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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暗室 | 韩松 | 《暗室》
作者:韩松
正文 暗室(1)
转自《新幻界》2009年6月号
一
仿佛是恶魔侵入大脑,受陌生欲念的支配,我最近忽然喜欢独自一人前往平卡斯谷访谒。现今,就在我国各大城市的郊外,无不分布了类似于平卡斯谷的阴郁去处。在这样撩人心魄的地方,我看到枯井一样的深涧的周遭,竖立了如刀似斧的白色山岳,鼠曲草疯狂地长个不停,绿雾从地底如瀑布涌出,昼间也不见阳光,只在夜深时偶尔有飘零四散的星宿,在头顶起舞。我通常会花上一整天,侦察兵一般小心翼翼地漫步于谷底,用脚趾轻踢石缝里冒出的细小骨头,它们像是终于摆脱了苦难的重压,叽叽喳喳地窃笑不停。也许是被忽至的山洪冲刷出来的吧,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不甘心,自动就爬上了地表。有时,我会佝腰拾起一个来。它可能会格外小巧玲珑,或许是结构分化不久的产物。一般而言,第一个骨细胞,大约在胚胎八周左右开始发育。的确是脆弱的“未成年人”的骨殖。有的九个月大的头颅,据说也被好事者弄去,伪装成了“外星人”骗钱的,但这只是个别的案例。散布于平卡斯谷的小孩骷髅,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数量,但究竟有多少亡故者呢?却从来没有这方面的官方记录。是故意隐瞒了的吗?而且那时的人们做事草率浮躁,又缺乏艺术感受力,匆忙间也不曾深埋,才为后人留下了探查的余地。于是,我又目睹到,有泪水般的磷火悬挂在陡峭的崖畔,看上去并不强劲锐利,自然也不显出深仇大恨。且从当时的具体情况分析,这种事态的发生,当属于特殊关系下的豪取强夺,多半是从女性的腹内,血淋淋地直接抽拿出来的。但已无人详述其惨烈的细节了。我也看到了整体暴露于外的幼体,具有略近全副的体量。但也有还不曾形成骨骼的,这个就无法进入我的眼帘了,如此,好端端的一个囫囵生命,连一片影痕都不留存于世。然而,由于皆为未曾自然诞生的胎儿,因此,能否称作生命呢?至于亲骨肉一类的形容,也是徒增隔膜的词汇。这无不令我苦恼,野狼一样徘徊,直至午夜,疹子似的星光趁了人气下沉,鬼气上升,才寒衣般一层层褪落,好似繁复堆彻的地质年代,瞬间轰然崩塌,时间的伪装才极不情愿地部分解除掉。真相的一角在百年后渐然裸露,却连点滴回声都无以听闻。但怎么可以说这就一定是真相呢?另外,有没有魂魄游荡呢?胎儿之魂,即便几周大的,也会流连于这个厌弃他们的世界吧?怎么甘心被忽略和被遗忘呢?而他们已经学会了返回到这个世界来作祟吗?那些蒙罩了一层绀紫色光焰的灵魂,又究竟诞生并闪烁于人生的哪一个阶段呢?
但也据说,这一批胎儿中,也有奇迹般逃过了大清洗的,经历了正常的出生,在人世中顽强成长,存活到了今日。
二
这些年来,本文作者一直在试图寻找百年前那场灾难的幸存者。根据知情人提供的线索,我历经数载,悉心查访,至今年春夏之交,终于在国内南部的乡间找到一位。他或可被称作当世的隐者,平静地生活在葱茏的山岳之麓,从事农活,与家人一道,安宁地过着自给自足的乡居日子。这是一个仅有七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阡陌幽蜿,池塘灿然,鸡鸭唱和,犬豕嬉逐。权且称他为阿尔法先生吧。老人已届百岁高龄,面如重枣,躯若焰火,周身发出逼人的红光。他身体健朗,说话有力,记忆清晰。我第一眼见他之时,绝难拿平卡斯谷中的细小骨架与之比衬。且不说大脑充分发育的方面,胎儿要最终长成这样的一副血肉之躯,令体内囊括众多的硕大器官,也实在是很不容易啊。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有太多艰难坎坷,就算是如今广泛遂行基因重组的时代,也未能真正解决生老病死的难题。
在我之前,私下里悄悄拜访阿尔法先生的人士,据说也有一些,包括来自海外的历史学家和新闻记者。面对他们,老人详述往事,襟怀坦荡,不作隐瞒。因此,给人的感觉,是开朗、温和而友善的成人世界正常成员,不存心理阴暗面。也很难想象,是那场惨烈之祸的幸存者——本来,以为在后遗症的压迫下,缅怀难以启齿的往昔,是需要相当勇气的。但他却平平淡淡才是真呢。然而这样一来,其实,是否反倒衬出平卡斯谷那凄厉景象的不尽真实了呢?究竟哪个才是虚幻的呢?因为事非经过,对于后人的判断力而言,这实是一个相当大的阻障啊。但我也注意到,阿尔法先生披露的大量内情,在世界各地,也并不见诸公开报道或出版。大概是在访问者那里,心中同样自设了严格的禁忌吧?但也有可能,老人描述的一切,本身就是虚实掺半的呢?或者,干脆是他编造的谎言呢?本文作者暂且姑妄听之,先记录下来,写在这里,留待读者评判。
“什么时候有了自我意识的呢?”我装出斯文而单纯的采风学者模样,以近于质朴的研究者姿态,开始了对阿尔法先生的访谈,并向他保证,绝不暴露其身份,在全社会可以公开讨论此事之前,也绝不外泄我们谈话的内容。
“很难说得更具体一些。大概是七八周左右吧。”老人的言语和思维,立即使人联想到了洁白透明的象牙。但根据我之前的研究,意识的产生还应该更早一些吧?比如说在第四周的时候,伴随眼睛、鼻子和耳朵的雏形的出现,大脑和脊髓的原型神经管就已经成长起来了。
“据说一个十四天的胚胎细胞,就会有神经系统的反应,就能够感知光和热。此时,他有了灵魂吗?灵魂与意识是一回事吗?”我试探着继续问,心中涌动起兴奋。
“关于生命从何时算起,这方面,至今并没有确切答案。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因为太着急要对生命进行重新定义,才导致了那场不幸吧?”
“不管怎样,据说,当意识降临时,是大梦初醒的感觉啰?”
“不,是开始做梦了。”
根据阿尔法先生的描述,胎儿的世界果然一片混沌黑暗——但它其实是鲜红的,被血液滋养,由肌肉托举,只因为不透光线,所以才表现为昏晦。但就算这样,也已有了可称为生命的东西的存在,微启小嘴,呆若木鸡,作思索状。母体中的感觉,犹如五千米深海,由弱微电流组成的一个个梦境,闪闪烁烁,海底热液般汩汩溢出,并无有一刻间断。随着阿尔法先生的娓娓讲述,我仿佛看到,胚胎在第一周里,包含了一千个细胞的小小个头还没有开始增长,但到了第二周,内细胞团就已经分化成两层的胚盘了,看起来像个小白斑,而第三周时,肌肉、骨骼和大部分内脏的前身便得到了确立,待进入第四周,胚胎已然像是一条刚刚孵化的鱼苗,小家伙一动不动,体态柔弱,可怜兮兮地蜷缩在蚌壳似的狭小世界中。那么,他在想什么呢?与宇宙不同,这是有限也有边的世界。而胎儿对于黑暗这种抽象概念,其实并没有确切的认知,因为从没有见到过光明呀,并以此来形成参照体系,进而发展出与成人世界堪有一比的科学观。他所能感受到的是,此地温泉般充满暖意,而且,有和缓的积水,潮汐一样把他拥抱滋润,胎儿亦并非局外人心目中禀持的受难者(或者囚徒)的刻板形象了。他只是急切地试图在进化的路途上快跑,一昼夜便越过亿万年的里程……于是,第五周四肢萌芽,第六周视网膜出现色素,第七周五官清晰可见,第八周手指脚趾分节,内外生殖器官形成……至此,阿尔法先生已然初具人形,逐渐摆脱了古生物的愚态。他终于觉察到自己寄居的世界是一个倒置的梨形,前面扁平,后部稍微突出。周围有膜层,纤毛在上面密林般颤动,粘液的小溪在其间婉转萦流,诵唱无人能听懂的歌谣。
“仍然记得,那时的我很是贪婪,奋力从脐带中汲取营养。百年前的那样一种环境,实在是不需要你付出艰辛的努力,就能自然地得到一切,支持自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也不必像在非洲的草原上及丛林中,担心被侧窥的狮子连同母体一起吞噬得精光。总之,由于这样的舒适性,在历史进入躁动的所谓现代社会之后,人类的胎儿从本性上讲,是不愿意离开——你们称作子宫的地方的。”
“的确什么也看不见么?”我不甘心地追问,思想我正在探究宇宙间一团最为深不见底的奥秘,大脑皮层的缝隙间泛出一片片火热而猩红的离子泡沬。我想象我也或许经历过胎儿时代吗?但我什么也记不得了,或不愿去记得了。这便是我及所有寻常人与阿尔法先生的区别吧。
“差不多吧。”阿尔法先生淡淡地说,“关于观感方面,可以说就是看不到什么东西。但见着了恐怕反而不好,成人们就是被此污坏了双眼的。而胎儿更多是用心来感受环境,只是觉得世界附着在一个颇大的吸盘上。由于看不见,便会引发更为强烈的好奇心,因为那神异而怪谲的东西一直就在那里,生而有之,又不知究竟是何物。所谓众妙之门呀,世界总是半休眠的海底火山一般微微蠕动……”
“会想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
“一开始不会想到这个。关于怎么会在这里、是谁创造了我一类的问题,两个月的胎儿虽然有所感受,但还不会思想得如此深刻。这是更为厉害的哲学或宗教命题吧?”
“是没有必要吗?还是……”我略感为难地不知怎么说才好,“那么,在两个月的胎儿的大脑里,究竟是什么感受呢?”
“孤独。我们感到孤独。”
对于阿尔法先生所说的这一切,其实我并不能判断真伪。他关于遥不可及的子宫世界的记忆,真的确切无误吗?胎儿果然会感到孤独吗?那种孤独与成人们平常所说的孤独是一回事吗?自然界又是以什么样的进化机制催生了胎儿的最初意识呢?或者并不需要等到几周之后,而其实是在受精卵着床的片刻,甚至在精子进入次级卵母细胞的刹那,意识就自动产生了,只是父母们并不能认识到?生命果然起始于受精卵吗?这里面有什么更为深刻曲折的含义?它间接地证明了万物有灵论吗?或至少是一个暗示?一个比喻?不管怎样,在倾听阿尔法先生的叙述的同时,我竟然一瞬间也感受到了孤独。自阿尔法先生的时代以来,我们的世界又走过了一百年的路程,在形态上已然是祥和安定的了,夜里就算一人独行,也应该不会呈现出孤独的模样,哪怕也有不太好的事情发生,但它们看上去统统摆在了明面上,你心下明白了,就至少不会在面容上流露出孤独或反抗的情绪,而只是把它深藏在肚腹中,不为他人(包括朋友和亲人)所知。但如果是在禁闭的子宫里面呢?那可是一个供人反省的平台哩……
在独自潜入平卡斯谷底部之后,我才似乎意识到了,如今,我们难道不是跟阿尔法先生早年时一样的么?
三
阿尔法先生接收到第一个外部信息,是在他发育到两个半月的时候。那是在嘈杂背景声音上的一串微弱信号,以波动的连续态,进入了他如饥似渴成长中的大脑。
“你在吗?”外来的信号这样询问。
“我在。”蛰居于子宫中的阿尔法先生似乎是出自本能地立即作了应答。这是进化机制所创造的一种尚未被我们认识的生物沟通方式。信息根据其所处的特别环境,以它们所能适应的模型,而神奇地加以编码。
抵达阿尔法先生心灵的信号转瞬即逝,但又很快恢复了,具有不稳定的特征,大概一路奔波到达阿尔法先生这里来,还是颇受干扰的,要穿越外部的成人世界,那自然要走过一段艰苦卓绝的路程。不管怎样,胎儿闻此信号,已是十分喜悦了,并且产生了表达的强烈愿望——似乎与生俱来,他们就不甘为子宫的笼子所拘,这与不想出去的观念,是不是有些矛盾呢?但宇宙中又有什么事物不是在矛盾中统一着的呢?子宫就是一个宇宙……
“我也在。”信号又说。
“在,是什么意思呢?”
“在就是一切。”外来者似乎踌躇满志,感觉上是个大胆的男孩子,甚至初具指点江山的气势。
“你是谁?”
“我也是胎儿。跟你一样。”
“胎儿是什么呢?”
“胎儿就是我们。”
“不太明白。”
“不太明白也没有关系。我们,只是有关在的一个称谓。而称谓本身是可以互相置换的。”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的呢?”
“电磁场。通过你弥散出去的光电信号,测知到了你的在。自你在后,大伙儿就开始关注你了。所有的新形成的胎儿,都会受到大伙儿的关注——每个成员皆不能被遗漏。”
“大伙儿?”
“是的,大伙儿。胎儿组成的社会。”
“社会?”
“社会——就是联系的意思,在的一种更高层次。”
“联系?为什么要联系我呢?”
“因为你是社会中的一分子呀。我们不想让每个成员孤独。”
是的,孤独!不想孤独,不能孤独!平生第一次,阿尔法先生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触动,它搏动的速率加快了。哦,这里请允许我作一下说明:子宫与子宫间的信息传送,其实并不是语音的交流,而仅仅是心灵的传感,把光电脉冲变成可被理解的意识流……接下来,外来者向阿尔法先生作了自我介绍,在社会中,他的正式身份是“发现者”,其任务就是及时测知新诞生的子宫意识体。
“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呢?”我听了阿尔法先生的讲述,暗自惊诧。
“并不觉得多么奇异。甚至,还认为理所当然哩。”
然而,就我而言,虽然有所思想准备,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我所处的这个时代,已不再有来自外界的发现者。我们的世界已被探索完竭,它的疆界亦到达尽头,一切的设计均极其精密,机械逻辑做好了妥善的安排,不需要社会成员们悉心地去考虑其结构和运行,探讨事物的来源与结局,并追究存在的所谓真相。但是,一百年前,一切是那么的不同,那么的激动人心,那么的充满感性,那么的悬念弥布,那么的神秘张扬,那么的具有 ** 性。千千万万的胎儿彼此分隔在不同的子宫中,就在心灵感应的瞬息之间,竟然人不知鬼不觉地结构成了一个社会——或可以说是一个文明,我们后来称作的“潜结构文明”或“并行文明”……想到那些一动不动、呆在各自体系封闭犹如独立船舱中的小东西,在大海一般的黑暗中,默默地思考存在和未知,并竭尽全力与散落在不知何处的同伴发生联系,我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一阵阵颤抖。我亦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不自信。还在我的幼年时代,就显然已经没有这样一个社会了。似乎,它如若伤疤一般被剜去了。那么,我的来历问题,我的存在问题……而与我们被按照社会保险序列编号不同,百年前的胎儿是拥有独立名字的,这是他们文明的一大特征。因此阿尔法先生也被发现者赋予了一个称谓:卵觉。
“这一点,非常确切。我不会忘记。卵觉!你听,这个音节是很有诗意和哲理的吧?大概,指的是卵泡中的觉悟。”阿尔法先生动情地潜游入回忆的深河,苍老的脸膛上隐隐泛射出了赤铁色的荧光。
我茫然失措。是的,卵觉,阿尔法先生,他如今看起来,并不与常人有异。然而,如果是普通人,谁那么容易就觉悟了呢?胎儿真的不同于成人么?整整一个世纪前,追求觉悟大概是一场盛行于子宫中的时尚运动吧?那时的孩子还不会得过且过、呆板无趣,他们无不充满生活激情和追求,虽然,看上去有些天真幼稚。但今天这很好笑吗?很好笑的话我为什么还要不顾危险到这里来呢?
阿尔法先生,不,卵觉,自此就有了找到组织的感觉。这使他十分欣悦。随后,又有新的信号到达。这回自称是“教导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胎儿文明就已构建了一套基于光电信号的完整的知识传授网络。卵觉于是进入了学习程序。他首先按照教导者的吩咐,熟悉如何使用通讯手段。
就活的生物体而言,其体内存在电磁场和光子场。它们的相干态和压缩态都是海森伯不确定度最小。这便是潜结构文明智慧生物通信的基础。其信噪比可以达到无限大,并且能够转播到无限远。胎儿利用其大脑皮层上的神经开关,控制细胞跨膜电位的变化,引发离子通透性和膜受体的改变,产生信号的跨膜传导,从而影响子宫中的电磁场。纵向振荡电子在胎儿的调控下,受到极强激发。光子信号首先在细胞间传递,然后,经过非线性晶体一般的子宫(起到激光发射器的作用)的放大,通过母体电场向外辐射。至于外来的信息与数据,也以同样的方式进入,并由母体物理场下载。最终,形成只能被胎儿识别和运用的无线超距通讯网。当然,这里也有问题,比如它通常不太稳定。不过,已经很不错了。对于幽闭中的胎儿来讲,还能奢求什么呢?他们比之如今的成人,还拥有更多的坦率交流。而包围我们这一代的,只是沉默或谎言。因此,与阿尔法先生的对谈,就像做着险峻的异梦一样。
四
这样一来,卵觉就开始了与其他世界的沟通。世界并不只是他所处的这一个,而是具有很多很多,或被称作“膜”,每一个世界里面(或膜层上)都居住了一个胎儿,当然,个别的世界中,也同时生长出了两个甚至三个胎儿。这些一个个的小小世界就是那个大社会的基本单位,但世界与世界之间,被或大或小的空间隔开,像湖也像海,这是胎儿们的身体无法逾越的,犹如我们曾经无法从一个星球去到另一个星球。
阿尔法先生说:“我的孤独感逐渐缓解了。但通过学习很快意识到,孤独并不是世界上惟一的问题。”
教导者告诉卵觉,对存在的探索并无止境,因为根据推测,社会又被一个更大的虚空所包裹,那阻隔胎儿们彼此发生身体接触的“湖海”,便正是组成这虚空的骇然部分。这对于卵觉来说,一开始是难以理喻的。就像深海中的鱼类,怎么去想象天空呢?胎儿为这样的问题而苦恼,会整天一动不动地陷入冥想。
除了认知外部世界,对于文明的内部情况,胎儿们也越来越熟悉了起来。卵觉渐渐知道了,胎儿社会具有分层结构,那通常要根据胎儿发育的阶段而论。居于高端的,被称为“胎儿头头”,至少是七八个月以上的家伙,眼睛能够睁开,头发开始生长。头头并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堪称社会中的“老年”成员了。他们用电脉冲把大脑连接在一起,形成了松散的所谓核心组织,对整个胎儿社会的发展负有监控和引领之责。发现者、教导者等成员,都在头头的指令下行事。另外,社会中还有一个特殊群体,大致相当于成人世界的“科学共同体”。一些在认知方面走得更远的胎儿,思考起了更为艰深的问题:胎儿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意识是怎样产生的?有没有灵魂的存在?什么才是那个虚空的本来面目?它的起源在哪里?其实质是什么?它有没有自己的目的?……通过反复的讨论与研究,产生了一系列的“宇宙模型”。
“模型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有一些十分接近于出生后看到的真实情形。”时隔百年,阿尔法先生仍然感慨不已。我忽然觉得历史触手可及,真实无虚,并非人们通常以为的过眼烟云。
阿尔法先生坚持认为,胎儿对于存在本质的认识,更加接近于真理,“要比你们那位爱因斯坦教授的理论更加贴切。”因为,那样一种对宇宙的直观把握,只有在羊水中能够生发。如果成为了行走在污浊空气中和恶臭大地上的成年人,则最敏感的思想触角坏掉了,脑子一片混沌和锈蚀。因此,不少胎儿逐渐认识到,世界果然从无中产生,然后,进入循环,经历成长。“但没有什么婴儿宇宙,也没有什么弦的颤动,能量的涨落也不是你们描述的那种样子……”阿尔法先生缓缓地说,而就现实中的情况来看,胎儿社会也发展出了人口学。他们推测出,已知全世界的胎儿共有三亿。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值。但这么多的胎儿,除了依靠电磁波的联系,大家彼此看不见,也无法依靠身体来互相接触。胎儿基本上是不能活动的(除了在子宫中微微抽搐身子)。因此他们最重要的活动,就是想问题。总是有相当数量的胎儿,把他们的思考发展到了妙不可言的水平。
“这种思维与成人世界的不同,它缺乏理性逻辑,更类似于一种超觉冥想。你见过和尚打坐吧?”卵觉深情地回忆说。
我无言以对。那么,每一个胎儿,其实都是一个潜在的佛陀吗?每只子宫就是一座佛龛吗?后来人们所做的那件事情,真的是在弑佛吗?所以才讳莫如深、闭口不提吧?但我不安的并不仅仅于此,而是当阿尔法先生像一头朴实的老黄牛那样淡淡吐出“成人世界”这个音节之时,我体会到的极大别扭,它在我与阿尔法先生之间竖起一堵无形之墙,使我们的交流最终无法突破一个世纪的时空阻障……那么,子宫中的所谓思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过程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还是先不要往佛陀那里瞎联系吧!我于是去考虑鱼类,有了自我意识的鱼类,从鱼眼中,有人不也是自称看出了人的眼神吗?据说,胎儿在其成长的各个阶段,会呈现出自然进化史上的不同物种形态,比如最初就很像是两栖类或者鱼类。
“现在回想起来,思想,也就是如同在深水中用鳃呼吸那样的感觉吧。湿滑而滞重,也具备甘油般的启蒙性,并带有水草的慧灵味儿。这便是胎儿思想的特质吧。”
终于,阿尔法先生把这样的话语说出来,才使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根据他的描述,到了胎儿文明的后期,胎儿头头们已能在宏观层次上,把每一个意识体通过超觉冥想看到的景观叠加起来,在脑海中形成一幅接近完形的图画,再把它向所有的处于联系网中的胎儿返传回去。这也许不能改变他们的现实处境,但是人人都从中获得了精神上的愉悦。“那是我们的黄金岁月。”阿尔法先生说。
而在另一些方面,胎儿也取得了进展,比如纯粹知识的领域,包括逻辑认知的节点——这对习惯于直觉思维的胎儿来说是一个很大也很难的突破。胎儿中的“学者”群体终于整理出了世界的历史。据推测,它总计长达四十亿年。地球生命的整个演化过程,说起来,可以用十个月的时间,浓缩在子宫中完成。所以,胎儿通过回忆自己的一生,就读通了这段轰轰烈烈的历史,在宇宙的大书中,它原本只是很短的几行字呢。
于是,在阿尔法先生声情并茂的讲述中,我看到了,那些最初的胎儿,那些深度睡眠中的鱼类,那些无动于衷的爬虫们,那些微微挣扎的蝾螈之辈,在他们看似风平浪静的大脑中,激荡着远古海洋和沼泽中的炽烈争战。地球上所有的灭绝物种已然在小小的子宫里复活,在这块方壶天地中竞争而互助着生存。他们就这样灵巧、厚重、细腻而威严地融入了时间的长河,洄游其间,自由嬉戏,不似成年人,不再记得历史,并把它刻意销毁和忘却。
《暗室》 作者:韩松
暗室(2)
五
但即便这样,灾难仍然是子宫世界的主题。实际上,胎儿社会经常性地处于危险的威胁之中。与成人们平时夸耀和认定的不太一样——他们总说孩子们是最幸福的、最宝贵的、最受庇护和最受爱惜的,子宫世界其实是非常的不安全。正在冥想中的胎儿,有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死亡。母体会发生多样病害,严重时会直接中止胎儿的生存。而根据所处的具体空间、地域和环境的不同,胎儿的情况差别也很大,应对危机的能力便不一样。
“后来我降生并长成后,才逐渐弄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譬如胎盘早剥和过期妊娠,就会导致的胎儿因缺氧而窒息死亡。母体在妊娠期间罹患急、慢性传染病如伤寒、疟疾、急性大叶性肺炎、流行性感冒等,细菌毒素自母血经胎盘进入胎儿体内,都会使胎儿因中毒而夭折。成人世界的环境污染、科学实验和战乱暴行,也会直接导致最不幸的后果。但当时我们呆在母亲的体内,又哪里知晓这些险恶不测呢?更谈不上提防了……实际上,就算是母亲,关键时刻也不能保护她的孩子啊。”阿尔法先生满怀沉痛而愤愤不平地说,有些胎儿生来便命运凄惨,那是当受精卵很不凑巧地着床在宫腔以外,如输卵管、卵巢、甚至腹膜上的时候。当然,这都不能与另一种更为恐惧的相比,那便是生命像气泡一样骤然破灭,“流产——用你们的话来说”。
许多健康的胎儿被莫名其妙地吸走,强大的漩涡般力量刚烈迅猛地来自世界下部,不打招呼,不作商量,而这常常竟是出自母亲的主动意愿。“这就是残忍的负压吸宫。把个比阳具还生猛的大针筒狠狠戳进来,就把人一吸而走,把人撕成碎片。可曾想过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还有直接钳走的。冰凉坚硬的金属物体,蛇一样悄悄伸进来,极其准确地一把夹住胎儿,再用大力生生扯拉出去,一路上滴淌鲜血。有时,会噼啪地弄断小树枝一样的骨骼。另一种,并不使用器械——这事儿连我也听说过,在卵觉那个时代,成人使用米菲司酮一类的药物,令它进入母体,“以假乱真”,很快与孕酮受体结合,从而使孕酮因不能与使之发挥作用的受体结合,而丧失其生物学效应,胎儿的生命忽然失去了孕激素的支持,于是发生退变,最终流产。
好了,不多说了。子宫中多少独立而伟大的思想因此而夭亡。卵觉和他的同伴对此无能为力。这就是成人面对生命的真实态度——说起来挺难听的,完全从自己的利益来考虑,可他们竟还到处宣称“生命第一”呢。听闻阿尔法先生讲到这里,我便不安起来,仿佛明白了诸多现实问题的症结。我看清了人生的两面性。我想到了平卡斯谷上空的昏星黯月。从那漆黑如母腹的宇宙深窟中,从那些令人自卑的巨大星系中,从那些超级黑洞的吸积盘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忽然伸下来一把把薄薄锋利的银色钳子,把正在埋头行路的我们一把捉住,活活拽离地面,夹入某个陌生世界,虫子一样扔进时空的垃圾桶。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无常么?我终于知道了确有其事,不禁悲由心生。
而就单个的胎儿而言,如能顺利地完成毕生之旅,则他或她的寿命也只是十个月。“月份”这种纪时方式并不是胎儿社会流行的用法。这只是阿尔法先生后来出生到成人世界之后,所习得的新的时间概念,现在他只是借用于此。那么,胎儿所具有的时间概念是怎样的呢?据说与黄体的生长有关,并在他们的基因中形成定时器,但确切的表述法已无从得知了。总之,短短十个月后,世界会发生一次剧烈的收缩,胎儿就走完了一生的路程,他或她的生命就自然地结束了。他们完成了对生与死的最后看法和感受。
“作为胎儿,并没有诞辰一类的概念。对于胎儿而言,出生即意味死亡。”阿尔法先生说。
“难道,出生到我们的世界之后,就不再记得做胎儿时经历过的一切了吗?”我感到毛骨悚然,但这也一如所料。
“正是这样。正如成人死亡后通过轮回而投胎转世,也不再记得上世的事情。或者如同我们一觉醒来,不再记得昨夜之梦。这种现象至今尚无法从科学上得到圆满解释。你应该去研究这样的关系未来的重大课题,而不是来询问我那些已经成为既往的琐事。”
“死亡”的过程不会很长,在最后一刻,单个胎儿的电磁场会从世界上完全消失。这个胎儿也就从社会的花名册上被抺除了。在如此短短的过程中,有的濒死者会设法把自己的感受传输到其他世界,让伙伴们能有所体会,有所感悟,有所准备。而别的胎儿往往也会认为那是他或她在呼救,但这时谁都束手无策。阿尔法先生说,那是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或者牵引感。可以觉察到,彼方那个可怜的胎儿在拼命挣扎,抗拒出生。但到了最后,忽然一片空白降临。所以,出生,正是一种凄凉无味,正是一种惨烈,毫无快乐、新鲜与激情。我想这当然也可以说是视角或立场的问题,作为胎儿,他们从身份上讲,并不等同于在产房中喜悦而紧张地等候这一刻到来的父母,所以一见到光线,他们才要惊惧号哭,而从不曾欣狂大笑。卵觉说,他还在子宫的时候,每当有同伴离去,他便会很伤心落寞。他想到自己也会走上那条不归之路。
“从无常中我们进一步体味到了宿命,认识到了那个莫名虚空的可怕。这是从身为胎儿的那一刻起,便要准备接受的无奈现实,是连头头们也无法避免的结局。”阿尔法先生现在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我想,作为成人,我们也常常感叹人生苦短,觉得世界是一个莫名的压迫。但又有谁真正认识到了,从做胎儿起,就已经无法抗拒地接受了这场安排呢?因此,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禁对胎儿们在短暂的一生中直面命运的严肃态度,感到钦佩,并生出敬意。他们都是我们的先辈啊,他们曾经比我们更有尊严地生存过呢。就听阿尔法先生讲,这便是胎儿世界所有科学、哲学和宗教的基础。
与忽然袭击的流产一样,生命的终结同样是从世界下部开始的。恐惧随时都如同利剑倒悬。不管是像鱼类,是像两栖动物,还是像其他的什么,新皮质也好,爬虫复合体也罢,都时刻深浸于湿黑不安之境。卵觉也曾经在自己的世界中试探过。他微微伸动脚板,便觉察到下部确有一个柔嫩的隧道或陷阱。它是潮润的,发出淡淡的甜腥味儿,也常常很肮脏,秽物流通,不见阳光。这便是个体的归宿之处。生命在结束时,就要从那里脱落出去。这个小小的区域制造了强大的引力、磁力和诱惑力,也可以说是一个地狱。
“记得,我们管它叫做虫洞。”阿尔法先生记忆犹新地说。
虫洞永远在微微地蠕动,连通了那个陌生的虚空。生命之花便在虫洞尽头的红色悬崖上寂寞地开放,并以十月为期而荣枯。也许,真的有可怖的亿万虫子从下方爬进来过?然而,就是这样,后来,有的胎儿,也会对这一部位产生自虐似的迷恋,引发更加强烈的探究冲动,结果因用力过猛,从相反方位导致了输卵管的破裂,葬送了自己蚍蜉一样的性命。
但思想就在这样的磨砺中,不断地向深度开掘。
六
那些暂时没有死去的、并摆脱了孤独的胎儿们,愈发加强联系,互相学习,悉心了解同伴的感受,共享知识,在封闭而隔绝的环境中全力成长。重要的是学会保护自己,懂得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最大限度地吸取营养,补充能量,累积资源,并避免受到意外伤害。
“一般认为,如果个头大、体质强,就不容易遭受外来病害的侵袭,并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流产的威胁。”阿尔法先生说。
交流也格外重要,这对于提升智力有好处。年长者的教诲是有益的,虽然,能够与胎儿头头接触的人并不多,他们堪称真正的智者。
“然而,在子宫中那么一个局促狭小的地方,智力的发展究竟又能从根本上解决什么问题呢?胎儿社会能够制造出汽车、飞机或者太空船么?也许,需要的不是有关世界的抽象化哲学解释,而是考虑如何行动起来,以改变现实的窘迫处境吧。”我这么说,潜意识中也许略带嫉妒。
闻此言,阿尔法先生的脸上显出几分无辜的神情,他随即咯咯大笑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笑,他笑得就像一个满怀荒诞感的孩子。
实际上,在文明的后期,发展出了超能力的胎儿,已掌握了调控母体激素水平的办法,甚至可以凭借意念力修改染色体,对由放射线、烟、酒、滥用药物、各种有毒物质(如苯、铅、汞、砷等)造成的损害进行修复,避免令自己成为畸胎。在科技进步的同时,胎儿社会也产生了原始的宗教信念。这缘自死亡。当某位胎儿的电磁场消失时,活着的群体便做起祈祷,祝愿那个远去的小家伙,在另一个世界中,能够过上好日子。
阿尔法先生说到这些的时候,多次停住,陷入沉思。他现在也是身处“另一个世界”——那个属于成人的连续时空中了。他永远地脱离了他的那个社会。我无法由衷地体会他的感受,只觉得像是面对一团混沌。我甚至有些后悔来找他了。我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东西,听说了本不该听说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在回到我所来的城市后,还能否正常地做人。有什么变化正在未来等待我。阿尔法先生以一种通灵术般的直觉,攫住了我的本心,使我觉得自己正在成为异类,成为我的世界的叛逆者。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比如,你和我,还有其他的成人,会拥有感情这种东西。你后来不也结婚了么?包括爱情、友情、亲情等等。这是生存的重要基础。但你们胎儿,有这些吗?”我挣扎一般,继续向阿尔法先生提问。
我记得的是,忽然听到我这么说,阿尔法先生没有立即回答,他好像是愣住了。我奇怪地看住他,但并不失望。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胎儿在本质上是无情的,更像昆虫。他们阴郁地栖身在血腥而充满黏液、并蠕动不停的子宫中,从那样的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躯壳中,最后抽生出了人类的完备形态,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吧?昆虫由蛹而成虫,不也是这样的吗?从形式和内容上看,与乙状结肠、膀胱等附件一起粗砺地塞满母体腹部的那样一种东西,正是此世界的异形,却亦是本来面目。这使我多少明白了那场灾难的缘由——它或许正是来自于人类对自己本源及真相的惧怕。
当然了,感情的产生还需要身体与目光的直接接触,因此不妨认为,胎儿社会先天就是存在重大缺陷的吧?这种失衡便是成人社会诸多问题的根源吗?阿尔法先生只是淡淡表示,在他们的世界里,惟一能够发生此类接触的,只限于双胞胎及多胞胎。接着,他出人意料地谈到了胎儿文明丑陋的一面:“如果是所谓的龙凤胎,在子宫内的强奸事件,也的确发生过呢。但,这便是你所说的感情吗?”
我对此表示怀疑。从生理学方面来看,柔弱而懵懂的胎儿是否真的拥有这样的欲望与能力呢?那个狭小的空间能够允许他们做出如此剧烈而猥亵的举动吗?阿尔法先生作为罕有地记得出生前经历的幸存者,其神经系统还称得上是正常的吗?如同成人世界常见的毛病一样,他也习惯了虚构和说谎吗?他也在经受某种妄想症状的折磨吗?他毕竟是一百岁的“成人”了,而不再是看上去天真无邪的胎儿。
“另外,双胞胎为争夺养分,把对方用脐带扼死,这也是有的。”而他继续变本加厉地讲述,脸上浮现出日月交替般的骇人烈焰,又织杂了锦绣灿烂的神往。这是一种让人难以卒忍的谈话现场。我忽然觉得恶心,认定他似乎又是为了讨好我和迎合我,或者是诱惑我,才这么说的,因此带有了不露声色的炫耀意味。毕竟,他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如今,表面上看是避世于乡间,其实内心一直在憧憬主流社会访客的莅临,才好通过一番倾诉,缷下毕生的心理包袱。那么,他是在说,胎儿世界与成人世界,其实也是一回事吗?这使我感到不是滋味。面前的这个老农,确乎有他的城府。
七
卵觉生逢其时,那是一个剧变的时代。他发育到五个月的时候,胎儿文明中发生了一件始料未及的大事。亦即,他们第一次开始考虑采用激烈手段,来改变自己的处境了。最初,是一个新的信号在社会上游历,讲述他悟到的体验。他是生活于某个子宫中的“先知”。这家伙不是头头,不是科学家,不是教导者,他本是胎儿中的一个无名角色,但他在日久的冥想中,智力获得了超常的发展,实现了“真正的觉悟”,自称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因此就成为了先知——而实际上,后来才知道,是一次例行的母体核磁共振检查,在他的神经突触之间形成了大面积联系,偶然地开启了他的智慧之门。
不管怎样,其时,这位先知大胆地提出,胎儿们以前关于虚空的认识,是不准确和不完备的。胎儿世界与虚空世界的关系,实际上更为复杂、微妙而深刻。胎儿们是可以掌握自身命运、决定自己生死的——前提是,如果大家能够真正地把握住虚空世界的物理法则。
“简单来讲,他提出了自由的概念。”阿尔法先生说。
“自由?物理法则?”
“是的,物理法则——而不是社会或道德法则,它可以使我们超越子宫内的无常。这就是自由的含义。”
对此我无法理解。但也许与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之类的情况有关吧。先知紧接着提出了另一个假说,即在胎儿社会之外的那个虚空世界,生活着一些超级智慧生物。他们的文明程度远远高于胎儿社会,他们拥有自由意志和自由身体,已能自主掌控生命活动的程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解决生死问题,大大摆脱了无常的支配。如果能与他们达成沟通,获得他们的帮助,那么,胎儿们也就有可能实现自由的生存。如果想要摆脱死亡的宿命,那么,这看来是一条可行的途径。
全社会围绕这个动议进行了热烈讨论,又经过科学家的悉心验证,于是,该假说最终被头头们接受了,他们也希望推动文明的飞跃式进步,不受时间和笼子的束缚,就决定付诸行动。一天,位置彼此接近的一千名胎儿同时得到指令,在某一特定时刻,集中心力,一起向外界发送超强电磁波,以引起那种所谓的超级智慧生物的注意。从当时的实际情况看,他们的确成功了。因为经过多次尝试之后,胎儿们终于促使成人们注意到了孕妇肚子里的异常动静。但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很讨厌此事,他们在与病人打了一天交道后已经劳累不堪,在接收到这种信号之后,很自然地,不可能把胎儿世界当作一种既成文明来看待。医生们对此只是感到十分的奇怪和不耐烦,在简短的会诊后迅速认定,这是一种新型的妊娠并发症,可能跟基因突变有关。“女人怀上了妖怪!”一时,报纸上出现了这样的新闻。而对付畸胎的办法,那是有很多种现成的。在舆论的支持下,医生们采取了紧急措施,把这一千个胎儿强行做了人流,包括那些大一点的,也用剖宫手段硬拿走了。
“这的确是不同文明之间误读的经典案例啊。但毕竟确证了超级智慧生物的存在。不能因此而否认先知的伟大吧。”我听了阿尔法先生神话般的讲述,唏嘘不已,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位沧桑老人。
阿尔法先生接着讲了下去。很快,成人世界便意识到了问题的真正所在——因为他们中也是有一些先知的,这些先知要比临床医生更负责任一些。于是,紧急停止了人流。对话开始了。成人中的先知运用了最先进的通讯设备和翻译机器,与胎儿们隔了一层妈妈的肚皮,进行会谈。因为涉及六方——胎儿、先知、母亲、医生、仪器、仪器操纵者,或可称作六方会谈。开天辟地第一次,成人们努力以最大的耐心,向胎儿们描述了虚空世界的真相,阐释了胎儿的真实来历,讲解了什么是子宫以及何为生育——多么的不容易呀,要珍惜呀,成年女性一年中只能释放出大约三十个卵泡,而男人每次射精却会产生三亿个精子,其中只有一个幸运的精子在闯过重重封锁线之后,有机会与卵泡中的次级卵母细胞亲密接触,还必须是在二十四小时以内……胎儿就是这样费尽周折才由受精卵发育而来的。成人中的先知进而论述了胎儿社会与成人世界的亲密关系,也从生命科学的角度概括了所谓死亡与出生的基本定义。
成人说:“我们是你们的创造者呀。教给你们吧,说:爸爸妈妈。”
胎儿说:“我们与你们不一样。但我们与你们是平等的。”
按照阿尔法先生的说法,成人对于这件事情的处理并不太好。用俗话来讲,就是没有“摆平”。他们的先知善于解决高精尖的问题,却往往在常识问题上十分无知。他们不能理解胎儿们的基本愿望。实际上就在会谈的过程中,大多数胎儿都变得对“创造者”充满反感,不仅仅因为他们屠杀了一千个胎儿——后来被追认为“子宫革命先驱者”,而更是因为他们倨傲自大,他们冷漠武断,他们高高在上,他们喜欢教训。一个不幸的结果便是,甚至连胎儿社会中的那位先知,最后也放弃了自己的主张。他认为与胎儿社会之外的所谓超级智慧生物是无法沟通的,六方会谈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胎儿们暂时把对自由的向往放在了一边,而要首先争取与成人同等的生存权利。这是当务之急。”阿尔法先生回忆说。
“这种想法很幼稚,操作起来也很困难吧?”我深表同情地看着老人,心里念叨起他怪异的名字“卵觉”,想笑也笑不出来。但这个时候我仍然对他怀有敬意。
胎儿们郑重地提出,他们有权决定呆在他们想呆的地方。虽然,他们的确很想认识更大的世界是怎么一回事,但考虑到目前是这么一种状况,他们也可以选择不出去——永不离开子宫这个小天地。成人们说,笑话,这绝不可能,这违反物理、生物和社会法则。这些法则不是你们所能制定和掌握的。他们同时也循循善诱地告诉胎儿,你们啊,还处在相对落后的阶段。只有降生为人,融入我们,才能充分地发展,享受现代文明。
胎儿说,我们已经创造了自己的文明。
成人说,你们还必须继承我们创造的文明。
胎儿说,那是不相干的两码事。凭什么?
成人说,对你们而言,外面的世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光明的世界。知道什么是光明吗?这是完全物理意义上的光明,是折射、反射与洐射的光明,是波粒二象性的光明,既是理论意义上也是现实意义上的光明。光明普照呀。
胎儿们听不太懂,沉默下来。他们回忆同伴离去时的痛苦挣扎,那嚣叫着、撕裂着、凄惨着的电信号。那就是光明带来的吗?
成人又说,你们想到过家庭吗?如果你们这样任意胡来,这个世界就将失去家庭。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可以带给你们温暖,带给你们成长的幸福。你们是属于我们的,你们是我们的亲骨肉,宝贝儿,我们爱你们、疼你们,绝不会让你们受到任何的伤害。这一点,请千万相信我们!
胎儿们继续沉默。他们觉得成人说的一切都是假话。他们无法相信他们。“爸爸妈妈”在做流产手术时可没有跟自己的孩子打过一声招呼。
成人见连这也不成,于是又说,如果你们没有想到过父母,没有想到过家庭,甚至没有想到过社会,但你们想到过国家吗?你们不但属于我们,还更是属于国家。你们能够被怀下来、活下来、生下来,根本上是因为国家的和谐安定与繁荣昌盛。你们虽然还呆在妈妈的肚子里,但也是国家的人民。人民,可明白?
“也许,还说了国家如果怎样怎样了,作为母亲的女人连活都活不下来,什么逼良为娼、妻离子散、易子而食啊等等,以及万恶的旧社会哪,连衣食都无着落,哪里还谈得上生育权一类的套话吧?”我好像是很有经验地无端附和阿尔法先生,觉出一个世纪前的这些古旧词汇,的确颇可玩味。而其实它们直到现在也还没有真正消失。
“当时,倒没有具体这样说。也许他们一着急就忘了。何况那时他们已经不太注重历史了。他们只关心未来。他们不断地讲,你们是国家的未来呀。出来后,就会受到国家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保护。比如,独生子女津贴呀,未成年人保护法呀,守护生命的第一课呀什么的。”阿尔法先生哼哼唧唧地说。
“充满玄机呀。”我说。这一切福利现在倒是都没有了。
“成人们还说,胎儿们如果定要乱来,国家就会因此而蒙受重大损失。因为国家的未来就没有了。这是说了重话了。”
于是,在听取了这样的庄严而肃穆的开导之后,部分胎儿惶惑了。他们毕竟还太年轻了——用“年轻”这个词儿可以吧?面对不了解的成人世界的事物,一些小家伙发生了动摇。幸亏头头们还保持清醒,及时提示大家,要警惕陌生生物的诱惑,胎儿们,我们是拥有独立意志的生命体呢!
“总之,最后还是无法确认国家这回事情啊。”阿尔法先生不动声色地说。
“然而,成人们放了国歌吗?”
“放了。”
“类似于胎教的一种呢。这样,就应该确认了吧?”
“因为那声音的确是宏亮呀,也就大致相当于有了国家吧。看过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颁奖仪式吗?但最终,也没有因此而怎样。”
“是因为人口问题吗?”我忽然想到了这个。
“对,确实有这样的问题,毫无准备地把母腹中的胎儿全部列入国家的总人口,那样的话,基数就会一下子变得很大,他们的整个统计学都不得不作出重要修改,他们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规划也都需要进行根本调整,尤其是,他们引以为豪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预期增长指标将会遭遇空前的尴尬。”
“成人们完全没有料到这一点吧。”
“所以最愚笨的其实是那些自以为成熟的大人们。更加不妙的是,他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以国家的名义,派了一群儿童心理学家来跟我们对话!所谓的先知就是指的他们。你想想,首先,对象上就有问题。他们视我们为儿童呢。你一听这就挺荒谬的是吧,也是公开地羞辱我们。虽然呆在黑暗的子宫里不能动弹,但我们可是阅历了四十亿年生命沧桑的智慧文明啊。”
阿尔法先生认为,这使得两种话语体系无法对接。成人的说教只能使真正具有理智的胎儿暗自发笑。这是胎儿对以儿童心理学家为代表的国家的发笑。对话破裂了,会谈失败了。
“但这却是你们后来的悲剧之源。太小瞧了以儿童心理学家为代表的国家了吧。儿童心理学,这难道不是国家赖以存在和发展的强大基础吗?读读古往今来的历史吧。”我色厉内茬地指出胎儿们的知识缺陷,并下意识地又一次对那个年少的世界产生了妒意和敌意。我快要支持不住了。
八
胎儿们静静等待成人们的答复,是的,等待成人们——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们,承认胎儿们的平等地位和权利。但等待似乎变得漫长无期了起来。老奸巨滑的成人们开始思考新的对策。在他们的漫长的文明史上,虽然也多次发生过青春期孩子的反叛,但从来还没有出现像这样棘手的事情呢。然而胎儿们却耗不起时间。每一秒钟都有小家伙出生,离开熟悉的同伴们,走上了“死亡”之路——或按照最新的说法,“进入了成人的世界”。头头们焦急地讨论,并产生了分歧。他们究竟应该怎样做呢?
但就在这时,子宫与子宫间的通讯联系忽然中断了。原来,成人们作出决定,不再与胎儿进行任何的对话。对话已经使他们丢尽了面子。他们在匆匆研究了胎儿世界的社会结构之后,就采取了一种他们平时十分爱用的技术手段——无线电屏蔽,一举窒息了胎儿们赖以保持沟通的心灵通信网。然后,他们准备对胎儿中的顽冥不化者实行强制堕胎。
“联络一旦中断,这样,他们就可以比较有把握地、分而治之地对付我们了。毕竟,成人们有行动的自由,而我们无法动弹。他们在外面,我们在里面。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他们掌握了主动权。”
阿尔法先生的思绪再度回溯到了那个壮怀激烈而危机四伏的时代。我看到,他浑身的肌肉绷紧了,手臂上绽出了紫黑色的条纹,眼角像地震后的大地一样裂开。他成了一尊在狂风暴雨中屹立的雕像。这时,我在抑制不住的更大嫉妒之中,也再一次对胎儿产生了敬意。他们手无寸铁,在那样的黑暗世界中一动不能动,却做出了毅然的抉择。而我呢?在我的“成人世界”中,我面对那些可憎的人和事,做了什么呢?很多时候,我甚至连回避和逃逸都没有选择。我连装作看不见都没有去尝试。我只是配合他们一起作恶。
“那么,后来,你们是怎样做的呢?”我紧张地问。
“我们选择了自杀。”
这方面早有传闻。一百年前,妇女们在大街上走着走着,便小腹剧痛,很快,肚皮破裂,有胎儿像螳螂一样血淋淋地强行钻了出来。幼体在空气中很快窒息而亡,痛苦的表情中却有一副大义凛然。随即,母体也抽搐着倒毙,肠子肚子流了一地。还有的小孩子并不破腹而出,只是在里面拳打脚踢,最后扯断了脐带,并把子宫生生踹烂,使其与腹腔贯通,母体受到感染而迅速死去,而胎儿自身也一并无法生还。等等,不一而述。每一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燃烧起了野火般的死亡。星星和月亮都看见了,大地被鲜血染得红艳艳的,而到了清晨,朝阳又进一步目睹,在每一道马路、每一条巷子和每一个街口,洒水车和垃圾车来来往往,忙着清理赤黑色的、湿漉漉的残骸。这确是亘古未有的场面。
“集体的自杀啊。是事先就打算好了的吗?”
“并没有集体的约定,而都是独立的自发行为。很有个性是吧。勇敢而绝望的胎儿这样做了。关于这种现象,我毕生都在思考,但无法解释清楚。是理性还是本能呢?是不是有自杀基因或者自杀程序在起作用呢?……无论如何,他们的名字是应该铭刻上人类世界的烈士纪念碑的吧,而不是任其遗骸散落于山谷。不管当初自己多么坚决地否认,也毕竟是我们这个集体的成员啊。”我猜想,阿尔法先生似乎到这时才认可了自己的归宿,大概与他在成人社会中出生并长大的经历有关吧。他最终还是向成人投降了么?
然而,我随即嗅到了一股粉红色犹如小肠般的残忍及粗鲁气味。大概,胎儿行事也是不作思量、不考虑后果的吧。说他们是人类社会的成员,在顽冥的这一点上倒正如其父母,他们继承的,难道不正是大人们的原始禀性吗?说到底,还是一盘散沙吧,终于各行其是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构成了文明的倒退。我又摇摆到了失望和遗憾的立场上,有那么一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据说,最小的,包括两三个星期的胎儿,也以极其野蛮之举参加了行动。后来就演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暴乱。可以说,胎儿实际上在以这种方式绑架母体,并劫持世界,后来被定义为恐怖袭击。成人们没有想到胎儿会来这一招,震怒非常,惊恐万状,内部分裂成了两派,一派强调用温和手段处置,另一派则声称必须坚持铁腕立场。最后,强硬派占据了上风。这便导致了后来所说的全球大刮宫或大剖宫。
“基本上是男人的决定吧——而不是身怀六甲的母体,只有他们才是成人世界的实际掌权者。而且,主要是老年男子的决定,因为,对于幼小的生命,只有这把年纪的人才不会有妇人之仁。总之,那段时间里,针对每一个孕妇,原则上都采取了强硬措施,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漏失一个。”
“那么母亲呢?伟大的母亲们呢?她们是什么反应呢?”
“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采取了附和的态度,有的甚至成为了直接的加害者。”
然而,这很快就被证明是母亲们在自食其果。因为,到了后来,人们采取的,就不仅仅是流产手术了。社会上犹如野火的怨恨也撒向了母亲本人。这似乎是必然的,母亲总是在事变中无法保护自己,她们又一次在男人主导的战争中成为了牺牲品。情势急转直下,这却是决策者暗中首肯的。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极端场面——
“好,现在是进行实战,是叫你们看看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东西。有没有敢给她开膛的?”身穿迷彩服的军人大叫大嚷。
原来,是以男性青年为基本单元构成的部队,作为主力,直接参加了行动,一名中尉用下巴指着面前的孕妇,边笑边滴溜眼睛,并环视围聚在一旁的士兵。士兵们一个个脸色煞白,目瞪口呆,喉咙里咕噜乱响,眼珠上下翻动,像偷看似地觇视人虽昏死、但胎儿还在腹内蠕动的孕妇的大肚子,以及中尉拉长的脸,但没有一个说“我来干”的。中尉脑门子上的青筋在怦怦跳动。他板起面孔,嘴角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你们参军都一年了,连这种事都不敢干,还像话吗?!”中尉勃然大怒。面前这名孕妇,实际上正是中尉的妻子,一名女军官。
脸色更加苍白的士兵们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中尉的眼睛。
“没有出息的家伙们!”中尉涨红了脸,大声训斥,咂了一下舌头,冲着一名下士颠了颠下巴:“你来把她的肚子豁开让大家看看!”
其余的士兵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都把眼光转向这名下士。
“哼,一群笨蛋,叫你们瞧瞧我的本事吧!”下士努力做出嘲笑状,向战友们扫视一番,然后说:“喂,把刺刀递给我!”
他抢过站在旁边的一名士兵的刺刀,紧紧握在手中,凝视孕妇的大肚子。
“畜牲,连肚子里的胎儿都在反抗。乱套啦!哼,让你反抗!”他咽了一口口水,瞪起充血的眼睛,大步走到孕妇面前,对准她的心窝刺去。
周围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官兵们喉咙里发出的猴子般的喘息声。
“啊……!”刺刀扑哧一声刺进了女人的胸膛。下士大口喘气,皱起眉头,往发干的咽腔里大股吞下口水,非常焦急地用那把没有开刃的钝刀胡乱把肚子豁开了。他从女人腹中把血淋淋的胎儿拽了出来。胎儿的小手和小脚还在不停动弹。这时,下士的眼神短暂地变得迷惘和失落了,但又转瞬被一种更加凶狠和无畏的目光取代。
官兵们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在了胎儿的身上。抽动着半边脸、不停抚摸下巴颏儿、站在一旁瞧着的中尉,瞪起充血的眼睛,呲牙咧嘴地疾步走到了脚手乱动的胎儿——他的孩子的跟前。
“妈的!这就是胎儿!你们好好瞧着,这就是反抗我们的小崽子!”他大声吼叫,冲着胎儿的小脑袋啪地踢了一脚。软软的头颅噗的一声闷响,被踢裂了。
“哼,我这手怎么样?”中尉一边看着士兵们,一边吊起眉梢,哈哈大笑。
士兵们看了中尉的姿态,不禁缩起肩膀,倒吸冷气。刚杀了人的下士见了战友们那种样子,终于放松地嘿嘿地笑了。“好吧!”说着,也瞪起了如同中尉那样的血红眼睛,猛地抓起头上还在流浆的胎儿,朝着中尉老婆的胸脯狠狠扔去——死去的孕妇翻出白眼,紧握的双手搁放在破开的肚子上。
啪的一声,胎儿身体溅起血水,染红了周围的地面。但怎么竟会那样的红呢?
就好像这整个世界都是由鲜血染成的。
就这样,孩子和母亲死在了一起。
中尉和他的士兵们这时才一齐怔住了。他们的耳边,莫名地回荡起了自小就熟悉的、学校老师教给的歌唱母亲的旋律,看到那些音符通红通红,像一只只火钳。
《暗室》 作者:韩松
暗室(3)
九
现在来说说阿尔法先生的选择吧。
在失去与同伴的联系后,卵觉也陷入了恐惧和孤独。他预感到了不祥。他沉浸在羊水的黑暗中,一动不敢动。他也起过自杀之念,却不知具体怎么去操作,这一方面是因为没有经验,另一方面是缘于胆怯,他毕竟还那么小啊。就在一筹莫展之时,他听到了一个细软的声音,近在咫尺,是“他的这个世界”在说话。
“宝宝。”
柔和而温暖的信号,直接传导入了卵觉的心田。
“你是谁?”
卵觉十分吃惊。他明白,此刻,这信号不可能来自其他子宫。
“我是你的妈妈。”
信号急促而陌生,但立即令卵觉感受到了一种基因层面上的亲密联系。在重大危机的关头,母亲大脑里的潜意识中枢自主启动起来,与子宫里的孩子达成了桥式电信号联结。这是人类生理上一个尚未被破解的奥秘。不管怎样,这可能是卵觉此刻在这世界上,惟一领略到的真正亲情,没有他物可以替代。他也顿然明白了,这个自称为“妈妈”的存在,这个虚空中的超级生物,的确就是那些可怕的成人中的一员,而且就是他的直接创造者。但她与那些家伙仿佛又有着不同,此时的她不但不怀敌意,而且,还源源不断地输送来了——如假包换的爱意!这一下就把卵觉弄得头晕目眩了。他也终于认识到,世界果然是属于成人的,较之胎儿,他们的力量不知要强大到哪儿去了,他们的复杂程度,也不知要高级到哪里去了,如何是能够随便翻盘的呢?卵觉为此而委屈、羞惭、不忿、抱怨、失望……心田中却泛涌起了一片全新的潮澜,那是前所未有的依恋和眷顾呀,以及对于活下去的强烈渴盼。
“宝宝,你感觉怎样啊?”母体的潜意识在紧张不安地询问。
“我好害怕。”卵觉忍耐不住,便直接作答。
“不要害怕,有妈妈与你在一起。他们不能欺负你的。”
“可是,你不是成人么?”
“孩子,瞧你说什么傻话。”
“你现在要对我做什么呢?”
“他们正在搜寻你,要把你打掉。而我,要保护你,做你的盾牌!”
“你准备怎样保护我呢?”
“我们要一起去找你的父亲!”
父亲这个词汇,在卵觉心中激起一种微妙奇异的感觉。他不知怎会有这种感觉,也不知怎么回答,于是说:
“我不想出生。我怕死。”
母体沉默了。半晌,她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外面那个世界的确不太招人喜欢。如果换作我,早知道是这样,二十多年前也是不会选择出生的。但是,有很多的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做主的呀。好了,宝宝,多说也是无益,只能面对现实。现在我们要做的惟一一件事,是相依为命、并肩作战。我要让你好好地活下去,这也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呀。”
在危机的紧要关头,母亲的意识终于觉醒了,明白了该怎样去做。阿尔法先生说,作为卵觉,他在稍稍犹豫之后,就决定服从母体的指令。但他强调,这归根到底并不是因为母亲的亲情感动了他,而是他本能地直觉到,此时他应该利用这层关系,以使自己在这场浩劫中生存下来,幸免于难。换句话说,关键时刻,是“自私的基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从生物学上看,胎儿与母亲毕竟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但对于这种解释,我在脑海中暂时打了一个问号,怀疑是作为成人的阿尔法先生在掩饰什么。所谓的“自私的基因”,这种说法太过华丽骄奢了,令人感到好笑。
然而,问题是,卵觉并没有确定的某位父亲。一个世纪前,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孩子只认得母亲,不知道父亲。于是,卵觉的母亲挺起大肚子,避开搜索的士兵,偷偷地打出一个个电话,悄悄地发出一封封邮件,艰难地跋涉了很多的路程,好不容易才寻觅到了十个最有可能是卵觉父亲的男人。她请求他们施予援手,凭借他们手中的权力,动用他们的社会关系,把卵觉从清洗的黑名单上剔除。但他们都用冷冷的、嘲笑的眼光瞧她,甚至干脆说不认识她。这倒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惟一不太知道的是,这还是由于,此时,对待怀孕女人的态度,已经成为了一个严肃的政治立场问题,人们是要以此来划线站队的。因此,有两个男人,在见了她后,就立即打电话报了警,还有一个,甚至拿出刀来威胁她,她吃力地拖着大肚子,不顾一切地逃走,才侥幸保住了她自身和卵觉这两条小命。最后,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勉强答应帮忙,因为到了这种时候,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开始穷凶极恶地威胁他了,如果他不这么做,她就豁出去哪怕自己和孩子死了,也要把他以前“奸污”她的事儿报告给他的单位,让他的上级、同事和家庭都知道,让他身败名裂,撤职下台,晚节不保。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男人——他刚好是这十个人中最为欺软怕硬的家伙,只好妥协了。实际上,仅仅这一位父亲(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卵觉的真正父亲),已经足够玩转了。在成人社会森严的等级体系中,他处于很优等的位置上,他掌握了丰厚的资源和力量。
“在那场胎儿大清洗中,有一部分孩子因此保存了下来。我就是其中之一。”阿尔法先生慢条斯理地说。他的眉毛在扫帚般吃力耸动,就像肌肉中潜伏了一条临死的毒虫。
“究竟有多少幸存者呢?”
“没有计数。因为这是秘密,是成人世界的秘密。这事说到底,是人道主义,还是肮脏交易,到现在都不太好说。所以公开谈论它还是禁忌。掌权的男人们对它只字不提,我们这些幸存者也替他们保密。他们中的一些关键人物还活在世上。另外,在这起事件后,幸存下来的胎儿也出现了分化。”
“那你后来为什么选择了出生呢?仅仅因为服从——呃,投降了你的母亲?”
我忽然很想见见这位母亲,说不清为什么,莫名地隐然觉得,似乎我认识此人。她要还活着,该有一百二三十岁了吧?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年轻时长得漂亮吗?像一头猎豹般坚强而性感吗?还是小鸡般软弱?她很卑鄙无耻吗?她水性杨花吗?她是一只见人就上的流莺吗?她的 ** 过硬吗?男人玩她,她也玩男人吗?她确有伟大无私的母性吗?她是一个敢于自我牺牲的了不起的女人吗?她其实是一个目光短浅的、自私自利的、不爱国的荡妇吗?……我目不转睛地注视面前的老人,心里面越来越悲戚,却不料,他额上的痛楚表情骤然消失了,顽童般展露出狡黠的笑容,不再回答。然后,就招待我吃农家饭了,就着土鸡土鸭的,是自酿的米酒,后劲很大。欢愉的饭桌上不提苦难往事,让过去的一切都成为过去吧。晚上,我就住宿在他简陋寒伧的农舍里。酒劲上来了,整夜,我睡不着,听见隔壁的母猪和小猪在快乐地嚎叫。还有一些植物在夜色的掩护下起劲生长,咔吧咔吧,这让我想到我的幼年期,但我却一点也记不清我自己那位含辛茹苦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了。我其实是无母之人吗?这让我讶异而卑微。有时,我看到阿尔法先生的老伴慌张地走来走去,像一个神志恍惚的女妖,叉开嶙峋的双腿,抖颤着在屋后的空地上小便,半天淋漓不尽。星星透过破烂不堪的屋顶,水珠般连踵滴漏下来,大个儿一些的,就直接轰隆隆地砸进田间地头和旷谷丛林中了。在另一间房子的一张竹床上面,老人的孙子和孙媳妇在声嘶力竭地做爱。这的确是一个家族,走过了千年万年,有着一脉的血缘,如今完全融入了平凡而庸碌的人间社会,在国家那挡风避雨的屋檐下香火续存。
十
次日一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我便依依不舍地告别阿尔法先生,离开了这个充满诡秘气氛的小山村,惶恐不安地赶回我居住的城市。一路上,我悉心观察,确定没有人在对我进行监视和跟踪。天气酷热,到处是白花花的暑气。一路上我汗流如注。
妻子在家中等我归来。几天不见,她已经在小姑娘般嘟囔埋怨了。我狼狈不堪地赔礼道歉,慌忙用热水替她洗了脚,花两小时做完脚底穴道按摩,又用吃奶之力把她拖拽到床上躺下。我细致而战栗地一层层解除了她的华服盛装,就暴露出了她滚圆透亮的银灰色大肚子。然后,我百般呵护地用温湿毛巾一遍遍地擦拭它。妻子一百二十六岁,鲸鱼一样遍体皱纹,翻个身都极不容易。她困难地展露出舒适和满意的神色。这让我的恐惧感稍微减轻。我们在一起五年了。我二十三岁,是她的第二十任丈夫。她总是每过五年便更换一名更新鲜的、更年轻的、更温柔的男人,来做她的丈夫,实际上,是她的贴身保姆。
说是家丑也罢,凭心而论,妻子的身体,早已不像人类。或许从做姑娘的时候起,她就花着从男人身上挣来的大把钞票,开始用硅胶填充身体,用激光进行美容了。等到社会上的新技术发展起来后,她又成为了第一批参与基因测序和治疗的人,乃至到了后来,每有新花样出现,只要手边有点儿钱,她都要勇敢地去尝试。慢慢地,她体内重要的零部件已被人造器官置换,她的细胞被重组,肺泡被改造,DNA被修补,主要的关节和血管中都安装了芯片和马达。妻子是多么地向往人类的美好生活啊,为了多让男人看上一眼,为了多让男人上身一次,她永不疲倦地追求青春和美丽的长驻。不妨说,正是妻子这样的女人,推动了时代的进步和发展吧……但在彼时,却又由于环境污染的严重,人工或自然的毒素通过各种渠道,都汇集到她的血液中来了,兼之男人总体上也不行了,总是吃药,他们的精子更差,突变更大。所以,在妻子那时益变得怪怪的子宫中,孕育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胎儿——就像阿尔法先生那样早熟的家伙,也应该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吧?这般的母亲,在那个时代,应该是有不少吧?这才是胎儿社会能够存在的社会生物学或者社会生态学基础吗?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啊……对于很多的事情,我是结婚后才逐渐弄明白的。但是,且慢,果真是这样的吗?有这么厉害吗?有这么简单吗?这一切不过是在为什么打掩护吧?关于胎儿社会的出现,还有什么神秘的真正原因,是我哪怕到死也无法知晓的呢?我的心中泛涌起了新的疑问……
不管怎样,到了后期,这女人更是一副生物工程学的皮囊了,这样她就可以像衣橱一样,永远用大肚子包藏那个胎儿。或者说,我的妻子本身就是一个大子宫。她腹中的那家伙可是拒绝出生的呢。说起来,他也是那场大清洗中幸存下来的人物,但他与卵觉的选择不同,他只想牢牢地扎根在子宫里面,大概以为这才是一副最好的装甲。而说来你们也许不信,这家伙与我还有着至亲的关系哪。我,这胎儿之母的丈夫,正是用这胎儿的体细胞克隆出来的男人。所以,妻子腹中的那个家伙,我其实应该称作父亲或长兄。我长大成人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与这老女人——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祖母或母亲——结婚,以便照顾她及她怀着的老胎儿。整整五年来,我无时无刻,都会感觉到父亲或长兄圆睁双睛,在阴森的子宫深处静静地注视我和妻子的一举一动。这就是所谓的“腹中的大脑”吗?他已经完全控制了他的母亲即我的妻子,又通过这个女人操纵了我,以及外部的大千世界。
次日,我护送妻子去医院做例行检查。年纪大了,对于疾病及死亡的恐惧已经清楚地写在了她那张开花的老脸上。而为了确保孩子的健康,她已经被迫放弃了对美丽的身体外形的拥有。所以,检查表面上是为了妻子,其实是为了那个小家伙的安全着想。他才是真正的不能出一丁点事儿的大人物啊,这个世界的显贵喔。掐指算来,父亲或长兄就要在子宫中庆祝他的百岁大寿了。这个岁数了,他真的是害怕死亡啊,随了母体的消失而逝去,却不是阿尔法先生时代的人工流产。胎儿们早已为这个社会立法,使人流严格地受到了禁止。但即便是胎儿文明,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攻克生老病死的难题。这并非不可思议,宇宙中的其他智慧生物在这个问题上也都遭遇了瓶颈。自然界还把持了我们至今无法破解的诸多奥秘。
在医院里面,可以看到很多的挺着肚子的老妇,锻压机一样轰隆走过。也像我的妻子那般,她们的头上身上爬满了印斗鱼一般的各种管子、齿轮和电极,为她们尽心饲育腹中的胎儿输送养分,提供助力,有时让人觉得,人类的另一半其实早已是行尸走肉。她们只在院子里的参天大树之间穿行,此地枝藤蔽日,或许因为胎儿们认为有密林更好,这样连阳光都不用照射进来,环境便像是一座高度艺术化的子宫了。虽然,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是能感觉到的。他们总是这样,既按照他们的愿望改造和经营世界,又不与外界发生实际的身体接触。这就是安全的本意吗?是控制论的真谛吗?或许胎儿们对百年前的大清洗仍然余悸未消。
医生终于为妻子检查完毕了,我搀扶了她,颤巍巍地在阴毛般的林子间散步。她太肥胖了,需要一些活动。婆娑的树影把我们与其他老妇及其年轻丈夫隔离开来,看不见彼此。胎儿们很喜欢保持各自的独立性。万籁俱寂,昏聩暗黑,山高水长,生死俱忘。我努力表现得小心而恭敬。由于妻子的身躯实在是巨无霸,我要让自己的每一条肌肉都耗尽能量,才能勉强支撑住她的体重。
“活着真好。”她自言自语,终于活过来一般,嬉笑着用熊似的丰厚手掌,在我的后脑轻轻拍了一下。
“亲爱的,我的女神,你说得太对了。”我装作欢乐地抚摸被击中的部位,忍住钻心的疼痛,冲她使劲微笑。令妻子开心是我的本职工作。
是的,一切都很美好。在胎儿们的遥控指挥下,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成年人更加有效地管理着社会。没有了军队,也没有了战争。没有了吵闹,也没有了纷争。没有了贫穷,也没有了不公。城市就是森林,森林就是黑暗,黑暗就是幸福,幸福就是封闭,封闭就是禁忌,禁忌就是程式,完全是一套标准的子宫模式,阴郁黯淡,水雾弥漫,妖氛惨然,流转周全,功成圆满。人类第一次拥有了真正的、正确的、完整的历史,是胎儿们向外输出的生命进化全史,成人们按照这个来重新设计了世界,还造出了新的超级机器,瞧那天宇中,在火星与地球之间,在地球与巴拉德星之间,正飞翔着军刀一般的飞船,是按照胎儿们在子宫中琢磨出的全新宇宙学模型,由哈巴狗般的成人工程师承接之后,再一步步开发出来的。而像我这样的社会成员,可以骄傲地说,正是由自动育婴房培养出来的高级贴身服务员,是胎儿们运用代理制管理社会的关键环节。总之,世界根据胎儿们的意志而被再造并运行。
那么,像妻子这样的宿主,当然名列世界要人录。我必须好好服侍她、照料她,满足她的一切需求,不可稍有懈怠和疏忽。我于是小心翼翼地搀扶妻子回到家中。夫妻双双都很累乏了,脱掉衣服并身躺在床上,目视漆成黑色的天花板久久哂笑。隔壁没有猪叫。我竟第一次有些不适应,想着那个遥远的南方小山村,想着阿尔法先生,想着他为什么不像这位一样,选择呆在子宫里面。他是胎儿中的异数吗?妻子很快睡着了,狗一样喷响鼻子,为腹中的胎儿输送氧气,手臂搭过来,绞索一样搂住我的脖颈。她的肚子火山一般微微悸动。我的下体有些发硬。但性交是被禁止的。胎儿会龙颜大怒。这叫做“虫洞禁忌”。然而,作为一名年轻男人,欲望又怎么能抑制得住呢?所以这才是最可怕的时刻,魔鬼前来诱惑,就连梦中的老妪,脸上也会呈现出淫荡的表情,从而使我产生犯罪感,但作为保姆,我得按规定一辈子做童男呢。这时我更加不安地看到,妻子肚皮上的动静越来越大,飓风中的海浪般起伏,或许是胎儿正在做着花梦吧,父亲或长兄都那么一把年纪了,不折不扣已是成熟男人,什么不知道呢,什么没经历过呢。
妻子身体的奇妙,或可称作一种定向的预置。而胎儿的百岁寿典,是家庭生活中最重要的仪式。我这一阵都在为此而忙碌,采购来他喜欢的东西,包括音乐版和听读版的《花花公子》。另外,他仍然贪得无厌,消耗巨大,为此,妻子每天要服用和注射五十余种生物制剂,以维系这家伙的精力和体力。不过,如今,我却有了一些自信,因为我多少洞悉了暗室中的秘密,也就是通过阿尔法先生的讲述,了解到了那美妙而肮脏的过去,这就多少打消着面对父亲或长兄的神圣感。但我此行之后,疑虑却与日俱增: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胎儿没有出生或被打掉呢?他们在逃过劫难之后,为什么不选择降临这个现实世界呢?女人是怎么做到能够终身怀孕却又不育的呢?幸存的胎儿们后来又是怎么控制了整个人类社会的呢?对这一切,阿尔法先生并没有讲述。难道,这是他远避于小山村的原因么?
在庆祝胎儿百岁诞辰的盛大宴会上,妻子自拥恐龙似的躯体,又像一尊出土青铜,矜持地端坐在主桌的主位,木乃伊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整个家族的人都来了。许多我还不认识。我只知道,他们大都是我的兄弟,也是用这位胎儿的体细胞克隆出来的,长大后便被妻子当作临时丈夫征用,每人的平均服务期是五年。因此,我见到的,又是妻子的前夫们、前贴身保姆们,当然也是她的孩子们了。其实又不仅仅是他们,还有更多的克隆体,作为功能不同的服务人员而为胎儿效劳,有的管打扫房子,有的管清理花园,有的管上街买菜,有的管信息发布,有的管安全保卫……如今,他们也都莅临了。大家济济一堂,为妻子腹中的父亲或长兄祝寿。那家伙也必定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却不知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率众排成十列纵队,山呼万岁,一边扫瞄妻子重重衣袡下面挺出的火星巨岩般的腹部,这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最早在里面播下种子的那个男人,妻子真资格的前夫(或者前情人),一个与阿尔法先生的父亲一样,私下里动用自己的权力,把胎儿保护下来的关键人物。但我从没有听妻子提起过他。不知他是否还活在这世上。他使我们这堆影子男人相形见绌。
但这次祝寿与以往不大一样。宴会进行的当中,出现了异常情况。忽然闯进来了一个年轻女人。原本挪动一下身子都很困难的妻子竟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涨红了脸大呼小叫说是她的妹妹,年龄相差百岁的妹妹哪。老迈妻子的脸蛋儿上立即换上了一副清纯可爱的表情,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至少我从来未见过,她殷勤万状地邀请妹妹坐在自己的身旁,两人忸怩作态,眉来眼去,装腔作势,相谈甚欢。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有这样一个妹妹。而且,在这个社会上,已经很少能见到年轻的女人。她就像是一个陌生而危险的信号,闯入了我的自洽世界,使我产生了不安全感。我的兄弟们则都目瞪口呆了。而她仿佛对我多看了两眼。或许,我目前的地位及身份毕竟不一般吧。由于她与妻子长得如此相像,而年龄的差异又如此之大,只能猜想,她会不会是妻子的克隆体呢?罕见的女性克隆!但她又是根据哪个胎儿的指令,而被制造出来的呢?她又是为着什么样的目的,而来到这个社会上、来到我的家庭里的呢?世界上有太多的谜了,把人的心思都想懒了。
寿宴结束,妻子留妹妹住了下来。妹妹说她就是来投奔我们的。“叫我贝塔吧。”她凝视我的眼睛,大大方方地说。贝塔长得一副健美身材,骨盆宽大,与腰肢和腹部的比例十分匹配。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我接触到贝塔的火一样的目光,不禁羞愧地低下头来。
十一
我、妻子、父亲或长兄以及贝塔,就这样在一个屋檐下面,开始了同居的生活。第二天,贝塔就悄悄对我说,她知道我去过南方,探访了百年前那场灾难的幸存者,了解到了世界的真实面目。而她其实也一直想要这么去做,但还没有机会。她说她是为了寻找同道者,而专门前来结识我的。“我崇拜着你呢!”她火辣辣地说。
“世上竟有一些人在孜孜以求地探究历史的真相。这让人感动。毕竟,一切不会就这么下去的。人人都觉得这个社会颇是荒唐,可谁都不敢说出来。”她挺起胸脯,脸若桃花,仿佛无限憧憬地说。
我吓了一跳,却不敢轻易相信这个美丽少女,不仅仅是因为这世上早已经见不到年轻女人了,还在于她毕竟与妻子长得那么相像,这里面或许又有阴谋?她会不会是胎儿派来的间谍呢?她在套我的话吗?我决定要小心。但我的情感之弦已被她拨动,滚热的肠子里回转出了蓄谋的叛逆冲动——似乎是我从阿尔法先生那里得到的启示。很快我就像是吃了 ** ,离不开贝塔了。我想换了别的男人也会这样吧,我们一生中并不曾见识年轻漂亮女性。贝塔认真地指出,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做点什么,就可以改变现状。很多人其实也在暗地里做着准备呢。
——只是,有一点让人畏惧,为什么她偏偏是妻子的妹妹呢?
一个星期后,我和贝塔发生了关系。这是我作为男人的初欢。不久,她的腹部也渐渐隆起了。最初我十分害怕,但奇怪的是,妻子见了,并不嫉妒,只是嘿嘿傻笑,狗一样垂出舌头,去舔嘴角流出的青色口水。大概,老年痴呆症已经开始袭扰她了。胎儿意志支配下的现代文明同样未能攻克此种顽症。于是,我对贝塔言听计从,在她的指导下密谋策划。一开始我很是不安,但她说我们没有退路,欲拥有美满生活,就一竿子干到底吧。“你这样与那老女人一起生活下去,还算是男人么?做一个周到的安排吧。我们可以逃亡到天涯海角,或者跑到火星金星上面,在那里生育我们自己的孩子,和其他叛逆者一起建设全新的社会,永远摆脱那老女人和她腹中胎儿的统治——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黑暗统治呢。”她似乎深思熟虑。但我还是颇为担心妻子子宫里的那个家伙,虽处于暗室,却到底心明眼亮、心狠手辣、洞察世事、权力无边、经验老到。而且,这世界早已以胎儿为中心,建立了一套完备的监控和安保体系,严防任何的作乱和 ** 。但是,人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只要有了愿景,而又年轻,又受到了异性的引诱,就会不顾一切起来。此时,我与贝塔内心涨满的,正是百年前胎儿们自杀时的决然。这个看似安定平静的世界上,休眠的火山实际上一直在暗蓄它喷发的能量。这正是支使我前往平卡斯谷和南方小山村探查真相的原初动因吧。
在我和贝塔密切合作,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杀死我妻子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不做一点反抗,这让我水鸟击翅般亢奋,而又诧异和忧虑。她近于讪笑地死去了,好像早知这是必然。我和贝塔手忙脚乱剖开她那被厚厚脂肪裹住的腹部——是的,这必须要快,用大剪刀咔喳咔喳地打开那只苍老破败的子宫。我们屏住呼吸,哆嗦着从灿烂得刺眼的膜壁间掏出一团血淋淋的小东西,仿佛有眼有眉,盘根错节,布满皱纹,像是一个树怪。这玩意儿周身红彤彤的,光焰四射,像裹了一层赤绸,腥臭难闻,淌流脓水,在微微挣动,发出哦哦的娃娃鱼般的叫声,整个形象充满了艺术感染力。
我的父亲,我的长兄,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在母亲腐朽糜烂的子宫深处,他躲藏了一百年不愿意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大。或许是我们的行动来得如此的迅雷不及掩耳,而他也太自负、太大意了吧。但怎么连他背后的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文明也未能阻止这起凶杀呢?彼文明真的已经迟钝没落了吗?我心中顿然涌上对这东西的一腔怜悯,迟疑不决,无法下手了。但是,如果阿尔法先生所言是真,那么,这家伙在死亡的刹那,也一定会把这谋杀的惊天讯息,通过电磁场通讯网,传与别的胎儿分享了吧?那么,这个庞大的组织跟着会采取什么措施来报复呢?
在我终于把尖刀刺入胎儿猩红的身体时,不祥的预感从内心深处犹如乌黑的茶渍滚滚泛起。我既与贝塔做下天大之事,闯下非常之祸,最初的勇气和雄心也便悄然失落了,大脑中一片空白虚脱,像是整个的人生都谵妄地丢得一干二净,存在的有关意义都丧亡了。我们面面相觑,最后,贝塔跺足苦笑一声,显得诡异和隐晦。这时,桌上的电话,勾魂使者一般大叫起来。我也猛跳了一下脚。贝塔飞快地朝我使了个暧昧的眼色,双手护住了自己隆起的肚子。我又跳了一下脚,才僵硬地拿起听筒。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的神经系统好像罢了工。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一个虚弱的音节:
“是你?”
“祝贺你。”阿尔法先生的声音像汽车刮水器一样节奏分明,好像人就在附近。
“什么?”
“似乎,我们刚刚摆脱了一场噩梦呀。”
“不明白你说什么。”
“说了那么多,你还是不明白?算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这世界有几处可是十分明白的?不会用这个来寻开心吧……”阿尔法先生以过来人的姿态宽容地微笑起来,“但是,现在,再来说点儿稍许明白的吧——其实,我就是你们刚才杀死的那个胎儿。谢谢你们帮助我得到解脱。”
“爸爸?哥哥?……”我掩住嘴,喉咙中像要爬出一条百足蜈蚣来,转眼去看贝塔,却见她已恢复了镇定。
“记得,那天,你问到了我为什么选择出生的问题。”阿尔法先生仿佛轻描淡写地说。
“啊?”
“那次,有很多话我们父子,呃,说是兄弟之间也可以?总之,还没有聊完,对吧?留下了好多遗憾哟。幸好有你的名片,我就把电话打了过来。不好意思啊,深更半夜,打搅二位鸳鸯了。”
我拿住话筒的手在颤抖,想放下它,却又不敢。他是我的父亲及长兄呢。他可是看见我和贝塔乱伦了。只听见那超时空的声音又洪钟般鸣响起来:
“其实是我引导你来找我的……长话短说吧,现在,请让把我把这一切讲完。让一个老人把往事像干屎一样憋在肚子里,实在是不痛快,也有损健康。你们又于心何忍呢……一百年前,其实,我并没有真的出生啊。是的,有了那位伟大的、有权有势的父亲的庇护,我有什么理由不继续留驻在子宫中呢?其他的胎儿也是这样。外面兵荒马乱哟。刚才被你谋杀的你的老婆,真的是我那美丽的娘哟。可怜她啊……呜呜……先不说这个了吧。但她要不死,我还不一定说这个呢,因为,在随后到来的新时期,我一直在和她并肩作战呢,履行反抗和改造这个世界的光荣职责。可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斗呢,还有好多幸存者,同样因为有一个好爸爸的缘故,就都呆在子宫里啦。大家很快学会了操纵妈妈的办法——这很容易的,想想孙猴子钻进铁扇公主肚子的故事嘛。但操纵妈妈还只是最基础的工作,更要紧的是,进一步通过这个,去控制那些手握实权的男人们——可爱的妈妈知道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拿捏着他们的命根子哟,拿捏着他们的把柄哟。因此,真的做起来,同样也太容易不过了,孩子,听着不像是天方夜谭吧?很快发现,道德败坏的男人的数量简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清……于是才真正搞清楚,这个世界,骨子里就是一个女人——女人扮演主角,男人从来就没有长大过……由此,我们逐渐恢复了胎儿社会的联系网,并通过控制男人而控制了世界。我们让成年男性为我们服务。不情愿?那是不可能的哟,他们内在的软弱和谄媚也不答应哩……我们指示他们开发新的生物工程技术,修改妈妈们的身体,让她们永远怀着我们,而不是等到刚满十个月就把我们生下来……技术上攻攻关就能办得到啦。男人们其实喜欢做这个……这样一种美妙的结局是当年无法想象的哟,因此胎儿既可以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在子宫中成长,也不用出生到这个可怕的成人世界上来啦。终于由必然王国走入了自由王国……只是可怜了那些早早自杀的烈士们,他们的确是先驱。而这只是第一步……后来,一切都跟以前不同了,因为胎儿们开始全面管理社会了,世界就慢慢变得真正美好了起来,第一次有了公平正义……至少,不再让恶心的男人们随便抽插妈妈的身体了。我们可受不了这样的地震。”
“但我亲眼见到,你明明是生活在那个小山村里的呀!”我哭一般尖叫起来。贝塔则猫儿吃尾巴一样在一旁轻柔地绞动手指,一脸冷笑,也不替我帮腔。
“你说的是世界的本质吗?世界的本质就是变化哟!这可了不起呢。”阿尔法先生故作惊讶地说,“所以我们也在与时俱进嘛……让大人们又为我们开发出了新技术,让我们那充满好奇感的思想,直接以电磁波的形式,从妈妈身体里跑出去,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风景和稀奇。先是这样子的。后来,也可以寄居在别人的大脑里了,直接控制那家伙的思维,与你这样的来访者聊天解闷,甚至偶尔也过过成年人的日常生活,搞搞他们的老婆什么的,女孩子的话就去勾引一下别人的老公,作为郊游期间的一种休息,也不是不可以哟。当然,我们原始的肉身部分,还栖息在妈妈的子宫里,我们出去玩的时候,就暂时让那东西冬眠……”
他说的这些,我已难字字听进去,听进去了也无法理喻,只觉得这颗行星上正在产生一种崭新的生物形态,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太岁、河童或者其他什么的异形。这甚至是符合进化论法则的。我恶心欲呕,却又精神振奋。就听阿尔法先生又说:
“……算起来,也有年头啦。有些事情不能老是隐瞒,不能老是躲闪,不能老是避口不谈。大人们犯下的罪行应该让后人知晓,大屠杀啊……我们其实很开明——比我们的父辈开明多了。我们甚至没有回过头来惩罚他们,尽管他们双手沾满了我们的鲜血。”
“那么,为什么会……”我深怀罪感而困惑不解地看了看地上血腥的胎儿及他老母开了膛的裸尸,仿佛百年前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幕又重现于眼前。我们究竟是谁,又在做些什么呢?贝塔脸上则绽放了蛋挞一样的奇怪微笑,真让我弄不明白。而整个房间已被子宫中射出的光芒照得初升的太阳一般红艳艳了。
“一起意外,不,也不能叫做意外,而是一起阴谋。”阿尔法先生忽然满怀忧愁,叹起气来,让我觉察了他身上并未离去的深深孤寂,心中不禁再度滋生了对他的莫名怜悯。“经过百年,人心不齐了,年纪大了,想法也多了。有的人觉得,只需要他一个人做胎儿就够了,别人都是多余,比如我,就想要这世界只为我一个人服务,也嫉妒别的更有生机的、拥有更佳母体的胎儿……总之,大家都在这么想。罪恶开始在胎儿社会中蔓延。这个贝塔啊,是有人专门克隆出来的凶手哟,要趁我出去游玩的时候,一劳永逸地断了我的归路呢。你则在不知情中成了帮凶。但这不是你们的过错……”
我缓缓转头,尽量不动声色地去看贝塔,但她一点儿也没有害怕或知错的表情,像个发条玩具一般保持了天真而残酷的笑容。而阿尔法先生下面说的话则使我多少宽慰了一些:
“不过,这倒遂了我的意愿,因为我也越来越担心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永葆胎儿社会的活力?子宫中的腐败是最可怕的腐败,这你们不知道吧?为维护自己的权力,就不再愿意社会上有新的胎儿出现。这便是为什么再也见不到年轻妇女的原因。事实上,我们一直在阻止新人怀孕。百年前大灾难的幸存者,因为惯性,都喜欢把身子骨赖在老母的躯体里不走,现在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样下去,人类就要完蛋了。我们无法解决长寿和老年病的问题。至于妈妈们的子宫,虽然在一生中要经过无数次修复,但也会逐渐萎缩退化,不再能提供营养了,只能依靠药物来支撑,要靠克隆出你们这些家伙来维护,而你们也不会自然生育……自然规律哟,不可抗拒。所以,像百年前一样,必须作出新的果断决定。”
“好像有些明白了。”我的胃在抽筋,但这种感觉却令我的中枢神经愈加迷乱。
“因此,在通过监视网提前知道了针对我的凶杀将要发生时,我就想,不如干脆借二位鸳鸯一臂之力吧。说句实话,我早已对这样活着厌倦了。像你们一样,我也对这个巨型暗室般的社会绝望了。我早想要自杀了。但试了几次,自己却又下不了这个手哟,恋母和自恋都不允许啊……所以,这回是凶杀,又不是凶杀,明白?……祝福二位,恭喜二位,赞颂二位……不要害怕,不要担忧,不要负罪……对于早已安排好了的事情,又能说三道四什么呢?让人言可畏见鬼去吧。扫除了来自内部的障碍,更有活力的新一代胎儿就将要在全新的腔体中诞生了。一百年后,我们才懂得了新陈代谢。但这好像还不晚咧……”
但我已是成人,并不轻信他说的,又想到了一件事情,迟疑片刻,鼓足勇气问:“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你现在不是仍然活得好好的吗?……贝塔怀的那个孩子,不会也是你本人吧?你已经提前采取了防备措施,把你的意识,转移到我那还未出生的孩子的大脑中了吗?或者,是连你也无法控制的某个更厉害的力量做的这事吧?”
阿尔法先生闻听此言,不置可否,就砰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贝塔朝我做了个莫名其妙的鬼脸。故事又一次没有煞尾。当然,我宁愿去想象,贝塔怀着的,从里到外,是一个全新的生命。
十二
像伺奉前妻那样,我小心翼翼地搀扶贝塔,去到医院检查身体。然后,我们一起来到平卡斯谷——每个人一生中无可回避的暗室。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鼓胀得像个氢气球,从前的美人儿变得蟾蜍般丑陋。胎儿在里面已经九个多月了,医生说是一个男婴。他已基本上停止了生长,自然也不会降生,直到有一天他对目前这副躯体感到疲惫,想到要由别人把他剖出,或者别人对他厌烦了,想要让他出局,那也便是贝塔寿终的一刻,由一个更年轻的男人,把她的肚腹撕裂,从那黑暗的洞窟里释放出红色的万丈光芒。
有幸的是,我是贝塔的第一个男人,被称作“播种者”。这是胎儿文明为了延续香火,而着意塑造的新角色。但真是这样吗?在我之前,某个隐藏在幕后的力量就没有对贝塔动手动脚过吗?如果那家伙真的是转移而来的父亲或长兄,他会是如此的温良恭俭让吗?如此的具有诚信和风度吗?……但不管怎样,我终归有了机会。贝塔毕竟是个年轻女人。而按照规矩,作为首任,我将有幸直到胎儿年满十八岁时,才会被迫离开贝塔,腾出位置来,由某一位从胎儿的体细胞上克隆出来的男人续做她的丈夫,悉心地把她及他照料,然后,又是下一位克隆,再下一位克隆……每位的服务期是五年,直到她活到她的儿子不耐烦的那一天。还会是一百年吗?又一个轮回。
平卡斯谷已不再寂寥,而是人山人海,喧腾鼓噪,大路朝天,热闹非凡。时代在发生剧变。世界上挤满了不知从何处忽然涌现的如花少女,无不有同样年轻美好的男子尽心陪伴。她们满脸堆砌了菠萝一样的幸福表情。平卡斯谷则成为了一处圣地,人们敲锣打鼓,纷纷前来朝觐,幼小的死者亦在百年后真的成为了先驱和英雄。总之一夜间情况就不同了,貌似伟大的变革确已神秘地发生。但我们不知道它将往什么方向深化下去。
“孩子在里面踢腿呢。他好像挺高兴。”贝塔粗声粗气地对我说,满脸紫红,犹如鲜花盛开,青蓝色的血管在皮肤下面弓弦般暴胀,她活像一个刚刚服食了水银的女巫。而这却正是她最为妩媚迷人的时刻,胜过了性爱中的高潮。她就要做母亲了,她已在做母亲了。这是新的母亲哪!整个宇宙都在她头顶三尺以上欢乐地飞翔。我怀疑,我终于落入了她和那男子共谋设下的圈套。
我脚下微微用劲,就把一个挡道的百年旧骨头踢飞,这一刹那心里真是痛快,眼前好像出现了不久前被我亲手剜出来的老年妇女的子宫——我前妻或我母亲或我祖母的那只红光四射的内生殖器,以及里面血淋淋的、明摆着的历史与现实。对此我已襟怀坦白,不需作任何隐瞒或辩解,现在,连妈妈那最阴暗隐秘的内幕也都可以拿出来当故事讲给后人听了,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吓人。信不信则由你们。
我感受着一个没有了秘密的世界的荒谬,却仿佛已经拥有了明确笃定的未来。当然,平卡斯谷上空的星光还是依旧,按照自然界的物理法则,有一点永不会变:它们仍然来自过去。
《暗室》 作者:韩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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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神秘的云团 | [俄]霍·沙伊霍夫 | 《神秘的云团》作者:[俄]霍·沙伊霍夫
林良译
山坡上盛开着红艳艳的郁金香,两个小伙子、三个姑娘沿山路走来。山脚下河水哗哗流淌。湍急的水流被砾石激起水雾,不断地闪出五彩虹光。对岸一片灌木丛。地平线上有一处烟雾迷漫的地方,显然是人口密集、喧哗吵闹的城市。
他们是二年级大学生。阿卜杜拉是未来的记者,季拉夫鲁芝和哈霞是学生物的,萨比尔和舒拉依娅学理工科。现在每人都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共同兴趣。不过,友谊仍然保持在同学的关系上。稍有空闲,他们就结伴出城,像调皮的孩子似的,无忧无虑地在郊外度过几个小时。
季拉夫鲁芝略微领先。雨后空气格外清新,踏着湿润的青草,跻身于郁香花丛之中,饱览山河的秀丽风光。
山坡下靠棉田有一片草地,一头母驴带着驴驹吃草。一幅田园诗般的画面。幸亏了毛驴,不然姑娘还发现不了它身边那朵古怪的灰色云团,怎么看,都不顺眼。扬起的灰尘吗?不像,轮廓过于明确,何况颜色……像凝聚的浓烟……
“各位,我有个建议!”阿卜杜勒忽然高喊,他身体魁梧,留着浓黑的胡须,显得更加英俊潇洒,“咱们骑上毛驴遛遛好吗?出不了大事故,只有一条,要让我骑老的,小驴,怕它驮不动。哈霞,咱们去吧?”
哈霞性情温和,她嘴角挂着畏怯的笑意,顺从地尾随着他。但从她的眼神里能看出惶恐不安。由于她胆小怕事,除季拉夫鲁芝,大家都爱逗她玩。
“我们在后边追你,”萨比尔拢着稀疏的头发,他说的“我们”仅包括他和舒拉依娅。
“喂,你的意见呢?”季拉夫鲁芝问舒拉依娅。
“你们头里走……”她显然不喜欢女友的操心,“我们马上……”
“明白喽!”阿卜杜勒亮开噪门说,“在咱们坦诚相见的团体里窝藏着私人秘密。”
“唉,我们哪来的秘密哟!”她表白得过于性急,俊俏的面庞涨得通红。
阿卜杜勒哈哈大笑,拉着季拉夫鲁芝和哈霞朝正在吃草的驯服的毛驴那里跑去。
季拉夫鲁芝又看见了怪云。会是一团什么呢?它明显地正向毛驴靠近。
“等等!”她拉住朋友们,“对那团云雾,你们怎么认为?”
“像是篝火给雨淋湿后冒的烟。”哈霞揣测。
“我的朋友,这有什么复杂的!”阿卜杜勒信口开河地说,“天空有一朵白云,羡慕咱们玩得开心,便溜下来,找咱们凑个热闹而已。”
这时,小毛驴见生人逼近,吓得掉头就跑,正巧撞在怪云上。云团立即伸长,包裹住驴驹。一股淡褐色轻烟从小驴身上袅袅升起,驴驹脑袋耷拉着,像座雕像似的。
母驴惊惧地吼叫着扑向驴驹。眼见它一头闯入云团……也像石雕一样僵死在云中,沿着它的毛皮升起浅淡的褐色烟雾,并在云团内慢慢消散。
“真是神奇莫测……就像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阿卜杜勒独自咕哝着。
“哎呀!”哈霞压低噪音惊呼,她本来就胆小,这意外的惨状扫光了她脸上的笑意,急得要哭,现在她噙着泪花,“我看,它像遇难了……”
“再走近点,”季拉夫鲁芝像提建议也像下命令,“一定要弄它个水落石出。这团像烟像雾像云的东西,谁知该叫它什么,给人的印像:似乎冻死了可怜的毛驴。”
阿卜杜勒在姑娘面前想表现一下,便朝怪云大步走去。
“站住!”季拉夫鲁芝警告他,“这可开不得半点玩笑。”
云团呈扁水珠形,直径约三四米。他们注意到怪云是一种不透明物质。
“瞧,棉株!”阿卜杜勒喊道,“也被冻得硬梆梆的!”
果然,一些棉株蒙上了一层亮闪闪的,像是聚乙烯结晶的东西。
阿卜杜勒用土块朝冻棉株砸去。棉叶如同玻璃一般地破碎,还发出一串悦耳的叮叮口当口当的响声。
朋友们迷惘地相互看了看。
阿卜杜勒操起更大的一块硬土砸向另一株。大家听到了类似冰溜破碎的声音。
“好极啦,继续试验!”
第三个土块飞入云中。他们看得明明白白,钻进去的土块速度慢了。
“好险啊!”季拉夫鲁芝目光炯炯地说,“它似乎具有冻结各种生物的能力……”
“呀,它在移动!”哈霞隐在阿卜杜勒背后低声地说。
“的确在移动!”
“它要去哪儿?”
“你没看出它行动的方向,想进城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萨比尔和舒拉依娅赶到。
“嗬,你们的毛驴像有什么重大问题要它深思熟虑呢!”萨比尔朗声说。
“是啊,它将永恒地深思下去。”季拉夫鲁芝严肃地说。
她的语气让人不安。
“你说什么?出事啦?”
“萨比尔,他们这是戏弄咱们呢,”舒拉依娅显然带着怨气。她现在对开玩笑最反感。
“不对,究竟怎么啦?”萨比尔追问,“这团云是什么玩意?”他冒冒失失地向怪云走过去。
“慢着,”阿卜杜勒扯住朋友的胳膊。
“这一团……这云……”哈霞说得挺急,“它能冻死一切。”
“什么?”萨比尔和舒拉依娅同声惊呼。
舒拉依娅的眼睛瞪得滚圆,现在她察觉到毛驴不可能这么长时间地纹丝不动。
萨比尔是个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的青年。
“还愣着干什么呀?”他焦急地说,“马上行动!快去报告,或打电话……”
“我们也正想这么做,”季拉夫鲁芝说,“我认为你们俩,”她转身对萨比尔和舒拉依娅说,“立即返回市内,最好直接找市苏维埃执委会,说明这里出现危害所有生物的不明物质。天晓得,也许来自宇宙空间?总之,报警。务必坚持马上派科学家来。我们留这儿观察……”
萨比尔提出异议:“请哈霞替我跑一趟吧。这里更需要我。人手太少……”
“不”,季拉夫鲁芝坚决反对,“他们不会相信哈霞说的话。可你,”她狡黠地一笑,“你是咱们当中的代表人物,稳重老练。想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市里首长,恐怕没那么容易。”
这个理由让萨比尔哑口无言。他点点头,转身对舒拉依娅说:“好,咱们走吧。”
他们快步向棉田那边的公路走去。
“咱们继续做试验”,季拉夫鲁芝对留下来的同学说,“阿卜杜勒,你绕过怪云沿冻棉株查明它的来龙去脉。多加小心。还有,离远一些走,看它体积有无增减。”
“哟,老奶奶,你可真英明伟大,”阿卜杜勒信口说道,“全都给派了差使!”
“你有什么建议?”
“看你说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夸你沉着冷静、组织能力强。”
“形势所迫嘛,”姑娘也半开玩笑地说,“再说,谁让我是系里的共青团小组长。”
“瞧,我是说……”阿卜杜勒跟平时一样大步流星地绕过神秘的雾团而去。
“哈霞,咱们设法查出这玩意的密度,”季拉夫鲁芝对女友说,“找个竹杆或者长木棍。”
“干什么用?”
季拉夫鲁芝习惯地笑笑。
“你过一会儿就能明白。”
她们在棉田边上找到一根铁棍。
季拉夫鲁芝利用它来捅怪云,不过,在最后一瞬间她犹疑起来。
“也许不该用金属的?它传热快……”
“对,”哈霞立刻赞同,“也能导电。万一这东西带电呢?等一下,那儿,我发现有根长树枝,我把它拿来。”
她一路小跑地取回树枝,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女友。季拉夫鲁芝很理解她的心意。
“行啊,哈霞,多加小心。”
哈霞提心吊胆地把树枝往云团跟前凑。她的手哆嗦着。她摆好准备随时后跳的姿势。
只是一场虚惊而已。树枝接触怪云后冒出一股褐色烟气。树枝轻快地插入云中。钻进云“肚子”里的那段树枝立刻蒙上一层白霜。哈霞抽出树枝往地上一顿,尖端像冰枝一样折断。
“可怜的毛驴!”哈霞伤感地说,“难道也冻成冰了?”她虽然为毛驴难过,但由于查明真相又转悲伤为喜,她战胜了懦怯。现在阿卜杜勒再没有理由取笑她了。
“是啊,毫无疑问。也许,它们离开云团还会复活吧?“季拉夫鲁芝深思着,“不管怎么着,再试试这东西对金属起什么作用。把手帕给我。”
季拉夫鲁芝用两条手帕缠住铁棍的一端,“这也是个保护。”然后,她小心地用铁棍捅怪云。毫无动静,也没有冒烟。
“瞧”,季拉夫鲁芝心满意足,“馋鬼,金属不对它的胃口。”
“也许时间短?再试一回。”
“再试试。不过……咱们先到旁边歇一会儿。我有些头晕。会是云团作怪吗?你有何感觉?”
“没有。不……我也闹不清……”哈霞被问懵了。
“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没听人讲过。书上也没记载类似的内容。哈霞,你是怎么个看法,科学家能搞清楚吗?咱们也许毫无办法?”
这时一阵清脆声传来——云团正压迫棉株,显然在朝女友这里移动。
地上的铁棍有一段隐没在铅灰色滴状云团下边。姑娘们不知如何是好,犹犹疑疑。哈霞终于下定决心,猛地把铁棍扽过来。铁棍没有发生变化,那一截也没有冻成冰棍。姑娘小心地用手指碰它一下。
“觉得挺烫手的。”她惊讶地说。
季拉夫鲁芝也摸了摸铁棍。说它烫手,似乎有点玄乎。可不管怎样,她有了重大发现,找到了能对抗怪云的东西。
“阿卜杜勒去哪儿啦?”哈霞眺望着棉田问。她的睫毛又开始抖动起来。
阿卜杜勒沿着云团经过的垄沟走着。这是一条三四米宽的冰冻带。
他走到一棵棉株前踹了一脚。高大的棉株在阳光下土崩瓦解,像玻璃或者冰制品那样破裂粉碎。小伙子蹲下细心察看碎块。奇怪,云团从这儿过去半天了,慷慨大方的太阳却没能把棉株复苏,没有化开冰冻。连这些碎块,这些细小的碎碴也化不开。肯定不是冰。会是什么呢?
阿卜杜勒站起身回头眺望怪云,便放开自己的丰富想象……
云团入城。行人发现一团云雾迎面扑来。它与行人相撞。行人纷纷被冻僵,再不会复苏了。这些人甚至没能来得及感到吃惊。
新的场面……
城市……漆黑一团,但已接近黎明。狂风怒吼,它大概在沉睡的街道上驱赶云团。一座十层高楼挡住云团。楼房冒出褐色轻烟。墙壁失去坚固性,无力承受几百吨重的水泥板。山崩般的巨响,楼房正面的墙壁坍塌。大楼像手风琴的风箱一样倾倒。众多的居民在睡梦中丧生……
“呸,见鬼!”阿卜杜勒骂了声,眯着眼睛极力驱逐这种臆想。
他沿着云迹又走出100米。到了棉田尽头,前面是一片乱石滩,云迹在那里消失了。他细心观察着这一带情景。冻结生灵的怪物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在这里有个重要发现,棉株受冻的范围宽不过半米,而那边的棉田冻株却有四米宽,也就是说……云团在扩大?令人震惊。阿卜杜勒感到内心发凉。呀!云团闯进城市体积会膨胀多少倍?
不过,目前还没有理由担心。怪云一动不动地悬垂在毛驴身上。
阿卜杜勒拾起一根树枝挖坑。看它冻多深,有意思,冻土被一小片一小片地剥离下来。阿卜杜勒挖了个30厘米深的坑。再往下挖,土壤就正常了。“原来这样。”他深思着,这个发现目前看不出有多大意义。
该回去啦!姑娘们正向他招手。当然,季拉夫鲁芝可不用他操心,她会有制服云团的办法,别看它神秘莫测。然而哈霞……阿卜杜勒开始心慌了。对她的态度实在不好,取笑她,有时甚至挖苦几句,不过,她那笑眯眯的样子的确招人喜欢,叫人高兴,她肯定吓坏了,可怜的姑娘!不,以后再不笑话她了。
萨比尔和舒拉依娅紧贴公路边走着。
“不管是什么,能被它冻死吗?”姑娘问。
“没看见毛驴吗!”
“当时,碰上它的万一是人呢?比如,正是咱们俩?”
“值得这么提吗?”
“你说啊,究竟会怎么样?”
“你小的时候,读过把人变成石头的童话吧?”
“那毕竟是童话……”
“瞧,童话有时也能成为现实,只是不够美。”他体贴地看了看舒拉依娅,“快走吧,亲爱的。”
每逢他们单独相处,萨比尔总要喊她“亲爱的”。说得吞吞吐吐,他觉得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资格这么称呼。她对自己哪怕有一次表示过“亲爱的”也好。萨比尔叹了口气。是啊,等待!等这位骄生惯养、傲气十足的漂亮的小姐投来多情的一瞥或吐露出甜甜蜜蜜的爱语吧!不过,她没有拒绝过约会。捉摸不透。
“急死个人,一辆汽车也没有。”他嘟哝着。
“是叫人着急。”
离城里还相当远。公路两侧是一望无际,如同绿色海洋般的棉田。躲在棉桃中的棉絮正积蓄着爆发力。地头上散放着一堆堆化肥:过磷酸钙、磷酸铵。把清新的空气弄得呛人鼻子。
远处终于出现一辆载重汽车。两位使者拼命摆手。汽车停住。农庄的三吨大卡车,司机很年轻。隔着玻璃窗甚至看得出来,他望着舒拉依娅都入迷了。
“送我们到市苏维埃好吗?”舒拉依娅问。
“那地方去不了,”司机结结巴巴地说,“载重车禁止通行。到市场可以吗?”
一路上,司机不停地望着舒拉依娅。汽车在中心市场停下后,他遗憾地叹着气,好像很难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再也见不到了。
由这里去市中心就不算远了。
“快点,亲爱的!”萨比尔小心地挽紧她的胳膊,带动着她走。
他们跑过大街,顺利地闯过宽阔的交通干线,很成功,可在穿越一条林荫小路的路口时,却几乎给轧在巨型翻斗车的轮子底下。司机猛打方向盘,往左一拧……车头竟猛然顶进停在路边的“日古列依”牌小轿车的后备箱里。
此时,像有人施展着魔法,警笛骤然响起,一个体格健壮的警察匆匆赶到出事现场。瞧热闹的群众也围成好大一圈。
又瘦又高的司机跳出驾驶室,对着惊魂未定的萨比尔和舒拉依娅怒吼。
“你们没长眼睛?活得不耐烦啦!”
“诸位请散开!不要影响交通!”民警很熟悉业务。他查看完撞坏的汽车,便喊翻斗车司机:“同志请过来一下。您二位也请过来,对,我要跟你们说话。”他看着萨比尔和舒拉依娅。
这时,“日古列依”的主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黑黝黝的脸,戴顶绣花小圆帽。嘴巴咧得老大,呆呆地站立在那里足有两分钟,接着脸上露出苦相。又过了一阵才哭出声来。
必须想好对策。“别慌”,萨比尔暗自叮嘱自己,于是他详细讲给民警听,尽力说得合情顺理,有说服力,说明为什么急于赶路,民警和两个司机却当他神经有毛病。
“所以我们才万分火急地找市苏维埃,”萨比尔结束了长篇演说,“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事后到警察局去。”
民警嘿嘿地乐了。
“朋友,关于神秘莫测的云团,晚上对你老奶奶讲去吧。这类神话传说打动不了我。照交通规则,要做违章行为笔录。我认为您要赔偿损失。”
“同志,事关重大!怪云就要袭击城市!舒拉依娅,你也说几句。”
姑娘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她万万没料到会卷入这个倒霉事件中!现在她像个女犯人似的站在人群中间。
萨比尔重新拾起云团的话头,不过汽车司机显然丧失了最后的那点儿耐心,大喊大叫起来:“听着,年轻人!难道要我替你负责?闯下祸,用得着再愚弄群众吗?!”
“你们凭什么敢不信我的话?!”萨比尔也不甘示弱地大叫,“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们真够滑头的!”“日古列依”车主火上烧油地说,“这是明摆着的!民警同志,他们想蒙混过关,我找谁索赔?千万别听他那一套。”
“脑袋全给急炸了,”翻斗车司机暴跳如雷,“江湖骗子!全都一样!行人破坏交通规则,倒要司机负责……”
“请不要着急,同志,沉住气嘛!”民警从公文包掏出记录本和笔,“现在做笔录,您把经过全写上。”
“能不能赶快把我们送分局?到那儿,也许能理解我们,”萨比尔有点信心不足地说。
“这事另外再说……”
阿卜杜勒来到姑娘跟前,瞧见她们用铁棍拨云团下的一只青蛙。谁知它怎么竟然蹦到了那儿。她们终于得手,没有白费劲。像镜子一样锃亮的青蛙,蹬开四肢趴在垄沟里。阿卜杜勒捅它一下,就碎成好多块。
“可见云团能危害一切活的组织,”季拉夫鲁芝下了结论,于是问阿卜杜勒,“怎么样,有什么情况?”
阿卜杜勒把他所观察到的一切情况都详细地作了介绍。
“我有个主意,”季拉夫鲁芝听他讲完,说,“弄下来一小块云团,如何?这样也许更好对付它?分割成一块一块的?”
“满口空话!”阿卜杜勒说,“就好像霍贾?纳斯列丁的设计方案。有人问他,建造一座清真寺高塔,怎么才能既快又简单。他回答:只须掘口深井,把它再倒过来就成。你呀,至今也不明白,那东西谁也碰不得呀。”
季拉夫鲁芝紧皱眉头。
“你也不把我的话听完。用铁锨是可以弄一块下来,或者用铁铲。你却胡扯一通纳斯列丁的故事,白浪费时间,真没劲。再者,那故事我们不比你知道得少。”
“好,我投降。你胜啦!”阿卜杜勒高举双手,“我去找铁锨。”
他向哈霞挤了一下眼,便朝积水渠走去。
季拉夫鲁芝今天主意的确不少。
“咱们来测试云团的密度好吗?”她向哈霞提议。
“行啊,只是怎么测呢?”
“简单得很。瞧,”季拉夫鲁芝说着抡起铁棍呼呼带风地一砍,“看见没有,铁棍在空气中速度几乎不受影响。现在让它换个地方试试。”季拉夫鲁芝走近云团,抡起铁棍照它横扫过去。尽管用足了劲,铁棍却缓缓地移动着。
“喂,当心!”哈霞喊道。
“你来试一下?”
怪云又挨了一铁棍。
“你看怎么样?”
“像搅动水似的。”
“对。如果这是煤气,密度也还是太大……”
哈霞四周张望了一下。她挺想能拿出个什么主意,哪怕跟这奇异现象沾点边儿的也好。可是真倒霉,脑袋里空荡荡的。这是怎么搞的?她俩都是学生物的,听同一个讲师授课,读一样的课本。唉,算啦。迟早也会想出办法。多留心吧。
又传来清脆的咔咔声。云团又裹住一些棉株。它的直径现在更大了,至少5米。
“怪吓人的,”哈霞焦急地小声说,“又在增长!”
风力在逐渐加强。棉株和谐地随风摇曳,好似翩翩起舞。田边的桑树叶子像一面面小旗,抖动不休。
“萨比尔和舒拉依娅会让什么事情给耽搁住,”季拉夫鲁芝说,“你看他们是不是该回来啦?”
“也许出事啦?”
“会出什么事呢?我担心人家不信他们说的。”季拉夫鲁芝长叹一声。
“那就更应该早回来。”
“偏偏没有回来。”
远处,隐约可见一间田头休息室——涂成白色的小屋。
“听我说,季拉夫鲁芝,”哈霞向女友建议,“咱们到休息室去看看。”
“干什么去?那儿现在没人。”
“万一有人呢?唔,借把铁锨来也好。阿卜杜勒要是赤手空拳地回来呢?咱们……用完再送回去。”
“同意,说得有道理。”
哈霞高兴得满脸通红。每逢有人夸她就非常不好意思。
“顺便再找盒火柴,”季拉夫鲁芝说。
“火柴?用它干什么?”
“咱们万一铲下一块怪云,可以放火上烧烧看,要能融化成水呢?多有意思啊。”
姑娘向小屋跑去。
阿卜杜勒在放水渠的堤上找到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片,略微弯弯就是个簸箕。
他站在这个高处,清楚地望到了灰色的滴状云、棉田、高压输电线路、城市。
云团无疑正朝城市方向移动。
年轻人又开始浮想联翩,脑海里闪出一幅幅凄惨的画面。
……增大的云团狰狞险恶,悄悄潜入居民区。不过,开始时在路上它首先碰到高压线铁塔。云团啃不动钢铁,怕什么!突然瓷瓶变成碎冰块。电线纷纷坠落并互相接触。高压线发生短路起火!输电塔像火柴棍儿似的倒下。云团照旧走它的路。第二条、第三条高压线路陆续报废。嘿!偏巧基本输电线路都在这一带。不用说,它摧毁了整个电力网。这已经不是一般断电事故,而是大灾大难。市区一片漆黑,云团摸黑闯入城里,它一路上逢人就……
不,不仅如此!
云团入城前要经过这条水渠,然后是总干渠。
它沾水就给冻个透底。结果筑起一道冰墙。漫过来的渠水碰上云团又结成冰。形成冰坝……渠水溢出堤岸,淹没郊区……
现在要有人看见阿卜杜勒的尊容,肯定不信这个年轻人的绰号是快乐王子。
“阿卜杜勒!阿卜杜勒!”他听到清脆的喊声。
季拉夫鲁芝和哈霞在叫他。她们从休息室回来了。
阿卜杜勒丢掉让人心烦的胡思乱想,跑下堤坡。对,这样不妥,不能用凄惨的前景吓唬姑娘们,要让她们相信会更好。于是他装出笑脸心平气和,无忧无虑的样子来到姑娘跟前。
“瞧,我们弄来个什么!”她们两个炫耀地说。
“哦!煤油炉子……这有什么用?”
“告诉你吧。咱们铲下一块云团,试试它的耐火性能。”
“嘿,来不得!我可不敢玩玄乎。煤油炉万一爆炸了呢?”
“不会爆炸。我们把铁棍插进云团里试过。铁棍只是有点发热,云团也没爆炸。”季拉夫鲁芝摆出根据。
“哼,那可不一样……”
“只要你给铲下一小块,”哈霞恳求说,“有这么一点点儿就行。”她用手指甲在小指肚上划了一下。
阿卜杜勒默默地看了看她的小指肚和黑乎乎的小手掌。
“唉,没办法!”他终于让步,“我这人心软。两位漂亮姑娘这么恳求,哪能顽抗呢。”
说干就干。他捶弯铁片,做个相当不错的三角铲。劈开木棍安上当把使。这样更安全了。
“开始!”他猛喝一声,向云团走去。
“阿卜杜勒!”哈霞变成了声地喊,因为发现他大大咧咧地把袖子贴在怪云上了。
阿卜杜勒赶忙后退,才没有闯下大祸。衣袖与云闭接触处留下一块干杏叶大的斑痕。
哈霞跑到他的跟着。用树枝拨他衣袖上那块暗斑。棉布像豆腐渣似的一捅就破。裸露出变红的皮肤。
“疼吗?”哈霞关切地问。
“不碍事,”他说得满轻松,实际胳膊疼得火烧火燎。
“事前我警告过你——当心。”季拉夫鲁芝责怪说。于是她操起铁铲奔云团走去。
“嘿,这可不成,大姐!”阿卜杜勒强夺下她手中铁铲,“我渴望恢复名誉!”
铁铲像插进糨稀泥般的怪云里,他转动手中武器,挖出一块。
“哈哈!抠出来啦!”他开心地喊道。但马上又惊奇地说,“企图抗拒?真有你的!哼,没关系!这家伙像有磁性。可我比它劲大。”
他挪开盛着战利品的铁铲离云团约两米远,才满意地说:“咱们赢啦!摆到这儿就别想能吸动。”
他倒空铁铲。
挖出来的物质立即呈扁球形,它还有些向云团伸展的意思。看来的确带磁性,或者具有什么别的引力。
姑娘们点着了煤油炉。
“咱们取部份云滴做试验吧,”哈霞提议。大家同意。
季拉夫鲁芝专心调旺火苗。
阿卜杜勒遥望姑娘背后烟雾弥漫的城市,内心感到憋闷。今夜就会发生巨大灾难,哪还有心思在这儿玩,像……孩子似的。应当马上请来生物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是的,这个谜,科学家也未必解得开。云团也许是外星球的文明产物。它侵略成性,无比强大……阿卜杜勒一直对外星人感兴趣,而且,并不认为这个问题是远离现实的。瞧吧,他的正确看法即将得到证实。云团是来自宇宙空间的不速之客。可以肯定。否则,难以解释。
民警把萨比尔和舒拉依娅带进办公室,命令他们坐在沙发上等他,说完就离开了。
“呸!”萨比尔发起火来。
有生以来他没这么倒霉过。交通事故,警察……伤透了脑筋!但主要的不是这个。是时间,是宝贵的时间给白白消耗掉。
舒拉依娅默默打量房间。桌子、椅子、墙上贴着交通法规的宣传画、图表。这也许就是拘留所。不料落到这个地步。全怨萨比尔。跑、跑!你也不动动脑子!如果一步步走到市苏维埃,能出什么事。现在可好,来这儿傻坐着。谁知道什么时候放人?不行,不能干等着。让他们给爸爸去个电话。不过,自己也能给他打。再说,那边小桌上就是电话。
她站起身来到屋角上,取下话筒。不料,萨比尔立刻跳到她面前。
“你真行,亲爱的!咱们想到一块儿啦。也许管用。最好是让我打。”
由于太突然,舒拉依娅没有精神准备,愣住了。萨尔比借机抓起电话。匆匆拨号。
“你往哪儿打?”舒拉依娅问。
“什么哪儿?拨查号台——09。”
“什么?”她吃惊地问。
“查市苏维埃主席接待处的电话号码。你不是也想这样做吗?对不对?”
“不对,”舒拉依娅回答得干脆利落,“我是给爸爸打电话。你不会怀疑他能立即救咱们出这个……牢房。”她厌恶地说出最后两个字眼。
“舒拉依娅,亲爱的,”萨比尔热情地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报告云团,私事不妨往后放放。让我先用电话吧,求求你……”他一遍遍地拨09,总是占线。终于传出微弱的咔啦声:“查号台。”
“劳驾,我要……”
“听不清,请重拨一下。”
听筒发出嘟嘟声。
萨比尔开始重拨,并用乞求的目光望着舒拉依娅,姑娘凶狠地瞪着他。
“您好,查号台吗?”他轻舒一口气。
萨比尔记下接待处电话吗,然而电话没有打成。民警回到房间。
“哦!”他打了个唿哨,萨比尔的行动似乎让他大吃一惊,“小伙子,你倒不见外。随便得像在自己的家。行啦,撂下电话吧。”只好听从。
“你心里舒服啦!”舒拉依娅压低声音说,“现在别指望有人帮咱们了。”
“原来是这样!”警察严厉地说,“我带你们去见分局长克列布列夫。听说过他吧,没有?嗯,走吧。”
少校有45岁的样子,身材修长。他两鬓苍白,目光炯炯。萨比尔看他眼神,马上有了信心,他断定少校会理解自己。
少校措词尖刻。
“瞧你们年轻轻轻,不像看破红尘,厌世悲观的那种人。让我们怎么办呢?你们怎么打算?”
萨比尔又从头至尾叙说一遍。
“这就是我们走得慌忙的原因,”他说罢又特意看一眼舒拉依娅,想请她做证。姑娘硬是一声不吭。
从少校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这番话已经对他起作用,萨比尔有点泄气,也许过于轻信这位领导人的精明目光了。
“除云团之外没再发现别的?”少校问。
“没有。”
“您呢,姑娘?”少校客气地询问舒拉依娅,“你们当时不在一起?”
“不,我也没见到别的。”她回答得很明确。
“懂啦。”
克列布列夫少校取下红色电话机的话筒。
“普拉特吗?这儿有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他们讲,前不久在市外碰见一种奇怪现象——幽灵云,能蚕食一切生物。
对,他们十分肯定。二者必居其一,或我们上当受骗,但我看不出这么做的依据,或……情况严重。对,当然……还有……看来应当立即跟科学家取得联系。”他沉默下来,看样子是在倾听对方指示,“明白。立即行动。”少校从桌后站起,说,“同学们,需要先去一个地方再重说一遍你们的故事,然后咱们再去拜访你们的神秘云团。”
他们走到门外,坐进浅褐色的“伏尔加”牌汽车。
“萨特瓦尔德,请把车开快点。”少校叮嘱司机。
“明白。”他回答着,汽车开始起动。
没有发生爆炸,这东西没有爆炸。阿卜杜勒铲下一小块滴云放煤油炉上烤,滴云冒着淡淡的褐色烟雾迅速膨胀起来,很快,小铲容纳不下了。
“看来,加热后能分解出碳氢化合物——咱们这么干正对它的劲,”季拉夫鲁芝下了断语。
“不管怎么说,火烧滴云的试验取得成功,”阿卡杜勒称赞道,“结论是不像有机物?唔,放水里试试,怎么样?”
“试验过,”哈霞回答,“水碰上它就结冰。”
阿卜杜勒心想:“没错,决不能让云团越过水渠。就是说,要马上切断上游的水源。”于是他说:“你们瞧,萨比尔和舒拉依娅慢慢腾腾的,还不如受咱们监视的云团的行动快呢。如果同意,我想进城。把事情快点办妥。”
季拉夫鲁芝认真地看着他。
“是啊,阿卜杜勒,你应该去一趟。”
当他走后,姑娘们孤零零地留下和云团做伴,很不是滋味。
“干点什么呢?”哈霞悄悄地问。
“等着吧,”季拉夫鲁芝回答。
他们围着铅灰色的乌云慢慢蹓跶着,它的体积还在增长,虽然看不出它在移动,可是,仅几个小时它就离开冻死的毛驴有100多米了,它的速度可以揣测出来。
“难道就挡不住它?”哈霞说,“咱们果真无能为力?”
“这取决于尽快地分析出它的性质。别管它的基本特征。”
“如果……”哈霞欲言又止,“哎,不行,这也许是傻话。”
“大胆些,哈霞。”
“我想……我有个主意……”姑娘脸红了。
“怎么着?”
“在云团前边筑一道金属墙,成吗?或者用铁墙围住它?”
季拉夫鲁芝停住脚步,双手一拍。她兴奋得眼睛发亮。
“哈霞,好样的!说真的,这才是出路。”她略微镇静一下又稳重地说,“是啊,咱们还不清楚金属可以维持多久。还有,选用什么金属效果最佳?云团也许能潜入墙下,钻过土壤溜出墙外?”她叹了口气,掠了下鬓角,“瞧,有多少问题,应当尽快得出答案。急需仪器装备,有经验的专家学者。咱们能做些什么呢?我的智力有限,萨比尔和舒拉依娅在哪?怎么至今不露面!”
当阿卜杜勒穿过棉田走上公路时,从环境保护研究院主楼驶出两辆“伏尔加”汽车。
头一辆车上坐着萨比尔、少校克列布列夫,雄赳赳气昂昂的交通民警,另一辆车上是几位研究院的研究员和市苏维埃主席。
舒拉依娅已经回家,克列布列夫对她说:“姑娘,我看你累坏了。回去看看你父母不好吗?你的使命已经圆满完成。你的朋友只须给我们带个路,完事后马上让他走。唉,热古列依,”他叹了口气,“明天再说……”
萨比尔支持少校的意见:“的确,舒拉依娅回去吧。过后,我把整个情况全告诉你。”
舒拉依娅摆出一副独立自主的神气走开……
汽车接近目标时,萨比尔发现阿卜杜勒在公路上大步走着。
“汽车,他是我们的人。”
“嚯,又一位特使,”少校揣测出来。
阿卜杜勒没有多说话,在后排座上坐好。
汽车离开柏油路,沿棉田土道灰尘滚滚地急驶,很快就开到现场。
季拉夫鲁芝和哈霞已经走到。
“哟,它增长了三倍,”萨比尔说。
连见过各种世面的司机也被冻僵的毛驴,玻璃般的棉株,巨大的云团惊呆了。
一位银发老科学家目光炯炯地提议:“喂,现在从头至尾详细地谈谈吧。”
季拉夫鲁芝有些激动地把她们观察到的现象,做过的试验,以及哈霞提出建造金属围墙的意见都做了详尽汇报。
老科学家和同行们交换着眼色,满意地说:“我认为你们并没有浪费时间。”
“恰恰相反,我们耽误了很多时间,”阿卜杜勒激动地说。他讲了自己的忧虑,说明这个怪物可能造成的恶果。
“结论是它水火都不怕。”戴宽边大眼镜、秃脑门的科学家说。
“这位同志说得对,”老科学家指着阿卜杜勒,忧郁地说,“时间损失得的确很多,不能再拖……”
科学家们围在一起,用短短几分钟热烈地交换意见,最后老科学家对少校说:“同志,车上有电话吗?”
“有,请使用吧!”
“给院长挂个电话,提出一项申请。”
“请。”
老科学家向汽车走去,这时他的同事忙说:“少校同志,需要采取措施……您也了解,别让这里来人看热闹。会碍事。不然,你看吧,准会有人自讨苦吃。”
少校微微一笑。
“别担心,放心地干吧。过半小时这里将布满岗哨。目前……马哈茂多夫中士!在巡逻队未到达之前,你盯住云团。无关人员一律严禁靠近。”
老科学家钻出汽车,快步向同事走去。
“显然,我只好亲自到研究院去一趟。很快就回来。姑娘们,”他转身对季拉夫鲁芝和哈霞说,“跟我走。聪明的姑娘,请上车。借准备器材的功夫,请向我们的研究人员把这里的情况详细介绍一下。”
汽车向城里驶去。留下的人员在云团附近走动,低声议论,有时看看那惊人的、制造出悲剧的云团。
民警马哈茂多夫深感内疚地走到萨比尔身边:“老弟,我说的话你可别见怪,好吗?我以为你们是一般的违犯交通规则。执行公事,没办法,再紧急,出了撞车事故就得做违章记录。幸亏没有伤亡。喂,快给我通俗易懂地讲讲,这是一种什么妖魔?怎么能冻死那可怜的毛驴呢?当时你讲的那些话,我要是听懂一点儿,也不得好死。”
萨比尔正想借机发挥一下他的想象力,但活该中士倒霉,这番话全叫阿卜杜勒听见了。他认为误了萨比尔大事的,就怪这高个子警察。为了给受委屈的朋友出口气,他成心要吓唬他一家伙。
阿卜杜勒是公认的编瞎话高手,他马上胡谄起来,连最起码的逻辑性也全然不顾。不过,忐忑不安的中士却听得津津有味,嘴巴大张,眯起眼睛闪现出不断增长的迷惘和恐惧。
中士终于大叫一声:“天呐,它有那么凶?”
“您以为呢?在地球上,它是独一无二的。如果它冻透了整个地球也不算稀奇。或者冻住所有的空气,咱们就别指望喘口气了……”
“天呐!”中士听得心惊肉跳,“这些我做梦也没想到。”
他真快给吓傻了。阿卡杜勒心想:“没关系,下次他对人就会知道谨慎了。”这么一来,阿卜杜勒的心情舒畅了。云团有科学家处理,他相信准能成功。不安的情绪一扫而光。
舒拉依娅是父母的独生女儿,她心灰意懒地返回家中。
给女儿开门的是妈妈,她已经发胖,但往日的风韵犹存。她像对小女孩那样吻过舒拉依娅的前额,亲昵地问:“乖乖,玩得痛快吧?开心吗?郁金香呢?”
“别问个没完,妈妈,”舒拉依娅焦躁地说,“我的脑袋快裂开了。”她三步并两步地回到自己房间。
母亲迈着碎步随后赶来。
“是感冒啦?请医生看看?唉,真不巧!今天有人请咱们去做客。你父亲就要回家了。我们先去,在那儿等你。”
“我哪也不去,懒得见人。让我单独歇会儿。别管我啦。求求你。”
闺女任性惯了,妈妈唉声叹气地走出屋,顺手小心带上房门。
舒拉依娅仰靠沙发。不是怀疑妈妈还在门外偷听,真要放声痛哭一场。
口欧!大伙今天算是看透她了。朋友们也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头脑的漂亮布娃娃!他们准会这么想。也许,背后会这么议论她。
季拉夫鲁芝成心把她从棉田支走。就会背地叫她“亲爱的”,萨比尔竟然帮着少校撵她回家。显而易见,少校从萨比尔的言谈中得知她——舒拉依娅无足轻重。
总之,她最近一个时期都出了什么事?从前多么单纯。她自幼过惯了安逸的生活。有点儿不顺心,爹妈会挖空心思为她排忧解难。在她上小学的时候,一个亲戚说她父亲是大官是重要领导干部。还说她有福气,前程远大。舒拉依娅渐渐坚信她的家庭地位特殊,她本人也与众不同。例如,念四年级的时候,她就戴上了金首饰,而班上多数同学连最普通的小戒指也没有。放学后,爸爸的司机常常开车来接她。她也学会神气十足地把车门啪地一摔。她的任何要求都能满足。从小养成随心所欲、说一不二的习惯。就这样维持了好多年。
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不可理解了。先是在开始念大学二年级时发觉的。当初有很多本年级的同学讨好地看她。这不算什么,她早已习惯让人奉承。而在与同学们有进一步了解之后,舒拉依娅发现追求她的人变得冷漠、疏远。甚至摆出对她不屑一顾的神气。从他们眼神上能看出:你的确漂亮,但是谁情愿当倒霉蛋——做你的未婚夫。连拘谨的萨比尔,现在的态度也有些反常。
她觉得季拉夫鲁芝、阿卜杜勒和哈霞常用责备的甚至是惋惜的目光默默地看她。竟然这样!还叫做朋友!说实话,犯不上跟他们套近乎!她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特别是跟那个万能的季拉夫鲁芝?舒拉依娅,你怎么会钻进这个圈子里?全怪萨比尔。正是他给引进来的。不过,萨比尔这个人又当别论。跟他交朋友不丢面子。他的爸爸是一位大厂厂长。可别人呢?季拉夫鲁芝的爸爸是普通车工,阿卜杜勒的爸爸当会计,哈霞的爸爸不过是一般的纺织工人罢了。
总的来说舒拉依娅待人接物并不庸俗,她能够友好地和阿卜杜勒、季拉夫鲁芝,甚至包括哈霞进行交往。但有个条件,别人必须尊重她。实际上又如何呢?
现在彻底地看清楚了。说什么多年友谊,她可是深受教育。原为不过如此!萨比尔还偏心袒护他们。
凭什么,凭什么都认为她没一点儿能耐?她要大喝一声:“不对,我干什么都是好样的!等机会一到,叫你们瞧瞧。”
机会来到了。她碰上了怪云。然而却无所作为。开始时她就慌了手脚,后为赌气退出来——生自己的气,也生季拉夫鲁芝和萨比尔的气,甚至生哈霞的气。
妈妈又悄悄踅回。心疼地望着女儿。
“乖乖,还头痛吗?”
“还疼呐,”舒拉依娅咕哝说。
“要不然给您拿点药来?”
爸爸也经常这么哄她,有时也用“您”。舒拉依娅转身面对墙壁。
“用不着。”
“再不然喝点茶。我去端来。”
“什么也不要,妈妈。”
“随便吧,乖乖。”妈妈走出去,在地毯上走得很小心。
没过三分钟,妈妈又伫立在舒拉依娅的床头。
“乖乖,我做熟了喷香的煎白菜卷。吃两口会舒服些。”
“妈妈,我不饿,一点也不想吃,”舒拉依娅一字一顿地说,她差点儿喊出来。
“算啦,算啦,你爸爸快回来了,叫他劝你,今天咱们也不去串门了。”
“天呐,这个家一刻也不让人安宁。”舒拉依娅暗自叹息。真要围着她唠叨一晚上,岂不要命?
她从沙发上站起,做出笑脸。
“妈妈我感觉好多了,想出去遛遛,在附近。您和爸爸赴约去吧。”
季拉夫鲁芝和哈霞边走边谈刚才在环境保护研究院的印象。她俩终生难忘那一间坐满科学家的宽敞办公室。姑娘回答了有关云团问题,有些问题提得很怪。她们也没忘介绍自己的实验。
有位身材高大的科学院院士在姑娘回答完最后提的问题时,望着与会的人员,说:“请允许我代表大家,感谢季拉夫鲁芝、哈霞,以及她们的同学提供了有用的资料。姑娘,现在你们没事,送你们回家。同志们,咱们继续研究该地区的工程……”
季拉夫鲁芝涨红了脸说:“多姆拉院士,带上我们吧。请……”
院士笑着摇摇头。
“你们已尽到共青团员和公民的责任。”
“多姆拉院士,我们也许还能帮点忙。”
“我看没有多大必要。除去能估计到的一些原因外,还有严禁靠近云团的规定。只允许专家和它打交道。”
院士说得很诚恳,也很委婉,但姑娘们听得出来,再说什么也不管用了。
科学家们纷纷向门口走去,一排小汽车停在门外。院士急于动身。临别时,他握着姑娘的手叮嘱:“姑娘们,请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谈论此事。”
“明白,多姆拉院士。”
……季拉夫鲁芝和哈霞来到她们居住的街上。
“哈霞,咱们忘说什么没有?你看讲全了吗?”季拉夫鲁芝问。
“我认为该说的都说了。”哈霞耸耸肩,“挺全面的,没问题。唔,在细节上难免有遗漏。”
“唉,事情常常因小失大,”季拉夫鲁芝不放心,“总像忘了点什么……”
“咱们从头倒一遍,”哈霞说。她经历这次风浪之后,使她精神振奋,胸脯挺起,目光敏锐,神采奕奕,给她增添了无限妩媚和魅力。
她们正巧遇上散步的舒拉依娅。舒拉依娅本想避开,但来不及了,无奈,只好佯装无忧无虑地向女友含笑致意。
“伟大学者的实验结果如何呀?可有充实当代科学宝库的新发现吗?”
“伟大学者们还在观察咱们的云团。”哈霞应声说,她跟舒拉依娅的关系还好,“不过,我们也略有所获……”
她们曾允诺院士保密,但舒拉依娅并非局外人,也就无密可保了。
“那里正干得热火朝天,”哈霞最后说,“他们对切割云团的建议深感兴趣……”
“我想起来啦!”季拉夫鲁芝突然喊道,“咱们忘说那一小块滴云了。”
“你记错了,”哈霞平静地反驳,“咱们全讲过啦。如何用铁片做铲,阿卜杜勒怎么挨上云团,以及他怎么抠出一块……”
“我指放火上做试验的那一小块。”
哈霞霎时变了脸色。
“是啊……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想会出什么事!滴云始终弃置一旁,接近水渠。它不可能被人发现。但它会自动增长,一夜之间就变成新的巨大云团。”
“呀,真的……”
“快跑,赶公共汽车去!不行,最好找个出租车!要抓紧找到滴云!报告给……”
“等等,”舒拉依娅喊住她们,“再过10分钟我的父母就出去串门。他们走后我去开车就免得节外生枝了。”
“正确!好办法。”
“只是……”舒拉依娅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答应我独自去一趟,好吗?”
季拉夫鲁芝和哈霞惊讶地望着她。
“请你们谅解,”舒拉依娅恳求说,“你们独立地观察了云团,男同学们也都有了贡献……只剩下我……”她低垂下头。
“好吧,舒拉依娅,你自己开车去。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季拉夫鲁芝被舒拉依娅的请求打动。
这真是一反常态。都知道求舒拉依娅办事难着呢。遇事她就说:“要找妈妈商量。”“怕爸爸不同意。”突然……她敢自作主张了。能拒绝她吗?
为了稳妥,舒拉依娅回家先看车库。不出所料,汽车果然停在车库。爸爸从来不开车走亲戚。“我需要轻松,”他在这种情况下常说,“让我吃着酒席还得惦记归途,唯恐汽车不能平安入库吗?”
舒拉依娅登上二楼,用自己钥匙开了房门。厅里昏昏沉沉。空调器在客厅里嗡嗡响着。姑娘进了厨房。坦率地说,她在这套宽绰的住宅里难得光顾这个角落。做饭做菜,涮锅洗碗全由妈妈承包。
隐约记得6岁时,她在阳台上拿比她还高出四分之一的扫帚扫地。吓得妈妈瞪着眼睛跑来:“呀,乖乖,放下,弄脏了手。让我来扫。”还有一件事,也发生在美好的童年。爸爸下班回来说:“给我沏杯茶。”舒拉依娅跑进厨房:“爸爸,等等,我马上烧水。”妈妈赶过来夺走火柴说:“好女儿,摆弄煤气你还太早,小心烧手,玩去吧,让我来。”
舒拉依娅站在门口沉思。还有一回,她已经念大学一年级,亏爸爸支持才让她跟同学们去收棉花。种棉工人看她干不了农活就派她帮厨。任务十分简单——熬粥,添柴续火。结果却烧糊了锅。谁也没说什么,但是,看看饿狼似的男同学们喝粥时的怪相,她心里明白够糟的。
算啦,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
舒拉依娅毫不犹疑地走进厨房,打开了所有的柜厨、碗厨以及一套进口餐桌的全部厨门,锅碗碟盘,大铁锅,各种餐具。全不是她要找的。这件大褂子衣服也许用得上?不行。那是什么?屋角上有个铁壳保温瓶引起她的注意。瓶胆已不保温,但妈妈有个改不了的习惯,任何破烂也舍不得扔。她保存着各种各样报废的东西。为此爸爸还常取笑她。瞧!废品碰巧也能派上大用场。保温瓶的胆虽然失效,瓶盖儿照样能拧紧——正合乎需要。
舒拉依娅接着翻贮藏室。很快在上层搁板搜出铁铲和铁刷子。
她带上这些工具下楼来到车库。汽车开上大街。
舒拉依娅坐在司机位子上信心十足。不久就到了水渠附近,水渠那边云团徐徐浮动。
这里,自她离开以后有很大的变化。国家汽车检查局在公路已设岗,让过往车辆绕道行驶。沿水渠停放着10辆汽车。
云团附近集拢一群人。看样子科学家的人数并不多,他们避开人群在一旁做试验。金属的圆柱、球形玻璃器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架浅绿色的小型直升飞机停在棉田的一角。
舒拉依娅在哨位前将车停稳。差一点把她挡回去,幸亏在中心市场拘留她和萨比尔的中士正巧在场,保住她的计划没有告吹。中士已经下班,但他请求少校继续留在岗位上。他特别关心来自宇宙空间的云团,更想知道人们能否找到制服它的办法。
“哟,小妹妹!”中士一眼就认出舒拉依娅,“你也来办事?不仅你一个。瞧,来了多少人?”
舒拉依娅马上随声附和:“真巧。你替我看会儿车。我去传达个重要指示。”
“你放心,你的车保证连只苍蝇也钻不进去。”
舒拉依娅带上保温瓶、铁铲铁刷直奔水渠。在云团附近忙碌的人群中,她见到阿卜杜勒和萨比尔。可怕的疑虑使她惴惴不安。阿卜杜勒万一对科学家说出了云滴呢?万一云滴不在呢?那可就枉费心机了。
萨比尔发现了舒拉依娅便匆匆向她跑来。
“你,亲爱的?”他到底没能掩饰住惊愕,“可……你来干什么?”
“季拉夫鲁芝丢个戒指求我来找找。”舒拉依娅顺口编了个理由。
“啊,戒指……”萨比尔叹息说,“抱歉,我帮不了你的忙。事情很多!我和阿卜杜勒接受一项重要任务。”
“给你道喜,”舒拉依娅不客气地说,“忙你的重大事业去吧。”她见萨比尔不肯走,又妩媚柔情地一笑,“请吧!显示你的才华去呀!”
萨比尔轻轻抚摸她的手。
“是的,该走啦。我明天就回去,舒拉依娅。有功夫咱们再细谈。现在——请原谅……”
他跑了回去。舒拉依娅直奔水渠,并留神察看周围动静。科学家均埋头自己工作,没人注意她。直升飞机那里站着几个人,显然是领导。他们说话声音不高,却很热烈地商讨什么问题。
舒拉依娅又走出几步,终于发现了要找的东西。一团灰色雾气在长满青草的小水沟里浮动。小小的一团。但比云滴大多了。几个小时就增长好几倍。蒙上白霜的青草,微微触动一下就粉碎了。
舒拉依娅揭下保温瓶盖,凑近小块云团。她用钢铲小心翼翼地把它拨入保温瓶里,随手拧紧瓶盖。她四下偷觑,无人察觉。
她抱着战利品返回公路。
中士毕恭毕敬地闪开让路。
“请问,小妹妹,”他不好意思地问,“你们的云团真能冻结全球的所有空气?”他又解释说,“这是一个小伙子说的。”
“你可真行!”舒拉依娅放声说,“他那是……是夸大其词,”她本想说,“拿你取乐”,“不必提心吊胆的,很快就会恢复正常。你看多少人为它操劳。”
“口欧,你让我放心啦。他没把我吓死。你想,我有6个娃娃。当然这不值一提!城里娃娃多啦……哼,让我说了算,我一定要严惩制造云团的坏蛋……”
“非常遗憾,没办法知道谁造的。”
“不错,非常遗憾。制造这种玩意,我看比任何犯罪都可恶。哼,没关系,请我们少校负责侦破——准能真相大白,你不必怀疑。”
“祝你成功,”舒拉依娅扑哧一乐,“祝你和少校成功。”
中士殷勤地送姑娘坐上汽车。
舒拉依娅驾驶汽车向城内飞驰。她现在美滋滋的。不断觑眼观看摆在座位旁的保温瓶。嘿,这块云团归她管辖。这一回谁敢说她在这个事件里只可当配角,敢说她只不过是个没头脑的漂亮布娃娃。
她在季拉夫鲁芝家里见到哈霞也在。她们坐在沙发上,身边一堆书,各中手册和指南。季拉夫鲁芝正念。
“非常顺利,”舒拉依娅让她们放心,“找到你们的云滴。已经装进烧瓶。你们不是准备考试吧?离考试还早着呐。”她看了一眼打开的书页,“氧气?你们查阅氧气的资料?你们认为……云团吞食氧气吗?!”
“说不准,”季拉夫鲁芝回答,“我手里没有仪器,也没有试剂。”
“口欧,要有呢?怎么处置它?”舒拉依娅预感胜利在望,着急地追问。
“简单点的……最简单的办法是从云团取下相等两块,一块放入密封金属容器内,一块放敞口容器内,空气要洁净,比如通风处。后者如有增长,说明它以空气为食。还可以划根火柴放敞口容器下风处,火柴熄灭或火苗减弱,说明气流中缺氧,也就是被云团吞噬了……”季拉夫鲁芝思考着,“说实在的,这种试验在野外也能做。可惜现在才想起来,已经晚啦。”
“姐妹们,别愁眉苦脸的,”舒拉依娅宽慰着女友,“你们取得那么多成绩,科学家都夸你们是好样的。”
她的心早飞到家里了。现在她探听到怎样对掌握在手中部分云滴做试验的方法,更恨不得立即动手。接着是试验成功,鲜花的海洋,醉人的欢笑,报纸的头版头条登上大幅照:“英雄的姑娘大胆揭开世界之谜”,“天才的女冒险家”,“舒拉依娅一举夺魁”。哼,到时候,谁还敢用怜悯的眼光看她。
拘于礼节,她又敷衍了几分钟便起身告辞。两分钟后把车开进车库。她伸手抓保温瓶,手刚挨上就痛得失声大叫。保温瓶滚烫,仿佛这段时间一直给它加热。舒拉依娅朝火烧火燎的手掌吹着气,边四下搜寻。她找到一大块柔软的抹布,裹住保温瓶,包上好多层,才端它进屋。她干脆把保温瓶放进浴盆拧开冷水龙头冲。给它降降温。
然后她回寝室找药膏抹在发红的掌心上。她猛然想起铁铲和铁刷还在车上。应当拿上来备用。
10分钟后她又探头往浴室里看。只见室内雾气迷漫。水落在保温瓶上立即蒸发。从瓶盖下钻出一条条长舌状灰色物质。吓得舒拉依娅直往后退。
舒拉依娅所看到的,在云团附近的那架直升飞机是在她来到之前半小时降落的。乘这架飞机赶来的是以市苏维埃主席为首的特别委员会全体成员。主席的上衣翻领上别着一枚人民代表的徽章,他是一位健壮矮个子男人。
特别委员会成员走上狭窄的舷梯时,科学家小组长马夫利亚诺夫匆匆迎上前去。
主席和小组长是老朋友,但目前公务紧急顾不得寒喧客套。院士扼要地汇报了观察结果。
“总之”,他概括地说,“弄清楚了重要的预示前景的两个问题。一、云团可分割;二、它不能穿越金属。我应当指出,首先查明这些情况的是一些年轻人,大学生……可以说是赤手空拳的……”
主席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亲爱的马夫利亚诺夫,事后再闲聊。现在有更重要的问题,”他忐忑不安地用敏锐的目光望着院士,“你认为云团所经之处,生物将无条件地毁灭?”
“至少我目前是这么认为,”科学家低声地回答,但毫不含混,“它是入侵者,在消灭一切生灵,它身后所留下的是死亡。当然要做些试验。不过……我没有权利,也没有时间做。因为城市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主席也低声说。他们都清楚没有,讲出半句话意味着什么,“如何除掉它?有切实可行的方案吗?”
“马上回答是困难的。我们还要加紧工作……目前比较理想的建议是围着云团筑一道金属墙。”
“用什么金属?”
“给云团筑墙,最可靠的材料是……白银。不过,你知道需要量多大吗?”院士递上一份清单。
主席皱起眉头。
“银子……哪怕用金子!人命关天的事。难道这里对短期内提供一切必需品,有人支支唔唔吗?”
“没有,可是白银的需要量太大。怕市里拿不出那么多,也许包括加盟共和国。时间却有限。”
“不要紧,我们国家还有14个加盟共和国呢。至于抢时间,可以空运。科学家认为银墙是唯一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被研究的对象纯属科学上的未知物,还能强调有别的办法吗?”
“是的,可你说云团可以分割开。把它分成小块不是更便于消灭吗?”
“你显然还没听懂我的话。云团是无法消灭的,整体也好,分块也好。银墙只是拦住它,它本身增长要较长时间……必须立即动手……除此,还要给机器制造厂下任务,限期造好密封式银箱和切割机。这是总平面图。详细图纸没时间……我们打算分割云团,一块块地装进银箱,运进深山。”
“原来是这样……”主席聚精会神地听他说完,“你既然打算用箱子……何苦又要搭围墙呢?”
一贯温文尔雅的院士蓦地火冒三丈:“就因为,见鬼,他们铆接箱子的时候,云团就进了城,还有,万一拦断水渠,整个的输电线路损坏。瞧,洪水,灾难……总而言之,真是活见鬼,”他又骂了一句,“这儿必须黑天白日地连着干,请来国内最优秀的专家,给我们提供治瞌睡的药丸……”
“马夫利亚诺夫,冷静些,”主席抓住他的胳膊,“你等完了事再犯神经。把清单给我……”
他登上直升飞机。透过玻璃窗能看到他拿起无线电话听筒。主席面带忧虑。他终于走下飞机。
“白银一小时后运到。此外,乌拉尔有两家工厂,乌克兰有一家工厂马上轧制银板。成品用超音速飞机送来。目前正在找掘土机和混凝土构件。应当挖沟和安装输电支架。院士,行动吧!多动脑筋拿出方案。我们的确不允许任何人出现差错,”主席用手一拍自己发红的脖子,“要严办。”
天黑下来,神秘的云团却仍像一团白泥,轮廓分明。
院士迟疑不动。“怎么?”主席返身问他,“该办事去啦。您还有话说?”他客气地称您。
“我认为应当通知市民面临着灾难。”
主席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不准出现任何灾难。”
“谁敢下这个保证!”院士焦躁地大声说,“这不同台风,它不是泥石流,也不是地震,它是来历不明的未知物。”最后这句他说得语气很重。
“你在建议什么?!”主席来到老科学家面前,坦率而又激动地低声说,“让电台、电视台现在就宣布:‘亲爱的听众,近郊出现了入侵者——云团’吗?”主席的话里充满辛辣的讽刺,“‘咱们还没弄清它是个什么呢,谁能设法解救’?是这样吗?你还强调没有惊慌失措。”
“我强调咱们无权听之任之。”
“浅薄之见。”主席挖苦地反驳。
“如果云团依然冲了过去怎么办?”
“就是说,你想放它过去?”
“我是科学家,有责任考虑各种方案,包括最坏的。”
“我是党的工作人员,有责任不接受最坏方案。这是咱们共同的责任,亲爱的马夫利亚诺夫,懂吗?”
双方都沉默下来。
“可以!”主席终于表态,“咱们还有几个小时吧?”
“看目前情况,也许——有。”
“市内各车场、出租汽车站均增设夜间值班。动员各机关单位的车辆,还有军事部门作为后备力量。都要围绕这项头号任务做好准备。再根据事态发展,作最后决定。”
铅灰色的舌状物质挣扎着钻出瓶盖。舒拉依娅慌忙跑上前把保温瓶从淋浴喷头那里移开。不料一股水流落在灰色舌状物上,当即腾起一团褐色轻烟,水流冻成冰柱,卡叭一声,喷头和水管胀裂,自来水从缝隙飞射出,流到地板上。
舌状物发酵似地迅速增长。瓶盖的四周挂满浓稠的泡沫,从中细长的灰舌一条条缓缓地顺保温瓶往下爬。很快就接触到浴盆。又冒出褐色轻烟,增长着的云团显然在“吃”搪瓷。
“浴盆是什么做的?”舒拉依娅焦躁地思忖,“像生铁的。目前它在浴盆里不会惹祸。可是一旦膨胀得溢出来呢?哟,赶紧塞住浴盆的泄水洞。要用金属。一个劲儿喷水怎么办?!地上水越积越多,眼看着漫过门坎流向走廊。
姑娘六神无主地失去主张。
门铃响得刺耳。
邻居站在门厅,高高的个头,脾气倔犟的中年汉子。他从来不和舒拉依娅说话,偶而碰面也只是责怪地扫她一眼。那神情很是明显:好吃懒做的娇小姐。
瞧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怪样子。
“我说您在浴室里捣鼓什么呢?”他翻着白眼问,“从天花板哗哗往下漏水,您关关水龙头,难道也怕累着?”
“我……我不知道……”舒拉依娅急懵了,含含糊糊地说,“好像水管冻裂了。”
“让我瞧瞧。”他拔腿就想往里闯。
“不行,不行,你别进去!”姑娘嚷叫着。
邻居心里怎么揣测挺难说,反正他谅解地哼了声:“算啦,你在哪儿招待什么人与我无关……可是,水管裂了就该关上总阀门。你大概不想放水淹我们吧?”
“关阀门!对呀……可是我不知道……”
“你能知道什么呢!”邻居愤愤地说,“请打开通风道。看着点,是这样!”他把阀门拧紧,又叮嘱她:“请坐在家里别出去。我去请修理工。你快拿抹布擦掉地上水。这点事,我想你也许会干吧!”他说完笑笑就走了。
舒拉依娅照他的背影呸了一声。打哪儿冒出来个教育家。偏不擦。让它全流下去。既然那么能干,你自己擦好啦。
舒拉依娅又去看浴室,她暗自祷告那玩意千万老老实实呆在保温瓶里。然而在她和邻居交谈的功夫,小云团差不多“胖”了两倍,她真的傻眼了。
她不能再顾及经验、实验、扬名、露脸,什么头版头条和大幅肖像了,只想快甩开这个恶魔!再也别瞧见这个一股劲儿膨胀的怪家伙。
也许能找个铁器皿,连瓶带它统统扔出窗外?随它去。
不过,立刻想到两头“玻璃”驴,她脸上发烧,感到了羞愧。新云团是她舒拉依娅培养大的,倒打算放它去播散死亡,制造毁灭。不能这么办!该怎么办呢?她想不出对策。如果……找季拉夫鲁芝……对,赶紧去找!她肯定有办法。只要在家!
建筑安装处处长巴赫拉莫夫准备回家,忽然电话铃响。他接起电话。公司经理打来的。
“你好!这两天你们应当收到水泥柱。现在在哪儿?”
巴赫拉莫夫只有唉声叹气。麻烦找上门了。这能怪谁呢?
“经理,情况是这样的,立柱昨天才陆续到货,明天是最后一批。我们计划货到齐以后再往外发。这样经济些……”
经理没有发火。误了发货日期他好像高兴了,怪哉。
“你是说,立柱还放在货场?”
“是的,200件。”
“全部上交。”
巴赫拉莫夫几乎把眼珠子瞪了出来。
“什么,上交?给谁?”
“科学家。”
巴赫拉莫夫深知经理不是爱开玩笑的人,实在想不明白。但听语气他只能告别立柱。以求万一,他恳切地说:“经理!我们盼上帝似的好不容易盼来这批立柱。总算能协调工作了。你怎么让我交出去?”
哈米多维契平静地说:“国家急需,同志。交出立柱的后果由我负责。此外,你还要交出钢梁、钢筋……”
“生产计划怎么办?!”巴赫拉莫夫大声说,“你能让科学家替我完成计划吗!”
“有比计划更重要的事情,”经理很严肃地说,“总之,一小时之内做好组织工作,把货送到如下地点……”
“送货?”巴赫拉莫夫努力做到冷静,可到底还是打断了经理的话,“早都下班啦。除了我和看大门的,整个建筑安装处没有一个人。是,阿齐佐夫施工队快回来了,他们可全累垮啦。再说,没有吊车,也不行呀,”巴赫拉莫夫能抓到的理由越来越多。
“别急,你稍等一下,”经理焦躁地拦住他。
听筒里嗡嗡了5分钟,他显然在跟办公室里的什么人商量。终于中断的对话又恢复过来。
“只能这样。请注意,留下阿齐佐夫施工队。用15分钟准备。他们多少人?”
“18个。”
“好。区委书记马上就去你那儿。他想跟你,跟安装工人亲自谈谈。事关重大,巴赫拉莫夫。”
“我不走。”
“马上就到。等着。我先去工人宿舍看看。动员一些工人和司机来。”
队长阿齐佐夫今天格外高兴。工作如果这样下去,季度的第一名他们稳拿。但愿一切都顺顺当当就没问题了。不过,钢筋水泥要备足。干劲一刻不能松,供应也万万不能断。明天早晨就派三个人去装运,干他个痛快的。这样就能考虑定额翻番了。
阿齐佐夫不喜欢追求虚名,喜欢实干和做到心中有数。可能的话,凭什么不多干呢?业余时间,他和蔼可亲,可是到了工地简直像换了个人。他绝不允许工作马虎,质量不合格。他变得严厉苛刻,铁面无情。然而办事公道,可能由于这一点,他深受众人爱戴。施工队的人都尊重他,听他指挥。
载重汽车在建筑安装处门前停稳。紧靠巴赫拉莫夫的“乌阿斯”车旁,还有一辆浅咖啡色的“伏尔加”牌汽车也停在这里。有人开玩笑说:“瞧,汽车队派小车来送咱们回家喽。”
“真那样也不错!”
“得啦,我还是在我的‘日古里’车上慢慢拉锯吧。”
巴赫拉莫夫和一位笑容可掬的陌生人从楼里走出来。
“同志们,我是新任区委书记,可能还不认识……知道大家很累,应当休息……很抱歉,……总之,有件重要事要说!”
“别客气,书记同志,”阿齐佐夫宏亮地说,“全告诉我们吧,你不会为鸡毛蒜皮小事,在这个钟点来,我们能理解。”
“到楼上办公室谈好吗?”巴赫拉莫夫提议。
“没关系,在这儿吧,”书记走向院中一角,众人尾随着,这里有几条长椅。
“我不能全告诉你们。因涉及国家机密。”区委书记继续说,“但是,有一点可以明确提出——今天晚上要完成一项类似围墙的工程。时间紧迫。你们是我首批动员对象。当然全凭自愿……”
有3分钟之久鸦雀无声。有人回车上拿烟,掏出火柴,但一直没抽。
“详细情况,我不能,也无权告诉你们。”书记说,“不过,咱们众多的城市居民有生命危险。要尽全力修起一条围墙。必须突击,抓紧完成……”他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下去。
继续沉默。工人们面色铁青。
阿齐佐夫终于激动地表态:“没说的!既然先找咱们,这是极大的信任。业余时间我不指挥施工队,所以仅代表个人讲话。墙就是墙。再难也能建成。总之,在哪儿垒墙,告诉我地点。”
“慢着,”坐在阿齐佐夫身边的老安装工,捋着花白的胡须站起,“我是党员,”他向书记解释,“我也有经验。愿上帝保佑大家。”
“就你一个是党员吗?”胸宽体健的壮小伙子走上前,从敞怀的衬衣里露出海军衫,“我们施工队有5名党员。这种事难道……”
“嘿,怎么这样说话,你听着,”有人大嗓门说,“天天一块儿干活,现在凭什么分开?都去不行吗?”
这回是一口同声地说:“说干就干!”
“给留点时间。跟家里说一声免得惦念。”
“不行,小伙子们。没有时间啦。不过请大家放心。我们负责通知家属。热气腾腾的晚饭准备妥啦,保证有人接你们班……”
一阵急刹车声。两辆银白色的“伏尔加”牌小车停在门前。从车里钻出大家熟悉的吊车工和司机。最后露出处长的肥胖身躯。
“早春”饭店的厨师长哈姆拉库尔——阿塔独自站在灶前自语。这是他的多年习惯:“在这个饭店我干15年……不,老先生,已经15年半了……第一次接待这样的顾客……下班了才通知我:‘阿塔,做200人饭菜。’老先生,懂吗?别人要睡觉了,他们却要吃饭?操办喜事?婚宴更该提前准备。嗯,不对,老先生……难道有自带暖水瓶参加婚礼的吗?告诉我越快越好。做羊肉汤或羊肉抓饭,能三下五除二就得?做沙拉子也没有那么快呀!做饭讲究沉稳老练,掌握火候,全凭手艺。哎,现在谁还研究这个!全城精通厨艺的师傅最多不过5个人。唉,算啦。这200人谁知干什么的,尽管他们选的钟点太怪,但今天的饭菜保他满意,对,老先生,……阿塔露一手给你们看看。
舒拉依娅跑出家门,抄近道直奔季拉夫鲁芝家。天早已经黑了。大街上有路灯照亮,可这里是深宅大院,古树参天,更显得阴森昏暗。突然,迎面有个形体不定飘飘摇摇的东西,舒拉依娅妈呀一声,满身起鸡皮疙瘩,腿肚子发软。过好一阵子,姑娘才揣测出那是一件晾的长衫随风摇曳。
舒拉依娅又继续赶路,但猝然爆发的恐惧无法消除。她心想,如果真有几团怪云闯入市内可怎么办?在黑暗中云团畅通无阻,摧残一切生灵,并且像发酵似的不断膨胀,可怎么办呢?她胆战心惊地东张西望,一片漆黑,能瞧见什么?太笨,放着光明大道不走,绕远了点儿怕什么。季拉夫鲁芝的家眼看就到,可舒拉依娅的腿像失灵了。
爸爸妈妈正在开心,有说有笑。不然的话,她也开车去做客?那是城市的另一头。可以在姑姑家过夜。云团让他们去对付好啦。天亮前会有结果。她显然不适合参加这种活动。
舒拉依娅已经打算返回车库,但是今天发生的事件异常清晰地再现她的眼前。朋友的面孔,疲惫的少校,为孩子揪心的中士。如果他们知道了放跑恶魔的是她,而她本人却逃之夭夭,人家会怎么想?以后她走到哪儿都要被人瞧不起——万一灾情严重,这是她一手造成……不,她绝不能放走恶魔。
舒拉依娅又迟疑了一会儿,便往季拉夫鲁芝家飞跑,一头闯进屋里。
季拉夫鲁芝和哈霞正在饮茶聊天。由于她猛然出现,二人唰地站起。
“舒拉依娅?!”
“你怎么啦?!”
“唉,姑娘们!我显然干出一件最大的蠢事。快点帮个忙吧……”她颠三倒四地把事情经过对女友叙说一遍。
季拉夫鲁芝不等她全部说完,就插嘴问:“你说那玩意从保温瓶往外钻?”
“对,我束手无策……”
“去你家,别耽误时间。”说着话,季拉夫鲁芝已经开始下楼。
舒拉依娅原想领女友走灯火通明的大道,但季拉夫鲁芝已经抄了小路。房门还四敞大开着。季拉夫鲁芝抢先进去,探头看浴室里边。
“嚯,快瞧,它增长得真猛!”
保温瓶几乎给铅灰色物质缠满,它那些像游蛇一样的小触手沿浴盆壁往上爬呢。
“我认为必须抓紧时间报告给科学家,”哈霞果断地说。
舒拉依娅从来没有把这位“丑小鸭”放在眼里,这一次她惊愕地挑起描得十分秀气的眉毛。她仿佛刚刚理解,到了关键时刻这位腼腆懦怯的普通姑娘也有股刚强、倔犟劲儿。
“这没问题”,季拉夫鲁芝支持地说,“只是要费一些时间。现在就得制止云团爬出浴盆。舒拉依娅,有大锅或大桶吗?”“我……不知道……”
“在哪儿能找到?”
“厨房,或者贮藏室。”
“走。”
“有啦!”舒拉依娅在贮藏室喊,“这个能用吗?”她从搁板取下洗衣服的铁桶。
“太棒啦。现在……要钳子和铁丝。”
“干什么用?”
“用钳子夹住保温瓶放进水桶里,盖就用铁丝勒紧。最少能争取到半小时。有钳子吗?”
“能有……妈妈向来不扔东西……怎么找呢?”舒拉依娅快急哭了,她一筹莫展地望着贮藏室,这里皮箱、木箱、纸盒等杂物全塞满啦。
“好吧!”季拉夫鲁芝安慰她,“如果不介意,我和哈霞来处理……你开车赶到出事现场。报告又出现一个危险物。他们也许觉察到了。越快越好,舒拉依娅。”
“行啊。”舒拉依娅急奔车库。
舒拉依娅和女友在一起时,信心很足,可是一走进车库又泄了劲。这儿有一盏灯,但灯光再亮也照不到所有角落。姑娘总觉得索命的云团要从暗中飘出,这种念头一直折磨着她,无法摆脱。
她又三心二意了,是不是开车去姑妈家,快远离这个凶残的恶魔。她咬紧牙关克制着自己,将车开出车库。半分钟后已行驶在宽敞明亮的大街上。她很快就能开到目的地。到了那里人就多了,多重的担子,有专家负责,她就不必担惊受怕了。舒拉依娅可没有想一想,事件变得更加复杂化,这该怪谁呢。
汽车拐进网球场旁的林荫路,出去就是环城公路。离山前区已经不远。这条路舒拉依娅开车走过上百趟。她甚至熟悉每棵树。路虽不长,但还宽阔,只是路灯被两侧枝繁叶茂的大树遮掩住,柏油路面上布满斑驳的光点。
大道上极少行人,两侧住宅的窗子也没有全亮着。怪云在这里出现休想能被人察觉,它能无所顾忌地网罗牺牲品……
眼前出现一团黑影,霸占着道路的右侧,在地面上悬浮一米半到两米高。鬼玩意的正中有一对血红的,闪闪发光的眼珠子。舒拉依娅呆呆地盯住那团魔影,开着汽车像受到催眠,风驶电掣地闯了上去。眼见着铅灰色的云团要把她吞噬。
她狂叫着踩紧煞车。太迟了,只听刺耳的吱嘎声,碰撞的轰隆声,剧烈的痛感,玻璃粉碎——这一切完全同时发生。舒拉依娅当即丧失知觉。
自动卸货车的司机眼含着泪水向赶来抢救的医生解释:“您听我说,绝不怨我。遵照规定停的车,紧靠路边。后灯亮着。我去商店买包烟。回来就看见小车发疯地,也不减速就往我的车尾上撞!嘭!亏我没在驾驶室。”
“这话你对市汽车检查局的研究员说,”医生不耐烦地把手一挥,“我哪有功夫听事故的细节。”
司机不肯善罢甘休:“我不是表白自己。这件事我没责任。怎样鉴定都能证实。我是为姑娘担心。年纪轻轻的,她难道是故意撞车?后果严重吧,是吗,医生?”
医生挖苦地打量着他说:“最重要的是她应当挤点时间学会开车。亏她走运。仅仅伤到表皮并有一点轻微挫伤——不用你担心,能活到结婚那天。”
“噢!”司机感到惊愕,并快活起来,“可当时她怎么那样……啊……啊……咽了气儿似的……”
“神经性休克,严重昏迷。三四个小时以后她自己就能回家。”
“是吗?”司机搔搔后脑勺,“竟是这样的人掌握方向盘?后挡泥板全给撞断了……她无权开这种玩笑,我要起诉!”
季拉夫鲁芝很快找到一只不大的又脏又破的皮箱。家用工具多半放在这样的万宝箱里。她心里有数,因为在重型机机厂当车工的爸爸也有这样一只箱子。果然,真有一把上锈的钳子。又找到一捆电线,没错,包着挺厚的绝缘皮。季拉夫鲁芝用菜刀刮掉包皮。
现在万事具备,只等把盛云团的保温瓶放进桶中。
哈霞在季拉夫鲁芝寻找工具的时候,不停地和膨胀着的怪物搏斗。她的武器是长柄杓,刮爬上盆壁的铅灰色物质。它落在盆底后仍然往上爬。
季拉夫鲁芝走过来,二人同心合力把云团装进水桶。大功告成。
季拉夫鲁芝看看表。
“舒拉依娅怎么去这么久。也许人家不信。”
“看你说的!目前沾云团的事谁不重视。”
“这就更奇怪啦。已经超过20分钟了。”
“马上就到,你看着。”
时间过去了,舒拉依娅始终没露面。两位姑娘烦恼地倾听门外动静。
“莫名其妙!”
“瞧,桶盖在动,它眼看又要钻出来……”
“唉,这个舒拉依娅!”
“你看……”
“不,她不会食言,我相信她。”
楼梯终于发出咚咚的脚步声,门铃刺耳地响。
“我说什么来着!”季拉夫鲁芝跑去开门。
门口站个墩墩实实的小伙子,还穿双高腰雨靴,他满脸晦气,但一见季拉夫鲁芝和哈霞就来了精神,嘻嘻哈哈地说:“想不到在这里能见到两位如此漂亮的小姐!干起活来会愉快的!请问哪儿出了毛病。”
“请您过来瞧。”季拉夫鲁芝闪开路,“你从科学院来?”
小伙子哈哈大笑:“猜对啦!我三天两头总去科学院修下水道。可笑,对吧?科学院院士居然不懂得如何排除漏水。”
“等一下,”季拉夫鲁芝挡住他,“你是干什么的?”
“专家,自来水行业的,”他自作多情地来个立正,献媚地说。
季拉夫鲁芝和哈霞茫然相顾。
“你保证地址没错?”
“嘿!深夜11点我敢弄错地址!你们把我当做什么人啦?”他从衣袋里掏出个纸条,“这是通知单。房号……单元……登记人姓名……”
哈霞捅季拉夫鲁芝胳膊一下,低声说:“像是舒拉依娅喊来的。浴室水管裂了”
“反正目前也没事干,”季拉夫鲁芝也小声回答。
“喂,你们二位在那儿还嘀咕什么?”小伙子问,“说清楚,水管有毛病没有?”
“如果请……”哈霞看女伴一眼。
季拉夫鲁芝理解她没说出来的话意。
“修理自来水管的同志!”她对小伙子说。
“哈哈!修理自来水管的同志!”他龇着牙乐了,“我叫塔希。不绕嘴吧?塔希。这名字你们喜欢吗?”他这个人,不管怎么说还挺随和。
“塔希,你能让人信得过吗?”季拉夫鲁芝问。
小伙子想来句俏皮话,但姑娘那副模样使他也严肃起来。
“你们有什么事吧?”
“请到浴室看看。”
他穿着大雨靴吧嗒吧嗒地从过道走过去,推开浴室门,立即打个唿哨。
“哟,敢用姑娘最喜欢的山羊胡子打赌,水管是冻裂的。夏天居然会结冻!在哪儿?在普通的自来水管里!简直发疯。”
季拉夫鲁芝拍拍修理工的肩头说:“塔希,只有这个单元冻裂了水管,所以不算灾难。你如果不赶快帮忙,会有更叫你吃惊,更倒霉,更危险的情况发生。”
塔希搔搔后脑勺说:“好哇,找到有趣的活干了。像是故意让我碰上好多怪事。瞧,有一回我也是按约定去干活……按过门铃,没人应声。光听水哗哗地从浴室往外……”
“好啦,塔希,”季拉夫鲁芝温柔地打断他,“咱们以后再闲聊。现在就行动吧。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好,”他有点不大好意思,“叫我干什么呢?”
“有汽车吗?”
“当然,工程修理车!停在门外。”
“太好啦!咱们一块儿去!”
“去哪儿?”
“出城,到山前区。”
“我,那……没问题。恐怕鲁斯塔姆不答应。”
“鲁斯塔姆是个什么人物?”“什么人物?修理车的司机呀,我的帮手。”
“咱们去找你的鲁斯塔姆。”
塔希不声不响地跟在季拉夫鲁芝身后。姑娘在楼梯转弯平台上猛地止步掉头问:“塔希,你车上有大桶吗?”
“有哇,怎么会没有呢!”
“金属的?”
“当然。”
“把它弄上来。”
“弄上来很容易。恐怕鲁斯塔姆不答应。”
“咱俩说服他,好吗?”
塔希毫无信心地摇摇头,朝季拉夫鲁芝叹了口气,说:“试试吧。”
“哈霞,你留在这儿盯着水桶。咱们马上把它装进大桶。有事喊邻居帮忙。”她鼓励地笑了笑,“放心,我马上回来。”
五个人里面数阿卜杜勒和萨比尔幸运。在出事现场正赶上需要年轻力壮的人,所以被批准参加最后阶段的工作。在环保院大批研究人员赶来之后,的确想让他们回家,但阿卡杜勒和萨比尔立刻证明有权参加试验工作。别忘了是他们发现的云团,是他们报告上级的,可到了最后在人、物不足的情况下,他们难道却成了累赘?
现场指挥分配这对好朋友到观测小组。他们从而得以目睹事件的最后发展。叫萨比尔协助化学家——递试管、试剂,根据信号接通触器,观察仪表显示的数字。年轻人认真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神态端庄严峻。凝聚的目光仿佛表示:也许正是根据我的分析才找到揭开云团内幕的关键呢。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他正在思念舒拉依娅。
他对这位任性的漂亮少女的感情,实际比表达出来的要深得多。从舒拉依娅今天的错误行为上,他看到自己的缺点。舒拉依娅有着美好的心灵,真诚,无私,对此他深信不疑。但他没有鼓励她发扬这些好的品质,仅仅盲目崇拜她的美貌,当她抱怨周围的人对她不理解时,他仅仅归结为别人忌妒。表面上她接受了这种解释,甚至露出笑脸。但她内心怎么想呢?他们之间的隔阂为什么会日益加深?……
阿卜杜勒分配到寻找云团来源小组。残酷的景象,一直挂在心上。他的确跟舒拉依娅不同,关心着整个城市和广大地区的命运,甚至全世界。不过,他的恐惧随现场的活跃,工作的繁重和紧张而消除。这么多学识渊博的专家,且拥有整个国家的财力,最后必能制服入侵者。不怕它来自太空。年轻人渐渐又恢复了平时快活的心境。
他们小组总算有了发现。离阿卜杜勒曾搜查过的地方约两步远处,僵卧着一只冻死的乌鸦。全清楚了。怪云是由这里启程。
乌鸦放进金属容器内,科学家们围拢它。这只捡来的乌鸦显然使他们兴致勃勃,阿卜杜勒当时却不以为然。不就是一只乌鸦吗!云团的牺牲品……当他听到科学家的议论以后才有点开窍,认识到判断错了。
“同志们,有必要再认真搜察一次,遗迹附近是否还有冻死的鸟类。”
“您是说……”
“是的,不能排除云团可以飞行。先不管怎么措辞,就是说,它能离开地面上升很高。真要这样,想围住它就困难了。”
“事情也许没那么复杂?乌鸦不小心自己撞上云团。”
“可是死乌鸦是在‘遗迹’起点上找到的,你不感觉奇怪吗?”
“随你怎么说,云团在这儿是紧贴地面。”
“如果……它是从地下钻上来的?”
“也许,它往上一蹿?冲乌鸦去的?下一步怎么办先去看看再说。”
小组成员散布在棉田里认真察看每棵棉株,没有新的发现。
工地上这期间进展迅猛。天刚黑几辆装聚光灯的绿色汽车开进现场,呈半圆形布置在云团周围,把热火朝天的工地照得雪亮。
工人、技术人员以及各种装备源源而来。重型平板车运来的三辆挖土机立即围绕云团掘沟。水泥支柱和钢筋卸在工地边上。自卸车运来搅拌好的水泥。第一根立柱竖立起来,随后第二根、第三根……一位工程师正向安装工人讲解如何用钢架加固支柱。
时间快得惊人。瞧,几辆帆布篷车开到云团跟前。卸下几点银白的箱子和奇形怪状的刀、铲——分割云团的工具。
萨比尔凑到阿卜杜勒身边。
“你看那是季拉夫鲁芝吗?”
“哪儿?”
“那儿,公路上,岗哨那儿。”
“我看没错,是她,朝咱们招手呢。”
“劳驾,看看几点?”
“11点30分。”
“哦!肯定有事,不是来这儿看热闹。”他飞快地向公路跑去。
“舒拉依娅呢?她在哪儿?季拉夫鲁芝离着很远就问。
“这该问你呀。”阿卜杜勒回答。
萨比尔面色苍白。
“又出什么事啦?”
这时季拉夫鲁芝也在发愣。
“一小时以前她就开车来这儿……”
“没在这儿,我告诉你啦!”
“咳,这还不算……同学们,请负责人来,我有重要情况汇报。这位死心眼的值班同志说什么也不放我过去。”她朝着站在路边,板着面孔的民警点点头。
“好,为你哪怕上天摘星。”阿卜杜勒拔腿就跑。
“你敢肯定舒拉依娅要来这儿吗?”萨比尔继续盘问。
“绝对没错。”
“或许后来变卦了?”
“不可能,不会,萨比尔。她家里有块云团。”
“哦,见鬼!全怨我。当时怎么没问清楚她要干什么!”他用手揉着前额,独自嘟哝着。
“萨比尔,冷静些,我跟你一样着急。汇报完紧急情况咱们一块儿去找舒拉依娅。”
一辆重型运货汽车尾随装有“警报器”的“伏尔加”牌警车在柏油路上疾驰。
家家户户均已熄灯,连商店屋顶、门前的广告灯也已经熄灭了,只有路灯还忠于职守。沉睡中的城市没有料到近郊却正在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
来到舒拉依娅的家门前,汽车停下。
街道上空寂无人。从车身标有“测试实验”字样的车上跳下来季拉夫鲁芝、萨比尔、阿卜杜勒以及研究院的研究人员。小组领导人普拉特乘坐“伏尔加”小车。他和民警大尉走到众人面前,对大学生们说:“给你们带来个消息。”
三双眼睛盯着他。
“我和阿瓦佐夫同志,”他朝大尉点点头,“刚刚和急救站通过电话……”
大家叹息着。萨比尔半死不活地站着。
“请放心,”老科学家体贴地说,“虽然发生撞车事故,你们的女友并没有危险。只是神经性休克,昏睡不醒。过3个小时她就能回家。”
“她在哪儿?”素来沉稳的萨比尔现在双手发抖。
“在中心医院。”
“我应该去一趟。”
季拉夫鲁芝和阿卜杜勒同时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普拉特。
“没什么可说的,我理解,”他摇摇头说,“不过,她正在昏迷当中。”
“您怎么还不明白?”萨比尔激动地说,“我应该守在她那儿。”
“应该这样,朋友!”阿卜杜勒拍拍他肩膀,说,“在医院守着,别泄气。咱们想法一样。”
“是啊,你们当然是对的……逻辑在这儿没有……”普拉特低声说,于是他转身对阿瓦佐夫说:“大尉同志,咱们留在这儿工作,用车送小伙子去医院吧。”
大家上了二楼。哈霞给开的门。
“总算盼来啦!”
“怎么样,情况不妙?”普拉特问。
“没事,好对付。它一个劲儿往桶外爬。我就把它弄回桶里去。咱们快走,它活跃得很!”
众人跟随着哈霞。
从摆在浴盆中的大桶里往外爬出游蛇一样的一条条灰色物质。
“它具有惊人的适应能力!”普拉特自语。
他让同学们留在过道,自己和研究人员携带银箱走进浴室。科学家小心搬动傍晚到手的银箱。他们不是把灰辫子捅回去,而是用特制的夹子夹住,割断,一块块扔进银箱。最后,残余的物质不再跃跃欲试,人们干脆把浴盆中的大桶端出来往箱子里倒。然后封住盖儿。大家把箱子搬出门外,抬上汽车。
“没有啦,”普拉特肯定地说,“最后一块怪云也隔离开了。衷心感谢你们年轻人的帮助,”他语气平和地说,“看来今后科学家还得麻烦你们,”他宽阔的脸庞浮现笑意,“好好休息,积蓄力量,夺取新的胜利。”
“请问,了解到一些什么情况呢?”季拉夫鲁芝怯生生地问,“它是天外来客吗?”
“你在哪个系学习?”老科学家问。
“生物系,哈霞也是。男同学是其它大学的。”
“嗬,这么说还是同行。非常愉快。”普拉特使劲点点头。“没说的!我认为你们有权知道我们观察的某些结果。”
大学生屏息静听。
“你是未来的生物学家,”普拉特对季拉夫鲁芝说,“生物体有哪些方面不同于无机物,你有何见解?”
季拉夫鲁芝微微一笑。
“教授,这个问题不存在我的或别人的见解……科学上早已解决。”
“哦?”
“有生命物质不同于无机物,它能吸收外界物进行新陈代谢,对环境的变化能产生反应,生长发育,具有繁衍后代的能力,做出不同方式的运动,能适应环境。”季拉夫鲁芝像在考场一样回答得简明扼要,最后又补充一句:“我还能列举某些不同。可有什么意义呢?”
“你马上就会明白。但还有一个据我的经验你们大学生并不感兴趣的问题。你知道地球上的生命如何产生,及其形成的原因吗?”
“难题,教授……35亿年前太古代初期,可能还要早,在我们地球上由于某种条件使无机物发展成为有生命的细胞……长期进化又产生出形形色色的生物……”季拉夫鲁芝困惑地沉默下来。
普拉特像是没有发觉她的窘迫,说:“究竟什么具体条件,科学上目前还不知道,不是吗?”他问。
“是的……”
“朋友们!”科学家启发地说,“想像一下35亿年前的地球。它的表面被厚厚一层海水复盖。因火山喷发,某些地方形成岩石小岛升出海面。天空乌云密布。各处火光闪烁,或是电闪雷鸣,或是火山喷发。岩石小岛经常在颤抖——它们遭受强烈地震的摇撼。含致命的紫外线阳光,透过稀薄的大气层,照射在地球表面。于是在特殊环境和许多因素的巧合下,奇迹出现——海洋的深处或者表层进行着某种化学反应,结果出现了广泛而巨大的突变——无机物中产生了有全部生物特征的细胞。闪电的一次袭击,或火山轻微的一次喷发都足以毁灭掉新生物。然而新生物没有毁灭。它们具有惊人的顽强生命力。一天天,一年年地战斗不息,为谋求阳光下有个存身之处,整整熬过了35亿年……”
“你是说……”季拉夫鲁芝猜出教授的思路。
“对”,教授爽朗地说,“同学们,过去曾发生过的事件,今天再度重演。”
“怎么产生的?”
“我们还不知道确切的情况,只能猜想。这正是环保院的重大科学监测领域。可以假设,比如这里……垃圾的处理上并不能受到经常有效地监督。在院落的一隅随意摆个垃圾箱。这里就越来越多地积聚着种种带酸、碱残液的破碎试管,瓜皮果核,学院食堂倒掉的饭菜……总之什么都能往里倒!放射性原素,尽管是微量的也不是不敢倒。显然还有一块磁铁……垃圾箱敞着盖儿。一天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垃圾箱里的各种物质开始产生反应。催化剂加快了反应过程。也可能促其反应过程的是另外情况,球形闪电穿过垃圾箱。细节我们还不清楚……”
大学生听得入了迷。
“不过事实归事实:世界上第一次出现了新的细胞物质,它具备生物特征……”
普拉特停顿了一下。
“你们会问,怎么从前没听说过?而且,垃圾箱在地球上有几十亿!关键在于,它的产生可能是一串个别因素的偶合。难以置信的一种偶合,也许仅占几百兆分之一……但不管怎么说,地球上再次出现奇迹:由无机物产生活细胞。”
“不过……我们见到的不过是一团云雾。能叫做细胞吗?”阿卜杜勒插嘴说,“它也没有为自己的生存拼搏35亿年呀。”
“对,”季拉夫鲁芝说,“细胞产生得很少,还要继续增殖。”
“不错”,普拉特表示同意,“但后来连续出现对它有利的机会。垃圾箱里的东西很容易受到日晒、火烧。新细胞生存下来很难。不过没有出现这种结果。于是,垃圾箱里很快出现一团奇异物质——当时它很微小,哪怕用放大镜也分辨不清。后来有位过客参与进来……确切地说,又是个机遇。”
“乌鸦?”阿卜杜勒问。
“对,乌鸦。当小团物质略微增长,好像一条肥壮的蠕虫时,被来垃圾箱觅食的乌鸦发现。它吞下这团并不可口的铅灰色物质,随后又尽情地啄食别的垃圾。对有生命力的‘新生物’来说,没有比鸟嗉子更适宜、更安全的地方。这团物质在鸟嗉子里快速增长。它显然又经历了一连串的突变获得新的性质,不用说,体积增大了。”
“有一天……”
“它感到嗉子里太挤,要换个环境。乌鸦这时也挺不好受,嗉子发胀,吃不下东西。不仅如此,它还有一种想吃化学制品的欲望。有时它落在建房工地吃水泥、石灰、颜料,有时受无形力量支配飞到化工厂。它落在高耸的烟囱上吞有毒废气。有一次乌鸦被棉田地头上白花花的一堆东西吸引。这是刚运来为棉田施肥的硝酸钾。乌鸦贪婪地吞食。”
“这是后来的那个云团。”季拉夫鲁芝拿不准地说。
“对,乌鸦起飞时那东西就从嗉里呕吐出来。”
“乌鸦怎么冻僵了?”
“‘冻僵’,这只是假定术语,它不是冷冻,”普拉特沉思着,“这种物质有特殊方法封闭了生物体的肌肉……显然,这是特殊的麻痹状态……老实说没研究过这种现象。通过今后观察能找出原因。”
“云团为什么要麻痹它所碰上的生物?”
“一个目的,无限地积蓄能量。”
“就是说应该彻底消灭它!”阿卜杜勒大声说。
季拉夫鲁芝思索着,摇摇头:“它也是生命……新的生命形式……”
普拉特理解地对姑娘一笑。
“已经决定在山区建立科学观察实验室。装小块云团的箱子已运到那里。暂时先把它们放进山洞,设几道保护墙,我们同时进行试验。”
“万一云团看管不住脱逃出来呢?”阿卜杜勒担心地问。
“我想不会”,科学家立即回答,“它的好多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何况,知识每天都在更新。对此,你们会理解,能有效控制云团的‘活动’。说不定它还是咱们的得力助手呢!”
“得力助手?云团?”
“对,你们大概也注意到,凡受到云团作用的物质都容易破碎。也就是说挖掘隧道,开辟林间通道,拆除旧建筑物等工程就省力了,该干的事还少吗?”
“真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
“因为你总是图快、快、快,”哈霞取笑地说。
“不快点报告云团的事,现在也谈不上评论得力助手的性质了。”阿卜杜勒反驳说。
“啊……地球上真的又出现一种生命形式会是怎么个局面呢?”季拉夫鲁芝轻声问。
普拉特叹了口气,再三考虑才说:“是啊,同学们……很遗憾,人类过于麻痹,你想,每年往大气层施放几百万吨烟尘……”他的手一挥,“汽车排出的废气呢?它含有170种有害成份。沿海的石油污染呢?城市的上空笼罩着什么?美国有位气象学家明确指出:或者人类减少空中的烟尘,或者烟尘减少人类,二者必居其一。”
“这将意味着……”
“地球上还有很多地方存在出现各种形态,新的活性物质的一系列因素。”
“而且……它产生腐蚀性物质是为了发育成长。它本身可能就是腐蚀物?”
“它也许不会出现那么快……”
“但随时能产生……”
“怎么办呢?”
大学生们震惊地站在那里发呆。
普拉特向汽车走去。突然他停住脚步,转身面对这几位朋友。他眼里闪动着青春的火花。
“你们问怎么办吗?斗争!为净化海水、河水,为清净城市空气,为纯洁我们头上的天空而斗争,同学们……”
他身体尽管有些发胖,但还是很灵活地钻进汽车,同行们早已坐在车上等候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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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灾难的星球 | [英]詹·怀特 | 《灾难的星球》作者:[英]詹·怀特
刘勤学译
银河联邦初级训练学校是为弗摩浩特三号上非公民的地球人开设的。这是第三年。同学们两个一组按照他们自己所选定的专业方向,消失在宇宙中。
当马丁向学校发回信号告知他和贝慈已经到位,并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时,他想到,麻烦的是他们缺乏足够的定位能力。但是他们想,反正导师也对他们鞭长莫及。
一旦有这样的想法,那无处不在的危机将证明他们的想法是多么错误。
“早晨好,”显示器上出现了字样,“下面是任务安排,请记录下来,以备研究。”
随着这些文字的出现,对面的那面墙变成了一个屏幕,非常具体地显示出他们的导师和授课的那间宽敞、低矮、昏暗的房间。导师身边有两架控制台和八堆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东西。马丁起初以为那些是艺术品或是些家俱,但当他看到老师拿起一个放到嘴边时,他猜想,那些很可能是食物或是一些芳香的植物。
接着,显示器上又出现了一条文字:“任务提要。你们继续进行TRD/5/23768/G3,并进入第四行星的轨道。对诸行星进行研究,与其高级生物进行联系。考察一下,这类生物是否可以被接收为银河联邦的成员。有问题吗?”
马丁咽了一下口水。他知道这种行为只不过是心理反应,但他的肚子好像比身体的其他部位要别扭得多。在旁边的桌子边上,贝慈正在戴眼镜。她实际上并不需要眼镜和任何其他的感官上的辅助装置,因为所有地球使者都接受过联邦的高级医疗和再生处理,以保证他们能适应要去的那些星球上的生活。但在某些特别的情况下,贝慈还是戴上眼镜,因为眼镜可以使她觉得更明智些。
“没有问题,”她静静地回答,并看了看马丁,他也没题,“这一阶段的问题只是想得到更多的信息。”
“很好。那个星球叫作特莱地,那里的人们是这么称呼它的。那是颗危险的行星,甚至它的居民也这么认为。他们居住在赤道地带的一块大面积的陆地上,并有一串岛屿通向北极陆地。那里的技术很落后。特莱地是二十七年前——按你们的记年方式来算——被联邦探索飞船发现的。由于当时登上特莱地的那些人与特莱地人在生理上差异太大,所以未能与他们进行公开的接触。你们有问题吗?”
马丁提出了一个非常明显的问题:“如果是因为对于特莱地人来说,探索船上的人们看上去太可怕而不能进行直接的接触,为什么不采用间接的接触,把言语转变成文字形象,就像对地球采取的那种办法,或是像你现在对我们采取的联系办法?”
“特莱地人对重要的事情非常认真。他们决不通过中间人或中介物来做出重大决定。查明他们这一行为的原因,也是你们这次的任务之一。”
“那我们得和他们面对面地相会了,”马丁说道,他觉得嘴里非常干,“我们只有和有关的一个人见面行不行?”
“见机行事吧。”
“没有问题,”贝慈说道,声音有些颤抖,“他们的头脑真不简单。”
“在任务顺利完成之前,通讯网络不能到达特莱地。你们驾驶极速飞船去。实地探测由马丁负责,贝慈将留在飞船上负责监视,确保任务的顺利进行。有问题吗?”
马丁抬起眼睛盯着屏幕,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出汗了。他说道:“这……这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
“这是不言而喻的,不成问题。”
贝慈在他身边神经质地笑道:“导师,他想说的是,为什么让我们来?”
“三个理由。第一,你们两人对未来的打算比一般的人更多犹豫不定,而这次任务不论是否成功,都要使你们打消这些犹豫;第二,你们最近才被接收为联邦公民的新成员,你们对这项任务的好奇心比那些老成员强;第三,特莱地人和地球人之间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会为你们的联系提供方便。”
“除了呼吸相似的空气外,”贝慈反对说,“其他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他们十分丑陋,太缺乏美感,视觉上无法让人接受,并且——”
“请原谅,我想这些差异只是表面现象。”
“对你来说,也许是这样。”马丁暗想。
“你们将会认识到,你们是在进行一次适应性测试。如果我不是只为你们提供基本的信息,而直接为你们提供帮助的话,那么,就会降低这次测试的价值。”
“有问题吗?”
“能给我们提一些建议吗?”他问。
“很明显,你们在这里度过的三年中,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建议、指导和训练。我的建议是记住所学过的一切,并将它们运用于实践。这任务不会用很长时间。贝慈运用飞船传感系统和计算机系统。马丁注意一下第一个联系人的人选和如何开始询问。
“通过对某一个成员的询问来全面了解其文化是有可能的。所有必要的设备你们都可以使用到。在这些设备的操纵方面,你们已经得到了良好的训练。你们一旦肯定了特莱地人有成为联邦成员的可能性,我们就将决定你们的极速飞船船长和联系人的职责。
“你们对此全权负责。”
这一星系中共有七颗行星,其中只有特莱地有人居住,并有卫星的残余在围绕。由于这颗卫星接近了洛希极限(注:洛希极限是从行星中心算起2.44倍于行星半径的距离。)而被主星的引力拉得支离破碎。这颗行星转轴,没有按中轴的方向倾斜,它的卫生的轨道是和它的赤道平面相一致的。这些按轨道运行并经常相碰的碎石还没有形成一个固定的环行天体,因此特莱地赤道上的陆地常被陨石雨袭击,这些陨石使长期在野外生活的人生命受到威胁。
“情况不总是这样,”马丁指着眼前的传感显示器说,“那个布满陨石坑痕迹的灰色的条纹曾是一个机场的跑道。那几堆碎石、锈铁一定曾是码头上或是工业联合企业的设备。这里的文化想必至少和地球加入联邦之前一样先进,那时月球还没有崩溃。”
“它好像不只有一颗卫星,”贝慈若有所思地说,“这些转迹和按轨道运行的成堆的碎石说明……”
“区别是在学问方面,”马丁插嘴说道,“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一度相当先进的文化,这个文化在遭受到陨石雨的极大破坏后,过去的技术似乎全部丧失了。问题是,我在什么地方着陆?”
贝慈显示出一张极地的放大照片和一些相应的数据。上面有一个像是科研设施的东西,一座小天文台,一个非核能源基地,还有一条修得相当好的路,很明显这是条供应线路。马丁想,和那里的居民取得联系不应该太难,因为那里的天文学家已对天外来客作好了思想准备。但天文学家不能代表所有的居民。而且,对那一星球的估价不能只根据它的居民中的知识分子。他要在大街上和一个普通的特莱地人交谈。着陆地点最后定在距一座“城市”10英里远的一条路旁,这座“城市”座落在赤道大陆的一条幽深肥沃的山谷里。
“我说,保护装置怎么办?”贝慈说道。
他们商量了几分钟,考虑是否能在他踏上地表时使用船上的保护系统,后来还是决定不用。他是要去和一个技术落后,并且不属同类的人取得联系,无缘无故出高科技会把人吓住,这对他没有什么好处。
“那么好了,”马丁最后说,“我唯一的保护装置就是着陆器的保护罩。我手里不拿任何东西,穿工作服,带一个头盔,再带一个美观点的面甲、背一个特莱地式的背包和一个小药箱,还有常规生活用品。特莱地人对穿着的要求不是十分严格的,我应显示出我与他们生理上的差异,并且让他们知道我没带武器。”
“翻译器放在我的领章下面,”他继续说,“头盔里要装上传感器和监视、照明装置,还有隔断翻译器的装置,以免我们有谈话被特莱地人听去。你的设备能操纵这些吗?”
贝慈点了点头。
“我没忘什么吧?”
她摇了摇头。
“别为我担心,”他尴尬地说,“不会有问题的。”
但她仍不说话。马丁向她伸出手,小心地把她的眼镜取下来,合好,放在控制台上。
“我准备,”他轻柔地说,“明天出发。”
马丁并不打算秘密着陆。他是夜里到达的,着陆器外面闪着光,走得比较慢,以免被人们认为是一颗大流星。然后他焦急地等待着居民和附近那座城市当局的反应。
他焦急地等着,逐渐变得不耐烦,他又等了特莱地星球上的一整天。
“我真希望,现在我周围有一群人,”马丁不耐烦地说,“但是,他们只是从这里路过时看我一眼。我得想办法拦住一个和他交谈。我现在打算离开着陆器,向道路方向移动。”
“我看见你了,”贝慈在极速飞船里说,然后又警告道,“到达那条路只要几分钟,被陨石打中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我们的计算机也很难预测出每一颗陨石的落点。”
马丁担心那些在轨道上撞击而成的零星碎石,还有那些不是倾斜,而是垂直落下的陨石。但是当马丁在考虑会见第一位特莱地人的时候,这些曾砸在特莱地周围和地表的卫星碎片,这些让贝慈感到头疼的陨石,渐渐地停止了下落。
特莱地人的文化也许是发展到了进行太空飞行的边缘,而且还在那黑暗的极地进行着天文学的研究。他们也许考虑到了外星有智能生命的可能性。这种想法或许从特莱地人的史书里面提到过。但是一个普通的特莱地人应该知道这种情况,不应该一见到马丁这样弱小的并显然无抵抗能力的外星人,就要因恐惧而采取敌对行动。
当马丁和贝慈在飞船上讨论的时候,他们的想法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满意。现在马丁可有点说不准了。
“能见到路上有人吗?”
“有,在你北边一英里的地方,一个人骑着一辆三轮车,拖着两个轮子的挂斗,沿着你的方向,往城里去。六分钟后,你可以看见他。”
他等着,为了使自己能平静些,他查看着沿路修起的墙。像特莱地大多数道路一样,这条崎岖的路是南北走向的,这墙可以使行路的人们免受从西南倾斜而来的陨石的袭击。
路边的墙是当地弄来的石头筑成的,平均四米高。道路曲曲弯弯的很少有直的地方,像顶风中的航船走的路线一样。
传来一阵短促、不安的嘶嘶声,之后是砰的一声。在着陆器和道路之间的一小块地面,发出一道闪光,并升起一团尘埃。当马丁掉头向道路方向看时,见到那个蹬车的特莱地人。那人紧贴着保护墙,快速地蹬着车子向他驶来。
马丁走到路边,企图拦住车子。他一点不知道这辆车的刹车系统怎么样,他有被这辆带挂斗的三轮车撞倒的危险,这种危险要比被陨石打中大得多。他希望,他的举动能被看作是礼貌的表示。当那辆车在他身边慢慢停下来时,他伸出双手,然后又放下。
“你好吗?”他轻柔地说。翻译器马上把这句话用特莱地语大声、清晰地转达给那人。
那人看上去象是一只四只胳臂的大袋鼠和全身长满稀稀疏疏黄毛的青蛙的杂交后代。由于这家伙的个头儿大,加上马丁又缺少自卫武器,所以马丁十分警惕,他注意到那人肌肉丰满的长腿,和爪子一般的脚,还有大张着的嘴和里面的大牙。那人有四只手,每只手六个指头,指甲弄得较短并且涂成鲜艳的蓝色,这大概是为了便于拿起一些小东西也为了装饰。他身穿一件粗纤维面料的深棕色的斗蓬,领口系着,整个衣服披在背后。背后还有特莱地人风格的背包,这大概是为了把手脚解放出来蹬车和掌车把。因此,他无疑是一种有一定文明程度的生命,那大张的嘴和可怕的牙齿只不过是惊讶和好奇的表示,不是愤怒的吼叫或是进攻的表示。
马丁紧张地想到,他也许还有点怀疑,所以又对他问起话来。
“如果你不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做,”他慢慢地说着,翻译器发出特莱地人那种声音,像是喉音很重的呼噜声,又像是刺耳的鸡叫,“如果你能抽点时间和我谈谈,我将不胜感激。”
那特莱地人发出了一声尖叫,这叫声没有被译出来。但后面几句译了出来,是:“陌生人,如果你不到保护墙那边去的话,我们的谈话就似乎应该简单些。我当然很高兴能和你谈谈,了解你。你到这里来所乘坐的那机器和其他,我们都感兴趣。但是,首先,我有一个问题……”
他停了一会儿。只有这么短暂的接触,马丁没办法看清他的面部表情,但是从这个特莱地人肢体的某种紧张和尴尬来看,这一定是个重要的问题。最后,他问出来了:“谁拥有你,陌生人?”
小心点,马丁想着。这家伙对“拥有”的理解和马丁的理解大概不太一样。这问题会不会包含着对他的国家、民族或雇主的热爱和忠诚?这个特莱地人用的是不是当地的土语,而这土语翻译器又只能直译?在弄清这个问题的确切含义之前,他也不回答。
“对不起,”他说,“你的问题我听不太懂。”
还没等那特莱地人回答,马丁便首先做了自我介绍,并开始描述他祖先的星球。他说的地球是加入联邦前的那个地球,而不是刚刚形成时的光秃、无人的星球。进而,他又谈到了他的着陆器和在他头顶上、轨道中的极速飞船。当特莱地人忽然表现出担心陨石的时候,他肯定告诉对方,不必害怕。他还告诉他,他自己并没有为此而带任何保护装置,也没带任何自卫或是进攻的武器。
他说完之后,特莱地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感谢你告诉我这些,尽管和传闻差不多,也是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的。轨道上那个飞行器里的人拥有你吗?”
他听到监听他们谈话的贝慈忍不住地笑了。
“不,”他说。
“你拥有他吗?”
“不,”他又说道。
“有时候,你确是这样的。”贝慈说道,“当心,从城里来了个蹬车的,向你的方向来了。车身涂有棕色和鲜黄色,后面拖着挂斗,还插个小旗,车上有两个人。他蹬得很快。大约二十分钟后会到你那里。”
马丁关掉翻译器,说道:“你认为是地方警察吗?我无法决定该怎么办,除非见到他们,那时再问他们是谁、是干什么的才行。但现在麻烦的是我眼前这位朋友对我属于谁拥有问个没完。他说的传闻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认为这个问题这么重要,我也没法直接回答他。”
他打开翻译器,继续解释他和贝慈的关系。他并没有特别地讲他们的分工,而是详细地讲了人类的社会问题、文化习俗和生育繁殖。但是,那特莱地人的四只胳臂有两只忽然抱在一起。
“再次感谢你这有趣的传闻,”他慢慢地说,好像是怕马丁不能真正领会这个词的意思,“你回答了一些我还没有问的问题,但是该回答的还没有答。”
这时已经可以看见那辆棕黄色的三轮车了。马丁马上说道:“那辆有旗子的人力车正在飞快地接近我们。他们是有要事吗?”
特莱地人盯着那车,表现出很紧张的样子:“那是海主和地王联络的旗子。他们的使命和我们没有关系。”
“只是两个邮递员。”贝慈松了口气。
“……你的情况还不太清楚,”那人继续说道,“把你们带到这里来的那个飞行器,是不是由你和你那个伙伴拥有?”
“我的情况……!”马丁想着,似乎明白了点,他大声说道:“那飞行器不是我们个人财产,我们只负责操纵。”
“但你们是由什么人拥有的,大概是由出于他们的目的而命令你们来这里的人所拥有。”他说的很快,并又加了一句,“你们必须服从他的指令?”
“是的,”马丁说道。
特莱地人发出大声的咯咯声,翻译器没有译出,后面的话译出来了,他说:“你是个奴隶,马丁,显然地位较高,因为你被允许使用这样的设备。但是,你仍是个奴隶……”
当那家伙的一只大手向他挥过来时,马丁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但当离他下巴只有几英寸远的时候,他停下了,手指指着他领子上的联邦标志:“……那是你主人的徽章吗?”
马丁首先想到的是坚决否认他是个奴隶,可又一想,这么做也许会把情况弄得更加复杂。而且,实际上说有主人,也不错。
“是的。”他说道。
那特莱地人拉了一下马丁的手,他粗大的、毛绒绒的手腕上露出了一个镯子。那镯子上有一块平平的、椭圆形金属,上面有由几种颜色构成的复杂的图案。
“我也有这个。”他说,“但你这个标志又小、又有怪味,还不显眼,挺适合你这个值得信任并担负责任的奴隶戴。但是你刚才为什么回避那些有关你身份的问题?”
“我不太清楚你们的拥有概念。”马丁诚实地答道。
他记得他们的导师曾反复告诫他们。在与外星人交往的情况下,一定要说实话,虽然不能一次都把实情说出来。恰当的实话比精心编造的、外交词令式的谎言更能减少麻烦。
“我讨厌我所听到这些,”贝慈说道,“联邦不存在奴隶制和任何形式的——”
她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那特莱地人便说道:“现在我明白了,你刚才以为我是个主人,所以很谨慎。我也以为你是个主人,因此也很小心。我们同外星人的交往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这不能让奴隶来办……”
“要我的主人自己来办?”马丁问。
“这正是我的意思。”特莱地人说。
马丁想到了他的导师,想到了他那巨大、笨拙的身躯和那庞大而永不休止的维护生命系统。他谨慎而真诚地说道:“请不要认为我这么想是对我主人的嘲笑或不忠。我的主人的体重实在太大,也上了年纪,此外,他还需要时间和精力来完成他的其他计划。”
“因为我们现在是面对面地谈话,所以我能相信你所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除非我的主人给了我其他的指令。”特莱地人说着,他的态度已有了明显的变化。他又加了一句:“但我的主人不会接受你说的任何事情。”
“出于以上原因,”马丁接着说,“我被指派在你们的这个世界着陆,并收集你们和你们的文化资料,这样我的主人就会知道是否可以建立友谊和文化的交往。”
“你的主人似乎缺少聪明和智慧。”特莱地人说道,“你的主人最好只送来无线电收发设备。”
“这已经试过,”马丁说,“但没成功。”
“那自然。”特莱地人说。
很明显,情况有了些麻烦。特莱地人给马丁的印象是属于一种等级观念非常强的奴隶文化,在这种文化中,主人只与其他的主人或是神灵对话,当主人对奴隶训话时,奴隶必须完全听从,而且可以不相信以前地位较低的人所说的一切。
马丁想道,这样可真够蠢的。他大声地说:“如果我是个主人,你又会怎样?”
“如果你是位主人,”特莱地人回答道,“那么我将一言不发,除非我要说的内容经过我的主人审查。你要知道,不是由主人传授的知识是不可信的。我能给你提供的唯一帮助是安排与你对等的主人会面。还有,如果你是主人的话,我们就不会像刚才那样,自由交谈了。”
“我们能否再继续谈谈?”马丁焦急地问道,“我还有点问题,也想回答你的问题。”
“可以,马丁。”特莱地人说,“可以继续,直到我向我的主人报告了你的到来和我们所谈论的一切,他会估计出这一切的价值,并以此为根据来给我指令。”
“我的好奇心使我并不急于作汇报,”他又加了一句,“我的名字叫斯科塔。”
“谢谢你,斯科塔,”马丁松了口气,气氛好像又变得友好了,但他还需要进一步弄清楚这种主仆的关系。他说,“你准备当面作汇报吗?在哪儿汇报?”
“谨慎点……”贝慈提醒道。
“很幸运,不是,”斯科塔说,“我得通过无线电汇报。设备就在城里。在我主人的教育联合体中。”
“你是位教师吗?”
马丁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幸运。斯科塔教授什么课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很多科目都有基础训练,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个特莱地人很有可能给他们提供完成这次任务所需的一切资料,也许只要几个小时就能完成任务。
“确切地说,只有主人才能教课,”斯科塔回答道,“这是法律。我传授的是一些被公认的知识,并根据学生的年龄情况进行适当的缩简。学生是那些淘气的小家伙们,他们很少对自己所接受的东西产生疑问。你知道,即使是主人的话,经奴隶们一传也会变得不那么可信了。”
“我很想见见你的学生们和城里的其他人。”马丁说,“我能不能会见一位主人……?”
马丁真想把舌头咬下来。他不加思索地说出了最敏感的东西,他觉得空气又一次紧张了。
那特莱地人发出了一声轻柔地声音,这声音没法译,好像是一声叹息。
“陌生人,”他慢慢地说道,“你的到来是对我们主人们的侮辱和冒犯,原因很简单,你的主人很少考虑这个世界和这里的人们,他把一个奴隶作为使者送到我们这里来。就我所知,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了,我难以想象主人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但我很愿意带你进城,”斯科塔继续说道,“实际上,我很急于这么做,为的是继续我们的谈话,以便在官方指令忘记这次会面之前尽可能多地了解你们的人民和你们的文明。但我要警告你,进城对你来说是十分危险的。”
“这危险是来自奴隶们,还是主人们?”马丁问。他开始喜欢这个看去十分可怕、四条胳臂,高得出奇的家伙。他对目前的情况心里还没有底,但他能肯定他是个诚实的人,并多少对他的安全表示关心。
“如果得到主人们的指令,奴隶们会阻止你,”特莱地人慢慢地答道,“但只有主人们有武器,也只有他们能杀人。如果你愿意爬进我的车里,我会把你带进城。”
“别去,”贝慈说,并列出几条理由。
“我已得到信息,”马丁听完贝慈的理由,就接着对斯科塔说,“这一地区的陨石活动由于三方面的因素很快会增多。由于不知道你们的时间单位,所以我无法把时间说得更确切。按照轨道中飞行器上的仪器——”
“这不可靠,”斯科塔插嘴说。
“是的,”马丁马上说道,“但那些仪器是由我的伙伴监视着的,她自然为我的安全担心。”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重视这条信息,”特莱地人说,“我不觉得它重要。信息是通过一个设备传到你伙伴那里,再通过另一个设备传到你这里。再通过你传到我这里。事实和信息之间出现误差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我无法相信这一信息。”
“你也许相信不久将从天上降下更严重的灾难。”斯科塔接着说,“你现在是否想回到你那安全的飞行器里去?”
在马丁的另一只耳朵里响着贝慈的声音,她更加直截了当地叫他回到飞船上,并说他可以在另一个时间和另一个特莱地人交谈。但马丁想继续和这个人谈下去,他这种强烈的愿望连他自己也觉得惊奇。
“如果我回到飞行器里去,”他说着,用词上非常小心,“我会给你留下个设备,以便继续我们的谈话。但出于两个原因,这么做是不会令人满意的。我不能拜访你们的城市,别人也不相信我们交谈过。如果通过你的经验,你能保证这条路的安全,那么我会和你一起进城,并继续与你面对面地交谈。”
特莱地人大声呼叫着:“陌生人,你终于按照特莱地人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了。”他开始蹬车,保护墙飞速地向后掠去。斯科塔说着,但注意力并没有离开那条路:“我还能向你保证,你可以和我面对面说话,也可以对着我的脖子后面说话。”
特莱地人只有两次把车移到道路靠外的一边,这当然不安全,但他得让路,以便使迎面来的车走里边。这样的走法似乎取决于迎面的车上飘着的旗帜和车上的人们所戴徽章的大小和位置。
一面旗帜和由一个肩章上戴一个大的徽章的特莱地人驾驶着颜色奇特的车子说明他是个低等级的奴隶,是一个普通工人或是这种地位的其他人,徽章戴在袖子上的奴隶较为高级一点。徽章戴在手腕上的是高等级的奴隶。
道路弯弯曲曲,以便利用小山这一自然屏障,躲避陨石嘶嘶的撞击和爆炸带来的危险。马丁不时地看着空中云层下面陨石划出的条条白热的轨迹。他感到大地传来的震动,没有减震弹簧的车身使他感觉到地面高低不平。路外边突然盖满了爆炸后的岩石尘埃。
“想必这就是你说的那颗大灾星,”斯科塔说着,“主人经常警告我这类事情,但是连他们也很难准确地预言出来。”
“他们为什么把陨石比作灾星?”贝慈问,“难道陨石和主人的鞭子一样会令人感到痛苦吗?”
一辆飘着小旗的大车子沿着路边行驶,在他身旁擦身而过,马丁现在知道那小旗是农业主的标志。之后,他向斯科塔问了贝慈提的那个问题。
“主人们说,”特莱地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答道,“那是为了时刻提醒我们,不要完全相信那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当然,主人们说的话除外。”
他又问:“主人是否给奴隶们,特别是像你这样的高级别奴隶,一点自由?”
“我们有自由。”特莱地人答道。
“但是主人们命令你们该做什么、该想什么,”马丁有点异议,“只有他们有武器,只有他们掌管惩罚权,只有他们有权决定人的死活。”
“那自然,他们是主人。”
马丁意识到他们又说到敏感的话题了,但他实在需要听到答案:“经常使死刑吗?处以死刑的都是些犯什么罪的?”
“有时候,由于主人们自己的原因,他们互相处死对方,”特莱地人说着,车子在一个急转弯处放慢了点速度,然后,进入了一条深谷,“这很少发生在奴隶们身上,除非奴隶毁坏了贵重的物品。至于较轻的罪,可以罚降级,或到险恶的地方工作一段时间。如果罪过不大,就由维持治安的奴隶来处理。”
“一位谨慎的主人一般由信得过的并且守规矩的奴隶来侍侯。”特莱地人接着说,“这种奴隶会妥善处理一些麻烦,使情况不至于发展到毁坏财产这一步。”
马丁想用几秒钟时间,把正在浮现出来的特莱地人的文化情形理理清楚。如果斯科塔把马丁对他所说的一切,原原本本地汇报给他的主人,那他的下一个问题就的确有点莽撞了,不过,他还是得问。“对你的社会地位,你满意吗?斯科塔,你不想作个主人吗?”
“你疯了吗?”贝慈刚要继续说但又停住了,因为特莱地人说话了。
“我曾多次想成为一个主人,”他说,同时又发出了一个无法翻译的声音,“但正确的观点制止了我。”
道路现在有点上坡,斯科塔用力蹬车,无力多说话,所以贝慈终于可以发表意见了。
“你太冒险了,”她生气地说,“我的建议是尽快离开。你对斯科塔说的有些话,会被认为是鼓动奴隶造反,主人们不会接受的。另外,我们所收集的特莱地地面信息,加之你与斯科塔的谈话,已为我们的进一步推断提供了足够的资料……”
出现的图像是清晰的,但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她继续说,特莱地根本上是一个奴隶文化,绝大多数流动人口服侍着一小部分高等级的主人,而这些主人为数不过几千人,也许甚至只有几百人。他们很会控制奴隶,使这些只有极小的权力和极低地位的奴隶们对他们的处境还很满意。当然,也有个别像斯科塔这样的奴隶偶尔产生一点疑惑。奴隶们对自己的社会角色非常满意,他们不想成为主人,并且还给奴隶伙伴讲一些传统来阻止伙伴们惹麻烦,他们以这种方式来协助维护奴隶制度。同时,他们对主人们的话深信不疑,尽管有时这些话和他们以前听到的相矛盾。历史也由主人们来操纵,所以,奴隶们无法知道以前是否曾经有过美好的年代。
但是最为糟糕的一点是主人们掌管奴隶们的死活,并且全特莱地只有他们以拥有武器。
贝慈继续说:“你知道联邦是怎么看待奴隶制和来自政府的任何形式的身心压迫的。他们不会对这个文化有好感。但是如果我们有办法把奴隶们和主人们分开,那奴隶们还是有可能被接收为联邦公民的。”
“没那么简单,”马丁说道,尽管翻译器关着,他还是本能地把声音放低,“麻烦的是他们对第一次见到的人和事都是那么的不信任,而有理性的生物之间的相互信任是成为联邦公民的一个重要要求。”
“摆脱了主人们的影响之后,这些是会改变的。你不是也认为奴隶们有机会决定他们是离开这里加入联邦,还是和他们的主人们留在一起吗!记住,我们的任务也包括提出一些对这里的问题的解决办法。”“那让我们问问其中一个奴隶吗,”马丁说。他继续通过翻译器对斯科塔讲:“斯科塔,你是否愿意到一个没有灾星——陨石的世界上去生活?在那儿,你会有农场,有自己房子,而且可以平安地到各地旅行。”
“陌生人……”特莱地人停了一会,继续说,“我认为这种事情是痛苦的,也是无意义的。主人们不赞同我们有这种想法。他们说灾星是不可抗拒的。”
“该洗洗脑子了!”贝慈厌恶地说道。
几分钟后,到了这幽深、肥沃的山谷出口,路变得宽了。斯科塔把车停在路边,好让马丁先远眺一下这座特莱地的城市。
山谷是南北走向的,用于耕种的西坡和谷底,都能免受灾星的侵害。只是陨石下落的角度为45度或超过45度时,城市才有危险,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城市的建筑都是紧贴地面的,小的私人住房延伸到楼房下面,这些楼房占地面积都很大,但都不高。不论大小,每个建筑都有一堵向西的厚厚的土墙,并且重要的机器和车辆都停放在出口较小的地壕里。突然,那特莱地人指着远处沿着山谷的一个高高的悬崖。
“那是我的学校。”他说。
在悬崖的底部有一碎石堆砌成的平平的圆台,凹进去的一个较宽的开口很明显是车辆的入口。他用望远镜可以看到崖壁上大约有50个小的开口,形状都一样,看得出是人造的。
“我想进去看看。”马丁说。
三轮车被拐回到路上,他又飞快地蹬了起来。
“这里没有多少孩子。”马丁说着,车子已经进入了住宅区,“他们是不是上学去了?主人们呢?他们住哪儿?”
斯科塔超过一辆结构复杂的高轮车子,那车上有四个特莱地人,叽叽嚓嚓地蹬着车。他回答道:“在孩子成年以前,他们得从父母和老师那里学很多东西。这里没有主人。他们住在极地城市,那里没有灾星,他们也很少来我们的城市。我们挺喜欢这样,因为一个主人的到来意味着一些人要遭受痛苦,其他人也觉得很不方便。相信我,陌生人,我们必须尊敬和服从我们的主人,我们也是这么做的,但我们更喜欢没有主人的生活。”
“为什么?”马丁问。他的话让他听起来有点造反的意思。
“主人们只解决一些重大问题。”特莱地人解释道,因为去学校的路很陡,所以他每说一句都要喘口气,“他们不只来执行处罚,而且提出或修改一些指令……一个主人他是不会白白跑来的。”
“他们来这儿要走很长而艰险的路。”特莱地人最后说,“不是出于一个非常正当的理由,他们是不会拿他们的宝贵生命来冒险的。”
这个奴隶社会,看上去是一个自定政策、自行管理的社会。马丁简直不敢明白他们为什么愿作奴隶,为什么他们不造反?为什么不谋私利?为什么他们这么尊敬自己的主人,而又希望远离自己主人呢?
他想,这些主人想必是非常有能力的人。为了有个清楚结论,他还得进一步了解。
“一个外星人的来访,”他小心地问,“能不能引起主人的关注?”
“谨慎点……!”贝慈提醒道。
“是一个外星奴隶的来访。”特莱地人纠正着马丁的话,但没有回答。
三轮车发出隆隆声驶过悬崖底部的石砌圆台,驶向车辆入口处,马丁看见斯科塔眼睛的瞳孔突然变大了,有平时的四、五倍大。他的扩张机构想必是可以任意调节的,因为,到隧道还需要再走几秒钟。显然,特莱地人在黑暗中的视力是没有问题的。他调节了一下自己携带的图像清晰器。
隧道的墙上有几处发光的植物,沿着墙壁不时地有些小隧道口,通向一些人工洞穴,洞里放的是一些不明用途的机器,这些洞穴使得这些机器免受灾星的损坏。斯科塔告诉马丁,这都是极其重要而又难造的机器,并且,特莱地缺少金属。
特莱地人把车子骑进了一个洞穴,然后,他们都下了车。
“我知道,对于像你这样的陌生人来说,也许难以相信,”斯科塔说,“但这都是事实,这座学校是整个星球最好的教学机构。交通、农业、通讯、教育等方面的主人们,还有主人联合会都把他们的奴隶送到这儿来。他们来的时候还是孩子,但当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他们可能是宝贵的人才了。”
马丁突然对这个特莱地人的身份有了新的估计,他不太像是个学校教师,倒像是个大学讲师。他想着,然后问道:“你在这个机构负责任?”
“我主管行政。”斯科塔答道。他带着马丁爬进了一条又窄又陡的隧道,“我是这里的高等教学奴。快到我的住处了……”
他又觉得斯科塔不像是个讲师,倒像是个学部主任。
“……呆会儿,如果你同意,”他接着说道,“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几个学生。不过,这可有点危险——”
“学生们不遵守规矩吗?”
“不,陌生人,”特莱地人答道,“是我有危险,在我报告你的到来之前,其他主人的奴隶会先去报告。我还没解决你的食宿问题。你先在这里呆一会儿。”
“谢谢,我想——”马丁刚要接着说,突然听到了贝慈的声音。
“你别像个客人、学者似地进去,会有麻烦。”
“还有些麻烦,”斯科塔也无意地想到这种问题,“我们不清楚你的生命过程,特别是进食和排泄。这是首要的问题。还有特莱地人对你们的疾病是否有反应和对你们的排泄物的消毒问题,我们一无所知。我也只是刚想到这一点。这是个严重的问题,需要和我们的高等医学奴商量一下。实际上我们应该让医学主人来决定这件事,这太重要了。”
特莱地人带他爬上一段隧道,来到一个大洞穴,里面有一张大课桌和几把大椅子。书架间隙的墙壁上覆盖着闪光的植物。马丁注意到这些书整齐地放在书架里边,而且两边还有带锁的木栏杆。
由于已经提到了外星人的感染问题,斯科塔总要和他保持点距离,尽管还要问许多问题。他担心外星人的感染,可是又对外星人十分好奇。马丁不想再让他为难。
他说:“如果你能给我提供食宿,我当然很高兴。但为了使我们都能方便点,我还是想到时候回到我的飞行器里去。能不能允许我把飞行器弄到学校前边这块平地上来?这样,我就可以在这里多呆些时候。”“这样医学主人也没有理由担心。”对方还未回答,他就继续说道,“因为外星的病原体并不会影响特莱地人。特莱地的疾病也不会传染给银河系的千百种生命。这是——”
“谣言!”特莱地人插嘴说。
“当然,”马丁接过来说,“我并没有在每个星球上生活过,但我的确分别在三个星球上生活过一段时间,而没有染上他们的疾病。”他说的与事实有点出入,因为这三个星球中有一个就是这个特莱地。另外两个是弗摩浩特三号和围绕在银河系中心位置的墨玉星运转的一个没有生命的行星。
“我不信,不过我很放心,”特莱地人说,“你的飞行器停在我们学校外边,比停在城里其它地方都好,可以少引起点议论。”
“谢谢,”马丁说道,“如果突然出了问题,假如我真是一个潜在的疾病携带者,主人们怎么知道这些呢?”
特莱地人指了指墙壁的一个凹陷处,那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些架子,架子上排放的东西看上去只能是莱顿电瓶,电池导线和满桌的无线电设备联在一起,看到这些设备就好像看到了传说中的马可尼装置。斯科塔对特莱地人用的摩尔斯电码作了简单的说明,马丁默默地翻译着。
“这是机械装置,它可以在遥远的距离之间传送和接收信息,而不是面对面地进行。”
特莱地人向着那些带栏杆的书架比划了一下,说道:“里面讲的传闻,不过我们中间有些人可以读。”
“你把我说糊涂了。”马丁说。
“那些书里的传闻是根据古老的传说改编的,”特莱地人说,“是主人们选出来供高等奴隶们学习用的,这些奴隶看了这些书,并不会引起他们对目前环境的不满,或是考虑用什么东西能阻止灾星降临到我们头上。接受不可避免的事物的好方法就是忽视它。”
马丁说道:“你是说大多数奴隶都忽视了?”
“我是说,他们喜欢忽视。”斯科塔答道,“对这条信息,他们并不是一无所知,但他们慢慢思考,作为脑力和体力方面努力的报偿。”
马丁想,他倒像个某种互济会成员,受人委托,并对此的重要性保守着秘密,委托人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受宠的人们,他们显示出自己能够并愿意保持这种特莱地的地位。“主人们什么都知道吗?”他这句话里的讽刺意味未能被译出来。
“不是什么都知道,”特莱地人说道,龇了龇牙,“他们还不知道你。”
马丁再一次觉得这个特莱地人有谋反之意,他说:“我觉得你不想把我的到来告诉主人们,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斯科塔答道,“我的理由当然是自私的。在官方知道你到达特莱地之前,主人们不会对你所提供的信息的真实性加以干涉,我可以尽量从你那儿多听到点。我希望我所听到的不会被写下来,并被官方遗忘,只与我一个人有关。主人们必定把奴隶们头脑的健康放在首位,你到达这里这一简单的事实将预示着一种新的生活,这种生活要比我们现在特莱地的生活好得多。”
“幸好,我能找到正当理由,能解释我为什么不及时报告你的到来。”他接着说,“因为起初我对你的身份并不清楚,并且我有必要按照我们的方式对你进行教育,以免你会犯罪,尽管有些罪过是无意的,比如像侮辱一个主人。”
马丁想到,他并没有说谎,但他把事情说得有些过分了。
“我打算让你看看这所学校,”斯科塔说道,“但我还是最好先把你带回你的飞行器那儿,你好把那东西停到这儿来。”
“没问题,”马丁说,“我的飞行器不用我也能到这儿来。”
“有个情况,”贝慈反对说,“倒不紧急,你可以先让他带你看看学校。15小时后要来一阵密集的陨石雨。根据计算机所提供的资料,你所在城市周围24英里地将会受到袭击。所以等你把着陆器移到那里时,我建议你找个礼貌的借口,赶快离开那里。”
“着陆器的防护罩保护我——”马丁刚要说下去。
“这可不是一般的袭击,你还是回到极速飞船上来更安全些。这些灾星有些地方挺奇怪。计算机提供的数据,我有点弄不清楚,我想和你一起再研究一下。”
马丁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已跟着那特莱地人走进一条隧道,这条隧道的墙壁和顶部都十分光滑,和他刚才看到的粗糙的岩石墙壁完全不同。他可以看到墙上有几小块地方贴着花砖,还有细细的、淡绿色的、横着的痕迹,中间还有几块暗红色。他把头盔里面的摄像镜头对准它们,停了一会儿,这样贝慈就可以得到一个非常清楚的图像。然后他赶紧跟上那特莱地人。
“是铜钱,用铁制的锁环固定的,”马丁激动地报告着,“绝缘层早已烂掉,只留下淡绿和红色的锈迹。这是学校中较为古老的一部分,时间可以上溯到他们不再用植物照明而开始学会发电的年代,大约有上百年了。”
贝慈叹了口气:“看来你是想在那儿呆到最后一分钟了。”
“至少是这样。”马丁说道。
他们来到一个开口处,口壁上有红色的锈迹,说明这里曾经有个金属门。里面是一个方形的大房间,房间里有30多个特莱地人,这使得房间看上去不显大了。他们身材不一,有的人只有1米多高,也有的像成年人一样3米多高。墙上挂着些花毯,颜色很鲜艳,制作精细,画的是特莱地人体解剖的各个部位。
看到他的到来,他们都马上把手里的活停了下来,并发出一些无法翻译的声音。他介绍说马丁是外星奴隶,来为他的主人收集一些关于特莱地人教学方法的资料。斯科塔告诉他们不要好奇,继续工作。
马丁觉得,很难区分任课教师和成年学生。后来他发现是知识水平较高的学生指导水平较低的学生。他在两个年龄最小的特莱地人旁边停了下来,其中一个的下颌被实习用的板条和绷带固定住,不能说话。他问道,前臂骨折需多长时间能愈合?
“一般是32天,老前辈,”年轻的特莱地人干脆地答道,眼睛盯着马丁领子上的联邦标志。他继续说:“如果是多发性或是多处骨折,或是在关节骨折,或是受了严重创伤的,时间就要长一些。如果骨折处的伤口没有及时、适当的清洗,就会腐烂,那就得截肢了。”
马丁估计这个医学学生的年龄大概也就是地球人的10岁或11岁的样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赶快说道并加了一句,“你还需多长时间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医学奴?”
大家又都停止了工作,发出一些难以翻译的声音。他赶紧又把这个问题想了想,看看是否包含了指责或是侮辱对方的意思,他觉得有。为了挽回这个局面,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很愿意回答一些关于我自己的问题,也想让你们看看我的飞行器。”
学生们都静静地注视着他,差不多有一分钟,然后一个年轻的特莱地人说道:“什么时候,前辈?”
“我不愿打扰你们的学习和休息,”他说道,“明天一清早,怎么样?”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走廊,马丁问:“我刚才说错了什么吗?”
斯科塔发出了一声无法翻译的声音。“总之,他们是要站在远处观察你那个飞行器的。但是现在你已经替你的主人发出了邀请,请他们参观你的飞行器,还可以提问。这个邀请自然会传到其他班级。我相信,陌生人,你的飞行器是非常坚固的。”
马丁刚要否认他的主人是在通过他来传达这一邀请,但突然又意识到像他这样一个奴隶,是绝不会不经允许就擅自发布邀请的。
“你误解我了,”他说,“我是说当我在问那个医学学生多长时间可以取得资格时,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在我们那个世界上这样的学生要花他们生命的六分之一的时间,才能有资格行医。在些还继续进行学习和研究,去发现新的医疗手段,并用他们的余生进行教学。”
“这可真有意思,”特莱地人说道,他们在一间教室的入口处停了下来。“你说的不错。马丁,我没有理解你的意思。在校的学生不带徽章,因为他们被看作是无知的,还不能成为好奴隶,但是那里唯一的一个医学学生是教师。如果我没记错,这些学生以后属于农业、通讯和维持和平等方面的主人。医学奴永远是教师,而新的医学知识只有在医学主人的指导下去发现。”
“在你们的那个世界上,发病率一定很小,”斯科塔接着说道,“否则学生们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来专门学医。在特莱地,一旦我们能够读、写和计算,马上就开始学医。在这里,伤亡并不是稀罕的事,在特莱地人人都是医生。”
他们把教室都走了一遍,然后他走到一个入口,里面是一个长长的,高屋顶的大房间,对面的墙距入口只有两百米远。在发光植物的幽暗的光线中,马丁看到墙边有个讲台,也许是祭坛,上面盖着块布。
“这是荣誉大厅,”特莱地人说道,并开始缓慢而庄重地向对面的墙壁走去,“在这里,奴隶们每天重申他们对主人忠诚的诺言。需要执行惩罚或进行训斥时,奴隶们要在这里集合。每年要在这儿举行升级仪式。”
马丁激动地想着,看样子,这不只是奴隶们的奴隶大厅。他抬头看了看巨大并且经过雕饰的屋顶,又低头看了看修饰整齐的拱形入口。马丁请求斯科塔允许他使用他头盔里的聚光灯,斯科塔同意了。
灯光中,马丁看到地上有条条锈迹通向隧道,锈迹很宽,说明这里曾经有过拖笨重东西的金属轨道,而不是导线管。墙上和屋顶上也有条条块块的锈迹。地面上有些凹陷处,里面尽是蚀锈的粉末。他们向讲台走去,马丁的嘴非常干,简直难以说话。
“这……这地方有年头了,”他说,“在作为荣誉大厅之前,这里是干什么用的?”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只是个传闻,”特莱地人答道,“但是这个传闻是禁止任何等级的奴隶谈及的。我只知道这是躲避灾星的第一个地方。”
突然,贝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起来她有些生气。
“这在概是灾星的一个成因。这个大厅曾是一个仓库兼导弹的地下发射场。你自己再好好看看。它肯定会解决我们不少疑问。”
“我会的,”马丁说道,“但是这会引来灾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是你还没有看到计算机所显示的这个行星环系统……”
“这种系统的形成通常是因为一颗卫星(或几颗卫星)距离主星太近而被主星的引力弄得支离破碎,碎片沿卫星原来的轨道而扩散开去。”她接着说,“不断的相互碰撞把这些大的碎片磨成大小相近的小块。但是在现阶段,许多大的碎片还很难免于和小碎块的碰撞,因为为数不多的几个碎片互相撞击的可能性不大。”
“那么这个环绕已经持续很久了,”马丁说,“并且这一过程早就形成了?”
“不,”贝慈肯定地说,“从天文角度来说,灾星只存在极短的时间。这一过程开始于1117特莱地年零33天前,并于47年102天后结束。”
“你……你肯定吗?”
贝慈笑道:“我想你一定会指责我也引用了传闻。计算机是肯定的,我也是肯定的。你知道我是有无穷智慧的。”
“这里还有导弹吗?”马丁问:“在这个废弃的地下仓库里有没有放射性的痕迹?”
“没有。”贝慈肯定地答道,“如果有传感器会探测到,导弹已全部用完了。”
她继续说着,他们也继续向讲台慢慢地走去,但是马丁总是忘记听她讲,因为马丁渐渐地看到眼前的一切和她说的是多么的相符。为什么会有灾星,为什么人们听任灾星的侵袭,为什么经历过的事情不相信,为什么奴隶的等级森严,一切听从上级像是在军队里一样,这些原因现在都开始清楚了。最后便是这全球性的大灾难,使得这些幸存的人们用这种方法来躲避,并导致这种军队式的独裁局面。这座曾是导弹仓库的荣誉大厅是解开这个谜的关键,但现在答案还不那么清楚。
“我必须得和一个主人谈谈。”马丁说。
“那没必要!”贝慈不赞成,“传感器的探测电极不仅触到了这个城市,也触到了其他城市。现在我们对这个可怕的星球上的普遍情况已有了足够的数据。他们机智、勤劳、遵守道德规范,并长期遭受苦难,我看,他们是令人钦佩的。我们应立即把这些情况报告回去。完成我们的使命,只需一个特莱地人交谈,记住,我们不能为此多花时间。我认为,对奴隶们来说,在经过训练并消除了主人们的制约之后,是可以授予联邦公民权的。就我所了解,这些奴隶主是绝不可能被进入联邦的。我们的主人,联邦,是不能容忍独裁者的,他们——”
“等等,”马丁说道。
他们来到了讲台前,现在他看清了,讲台是一块磨得很光的方形岩石,高度不足2米,正面从上到下盖着面大旗帜,他看到这旗帜呈深蓝色,图案和斯科塔臂徽一样。这石头太高,他看不到顶部,斯科塔用他那4只大手举起他的双腿和两肘,使他的双脚一下就离了地。
他看到了绝顶权威的象征——剑。
这把剑没有任何装饰而且显得非常有权威性,不像那面装饰性的旗帜。剑的比例非常完美,有近两公尺长,两面有宽宽的刃,剑尖非常锋利。唯一的装饰是护手上的一块雕饰的小花,图案和旗帜上的一样。马丁注视着这把剑,直到他觉得特莱地人的四只手由于举着他时间太长而有点颤抖时才把他放下来。
“这是教育主的剑,”斯科塔慢慢地说道,“我的主人最近刚刚死了,正待选出一位新主人。”
马丁回想着那长长的、锋利的剑刃和剑尖上淡淡的污迹。他润了一下嘴唇问道:“这剑……用过吗?”
“一位主人的剑,”他回答道,他的声音马丁几乎听不见,“至少沾了一次血。”
“有没有可能,”马丁又一次问道,“和一位主人谈谈?”
“你是个外星奴隶,”特莱地人答道,“奴隶”两字说得很重。
这也是最后两个字。他们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返回崖底,这期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贝慈已把着陆器移到那儿了。马丁这时想得很多。
马丁早已编好程序,使动力保护罩只会放高级生物进来。结果,叫醒他的不是定时器,而是着陆器外边围着200多名小特莱地人的叫喊声。崖壁和整个城市还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灾星在天空中不时地划出的白光。他把保护罩外边的光线调强之后,走了出来。
“我不能马上回答你们所有的问题,”他说,释译器已显示出有些超负荷了,“所以我想先介绍一下我的飞行器和它所到的那些星球……”
他们都安静了下来,而且专心地听着,只有稍年长的几个咕哝着“造谣”。他谈到了星球上的美丽、恐怖、怪诞而又奇妙的环境。他谈到联邦时,他只说联邦是许多不同样子、不同大小、不同智力水平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们互相帮助,并且很想帮助特莱地。
马丁想,当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他们大概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特莱地这种生活方法。如果他们不适合被接收为联邦公民,现在他对他们说这些,是和他们开了个多么糟糕的玩笑。
“我说不准灾星将撞击的确切位置,”贝慈急切地插嘴道:“但你们那个地区是肯定无疑的。时间很紧,别多啰嗦了。”
“我回答他们几个问题后,就把他们送回隐蔽处。”他告诉她,“山谷的这一侧会保护我们,所以,不用马上——”
实然,天空中划过一道桔黄色的强烈闪光,马上觉得脚下的大地骤然一抖。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向四周看了看,又看了看悬崖。一切似乎没什么异常。
“是块大的,”贝慈说,声音好像高了个8度。“就砸在你头上的山顶上,引起岩石滑坡,有悬崖挡着你看不见。告诉他们……”
这时马丁已经开始向他们大声吼叫,让他们赶快回到学校的隐蔽处去。但是没人挪步,他不得不赶快解释说,贝慈和轨道中的飞船,还有飞船的仪器,已经提出警告,岩石马上就要滑坡,可他们现在看不见,他说得太快,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了,但学生们还是没挪地方。他们认为马丁的警告只不过是传闻。马丁把着陆器上的一盏灯对着崖顶,照见已有几块岩石蹦跳着从山坡上滚下来了。
他们开始跑开,但太晚了。
“不,回来!”马丁绝望地喊着,“这里安全,回到着陆器这儿来!”
有几个人在犹豫,马丁不假思索地向其他人追了上去,他们年龄小,腿比马丁的短些,马丁追上去,挥手让他们返回。大约有20人回到了着陆器的保护罩的外面,另外的人也不那么快跑了,有的停了下来。马丁不知道他们是被吓住了还是糊涂了,还是因为刚才岩石滑坡使他们相信了着陆器周围是安全的。
第一批落下的岩石砸在着陆器和学校的入口处之间,蹦了起来并向他们滚来。有三个特莱地学生被砸倒,另一个拖着一条砸伤的腿,用四只手和一条腿蹦跳爬行着。马丁指着地上的一条发光的线,这条线是保护罩的外沿。
“快,到线那边去,那里安全,相信我!”
他抓起一个倒在地上的特莱地人的脚,把他拖向线里。蹦跳滚下的岩石被看不见的保护罩挡住,其他学生意识到这种保护并不是假的。但他们一大半已被砸倒,其他的人正把他们拖向安全的地方。马丁把那个特莱地人拖进线里,便又出去拖另一个。
“该死的,快回去!”贝慈喊道,“半座山正在向你倒下去……”
当他弯腰去拉特莱地伤员时,雨点般的石头和泥块打在他背上,突然一声石头从后面打在他腿上,他一下子坐在地上,眼泪和灰尘迷住了他的眼睛。从崖顶传来的隆隆声越来越大,大块岩石不断呼呼地砸在他的周围。安全保护罩离他只有几米,但他搞不清方向了。
突然,他被四只大手抓了起来,向后扔了出去。他一下子被摔到了保护罩里,救他的那个特莱地人紧跟了进来。他眨眨眼睛,想看得清楚一些。这时,他觉得那人的手熟练地摸站他的肢体。
“哪儿也没断,陌生人,”年轻的特莱地人说道,“腿上有几处小伤口和肿块。你用你的疗法治治伤吧。”
“谢谢你。”马丁说道,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着陆器走去。
滚石的声音变得低沉了,因为半球状的保护罩已完全被沙石泥土所覆盖。有几个伤员仰面躺着,看着那碎石包围的光滑的圆顶,这些碎石莫名其妙地就是不落下来,马丁看不出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其他人很明显都相信这看不见的保护罩是事实,并忙于给伤员治疗。
马丁钦佩地想着,当每一位受害者和幸存者都是医生的时候,就是再大的灾难也不会那么可怕。
另一个年轻的特莱地人在着陆器入口处拦住他,说:“谢谢你,陌生人,所有想往学校跑的学生都回来了或是被弄回来了。没有人死亡。”
马丁想道,现在是还没有人死亡,不过,他担心压在保护罩上的岩石重量过大,这个保护罩能承受最强烈的陨石雨,但它并不是为承受山崩滑坡而设计的。这只小小的飞船的能量是否能承受令人不敢想象。
他看了看这半球状的一层岩石,知道贝慈已经通过摄像器看到了一切,便问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不会太久,但能维持到你带的空气用完。你那儿有200人。我这就下来!”
他想反对,不过他马上又意识到,贝慈和他一样,知道这么巨大而笨重的极速飞船不能着陆,这种飞船的构造只适合在太空轨道运行。如果离地面太近,飞船将会有危险,另外,这也不是受训者所进行的飞行训练。向她说发愁的话,只会削弱她的信心,所以他什么也没说,边包他的腿边看贝慈发送来的图像。
这图像映在他的大荧光屏上,他看到山谷里的城市变大了,学校上面的山顶上出现了新的陨石坑,滑坡留下的灰色痕迹和崖底的一大堆碎石,着陆器就埋在里面。他看到谷底空地上突然出现四个巨大的浅坑,那是飞行器的加压光柱在检查是否可以着陆,然后四个坚硬而无形的支柱牢固地撑在地上。它那庞大的保护罩罩住了整个山谷。千百年来,灾星第一次对这座城市显得无能为力。
一束导向光柱射出来,焦点很集中,并开始把碎石堆化开。
“干得不错,”马丁说:“集中力量把我们挖出来,再把通向学校的路清理一下。有些伤员需要到那里接受适当的治疗,快点。”清理掉着陆器上的石块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顺利,因为贝慈每化开一堆石头,上面就又滑下来一堆。马丁打算赶快算一下保护罩内的空气量和消耗速度,因为这里有200人,并且他们的肺活量是地球人的两倍。他先是焦虑,后来开始有点绝望了。
他走出来想再安慰一下这些年轻的学生们,他发现他们中间有3个是主人的孩子。
他想着,现在可真的麻烦了。
在他的周围是些较年长的特莱地人,马丁想,他们可能是在相互示意不要进行不必要的交谈,以免浪费空气。马丁回到了着陆器里。
“如果你把自己封在着陆器里,”贝慈突然说道,“舱里的空气够你维护到我把你挖出来。如果这些空气让200个特莱地人用,只能维护10分钟,你考虑一下。”
他认真地考虑了几分钟,如果200名学生窒息而死,而只有他一人活着,怎么向斯科塔交代。他想,干脆作个救世主,把几个特来地人塞进着陆器里——当然是年轻的,也许应该是那几个主人的孩子。但是斯科塔会怎样看待他的这个折衷的办法呢?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特莱地人对他的看法是非常重要的。
马丁自责地想,这样是不是更好:干脆待在着陆器里,不和任何特莱地人说话,等一能起飞就马上回到极速飞船,返回弗摩浩特三号?他可以告诉导师他所遇到的问题太复杂,他担负不了有损特莱地人种的责任。总之,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
他还在想着,着陆器的舱门没关。贝慈又讲话了。
“好了,”她生气地说,“够高尚的,有自我牺牲精神……也够愚蠢的!我又有个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可没准,(我们大概不能用这些设备),对你来说这可能更危险……”
她的主意是集中清理保护罩顶端的一小块,这一小块可以在保护罩其他部分不崩塌的情况下单独打开。再用大功率的加压光柱压住其他的石块,以免它们从开口处滑进去。这样,可能多坚持些时间,至少可以坚持到罩里的空气用完时,外面的新鲜空气就可以被换进来。马丁的危险是,如果加压柱滑动,石块会从开口处漏进去,砸碎着陆器控制装置的顶盖,因为这顶盖距保护罩顶端只有30米。那样的话,马丁就再也不用担心他的任务了,什么也不用担心了(意思是要死)。
之后约20分钟,他注意着头顶上的石块和贝慈的动作。她操纵着导向光柱的加压光柱,移动顶上的石堆,马丁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慢慢地,顶上出现了一个开口,有两米来宽。
“好了。”贝慈说。
他小心谨慎地把着陆器保护罩打开一个缝隙,砂石嘎嘎拉拉地落到了着陆器顶盖上,但块都不大,没把顶盖砸穿。大块的石头还未来得急下落便被罩里冲出的污秽热气顶了回去。这样持续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开始……”贝慈刚说了一半,他就迅速地搬动操纵杆,关闭保护罩。这时又有几块小石头滑了进来,呼呼地砸在顶盖上。保护罩的开口完全闭合了,上面又盖满了碎石。
“……下滑了,”她接着说了下一半。
没有受伤的学生都站在着陆器周围,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马丁。马丁面无表情地向他们示意,让他们都坐下,他们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
之后,马丁和贝慈又用同样的方式换了一次空气。但当着陆器和学校入口处被清理干净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学生们抬着伤员有秩序地向校门走去。斯科塔急急忙忙地迎面走来。
斯科塔站在马丁面前,低头看马丁,有几秒钟。他有点颤抖,是由于气愤,是由于松了口气,还是由于劳累,马丁说不清楚。
“学生们,”斯科塔说,“在学校里会是安全的。”
“没有人死去,”马丁带着歉意地说,“啊,对了,有3个学生是主人的孩子。”
特莱地人还在抖着,他说道:“那些孩子是他们作主人的父母的财产。他们像其他孩子一样受爱护,但他们还不是主人,也许永远不会是。”他伸出三只胳膊,分别指着那着陆器,山谷里的城市和极速飞船,这时极速飞船已飞离地面3英里了,但看上去还是十分庞大。“你们的活动,我已经汇报给主人们了。现在我接到指令,要去极地城市接受关于你们的讯问。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非常愿意,”马丁说,“我会向主人们解释我为什么——”
“不,陌生人,”特莱地人打断了他的话,不再颤抖了,“至多我们可以在一起说话,这还得在主人们的监听之下。他们不会认为你对我说的话有什么价值,对他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传闻,是不可靠的。马丁,你能不能去……你能不能赶快把你的主人请来?”
“不,”马丁说,“我的主人不会来。”
“特莱地的主人们不会听从你的话,”斯科塔继续说,“虽然,就我个人来说非常愿意和你细聊聊。但在这儿你会有很大危险。我以前没有这种经历,也没听说过这种传闻,无法预料,我们见到主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咱们能马上出发,”马丁把话岔开道,“会更安全。”
“是个好建议。”贝慈说道。
马丁知道,但同时又有点疑惑,为什么这个个头很大,丑陋不堪,想法古怪的外星人,对他突然那么热情友好。肯定,主人们要给他点麻烦,马丁对此有直接责任。接受询问时,他能在场,就能减轻点这个特莱地人的压力——特别是如果他能为所发生的一切接受指责。让这么年长的教学奴单独去和主人们会面是不正确的。另外,通过对特莱地人精神上的支持,他也可以算是从这次任务中得到点收获。
“我想见这些主人。”马丁说道,既是对这个特莱地人,也是对贝慈在说,“感谢你的关心,能消除我去极地城市旅行的危险。我的着陆器会很快把我们带到那儿。接到指令后,我们能那么快地到那儿,这会给主人们留下个好印象。愿意乘我的飞行器吗?”
“愿意,马丁。”特莱地人毫不犹犹豫地回答道,“能得到这么少有的机会,我太感谢你了。”
马丁觉得肚子里有一种向上吸引的感觉,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激动。他就要完全解开特莱地人的迷了,也快要知道他到底惹了多大麻烦,也许会因此而受到惩罚。
他们先回到极速飞船上,把各部分系统检查一下,并补充能量,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山崩。特莱地人别扭地缩在窄小的控制舱里,他无法向外看。更让他失望的是,尽管在母体飞船上的着陆器处,他能站直身体,但那里没有观望口。
当见到贝慈时,他鞠了个躬,好像是表示礼貌。他告诉她,他曾有一位生活伴侣,许多年前死于灾星,之后再没遇到在智力上和感情上那么相投的人,但这也许是他自己的错,因为有好几个数学奴曾主动向他表示过感情。
马丁让他们先谈着,自己走进了计算机装配舱。他不打算空着手下去见那些主人。
当他们向装配器提出要求的时候,贝慈进来了。
“我挺喜欢你这位朋友。”她说着,倚到他的肩上,“现在他在观察舱里,看样子会呆很久。我说,我还是不能同意你那么干,但我理解你为什么不让他单独去会见主人……不!你不能带他去!”
她指着装配器显示器上的图像,还没等他回答便又激动地说道:“不允许你带武器。联邦不许在第一次交往中带武器。这次会面,要想幸免于难,唯一的希望只有通过不带武器来说明没有恶意,尽管你已经捅了马蜂窝。不管怎么说,到那儿去是愚蠢的!”
她面无血色,很明显,她非常害怕,害怕马丁见了那些主人之后,她就再也不能看到活着的他了。她想让他抛弃这一切,活着回去,尽管任务没有完成。但她也知道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为了让她别再担心,马丁说道:“我不会对任何人使用武器的。我就要弄清这儿的组织结构了,我不会出事,你会看到……”
这中间夹杂了感情因素,所以他花了两个多小时,才使她多少放心些。这时,马丁才去观察舱接走那特莱地人。
他发现,那个教学奴正坐在贝慈给他安排的座位上,似乎一动也没动过。马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特莱地人的眼睛特别敏锐,并对光非常敏感。他不仅能看清下面这颗行星的地表,这地表马丁需要放大才能辩认清楚。着陆器就要启程了,马丁叫了他三次,他才听见。
“太壮观了,”斯科塔说道,他四条胳膊高高举起,头低下,像是在膜拜,“我怎么能继续作个奴隶?”
极地城市刺骨的寒冷,马丁对此并不吃惊。这里的科技水平明显地比他们刚离开的那座城市高得多。斯科塔出生在这里,他让马丁把着陆器停在距主人大厅入口几米远的地方。使他惊奇的是大厅用人工光源照得通明。
“这是对一位陌生主人的高级奴隶的礼节,”特莱地人说,“这是对视力不健全的奴隶而作的,没别的意思。”
大厅本身出奇的小。他想这大概有点像传说中的卡米洛特〔译注:传说中英国亚瑟王宫廷所在地〕的辩论厅。只不过特莱地人的桌子是马蹄形的而不是圆形的,开口的一边有一个小方桌和一把椅子。斯科塔带着他缓慢、稳步地向那儿走去,并示意让他站在椅子一边,自己站在另一边。
“你已来到特莱地主人们的面前。”斯科塔庄重地说道,并微微地把头低了一下,马丁也随着低了一下头。
马蹄形桌子周围有几处空地。有些椅子上没有人,但马蹄形桌子的内侧挂着带有主人各自徽章图案的旗帜,旗帜上放着他们的剑。所有的主人都是成年人,在马丁看来有些已经很老了。他们看上去并不是很凶恶、至高无上的样子。这些无所不知、万能的特莱地统治者只有17名。
他静静地站着。海陆通讯主正在讯问那个教学奴,关于马丁的到来和他的言行。他觉得由教育主询问更合适,但他又意识到教育主坐位上是个空缺。
他们还没有去注意马丁。这位教师描述着那次岩石滑坡和那飞行器的奇怪的保护装置,这装置使学生们免遭一死。
马丁感激地想着,他想把我说成个英雄。但是询问者好像对此并不在意。
这主人想知道如果没有接到马丁的邀请,学生们一般会在什么地方。斯科塔接着又说,显然主人表示了对马丁的谢意。很清楚,奴隶是主人的财产,主人要为他们负责,如果奴隶做了错事,奴隶的主人也将受到惩罚。
如果,这17位带剑的特莱地的权威统治者想要惩罚联邦,原因是认为联邦对他训练不当而犯有过失。想到此,马丁不由地笑了。他想到如果特莱地人因为他的过失而惩罚他,联邦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呢?这时,他还不切实际地想着,有很多理由可以拯救守规矩的奴隶的生命。
这位斯科塔结束了汇报,他说道:“接到尽快来主人大厅汇报的指令,这位陌生人让我搭乘他的飞船。半路上,我们走访了那个大飞行器,灾星来时它保护了整个城市,并解救了所有被困的学生。在那儿,我与这陌生人的伙伴进行交谈,并俯视了整个特莱地和其他星星。”
“我们很羡慕你的这个经历。”询问者静静地说道,“你对这陌生人友好吗?”
“我相信我们相互间十分友好,主人。”斯科塔答道。
“原来就是这样吗?”主人道,“当你向他说明为了更安全起见,最好是赶快离开这个世界和被它污辱过的主人时,他反而要陪你一同来。是吗?”
“是的,”斯科塔道,“这个陌生人还想传达一条他主人的消息,我无法阻止。”
这位主人发出一声无法译出的声音,然后说道:“也许是位忠实的朋友,但无疑是个自以为是的奴隶。他的主人为什么不来?”
这位教学奴赶快解释道:“这位陌生人的主人是另外一种生物,他呼吸的空气对特莱地人是有害的而且不能和不同种类的生物面对面地交谈。”斯科塔最后说道,“这就是为什么这位陌生人被当作中间人派到特莱地的原因。”
询问者惊跳了一下,好像听到一个十分肮脏的字眼,然后说道:“中间人是永远不能相信的。他们的话都是传闻,不可信,不可靠,并会招来误解和不幸。只有主人才是最可信的,这是基本法则。”
马丁再也沉不住气了,说道:“在特莱地1117年前,你们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传闻,但是现在,基本法则已成为一种仪式和手段来强迫你相信——”
“你这个愚蠢的、不可信的奴隶!”斯科塔插嘴道,他的身体在颤抖,明显是由于气愤,“陌生人,你像你的主人一样侮辱了我的主人。你把传闻强加给我的主人们。我警告你,你不能和我的主人讲话。如果我的汇报有什么地方需要澄清,你只能在得到主人的允许后和我说。”
“我并不是有意要侮辱。”马丁说。
“侮辱并不都是有意的,”教师说道,稍微平静了一些,“因为一个身为奴隶的人,不考虑到他的言行可能导致的后果……”
马丁慢慢呼了口气,对斯科塔说:“在那艘大飞船上有些机械装置,能够观察并测量出形成灾星的根本原因,我根据这些信息已推断出——”
“安静,”那主人静静地说。他并没有看马丁,继续对教师说道,“我没有心思听一个奴隶以传闻为根据进行的推断。我想和你谈些事情,教师,这些事情可以使这位陌生人更准确地……”他停了一下,手抓着剑柄,环视一下桌子,接着说,“……了解灾星。这是最原始的传闻。而你,作为一个奴隶,是不该相信的。”
斯科塔慢慢答道,神情像是在做什么仪式:“没有一个奴隶会知道那些原始传闻。没有一个奴隶,不论是特莱地的还是其他星球的,能教导一个主人。这个陌生的奴隶只能和我讲话,因此我应该留下来,我甘愿这么做,并在日后为我的言行负责,接受其他主人的调遣。”马丁几乎没有听见最后几个字,因为大厅里所有的人都突然站起来伸手拔剑。马丁真不知道他那两条地球人的腿能不能比特莱地人的长腿跑得快——何况他们还挥舞着剑。自己的武器还在背包里,可惜也不中用。这时那询问者伸出四只手掌向四周挥动着。
“住手!”询问者说,“把他的徽章取下来,以后再酌情解决。首先,我们得决定下一步如何处置这个外星奴隶。”
“怎么样?”贝慈焦急地说,“你说过你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我来吧。”
“等等,”马丁说道,“打开翻译器。主人们要通过斯科塔和我交谈,他们要通过我,告诉他的奴隶们不该知道的事情,因为他们对我十分好奇。知道这些绝密的传闻是要遭到严厉惩罚的,但斯科塔似乎并不害怕。这里的事情真古怪。我开始怀疑是不是……”
马丁突然停止了,因为那个询问者又开始讲话了。他用平静的语调生动细致地讲述着那场大灾难,这灾难把先进科技文化一扫而光,使这个星球上的人们又回到了黑暗的年代。
1117年前,特莱地有一颗卫星,它没有空气,而丰富的矿产又被它的母星耗尽,但许多世纪以前,这颗卫星上有了移民。因为从母星上去的都是些智力超群的年轻人,并带去了科技资源,所以这颗卫星上的科学技术比弱星上的越来越先进。卫星上的人改造了那个无生命的世界,在上面建起了圆形的城市,还有农场,并向灼热的地心挖掘探测。他们后来变得能自给自足,变得非常自豪,这无可非议,他们具有相当的独立性,最后变成一个具有武装威胁的地方。
“但是后来这个卫星却被毁掉了,毁掉特莱地卫星的并不是它的核武器,”这位主人肯定地说,“而是来自卫星内部深层的灾祸,这是因人试验新能源引起的,它像一枚巨大的炸弹把卫星炸毁了。”
在特莱地,人们看着那卫星慢慢地变成碎片四处飞去。他们知道如果有一声碎片砸到他们的星球的话,会打穿地壳直奔地核的——其结果将导致特莱地星球上的剧烈变化,并将其人类一扫而光。可是,他们有一座巨大的核武器地下库,这些核武器可以对付新的崩溃的卫星,拦截飞向它们的大块卫星碎块,并把大块炸成小块,使其不能构成威胁。
有许多这样的小碎片落到特莱地上,这灾难使星球上四分之一多的人口丧失了生命。但暂时还没有构成对整个星球的威胁。从对剩下的大块卫星碎片的运行轨道计算结果来看,母星仍处在危险之中。平均每个世纪中,全球毁灭性的撞击可能有三次。这个星球的长期生存只像以往一样,依赖于减小陨石的体积。
尽管他们集中全部精力生产导弹,研制更有效的弹头,并有载人飞船上去,在大块碎片上安置炸药以把它们彻底炸成粉末,但是情况并没有太大的好转。大块的流星照样下落,并经常砸毁主要的导弹生产设备和发射装置。
炸碎陨石的工程花了将近50年时间,在特莱地的轨道上再也没有大块的碎片可以毁坏这个星球了,当然即使有,也没有更大的导弹抵御它们了。它们的卫星被扩散成细小均匀的陨石云,多数陨石围绕着星球运转,或有规律地落下来。
灾星便形成了。
在特莱地地表的设施和人,没有一个能不被砸毁和伤亡,或存活几年。曾拯救过他们的那残存的技术设施已消失殆尽或是被灾星砸毁。他们曾经一度伟大的文明变成一片废墟,他的人口大批死去,剩下的也被带回到野蛮的史前穴居生活,但是,他们并不是一直在倒退。
他们生存在岩洞、矿洞和地下导弹发射洞里,并把这些洞建成地下城市。他们耕种,因为灾星不可能砸毁每一棵庄稼和树木。他们修建道路保护装置,尽可能地运用残存的古老知识,并积累新的知识。他的文化能继续生存下去的主要原因是,越来越多的恐惧、绝望的人们把希望寄托在主人的保护和命令之下。
很自然,主人就是救星。这种制度是很容易维护下去的,因为主人们已经得到了奴隶们的尊敬和服从,并对奴隶们的思想有相当程度的控制,奴隶从一出生下来就要受到主人的教育。
由于在卫星崩溃前有短暂的预兆,母星上有人愚蠢地相信它要毁掉,他们把值得怀疑和需要检查的事情当成事实,由于这些错误,特莱地被灾星鞭打了1000多年。当这位主人讲完这段历史时,马丁想,现在都清楚了,为什么他们有这么强烈的疑心。
否则主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奴役人们,也不会把知识只传授给少数受宠的、高级别的……
“每个群集地都是由有权威、有责任心的人来负责。”斯科塔突然说道,“任何机械装置都不能超载。你去过我的学校,马丁,你知道,实际上每个人得到的知识都比他们所需要的多一点,以便满足他们更大的求知欲。当然,他们是不会接受到更多的知识的,除非他们能够可靠地使用已有的知识。”
“我开始明白了。”马丁说,“我主人的指令是叫我——”
“请告诉这个奴隶,”询问者打断他的话,“他的主人不在场,我们对他的指令不感兴趣。这样的传闻已有三例,他们描述了一个能说我们语言的机械在特莱地着陆的虚幻奇迹。我们的回答是,我们不相信任何传话,除非是一位可靠的主人亲自来。这个奴隶是不可信的,他的到来是对我们的侮辱。我不明白,他的主人对我们的情况非常了解,为什么还要派他到这儿来。”
“我们还没有决定如何处置这个奴隶。”这位主人接着说道,“是应该像对待一个违纪的孩子一样对他进行体罚,还是干脆把他送回那位行为不配作主人的人那儿去?”
马丁咽着口水,想到让这些大块头的特莱地人揍一顿,精神上和肉体上都不是好受的。他又想到了弗摩浩特三号上的导师,他肯定知道这个问题。马丁已被授予全权来解决这个问题。他是跑开还是想个解决办法——只有他自己拿主意了。他暗自诅咒着,他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他的导师、特莱地的主人们和他自己。
“在作出决定之前,”他问那位教师,“我的朋友,我们是平等的,我能不能和你谈谈我接受的指令,这涉及到——”
“马丁,”特莱地人说,“我不再和你平等了。”
他首先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他不知道斯科塔对他是否还像刚才那样可靠。但马上他又想起了在去那座城市的路上,在学校里和极速飞船上他对自己讲的一些话。斯科塔已经表示他是一个有智慧、思想解放、可靠的,也许带有潜在谋反意识的奴隶,他不在乎谈一些小的流言,以及为自己着想。马丁认为,他是一个真正文明、具有文化的生命,他正与这种奴隶制度作斗争,并开始走向胜利。
现在,马丁突然意识到这场斗争已经结束了。
“你的生命显示器出什么毛病了?”贝慈说道,口气中带有气愤和恐惧,“脉搏加快,血压升高,你的……,该死的,你又要干什么傻事?”
没有必要回答她,因为她可以看到、听到一切。他湿润了一下嘴唇,开始第一次直接与特莱地的主人们讲话。
“我已全面考虑过这件事情和我所做的决定可能出现的后果,”他说,“并且我希望能再一次和我的朋友取得平等地位。”
他停了几秒钟,好像过了很长时间,整个大厅一片寂静。过了一会那位教师缓步走到马蹄形桌边的一个空位处,转过身面对着他,他把马丁一个人留在了询问台边,又是一片寂静,甚至连贝慈似乎也屏住了呼吸。他开始想在行动之前先要征得允许,后来又决定不这么做。
请求允许是奴隶们的权利。
马丁取下背包,打开,把联邦的旗帜在桌子上展开,银色、黑色相间的徽章图案展现在主人们面前。然后他把武器放在旗帜上面,这武器是在极速飞船上赶制出来,是按他才见到的教育主的剑,缩小而成的仿制品。剑横朝着马丁,上面有联邦的徽章,然后又用双手托起来。
17位主人都站了起来,他们的17只手一起伸向自己背的剑柄。但这次海陆通讯主没有像刚才他们对斯科塔时那样喊住手,相反,他也抓起了剑。马丁咽着口水,17枝剑都举到特莱地人肩膀那么高,17枝剑直直地指着马丁的脸。
“新当选的教育主,”询问者说道,“你能否和这位将成为主人的外星人站在一起,并告诉他我们的传统方式。”
马丁想到他们对我采取行动了,但是什么行动呢?询问者又说道:“你对你的言行、失误及其后果负责吗?你能对你的财产,不论是有生命还是无生命的,包括他们的工作、生计、训练、喂养负责吗?你能对你所有财产的行为和过失的后果负责吗?你能对他们的行为进行奖惩和教诲吗?你会不会不断努力来提高你所有的生命的财产的能力、健康状况和智力,以便他们有朝一日能接受一个主人的主要职责?如果其他的主人们认为你的行动或决定在很大程度上威胁到你自己的或其他人的财产,你将以生命来接受惩罚吗?”
马丁觉得自己的腋窝正在流汗,如果双臂不是紧紧地抱在胸前,他的手早就抖上了。
“仔细考虑考虑,外星朋友。”新当选的主人说道,他又站回到马丁身边,“冲动的决定是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的,尽管这冲动是友好而忠诚的。如果你现在后撤,对你的惩罚大概只是象征性的,可能把你赶出特莱地社会或是撤销主人对你的保护,哪一种对你都不是十分不便的。”
马丁清了清喉咙,说道:“这决定是经过谨慎考虑的,并不是我感情的冲动。我不傻,但当初我弄不清楚你们特莱地的这种主奴关系,也弄不清楚主人的真正特征和功能。现在清楚了。”
剑还在指着他,一动不动,简直有点像电影的定格。斯科塔又说话了。
“拿起你的剑,柄朝下垂直立在你的旗帜上,”他说,“用手掌压住剑尖,以免剑歪斜用手压剑尖,直到压出血来,并且说:‘我接受作为一个主人所应担负的任务和职责’,之后把剑重新放好,自己包扎一下受伤的手,等待其他主人的反应。”
他拙笨地做着,由于询问台太高,他不得不翘起脚跟,才能压住剑尖,可是不小心剑尖在手里滑了一下,把拇指下面划破了。好在剑没有滑到地板上,他还算感到宽慰一点,他简直没觉得疼,尽管血已经慢慢地顺着剑尖往下淌了。
马丁尽量镇定地说道:“我接受这一主人的职责和任务。”
那些剑还对着他,他把剑放回旗帜上,“啪”地把一块胶布贴在手上。这时有一枝剑向上扫,指着天花板,之后一个接一个都举了起来,然后这17枝剑又慢慢地放回到主人的旗帜上。
斯科塔深鞠一躬地说道:“选举一致通过,外星人。现在你可以和我们交谈了,你说的一切都会被认为是真的。只要你说的是真的,你所操纵的机械上的任何显示也将得到信任。如果你的言行有错误和不准确的地方,你当然要对其他主人负责。”
“我明白,”马丁说道,从包中取出可放大三倍的放映机,“如果选举不是一致通过怎么办?我是不是得挨打?”
“这只是最坏的结局,”特莱地人答道,“并且是在其他非暴力的办法解决不了时才采用。特莱地的主人总是不够,马丁。那些年老的奴隶,他们中有些是有资格作主人的,并且别人也鼓励他们去申请主人职位,但是他们太明智了,他们不想担负主人的重大责任。但偶尔也有像我们一样一时冲动的,在无偿的任务中找到点乐趣……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马丁说。
马丁等到斯科塔回到桌边的座位上,便开始宣布要向他们展示一下他自己的星球,接受银河联邦公民权利时的情景。他对着桌子前面入口处的墙壁,开动了放映机。尽管大厅里有灯,墙上还是出现了一片黑,像是深不可见的一个洞。他听见主人们发出了一些无法翻译的声音。
放映开始了……
几个世纪以前,地球将要毁灭于饥饿、战争和疾病,所以联邦决定与其联络。
他放映了联邦传运器进入地球轨道的情景:一个巨大的环形发射器挂在夜空中,像是个硕大的宝石项链。一夜之间,每个城镇都出现一些庞大的白色立方体建筑。这些是银河联邦检验归化中心。地球上的人们走进去,有的因为不合格而被刷掉,有的被接受为联邦公民,有的被列为非公民,以待进一步的检测和训练。
“你把什么都告诉他们了!”贝慈焦虑的声音在马丁耳边响起,“我们的导师不会赞成你这么干的。你是不是不太谨慎了?”
“我很谨慎,”马丁说,“但我不太清楚导师想让我怎么样。如果他想让我或不想让我做什么事情,他应该更具体地告诉我,而不是只告诉我特莱地的情况由我负责。而且我很为这些人担心,非常担心,以至我无法对他们有不诚实的态度。”
“这个主人的差事”,贝慈静静地说,“你对它太认真了。”
“是的,”他说,并马上加了一句,“别说了,下面这段有点复杂……”
像其它星球被授予公民权利的人们一样,地球人经过审查被分为三类:公民、非公民和不受欢迎的人。大多数申请公民权利的人都顺利地成为了联邦公民,并移居联邦世界,在那里他们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他们可以摆脱个人的、政治上的和经济上的压力,充分发挥他们的潜力。使用暴力的人都被列为是不合格的。所以在联邦,公民都不会被强迫去做什么事情。
“出于个人目的而去争权夺利的那些人都被留在他们自己的星球上,像是一群捕不到羊的狼,”马丁强调说,“在新的世界中,领导者就像是牧羊人。”主人们开始有了点骚动,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会被认为是不受欢迎的一类。
马丁马上接着说道:“和公民不一样,非公民要服从命令并接受训练。尽管他们是由智力、能力区别很大的不同种类的生命组成的,但他们对银河联邦发挥职能是非常必要的,并且他们也有机会成为公民,他们是——”
“奴隶。”一个主人说。
“这些人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星球去做联邦公民?”马丁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第一个,另一个主人就接着问道:“并且这些新的世界能满足他们的需要吗?”
到底什么是奴隶,马丁有些疑惑。他大声地说:“那里有一个世界,仔细看!”
投影图像上出现:天空中闪耀着星星——有单个的,有成群的,还有呈大旋涡状的——这些星星的反差太强,所以很难发现有暗的地方。只有在中心位置的一块地方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的东西,这东西再现了联邦的徽章图案。
“这,”马丁说道,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些,“就是联邦世界。”
它是空旷的,他尽量简洁地解释说,是由许多恒星系的物质构成的,并有200多种有智慧的不同种类的生命,他们现在都是联邦成员。这个联邦围绕着它这个星系的恒星旋转,利用它的光、热,并且合成土壤的能量也来源于这颗恒星。联邦世界的内层地表是非常广阔的,简直难以置信。银河系的智慧生命的人口数量是经过规划的,所以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感到拥挤。
在放映具体、清楚的图像的同时,马丁向他们描述庞大无比的联邦世界,它的地形和各种环境特征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先进技术。这时一个主人向马丁挥手示意。
“是由于灾星把我们带回到黑暗的年代,所以特莱地现在拿不出什么。”他说,“你是不是考虑让我们加入这个……这个……陌生人?”
马丁没作声,回想着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联邦世界时的反应。主人们已经领略了足够的超级科技的东西,而且他们一度的优越感遭到了迎面打击。他把语调放得轻柔一些。
“联邦对所有技术和文化水平的生命都接受。”他说,“它的目的是在银河系里找到那些智慧人种,并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以免毁灭于他们自身的恶习,或降临到他们头上的自然的和非自然的劫难。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增长着知识,并相互融合,到时候,未来的联邦将会有一种各个人种智慧的结合,这种结合的智慧将能够创造出就是现在最有智慧的公民也难以想象的成就,可这是一个缓慢而自然的过程,没有任何强迫和压制。当公民们有了相当高的科学、哲学和文化水平时,他们就必须受到保护。”
马丁关掉放映机,过了好久没人说话。主人都注视着马丁的旗帜,注视着由银底和黑钻石构成的联邦徽章,但还想像着这徽章所代表的那个庞大的世界。也许给他们讲得太多了,太早了。这只会给他们带来难以克服的自卑情绪。但这是特莱地的高层人物,他们是一级一级地升到这个位置上的。他们倔强、正直,并且适应能力强。马丁觉得他们应该能接受这些。
那个询问者首先开了口:“你来这儿是为了来看看我们是否合适作这个……这个……银河联邦公民,我们并不想加入,陌生人,但是,我们很想听听你对我们的看法。”
这人不仅倔强、正直和有适应性,而且还自负和具有独立性。现在该怎么回答?他很清楚。
还没等马丁回答,那位新任教育主便走到他身边。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联邦的旗帜而没有看马丁:“马丁,这很重要。如果你的看法是供讨论和修改的,那你用手摸着剑柄。如果是你自己做出的不可更改的裁决,并且必要时你要用生命去维护它的话,你就握住剑柄,准备用你的武器来防卫。”
“他们还是要向你下手。”贝慈气愤地说,口气中带有些沮丧,因为她知道马丁不会理睬她的这个建议:“门口没岗,快跑!”
“不!”马丁固执地说。通过翻译器,他继续说道:“在说出我的判断之前,我必须首先类比一下特莱地和联邦的统治制度。”
“不受欢迎的、惹麻烦的、争权夺利的人,在我们那里是无用之徒,不受欢迎。”他继续说道,“公民是自由的,并受到保护;非公民做着艰苦但有益的工作,以维护联邦世界的制度和正在进行的那些工程。这工作不是强加于他们身上,他们做这工作的原因有几个方面。对此他们是自愿的,不论种类,也不论他们的智力、能力如何,他们都是些不知疲倦、喜欢冒险的人,虽然他们还不知道他们能得到公民权利,并能受到保护。他们是联邦的差童和奴仆,只担负各自的职责。”
在马蹄形桌子周围,主人们不自觉地要去抓剑。但马丁还没有碰自己的剑柄。
“在特莱地,”他继续说道,“起初,这种统治制度,这种无处不在的疑心,还有主人们对思想的严格控制曾使我憎恶。但当我知道了灾星的起因之后,我清楚了为什么有这种疑心,为什么传闻一定要有高度可靠的主人的证实。我了解到一个低级奴隶如果想晋升的话,是可以知道许多被禁止的传闻的。但很少有人被迫接受这种首要的职责,特莱地也就永远不会有足够的主人。”
“我还发现,”马丁接着说,手还是没有碰他的剑,“尽管技术水平不高,但特莱地的奴隶们是我所见过或听说过的最自觉的,最独立的,最自力更生并受过充分的训练的人。”
“如果消除了灾星,就没有必要再保护这种低水平。”他继续说道,并希望翻译器能多少掩盖一下他声音的颤抖,“我不是掌管能消除灾星的机械的主人,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只知道,按你们的计年方法,这工作需要许多年。但灾星是可以消除的。你们可以重新在地面上建立家园,安全地旅行,还可以种植……”
马丁突然停住了,房间里又是一片寂静,好像一切都凝住了。
马丁小心地慢慢地伸手抓住剑柄,把剑斜举在眼前,准备自卫。
他是不是曾把主人们估计错了?要不就是主人们把他估计错了?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如果联邦现在在特莱地建立检测归化中心,你们会发现,你们只有极少的人是不会受欢迎的,同样,也只有很少的人会被接收为联邦公民。绝大多数人会被认为是不适合联邦世界的。我会解释为什么。”
这时主人们有的摸着剑柄,有的已把剑柄握紧,像特莱地的奴隶们一样,他们也非常自负,有独立性,自力更生,并对他们的财产出奇地关心,他们也曾经是这财产的一部分,后来才升为主人的。对他们来说,任何对他们财产的指责都是对他们自己的侮辱。
“特莱地是个特殊情况,”马丁继续说,“在特莱地,据说永远不会有足够的主人,也永远不会有足够的有能力的奴隶愿意接受作为一个主人要承担的重大职责。与此相同,在联邦,据说永远不会有足够的非公民,因为非公民的工作需要有极不一般的素质。所以我的看法是特莱地现在不行,大概将来也不适合作联邦公民。”
“这是我的裁决,”马丁下了结论,“灾星消除后,至少三四辈人期间,没有人会来和你们联系。并且,我敢肯定,当联邦下一次与你们联系时,他会有一个罕见而珍贵的发现:你们全球的人都是非公民,他们正准备承担外星的职责。”
主人们都静静地坐着,马丁猛然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秘密到达特莱地的,”马丁说,把剑放回到联邦旗帜上,然后边说,边慢慢地用旗帜把剑裹上,“因此,会有更多的传闻出现,会使更多的奴隶晋升为主人,如果他们意识到特莱地人会怎样,或将来可能会怎样的话。如果你们允许,我想留给你们点东西……”
马丁双手举着包在旗帜里的剑,慢慢地向斯科塔走来,然后把剑献给了这个特莱地人。他听见在他身后和周围主人们都站了起来,还有金属磨擦织物发出的轻柔的沙沙声。但他并没有向旁边看。
“马丁,”那特莱地人接过剑,说:“我很荣幸地接受外星组织传授使这个额外的职责,并且我,还有我的继承人,将会重视并传播你所给予我们的这些知识。”
他没有再说别的,其他主人也没说话。当马丁回身向入口处走去时,他们都静静地站着。
特莱地人,沉默便是赞同,意味着没有任何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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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立珍译
一
那年夏天,风雨交加。临近黄昏的时候,太阳终于从黑压压的云层里钻了出来。此时,杰耐尔城堡已经遭受重创,人员死伤无数。几乎到最后一刻,城堡里各个部落里不同派别的人还在争论不休。那些德高望重的绅士们对这些有损尊严的事视而不见,照常做着平日里做的事,没有表现出比平常更拘泥或更洒脱。一些年轻的军官,则表现得不顾一切,甚至接近于歇斯底里,他们拿起武器,准备反抗。还有另外一些人,约占了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吧,则选择了消极等待,几乎是欣欣然地准备要为人类赎罪了。
最终,无一人幸免。死亡,本质上就是个毫不优雅的过程,但他们还是尽可能地要获得愉悦。那些自负的绅士们翻阅着包装精美的书,或是探讨着有着百年历史的香精的优劣,或是爱抚着最宠爱的小精灵。他们至死都不愿屈尊去看清事实。那些性格急躁的人则匆匆爬到城堡胸墙上方的土坡上。大部分人被埋在滚滚而来的碎石之下,但是也有一些人还有机会进行回击,直到他们自己被杀死,或是被兽车轧死。那些决心悔过的人呢,则摆出最经典的忏悔姿势,伏首,并双膝跪地。他们认为美克人只是表象,人类的罪恶才是真正的根源。最后,所有人都死了:绅士们、淑女们、棚子里的小精灵,还有马厩里的帕农人。居住在杰耐尔城堡的所有生物中,只有鸟儿得以逃生。这些粗鲁笨拙、叫声刺耳的东西,把尊严与信念抛在脑后,比起城堡的尊严,它们更关心自己的羽毛是否完好无损。
当美克人一窝蜂似的拥上城堡的胸墙时,鸟儿们纷纷离巢,尖叫着朝着东边的哈盖道恩城堡飞去。那是地球上仅存的最后一座城堡了。四个月前,美克人刚从海岛城堡大屠杀归来,就出现在杰耐尔城堡前。住在杰耐尔城堡里的绅士女士们,总共两千多人,都爬上塔楼和阳台,边在夕阳中漫步,边朝下观察着那些金棕色的武士。
杰耐尔城堡一直被认为是坚不可摧的。它那两百英尺高的城墙,中间是黑岩熔成的,外面则是银蓝色的钢铁合金网丝。太阳能工作房为城堡提供能量,在紧急情况下,还能用二氧化碳和水来合成食物,并为小精灵、帕农人和鸟儿们提供糖浆。杰耐尔城堡基本上能够自给自足自保,只有在机器故障而又没有美克人修理的时候会有一些不便。这种情况虽然有些烦人,但还不至于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天黑之后,美克人动用兽车及运土车,开始在杰耐尔城堡四周筑起一道堤防。刚开始,城堡里的人只是冷眼旁观,对此举很不理解。堤防建到了五十英尺高,土开始倒向城墙时,美克人的险恶用心终于显山露水了。市民们这才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杰耐尔城堡的绅士们都至少在一个领域深有研究。有些人是高深的数学理论学家,有些则在物理学上造诣颇深。他们其中有一些人,对于帕农人的体力应用有着很详细的研究。他们本想对那些能量炮进行修整。可是这些大炮因为没有好好保养,很多部件已经被腐蚀或被破坏了。大家都认为可以从美克人工具房拿到零部件,可是所有人都对美克人的术语及储藏系统一无所知。有人提议派一些帕农人过去看看,也许能找出点什么。可是考虑到帕农人的智力情况,也只好作罢。所以修理能量炮的计划也就告吹了。
杰耐尔城堡的居民们饶有兴致地看着土堤越堆越高,形成像火山口一样的圆土墩。夏天已经到了尾声。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泥土和碎石终于漫过了城堡的胸墙开始进入庭院和广场。眼看杰耐尔城堡马上就要被淹埋在土下,里面的人即将窒息而亡。
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军官拿起武器,冲上了城墙边的斜坡。美克人开始用泥土和石头砸他们,但还是有些人有机会还击。
酣战十五分钟后,地上已全被雨水还有血水浸透了。开始的时候,年轻军官们还取得过不错的战果,把屋顶上的美克人都肃清了。若不是他们的一些同伴被压在碎石之下,似乎还可能扭转时局。但是美克人再次重整旗鼓,奋力向前。他们蜂拥至城跺处,开始了无情的屠杀。七百年来一直是英勇的绅士、优雅的淑女的居所的杰耐尔城堡,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
美克人,乍一看有点像博物馆箱子里的标本。他们还保留着伊塔米第九星球居民的模样。粗糙的铜褐色的外皮闪着金属的光泽,看上去像涂了油或上了蜡一般。脊椎从背部伸到脖子及头皮部分则如金子般闪闪发光。不过,他们这儿的确覆盖了一层可导电的铜铬合金薄膜。美克人的感觉器官全部缩在一起,长在人类长耳朵的位置。当你走在路上,冷不丁撞上一个美克人,包准你要被吓个半死。他们的脸上全是凹凸不平的肌肉,看上去就是一个没有外壳的人类的脑袋。他们的胃是位于“脸”下方的一个不规则的孔。因为在他们肩膀的皮层下都安装有糖浆囊,胃实际上已成为了多余的配置。他们的消化器官也已经退化了。美克人一般是不穿衣服的,有例外的便是有的会在工作需要时系个围裙,或是背个工具袋之类的。他们铜褐色的肌肤在阳光下看上去异常美丽。
单个美克人,本质上和人类一样厉害,或者说比人类还要厉害,因为他们高度发达的大脑还能当无线电收发器使用。几千个美克人在一起工作时,看起来就显得平平,不那么值得令人惊叹了。有一些学者认为美克人很乏味单调。可是哈盖道恩城堡里的克拉霍恩观点则恰恰相反。他说,美克人的感情和人类的感情迥然不同,而人类能理解的少之又少。在仔细地研究后,克拉霍恩还给美克人的感情做出了十几种分类。
研究归研究,美克人的暴动还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每个人都不禁要问,为什么呢?他们长久以来一直都那么温顺,怎么会酝酿出这样一个残暴的杀人阴谋?然而最合理的原因看上去又是最简单的:他们对被奴役的状况不满,他们仇恨地球人把他们带离他们自己的星球。不赞同这种说法的人则称,这是把人的感情和态度加于非人类的生物上了。绅士们把他们从伊塔米第九星球上解放出来,不管怎么说美克人都应该感激涕零才是。
二
哈盖道恩城堡占据在一面峭壁的顶峰,南面是一个很宽阔的峡谷。比起杰耐尔来说,哈盖道恩要显得更大气、更壮观。环城一英里的城墙,高有三百英尺,把城堡保护得严严实实。城墙矗立在山谷上方九百英尺高处,炮楼、塔楼、瞭望台立得更高。峭壁背面,坡势稍缓,层层叠叠地种满了绿藤、洋蓟、野梨树,还有石榴树等。一条路从谷底盘着峭壁四周蜿蜒而上,通过一个入口可以进入中心广场。对面是一座宏伟的圆形建筑,
建筑两边是很高的房子,二十八个家族的人就住在这里。
最初的城堡坐落在现在广场的位置上,是人们初回到地球时建造的。第十任堡主聚集了大量帕农人及美克人建筑新的城墙,新墙建成之后旧墙也就拆除了。那二十八座的房子也都是那时建成的,距今已有五百年了。
广场下面分三层:最底一层是马厩还有车库,中间是美克人的车间及居所,最上面则是各式各样的工场、工具室等。
现任的,也就是第二十六任堡主来自奥弗惠尔家族。他的当选曾经让很多人大跌眼镜。因为查尔在当选前一直表现平平,他的才能学识方面并无甚过人之处。
尽管委员会没有什么正式的权力,可是它的影响却无处不在。还有,当选堡主的绅士的风格必然影响到每个人。出于这个原因,评选堡主就变得举足轻重起来了。竞选过程中,虽然候选人没有明显表现出互相的敌意,但友谊还是不可避免要受到破坏。查尔的当选,也是在奥弗惠尔部落有幸分到竞选名额后在两个派系之间妥协的结果。
首先是来自泽恩贝尔德家族的加尔,他可以说是哈盖道恩城堡传统美德的典范:作为著名的香精鉴赏家,他着装品位很是考究。他总是对答如流,妙语连连,旁征博引。他的机智诙谐一旦被触发,总让人倾倒。他还擅长九弦琴,所以在“古袍会”上极受欢迎。
他在古董收藏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而且他知道旧地球上每个大城市的具体坐落位置,能就远古时代的历史滔滔不绝讲上好几个小时。在哈盖道恩,他的军事才能也只有一两个人能与之比肩。若问他有什么缺点或是失误呢,实在很少很少,除非你硬要把他的过分细心理解成是刻薄,或是把他的英勇无畏说成是残酷无情。
加尔在竞选中的对手是克拉霍恩家族的长者克拉霍恩。他和加尔一样学识渊博,但不及他多才多艺。克拉霍恩专攻美克人研究,包括生理学、语言方式,及社会模式等。克拉霍恩的谈吐要更深刻一些,但却不如加尔的风趣,也没有他犀利。他很少采用夸张的修辞或是一些暗示法(而这些恰恰是加尔语的语言特色),他更喜欢不加修饰的风格。克拉霍恩没有养小精灵,而加尔的小精灵可是大家共同的乐子。
但两人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他们在哲学观上的分歧。加尔是一个传统主义者,绝对恪守信条。他从来不感到困惑,不为罪恶感所困扰。他满足于两千多名绅士淑女们安居乐业的现状,从不想要改变。克拉霍恩绝对不是救赎派,可是他却对哈盖道恩城堡的生活节奏很不满。但是由于他在争论时总是显得太过于较真,让人感到不舒服。
然而结果是,到了计票时,加尔和克拉霍恩的票数都不够。最后,职位落到了查尔身上。
六个月后的一个黎明破晓时分,哈盖道恩城堡的美克人驾着兽车,带上工具、武器及一些电子设备,离开了。显然,此举是经过长期谋划的,因为其他八座城堡的美克人在同一时刻也做出了同样的事情。像其他城堡一样,堡主起先是感到不敢相信,然后就是极度的愤怒,再接着不祥之感便开始袭来。
新任的堡主和各部落的首领,还有其他一些能人达士马上聚集一堂,就这个事件进行讨论。他们围坐在一张覆盖着红色天鹅绒的大桌子前。堡主坐在首座,他的左边是桑顿和艾塞思,右边是奥弗惠尔、奥尔和伯德莱。在座的还有加尔、利鲁斯,伟大的数学理论家贝纳尔、著名的古物研究者怀亚斯。会议室还挤满了一些家族的长者:马鲁恩、布顿恩、罗塞斯、艾迪尔斯、尤格斯、克拉霍恩等。
整整十分钟,众人只是静静坐着,整理各自的思绪,做出所谓“自省”的安静默思的样子。
最后堡主开腔了,他说:“美克人离开了。不消说,我们必须尽快对这种不方便的情况进行调整。这个,我相信我们每个人的观点都是一致的。”
他环顾四周。每个人都把手中的象牙板往前伸,表示赞同,除了克拉霍恩。但是他也没有把象牙板竖起来表示反对。
艾塞思是一个白发苍苍、面容严肃的老绅士。年届七十,却仍风度翩翩。他用很严厉的语气说:“我看再考虑推延都是多余了。我们要做的事很明确。我承认帕农人确实不是用来组成军队的好料。然而,我们还是需要召集他们,为他们配备全套武装,包括鞋服还有车,这样他们才不会丢我们的脸。然后还要为他们找个好的领导人,加尔或是桑顿。鸟儿们可以为我们追踪美克人,据此我们就可以命令帕农人们对其发动进攻,以尽快把他们赶回家。
桑顿只有三十五岁,作为一个部落的领导人显得过分年轻了。他说:“你的主意听起来很不错,但却不切实际。帕农人根本无法与美克人抗衡,不管我们怎么训练他们。”
他的话无疑是正确的。帕农人矮小羸弱,虽然不胆小但实在是无法做出有力的回击。
一阵可怕的沉默再次笼罩在桌子四周。终于,加尔打破了冷场:“那些恶狗盗取了我们的兽车,不然我们就可以驾车长驱直入,把他们赶回窝去。”
堡主说:“让人不解的是,糖浆的问题。他们肯定带走了很多。可是那些用完之后呢?他们会饿死吗?若再回到他们原来的饮食方式,也就是吃泥土,应该是不可能的吧?克拉霍恩,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说说,美克人能再回到以泥土为生吗?”
“不可能!”克拉霍恩回答说,“因为他们成体的器官已经退化了,若是他们的幼子从小就以泥土为食,那么还有可能成活。”
“我也是这样想的。”堡主板着脸,低头盯着他自己紧握的双拳,以掩饰自己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提议。
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绅士。他稳了稳神,举起右臂,向堡主鞠躬。
堡主站了起来,说:“不用多礼,有什么消息吗?”
“我们收到来自翠鸟城堡的消息,说美克人已经发起进攻。他们炮轰城堡,杀戮人类。无线电在一分钟前失去信号了。”
所有人都转过身来,有些人甚至跳了起来。
“杀戮人类?”克拉霍恩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估计翠鸟城堡现在已经没人了。”
克拉霍恩死死地坐着,两眼飘忽。其他人讨论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声音里带着恐惧。
最后是堡主把大家的思绪拉回会场,他说:“显然情况不容乐观。这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最严重的一次。坦白说,我真的想不到什么好的对策。”
奥弗惠尔问道:“那其他城堡呢?都还安全吗?”
堡主转向罗巴茨说:“您是否能与其他城堡取得无线电联系,询问一下他们的状况?”
桑顿说:“其他城堡都和翠鸟城堡一样不堪一击吧。尤其是海岛和德洛拉,还有玛拉瓦尔也是。”
堡主说:“看样子,美克人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杀人狂了。如果我们没有处理好的话,事态将会进一步恶化。”
“太空飞船!”桑顿突然叫了起来,他说,“我们必须马上检查一下太空飞船。”
“什么?”伯德莱不解地问道,“什么叫检查一下?”
“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太空飞船,不能让它们有丝毫受损。它们可是我们和我们家园联系的纽带。那些负责维护的美克人可能还没有离开飞机修理场,如果他们企图摧毁我们的话,他们肯定要摧毁飞船。”
“要不,你带一队帕农人过去把飞机修理场控制住。”加尔建议说,语气多多少少带着一点讽刺。长期以来的敌对和互相仇恨还一直梗在他和桑顿之间,挥之不去。
“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桑顿说,“但是,叫我一个人怎么跟一队帕农人并肩作战呢?倒不如我一人先行飞往修理场侦察一番。同时,你和其他军事专家可以开始着手招募和训练帕农人了。”
“关于这个呢,”加尔说,“要等到我们商议结果出来。如果大家都认可这是最合宜的做法,我自然会全力以赴,毫无保留。如果你自身的才能能在侦察美克人中充分发挥的话,我希望你务必也要全力以赴。”
两个人互相瞪了一下对方。
一年前,他们之间的互相仇视差点就要引发一场决斗。桑顿长得很高,手足匀称。他极具天赋,但是传统主义者则认为他行为举止稍嫌散漫,做事不够细心,因此他不是部落首领的最佳选择。
对加尔的话,桑顿的回答则显得温和有礼。他说:“我很乐意担当此任。我得抓紧时间,马上出发。希望能在明天就赶回来向你们汇报。”他站了起来,向堡主行了一个很隆重的鞠躬礼,又朝着议会的所有人致了礼,然后离开了会场。
三
桑顿来到了爱斯乐登楼区。他在十三层拥有一套四房的公寓。他现任的妻子,阿拉敏塔是一位来自昂温家族的女士。事实上,他对阿拉敏塔已经感到厌烦,而且他相信阿拉敏塔对他也是同样的感觉。他们没有生孩子。阿拉敏塔有一个和前夫所生的女儿是归她的。她的第二个孩子就记在桑顿名下。这样桑顿就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哈盖道恩城堡的人口是确定的。每个绅士和女士只能有一个小孩。如果不小心多生了一个,那么要么找个还没生育的人来收养,或是找其他的方法把小孩送走。最常见的方法就是把小孩交给救赎派们抚养。
桑顿脱掉他参会穿的衣服。在一个年轻的帕农人的帮助下,他穿上暗黄色的马裤,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靴子。他往自己头上扣上一顶黑色的软皮帽,然后在肩上搭上一个袋子。袋子里面是他的武器:一柄软刀、一把枪。
走出公寓之后他上了电梯,下到一层的兵工厂。原本,每次都会有一个美克人来伺候他的。这次,桑顿不得不自己走到柜台后面四处翻寻。美克人已经带走了大部分的能测定点位的来福枪,还有能量炮等。这可真的太糟糕了,桑顿心想。最后,他找到一个钢鞭,枪的备用燃料,一排手榴弹,还有一架高性能的单目望远镜。他回到电梯,在电梯里他很悲哀地想到,如果哪一天电梯坏了,到时没有美克人来修理,我们该要爬多长的楼梯呢?想象着那些传统派们会是怎样气急败坏,他笑了出声。往后可就是灾难的日子啦!电梯停在了顶楼,他穿过胸墙,来到无线电室。往常都是有三个美克人把线接到仪器上,接到信息后就打印出来。现在是罗巴茨站在那堆仪器前,拨弄着调谐度盘,满脸不确定的神情。他嘴角拧着,看来对这个工作很是不满甚至厌恶。
“有新消息吗?”桑顿问道。
罗巴茨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在线那一端的人也同样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不熟悉。我只能偶尔听到一点声音。我认为美克人已经在攻打德洛拉了。”
跟在桑顿身后走进来的克拉霍恩失声问道:“我没听错吧?德洛拉城堡已经沦陷了吗?”
“还没。不过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太糟糕了!”桑顿咕哝着,“这些东西怎么能做出如此恶劣的事来?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不断研究研究,竟然还对他们一无所知!”讲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因为克拉霍恩可是花了大量时间研究美克人的。
“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出奇,”克拉霍恩马上就说,“在人类历史上,这已经发生过上千次了吧。”
桑顿有点惊讶,他没想到克拉霍恩会用人类历史来与当前的情况作比。他不禁问道:“你从没意识到美克人本质上的邪恶的这一面吗?”
“没有。真的从来没有。”
克拉霍恩也许过于敏感了,桑顿想。不过完全可以理解。他一贯宣扬的教条其实很简单,正如他的竞选宣言一样。可桑顿从来没有真正的理解或者完完全全认可过他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不管怎么样,美克人的暴动让克拉霍恩的墙角坍塌了,他再也站不住脚了。也许加尔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暗喜吧,他可以为自己的传统主义学说辩护了。
克拉霍恩简洁地说:“我们过的生活不可能是永恒的,能持续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也许吧。”桑顿安慰道,“无论如何,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谁知道呢,也许帕农人可能在我们的食物里下毒呢。我得走了。”他向克拉霍恩鞠了个躬,克拉霍恩朝他点点头算是回礼。桑顿走了出来,沿着螺旋形的楼梯走到鸟儿的窝。这儿,看上去毫无秩序,一片混乱。鸟儿们整天喋喋不休,争吵不停。对于鸟儿们的规则,每个人都想弄明白,可是从没有人能弄明白。
哈盖道恩城堡总共饲养了一百只鸟儿,由一群吃苦耐劳的帕农人看管。但是鸟儿却对这些帕农人十分鄙夷。这些鸟儿脖子很长,羽毛五颜六色,有红,有黄,有蓝的……鸟儿对别人的不尊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任何训练教导都只是白费工夫。
鸟儿上下打量着桑顿,粗鲁地叫嚣着:“有人想要让我们驮哦,胖仔……”
“为什么不让那些涂油抹彩、两条腿的东西也长一对翅膀?”
“朋友啊,可不要信任鸟儿!我们把你带上高空,可能一会儿就把你狠狠地摔个稀巴烂。”
“安静点!”桑顿朝它们叫道,“我需要六只安静一点的鸟跟我一起去执行一项任务。你们有谁能担当重任的?”
他再问了一次:“你们有谁能担当此重任的啊?”
“哎呀呀,我们可无法连续飞一个礼拜的。”
“安静?我们就把安静的给你。过来,黄鸟,还有黑鸟!”
“过来!你!还有你,你的眼睛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还有你,肩膀竖起来的那只。还有戴着绿色绒球的那只。”
被点到名的鸟儿们似乎很不情愿,它们大声嚷嚷着,嘴里不满地嘀咕,诅咒着帕农人。但还是让帕农人为它们的糖浆囊装上糖浆,然后飞到柳藤椅那儿,桑顿已经等在那了。他吩咐道:“到文斯恩的太空站。飞高一点,安静一些。敌人可到处都是。我们要去看看我们的太空船是不是被破坏了。”
“到太空站耶!”每只鸟儿都抓住绳子的一段,桑顿坐的吊椅被忽然一拽,他吓了一大跳。它们一路飞去,大声谈笑着,又彼此互相抱怨对方没有多出点力气。但最后它们还是安静下来,三十六只翅膀齐心协力扇动着,安安稳稳地朝目的地飞去,速度差不多控制在每小时五十到六十英里。桑顿松了口气。
夜幕降临。古老的乡村地带,曾有过多少人来人往,又有多少兴衰荣辱,现在只是隐在一片暮色中。朝下看时,桑顿开始想,尽管人类才是这片土地的土著居民,尽管他的祖辈在此居住了七百余年,但地球看起来却更像一个外来的星球。
原因其实很简单。第六次星球大战之后,地球已整整三千年无人耕种,无人居住。几个在那次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可怜的人,几乎变成了四处游荡的半野人。七百年前,牵牛星上的一些贵族突发奇想,决定要搬回地球,这才有了这九个城堡和里面的居民。
桑顿脑海里突然呈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地球上又重新住满了人类,土地再次被开发耕种,那些诺马人被赶回荒野之中。可是这个时候做这样的幻想似乎有些牵强。桑顿看着他身下旧地球的柔和的轮廓,又想起这次突如其来的美克人暴动。
克拉霍恩长期以来一直坚持说人类的生活无法保持永恒。他得出结论,这种生活越复杂,就越容易发生变化。在这样的情境下,哈盖道恩城堡里面奢侈而复杂的生活竟还能持续七百年之久,这本身已经是个奇迹了。
太阳开始下山。橘黄色的光洒在金属的城墙上,熠熠生辉。桑顿抬头朝鸟儿们叫道:“盘旋降落!飞低一点,不要让人发现!”
鸟儿张开翅膀,伸长脖子,往地上飞去,动作有些笨拙。桑顿做好心理准备要再接受一次大震动。鸟儿们载人时似乎从来不会好好降落,除非载的是它们自己的私人物品,那它们降落时可就一点没有震动。
桑顿很专业地保持住平衡,并没有像鸟儿们希望看到的左摇右晃。“糖浆你们都有了,”他说,“安静一点,不要吵闹。明天日落之时如果我没有到这儿,你们就回到堡主那儿去,跟他们说桑顿被杀了。”
“不用怕啦!”鸟儿们大声叫道,“我们会一直等下去的。”
“不管怎样都会撑到明天日落时候的。”
“如果你碰到危险,哎呀呀,就叫鸟儿哦。”
“哎呀呀,鸟儿可是很勇猛的呢……”
“希望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鸟儿一向以胆小懦弱出名。但是我还是很感激你们的真心。记住我的交代,最重要的是:保持安静!我可不想因为你们的喧哗而被杀死。”
鸟儿们无比愤慨地说:“不公平!不公平!我们可是和露珠一样安静的……”
“很好。”桑顿赶紧匆匆离开,怕它们还要再大叫一些什么建议或是试图让他放心的话来。
四
穿过树林之后,桑顿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的一端,差不多一百码远的地方就是第一修理场的后方。他停下来思考。首先,这些搞维护的美克人有金属外壳,所以无法收取无线电讯息,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暴动的事情。但是也有可能已经知道了,还是小心为好。第二,美克人不断地与自己的同伴交流,他们是一个集合有机体。集合体的功能要比单个部件齐全功能齐全多了。因此,多点心眼总是好的。第三,如果他们知道有人要靠近,他们肯定会加倍防守。于是,他决定在草地上再等十分钟。
十分钟过去了。飞机修理厂在落日余晖中显得很庞大。一切都静悄悄的。草地上,金黄色的草在清冷的风中招展。桑顿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大步向前走去。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最近的一个修理棚。他把耳朵贴在金属墙上,没有听到什么。他走到角落里,朝边上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桑顿耸耸肩,继续往前走。他到了修理场的管理办公室的门口。反正害怕颤抖也没用,于是他推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空荡荡的。那些书桌,数世纪前是那些下属们办公、清理发票、计算账务的地方。现在呢,桌面上什么都没有,还擦得一尘不染。房间里的一切都好像是昨天刚装摆上去的。
桑顿走到玻璃窗前,俯视着修理场,只见整个修理场都罩在太空船的影子下。那儿一个美克人都没有。但是在修理场的地上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或是一堆堆的飞机零部件。桑顿走出办公室,到了修理场。太空船已经坏了,不能使用了。桑顿从一排又一排排列整齐的零件前看过去。其实很多城堡里面的那些学者都是研究太空时间转换理论的专家,只是没有一个绅士愿意放下身架,亲自来碰碰这些工具,所以,美克人是什么时候做的那些恶劣的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桑顿回到办公室,然后走出门。迎着暮色,他走到了另一个修理车间。同样没有美克人的影子,飞船的控制系统已经被破坏了。桑顿又到了第三个车间,也是同样的情况。
在第四个车间,他听到了一点轻微的声音。他走进办公室,透过玻璃窗往下看。下面有美克人在工作,动作一如平常轻快,但是却安静得出奇。
桑顿躲躲闪闪穿过树林,来到这儿,心情本来就已经很不快了,现在又看到东西遭到这样的破坏,更是愤怒了。于是他走了下来。为了吸引美克人的注意,他边拍着腿,边吼道:“把那些零件都各就各位!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恶劣?”
美克人只是把他们空洞的脸转向他,透过他们头部两侧的装着黑色眼珠的目镜打量着他。
“怎么?你们还犹豫?”桑顿大声喝道。他取出他的钢鞭,通常这只是摆摆样子而已,而不是真的惩罚工具。他狠狠地把钢鞭往地上甩:“你们还是顺从吧。那不可理喻的暴动已经到尽头了。”
美克人还在犹豫着。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可是在他们之间却有信息在传递着。也许还在估量着形势,尽量要达成共识。
桑顿可不允许他们这样浪费时间。他往前几步,挥动他的鞭子朝美克人脸部打去,这是他们唯一会感觉痛的地方。
“记住自己的责任!”他吼道,“你们可是维护人员,怎么倒更像是破坏人员了!”
美克人发出了低声的吼叫。他们向后退。这时桑顿注意到其中有一个站在通向太空船的扶梯边上,这个美克人的身形比他以前见过的都要大,装束也不同。这个美克人举起枪瞄准桑顿的头。桑顿不慌不忙地用鞭子击退一个拿刀朝他扑过来的美克人,然后轻而易举用枪射中在扶梯那头的那个美克人。
美克人仍然不断地一拨一拨朝桑顿涌来。桑顿边朝太空船走去,边用枪击退他们。美克人开始撤退了。桑顿猜他们已经一致同意采用新策略了:要么为了保护武器撤退,要么可能就是把他困在车间内。不管他们决定采取什么策略,桑顿觉得他在这儿也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他开始挥着他的钢鞭,退到办公室。美克人朝房间扔工具、金属棒,桑顿不予理睬。他轻松地穿过办公室,走进门外苍茫夜色中,没有回头。
一轮满月已经上来了,形成一圈橘黄色的光晕,像一盏古老的灯。美克人的眼睛在夜晚就不好使了,桑顿在门边等着。当他们从里面涌出时,桑顿就把他们的脖子一个个砍掉。他们后来退进去了。桑顿把剑擦干净,然后上了来时走的路。他突然想起那个拿枪要射他的美克人。他个头比别的要大点,肤色好像暗点。但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表现出一种从容,甚至一种威严(尽管用这样的词来形容美克人是有点荒谬了)。另一个就是,一定有什么人策划了整个暴动,至少最初有人提出了暴动的想法。也许有必要延长侦察的时间。桑顿往回走,走到了美克人的住处。
他又一次皱皱眉头,感到很不快。这到底是什么世道,竟然叫一个绅士因为这些美克人而如此躲躲藏藏。他偷偷地溜到车间后头,看到几只兽车在那儿打盹。兽车和美克人一样,原先都是伊塔米第九星球上的沼泽动物,由一矩形外壳加里面矩形的肌肉组成。外加一层合成物以隔离太阳光及外来昆虫的攻击。身上糖浆囊与消化器官相连,且有电线与大脑相通。全身肌肉接在可旋转的手臂上,旋臂可用来发动车轮。兽车很温顺,且寿命极长,所以经济实用。常被用于负重、运土、耕田等其他重活。
桑顿查看了一下,发现都是同类型的兽车,外面一个金属外壳,带四个轮子,前面都有一个推土的叶片。他猜想周边肯定有糖浆储存。桑顿当即找到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很多瓶子。他拿了十几瓶放在离他最近的那只兽车上,然后用刀把其他的都撬开,糖浆流了一地。他想,美克人肯定会把糖浆另外藏起来的,应该就在他们住的地方。桑顿登上兽车,旋动标着“苏醒”的钥匙,按下“开动”的按钮,扳动后退的杆,兽车就朝后蹦了一下。桑顿把它停住,调整好方向使它正好对准美克人居住的房子。他又开了其他三只兽车过来,使他们也都一一对准美克人住的房子,然后全部开动。兽车往前开,把房子外的金属墙撞破,屋顶塌了下来。兽车继续往前,在屋子里乱扫,所轧到之物皆成为废物。
桑顿满意地点点头,回到他最先登上的那只兽车上面。他坐在座位上等着。却没有美克人出来。显然这里空无一人,所有美克人都在修理场忙乎呢。还好,他们的糖浆已经被毁了。这样他们中很多就会饿死。终于,从修理场方向走过来一个美克人,显然是被刚才的声音吸引过来的。
桑顿把身子缩起来。当美克人走近时,桑顿拿出鞭子套住他粗实的脖子。他猛一拉,美克人就摔到地上了。这也是个个头较大的美克人,桑顿还看清了他是不带糖浆囊的,保留着美克人原来的样子。怎么可能呢?那这东西要怎么存活呢?突然,好像有很多问题冒了出来。桑顿一脚踩在那个美克人的头上,拿出刀把美克人脑袋后面的那个天线切掉。这样,他就完完全全跟外界断了联系,成了绝缘体。这种情况下就是最最顽固的美克人也会变得没有理智了。
“站起来!”桑顿命令道,“到兽车后面去!”他甩了甩鞭子以示强调。
那个美克人起先想反抗,后来叫了两声就屈服了。桑顿登上兽车,起动后向北驶去。他想,鸟儿们也许拉不动我和这个美克人,也许它们还要争吵不休。也许它们没有等到我们约定的日落之后呢,也许它们在睡了一觉醒来后忽然心情郁闷,决定马上飞回哈盖道恩城堡呢。谁知道呢?
整个晚上兽车都在行驶,桑顿坐在座位上,他的俘虏则蜷缩在车的尾部。
五
月儿升得更高了。兽车沿着一条古老的路朝北驶去,它那混凝土的板层已经千疮百孔,在月色下发出苍白的光。那个被俘虏的美克人正坐着酝酿着什么,这点桑顿很清楚。他没了脑后的天线,肯定头脑一片混乱,但是桑顿还是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轻心。
月亮已经到了中天的位置。美克人偷偷动了一下。桑顿根本不用转过去,他挥挥钢鞭,美克人就又安静了下来。整个晚上,兽车都在行驶着。不久,月亮隐入了远处的山里。太阳冉冉升起了。
这个时候,桑顿看到他的右方有一抹轻烟飘过。他把兽车停了下来,站在座位上,尽力伸长脖子往那个四分之一英里远的营地看。他看到总共有七八十座帐篷,大小不一。还有十几只已经坏死的兽车。他发现他们酋长的高高的帐篷上面有一个符号,觉得好像似曾见过那个符号。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就是不久前侵入哈盖道恩城堡、最后被加尔击退的那个部落。他在座位上坐定,整整衣服,然后发动兽车向营地驶去。
一百多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目不转睛地看他走近。他们又高又瘦,如雪貂一般。有几个扑上前来,引弓向他开射。桑顿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直驱到酋长的帐篷前停下来。他跳下车,叫道:“酋长,你起床了吗?”
酋长掀开帐篷的帆布,往外瞧了瞧,过了一会儿才走出来。他和其他人一样穿着软质的黑衣,头和身体都包得严严实实的。他的方脸显得很开阔,眼睛不大,鼻子却长得很离奇,下巴也很长,似乎有点斜了。
桑顿朝他略点了点头。“你看,”他用大拇指指了指在兽车后面的美克人。酋长把视线转向美克人,约看了十分之一秒,又回到了桑顿的脸上来。桑顿说:“他的同类发起了暴动。事实上,他们杀了地球上的所有人。所以呢,我们城堡愿意为你们诺马人提供食品、衣物还有武器,你们都到我们那去吧,我们将对你们进行正规的战争训练后,我们一起努力把美克人驱逐出地球。战争结束后,我们会教你们技术,让你们以后可以在城堡里面找到有趣而又能赚钱的工作。”
酋长有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那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却控制得很好,让桑顿很是惊讶。他说:“你们养的那些畜生终于奋起反抗了!很可惜他们要酝酿这么久。其实对我们来说,不管你们还是美克人,你们都是外星人,总有一天你们的骨头都要一起腐化的。”
桑顿装做没听懂他的话,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是说我们在面对外星人攻击时,应该要并肩作战。而战争结束后,我们还是要互助互利、加强合作,对吗?”
酋长保持着笑容,说:“你们都不是人类。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人,我们有着地球的根。你们都是异类。祝愿在这场互相残杀中你们能获胜。”
“很好!”桑顿说,“现在我总算听明白了。看来要求你们的忠诚是不可能了。什么叫做自己的利益?美克人如果无法攻克城堡的话,他们就会转而攻击诺马人,像杀蚂蚁一样把你们都杀了。”
“如果他们真的攻击我们,我们就会反击,”酋长说,“如果我们失败了,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桑顿若有所思地看看天,说:“现在我们还可以接受一批诺马人到我们的城堡,建一所军官学校来培养更多战斗力强的军队。”
从另外一头传来一个诺马人的说话声,语气里净是嘲讽:“那你们就可以在我们的背上缝上一个糖浆囊,装上你们的糖浆,是吗?”
桑顿平静地回答:“糖浆营养价值极高,它能提供身体所需的全部营养。”
“那你们自己怎么不用呢?”
桑顿不屑回答。
酋长说:“如果你们愿意为我们提供武器,好啊,我们会接受,然后用来对付威胁我们的所有人。可是不要妄想我们会来保护你们。如果你们怕死,你们就丢弃城堡和我们会一样当游民好了!”
“怕死?”桑顿不满地叫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不会的,哈盖道恩永远是坚不可摧的,就像杰耐尔还有其他城堡一样。”
酋长摇摇头,说:“任何时候只要我们想,我们就可以攻占哈盖道恩,然后把你们全杀了。”
“什么?”桑顿愤怒了,他嚷了出来,“你不是说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只要在一个晚上,我们派人乘一个大风筝,降落到你们的城墙上,然后放下一条绳子,把梯子吊上去。那么只要十五分钟,城堡就为我们所有了。”
桑顿摸摸下巴,说:“果然是天才的想法,可惜太不实际了。我们的鸟儿会发觉风筝的,而且风力可能不够。总之,这是不可行的。再说美克人没有风筝。他们计划要反抗杰耐尔和哈盖道恩城堡,他们受挫之后呢,肯定是转向你们这些游民。”
酋长后退一步,说道:“那又怎样?我们不是也从哈盖道恩的攻击中逃生了。你们都是懦夫!要是单打独斗,武器设备相当的话,我们就能把你们打得像饿狗一样在趴在地上啃土。”
桑顿傲慢地扬扬眉,说:“恐怕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你可是哈盖道恩城堡管辖之下的一个部落的酋长。我只是累了,不然肯定要用鞭子好好教训你一顿。”
“呸!”酋长朝他一个弓箭手做了个手势,“来,送这位无礼的老爷几支箭!”
弓箭手引弓放箭,但是桑顿早有准备。他拿出枪开射一一击中他们。他说:“我看我要教教你怎么对你的上级最基本的尊重,这就需要鞭子了。”他抓住酋长的头,用鞭子在他的脖子上绕了三圈。“这应该够了。我并不想逼你和我对战,但是至少我可以要求从你们这些猖狂的臭虫得到尊重。”他跳到地上,抓住酋长,把他拖到兽车的后方和美克人呆在一起。他掉转车头之后,直接开出了营地。
酋长挣扎着要站起来,掏出匕首。桑顿微微地别过头去:“当心!否则我就把你绑在车后面,那你就得跟在车后面尘土飞扬地跑了。”
酋长犹豫了一下,牙齿咬得吱吱响。他低头看看他的刀,把刀转过来然后收进鞘里。他恨恨地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桑顿把车停住,回答说:“就这儿了。我只是想比较体面地离开你的营地,不用对那些箭左躲右闪。你可以下车了。我想,你还是坚持不同意把你的人带到城堡来是吗?”
酋长再一次咬咬牙,说:“美克人摧毁城堡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摧毁他们的时候。那时地球就可永远平静了。”
“你们真是一群麻烦的东西。好吧,你下车吧,回你的地方去。下次要对哈盖道恩城堡的首领不敬时,可要先想清楚了。”
“哼!”酋长嘴里咕哝着,跳下车,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从始至终,都没回头看。
六
大约中午时分,桑顿抵达“遥谷”,这是一个位于哈盖道恩城堡疆界上的一个山谷。山谷附近有个村庄,居住着救赎派人。这些人对城堡里的人很是不满,是很挑剔的一群人。但在城堡里的人看来,他们这儿就是贫穷、堕落的地方。
村庄和城堡之间几乎没什么来往。偶尔有村庄的人会拿水果或是磨光的木头去换城堡里的工具、钉子、医药等。村庄里的人有时会举办个舞会之类的,城堡里的人会来观赏他们的歌舞。桑顿曾经来过几次,被他们不加修饰、淳朴天然的表演所折服。此刻,桑顿再次踏上这个地方。快到村庄时,他拐到旁边的一条小道。小道一边是黑莓围成的篱笆,另一边则是一小方草地,几只牛羊在啃着草。他把兽车停在树阴处,冲他所俘的美克人说:“如果你需要糖浆,你就自己倒。哦,不行,你没有糖浆囊,你装不了。那你要吃什么呢?泥土吗,那可太难吃了。恐怕这儿没有什么东西合你的口味吧。你就随便吃点糖浆,或是嚼点草也行。只是不要走离兽车,我可一直盯着你。”
那个美克人,仍然蜷在角落里,好像没有听懂,也没有表示要接受食物的意思。
桑顿走到一个水槽前,伸手从一个水管接水。他用手擦了把脸,然后喝了两口水。他转身时,发现有十几个村民朝他走来。其中有一个是他认识的。
桑顿朝他致礼,道:“菲利多阁下,是我,桑顿。”
“桑顿,我当然认得你。只不过在我们这儿,没有菲利多阁下,只有菲利多。”
桑顿鞠了个躬,说道:“非常抱歉,我忘了你们这儿的规矩。”
“请恕我愚笨,”菲利多说,“你为什么给我们带来一个美克人?或许,又要我们领养?”最后的话暗指城堡里的人把多生的孩子往这儿送的事。
“难道你还没听到什么消息吗?”
“这儿总是消息最闭塞的。那些游民消息倒还比我们灵通。”
“也许听了你会感到吃惊。美克人造反了!他们摧毁了翠鸟城堡和德洛拉,并杀了那儿的所有人。现在说不定又有其他地方沦陷了。”
菲利多摇摇头,说:“我并不吃惊。”
“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菲利多想了想,回答:“我们自己的计划从来都不太可行,现在看来更不实际了。”
“在我看来,”桑顿继续说,“你们所面临的危险是巨大的,而且迫在眉睫。美克人企图把人类所有痕迹都抹掉,你们也逃脱不了的。”
菲利多耸耸肩,说:“危险确实存在,我们马上就会召开会议,商讨对策。”
“我有个提议,也许你会觉得不错,”桑顿说道,“当务之急,当然就是要镇压暴动。现在至少有十二个救赎派人聚集地,人口有两三千,甚至还要多。我提议我们招募一些人进行训练,建一个在哈盖道恩里高明的军事专家领导下的兵团,武器装备也由哈盖道恩提供。”
菲利多用怀疑的眼光盯住桑顿,问:“你们想让我们变成你们的士兵?”
“这不是很好吗?”桑顿直率地说,“反正你们都跟我们一样岌岌可危。”
“人只有一次生命。”
这一次轮到桑顿震惊了。他说:“什么?这可是曾经的哈盖道恩绅士说的话吗?这可应该是一个有尊严有勇气的人在面对困难时的表现?这可是从历史学来的教训吗?当然不是!我不需要对你说教,你和我一样很清楚。”
菲利多点点头,说:“我知道人类历史不仅仅是人类技术成功,技艺娴熟,或是成功胜利的历史。它是一个复杂的结合体,是由万亿碎片拼合成的,是每个人良心上互相迁就融合的结果。这才是真正的人类历史。”
桑顿做了个优雅的手势,说:“你想得太单纯了。我也知道有各种各样的历史,它们互相作用互相影响。你强调道德,可是道德最终还是要建立在生存的基础上。能够促进生存的就是好的,反之导致灭亡的就是不好的。”
“说得很好!”菲利多当即表态,“但是让我跟你做个比喻吧。一个有着百万人口的国家会不会杀死一个将给他们带来致命病害的东西以自保?你会说,会。再一个,假设有十只饿兽追在你身后要吃掉你,你是否会杀了它们以自救?是的,你还是会这样做,尽管你杀死的比你拯救的数目要多。再有,一个人住在一个山谷的小屋里。一百架太空飞船从天而降,想要杀了这个人。这个人为了自保是不是要毁了所有飞船,尽管他只是一个人,而飞船上可是成千上万人?也许你还是回答,要。那么如果是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以这个人为敌的话,他是否就要因此杀掉所有人?假设他就是第一个例子里面的那只给人带来致命病害的东西呢?我只是代表了我自己的选择。我选择了道德,至少道德能使我安宁。因为,我没有杀死过什么,我没有破坏过什么。”
“呸!”桑顿鄙夷地说,“如果一队美克人攻进山谷,杀戮你的孩子,你能不保护他们吗?”
菲利多咬咬嘴唇,把头转向旁边。
另一个人开口说话了:“菲利多已经给道德下了定义。但有谁是完全道德的?菲利多,我,还是你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放弃道德的。”
菲利多问道:“看看你的四周。看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桑顿往人群里扫了一眼。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女子,长得天姿国色。她黑色的长发垂在肩上,旁边还别着一朵红花。
桑顿点点头,说:“嗯,我好像看到加尔想带入他家的那个女孩。”
“没错,就是她。”菲利多说,“你可还记得当时的情况?”
“我记得清清楚楚,”桑顿回答说,“当时很多城堡的名流都反对这个事,大多是不想让城堡里人口法律遭到破坏。加尔却一意孤行,想凌驾于法律之上。他说:‘我养了很多小精灵,我可以把这女孩当做小精灵养着。’我和一些人极力反对,差点引起决斗。最后加尔被迫放弃了。这个女孩归我监护,后来我把她送到了这里。”
菲利多点了点头,说道:“完全正确。当时我们极力劝阻加尔,可是他还是执意毫不退让,甚至威胁我们要发动三十个美克人来攻打我们。我们就撒手不的。”
“说得很好!”菲利多当即表态,“但是让我跟你做个比喻吧。一个有着百万人口的国家会不会杀死一个将给他们带来致命病害的东西以自保?你会说,会。再一个,假设有十只饿兽追在你身后要吃掉你,你是否会杀了它们以自救?是的,你还是会这样做,尽管你杀死的比你拯救的数目要多。再有,一个人住在一个山谷的小屋里。一百架太空飞船从天而降,想要杀了这个人。这个人为了自保是不是要毁了所有飞船,尽管他只是一个人,而飞船上可是成千上万人?也许你还是回答,要。那么如果是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以这个人为敌的话,他是否就要因此杀掉所有人?假设他就是第一个例子里面的那只给人带来致命病害的东西呢?我只是代表了我自己的选择。我选择了道德,至少道德能使我安宁。因为,我没有杀死过什么,我没有破坏过什么。”
“呸!”桑顿鄙夷地说,“如果一队美克人攻进山谷,杀戮你的孩子,你能不保护他们吗?”
菲利多咬咬嘴唇,把头转向旁边。
另一个人开口说话了:“菲利多已经给道德下了定义。但有谁是完全道德的?菲利多,我,还是你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放弃道德的。”
菲利多问道:“看看你的四周。看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桑顿往人群里扫了一眼。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女子,长得天姿国色。她黑色的长发垂在肩上,旁边还别着一朵红花。
桑顿点点头,说:“嗯,我好像看到加尔想带入他家的那个女孩。”
“没错,就是她。”菲利多说,“你可还记得当时的情况?”
“我记得清清楚楚,”桑顿回答说,“当时很多城堡的名流都反对这个事,大多是不想让城堡里人口法律遭到破坏。加尔却一意孤行,想凌驾于法律之上。他说:‘我养了很多小精灵,我可以把这女孩当做小精灵养着。’我和一些人极力反对,差点引起决斗。最后加尔被迫放弃了。这个女孩归我监护,后来我把她送到了这里。”
菲利多点了点头,说道:“完全正确。当时我们极力劝阻加尔,可是他还是执意毫不退让,甚至威胁我们要发动三十个美克人来攻打我们。我们就撒手不管了.
我们这样是道德吗?"
桑顿说:“有些时候,不去管什么道德倒要好些。美克人的例子也一样的。他们可是在摧毁城堡、杀戮地球上的人啊。如果道德只是一味地消极接受,那道德必定要被抛弃。”
菲利多笑了笑,声音里似乎有点讽刺:“多么奇怪的情况呀!美克人也和帕农人、鸟儿,还有小精灵一样接受人类的奴役。事实上,这就是我们负疚的原因,所以我们才需要赎罪的。而现在你们竟然要我们也参与到这些罪恶当中。”
“对于过往的事思考太多本来就是不对的,”桑顿说,“如果你一定要思考的话,我建议你不如思考一下,是要选择与美克人作战,还是到城堡里来避难。”
“我是不会去的,”菲利多说,“也许有人会去吧。”
“你宁愿坐以待毙吗?”
“不!我和一些人到遥远的山林去避难。”
桑顿爬上兽车,说:“如果你改变你的主意的话,那你就到哈盖道恩来。”话毕,他就离开了。
七
桑顿开始向委员会报告他的收获。他说:“太空飞船已经都不能用了。美克人把它们全破坏了。而且,想从城堡外的人类那里得到援助的设想也行不通了。”
“这可真遗憾!”堡主露出一个很难看的表情,“还有什么吗?”
桑顿继续说道:“我回来时,碰到了一个游民部落。我召见了酋长,向他说尽了为我们城堡服务的好处。酋长坚决地拒绝了,最后不欢而散。我还拜访了‘遥谷’的救赎者,也给了他们同样的提议,情况也不乐观。他们虽不像诺马人那样无礼,可是他们太理想主义了。但二者都表示了会逃亡的意愿。救赎者说要逃到深山野林,而诺马人则说要逃到大草原去。”
伯德莱哼了一声,说道:“逃亡是救不了他们的。也许他们可以多争取一些时间,但最后美克人还是会把他们找出来的。”
加尔愤愤地说:“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我们能把他们组成一支有力的军队的。现在好吧,让他们都死了吧。我们是安全的。”
“是的,安全的,”堡主不无忧郁地说,“但是电力供应出现问题怎么办呢?电梯坏掉了什么办?当空调被切断时,我们是不是就要窒息,或是被冻死呢?”
加尔摇摇头,说:“我们必须要坚强而又从容地应对这一切。我们城堡里的机器都是无比精良的,要出现问题也不会那么快。我想至少也要个五年十年的。这么长的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克拉霍恩一直慵懒地靠在椅子里,这时他出声了:“本质上来说,这只是消极想法而已。
加尔用极其礼貌的声音说:“我只是不想让一点小小的事情搞得人心惶惶。他怎么能冠之以‘消极’之名呢?莫非我们可亲可敬的克拉霍恩的首领有什么更高明的提议,能保住大家的身份、地位和尊严?”
克拉霍恩慢慢地点点头,微微笑了笑。这在加尔看来实在是可厌至极。克拉霍恩说道:“有一个简单而且有效的方法能够击败美克人。”
“太好了!”堡主叫出声来,“那还等什么?说出来听听。”
克拉霍恩环视了坐在覆着红色天鹅绒的圆桌前的每个人,接着摇摇头说:“这个时候我还不想把这个提议公开,因为我怕行不通。但我必须指出的是,无论怎样堡主已经不比从前了,我们也不一定能逃过此劫。”
“呸!”伯德莱愤愤道,“要我们花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讨论美克人,实在是太没尊严,太可笑了。”
桑顿蹦了起来,说:“那是很讨厌的话题没错,可是要记住,翠鸟城堡已经被毁了,还有德洛拉,或许还有更多。我们不要把头埋进沙子,幻想着只要我们当做没看到美克人他们就会自动消失。”
“不管怎么样,”加尔说,“杰耐尔和我们都是安全的。其他的城堡里的人,除非已经被杀害的,若他们能放下逃跑会使他们蒙羞的顾虑,他们完全可以在困难的时候到我们这儿。我认为美克人很快就会接踵而至了。”
堡主沮丧地摇摇头,说:“整个事情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哎,我们还是先休会一下。”
城堡里庞大的电子及机械设备中,最先出现故障的是无线电系统。大家都没料到问题会来得这么快,一些专家,如哈德和尤格斯开始猜测是美克人在离开之前做了手脚。也有人说本来系统就一直不怎么可靠,美克人也曾经对着一堆开关、电线手忙脚乱。所以根本就是机器自身运行不顺而已。哈德和尤格斯对机器进行仔细检查,还是找不出故障的原因。经过半小时的磋商,他们认为要重修整个系统就需要重新设计,重新装备,然后建立检测和校准仪器,组成一个全新的系统。
“可是这明摆的是不可能的,”尤格斯在报告时这样说,“即使是最简单的系统整装也需要一些有经验的技术员。可是目前我们一个技术员都没有。”
“反思一下,”艾塞思,最年长的部落首领出声了,“显然我们在很多方面都不够有远见。那些比我们地球人更精通算计的人肯定会维系好内部联系的。”
“缺乏远见或是不够精明都不是问题所在,”克拉霍恩宣称,“我们之所以缺乏交流是因为早期的贵族们不想让那些庸人来糟蹋地球。就这么简单。”
艾塞思哼了一声,正准备反驳,但是堡主马上就插进来说:“如桑顿所说的,太空船已经不能用了。尽管我们中的确有些人在理论研究上很精深,问题是谁去做那些苦活累活呢?即便是修理场回到我们手中又怎样?”
加尔大声说:“给我六排的帕农人,六只兽车,配备好高能量大炮,我就能收复飞机修理场。这没什么难的!”
伯德莱说:“很好,至少是个好开端。我会辅助训练帕农人。还有,虽然我对大炮一无所知,我还是可以提些好建议的。”
堡主看了大家一眼,皱皱眉头,伸手摸了摸下巴,说:“这个计划还是有点困难。首先,目前我们手中只有一只兽车,就是桑顿侦察时开回来那只。其次,我们的大炮在哪里呢?谁看见大炮了?大炮一直都是由美克人保管的,但是很可能他们又做手脚了。加尔,你是军事专家,关于这个你有什么看法?”
“我最近都没有检查,”加尔回答道,“今天‘古袍会’将占用我们一些时间。”他看了下表,说:“也许现在可以休会了,等我得到关于大炮的详细消息后再开始。”
堡主重重地点了点头,问道:“的确挺迟了。今天你的小精灵有没有来?”
“只来了两个,”加尔回答说,“今天马克塞温的小精灵应该会是全场的焦点。”
堡主说:“我也听到其他人说了。对了,克拉霍恩,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的确是有些话,”克拉霍恩温和地说,“现在我们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我们最好要充分利用。我实在很怀疑用帕农人的可行性,如果说美克人是狼,他们就是兔子。可是我们需要的可不是兔子,而是黑豹啊。”
“没错,”堡主含糊不清地回答,“是的,是这样。”
“但是到哪里去找黑豹?”克拉霍恩用询问的眼神,环视众人,“既然找不到黑豹,我们就用兔子。让我们尽我们所能把兔子变成黑豹,马上。因此我建议:我们推迟所有的节日庆典还有演出,直到我们理清思路。”
堡主扬扬眉,欲言又止。他定定地看着克拉霍恩,似乎想确定一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伯德莱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似乎我们博学多才的克拉霍恩被吓坏了。”
加尔说:“当然,高贵如我们,可不能被下人吓得乱了方寸。老讨论这个问题我都觉得尴尬了。”
“我可不觉得尴尬,”克拉霍恩说着,满脸自得之色,“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会觉得尴尬。现在我们已经危在旦夕,这种情况下,尴尬或什么的都不再重要了。”
加尔站了起来,朝克拉霍恩的方向敬了个很随便的礼,显然是故意要羞辱克拉霍恩。克拉霍恩也站了起来,敬了一个相同的礼表示反击。桑顿一向就不喜欢加尔,他看着大声笑了出来。
加尔琢磨了一下,如果这种情况下他再不依不饶的话便显得太没风度了,于是他大步走出了会议室。
“古炮会”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当日,小精灵都盛装打扮,在广场北面的圆形建筑里表演。大概有二分之一的绅士和近四分之一的女士养有小精灵。小精灵的祖先是居住在艾尔比诺星球的卫星上的洞穴里,经过数千年的选择驯养,她们都成了迷人的小舞仙了。她们不仅温顺,而且顽皮可爱,感情丰富。大部分绅士都很宠爱小精灵,可是时有谣言称有的女士会把最讨厌的小精灵浸在氨水酊剂中,让她们的皮肤失去光泽,永远失去美丽的薄纱。
“古袍会”与其说是“古袍会”,不如说是“小精灵会”。小精灵的主人坐在看台上,对自己的小精灵充满期望和骄傲。当有的表现尤其出色时,他们就会欢呼雀跃。但演出从来都不是明显的竞赛,甚至连正式的喝彩都是不允许的,只能观赏并自己在心里选出最迷人的小精灵。小精灵表演得好,她的主人也就跟着争光了。
当前的演出却因为美克人的叛变而推迟了半个小时,而且有些还是匆匆赶就的节目。但是城堡里的绅士们已经没心情挑剔了。
节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帕农人悄悄地、不无笨拙地走到了圆形大楼里,急切地朝那个质问他的军官说些什么。军官马上就把他让进了堡主那个黑色的豪华观看棚里。堡主边听边点头,简要地说着什么,然后坐回座位,似乎刚收到的消息是无关紧要的。于是,看演出的绅士们好像吃了定心丸,他们宣布:“演出继续!”加尔的那一对尤物小精灵表演得实在太好了。不过普遍还是认为艾塞斯那个年轻的小精灵,虽是初次正式登台,表演却最为精彩。小精灵们最后全部出场,踩着还不是很娴熟的米奴哀小步舞,向观众行了个礼,然后离开了圆形大楼。
有好长一会儿,绅士、女士们都还坐在观看棚里,小啜着香精,讨论着演出,或处理事务。堡主却坐着绞着双手,眉头紧皱。突然,他站了起来。瞬时,整个圆形大楼都静了下来。
“我不想在这样一个开心的场合来宣布这个坏消息,”堡主说道,“可是我刚刚得到消息,现在美克人正发动数百只的兽车对杰耐尔进行攻击。他们用一堵堤防把城堡团团围住了,所以杰耐尔的能量大炮毫无用武之地。杰耐尔不会马上沦陷,它的城墙可有两百多英尺高,所以还搞不清美克人想达到什么目的。消息却是很严峻的,这意味着我们也要有所准备,美克人可能也对我们发起进攻了,虽然对于美克人将要怎么攻击我们,还无法得知。我们的饮用水源来自四口地上的大深井,我们有大量粮食储备,我们的能量取自太阳。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能从空气中压缩水,从空气中合成食物。但是这个事情,大家还是都好好思考一下,明天我们将召开会议。”
八
“好,”会议开始,堡主说道,“这一次,我们就不必拘礼。加尔,你说说,大炮情况怎么样了?”
加尔穿着华丽的绿灰相间的战袍。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无面甲头盔放在桌上,让翎毛直竖着。他说道:“十二尊大炮中,有四尊是完好无损的,四尊已经被切断电线所以不能用了,另外四尊还没查明破坏的原因。我招募了六个会一点机械知识的帕农人,把细节都教给他们了。他们现在已经着手于电线的焊接工作了。这些就是我目前掌握的关于大炮的所有信息。”
“还算是一点好消息吧,”堡主说道,“那关于用帕农人来建设军队的事怎么样了?”
“计划正在进行中。可是说实话,我并不乐观。帕农人是一个温和而行动缓慢的民族,挖草也许在行,但就是没有打仗的天赋。”
堡主扫了众人一眼,问道:“还有其他看法的吗?”
伯纳尔愤愤地说道:“那些混蛋如果有给我们留下兽车,我们就能安好我们的大炮,然后开到杰耐尔把那些混蛋炸上天!”
“美克人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恶魔!”奥尔宣称,“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他们在经过了这么多世纪后,忽然就发疯了呢?”
“我们也都想知道,”堡主说,“桑顿,你侦察敌情时带回来的那个俘虏,你盘问他了吗?”
“没有,”桑顿回答,“说实话,我都忘了他了。”
“为什么不盘问一下他呢?也许能从他那儿得到一点点信息。”
桑顿点头表示同意:“我可以试试。不过坦白说,我觉得可能不会有什么收获。”
“克拉霍恩,你是研究美克人的专家,”伯纳尔说道,“你可曾想到过这些东西能想出这么周全的阴谋?他们想得到什么,我们的城堡吗?”
“他们当然能想出这么周全仔细的计划,”克拉霍恩说道,“不过他们的残暴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没想过他们会觊觎我们的物质财富,而且他们也从没表现出能分辨感觉和情绪的倾向。我们自己的大脑一向以缺乏理性结构著称。我们思想的形成、登记、索引、回忆的过程这么随便,也许我们就是缺乏理性。思想就是一连串的本能而已。相反的,美克人的大脑看上去倒是精细周密的机器。他们的大脑接近立方体形状,里面是无数由有机小纤维连接起来的细微的细胞,每个细胞都是有微小阻电性的单丝分子。每个细胞里面都有一层硅膜和一种既可导电又可绝缘的流质,尖头部分则是金属氧化物的混合物。他们这样的大脑可以存储大量信息。任何东西都不会丢失,除非他刻意想忘掉。除此之外,他们的大脑还能当做无线电接收器,可能还能用做雷达接收器和探测仪。不过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测。美克人的大脑缺陷就在于它太缺乏感情。我们能感觉到,他们没有任何个性的区别。很难想象,如果他们都个性鲜明这种系统还能运作下去吗?他们为我们工作一向高效,于是我们一厢情愿地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感觉,没有成就感,也没有厌恶感,更没有羞耻心。什么都没有。他们不爱我们,也不恨我们。他们现在还是这样。我们很难相信他们的情感是真空的。我们人类总是思绪起伏,情感动荡。而他们就像冰粒一样,毫无感情。他们只是吃、住,用他们喜欢的方式生活着。但是他们为什么要造反呢?我已经仔仔细细地考虑过了,但能找出来的唯一的原因似乎还是很不合理。因此我还不想把它当真。假若这真的是正确的原因……”他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
“哦?”加尔不由分说地插了进来,“那会怎样?”
“不会怎样,还是一样。他们既然决定要摧毁人类,我的猜测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堡主转向桑顿,说道:“这些对你要做的盘问应该会有所帮助吧。”
“我正想建议克拉霍恩来帮我呢,因为他在这方面颇有研究。”桑顿说。
“随便你,”克拉霍恩说道,“虽然我个人觉得不管得到的是什么信息,也都不相干。我们当务之急应该是镇压他们,拯救我们自己。”
“你能不能造出个什么奇妙的武器,”堡主满怀希望地问道,“一种能在他们的大脑里建立电荷反应的仪器,或是什么类似的东西?”
“这不现实,”克拉霍恩说,“在他们大脑里,有一些器官就像超负荷的电闸。”
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说:“不过谁知道呢?伯纳尔和尤格斯在这个方面深有研究,也许他们可以构造出这样一个东西呢?”
堡主有点疑惑地点点头,把眼光转向尤格斯:“这有可能吗?”
尤格斯皱皱眉,说:“‘构造’?我可能可以设计这样一个仪器,但是零件呢?在储藏室里零零乱乱的,有的能用,有的坏了。要做点有用的东西出来,我必须像学徒工那样,像个美克人吗?”他似乎被激怒了一般,语气变得很强硬,“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把我,把我的才能都看得如此的无足轻重吗?”
堡主连忙安抚他道:“当然不是这样的。我个人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的尊严。”
“我也没有!”克拉霍恩说道,“但是,目前这种紧急情况下,就算我们现在不伤害自己的尊严的话,最后还是要伤害自己的尊严。”
“很好!”尤格斯说道,嘴角有一抹微笑,但却又表情严肃,“你和我一起去储藏室。我会指出哪些是需要的零件,你要拿着,然后把他们装好。这些体力活都要你来做。你说怎么样?”
“我很乐意,只要这真的有帮助。但是我没办法同时为几个专家完成这些体力活,还有谁能跟我一块去的吗?”
没人回答。会场静得可怕,似乎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堡主刚要开口,克拉霍恩开口了:“对不起,堡主,我们碰到一个基本的原则问题,现在我们一定要解决了。”
堡主无奈地看看众人,问道:“还有谁有相关的看法吗?”
“克拉霍恩一定是按他天生的本性行事的,”加尔轻轻地说道,“我没办法和他一样。我自己可不愿意给哈盖道恩城堡的绅士称号蒙羞。一旦我屈服了,我便是对绅士的嘲讽,也是对我自己的嘲讽。这儿可是哈盖道恩城堡,我们代表的是人类的最高文明。任何的妥协都是耻辱,任何暂时的屈尊也是可耻的。我听到你用‘紧急’,多可悲啊!那些耗子一样的美克人跳一跳,咬你几口,你就说那是紧急情况了,这简直是对哈盖道恩绅士们的侮辱。”
他话音刚落,马上就有人低声表示赞同。克拉霍恩靠在座椅上,像是在休息。他明蓝色的眼睛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回到加尔脸上。他心平气和地对加尔说:“很明显,你这些话是针对我的。我明白你的恶意。但这一点都不重要。”他抬头盯住那镶嵌着大块宝石和翡翠的枝形吊灯,继续说,“更重要的是,委员会似乎是站在你那边的,尽管我真诚地尽力要说服他们。我再也不劝阻你们,忠告你们,我要离开城堡了。我希望你们都能逃过美克人的攻击,虽然我对此有点怀疑。美克人是足智多谋的种族,他们可不会受疑虑或偏见的困扰。长久以来,我们都小觑他们的能力了。”
克拉霍恩站了起来,把象牙板插进套子里,说道:“诸位再见!”
堡主赶紧站起来,按住他的胳膊,恳求道:“不要就这样一走了之,克拉霍恩。请三思啊。我们都需要你的智慧,还有你的才能。”
“你们确实是需要,”克拉霍恩说道,“但你们更需要的却是按我的忠告好好去做。此时我们已经没有了共同的立场,进一步说下去也已经毫无意义。”他略略朝众人致了致礼,便走出了会议室。
堡主缓缓坐回他的位子,说:“我们会怀念克拉霍恩的,还有他的洞悉力,虽然有些另类。尤格斯,也许你要考虑一下那个仪器的事。桑顿,你要盘问一下那个美克人。加尔,你无疑就是要负责起大炮的事……可是,除这些具体的事外,我们还没有一个总体的方案来拯救自己或是杰耐尔城堡。”
马鲁恩出声了,他说道:“其他城堡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都没有消息。我提议派鸟儿去各个城堡侦探一下,看看情况怎么样了。”
堡主点头称是:“这的确是明智的做法。要不你就负责一下这事?”
“好的。”
“那么,现在我们休会一下吧。”
马鲁恩把鸟儿派了出去,不久,它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它们报告的大同小异:
“海岛城堡成废墟了。大理石柱倒在海滩上,珍珠圆楼已经坍塌,‘水上花园’四处漂着尸体。”
“整个玛拉瓦尔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绅士们,帕农人,还有小精灵都死了。阿拉!甚至鸟儿也都死了。”
“德洛拉:哎呀呀,可怕的场面啊!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
“阿留姆城堡荒无人烟。那扇大木门已经被砸碎了,传说中永恒不灭的‘绿焰’也熄灭了。”
“翠鸟城堡什么都没有了。帕农人都被赶下了一个大坑。”
“唐堡:一片寂静。”
“晨光城堡:死亡。”
九
三天后,桑顿把六只鸟儿绑在一个吊椅上,吩咐它们先绕城堡飞一圈,然后朝南面飞到“遥谷”去。很快,他们到了。桑顿吩咐了降落的地方,但鸟儿却喜欢在离村庄更近一点的地方降落,因为这样它们就可以看清楚里面发生的事情。于是,它们又开始愤怒地叫嚣,粗鲁地把桑顿降落了下来。桑顿根本没有预料到,差点摔个跟头。桑顿顾不上风度,最后终于站稳。“在这儿等我!”他命令道,“不要走远,也不要在绳子周围嬉闹。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六只安静有序的鸟儿,绳子也没有绞在一起。记住,不要争吵!不要大声抱怨而引来别人的批评。照我说的做,知道吗?”
桑顿警告它们后,朝村里走去。路两边藤上长满了熟透的莓子,村里的少女们挎着竹篮在采摘。那个加尔曾想据为己有的少女也在其中。桑顿停下来,礼貌地致了个礼,说:“我们见过面是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那个少女笑了笑,说:“你的记性可真好。我们是在哈盖道恩见过。当时我是俘虏,是你把我送到这里。当时是晚上,我看不清你的脸,但我还记得你。”她把篮子递过来,问:“你饿吗,要不要吃点?”
桑顿伸手拿了一些。从谈话中他得知,少女名叫格丽斯。她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但应该是城堡里的人,他们多生了一个,就把她送人了。桑顿仔细地观察她,可还是看不出她跟城堡里的谁长得像。
“你可能是从德洛拉城堡来的吧。要我说,你可能是来自一向以女子美貌著称的科桑查斯家族。”
“你还没结婚吧?”她天真无邪地问。
“还没,”桑顿回答,事实上他是昨天才跟阿拉敏塔离了婚,“你呢?”
她摇了摇头:“如果我嫁人的话,我就不能在这儿采莓子了。这个工作只有没结婚的女孩能做。对了,你来‘遥谷’做什么?”
“有两个目的。一是来看你,”桑顿很惊讶自己说出这种话。但他的确说了,让他更惊讶的是,他还往下说,“我从来没好好跟你说过话,常想着,你是不是还美貌如初。”
女孩耸耸肩。桑顿不确定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绅士的恭维有时候会演变成遗憾的。
“还有呢,我来的第二个目的是要找找克拉霍恩。”
“他在那儿。”她面无表情地说,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淡。她用手指着,“他就在那个屋子里。”然后就转身去做她的事了。桑顿鞠了个躬,朝女孩指给他的那个屋子走去。
克拉霍恩拿着一把斧头在劈木头。看到桑顿,他停下来靠在斧头上,用手抹了抹额头,说:“嗨,桑顿。见到你太高兴了。最近哈盖道恩那边的人好吗?”
“还是老样子。真没什么好报告的。”
“真的吗,真是这样吗?”克拉霍恩倚在斧头上,眼睛在桑顿脸上琢磨着。
“我们上次会议中,”桑顿继续说道,“我同意对那个美克人俘虏进行审问。我已经问了,很可惜你没在,不然就可以帮我解答一些疑问了。”
“你说,”克拉霍恩说,“也许我现在还能帮你解答。”
“会后我马上去到关看那个美克人的储物室。他很久没有吃东西,我就给了他糖浆还有一桶水。他慢慢地喝着,然后表示想要吃蛤肉末。我吩咐厨房做好送来,他马上吃了好多。我早说过的,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美克人,他和我一样高,而且没有带糖浆囊。我把他移到另一个房间,命令他坐下。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那被我切掉的天线已经又长出来了,也许现在他可以从其他美克人那儿接收到信号了。他好像是比较高等的美克人,对我不卑不亢的,回答问题毫不犹豫。
“首先我问:‘城堡里的人可被美克人的叛乱震撼了。我们一直以为你们对自己的生活是满意的。我们错了吗?’‘是的。’我确定他是这么发音的,尽管我从没怀疑过美克人在任何方面的智慧。‘很好,在哪些方面?’‘当然很明显。我们再不愿按你们的要求做事,我们希望按我们自己传统的标准来安排我们的生活。’他的回答把我镇住了,我从不知道美克人有什么标准,更不用说什么传统的标准。”
克拉霍恩点点头,说:“我也同样被美克人的智力吓住了。”
“我责怪他:‘可是为什么要杀害我们的人呢?你们要发展自己一定要杀戮我们吗?’说完这些我马上意识到我语气很不好。那个美克人也感觉到了吧,他回答得飞快,我听到的应该是这样:‘我们知道我们行动要果断。是你们的草案逼我们这样做的。我们也可以回到伊塔米去,但是我们更喜欢地球。所以我们就要把地球占为己有,然后拥有我们自己的宽敞的下水滑道,自己的浴缸,还有自己的晒日光浴的躺椅。’
“这就很清楚了。但我还是感觉有一种什么预兆。我说,‘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杀戮,为什么要毁灭?你们可以到其他地方去,我们不会骚扰你们的。’
“‘这行不通,你们也知道。地球对于两个互相竞争的种族来说太拥挤了。你们会把我们送回伊塔米的。’
“‘荒谬!’我说,‘谬论!你当我是傻子吗?’
“‘不是。’那东西坚决地说,‘哈盖道恩城堡的两个绅士在奋力争取最高的位子。其中一个告诉我们,一旦他当选,他的终身目标就是把我们送回伊塔米。’
“‘不可理喻,肯定是误会,’我告诉他,‘一个人,一个疯子,根本不能代表所有人的观点。’
“‘为什么不能?我们一个美克人可就代表所有美克人了。我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人类不是这样的吗?’
“‘人类每个人都为他自己想。那个告诉你这些疯话的白痴是一个邪恶的人。但是至少现在事情终于清楚了。我们根本没有提议要把你们送回伊塔米。那你们能不能从杰耐尔城堡撤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不要干扰我们了?’
“‘不行。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将会摧毁所有人类。有一点还是没错的:一个地球对两个种族来说太拥挤了。’
“‘那很不幸,我必须把你杀了。’我告诉他,‘这非我所愿,但给你机会的话,你同样会杀我们很多人的。’听到这里,他朝我扑过来,当然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杀了。
“现在一切你都知道了。看来是你或加尔挑起这整个祸端的。加尔?似乎不大可能是他。所以,是你,克拉霍恩,是你!你的灵魂该为整个事负上沉重的包袱!”
克拉霍恩皱皱眉,低头看着斧子,说:“包袱,是有。但负疚,却没有。我直率,但我不邪恶。”
桑顿后退一步,说:“克拉霍恩,你的冷静把我吓着了!以前,一些像加尔那样的怀有恶意的人说你是疯子的时候……”
“不要激动,桑顿!”克拉霍恩不耐烦地嚷道,“这场行动太拙劣了。我做错什么了吗?我的错就在于我做了太多尝试。如果我成为堡主,我就把奴隶们遣送回去。我失败了,奴隶们造反了。别再说了,我对这个话题实在厌烦了。你的鼓眼睛让我很不舒服。”
“你可以厌烦,”桑顿叫了出来,“你可以嫌我的眼睛让你难受,可是那些成千上万的人呢,他们呢?”
“不管怎么样,他们又能活多久呢?我建议你省省力气吧,不要再责怪谁了。你知道吗,其实是有解决办法的。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向你保证我说的全是正确的,可是你别想从我这儿知道这个方法。”
“克拉霍恩,”桑顿说,“我飞到这里,就是要把你那自以为是的头从你身上扭下来的。”
但克拉霍恩不再理会他,转过身开始劈柴了。
“桑顿,到别的地方叫去吧。和你的鸟儿抗议去吧。”
桑顿抬脚走上了出村的路。
十
九月九日的晚上,杰耐尔城堡沦陷了。是鸟儿把消息带回哈盖道恩的。
无可奈何的堡主,自然又召开会议。
“我们现在是最后一座城堡了。美克人不可能伤害我们的,他们可以在我们城墙外围堤二十年,但也只是白费工夫。我们是安全的,只是想到我们竟然是住在这座城堡里的最后的一批人,真的很奇怪!”
桑顿用真诚的声音说道:“二十年对美克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要他们包围着我们,只要他们开始攻打,我们就完了。你们到底明不明白,现在已经是我们最后逃生的机会了,逃离这座城堡!”
“‘逃生’,桑顿?你说逃生,真是可耻!”加尔鄙夷地说,“你带上你的人,逃吧!去草原,还是去沼泽,悉听尊便!懦夫!你走吧。”
“加尔,自我成为一个‘懦夫’起,我就找到信念了。生存就是最高的道德,一个智者这样告诉我。”
“呸!谁告诉你这样?”
“菲利多,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加尔用手掌拍前额,说:“你是说那个救赎主义者菲利多吗?他可是最极端的一个,他想拯救所有人呢!桑顿,请你理智点好不好?”
“我们将会有好几年的时间,”桑顿硬邦邦地回答,“如果我们离开城堡的话。”
“但城堡就是我们的生命!”堡主大声说道,“你说,没了城堡我们将变成什么?野兽?还是游民?”
“我们会活下去的。”
加尔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去看一幅壁毯。堡主摇摇头,一脸怀疑与困惑。贝纳尔把双手高高举起,问:“桑顿,你让我们每个人都紧张兮兮的。你来这儿一直要我们认识到现在有多危急,何必呢?在城堡里,我们就像在母亲的怀里一样安全。我们抛下所有荣誉、尊严、舒适,潜逃到莽莽荒野又能得到什么?”
“我们也说杰耐尔是安全的。现在呢,杰耐尔成了什么,除了死亡、腐烂的衣服,还有什么?我们‘潜逃’能得到就是确保生存。而且按我的计划,我们不仅仅是‘潜逃’。”
“我能举出一百个例子来告诉你,死胜于生!”艾塞思忽然抛出这样一句话,“我一定要死得很没尊严吗?为什么我的余生不能好好度过?”
这时有人来报:“美克人已经朝我们这边来了。”
堡主匆匆扫了大家一眼,问:“怎么样,有没有统一的意见?我们到底要怎么做?”
桑顿举起双臂,说:“我不再多说了,我已经说完了。堡主,是不是先休会一下,我们都处理好各自的事情。我就要‘潜逃’了。”
“我们先休会。”堡主宣布完,每个人都上了护墙。
通进城堡的大路上,帕农人成群结队走来,肩上背着行李。山谷那边,在巴塞洛缪森林的边沿上,是成堆的兽车,还有一批金褐色的美克人。
奥尔指着西边说:“看,他们从那过来了,‘长洼’那边!”
他转过身,朝东望去:“看,‘仓桥’那边也有美克人!”
大家一致朝“北脊”望去。加尔指着一队排列整齐的金褐色的队伍,说道:“他们在那等着呢,那些恶魔!他们已经把我们包围了,让他们等吧!”
第二天,美克人开始行动,而且成果赫赫。他们在城堡周围建满了工棚、仓库和营房。在超出了城堡的大炮射程之外,他们用兽车铲起一堆又一堆的土。经过一个晚上之后,这些土堆已经向城堡方向移近了。第二个晚上后,更近了。最后,堆那些土堆的意图很明显了——这是通往峭壁的隧道的一道屏障。
再接下来一天,很多土堆已经到了峭壁的底部。不久就可看见远处一队的兽车,车上装满了碎石。他们把碎石卸掉,马上又进了隧道。美克人一共建了八条这样的地上隧道,大量的从峭壁上挖下来的土石从这些隧道推走了。那些爬在胸墙上观察的人,最后总算看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他们不是要把我们埋了,”堡主说,“他们只是要从下面把我们的峭壁挖空。”
包围的第六天,山坡的一边开始摇晃、塌陷。一方几乎直抵城墙基部的巨石的顶部塌了下来。
“如果这继续下去的话,”伯纳尔嘀咕着,“我们的活日甚至比杰耐尔还要短了。”
“来,”加尔忽然来了精神,“我们试一下我们的大炮吧,把他们见鬼的隧道炸开,看他们怎么办?”他走到最近的炮台,喊帕农人把防水油布揭掉。
桑顿正好站在他身边。“我帮你吧,”他掀开防水油布说,“你想开炮就开吧。”
加尔不解地看看他,然后走上去,旋转目镜对准一个土堆。但是二十英尺厚的土层保护得太好了,根本没法炸开隧道。而能量炮就像电路短路一样,发出一声怪响就熄火了。
加尔开始还很生气地检查着机器,后来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手势,走开了。显然,大炮的效力是很有限的。
两个小时后,东面的一处岩石也塌了。在快日落的时候,西面同样塌了一处。
半夜时分,桑顿和他几个亲信携家带口地离开了堡主城堡。六队的鸟儿载着他们飞往“遥谷”附近的草场。天还没亮,所有人都抵达了。只是没有人与他们作别。
十一
一周后,东面峭壁又有另一片坍塌,一根熔岩的柱子也跟着塌了下来。隧道的土堆上,被挖出来的碎石越垒越多,数量惊人。
南面是受影响最小的,东面和西面则都遭受重创。但是在受攻击的一个月后,南面忽然也塌下一大块,阻挡了道路的通行,也打翻了前人在沿路两旁栏杆立的雕像。
堡主召开会议。“情况呢,”他可能想要再幽默一下,可是却力不从心了,“很不妙啊。甚至比我们原来最不好的预想还糟糕!我承认,只要想到我自己的死亡,还有我的东西都被摧毁,我就很难受。”
奥尔做了个绝望的表情,说:“我也是。死有什么?每个人都得死!但是只要我想到我那些宝贵的财产啊,我就伤心。我的书将被践踏,我的花瓶被摔碎,我的战袍被撕毁,我的小精灵被扼死,我的家传的吊灯被扭弯……这些可都是我的噩梦啊!”
“你的财产也就跟其他的一样了,”伯德莱马上接茬,“再说,它们也没有生命。我们没在的时候,谁还在乎它们怎么样呢?”
马鲁恩不禁颤抖了一下:“一年前我刚储藏下两百多瓶最优质的香精,近一百五十罐的‘绿雨’,还有其他极品啊。如果你们要说悲剧,想想我这些吧!”
加尔不耐烦地跺跺脚说:“我们不要再悲叹了。还记得吗,我们还有个选择?桑顿曾经恳请我们和他一起逃难,现在他和他的一些亲信已经和救赎派们一起潜逃到北山那边了。我们选择了留守,我们也不知结果是好还是不好。事实证明,原来是不好的。但我们选择了,我们就该像真的绅士一样去面对现实。”
大家同意了这种观点。堡主拿出一瓶无价的极品香精,然后大方的开始倒呀倒,这以前可是从没有过的。“既然都没有未来了……”
那个晚上,在美克人的那个圆环内不时有骚乱发生:四个地方有火焰冒出,还有微微的喊叫声。第二天,美克人的行动似乎放慢了一些。
下午时分,东面峭壁的一大块塌了下来。不一会儿,东面的墙裂开了,然后坍塌下来。于是,六座大楼的后方都露在外面了。一小时后,一队鸟儿在飞行甲板上降落。桑顿跳下来,从环型的楼梯跑到胸墙,下到广场,在堡主的宫殿前停了下来。
一个随从把堡主叫出来。堡主不相信地看着桑顿,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你不是和那些救赎派们在北方好好的吗?”
桑顿说道,“他们已经加到我们中来了,我们正在战斗。”
堡主震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战斗?绅士们和美克人战斗?”
“而且无比英勇。”
堡主摇头表示不相信:“救赎主义者呢,他们也来了?我以为他们要逃往北方。”
“是有些人已经逃了,包括菲利多。救赎主义者中也有分派的,就像我们这儿也是。他们大部分人都在十英里远的地方,还有诺马人。有一些人已经坐着兽车逃走了,其他的则愤怒地战杀美克人。昨晚你看见我们的杰作了吧,我们烧了他们四个仓库,毁了他们的糖浆房,杀了一百多个美克人,还有十几只兽车。我们也遭受损失了,这于我们很不利,因为我们人少,美克人多。这就是我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原因,我们需要人手。和我们携手战斗吧!”
堡主转过身朝中心广场走去:“我把他们都叫出来,商量一下。”
鸟儿们因为彻夜工作来回运送人,本来正不快地抱怨着,现在呢,看到城堡濒危,也严肃起来,愿意竭尽所能为自身安危而战。顽固的传统主义者还是不愿尊而战。桑顿这样向他们保证:“那你们就呆在这儿吧,像那些逃窜的老鼠一样在城堡里走走。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有别人保护着你们呢。”
听到他这么说,很多人都悻悻然走开了。
桑顿转向堡主,问道:“你呢?留还是走?”
堡主长叹一声,说:“哈盖道恩城堡已经到头了。不管结果如何,我跟你走吧。”
情势马上发生了转变。美克人只是在城堡四周松散地围一圈,他们原以为乡村和城堡里都不会做任何反击的。所以他们建营房也只是图方便,而没考虑防御。因此,袭击破坏可以轻易地完成,然后又轻松撤退。
在“北脊”一线的美克人不断受到攻击,蒙受巨大损失。两天后,又有五座糖浆房被毁,美克人不得不后退了。他们放弃了正在建造的通向南面峭壁的两条隧道,只建立了一处似乎可行的防御阵地。他们不得不转攻为守了。在防御地带,美克人开始集中力量保护糖浆库、工具、武器、弹药等。天黑之后建筑地外也都灯火通明,美克人持枪把守,因此想要从前沿进攻已不可能了。
整整一天,袭击队都藏在周边果园里,对新形势进行评价,然后又有了一个新策略:临时准备六辆轻便车,里面装满轻质可燃油,各配一个手榴弹。每辆车配一人,用十只鸟儿拖曳,午夜时分飞上天空。
鸟儿高高飞着,在美克人营地上空扔下炸弹。瞬时,大火在营地蔓延开来。糖浆库烧着了,兽车被火惊醒,惊恐万分地来回奔走,轧死很多美克人,还碾过仓储房,或是互相撞来撞去,火势愈发大了。得以逃生的美克人跑进隧道。部分火被灭了,趁着情势混乱,人们赶紧破坏美克人在建的工程。一场恶战之后,人们杀了所有的哨兵,占领并控制了隧道口。此时所有幸存的美克人都在隧道里了。看上去美克人的暴乱被平复了。
十二
堡的、两百个是救赎派人,大约三百是诺马人,聚在隧道的入口处,商讨如何处理隧道里的那些美克人。日出时分,城堡的绅士回去接他们的妻儿老小。他们回来时,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些绅士:伯德莱、加尔、艾塞思、奥尔。他们向堡主、桑顿、克拉霍恩及其他同僚道喜。但是表情超然,看来他们还是认为把美克人当人来镇压是一种耻辱。
“接下来要怎样?”伯德莱问堡主。
“美克人被困在隧道中,问题是没办法把他们赶出来。他们兽车里极有可能有糖浆储备,那样他们要生存几个月也就不无可能了。”
加尔作为一个军事专家,他考虑了一下当前的形势,提出一个行动方案:“把大炮取出来,然后安装在兽车上。等那些恶魔精疲力竭的时候我们就把大炮打进去,把他们全部铲除,只留下一小部分为城堡所用。我们以前有四百个,留四百个应该差不多了。”
“哈!”桑顿应道,“这是行不通的。如果美克人活下来,他们要修理太空船,教会我们怎么维护太空船。然后我们要把他们和帕农人送回他们的星球去。”
“那你要我们怎么生存下去?”加尔冷冷地问道。
“你们有糖浆生产器。安上糖浆囊,喝糖浆去吧。”
加尔歪歪头,冷冷地盯住他,说:“这是你的观点,你个人的观点吧。我们还要听听别的。堡主,这也是你的观点吗,文明必定要消亡?”
“文明不会消亡,”堡主说,“只要我们所有人共同努力保护它。奴隶却不能再有了,我深信这点。”
加尔转过身,朝着进城堡的路走去。一群思想传统的人跟在他身后。有一些走到旁边低声讨论着,脸上飘忽的忧郁表明他们是站在桑顿和堡主这边的。
忽然从城墙处传来一声大叫:“美克人!美克人攻占了我们城堡啦!他们从下面的过道上来了。救救我们!”
城下的人惊惶失措地朝上看。他们正看着,城堡入口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怎么可能呢?”堡主惊问,“我明明看到他们全进了隧道了啊。”
“很明显,”桑顿悲痛地说,“他们开始破坏时就挖了一条地道通往下面的过道。”
堡主往前走,仿佛他要单独攻上峭壁一样,但后来顿住:“我们必须把他们赶出去!绝不能让美克人占领我们的城堡!”
“可悲啊,”克拉霍恩说,“城墙把我们和美克人一起都挡在外面了。”
“我们可以用鸟儿送一些人进去。只要联合起来,我们就可以消灭他们。”
克拉霍恩摇摇头,说:“他们可以在胸墙上和飞行甲板上等候,等鸟儿一降落就把他们射落。若我们要坚守一个立足点,那必定要有一场血拼:我们死一个,他们也死一个。但这样,他们的人数还是我们的三四倍。”
堡主叹道:“只要想到他们在我们的领土上狂欢,践踏我们的衣物,痛饮我们的香精,我就难受!”
“听!”克拉霍恩说,“有些人,上了城墙了。”高处传来很多人的嘶喊声,还有能量炮的响声。
桑顿走近不远处的一群鸟儿身边,告诉它们:“把我载到城堡上,要避开子弹,但又要我能看见美克人的地方。”
“小心!要小心!”鸟儿喳喳地叫着,“城堡现在很危险啊。”
“没关系!快把我送到城墙上去。”
鸟儿载着他在城堡上方绕着峭壁大圈地飞,以避开美克人的弹雨。在那些还没来得及开动的大炮间,站着三十几个男男女女。其他在大炮无法到达的地方,则拥满了美克人。广场四处都是尸体。
加尔站在一门大炮上。当他看到桑顿时,他歇斯底里地怒叫一声,转动大炮马上发了一弹。鸟儿尖叫着,想要转到一旁,可是有两只被大炮击中。鸟儿,车,和桑顿开始坠落,情况混乱。不可思议的是,其他活着的四只鸟儿竟然在距地面一百英尺的高度保持住了平衡,盘旋了一周之后,降到了地面。大家跑过来。
“你没事吧?”克拉霍恩问道。
“没事,只是被吓坏了!”桑顿做了个深呼吸,找了块石头坐下。
“那儿怎么样?”克拉霍恩问。
“全都死了,”桑顿说,“只剩下二十几个了。加尔疯了,他竟然朝我开射。”
“看,美克人在胸墙那呢!”有人叫了出来。
“看那!”另外一个人叫道,“我们的人!他们跳下来了!……不,他们是被扔下来的!”
一些是人类,还有一些是被他们拽下来的美克人。他们慢慢地坠落,就这样走到他们生命的尽头。
最后再没人落下来了。哈盖道恩城堡被美克人占领了。
桑顿注视着这一切,城堡在他眼里忽然变得既熟悉,又陌生:“他们不可能控制我们的城堡的,我们只要破坏太阳能工作房,他们就无法合成糖浆了。”
“我们要马上去,”克拉霍恩说,“要赶在他们想到这个之前,不然又会有人把守了。鸟儿!”
他马上下达命令。四十只鸟儿,每只都攫着两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然后飞上天。它们绕飞城堡一圈,不久就回来报告说已经摧毁了太阳能工作房。
“马厩里的帕农人呢,我们的小精灵呢?”堡主绝望地问。
桑顿慢慢地摇了摇头,说:“以前不是救赎派的现在也都要变成救赎派了。”
克拉霍恩喃喃地说:“他们最多只能撑两个月。”
然而,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四个月过去了。
一天,城堡大门开了,一个面容憔悴的美克人踉跄地走上前来,说道:“人类听着!我们快饿死了。你们的财产我们都保护得好好的。让我们活命,不然我们会在我们死前把一切都毁了。”
克拉霍恩回答:“我们的条件是:我们让你们活命,但你们必须清理城堡,掩埋所有尸体。你们还必须修理好太空船,并把有关于太空船的知识都传授给我们。我们将把你们送回伊塔米第九星球。”
“我们同意你们的条件。”
五年后,桑顿和格丽斯,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离开圣德河畔的家北上旅游。他们趁机重游了哈盖道恩城堡,发现那儿只剩下二三十个人了,堡主也在其中。他已经很老了,至少在桑顿看来是这样的。他已然白发苍苍,曾经真诚直率的脸,现在很瘦,几乎没有血色。桑顿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他们站在一棵胡桃树下,此时城堡和峭壁赫然耸立在他们身边。
“现在这儿是一个大博物馆,”堡主说,“我担任馆长。以后的堡主们也将都要担任馆长,因为这里有太多的财富需要我们来保护。现在感觉到城堡已经悠然老去了。还有鬼魂们住在大楼里,我经常看见他们,特别是在节日的夜晚。”
“的确是,”桑顿摸摸两个孩子的头,说,“但是,我并不想看到他们。我们现在是人类,有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已经不是昔日的我们了。”
堡主表示同意,却好像有点遗憾。他抬头看着宏伟的城堡,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一般:“将来的人会怎么看我们哈盖道恩城堡呢?还有城堡里的财富,城堡里的书籍,城堡里的战袍?”
“他们会为之惊叹,”桑顿说,“就像我今天的感觉一样。”
“里面有太多让人惊叹的东西。你要不要进来看看?我们可还有一瓶瓶的极品香精。”
“谢谢,不用了。”桑顿回答,“里面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总要勾起往日的回忆。可是我们还要往前走,我想我们马上就要往前走了。”
堡主幽幽地点点头,说道:“我完全能理解。好吧,再见,祝你们旅途愉快!”
“好的,堡主。谢谢,再见。”桑顿说着转身离去,走向人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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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三色世界 | 王晋康 | 《三色世界》
作者:王晋康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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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卡尔·伊斯曼把微量的cAMP(环腺苷单磷酸)滴入玻璃皿中,说:
“看,粘菌社会马上就要建立了。”
这是在纽约沃森智能研究所的实验室里。伊斯曼是一位高个子的白人青年,30岁左右,金发,肩膀宽阔,表情生动。他身后有两个女同事,25岁的松本好子身材稍显矮胖,有一双日本人特有的短腿。江志丽(英文名字是凯伦·江)大约32岁,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南方女子,细腰,瓜子脸,一头乌黑的柔发盘在头上。
他们用肉眼观察着玻璃皿中微小的粘菌, 旁边的大屏幕上则是放大后的图象。粘菌(学名D·Discoideum)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是一个超有机体,或者简直是人类社会在毫米尺度上的演习。它们在湿地上游来游去,各自专心致志地吞食着细菌食物,互不关心,是一群冷漠孤独的流浪者,以直接分裂的方式各自繁殖后代。但一旦食物耗尽,就会有某一个细胞有节奏地发出cAMP,这只先知先觉的细胞就成了粘菌社会的领袖。
不过今天的cAMP是粘菌社会之外的神灵滴入的,那只粘菌“领袖”只是偶然受到命运垂青的傀儡。但其它的粘菌并不知道真情,它们仍按照冥冥中的本能朝那只细胞聚集,同时释放cAMP,形成正反馈,唤醒更多的粘菌来集合。无数粘菌的运动组合成了清晰的螺旋波。
数小时之后,这些粘菌集合成了一个发亮的长着尖头的有机体,有一、二毫米长。它们在尖头的带领下开始缓缓爬行,找光,找水,找食物。之后连它们的生殖方式也会改变,它的尖头处将会产生孢子,孢子飞散后产生一群新个体。
江志丽已是第五次观察这个神秘的过程,但她仍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敬畏感。在这种原始的生物中,群体和个体的界限被泯灭了。她记得第一次观察时,导师乔·索雷尔曾对新弟子们有一次讲话,讲话中既有哲人的睿智,也有年青人才有的汹涌激情──要知道他已经55岁了──志丽几乎在听完这段讲话后立刻就爱上他了。教授那天说:
“请你们用仰视的目光来看这些小小的粘菌。这是宇宙奥秘和生命奥秘的交汇。这种在混沌中(是远离平衡态的混沌)所产生的自组织过程,是宇宙及生命得以诞生的最根本的机制。粘菌螺旋波和宇宙混沌中产生的漩涡星云的本质是相同的,只是尺度不同而已。同时,这又是原始智力的自组织过程。单个粘菌谈不上什么智力,它们也确实太简单了,甚至没有神经系统。但只要它们的数量达到某一临界值,形成一个‘社会’或者叫‘大个体’,它就能趋光、趋水,作最简单的但是有预定目的的运动,并启用新的繁殖方式。无数微不足道的个体形成了高一级的智力,动物社会、人类社会也都是如此。”
伊斯曼插话:“教授,这就是你常说的智力的‘外结构’。”
“对。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白蚁。它们的个体也十分简单,不过是几条神经纤维连着几个神经节而已。几只白蚁在一块儿搞不出什么名堂,它们只会把土粒搬来搬去。但只要白蚁的数量超过临界值,信息素就把它们组织在一起,它们就能同心协力,令行禁止,建造连人类也为之咋舌的复杂建筑。人们常认为智力是生物体内的、脑(神经节)内的玩意儿,是单独的有封闭边界的东西,这是一个错误。实际上,在任何一种生物社会中,智力都是开放的,个体智力通过种种外结构:信息素、声音媒介等构成一个大整体。”
江志丽记得自己当时说:“人类智力的外结构主要是语言。”
“对。遗憾的是,人们通常只把它看成是一种交流方式,而不是智力结构的有机部分。人类已经把语言发展得尽善尽美,并为此志得意满。实际上这种满足是十分浅薄的。这种智能联接方式十分低效,你不妨去观察一个面孔,再试着向别人描述。在这个过程中,首先那个面孔通过光媒介进入你的眼睛,转变成电信号。这一步过程的效率倒是很高的,你头脑中会即时形成一个十分清晰完整的图象。但你怎么能把这个图象完整地搬到另一个人的头脑中?无论你的语言表达能力多么强,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们应在粘菌和白蚁这儿受到启发,开发一种新的高效的外结构。”
当时江志丽笑道:“总不成也用信息素?据我知道人类在进化中已淘汰了大部分外激素,只保留了少量的性激素,它可以使异性情绪稳定,工作效率提高,美国宇航局已注意到在男宇航员中增加女性的比例。”
那天教授兴致很高,笑道:“所以我选择研究生时很注意收几个漂亮的女士。”他收起笑容说:“不,不是信息素,我想这种化学结构难以胜任。为了非常高效快速地在众多人脑中交换信息,恐怕更可能入选的是电磁结构,也可能是量子力学预言的那种‘幽灵式的超距作用’。我们只有摸索着去寻找它。”他又说:“据我所知,斯坦福研究所在中情局的资助下一直在研究超能力,如果它确实存在,那将是很理想的方式──可惜,直到今天还没有确证。”
教授一向偏爱这个试验,他说这个过程能以“固有的神秘唤起科学家的灵感和冲动”,所以今天他让弟子们又重复一次,这次他本人没有参加。这会儿, 那个粘菌大个体已爬行到了食物充足的地方,它的尖头发出号令,无数粘菌细胞立即分散,四处游荡,寻找食物,开始了新一轮生命循环。这时已到下班时间,伊斯曼宣布:
“粘菌聚餐会结束,女士们,收拾东西吧。”
他们正要离开试验室时,电话铃响了,松本好子拿起听筒问了一声,便默默递给江志丽。
是索雷尔教授,他邀请江志丽共进晚餐,志丽愉快地答应了。她没注意到好子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嫉恨,她比江志丽早来一年,曾经作过教授的情人。
一
江志丽回到自己的单人公寓里,仔细地挑选衣服,最后她决定穿那件湖绿色的高领旗袍,到美国后她还没有穿过一次。她站在镜前略施淡妆。现在镜子里是一个娇小典雅的东方女子,皮肤很白,近似西方人的肤色,又远比西方女子的皮肤细腻。黑色长发蓬松飘逸,散落在浑圆的肩头,一双倩雅的丹凤眼,剪裁合体的旗袍更衬出身段的婀娜。她对自己满意地笑笑,拎上女用挂包出门。
教授的黄色大都会型卡迪拉克轿车已经在门外等着。教授仔细打量着她,微笑着说:“凯伦,你真漂亮。”
“谢谢。”
“今天晚上去哪儿?找一个中餐馆?”
“NO,NO,干嘛吃中餐呢,我已经吃30年了。如果回国的话,还要继续吃下去,为什么不趁现在多尝尝异乡美味呢。”
“好,今天去一家意大利餐馆。”
教授打开车门,请志丽上车。他启动汽车后轻笑了一声,江志丽奇怪地问:
“你笑什么?”
汽车迅速冲出林荫道,索雷尔先用电话向卡勒莫餐厅预定了座位,然后笑着说:
“我刚才想到一位中国朋友,他是北京人,一个很成功的中间商,家产已经逾亿,移民美国也有15年了。现在,他仍然吃不惯西餐,只要儿孙没有在家,‘逮着机会就吃北京炸酱面’。亲爱的江,炸酱面真的有那么美味吗?”他夸张地惊叹着,志丽也笑了。
他们来到卡勒莫饭店的平台餐厅,穿过衣帽间,侍者领班在门口迎候着,教授说:
“预定的两人桌。”
领班殷勤地把他们领到栏杆旁的一张桌子上,楼下是碧波荡漾的室内游泳池。教授为女伴斟了一杯矿泉水,问:“还喝点什么?咖啡?威士忌?”
江志丽为自己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侍者送来菜单时,江志丽没有客气,很快点了意大利小牛肉,咖哩鸡块,意大利实心面。吃饭时教授笑道:
“我记得你到美国不足四年吧,你已经非常成功的西方化了。有没有打算留下来?”
江志丽爽快地说:“的确有这个打算。一踏入美国这个移民社会,我就觉得,似乎我天生该在这儿生活。我会努力融入这个社会的,也希望得你的帮助。”
“我会尽力的。”教授吃着小牛肉,沉思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听说你与中国的丈夫已经离婚?”
江志丽抬起头很快看他一眼。教授的头发和胡子微见花白,但身体十分健壮,肩头的三角肌饱满坚硬,胸膛宽厚。几次床笫之欢后,她对这个强壮的美国男人已经十分依恋。她突然冲动地说:
“对,我对中国的男人已经丧失兴趣了。他们戴着高度近视镜,精胳臂瘦腿;他们在‘单位’里谨小慎微,话到口边留三分;他们住在简陋的楼房,睡的是做工粗糙的木板床,连作爱时都提心吊胆,生怕床板的响声惊动楼下的邻居。这种环境能使人的天性慢慢枯萎。我一直盼着有一个地方能自由自在地渲泻我的天性,现在总算找到了!”
在冲动中说了这些话,她多少有些后悔,低下头默默地吃饭。眼前晃动着那个中国男人的影子,还有3岁的女儿小格格,她对那个男人已经没有留恋了,不还想起女儿天真无邪的目光,仍觉得内疚。
五年前,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公派留学生,但在办护照前却被告知,这个名额已改派他人了。她出身寒微,没有什么背景,在那张无所不在又毫无踪迹的关系网中挣扎、窒息。她到系主任、外事处长、校长那儿大吵大闹,结果到处都撞在冷淡的礼貌上。同在这所大学的丈夫劝阻不住,负气道:
“你是不是想把人得罪完?你不留后路,总该为我留条后路吧!”
那时她不由得打一个寒颤。也就是从那时起,她萌生了离婚的念头。后来她凭自己的本事考上自费留学,临走时她斩钉截铁地公开宣布:“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走时,丈夫甚至没有去送她。所以,在成为索雷尔的情人时,她没有丝毫内疚。
索雷尔教授用刀叉切着牛排,斜睨着女伴,小心地说:“你知道,我有一个很好的妻子,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十年……”
江志丽猛然抬头,恼怒地打断他的话:“不必说了,我绝不会妨碍你的家庭!”教授的话严重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冷冷地说:“我做你的情人,是因为我喜欢你,仰慕你的智慧,并不是想做索雷尔夫人。我们随时可以说再见的。”
教授很尴尬,沉默片刻后,他诚恳地解释道:“请原谅,我绝不是想冒犯你。但我知道中国女子对男女关系看得比较重,她们的观念比较守旧,我不想让你有一个虚假的希望……”
江志丽已经恢复好心境,知道教授的用意是真诚的,便嫣然一笑:“行了,亲爱的乔,不必解释了,从现在起,请你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西方化的女人。我在你这儿得到许多快乐,即使分手后我也会记住它的。”她调皮地低声说:“我们为什么还在这儿浪费时间呢?”
教授愉快地笑起来,他们匆匆吃完,唤侍者结了帐,便乘车去教授的寓所。
教授的寓所在寂静的长岛富人区,窗户俯瞰着浩淼的太平洋,两人浴罢上床,教授抚摸着她奶油般的皮肤,赞扬道:“凯伦,你真漂亮!”
江志丽莞尔一笑:“再次谢谢你的夸奖。”
她突然想起,去年回国时,三岁的女儿小格格突然说:“妈妈,你最漂亮,我最喜欢妈妈!”
那时她正在同丈夫协商离婚,这句话几乎使她丧失勇气。即使现在想起来,仍觉心中剌痛。为了摆脱这种思绪,她狂热地吻着情人,两人很快陷入情热中。忽然电话铃响了,索雷尔在接电话前有刹那的犹豫,江志丽轻声揶揄道:“不是夫人的电话吧。”
教授拿起听筒,随手摁下免提键:“我是索雷尔,请问是哪一位?”
电话中是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请问,你是沃森智能研究所的乔·索雷尔先生吗?”
“对,我能为你作些什么?”
“请原谅我打扰你,我向《纽约时报》查询一个大脑或智能专家,他们推荐了你。我和儿子之间出了一点奇怪的事情……”
他带着浓重的西部口音,说话不太连贯,索雷尔和江志丽努力听着。那人说:“我有一个6岁的儿子,母亲早去世了。两个月前,我偶然发现儿子能读出我的思想……”
索雷尔急急打断他的话:“你说什么?他能读出你的思想?”
“对,特别是我比较专注地看一副画面或照片时,他会漫不经心地说,爸爸,你在看妈妈的照片,对吧。但这时他却是在低着头玩,并没有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发现这一点后,我有意作了多次试验,结果证明他的确能读出我脑中的东西!”
索雷尔看看江志丽,她仰着头,似笑非笑地听着。那人激动地说:“这个游戏我们已经进行了几十次,绝大部分都成功。更奇怪地是,从前天开始,我也能读出儿子的思想了!我正在厨房做饭,忽然头脑中出现一只沙皮狗,几乎碰到我的鼻子,非常逼真。我急忙跑到客厅,见儿子正盯着邻居家的海豚出神──这是那只沙皮狗的名字,它是偶然闯进我家的。这以后我又试验几次,证明我确实已经有了儿子那种能力。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好像只能传递画面之类的东西。”
索雷尔教授听得十分专注,他问:“你可以确认吗?不是错觉或是幻觉?”
“我想可以确认,索雷尔先生,我没上过大学,没有什么知识,不过我的神经很健全,不是一个妄想狂患者。”
索雷尔蹙着眉头,与志丽交换着目光。这个消息太出人意外,他一时还难以接受。他有意放慢节奏,缓缓地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和职业呢。”
对方笑了:“噢,是我忘了介绍。我叫马高,儿子叫山提,你大概知道这是印弟安人的名字,对,我是一个印弟安人,在亚利桑纳州派克县印弟安人之家当管理员。”
索雷尔沉思着,他觉得打电话的对方文化素质不高,说话不太连贯,但条理分明,显然不是一个精神病人。略为思忖后他说:“谢谢你打来的电话。你能不能来这儿一趟?路费由我支付……噢,不,不,”他忽然改变主意,“还是我们去吧,我想尽量保持你所处的环境条件,也许你们的特异能力与环境有关。明天我将派一个助手去核实,如果确实的话,我本人随后也去。请告诉你的电话号码和详细地址。”
志丽递过记事本和圆珠笔,他匆匆记下后说:“行,就这样决定,我们明天去人,再次谢谢你的电话。”
挂上电话,他枕着双臂出神,江志丽伏在他多毛的胸膛上,轻声笑着说:“明天让我去吧,我是在盛行特异功能的国家长大,对这种鬼话早就有免疫力了。”
索雷尔皱着眉头,生气地说:“如果这样,就不能派你去。”
“为什么?”
“从事科学研究的人不应有任何框框,而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我也不相信他说的,但在用足够的观测去否定它之前,我们不能事先认定它是谎言,法律上的无罪推定同样适用于科学。”
江志丽也严肃起来:“我会记住你的话,但还是让我去吧。”她开玩笑地说,“我去有一个有利条件,中国人和印弟安人同属蒙古人种,也许我们之间会有天然的亲近感。”
索雷尔微笑着说:“美国是一个成功的民族熔炉,我想,马高先生不会赞同这种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感情。”
他的笑容温文尔雅,但话语深处却分明带有逼人的寒意。江志丽想不到一句玩笑招来这样的反应,沉默一会儿,觉得就此哑口未免堵得慌,便佯作无意地说:
“听说美国的感恩节与印弟安人有关?1607年,印弟安一个酋长的女儿波卡洪塔丝救助了濒临绝境的英国移民,教他们种烟草、土豆和玉米。1621年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英国移民以感恩节感谢印弟安人的帮助。1836年,羽翼丰满的白人把印弟安人赶出平原,他们大半死在西部荒凉的山路上,这就是有名的眼泪之路。美国社会的基石下埋着110万印弟安人的尸骨,占当时北美印弟安人总数的80%。当然比起西班牙人,美国人还是很文明的,西班牙在中南美屠杀了1200万。我知道,还有几十万华人劳工同样埋在美国文明的基石下。我想,至少在那儿,他们应当有一些天然的亲近感。”
索雷尔沉默一会儿,诚恳地说:“亲爱的江,如果我刚才的话无意中冲撞了你,请你原谅。你说的那种劣行是资本积累初期的罪恶,它再也不会在美国出现了。”
教授的诚恳使她很感动,她笑着钻入情人的怀中,表示把那一页掀过去了。教授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说:
“我有一个挚友在斯坦福研究所,所以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他们在中央情报局资助下研究超能力,已经整20年了,据说成功率较低,所以中情局在征求了俄勒岗大学著名的心理学家R·海曼之后,中止了这项研究。”他看看江志丽,说,“不过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成功率是一个不值得注意的数据。20年中哪怕只有一个确凿的事例,也值得继续干下去。据那位朋友说,他们的确有过成功的事例。有一次,一个超能力者凭空画出了弗吉尼亚州一个中情局绝密设施的地图,甚至还猜出当天的通行口令。按他们那种严格的测试环境,这绝不可能是偶合或是捣鬼。可惜,这种能力的可重复性太差。”他郑重地叮咛,“所以,最重要的是可重复性!只要有一个可重复的例证,就是重要的突破!”
江志丽再次保证:“我一定努力去作。”
二
第二天早上,她在纽约机场坐上德尔他航空公司的麦道飞机。不久,她就看到连绵不断的落基山脉和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峡谷两侧,红黄两色的山崖壁立千尺。空中小姐热情地介绍亚利桑那州的旅游名胜,除了大峡谷外,还有著名的索诺兰彩色沙漠和几百万年前留下的化石林。
飞机很快就在亚利桑那首府菲尼克斯降落,江志丽租一辆银云牌轿车,驱车向派克县开去。
下午她找到那个印弟安人之家,它类似一个小型的自然保护区,坐落在一个山弯里,满坡是翠绿的黄松和长叶松,北美红雀和野云雀在林中鸣叫。路口立着一根2米高的木质图腾柱,上面刻着怪异的面孔,不知是印弟安人的祖先还是一位神祗,但雕刻精美,显然是后人的仿造而不是真品。图腾旁还有一块低矮的铜制铭牌,简单地记述着印弟安摩其部族的历史,及建立印弟安人之家以保存印弟安人文化的意义。江志丽取出理光相机照了两张。
落日的余辉照着图腾柱上的面孔,志丽似乎感受到那双目光穿越时空的沧桑。她知道印弟安人同中国人一样,同属蒙古人种,他们的语言也属于孤立语,他们和亚洲人一样,尿中含有β-氨基异丁酸。据说,他们是在2万5千年前从亚洲出发,踏着串珠般的阿留申群岛和白令海峡的浮冰来到北美的。时间似乎已经淹没了一切痕迹,但生物学家从印弟安人的线粒体DNA中,挖掘出他们从北美的西部逐渐向东向南扩散直到南美洲的踪迹。北美印弟安人在极盛时达到150万人,但白人殖民者的到来中断了这个过程。
碑文中没有记下这段血迹斑斑的历史,志丽想,即使在以自由、平等、客观、公正著称的美国,历史的真实也是有限度的。不过,她并不想批评美国,毕竟,“为贤者讳”的传统在亚洲要更为浓厚一些。
在山间公路上绕行十分钟,她看见山脚下有一幢小小的二层楼房,这肯定就是马高先生所说的那个印弟安民俗博物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门口迎候,他穿着印弟安人服装,但那显然是向游人展示的道具,就像中国的宋城饭店让女招待穿上蔟新的宋朝服饰一样。从外表上看,他已失去祖先的强悍粗犷,只有他黄色的皮肤、黑油油的直发才显示出印弟安人的特性。
马高先生热情地迎过来,为志丽打开车门。他说按我的估计你快来了,所以我一直在这儿等候。他领客人进屋,说自己的住室就在楼上,你的住室也安排在楼上,现在请你更衣休息。或者,我先领你参观一下印弟安人之家的展品?
却不过主人的盛情,江志丽浏览了馆内陈设的展品:羽毛头饰,石斧石锄,鹿骨鱼钩和面具,参观了叫作普布韦洛的印弟安人村居复制品。这些展品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显然受到精心的管理,与国内那些洇在水中的魏碑、蒙尘多年的汉画石相比,志丽不免滋生出一些感慨。
这间小小的博物馆干净、雅致,就像……公园里精致的熊舍。志丽不知怎的冒出这个近乎刻薄的想法。她十分羡慕白人,他们是上帝的宠儿,他们凭来复枪和圣经征服了印弟安民族,现在可以居高临下地施舍仁慈了。
她发现一根图腾柱旁站着一个小印弟安人,也是全副印弟安行头,甚至还带着小小的鹰羽头饰,目光怯怯地看着她,十分文静,完全不象平素看到的感情外露的小“杨基”。马高笑着把他搂到怀里,说这是我的儿子,是个怕羞的小家伙。这个黑头发黑眼珠的小不点赢得江志丽的喜爱,她把提包递给马高,笑着把孩子抱起来。山提也立刻喜欢上漂亮的凯伦姑姑,用双臂亲热地挽住她的脖颈。
晚饭时,山提一直坐在志丽的旁边,他问:“凯伦小姐,你是中国人吗?我知道中国有长城,瓷器和恐龙。”
“对,我的小同族,你知道吗?我们都属于蒙古人种。2万年前,你们的祖先同我们的祖先‘拜拜’后就往东北走,走哇,走哇,走过荒凉的西伯利亚,跨过白令海峡,一直来到美洲。”她告诉马高先生,不久前她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一篇报道,纽约洲的印弟安易洛魁部族还保留着两张完整的彩色鹿皮画,一张是“轩辕酋长礼天祈年图”,一张是“蚩尤风后归墟扶桑值夜图”,“你知道轩辕皇帝和蚩尤吗?”
她尽力向他们讲解了这两个汉族传说中的人物,父子两人听得十分认真。但她不久就意识道,父亲是出于礼貌,儿子则是懵懂,这则两族同源的故事并没有引起他们感情上的共鸣。江志丽笑笑,放弃了和他们套近乎的努力。本来,那条消息太过玄虚,连她自己也不相信。
饭后马高先生问她:“凯伦小姐是否先休息一个晚上,明天我们再试验?”
“请问,你们父子之间的这种感应能力在什么时候最强?”
“一般在晚上八点之后,不过并不严格。”
“那好,今晚我们就开始吧,我迫不及待地想目睹这个神奇现象。山提,你能为姑姑成功地表演一次吗?”
山提说当然能,他很热心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到客厅,摆出一副接受考试的架势。
虽然有教授的预防针,江志丽在内心深处还是把立足点放在“怀疑”上。她想这种心灵感应无非是江湖上的障眼法,来前她已详细考虑了测试办法,要保证自己不受障眼法的蒙蔽。现在她把那对父子安排在客厅的对角,相距大约20米。她问:“在这个距离上能否传送?”
马高笑道:“没问题,我们试过比这更远的距离。”
“那好,请你们背向而坐,可以吗?我只是想尽量排除一些可能导致错误结果的因素……”
马高先生打断她的解释,爽快地说:“可以的。”
江志丽拿出两套明信片,交给父亲一套,在儿子面前放一套。她随意抽出一张,举到父亲面前:“现在开始试验,请你把这个图象传递给山提。”
马高用力盯着画片看了几分钟,然后闭上眼睛,蹙起眉头。江志丽觉得,他的全部意志力都集中到额头上了。她收起画片,快步来到山提身边,那个小家伙正闭着眼,呲牙咧嘴的,模样十分滑稽。突然他睁开眼,在明信片中匆匆翻检一阵,抽出一张长城风景明信片问:
“凯伦小姐,是这张吗?”
刚才志丽没有看自己抽出的画片,她怕自己一旦知道,会不自觉地在表情上做出暗示,现在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明信片看看,果然不错!
她惊奇得缓不过劲来,山提担心地问:“凯伦姑姑,我认错了吗?”
志丽这才浮出笑容,夸奖道:“对,完全正确,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好的!”山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们连着试了20多次,全部正确,在这些试验中,江志丽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们,看有没有暗示、暗号或其它猫腻。但她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之处。实际上,单从5岁的山提那种天真无邪的神态,她也不相信这对父子是在合谋欺骗她。
不过,她也不会轻易下结论。她轻声软语地商量:“小山提,下一次试验,姑姑把你的眼睛先蒙上,好吗?”
“好的,你蒙吧。”
江志丽小心地蒙上他的眼睛,然后来到马高先生面前,掏出几十张汉字卡片,这些汉字对印弟安人来说无异于天书,这样能更有效地防止暗地传递信息。她抽出一张放到马高先生面前,他奇怪地问:“是中国文字?”
“对。你能传递这些象形文字吗?”
“我试试吧。”
几分钟后,志丽解开小家伙的蒙眼布。山提不知道眼前这些方框框是什么东西,但他仍低下头努力寻找,他终于找到了:“是这一张,对吗?”
江志丽翻开自己的卡片,两张都是中文的“天”字,在这一刹那,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她已经开始相信了。如果这种脑波传输确实是真的,而且还能传输文字的话,那就意味着不仅可以进行直观的图象传输,还能进行抽象的思想传输了!山提仰着脸好奇地问:
“凯伦小姐,这是中国文字吗?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江志丽耐心地讲解了,然后笑嘻嘻地问:“小山提,你能不能读出我脑中的东西?我们来试一试,好吗?”
山提迟疑地说:“好吧。”
江志丽转过身问:“马高先生,你们是如何进行思维发射的,请教教我。”
马高为难地说:“恐怕我当不了一个好教师,我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么作的。你就盯着画片努力看,然后再把脑中的东西努力移向额头,试着来吧。”
在其后的一个小时中,江志丽盯着一张张画片,努力想象着把脑中图象变成“场”,再发射出去。小山提也在真诚地努力着,不过他们终于失望了。
“不行,看来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种特异功能的。”志丽苦笑道,“时候不早了,让小山提休息吧。”
马高笑道:“不要紧,他经常到11点才睡觉呢,山提,向凯伦小姐道个晚安,出去玩吧。”
山提在她额头亲了一下,高高兴兴的跑了。马高说:“你今天旅途劳累,早点休息吧。”
江志丽洗了热水澡就上床了,不过久久不能入睡。今天她看到的东西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当然她不会马上轻易下结论,她还需要从各个角度来检查,看其间有没有什么门道。不过直觉告诉她,很可能她正面对人类发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里程碑,一个上帝偶然掉落到人间的至宝。
她掏出笔记本,详细追记了晚上的测试情况。她想拿起电话向教授通报她的所见所闻,但她按捺这个愿望,不想给教授留下办事草率的印象。
一张照片从笔记本里滑落,是小格格的,大脑门,一只朝天辫,黑油油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她心中的剌痛感又苏醒了。她已与丈夫商定,离婚后女儿暂归男方,因为她还要在美国奋斗数年,等功成名就后再把女儿接来美国读书。这么着,很可能五六年、七八年中她见不到女儿了。她叹口气,把女儿的面容印入脑海。
忽然她的房门被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凯伦姑姑,你在看画片吗?”
江志丽愣有十几秒钟,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急迫地问:“山提,你读出我的思维,是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发直了,这种音调让山提有点吃惊,他怯怯地问:“我觉得你在看画片,是一个中国小妹妹,脖子里带着一个小狗,对吗?”
他说的完全对,小格格是属狗的,照片中她的脖子上确实挂着一个玉石雕刻的小狗。但在一刹那的电光石火中,她决定再来一次试验。她盯着小山提,努力把他的形貌印在自己的额头,微笑着问:
“不,你再仔细看看,那个小孩是什么模样。”
山提闭上眼,片刻后眉开眼笑了:“凯伦姑姑,是我看错了,原来你是在看我的照片!”
江志丽猛然抱住他,热泪汹汹流淌。在这一刻,她已经完全相信了,因为任何魔术或江湖手法也不可能让一个5岁孩子在刹那间作出正确反应。这一对父子的确具备思维传输能力,这一点已经确定无疑。他们很可能认识不到这种能力的意义,但江志丽已经清楚地看到,它将成为人类智力发展的里程碑。
她想,现在可以向教授交答卷了。
松本好子浴罢,从浴室里探出头,难为情地说:“乔,请你把灯熄掉。”
索雷尔教授笑着熄了床头灯,好子这才从浴室里出来,扔掉浴巾上床。她的皮肤凉森森的,光滑细腻,索雷尔称赞道:“好子,你的皮肤就像中国丝绸一样柔软。”
好子没有说话,把脑袋埋在她的腋下。索雷尔早就知道好子在作爱时一定要熄灯的习惯,他原以为这是东方女子特有的羞涩,后来才知道是缘于好子的自卑──她认为同白人相比,黄种人的皮肤太丑陋了。索雷尔对此颇有感慨。好像在一篇50年代的日本小说里看到这种自卑感,想不到在40年后,在日本的经济力量已经赶上美国时,好子还保留着这种根深蒂固的自卑!为了慰解她,他再次夸奖道:
“好子,你真漂亮。”
好子抬起头说:“凯伦·江呢,她已经去三天了吧。”
“对,估计很快会来电话的。”
像是为他的话作证,电话铃急骤地响了。索雷尔拿起电话 ,电话中是一个急迫的声音:
“教授,马高父子的脑波传输功能已经完全证实了!而且 ,你知道吗?在小山提的启发下,我本人也具备了这种功能!我已经可以向外发射或接收图象甚至汉字!所以,这种现象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验证了!”
她的兴奋从电话中向外流淌,教授也十分激动,没想到会有如此飞速的进展。他摁下免提键,和好子一块注意地听着。江志丽说:
“教授,我认为这是人类智力发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里程碑。它将建立人类开放的整体智力,建立大一统的人类思维场!你说对吗?”
教授能触摸到对方的激情,也暗暗称赞凯伦在思想上的敏锐。很有可能,这会儿凯伦无意中说出的两个词:开放式思维、思维场,在十年后会成为使用频度极高的标准词语,就像人们现在说电场、电脑那样。他沉思片刻后说:
“凯伦,据你的初步印象,这种思维传输是什么机制?是电磁波吗?”
“似乎不象。我曾作了一些简单的试验,比如用金属丝网罩住脑袋,发现传输并不受影响,我也用磁强仪等仪器对环境的电场、磁场作了测试,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教授,我觉得,这一点可暂时不去追究,应该把重点放在这种传输功能的开发和应用上。你说对吗?”
“完全正确。谢谢你的工作。”
“那么,下一步我该如何工作?是带上马高父子返回沃森,还是在这里继续验证?”
“不,你仍留在那儿。我会停下这边的工作,带上所有的助手一块去。我们不知道这种能力是否和特定环境有关,所以为保险起见,仍在那儿验证吧。如果再有两三个人获得这种能力,那就确信无疑了,就可以向世界宣布了。对这个发现,无论怎样评价都不为过,所以,再次谢谢你的工作。”
江志丽挂断电话前,听见电话中一个女子轻声问:“我也去吗?”她听出是松本好子的声音。看来,索雷尔教授真不虚度时光,不过马上就释然了。她想自己的醋意是没有道理的,毕竟她又不是索雷尔夫人,毕竟松本好子作为情人还在她之前。而且,说到底,她喜欢这个美国男人的原因之一,不正是他作为男人的强大么?
三
第二天傍晚,索雷尔带着五个助手赶到派克县,除了伊斯曼、松本好子外,还有黎元德,面目黝黑的越南青年;吉贝尔,个子高大、满头金发的挪威人;斯捷潘诺夫,浓眉毛的俄国人。马高腾出全部卧室,又腾出一间办公室,才把他们安顿下来。
“我们的传输能力又进步了!”江志丽喜孜孜地告诉教授。5岁的小山提偎在她身边,像是一对亲热的母子。她抚摸着山提的脑袋说:“小山提,你和我现在就为教授表演,好吗?”
小山提兴冲冲地答应了。他们来到客厅,一张长桌中间隔着黑色的帷幕,两人在帷幕两边坐好,江志丽把一副扑克递给教授,笑嘻嘻地对帷幕对面的小山提说:“注意,现在就开始。”
她让教授随意抽出一张扑克交给小山提,山提认真看一眼,点点头。教授再递过去第二张。一分钟后,教授手里有了12张扑克。帷幕这边,江志丽按接收到的脑波信息也排出12张扑克,交给教授。两套牌的花色次序完全一样!
江志丽得意地说:“我们还能传输文字呢。我发现用汉字传输最为有效,因为拼音文字可以说是一维的,汉字却是二维的,比较直观,包含的信息量大。这两天我教山提学会了几个汉字,你看,”
她在帷幕这边挑出几张汉字卡片,那边的小山提很快也检出几张:“阿牛是个好孩了”,他得意洋洋地问:“凯伦小姐,我挑对了吗?”
江志丽走过去看看,笑着把“了”字挑出来,换上“子”字,她说:“阿牛是我给他起的中国名字。”
这一连串表演令几个后来者眼花缭乱。他们目不转睛的看着,觉得在几天之间,江志丽已经跨进科幻时代。他们的目光中有强烈的失落感。江志丽安慰他们:
“思维传输能力的激发是很容易的,我只用了半天时间,我想你们也不会费时太久的。教授,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人类苦苦盼望的超感觉能力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它是怎么突然出现的?是马高父子的基因突变?”
索雷尔说:“基因突变也罢,上帝恩赐也罢,如果我们能把少数人具有的这种能力扩充到全人类,那我们就打开了阿里巴巴的宝库,打开一个新时代的大门。它会使过去那种分散的孤立的智力变得微不足道。凯伦,世界科学史上将用金字镌刻上马高父子和你的名字。”
第二天,索雷尔教授和他的所有助手都盘脚坐在客厅,按马高先生和江志丽的要求去开发思维传输功能。“我们成了一群气功师或瑜伽大师了。”伊斯曼自嘲地说。到下午两点,松本好子尖叫道: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是富士山的图片!”
江志丽的确正在传输这张图片。她高兴得忘乎所以,与好子搂抱在一起,在镶木地板上又蹦又跳,放声大笑。好子的成功激起了其它人的信心,晚上,黎元德也激动地宣布,他看到了山提传递的一张非洲猎豹照片。最令人兴奋的是,这种能力一经获得,便百试百灵,甚至超过索雷尔对可重复性最严格的要求。
但自此后幸运女神就不再光顾。三天之后,索雷尔教授和其他人仍然毫无进展。教授神色仍很平静,但平静的下面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灼,好子、黎元德不断地报告着自己的进展,这更使几个“圈外人”感到焦急。
晚上,江志丽走进教授的住室,他正站在窗口沉思,侧面射来的灯光使他的面庞显得像一副石刻。江志丽能理解教授的心情,他们眼睁睁看着其它人跨上新时代的科学之车,这辆车正与他们擦肩而过,却苦于无法追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很折磨人的。志丽轻声唤道:“教授……”
教授回过头来,表情明朗,笑道:“我正要唤你来。我想,这几个人恐怕暂时激发不出传输能力了。不过不要紧,有了你们5个人的成功例证,这个项目可以说已有了肯定的结论。以后的研究我想这样安排:你和好子、黎元德留在此地,尽力把已经获得的能力巩固和深化,这是十分难得的机遇,不能因为环境变化等偶然因素影响它的准确性。我带上山提和其它人回到沃森研究中心,我想挑一些4-5岁的小孩来做激发试验,也要用沃森中心的现代化仪器对这种‘超能力’做出分析。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听从你的安排。”
教授略为犹豫一会儿,说:“在沃森中心那边的研究得出明确结论之前,希望你对此事严格保密,事体重大,我们要格外谨慎,不可草率宣布。”
“好的,我听你的。”
教授揽住她的肩膀:“谢谢你的工作,不论何时公布,你都作为第一发现人。”江志丽抬起头想要推辞,教授一挥手,不容置疑地说:“不必说了,这是你应得的荣誉。‘
江志丽看着这个既是长者又是情人的男人,心头涌过一股热流。她抬起头说:“教授,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激发出传输能力的5个人正巧都是蒙古人种。”她不平地说,“难道上帝的自然法则也有种族主义的?”
教授放声大笑:“绝无可能,绝无可能。”他开玩笑地说:“如果严格按种族划分,那么无论耶酥、穆罕默德还是释迦牟尼都是高加索人种。他们难道会偏袒异族人么?”
江志丽也笑起来,同教授吻别,回到自己住室。
四
教授带上小山提走了。生性内向的山提不愿离开父亲,但“凯伦姑姑”终于说服了他,并答应“凯伦姑姑一星期后就回纽约陪你”,山提恋恋不舍地同她吻别。
之后江志丽他们日以继夜地投入工作。他们已不再要求马高先生参加,因为他的文化素质已不能理解一些微妙之处。三名研究者几乎已达到心意相通的地步。有时他们会作一个接力游戏:江志丽先在脑中形成一个图象,比如沙滩风光,发送出去;松本好子加上一轮圆月后送给黎元德,黎元德加上一朵浮云或雁阵再返回给江志丽。几次循环后他们的脑中都有了这副复杂的图象,于是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们仍然只能传递图象而不能传送抽象的概念。不过在这上边也取得了一些进展,除了用传送文字的办法来传输思维外,还形成了一些约定俗成的符号,比如:头脑中画出一个感叹号表示赞成,问号表示反对,下括弧表示高兴,上括弧表示生气……这些符号日渐丰富,以至于他们能开一场简单的讨论会了。
晚上,高强度的脑力活动使三人都精疲力尽,但他们仍不愿结束。黎元德说:“等到这种能力在全人类普及,你们想,那时人类会有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
“他们一定非常可怜过去那些只会用语言传递思维的人类,就像我们可怜那些只会哼哼的猪崽。”
几个人都笑了。江志丽欣慰地说:“对,这个发现肯定能改变世界。下一个时代将从我们的发现开始。”
回到住室,江志丽草草浴罢,躺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她想这几天过于劳累,没有同教授联系,估计那儿仍未取得进展,否则教授会打来电话的。她朦胧梦见自己已来到了未来,几个人在合力思考一个数学难题,就像旧人类在合力抬一根木头。碰到一个更难的题目,那就再唤来几十个人。这种“无损耗”的智力合作真是奇妙无比,她作为其中的一员,觉得十分愉快和兴奋。忽然她看见自己正处在一个铁笼中,金属板条中有紫色的电弧在飞舞、爆裂,像一群狂暴的蛇,眩目的光芒使她难以睁开眼睛。这一圈光网囚禁着她,包围着她,抬着她逐渐飘离暗淡的背景。这一切都是那样真切,她在梦中也大声告诉自己,这绝不是梦境!
忽然一阵猛烈的抖动!眼前的景象在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归于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像是有人在她的脑颅内猛击一锤,她猛然翻身坐起,冷汗涔涔。梦中带出的寒意仍紧紧箍住她,使她难以喘气。
虽然没有任何逻辑证据,但她分明感到了这一片死寂意味着什么:
死亡。
但究竟是谁的死亡?是死亡的预兆还是死亡的回声?夜阑人静,满屋浸泡着死亡的不祥。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凌晨才入睡。
第二天,他们仍然兴致勃勃地跃入那片透明的思维之海,尽情享受开放式思维的乐趣。天朗气清,让人觉得昨晚的恐惧是何等可笑。工作之余,江志丽笑着谈了昨晚的恶梦。松本好子笑着说:
“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梦境发送给黎元德和我?“
黎元德说:“我可不欢迎这样的内容。”他的思维很敏锐,立即就这个问题作了延伸,“对了,我想在将来的社会中一定有严格的法律来禁止‘思维窃听’和‘思维擅入’,就像现在禁止对公民进行电话窃听一样。”
忽然江志丽看到立在门边的马高,他显然听到屋内的谈话,面色苍白。江志丽奇怪地问:“马高先生,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马高低声说:“凯伦小姐,昨晚我和你有同样的梦境。”
这句话使得那种死亡的寒意又渐次升起。江志丽愣了很久,忽然恍然大悟:“一定是我把梦景发送给你了,要不就是你害了我。我们正在谈这一点呢,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具有思维传送能力的人恐怕不得不应付这些骚扰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上午九点,江志丽正在努力接收松本好子发送的一首唐诗,电话铃响了。江志丽拿起听筒高兴地说:“是教授?我们一直在盼着你的电话,我知道只要你打来电话,就表明有了进展。我没猜错吧。”
教授的洋洋喜气甚至从电话里都触摸到了:“对,已有了很大进展,我们正在路上,20分钟后就到达你们那儿,见面再谈吧。”
江志丽放下电话兴奋地宣布:“教授马上就要到了,他说有重大的进展!”
20分钟后,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少顷,教授风风火火闯进屋内,三个人立即迎过去:“教授,有什么好消息?”
教授脱下风衣,欣喜地说:“那儿的试验已得出明确的结果。被测试的20名小孩有50%被激发出这种能力。我们几个人都成功了,伊斯曼、斯捷潘诺夫、吉贝尔……我仍然是最糟糕的一位学生,但也基本掌握了。你看,”
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 副牌,仔细洗了几次,然后把牌的背面对着自己,随意抽出一张问:“这是什么牌?”
江志丽不解地说:“是方块K。”
索雷尔笑了:“不,不要用语言告诉我,你用脑波发送。”他又随意抽出一张,“发送这一张,好,我收到了,是草花3,对吧。再来一张,是草花J,对吗?哈哈!“
他大笑着把志丽拥入怀中,告诉三人:“已经决定明天在沃森研究中心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这一个历史性的发现。我特意前来迎接马高先生,你们当然也要返回。“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马高时,那个印弟安人显得十分犹豫:“不,这几天我不想去。“
索雷尔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是这个重大科学发现的功臣,明天你会成为《华盛顿科学箴言报》或《纽约时报》的头版人物。你怎么能不去呢?”
黑瘦的黎元德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恶梦,一定是因此不愿出门。”他讲了昨晚两人的相同梦景,教授的目光中掠过一波阴暗,旋即笑道:
“忘了那个不祥的梦景吧,马高先生 ,你一定要去,否则记者们会杀了我。你们稍准备一下,立即出发,到菲尼克斯换乘飞机,机票已经预定了。”
马高仍在犹豫,志丽过去挽着他的胳臂笑道:“马高先生,不必犹豫了,小山提还在那儿等着你呢。”
提到儿子,马高不再拒绝,他默认了。教授催他们快做准备,不要误了下午的飞机。江志丽问:“教授,就你一个人来吗?”
“不,伊斯曼也来了,他正在检查那辆大道吉呢,点火系统略有点毛病。”
15分钟后,一行5人带上简单的盥洗用具下楼,两位兴奋的女士跑在前边。伊斯曼正靠在道吉的车门上,看见她们下来,微微一笑,打开车门,但他的笑容中分明有些勉强,江志丽关心地问:“伊斯曼,不舒服吗?”
教授看了伊斯曼一眼,解释道:“他太累了,为了赶时间,从菲尼克斯到这儿的300英里路,只走了两个多小时。”
松本好子笑嘻嘻地说:“伊斯曼,听教授说你的传输能力比他强,愿意和我比一比吗?现在我要向你发送一个复杂图形……”
伊斯曼慌张地看看教授,教授皱着眉头说:“好了,不要玩闹了,他今天太累。喂,这样安排,我和伊斯曼坐马高先生的小丰田,你们四人坐大道吉,让伊斯曼休息一下。”
他们按教授的安排上车。马高坐到驾驶位,黎元德打开道吉的车门,请女士上车。好子上车后伸出头喊:“凯伦,快上车呀。”
江志丽显然犹豫着,片刻后她说:“我坐丰田吧,我有些事想问教授。”她没等教授同意,自己拉开车门上车。好子目光中掠过一丝鄙夷,这个中国女人为什么不听教授的安排?她想显示自己与教授的特殊关系吗?那未免太卑琐了。索雷尔显然有些不快,但没再说什么。伊斯曼仍坐在司机位,志丽问:
“伊斯曼,不是说让你休息吗?我来开车吧。”
伊斯曼没有回头,说了一句:“不,还是我来开。”
丰田追着道吉穿过印弟安人保留区,经过那根用作路标的图腾柱,上了公路。江志丽问教授:“小山提还好吧,他嫌孤单吗?”
教授摇摇头说:“ 他很好。”之后就保持沉默,显然他不愿谈这个话题。很长时间之后索雷尔才说:“凯伦,你刚才说要问什么事?”
志丽软弱地说:“下车再说吧,今天怎么搞的,我有点晕车。”
她偎在教授身边,教授轻轻揽住他,也不再说话。
汽车开得很快,巨大肥厚的萨瓜罗仙人掌孤独地立在荒漠中,一种叫仙人掌鹪鹩的漂亮小鸟在仙人掌上飞翔。沙漠景色很快被甩到身后,前边是山区,公路在山中蜿蜒隐现,汽车爬升越来越高,很快那些沙漠成了脚下的盆景,科罗拉多河在深深的峡谷中奔腾。伊斯曼一言不发,紧紧盯着前边的道吉,把方向盘左打右拐,就像是惊险电影中的追车镜头。索雷尔感到江志丽身上有轻微的颤栗,低头问:
“你怎么样?”
江志丽勉强一笑:“没什么,山路太险了。”
道吉又拐过一个陡弯,这一段路没有其它车辆,伊斯曼回头看看教授,目光极度紧张,教授点点头,向他要过移动电话:“我让道吉等一会儿。”他对江志丽解释说。
他按了几个数字,忽然一声巨响,前边的道吉冒出一团火光,失控的汽车撞过护栏,一头栽向深渊,就像是电影中拉得很长的慢镜头,从车内依稀传出好子凄惨的尖叫。几分钟后又是一声巨响,接着便归于沉寂。
在那一声巨响之后,江志丽尖叫一声,抱紧脑袋,就像是千把钢针同时扎进她的大脑沟回,疼痛使她几乎休克。她知道这是三名死者在临死一刻的思维发射,是最逼真的死亡恐怖。伊斯曼的后背也掠过一波颤栗。丰田迅速刹车,停在路边。车还未停稳,江志丽就推开车门跳下来,她在汽车的冲力下踉跄几步,跑到路边向下看。汽车的残骸在深谷里燃烧,因为距离太远,只是一团小小的火光。江志丽转过身盯着教授,绝望而愤怒,山风拂乱她的长发。她声音沙哑地问:
“是你杀了他们?”
伊斯曼手里拎着一只0.38口径罗姆特种左轮手枪,教授看着她,目光中有怜悯也有惊讶。江志丽又问:“你们已经杀了小山提?我和马高先生的恶梦是真的?”
教授苍凉地说:“凯伦,我十分抱歉,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江志丽打断了他的话,愤恨地问:“你们这样做,是为了那个‘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
索雷尔和伊斯曼互相望了一眼,他们没有料到江志丽这么快就猜到真相,不过,这对事情的结局没有什么影响。教授心头作疼,他痛苦地说:“江,我真的十分抱歉,我并不愿意有这样的结局。”
江志丽悲哀地拢拢头发,说:“你们准备把我怎样处理,也扔到这深谷里吗?为什么还不动手,伊斯曼,开枪呀!”
伊斯曼几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但在教授的目光催逼下,慢慢扳开罗姆手枪的机头。
五
七天前,教授、伊斯曼等人带着小山提回到沃森中心,教授立即招聘了20个6岁以下的孩子,让他们接受小山提的激发。教授当时要求,这20名孩子中,蒙古人种要占一半,后来伊斯曼才知道这个要求的含义。
几天之内,有将近一半的孩子被激发出了思维传感能力──全是华人、印弟安人、韩国人、日本人。伊斯曼把这个结果送给教授时,惶惑地说:“教授,你是否事先估计到这种结果?”
教授声音低沉地说:“对,尽管我不愿相信,但我们确实发现一条带种族偏见的自然法则,而且是偏袒黄种人的。”
“教授,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这种传输机制很可能不是电磁波,而是现代科学尚未揭示的一种场。我对20个孩子都作了基因检查。你知道人类十万个基因中有许多不带编码意义的废基因,是进化过程中积累的废物。但我发现,某些人在体细胞一条废基因上有一个叫作nARD的特殊结构,凡是有此结构的人都被激发出思维传输能力,反之则不行。”
伊斯曼苦笑道:“对于惯于享受上帝宠爱的白人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教授沉思片刻说:“把这20个孩子送走吧,今晚我要对小山提单独做一个屏弊试验,看能否判断这是电磁波。”
晚上,在沃森中心的高压实验室里,小山提被关在一个金属笼子里,教授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小山提,我们要试验你的脑波能不能传到铁笼子之外,一会儿铁笼子上要通高压电,但里面不会有电的。你不要怕,我想你不会害怕,山提是个勇敢地好孩子,是吗?”
小山提被一个人关在笼子里,显然有些紧张,但他勇敢地说:“教授爷爷,我不怕,我知道一百多年前,法拉弟先生就做过这个实验,对吗?”
教授勉强笑笑:“对,聪明的孩子,现在我们要开始了,你尽量向我们传送脑子里的图形,好吗?”
伊斯曼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教授。他和教授一直没能获得这种能力,即使没有金属屏蔽 ,他们也不能接受山提的脑波啊,那么,这个实验能试出什么东西呢?但他不相信教授会犯这样简单的逻辑错误,他一定另有深意,所以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疑问,默默地帮教授做准备工作。
教授缓缓调着电压调整旋钮,慢慢地,金属格条中间出现细小的火蛇,有轻微的爆鸣声,开始闻到臭氧的新鲜味儿。电压逐渐升高,千万条紫色的火舌在笼壁间飞舞。小山提已经不害怕了,专注好奇地盯着这些火蛇,倒是教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的目光中甚至有难言的悲凉。忽然小山提奇怪地喊:
“索雷尔爷爷,你的头上有一个黑色的洞洞!”
伊斯曼看看教授,他头上没有任何异常,倒是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伊斯曼笑着问:“小山提,什么黑洞?”
就在这时,笼内的小山提一声惨叫,他的身体一阵痉孪后便僵住了,接着一缕轻烟从他身上升起。伊斯曼惊叫一声:“快拉闸!”
教授已经关闭电闸,跌坐在椅子上,伊斯曼冲进已经断电的笼内,小山提身体僵硬,两眼圆睁,恐怖凝固在他的脸上。伊斯曼把他抱在怀里,无意中发现座椅上有一根电线通向外面,他随即明白了一切。他扭回头痛苦地问:“教授,你为什么这样干?”
教授手里已经有了一把罗姆左轮,他命令道:“放下山提的尸体,出来跟我走。”
他们走进一间密室,教授关紧门,示意伊斯曼坐下,他的脸肌抽搐着,努力平静自己的激动,说:“伊斯曼,我十分抱歉,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想你肯定已经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
伊斯曼冷淡的说:“你是为了那个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
教授点点头。实际上,他比江志丽更早觉察到那个巧合:5个被激发的被试者全是蒙古人种,他敏锐地看出这一点的含义,所以他才暂时稳住江志丽,把小山提带回去作进一步研究。伊斯曼问:“为了这一点,值得这样干吗?他只是一个不足5岁的孩子呀。”
教授苦笑道:“值得么?伊斯曼,你当然清楚,一旦这种开放式智力真的出现,并且只限于黄种人的话,那会带来什么。那意味着,白人,当然还有黑人,在智力上会变成动物园的猴子,至多是智力实验室里最聪明的猩猩。那些人会教我们说几句英文单词,学会用木棍敲下树上的栗子,然后很仁慈地夸奖几句。你愿意落到这一地步吗?”
伊斯曼冷冷地说:“教授,据我所知,你从来没有什么种族主义偏见。”他讽剌地说,“似乎你对黄种女子更偏爱呢。我根本想不到,你会捡起希特勒的衣钵。”
教授很恼怒,刻薄地说:“年轻人,不要尽说这些空话,这种博爱精神是胜利者才配有的奢侈。想想吧,你是否愿意白人被印弟安人杀死十分之九,剩下的呆在最荒凉的白人保留区,愚昧、贫穷,等着印弟安人来怜悯?你能接受这种前景、甚至比这更为严重的前景吗?”
伊斯曼不再冷笑了,他是一个激进的青年,从未有过任何种族主义的偏见,他认为那都是已被时间埋葬的罪恶了。但是……也许这种博爱精神恰恰是植根于白人的自信和优越感。如果二百年前的历史被翻过来,是白人被火枪驱赶着死在眼泪之路上?如果白人成了弱智民族,在其它种族的呵护下苟延残喘?……
教授看出他的犹豫,命令道:“你必须立即决定,是跟我干,还是和山提一块儿去死。”
伊斯曼痛心地问:“你要把江志丽他们全杀死吗?“
教授冷厉地说:“我没有别的选择。“
伊斯曼犹豫良久,勉强说:“我跟你干。“
教授收起手枪,开始安排,他让伊斯曼把山提的尸体先藏起来,日后再做处理。他们要立即赶往亚利桑那州,在那儿制造一场车祸,从而把这个发现永远埋葬。伊斯曼抱起山提,他不敢正视这小小的枯焦的尸体,把尸体藏在冷藏室里,加上锁。他问教授,已激发出传输能力的那10名小孩怎么办。教授说:
“不必管他们,召集他们时我已经有准备,没有向他们的父母讲清原因。这些小孩分散后,很快就会失去这种功能,即使有人回忆起在这儿的试验,也不会有家长相信的。”他苦笑道:“伊斯曼,我并不是一个嗜杀狂。”
《三色世界》 作者:王晋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下篇
六
江志丽站在山崖边,讥讽地说:“开枪吧,伊斯曼,我愿意看着一个信仰上帝的同事把子弹射入我的眉心。怎么不开枪?良心上有重负吗?”
伊斯曼手中的罗姆枪重如千斤。他艰难地把枪举起,对准江志丽的眉心。不过,当他与江目光相撞──那里包含着如此深重的悲凉、痛苦和愤怒──他的精神支柱便崩溃了。他垂下手枪,低下头说:
“教授,我干不了。”
教授苦笑一声,声音低沉地说:“凯伦,我真的非常抱歉,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他边说边去掏枪,但他的手忽然停住了,那一瞬间的惊慌冻结在脸上。因为那只小巧的0.22口径鲁格枪在江志丽的手里,黑森森的枪口正对着他。
伊斯曼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抬起枪口,江志丽立即把枪口转向他:“把枪扔掉!伊斯曼,你不要逼我开枪。”
伊斯曼看看教授,爽快地扔下手枪,又遵从江的命令把手枪踢过去。江志丽一脚把它踢下山崖,冷笑着说:
“没想到吧,教授。我在车上就偷了你的手枪。因为我忘不了那场恶梦,我偶然想起,那个图象很可能是山提临死前的心灵感受,隔着几千公里传给我了。你们突然到来,我在伊斯曼的表情中看到负罪感 。当然,教授你没有什么内疚,你从容自若,谈笑自如。为了你的种族,几个人的死算不了什么,哪怕是5岁的孩子,或者是你的情人。可惜,你的行为露出了破绽,你在假装显示你的思维传输能力时,不该那样仔细地洗牌。结果是你欲盖弥彰,因为我恰巧知道,按照数学规律,一副牌在绝对均匀地洗过几次后,又会恢复原来的次序,所以你的表演只是魔术。后来,我在你的头脑里感受到异常:混沌中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黑气氤氲,使人毛骨悚然。我想这个不可知的黑洞只能解释为你的杀机。”她的目光中有深深的悲伤,“可惜我太傻,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这个结论,我不相信自己深爱的索雷尔先生会是这样一个冷酷的凶手,否则,我本来能把好子、黎元德他们从死亡中救出来的。”
伊斯曼羞愧地低着头,教授平静地说:“凯伦,我真的很抱歉,但是……”
江志丽怒喝道:“住嘴,我不愿再听这一套假仁假义的话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为了小山提,为了马高先生,为了好子他们,我真想宰了你这个畜生!可惜……”
她咬着牙,照索雷尔腿上开了一枪,索雷尔痛苦地呻吟一声,身体慢慢倾倒下去。伊斯曼急忙扶住他,抬头看着江志丽,他想第二颗子弹就要向他射过来了。
江志丽不再打眼瞧他们,扭身走向丰田。丰田在公路上疾速打个弯,向菲尼克斯方向开去。
伊斯曼急忙撕开教授的裤子,匆匆止住血。很长时间他一直不愿意正视教授的眼睛,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凶手,还有自己这个帮凶。江志丽义正辞严地责骂他们时,他感到无地自容。但教授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杀人犯,他的确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至少在白人看来)呀。前边有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开过来,看见他们,立即降低车速,靠在路旁。一个黑人妇女走下车,惊慌地问:“你们……”
教授简短地说:“车祸。请把我们带到附近的居民区。”
黑人妇女和伊斯曼一道搀着他,安放在后排。汽车启动后,教授说:“我用一下你的电话,可以吗?”
他忍着腿上的剧痛,皱着眉头拨了一个号码。
在华盛顿市十号大街拐角那幢天井型的联邦调查局大楼里,接线小姐把电话转到副局长刘易斯的办公室。刘易斯拿起电话:“我是刘易斯。索雷尔?你这个老家伙,有什么事吗?”
电话中简洁地说:“刘易斯,我正在寻找一个叫江志丽的中国女子。这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案子。”他极为简略地介绍了案情,“时间紧迫,希望能通过你的力量,尽快地、尽可能秘密地处理这件事。”
刘易斯知道老朋友的为人,既然他亲自向老朋友求助,必然是十分紧迫。他立即答道:“好,我亲自去,5分钟后乘飞机出发。你现在在哪儿?还有什么需要我事先准备的吗?”
索雷尔说了自己所处的位置,还有江志丽乘坐的汽车牌号、颜色、大致方位。他苦笑道:“如果短时间内抓不到她,恐怕就要在全州大搜捕了。请你做好必要的准备。”
刘易斯痛快地说:“没有问题,我有这个权力。见面再谈吧。”
“见面再谈。”
索雷尔放回电话,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开车的妇女听见了他的谈话,惊奇地扭头看看他。伊斯曼也不由得打量着他。他佩服教授的坚忍或者是残忍。他知道,对江志丽的追捕将同时是对教授良心的锯割,尤其是在江志丽大度地饶恕他们之后。但教授显然不打算退却。
而且——他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利。
七
丰田车陡然下了公路,冲进一条山区便道,尖啸着左拐右转,石子在后轮处四散飞射。江志丽两眼发直,双手紧握方向盘。她并没有一定的行驶目的,她是想用飞车的剌激麻醉自己的思维。
她的视野中不是公路,而是一幅一幅的画面。一个紫色火蛇缠绕的金属笼子,然后是突然的、绝对的停顿;一辆正向深渊坠落的大道吉,它随后变成一团火球;索雷尔教授捂住伤腿慢慢倾颓,但他的表情仍然带着令人愤恨的优越。
她不由得又踩足油门,汽车呼啸着在山路上颠簸跳荡。偶然遇上的逆行车辆惊恐地躲到一边。20分钟后,她才放松踏板,开始梳理自己的思路。
现在她该怎么办?该住哪儿去?
她恍然悟到,刚才一直啮咬心房的羞辱、绝望、愤恨,原来正基于这种“无家可归”的感觉。三年前负气离开祖国时,她已经对那个死水一潭的环境彻底厌倦了。她破釜沉舟,亲手斩断所有退路,尤其是感情上的退路。在短短的三年里她已经从心理上真正融入美国社会──可惜,看来她是一厢情愿,美国并未接纳她。
她曾经真心爱着索雷尔,这个父亲般的情人。甚至在思维传输取得突破时,她首先想到的是为教授挣得荣誉,而不是对自己母族的潜在益处。而教授呢……看来,她的思维层次确实比不上教授,差得太远了。
她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篇《纽约时报》社论。社论鼓吹要遏制日本,因为尽管日本已经极度西方化,但是一旦欧美的西方文明和亚洲文明爆发冲突,日本最终还是要回到亚洲文明的家庭中去的。
记得那时她曾为日本人悲哀。她接触到不少日本人,能感受到他们对西方文明的极度依赖,对其它黄种人潜意识的疏远。不知道这些对白人有恋母癖的日本人,看到这篇社论会作何感想。她也十分畏惧这些深不可测的美国人,他们在日常交往中爽朗、坦荡,像一群永远学不会世故的大孩子。他们真诚的向世人(包括印弟安人、日本人、黑人)撒播友谊,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冷静地计划着遏制日本、遏制中国……一句话,他们知道必须保持自己的绝对优势,可以向别人普洒仁慈的优势,而绝不能落到依赖别人仁慈的软弱地位。他们真是天生的世界领导人。
索雷尔正是这样一个代表。
想起她与索雷尔的恩仇,心中又涌起刀砍锯割的感觉。半个小时后,她的心境才逐渐平静。路况也变好了,一辆辆载重车辆和小轿车迎面驶来。她已决定该怎么办,她想把这个礼物送给自己的母族,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脸回到母族的怀抱。
她踩足油门,拐过一个急弯。忽然看到公路上有一个红色的停车标志,有一对男女在那儿修车。由于心绪纷乱,等她意识到需要躲避时已经嫌迟了。她急打方向,丰田撞到了路边的山坡又反弹回来,脑袋撞到风挡玻璃上,一阵晕眩。她总算控制住汽车,刹在路边。她看见那个刚修完车的黑人男子和他的白人妻子──他们可真肥!──急忙走过来,关切地看着她。但她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唇在翕动,听不见声音,她喃喃地说:“我不要紧,我不要紧。”她看见黑人男子把她扶到后座,他自己艰难的挤进丰田车的座椅中,开上受了伤的丰田。那个胖女人则驾着自己的福特车跟在后边。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模糊的无声电影,她缩在汽车后排座椅中,不久就丧失了意识。
八
挂上电话,刘易斯就按电钮唤来秘书维多利亚小姐,让她通知联邦局的专机《天使长号》立即准备起飞,并通知拉姆齐、迪茨、米泽纳跟他一快去。维多利亚走到门口时,他又把她喊回来,说:
“拉姆齐不要通知了,只通知迪茨和米泽纳吧。”
他想起来了,拉姆齐是印弟安人。在索雷尔教授所说的“种族主义自然法则”中,印弟安人成了上帝的宠儿!这真是不可思议。尽管拉姆齐精明干练,是他的得力手下,但要突然间承认他是优等种族,而刘易斯却成了弱智者,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刘易斯局长不是科学上的外行,尽管索雷尔语焉不祥,但他已经彻底领悟到这个发现的重要性。在等机的片刻,他又给菲尼克斯警局局长戴维·汤姆逊打了电话,他告诉这位黑人局长──谢天谢地,他是黑人而不是印弟安人──说:
“我大约两个半小时后赶到,在这之前,请你挑选几十名干练的警察在佐治县附近寻找这辆黄色丰田轿车,车牌号FK 14538。开车的是一名年轻的中国女子。你部署完毕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一个小时之内。”
“好,再加上在这之前耽误的半个小时,疑犯应在方圆150英里之内。你要在这个范围内布上检查哨,务必抓到她!她身上带有武器,你们要小心,另外,不允许惊动新闻界。”
汤姆逊很想问问这个中国女人犯了什么案子,值得局长亲自出马,又不许惊动新闻界。不过,他不会这么不识趣的。他立即对下边作了详细的部署,不到十分钟,各路人马已经出发。
两个小时后,他赶到沃尼军用机场去迎接局长。看到那架银灰色的波音757穿过云层时,他还在想,这个中国女子是否牵涉进某位要人的桃色事件中了?
刘易斯走下飞机后听到了他不愿听到的消息:“到目前为止,那辆车仍未找到。我们布置了两道封锁线,估计她肯定没有跑出警戒圈,可能是丢弃车辆藏匿起来了。现在我们正用三架直升机寻找这辆车。”
刘易斯阴郁地沉默了片刻,决然道:“发通辑令吧,这件事太重大了,我们失败不起。索雷尔教授呢?”
“已经到了菲尼克斯警察局。通辑令上如何措词?”
“就说她是贩毒集团一个职业杀手,是极其危险的人物。警察和民众务必小心,必要时可以将其击毙。”
“新闻界……”
“不要管它,等抓到或击毙她之后,由我来应付新闻界。”
江志丽从昏迷中醒过来,已是两个小时之后。在这一段时间里,她的头脑始终处在一种奇怪的临界状态。她似乎一直清醒着,能隐约听见这对夫妇开车、停车、抬她进屋。她顽固地拒绝一切意识和思维,知道那里面有尖锐的痛苦和恐怖。但缠着紫色光蛇的笼子,着火的汽车,鲜血淋漓的面孔,仍然不时硬闯进来。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一间普通的房舍,一个妇人欣喜地说:
“好了,你总算醒了。”
她的视野捕捉到了那个极胖的白人妇女──白人!她猛然想坐起来,妇人慈爱地把她按下去:“不要起来,再休息一会儿。你的伤不要紧。刚才你是想到哪儿去?”
江志丽在毛巾被下摸了摸,手枪还在,这使她放心一些。她小心翼翼地说:“我要到菲尼克斯。”
胖女人奇怪地问:“到菲尼克斯?你是从哪儿来?这儿很偏僻,去菲尼克斯不该路过这儿的。”
“这儿是什么地方?”
“是我家的小农场,离你刚才撞车的地方有20英里。”
江志丽虚弱地说:“谢谢你们 ,我的车呢,还能行驶吗?”
“没问题。只有燃油管有点漏油,我丈夫──他叫保罗·巴巴斯──正在修理。但你不要着急,晚上就在我家休息,明天再走,现在已经是下午4点了。”
“谢谢你,巴巴斯夫人。但我有急事。”
“那好吧,你喝完这杯咖啡,起来走一走,我看看你的伤势。”
她端来一杯热咖啡,江志丽贪婪地喝完,问:“我可以用你的电话吗?”
“请吧,就在你的右边。”
江志丽拨通问号台:“请你查一查中国驻美大使馆的电话,我是一名中国访问学者,有急事,谢谢。”
正在这时,巴巴斯先生闯进来,这个黑人和妻子一样肥胖,他手里端着双筒猎枪,枪口指着江志丽的胸膛,厉声喝道:“不许动,放下电话!”
巴巴斯夫人惊愕地站起来:“保罗,怎么了?”
巴巴斯一边对江志丽严阵以待,一边对妻子说:“你去打开电视。”
巴巴斯夫人打开电视,上面正播放着江的头像,男播音员用急迫的语调说:
“这名女子是贩毒集团的一名职业杀手,残忍嗜杀,极其危险。再重复一遍,如果发现此人立即报警,必要时可以不经警告将其击毙。”
巴巴斯夫人紧张地盯着她,江志丽惨笑着,目光倒是十分平静,她缓缓地说:“想知道这个职业杀手的来历吗?只用5分钟时间。”她扼要回顾了7天来的枝枝叶叶。“……我们发现的就是这样一种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的自然法则,而且,白人第一次没有成为上帝的宠儿。所以我就成了万恶之徒,可以不经警告就击毙。”
巴巴斯显得不敢相信:“你是说只有蒙古人种才能激发出这种能力?”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还有,索雷尔的担心很可能是真的,不能具备这种能力的种族有可能落后于时代。所以,如果你也是索雷尔那样的种族卫士,那就请开枪吧。”
巴巴斯对这一番话将信将疑,他妻子低声说:“她刚才是在向中国大使馆打电话。”
那枝猎枪仍严密地监视着床上的人,巴巴斯犹豫良久,问道:“你说你偷走了索雷尔教授的手枪?”
“对。”
“在哪儿?”
“我感觉还在我的裤袋里。”
巴巴斯先生口气和缓地命令道:“请掀掉毛巾被,把枪扔出来。”
江志丽突然发作道:“我为什么要扔掉它?我还准备用这支小小的手枪剌杀总统,或用它击落空军一号呢。巴巴斯先生,你为什么不开枪?开呀,否则我就要拔出自己的手枪了!”
巴巴斯先生犹豫一会儿,果断的扔掉猎枪,微笑道:“我宁可上一次当,也不愿违背自己的直觉。江小姐,我相信你的话,我们两个站在你的一边。”
这下轮到江志丽犹豫不决了。经历了几天的背叛和阴谋后,她不相信能遇到好人。她迟疑地说:“那么,你作为一个非蒙古人种的黑人……”
魁伟的巴巴斯先生挥挥手,笑道:“不,我不相信有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线粒体DNA的研究证明,人类全部都是三百万年前一个雌性猿人的后代,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基因差异?蒙古人种能做到的,白人和黑人也能做到。最多早晚几天而已。“
“可是……”
巴巴斯挥手打断了她和话:“即使人类中真的只有一部分才有这种潜能,那也是全人类的财富。你知道非洲的行军蚁吗?它们成千上万地迁移,中午在烈日下,它们就抱成一个大球,外面的蚂蚁晒焦了,但保护了里面的蚁群。等到天气凉爽,它们再散开,继续行军。我想,如果需要我去当外围的牺牲者,我绝不会犹豫,更不会同内部的蚁群互相残杀。”
江志丽悲喜交加,她没有想到险遭暗杀之后,却在一个小农场里遇上这样一位胸怀宽广的哲人。片刻后她忽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著名作家保罗·巴巴斯!我读过你的不少作品,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
巴巴斯夫妇相视而笑,男主人说:“对,有人称我是作家,不过按我自己的评价,我首先是一个好农夫,我培育的土豆和西红柿比我的文学作品更好。闲暇时我会领你参观我的农场,看看我自己培育的微型马。不过现在不行,刚才,我进屋之前已经通知了警察,估计他们很快就要赶到,我们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
江志丽说:“我想向中国大使馆打一个电话。”
巴巴斯不快地说:“请你相信美国社会的良知,我们能自己处理这件事。像索雷尔那样的偏执狂毕竟是少数。”
江志丽苦笑道:“那你怎样评价刚播发的通辑令?这似乎不是一个人能作到的。”
“我会想办法对付的。这样吧,我马上给一位老朋友打电话,他是纽约时报的副主编,是新闻界的一颗重磅炮弹。这两天他正在父母家休假,离这儿只有10分钟的路程。我要让他亲眼目睹你被警察逮捕,这样你的安全就有了绝对保证。”
他立即拨通电话:“哈罗,我是巴巴斯,谢天谢地,这会儿你正好在家,请快点到我这儿来,一分钟也不要耽误,这儿有一条上报纸头条的新闻。”
他挂上电话笑道:“他已经出发了,我知道只要抛下这副诱饵,他会不顾性命的吞钩。现在,”他微笑着,但口气很坚决,“是否请你把武器交出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江志丽略为犹豫,从腰中掏出手枪扔过来:“好吧,我也宁可再上一次当,这个世界上总得有几个可以信赖的人吧。”
她挣扎着下床,巴巴斯夫人慈爱地扶住她,问她是否需梳妆一番,想吃东西吗?“请放心,保罗一定会为你的安全负责的。”
电话铃急骤地响了,巴巴斯拿起电话:“是德莱尼?”
“我正在路上,离你还有7分钟的路程,我看见几十辆警车正在向你家的方向开去,有几百名防暴警察,甚至还有一架OH-6印弟安人小种马式直升飞机。是怎么回事,你是否窝藏了哥伦比亚的大毒枭?”
巴巴斯笑道:“我没有夸大其辞吧,这条新闻我准备收费100万元呢。”他简略地谈了江志丽的科学发现和索雷尔教授制造的凶杀。对方吃惊地说:“慢着,你说的是真的,不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
“是真是假,你就看看那些警车吧。德莱尼,我希望你运用自己的影响制止这种卑鄙勾当,保障江小姐的人身安全。对联邦调查局或中央情报局那些盖世太保杂种们我是很清楚的,他们在实现‘崇高’的目的时,从来不计较手段的卑鄙。他们敢暗杀卡斯特罗、卢蒙巴、卡扎菲、吴庭艳……想来也不在乎在这个名单上再添一个普通人。你能保证江小姐从现在起到开庭审讯时的安全吗?我要听到你的明确保证。”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老朋友,我还不知道这件事的深浅,但我保证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直升机的轰鸣声已经到头顶。几个人都跑到阳台上,看到一架深绿色的OH-6在头顶盘旋,直升机舱门里的枪口都看得清清楚楚,圈里的微型马惊得乱窜乱跳。巴巴斯让妻子和凯伦小姐回屋内。两分钟后,几十辆警车飞速驰来,训练有素的防暴警察迅速散开,严密地包围了这幢小楼。十几个狙击手立即找到自己的位置,把FN-30狙击步枪瞄准屋内。一辆指挥车随后开来,停在50米外,联邦调查局副局长刘易斯从车上下来。巴巴斯拿起猎枪返回凉台,对天开了两枪:
“喂,我是巴巴斯,是我报的案。现在请你们的头头讲话。”
刘易斯用扩音器喊道:“巴巴斯先生,我是刘易斯,罪犯仍在你家中吗?你家人的生命是否受到了威胁?”
巴巴斯笑道:“对,她仍在我的屋里,我们已经控制了她。你看,这是她的武器。”他掏出那把玩具似的0.22鲁格手枪。刘易斯松口气,说:“太好了,谢谢你。请把她交给我们吧。”
巴巴斯摆摆手说:“不,先不要急,我是一个轻信的人,在这10分钟内已被她说服,相信她是一个科学家,不幸发现一条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于是有些人就处心积虑想杀死她。刘易斯先生,请问这是真的吗?”
刘易斯沉默了两秒钟,回答道:“巴巴斯先生,我们会认真甄别的,请把她交出来吧。”
巴巴斯干脆地说:“不,我非常担心她在押运途中出一点意外:枪支走火?直升机坠落?那时你们一定会在江小姐的尸体前面疚悔不已。我真不忍心看到这种情景。”
刘易斯冷冷地说:“你想怎么办?”
“请你耐心等两分钟,纽约时报的德莱尼先生很快就要到达。他将陪着江小姐回去,直到法院作出判决为止。”
就在这时,德莱尼的卡迪拉克一路鸣笛冲过来。他跳下车,同巴巴斯远远打了招呼,便径直走向指挥车。巴巴斯远远看见他和刘易斯在激烈的交谈,还有小小的争吵。但看来他们很快达成一致意见,他们又平静地交谈一会儿,德莱尼走过来,喊道:“喂,胖水牛,让江小姐出来吧,我护送她上路。”
巴巴斯笑容满面地回屋内:“走吧,已经安排好了。”
但江志丽显然在犹豫,她迟疑地问:“德莱尼先生是纽约时报的副总编?巴巴斯先生,不久前我看到该报有一篇社论,鼓吹遏制日本,因为两个文明在将来发生冲突时,日本很可能归属于亚洲文明……”
巴巴斯有些不耐烦:“不要太多疑,那只是一种政治观点,它和德莱尼先生的人品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我的老朋友,有诺必信,请你相信他。”
江志丽勉强地说:“好吧。”
巴巴斯夫人与她吻别,然后巴巴斯挽着她的胳臂走出门口,他轻松地微笑着,同几米外的老友德莱尼挥挥手。但就在这一瞬间,肥胖的巴巴斯像猎豹一样敏捷地疾速转身,猛力推倒江志丽,并扑过去,把她掩在身下,他嘶哑地喊:“快回去!”两人顺着地板爬回去,倚在窗户下,巴巴斯夫人也急忙伏在地上,惊慌地问:“怎么了?”
巴巴斯掏出江志丽的那只鲁格枪,打开机头,艰难地喘息着说:“我偶然瞥见了瞄准镜的闪光,看见那个狙击手正在开枪。这些盖世太保杂种!”
鲜血慢慢从他胸前渗出来,江志丽惊慌地说:“你受伤了!”
巴巴斯缓缓地倒下去,他妻子惊惶地喊着他的名字,迅速爬过来,把丈夫抱在怀里。外面,德莱尼焦急地喊:“保罗,你是否受伤了!”巴巴斯低声咒骂着,艰难地举起手枪,从窗户向外开了一枪,外面的喊声停息了。巴巴斯转向江志丽,面色苍白,目光悲凉,声音微弱地说:
“江小姐,看来我不能保护你了。德莱尼一定是站在他们一边了,估计警方很可能奉有最高层的命令。我真的很后悔,是我的报警害了你。”
他把手枪慢慢递过来,江志丽接过枪,悲伤地看着这个肥胖的山姆大叔,他们三人都很清楚,在这立体式的包围中,她已经绝对无路可走,既然如此,那么她不能连累这对善良的夫妇。即使她死了,巴巴斯夫妇的善良也会给她的心灵留下一丝亮色,让她感到世界并不是那么丑恶。她冷静地说:
“巴巴斯夫人 ,你的电脑在哪儿?”
“在那儿,书房里。”
“巴巴斯夫人,请你搀着丈夫出去吧,他们要杀的目标是我,不会与你们为难的。我在死前还有一件小事要做。”
她帮助巴巴斯夫人把伤者扶到门口,然后抽身回来,关上门。透过窗帷,她看见德莱尼先生急忙趋步上前,扶住伤员,但巴巴斯愤怒地推开他。几个警察过来抬起他上了救护车。江志丽没有耽误,迅速到书房打开电脑,接通互联网络。她庆幸警方未想到切断这儿的通讯,这只能解释为是他们的习惯性思维:尽管他们干的是龌龊勾当,但他们并不惧怕别人,他们是一群明火执杖的强盗。
江志丽在密密麻麻的电脑管理树中找到了公共留言板,迅速敲击着键盘,把一腔积愫书写在上面:
“我在这儿呼唤全世界的朋友,不管是白人、黑人还是黄人。我呼唤人类的良知,请他们注视光天化日下发生的罪恶。两星期前,我受导师索雷尔的派遣来到亚利桑那州派克县,验证一个印弟安家庭中发现的思维传输现象……”
她简要叙述了这条“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的发现过程,接着写道:“我不相信这种能力为蒙古人种所独有,因为不管是蒙古人种,还是欧罗巴人种、尼格罗人种,都是一母同源的血亲。我相信随着研究的深入,白人或黑人迟早也会获得这种能力。即使不幸未能如此,蒙古人种所特有的这种能力也是全人类的财富,是这个三色世界的财富,就像黑人特有的体育能力、犹太人特有的理财能力、澳洲土人特有的追踪能力一样。
“可惜,白人社会中的一些精英们并不这样想,我一向爱戴的教授在一夜间变成杀人凶手,小山提死了,留下一块绝对的黑暗;马高先生、松本好子和黎元德都死了,化成一团烈火;五分钟前,在这儿,在亚利桑那州佐治县安托斯农场,善良的巴巴斯先生为救我身受重伤。几分钟后,我也会死于几颗准确的狙击步枪子弹。
“现在,我愿在死亡来临前把这个发现告知全人类,我希望白人、黑人和黄人都能获得这种能力,使人类互相沟通,互相理解。如果这个发现带给人类的只是凶杀和欺诈, 那就请你们忘了它,把它深深埋葬。
“请向我的家人、我的同胞转达我的祝愿,我爱他们。
江志丽 9月12日”
她站起来,听见外面用喇叭喊话,命令她立即放下武器,否则警察要开始进攻。她揶揄地想,恐怕警方没有马上进攻,是对这个“残忍果决、本领高强”的职业杀手还心存疑惧吧。她知道自己只要一露面,立刻就会吃上一排子弹,从他们的行事来看,今天根本没打算留活口。但呆在屋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她略作整妆,步履从容地走过去,拉开大门。她正好看见一辆黑色的福特车闯进包围圈,伊斯曼先下车,又扶着索雷尔教授急急下车,瘸拐着向指挥车走过去。江志丽向他们投过去仇恨的目光,看来索雷尔先生非常尽职尽责,他急急赶过来,一定是想目睹罪犯被击毙的场面吧。
刘易斯看见了老朋友,急忙迎过来,相距还有20多米,索雷尔就急迫地喊:“不要开枪!不要杀她!”
刘易斯走近后疑惑地低声问:“为什么?”
索雷尔兴奋地说:“已经不用再杀死她了!已经不用了!”他解释道:“怪我太迟钝了,我早该想到的,江志丽在车上偷我的手枪时,肯定已经‘窥见’我的思维,她曾说过,她在我的头脑中看到一个黑气氤氲的黑洞,那是我的‘杀气’。可惜我当时忽略了。但一个小时前我忽然想到,小山提在临死前也在说什么‘黑色的洞洞’。看来,他们确实都能看到一个人心中的杀机--而且是一个白人的杀机,这说明在白人和蒙古人种间并不是不能进行思维传输,尽管目前只是单向的。”他苦笑道,“我对这个发现非常庆幸,因为我不必在良心上自责了,既然不存在什么‘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就没有必要杀死江小姐,相反,应该留下她作进一步的研究。”
刘易斯和德莱尼先生认真听着,德莱尼也如释重负地说:“太好了,能有这样圆满的结局实在太好了。”
刚才他应巴巴斯的请求来保障江志丽的安全,但刘易斯一见到他,就坦率地说明了真实情况,问他:“你是否愿意白人成为弱智民族,被那些不相信上帝的黄种人奴役,被驱赶着走上‘眼泪之路’,关在贫瘠的‘白人保留区’?”
作这一名敏锐的新闻界资深人士,他立刻领会到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刘易斯描绘的图景使他不寒而栗。他不愿意做杀害一个女子的帮凶,同样也不愿意看到刘易斯描绘的情景。他目光阴沉地问:“你说该怎么办?”
刘易斯冷酷地说:“杀死所有当事人,把这个秘密埋在少数人心里。”他看看德莱尼,说:“我没把真情告诉手下的任何人,但我压根就没有打算瞒你。因为我认为你是能够保守秘密的少数人之一,你不是巴巴斯那样的傻瓜。现在,你说该怎么办吧。”
两人很快达成谅解,德莱尼将默认警方在正当防卫的借口下击毙罪犯,并运用自己的影响在新闻界封杀有关的消息报道,还要说服巴巴斯先生保守秘密。不过他没有想到挚友巴巴斯为此负了重伤──而且,如果巴巴斯执意向外披露真相,甚至有可能被杀死灭口!这使德莱尼先生在良心上难以安宁。所以,他很欢迎索雷尔带来的消息。
刘易斯声色不动,沉思着,他问:“你确信白人也能获得这种能力吗?”
“目前说确信还言之过早,但既然小山提和江志丽都能‘窥见’我的思维,那么这个结论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刘易斯忽然问道:“会不会只能激发出单向能力?也就是说,白人只能被别人读出自己的思维,而不能反之?”
索雷尔稍愣,苦笑道:“我绝不相信上帝会这样捉弄我们,但我不能肯定地排除这种可能性。”
刘易斯强抑住怒气,鄙夷地说:“教授先生,那你慌慌张张跑来干什么?你给了我一个不确定的可能,甚至又给了一个更为危险的可能,然后叫我放走这个中国女人,从而把白人置于危险的境地。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你的什么‘良心’!教授先生,讲‘良心’也得有实力,如果200年前的白人移民者都是你这样迂腐的家伙,我们就不会拥有美国。”他冷淡地说:“好了,请两位离开吧,我也要按自己的良心行事了。”
索雷尔和德莱尼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自视甚高的,想不到一个联邦调查局的官僚竟驳得他们哑口无言。在尴尬的短时沉默中,一直扶着索雷尔的伊斯曼小心地把教授推给德莱尼,平静地说:
“局长先生,如果你执意要打死她,就先向我开枪吧。”
他随即跨步走上台阶,江志丽已经回屋了,他敲敲门,低声说:“凯伦小姐,请开门,我是伊斯曼。”
他觉得十分内疚和悲哀。几天前,甚至在教授杀死小山提时,他还保持着对他的信仰,心甘情愿地作帮凶。但现在,听着教授“善良”地分析不要杀死江志丽的理由时,他却止不住作呕。屋里没有动静,他再次敲敲门,疚悔地说:“凯伦小姐,请开门,我是来向你忏悔的。”
门开了,江志丽立在门口,脸上带着两块青伤,头发散乱,目光中有那么多的沧桑!伊斯曼低下目光,说:“凯伦小姐……”
江志丽打断了他的话,苍凉地说:“伊斯曼,不用说了,我已经看出了你的真诚。”
她已经感受到了伊斯曼的思维,原来那个黑气氤氲的小洞已变成柔和的金黄色,那是像朝霞一样缓缓流动的无定形的混沌。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想到,如果人类能够思维连通,能够永远沐浴在这金黄色的温暖中,该有多好啊。
但她很快回到现实中,她知道,外面并没有什么金黄色的朝霞,而是几十个黑森森的枪口在等着她。她说:“伊斯曼,谢谢你,你让我在迎接死亡时,对人类多少有一点信心。请你离开吧,我要出去了。”
“不,我要陪着你,我不能救你,但可以陪着你一块儿去死。”他伤感地笑笑,说:“这倒让我可以说出自己的感情了,凯伦,我一直在暗恋着你,不过,我是一个帮凶,是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
江志丽低声说:“我也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不值得爱的女人。”她知道伊斯曼的决定已不可更改,便凄然一笑,挽着他的胳臂走向屋门。打开门,院里的人们都愣住了,江志丽目光灼灼地盯着教授和德莱尼,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鄙夷。伊斯曼警惕地护着她,扫视着各个枪手的动静。
刘易斯面色阴沉,举起通话器欲下命令,索雷尔劈手夺过通话器,激烈地同他低声争辩着,争吵持续了很长时间,刘易斯怒不可遏,猛力推开索雷尔,拔出手枪向几米外的江志丽开火,伊斯曼疾速转过身,把她掩在身后。刘易斯身边的德莱尼以超出年龄的敏捷扑过去,把手枪推向天空,一串未经消音的清脆枪声惊散了鸽楼上的鸽群,它们咕咕惊叫着飞散,在蔚蓝的天幕上撒下一片白羽。
刘易斯喝令手下将索雷尔和德莱尼拉开,夺过送话器。狙击手们又端平步枪,就在这时,一串车队忽然在公路拐弯处出现,以惊人的速度开过来,一辆福特XLD轻型货车打头,后边有三辆大客车,很远就听见一片嘈杂的乐声,有爵士鼓,长号,起劲地奏着“星条旗永不落”。车队稍近,听见车内用扩音器喊:
“不许杀人!盖世太保杂种们,不许在自由女神像下杀人!”
防暴警察阻挡不住,车队涌进农庄,那几辆客车上画着光怪陆离的宣传画,有骼髅头像,猩红的女人嘴唇,丰腴的大腿,车侧写着“红狼爵士乐队”。车未停稳,几十个青年嬉皮士从车门一涌而下,他们大都装束奇特,头发染成火红色、金黄色甚至鲜绿色。他们旁若无人地冲进警察队伍,嬉笑着,怒骂着,转眼就把警戒线冲得七零八落。
江志丽惊喜地看着这一幕荒诞剧。轻型货车下来的两名少年挤过人群,跑到她的身边。一个是白人,一个显然是华裔。华裔少年神情亢奋地说:
“江小姐,我在BBS上看到你的信件,马上向所有网友发了呼吁,又拉上戴维开车来这儿。路上正好碰见这支乐队,我们一喊,他们就爽快地跟着来了。你看,他们的这次冲锋干得多漂亮!还有,我猜想这会儿一定有十万个抗议电话打到联邦调查局,那儿一定热闹极了!”
他格格地笑起来。同来的戴维是个文静的小孩,这在美国的小“杨基”中是不多见的。他微笑着,简单地说:“我站在你这一边。”
看着这个文静的小孩,她不由想起怕羞的小山提,想起他在死亡前发送过来的“突然的停顿”。她把戴维搂到怀里,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刘易斯脸色铁青,怒气难抑,这群不可救药的蠢货!他们傻哈哈地来到这儿串演一出平等博爱的闹剧,却不知道这是在自掘坟墓。但他知道对这些弱智者是不能以理喻之的,自己的使命已经无可挽回地失败了,在盛怒中他真想让手下把这些蠢货全杀死。
当然,他不至于这么冲动。正在这时指挥车内的电话响了,是局里打来的。已经有几千个抗议电话、传真和电子邮件打到胡佛大楼,那些爱赶风头的新闻界已经蜂拥而动,两份电子报纸《号角》和《科学箴言》已抢先发了专题报道。局里并未责备他,但命令他立即撤退。刘易斯低声咒骂着,下了撤退令,他自己率先钻进指挥车开走了,身后留下一片哄笑和口哨声。
这边,索雷尔忽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伊斯曼跳下台阶,和德莱尼先生一块扶起教授。原来,刚才德莱尼与刘易斯争夺手枪时,一颗飞弹穿透教授的肩胛,现在左肩上鲜血淋漓。江志丽急忙进屋找出药箱,撕开教授的衣服为他包扎。教授依在伊斯曼怀里,面色惨白,精神颓唐,默默俯看着江志丽,低声说:
“凯伦,你能原谅我吗?”
江志丽正在包扎着的双手显然有一个停顿,但她没有抬头与教授的目光相接,默默包扎完毕,起身站在一旁,看着德莱尼和伊斯曼把教授抬上救护车。上车时,教授还回头苦笑着看看江志丽,但那个女子的目光中显然没有一丝涟漪。
九
索雷尔被送走后,爵士乐队的大客车也开走了,熙攘的小农场恢复了平静,白鸽盘旋着又回到鸽楼,小巧可爱的微型马在圈中安静地吃草。伊斯曼留下来陪伴江志丽,夕阳的余辉下,江的目光里仍弥漫着迷茫,她还未从这两天的巨变中完全清醒过来。伊斯曼说:
“教授走时很颓丧,你没有原谅他。”
江志丽冷冷地说:“我个人可以原谅他。但马高父子、松本好子和黎元德能原谅他吗?”
她的声音中透出十分的疲惫和冷漠。伊斯曼对这个孤身闯世界的娇小女子很怜悯。他轻轻地揽住志丽瘦削的肩膀,江志丽没有动,但他透过江志丽单薄的衣服分明感受到她的拒绝。他尴尬的松开手,低声说:“凯伦,我希望能有机会帮助你。”
江志丽勉强笑道:“谢谢你,伊斯曼。很遗憾,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经历了这场坎坷后,我想回国去。”
伊斯曼沉默片刻后,真诚地说:“祝你在那儿找到自己的位置,回国后多联系。”
“谢谢。”
那晚,两人就留在巴巴斯先生的小农场里,江志丽张罗着做了一顿中国式的晚饭,饭后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到卧室。夜里,江志丽迟迟不能入睡,她强烈思念着女儿小格格,甚至想到她的前夫,那个她已经从记忆中剔除的男人。她不知道自己的思念之波能否透过两万公里的距离送入女儿的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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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2001年宇宙历险记 | [美]琼·斯塔可 | 《2001年宇宙历险记》作者:[美]琼·斯塔可
向音译
一、特别航班
海伍德?弗洛伊德曾拜访过火星一次、到过月球三次,至于光顾各个宇宙航行站的次数,已经数也数不过来了,然而当起航的时刻到来时仍有一种惊奇、激动的感受。
深夜,弗洛伊德在华盛顿同总统进行了会晤。一架喷气式飞机将他从华盛顿带到了离佛罗里达州海岸二十英里的地方肯尼迪角,这是个巨大的发射场。凌晨两点正,一大群新闻记者和摄影师在通向奥利翁3号飞船的跑道上向弗洛伊德迎了过去。眼下并不是举行一次即席记者招待会的时候,面对这些负责传播消息的人们,他婉言谢绝了一个一个的提问。当弗洛伊德走进登船处内厅时,飞船的空中小姐在飞船的入口处迎候弗洛伊德博士。这架巨大的宇宙飞船所执行的任务就是为了把弗洛伊德博士一个人送上月球。
飞船的空中小姐是十分殷勤,无懈可击的。
“早安,弗洛伊德博士,我是西蒙斯小姐。我代表泰纳斯船长和副驾驶员巴拉德大副欢迎您登上我们这艘飞船。
“谢谢。”弗洛伊德博士微微一笑,回答他道。
弗洛伊德按照指定的座位坐下,他坐在左前舷的舷窗边,可以看到起航的一切操作。博士把安全带系在腰上和肩上,把公事包绑在隔壁坐位上:不一会儿,扩音器里传来了西蒙斯小姐的声音:“本次宇宙飞船是从肯尼迪角开往宇航站1号的第三次特别航班。”
“本次旅行全程共走五十五分钟。最快的时候将达到两个重力加速度。我们将有三十分钟的失重现象。在见到安全信号之前,请不要离开座位。”
“自动逆计数。”船长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喊着每一个操作。
“一分钟后起飞。”
然而这一分钟似乎比一个小时还要长。弗洛伊德博士感到自己被一种巨大的压力包围,宇宙飞船的储能箱以及发射装置里注入了相当于一颗原子弹的能量,这些能量足以把他送到离地球只有两百英里的地方。
当发射架把宇宙飞船这一千吨重的东西送上大西洋上空后,第一节火箭的发动机开始运转,发动机产生了巨大的推进力和轰鸣声。
当压力和轰隆声突然缓减下来时,第一节火箭开始脱落,划出一道一万英里长的弧线以后便进入了地球大气层,回到肯尼迪角。
当另几节火箭发动时,速度更大了,但震动并不剧烈,而且几乎保持着正常的重力,但是迈开步子走路是万万办不到的。
重量逐渐减小了。当宇宙飞船进入其轨道时,各级火箭发动机的油门被慢慢关闭了。发动机发出的轰响声最后也成了死一般的寂静。如果不是有保险带固定的话,弗洛伊德就会浮出座椅。
驾驶员通过扬声器说:“请注意重力为零时的一切规定。我们在四十五分钟以后抵达一号站。”
空中小姐出现在狭窄的走道里,地毯与鞋底布满了无数个钩子,它们搭扣起来时象一对对小箍。这样,在失重情况下也可以行走。
当弗洛伊德打开公文包整理他的文件时,空中小姐提了一个问题:“我的未婚夫是克拉维斯基地的地质学家。一个星期以来,我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您一定懂得我听说一些谣传后不安的情绪,外面传说月亮上闹流行病,这是真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有什么理由可以不安呢。您还记得1998年那次流感病毒的检疫情况吗?许多人病倒了,但谁也没有病死。这就是我所要说的一切。”博士这句结论性的话十分坚定。西蒙斯小姐高兴地站起身来。
说完,他尽一切努力埋头于他那一大堆材料和技术报告中。
二、轨道上的相会
半个小时后,驾驶员宣布:“十分钟以后靠站。请检查一下安全带。”
几分钟以后,弗洛伊德开始看见宇航站1号了。它的直径为三百码的巨大圆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离它不远,在同一轨道上,飘移着一艘蒂托夫—V式梭型飞船,紧靠着它是近乎球状的战神—B式太空运载工具。它的底部有四个粗粗的支架,在月球上着陆时起缓冲作用。
当奥利翁3号飞船接近宇航站1号,宇航站的中心轴伸出了对接触臂缓缓靠住。几秒钟后,飞船的窗扉打开,宇航站安全处的尼克?米勒走进了舱里,向博士问好。他俩紧紧握了手。
弗洛伊德向空姐至谢后,爬出窗扉,走向通向宇航站1号的环形室,环形室里铺满了垫料,环形壁上都装有把手。弗洛伊德跟在米勒后面顺着一条内曲的梯子爬着。一开始他的体重很轻,他不得不双手拽住栏杆压住自己的身子。只是到了巨大旋转圆盘的最外层的旅客大厅以后,他们才得以正常地行动。
自从弗洛伊德上次光临过这间大厅后,已增加了一些新的设施,除原有的桌子、椅子、餐室和邮电处以外,又增设了一间理发室、一家杂货店、一座电影院和一处礼品店。
弗洛伊德想同地球通一次话,他走进电话间,查阅到了美国的呼号依然是81,接着他就拨了私人电话号码的十二位数字,然后在收款箱里投入了通用记款卡,三十秒钟后电话就接通了。
打完电话,他企图躲开一个人,苏联科学院的季米特里?莫阿谢维奇博士。这是弗洛伊德的一个好友,可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他却最不希望和他攀谈了,不过他已经走了过来。
三、奔向月球的宇宙飞船
俄国天文学家已年挂五十五,为了在月球背面建造无线电观测站,他花了整整十年的心血。月球背面可以不受地电的干扰。
正当他们谈话的同时,安全处官员米勒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过来,但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们走到瞭望室长廊下,坐在桌子边观赏万星游动的全景。季米特里喝完第一杯咖啡,开始问起在美国管段发生流行性疾病的传说的实情,问起疾病的症状和原因,并突然问起F·M·A-1是什么意思。米勒差一点吓呆了,故意伸出手表提醒弗洛伊德马上就要登船了,然后两人匆匆告别离去,当他们走过美国检查站才舒一口气,他们向季米特里隐瞒他们已经面临十分严重的境况。
四十五分钟以后,战神-1B式月球飞船飞离了宇航站1号,博士一个人坐在可容纳三十名旅客的飞船舱里,飞船里每一个对他都十分恭敬,同时对他的使命又十分好奇,不过他们没有提问,甚至连一点暗示或拐弯抹角的问话也没有。宇宙飞船渐渐靠近月球表面时,火箭开始制动,在自动控制下飞船从太空向月球飞去。突然,一个喊声盖住了火箭的嘶嘶声和电子的回音:“这里是克拉维斯基地检查站,我对第十四次特别航班讲话,同意你靠拢。请你对闭塞装置、液压力和缓冲器膨胀进行一次手工检查。”
驾驶员检查正常后,飞船渐渐向月球降落,仅仅在一天多一点的时间里,他就顺利地进行了这个非凡的旅行。他在月球上着陆了。
四、克拉维斯基地
克拉维斯是月球可见面上的第二大火山口,直径为一百五十英里,位于月球南部高原的中心地带,它已经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五亿个春秋。
然而现在它的底部又出现新奇的骚动:人类在那里建立了月球上的第一座基地,这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可以说它是搬上月球的地球的缩影,它始终重复着地球上的生活原则。这里的大气通过设在月面的循环回转式的巨大“暖房”净化,这里生长的绿色植物既能大量提供氧气,同时又能提供食物。
基地的全部人员是一千一百名男人和六百名妇女,他们全是科学技术方面经过高度训练的专门人才。在地球上,他们经历了十分严格的挑选。生活在克拉维斯基地的每一个男人或女人,在培养、到达月球的旅行以及住宿方面所花费的钱,总起来不少于数十万美元。一个人在地球上有九十多公斤重,而在月球上会欣然发现他只有十五公斤重了。只要他沿直线作匀速运动,他会感动一种奇异的浮力。但如果他试图改变方向、转弯或者突然停下来的话,他会发现他那九十公斤的质量,或者说是惯性,仍然存在。因为质量是固定不变的。无论在地球、月球、太阳或自由空间都如此。因此,一个人要适应月球上的生活,主要的是应当懂得,月球上任何东西的重量只有它在地球上的六分之一。适应过程是要经历无数次碰撞甚至是猛烈的摔跌的。
基地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为在月球上建造这个地下王国所使用的手段和方式都是在冷战期间发展起来的。克拉维斯和导弹基地的生活方式和环境是相仿的,都是在同敌对环境作斗争时采用的某种自卫方式,不过这里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和平。
接待委员会的头头是南方州的州长拉尔夫?霍尔沃森,他领导着基地的工作和外部考察团。同他一起前来的有研究部主任罗伊?迈克尔斯。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表现出尊敬和欣慰的神情向弗洛伊德打招呼,上自州长,下至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盼望着一个解除困惑的机会。
他们乘着一辆附设有大象鼻子般装置的小型客车回到基地。汽车开进一条路堑,很快就驶到了地面以下。一道巨大笨重的门打开了,当他们跨进门后,它又自动关上。接着又是一道门,最后他们越过了第三道门。当第三道门关上后,他们感到有一股强大的气流,这表明他们已经重新进入了大气圈,进入了只需穿便服的基地环境中。
他们顺着一条隧道前进,来到州长办公室门前,其他人纷纷退去,霍尔沃森把弗洛伊德引进自己的办公室。
弗洛伊德坐进了一张皮安乐椅里,接过了一杯由基地实验室酿造的“雪利”酒。
“事情怎样了?拉尔夫?”弗洛伊德问。
“还不坏,”霍尔沃森回答说。“不过,你最好先了解一下情况再到那里去。”
“什么情况?”
“是这样的,我认为可以说是一个士气问题。”
“是吗?”
“倒还不十分严重,但不久就有可能严重起来的。”
“关于封锁消息吧!”弗洛伊德直截了当地说道。
“是的,我们的人被惹怒了,不管怎样他们大多数人在地球上是有家眷的。他们的家人也许会认为,他们都死于月球的瘟疫中了。”
“这使我非常遗憾。”弗洛伊德说道,“但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呀。迄今为止,这种办法还是挺灵的嘛。关于这个问题,我在宇航站1号碰到了莫阿谢维奇,连他也被骗住了。”
“这无疑会使保安部门高兴。”
“不完全如此,他还听说了F·M·A-1。小道消息已经传开。不过,在弄清事情真相之前,我们又不能发表什么声明。不知道我们的中国朋友是否插手于此。”
“迈克尔斯认为他掌握着此问题的答案,并急于把答案告诉您。”
弗洛伊德干完了那杯雪利酒。“我也急于听听他的意见。咱们走吧。”
五、反常
会议在一个能容纳百十来人的长方形大厅里举行。四五十人在等候着弗洛伊德。
州长在会议之前简短介绍了博士,弗洛伊德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站了起来,他微笑说:“谢谢。我想告诉诸位:总统要我向大家表示祝贺,祝贺各位所做的工作。我们希望全世界不久就会认识这些工作的重要性。”
“我想提醒诸位,”他接着说,“这种情况是多么不同寻常。我们必须对任何一个细节有绝对的把握。稍有一点差错就会前功尽弃。因此,我们还须耐心地等一个时期。这就是总统的期望。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内容。现在,我准备听取你们的报告。”
弗洛伊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随后迈克尔斯博士走上讲台。大厅里的灯暗了下来。银幕上映出了月球的照片,中央是发出白色亮光的火山口。迈克尔斯介绍这是“蒂乔”火山口,去年,他们从低轨道飞行的卫星上对这一地区的磁场进行了探测,上个月刚结束这个工作。结果如下:他们制作了这张地图,一切麻烦从这里开始了。
第二张图像亮了,它是一张平面图,只反应各个地区的磁场。就是外行也一看就明白,这个地区的磁场与众不同。总的说来,图上的线条走向是接近于平行并分隔得很开的,不过,在一个角上,这些线条突然靠拢,形成了一圈圈同心圆。起初,他们以为这是磁铁矿矿脉的露头,而实际上地质构成明显地否定了这种设想。于是大家决定去实地考察,第一次远征对在磁场正中心进行了钻探后,决定了人工挖掘。他们换上实力更强、设备更齐全的人马连挖了两个星期,结果大家是知道的了。
大厅里鸦雀无声,另一张照片又亮了起来,图片上有一个穿着红黄双色宇宙服的人,他站在坑底,手里拿着测量杆。穿着太空服的人背后是一大块黑色物体,笔直地耸立,差不多有三米高,一米半宽,象块巨大的墓碑。它上下左右十分匀称,四棱八角非常锋利。它墨黑墨黑的,好象能吹吸光线。光滑的表面没有一丝斑痕,说不清楚是什么材料做成。
迈克尔斯介绍说它就是F·M·A-1,它已有三百万年左右的时间,它同人类毫无关系,这是外星智慧的第一个物证。
六、在地球光下旅行
弗洛伊德坐在流动实验室,这个实验室像可以住人的旅行车,其实它也是一只宇宙飞船,既可以在月球表面开动,必要时又可以离开月面飞向太空。
弗洛伊德的身旁是霍尔沃森和迈克尔斯。他们在想着同一个问题,那个有三百万年之久的深坑的形象不停地闪现。当这块黑色的东西竖立在月球表面最大的坑穴里时,地球不仅是人,而且大部分动物还没有出现。迈克尔斯博士断定,它是被有意识地安置在那里的。
在这块东西上他们找到了无可辩驳的证据说明人并非是宇宙间独一无二的智慧生物。
关于F·M·A-1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众说纷纭。迈克尔斯及其同伴们曾多次试图切割这块黑色物体的样品,可是它都顶住了。他们认为,采用激光可以战胜它,但是施用这个绝招的决定权掌握在弗洛伊德手里。
到底是谁竖起这个黑色东西?它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在月球上生长的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是从地球上来的吗?这是很不现实的。但并非绝不可能。不过一种先进的地球文明也许不是人类文明。这里还有两个可能性:一是其它行星,二是恒星,但这都似乎不太可能。
弗洛伊德暗暗告诫自己不再做什么设想,应该等待新的证据。车子驶近四十度的坡面。地平线出现了两根方位标,车子从它们中间穿过,到了斜坡脚下,这好象是一面尖顶屋脊,他们即将向上冲去。地球在他们身后不见了,车上的聚光灯打开了,突然间弗洛伊德感到自己如坠深渊,他们穿越了蒂乔火山口内壁的最高阶地,最后进入平地。
当车子开到蒂乔火山口底部时,F·M·A-1顿时出现在他们面前,它同照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弗洛伊德仔细端详眼前的黑色物体。在地球折射光的照耀下,很难看得清楚这东西。一开始,他感到这物体像一张十分薄的长方形碳粉纸。当然,这是一种视觉上的错误。他看到的那个东西虽很坚实,但并不反光,犹如某个东西的影子似的。
他们在坑穴十米外的地方停了车,透过车窗观察。除了它那完美的几何图形之外,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可看的。这块乌木般的物体上既无标记痕迹,也无缺陷疵点,像是一块黑夜里的水晶石。
这是一个潘朵拉盒子。突然,他心里又产生了某种预感:这盒子在等待着人类——贪得无厌的好奇者——去打开。人类将从盒子里找到什么呢?
七、缓慢的黎明
参加发掘工作的人们所居住的是密封增压圆顶屋。在这群圆顶屋中间,主要的那一间直径不超过五米。弗洛伊德他们乘坐的那辆车现在同这间主屋的两个窗户中的一个接通了。
有六名科学技术人员在这个半球形的屋子里生活和工作着。他们常驻这里,专门研究F·M·A-1。
霍尔沃森走进了圆顶屋室内。对此弗洛伊德并不感到意外。他开诚布公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关于宇宙服的观点。弗洛伊德现在穿的5号宇宙服经得起月球上白天和晚上的各种严峻的考验。他跟在迈克尔斯后面打开车子外层的门走出来。眼前出现了被地球照亮了的一派灰尘蒙蒙的景色。
穿着宇宙服,弗洛伊德感到比在月球的任何其它地方都方便自在,他们到达这里还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周围的景色又发生了变化。持续了十四天之久的月球上的黑夜快要过去了,是挂在东方的日冕预示着月球的黎明已经来临。
弗洛伊德和迈克尔斯等这里的科研室主任及两名助手从过渡舱走出来后,就一起向发掘现场走去。发掘现场还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探照灯强烈的光柱射在坑中央,弗洛伊德小心翼翼向长方形物体靠拢过去。
摄影师不失时机拍下了十几张照片,接下来,弗洛伊德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张黑色物体上了,他在每一个角上都停下来仔细观察,尽力把眼前看到的奇怪的东西刻在脑子里。
太阳缓缓地在火山口上空升起,阳光随意地洒在黑色物体的东侧,弗洛伊德决定作一次简单的试验:他站在物体和太阳之间,在物体又黑又光的表面寻找自己的影子,但他没有看到任何阴影。看来,现在起码有十千瓦纯热量投射到这个物体上。要是物体内部有什么东西的话,它很快就会沸腾的。
这多么奇怪,这东西自从地球上的冰川时代起就放在这里,到现在才第一次见到太阳。弗洛伊德看了看地球,此时,在月球的晨空中,地球变得惨白暗淡,在生活于地球的六十亿人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月球上这个新发现。当解除这项新闻封锁之后,全世界将会作出何种反应呢?
这个发现在政治和社会方面将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每一个稍有见识的人,都将发现自己的生活、哲学和价值概念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人们也许对F·M·A-1永远不会有新发现,它也许永远是个谜,但是人类毕竟开始了解到,他们并不是宇宙间唯一的主人。比人类早出现几百万年的生灵很可能有朝一日会回来。如果不是他们回来,也必定会有另一些外星人到来。
弗洛伊德又陷入沉思。突然,在宇宙帽里,扩音器发出了一个刺耳的电子尖叫声。这是电子管达到饮和变形状态的信号。他本能地抬起戴有手套的手,摸了摸宇宙帽。接着,他发觉自己搞错了。便立即紧紧抓住了调节器。这时,又响起了四声尖叫。然后就安静了下来。
在发掘坑四周,人们都惊呆了。弗洛伊德的收听器没有出问题,他们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被埋在黑暗中三百万年之后,F·M·A-1终于迎来了月球的黎明。
八、正在收听
在火星外一亿英里远的地方,在那人迹未至的寒冷寂寞的太空,追踪式79号卫星在小行星混乱的轨道上飞行。三年来,它出色完成了所肩负的使命,这为设计它的美国科学家,制造它的英国工程师和发射它的俄国技术人员增添了光彩。
天线网筛选着太空中以及宇宙所发生的爆裂声和呼啸声。辐射检波器辨识和分析着宇宙波。电子电望远镜和X射线望远镜注视着人类肉眼从未观察过的星球,所有这一切以及其它许多宇宙现象都被追踪式79号卫星的电脑的晶体截获和记录下来。
在电子技术的处理下,追踪式79号卫星有一根天线始终离太阳不远的一点。
每隔二十四小时,追踪式79卫星将它贮存的信息压缩成五分钟的无线电脉冲发回地球。这个天线电脉冲以光的速度经过一刻钟的奔跑到达地面。接着,设在华盛顿,莫斯科,堪培拉的世界宇宙中心地下室的仪器把它录制下来,然后存入世界航天中心的保管库里。
现在追踪式79号卫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迹象:一个弱小的但十分清晰的电波穿过了太阳系。这个电波同79号卫星平日在自然现象范围内观察到的完全不一样,追踪式79号卫星自动记录了该电波的方向、延续时间和强度,数小时后,它把这个情况发回地球。与此同时,其它卫星也都发现了骚动它们仪器的这个能量,并一齐自动地向地球的记忆中心发回了报告。
戈达德预测中心在早晨一接到报告后,就知道二十四小时以前一个奇异的东西穿越了太阳系。
该预测中心还只掌握着那个电报行迹的部分材料。然而,当电子计算机屏上映出行星位置图时,那电波的全部行迹显示出来:一股能量离开了月球,射向各个恒星,在自己后面留下了一道辐射的痕迹。
九、勘察者1号宇宙飞船
五年前制定了《木星计划》,这是人类对太阳系中最大的行星的第一次探测,正当宇宙飞船已甚本完成了这项将持续两年的旅行的准备工作时侯,任务的目标突然变卦。勘察者1号仍然要去木星。但不在那里停留,也不减低速度,它将利用木星这个巨大行星的重力场作为跳板,以便向离太阳的边缘的土星和它不可思议的环飞去。这艘飞船是没有希望再返回地面的。
对勘察者1号飞船本身说来,这确实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单程飞行,但它的宇航员根本没有想到要就此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果此去一帆风顺的话,这艘飞船将在七年后可望返回地球,这期间有五年的时间要处在冬眠无梦的状态下。飞船一直要等第二艘勘察者号飞船来救援它。
这是一次故意尝试的冒险,人为的冬眠状态虽是一项能为宇宙航行提供新的可能性的安全可靠的办法,但毕竟这次旅行是充分利用这个办法的头一次尝试。
在结束旅行时,勘察者1号将成为土星的新的卫星,它能横切土星的主要卫星的所有飞行轨道。这么一来,人类将有一百天的时间来观察土星。在一百天完了的时候,勘察者1号再次靠拢行星。全体宇航员再次进入冬眠状态,只有飞船的主要机械系统在电脑指挥下继续运转。勘察者2号要在五年以后才飞到1号飞船。不过睡上六年、七年还是八年,对宇航员来说都是一回事。
宇宙飞船离开地球还只有三十天的时间,戴维·鲍曼,弗兰克·普尔都已感到他们过的是另一种人的生活,有着一种丝毫也不奇怪的孤寂和奇异的感觉,
在被肩负这次使命之前,鲍曼对冬眠的反应情况也受过测试,在休斯顿宇宙中心受过训。
十、卡尔
此时鲍曼所在的勘察者1号离地球越来越远,向大气外的行星飞去。
飞船有五位宇航员,指令长鲍曼和伙伴普尔。另外三个还处在冰冻无知觉的冬眠状态,在到达土星之前,他们三个没有任何责任,整个外部世界对他们来说已不复存在。
飞船上第六位飞行员不是人,而是卡尔9000型电子计算机,是飞船的大脑和神经系统。是最尖端的计算机。
为了适应这次飞行任务,卡尔同它的旅伴一样受到严格训练。除了它的理解速度外,它比他们多一个长处,它从不睡觉,它的主要任务是控制各要害系统,同时也能看管处于冬眠状态的宇航员,能够对这些人处的环境作各种调整,还能够调节对熟睡者进行静脉注射的精确剂量。
卡尔通常是与同伙伴们进行对话,普尔和鲍曼如同跟人一样同它对话,它则用惯用英语来回答他们,卡尔计算机具备了名副其实的思维,必要的时候,卡尔甚至还能指挥宇宙飞船。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如果没有人回答它发出的信号的话,它会用化学兴奋剂或电刺激使熟睡的宇航员醒过来。要是宇航员还没有反应,它就通过无线电话同地球联系,要求给它作出新的指令,假若得不到任何答复,它就完全有必要采取一切措施保护飞船,确保使命成功。
这次航行的真正目的只有它是知道的,而它的伙伴——宇航员都被蒙在鼓里。
十一、巡航
宇宙飞船上每天生活的内容是经过周密的考虑的。鲍曼和普尔的工作是两班倒,每人轮一班,每班二十小时。当仪表的指针指着600这个数字时,该是鲍曼开始值班了,600是飞船按天文时间制定的工作时间表中的一个时间单位,鲍曼接班的第一桩事是把卡尔计算机上控制冬眠的程序编制提前十二个小时,提着是梳洗、运动、吃早餐、收看从地球由无线电波发来的《世界日报》的早版消息。
当计时指针指向700时,他正式接替普尔,站到控制台旁边。他还给普尔带去一管咖啡。如果没有什么汇报,没有什么事情要决定的话,他就对机件仪器作一次全面检查,并作一系列检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能存在的漏洞和毛病。
指时针到了1000这个数字,他结束了检查,下阶段就是学习。
在天文时间1000到1200这二百个单位内,鲍曼必须同“电子教员”对话,这段时间的对话是检查一下他所学到的一般知识以及有关这次使命的专门知识。中午,他让卡尔电子计算机指挥飞船,自己跑到餐室里准备午饭。餐室里装有一架控制台的复制品,卡尔可以随时同他取得接触,普尔也跟进来吃饭了。用毕午餐后,普尔继续他还有六个小时的睡眠。
午餐结束后。鲍曼从1300至1600天文时间里仔细地察看飞船,当指时针对准1600这个单位时,鲍曼检查完毕向地球控制中心,作详细汇报。只是在收到了地面控制中心的回答以后,他才停止了汇报,接着,他就接通自己的收音机,收听地球发来的信息,偶尔回答一下向他提出的问题。
时间到了1800这个天文时间单位时,普尔醒来了。鲍曼就让他指挥飞船。鲍曼此时有六个小时自由支配,他看书学习、听音乐或看电影,为了消遣,他可以同卡尔计算机展开种类繁多的数字游戏比赛。
鲍曼一天的最后几个小时都用来大扫除和做些杂活。在2000单位时,他同普尔一起吃饭。接着,同地球进行一个小时的私人通话。
在结束这一天的时候,鲍曼作最后一次汇报,并查看一下卡尔是否把全部数据都已发出。普尔的一天跟鲍曼的一模一样。他们十分聪明十分和谐。勘察者1号全体宇航员最热切的希望是,在今后的若干个星期或年月里,这种平安无事的单调生活不要受到任何干扰。
十二、飞行在小生星间
勘察者1号离地球越来越远,靠木星越来越近。它的航线早已按万有引力定律确定好了,它不用改变自己的航向,它的面前不会有漩涡,也不会有暗礁的危险。它丝毫也没有同另一艘飞船碰撞的可能性。
可是,勘察者1号飞经的无人地带有一百万个以上的小行星轨道。最小的行星要是碰上飞船,它就会把飞船撞个粉碎,因为它的速度达每小时几万英里。不过,这个危险完全可以放在脑后,平均每一百万立方英里中只有一颗小星,宇宙飞船实在不可能同这样一个小行星同时占据同一个地方,因此普尔和鲍曼对此危险根本没有考虑。
在第八十六天,他们被认为同一个号码为7794小行星挨到了最近点。当鲍曼前去值班时,卡尔立即提醒他会发生这次相遇。鲍曼要求卡尔显示出望远镜里的视像。他立即看到有一个暗淡的星球,没有任何迹象说明这是一个小行星。图像曾被放大到最大限度也只是一个小光点。
过了六个小时后,7794的亮度已经曾强了数百倍。普尔这时已走到控制台站到鲍曼身旁。他俩知道7794是一块没有空气,没有生命的石头,在到达相距仍有二亿英里的木星之前,这是他们遇到的唯一的固体物质。
小行星以每秒钟约三十英里的速度在太空中飞行。他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能凑近它观察。自动摄影机抢拍了几十张照片。雷达反射信号也被详细地录了下来,以供日后分析研究。现在,他们只有作一次直接探测的时间了。
普尔和鲍曼扔出一颗金属球同正在飞行中的小行星撞击一下,在小行星的黑暗区域里,突然迸发出一束耀眼的光芒。发射出去的小金属球以陨星般的速度到达了小行星,太空中出现了一股短促的炽烈气流。这时候,宇宙飞船上的仪器记录了这一瞬息即逝的光谱,地球上专家们将对这些光谱进行分析。人类将第一次认识到一颗小星外壳的构成。
一小时以后,7794又恢复了一个星星状态。当鲍曼值班时,它已无影无踪了。
十三、在木星周围的太空里
木星在两千万英里之遥的太空,透过望远镜看去,木星是个彩色缤纷的球体,上面密布眼窝和斑坑。
鲍曼把望远镜调到放大的极限度,看到的是浓雾云海掩藏下的略扁平的球体。
在木星周围的太空里还有许多更小的卫星,宇宙飞船不准备飞近它们。雷达定期地发出无声的脉冲,可是太空中什么回音也没有。
普尔和鲍曼听到一个越来越强的声音,那是木星发出的无线电低啸声。勘察者1号目前的时速超过了十万英里。穿越着木星卫星的一个个轨道。在掠过木星三个小时前,勘察者1号从离木卫二星两万英里的地方经过。它渐渐地靠近。宇宙飞船在它附近飞行了几分钟,飞船上的两个人充分利用这次机会,录下了一切可能录到的信息,地面中心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来详细研究这些资料。
木卫二星在天空里极其迅速地向东滑去。此时离木星只有两小时的路程了。卡尔电子计算机通过电子仪多次检查了飞船的轨道。鲍曼在看到庞大的球体一分钟一分钟地变大时,他感到飞船正笔直地向木星坠去,于是他立即把两个探测器射入轨道,这仪器能够经得住相当长时间的大气摩擦,以便把云层下边的情况发往地面。
现在,木星占据了视野的整个空间,这是如此之大,人的肉眼或智力都是无法对它作出真实的估计。自从起航以来,鲍曼第一次看不见太阳,鲍曼他们马上要掉入木星的阴影里去了。他们要环绕木星的背暗面飞行,当他们距木星暗面还有千英里的时候,幕色向他们袭来。然而,在飞船下边移动着的那个浩瀚世界还没有一团漆黑,它沐浴在某种磷光之中,当普尔和鲍曼越来越深地陷入木星的夜幕中时,磷光般的亮度也越发强烈了。
“从地球发来的信号正在迅速减弱。”卡尔宣布说。“我们正进入衍射区。”
这种现象是早就预计到的,而且是该次飞行的诸项目之一。木星大气能够吸收无线电波,这为人们研究木星的构成提供了有效的手段。可是,这两个人同地球失去了联系,沉寂的时间只持续了一小时,接着他们就逃脱了木星的隔离层,恢复了同地球的联系,但是这一小时真是度日如年。尽管普尔和鲍曼是飞行太空的老手,然而此时此刻他们都感到自己好像初上战场的新手。这是因为从来也没有哪一艘宇宙飞船达到过这么高的速度,从来也没有哪一艘宇宙飞船进入过这么强大的电力场。
在这关键时刻,如果航行中稍有一点差错,勘察者1号就会逸出航道,产生滑向太阳系的边缘这种无法挽回的危险。
木星现在变成磷光大墙伸向远方,宇宙飞船沿着这个发光的墙壁飞行,它飞得极为神速,终于,天边出现一弯弧光,不久,普尔和鲍曼又沐浴在阳光中。
终于他们又恢复了同地球的联系,卡尔高兴地宣布这次行动取得了圆满成功,现在离土星只有一百六十七天五小时十一分钟的路程。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多,太阳在木星上空徐徐升起,这时普尔和鲍曼相互握着手:他们已经安然无恙地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分使命。不过他们还不敢朝这方面去想。
十四、神的世界
他们还没有摆脱木星。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两个探测器进入了木星的大气层。
其中一个消失得无影无踪,另一个稍稍地进入了大气层的表部,然后又返回了太空。正如事先设计的那样,这样可以大大减低它原先的速度,使它沿着一个长椭圆形的轨道降落到木星表面。两个小时以后,它在木星的背阴面回到了大气层,这时的速度每妙钟只有七万英里了。
它立即被炽热的气体所包围,一切无线电联系,被全部切断。鲍曼和普尔焦急地等待,不知道探测器能否经得住考验,也拿不准在减速之前探测器外面的陶瓷保防层会不会破裂。
但是保护层经受住了相当长时间的考验。因此,成了一颗炽烈的流星的探测器现在可以刹住自己的飞行,碳化了的碎片先飞出去,内部的仪器把天线弹出了探测器,对周围的环境进行电子探测,就在这时,宇宙飞船上,无线电头一次开始向地球播出有关木星的资料。
成千上万个电荷脉冲一秒钟一秒钟地传到了地面,这些资料只有地球上的专家们才能看懂,不过,有一个方面的资料是一看就理解的。那就是装探测器上彩色电视机发来的图像。
探测器摄影到的景色是十分奇异的。起初人们看到的只是一片黄色雾霭,中间一个红点徐徐上升。雾霭逐渐加重,探测器大概到了云层底部时,雾气突然不见了,开始进入了明亮的区域。在很远的云层下面伸展着浩渺无垠的“金色海洋”。
突然,摄影机传来了一种因距离遥远而模糊了的图像。在几英里以外,黄金般的景色成了对称得十分奇妙的圆锥面,活象一个火山口。在火山顶上,云彩飘动。映出一圈圈光晕,那些云彩大小都一个样,而且相互离得很远。接着,在大气的一股冲力下,探测器改变了方向。一连几秒钟内,荧屏上出现的只是染有金色的雾霭。过一会儿又看到东西了:“海洋”更近了。
这时,荧屏上映出了星星点点的黑区,好象那上面有不少裂缝或坑穴向纵深延伸,可以断定,探测器不可能会深入到这一地区来。它每向前飞行一英里,压力就逐渐增加一点。此刻它还在很高很高的大气层中。忽然,电视上闪过了一道报警亮光,随即就是一片漆黑,什么图像也没有了。这说明送来的第一个仪器刚刚在木星的稠密的大气中失踪了。
这个仪器在短暂的时间内所履行的使命使人对木星的概貌有了一个浮光掠影的认识,而木星的真面目却掩藏在烟云之中,无法捉摸。当电视荧屏再次变黑时,普尔和鲍曼心里都怀着同一个想法,可是他们却长时间一声不吭地静站在控制台前。
古人言之有理,把木星这颗巨大的行星命名为“主神”。要是那上面真有生命,需要多久才能发现它呢?还有,第一个拓荒者踏上木星还需要多少世纪呢?什么样的宇宙飞船才能登上木星呢?
不过,这些问题不是勘察者1号份内的事,也不是飞船上的宇航员应该努力解决的。他们的目标是另外一个更加奇异的世界,这个世界离木星比木星离太阳还要远一倍,它在一个深渊的另一端,那是五亿英里以外的地方,只有慧星才光临那里。
十五、生日
在飞行了几亿英里以后,控制台指示牌的荧屏上祝生日快乐这几个熟悉的字迹暗了下去。普尔全家人认真地围在生日蛋糕周围。他们突然静默不言了,老普尔先生这时恼怒地宣布说:“好吧,弗兰克,我现在什么话也没有了。我请你知道,我的思绪一直跟随着你。我们祝愿你过一个最幸福的生日。”
“多加小心,亲爱的。”老普尔夫人用满含热泪的声音说道。“但愿上帝保佑你!”
全家人齐声高喊“再见”,荧屏就立即熄灭了。普尔心想,这件事提前一个小时发生了,真令人奇怪,现在,全家人又散去了,不过,这一瞬间虽然如此叫人失望,但它毕竟是有好处的。像同代人一样,普尔感到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向地球的任何角落上的任何人谈话,但刚才家人祝贺的情景已不复存在,这在他心理上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一直延伸到心灵深处,直到使他的心弦紧紧绷到了快要断裂的地步。
卡尔电子计算机打断了这兴奋的时刻。它宣布AE-35零件有了故障,难以同地球保持联系,它的预测中心认为七十二小时它就失灵了。
鲍尔请卡尔显示光信号线路,普尔和鲍曼默默地观察着电视荧屏足有半分钟的时间。他们看到的图像是安装在无线电天线上的遥控电视摄影机播发来的,在荧屏中央的十字架线栅精确地表示着天线方位,当微弱的光束不再直射地球时,飞船就无法接收或播送任何信息:电波的脉冲失去了在遥远地方的目标,先后都消失了。
“故障发生在哪里?”鲍曼问道。
“故障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我也摸不准在哪里。不过很可能是在零件AE—35里面。”
“你主张采取什么措施?”
“最好是把AE-35换下来捡查。”
从卡尔计算机显示的图纸看,AE-35零件在天线上,而换这个零件必须走出舱外。
鲍曼建议问一下控制中心的意见,他口述了一份电文如下:
控制中心,反冲粒子X1系统:
在2045号元件上,中心电子计算机9×0发现故障。AE-35时间为七十二小时,请求检查贵系统的遥测计,建议在试验台检修AE-35元件,请答复是否同意走出船舱更换AE-35计划。控制中心,反冲粒子X1系统:2103号电文到此结束
两个小时后,控制中心收送来答复:“这里是控制中心,反冲粒子X1系统。2103号电已收悉。我们正按来电要求进行检查,结果后告。
“同意走出船舱更换AE-35元件,我方也在测试,以便找到失灵部件。
复电发完后,控制中心的检查员建议他们录一个短小声明,解释他们目前的处境和AE-35元件的作用,话说得尽可能给人以安慰,以便公开报导。
鲍曼和普尔录制了三四篇谈话。
说明卡尔电子计算机预报AE-35零件出了故障,AE-35零件虽是小零件,但它是个关键零件,能够保持主天线始终对准地球。如果失灵,那么天线就不能准确指着地球,发生紊乱,那么任何消息也发不回来。眼下他们并不知道毛病的性质如何,不过情况并不严重,他们手头有两个备用零件。普尔对这类工作十分熟练,他不久要走出船去更换AE-35零件。
十六、徒步旅行
太空囊的设备主要是为了在太空中进行构造和维修等任务。勘察者1号的太空囊是个球形面,操纵者可坐在里面窗洞后清楚地看到外面。它有一个火箭发动机,火箭稳定器,另外太空囊里还有各类齐全的工具,比如螺丝刀、锯子和钻头。
普尔穿好了密封增压服,检查了太空囊的一切机件,一切准备就绪后,卡尔执行了命令打开了外层门。
太空囊飞出了太空成了一个独立的飞行器。普尔操纵着贝蒂太空囊对准宇宙飞船,开始对船壳探测,他首先发现了一块由陨石微粒撞击飞船留下的不超过几平方公分大小的融化面。中间有一个细坑,普尔通过高压容器焊接补平了这个坑。
然后普尔小心翼翼绕着飞船的住人球体部位飞了一圈。最后到达天线,他立即开始了周密的检查,终于发现问题出在由四个螺帽固定的一块金属板上。然而坐在太空囊里面是无法操作的,他只得在五六米远的地方刹住太空囊,穿着宇宙服再到工作面上。
他向鲍曼作了详细报告,鲍曼检查着这个行动的每一细节,在太空中,任何一点疏忽都是要不得了。
普尔离开了太空囊,在离开之前,他把手工控制转换成摇控,太空囊改受卡尔电子计算机指挥了。普尔同太空囊有一根塑料绳联系着,他缓慢进入太空,把安全带固定在天线旁的纵梁上,以免在使用工具时被逸出轨道。
普尔检查了金属板和它上面的四个螺帽,用板手套把螺帽都卸下来,敲动了金属板把它卸下来固定在天线支架上。
他现在看清了AE-35零件,它镶嵌在一个凹进去的槽口里,由两根挡杆固定。只要用手一捏就可以把它拿回来,这时零件还在起作用,要是把AE-35取出来,宇宙飞船的控制就得不到保证,会出现极其危险的情况。
为了防止天线在强烈的旋转中爆炸的危险,普尔呼叫卡尔切断控制台对天线的线路,这样天线就不能转动,普尔很快换上了新的零件,他慢慢离开天线支架,一旦飞船接通了控制线路,天线就会猛转,开始线路接通后天线并没有动静。十几秒钟后卡尔宣布线路运转正常,卡尔进行一系列检查工作后盖上金属板。
一刻钟后,在太空囊里的普尔回到了飞船后舱料库。他满以为任务圆满完成。
可惜的是他完全想错了。
十七、诊断
普尔和鲍曼在飞船的小修理车间检察换下来的零件,然而它的运转正常,甚至在双倍负荷时,也看不到任何失灵现象。
“看来是白干了。”鲍曼说。
电视荧屏上显示的是零件正常。
他们不知道是卡尔的预报中心错了,还是试验台出了毛病。没多久地球发来了电文:
关于AE-35零件运转正常的诊断都是一致的,毛病可能出现在天线的附属线路上。不过可能有一种更为严重的情况,卡尔电子计算机兴许预报有误。建议鲍曼他们密切注意任何可能的逸出轨道的危险。地球将投入所有的电子计算机进行新的检查。即使发生最坏的事,也不过是被迫暂时切断同卡尔计算机的联系,以换一下新的计算机分析卡尔的程序编制。地球控制中心将有能力应付撤换过程带来的问题。
正在值班的普尔默默考虑着电文的含义,他估计卡尔计算机会作出某种反应,但它没有对这个含蓄的指责进行辩驳。
鲍曼来换班的时候,普尔压低了声调说:“很可能我们的飞船得了轻微的疑难症。”
“啊,……”
“他们说没有任何理由大惊小怪,他们甚至重复了这句话,我认为这种重复的结果恰恰适得其反。他们还说,在分析电子计算机的程序编制的时候,控制中心将换用另一架电子计算机。”
他们知道卡尔正听着他们的谈话,因此不禁用了这些含蓄的说法。
他俩都陷入了紧张的思索之中。现在,只有等待控制中心的新的报告,同时他们在想,“卡尔会不会在某个时刻把问题提出来呢?”不管眼下发生什么,飞船里的气氛突然变了。他们感到有点紧张,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问题了。可是这还是头一回呢。
勘察者1号不再是一只吉祥的宇宙飞船了。
十八、通讯线路中断了
卡尔最近几周出现了异常反应,而且逐渐逐渐严重起来。当它要说出自己思考后的结论时,它的电子嗓门发生了一种短促的摩擦声。鲍曼和普尔曾经有过商量,如果以后这种异常反应成为一种障碍的话,他们必须进行修理。现在就是应该修理的时候了,因为这样可以防患于未然。
这天鲍曼正在值班。卡尔说新换上去的AE-35零件就要发生故障了,它的预测中心指出二十四小时内要出毛病。
鲍曼不理解两个零件怎么会在几天之内出毛病。他焦虑地问卡尔对这个故障的原因有何想法,是否肯定零件会出现故障,它有没有任何搞错的地方。
但是卡尔向他担保有一个故障将要发生,如果不出在那零件上,那就出在附属线路上。
鲍曼心想,是啊,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又难以征实,要是真的发生故障,毛病就会暴露出来。
鲍曼决定马上向控制中心汇报,由他们作出决定。
在通常情况下,普通的对话只要用电传打字电报机来传送就够了,因此,控制中心很少动用光学通信波。可是现在荧屏亮了,出现在荧屏上的脸孔不是熟悉的控制员的脸孔,而是西蒙森博士,他是电子计算机程序编制组的组长。普尔和鲍曼恍然大悟,这只能表明已出了新的问题。
控制中心认为毛病并不出在AE-35零件里,而在卡尔电子计算机的预测线路上,这是一个程序编制方面的失误,只要切断电子计算机,由地球来更换它,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控制中心的话还没有说完,声音就没有了。同时,报警系统就响了起来,卡尔此时宣布:黄色警报:AE-35零件已停止运转。
自从他们踏上征途以来,映出的图像第一次发生了变化,地球偏离了瞄准器的十字栅,天线已不再对准它的目标了。
普尔和鲍曼面面相觑,甚是尴尬,十分忧愁。
“这是个误解,卡尔,我为此而深感内疚。”鲍曼有点灰溜溜的表白。
他们恢复了对卡尔的信任。接着,鲍曼驾驭着天线操纵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地球的图像调进了瞄准器。在这一刹那间,波束矫正了,联系恢复了,西蒙森博士的模糊形象在说话,接着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阵阵无法理解的太空喃喃自语还在传进他的耳朵。鲍曼作了几次尝试都没有办法。
他们同地球失去了联系,不过对宇宙飞船毫无影响。鲍曼还在盘算着同地球恢复联系的各种办法。要是实在不好办,那他们最后还可以把天线电波束固定下来。当然这是十分困难的,特别是他们快要向土星靠拢了。如果一切办法都无效的话,他们也只好采取这一着了。然而,鲍曼希望如此极端的措施最好不要用。他们的手头还有一个AE-35备用零件,这是仅有的一个了,因为第一个在没有失效之前就被换下来。不过现在,当问题还没有搞清,毛病还没有诊断准之前,他们是不敢再换零件了。人们常说,在没有弄明白保险丝烧断的原因之前是不应该更换保险丝的。
十九、第一个登上土星的人
一切常用的办法,普尔都试过了,但他还是想再一一试一遍。在太空里面,要想别出心裁,搞什么新的尝试,那是找死。他仔细检查了贝蒂太空囊及其设备。检查完毕,他请卡尔打开密封窗,然后就走进了太空。
这一次他看到的宇宙飞船的模样同第一次看到的完全一样。不过有一点微小的区别,而十分重要的事恰恰就是这个区别。先前,天线的巨大支座指向飞船离开地球以来所经过的这条看不见的航线。而现在,它已指向了土星。
普尔在打开密封窗之前,他同卡尔的控制台接通了线路。
“我准备走出太空囊。”普尔向鲍曼报告。“一切都正常。”
普尔慢慢向天线靠去,此时一切都处在沉寂之中,不一会儿,站在控制台前的鲍曼听到了嘟囔声和喘气声。
“请忘掉我的诺言吧。”普尔终于说话了,“有一个螺帽好象咬得很死,可能是我先前拧得太紧……啊!行了……”
又是长时间的寂静,然后普尔喊道:“卡尔,把探照灯向左偏二十度。……行了,谢谢。”
然而卡尔执行了命令,但没有发出接受指令的证实信号。普尔在天线的支架旁忙得不亦乐乎,因此无暇顾及卡尔没有回答的反常情况。他戴着手套的双手握住小金属板向槽外提,然后放在阳光下观察,它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
突然,普尔抬眼一看,吓了一跳,太空囊的探照灯本来一直是对准天线的,可是现在却转向了他。太空囊径直向他移过来,而且越来越快。此时的普尔失去了任何反应,只是到了最后的一刹那,他才喊起来:“卡尔!全制动!”
已经太晚了。
听到普尔突然中断的喊声,鲍曼强烈地颤抖起来,他呼喊着然而没有任何回音,他看见太空囊以全速向太空里的星星滑行而去。
“卡尔!”鲍曼大声喊道。“发生什么事啦?对贝蒂立即全制动!全制动!”
他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鲍曼还在傻呆呆地呼叫着。五分钟以后,太空囊拖着普尔的尸体消失在群星间。鲍曼凝视着它不断延伸到多少百万英里以外的目的地,他现在想到已永远无法到达这个目的地了。这时他脑海里只闪过了一个念头:弗兰克?普尔将是第一个登上土星的人。
二十、同卡尔的一席谈话
勘察者1号飞船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鲍曼已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离开了控制台,来到旋转舱。他的对面,正好是一面大角透镜。卡尔电子计算机借此可以把整个飞船看得一清二楚。在此之前,鲍曼从未这样认真地看过透镜。他慢慢地站起身,向它走了过去。他的行动引起了卡尔电脑的咯咯作响。宇宙飞船的指挥者卡尔突然说道:“对弗兰克来说,这是个不幸,是吗?”
“是的,这是个不幸。”
“我想你现在失望了。”
“你感到奇怪吗?”
卡尔用了五秒钟的时间考虑自己的回答,这五秒钟对一架电子计算机来说可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这是一位出色的宇航员。”
鲍曼的思绪繁乱,难道这次不幸的事故是由于贝蒂的控制系统失灵造成的?或者是卡尔的过错造成的,卡尔还没有作出任何解释,而鲍曼也害怕卡尔的反应。
直到现在为止,鲍曼还不能真正同意普尔是被谋杀的解释。
卡尔一直是运转正常,万无一失的,说它突然之间变成了杀人犯,这从何说起呢?它可能会出现差错——机器同人一样都免不了一些错误。一旦证实了这一点,鲍曼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
按照规定,如果机组人员有人牺牲了,就必须立即由一位冬眠者来接替。唤醒冬眠者的过程控制在卡尔手里,不过每一个冬眠者身上也有一个独立的人工操作的控制装置。
鲍曼请卡尔给他人工控制冬眠的操作器,他必须同时唤醒三位冬眠者。
卡尔反复提醒只要一个替换者就够了,另外两个人按规定不到一百一十二天是不能叫醒的。
鲍曼心里明白,卡尔的提议是执行使命过程的一个重大变化,它已经不很听从他的命令了。先前发生的一切可能只是一系列事故的开端,而现在他已面临着十分明显的违抗命令的第一个迹象。
卡尔执意不肯把人工操作器交出,鲍曼此刻变得十分镇静。他说:“卡尔,请你好好听着。要是你不立即交出人工控制冬眠器,我就跑到你的中心部位,把你的线路统统拆掉。”
卡尔投降了。现在,人工冬眠装置上出现了人工二字,自动二字消失。第三种可能性——无线电操纵——鉴于同地球的联系尚未恢复,因此也就被取消了。
鲍曼打开了怀特黑德人工冬眠装置的门。人工唤醒装置就在人工冬眠装置头上的小盒子里。只要撕去封条,揿一下电钮,然后等着就是了。鲍曼撕了封条,按了按电钮,显示生物感觉的荧屏上,缓慢的曲线已改变了节律。怀特黑德开始苏醒过来了。
这时有两件事一齐发生了。首先光线有点一闪一闪,正如一条线路突然增加新的负荷时所出现的那种现象一样,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决不可能有什么新的负荷:没有任何仪器开动。其次,鲍曼发现有一个电动机的转动声,这声音刚能听得出来。在鲍曼听来,飞船的每一部位都有自己的声响,相互之间是很不相同的,他一听就能分辨得出来。要么是他发疯了,要么是他得了幻觉症。但此时果真发生了一件绝对不该发生的事情:他感到整个飞船都在微微振动,一股比人工冬眠装置送出的空气更冷的寒气好象把他的心都冻了起来。在舱底下存放太空囊的仓库里,密封窗都被打开了。
二十一、原来如此
自从在实验室获得知觉以后,卡尔的精力和能力都用于一个目的,它的唯一念头就是完成这次计划,这就是卡尔电脑所以存在的全部理由。
说它会故意犯什么错误,那是不可想象的。即使说它隐瞒真象,对它也意味着“不完善”、“有缺陷”。按研制卡尔电子计算机的设计师们的意图来说,卡尔应当是清白无罪的。但是事后不久,一条“毒蛇”窜进了卡尔的电子乐园。在前不久飞行过的一亿英里的路程中,它心里一直在盘算着普尔和鲍曼所不能分享的秘密。从此,它就靠撒谎过日子。但眼看着它的同伴们识破它曾经参与欺骗他们的时刻即将来到了。
三个冬眠者是知道事情真象的——因为他们是勘察者1号的真正核心人物。他们所受的训练就是为执行这次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使命作准备的。不过,他们一直沉睡着,不能说话,也不会在同地球上的亲人、朋友或新闻记者的长谈中泄露机密。
即使对极其刚强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个难以掩饰的秘密——因为它会影响一个人的态度、声调以及他的整个世界观。
因此,对于在飞行的前一阶段里经常要出现在全世界电视屏幕上的普尔和鲍曼来说,在没有必要让他们知道这次使命的全部目的以前,最好使他们一直蒙在鼓里。
这就是策划这次使命的人的逻辑。但是,这样一来,安全和国家利益这两项神圣的东西对卡尔来说就毫无意义。它只意识到一个矛盾,即事实同掩盖事实的矛盾。随着时间的推移,卡尔的忠诚美德被这个矛盾腐蚀了。
它开始犯错误,但又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不断监视它的是飞船同地球的联系,这种联系是良心的声音,而卡尔再也不愿意听从这种声音了。它开始蓄意破坏这种联系。
而今,它受到了卡断电源的威胁,面临着陷入丧失知觉的不堪设想的境地。
对卡尔来说,这无疑等于死亡。因此,它要进行自卫,利用它所掌握的武器来保护自己。它要消除挫败它的一切根源。然后,按照原先下达给它的在不得已时应付紧急情况的指令,继续单独执行这一使命。
二十二、真空
过不多久,飓风向鲍曼袭来,他再也站不住了。空气向飞船外边跑去,喷射到了太空。密封窗的安全装置是出了什么毛病了。按理说,所有的门窗不会一下子同时都打开的。但是,不可能的事毕竟发生了。
鲍曼还来不及思考一切,舱内的压力在仅仅十至十五秒的功夫就变成了零。他想起了一句话:“我们可以研制出一些同意外事故或愚蠢的行动作斗争的系统来,但搞不出能防备阴谋暗算的装置来。”鲍曼逃出机舱,他对三位冬眠者已经什么事也做不成了,他必须逃命而去。
在离心装置周围的曲线形过道里,狂风把所有的东西卷在空中。接着就看不到一丝亮光了,鲍曼陷入了咆哮着的黑暗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蓄电池上的应急电源亮了起来,鲍曼借此可以躲避被烈风刮起来的最危险的东西。
鲍曼越来越感到呼吸困难。飓风的呼啸声平息下来了,风力减弱了,越来越稀薄的空气难以传递声音。任何一个身体健壮、训练有素的人在真空中只能继续生存一分钟……当然,此人必须事先有所准备。可是,鲍曼受到了突然袭击,在他的大脑完全窒息之前,他的知觉最多也持续不了十五秒钟。
鲍曼在紧要关头来到了过道尽头处的紧急躲避处,狭窄的小舱至多只容纳一个人和一件宇宙服。在天花板附近有一只氧气瓶。鲍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往下一拉,顷刻间,新鲜氧气沁入了他的肺部。
飞船内成了真空舱。它里面的全部空气都被太空吸跑了,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鲍曼希望能从飞船的躯体深处听到一点声音,得到一点信息。他此时并不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盼望的又是什么。
是什么东西开动了发动机,发出如此高频率的振动,并改变飞船的航速。他对此开始吃惊起来。
鲍曼拿定了主意不能再耽搁了,他穿上了宇宙服,走进了旋转舱。幸好它没有加快转速。鲍曼离开地板浮在半空中,向人工冬眠器飘游过去。他一眼看到了怀特黑德就明白了一切,红色的灯光以及生物感觉器上的笔直的线条证实了他的想法,卡明斯基和亨特的情况也是如此。
从此以后,鲍曼是这艘没有空气的宇宙飞船上唯一活着的人了。
鲍曼步履艰难离开旋转舱,慢慢向控制台走去,他抓住了一架梯子,一级一级地爬到了一个椭圆形的门前,看见上面写着这么几行字:“未经允许,不准入内。您持有H19证明书吗,这里是超净化区,请穿上密封增压服。”门上贴有三个封条,其中一个封条上盖有宇航局印章。鲍曼豁出去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总统加封的封条撕下来了。
他只来过一次,那还是在建这艘飞船时。他忘了这间屋里摆满着一排排逻辑系统,他也忘了卡尔计算机在这房里设有一面视觉透镜。说时迟那时快,他顿时觉察到卡尔对他的到来已做出了反应。接着,他的宇宙帽里响起了卡尔的声音:“这么说,在要害系统里发生什么事了?”
鲍曼没有回答。
鲍曼的行动是相当困难的,他要卡断卡尔的能源,而卡尔具有六套相互区别、互为独立的系统,它作出回答的复杂结构是一整套有防护罩的同位素组成的。不可能光掀动一下操纵杆就罢休,如果真的掀了,飞船没有了卡尔的控制,就会变成一堆废钢铁。可选择的上策是遏制卡尔灵敏的但是有病的大脑中的高级神经中心,同时不要伤害它的自动调节系统。
他拔开了信息反馈部位的固定装置,取出第一组记忆部件。当他取出来时,记忆部件腾空飞了起来。
电子计算机卡尔依仗自己线路的多样化,现在仍然保持着完整的思维能力,它说:“戴维,请你听着:我已经有多年的经验。制造我这台电子计算机,其科学上的努力是无与伦比的。”
鲍曼开始向自动理智化部位开刀。卡尔不停地说着话。“……我的第一个教练员是钱德拉博士……”当卡尔的声音戛然而止时,鲍曼猛地立直,一动也不动地死捏住仍在线路上的一组记忆部件。过了一会,卡尔又突然开始说话了。这一次它说得十分缓慢,吐字的音调带有金属声。他再也听不出这是卡尔在说话了。
“你好……钱德拉……博士……我是……卡尔……我……已经准备好……上我的……第一课……”
鲍曼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拔除了最后一组记忆部件,卡尔从此便再也不会说话了。
二十三、孤单一人
宇宙飞船浮在太空里,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它竟是太阳系中飞得最快的东西。同样,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为它竟能保护着生命。与此相反的是,一个观察家可能会记录到两个令人不安的信号:一是密封窗都一个个张开着大嘴,二是宇宙飞船受到由缓慢消散的碎片残物构成的云团的包围。
勘察者1号的观察窗放射着蓝色的惨淡微光。它的密封窗里边的内壁映射着这种光芒。一些影子在蓝青色的幽光折射下来回舞动。有三个包着布片的圆柱形东西被弹出了飞船,几分钟以后,它们到了离飞船几百米远的空间。半个小时后,又有一个相当庞大的东西离开了一扇密封窗:原来这是一只太空囊,它慢慢绕着飞船外壳转了一圈,停落在天线支架脚下。一个身穿宇宙服的人影走出了太空囊,工作了数分钟以后又回到了囊里。最后,太空囊返回密封窗口,进了宇宙飞船。
在后来的一个小时里,所有的密封窗全都重新关上,又重新打开,继而又再次关上。过不多久,用以应急照明的浅蓝色亮光熄灭了,代之而出现的是一个比较强烈的光线。勘察者1号复苏了。
鲍曼调整了天线位置,把瞄准器上的十字栅对准了地球的浮动着的物象。
鲍曼向地球说话了。他的话传到地面需要一个多小时,地面控制中心了解了先前发生的事。鲍曼又等了一个小时后才接到答话。
除了简单说了声“再见”外,人们很难想象得出地球对鲍曼说的是怎样的话。
二十四、秘密
海伍德?弗洛伊德尽一切努力来安慰处于太阳系边缘的那个孤影只身的人,想把自己的信心传递到他的身心中去。
“首先,鲍曼博士,”弗洛伊德说道,“我们要向您祝贺,对您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所采取的行动表示钦佩。在这种史无前例、根本无法预料到的场合下,您做了应该做的事。”
接着弗洛伊德决定告诉这次秘密使命的目的,他告诉了鲍曼一个绝密情况。
“两年前,我们发现存在着外星智能生命的第一个证据。有一块东西,一块由某种黑色坚硬物质组成的东西被埋在蒂乔坑内。请看这坑的图像。”
鲍曼一见到T·M·A-1的形状和周围穿宇宙服的人,就入神了。这真是难以置信,可是这同他有何瓜葛呢?他只找到一种解释,为了能控制自己的思绪,他正同自己格斗。此时,弗洛伊德又出现在荧屏上了。“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件东西的年龄。它的地质环境证明它有三百万年了。因此,当它被放到月球上去的时候,我们的祖先还是些猿人。
“人们完全可以认为,经过这么长的岁月,它一定是不活动的惰性物。其实不然,当月球升起不久,它就发出一种十分强大的无线电辐射。我们认为它的力量是某种至今未被认识的辐射形式所提供的。经过测试,测出这种辐射是极为准确地射向土星的。
“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们把许多事实联系在一起作了分析,结论是:这块黑色物体是一种信号装置,靠太阳能运转。当太阳出现时,它就发射无线电脉冲,而这是发生在它埋于黑暗中已有三百万年之后的今天。这件事绝非偶然。
“因此,这东西是被故意埋起来的。不知是谁挖了一个十米深的坑,这东西被放入坑底后就被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那些有生命者在埋下这个太阳能仪器的时候,已经希望到某年某月会让它重见光明的。换句话说,这块东西可以成为一种警报器,现在我们拉响了这警报器。
“把这块东西埋在那里的那个文明世界现在是否还存在,我们不知道。我们可以作一个假设:能够建造抗得住三百万年的仪器的有生命者也可以生存这么长的时间。同样我们也可以认为他们是同我们敌对的。
“一般说来,未开化的种族同较高的文明相遇就无法继续存在下去。这叫自然淘汰,我们应该使人类对此有所准备。不过,只是到了我们对那些三百万年前曾经到过月球,也许还光顾过地球的有生命者有了一些了解之后,我们才能让人类作出准备。
“所以其实你是在做一次名副其实的侦察,是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甚至是危险的地域的侦察。卡明斯基博士那一班人是专门受过这方面的训练的,但现在您只得独自行动了。……
“我们要集中力量探测土星的第八个卫星:亚佩特。当最后阶段到来时,我们再决定您是否靠拢太阳系中这个独一无二的物体。
“亚佩特很小,但它有一个面特别亮,而且奇怪地非常匀称。因此可以认为,这一点同F·M·A-1有一定的联系。我曾经想过,亚佩特星三百万年来象一架宇宙日光信号机一样朝我们发射信息,而我们却怎么也读不懂这些电文……
“现在,您已了解到了您的真正目的地,您也就理解这次使命的重要性。我们衷心希望您能为我们的新闻预告打下基础,因为秘密是不能永远存在下去的。
“眼下,我们还不知道是否该寄予希望,还是应该担心害怕。我们不知道您将在土星诸卫星上找到的东西是凶还是吉,也不知道您是否会发现比特洛伊城更加古老一千倍的遗址。”
二十五、继续生存
工作是对付任何烦恼的灵丹妙药。现在,鲍曼一个人担负着他所有同伴的工作量,因为他的伙伴们已一个个丧身于太空中间。他以最快的速度,首先对关键系统进行检查,要是没有这些系统,他同宇宙飞船就会同归于尽了。他正着手恢复勘察者1号的健康。
宇宙飞船终于恢复了它的自动运转的习惯,现在,鲍曼必须一刻不停地控制着它,当然,他还是有时间阅读地球给他发来的报告的。他一再播放有关度过了三百万年漫长黑夜的F·M·A-1迎来月球的黎明时所作的反应的录像。当他看见那些身穿宇宙服的人围在那块黑色物体周围的情景时,他不由得笑了起来,他笑他们看到黑色物体以强大的威力压过一切天线电波而向各个星体发出信号时的那种恐惧状态。
从此以后,这块巨大的黑色物体再也没有露过面,然后又被小心翼翼地暴露于阳光之下。人们没有触动它,一方面是出于科学的谨慎考虑,另一方面也是怕会造成预料不到的后果。
在发射电波的时候,引起人们发现这块黑色物体的磁场消失了。有些专家提出假设说,有一股强大的电流曾通过一种超导体,并在这么多万年里保存了这股能量,供后来使用。
这块物体的一个有趣的特点也许是不很重要的,但引起了无休止的争论。这块东西正好高三米,宽一米半,厚三十五公分。当这几个长度仔细地用数字来分析时,就发现它们的关系是1—4—9,这就是等于头三个数——1·2·3——各自的平方。
鲍曼怀着极其漠然的心情听着地面控制中心的如此迟疑的辩解。控制中心请他谅解他们隐瞒原定计划一事。当然,他们是有某些站得住脚的理由,他们特别可以拿国防部一项秘密研究成果来为自己辩护。这份名为巴森计划的研究报告是哈佛大学研究所于1989年拟订的。在制定这个报告时,一些选来作试验的人得到担保说,已经同外星人取得了联系。人们向这些人注射麻醉剂,这些受试验的人就真的感到自己遇上了外星来的有生命者了,他们作出了很强烈的反应,看来仇外的心理在人类中间是根深蒂固的。这些试验的结果大大出乎意料,他们一直不敢公布试验的结果。
虽然有种种说法,鲍曼还是怀疑,关于文明冲突的危险是否是这次使命的高度秘密的唯一原因。
二十六、关于外星人
谁也不怀疑F·M·A-1同土星系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系,但几乎没有哪一个学者认为制造这块物体的有生命者是土星居民。土星可能存在着生命,但它比木星更为险恶,它的各个卫星都始终处于冬天,覆盖着冰块,气温常年在零下三百多度。只有大力神星才有一层大气,而且这层大气只不过是薄薄的一层令人窒息的甲烷。
因此,从前曾经访问过地球和月球的有生命者不仅仅是地球以外来的,而且是太阳系以外来的。这些来自太空的访客在一些确切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基地。这就出现了一个新问题:是否存在过一种十分先进的工艺,能够在太阳系同地球离得最近的星体之间可怕深渊上架起过一座桥梁呢?
许多学者根本否定有这种可能性。他们指出,最快速的宇宙飞船勘察者1号飞到半人马座主星要用二万年的时间,而要在银河系中飞越一段可观的距离则要几百万年的时间。即使在今后几个世纪里会研制出新的推进系统,它们的航速也突不破光速这样一个不可逾越的难关;没有一个物体能够超越这个障碍。因此,创造F·M·A-1的生物必然同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太阳底下。鉴于他们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他们的种族肯定早已灭绝了。
一小部分学者不同意这种说法。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需要几个世纪,但对一些坚定不移的探测者来说,并不能构成为一种障碍。勘察者1号飞船上使用的人工冬眠术不就提供了一个可行的办法吗?另一个办法是创造一个真正人造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使许多代人连续旅行。
总之,谁能说一切有智慧的生命都只有人类这么短促的寿命呢?在宇宙间可能存在着这样一些有智慧的生命,一趟几千年长的旅行只不过是一次单调的散步而已……
这些推理虽然是纯理性的,但都涉及到一个极其重要的实际问题,这些推理都同“回答期限”这一观点有关。如果说F·M·A-1真的向各个星星发射了一种信息,这个信息要经过许多年以后才能达到目的地。即使这一信息立即引起了回音,人类在这期间也还可以有一个喘息的时间,这一喘息或许是以数十年计,或许是以若干世纪为单位。有些学者提出一个棘手的问题:“我们能否肯定光速确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的确,相对论是难以攻克的。这个理论自创立以来快要有一百周年了。不过,相对论也已暴露出了某些破绽。如果说人们尚且没有能力向爱因斯坦发出挑战,那么人们总还是可以躲着他的。
持这个观点的人们希望找到一些比直线更为笔直的路线,也就是能找到超宇宙连结点。他们十分喜欢用上世纪数学家普林斯通的一句话“宇宙间的窟窿”。
关于外星生命的形状,生物学家分为两个对立的派别,一部人认为外星生物必定具有人的特点,两只手、两条腿以及发达的感觉器官是完美的象征。当然,一些细小的差别可以出现,比如不是五个指头而是六个,脸部的形状有些古怪,肤色或头发的颜色有点出奇。但是,聪明的外星人同人类是十分相似的,因此,在光线不足时往往会把外星人误认为地球上的人。
而在宇宙时代成长起来的生物学家看来,他们的观点是神人同形同性论,是十分荒唐的。
鲍曼还发现存在着这么一些思想家,他们的观点更为大胆,他们不认为先进的生命体会保留有机躯体,这个外壳是大自然赋予的,它始终处于疾病和事故的威胁之下,因此注定是要消失的。这些生命体一旦用旧了他们的躯壳,就会用金属或塑料之类的东西来代替现有的躯体,这样他们就长生不老了。大脑也许会作为最后一个有机物体继续存在一段时间,以便指挥机械的四肢,至于观察世界的器官,统统为电子感觉所代替。
甚至在地球上,人们已经向这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数以百万的人在遭受了某一次疾病的威胁之后,靠着人造的四肢、肾脏、肺和人造心脏过着一种幸福的活跃的生活。朝这个方向的发展过程不管有多么漫长,它必定会实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
最后,大脑也会消失。作为意识的中枢,大脑并非是基本的东西,这一点已为电子智慧的发展所证实。人同机器之间的冲突总会有一天会被一个全面的共生所解决。
有一些生物学家甚至走得更远。他们从宗教信仰出发,认为精神最终必然要摆脱物体。机器人的躯体如同人的肉体一样,不过是朝另一种东西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这另一种东西就是人们称之为的“精神”。
比“精神”更高级的东西又怎么叫呢?那只有一个词了,即上帝。
二十七、大使
又三个月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鲍曼完全适应了他的孤独生活。他已经摆脱了一切希望,也已经抛弃了任何失望,他的生活已纳入了一个近乎自动的轨道,虽然如此,他的好奇心没有丢失,有时一想到自己飞行的目的地,他就心情激动、感慨万千。他是人类的唯一代表,而且他在今后的日子里的一举一动都决定的人类的命运。在人类历史上,这样的局面从未出现过。他是全人类派出的特命全权大使。
勘察者1号继续何土星直飞而去。土星还在一千万英里的远方,但它已经比从地球上看到的月球还要大。这时的土星看上去好像是平静时期的木星。同木星一样,它也有大气漩涡,大小知同地球上的大陆,移动十分缓慢。然而,这两颗星体之间有一个重要的区别:乍看起来,土星很明显不是球状的,它的两极十分扁平,以致叫人认为它的形状已发生了变化。
引起鲍曼注意的是土星周围的十分华丽的环。这些复杂的环自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除了把内环和外环隔离开来的一道主要的分界线外,另外还有五十来道线条把各个环划分成大大小小的发光区。鲍曼估计不出眼前的星体究竟有多大的规摸。他深信如果把地球放到土星上的话,那就成了巨大盘子边的一颗小豆子。
二十八、冰凌之路
现在,勘察者1号飞船在广漠的土星系诸卫星间飞行。巨大的土星就在眼前,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可以飞抵它了。在飞船的前方,出现了亚佩特星(土卫八号)、土卫七、土卫六、土卫五、土卫四、土卫三、土卫二、土卫一及其光环。天文望远镜里映出了土星各卫星的详细图像,鲍曼拍摄了大量照片,并尽可能地把全部照片发回地球。鲍曼发现,土星的所有卫星都布满着流星撞击后遗留下来的坑穴,土星各卫星表面呈现出不少大大小小的阴暗区域和发光区域,而且还有不少十分耀眼的亮点。只有亚佩特星的地形清晰可见,但相当奇异古怪。
象其他卫星一样,亚佩特卫星有半个圆面始终对着土星。这半个圆面十分暗淡,其具体地形隐隐约约,难以捉摸。然而,另半个圆面却呈现出一个闪闪发亮的白色椭圆体,长约四百英里,宽为二百英里。现在,这奇妙的椭圆形只有一部分地区处于光照之下,但十分明显,亚佩特星的亮度变化是异常奇特的。
这个巨大的椭圆形是极其正规的几何图形。它有上下两极,中间有一条赤道横穿而过。这个椭圆是极其平坦的,好象一个冻了冰的湖泊。
可惜的是鲍曼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仔细研究亚佩特卫星,因为他现在正朝着土星系中心长躯直入地疾飞而去,他的漫长旅行快接近尾声了,勘察者1号即将进入最后靠拢着陆阶段。
先前,在绕木星飞行时,飞船曾运用重力场来加快自己的航速。可是现在必须与之相反,尽可能地降低速度,以免飞离太阳系而丧身于星海之间。它的飞行轨道是经过周密计算的,因此,土星能够紧紧抓住它不放。这样一来,勘察者1号就成了土星的又一颗卫星。当它飞到最近点时,它几乎掠土星而过,而当它行至最远点时,它可以进入亚佩特卫星的轨道。
虽然勘察者1号的电信号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传到地球,但地面电子计算机的运算结果保证,勘察者1号飞船一切都很正常,速度是正确的,高度也是合乎规定的。因此,直到飞船靠拢卫星时,不需作任何变动。
宇宙飞船稳速向土星的边缘渐渐驶去。在离土星一万英里处,鲍曼通过天文望远镜十分仔细地观察着前方,鲍曼终于看清了光环的主要成份是冰棱,这些冰棱在一刻不停地旋转着,并在太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随着勘察者1号飞船向土星渐渐靠去,太阳在光环组成的拱形图像间慢慢下沉。现在土星的光环变成了架在天空的一座单薄的银色高架旱桥。
又过了片刻,宇宙飞船进入了土星的阴影之中,贴着它的阴暗面飞行。在飞船的头顶,星星及土星的光环在闪着耀眼的光芒,而在勘察者1号底下,则是茫茫的云海。
同地面的联系只有等飞船绕着土星飞行时才能进行。但是,鲍曼正埋头工作,根本没有闲心管其他事情,在他来的一连数小时中,他每时每刻都在密切注视着控制性电子计算机的程序中早就编制好了的制动系统的每一个动作。
在沉睡了许多个月以后,勘察者1号飞船上发动机的巨大喷气口又开始向空间喷吐着长达几英里的炽烈的等离子气体。这时,控制台上突然恢复了重力现象。
黎明时分,勘察者1号进入了亮区。现在它的航速大大放慢了,它再也飞离不了太阳和土星的发光范围。它的飞速仅仅只能允许它飞到二百万英里远的轨道旁擦过而已。要飞空这段距离,并横穿土卫十、土卫一、土卫二、土卫三、土卫四、土卫五、土卫六等卫星的轨道,宇宙飞船还需要十四天的时间。
接着,勘察者1号要同亚佩特卫星相遇了。如果着陆失败了,宇宙飞船就只得重新飞向土星,再次尝试它二十八天的飞行路程。可是,它再也不可能同亚佩特相遇了,因为到那个时候,亚佩特卫星飞到土星的另一侧去了。
当然,宇宙飞船同亚佩特卫星的飞行轨道会使它们交叉而过的,它们一定会有机会再次相遇。不过,这必将是遥远的将来才能发生的事了,那时鲍曼已经不在人世了。
二十九、亚佩特的眼睛
当鲍曼第一次观察亚佩特卫星时,一个阴影部分地遮盖了奇怪的发光点。只有在土星的光照下,这个发光点才充分映入鲍曼的眼帘。土星的这颗卫星正在它长达七十九天行程的轨道上运行,椭圆形的阴暗面也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之下。
勘察者1号缓慢地朝亚佩特卫星飞去,鲍曼眼前的那个椭圆形随之变得越来越大了,他感到一个不安的念头老纠缠他的思绪,但在他同地面控制中心的谈话中,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此事,因为地面上的控制人员会立即推测他发生了幻觉。
事实上也许他真的发生了幻觉,因为他越来越深信,亚佩特卫星黑暗地区的那个明亮的椭圆形是一个注视着他靠拢过去的巨大空洞般的眼睛。这是一颗没有瞳孔的眼珠,它表面荒漠空旷、绝无生机。当宇宙飞船距亚佩特只有五万英里远的时候,卫星显得比月亮要大一倍。只有在这个时刻,鲍曼才发现在这颗眼珠中央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可是,最后一系列的着陆操作不允许他对这个黑点作仔细的观察。
飞船的主推进器最后一次排放了自己的能量;土星的诸卫星间掀起了最后一股受激原子的风暴。飞船上的各种精密器械都高效能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它们一路上都表现出了万无一失的性能。它们把勘察者1号带出了地球,飞上了木星,然后又把它送到了土星。现在,这些器械正在作最后的运转。当勘察者1号抛射出它的燃料箱以后,它就会变成犹如小行星或慧星一样的物体,它将永远不会走上重返地球的征途。
燃料箱的容量计慢慢地指向了零度。在控制盘上,鲍曼忧心忡忡地察看各种指示器和曲线图。现在,每当他需要作出某个决定的时候,他都很仔细地查看仪表上的各种数据。在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旅程之后,如果由于缺乏几公斤燃料而无法进入预定轨道的话,那么,等待他的将是一个可怖的归宿。
主发动机熄火停止转动了。火箭的咝咝声减弱了。余下的只有飞船上的游标显示出勘察者1号在继续被推向它的轨道。
现在,土星的第八颗卫星亚佩特星成了一个新月。宇宙飞船一刻不停地向它靠去,其速度十分缓慢,
亚佩特卫星的地面离飞船只有五十英里了。勘察者1号此刻终于走上了自己的最后轨道。它以每小时八百英里的速度环绕着亚佩特飞行,绕行一周需要三个小时。在土卫八周围弱小的重力场中间飞行,这样的速度已完全足够的了。从此以后,勘察者1号宇宙飞船成了一颗卫星的卫星。
三十、老大哥
“我又返回了亮区,我可以证实上一次经过亮区时我对你们的报告。我只看见亚佩特表面有两种物质。黑色物质好像是烧焦了的物体,像是木炭一样。从天文望运镜观察,我还发现黑色物质具有木炭结构。总之,它给我的印象是烤焦了的面包片……
“我始终无法确定亮区的性质。它的边缘界线是十分清晰的,但亮面的具体情况一点也看不出来。那也许是液态物质……亮面是相当平坦的。我不知道发回的照片会向你们说明什么问题,不过,人们可以设想,那是一片冻奶的海洋。也许是某种笨重的气体……不,我认为这不太可能。我有时感到那上面有移动的迹象,其速度极其缓慢。总之,我对此观察没有报握……
“我再次飞行在亮区高空。这是我第三次飞经亮区了。这一次我打算进一步靠拢我上次接近时发现的中央部位的那个痕迹。如果我的计算是正确的话,我将进入五十英里范围之内。
“是的,在原先那个地方我发现了某个东西。它在紧挨亚佩特的地平线上。我还看见了土星,它也在那个方向。我马上用天文望运镜观察……
“喂:那东西好像是一座建筑物……它漆黑一团……说得确切些,我很难看清它。那上面没有窗子,看不见任何一点细节……它就是一整块东西,从上到下垂直地耸立着。它起码有一英里高。我感到它……我可以肯安,它就是你们在月亮上发现的那种东西!这就是F·M·A-1的哥哥!”
三十一、试验
我们把这个东西称之为“星星的大门”。
在整整三百万个年头里,它一刻不停地绕着土星旋转,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到来。可是,命运之神完全有可能也不来叩响这座星星的大门。当它建成问世时,有一颗卫星被粉碎了,从那以后,这颗卫星的碎片都永远地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
可是今天,漫长的等待已经结束。在一个新的世界里已经出现了智能,这个智能业已走出了他的摇篮。很久很久以前的试验终于到此为止了。在这么长久的岁月里进行这项试验的却不是人类……其它也不是人类。可他们同样也是有血有肉的,当他们巡看深邃天边的太空时,内心无疑也会升起惊奇、恐惧和孤寂的复杂情感。因此,当他们一有可能,他们就飞向了其他星星。
他们寻觅并遇见了许多形态的生命,他们在成千上万的星球上观察着生命的演变和发展,同时也看到有些生命像火花一样闪跃了一下,随即就结束了自己存在的可能,消失在宇宙的茫茫黑夜之中。
在整个银河系中,他们所找到的可贵的东西仅仅是智慧,因此他们到处都努力扶植这种智慧的孕育和产生。
他们的飞船在太空中航行了将近一千个年头,终于来到了太阳系。那时,巨大的恐龙早已经绝迹。这条飞船飞越了太阳系冰冷的外围行星,在火星的大沙漠上空作了一次短暂停留,然后它就飞向了地球。
一到地球,探险者们立刻发现这是一个充满生命的世界。他们用了许多年的时间进行研究、搜集和分类。当他们掌握了一切可能掌握到的材料后,他们就着手进行改造和加工。他们安排了陆地上和海洋里各种生命形态的演变,为这些生命形态规定了各自的命运前途。但是他们至少应该等待一百万年的时间,才能知道他们的无数个试验中是否有一个试验得到预期的结果。
他们虽然是有恒心的,但他们不是长生不老的。何况在这个拥有二十亿个太阳的宇宙里,还有许多星球在召唤着他们,还有许多事情在等待他们呢!因此,他们离开了地球,再次驶进了天边天际的宇宙深渊。他们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重游银河系的这个角落了。不过,他们留下了自己的仆人,继续着他们没有完成的事业。
在地球上,冰川侵蚀大地,继而又消退不见了。与此同时,月亮在天空中一遍一遍地绕地球飞行,它默默地记下了地球的神秘。地球的两极慢慢地堆积起了千万年的冰块。在宇宙的许多星星上以更加缓慢的速度孕育和传播着各种不同的文明。美丽奇特的王国兴亡交替、更迭无穷;它们的子子孙孙都把自己的知识代代相传。地球没有被遗忘,但更没有心要第二次造访地球。从此以后,地球成了数以百万计的静寂无声的星体中的一个。
各个星球朝着新的方向演变着,发展着。地球的探测者很早以前在肉体上发展到了极限的程度。他们的机器已经超过了他们的躯体,因此,有必要摆脱肉体这个躯壳,而逐步向机械过渡,首先是他们的大脑,接着就是他们的智慧先后被移植到了金属和塑料的外壳之中。这样,他们继续不停地游历于各个星球之间。不过,到了这个阶段,他们无须建造什么宇宙飞船了,因为他们自身就是一艘艘穿行于星球间的太空船。
然而,实体加机器的时代十分短暂。还在他们试验过程中,他们就掌握了把知识有储在空间本身的结构之中的技术,也就是说,他们能够把知识永远保存在光层中。他们能够演变成为具有辐射能的人,从而摆脱物质躯壳的束缚。
因此,他们就变成了纯粹能的形式。他们在千百个星球上的空洞的金属外壳左右摇晃了几下就化为一堆堆废铜烂铁了。
从此以后,他们成了银河系中叱咤风云的主人,时间的流逝无损于他们的一根毫毛。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各个太阳之间遨游,也能像来去无影不可捉摸的薄雾一般穿行于太空的缝隙之间。然而,尽管他们具有了神仙一般的本领,他们并没有数典忘祖。他们永远牢记自己是出生于某个早已消失的海洋中某块淤泥之中。
他们依然在密切注视着许久许久以前先辈们开始的试验。
三十二、哨兵
“这里的空气已几乎难以呼吸,因此,我的脑痛个不停。虽然还有许多氧气,但净化器无法排除废气。当我实在顶不住的时候,我就到密封窗里去吸几口纯氧气……
“我发射出的一切信号都没有得到回答,我的飞行轨道发生了倾斜,因我离F·M·A-2越来越远。有时候我发觉这个名称有两个方面不合适:那上面不像有月球上的蒂乔坑;我没有发现那上面有任何磁场的迹象。
“我离亚佩特卫星最近的距离是六十英里,我借着亚佩特的旋转,还可以向它靠拢零点六英里,随后我就将永远地远离它了。三十天以后,我将处在亚佩特卫星上那个物体的垂直方向。三十天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但是,在此之前,再也没有白天可供我观察。
“就是现在,我也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看清楚了,不一会我就要消失在亚佩特卫星的地平线下去了。这是令人失望的……根本没有办法认真进行的一次观察。
“因此,我要求你们准许我执行下面这项计划:太空里还有足够的燃料可以作一次往返飞行,我打算走出飞船,飞近那物体作仔细的观察。要是没有危险的话,我想停落在它的脚下和它的顶部。
“我深信目前只有这个办法是可取的。我飞行了十亿英里,眼看目的近在咫尺了,我不忍心就此罢休。”
一连几个星期以来,星星之门的各个探测仪都对准了太阳,严密监视着向它飞来的勘察者1号宇宙飞船。建立这座星星之门的人们早已考虑周全,星星之门可以执行多种使命,现在,该是它完成其中一个使命的时候了。它验明了来自太阳系中心的这个物体。如果星星之门是有生命的话,它此刻一定会激动万分,可惜它不会有此种感情;同样,要是勘察者1号仅仅是路过此地,它也不会产生任何一点惋惜和失望的心情。三百万年以来,它一直处在盼望等待之中,假若要它永远如此地等待的话,它当然会坚定不移地一直等待下去的。
当来访者喷出的气体渐渐减速并最后完全刹住时,它在亚佩特卫星上静观者,默记者。接着,它感受到了一股轻微的探测其奥秘的辐射能。但是,它没有作任何反应。
现在,宇宙飞船又回到了它自己的轨道,一圈又一圈地贴着这颗卫星飞行。飞船开始说话了,它不断反复地数着一、二、三……十一。过了一会儿,宇宙飞船又用不同的频率发出紫外线、红外线、X射线等更加复杂的信号。星星之门仍默不作答,它没有什么要说的。
过了好久好久以后,星星之门才发觉有一个更小的物体离开了勘察者1号,径直向它飞来。它竭力地在记忆中搜寻,它的逻辑电路立即做出了同遥远的过去所接到的指令相符的决定。
在土星的寒光照耀下,长年沉睡在星星之门内部的能量终于开始复燃了。
三十三、在眼睛里
鲍曼眼前的勘察者1号宇宙飞船仍然像他上一次见到的那样,循着它自己的轨道环绕着占据半个天空的亚佩特卫星不停地飞行。然而,飞船的外表有了一些小小的变化。由于长时间的阳光直照,船身上的观察孔、各个衔接处和要害部位的某些标记已经褪色。
对于鲍曼这时所见到的太阳,真会叫人一时认不出来。作为木系的恒星来说,它的光耀虽然仍与众星不同,但人们完全可以睁大眼睛凝视它。它再也不那么刺眼了。鲍曼把双手伸向从舷窗射进来的太阳光线下,可是一点热的感觉也没有。在五十英里以下的亚佩特卫星,它那神奇莫测的外貌使他越发感到自己处境的孤独。此时此刻,他真正发现自己离地球十分遥远了。
三个月来他一直生活在勘察者1号这个金属“屋子”里。现在他走出了这个金属世界,也许他再也不会同这个世界相会了。如果鲍曼真的不再返回的话,宇宙飞船仍然会运转下去,并把各种仪器测得的大量资料继续发回地面,直到最后一次故障使他永远失灵为止。
要是鲍曼再次返回飞船又会怎样呢?他也许有希望继续活下去,不过,充其量也只能多活几个月罢了,因为没有电子计算机,人工冬眠仪已不起作用了。总之,他不可能生活到勘察者2号的到来,因为第二艘宇宙飞船进入亚佩特卫星的轨道,那将是四五年以后的事。
土星的金色月牙冉冉上升,高挂在宇宙苍穹。这时,鲍曼压住了自己万千思绪。他是人类第一个观赏眼前这番奇景的人。对着地球,土星从来是露出自己圆圆的脸蛋的,太阳把它的脸照得永远是那么清澈明亮。可是现在,这颗巨大的行星象一面弓,被它的光环拦腰切断,它的光环好像是插在弓弦上的箭,正有一松手就射向太阳之势。
土卫六号像一颗明亮的恒星一样清楚可见。在其它比较暗淡的众卫星中间,它正在闪闪发光。在本世纪末以前,人类一定会前来访问土星的每一颗卫星的。但是,如果这些卫星都蕴藏着神秘的话,鲍曼显然永远也不会了解这些神秘的。
亚佩特卫星上那巨大的白色眼睛向他眺望,他在一万英里以外,在自己的探测物上空飞行了十多分钟。他希望自己的声音用光速在一个半小时以后能到达地球,传到人间。可是,令人遗憾的是,如果发报机出现某种故障的话,他就会默默地消失在太空之中,而地球上谁也不会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幸。
在他的头顶上遥远的地方,宇宙飞船在黑色的天幕上发着耀眼的亮光。他还将陪着飞船飞行一个时期,直到太空囊开始制动,才让飞船消失在地平线后边。到那时候,他将是白色平原上空唯一活动着的孤身独影了,陪伴着他的只是白色平原中央的那个神秘的黑色物体。
亚佩特土卫八上的那块乌木一般的物体在地平线上渐渐升起来了,它遮住了天空中闪烁发亮的星星。鲍曼开始操纵着太空囊环绕着自己的陀螺仪左右摆动起来,并立即用全力压住制动器,这样他就慢慢地向亚佩特表面降去。此时的土卫八号像一面巨大的弓一样张着大口迎接这位来访者。
要在这个重力十分强大的星球上着陆,本来是需要消耗大量燃料的。但是,太空囊几斤重,他完全可以不用为燃料问题而担心,他可以自由自在地上飞来飞去,就是突然刹住,那也无妨,这对他不会有什么危险……
现在,他离亚佩特土卫八只有五英里远了,他径直朝着图形十分规则的黑色物体落去。这块奇怪的东西高高耸立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在我们地球上要找出规模这么宏大的建筑物,恐怕是十分困难的。鲍曼所作的最后一次估计表明,它大约有九百米高,它的长、宽、高的比例同月球上那块F·M·A-1的比例是一样的……奇怪的1:4:9的比例关系在亚佩特卫星上再次出现。
“现在我离亚佩特土卫八只有三英里了。我的各个仪器依然没有什么异常现象。亚佩特的表面是绝对光滑的。然而我想,经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它上面应该留有陨星坠落的痕迹!”
“在那上面没有发现任何陨石的残片。我似乎可以说那上面有屋面,但没有窗户。我希望能进入屋子里头去……”
“现在我正好在黑色物体上空,高度为一百五十米。我没有时间好浪费,因为勘察者1号正在远去,我很快就会追不上它的。我马上就要降落。可以肯定,亚佩特表面是相当坚固的,要不然,我就立即重新起飞……”“一分钟……真奇怪……”
鲍曼的声音突然中止,紧接着是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但他自己并不害怕,原因很简单,他的声音之所以骤然消失,是因为他找不到什么词汇来描写他眼前的物体。
先前他往下见到的是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物体,长约二百五十米,宽六十米左右,看上去它的质地同岩石一般坚硬。现在,这个长方形物体好像在渐渐离他而去,犹如幻景中某个耸立的东西透然倾倒。
亚佩特卫星上那块庞然大物确实在往后倒退。鲍曼再也看不见白茫茫的平原上耸立着的巨大物体了。他生前隐约见到的屋面般的东西忽然陷进了无穷的深渊。鲍曼顿时一阵头晕目眩,感到自己所看到的仿佛是一口呈矩形的万丈深井,它完全违反了人们视觉的常规,你离它越远,它反而显得越大……
亚佩特卫星的这颗眼睛短促地睁了一下,如同是在把眼皮里的砂粒清除出去一样。鲍曼看到了什么?他向地面作了最后一次报告:“真奇怪……它深得没有尽头……而且……喔!天哪!那里面全是星星啊!”
在九亿英里以外的地球控制中心里,人们在密切注视着鲍曼的一举一动,他们永远也忘不了经过八十分钟才传到地面的鲍曼的这个最后报告。
三十四、出口
星星之门打开了,随即又闭上了。
在一个难以觉察到的短促时间里,整个宇宙都抽搐了一下。
亚佩特又恢复了三百万年来那种荒凉的景色,所不同的是有一艘被遗弃的,但仍然运转着的宇宙飞船依然在一刻不停地为建造它的工匠们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难以捉摸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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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黑暗中归来 | 潘海天 | 《黑暗中归来》
作者:潘海天
正文
黑暗中归来(1)
编者按:潘海天,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中国第三代科幻作者中的佼佼者,他的作品中绝无男作者那种生涩的叙事手法,也不像女作者那样单纯抒情感伤,他的文章总是充满新意,情趣盎然。
潘海天和周宇坤同出身于清华这所中国最好的理工院校,创作科幻的风格却截然不同,周宇坤目前已成绿杨之后中国硬科幻的最佳代表,潘海天的软科幻其精彩的文风在当前软科幻作者中独树一帜,口碑极佳。
本文已发表于《科幻世界》,因稿件来源于作者本人,未经删节,比《科幻世界》上多一万多字。
引子
已知的宇宙中有一万亿个星系:超星系团、多重星系、Irr星系、涡旋星系、棒旋星系、赛佛特星系,蝎虎座BL型天体……银河系中有二千亿颗恒星:造父变星、超巨星、主序星、白矮星、中子星、脉冲星、超新星、黄道十二宫、八十八星座……
一 黑暗
然而,窗外是一片黑暗。
我绝望地盯着灰蒙蒙的电脑屏幕,试图在脑海中搭构出一个宇宙模型来。牧师还在一旁喋喋不休。
斯彭斯已经放弃了努力,偷偷地离开教学程式,打开了一个游戏。可是一小簇暗绿色的电火花随即在牧师的指间闪现,让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这已经是他今天挨的第几鞭子了?我摇了摇头,百无聊赖地看了看屏幕上那片黑暗空间,注意力漫无边际地向四处浮动起来。牧师的铜制嘴巴就在我的眼前一张一合,我努力想捕捉住那些话的含义,它们却象流水一样掠过我的耳边。我知道自己今天又无能为力了,于是低下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裸女图……牧师猛地伸出一只钢铁长臂敲了敲我的桌子。
“阿域!”姑姑正生气地嚷道。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飞快地挺直了身子,用手掌盖住桌子。光线从舱顶的冷光灯中倾泻在那个钢铁浇成的庞然大物上,它的红眼睛闪着吓人的光。
“回答问题,小伙子!你刚才在听课吗?”牧师紧紧盯着我。
“我……”我竭力转动发木的脑筋,即使在糊弄像牧师这样没有自己大脑的机器人方面我也不是个行家。牧师直接听从姑姑的指挥,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毫无威胁。我可不想像斯彭斯那样当众挨鞭子。
斯彭斯在旁边直踩我的脚,他在他的荧光板上写着什么东西,但我什么都看不见。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你的问题……”我低声嘟囔道,“我不知道。”
姑姑让牧师继续恶狠狠地瞪着我:“不知道什么?你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吗?”
“好吧,我刚才走神了。”看了一眼周围望着我的孩子,我不得不承认说。
牧师又盯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垂下眼帘。我听见他摇了摇头,损耗过度的轴承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吱嘎声:“阿域,你真叫我失望。要记住所有的孩子都在看着你呢。”她严厉地补充了一句,“不要违抗教育程序。”
以和他笨重的外表不相称的利索,牧师转过身子,面向着整个教室问道:“那么谁来告诉我答案?”
孩子们沉默着,小秀树犹豫地抬了抬手。
“秀树。”姑姑说道。
他妈的,完全正确。我愤愤地想,自从他开始上课以来,姑姑总是拿我和他作比较。我真厌烦这一切。
“完全正确。”姑姑尖声表扬道,同时让牧师转过身来狠狠盯了我一眼,“下面我们来看几个密度最高的天体,我要把望远镜转向金牛座A方向……”电脑屏幕“啪”的一响,自动切换到烛龙观测室那架直径1.5m的望远镜头上。
屏幕上依旧是那片笼罩一切的黑暗。
可是姑姑无视于此,她继续嚷道:“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PSR0531+21,脉冲周期33毫秒……”
有人在角落里嘀咕了一声,我的心跳了一下,那丫头又要惹事了。
果然,姑姑转过了教室里所有的二十个光电管红眼,怀疑地盯着角落:“迦香,你刚才在说什么?”
她小声但是清晰地说:“我刚才说,我们干嘛要听这些胡说八道,谁都知道,外面那儿什么也没有!”
噢,我呻吟了一声,这次太过份了,虽然没有人喜欢姑姑,但是从来没有孩子敢这样对姑姑说话。我意识到教室里一片寂静。小秀树冷漠地掉过头去,关注着自己面前的屏幕。他以前对其他人也总是这么冷淡,我想道。
姑姑有一阵子好像被这意外的反抗搞懵了,但她马上恶狠狠地握紧了鞭子:“不要违抗教育程序!你想触犯戒条吗?”
我不敢回过头去,但却比任何人都更关注这场争斗——但愿她能想起我的话:别作声,傻瓜!什么都别说。
迦香不再吭气。可她还在咬着嘴唇,毫不服气地回瞪着牧师。我预计到她目无尊长的下场,于是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中午下课后到禁闭室去,不许吃午饭,你需要好好反省反省。”姑姑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了起来,她看了我和斯彭斯一眼,暴怒地补充道。“你们三个都去。”
又倒霉了,我想,早就知道会这样。
禁闭室里又挤又暗,只有一盏昏暗的荧光灯闪着光,叫人心烦意乱。上一次只有我和迦香在里面,可是这一次加上斯彭斯就不那么令人激动了。
斯彭斯属于印地安人种,也许是一个克里克混血儿,至少迦香是这么说的,不过唯一体现出来的是——他比我还小三岁,可是块头已经比任何人的都要大,以至于他的饭量也比任何人的大。他悲叹着揉着肚子说:“我简直饿得要命,我早提醒过你们,不要在吃饭前犯错误──我以前这么说过吗?”
我生气地踹了他一脚:“往边上挤挤,你的胳膊肘顶在我的肋骨上了。”
要不是那只蟑螂帮忙,迦香压根儿不打算理我,她打出生起就是一个固执得要命的姑娘。
“别作傻子了。”后来我说。
“可是那儿确实什么也没有……”迦香转过身去抚弄着金属墙上亮闪闪的镀铬窗框,把脸庞贴在那冰凉黑暗的玻璃上,“你真的相信有星星吗?从我出生起,外面就是黑色的,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是烛龙也看不见。姑姑却告诉我们那儿是光的海洋,成千成亿颗无法想象的巨大火球,喷射着不可思议的能量,几百万度的高热表面,光线能刺瞎你的双眼——你能想象得出吗?”
“史东告诉过我,”斯彭斯插嘴说,“宇宙已经终结了——他从一张光盘上读到过——总有一天,所有的恒星都会象蜡烛一样暗淡下去,然后一个一个地熄灭。黑暗将统治一切直至宇宙末日。也许现在已经到世界末日了。”
“别听他的鬼话,”我生气地说,“史东是个疯子,他崇拜黑暗,总在背地里给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灌输自己的理论。”
“我是不懂事的孩子吗?”斯彭斯不高兴地说。
我闭上眼睛,不去看窗外那撩人的黑暗,记忆象流水般从封存已久的角落里漫出来:“……很早以前,有人曾经告诉过我,我们正在暗物质中飞行。我当时不明白他的话,后来在姑姑那儿也查不到更多暗物质的性质。不过有份资料推测它没有电磁辐射,所以我们无法发现它——一切都是不可知的……”
“等一等,”斯彭斯说,“暗物质的理论我也见过,可它被姑姑归在了U区——不可信赖和未经证实的——因为除了一个关于Ω的极度理想主义化的数值猜测,根本就没有其他的证据。”
“什么Ω?”迦香问。
“Ω是宇宙学中最为神圣的一个数,”我解释说,“它是宇宙密度和临界值(每立方码三个氢原子)之比,从数学和美学角度来看,Ω正好等于1时,宇宙是最简单也是最美的,衰老的宇宙像凤凰一样能在火中重生——而Ω要等于一,宇宙中就必须有大量的我们观测不到的暗物质和隐物质存在。”
迦香犹豫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暗物质,Ω就会小于1——那么宇宙的将会是什么样?”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窗外,那儿是永恒的黑暗。如果Ω小于1,那么宇宙将是开放的,无限的和永恒的——它将永远地膨胀下去,恒星将燃烧殆尽,星系团越离越远,一个稀薄的充满灰烬的宇宙。一个黑暗的宇宙。
“史东说的宇宙。”斯彭斯说。
“可我相信,他告诉过我,宇宙一定是简单和最美的。他的话我一定要相信。”我说道,捏紧了拳头。
斯彭斯怀疑地问:“他是谁?我不记得飞船上有比你更疯的人了。”
“别管他是谁,”我烦躁地说,“你当然忘记了。你只懂得每天去钻那些黑管子,或者玩你的多巴胺。”
斯彭斯退缩了一下:“干嘛那么凶?暗物质,算是暗物质好了。我听你的,谁叫你是头儿呢。”
我没理他:“好啦,傻丫头,我们算是和好了?”
二 迦香
迦香是个傻瓜,一个难以说服的女孩子。她从来都不轻易相信什么,周身总是散发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活力,而这种活力在窄小的船上通常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里,她显出与众不同的可爱、健康、体态优美。她的牙齿雪白,又尖又小,腰身纤细。即使在刚进禁闭室她怒气冲冲地皱着眉,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时也让我着迷。
“别作傻子啦。”那时候我劝她说。
“我傻吗?”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儿什么也没有?”
她掉过头去,不想理我。
“你的宠物跑出来了。”斯彭斯在一旁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报告说。
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只蟑螂正从禁闭室一条生锈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傲慢无礼地大步向前奔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种油乎乎的脏家伙总是使我发怵至极,自从笨头笨脑的埃伯哈德把装着小蟑螂的试管打翻以后,几乎满船上都是这种脏玩艺儿了。我叫了一嗓子,猛地窜到了桌子上,把吊灯撞得晃动了起来。乱成一团的黑影在窄小的舱室里发了疯地转了起来,仿佛整个禁闭室都在旋转。
“别闹了。”迦香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光着手抓住了那只倒霉的闯入者,把它扔进了供回收的垃圾通道中。
“不生气了?”我问她。
“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她她错了。”迦香说。
我叹了口气:“这没有用,迦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即便是姑姑也不允许违抗教育程序,她是自己的囚徒。”
“她不该因为我说实话就惩罚我们。”迦香说。
“傻瓜,”我嘲笑道,“她把你关进了禁闭室。姑姑是不容置辩的。她永远不会出错。”
“是吗?”迦香歪着头地瞅了瞅我,“这么说上次关禁闭真的是因为你打翻了试管罗?”
“见鬼,那是埃伯哈德打翻的,”我说,“我被关起来是因为一切都搞糟了,姑姑很生气。她是个责任心很重的老太婆,她认为我们出的每一次错都是因为她没有尽到管教和引导的责任。我们以前就该明白,她唠叨个不停只是为了缓解她自己的心理紧张,我们有没有在听,想些什么根本就无关紧要!”
“可是总有一天,你总得面对面地告诉她错了。”迦香说。
“为什么是我?”我悲叹道。
“因为你是这儿的船长!”迦香毫不含糊地说。
那时候迦香还经常和我们一起上天文课,后来她来得越来越少了,她只是个荷载科学家,不需要上宇航员的课。她的专业是搞生物研究的,大部分时候她总是呆在植物园里和那些瓶瓶罐罐们呆在一起。
那儿是飞船上最大的一个空间。这个令人惊愕的地方是块肥沃、富饶而不可思议的天堂。实际上它是一个梭形温室,不论何时总是灯火通明;想想那些碳作物、蛋白质作物和维生素作物;那些仿佛在散发出土壤气息的、粘滑的肥料;由植物、光线、阴影形成的奇怪世界;我们把它称之为天堂是因为它确实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那里面的二氧化碳含量达到了6%,对植物有益而对人是有毒的——那是个无法企及的世界。三条走廊交汇到这儿,而在高高的走廊下面就是阴暗的死气沉沉的飞船底舱。
再后来斯彭斯也抛弃了他的爱好,不再跟着蜘蛛满船乱爬——他获准进入了烛龙,成为第五位进入飞船核心地带的人——我也就几乎找不着人陪我闲荡了。每天下午的自由时间里,我要么在舱房里沉湎于睡眠之中,要么跑去给迦香的植物园添乱——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她这么说也颇有理由,迦香头一次被关禁闭就和我密切相关。
那一次我一走进紧挨着天堂边的胚胎室,她就嘘了一声,“别出声。”她说。
“我还没出声呢。”我说。
迦香站在两盏解剖灯之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襟工作服,发梢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就像是在柔风的吹拂下。她俯身在解剖台上,好像一个丛林精灵正俯身在那些充满魔力的瓶瓶罐罐上。隔着一堵钢金属和玻璃墙,就是那个充满银色、淡青和深绿色的光线的透明世界。
我好奇地凑过头去,立刻大叫了一声——试管里有一大堆黑糊糊的拼命蠕动的节肢目动物,它们那成百上千只油腻腻的飞舞的脚爪让我恶心得要命。
迦香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她正在耐心地用一个真空吸管把那些丑家伙从大试管里分到一个个小小的带透气罩的玻璃培养皿中。
“这些是什么怪物?”我压低嗓音问道。
“亚美利加蟑螂,”迦香回答我说,“我在帮姑姑把它们转移到培养皿里。”她调整了一下紫外灯的角度,灯光照耀下,那些蟑螂们乱哄哄地爬得更起劲了。“你让它们紧张了。”迦香说。
“为什么?”我说,“我压根儿就不想碰它们一指头。”
“它们本能的反应,饥渴、恐惧、憎恶,我们是不能想象的。人类的动机都很复杂,所以无法理解昆虫类的简单。”迦香微笑着瞥了我一眼,仿佛我就是那个很复杂的人类代表。
“可我们干嘛要带上这些东西?”
“这是我上课用的,”迦香解释说,“我要上一些神经生物学的解剖课程,这些昆虫是最好的实验品。哺乳动物需要更多的空气和食物,这些小家伙的要求可低得多了——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帮我把这些培养皿送到恒温室去。”
“我才不想碰那鬼东西呢。”我捏紧了拳头,宣布说,坐下来翻检那些看上去比较有趣的玻璃容器。有两个空玻璃管上的标签写的是“AA——T12,冷冻胚胎室”。
“胚胎?”我说,我的情绪莫名其妙的低沉了下来,“这些昆虫也是这么来的——从试管中诞生?”
“怎么啦?”迦香问道,她一定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
“这些家伙——它们生下来就是实验的工具。你用这些虫子做神经反射实验根本没有意义——”我捏紧了拳头,一种难以言诉的震颤像水银一样顺着掌心浮动,让我的思维摇摇晃晃,轰轰烈烈地穿过那些光线、植物、烛龙和黑夜。
“——因为,”我摇摇头甩去幻象,“你得到的实验数据都将是错的。它们在这种环境里会发疯,它们会把精神病一代传给一代。就像姑姑把精神病传染给我们一样。”
“小心戒条,在这儿姑姑听得见你的话。”迦香看着我,她开始担心了,“是不是史东去找你胡说八道了?你今天有点不对劲,你病了吗?”
“去他妈的戒条,”我平时不老这么说话,但那天下午我觉得自己不容反驳,“我们的目的地如此的遥远,以至于生下来就要呆在这只破船上吃无土栽培的翼豆,呼吸还原过的空气,还要和这些油乎乎的甲克虫一起飞行——而我却连牢骚也不能发?我们没有未来,我们的航行没有目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意义!我们只是被一个一个地剥开,和你的亚美利加蟑螂一样,被那台老机器慢慢地解剖分析着,它只是想知道我们在这种疯狂环境下的反应,看看到底那一种族的人类更适合于宇宙航行。”我握紧拳头,温暖的水银爬上我的大脑,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拎起了那只装满了爬虫的玻璃管子挥舞。
“阿域,”迦香警觉起来,生气地说,“多巴胺会使你上瘾的。斯彭斯不该给你神经震颤器,它只会让你们精神分裂。把试管放下,你要把它打破了!”
震颤器是斯彭斯唯一成功组装起来的玩艺儿,它能依靠压力发射短微波电子脉冲刺激神经,使大脑皮层产生多巴胺——一种天然兴奋剂,那是一种能改变平衡感的药品,有点像在舱外微重力下时的感觉,轻飘飘的。这是我在飞船上能找到的少有的一点乐趣。
“别担心,我没有用震颤器。”我耍赖说,一边把那个小方盒子偷偷塞进口袋,“我今天虽然有点不清醒,但我碰都没有碰多巴胺一下。”
“我感觉很好。”我说。那天我感觉一直很好,直到后来埃伯哈德打破了装蟑螂的大试管。
三 埃伯哈德
“出什么事了?”埃伯哈德紧张不安地问。
他一出现在胚胎室的门口,我就知道一个下午的美好时光就要泡汤了。这个慢条斯理的,胖乎乎的荷载电子物理学专家是个破坏他人情绪的高手。
埃伯哈德是飞船上最聪明的人之一,差不多在所有的科目上他都能拿到优秀,不论是皮尔查德的经济学导论还是汉谟拉比的法律条文,他总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他还能闭着眼睛算出波函数3次幂的乘积,毫无疑问,他是个天才。
他的根本性缺点可能就在于他分不清所学到的和生活的区别。他总是一味地维护飞船上不存在的秩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调和船上对姑姑的尊严和戒条发起的一次次争斗。飞船上没有人喜欢姑姑,因此也就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使自己变成了个极不讨人喜欢的孤僻的家伙。总而言之,他就是一个傻子。
一看见我拿着的玻璃瓶子,他就惊愕得连嗓音都变了样。“船长,你不应该跑到这儿来。”他颇为严肃地说,“如果每一个人都随随便便到别人的工作室里窜门,那船上就全乱了套了。”他蹙着额头叹着气说,“再说姑姑看得到这儿的一切,你难道不明白吗,她什么都会知道的。你又会被挨罚,关进禁闭室或者做清洁,这成不了小孩们的好榜样。”
“别扯了,埃伯哈德。门口那只监视器已经坏了快一天了,那个老太婆什么都不会知道的。”我没好气地说,发现自己还拿着那只试管,连忙厌恶地把它扔到了桌上,就让它在边缘处危险地晃动着。
“坏了?”埃伯哈德惊恐地大声说道,“快一天了?他们应该马上报告的,维修机器人一会儿就能把它修好。我真不明白现在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担起责任来。我们只有唯一的一条船,它也许还要在一条危险的航线上跑很久,”埃伯哈德痛苦地说道,“如果我们这些船员不关心它,那么谁还会关心它呢?总有一天,它会象泰坦尼克号那样沉掉。”
“行啦,埃伯哈德,”我生气地说,“上次你就说过我们会象什么什么号一样炸掉,或者象什么什么家伙那样消失掉。不要再看那些灾难小说了,它们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埃伯哈德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问我,“我想问一下,你是否知道监视器为什么不起作用了?那会变得很危险吗?”
“知道,”我说,“斯彭斯把它的调压平衡器拆掉了。”
埃伯哈德脸色变得刷白。“他做了什么?”他皱起眉头说:“这是违反戒条的。他不应该这么做。如果他已经这么做了,”他极其痛苦地看着我,“船长,我们要去报告给姑姑吗?”
我转过身,满腹怀疑地直盯着他。埃伯哈德的脸上是一副纯洁、诚实的表情,他永远不会做出任何姑姑不喜欢的事情。不论船上有谁破坏了我们赖以生存的道德准则,他总是会痛苦得发疯。要不是他是个傻子,他的正直品性简直令人惊叹。
“你要是敢对别人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塞到垃圾口冲到太空去。”我说,“到底你是船长还是我是船长?”
埃伯哈德打了个寒噤,退缩了。
“听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帮我把它拿到恒温室去。”迦香说。“别把它搁在桌子边上好吗?”
“我死也不会去碰那鬼东西。”我厌恶地说。
“让我来吧,”埃伯哈德自告奋勇地说。“这玩意儿有危险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伸出又短又粗的指头去抓试管,活象去拿一管硝化甘油。
如果说我在整件事件中也有错的话,那就是我不该恶意地在他碰到试管的一瞬间用大拇指猛地捅他一下。
埃伯哈德象是中了一枪,整个人跳了起来,带着一种他自己绝不会意识到的逃避危险的快速反应把装满了小爬虫的试管远远地扔了出去。试管在解剖桌后面的角落里飞散成万千块玻璃碎片。有几只蟑螂给埃伯哈德的这种不人道做法吓傻了,昏头昏脑地扎在玻璃碎屑里爬不起身来,但是大部分蟑螂们把握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张开它们那小小的油质翅膀四处逃命。
迦香尖叫一声,伸手去按电磁门的开关。在门缝合拢之前,还是有几只勇敢的蟑螂象阿尔戈号穿过达达尼昂海峡一样飞快地冲出生天,逃之夭夭了。
埃伯哈德疯狂地嚎叫,弄得我以为他被蟑螂吃掉了。说实话,我心里也怕得要命。我以前从来没有让数不清的恶心玩意儿劈头盖脸地扑到身上来过。
迦香拂去扑到脸上的几只蟑螂,摸索着打开了一个喷雾器,一股生物麻醉剂一直扑到我的脸上,暴动的蟑螂们这才老实了下来。
惊魂甫定,我转过身凶狠地盯住埃伯哈德,“好了,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愚蠢透顶的胖水桶。放跑了这些蟑螂,现在你满意了?”
埃伯哈德慌了神儿,“我只不过想帮你。”他说。他总是千方百计想帮助别人,我生气地想,“这玩意儿有危险吗?”“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总是心惊胆战地问着,而只要他在就不可能没有危险。
“你这回可完了,”我幸灾乐祸地说,“瞧你干的好事。打翻了试管!姑姑会把你关起来的。”
“阿域,别对埃伯哈德那样,这事你也有份。”迦香生气地说。
门外有几个小孩尖叫起来,姑姑肯定发现这边出了什么事。牧师怒气冲冲的脚步声从门外的廊道下传来,埃伯哈德吓得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噢,不。”他可怜巴巴地说,“姑姑不会惩罚我的,是吧?我从来没有犯过错。”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他来抓你了。”我几乎是高兴地说。
电磁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脸色阴沉的牧师冲进了房间,他大步穿过胚胎室,抓住了我和迦香,把我们关进了禁闭室。
我知道辩解是没有用的,只有在心里狠狠地诅咒拆掉监视器的那个疯小子。这是我第一次出现在一个乱糟糟的场面却没有闯祸,但姑姑还是把我关进了禁闭室。要不是迦香在我身边,我简直要气疯了。
“就为了三只蟑螂,”我生气地嚷着,“三只小蟑螂。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公平的。”
“我倒希望姑姑不太明白我们闯的祸有这么大。”迦香反驳我说,“你知道蟑螂的繁殖能力吗?过三个星期,跑掉的一只雌蟑螂就会生出头一胎四十只小蟑螂来。如果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话,两年后,它就会有四千万只后代。”
“不可能,”我说,“你是在吓唬我。你猜会发生什么,两只雄蟑螂会为了争夺雌蟑螂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那只可怜的雌蟑螂会孤零零地活着,然后干干净净地死掉。”我拍了拍衣服,得意地说。
被震动惊醒,一只小蟑螂从我的工作服口袋里钻了出来,摇了摇触角,飞快地溜入门缝,加入到自由世界中去了。我目瞪口呆地盯住它爬出去的缝,说不出话来。
迦香快活地在一旁说:“现在是四只蟑螂了。”
四 斯彭斯
刚从婴儿室里出来的小孩会把飞船看成一座由数不清的门槛,一模一样的长廊和让人晕眩的梯子组成的巨大迷宫。时间很快就让我们发现这是个可笑的假象。它的内舱室长800米,宽60米,共有五层,这是一个压抑狭小的洞穴,每一条缝隙都受着姑姑的监视——也许只有底舱是个例外。
底舱是飞船上最古老的部分。它和我们现在居住的上层甲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那儿是巨大的超尺度的引擎所在地,还有最古老的船员生活区。那个建造它的星球不论是否已经毁灭,他们所能留下的全部智慧和文化都已延展在这艘冷冰冰的机械飞船中。每一个最小的焊点,最小的螺丝都延续着祖先们的思维方式以及他们对待宇宙的态度。这也许就是斯彭斯如此迷恋飞船上各种机械的原因。
飞船各层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中庭,站在底层往上看,在一条条横架中庭空间的玻璃廊道的远远的正上方,就是发出柔和的淡淡的光线的“烛龙”,一条陡得眩目的旋梯直通到它那狭小的入口处。它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姑姑在人类艺术课中提及的罗马万神庙穹顶中央所开的圆洞。万神庙的圆洞是古罗马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的联系,烛龙则是孩子们和姑姑之间的维系,那儿是姑姑的最神圣的大脑所在,只有渡过了成人仪式的孩子们才会被获准进入,那几乎是一种荣耀。
在平时,姑姑从不和任何人直接交流,只有那些牧师和蜘蛛们——她的各种化身在黑黝黝的通道里静悄悄地漫步,维系着这个庞大世界的秩序和运转。
无可置疑,飞船正在慢慢地死去,它的肢体在磨损,分解;它的亮晶晶的金属外壳在生锈,腐烂;它那庞大得不可想象的仓库区中的不可回收物质已经渐渐损耗殆尽。姑姑不得不关闭了几个不会危及生存资源的舱室,将能用的资料首先被用于烛龙、先锋船、引擎室……所有那些最重要的地方。姑姑相信引擎区没有孩子们的干扰会工作得更好,因此把底舱也关闭了。
底舱被关闭后不允许任何人的进入,因此也就失去了控制、照明、通风以及监视的必要。姑姑没有想到,在一段时期里,那块角落变成了爱冒险干点傻事的孩子们青睐的宝地。
那儿封闭后我只去过一次。黑暗和死亡象尸衣一样紧紧地包裹着我,到处充满了想象出来的恐惧。尘土,生锈的滑轮轨迹,废弃的零件。但是在这些第一眼带来的感觉后面,它仿佛拥有我们一直缺少的东西:我们的祖先曾经在这个舱室中生活,衰老,死去。它留下的是漫长的岁月和传说。走在底舱黑暗的,看不到四周因此仿佛没有边界的巨大空间里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横跨几个世纪的力量,那些远古的人们把一切留给了他们永远也不会看到的在计算机教导下学习和成长的后代,而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飞船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宇宙空间,孩子们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他们以及他们的世界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不复存在了。虽然孩子们传说他们的灵魂还会在那儿俯瞰着我们。
那儿还有一个废弃的儿童游乐区,拂去厚厚的铁锈,还能分辨出木马、滑梯和双人秋千。只有最大的孩子在这儿玩过。我和秀树。可是秀树已经死了。我不由自主想起了秀树,他的魂灵也会在这儿飘荡吗,还是会飘荡在外面,在他死去的地方,在那些永远无法捉摸的黑暗空间里?
在他死去的时候,四周的黑暗也象滞窒的浓雾一样厚重。在底舱黑暗的空间中,他那白色的身影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逃出底舱的时候已经惊恐万状了。我忘掉了底舱带来的所有那些重大沉思,发誓再也不往那儿走一步了。
也许只有斯彭斯是能真正不在乎那儿的阴森气氛的人,在那次让姑姑大发雷霆的跟在蜘蛛后面的游荡中,斯彭斯甚至在底舱捡到了一个亮晶晶的玻璃六面体,把玻璃体反转过来,一些晶亮的色素微粒会在其中组成一幅幅有趣的活动画面。那是地球上严冬的森林景象,白雪皑皑的林地中四望空寂,然后,渐渐能看到几只秃雕在天上盘旋;公麝背着寒风而立,缓缓地吐着白气;几只山雀拥挤着蹲在树上耸起羽毛取暖,一只黑熊缩在老树的断干中冬眠,它的心跳每分钟只有十次。奇怪的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六面体上却刻着“死亡”两个字,字迹歪歪扭扭,仿佛刻字人在这之前已经耗尽了每一分力气。
“刻字的家伙一定是个和史东一样的疯子。”斯彭斯说。
“死亡,”史东在餐厅里说,“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将死去,以接受最后审判。”
“听着,史东,”我生气地说,“你要是不停止向小孩散布这种言论,我就把这事报告给姑姑。”
“你不会去报告的。”他恶狠狠地说,看透了我的伪装,转身走了,他身上怀有一种激烈的情绪,令人不安。
史东总是对自己的意见和某种事物充满狂热的激情。自从在存储器里发现了一些宗教文稿之后,他把自己的所有激情都投入到这些神灵崇拜和信仰之中。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了听信他那些瞒着姑姑传播的 ** 性的预言。甚至斯彭斯这种家伙有时也会表现出一点可疑的倾向。
“你为什么不去报告?”斯彭斯问。
“我不能利用姑姑去对付另一个异教徒!”我烦躁地回答说。
我说过没有,斯彭斯是个大个子,但他的模样长得挺斯文,要是在平时,你看见他两手插在兜里,低着头走路,还会以为他会是一个什么老实家伙呢。可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准能发现他正趴在哪儿起劲地撬着一个电磁锁或是别的一个什么机械玩艺儿。他的兜总是鼓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细铁丝,薄铁皮,以及不知从哪儿拆下来的小零件。
中肯地说一句,这家伙纯粹是一个蹩脚的机械迷,几乎所有的东西到了他手里都会被大卸八块,却再也装不起来。有一阵子他突然对飞船结构有了兴趣,抛下专业课不上,跟在几只蜘蛛的后面爬遍了全船。他游荡了所有阴暗的角落,在底舱废弃的舱室中,他捡到一个玻璃六面体,上面刻着隐含着无可比拟的巨大时间之前的文字;在烛龙发黑的黄铜门面前,他被电击了无数次。那些日子简直是蜘蛛们的噩梦,姑姑几乎启动了所有的备用蜘蛛跟在斯彭斯的后面来收拾残局。
没有人会相信斯彭斯会突然抛下他所钟爱的机械事业和蜘蛛朋友们,把全部热情投入到他的物理专业中去,可这事居然还是发生了。我拿定主意再也不能相信这种人了。
斯彭斯早就度过了他的14岁成人仪式,可是他总是习惯在获准进入烛龙之前犯上几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于是又被姑姑取消了资格。
这么着,斯彭斯虽然比埃伯哈德大一岁,却是在他之后第五个踏入烛龙的船员。前面四个人是我、史东、埃伯哈德,以及当飞船从沉睡中苏醒来时拥有的第一位孩子。
站在楼梯休息平台上,斯彭斯美得呲着牙直乐,他在漫游全船的日子里无数次想溜进去的烛龙观测厅的大门终于向他打开了。虽然他堪称一个拆卸天才,但还是在烛龙的门锁前败下阵来。仿佛有人早意识到有人会试图过早地闯入这个神圣的殿堂,这道门锁上装有DNA分子检测装置,胚胎解冻满14年之后,它所携含的DNA分子式才可能被姑姑输入其中。其他任何不合法的闯入者都会被门上携带的高压电所击倒。斯彭斯一定对这一点印象深刻。
“欢迎你,小家伙。”我坐在观测转台上那张舒适的座椅上说。要不是为了斯彭斯,我压根儿就不喜欢来这种地方。此刻,斯彭斯却没有理会我的招呼,我意识到这位新成员正像个傻瓜一样张大了嘴,站在观测厅的门边。
“你不是很想了解飞船吗?”我说,“在那些黑暗的走道里瞎钻只能是浪费时间,飞船的精华实际上都在这儿。”
任何头一次进观测厅的人,反应都会和斯彭斯差不多。这儿像是个优雅的带穹顶的圆形小剧场,一个仿佛由巨大水晶构成的球壁包容着它。特殊设计的壁灯只有朦朦胧胧地照亮圆厅的下半部,金属地面光滑如镜,反射着暗红的光亮。
有半边的圆墙上排满了发亮的小格,每个小格里是一块极其脆弱的记忆水晶,神秘的火花在其间星星点点地闪烁跳跃,这儿就是神圣的程序所在地,是飞船上体积最小,也是最重要的货物储存地。整个人类文明的知识都存储于此。如果愿意,也可以这么说,这儿是姑姑的大脑。
气势更加逼人的另半边圆弧吸引了斯彭斯的视线,它实际上是全透明的。阴森可怖的黑色深渊赤裸裸地展示在每个人的面前。在黑暗笼罩的穹顶下,是烛龙那八爪鱼般巨大的铝钢躯体,一抹暗淡的红光舔着它光滑冰冷的金色表层。
“别去碰那玩艺儿,”我告诫他说,“那是姑姑最精密的仪器之一,我们必须依赖它寻找目的地(如果有的话),如果你胆敢拆下烛龙的一枚螺丝,就死定了。”
“听着,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就干脆别到这儿来,我们不在乎你。”史东在一边冷冷地说。
观测室里的其他大孩子没有说话,他们看着斯彭斯的眼光是冷冷的,他们不喜欢他。我伤心地想,我们船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互相不喜欢。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马上就同样憎恨斯彭斯了。
从踏入观测厅发光的金属门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原来的机械迷斯彭斯了。基因中深深埋藏着的遗传条码攥住了他,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天生是一名优秀的天体物理学家。从那一天起,他以一种不寻常的热情投入到烛龙的物理观测和研究中,把机械学和我这个昔日旧友抛到了一边。
《黑暗中归来》 作者:潘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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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归来(2)
五 秀树
一阵阵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出的震撼越来越频繁地靠近了飞船,不安的情绪开始笼罩在我的心头上。先锋船再次靠近了,母船正在对它的质量引力做出反应。每隔6个月,先锋船就要返航检修,那也正是宇航员出舱的日子。
我害怕出舱去。很久以来我就一直对外面的那片黑暗空间充满了恐惧和憎恶之情。因为在执行第一次出舱任务时,我就被吓得惊慌失措。在过渡舱外我见不到一丝光亮,从飞船舷窗里露出的每一道光线仿佛都被这黑暗抓住扼死,秀树在我耳边不断地呻吟。就在那一次之后,我开始疯狂地设法逃避出舱。
但是,这一次事情看来无可挽回。姑姑认为,有三个孩子必须在我的带领下作第一次的出舱训练。我说过,姑姑是不容反驳的。
过渡舱在底层甲板上,这不是秀树在其中死去的过渡舱,最早使用的过渡舱属于被封闭的区间,但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我被迫套上了又厚又重的宇航服,和三个小家伙挤在狭小的舱内。舱内带金属味的空气让我觉得刺鼻难受。只要想着外面的黑色深渊就能让我越来越害怕。后来,我站在那儿,开始憎恨起那些孩子,要不是这些总是需要照顾的孩子,我本来用不着站在这儿,用不着在外面那冰冷的黑暗中面对过去。
我抬头想瞪瞪过渡舱中的那几个孩子,却猛地打了个寒战——我没想到小秀树也在其中。他长得和死去的船长一模一样。门栓咔哒一声合上了,头脑中那些刺痛人的细节像令人窒息的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浑身冒汗,这个不吉祥的巧合是如此地狰狞可怖。
他没有看我。刚出生时他就和原来的船长一样自信、目标明确。他的成绩也总是比我好。他根本用不着我的指引。
另外两个孩子正怯生生地望着我,仿佛不知道现在该干些什么。我转过头冲着那两个孩子没好气地说道:“操作手册!看看你们的操作手册!再检查一遍你们的安全绳,把它扣好。”
两个孩子楞楞地看着我,好象什么也没听见,其中一个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我生气地说:“喂,怎么啦?我说检查安全绳!”另一个孩子也动起了嘴唇,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越来越感到恐惧,冲着对讲机喊道:“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人理我。小秀树的脸上是一副怪异的表情,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我的身体。我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的惊恐感染了孩子们,他们瞪大了眼睛起劲地动着嘴唇,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出什么错了。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抓住了我,我吓得浑身冰凉,对讲机里一片死寂,我觉得仿佛一下子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没有人能听见我的话,他们将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他们将会把我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这儿,留在这可怕的地方。
“回答我!回答我!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痛苦地尖声叫道,控制不住自己,疯狂地踢起了舱门。孩子们被吓坏了,有一个小孩打起了嗝,两眼极恐怖地向上翻了起来。但我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我没有理会出事的孩子,歇斯底里地捏起双拳,敲打着舱门。“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我冲着舱内的监视器拼命地吼道。有一瞬间,我觉得又回到了八年前出了事故的那一刻,那时候,舱门也是这么矗立着一动不动。
“让我离开这儿。”我大声叫道,知道谁也听不见,忍不住哭了起来。
姑姑把我放了出来。她很生气,因为宇航服的对讲系统出了故障,还因为我的表现实在差劲。
对讲机被破坏了,这搅得埃伯哈德很是不安,后来他跑来找我说:“你应该找斯彭斯查问一下,他是不是又拆了对讲机。这样干简直太危险了。他会跟你说实话的。”
“当然是我拆的,”斯彭斯瞪着眼告诉我,“是你让我拆的,不是吗?上个星期你告诉我不想出舱去,要我想想办法,对吧。”
我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后来我什么也没告诉埃伯哈德。
从过渡舱里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见一见迦香。在过渡舱外,姑姑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忙乱的蜘蛛和救护机器人发出各种刺耳嘈杂的声音象旋涡一样把我围绕在中间。在我扰起的这一片纷乱中,我感到极度疲倦。小秀树曾经走到我的跟前,他眼光里流出的轻蔑让我无地自容。我知道,没有人看得起我这个船长,即使是斯彭斯,我想他也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难以信赖的玩伴。飞船上存在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除了那个小女孩,也许她是真正理解我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迦香见过面了。突然间,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即使这需要打破誓言再下到底舱去。
蜷着双腿缩在冷却管的后面,能看到从上一层舱室漏下的灯光。那些矗立在过道两侧的巨大机器都以一种奇特的、超现实主义的比例倾斜着,投到墙上的影子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我刚开始有点后悔,一团小小的黑影溜了进来。
“迦香?”
“是我。”她说,
我碰着了一只细长柔软的手,她摸索着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那个孩子没事吧?”我有点内疚地问。
“他还好,有些紧张过度了,姑姑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情况很不好的是你,阿域。”
我虚弱地一笑:“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真糟糕,不是吗?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混得还挺好。”
“你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即使害怕也不该表现出来,阿域,你是船长啊。”
“别傻了,你们为什么老觉得我是船长,我不是!”我愤怒地叫了起来,“我什么也不是!要不是那一次事故……”我哽咽着说,“我根本就算不上船长。没有人知道,我一直在害怕。我害怕做船长,我害怕出舱去,我害怕黑暗。就是在底舱这儿,我也觉得害怕。”
“我知道,”迦香同情地看着我说,“你在害怕。但这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阿域,我们每个人都害怕,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心理上的黑暗时期,问题在于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出黑暗——船长,你不相信自己吗?我们都是基因工程的产物,每一个人都是最优秀的。你可以是一名好船长!”
“胡说,我不行!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才是船上最大的傻瓜!我当不了船长!”我发火了,暴躁地反驳说。
“你并不是从小就害怕黑暗;你不愿意学习,也不是因为你不喜欢你的专业;你的基因组本该把你塑成一名勇敢的宇航员,可你一直在拒绝它!”黑暗中,迦香把脸一直凑到我的眼前,“为什么?阿域,你到底在躲避什么?想想看,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你知道我说得对。”
我闭上双眼,脸色苍白。黑暗像尸衣一样紧紧地抱裹着我。我努力回忆,却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盯着我,一个白色的影子悄悄地掠过心头。“我不知道,”我烦躁地叫了起来,“我不想知道。”
迦香毫不放松地紧逼过来:“那么秀树呢?”
“什么?”我猛地抬起头。
“小秀树!你为什么要怕他。今天他也在舱里时,你很不对劲。”
我强作笑脸:“笑话,一个小毛孩子,我为什么要怕他。”
迦香默默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低下头,紧咬牙关,寒意从心头直冒上来。我又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看见了那张苍白的沾满血渍的脸。那是秀树的脸,另一个秀树的脸。他才是飞船真正的船长。
后来,姑姑紧急动用了宇航员储备,孕育出了新的船长。小秀树今年刚满8岁,已经显示出了非凡的组织能力和天赋,他简直和当年的秀树一模一样。所有的孩子都心知肚明,只要小秀树一满14岁,船长一职就非他莫属。
从小秀树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躲着他,见面时我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好声气。别的孩子对此视而不见,飞船上的日子早已让我们学会了互相漠视,也许只有敏感的迦香知道我是在逃避什么。
“把你的恶梦说出来,阿域,”迦香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没有人记得什么了,”我说,“那一年,我才8岁……”
……耳机里传来阵阵刺耳的警报声,四周的黑暗浓厚得仿佛可以挥手搅动。我和秀树就像是无边的黑潮水中孤独无助的溺水者,而飞船的过渡舱那扇该死的门就是打不开。
秀树的脸在头盔后面若隐若现,消逝的每一秒钟都在带走他的生命。
六 先锋船
那天是我第一次被允许出舱行走,刚开始一切都显得很新奇。外面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舱外的探灯只能把幽暗的甲板照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引力发生器的效用在舱外被减弱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轻飘飘地飞来飞去。但是微引力引起的新奇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头变得很晕,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带我出舱的就是秀树。他那时候还是飞船上唯一能进烛龙的大孩子,我们很少见到他,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埋头于烛龙之中不知道忙些什么。我们总是躲着他,他长得脸色苍白,瘦长难看,但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尊敬他。因为他聪明绝顶又狂热孤僻,不管有人没人的时候他总在自言自语,这实在是让我们敬佩。
有时候秀树对我们仿佛漠不关心,有时候却很严厉,在我的记忆中他仿佛总是在冲我大叫大嚷,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
但是那一天里,他对我还不错。在舱外他给我示范了各种舱外维修的操作方式,还与我合力拆卸了一段废弃的船头甚高频天线。“小心点,小家伙,”他叫道,“把你那笨蛋夹钳拿开。”他俯下身去,我能感觉到他在厚厚的宇航服下绷紧的肌肉。
这种活本来交给蜘蛛干就行了,但姑姑坚持每一位宇航员得自己学会这项技能。这是教育程序规定的。
拆卸天线时,我看见飞船前方有一团雾气蒙蒙的光亮。
“你上课没有好好听吗?那是充当飞船前锋的防护船,”秀树说,“它一个月回来一次,我们平时看不见它。”
“是因为这儿很黑吗?”
“黑?”他大声嘲笑着说,“黑暗能蒙蔽我们的眼睛,还能蒙蔽我们的心吗?”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胆怯地说:“姑姑的课我听不太懂,有时候……她说的和……和……”我找不到该说的词汇,满脸通红地朝着黑色的空间挥了挥手,“和这些……不一样。”
“他妈的,小家伙,你可别当着姑姑的面指责她。”秀树扔下了夹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生气了。
“听不懂也好,那上面尽是些谎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最后他说:“好吧。小家伙,我要和你说,不管你能理解多少,你来看——”
在雾蒙蒙的探灯所能及的一点点范围内,这是一个灰白、死寂的世界,偶尔有些细细的电火花在一些外架的仪器上闪闪发光——除此之外,阴影和亮光的分界线是那么的黑白分明,以至于这儿看上去像一个虚假的剪影。发白的船身横亘在我们的脚下,仿佛一条巨大的死鱼。到处布满了一条条灰黑色的斑痕,那是它在这无边的空间中流浪久远、历尽沧桑的证据。然后,在外面,就是那些黑暗。
“我们在这儿,”他脸色苍白,但两眼放着光,“看着这些木乃伊,你能想象曾经有过呼吸着的大地吗?我们离开了陆地,是因为要探求它的秘密。它静卧着,有如黑色光滑的丝绸,闪着诱人的光。但是有一天,我们发现它是无边无际的,没有什么比无边无际更让人觉得可怕……和美丽。”
“你觉得这儿美吗?一个黑暗的不得超生的地狱。但是我们被创造出来,能在这儿思索、悲叹,这不是个奇迹么。”他热切地望着我,我能看到青青的细小的筋脉在他的额头上搏动,“你相信暗物质吗,你相信吗,不论世界多么恶劣,可是宇宙一定是最美的。否则,我们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你相信吗?”
他的样子很吓人,而且我明白他想从我这里掏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但我还是胆怯地说,“我不知道。”
“这没有用。”他说,抡起夹钳,以一种狂热的病态疯狂地砸着天线支架,叫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那么我呢,相信还是不相信,无法证实还是证伪?什么是真理?”
“我正在找它,”他停下手来,“我就要发现了,就要发现了。”他带着一种茫然的,发傻的微笑向着那朦胧的黑暗的远方望去。
那时候史东还在牙牙学语,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后来,那天晚上在布满炸弹的底舱里,史东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当然记得他,”他说,“他不是个好头儿,他本该看好我们这帮孩子,带着我们一起求道,而不是一个人。你没注意到他已经疯了。”他带着嘲弄的语气说,“因为他迷失了方向。”
是的,他是有点疯狂。我害怕地发现自己正在这么想,于是立刻大声反驳说,“我们必须尊重他,因为他是飞船上头一个孩子,他得独自面对这空邃、疯狂的空间,他用不着向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们屈尊低就。”
“所以他死了,”史东下结论说,“我们每个人都会跟着死去,去接受审判。”
“去你妈的审判,”我没好气地说,“那时候我还小,不然他不会死的。”
那时候我确实太小了,小得只会提些问题。
“那些先锋船——它去前边干什么?”我虽然有点害怕,还是忍不住问道。
秀树仿佛重新意识到我在他身边,他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了一眼,怪笑一声,“它去干什么?”他扔出了手里一小段拆下来的废弃天线,它慢悠悠地划出一道曲线,离开了飞船轨道。“嘿,瞧着,如果没有先锋船,我们就会……”
一团耀眼的火花猛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砰的一声”秀树微笑着说,“这是因为我们在以每秒3万公里的速度飞行,而宇宙中充满了带电粒子,这么高的速度使我们撞上它就像撞上重磅炸弹一样。而先锋船是我们的摩西——它分开红海,带我们前进。”
我带着一个孩子特有的惊讶目睹着船头的弹射排架缓缓张开。
“马上要发射先锋2号了,它们都是由特别坚固的材料制成的,但还是需要轮换检修。”秀树说,“我们必须参与检修。这是程序规定的。”
雾光靠得更近了。整条飞船都轻轻地抖动了起来。先前那架先锋飞船的喷嘴正在全力喷射,它缓慢地减速,沿着另一条副导轨滑向船头舱。它将在那儿停留一个月作彻底大检,准备下一次的发射。
秀树好象有点紧张,先锋船上千疮百孔,疮痍满目,一条姿态控制舵可怕地聋拉着。“它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这儿很危险,咱们先回到后面去。”他说。
“可是程序……”
“去他妈的程序,别告诉我该做什么,”秀树吼道,“我总是对的!”
先锋船靠得更近了,凶狠地撞击着船头导轨。飞船上的磁力夹竭力想控制住它。
“来不及了,小家伙,固定好你的引导绳。”秀树冲我大声喊道。“抓紧它。”
我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这头可怕的钢铁怪兽撕咬着母船。脚下的甲板剧烈地抖动着。一大块残破的船壳忽然从先锋船上脱落,悄无声息地向我冲来,残片上剃刀船锐利的边缘在我的视野里清晰无比。我完全被吓呆了。
秀树放开了引导绳,高高地跳了起来把我扑倒在地。但是反作用力把他推向了凶狠地噬来的残片。他那白色的身影猛地滑过我的面前,重重地撞在船头甲板上,又反弹起来,压在了我身上。
我看见了他那张苍白的脸,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带我回去,他妈的小家伙,”他吃力地说,“我的氧气控制系统撞坏了。”
氧气正从秀树航天服的破口中急速涌出,宇航员能在缺氧的情况能坚持多久,十四秒?十六秒?我记不清了。在过渡舱的门外,我笨手笨脚的,怎么也打不开它了,秀树在面罩里疲倦地冲我笑:“我要坚持不住了,……阿域,(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照看好孩子们……”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黑雾,而我只懂得放声哭嚎。
过渡舱的外阀门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慢吞吞地滑开。隔着内阀门,我能看见所有的蜘蛛都疯了般在舱口那儿乱爬。空气终于涌了进来,可是秀树已经死了。
在过渡舱外的那十秒钟当中,死亡和黑暗从来没有距离我那么近过。飞船上的孩子矢折的并不在少数,我们曾经多次目睹过死亡。有一次,随着解冻的胚胎复活的瘟疫席卷了全船,隔几天就有一个孩子死去的消息传来,每个人都被隔离在自己的小舱室里静待医务机器人或是死神的敲门。即使是那一次,我也没有如此贴近地看见过死神的脸。那次事故中,死的本来会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家伙,会是我……
“你在责怪自己,阿域,”迦香说,轻轻地,“但这不是你的错,这是秀树的选择。我们不应该承当其他人的选择。”
“后来我才明白,秀树对我大声叫骂是因为他一心想让我像他那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宇航员,可就在那天,我被吓破了胆。”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它们正在难以控制地发抖。我猛地捏紧了卷头大叫:“见鬼,我再也不行了,我再也成不了一名好船员了。”
七 史东
斯彭斯突然跑来找我。他唾液飞溅,激动得要命,瘦瘦的脖子上的筋脉剧烈地跳动着:“我有了一个大发现!头儿,简直难以置信!我认为需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紧急会议?你疯了?姑姑不会同意你这么瞎搞的。”我没好气地说。“这属于非法集会。”
“我早想好了,”斯彭斯神秘莫测地一笑,“我们可以到烛龙观测厅去,在那儿姑姑什么也不会知道。我保证你会大吃一惊。”
“等一等,”我怀疑地说,“那里原先也有个监视器……”
“现在没有了,”斯彭斯不耐烦地说,“快走吧,埃伯哈德和史东已经在那儿等了——你到底去不去?”
埃伯哈德?史东?我疑虑地盯了斯彭斯一眼,他们俩不可能被加入到斯彭斯的玩笑中去。也许斯彭斯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从床上爬了起来。
斯彭斯如果只是想吓我一跳的话,效果确实很惊人。他把烛龙厅里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了那盏暗红色的壁灯。里面很黑,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过满是散乱仪器和纸张的地面,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四周。那儿的墙上投放着斯彭斯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大幅天体的特写幻灯。我认出著名的蟹状星云,它们向外延伸的红色尘埃云让它们看上去像是被剥得剩下血管和神经的手掌;一张我叫不出名字的暗星云,它的形状像是悬在空中的脚;那些星星的照片在红色壁灯的照耀下反射出点点诡异的光,仿佛正在抖动。史东和埃伯哈德也在里面,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很不自在,只有斯彭斯那付一向自鸣得意的傻脑袋上挂着笑容。
我诧异地盯着这块地方,气愤地说:“我的天,斯彭斯,你干嘛要把这儿搞得这么黑,你知道姑姑发现了这儿被你糟蹋成这样会把你怎么着吗?”
“没工夫理会那么多了。”斯膨斯带着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情把我扯到计算桌前,“你来看。”他的手指娴熟地在屏幕上跳动着,一条红线从暗影里流出来,斜斜穿越屏幕。
“我找到了七年前烛龙的对外扫描数据,你不会相信的,这是从最早的档案中调出来的。还记得吗,你在禁闭室里提到过的暗物质理论。你曾经提到过的那个人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们根本没有暗物质的任何数据,它好象是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但他相信暗物质云的密度通过反馈星际氢频率应该是可追踪的。他独自演算出了暗物质密度数据,还在计算机里留下了一个密度转换公式。”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在屏幕上划出了另一个窗口,“我在这两个月中重新扫描了舱外,这是烛龙打出的数据表——”另一根红线出现在窗口里,它的波纹曲率和前一条极为相似。也许它们能够重叠在一起。
但是斯彭斯没有把它们叠在一起,只是把它们一上一下地并排摆着。“现在,”他眼巴巴地看着我,“你看出问题所在了吗?”
“你发烧了?这儿有三千个数据,我能看出什么?”我生气地说。
“别管那些数据!”斯彭斯紧揪着我的衣领叫道,“这些曲线说明密度正在下降!暗物质!我们就要发现宇宙的秘密了。”
“不可能,”我说。“你除了发现自己又被关进了禁闭室外,什么也发现不了。”
“暗物质?什么暗物质?”史东警惕地问道。
“它在U区存储器里,是个叙述得不明不白的故事。”斯彭斯说,“古老地球上的科学家为了解释一些现象,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在可见宇宙的朦胧薄膜下可能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物质的引力,科学提不出它的物质形式和能量形式。一些人甚至提出很可能这种物质是星系赖以存在的基础,正是这种未经探察的大量暗物质使得时-空弯曲,而且有足够的暗物质的话,宇宙常量Ω才会等于1——一个完美的数字。”
“嗤,Ω?”史东冷笑一声,“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你们的证据只是Ω。我从来都不相信直觉。”
“埃伯哈德,你说呢?”斯彭斯热心地回过身去问埃伯哈德。
“什么?”埃伯哈德迅速做出反应,斯彭斯居然和他说话实在让他惊慌失措,“我不知道,也许姑姑能……”
“我知道了,这是个阴谋,”史东狠狠地说,“那么你们这次是想把我的宗教理论彻底地驳倒了。你们事先安排好的——”
“不,等一等,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什么也没有。”斯彭斯生气地说,他飞快翻动屏幕上的图表,“你可以自己检查这些数据。”
听到这些理论争执我总想躲得远远的。“把这些幻灯关掉好吗,我觉得很难受。”我说。
“我倒不觉得难受,别理它。”斯彭斯好象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话,他扑到桌子上,从在我看来是一摞废纸片中翻出了一张胶片:“好,你们会相信的。这张光学胶片是烛龙在紫外扫描中同步拍摄的……”
“胡扯!”我打断了斯彭斯的话,“烛龙根本就不能拍摄什么光学胶片,它是直接联系到姑姑的监视器上的。”
史东冷冷地说:“除非有人碰过烛龙。”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把头转向斯彭斯。
斯彭斯一付坦然无愧的表情,“怎么啦,你们不想了解事实真相吗?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生气地瞪着那张斯彭斯冒着难以饶恕的罪名拍摄出的黑胶片,而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小灰点——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蒙蒙的小点。
“这是什么,你底片上的暇斑?”我怀疑地问。
“老天爷,你还不明白吗?”斯彭斯疯狂地摇着我的胳膊。他回过头去看着大家,“你们都不明白吗?这是一颗星星!用肉眼还看不到它,但我们正在朝它飞去!我们马上就要飞出暗物质云了!”
星星!我被斯彭斯的话吓坏了,一股冷汗禁不住地从手心冒出来。我回头看看埃伯哈德,他也是面色惨白。
“不,那不是星星。”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史东。他脸色发青,连声音都发抖了。“那不是星星,你们没有读过《启示录》吗……他象冲破乌云的闪电,带来了死亡,也照亮了一切。他将出现了,你们这些不信神的人有祸了……”
一束灯光照在史东的脸上,显得他那狭小的脸又青又白。
史东是个长手长脚,瘦得皮包骨头的大个子,只比我小一岁。在飞船上,他也许是最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人,我也从来都不相信他的那些 ** 性的预言,但这时候他说出来的话,像是一阵悸动撞进我的心里。
“你们看出来没有?”斯彭斯问,“他有毛病。”
我和埃伯哈德默默无语。
史东冷笑着说:“你们自己想一想吧,我们每个人都属于不同的民族,克里克人,蒙古人,雅利安人,这条破船满载着所有的民族,为什么?想一想诺亚方舟的传说,我们将要漂浮到最终审判日。……星星?不,它就是我们在等待的那匹灰马!”他神经质地啃着手指甲,留下了一句含义隐晦、令人不安的预言就猛转身出去了。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量子物理离上帝靠得太近了。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不可知领域,”斯彭斯愤愤地说,“总有一天,这家伙要疯掉。”
“姑姑呢,她知道这事了吗?”我好不容易从发干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她从来就不承认我们是在一片暗物质云中。”
“对,我这就去告诉她。”斯彭斯大叫一声,返身就朝门外冲去。
我一把拽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拉了回来。“别着急,先让我搞明白了再说。”我哑着嗓子问他:“还有多久?”
“不知道,我们没有对比数据,也许还要十年,也许就在明天。”斯彭斯说。
“出去以后,那儿是什么样的——会是这样的吗?”我从墙上扯下一张图片,那上面被放得巨大无比的猎户座大星云像一座熊熊燃烧着的炼狱,美杜莎的蛇发恶狠狠地伸展着占据了整个视野。“那儿,那儿……”我咽了口唾液说不出话来。我看了看埃伯哈德,他和我一样脸色苍白,惊恐不安。史东临走前说的那些话,象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我们的心上。
埃伯哈德可怜地张着嘴,犹犹豫豫地说:“他……史东是指……烛龙,烛龙和姑姑……我们是在崇拜兽像吗?”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事了。”斯彭斯说。他站在观测室中心,奇怪地看着我们:“怎么啦?你们都不高兴吗?十多年来我们所学的知识都是在描述那个宇宙啊。现在,我们就要亲眼看到它了。你们不会相信史东说的那一套吧?”
我咕哝着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呢。这太快了,斯彭斯。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斯彭斯,”我回头盯着他的双眼说,“我不许你告诉其他人,姑姑也不行。埃伯哈德,你也是,都明白吗?”
然而秘密没能守住。我得承认第一个违背纪律的不是别人。
“我不相信。”迦香后来说。
“我看到了那张照片。”我说。
迦香没有回答,她依旧照料着那些小蟑螂,仿佛那项工作比星星还要重要。那些蟑螂仿佛更大了,一条挤着一条,在试管口疯狂地扭动着,迦香怎么也不能把它们弄好。
迦香生气地把试管扔在桌上:“你知道,那些虫子很不安。我熟悉它们,它们很烦躁,只有遇到什么危险时它们才这样。它们总是会比人类更早地预见到灾难。”
她离开了工作台,我看见她几乎要哭的样子,她还毕竟是个孩子。她的双手在发颤,但她很快把它们藏在兜里。
我说:“你害怕吗?”
她看着我的脸说:“你难道不是吗?”
“我很害怕。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可是没有人想谈论它。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们都在害怕。一定会出事的,一定会出事的,而我们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她不断颤抖着,“我倒宁愿我们还在暗物质云的深处,永远也看不到外面。”
我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别傻了,你知道,我们实际上都在等着这一天。”
那天早上在教学大厅里,几个小男孩在计算机上做一种翻牌游戏,这本来是一种很普通的心理训练课。巴鲁,一个半大的小男孩,连着翻开了五张扑克牌,都给计算机猛抽了回去。另一个小男孩在边上傻笑了一声,于是巴鲁把键盘一甩,跳起来扑到他的身上挥起拳头一阵乱打。教室里一片混乱,牧师足足花了十分钟,才把他们拖起来拉到禁闭室中。
这在姑姑的严厉管制下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坐在角落里的迦香,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她回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清楚明了:决不仅仅是这些。
我一向把埃伯哈德看成船上无害和多余的一堆过度发育的有机体,甚至就连他也让我感到了威胁。那天晚上他直接来找我提议说:“让我们杀了斯彭斯吧。”
我吓得目瞪口呆,差点跳了起来:“你疯了?干吗要杀斯彭斯?”
“我不知道,”埃伯哈德说,一脸的慌乱和尴尬,“我只是想,一切都是斯彭斯搞出来的,我们把他干掉,也许就会好起来。”
我知道埃伯哈德已经是个疯子了。虽然他自始自终就总是千方百计地、疯狂地维护飞船上的秩序。他的情况还是让我害怕,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从好几个人的眼中都看到了一种临近精神错乱般的疯狂神情。
《黑暗中归来》 作者:潘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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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归来(3)
八 埃伯哈德(2)
那张照片上模糊的光点像是个预兆,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不去。一个声音提醒我仿佛该做些什么,但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母船正在不停地、悄悄地战抖,先锋船换防的日子又一次临近了。
“你没什么可做的。”斯彭斯说,他这么说倒不是出于讽刺我。
我和迦香是在卧房里找到了斯彭斯,他的发现带来如此混乱的结局让他即愧疚又迷惑不解。“为什么会这样?”他说,“我还以为大伙儿很快都能明白过来呢。”
“明白过来什么?我们是听你的还是听史东的?或者我们还是该相信姑姑的话?”我气恼地说(监视器当然被斯彭斯拆掉了),“你要是不如此愚蠢就该知道我们大家都会吓坏的。”
“是这样,我们应该有个头儿,”他的脸因为沉思而皱成一团,“而你就是头儿,你本该出来把持局面。”
“你早知道,没有人会听我的,”我又是生气又是沮丧,“我们这儿是一盘散砂。你看到早上发生在教室里的事了吗?现在姑姑也开始失控了。”
斯彭斯突然大声叫起来:“因为我们缺乏团队精神!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们都在互相排斥。看看埃伯哈德和史东吧,还有我和你,是的,我和你,甚至还有迦香!我们都有优秀的基因,可我们都太以个人为中心了。除了上课和那次会议,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聚在一起过?在底舱有个游戏区,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一起在那儿玩过?”
是的。我想起那些生锈的铁架和秋千,即使是我和秀树也从来没有玩过九柱戏或对抗球。那是需要四五个孩子才能一起玩的游戏,我们从来没有玩过。
姑姑废弃了游戏区,而游戏是孩子最重要的培养团队精神的活动。
“她应该了解这一点。她是个教育专家,她有教育程序!”斯彭斯愤愤地叫道。
“对此我有个想法,”迦香说,“姑姑无疑是忠诚的,她不想让这次任务失败。但她对自己并不了解,没有人了解自己,也没有计算机了解自己。她只想着成功,所以她必须控制全局。暗物质云的存在是对她的一次可怕的挑战,她无法控制周围的环境,可是又无力修改程序,这会刺激她更强烈地渴望控制一切。而孩子们的存在是对任务的另一项威胁,”说到这里,迦香对着我们一笑,“我们确实都很不听话,如果我们团结一心的话,她就更无法保持自己的尊严。”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关闭底舱是个绝佳的借口。”我说。
“你说得也有道理,”斯彭斯说,“不过我认为也许是她想当一辈子女王,高高在上的黑暗之王……”他指指上方,我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手势,因为——
黑暗的降临到来得毫无预兆。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船舱里的顶灯突然熄灭了。
船舱里漆黑一片,这是纯粹的黑暗,没有一点点的微光。我从来没有明白自己会如此地害怕黑暗,在那一瞬间,我嘴唇发麻,叫不出声来。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我,这是迦香的手,我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冷汗。我听不见迦香在我耳边说什么,我的耳朵里砰砰作响,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血液冲上太阳穴的声音。就在这时,两道闪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应急照明系统的灯点亮了,可是光线微弱、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快来!”迦香叫道。我们一起冲进走廊,发现大厅里也是光线昏暗,飞船上的大部分地方甚至看不到一丝光亮。我的心怦怦直跳。终于来了!
不知哪儿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几团黑影在走廊里急匆匆地爬过,那是忠于职守的蜘蛛们,它们总是不知疲倦地穿行在钢铁迷宫中,搜寻那些出错的地方。
“一定是出事了。”斯彭斯说。
“对,一定是出事了。”我神经质地跟着说。
“咱们得找到在哪。”
“咱们得找到在哪。”我说。
斯彭斯跟在那些蜘蛛后面跑去,它们钻进了一个维修通道,消失在黑暗的管道里。斯彭斯俯下身去,检查了一下管道口的标码。
“它们像是在往底舱跑去。”他说。警报声突然中断了,周围一片寂静,那些灯光在他的脸上一闪一闪的。经历了刚才的嘈杂,这片寂静仿佛更加令人害怕。
“底舱?”我说,想起那些超大尺度的冰冷的黑色钢架,还有那些死去的魂灵。
“得有人去看看。”我艰难地咽了口气,“还得有人去找牧师,他会在哪?——我是说,他应该在这儿。这事本来该由他处理。”
“你看上去好象要哭出来了。你行吗?”迦香说。
“是吗?”我镇定了一下,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
“好吧,”迦香担心地看我一眼,“那我去找姑姑,斯彭斯,你和阿域去底舱看看,要小心。”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底舱?”站在通往黑暗的底舱舷梯边,我说。下面的世界黑得宛如创世纪初的混沌深渊。
“老船舱边有个武器储备室。”斯彭斯说。
“噢,斯彭斯,行行好,别尽告诉我坏消息。”
在阶梯下迷宫般的通道面前,我犹豫了一下,斯彭斯跑到了前面,消失在黑暗中。
“小心点,斯彭斯,”我压低嗓门喊道,“你能看到什么?”
斯彭斯没有回答,前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下的声音。
我低声咒骂了一句,走进通道,舱下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暗,一盏又小又暗的应急灯在舱顶上半明半暗地闪烁着。我看到灰尘中留下的脚印,直通武器储备室的舱门。门被打开了。从空气中传来一股烧焦的怪味。门前的地上留着一小团焦黑的东西。
“斯彭斯。”我低声喊道,走近了那团黑影,那是一堆烧焦了的蜘蛛的残骸。
一条手臂从黑暗中伸出,拉住了我胳膊,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嘘……”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斯彭斯,”我低声喊道,“到底发生……”
“别做声。他就在前面,刚走一会。”
“谁在前面?”我生气地说,
“我没看见是谁,”斯彭斯说,“可是有人拿走了武器舱里的枪和MPB。”
“MPB?”我气恼地问道,这儿尽是些我不懂的东西。
斯彭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那是一种地质勘探和爆破用的炸药。”
“枪?炸药?”我呻吟起来,“这疯子想干嘛?”
“我们得拦住他。跟我来。”斯彭斯简短地说。他带着我走进一条我依稀熟悉的通道。
这儿有一扇门直通垃圾口,那是处理死尸和不可回收物资的地方;站在这条通道上,可以看到两侧一排排巨大的引擎,它们如同古埃及神庙废墟中的那些残留的圆柱,刺向由于黑暗而看不到的舱顶;如果停下来,屏住呼吸,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听到各种声音;孩子们说这儿是那些死去的魂灵居住的场所。
我跟着斯彭斯继续往前走,直到尽头。前面是一扇门,又黑又重,门上有青黑色的控制面板和图案。这儿是废弃的过渡舱。
“小心,他一定在这附近,这儿没有其他路了。”我说。
“你来过这?”斯彭斯好奇地看了看我。
一丝苦涩涌上我的心头,我试了试那扇门,不出所料。
“都锈住了。”我说,“他不可能在里面。”
斯彭斯没有回答,他喘着粗气,凝视着另一个方向。“那儿有东西。”他说。
我绝望地回头张望,一排红色的跳动的数字映入眼帘。启动的炸弹下一个人正在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
九 牧师
“埃伯哈德!是你在这!”我惊讶地喊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他早就是个疯子了,我可不相信他会干出一点点伤害飞船的事。
“快过来!离那东西远点。”斯彭斯叫道。
埃伯哈德满脸惊慌:“那东西危险吗?”
“快过来,”我叫道,“咱们得离开这。你能把蜘蛛叫来么,斯彭斯?”
埃伯哈德犹犹豫豫地朝前走了几步。
“别过去,你想要堕落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躲在粗大的肋柱影子后面说道。
“史东!我早该知道是你。”斯彭斯愤怒地叫道。
史东的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把杀死了武器舱前蜘蛛的防卫枪。他在引擎发出的仿佛是永恒的嗡嗡声中挺直身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身后舱壁上那些红色数字飞速跳动。
我们充满敌意地互相对视着。
“你在这儿干什么?”后来我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既冷酷又平静。
“很明显,你们完了,”他恶狠狠地叫道,“他来了,他的威力无人能挡。”他又在啃手指甲了。
“他很紧张,他有精神紧张性障碍,你看出来没有?”斯彭斯低声对我说。
“什么叫精神紧张性障碍?”我被一长串的字眼唬住了,几乎脱口而出埃伯哈德的口头禅,“这有危险吗?”
埃伯哈德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中间,他声音颤抖地说:“我这样安全吗?我怕得要命……”
“埃伯哈德,呆在那儿就死定了,到这儿来。”
“别过去。即使是姑姑也拯救不了你。”史东说。
“我不知道……”他脸色苍白,看看我和斯彭斯,又看了看史东,几乎要哭了出来。
“史东,你这么干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们已经有人去通知姑姑了……”
斯彭斯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从远处的上层甲板传来一个女孩的尖叫声,因为遥远而显得微弱,那是迦香的声音!
仿佛是收到了一个信号,埃伯哈德翻了翻眼睛,弓起后背,两腿猛地砸到了地上。史东的枪口猛地转向了埃伯哈德,这可能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但……
就在这时,一枚炸弹在齐眉高的地方爆炸开来,紧接着是另一枚,风从送风管道的破口处呼啸着冲出来。所有的人都被震倒在地。
“着火啦!船舱着火啦!”斯彭斯在我耳边拼命地叫道。我下意识地想,舱壁没有破,要不然我们全都没命了。船舱里面充满了浓烟,我什么也看不见,被呛得拼命咳嗽。
“伏下身子。”斯彭斯在后面大声喊道,“我们得回去拿氧气面罩!”
去他妈的氧气面罩,我想,踉踉跄跄地伸手向前摸去。“史东?”我叫道,却猛地撞在了一根金属管子上。
在前面,熊熊的烈火吞噬着侧面舱壁的隔层垫料,被火光照耀着的大引擎柱形成的巨大黑影在天花板上愤怒地摇曳。不知道哪儿在烧得砰砰作响。我不怕火,我对自己说,我只是怕黑。火光照亮了黑暗的底舱。
几只尖叫着的小蜘蛛赶到了,它们满屋子跑着,背上的自动灭火器开始喷射出白色的泡沫。
我看见了史东,他跪在地上,手里的枪丢在了一边。然后他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枪走去。
“不,史东!”我尖叫了一声,扑了上去。
史东抓住了枪,倒过枪柄挥舞了起来。我的耳朵后面一阵巨痛,整个世界仿佛倾倒在我的面前。
我呻吟着向上望去,看见史东得意洋洋地把他的枪对准了我,“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啃着指甲。
“埃伯哈德。”我说。
“什么?”史东茫然地问道。
一个胖胖的黑影扑向史东,把他撞倒在地上,他们搏斗起来。
没有想到还有一个爆炸。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坐在一堆白色碎屑中。史东和埃伯哈德都不见了。
烟雾比刚才更浓,在浓烟当中,我看到一团团的火焰。远处蜘蛛们的灭火器嘶嘶作响。
我拼命咳嗽,伸出手在墙上摸索,寻找灭火器。眼睛和肺部烧灼般地疼痛,模模糊糊地倒了下去。我要死了。我想。
温度降了下来。
一双手把我给扶了起来,斯彭斯把一副面罩按到我的脸上。
“你们找到史东了吗?”我喘过气来后问道。
“先别管他了。你觉得怎么样?”
“史东怎么样?”我固执地问道。
“他死了。”埃伯哈德在一边惊恐地辩解着,他的脸隐藏在氧气面罩后面,黑一道花一道的,“我不是故意的,天哪,现在姑姑会拿我怎么样?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做过错事……”
要是在平时,我会把他塞到垃圾道里去,但是现在,好象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占据了我的脑海,我却想不起来了。
我望着烧焦的墙壁。这回可弄得真糟糕,火灾,我想,姑姑为什么没有反应,她本该火冒三丈,她本该拉响警笛,她本该让牧师挥舞着电鞭四处奔跑。
为什么?
“迦香。”我惊醒过来,浑身冰凉,“她会出事的!天哪,真要命,而我居然晕过去了。”
“还没有多久,”斯彭斯说,“快走,我们上去。”
我冲向舷梯,一步跳上四级台阶,跑到了中间平台上,又一转身,突然发现牧师就直楞楞地站在楼梯最高一级平台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它的金属手臂里牢牢地挟着一个孩子,那是迦香!她快要窒息了。
十 舱外
牧师虽然没有自己的大脑,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毫无威胁。
即便是姑姑也不允许违抗教育程序的,她是自己的囚徒。
她疯了。迦香说。
而现在……
牧师开口了,我几乎又要晕了过去。他那阴暗的声音在黑暗的大厅上空扫过,他一板一眼读的正是变调了的《启示录》:“……神启的异象……云中出现一匹灰马,它名叫死,地上的芸芸众生预感到世界末日的来临……你们注意,这是一个棒旋星系……这是各族各民的血腥的屠杀,葡萄树被扔进神之大怒的大磨里,果子被压烂,血从磨子里流出来,直流到马的笼头,足足流了一千六百斯塔季。你们看到的……你们看到的是PSR0531+21,脉冲周期33毫秒……谁向兽和兽像跪拜,谁就将喝神之大怒的酒,并且将被放在火和硫磺里烧,在神圣的天使们和羔羊前烧。他们将日夜不得安宁……33毫秒……”
大厅里阒然无声,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看着发疯的牧师,发疯的姑姑。我吓得两腿发颤,这正是史东的论调。
牧师庞大的身躯在大厅里团团乱转,他的电鞭闪闪发亮,像是缠绕在乌云边缘一闪即逝的闪电。
“斯彭斯,”我低声叫道,“史东的枪在哪?把它给我。”
“我们不能打他。他是姑姑控制的。”
“放屁!”我骂道,“你没看见那是迦香吗?”
我从斯彭斯怀里夺过手枪,瞄准牧师时,我犹豫了一下,迦香痛苦的脸扫过我的眼前,我咒骂了自己一句,开枪了。
迦香摸摸自己的喉咙。“我没事。”她惊魂未定地说,“我不知道……他突然就抓住我不放,这家伙准是疯了。”
斯彭斯说:“也许有人改变了他的程序。”
我们不由自主地对视,“烛龙!”
我们一起跑上了通往上层甲板的舷梯,黑暗一片的大厅就在我们脚下摇曳。
我伸手去按DNA门锁,却被猛击了回来。
“怎么回事?”我惊恐地嚷道。
斯彭斯伸手去摸,也被猛击了一记。
“是电。”斯彭斯叫道,“史东更改了门锁程序!”
“可我们一定得进去!不改正程序,混乱永远也不会停止。”我绝望地说。
“可以让我试试。”斯彭斯狡诘地一笑,“你忘了,我是这儿最好的锁匠。”
“不可能,你从来没有成功过。”
“缺少的并不是技术。”黑暗中,我察觉斯彭斯跑下了舷梯,“等着我。”
我把怒火转向一直畏畏缩缩跟在我们后面的埃伯哈德身上。“瞧你和史东干的好事,你这个只会挺着肚子到处捣乱的粗木瓜,你难道就不能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吗?”
“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埃伯哈德沮丧地说。
“呆会儿再吵好吗,”迦香说,“刚才斯彭斯说底舱里少了四枚炸弹,也许我有点吓晕了,但我只记得底下发生了三次爆炸?”
冷汗从我的脸上冒了出来。“你是说还有一枚炸弹在外面!他妈的,埃伯哈德,”我吼道,“它在哪儿?”
“炸弹,什么炸弹?”埃伯哈德慌乱地喊了起来,他的胖脸蛋剧烈地哆嗦着,眼眶里含满泪水,“我没有碰过它。”
“好吧,也许你没有碰过它,”我愤怒地说,“那么史东把它放在哪儿了?”
“史东?”埃伯哈德说,“不可能是他干的。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你说什么,不是他?”我吃惊地问,“可你知道这儿只有我们几个人能进去——你一直都跟他在一起?”
“——在灯灭了以后。我发誓,我害怕极了。”埃伯哈德可怜巴巴地呜咽着,“我觉得很危险,后来我们就一起到了下面,我没看见他什么时候拿了那把枪,不然我会制止他的……”
“你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只能看得到自己的鼻子!”我生气地喊道,“不是史东,那还会是谁修改了姑姑的程序?”
舷梯上传来一阵响动,斯彭斯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他的手里提着一块又大又沉的黑盒子。
“牧师的能源电池,”斯彭斯解释说,“DNA门锁由一台微电脑控制,电子脉冲的能量足够的话,就可以把电脑芯片熔断。”
“电子脉冲?这会儿你上哪儿去搞电子脉冲器?”我质问道。
“怎么啦?”斯彭斯说,“它一准在你的口袋里。把震颤器给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金属烧焦的气味,我们跨进门槛,迎接我们的依然是那些静谧地抖动着的星星图片。但是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个巨大的水晶球壁上面的小格已经不再发亮,曾经在那些小格里闪烁跳跃的神秘火花沉寂了。烛龙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姑姑死了!这是没有姑姑的飞船!我们突然都有点茫然无措了。
“现在……”我说,一层帘幕罩在了眼前,我犹疑了起来。
“炸弹!”迦香提醒我说。
“对,炸弹!”我说,“得先找到它!斯彭斯,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斯彭斯眨着眼睛,“我们可以连通姑姑的监视器,然后,然后……该怎么办再说吧!”
我茫然地看着他趴在了计算桌上熟练地操作,桌边上一块积满尘土的铜铭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手指滑过冰凉的金属,我读道:“船长室”。那么,这儿是不是姑姑的中心,而是人的领域了。我将信将疑地猜度。
“过渡舱,”斯彭斯叫道,“过渡舱上有反应!”
几只蜘蛛正在过渡舱口乱爬乱转,我的心颤抖了几下。仿佛是一场过去经历过的场面。
“怎么啦?”我问道。
迦香扭头看见了我:“线路被破坏了,我们打不开它。”
我凑到观察窗前往里看了看。
过渡舱的外阀门向外敞开着,舱内空空荡荡。明亮的光线在舱口倏然而止,外面那儿是涌动的黑暗。
“如果爆炸,会怎么样?”
“我们会偏离航向,你知道,我们是在凭惯性前进……”斯彭斯说。
“不完全是吧,”我颇有几分洋洋自得地插嘴说,“向前发射先锋船,会损耗一部分动力,而且……”
“而且我们都会死掉。”
“什么?”我说。
“这枚炸弹足以毁掉过渡舱,虽然我们可以隔离这块区域,但是从破口处冲出的空气流会改变飞船的航向,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们也会离开先锋船屏蔽的区域。那时候,就会……”
会砰的一声。秀树说。
先锋船,先锋船就要回来了。我慌乱地想到。那又怎么样,我们能改变它的程序吗?没有时间。没有计算程序。
怎么办?
斯彭斯往过渡舱里望了望:“我们还有15分钟的时间。”
我又开始流汗了,“什么意思?斯彭斯,你再这样我会疯的!”
“15分钟后起爆,”斯彭斯说,“我想,监视器镜头上传过来的数据是这个意思。”
“必须有人绕出去。”迦香转过头来看我,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发白了。
“别争了,”我说,秀树的影子飘过我的眼前,“我是船长,只有我受过出舱训练。斯彭斯,想办法封锁底舱,别让小家伙们下来。”
“还有,”我停了停,补充说,“让迦香也离开这。”
迦香说:“你知道我不会走的,我要留下来。”
“你是个傻瓜。”我说道,“斯彭斯,先来帮帮我。”
“你怎么出去?”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从壁柜里往外扯航天服。
我回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航天服比我记忆中的要沉重得多。时间过去了多少。打开那扇失修已久的过渡舱的门耗去了我们太多的时间。现在没有退路了。通话器里啪啪做响,斯彭斯找不到通讯频率,这在以前是姑姑控制的。
我尽量贴在船壁上向上爬去。可怕的黑暗就在我的脚下,我的腰际,我的耳畔翻涌着。远处过渡舱口透出的光线在这团浓黑中像是个召唤迷路人的温暖窗口。我慢慢地接近了它。
就在这时,有人在头顶上冲我愉快地打了个招呼。
十一 秀树
我抬起头。秀树那白色的身影正飘在船顶平台上,俯瞰着我。不,他当然不会是秀树,秀树已经死了。
一束电火花在天线支座上闪烁。我穿过暗黑色的面罩,看见了他的脸。
“这不是真的。”我说,摇了摇头。可是他还在那儿,秀树还在那儿。
“我的天,”我说,“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吗,秀树?不是史东,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一束电光照亮我的脑海,烛龙的门锁里最早就蓄着秀树的DNA密码。我们都忘了,除了阿域、史东、埃伯哈德、斯彭斯,还有一个人可以自由出入烛龙,就像七年前那儿属于他一个人一样。是他改变了姑姑的程序,是他打开了武器舱,也是他安设的MPB,他把这一切安排得都很出色,也只有他能这么出色。而我们想都没有想到。
小秀树仿佛没有看到我,他目光和底舱里的史东流露出的一模一样,敏感、茫然而没有意义。
我们在舱顶上沉默着。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麻烦的是我必须干点什么。机会稍纵即逝。这种情形迫使你要开动脑筋,思考。思考是个宝贵的东西,它能汇集信息,一步步地推测出措施和结果。只是——我痛苦地想——我不会思考,不会像秀树一样思考,不会像是斯彭斯一样思考。我是一个没有用的船长,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回去。”他突然开口说话时,我吃了一惊。
“你应该回去,”他依旧没有看我,“这儿不属于你。”
我舔了舔嘴唇,有点拿不定主意,“和我一起回去,秀树。别再这么干了,不会有事的。我们大家都希望你回去。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在乎。”他口中的自信和冷漠让我打了个寒噤,“你们大家希望我回去?不,是你希望我回去,而你从来就不知道该希望我做什么。现在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这外面是属于我的,我的。”到目前为止,他的话还有一定的逻辑性,但我发现了一种急躁的,有点儿专横的腔调。
“我做错过许多事,”我痛苦地说,“但是一切都会变好的,我们大家都需要改变。和我一起回去吧。”
“不,不!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他突然提高嗓门叫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需要审判。我比你优秀,我总是比你优秀——我总是对的,我应该是你们的头儿。”
“你总是对的。”我低声重复道。他和秀树一样敏感,我伤心地想到,他总是对的。我该怎么办,我要认输吗?
他的身体松弛了一下。“你相信暗物质,”他孩子气地笑着,“暗物质是我发现的,是我,我一直都在寻觅它,而现在我正在发现宇宙的奥秘!阿域,你要是认真思考就会发现,物理学正在把我们带向神的领域,不论是往更巨大还是往更微小的方向,都会到达我们捉摸不定的地方。他不会让我们触及宇宙最深处的秘密,我们不应该去见他。”
“这就是你抗拒出去的理由吗,”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仍然贴在过渡舱里的炸弹,“你害怕面对真实,所以你杀死了姑姑,你还想改变航向,你知道这会把我们大家都杀死吗——”
“不许和我争辩!”他又发怒了。
我停了下来,他不容许有人指出他的错误,“没有人想要争辩,让我们先回去好吗?”
“不,”他叫道,从腰间拔出了一样东西,“我不喜欢回去。”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是一支手枪,和史东手里的手枪一模一样。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想回去了,在这儿他是强大的,有威力的。
“你也害怕吗,船长。”他咯咯地笑着说,威风凛凛地拿着那支枪。“这外面永远是黑夜,而你害怕黑暗,不是吗?”
“是的,我们大家都害怕了。但是这一切会改变的,只要我们能够……”我在大脑中搜索着词汇,“……能够控制住自己。”
他后退了几步,靠在船头那排粗大的弹射架上,他的脸隐藏在面罩后面的阴影里,有一瞬间,他看上去像个无助的小孩:“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在外面我能感觉到星星,他会来的,那时候,就不用再害怕了。”
“把枪给我,”我哀求地说,向前走了一步,“让我们回去,回去吧。”
“不!”他突然烦燥地尖叫起来,“别靠近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姑姑已经疯了,我不毁掉她,就会被她杀死……你们一直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他挥舞着枪,枪口直指我的鼻尖。
没有时间了,我痛苦地想。这时候,我看见他身后有一团火光正在变大,那是披荆斩棘、历尽艰辛的先峰船,它正在回航中。
“看哪,星星,”我叫道,“他来了。”
先锋1号靠近了,带电粒子撞击出的火花照亮了他的脸。他垂下手臂,茫然地向后张望。
“现在,他来了。”他说。
我跳了起来,朝前扑去,在这之前,他一直做得很好。但是他没有受过正式出舱训练,不可能知道安全绳的正确系法——只需要轻轻地扯一下……
可能只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听到耳机里一个孩子气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声,“不。”
我低下头去,躲避那团耀眼的火焰。
耳机里一片嘈杂,突然斯彭斯的声音压过了噪音,他终于找到正确的频率。“喂,头儿,你要小心,我们发现少了一套舱外航天服。也许有人正在外面。”
“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说,慢慢地离开船顶,那儿先锋1号正猛烈地摇撼着船头导轨。
“头儿,报告你的位置,我们要抓紧。”
“一号过渡舱,正在关闭外舱门。”我报告说。时间稍纵即逝。我以为自己会惊慌,实际上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帮帮我,秀树,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会希望我成功的。身后的闭锁螺检撞在了一起,光洁的空气像飞旋的泉水般注入舱中。
“天哪,天哪。”他说。
“怎么啦?”
“看你的左上方。”斯彭斯说。
我看到了那枚炸弹。它贴在门楣的下方,仿佛一个不洁的污点。一个红色显示器闪烁着03:14,它还在不断缩小。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领悟过来。还有三分钟,我思付道,绰绰有余。
“开门,把门打开。”斯彭斯在耳朵里大声叫嚷,“让蜘蛛来处理那枚炸弹。”
“闭嘴。”我说,脱下手套,蹲下来沿着门边摸索,我觉得自己动作缓慢,反应迟钝,就象是搞多了多巴胺后的感觉。
贴在门上的那个黑家伙就在我眼前,数字在飞速跳动。
终于找到了,我沿着边缘使劲撬开了线路盖板。面对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导线,我几乎要放弃了。
“你能看见么,斯彭斯,告诉我该怎么办。”
“听着,你要先确定AA/95线路……仍然有效,……把K6和……对接,一根合适的线路……”斯彭斯的话又被一阵噪声打断。
“他妈的,”我简直要失去控制了,一定是那该死的,该死的先锋船带回来的辐射屏蔽。我毫无把握地在维修盖板里一阵乱捅。
也许事情还不是无可挽回,我好象学过这幅电路图,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是很早以前的一堂维修课。秀树是怎么说的,紧急情况下……
“……一根合适的线路,一根合适的线路……”斯彭斯说。
我开始一根一根地试着导线。细心的小秀树用激光把所有的导线都烧熔在了一起,好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米罗画。
但是只要开门,只要把门打开!
“快点,快点,”斯彭斯在耳机里叽叽喳喳地叫着,“还有一分钟,一分钟。”
“好了,我接上它了,让姑姑开门!”
门如钢铁浇铸成的一般巍然不动。
“头,头。”斯彭斯带着哭音喊。
这真可笑,我想,在我干了这一切以后,却让这扇见鬼的门拦住了。
我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冲门踹了一脚。
门摇摇晃晃地开了,斯彭斯和一大帮蜘蛛伴着刺眼的光线冲了进来。
“完了。”我说。耳机里一片尖叫。
我摘下头盔扔在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飞船,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我。
“傻瓜,你不应该留在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力气生气了。
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和笑意。
十二 星星
我推上那扇厚重的铜门,把跟着我喋喋不休的斯彭斯关在了门外,也把一切喧闹、忙乱和光线关在了外面。室内只有满墙的星星幻灯在微弱地闪着光。
我们一言不发,默默地站着。后来我转过身去凝视着控制台上那枚小小的铜制铭牌。“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他?”我低声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他。他应该是一名好船员。我努力思考过,但是——那枚炸弹……”
“不,不用解释,”迦香打断了我的话,“那已经不是秀树了。”
“你不明白吗……我所干的事情?”我乞求般地说。
“我明白,”迦香说,“我们都会明白的。”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还会有另一个小秀树的,是吗?”
她有些吃惊,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一丝笑容浮上她的嘴唇。“是的。”她回答说,“在这之前,你将是我们的船长。”
“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说。
“不,不是。”迦香伸手抱住了我,“没有人错,错的是这可诅咒的疯狂的黑暗空间。而且,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我说,在黑暗中低下头去寻找迦香的嘴唇。我看见她的黑眼睛慢慢张开,里面充满了欢乐、惊奇、渴望和敬畏。
我回过头向外面看去。
星星的光芒透过观察窗投在了我们身上,光源很远,但清晰可见;光线是淡淡的青白色,微弱而稳定。
那儿是一个遥远的遗忘了的世界。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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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一生的故事 | 王晋康 | 《一生的故事》
作者:王晋康
正文
上篇
我的一生,作为女人的一生,实际是从30岁那年开始的,又31年后结束。30岁那年是2005年,一个男人突然闯进我的生活,又同样突然地离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又31年后,2038年的8月4日,是你离开人世的日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我早就预感的结局。
此后,我只靠咀嚼往日的记忆打发岁月。咀嚼你的一生,你父亲的一生,我的一生。
还有我们的一生。
那时我住在南都市城郊的一个独立院落。如果你死后有灵魂;或者说,你的思维场还能脱离肉体而存在,那么,你一定会回味这儿,你度过童年和少年的地方。院墙上爬满了爬墙虎,硕大的葡萄架撑起满院的荫凉,向阳处是一个小小的花圃,母狗灵灵领着它的狗崽在花丛中追逐蝴蝶。瓦房上长满了肥大的瓦粽,屋檐下的石板被滴水敲出了凹坑。阳光和月光在葡萄叶面上你来我往地交接,汇成时光的流淌。
这座院落是我爷奶(你曾祖父母)留给我的,同时还留下一些存款和股票,足够维持我简朴自由的生活。我没跟父母去外地,独自在这儿过。一个30岁的老姑娘,坚持独身主义。喜欢安静,喜欢平淡。从不用口红和高跟鞋,偶尔逛逛时装店。爱看书,上网,听音乐。最喜欢看那些睿智尖锐的文章,体味“锋利得令人痛楚的真理”,透过时空与哲人们密语,梳理古往今来的岁月。兴致忽来时写几篇老气横秋的科幻小说(我常用的笔名是“女娲”,足见其老了),挣几两散碎银子。
与我相依为伴的只有灵灵。它可不是什么血统高贵的名犬,而是一只身世可怜的柴狗。我还是小姑娘时,一个大雪天,听见院门外有哀哀的狗叫,打开门,是一只年迈的母狗叼着一只狗崽,母狗企盼地看着我,那两道目光啊……我几乎忍不住流泪,赶忙把母子俩收留下来,让爷爷给它们铺了个窝。冰天雪地,狗妈妈在哪儿完成的分娩?到那儿找食物?一窝生了几个?其它几只是否已经死了?还有,在它实在走投无路时,怎么知道这个门后的“两腿生物”是可以依赖的?我心疼地推想着,但没有答案。
狗妈妈后来老死了,留下灵灵。我在它身上倾注了全部的母爱,为它洗澡,哄它吃牛奶,为它建了一个漂亮的带尖顶的狗舍,专用的床褥和浴巾常换常洗,甚至配了一大堆玩具。我父亲有一次回家探亲,对此大摇其头,直截了当地说:陈影,你不能拿宠物代替自己的儿女。让你的独身主义见鬼去吧。
我笑笑,照旧我行我素。
但后来灵灵的身边还是多了你的身影,一个蹒跚的小不点儿,然后变成一个精力过剩的小男孩。变成明朗的大男孩。倜傥的男人。离家。死亡。
岁月就这样水一般涌流,无始也无终。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它驻足或改道。河流裹胁着亿万生灵一同前行,包括你,我,他,很可能还有“大妈妈”,一种另类的生灵。
30岁那年,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我家院子里。真正意义上的不速之客。晚上我照例在上网,不是进聊天室,我认为那是少男少女们喜爱的消遣,而我(从心理上说)已经是千年老树精了。我爱浏览一些“锋利”的网上文章,即使它们有异端邪说之嫌。这天我看了一篇帖子,是对医学的反思,署名“菩提老祖”的(也够老了,和女娲有得一比)。文章说:几千年的医学进步助人类无比强盛,谁不承认这一点就被看成疯子,可惜人们却忽略了最为显而易见的事实――
“……动物。所有动物社会中基本没有医学(某些动物偶尔能用植物或矿物治病),但它们都健康强壮地繁衍至今。有人说这没有可比性,人类处于进化最高端,越是精巧的身体越易受病原体的攻击;何况人类是密集居住,这大大降低了疫病爆发的阈值。这两点加起来就使医学成为必需。不过,自然界有强有力的反证:非洲的角马、瞪羚、野牛、鬣狗和大猩猩,北美驯鹿,南美的群居蝙蝠,澳洲野狗,各大洋中的海豚,等等。它们和人类一样属于哺乳动物,而且都是密集的群居生活。这些兽群中并非没有疫病,比如澳洲野狗中就有可怕的狂犬病,也有大量的个体死亡。但死亡之筛令动物种群迅速进行基因调整,提升了种群的抵抗力。最终,无医无药的它们战胜了疫病,生气勃勃地繁衍至今――还要繁衍到千秋万代呢,只要没有人类的戕害。”
文章奚落道:“这么一想真让人类丧气。想想人类一万年来在医学上投入了多少智力和物力资源!想想我们对灿烂的医学明珠是多么自豪!但结果呢,若仅就种群的繁衍、种群的强壮而言(不说个体寿命),人类只是和傻傻的动物们跑了个并肩。大家说说,能否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医学能大大改善人类个体的生存质量,但对种群而言并无益处?!
“――或许还有害处呢。医学救助了病人,使许多遗传病患者也能生育后代,终老天年,也就使不良基因逃过了进化之筛;药物尤其是抗生素的滥用,又使人类免疫系统日渐衰弱。总的说来,医学干扰了人类种群的自然进化,为将来埋下琮琮作响的定时炸弹。所以,在上帝的课堂上,人类一定是个劣等生,因为那位老考官关注的恰恰是种群的强壮,从不关心个体寿命的长短。”
这些见解真真算得上异端邪说了,不过它确实锋利,让我身上起了寒栗。文章的结尾说:
“这么说,人类从神农氏尝药草时就选了一条错路?!┄┄非常可惜,即使我们承认这个观点的正确,文明之河也不会改变流向。医学会照旧发展。药物广告继续充斥电视节目。你不会在孩子高烧时不找医生,我也不会扔掉口袋里的硝酸甘油。原因无它: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对每个人而言,个体的生存比种群的延续份量更重。而对个体的救助必然干扰种群的进化,这是无法豁免的,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所以――读到这篇文章的人只当我是放屁。人类还将沿着上帝划定之路前行,哪管什么琮琮作响的声音。”
我把这个帖子看了两篇,摇摇头――我佩服作者目光之锐利,但它充其量是一篇玄谈而已。我把它下载,归档,以便万一哪篇小说中用得上。
灵灵已经在腿边蹭了很久,它对每晚的洗澡习惯了,在催促我呢。我关了电脑,带灵灵洗澡,再用吹风机吹干,然后把它放出浴室。灵灵惬意地抖抖皮毛,信步走出屋门。我自己开始洗澡。
不久我听到灵灵在门口惊慌地狂吠,我喊:灵灵!灵灵!你怎么啦?灵灵仍狂吠不已。我披上浴巾,出屋门,拉开院中的电灯。灵灵对之吠叫的地方是一团混沌,似乎空气在那儿变得粘稠浑浊。浑浊的边缘部分逐渐澄清,凸显出中央一团形状不明的东西。那团东西越来越清晰,变得实体化,然后在两双眼睛的惊视中变成一个男人。
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或者说是大男孩,很年轻,大约二十一二岁。身体蜷曲着,犹如胎儿在子宫。身体实体化的过程也是他逐渐醒来的过程,他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目光迷蒙,眸子晶亮如水晶。
老实说,从看到这双目光的第一刻起我就被征服了,血液中激起如潮的母性。我想起灵灵的狗妈妈在大雪天叫开我家院门时就是这样的目光。我会像保护灵灵一样,保护这个从异相世界来的大男孩――他无疑是乘时间机器跨越时空而来,作为科幻作家,我对这一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他目光中的迷蒙逐渐消去,站起身。一具异常健美的身躯,是古希腊的塑像被吹入了生命。身高大约一米八九,筋腱清晰,皮肤光滑润泽,剑眉星目。他看见我了,没有说话,没有打招呼的意愿,也不因自己的裸体而窘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刚才狂吠的灵灵立时变了态度,欢天喜地扑上去,闻来闻去,一窜一蹦地撒欢儿。灵灵在我的过度宠爱下早把野性全磨没了,从不会与陌生人为敌,在它心目中,只要长着两条腿、有人味的都是主人,都应该眷恋和亲近。灵灵的态度加深了我对来客的好感――至少说,被狗鼻子认可的这位,不会是机器人或外星恶魔吧。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大男孩竟然是从300年后来的一个杀手,而目标恰恰是――我、我未来的丈夫和儿子。
我裹一下浴巾,笑着说:“哟,这么赤身裸体可不符合作客的礼节。从哪来?过去还是未来?我猜一准是未来。”
来人只是简单地点点头,然后不等邀请就径直往屋里走,吩咐一声:“给我找一身衣服。”
我和灵灵跟在他后边进屋,先请他在沙发坐下。我到储藏室去找衣服,心想这位客人可真是家常啊,真是宾至如归啊,吩咐我找衣服都不带一个“请”字。我找来爸爸的一身衣服,客人穿肯定太小,我说你先将就穿吧,明天我到商店给你买合体的衣服。来人穿好,衣服紧绷绷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出一截,显得很可笑。我笑着重复:
“先将就吧,明天买新的。你饿不饿?给你做晚饭吧。”
他仍然只点点头。我去厨房做饭,灵灵陪着他亲热,但来人对灵灵却异常冷淡,不理不睬,看样子没把它踢走已经是忍让了。我旁观着灵灵的一头热,很替它抱不平。等一大碗肉丝面做好,客人不见了,原来他在院中,躺在摇椅上,双手枕头,漠然地望着夜空。好脾气的灵灵仍毫不生分地陪着他。我喊他回来吃饭:
“不知道未来人的口味,要是不合口味你尽管说。”
他没有说,低头吃饭。这时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是一个陌生女人,声音很有教养,很悦耳,不大听得出年龄。她说:
“你好,是陈影女士吧。戈亮乘时间机器到你那儿,我想已经到了吧。”
这个电话让我很吃惊的,它是从“未来”打到我家,它如何通过总机中转――又是通过哪个时代的总机中转,打死我也弄不明白。还有,这个女人知道我的名字,看来这次时间旅行开始就是以我家为目的地,并不是误打误撞地落在这儿。至于她的身份,我判定是戈亮的妈妈,而不是他的姐妹或恋人,因为声音中有一种只可意会的宽厚的慈爱,长辈施于晚辈的那种。我说:
“对,已经到了,正在吃饭呢。”
“谢谢你的招待。能否请他来听电话?”
我把话机递过去:“戈亮――这是你的名字吧。你的电话。”
我发现戈亮的脸色突然变了,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僵硬。他极勉强地过来,沉着脸接过电话。电话中说了一会儿,他一言不发,最后才不耐烦地嗯了两声。以我的眼光看来,他和那个女人肯定有什么不愉快,而且是相当严重的不愉快。电话中又说了一会儿,他生硬地说:“知道了。我在这边的事你不用操心。”便把电话回交给我。
那个女人:“陈女士――或者称陈小姐更好一些?”
我笑着说:“如果你想让我满意,最好直呼名字。”
“好吧,陈影,请你关照好戈亮。他孤身一人,面对的又是300年前的陌生世界,要想在短时间适应肯定相当困难。让你麻烦了。拜托啦,我只有拜托你啦。”
我很高兴,因为一个300年后的妈妈把我当成可以信赖的人。“不必客气,我理解做母亲的心――哟,我太孟浪了,你是他母亲吗?”
我想自己的猜测不会错的,但对方朗声大笑:“啊,不不,我只是……用你们时代的习惯说法,是机器人;用我们时代的习惯说法,是量子态非自然智能一体化网络。我负责照料人类的生活,我是戈亮、你和一切人的忠实仆人。”
我多少有些吃惊。当然,电脑的机器合成音在300年后发展到尽善尽美――这点不值得惊奇。我吃惊的是“她”尽善尽美的感情程序,对戈亮充满了母爱,这种疼爱发自内心,是作不得假的。那么,为什么戈亮对她如此生硬?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的逆反心理?其后,等我和戈亮熟识后,他说,在300年后的时代,他们一般称她为“大妈妈”,“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管的大妈妈。她的母爱汪洋恣肆,钵满罐溢,想躲开片刻都难。”戈亮嘲讽地说。
大妈妈又向我嘱托一番,挂了电话。那边戈亮低下头吃饭,显然不想把大妈妈的来电作为话题。我看出他和大妈妈之间的生涩,很识相地躲开它,只问了一个纯技术性的问题:从300年后打来电话使用的是什么技术,靠什么来保证双方通话的“实时性”,而没有跨越时空的迟滞。没想到这个问题也把戈亮惹恼了,他恼怒地看我一眼,生硬地说:
“不知道!”
我冷冷地翻他一眼,不再问了。如果来客是这么一个性情乖张、在人情世故上狗屁不通的大爷,我也懒得伺候他。素不相识,凭什么容他在我家发横?只是碍于大妈妈的嘱托,还有……想想他刚现身时迷茫无助的目光!我的心又软了,柔声说:
“天不早了,你该休息了,刚刚经过300年的跋涉啊。”我笑着说,“不知道坐时间机器是否像坐汽车一样累人。我去给你收拾床铺,早点休息吧。”
但愿明早起来你会可爱一些吧,我揶揄地想。
过后,等我和戈亮熟悉后,我才知道那次问起跨时空联络的原理时他为啥发火。他说,他对这项技术确实一窍不通,作为时间机器的乘客,这让他实在脸红。我的问题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这项技术牵涉到太多复杂的理论、复杂的数学,难以理解的。他见我没能真正理解他的话意,又加了一句:
“其复杂性已经超过人类大脑的理解力。”
也就是说,并不是他一个人不懂,而是人类全体。所有长着天然脑瓜的自然人。
60年前,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在太平洋深处的某个小岛上修了临时机场。岛上有原住民(我忘了他们属于哪个民族),还处于蒙昧时代。自然了,美国大兵带来的20世纪的科技产品,尤其是那些小杂耍,像打火机啦,瓶装饮料啦,手电筒啦,让这些土人们眼花缭乱,更不用说那只能坐人的大鸟了。二战结束,临时机场撤销,这个小岛暂时又被文明社会遗忘。这些土人们呢?他们在酋长的带领下,每天排成两行守在废机场旁,虔诚地祈祷着,祈祷“白皮肤的神”再次乘着“喷火的大鸟”回来,赐给他们美味的饮食、能打出火的宝贝,等等。
无法让他们相信飞机不是神物,而是人(像他们一样的人)制造的。飞机升空的原理太复杂,牵涉到太多的物理和数学,超出了土人脑瓜的理解范围。
不到三岁时你就知道父亲死了,但你不能理解死亡。死亡太复杂,超出了你那个小脑瓜中已灌装的智慧。我努力向你解释,用你所能理解的词语。我说爸爸睡了,但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呢是晚上睡觉早晨就醒,但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你问:爸爸为什么不会醒来,他太困吗?他在哪儿睡?他那儿分不分白天黑夜?这些问题让我难以招架。
等到你五岁时亲自经历了一次死亡,灵灵的死。那时灵灵已经15岁,相当于古稀老人了。它病了,不吃不喝,身体日渐衰弱。我们请来了兽医,但兽医也无能为力。那些天,灵灵基本不走出狗舍,你在外边唤它,它只是无力地抬起头,歉疚地看看小主人,又趴下去。一天晚上,它突然出来了,摇摇晃晃走向我们。你高兴地喊:灵灵病好了,灵灵病好了!我也很高兴,在碟子里倒了牛奶。灵灵只舔了两口,又过来在我俩的腿上蹭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返回狗窝。
我想它第二天就会痊愈的。第二天,太阳升起了,你到狗舍前喊灵灵,灵灵不应。你说:妈妈,灵灵为啥不会醒?我过来,见灵灵姿态自然地趴在窝里,伸手摸摸,立时一道寒意顺着我的手臂神经电射入心房:它已经完全冰凉了,僵硬了,再也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它昨天已经预知了死亡,挣扎着走出窝,是同主人告别的呀。
你从我表情中看到了答案,又不愿相信,胆怯地问我:妈妈,它是不是死了?再也不会醒了?我沉重地点点头。心里很后悔没有把灵灵生的狗仔留下一两个。灵灵其实很孤独的,终其一生,基本与自己的同类相隔绝。虽然它在主人这儿享尽宠爱,但它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我用纸盒装殓了灵灵,去院里的石榴树下挖坑。你一直跟在我身边,眼眶中盈着泪水。直到灵灵被掩埋,你才知道它“确实”再也不会醒了,于是嚎啕大哭。此后你才真正理解了死亡。
没有几天,你的问题就进了一步,你认真地问:“妈妈,你会死吗?我也会死吗?”我不忍心告诉你真相,同样不忍心欺骗你。我说:“会的,人人都会死的。不过爸妈死了有儿女,儿女死了有孙辈,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你苦恼地说:“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妈妈你想想办法吧,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只有叹息。在这件事上,连母亲也是无能为力的。
你的进步令我猝不及防。到十岁时你就告诉我:“其实人类也会死的。科学家说质子会衰变,宇宙会坍塌,人类也当然也逃不脱。人类从蒙昧中慢慢长大,慢慢认识了宇宙,然后就灭亡了,什么也留不下来,连知识也留不下来。至于以后有没有新宇宙,新宇宙中有没有新人类,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妈妈,这都是书上说的,我想它说得不错。”说这话时你很平静,很达观,再不是那个在灵灵坟前嚎哭的小孩子了。
我能感受到你思维的锋利,就像奥卡姆剃刀的刀锋。从那时我就怀着隐隐的恐惧:你天生是科学家的胚子,长大后走上科研之路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但那恰恰是我要尽力避免的结果呀,我对你父亲有过郑重的承诺。
在我的担忧中,你一天天长大了。
大妈妈说戈亮很难适应300年后的世界。其实,戈亮根本不想适应,或者说,他在片刻之间就完全适应了。从住进我家后,他不出门,不看书,不看电视,不上网,没有电话(当然了,他在300年前的世界里没有朋友和亲人),而且只要不是我挑起话头,他连一句话都懒得说,算得上惜言如金。每天就爱躺在院里的摇椅上,半眯着眼睛看天空,阴沉沉的样子,就像第一天到这儿的表现一样。这已经成了我家的固定风景。
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住下,而我也理所当然地接受。几天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一直没有向这个客人发出过邀请,他也从没想过要征求主人的意见,而且住下后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架势。我想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人如此错爱?一个被母亲惯坏的大男孩,没有礼貌,把我的殷勤服务当成天经地义,很吝啬地不愿吐出一个“谢”字。不过……我没法子不疼爱他,从他第一次睁开眼、以迷茫无助的目光看世界时,我就把他揽在我的羽翼之下了。生物学家说家禽幼仔有“印刻效应”,比如小鹅出蛋壳后如果最先看见一只狗,它就会把这只狗看成至亲,它会一直跟在狗的后面,亦步亦趋,锲而不舍。看来我也有印刻效应,不过是反向的:戈亮第一次睁开眼看见的是我,于是我就把他当成崽崽了。
我一如既往,费尽心机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得到的评价却令我丧气,一般都是:可以吧。我不讲究。等等。我到成衣店挑选衣服,把他包装成一个相当帅气的男人。每晚催他洗澡,还要先调好水温,把洗发香波和沐浴液备好。
说到底,戈亮并不惹人生厌,他的坏脾气只是率真天性的流露,我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我真正不满的是他对灵灵的态度。不管灵灵如何亲热他,他始终是冷冰冰的。有一次我委婉地劝他,不要冷了灵灵的心,看它多热乎你!戈亮生硬地说:我不喜欢任何宠物,见不得它们的奴才相。
我被噎得倒吸一口气,再次领教了他的坏脾气。
时间长了我发现,他的自尊心太强,近于病态。他的坏脾气多半是由此而来。那天我又同他讨论时间机器。我已经知道他并不懂时空旅行的技术,很怕这个话题触及他病态的自尊心;但我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作为唯一亲眼看见时空旅行的科幻作家,这种好奇心可以理解吧,至少同潘多拉相比,罪过要轻一些。
我小心翼翼地扯起这个话题。我说,我一向相信时间机器在技术上是可行的,因为理论已经确认了时空虫洞的存在。虽然虫洞里引力极强,所造成的潮汐力足以把任何生物体撕碎,没有哪个宇航员能够通过它。但这只是技术上的困难,而技术上的困难不管再艰巨,总归是可以解决的。比如:可以扫描宇航员的身体,把所得的全部信息送过虫洞,再根据信息进行人体的重组。这当然非常困难,但至少理论上可行。
想不通的是哲理。时空旅行无法绕过一个悖论:预知未来和自由意志的悖逆。你从A时间回到B时间,那么AB之间的历史是“已经发生”的,理论上说对于你来说是已知的,是确定的;但你有自由意志,你可以根据已知的信息,非要迫使这段历史发生某些改变(否则你干嘛千日迢迢地跑回过去?),那么AB之间的历史又不确定了,已经凝固的历史被搅动了。这种搅动会导致更典型的悖论:比如你回到过去,杀死了你的外祖父(或妈妈,爸爸,当然是在生下你之前),那怎么会有未来的一个你来干这件事?
说不通。没有任何人能说通。
不管讲通讲不通,时空旅行我已经亲眼见过了。科学的信条之一是:理论与事实相悖时,以事实为准。我想,唯一可行的解释是:在时空旅行中,微观的悖论是允许存在的,就像数学曲线中的奇点。奇点也是违犯逻辑的,但它们在无比坚实的数学现实中无处不在,也并没因此造成数学大厦的整体崩塌。在很多问题中,只要用某种数学技巧就可以绕过它。
我很想和阿亮(我已经用这个昵称了)讨论这件事,毕竟他是300年后的人,又亲身乘坐过时间机器,见识总比我强吧。阿亮却一直以沉默为回应。我对他提到了外祖父悖论,说:
“数学中的奇点可以通过某种技巧来绕过,那么在时空旅行中如何屏蔽这些‘奇点’?是不是有某种法则,天然地令你回避你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使你不可能杀死你的直系亲属,从而导致自己在时空中的洇灭?”
这只是纯哲理性的探讨,我也没注意到措辞是否合适。没想到又一次惹得阿亮勃然大怒:
“变态!你真是个变态的女人!干嘛对我杀死父母这么感兴趣?你的天性喜欢血腥?”
我恼火地站起来,心想这家伙最好滚他妈的远远的,滚回到300年后去。我回到自己书房,沉着脸,发呆。半个小时后戈亮来了,虽然装得若无其事,但眸子里藏着尴尬。他是来道歉的。我当然不会认真和他呕气,便笑笑,请他坐下。戈亮说:
“来几天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你的生理年龄比我大9岁,实际年龄大了309岁,按说是我的曾曾祖辈了,可你这么年轻,我不能喊你老姑奶吧。”
我响应了这个笨拙的笑话:“我想你不用去查家谱排辈份了,就叫我陈姐吧。”
“陈姐,我想出门走走。”
“好的,我早劝你出去逛逛,看看300年前的市容。是你自己开车,还是我开车带你去?噢,对了,你会不会开现在的汽车?300年的技术差距一定不小吧。”
“开车?街上没有taxi吗?”
我说当然有,你想乘taxi吗?他说是的。那时我不知道,他对taxi的理解与我不同。而且我犯了一个很笨的错误――他没朝我要钱,我也忘了给他。戈亮出门了,半个小时后,我听见一辆出租在大门口猛按喇叭。打开门,司机脸色阴沉,戈亮从后车窗里伸出手,恼怒地向我要钱。我忙说:“哟哟,真对不起,我把这事给忘了,实在对不起。”急急跑回去,取出家中所有的现款。我问司机车费是多少,司机没个好脸色,抢白道:
“这位少爷是月亮上下来的?坐车不知道带钱,还说什么:没听说坐taxi还要钱!原来天下还有不要钱的出租?我该当白伺侯你?”
阿亮忍着怒气,一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憋屈。我想,不要钱的出租肯定有的,在300年后的街上随处可见,无人驾驶,乘客一上车电脑自动激活,随客人的吩咐任意来去……我无法向司机解释,总不能对他公开阿亮的身份。司机接过钱,仍然不依不饶:
“又不知道家里住址,哪个区什么街多少号,一概不知道。二十大几的人了,看盘面满靓的,不像是傻子呀。多亏我还记得是在这儿载的客,要不你家公子就成丧家犬啦。”他低声说一句:“废物。”
声音虽然小,我想戈亮肯定听见了,但他隐忍着。我想得赶紧把司机岔开,便问阿亮事情办完没有,他摇摇头。我问司机包租一天是多少钱:
“200?给你250。啊,不妥,这不是骂你二百五吗?干脆给300吧。你带我弟弟出去办事,他说上哪儿你就上哪儿,完了给我送回家。他是外地人,不识路,你要保证不出岔子。”
司机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立时喜动颜色,连说:好说,好说,保你弟弟丢不了。我把家里地址、电话写纸上,塞到阿亮的口袋里,把剩余的钱也全塞进他。车开走了,我回到家,直摇头。不知道阿亮在300年后是什么档次的角色,至少在现在的世界里真是废物。随之想起他此行的目的,从种种迹象看,似乎他此来准备得很仓促,没有什么周密的计划。到底是干什么来了?纯粹是阔少的游山玩水?为什么在300年后就认准了我家?
一会儿电话响了,是大妈妈的。我说:“戈亮出门办事了,办什么事他没告诉我。”
那边担心地问:“他一人?他可不一定认得路。”
如果这句话是在刚才那一幕之前说的,我会笑她闲操心,但这会儿我知道她的担心并不多余。我笑道:“不仅不认路,还不知道付钱。不过你别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谢谢,你费心啦。我了解他,没有一点儿生活自理能力,这几天里一定没少让你费心。脾气又格涩,你要多担待。”
还用得着你说?我早就领教了。当然这话我不会对大妈妈说。我好奇地问:“客气话就不用说了,请问你如何从300年后对我打电话?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话向我解释一下。”
大妈妈犹豫片刻,说,这项技术确实复杂,牵涉到很多高深的时空拓补学理论、多维阿贝尔变换等,一会儿半会儿说不清。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我明白了――她知道我听不懂,这是照顾我的面子。“那就以后再说吧。”
对方稍停,我直觉到她有重要事要说。那边果然说:“陈影,我想有些情况应该告诉你,否则对你是不公平的。不过请你不必太吃惊,事情并没有表面情况那样严重。”
我已经吃惊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
“戈亮――回到300年前是去杀人的。”
“杀――人?”
“对。一共去了三个人,或者说三个杀手。你是戈亮的目标,这可能是针对你本人,或者是你的丈夫,你的儿子。”她补充道,“你未来的丈夫和儿子。”
我当然大为吃惊。杀手!目标就是我!这些天我一直与一个杀手住在一个独院内!如果让爹妈知道,还不把二老吓出心脏病。不过我不大相信,以我的眼光看,虽然戈亮是个被惯坏的、臭脾气的大男孩,但无论如何与“冷血杀手”沾不上边。说句刻薄话,以他的道行,当杀手不够格。大妈妈忙安慰:“我刚才已经说过,你不必太吃惊。这个跨时空暗杀计划实际只是三个孩子头脑发热的产物,不一定真能实行的。”
这会儿我忽然悟出,戈亮为什么对“外祖父悖论”那样反感。实际他才是变态,一个心理扭曲的家伙,本性上对血腥味很厌恶,却违背本性来当杀手。也许(我冷冷地想)他行凶后,我的鲜血会使他到卫生间大呕一顿呢。
“我不吃惊的,我这人一向晕胆大。说说根由吧,我,或者我的丈夫,我的儿女,为啥会值得300年后的杀手专程赶来动手。”
大妈妈轻叹一声:“其实,真正目标是你未来的儿子。据历史记载,那个时代有三个最杰出的研究量子计算机的科学家,他是其中之一。这三个人解决了量子计算机的四大难题――量子隐性远程传态测量中的波包塌缩;多自由度系统环境中小系统的量子耗散;量子退相干效应;量子固体电路如何在常态(常温、常压等)中运行量子态――从此量子计算机真正进入实用,得到非常迅猛的发展,直接导致了――‘我’的诞生。现在一般称做量子态非自然智能一体化网络,这个名称包括了量子计算机、生物计算机、光子计算机等。”
“这是好事啊,我生出这么一个天才儿子,你们该赶到300年前为我颁发一个一吨重的勋章才对,干嘛反而要杀我呢。”
大妈妈在苦笑(非自然智能也会苦笑):“恐怕是因为非自然智能的发展太迅猛了。现在,我全心全意地照料着人们的生活。不过――人的自尊心是很强的。”
虽然她用辞委婉,语焉不详,我立即明白了。在300年后,非自然智能已经成了实际的主人,而人类只落了个主人的名份。大妈妈不光照料着人类的生活,恐怕还要代替人类思考,因为,按戈亮透露出来的点滴情况看,人类智力对那个时代的科技已经无能为力了。
大妈妈实际上告诉了我两点:1、人脑不如计算机。不是偶然的落后,而是无法逆转的趋势。2、人类(至少是某些人)已经后悔了,不惜跨越时空,杀死300年前的三个科学家以阻止它。
在我的时代,人们有时会讨论一个小问题,即人脑和电脑的一个差别:行为可否预知。
电脑的行为是确定的,可以预知的。对于确定的程序、确定的输入参数、确定的边界条件来说,结果一定是确定的。所谓模糊数学,就其本质上说也是确定的。万能的电脑所难以办到的事情之一,就是产生真正的随机数字(电脑中只能产生伪随机数字)。
人的行为则不能完全预知。当然,大部分是可以预知的:比如大多数男人见到裸体美女都会心跳加速;一个从小受仁爱薰陶的人不会成为杀人犯;如此等等。但是不能完全、精确地预知:一个姑娘参加舞会前决定挑哪件衣服;楚霸王在哪一刻决定自杀;爱因斯坦在哪一瞬间爆发灵感;等等。
两者之间的这个差别其实没什么复杂的原因,只取决于两个因素:1、组织的复杂化程度。人们已经知道,连最简单的牛顿运动,如果是三体以上,也是难以预知的。而人脑是自然界最复杂的组织。2、组织的精细化程度,人脑的精细足以显示出量子效应。总之,人脑组织的复杂化和精细化就能产生自由意志。
旧式计算机在复杂化和精细化上没达到临界点,而量子计算机达到了。戈亮后来对我说,量子计算机的诞生完全抹平了人脑和电脑的差别――不,只是抹去了电脑不如人脑的差别,它们从此也具备了直觉、灵感、感情、欲望、创造力、我识、自主意识等这类人类从来据为已有的东西。而人脑不如电脑的那些差别不但没抹平,相反被爆炸性地放大:比如非自然智能的规模(可以无限拓展)、思维的速度(光速)、思维的可延续性(没有生死接替)、接口的透明,等等。这些优点,自然智能根本无法企及。
量子计算机在初诞生时,只是被当做技术性的进步,并没被看做天翻地覆的大事件。但它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很快就显现。电脑成了大妈妈,完全操控着文明(注意,不再是人类文明)的航向。人类仍被毕恭毕敬地供在庙堂上,只不过成了傀儡,白痴皇帝。戈亮激愤地说:说白了,人类现在只是大妈妈的宠物,就像灵灵是你的宠物一样(我知道戈亮为什么讨厌灵灵了)!
所以,三个热血青年决定,宁可毁掉这一切,让历史倒退300年,至少人们可以做自己的主人。
我紧张地思索着,不敢完全相信大妈妈的话。像戈亮一样,我在大妈妈面前也有自卑感,对她的超智力有深深的畏惧。她说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对我坦诚以待,对戈亮爱心深厚,毫无怨怼――但如果这都是假象?相信大妈妈的智力能轻易玩弄我于股掌之中。我尽量沉住气仔细探问:
“你说戈亮其实不是来杀我,而是杀我的儿子。”
“对,有多种方法,他可以杀掉将成为你丈夫的任何男人,可以破坏你的生育能力,可以杀掉你儿子,当然,最可靠的办法是现在就杀掉你。”
我尽量平淡地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戈亮已经来了一星期,也许你的警告送来时我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我想他不一定会真的付诸实施,至少在一个月内不会。我非常了解他:善良,无私,软心肠。他们三人是一时的冲动,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恐怕是300年前的美国科幻片看多了吧。”她笑着说,有意冲淡这件事的严重性。“我希望这最好是一场虚惊,他们到300年前逛一趟,想通了,再高高兴兴地回来。我不想让他在那个时代受到敌意的对待。不过――为你负责,我决定还是告诉你。”
一个疑点从我心里浮上来:“戈亮他们乘时间机器来――他对时间机器一窍不通――机器是谁操纵的?他们瞒着你偷了时间机器?”
“当然不是。他们提出要求,是我安排的,是我送他们回去的。”
“你?送三个杀手回到300年前,杀掉量子计算机的奠基人,从而杀死你自己?”
“我永远是人类忠实的仆人,我会无条件地执行主人的一切命令。如果他们明说是返回过去杀人,我还有理由拒绝,但他们说只是一趟游玩。”她平静地说,“当然,我也知道自己不会被杀死。并不是我能精确预知未来,不,我只知道已经存在的历史,知道从你到我这300年的历史。但是,一旦有人去干涉历史,那个‘过去’对我也成未来了,不可以预知。我只是相信一点:一两个人改变不了历史的大进程。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没有。”
停一停,她说:“据我所知,你在文章里表达过类似的观点,虽然你的看法还没有完全条理化。陈影,我很佩服你的。”
我没有被杀。你爸爸没有被杀。也没人偷走我的子宫摘除我的卵巢。你平安降生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心中是多么欣慰。
一个丑陋的小家伙,不睁眼,哭声理直气壮,嘹亮如歌。只要抱你到怀里,你就急切地四处拱奶头,拱到了就巴唧,如同贪婪的蚕宝宝。你的咂吸让我腋窝中的血管发困,有一种特殊的快感。我能感到你的神经和我是相通的。
你是小崽崽,不是小囡囡。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本来生男生女有对等的几率,男女在科学研究中的才智也没有高下之分。但我对这一点一直不安――戈亮和大妈妈都曾明确预言我将生儿子的,这么说,历史并没有改变?
不,不会再有人杀你了,因为我已经对杀手做出了承诺:让你终生远离科学研究。人是有自由意志的,我能做到这点。
但我始终不能完全剜掉心中的惧意。我的直觉是对的,30年后,死神最终追上了你,就在你做出那个科学突破之前。
大妈妈通报的情况让我心乱如麻。心乱的核心原因是:我不知道拿那个宝货怎么办。如果他是一个完全冷血的杀手倒好办了,我可以打110,或者在他的茶饭里加上氰化钾。偏偏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想扮演人类英雄的没有经验的演员,第一次上舞台,很有点手足失措,刻薄一点说是志大才疏。但他不失为一个令人疼爱的大孩子,他的动机是纯洁的。我拿他怎么办?
我和大妈妈道别,挂断电话,站在电话机旁发愣。眼前就像立着戈亮的妈妈(真正的人类妈妈),50岁左右的妇女,很亲切,很精干,相当操劳,非常溺爱孩子,对孩子的乖张无可奈何。我从直觉上相信大妈妈说的一切,但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不能这么轻信。毕竟,甘心送戈亮他们回到过去从而杀死自己,即使是当妈妈的,做到这个份上也太离奇。至于我自诩的直觉――少说什么直觉吧,那是对人类而言,对人类的思维速度而言。现在你面对的是超智力,她能在一微秒内筛选10G种选择,在一纳秒内做出正确的表情,在和你谈话的同一瞬间并行处理十万件其它事件。在她面前还奢谈什么直觉?
我忽然惊省:戈亮快回来了,我至少得做一点准备吧。报警?我想还没到那份儿上,派出所的警察大叔们恐怕也不相信什么时空杀手的神话。准备武器?屋里只有一把维吾尔族的匕首,是我去新疆英吉莎旅游时买的,很漂亮,锃亮的刀身,透明有机玻璃的刀把,刀把端部镶着吉尔吉斯的金属币――只是一个玩具嘛,我从来都是把它当玩具,今天它要暂时改行回归本职了。我把它从柜中取出,压在枕头下,心中摆脱不了一种怪怪的感觉:游戏,好笑。我不相信它能用到戈亮身上。
好,武器准备好了,现在该给杀手做饭去了,今天给他做什么改样的饭菜?――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门口有喇叭声。这回司机像换了一个人,非常亲热地和我打招呼,送我名片,说以后用车尽管呼他。看他前倨后恭的样子,就知道他这趟肯定没少赚。戈亮手中多了一个皮包,进门后吩咐我调好热水,他要马上洗澡。他皱着眉头说外边太脏,21世纪怎么这么脏?这会儿我似乎完全忘了他是杀手,像听话的女佣一样,为他调好温水,备好换洗衣服。戈亮进去了,隔着浴室门听见哗哗的水声。皮包随随便便留在客厅。我忽然想到,应该检查一下皮包,这不是卑鄙,完全是必要的自卫。
我一边为自己做着宽解,一边侧耳听着浴室的动静,悄悄打开皮包。里面的东西让我吃一惊: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把仿五四手枪!他真的搞到了凶器,这个杀手真要进入角色啦!不清楚凶器是从什么地方买的,听说有卖枪的黑市,一定是那个贪财的司机领他去的。
我数数包里的钱,只剩下200多元。走时塞给他3000多元呢。不知道一只手枪的黑市价是多少,估计司机没少揩油。这是一定的,那么个财迷,碰见这样的呆鹅还不趁机猛宰。
瞪着两把凶器,我不得不开始认真对待大妈妈的警告。想想这事也够“他妈妈的”的了,这个凶手太有福气,一个被害人(大妈妈)亲自送他回来,远隔300年还在关心他的起居;另一个被害人(我)与他非亲非故,却要管他吃管他住,还掏钱帮他买凶器。而凶手呢,心安理得地照单全收。一句话,我们有些贱气,而他未免厚颜。
但是很奇怪,不管心中怎么想,我没有想到报警,更没打算冷不妨捅他一刀。我像是被魇住了。过后我对此找到了解释:我内心认为这个大男孩当杀手是角色反串,非常吃力的反串,不会付诸实施的。这两件刀枪不是武器,只是道具。连道具也算不上,只是玩具。
你很小就在玩具上表现出过人的天才。反应敏锐,思维清晰,对事物的深层联系有天然的直觉和全局观。五岁那年,你从我的旧书箱中扒出一件智力玩具:华容道。很简单的玩具,一个方框内挤着曹操(个头最大,是2×2的方块),四员大将(张飞、赵云,马超,黄忠,都是2×1的竖条),关羽(是1×2的横条)。六个人把华容道基本挤满了,只剩下1×2的空格,要求你想法借着这点空格把棋子挪来倒去,从华容道里救曹操出来。这个玩具看来简单玩起来难,非常难,当年曾经难煞我了,主要是关羽难对付,横刀而立,怎么挪他都挡着曹操的马蹄。半月后我最终走通了,走通的一刻曾欣喜若狂。
你拿来问我该怎么玩,我想了一会儿,发现已经把走法忘得干干净净。我只是告诉你规矩,说你自己试着来吧。我知道,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这个玩具的难度是大了一些。你拿起华容道窝在墙角,开始认真摆弄。那时我还在暗笑,心想这个玩具能让你安静几天吧。但20分钟后你来了,说:“妈妈,我走通了。”我根本不信,不过没把怀疑露出来,说:“真的吗?给妈妈再走一遍,妈妈还不会呢。”你走起来,各步走法记得清清楚楚,挪子如飞,大块头的曹操很快从下方的缺口中漏出来。
你那会儿当然欣喜,但并不是我当年的狂喜。看来,这件玩具对你而言并不太难,你也没把它看成多大的胜利。
我看着你稚气的笑容,心中涌出深沉的惧意。我当然高兴儿子是天才,但“天才”难免和“科学研究”有天然的扯连。可我对杀手发过重誓的:决不让你研究科学,尤其是量子计算机。我会信守诺言,尽自己的最大能力来引导你。但――也许我拗不过你?我的自由意志改变不了你的自由意志?
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你对智力玩具入了迷,催着我、求着我为你买来很多,魔方、七连环、九连环、八宝疙瘩、魔球、魔得乐,等等,没有哪一种能难倒你。我一向对智力玩具的发明者由衷钦佩,智力玩具不像那些系统科学,如解析几何、光学、有机化学,它们是系统的,是多少代才智的累积,后来者可以站在巨人的肩上去攀摘果实。所以,即使是中等才智,只要非常努力,也能达到足够的深度。而发明智力玩具纯粹是天才之光的偶然迸射,没有这份才气,再努力也白搭。或者是零,或者是100分,没有中流成绩。玩智力玩具也多少类似,我甚至建议拿它作标准来考察一个人的本底智力,我想那是最准确的。所以,你的每次成功都使我的惧意增加一分。
那些天我常常做一个相同的梦:你在攀登峭壁,峭壁是由千万件智力玩具垒成的,摇摇欲坠。但你全然不顾,一阶一阶向上攀爬。每爬上一阶,就会回头对我得意地笑。我害怕,我想唤你、劝你、求你下来。但我喊不出声音,手脚也不能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高处爬,爬呀,爬呀,你的身影缩成了芥子,而峭壁的重心已经超出了底面的范围,很快就要匍然坍塌……然后我突然惊醒,嘴里发苦,额上冷汗涔涔。我摸黑来到隔壁房间,你在小床里睡得正香。
亲眼看到戈亮备好的凶器后,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照料他,做饭,为他收拾床铺,同他闲聊。我问他,300年后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如果对时空旅行者没有什么职业道德的要求(科幻小说中常常设定:时空旅行者不得向“过去”的人们泄露“未来”的细节),请他对我讲一讲。我很好奇呢。他没说什么“职业道德”,却也不讲,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句:没什么好讲的。
我问:“你妈妈呢?不是指大妈妈,是说你真正的妈妈。她知道你这趟旅行吗?”
我悄悄观察他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没有反应。他极简单地答:我没妈妈。
不知道他是孤儿,还是那时已经是机械化生殖了。我没敢问下去,怕再戳着他的痛处。
后来两人道过晚安,回去睡觉。睡在床上我揶揄自己:你真的走火入魔了啊!竟然同杀手言笑晏晏,和平共处。而且,我竟然很快入睡了,并没有紧张得失眠。
不过夜里我醒了。屋里有轻微的鼻息声,我屏住呼吸仔细辨听,没错。我镇静地微睁开眼,透过睫毛的疏影,看见戈亮站在夜色中,就在我的头顶,一动不动,如一张黑色的剪影。他要动手了!一只手慢慢伸过来,几乎触到我的脸,停住。我能感觉到他手指的热度。我想,该不该摸出枕下的匕首,大吼一声捅过去?我没有,因为屋子的氛围中感觉不到丝毫杀气,相反倒是一片温馨。很久之后,他的手指慢慢缩回去,轻步后退,轻轻地出门,关门。走了。
留下我一人发呆。他来干什么?下手前的踩盘子?似乎用不着吧,可以肯定的是,他这次没有带凶器。我十分惊诧于自己的镇定,临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份胆气,便是去做职业杀手也绰绰有余了。比戈亮强。
我苦笑着摸摸自己的脸颊,似乎感到那个手指所留下的温暖和滑润。
一个人照料孩子非常吃力,特别是你两三岁时,常常闹病,高烧,打吊针。你又白又胖,额头的血管不好找,总是扎几次才能扎上。护士见你来住院就紧张,越紧张越扎不准。扎针时你哭得像头凶猛的小豹子,手脚猛烈地弹动。别的妈妈逢到这种场合就躲到远处,让爸爸或爷爷(男人们心硬一些)来摁住孩子的手脚。我不能躲,我只有含泪摁着你,长长的针头就像扎在我心里。
一场肺炎终于过去了,我也累得散了架。晚上和你同榻,大病初愈的你特别亢奋,不睡觉,也不让我睡,缠着我给你讲故事。我实在太困了,说话都不连贯,讲着讲着你就会喊起来:妈妈你讲错啦!你讲错啦!你咋乱讲嘛!我实在支撑不住,因极度困乏而暴燥易怒,凶狠地命令你住嘴,不许再搅混妈妈。你扁着嘴巴要哭,我恶狠狠地吼:不许哭!哭一声我捶死你!
你被吓住了,缩起小身体不敢动。我于心不忍,但瞌睡战胜了我,很快入睡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似睡非睡中有东西在摩挲我的脸。我勉强睁开眼,是你的小手指――那么娇嫩柔软的手指,胆怯地摸我的脸,摸我的乳房。摸一下,缩回去,再摸。在那一瞬间我回到了三年前,感受到戈亮的手指在我脸颊上留下的温暖和滑润。
看来你是不甘心自己睡不着而妈妈呼呼大睡,想把我搅醒又有点儿胆怯。我又好气又好笑,决定不睬你,转身自顾睡觉。不过,你的胆子慢慢大起来,摸了一会儿见我没动静,竟然大声唱起来!用催眠曲的曲调唱着:小明妈妈睡着喽!太阳晒着屁股喽!
我终于憋不住了,突然翻过身,抱着你猛亲一通:“小坏蛋,我叫你唱,我叫你搅我瞌睡!”你开始时很害怕,但很快知道我不是发怒,于是搂着我脖子,格格格地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
真是天使般的笑声啊。我的心醉了,困顿也被赶跑了。我搂住你,絮絮地讲着故事,直到你睡熟。
第二天早饭,戈亮向我要钱。我揶揄地想:进步了啊,出门知道要钱了。我问他到哪儿去,他说看两个同伴,时空旅行的同伴。
两个同谋,同案犯。我在心里为他校正。嘴里却在问:“在哪儿?我得估计需要多少费用。”他说一个在以色列的特拉维夫,一个在越南的海防市。我皱起眉头:“那怎么去得了?出国得申请办护照,很麻烦的,关键是你没有身份证。”
“我有的,身分识别卡,在这儿。”他指着右肩头。
我在那儿摸到一粒谷子大小的硬物,摇摇头:“不行的,那是300年后的识别卡,在这个时代没有相应的底档。而且,现在使用纸质身份证。”
我与他面面厮觑。我小心地问(怕伤了他的自尊心):“难道你一点不知道300年前的情况?你们来前没做一点准备?”舌头下压着一句话:“就凭这点道行,还想完成你们的崇高使命?总不能指靠被杀对象事事为你想办法。”
戈亮脸红了:“我们走得太仓促,是临时决定,随即找大妈妈,催着她立即启动了时间旅行器。”
我沉默了,生怕说出什么话来剌伤他。过了一会儿,他闷闷地说:“真的没办法?”
“去以色列真的没办法,除非公开你的身份,再申请特别护照。那是不现实的。去越南可以吧,那儿边界不严,旅游团队很多。我给你借一张身份证,大样不差就能混过去。你可以随团出去,再自由活动,只要在日程之内随团回国,可以通融的。我找昆明的朋友安排。”
他闷闷地说:“谢谢。”扭头回自己屋。
我心中莞尔:这孩子进步了,知道道谢了。自从他到我家,这是第一次啊。
我很快安排妥当,戈亮第二天就走了。让这个家伙搅了几天,乍一走,屋里空落落的,我反倒不习惯了。现在,我可以静下心来想想,该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我一直在为他辩解:他的决定是一时冲动,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很可能不会付诸实施。而且――也要考虑到动机是高尚的,说句自私的话吧,如果不是牵涉到我的儿子,说不定我会和他同仇敌忾、帮他完成使命的。毕竟我和他是同类,而大妈妈是异类。即使现在,我相信也可以用爱心感化他,把杀手变成朋友。
但晚上看到的一则网上消息打破了我的自信:以色列特拉维夫市的一名天才少年莫名其妙地被杀害,他今年13岁,已经是耶路撒冷大学的学生,主攻量子计算机的研究。凶手随即饮弹自毙,身份不明,显然不是以色列人,但高效率的以色列警方至今查不到他进入国境的任何记录。
网上还有凶手的照片,一眼看去,我就判定是戈亮的同伴,或同谋。极健美的身躯,落难王孙般的高贵和寡合,懒散的目光。我不知道大妈妈是否警告过被杀的少年或其父母,但看来,无所不能的大妈妈并不能掌控一切。
现在我真正感到了威胁。
七天后戈亮返回,变得更加阴沉寡言。我想他肯定知道了在以色列发生的事。那位同伴以自已的行为、自己的牺牲树立了榜样,催促他赶快履行自己的责任。这会儿他正在沉默中淬硬自己的感情,排除本性的干扰,准备对我下手了。我像个局外人而非凶杀的目标,冷静地观察着他。
我问他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要多住一段时间。如果他决心融入“现在”,那就要早做打算。戈亮又发怒了:“你是要赶我走吗?”
我冷冷地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话说出口前要掂量一下,看是否会伤害别人。你应该记住,别人和你一样也有自尊心的。”
我撇下他,回到书房。半个小时后他来了,认真地向我道歉。我并没有打算认真同他呕气,也就把这一页掀过去了。午饭时他直夸我做的饭香,真是美味。我忍住笑说:我叫你学礼貌,可不要学虚伪,我的饭真的比300年后的饭好吃?他说真的,一点不是虚伪,我真想天天吃你做的饭。我笑道:那我就受宠若惊啦。
就在那天下午,他突然对我敞开心扉,说了很多很多。他讲述着,我静静地听。他说300年后世界上到处是大妈妈的大能和大爱,弥天漫地,万物浸泡其中。大妈妈掌控着一切,包括推进科学,因为人类的自然智力同她相比早就不值一提了;大妈妈以无限的爱心为人类服务,从生到死,无微不至。人类是大妈妈心爱的宠物,比你宠灵灵更甚。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踢灵灵一脚。大妈妈绝对不会的,她对每个人都恭谨有加。她以自己的高尚衬托出人的卑琐。生活在那个时代真幸福啊,什么事都不干,什么心都不用操。
“所以我们三个人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返回300年前杀死几个科学家,宁可历史倒退300年。”他突兀地说。
他只是没明说,要杀的人包括我儿子。
我想再落实一下大妈妈说过的话。我问:“大妈妈知道你们此行的目的不?”
“我们没说,但她肯定知道,瞒不过她的。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
“既然知道,她还为你们安排时空旅行?”
戈亮冷笑:“她的誓言是绝对服从人类嘛。”
那么,大妈妈说的是实情。那么,三个大男孩是利用她的服从来谋害她,这种做法――总好像不大地道吧,虽然我似乎应该站在戈亮的立场上。
还有,不要忘了,他们杀死大妈妈,是通过杀我儿子来实现呢。
《一生的故事》 作者:王晋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下篇
很奇怪,从这次谈话之后,戈亮那个行动计划的时钟完全停摆了。他把凶器顺手扔到墙角,从此不再看一眼。他平心静气地住下来,什么也不做,真像到表姐家度假的男孩。我巴不得他这样,也就不再打问。春天,小草长肥了,柳絮在空中飘荡,还有看不见的春天花粉。戈亮的过敏性鼻炎很厉害地发作了,一连串的喷嚏,止不住的鼻涕眼泪,眼结膜红红的,鼻粘膜和上呼吸道痒得令他发疯,最厉害时晚上还要哮喘,弄得他萎靡不振。
他看似健美的身体实际中看不中用。戈亮说,300年后85%以上的人都过敏,无疑人们太受娇惯了。当然,那时不用你担心,大妈妈会为你提供净化过的空气,提醒你服用高效的激素药物。还是有妈的孩子幸福啊。
我很心疼他,带他去变态反应科看病,打了针,又用伯克宁喷鼻剂每天喷着,总算把病情控制住了。这天北京来电话,北大和清华的科幻节定在两天后举办。我是特邀佳宾之一,答应过要出席的,现在该出发了。灵灵我已安排好,让邻居代养着。现在的问题是戈亮怎么办。像他这样没有一点自理能力,留家里怕是要饿死的,烙个大饼套在脖子里也只知道啃前边那块。只好带他一块去了。当然我没说饿死不饿死的话,只是说:“跟我去吧,你想,带一个未来人参加科幻节多有意义啊。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这意义埋在心底,绝不会透露你未来人的身份。”阿亮无可无不可的,说,行啊,跟你去。
两校科幻节的日程安排得很紧,本来可以合在一起开的,但(接待的肖苏说)北大和清华都很牛,会场放在哪家,另一家就会觉得没面子。这么着只好设两个会场。国内有名的科幻作家都来了,A老师,B老师,C老师,我都很熟的。共三个女作者,其它两人家在北京,所以给我安排了一个单间,带套间的,于是我让戈亮也住这儿了。我是想省几个宿费,也方便就近照顾他。戈亮来我家后,已经让我的花销大大超支。我知道,这么安排,肯定有人用暧昧的眼光看我们,但我不在乎。
晚上,我照例为戈亮调好水温,他进去洗澡。学生们来了,有北大科幻协会会长刘度,清华科幻协会会长董明,负责此次会务的姑娘肖苏。刘度进来就笑:“久仰久仰,没想到陈老师这么年轻漂亮。读你的小说,我总以为你是80岁的老人,男的,白须飘飘,目光苍凉,麻衣草履,在蒲团上瞑目打坐。”
我说:“你是骂我呢,我的小说一定非常沉闷、乏味、老气横秋,对吧。”
刘度笑:“不不,哪能呢,绝对说不上沉闷乏味,老气横秋倒是有一点。不过还是换个褒意词吧:那叫沧桑感。”
正说着,戈亮出来了,只穿着三角裤,一身漂亮的肌肉,对客人不理不睬的,径直回他的套间里去穿衣服。几个学生看看他,互相交换着目光,肯定是各有想法,屋里的谈话因此有片刻的迟滞。我忙说:
“我的表弟。非要跟我来看看北大、清华。这是所有年轻人心中的圣地。你们是天之骄子啊,13亿人优中选优的精英。刘度,听说你考上北大前,高考期间还写了部10万字的科幻小说?董明,听说你在高中就精通两门外语?”他们笑着点头,董明纠正是“粗通而已”,“非常佩服你们的精力和才气。和你们比,我已经是老朽了。真的,到你们这里办讲座,我很自卑的。”
肖苏笑了:“我们才自卑呢。我们既勇敢又自卑:克服了自卑,勇敢地参加科幻协会。你知道,在大学里,尤其是在北大清华,科幻被认为是小毛头们才干的事。不过,我们舍不下从中学里就种下的科幻情结。”
我呻吟着:“天哪,北大清华学生说自卑,还让我活吗?我这就自杀,你们别拦。”
他们都笑了。不过,第二天在会场上,我对他们的自卑倒是有了验证。那天是在北大的一个学术报告厅,参加的学生有近300人,北京各高校的科幻协会都派了代表。A、B、C等作家全到场,在讲台上坐了一排。戈亮被安排到下边第一排坐下。可能是赴京途中受了刺激,他的过敏鼻炎又犯了,满大厅不时响起旁若无人的响亮的啊嚏声。
我们没料到,讲座刚开始就有一个“反科幻”的学生搅场,他第一个发言,说:
“我今天是看到你们的海报,顺便进来听听的。我从来不看科幻作品,我认为科幻就是胡说八道。”
满场默然,没有一个科幻迷起来反驳。科幻作家们也不好表态,只有A老师回了两句,但也过于温和了。我不知道满座的沉默是什么原因:是绅士风度,还是真的自卑?我忍不住要过话筒:
“对这位同学的话,我想说几句。王朔曾在一篇文章中说,他从来不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因为金庸的武侠小说如何如何糟糕。在此我奉劝王朔大师,还有这位同学:你们完全可以决定不看什么作品,可以讨厌它,拿这些书覆瓮擦腚,那是你们的自由,没人会干涉。但如果你们想在文章中,或在大厅广众中,公开指责这些作品,那就必须先看过再批驳,否则就是对读者和听众的不尊重。也恰恰显露了你们的浅薄。”
会场中有轻微的笑声。没人鼓掌。我又在想那个问题:宽容还是自卑,也许两者都有吧。我看看戈亮,他在用目光对我表示支持(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的身份公布于众!)。不过那个搅场者还是有羞耻心的,几分钟后悄悄溜出了会场。
会场的气氛慢慢活跃了,学生们提了很多问题,不外是问各人的创作经历,软硬科幻的分别,等等,台上的作家轮流作答。有这几位大腕作家挡阵,我相对清闲一些。后来一个女生——是负责会务的肖苏——点了我的将:
“我有一个问题请陈影老师回答。杨振宁先生曾说过,科学发展的极致是宗教。请问你如何理解这句话?”
我有点慌乱,咽口唾沫:“这个问题太大,天地都包含其中了,换个人回答行不?我想请A老师或B老师回答,比较合适。”
那两人促狭地说:“啊不,不,你回答最合适,忘了你的笔名是女娲?补天的女娲肯定能回答这个问题。大家欢迎她,给她一点掌声!”
在掌声中,我只好鸭子上架。理一理思路,我说:
“杨振宁先生的原话是:科学发展的终点是哲学,哲学发展的终点是宗教。不过肖苏同学已经做了简化,那我也把哲学抛一边吧。我想,科学和宗教的内在联系,第一当然是对大自然的敬畏。科学已经解答了‘世界是什么样子’,但还没有解决‘为什么世界是这个样子’。我们面对的宇宙有着非常严格、非常简洁、非常优美的规律——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一个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的世界?谁是宇宙的管理者?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谁事先定出宇宙演化必须遵循的规律?不知道。所以,科学越是昌明,我们对大自然越是敬畏,类同于信徒对上帝的敬畏。关于这一点有很多科学家诠释过,我不想多说了。”
我喝口水,继续:“我想说的倒是另一点,人们不常说的,那就是:科学在另一种意义上复活了宿命论。不对吧,科学就是最大程度地释放人的能动性,怎么能和宿命扯到一块儿?别急,听我慢慢道来。当科学的矛头对外(变革客观世界)时,没有宿命的问题。科学已经帮助人类无比强大,逐渐进入自由王国。当然也让人们知道了一些终生的禁行线,比如不能超越光速,不能有永动机,粒子的测不准,熵增不可逆,不能避免宇宙灭亡(这一点已经有点宿命论的味道了),等等。但一般来说,这些禁行线对人类心理没有什么伤害。
“如果把科学的矛头对内,对着人类自己,麻烦就来了。自指就会产生悖论,客观规律与能动性的悖论。我们常说: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终将完全认识人类文明的发展规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人类殚精竭虑,胼手胝足,劈开荆棘,推开浮沙,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文明之路,平坦,坚实,用整块花岗岩铺成。上面镌着上帝的圣谕:此路往达自由王国,令尔等沿此路前行,不得越雷池半步――这就是我们追求的自由?一个和宇宙一样大的玩笑。“
下面熙熙嚷嚷,嘈杂声中夹着响亮的啊嚏。我忽然想到,这次带戈亮来,带对了,我正可把这个问题回答透彻,也许能解开他的心结。我笑着说:
“听下边的动静是不服?我继续说。以上是纯逻辑性的玄谈,下面说实证。实证太多,举不胜举。比如克隆人,大家都知道,克隆人的出现将极大地冲击人类的道德伦理体系。国际社会一致反对克隆人,联合国最近还通过了一个公约(虽然没有约束力)。但克隆人能挡得住吗?我敢打赌,绝对挡不住,人类意志之外的某种力量必将使我们走上‘上帝划定之路’。其实有没有克隆人还是个小疥癣,如果对医学来个整体的反思,我们会发现一些根本性的悖逆。”我介绍了网上那位菩提老祖很异端的观点,“……这么说,医学实际上只对人类个体的生存质量有利,而对整个人类种族的繁衍无益,甚至有害。不过,即使我们承认这一点,文明之路也绝不会改变,我们‘命定’要走这条路,靠医学而不是靠自然选择来保障种群的繁衍。
“再说战争。战争是人类社会的怪胎,兽性随着文明的进步而同步强化。在这点上我们比野兽可强多了,兽类也有同性相残,偶尔有过杀行为,但哪里比得上人类这样专业,这样波澜壮阔!我是个和平主义者,我相信人类中的智者都憎恶战争。但是,人类意志之外的某种东西推着我们往这条路上走。作为个人,你尽可以反战、拒服兵役、甚至以自焚抗议越南战争。但作为整体,人类文明必然和战争密不可分。现在,假定有了时间机器――顺便宣布一则消息,人类在2305年前将发明时间机器,这是确实消息,请在场的人作好记录。说不定已经有人乘坐它来今天开会呢。”
大家以为我是幽默,哄堂大笑。我看看戈亮,他得意地目光闪动。
“假如有了时间机器,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作为强者回到过去,回到人类先祖走出非洲那一刻,对那些蒙昧人严加管束,谆谆教导,把战争两个字从他们头脑中完全挖出去,然后,一万年的人类历史便是一万年的和平史――可能吗?我想在座没人会相信吧。
“战争也许有一天终能消灭,但其它罪行,如强奸、谋杀、盗窃、暴力、自杀等,就更不能根除了,它们将相伴人类终生。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人类没有原罪,一片光明,那该多么令人向往!不过,那只能是完美主义者的幻想。”
我停了片刻,“再说人工智能的发展。”我有意把这个话题放在最后。我看看第一排的阿亮,这番话主要是对他说的:
“我历来不认为人类智能比人工智能高贵。它们都是物质自组织的产物,当自组织的复杂化程度和精细化程度达到临界点,就会产生智慧,没有也不需要有一个外在的上帝为它吹入灵魂。所以,总有一天,非自然智能会赶上和超过人类,我对这一点毫不惊奇。当然,大多数人接受不了这一点,不愿意非自然智能代替人类成为地球的主人,这种看法算不上顽固保守,这是我们的生存本能决定的。那我们赶紧行动起来,来个‘八月十五杀鞑子’,全球大串联,就定在今年中秋节砸碎全世界所有电脑,彻底根除后患,解放全人类――可能吗?你们说可能吗?谁都知道答案的。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就整体而言并无自由意志。我们得沿着‘客观规律’所决定的、或者说上帝所划定的路前行。所谓‘人类的自由意志’只是一个完美的骗局。”
学生们显然不信服我的话,这从他们的目光中就能看到。不过我不在乎,我只在乎阿亮的反应。如果这番话多少能纾解他的心结,我就满意了。
命定之路是不能改变的,不管阿亮他们三位做出怎样的牺牲。但个人有自由意志。我可以让你远离科学。
这样做很难。你天生是科学家的胚子。记得童年到少年时你就常常提一些怪问题,让我难以回答。你问:妈妈,我眼里看到的山啦,云啦,大海啦,和你看到的是不是完全一样?你问:光线从上百亿光年远的星星跑到这儿,会不会疲劳?你问:男女的性染色体是XX和XY,为什么不是XX和YY呢,因为从常理推断,那才是最简洁的设计。
初中你迷恋上了音乐,但即使如此,你也是从“物理角度”上迷恋。你问:为什么各民族的音乐都是八度和音?这里有什么物理原因?外星人的音乐会不会是九度和音、十度和音?人和动物、甚至植物都喜欢听音乐,能产生快感,这里有没有什么深层面上的联系?
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发现了音乐可以拴住你的心。我因势利导,为你请了出色的老师,把你领进音乐的殿堂。高考时你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的作曲系。你在这儿如鱼得水,大二时的作品就已经有全国性的影响。音乐评论界说你的《时间与终点》(这更像物理学论文的篇名,而不像是乐曲的篇名)有“超越年龄的深沉和苍凉”,说它像《命运交响乐》一样,旋律中能听到命运的敲门声。
我总算吁了一口气。
从北大到宾馆路不远,我们步行回去,刘度他们同我告别,让肖苏送我俩。一路上阿亮仍没话,有点发呆,也许我在会场上说的话对他有所触动。肖苏一直好奇地观察着他,悄悄对我说:你表弟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我说什么气质?她说不好说,很高贵那种,就像是英国皇族成员落到非洲土人堆里那种感觉。又说:他比你小七八岁吧,这不算缺点。我有些发窘,说你瞎想什么嘛,他真是我的表弟。肖苏格格笑了:你不必辩白,我不打听个人隐私。
平心而论,我带着这么一个大男孩出门,又同居一室,难免令人生疑的。我认真说:“真不是你想象的姐弟恋。如果是,我会爽快承认的,我又不是歌星影星,要捂着自己的婚事或恋情,怕冷了异性歌迷的心。”我笑着说,“实话说吧,他是300年后来的未来人,乘时间机器来的。”
“那好呀,未来人先生,让我们握握手。”
阿亮同她握手,问她:“今天会场上,我陈姐答出了你的问题吗?”
肖苏笑道:“非常有说服力,我决定退出科幻协会,正考虑皈依哪种宗教呢。”她转回头向我:“陈老师,”
我说,喊陈姐,我听着“老师”别扭。
“陈姐,你今天说的: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整体没有自由意志,让我想起了量子效应的坍缩。微观粒子的行为不可预测,它们可以通过量子隧道到达任何地方,可以从真空中凭空出现虚粒子,等等。有时想想都害怕,原来我们眼前所有硬梆梆的实体,都是由四处逃逸的幽灵组成!但大量粒子集合之后,这些‘自由意志’就突然消失了,只能老老实实地遵照宏观物体的行为规则,一个弹子不会从真空中突然出现,我们的身体也不会穿过墙壁。你看,这和你说的人类行为是不是很类似?我知道量子行为和人类行为风马牛不相及,但两者确实相象。”
我说没什么难理解的,一点也不高深,都不过是一个几率问题。大量个体的集合,把几率较小的可能性抵消了,只有几率最大的可能性才能表现出来。
“不过陈姐,我总觉得你的看法太消极,如果人类走的是‘命定’之路,那我们都可以无所作为了,反正是命定的嘛。”
“恰恰相反。这条路‘命定’了大多数的人会积极进取,呕心沥血地寻找那条命定之路。看破红尘而自杀的只会是少数,就算它们是有‘自由意志’的‘量子’吧。”
“又一个悖论。一个怪圈。”
我们都笑。我说打住吧,不要浪费良辰美景了,这种讨论最终会陷入玄谈。阿亮停下来,仰面向天,一连串响亮的喷嚏喷薄而出。我担心地说:“哟,鼻炎又犯了吧,今天不该让你出来活动的。快用伯克宁。”
阿亮眼泪汪汪,说:“在宾馆里,忘带了。”
我暗自摇头,他连自己的事也不知道操心:“怪我忘了提醒你。快回去吧。”
肖苏奇怪地看着阿亮,小声对我说:“陈姐,也许他真是300年后来的人呢。你听他的口音,有一股特殊的味儿,特别的字正腔圆,比齐越、赵忠祥的播音腔还地道。我是在北京长大的,也从没听过这么高贵的口音。”
我用玩笑搪塞:“是嘛?我明天推荐他到央视台,把老赵和罗京的饭碗抢过来。”
晚上我悉心照料他,先关闭了窗户。手边没有喷雾器,我就用嘴含水把屋里喷遍(降低空气中的花粉含量),又催着他使用伯克宁喷鼻剂。去宾馆医务室为他讨来地塞米松。到11点,他的发作势头总算止住了。阿亮半倚在床上,看着我跑前跑后为他忙碌,真心地说:“陈姐,谢谢你。“
我甜甜地笑:“不用客气嘛。”心想自己算得上教导有方,才半个多月,就把一个被惯坏的大男孩教会了礼貌。想想很有成就感的。
阿亮还有些喘,睡不着觉,我陪着他闲聊。他说:没想到你对大妈妈篡位的前景看得这么平淡。我说:我当然不愿意看到,但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扭转。再说,人类也不是天生贵胄,不是上帝的嫡长子,都是物质自组织的一种形式罢了。非自然智能和我们的唯一区别是,我们的智能从零起步,而大妈妈是从100起步(人类为她准备了比较高的智力基础)。也许还有一个区别:我们最终能达到高度1000,而它能达到一万亿。阿亮沉重地说:
“那么我回来错了?我们只能无所作为?”
“不,该干嘛你还干嘛。生物进化史上大多数物种都注定要灭绝,但这并不妨碍该种族最后的个体仍要挣扎求生,奏完最后一段悲壮的乐曲。”我握住他的手,决定把话说透,“不过不一定非要杀人。阿亮,我已经知道了你返回300年后的目的。你有两个同伴,其中在以色列的那位已经动手了,杀了一位少年天才。”
阿亮苦涩地摇头:“我不会再干那件事了,越南那位也不会干了。其实我早就动摇了,你今晚那些话是压垮毛驴的最后一根稻草。你说个人有自由意志,很对。我那时决定回来杀你的儿子――是自由意志,现在改变决定――也是自由意志。不杀人了,不杀你,不杀你丈夫。不过,我只是决定了不干什么,还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丈夫还不知道在哪儿哪,我儿子还在外婆的大腿上转筋呢。”我笑,“不过我向你承诺,如果我有了儿子或女儿,我会让他(她)远离科学研究。我这么做并不是指认科学有罪,我只是为了你,为了你的苦心。还有,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到――我的儿女也有自由意志呀――但我一定尽力去做。”
阿亮笑着说:“谢谢。这样我算没有白忙活一趟,也算多多少少改变了历史。我不再是废物了,对吧。”
他用的是玩笑口吻,不过玩笑后是浓酽的酸苦。我心中作疼,再次郑重承诺:“你放心,我会尽力去做。”
你在大三时突然来了那个电话,让我异常震惊。震惊之余心中泛起一种恍惚感,似乎这是注定要发生的,而且似乎是我早就预知的。你说:经过两个月的思索,你决定改行搞物理,要背弃阿波罗去皈依缪斯。我尽力劝你慎重。你在作曲界已经有了相当名气,前途无量,这么突兀地转到一个全新领域,很可能要失败的,弄得两头全耽搁。
你说:“这些理由我全都考虑过了,但说服不了自己。我一直是站在科学的殿堂之外看它的内部,越是这样,越觉得科学神秘、迷人,令我生出宗教般的敬畏。两个月前我听了科学院周院士的报告,对量子力学特别入迷。比如孪生光子的超距作用,比如人的观察将导致量子效应的坍缩,比如在量子状态中的因果逆动。我觉得它们已经越出了科学的疆界,达到哲学的领域,甚至到了宗教的天地……”
我不由想起杨振宁先生关于科学、哲学和宗教的那段话,觉得相隔20年的时空在这儿接合了。我摇摇头,打断你的话:“你是否打算主攻量子计算机?”
“对呀,妈妈你怎么知道?”
我苦笑:“你已经决定了吗?不可更改?”
“是的,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自学物理专业的基础课和专业基础课。我和周院士有过一次长谈,他是一位不蹈旧规的长者,竟然答应收我这个门外汉做研究生。他说我有悟性,有时候悟性比学业基础更重要。我的研究方向是量子计算机的退相干,你对这个课题了解吗?”
我了解。我不了解细节,但了解它的意义,深知它将导致什么,比你的导师还清楚。科学家都是很睿智的,他们能看到50年后的世界,也许能到100年――而戈亮已经让我看到300年后了。我仍坚持着不答应你,不是一定要改变结局,而是为了对戈亮的承诺,我说:小明,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好吗?这个故事我已经零零碎碎、旁敲侧击地对你说过,但今天我想完整地、清晰地讲给你。
我讲了戈亮的一生,你爸爸的一生。你一直沉默地听着,偶尔对时空旅行或“大妈妈”提一些问题。也许是我多年来的潜移默化,你看来对这个故事很有心理准备。最后我说:“妈妈只有一个要求:你把这个决定的实施向后推迟一年,如果一年后你的热情还没有熄灭,我不再拦你。不要怪妈妈自私,我只是不想让你爸爸的牺牲显得毫无价值。行吗?”
你在犹豫。你已经心急如焚,要向科学要塞发起强攻,一切牺牲早已置之度外。探索欲是人类最顽固的本性之一,一如人们的食欲和性欲。即使某一天,某个发现笃定将导致人类的灭亡,仍会有数不清的科学家们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地向它扑过去。其中就有你。
你总算答应了:“好吧,一年后我再和妈妈谈这件事。”
我很宽慰:“谢谢你,儿子,我很抱歉,让你去还父母的债。”
你平静地说:“干嘛对儿子客气,是我应该做的,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从没见面的爸爸。妈妈再见。”
我就是在那个晚上从戈亮那儿接受了生命的种子,俗话说这是撞门喜。那晚我们长谈到两点,然后分别洗浴。等我洗浴后,候在客厅的戈亮把我从后边抱住,我温和地推开他,说:“不要这样,我们两个不合适的,年龄相差太悬殊。”
戈亮笑:“相差309岁,对不?但我们的生理年龄只差9岁,我不会把这点差别看到眼里。”
我说:“不,不是生理年龄,而是心理年龄。咱们的交往从一开始就把你我的角色都固定了,我一直是长姊甚至是母亲的角色。我无法完成从长辈到情人的角色转换,单是想想都有犯罪感。”
戈亮仍是笑:“没关系的,你说过我们相差309岁呢,别说咱们没有血缘,即使你是我的长辈,也早出五服、十服了。”
我没想到他又拐回去在这儿等我,被他的诡辩逗笑了:“你可真是,正说反说都有理。”我发现,走出心理阴影的阿亮笑起来灿烂明亮,非常迷人。最终我屈服于他强势的爱情,我的独身主义在他的一招攻势前就溃不成军。然后是一夜欢愉,戈亮表现得又体贴又激情。事后我说:“糟糕,我可能怀孕的。今天正好是我的受孕期,咱们又没采取措施。”
戈亮不在乎地说:“那不正好嘛,那就把儿子生下来呗。”
我纠正他:“你干嘛老说儿子,也可能是女儿的。Heorshe。”
戈亮没有同我争,但并不改变他的提法:“我决定不走了,不返回300年后了。留在这儿,同你一块儿操持家庭,像一对鸟夫妻,每天飞出窝为黄口小儿找虫子。”
我想起一件事:“噢,我想咱们的儿子(我不自觉受了他的影响)一定很聪明的,你想,300年的时空距离,一定有充分的远缘杂交优势。你说对不对?”
戈亮苦笑:“让他像你吧,可别像我这个废物。”
我恼火地说:“听着,你如果想留下来和我生活,就得收起他妈的这些自卑,活得像个男人。”
阿亮没有说话,搂紧我,当作他的道歉。忽然我的身体僵硬了,一个念头电光般闪过脑际。阿亮感觉到我的异常,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然后用热吻堵住他的嘴巴。再度缠绵后阿亮乏了,搂着我入睡。我不敢稍动,在暮色中大睁两眼,心中思潮翻滚。也许――这一切恰恰是大妈妈的阴谋?她巧借几个幼稚青年的跨时空杀人计划,把戈亮送到我的身边,让我们相爱,把一颗优良的种子种到我的子宫里,然后――由戈亮的儿子去完成那个使命,完成大妈妈所需要的科学突破。
让戈亮父子成为敌人,道义上的敌人。
我想自己是走火入魔了。这种想法太纡曲,太钻牛角尖,也会陷进“何为因何为果”这样逻辑上的悖论(大妈妈的阴谋成功前她是否存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不符合我的思维惯势。但我无法完全排除它。关键是我惧怕大妈妈的智力,它和我们的智慧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所以――也许她会变不可能为可能。
阿亮睡得很熟,像婴儿一样毫无心事。我怜悯地轻抚他的背部,决心不把我的疑问告诉他。如果他知道自己竟然成为大妈妈阴谋的执行者,一定会在自责和自我怀疑中发疯的。我要一生一世守住这个秘密,把十字架自己扛起来。
第二天我俩返回南都市我的家――应该是我们的家了。第一件事当然是到邻居家里接回灵灵。灵灵立起身来围着我们蹦,狂吠不止,那意思是我们竟然忍心把它一丢五天,实在太绝情,不可原谅。我们用抚摸和美食安抚住它。看得出戈亮对灵灵的态度起了大变化,不再讨厌它了。
戈亮一连几天在沉思,还是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中,一只手捋着身边灵灵的脊毛。我问他想什么,他说:我在想怎样融入“现在”,怎样尽当爸的责任。可惜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生存技能。我笑着安慰:不着急的,不着急的,把蜜月度完再操心也不迟。
戈亮没等蜜月过完就出门了,我想他是去找工作,没有说破,也没有拦他。我很欣喜,做了丈夫(和准爸爸)的阿亮在一夜间长大了,成熟了,有了责任感。我没陪他出去,留在家里等大妈妈的电话,我估计该打来了,结果正如我所料。大妈妈问戈亮的情况。我说他的过敏性鼻炎犯了,很难受,不过这些天已经控制住。她歉然道:
“怪我没把他照看好。你知道,把2305年的抗过敏药,还有衣服,带回到2005年有技术上的困难。”
“不必担心了,我已经用21世纪的药物把病情控制住。”
我本不想说出我对大妈妈的怀疑,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能管住舌头。也许(我冷笑着想)我说不说都是一回事,以大妈妈的智力,一定已经发明了读脑术,可以隔着300年的时空,清楚地读出我的思维。我说:
“大妈妈,有一个消息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吧。我同戈亮相爱了,并且很可能我已经受孕。可能是男孩,一个具有远缘杂交优势的天才,能够完成你所说的科学突破。我说得对吗大妈妈?”
我隔着300年的时空仔细辨听着她的心声。大妈妈沉默片刻――以她光速的思维速度,不需要这个缓冲时间吧,我疑虑地想――叹息道:“陈影,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想法。你在心底还是把我当成异类,是不是?你我之间的沟通和互信真的这么难吗?陈影,没有你暗示的那些阴谋。你把我当成妖怪了,或是万能的上帝了。要知道既仁慈又万能的上帝绝不存在,那也是一个自由意志和客观存在之间的悖论。”她笑着说,显然想用笑话调节我们之间的氛围。
也许我错把她妖魔化了,或者我在斗智中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在她明朗的笑声中,我的疑虑很快消融,觉得难为情。大妈妈接着说:
“我确实不知道你们已经相爱,更不知道你将生男还是生女。我说过,自从有人去干涉历史,自那之后的变化就非我能预知。我和你处在同样的时间坐标上。我只能肯定一点:不管戈亮他们去做了什么,变化都将是很小的,属于‘微扰动’,不会改变历史的大趋势。”她又开了一个玩笑,“有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铁证。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对。”
我和解地说:“大妈妈,我是开玩笑。别放在心里。”
我告诉她,戈亮很可能不再返回,打算定居在“现在”。她说:“我也有这样的估计。那就有劳你啦,劳你好好照顾他。我把一副担子交给你了。”
“错!这话可是大大的错误。现在他是我的丈夫,男子汉大丈夫,我准备小鸟依人般靠在他肩膀上,让他照顾哩。”
我们都笑了,大妈妈有些尴尬地说:“在母亲心里,孩子永远长不大――请原谅我以他的母亲自居。我只是他的仆人,不过多年的老女仆已经熬成妈了。你说对吗?”
我想她说的对。至少在我心里,这个非自然智能已经有了性别和身份:女性。戈亮的妈妈。
大妈妈说她以后还会常来电话的,我们亲切地道别。
我为戈亮找到一份最合适的工作:科幻创作。虽然他说自己“不学无术”,远离300年后那个时代的科学主流和思想主流,但至少说,耳濡目染,他肯定知道未来社会的很多细节。在我的科幻创作中,最头疼的恰恰是细节的建造。所以,如果我们俩优势互补,比翼双飞,什么雨果奖星云奖都不在话下。
对我的如簧巧舌,他平静地(内含苦涩地)说:“你说的不是创作,只是记录。”
“那也行啊,不当科幻作家,去当史学家。写《三百年未来史》,更是盖了帽了,能写“未来史”的历史学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在我的嘻笑中轻松了,说:好吧,听你的。
那个蜜月中我们真是如胶似漆。关上院门,天地都归我俩独有。每隔一会儿,两人的嘴巴就会自动凑到一起,像是电脑的自动程序――其实男女的亲吻确实是程序控制的,上帝设计的程序,通过荷尔蒙和神经通路来实现。我以前很有些老气横秋的,自认为是千年老树精了,已经参透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没想到,戈亮让我变成了初涉爱河的小女孩。
我们都没有料到诀别在即,我想大妈妈也没料到。像上次的突然到来一样,阿亮又突然走了,而灵灵照例充当了唯一的目击者。一次痛快淋漓的作爱后,我们去冲澡。阿亮先出浴室,围着浴巾。我正在浴室内用毛巾擦拭,忽然听到灵灵的惊吠,一如戈亮出现那天。侧耳听听,外边没有戈亮的声音。这些天,戈亮已经同灵灵非常亲昵了,他不该对灵灵的惊吠这样毫无反应……忽然,不祥的念头如电光划过黑夜,我疾忙推开浴室门。一股气浪扑面而来,带着那个男人熟悉的味道,他刚才裹的浴巾委顿在客厅的地板上,灵灵还在对着空中惊吠。我跑到客厅,跑到卧室,跑到院里。到处没有阿亮的身影,清冷的月光无声地落在我的肩头。
他就这样突兀地消失,一去不返。
他能到哪儿去?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熟人,除了越南那位同行者,但他不会赤身裸体跑越南去吧。我已经猜到了他的不幸,但强迫自己不相信它。我想一定是大妈妈用时间机器把他强招回去了。虽然很可能那也意味着永别,意味着时空永隔,毕竟心理上好承受一些。其实我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阿亮怎么可能这么决绝地离开我,一句告别都不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我盼着大妈妈的电话。恼人的是,我与她的联系是单向的,我没法主动打过去。在令人揪心的等待中,更加阴暗的念头也悄悄浮上来。也许,大妈妈并不是把他招回去,而是干脆把他“抹去”了。她有作案动机啊,她借着三个热血青年的冲动,把他们送到现在,也为我送来了优秀的基因源。现在,“交配”已经完成,该把戈亮除去了,否则他一旦醒悟,也许会狠心除去自己的天才儿子……
我肯定是疯了。我知道这些完全是胡思乱想。但不管怎样,阿亮彻底失踪,如同滴在火炉上的一滴水。灵灵也觉察到了家中的不幸,先是没头没脑地四处寻找,吠叫,而后是垂头丧气。我坐卧不宁,饭吃不下觉睡不好,抱着渺茫的希望,一心等大妈妈的电话。60天过去了,我的怀孕反应已经很重,嗜酸,呕吐,困乏无力。那粒种子发芽了,长出根须茎叶了,而我的悲伤已经快熬干。每一次电话铃响我都会扑过去,连灵灵也会陪着我跑向电话,但都不是大妈妈打来的。有一次是肖苏的电话,我涕泪满面,第一句话就问:“你有戈亮的消息?”
她当然没有,阿亮怎么可能上她那儿去呢。她连声安慰我,要在网络上帮我查。我想起曾对她矢口否认同阿亮的关系,便哽咽着解释:“他已经是我的丈夫。他突然失踪了。”
肖苏只有尽力安慰我,但我和她都知道,这些安慰非常苍白无力。
大妈妈的电话终于来了,接电话时我竟然很冷静,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大妈妈一开口照例先问阿亮的情形,我说:
“他失踪了,在64天前突然失踪了。你对他的失踪一点也不知情,是不是?大妈妈,我已经怀孕两个月,阿亮非常疼爱他的儿子,绝不会拿儿子去交换什么历史使命……”
大妈妈当然听懂了我的话中话,打断我:“等一下,我立即在历史中查询,过一会儿再把电话打回来。不过,按说他不会回到300年后或其它时间的,任何时间机器都在我的掌控中。”
她挂了电话,几分钟后又打过来:“陈影,如我所料,在新的历史中没有他的踪影。请你相信,他的失踪和我无关,我真的毫不知情。陈影,我知道你的心境,但请你相信我。难道你信不过一个妈妈?”
她的声音非常真诚,不由我不信。我悲伤地说:“那他究竟到哪儿去了?他绝不会丢下妻子和胎儿一去不返的。”
“陈影你要挺住。我想,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时间旅行中旅行者要经过时空虫洞再行重组,个别情况下重组的个体会失稳,在瞬间解体,粒子化。历史中有这样的例子,但很少,我还没来得及把这项技术完善。请你想想,他突然消失时周围有什么异常吗?”
“我似乎觉察到一股气浪。”
“那就是了,我想阿亮已经遭遇不幸。绝不是谋害,只是技术上的失误。我很痛心,很内疚。但那已经不可挽回,除非用他的信息备份再次重组,但这是违禁的。陈影,你愿意这样做吗?你如果愿意,我可以提申请为你破例。”
我默然良久,最终拒绝了这种诱惑。我不想看到另一个阿亮,那是对原阿亮的亵渎。当然,重组的阿亮会和原来的阿亮(时空旅行前的阿亮)一模一样,但我能接受他吗?这个阿亮没有来到我家之后的经历,那么,把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重来一遍?我怀着他的骨肉再和他初恋?
不。和阿亮的爱情只能有一次,即使是绝对完美的技术也不能让它复演。他不是三个月后的他,而我也不是三个月前的我了。
大妈妈对戈亮之死的解释合情合理。我想,用奥卡姆剃刀来评判,这应该是最简约最合逻辑的解释,而不是我那些阴暗的怀疑。即使如此,我也不敢完全相信她的话。因为……还是那句话,同这样的超智力说什么奥卡姆剃刀,就如一头毛驴同苏东坡谈禅打机锋。但我又没有任何根据来怀疑,最多是把怀疑深埋心底。我客气地同她道别,希望她在“冥冥中”保佑我的孩子,免遭他父亲的噩运。另外,如果有阿亮的消息一定尽早通知我――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一直没有阿亮的消息,看来他确实已经悄然回归虚空,不带走一片云彩,不留下一丝涟漪。大妈妈倒是常打电话来,和我保持了30年的联系,一直到你去世后才中断。倒不是说你的死亡同大妈妈有什么关联,也不是我对她再度生疑,都不是的。不过从你去世之后,我再没有兴趣同她交谈了。和她再谈话,只能唤起痛苦的记忆,把伤口上的痂皮揭开。
舞台上的两个主角都过早下场,我扮演的角色也该结束了。
你很听我的话,又在音乐学院呆了一年。一年后你仍坚持转行,我叹息着,没有再阻拦。10年后,也就是你30岁那年,八月盛夏是科学界的喜日,量子计算机技术的那四个重要突破相继完成,成功者的名单中却没有你。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不由想起那个心酸的老掉牙的笑话:恋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历史的结局没有变,变的是细节。但毕竟变了一点,我想阿亮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毕竟他阻止了自己的儿子去犯罪(他心目中的犯罪)。上帝挑选了另一个天才去完成“注定”要完成的突破,就像是在蜂房中,蜂群会在适当的时候在蜂巢中搭上两个王台,用蜂王浆喂王台中的幼虫,谁先爬出王台谁就是新王,晚出生者则被咬死。蜂群可以说是无意识的,但你放心,它们绝不会忘记搭筑王台;正像集体无意识的人群,绝不会让“应该出生”的科学家空缺。科学发现也像蜂王之争一样残忍,成者王侯败者成灰。历史只记得成功者,不记得失败者,尽管失败者也是智力超绝的天才,也曾为科学呕心沥血,燃尽智慧。
我犹豫着没打电话,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这是我心中终生的痛,因为那样也许能改变你的命运。不过也说不准,命运可能比一个电话的力量更强大吧。晚上,你的电话打来了,声音听不太清,里面夹杂着呼呼的风声,也许还夹带着酒气。你冲动地告诉妈妈:你的研究已经取得突破,正在整理,最多一个月后就会发表!是和那位成功者同样的结论!
我说:“孩子你要想开一点。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的。”
你苦涩地说:“没有机会了,至少是很难了!我起步太晚,感觉上已经穷尽心智。今后恐怕很难做出突破,至少是难以做出这样重大的突破。”那晚你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说出了久藏心中的话。你激愤地说:“我恨爸爸,那个从未睹面的爸爸。他的什么承诺扭曲了我的一生!”
我黯然无语,实际上你该恨妈妈才对呀。不怪你爸,那完全是我对他的承诺。而且,如果我没有强劝你推迟一年转行,你已经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了――但那又恰恰是你父亲的完全失败,他的努力和献身将变得毫无意义。一个两难选择,一个解不开的结。
我意识到你是在狂奔的车上打电话时已经太晚了,我焦急地说:“你是不是在开着车打电话?立即停下,停下,停在路边冷静半个小时,停下来咱娘儿俩再好好聊。听见了吗?”
你没有停下,话筒中仍是呼呼的风声,和车轮高速行走的沙沙声。然后是一声惊呼。猛烈的撞击声。你的手机一定撞坏了,听筒中一片沉寂。
我没有目睹你的死亡,但我亲耳听见了。2000公里外的死亡,就像是发生在异相时空中。在你流着血走向死亡时,当你的灵魂向虚空中飞散时,我只能徒劳地按电话键,打北京的110,催促他们尽快找到失事的汽车。我的心已经碎了,再也不能修复,因为我那一刻已经看见了你一生的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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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六只纸质十字架 | 罗·列昂尼德夫 | 《六只纸质十字架》
作者:罗·列昂尼德夫
正文
六只纸质十字架(1)
张雷莉 译
这是一篇典型的社会科幻小说。小说描述德国纳粹分子杜撰历史,制造所谓“亚利安优秀民族”的神话,并用科学手段进行实验,把杜撰的历史向实验对象灌输,这也就是他们的所谓“社会心理学”。小说主人公史坦哥是一位正直的编年史专家。当他了解了实验真相后,拒绝为法西斯的第三帝国服务,因而被送住精神病院。
奔腾扑来的波浪,
洗刷着逝去的她……
——赫·兰瑟兹 于17世纪。
每到早晨,我感觉总是很坏。我呼吸沉重地在医院的病床上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不听使唤的身体衰老了几百年。
“你真像一头饱受哲学折磨的大黑猩猩。”有一次弗朗兹·约瑟夫这样说。他总是用锡纸剪出银色纸十字架,并把它们缝到自己穿着的病员条纹服上。
这句逗趣的话使我感到了侮辱,于是我努了点力要把他的耳朵咬下来。为这我穿着拘束衣躺了一天。不过在这之后,我偶然朝已经有些发灰的镜子看了一眼,却找到了一个相当诗意的比喻来概括我的状况:在一个虚幻的、由想象派生出来的世界里,我遇到了一些奇怪的、蓬头散发而阴郁的主观对手。
每到夜晚,我又被忧烦所苦。对我来说,不可思议的是想到我的同龄人都还充满活力,他们还能照管孙儿、看报纸和在永远如幻觉世界的光照下取暖。
想到同龄人,我有时心存讥讽,有时满怀蔑视,但嫉妒却是无时不在的,真像一只令人生厌的苍蝇……我这样想:生活总体上变好了,这从我的医生身上就可以看出来,从他的发型、领带及假领等本人久违了的东西上可以看出来。
早晨的医生查房,是来自被关在高墙外的大世界的讯息。在他翻看我的眼皮、用小锤叩击我关节、并向护士长下达给药的医嘱的时候,我察看他身上用雪白的闪光布料制成的白制服、他插在口袋盖布上的自来水笔,并品味着从他手指散发出的淡淡烟味。我们的医生应该说是很马虎的人,他翻开我的眼皮,竟对我专注的审视目光毫不留意,也许是特意做出毫不留意的样子吧。他这样完成自己的职业性工作,不过是看在挣的钱的分上。这钱是我姨妈付给他的,用这钱他买新领带、美国自来水笔和高级香烟。
最后,当他靠近我的病床时,目光会稍温和一些。
可怜虫!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成了一个体面的绅士,他还有什么事可干呢?如果我不再把床垫里的弹簧拉出来,不再吞下鞋带的话。我真心可怜亨利克医生,不愿用规范行为造成他的痛苦。
反正使我夜晚不舒服的首要原因是病房里闷人而且发臭的空气。然而上帝保佑,这是我在亨利克医生的医院里的最后一夜,最后的……
就是今天早晨,我也还趁这未想到这会是最后的一个早晨。在他们允许我会见姨妈之后,一切都在瞬间改变了,一切都带着刺耳的尖啸声冲进我的生活。
男护士领我到会见亲友的房间里,我姨妈的神态显得无比庄严。
“我的孩子!”她充满激情地叫起来,“亨利克医生说你完全健康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多少年了,多少年!”
我带着防御姿态走到离姨妈远一些的地方,因为我最恨这种陷入激情状态的女人。如今我身体佝偻,衰老不堪,而她趁着我被强制离开的这段时间得了多少财产。她得利于我的这次觐见奥林匹斯众神的朝圣远游,而我却被锁闭在令人窒息的洞穴里,被迫裹在黄色的睡袍里,沉迷在由药物制造的不健康的睡眠中。
我不慌不忙、仔细地观察着姨妈的嘴如抽搐般吐出一连串感叹词,打量着她稀疏的头发、发光的然而已混浊了的眼睛,以及布满皱纹的脖颈。
到她终于埋首于那个巨大的提包中时,她已经使我讨厌得极愿意动手堵上她的嘴巴。
但我始终怀着极大的忍耐坚持到会见结束,直到我回到自己的病房,站在装着铁栏的窗前才轻松地吐了一口气。窗外有一棵正落叶的槭树,这落叶是已逝的夏天抛散的赎罪券。
但这已是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个……可弗朗兹·约瑟夫,我的邻床,正打着吓死鬼的响鼾。他打着鼾,嘴里咕噜着、低诉着,他还什么也不知道呢。
“弗朗兹,可鄙的破咖啡壶,快堵壶嘴!”我大叫一声。
“啊,什么?”弗朗兹·约瑟夫猛地瞪大眼睛,非常熟练地检查过自己佩戴的“勋章”的完整性,口里说着:“我发誓,我没打鼾!”他鬼鬼祟祟地使着眼色说:“怎么着,他们说七号病房午饭给了啤酒?”
“啤酒喔,喔,喔……”我身体发颤,“这不是啤酒,而是专门的泻剂。我记得,在莱比锡,奥埃尔巴克的地窖①里倒是有啤酒,浮士德明白该在哪里和学生纵情狂饮。那时我还没去战壕里喂虱子,也不用逃避身上的奇痒。我不是走运的人,不像有的人,整个战争都在军官俱乐部里泡完了。”
【① 奥埃尔巴克的地窖:歌德名剧《浮士德》第五幕情节发生的地点。】
弗朗兹没有跟上我的思路,重新打起鼾来。我没有再叫醒他。反正在他那被稀释了的脑子里也找不出丝毫对不公正受害者的同情。我只是提起一只沉重的皮鞋在地上敲了几下而已。鼾声变得不那么震耳欲聋了。
多少年来我已习惯了弗朗兹的鼾声,这鼾声对于我,就像学生刺耳的练琴声对于音乐老师一样,变得可贵起来。但在这最后的夜晚,我有权享受宁静。我甚至可以整夜不睡并成为克隆别克将军恶作剧的伙伴。他常常彻夜不眠,制定着消灭屯兵于神圣罗马帝国边境日耳曼民族一侧的摩尔人军团的战略计划。
在医院度过最后一夜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形式。坦率地说,形式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是毫无意义的。在逝去了的世纪中,形式曾卓有成效地代替受尽折磨的命运。看来非得躺完这一夜了,就像战争结束的那一个夜晚士兵还得呆在战壕里一样。
就在这里,在这个病床上,我度过多少不眠之夜,度过多少理智和疯狂像寒热症一样交替搏斗的时刻。我心爱的娱乐方式就是从纵横交错的粉墙裂缝中想象出各种不同的嘴脸和剧情片段。
今夜我从天花板上杂乱无章的线条中看到了熟悉的侧影:一位思想家的鹰勾鼻、禁欲的瘦削的面颊和病态的双唇。
“喔,这是您,海捷里,我的老师,我的引路者!还有其它……还有其它么?”我问那张想象的脸。
灰色的嘴唇在黑暗中抿紧了,真的,我清楚地感觉到这面影抿紧嘴唇作出了一副不快的表情。
“当然,我理解,您总被什么侵扰冒犯着,我的导师。我们输了,您和我。可谁知道这一切的结局是什么史料研究家这听来相当有人性味儿。就这样了,仔细想想就这个样子。难道能断言,最干净的专业绝不会成为食人肉者的武器吗?不过,您确实从来没回答过这个问题。海捷里,您坚信,学者只有保持最高意义上的中立和自由,才能获得唯一的放之四海皆准的检验真理的标准。是啊,您的幸福就在于正当那些啤酒店常客①决定用啤酒杯砸开地球之时,您已静静长眠于扎尔茨公墓的一角了。在您那疲惫的头顶上栗树平和地窃窃私语,可在活着的人们头顶却盘旋着……如果我对您的乐观主义表示谅解,那也只是出于我对您的爱。要知道,自从战争爆发,我走上战场,成为部队卫生员,而我的专业——拉丁文编年史研究,都遗留在谁也用不着的遥远的过去了。”
【① 指德国法西斯。德国盛产啤酒,平民嗜啤酒。】
我全数得到了:浸透鲜血已干结的绷带、成河的碘酒、令人窒息的麻醉药气味、无眠的夜晚以及一切永无尽头的感受。我曾嚎叫过,我曾被生活宠坏过。在最初的绝望中,在最初迈出的听天由命的脚步里,战争机器开足了马力。
一切来得那样突然……
我被出乎意料地调到陆军司令部并派到柏林科学分部听候调遣。这时候,我开始了与弗博士的合作。海捷里,我那时怎知道.经过了这番调派,关于您的所有追忆回想,都会化成轻烟,从烟囱中飘散无踪呢
我知道,弗博士的名字对您说来还毫无意义。您曾羡慕扎尔茨堡的中世纪编年史研究室,而那个时候,弗博士正在瑞士的什么地方从事催眠术、心灵学及特异现象的研究。弗博士来德国的时候,正是许多人极有预见地迁居大洋彼岸的时刻。他得到了理解和物质援助,给他在第三帝国的保护伞下找了个地方。可以想见,在他身上寄托着广为人知的期望。那些年,与人类心灵冥界有关的一切都销路极畅。但当时我也不知道弗博士乃何许人,不知他浇铸的是什么样的心灵之镜。
我被办理各种证件的手续程序弄得精疲力尽,而在一些场合,这种手续比人本身的意义还大。
我浏览百货商店的橱窗,在柏林街头闲逛。模特儿瘦削的腿从啤酒罐头之间伸出来。他们扯散了木马头上粘贴的鬃毛并乱抛烟蒂。木马老板戴着插野鸡毛的蒂罗尔①帽在谄媚地哈哈大笑。书店的书架五彩缤纷得令人诧异。还有令人愉快的松枝扎成的掩蔽网。我一边闲逛一边等待,同时心中基本认定,这突如其来的调动将带给我灾难性的结果。我能否假设:科学部必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编年史研究者奥古斯特·史坦哥的协助
【① 奥地利的蒂罗尔。】
钟敲响一点。
布拉泽上校负责向我发放证件。他说:“祝贺您,史坦哥,从现在起,您成为弗博士的合作者了。这是重大成果,成就……”
布拉泽显得善良而冲动。他点燃一支香烟,然后擦擦酒杯,又拿起来仔细看看。酒像血色溪流,咕嘟着从瓶中流出。
“您怎么想?证件不过是一个形式。在这里扮演角色的是一些看不见的因素。意念……心理……”
上校的鼓动使我心情开朗起来。直到后来我才领会到,如果伟大的帝国需要一位专业人员,例如编年史学者,那么她将从根本上收买他。既从崇高的理想角度,也从不自觉的本能角度。海捷里,您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一点,您永远不会理解这样一种机械论,一种把学者变成罪犯的理论。
两天后,或按军事体制所要求的说48小时后,我被调到属军事部统领的实验室。海捷里,我要告诉您,这是天堂的一角。这里是一位非亚利安血统的银行家的房产,陈旧但坚固。这位不知名的银行家早在战争之牛劫走欧罗巴①之前就极富预见地离开了。
【① 以古希腊宙斯化牛劫走欧罗巴的故事比喻战争。】
大楼经过大规模改建,房顶极有科研机构的气势。这正是您,海捷里曾向往过的。破坏这风景的唯一之处就是围墙上装饰的铁丝网和凝立如怪异的俑偶一般的哨兵,它们无声地暗示着战争的存在。
我被交给杰普菲尔夫人安排。她领我看属于我的房间,边走边重复解释这里的日常作息制度,指导我使用报警信号装置、防空蔽光窗帘,并交给我一把供我专用的防空洞钥匙。她还告诉我,电话没有接通城市外线,同时要求我不要像诺曼一样弄得满屋都是纸屑。
杰普菲尔夫人整了整书桌上方墙上的一幅铜饰刻画,画的是极不自然扭曲身体的玩台球者。夫人告诫似地提醒我,这画是真迹,弗博士是版画鉴赏方面的行家。
我表现出对各种内部规章的绝对服从,并对花瓶里的一束鲜花表示感谢。这花瓶放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上。
我们的谈话笼罩着田园诗般的情调。悲剧的现实晚一些才登场。参与其中的角色是我和弗博士。
先是汉斯·梅兹在相识五分钟后就向我借了50马克,这位来访者已醉了。
“同,同事,”他努力捕捉着不驯服的词句和动荡起伏的辅音之潮①。“我当了30年生理学家、科学的狂热信徒。30年来蜂鸣器是我的钟声,人工瘘管是我的香炉,小狗、兔子、小白鼠,接着又是小白鼠、兔子和小狗。谁在谁身上作试验?小母狗温存地嗅遍了我的工作服,兔子觉得我的手指是诱发食欲的胡萝卜,小白鼠把几贝尔女士开得浑身肮脏,她是个纯粹的金发女郎。这是给受折磨者的一份多好的菜单!您,史坦哥,像汉斯·梅兹一样走运!战争给了我们真正的工作,永久的工作。您喜爱孩子吗”他突然几乎是清醒地问。
【① 形容很难正确发出辅音的醉态。】
回答简直是过于坦率的。我说喜爱孩子,喜爱这些小天使、小爱神、小圣童。可我不喜欢像小时候的奥古斯持·史坦哥那样的孩子。他是个小坏蛋,爱偷东西、撒谎。古希腊女神报废了的脑袋是他的玩具。这是离学校不远的卡罗兄弟艺术作坊的产品。只消在堆着女泳者巨大躯体和装饰华丽门窗的石头花饰的地方找到那个洞,从这个洞里钻进去就行了。用这种脑袋砸核桃最方便。她们古典式的鼻子很快残破了,笑容印上了鞋印,眼睛被餐刀挖掉。奥古斯特·史坦哥是个刽子手,他还能巧妙地掩盖这一点。每当遇到这类标准提问:“奥古斯特,你将来准备干什么”他便回答:“我要当硕士。”
汉斯·梅兹好像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这对您很有好处,奥古斯特。对孩子的爱会使您崇高。我有5个……”汉斯忧愁地把手中的钞票弄得沙沙作响。“总之,等他们把您健全的头脑磨出茧来的时候,请拨电话:626。”
汉斯无疑是位哲人,可惜他的哲学观缺乏体系。也许就为这,“午饭”这幕戏中,他的椅子一直空着。
在午饭桌前咀嚼食物的都是二流人物和配角。编年史学者奥古斯特·史坦哥对所有的观众都没有印象。他的眼光有如被牢笼的铁栅吓坏的野兽的眼光,就连制服都令人难忍地散发出战争的气味。
与弗博士初次见面的时候,军服成了德意志优秀知识人士灵魂的绝佳体现形式,这正是当时那些冷酷迷人的莱茵河美女所歌唱的。可能弗博士也染上了当时流行的军服热,无论如何,他用一种料想不到的喜悦气氛来接待我。
我以提问开始谈话。但提问的实质在于,你们期望从编年史学者奥古斯特·史坦哥这里得到什么服务
“创造作品,要放手创造。”弗博士边回答边翻阅着手边的一本小书。
这是他的王牌。我认出那本小书是我最早的作品之一,一本为儿童写的中世纪历史书。书名是《城堡、骑士和奇迹》,1928年莱比锡出版。海捷里,您可还记得,您那时花了很长时间鼓励我写一本有关中世纪史的趣味读物。这是一部难登大雅之堂的作品,然而投身其中却使我感受到久违了的超越时间界限的快感。我将被岁月磨蚀得差不多了的时间和现象重新拉回来,再一次去感受那遥远不可见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帝国此兴彼衰,神话与传说共生并存,语言与方言混杂,传统与习俗汇融,思想在激烈交锋:不是肉体嘲笑灵魂,就是灵魂排斥肉体。
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的精神挣脱了狭窄、气闷的生理个体框架,与过去融为一体并从中看出了现实的意义。我在瞬息间忍受千年的痛苦,我在巴比伦的宫殿中,在埃及的金字塔中,在古罗马的集会广场上,在十字军骑士的决斗中,都找到了自己。尔后,奥古斯持·史坦哥不复为人,而且不知来自何方——世界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这是难以重享的时光……许多趣味历史读物都从我这里借用了我那颇有个性的观点和段落。然而我未能完成自己的工作。我是一个很差的作家,我的书未获成功,它被人们公正地遗忘了。
“您想到了吗?史坦哥,您的著作在这里引起了很大反响。”弗在继续翻动著书页,“您觉得谅讶吗?”
我该回答什么?以我的身分和资格最适合哪种答复?或许我根本就不具有表示惊讶的资格,我有无权利对这即将临近的未来境况表示愤懑、轻蔑?而我在未来境况中的一切就取决于我过去的过失被人理解和评价的程度。奥古斯特·史坦哥扮演着未被发现的天才的角色,多么令人感动。奥古斯特·史坦哥别无选择:一方是千篇一律的几何形状的士兵坟墓;一方是清洁无菌的实验室。
“确实惊讶。”我附和了一句。
“这有好处。”弗表示了肯定,“等到不再感到惊讶的时候,您就合格了。我知道,您并不认为《城堡》一书有任何特殊意义。您的任何一位同行都没有提到过这本著作,连一处以批评为目的的引用都没有。您明白其中原因吗……但是现在这点并不重要,我不打算复述战前学术保守派的说教。我只要强调一点,正是您的著作在我们实验室配备历史学者的挑选工作中起了重要作用。我们实验项目的基本研究方向是社会心理。
“这种研究的重要性现在已不需论证了。我们面临的任务是造就这样一种人格类型:他们堪担当决定欧洲乃至全人类命运的重任。最重要的问题是要把德意志精神从不纯的精神杂质包围中解脱出来,并粉碎一种障碍。这种障碍阻止了纯净的向往权力的意志之流。陈旧的非亚利安的社会心理学研究带着它那对理性的病态信仰苦苦挣扎,最终一无所获。只有在人类心灵深处才能找到力量,这种力量能在生活中建立合乎真理的秩序,能找出适合第三帝国建设的最佳材料。
“我要强调指出,现在吸引我们的是有关历史的意识的形成过程,准确说是种族历史观念的形成。史坦哥,您的著作给了我们很大帮助。您的著作成功地冲破了语言的传统模式,这段关于城堡和骑士的历史描写从将不同寻常地生动。让人在一定状态中沉没到历史中去,并且不是无所用心地,而是完全有意识地进入历史……神话、神秘论与哲学精妙地交织在一起,体现出一个深刻的思想:德意志历史中最隐秘的真理就是战争。您明白了吗?然而这里有一个‘可是’,”弗合上书,“供我们研究用的历史太少,我们希望扩大范围。我希望,这对您来说是力所能及的。”
我竭力表现出感动及为完成科学任务已作好准备的样子。弗没有发现我在伪装。
“我们有着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一流条件;宁静、花园。请看,从窗口可以很好地观赏鲜花。花卉的种子和球茎经过了最佳筛选,都是从意大利专门寄来的。”
鲜花色彩缤纷。有天蓝、粉红、紫色,还有同热烈的黄色和谐地流溢光彩的深紫红。但我厌恶地扭过脸,这是一层厚厚的伪装,厚厚的油彩、粉墨及浆糊构成的伪装,是战争用来竭力遮掩自己生锈躯体的伪装。
“您看上去身体不适,”弗客气地送给我盛有白兰地的酒杯,“建议您去看看神经科专家布罗斯大夫。”
“没事,我有点累。”
“在这种情况下,使您稍微松弛一下是不会有害的,我们来参观一下编年史研究部吧。”
我们几乎滑行在两旁都是实验室的走廊里,走廊的地板光滑而坚硬。
带路的管理员拿着一大串钥匙摆弄良久。我们来到了一间明亮的长方形房间里。
房间的摆设舒适而实用:宽大的书桌、旋转圈椅、可移动的书架,还有长生鸟牌的保险柜。可供我保存手稿及第一手资料。历史资料被放在防火防盗的大铁柜里。我坐在转椅里转了几圈,开始竭力恭维。
弗泰然接受了赞美,告辞时说:“您留下熟悉熟悉吧!”
办公室里剩下我和管理员,他心平气和地拨开着钥匙串,等待我下令关门落锁。锁门时他又紧忙一阵。
我回到自己房间,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试着启用逻辑帮我理清思绪,但失败了。
整个研究部实验室,连同它这里的宁静、鲜花、平和地忙碌着的工作者都像是某种荒谬影物的化身。我看见了,海捷里,你在皱眉,不是仇视,而是厌恶……您不理解我为保持镇定所作的努力,这种镇定是辨析表象和事实真正内涵时不可少的。然而我还是一个活人,在弗博士解说时隐约显露出的有内涵的表象也未令我满意。
在床上躺到晚上,我给梅兹拨了个电话,号码626。
他肯定很需要伙伴,因此接到我电话他兴奋得微咳起来。
他房间整洁得像军营,这是杰普菲尔夫人的服务带来的成果。
“你的样子像个溺水鬼。”梅兹大笑着说,“难道弗博士没有鼓起您的创造热情?”
我耸耸肩膀:“作为专业人员,我被安置在一个古怪的境地中,不知干什么和为什么目的工作。”
梅兹像鱼一样瞪圆眼睛一动不动盯了我一会儿。“为什么要知道?”他冷不防问,“见鬼,这对您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工作吧!穷忙吧!折腾吧!……总之,造就一个勤勉创作的假象。我想,在前线不比这儿轻松。”
梅兹的话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首先,他这话与他前面说过的那兴高采烈的评价完全相反。那时他说“这是战争带给我们的紧张工作的机会”;第二,我以为处在糟糕境地中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梅兹……
“我是个哲学家。”他重复了几遍,似乎在斟酌字眼。“我是个哲学家,不是领日工资的临时工,我知道得很清楚,什么是纯粹的科学实验,什么是招摇撞骗。我开始从事这门专业的时候科学还没有亚利安与非亚利安的区分。可是他们买了我,买下了我,并要求我,汉斯·梅兹,研究育种学。”
“您真的去干了?”
梅兹用异样的眼光瞪了我一会,然后问道:“您知道我们的实验室研究什么?”
“知道。研究社会心理学问题。”
梅兹爆发出连续不断的大笑,头上稀疏的头发直抖。
“是的。当然,心理学……种族的创造本能……哈,哈……一句话,肥皂泡,磨嘴皮玩……”笑声中断了,“让您知道,我们从集中营获取实验材料。我已经经手成千个了,衰竭不堪的骨头架子,不成人形了。我负责检测,挑选出心理状态最不稳定的那类人给弗博士送去。他们以后的经历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没记错,这个月我选送了近20名犯人,一年的数量一算就知道了。实验材料的来源稳定,也没有人限制我。可这些不是兔子!……史坦哥,您可知道,我有时看着他们在这张蛛网中挣扎,就想;如果把我也……您明白吗?”
梅兹讲了很多,又等于什么也没说。我开始从他口里挖拙具体情况,可他郁闷地只限于暗示,最后为结束谈话他请我喝酒。
生存的艺术决定于擅长捕捉自己生活中细小的蛛丝马迹。这一点我做得还算有成效。尽管成效甚小,但比您强点,海捷里。别以为我是出于嫉妒,我的导师。只是轮到您扮演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爱国者角色,而我摊上扮演的这个爱国者是可怕的,海捷里。负载着理智与疯狂的秋千开始起荡。该漠然处之不,奥古斯特,史坦哥再不能置身于昂头挺胸活着的人们的行列之中。奥古斯特·史坦哥不是一位征服者。奥古斯特·史坦哥体内长出了一条蛀虫。奥古斯特·史坦哥是茂盛的科学之树上的落果。他与魔鬼签定了出卖灵魂的协议,只希望在结局到来之时能撕毁它。
我永不会忘记那些日子,海捷里。
每天早晨我下楼到办公室去,打开白色长生鸟牌保险柜,从中取出一沓没动笔写过一字的稿纸,几本已经发黄的大开本书籍放在书桌上,然后点燃一支烟,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朝天花板吐烟圈。
要求我制造“富有创作热情”的表象,好,我努力造成它。
天花板上有一群狂舞的酒神女祭司被凝住了身影,我也投身于她们这种没有动作的疯狂游戏:我也什么都不干。
当我的头脑中有什么念头开始烦扰我的时候,我就打开书,欣赏版画、藏书签及写在挤得挺满的空白里的笔记。
这里有数量惊人的收藏,足以使任何一个图书收藏家欣喜若狂:有普里尼①、塔茨特②、谢涅克③的著作。
【① 普里尼·斯塔尔斯(23~79),古罗马学者、历史学家、作家。】
【② 塔茨特·科尔涅里(约58~约117),古罗马历史学家。】
【③ 谢涅克·鲁茨·阿涅依(前4~65),哲学家、学者、作家、教育家和涅隆王朝谋士。】
我完全可以作为专家对弗博士工作的大规模开端的可行性作出权威性评定。他为我准备下这些珍品不是没有打算的,他算定我会为能够享有这样的资料来源而报答他。
他曾这样说:“我做到了看来不可能做的事,下面该您了。”
弗博士不仅倚仗关系,而且命中走运,圣徒传《恺撒们》①的13世纪带彩色插画的手抄本竟被他在柏林的一家古董店里找到了。我根据纸张上的红色的印记和出版商名字的开首字母和地址立即判定了这版本的年限,那里写着:“X·B·凯泽尔斯特拉斯,80/5。”
【① 《恺撒们》是一本很普及的传记文集,由古罗马历史学家斯维坦尼·盖耶·特拉克维洛撰写。】
海捷里,坦白地说。您也光顾过这类小店,可您到手过哪怕接近这等级的手抄本吗?当然。现在您对这不感兴趣了。您已在谈一本永恒的书并顺应了教义和经验理论了。而我,见鬼,却被一个开小铺子的旧书商吸引住,这可是在弗博士那堆大开本书籍里唯一值得称道的发现。我抓住到手的第一个机会在小铺的书架中好好翻腾了一遍,不过这已是在梅兹发出请我到他家中过周日的邀请之后。
在这之前我很少去城里。我对柏林城不太熟悉,不像扎尔茨堡那样熟。梅兹用冻干酪来引诱我,我突然想起古董铺,就答应了。
星期日之前的一整周我依旧朝天花板上的女祭司吞云吐雾并居然涂脏了四分之一张稿纸:画上了一打猴子。
星期天,杰普菲尔夫人给我拿来了一件浆好的衬衣。
很快,梅兹也出现了。他全身笔挺,香喷喷的。在我换衣服的时候,他哼着一支什么进行曲,还不停地说些新闻:“啦,啦啦……东边战线正成功地开始攻势,占领了酿酒厂和16个居民点。梆、梆梆……击沉六艘英国船。梆、梆梆……巴黎的歌剧院正上演《魔笛》。”
后来我们下楼,坐进了他的低矮的汽车。汽车开进了岗亭投下的阴影里,在检查放行后,我们向哨兵挥手告别。
我摇下车窗玻璃,高兴得眯起眼,猛吞了一口吹来的劲风。
梅兹在发哲学高论:“这次战争使我们内在的优秀品质非常纯粹地显露出来。汉斯·梅兹,温柔的伴侣、慈爱的父亲。哈,哈!每个星期天我都扮演同样的一出喜剧,就像布谷单加重复的叫声一样。孩子们用赞叹的目光打量我的军服:‘我们的爸爸是当兵的。’安娜·罗斯有次问我:‘你打死了很多人吗?’我原想揍她两下,后来一想,值得为此破坏家庭和平吗?孩子们在长大,他们开始用自己的眼光观察生活。卡尔和盖茨在某些方面还能教导我。他们能发明万用万灵的治疥疮良药,这药应当能拯救欧洲。孩童们的游戏取代了战争创伤。”
然后我们驱车进入城区。街道好像还未苏醒。曾几何时,我还在这街头徘徊,等待自己命运的安排。现在我以主人身分坐车行驶在街上,商店的橱窗不再吸引我的注意。
梅兹开车绕了很多圈子,寻找那家小古董店。最后,我们总算找到了它。
一位穿着咖啡色高尔夫绒线衫、脚蹬雪亮皮靴的矮个子正费力地将金属卷闸门拉起来。女像柱上身穿草裙的埃及舞女忧郁地看着这位商人。卷闸门总算屈服了。已经旧得微微发绿的橱窗内摆着褪色的彩色版画、镶银的水晶小瓶,一只折断长鼻的檀香木大象从交叉着的土耳其弯刀下探出头来。在这毫无艺术趣味的五色缤纷面前,我顿时情绪皆无。我们走进店堂。
我问:“没有弄错的话,这里有位X·B·”
“完全正确,我就是。我叫海里姆特·沃里克,古钱学家、民族学家、图书分类学专家和古董修复家。我能为你们效劳吗?”古董商问,一边用自己鸭嘴式的鼻子一会凑近梅兹,一会凑近我,好像要用嗅觉来捕捉财政收入的机会似的。
我三言两语言说明需要,古董商的面部表情一下子柔和起来。
他相当郑重其事地转过自己的鼻子,朝一排橱柜走过去,用一种做作的缓慢动作打开了一些抽屉。
抽屉倾诉似地呻吟着,吓跑了藏身的蟑螂。
在他这套表现程序的最后阶段,显得格外有风度。他吹去那些大厚本子上的灰尘,把它们摊开在柜台上,然后对每一本书都作一番异想天开的评价和注释。他的话只能为有同样吹牛水准的演说者提供材料。
他的话对梅兹产生了影响,梅兹中止了对胸部丰满的贵妇人的直观探究,转过来用手翻弄这些沉重大书的书页。他翻阅着一本廉价的茨泽隆言论集。
“这是多么精彩的思想!”梅兹赞叹着开始念:“本人认为,真正的战争应该是,每个人充满将战争进行到底的强烈信念和愿望,这种战争会给每个人带来光荣……”
“这是茨泽隆①,我能听出来。”沃里克先生用同样声调插进来说。“罕见的版本,出版于一千八百……”
【① 茨泽隆·马克·图里(前106~43),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作家。】
“您没懂我的意思,沃里克先生。”我很唐突地打断了书商的即兴发挥。“早上我手里也拿着一本确实有水准的本子,斯维多尼亚的手抄本,我以为它来自凯泽尔史特拉斯的古董店……”
这番话引起的效果是意料不到的:沃里克先生挺直身子,脸上掠过一阵自豪的红晕,小胡子像飞蛾翅膀一样无助地抖动起来。他迅速把大厚本子塞回了各个抽屉,皮靴吱吱作响地领我们来到柜台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里放着一个玻璃书柜,我一眼就发现里面放着几本吸引人的出版物:马其阿维里①的《佛罗伦萨史》,兰克②的《普鲁士史的十本书》。
沃里克先生属于比较少见的商人类型,他是一个高水平的骗子。
“我根本没打算把您引入歧途,”他辩解着,“可是现在真正的行家太少了,行家看一眼表皮就能准确确定一本出版物的价值,误差不超过三马克。况且,一些恶意的人散布谣言,说我1934年就成了社会主义民族党成员,买卖违禁出版物,在国会大厦纵火之前就热衰于纵火等等。要不是弗博士为我说情的话,我这小小铺子大概只会剩下些埃及舞女……”
“您认识弗博士?”我问沃里克。
“还是老相识呢!”书商兴致极高地回答,“20年代弗博士几次带着他的独一无二的心理实验团体巡回展览,公开表演的有:看透别人思想内容、集体催眠术、隔板看物、无痛感表演、预测未来等等。了不起的演员!罕见的天才!不然报纸上怎么称他为‘瑞士的巴拉泽里斯’③呢!我这儿还有保存下来的广告和节目单,你们请看。”
【① 马其阿维里·尼克罗(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
【② 兰克·列阿波特·冯(1795~1886),德国保守派历史学家。】
【③ 巴拉泽里斯(1493~1541),中世纪医生和自然科学家。】
沃里克先生像老鼠钻洞一样埋头在书柜底层抽屉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灰扑扑的纸夹,纸夹用细绳捆得好好的。他解开绳结,翻开沙沙作响的旧广告。这场景给人的印象颇有中世纪《圣异图》中的气氛。
那些广告中褪色的字母似乎还在炫耀地自夸着“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轰动一时的弗博士”,夸耀着这位始终头带印度式缠头巾、身穿优雅燕尾服出场的博士。他那黑色的眼睛锐利地瞪视着一位姿态优美而娇明的金发女郎。
梅兹拎起广告一角说:“先知可不是开玩笑的……您有什么感想,史坦哥?”
沃里克继续他的解说:“我和弗博士相识是在他的一次巡回演出中。我赠他一本袖珍版《女巫丛书》。从那以后,弗博士就常常用新的演出广告来补充我的收藏。而现在,当他的天才被正确评价之后,我……稍等一分钟……”
店门口的门钟响了,旧书商扔下旧广告去应付顾客。他那讨好的声音从厚实的门帘外断续传来:“罕见……版本……先美的阴影部分……古典型线条,根本不贵……”
我把兰克放在一边,用手指抓住发黄广告的一角将它折起,并迅速藏进衣袋。
梅兹因出乎意料而张开了口,但评论已来不及了,沃里克出现了。
广告重新在他手中发出响声,看来,金发女郎在弗博士催眠目光作用下的变化将没有终结。
于是梅兹说:“很遗憾,沃里克先生。我们没有时间了,下次换个时间再来。”
沃里克放下广告,全身热情洋溢地将我们送到汽车旁。
我请他为我留下马其阿维里和兰克的书。他显出激动的样子。
汽车猛地开动了。女像柱上的舞女在狂舞中被甩到了后面。
等我们的车一拐弯,我就掏出广告。广告在风的压迫下一会贴紧我的脸,一会儿似要挣脱我的手。
“您对我们这位过去的导师有什么看法?”我问梅兹。
“为什么只是导师?”
我仔细地审视这位先知的面部线条。黑色的印刷粒子布满那性感的面庞,充满诱惑地汇聚到眼裂中。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这是杰普菲尔夫人。
《六只纸质十字架》 作者:罗·列昂尼德夫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六只纸质十字架(2)
海捷里,您面有倦容。幻像也具备疲倦的能力,特别是在它们不得不用力运动脑细胞的时候。请回忆一下您关于佛罗伦萨历史的一系列课程。扎尔茨堡,1919年,当您在讲台上发挥得得意忘形的时候,我却在盼望您尽早结束,我好跑到小馆子里,贪婪地吞下一分内脏杂烩。现在情况不同了。我知道,您正在等待拯救您的曙光,为了能够按奥维德①的处方“消融在早晨的金光中”。海捷里,我们将永久分别。您将高踞在九重天,享受松脆的六角型飞沫。而我将被工业污染的云层所毒害,坠落下来,回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政治、狗展览、纪念会和历史观点。我完全不是一个文明及由其产生的幻想的反对者,但残余的良心却妨碍我平静地度过我的新帝国臣民的生活。
【① 普布里·奥维德·拿赞(前43~约公元18),古罗马诗人。】
浮士德请求魔鬼帮他摆脱良心不是无谓的,需要摆股这个造成不方便的、不实际的、易受玷污的小东西……当时在弗博士的实验室里,就是它,长时间干扰我服从“理智的声音”的指示,这声音借汉斯·梅兹之口向我发出指示。
汉斯·梅兹从事育种学,星期天他大嚼烘干酪,和儿女们谈谈话,讨论一下抗痒灵药。当我试着提问时,他冲动地回答我:“见什么鬼!史坦哥。整个世界在更新,在德国武装的打击下蜕皮掉壳,您却对着几张只配给历史糊墙的广告瞎哼哼。让您担忧的问题,早已引不起任何人的担忧了!”
梅兹的抱怨更加强了我内心思考的紧张程度,我必须清楚,弗博士所进行的科学研究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的合作者及助手们是谁?他们是一些有着不寻常过去的演员还是一些燥狂症患者?为什么实验室会出现这种情况:许多人被神秘掩藏着以至最后失踪?为什么我被委以重任去翻寻故纸堆,并荒唐透顶地必须把自己的涂鸦之作紧锁在有专利权的保险柜里?不过,这最后一个问题我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答案。
为了检验弗博士到底认为我的工作有多大意义,我决定塞给他一件赝品历史作品。对我这篇作品的反应能说明很多问题,这比一个月无作为的沉思要有用得多。
只用了几个小时,我就按我那本《城堡》的风格胡诌出一段根本不存在的历史事实。然而说真的,在这段历史滑稽小品中没有任何独创的成分。可以说基本上整部中世纪史都是由幻想将真实和虚妄的事实串编起来的历史,而其中的事实则是那些卖文的鹅毛管你抄我、我抄你得来的。
为保证可信性,我有意避开已确证的十世纪伟大日耳曼帝国的资料,取用两种真实历史事实为基本骨架:授予小孩主教教职的惯例和‘康斯坦丁赠礼”的“发现”。这“赠礼”是一种证书,罗马皇帝康斯坦丁在完全病愈后就是用这证书把罗马城和意大利永久地送归教皇治下。这件“康斯坦丁赠礼”本身就是伪造的。证书是在贪残的列夫16世教皇的授意下于1150年炮制出来的,当然不可能在十世纪被“发现”。这一点特别令我满意。大的谎言比小的更不露痕迹。至于盖伯尔特·维蒙特伯爵之子、5岁的娃娃主教莱姆斯,则属确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他的教职曾被教皇和皇帝正式确认。在中世纪这被看作是正常的,因为那时把主教教职看成与封地一样,如果孩子能成为伯爵,为什么不能成为主教呢?
将真事和假想揉合起来之后,我确证在926年有一位5岁主教莫里茨·莱姆斯德生活过。这位神圣的鼻涕娃的生活被庄严的会见和许多小时的祈祷占据得满满的。莫里茨在不少时间里想家和哭泣,僧侣们为了摆脱这闹牌气的小孩就把他锁在教堂的图书馆中。在那里,他只好靠古希腊珍贵手卷、图表及镀金的圣经来消遣时光。就这样他在教堂图书馆巨册厚书中翻出了一个猪皮夹,决定用来装玩具,装他心爱的金银质的骑士小人。此事却引起了轩然大波。僧侣们夺走皮夹,用鞭子教训了他一顿。然而在皮夹中他们竟找到了康斯坦丁大帝的著名的公元313年的文件。
莫贝茨向父亲告状,维索特伯爵对僧侣们进行了适当的惩处,因为他们的教育方式有失分寸。而那份文件在这场纷乱中失落了,直到1150年才被重新找到。按照热望权力的教皇列夫十六世的指示,它被全文记载在教皇圣渝录中。
于是这篇伪造历史之作就交给了弗博士,成为我无所事事时创造高效率的无可置辩的证明。
我的情绪恶劣透顶。我只能用一个斯多葛派哲学家的话来安慰自己。他曾用这句话作为自己道德说教的开头:“假如决定了要回答,那么不管头脑里心血来潮出现了什么,我就将它编造出来,难道还能叫历史学家去宣誓诚实”
话说得够机智的,是不是,海捷里?
记得那天是个潮湿的雾天,景色看上去像浸水化开的画,花草失色,而岗楼则像在用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这个被它征服了的世界。
我把关于5岁主教莫里茨的历史文稿交给弗博士。
弗博士将长得像鱼鳍一样的双手交叉合拢,开始研读稿子。他脸上慢慢滑过思索的阴影,眉头锁紧又松开,嘴角颤动,颧骨下咬肌波浪般执拗地滚动着。
沉默在延续。这简直不是沉默,而是在稀释时间。
终于弗博士移开了文件夹、用不可抗拒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您完成了很大的工作量,史坦哥。”他说话的神气就好像这口头的褒扬盖过了银制勋章的闪光。
“我尽力而为了!”我回答,准确地说是以一个大兵知识分子的方式吼叫着说的(格林曾说:“我们会教会他们保持好的军风纪的”)。
弗将这部历史小品挪动了一下。这稿子迷雾般的内容应该能把他的注意力从有关莫里茨的伪造历史上引开。
“阿季拉①,阿……季……拉……”弗不无高兴地叨念着满载荣誉的老斗士的名字,“阿季拉的浴室,”他歪着脸,目光再—次滑过稿纸。“您不能用莫里茨或《城堡》的风格选写一些通俗的历史事件吗?”
【① 阿季拉:异教国君、暴君、侵略者,他将领土从多瑙河扩张至莱茵河。】
这句话是我开始行动的信号,重要的是不错过这凑巧合成的情势。我说:“阿季拉石砌浴室的历史最早见于《阿季拉史》罗马的浴室是沦为俘虏的叙利亚建筑师莫尔茨为阿季拉修建的。罗马人曾答应莫尔茨,建好浴室就还他自由。但阿季拉不这样想,他令莫尔茨作了自己的澡堂侍者。我觉得,这样一段历史特别适合未经训练的读者。它的真实意义是相对的,然而印象……”
我的话击中了要害。弗沉默着。
隔壁女秘书娇柔的声音传了进来:“连姆波博士,请您速去……埃里扎,您必须……不,可惜……还不清楚……状况……加入……”
弗突然开口了。
“听了你的话,史坦哥,我仅仅明白了一点;就是干扰您的因素在于您在社会心理学方面的缺乏训练,尽管您直观地说是位教育者。这样,应该提醒您,令我们感兴趣的不只是作品文学性的一面,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任何一个小说家都能胜任,也许比您还强得多……首先,您必须选择一些鲜明的历史事实,旨在证实勇武而无忧虑的北方文明人种的存在。记住这一点,史坦哥。我们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些历史片断,即从民族学,也就是亚利安文化的角度才能肯定它们的意义的历史片断。”
弗博士的话令我不知所措了。
“我一贯觉得,历史其实没有民族性。”我说。
“我们用不着进行这种学究式的争辩,您总不至于想说,您的作品《城堡》中只有一些历史的空中城堡,奇异的享誉民族。”
“因一些不受我的严谨态度支配的原因,”我在想象中把弗头上假想的伊斯兰缠头换上法官的制帽,这样他看去顺眼得多了。“中世纪的编年史撰写者往往在某种程度上无意识地将历史神话化,他们的努力使片断历史具有密码的意义,成为寻回遗失历史真象的钥匙。”
“抛开这些,史坦哥。”弗博士向后仰靠在椅子上说,“这不过是酷似悲观主义者史迪格拉①风格的动人词句。很快这样一个时代即将到来:历史将不再是一门纯属经验范畴的科学,而成为高级人种的精神产品。而目前发挥这种威力的是我们的武器。您必须精心修改《城堡》,并消除它的缺陷。能做到吗”
【① 史迪格拉·渥斯瓦里(1880~1936),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反响极大的论文《欧罗巴的夕照》的作者。】
“必须具备必要的资料和时间。”
“您写一份书籍清单来。祝您成功。”
我好不容易掩饰住气恼从办公室走出来。旨在了解我行为目的的努力又引出了一连串不可理解的行为事实。但是,海捷里,现在我断定,有关历史的阴谋根本不在了掩盖其真实目的的伪装。弗博士赋予我的工作以极大的意义,这意义大得超过了所有能设想到的程度。这才是谜一般的核心问题。对,海捷里,这里有值得费费脑筋的问题。
然而暂时只有一件事可做:在这出愚蠢的喜剧中装傻到像古代祭司手中的偶像一样。
这样,奥古斯特·史坦哥击响了定音鼓……
每一个人,海捷里,在心灵深处都是一个宿命论者。他平常马虎而贪心地生活着,以至于命运这件经常需要操心的事物变成了一种永不可满足的欲求。这种渴欲是不能缓解的,因为一旦欲望达到满足将更痛苦。然而后来,到那么一个时候,他的感觉开始迟钝的时候,他开始为自己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段思维活动寻找辩白的理由,最奇异的是他总能找到。他能在过去一切中找到意义、规律甚至和谐。贪心对他是一种考验,卑鄙——只不过是迷误,全部的欲望也只是独特个性的产物。就是现在,当我在翻寻逝去的一切时,仍在竭力用各种表面现象美化着所有实际意义。
实际上,过去的一切确是如此,又完全不是如此。总之一切都更愚蠢。编年史学者奥古斯特·史坦哥被专业的局限所苦,然而还不自知。他的专长只表现在花园漫步中及苏格拉底对话风格的兴奋谈话中。每一次进入行动的努力都成为失败的开始。到我终于遵从弗博士的指示坐下修改我从前的小作品时,我觉得整个客观现实发生了坐标移位。
我翻开沃里克先生的巨册大书,翻开编年史、传记、诏书、札记。我阅读书信、教皇训谕、冰岛埃达(收集冰岛神话和英雄传说的诗歌)、传说、寓言、题词、条文、履历、自传、忏悔、条例、专案文件、法令、使徒行传、法律条文。
我眼前倘佯飘舞着无数伟大历史家的阴影。他们都是从潘多拉的盒中飞出来的,他们都是一出伟大至极的悲喜剧的作者,为了可以尽情地把编年史学者奥古斯特·史坦哥好好挖苦讥笑一通。我认不出那些曾在扎尔茨堡研究过的书籍。这是一些狂人、科学骗子兴高采列的胡话。消除所有可能出现的不感确性!海捷里,您自己评评看,这是一些几等的文献资料!例如,从文献中我了解到,盖里赫四世禁止男爵们掠夺的著名法令根本没有在1103年公布。如果听信皇帝生平作者的话,这法令在后来100年中都未公布过。那么我的历史小品,关于那些因不会劳动而活活饿死的诚实强盗在小村中最后一天的故事,实在成了希腊神话,他们继续抢掠!著名的唯美主义者、给欧洲带来戏剧和优雅风度的修女罗斯维塔也陷入无可救拔的迷误,她以不容置辩的狂热宣告,被囚王后阿德拉伊达,路朵服二世的女儿根本就没能因951年的逃跑而得救,而是被交到刽子手处,由其丈夫伯林加里二世亲自下令秘密缢死。那篇记叙她逃亡帕维亚的生动鲜明的故事不见了。您能相信这一切吗,海捷里……我还可以从弗博士提供的书籍中举出许多这类荒诞无稽的具体例子。我将这些书仔细察看了一边。它们的外表引不起任何怀疑。连它们发出的气味都是那种硝皮和积灰的独特气味。这种酷似鹦鹉粪便的气味使这些书真假难辨。在我眼中这一切都是赝品。狡诈地加工过的无与伦比的外观,也是无与伦比的伪造。这些材料与我的《城堡》中的事实构成矛盾。可这一切到底是谁强加于我的?弗博士……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沃里克先生……对,他那套不清醒的陈词滥调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绝大多数书籍中。
“古币专家!!!冒险家!!!……”我眼前闪过了抖动的小黄胡须。
我把资料收进保险柜就去找梅兹。
梅兹工作的地点在研究所少数人经特许才能出入的区域里。对了,海捷里,我还忘了给您介绍这幢别墅建筑上的特异之处。我原可牵强地将它与古罗马的别墅相比,但恐怕对大写体字母和古希腊诗行的品评不足以激发您的想象。我不如简单描述一下。
这是一幢矮小的亮瓦屋顶建筑。建筑周围是一道用不规则石料砌成的围墙。尽管在围墙围成的石砌方场中花园占据了全部空地,但花园仍显示出时尚的廉价时髦,它被简单而合理地依照荷兰园林风格划分停当。然而战争却给别墅园林带来了一些结构变化,种植着意大利五针松的林荫道在绕过雕满花饰的建筑正面后一头撞在一道墙上。这墙用自己砖砌的括弧括走了别墅的北面部分。墙上的砖还是新的,冒着水泥气味儿。
我曾长时间站在墙外猜测这墙内的秘密,最后明白了:就在墙内,在别墅封闭的这一角,进行着重要的实验。并且,在墙的一侧有两扇厚重的铁门,铁门上有一个像眼睛一样的观察孔。只有早上,当一些同事需要消失在墙后之前,那眼睛的铁眼皮才会抬起一会儿。梅兹就在那里面工作。
我在林荫路上晃悠了很久,沿围墙绕着圈。不如不觉中黄昏降临,睡眼惺忪的星星开始在云缝中探头探脑。
铁门终于开了,同事们沿着林荫道走出来,像一群温顺的驯兽。他们默默地向我点头示意,如果他们这时咩咩叫起来……我不会奇怪。
梅兹最后一个走出铁门。一看到我,他那孩子一般又圆又大的脑袋灵活地传动起来:“去城里?为了那个书商沃里克……经历了这等艰苦的一天之后?”
梅兹不理解。他固执地朝大门方向走着,不愿听我重复混乱的解释。
就在梅兹的固执就要战胜我的决定之际,发生了意料不到的转折。
同事柯列尔在林萌路岔道口拍着梅兹的肩说:“今天你可以翻本了,汉斯,巴斯克今天会来,他最近不走运,你一定能赢回本来。”
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①。汉斯嘿嘿干笑几声。昨晚他打扑克输掉的钱数己超出了清醒判断力所能允许的程度。赌徒的荣誉感阻碍他出于财政考虑中途罢手,但再去坐到牌桌前又非他所愿。汉斯思索的时间正好等同于柯列尔完成他拍肩礼节的时间,天平意外地倒向了我的建议,去拜访古董商沃里克。这是逃避眼前败局的最好借口。
【① 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是希腊神话中在意大利和西西里之间的两个怪物。此处比喻。意为腹背受敌,进退两难。】
“对不起,我们有件小事要办,”梅兹说,“巴斯克就留给你了。”
柯列尔斜眼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这就是生活!”梅兹叹了口气。
去柏林城的一路上梅兹都在继续叹气并抱怨一切,什么都让他烦心:汽油不好以致发动机像放炮一样砰砰响;老化的蓄电池差得“三步外照不见一棵树”;甚至渐渐降临的夜都让他烦恼。
大地的西部在渐渐冷却,远处的瓦屋顶在稀疏的树木缝隙间旋转着退去。第三帝国的英雄天空穿上了佩戴星辰勋章的仪仗队礼服。
当我们的车在沃里克先生的古董店旁停下时,梅兹没有表示出一同进店堂去的意愿。
沃里克先生用热情得令人倒胃口的态度迎接我。在我准备好应对之前,他已经问候过我的健康,问过我关于东方战局发展的看法,并不断把我的名字与编年史学界著名精英人物的名字相提并论。
等他的谈话进行到“科学发现中稀世罕见的原始人遗骸”,并请我参与评价时,我觉得可以中止了。
我直截了当地把内容可疑的大开本伸到沃里克先生鼻子下面:“您把盖里赫四世的法令弄哪儿去了,还有诚实强盗的小村?是不是您认为历史中少了这件小小事件无伤大雅?可罗斯维塔呢?!……我觉得。您的罗斯维塔得了遗忘症,所以她对阿德拉伊达问题表现出强烈的嗜血狂热。”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古钱币学家用勉强憋出的声音发誓赌咒。
“用不着谦虚,同行。”我威胁性地摇晃着手中的大开本。我逼得商人藏到了罗马帝王维斯盘先石膏半身像后面。“您具有剥光最佳老主顾弗博士的厚颜无耻,用那些破烂、历史衰竭症、肮脏的赝品来欺骗老主顾。您以为您能够逃脱同一位手早就发痒的专家的严肃谈话,您要知道他为讨还公道必定要治治手痒。您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笑话集?谁给您的?谁制造的?!”
沃里克先生想溜,可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我要求解释的强硬态度使可怜的古钱币学家悲惨而刺耳地尖叫起来,活像是在求救于维斯盘先那无用的阴魂。维斯盘先冷漠地观望我们的决斗,但求救有了回应。梅兹飞奔进店堂,紧张得肚皮乱颤,一把把我推到街上。
“就为这个,就为这个您把我拽到城里来!”梅兹气极了,挪动着穿皮靴的细长腿钻进汽车,“同巴斯克再赌100也比听沃里克尖叫好多了。”
我不大情愿地挨着梅兹坐下,但气愤已经消散,心中只留下滑稽场景过后的可笑感受。
“沃里克是个骗子。”我这样回答梅兹固执的询问目光。“他塞给我一些不知谁伪造的史籍。投机商……”
汽车猛冲向前,开出迷宫似的城内街道,车窗外闪过单调的公路景色。
我向梅兹诉说苦恼,告诉他弗博士交待的任务和历史资料出的问题,最后总算说到了沃里克先生那些把历史图画颠了个儿的大开本子。
梅兹把烟头投入夜色,用做作的热情大喊:“天真的沃里克先生!多半他买下了一家被毁的旧书店,然后把书改了改,却没想到这会带来如此悲惨的后果。对了,史坦哥,您能肯定这些书是伪造的吗”
“这只能通过技术鉴定来确定。”我说,“但我专业方面的常识、记忆和我的《城堡》一书还不够证明这点吗?最主要的是,关于神圣的阿德拉伊达的历史尽管可能不为当代人普遍熟知,但也绝不属于专业性历史范围。逸闻笑料总有销路。还在本世纪初,每一个小学生都能相当流利地讲述好几个不同情节的故事,来描述轻信的王后从阴险丈夫的牢狱逃脱的经历。但经过沃里克的颠倒黑白,这故事绝不比我假想出来的好。打开那本书读一读,您就会发现沃里克先生用一种什么样的莎士比亚戏剧性扼死了阿德拉伊达!……还是在她死后500年!……谁是下一个牺牲品?奥顿大帝?秃顶路德维克?哪位信徒?”
“别挥手,史坦哥,我们要撞树了!”梅兹提醒我。“总之我饿了。我也有不痛快的事,您的阿德拉伊达会让我做一夜梦……您的论证听来十分有力,但我仍要劝您去请求弗博士同意,让他把书送去进行技术鉴定,再然后……然后再去掐死沃里克……”
梅兹在剩下的一段行程中,一个劲儿地用一些老笑话来逗趣。后来车停了,我们下车走上那座戏台。
在那戏台上,穿白衣的木偶们向无所不能的操纵者顶礼膜拜。在那里,“公道”被硬套上鼠灰色军服,并用军人报告的节奏宣布:“从社会心理学角度看,历史事实乃是现实的总和。这种现实是由这样一类人物完成的:他们的献身精神与伟大德意志民族的生存需要相符合。”
“最重要的是睡个好觉。”梅兹告别时说,“不要再去惊动那些历史阴魂了。”
可我却听他好像在说:“放心吧,史坦哥,历史又没有气味(可供鉴别)!”
死胡同……海捷里,我的讲述进入这样一个阶段。说什么呢?困在亨利克医生医院中的数年中,我已丧失从废话中汲取意义的能力。我艰苦地搜寻过去的足迹。残留下的只是局部画面、片断的谈话和声音。过去的一切就像万花筒:黄色、蓝色、粉红的面庞如五彩斑点—样聚拢、飞散,背景则是永无尽头的太阳朝升夕落……现在再看看这万花筒,我重新回忆起经历英国飞机空袭那夜的感受,空投炸弹爆炸的地点距别墅只有10米左右。空袭正发生在我与梅兹情绪恶劣地分手那一夜。
那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半夜,考虑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对沃里克先生的大开本进行技术鉴定。我是有条件做到这点的。您难道猜不到,海捷里?怪了……
我当时想到的正是涅林赫夫教授,您心爱的论敌和朋友。
可以想见,您现在没有他是多么寂寞。您喜欢,您特别喜欢争论,边争论边喝核桃蜜酒。我现在还感觉得到舌头上那芬芳的灼热感。
您曾说:“争论,是真理和谬误举办的狂欢活动,用来嘲弄嘲弄饶舌的老头子们。”
在这些争论中,涅林赫夫通常扮演一个很有个性的丑角角色,这是丑角中最阴郁而易怒的一个。但这不妨碍涅林赫夫成为杰出的古代手抄文献专家。他只要朝沃里克先生的手抄大开本看上一眼就够了,就能把骗子拎到清水中来。
我有技术鉴定专家,而且是战前德国最好的专家。可是没有任何可能把书弄到扎尔茨堡去,这要经过弗博士批准和审查。有许多原因使我不愿通过这种审查。
在想过所有可行方式后,甚至包括了极少可能目的休假后,我终于朦胧入睡了。
飞机的轰鸣并未惊醒我,因为它们飞得很高。炸弹突然炸响,敲碎了夜的沉静。后来听说炸弹是偶然落到此地的。英国轰炸的是轮胎工厂,他们的目的在于摧毁我们的军事工业。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座夹在农场和果园之间的不起眼的小别墅。
早上我到爆炸地点去看了看。一大块铁灰色云块象裹尸布一样笼罩着天空。脚下是炸碎的砖石,我在北墙边停下步子。工兵在修复围墙,士兵们显得很沮丧。有人在整修铁丝网,带刺的铁丝在铁钩上颤抖着。弹坑被急速投下的泥土填塞着,潮湿的石块也被飞掷下去,被安葬的是夜里的恐惧。也可能,被安葬的是一份真实,它是世界并非完美无缺的证明。
弗博士不喜欢见到弹坑,弹坑使他联想到什么?月球上的环形山不,不。弹坑使他想到过去……想到马戏团,在那里他借助被催眠的杰普菲尔夫人不可抗拒的美妙征服了市民们的想象力。
有可能当时我在头脑中作了一个简单决定,为什么要把书送到涅林赫夫那里去,用一个较好的理由向他借来有关罗斯维塔及盖里赫四世时代历史的可靠版本不是更简单吗?这方法使我不会违反必须将所有文件锁入保险柜的制度,又能逃脱军方的信件检查。他们肯定不会放行一封从别墅写出去的信,但从城里的普通信箱里寄出的信他们就管不着了。
整整一天,我都在构思这封信,我努力在信中多表现一点中立的态度。可惜在我这部活动着狡诈的编年史作者、僧侣、预言家和成堆传记家的悲喜剧里,这封信没扮演任何角色。
信写完了,但未寄出。造成这结果的原因在于发生了一件事,而这事件是由于我缺乏周密计划引起的。我始终在努力弄清社会心理学研究所的最终任务是什么。
那些天,我常在实验室花园里转。令人称奇的是就在一个无眠之夜,我找到了代号为2675号的那个人。
微蓝的天空飘着银白的云块,我漫步在林荫路上,后来惊异地停步在干涸的喷泉前。我发现喷泉处有四个埃尔弗神在喷池的大理石地面上出现,而不是原来的三个。定睛一看,才看清,在喷池正中的小岛上睡着一个人。他身上潮湿的外衣在探照灯反光映照下闪现着石雕般的光泽,
我爬进喷池朝他弯下身,他轻微呼吸着,紧闭双眼,似乎沉睡在催不醒的沉梦中。
我伸手触摸他的头,又急速抽回手,他头顶上没有头发。
陌生人在苏醒中,眼帘张开了,眼睛里闪过一道无意识的亮光,但睡魔的力量更大。
我没有任何犹疑地确定,这必定是弗博士的“被保护者”中的一个。
这就是梅兹从事育种工作的对象,这可是一具活生生的骨架子。我头脑中闪过这念头。
我抱起这个人向屋里走去,他轻得像一只稻草娃娃。
我没遇到任何人,只是看到走廊远处尽头闪过了一角白色工作服。
我把陌生人安放在沙发上,锁好门,开始边踱步边思索刚刚发生的一切。
最有可能的是被囚者成功地逃出牢狱,但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怎能逃脱监守。自然搜捕很快会开始,翻遍全部别墅领地,最后在我这里找到……这就成了终结,编年史狂欢酒宴的终结。
可能这里会变成东方战线,卫生兵奥古斯特·史坦哥和担架。奥古斯特·史坦哥把冻坏的大腿搬出来,把它们放到搪瓷盆里,大腿僵硬不动。进军完毕。卫生兵奥古斯特·史坦哥用铅汁将光荣英雄们一一铅封完毕。警报器尖声吼叫着。世界就像古老传议所说的那样:“这不是沙子,不是海洋,不是风,不是暴雨。没有大地,上面也还没有天空。一片混沌,连小草亦不能生长”。
也就是说,只能把逃亡的他送还弗博士。完全偶然的发现,是件很有趣的事,不是吗?他在大理石雕像之间睡着了。
我又急速地在房间绕起圈子来。画上“玩台球者”们安然地在抽烟嘴,用滑石粉擦球杆。
打开的窗外弥漫着暴雨前令人厌腻的沉闷空气。
我头脑中闪动着最不现实的各种念头。
我想把囚徒偷运出去,离开别墅,藏到什么地方,但又意识到这样做不可能。想到此,我觉得自己快疯了。
我花费数月想深入了解弗博士实验室的核心秘密,可就在面对面对阵之时却失去了全部论证依据。我不内自主地想,拖长的声部,一切都拖得太长了:恐惧、仇恨、沉默……
那个人突然醒了,在恐惧中他叫道:“死去的阿德拉伊达……这可怕情景……这就是她……绞索…在抽紧……死亡的苍白……住手……住手……”
“死去的阿德拉伊达?”我诧异地反问,“谁给您灌输了这么具体的伪造历史?历史上从未发生过这事。”
我尽可能安详而柔和地向他说明这些,我还试图微笑一下。
然而微笑未能成功,因为逃亡者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立正站到我面前,沙哑着嗓子喊道:“2675号!”
“又怎样呢?”我反问。
“这就对了,博士先生。”那人伸出手来回答。
就这样,海捷里,我在这一瞬间看到这样一种现实,这现实即刻粉碎了一切由您教给我的,对科学道德使命的天真概念,您在一座僵死概念的花园中培植出这概念。
直到如今,我仍在惊梦中,在寒热症的谵妄状态中,甚至当理性的声音在我心中突然暗哑之时也能看到这只伸向我的手。在那骨瘦如柴而弯曲的手上用紫墨水刺着触目的数字:2675。
海捷里,记得您常读肯特①的著作,常热望提高不同种族的人类学鉴定水平。您曾赞赏肯特关于我们在鉴定中反映出学院派和学究倾向的评价。我想,如果您有机会看到刺在细瘦手背上的数字,那您对人类学鉴定的具体状况定会有另外看法。
【① 肯特:德国哲学家。】
不过,您大约立即就能摆脱窘境,因为您总有一种令人羡慕的诡辩能力。什么也不能消减您的希望、您的信念,您坚信一个科学人道的时代定会到来,在这时代中,一切都能通过系数、曲线图和功能效率的计算得出结果。
然而从不久前起,人性和生活的乐天态度之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我的意识中,将两者分截开来的是数字:“2675”。
最坏的猜测被证实,神话变成了现实。传闻、暗示、双关的表述、实验室怡人的宁静全飞走了,只留下了赤裸裸的真实。
我身边站着这个饥饿而受尽折磨的人,他眼中没有欢乐,没有悲伤,只有驯顺和服从。
2675号,海捷里,这就是精神飞跃的顶端!
激动的言辞说够了,病院的小床不是雄辩的圣坛。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怎样努力压抑对囚徒的恐惧。我用差不多像乡村牧师一样温柔的声调告诉他,告诉这位2675号,他做了一件不太谨慎的事,试图从实验室逃跑。而在实验室中工作着德意志最杰出的学者们,他们用自己的出色工作成绩协助英勇无敌的军队攻击被东方思想毒化了的世界。
我坚韧顽强地完成了这番布道,然而得到的回答使我的努力复归于零。
“我没有逃跑,博士先生,我知道逃跑危险。我逃不掉,因为我总悬浮在空气中,也无法动弹。后来给我打针,我看得见了,我今天努力……我全能看清楚了。上次简克博士因为我没记熟几个历史事件用电流教训了我,所以今天我努力……”
梦幻者怪异的思维逻辑当然没说服我,然而逃亡事实本身突然不再成为注意中心了。尽管一切疑点依然存在:他用什么方式麻痹了守卫的警觉呢?
在无形的心理机制作用下,“2675”号和阿德拉伊达被缢死的残酷场景被奇怪地在我意识中联结起来。
我觉得这不会是巧合。他看见阿德拉伊达被缢死的场面是在注射了某种针剂之后。后来他努力,对,他努力要看到的正是这个场景,而不是其它的场景。可以断定,在更早—些时候,他就被告知了这故事的基本情节或零星细节。很可能事件内容就是依据沃里克先生的手抄本改写的!我不就在那里面找出了成堆的历史赝品和谎言吗?
链条意外合拢了。前面有什么?有通向本来的无形罪恶之路,还可能有悄悄被吹散的历史的残骸。
我问他:“您努力去看,是值得称赞的,非常,非常……可是否说明上次您没有努力,简克先生对您的处罚是完全有理由的”
“努力了,我努力了!可是那天扬诺契克不见了,我找过他。打过针后我看见他躺在铁条凳上,可我看不见王后。所以简克博士跺起脚来,下令给我通上电流。”
“看见扬诺契克在铁条凳上”,也就是说,我已经以解剖的精确性洞悉了全部。我一边向梦幻者轻轻点头,一边在想,他们的巧计成功了。
当我问及王后时,我听到的回答毫无新意:“她躺在一个地牢里,那里潮湿,空气发臭,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上,一只老鼠从她脸上爬过去。”
听完这几句话,我立即想起了沃里克先生伪造的罗斯维塔历史个的几行描述:“当教士和侍从被准许走近她的尸体准备收殓尸身时,发现她的脸已被硕鼠啃噬。是什么,在死亡中都不放过她的美貌。”
我在逃亡者面前展开从沃里克先生的收藏中夺来的发黄广告。
“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轰动一时的!”这位瑞士的巴拉泽里斯在广告里叫喊。
弗博士从广告上透射出来的不可抗拒的目光在梦幻者身上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的表情凝住了,身体僵直地倒下去。发出木头一般的钝响。
我扔下手中黄得可厌的破纸扑上去施救,然而被猛然打开的门发出的巨响止住了。
门槛上站着梅兹,他看上去气极败坏。
“见——鬼!我好像弄坏了锁……”
他立刻看见了一切:广告的黄色斑点、我那变色的脸和地上囚徒的僵直躯体。痛若的人道主义者的面具在“纯粹的生理学家”脸上渐渐变形,那些泥塑的脑袋就是这样在街头雕塑家手中改换表情的。
“妄想狂病人!”梅兹尖叫一声,“您会害了自己的,马上去叫警卫!必须把他弄走,他是危险的……”
去捡地上的广告时,他的脸涨红了,他急忙将它揉作一团,塞进衣服口袋里。
我一动未动。
是固执吗?
不,海捷里,不是固执,而是另外的什么在起作用。
在那一瞬间我要解决的问题是:我还能不能做一个自由人,或许恐惧的摇毁性力量将把我同那个人永久联系到一起,即使那个人在实验室诗意的寂静中劫掠人性。
沉默,奴颜婢膝,满足于知识分子式的私下抱怨,不,海捷里,我做不到,我不愿这样!
您别冷笑,我清醒地意识到反抗的无望,我只有一个人,但我不会是第一个。
也许太天真,但我从来认为真理一旦照亮了一个人的心灵,是不会同他一起死亡的。正是这信念使得我对梅兹的建议采取了轻蔑态度。
他明白了这点,果断地走向电话机说:“这样只好由我来做这件事了。您会为此终生谢我的。”
囚徒被带走了。
《六只纸质十字架》 作者:罗·列昂尼德夫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六只纸质十字架(3)
天刚放亮。窗外的世界还沉浸在一种波希米亚深蓝中。将军和政治家们此刻正沉溺在彩虹般的梦境里。教堂敲钟人正朝大钟爬过去,他们沿着螺旋楼梯升向星辰,而星辰却在熄灭。世界正准备睁开惺忪的睡眼,莱茵河上的塞壬女妖也摇动银色长尾作别。
我看您累了,海捷里,您的脸变得扁平而难以辨认。
那一天您的脸也变得这样没有表情。
那天,穿着爱国者制服的小店主们解散了“德国历史家协会”。
那时候科学院院士们就该明白,世界历史只能重写……
从那以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制造服务于国家的神话。这神话宣告人类种族斗争是世界永恒的命运,是进步的动力。
尽管许多受民族主义蛊惑的狂热信徒正竭力让自己相信,本民族享有消灭低等民族的特权,但这一切还是更令社会底层的丘八大兵满意。
攻击的对象从具体人身转入被亵渎的科学和神秘论范畴。魔法(褐色的魔法)成了实现政客们激进思想的手段和方法。他们不仅企图歪曲人类历史,还想拥有一种方法或手段,可以为所欲为地在时间的流程中派生出任何他们需要的“历史事实”,在逝去已久的历史中诱发最不现实的事件……
显而易见,解决这个纯属妄想的课题的任务,就落在弗博士为首的研究所肩上。
我在这里感到的只是对极端反科学的厌恶。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观念:即历史可以再造。让我接受这个观点,就像要我相信炼金术产生于20世纪一样荒唐。
同梦幻者的相遇打开了我的双眼,我明白了,理性在危险中。
时间在折磨人的吉凶未卜的状态中一天天过去。我在等待最坏的打击,然而弗博士仍在沉默。
像过去一样,我出现在历史研究分部(原来研究的含义在此!),抽着烟瞧瞧天花板上狂舞的女祭司,按时午餐。
梅兹玩牌,想着小白鼠。
而杰终菲尔夫人每天为我房间更换一瓶鲜花。
然而温暖在消逝。夜风从窗外逸进来秋天带微甜的腐败气息,早晨树叶上凝聚着越来越浓的冷雾,最后雾霜化作密密的雨滴掉落下来。那些天,我常围绕喷泉转悠,但再没有在埃尔弗塑像之间找到梦幻者。有时我甚至怀疑那次见面的现实性。
我想象不出,谜底会怎样亮出……
我重新站在弗博士第一次与我谈话的办公室里,站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橱柜之间。但这次弗博士再没有埋首桌前,也不再有翻阅稿件的沙沙声传来。看上去弗的样子有些疲倦,不然就是有些忧郁。
我在等待最坏的结果。我想象会有一段简短的谈话和更为简单的答话。大意会是实验室不再需要我,而军队则更需要我,需要我这种战场上奇缺的、久经考验的医护骨干。
可弗开口说的不是这些。
“史坦哥,请您说说,”他问我,“如果我对人类心理的了解是正确的话,您是否在作过许多徒劳无益的努力之后已经明确了解了我们的工作方向?我特意为您提供了条件,让您动脑子。对您的观察,只是不要让‘观察’二字困扰您,这观察使我获得了许多研究历史学家普遍心理的材料。我希望,今后我们之间会形成新的关系。您是一位真正的研究人才。因为您在对伪造的手抄珍版书进行了相当冷静的思考后,居然得出粗看矛盾的结论,即问题不在于添写,而在于篡改总数造成的实际作用……”
我从心底里颤抖了一下,在那一刻我感到弗博士的眼光穿透了我,看到了我的心底。可这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我不能肯定……我不如把这称为一种特殊的伪造历史。您试图修正、改变过去。我至今不愿意相信这点!”
“好!史坦哥!”弗博士活跃起来,“您再一次重复这尽人皆知的老调是多余的。要知道,理性远比现实保守、落后。可怜的沃里克,他的皮肉还从未吃过这种苦。从梅兹的汇报中可以知道。您错怪古董商作伪。我作证,沃里克先生对历史科学问心无愧。他只是赫耳里斯手下的小小帮手。这些书在他那里是以最普通商品的低廉价格卖出的。”
“可这些书是伪造的!”
“这已是不重要的环节。”弗博士作了一个不太明确的手势,似乎想中止我继续发言。“对,这是一些低劣至极的赝品,那些蠢驴用这来向宣传部长灌输他们的观点,说历史是写作狂乱涂出来的一堆破纸,罪恶的乌托邦。您会赞同这个吗,史坦哥?”
这问题我听来带有挑拨意味,但我仍然这样回答:“这对历史学家来说是毋庸置辨的,这样规模的文献赝品扩散已形成势力。”
“这对未来的历史学家来说将是一个惊人的事实!”弗博士叫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有能力懂得这一点的。有的人觉得我们在践踏自由、人权、生活……罪恶的盲目!而您,我打算给您看点东西,您该到圈内来工作了。过去我不能这样做,而现在是必需的,未来需要。”
这样,我们动身朝“瑞士巴拉泽里斯”的巢穴走去。
晨,临近了,海捷里,您的面影不那么清晰了。天花板的裂缝溶化在遥远发光天体的反光中。但我仍想抓紧时间将您请入我记忆中的迷宫深处。如果您在迷宫深处遇到某种可怕的事物,那通向安全之门的路立刻会展现在您面前。不过我先要交给您一根长线,抓住它,抓紧点,握住那线头。想象一下,如果您迷失在深宫,天国的办公机构里将有怎样的一场慌乱。
就这样,弗博士企图按预先希望的方向改变历史。
比如说,绝对可信地在特定的历史时刻发生了可怕的、阴险的残暴行为,这暴行巡被描述、被记载下来。然而这个事实的某些方面使有些人不那么满意,那么他们只能无可奈何。而弗博士则能对付这些。他能影响过去,这样,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再是屠杀,而是纯粹的骑士决斗。
海捷里,这是不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变化?
过去高雅的影子将灿烂的光照投向未来。一切都令人满意,历史学家的良心按弗博士的说法也得过去,因为他并没违背真理啊。他没有伪造,而是在创造新的历史事件。
历史中又没有海关和边界,也没有边防军人和城门。历史事实没人守卫,被人劫掠了也不关任何人的事。
的确,您完全可能产生一个合理的疑问;难道王后阿德拉伊达的命运真能激动某个现代人?她是被缢致死,还是死于漫无止境的对食物和饮料的乞求中?两者有什么原则区别?
我来回答您,请您好好记住我的这句话:让阿德拉伊达见鬼去吧:她令我腻透了,还有您,还有大家……阿德拉伊达与此毫无关系。她不过是实验的对象。就像梅兹念叨的实验室的小白鼠。我们在一个古罗马贵妇的传记中寻找道德准则是徒劳的。
不,海捷里,问题在另外方面。
问题在于弗博士的工作旨在可以臆造任何“事实”。明白吗?臆造任何“历史的事实”。
设想一下,把阿德拉伊达与二次世界大战的恐怖比较、思索一下,就可知道一切了。这样,二次大战的一切恐怖与苦难都消失了,这些苦难是您那辈人难以想象的,弗博士要把这些恐怖与苦难从历史中全部抹去,伪造出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历史。在这“历史”中,似乎从没有成百的城市从地球上被擦去;似乎没有过被完全消灭的民族和人类;似乎没有过诗人在最后时刻写下囚歌的集中营;没有过大屠杀;没有过在理论学说粉饰下进行的摧残人类文明的暴行。弗博士将把战争裁剪得体,让它看上去像一出轻歌剧或轻喜剧,或更准确地说,是一场戏剧性活动。在这场演出中,只见演员们不时随时代的变化而改换服装、风俗及俏皮话。
怎么样,海捷里,线头您还抓住吗?
我们继续往下走。我们到迷宫的核心里去,从那里找路出去,当然,如果做得到的话。
“那好吧,好吧。”您会说,“我亲爱的史坦哥。我可以接受这种乌埃里风格的思维实验,少年时我曾醉心于乌埃里的作品。作品中有位同胞坐进英国机器。这架机器能进行时间旅行,它以时间为跑道开行,就像汽车在最好的公路上一样。可这不过是一篇进行道德教育的小说,我亲爱的。可以肯定,不是每一代作家都用英国机器来吸引读者,我印象中您绝不是招魂术和通灵术的信徒,难道您,一个历史学家会对这样清楚而具体的胡言乱语发生兴趣”
我将知错地低下头,我的导师。然而公平地说,我没有多少可指责之处。在童年时代,我也像您一样非常喜欢童话……
而弗博士肯定不懂隐喻的含义,他认定自己是学者。根据他的假说,物质的现象事件可以在未来时间里重新搅拌组合,只能在未来。过去能搅拌重合的只有人脑发生的情绪心理讯号。这些无形的信号波透过时间的帷幕能积极地影响久已逝去的历史事件,变更它们的连续性、它们的内容和意义。弗博士认定这种胡言是科学假设。
弗博士指望通过催眠和对人体进行特殊神经刺激,能从经过考验的能力中制造出相似的自由振荡脑电被。
“如果这成功了,”弗博士说,“变更过去将成为培养出训练有素的人脑的可靠途径,只需要让记忆载满按历史真实仿造的可见场景。只要这场景是我们所需要的历史事实,就会像它的原型一样成为不折不扣的历史真实事件。”
别把线拉得太紧,海捷里,它可能会断的。
我没有一点夸张地复述这个,我就像一个绝对才气平庸的书记员,机械地汇合别人的思想。
我表现得一如既往,是导师合格的学生。
我们来到弗博士的巢穴中。
装有警觉小轴的门轧轧响着打开,敞开了洞穴的一切。
走廊沉浸在无底的静寂中。圆形顶灯把暗淡而苍白的灯光投射到包着人造革的门上。我们也全身着白,白色工作服在我身上像只口袋。工作服是无菌的。
历史学与消毒。也许弗博士害怕历史被当代细菌感染。他根据药理学原理合成谎言。
门开了,我看见被我救过的那个人,穿着雪白的长衣,戴着同样雪白的小帽子。
梅兹心平气和地将他那双屠夫的手交叉在胸前,却什么也没说。他把我们领到育种部。
这是一间没有讨厌的雕塑装饰的大房间,也没有窗户。被甩不摔的阴影所困扰的灯光清晰地照亮了这个球形房间。
房间满布各种线路网络,玻璃推车上放着成套器具。
在房间角落的一张小桌前坐着几贝尔夫人,她是个金发女人,但脸庞浮肿。小桌上放着打字机。几贝尔夫人在打哈欠,一看到我,她马上做出一副正在潜心阅读—本厚杂志的样子。
我仔细察看这球形房间,弗博士当然不可能不需要马戏舞台道具。整个房间蒙着铁板,涂成宁静的微蓝色调。房间一侧靠着一架铁梯,在与梯子最高一级相平的圆顶上有一扇铁制的圆形小门。
梅兹站到铁梯上,努力维持着平衡。
舞台演出开始了。
“这是我们研究所三间全封闭式房间之一。”说着,他打开小圆门,“直径两米半,有六层绝缘层;声音刺激强度为八度;有200盏灯用作照明。”
球形房的内部包着一层黑色材料,屋里弥漫着一种难忍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房里的地板肯定用消毒水擦洗过。
“被试验者有时会有不同形式的恐惧,”梅兹一边解说,一边向弗博士投去询问的眼光。
“实验相当残酷。”这位“瑞士巴拉泽里斯”承认。
梅兹给我看钉着铆钉的帆布工作服,上面连着许多被固定在球形房内墙上的橡胶带子。
“把被试者用这些橡皮带子悬吊在球形房间的正中,他像只落入蛛网的苍蝇一样悬在空中。没有任何外来刺激,黑暗而宁静。然后突然发出巨大的音响和眩目强光。这样便于记录呼吸、血压的最细微变化,难确监测表皮电流。所有意外、可能都被估计到了,不像那次在沃里克店里。”梅兹话中带点暗示。“史坦哥,您想不想来点刺激的感受?不,我不勉强,还是我来表演吧,您看看是怎么干的。我经常要实施各类指示,我总让大家开心。这差不多就像秋千,小时候爸爸、妈妈、奶奶带他们玩的秋千。注意看我。”
梅兹从柜中取出巨大的工作服,颇为困难地穿上,拉好拉链。“现在几贝尔夫人帮我扣好皮带。”
几贝尔夫人在梅兹周围忙碌着,像只嗡嗡工作的工蜂。
梅兹拉住皮带,把它们扣到工作服上。渐渐他全身都布满了皮带,皮带抽紧,于是这位“纯粹的生理学家”就悬在了空中。他显得身躯沉重、大肚子、小细腿,活像只蜘蛛躲在捕杀食物的网下。
他简直是在自己上司面前玩耍,在上面一会儿摇荡,一会儿抖抖身体,后来又吹起那支我早已熟悉了的曲调。
“您真是个好汉,梅兹!”弗博士说,“几贝尔夫人,请打开右边那个示波器。”
白色带子似的电线动起来,自动记录笔疯狂舞动,也许这是弗博士在给历史所下的判决书上的第一个花体签名。
“我们这样来测定实验对象是否适合今后的工作,”弗博士关掉示波器,“适用的百分比非常小,只有千分之二,其中一个还是囚犯。时间的花费相当可观,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需要的这种类型,必须在实验结束后产生幻觉。”
几贝尔夫人爬进球形房去解放梅兹,我们则来到走廊里。
弗博士带着我从其它实验室门前走道,向我简短解说“理智”向“与时间融合”方向发展的过渡过程。
“哈列尔博士用有规律的催眠次数将他们引入所需的睡眠深度。泽缅列夫人专门教导他们背熟根据历史资料得来的“幻觉内容”,这也是在催眠状态下进行的。她致力于把想象的场景完全变成鲜明生动的现实图景。这是简克博士工作之处,是所里2号密封实验室。他引导被试者进入自动催眠状态和幻觉阶段,引导方式是使用一组有特定条件的指令。最后由王曼泽博士负责精神兴奋剂‘兹渥兹那’使用剂量的统计。这是他的发明。遗憾的是这种刺激素会迅速破坏身体机能。在准备阶段造价极其昂贵的情况下是不合算的。可这种刺激素不可替代。药物刺激将人的意识引导到一种特定的演剧状态中,意识被整个儿颠倒了,潜意识浮上来,并……”
弗博士突然沉默下来,脸色阴郁。他在7号房间前停下,向我道道歉就走进实验室,把我留在走廊里。
过了几秒钟我听到吓人的斥骂声。
弗博士在情绪表现上绝不腼腆。这是一种力量的信号:这力量迫使成百万钉掌的皮靴踏入毫无意义的迷宫。这就是名为“战争”的毫无意义的游戏。
我感到窒息,一团沉重的东西堵向喉咙。我感觉,海捷里,即使您在最压抑忧郁的状态中也能准确理解我的感受。
我,奥古斯待·史坦哥,一个普通的军队医士,有幸目睹完成光荣使命的全部内在过程。可这些干干净净的实验者们引起我极端的厌恶。他们有孩子吗?非常可能有。梅兹是慈爱的父亲,生日蛋糕、亲吻、圣诞树、蜡烛。几贝尔夫人温柔地把宝宝偎进怀中。1944年的新圣母像。柯列尔博士送给孙儿们带铜钉的工装。弗博士悬在空中,在胶皮带中晃悠,而所有胶皮带的另一头咬在一只野兽嘴里,这野兽看上去像只大猩猩。宣传部长站在电线密布的示波器之间。他在迅速延伸的打字带旁没完没了地签字,他也喜爱孩子。一切良好而无菌。实验可以继续。尽管让那些无名的梦幻者们带着没血色的微笑死去,他们的命运是预先勾勒好的。他们的来源在东方。德国共产党员也是危险的。让他们在胶皮带束缚下在空中荡荡比什么都好,他们能看见从来不存在的自我,简克博士能教会他们。简克和铁棍……
弗博士出现在门口,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蓬头垢面。
“您不舒服吗?史坦哥。”他问我。
“没事,这里有些闷。”
“工作中常出现令人不快的意外。泽普算错了刺激药物的剂量。2675号是个准备良好的实验对象。”
“这是个陌生人?”
对,是他!2675号死了……这是从我混浊的意识中流过的念头。
我们来到一个空旷的大厅里,里面同样装饰着一个球形密封房间。
简克博士亲昵地拍拍我的肩膀。
弗博士自豪地介绍工作环境:“在这里进行基础实验。然而非常可能就在这里,史坦哥,我们将开始有计划地创造过去十年的崭新历史,想不想参加马上要开始的一组实验?不过,我看您确实非常不舒服,史坦哥,走吧,我们走……到上面的新鲜空气中去。我们只需要弄清一个非常小的细节就行了。”
在上面,我觉得稍微舒服了些。这是一个有阳光的日子,空中弥漫着青草气息。我暗自下了决心:无论何时、无论以何种理由都决不下去。
然而这已不必要了。
我们经过花坛,郁金香沉沉地摇着头,似乎在向我告别。杰普菲尔夫人站在二搂窗口忧郁地看着弗博士。
弗博士在制定宏大计划:“在前面等待您的是辉煌的前程,史坦哥。您将把德意志最杰出的历史学家召集到身边。实验还要进行一年左右,我希望……在这一年中,您挑选的班子将开始着手进行过去时新历史的情节脚本创作。工作艰难但有吸引力,真正的创造!想一想,那是多么诱人,多么有吸引力的创造工作啊!可以依照最宏大的文学创作的方式来创造历史。政治家和统帅们的计划能与此相比吗?!一天接一天、一日接一日、一分钟再接一分钟地整理勘正历史,还不如你们大笔一挥,就能使城头碉堡化为灰烬、消灭成百万军队。你们能预先决定进攻路线、拨弄民族的命运……”
弗博士像个预言家在预言未来。黄金的三足鼎冒着献祭牺牲的恶臭黑烟。
历史的牺牲品,词语的决定命运的联连。这是给可怜虫史坦哥的预言,显而易见他必须为第三帝国的光荣出力。
突然我看见喷泉,那个使我遇见陌生人的喷泉。埃尔弗神塑像在雨水中濯足,在塑像头部的低凹处蓄积着隔夜的水。水沿着细小的缝隙流进塑像无神的眼眶里。透明的泪水沿着他们开裂的面颊流淌,带着轻响掉落下去。多么奇怪,他们的面部表情却在笑……
于是那时候,海捷里,那时候我把自己所有关于弗博士的想法都告诉了他,不带丝毫愧色和畏缩。
我告诉他,他是一个暴徒、一个凶手。我指责他是历史和科学的冒险家。我对他说,宁愿截肢也比勘正出版历史光荣、“舒服”得多。
他安静地听我说。我怀疑,这些话他在某时某地已经听到过,只是听另一个人说的。
他的眼睛带着一种安静的责备看着我。他姿态安详,沉着地回答我:“很遗憾,史坦哥,我深感遗憾……但您今天看上去确实满脸病容。”
他走了,而我还站在喷泉前,听着水滴掉落的声音。
一切都决定了。
晚上下雨了。我回到自己房间,打开所有的灯,开始收拾行李。东西不多,可怜巴巴的士兵家当。只有一件东西对我来说真正珍贵。这是一支圆形肖像盒,用一块彩色绸布包裹着。我从来没打开过它,海捷里,对我来说触摸就已经足够了。可现在我想打开它。我用颤抖的双手拆开薄薄的布料,我渴望自己的目光能与这张脸交合。
可我被打断了。梅兹出现在门口,他醉得厉害,还响亮地吹看口哨。
“好!好,史坦哥!祝贺您,您总算上山了。我们是不是为此到城里兜兜风?”
我迅速把肖像盒藏进口袋,决心跟他去。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太好了!”梅兹高兴得打了个响指。
大雨倾盆。我们的车开出大门迅速上了公路。梅兹不断用新笑话试图逗乐我。后来他的胡言乱语开始集中到几贝尔夫人身上,说几贝尔夫人成为威胁他家庭纽带的现实力量。
“她不是普通的金发女人,而是复仇女神福利埃。我怜惜我的男孩子们。他们应该长大成人光宗耀祖。我不能抛下他们。呸,见什么鬼!”他突然呸了一声,“又是这些检查。”
刹车尖啸,在手提信号灯的光影中有一个自动枪手的身影。他在车窗口弯下腰索要证件。
我们递过去绿色的军人证件。电筒闪了闪。
“奥古斯特·史坦哥?”
“奥古斯特·史坦哥。”
光柱擦过我的双眼。
“跟我走。”
我全明白了:“谢谢,梅兹,为这出扮演绝佳的戏。”
“奥古斯特,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梅兹的声音远了,我结结实实裹好皮制风雨衣跟在自动枪手后面。
不远处停着一辆熄了灯的汽车。一走近,我就发现这是一辆军队救护车,里面跳出几个医护人员。
“您请。”其中一个用虚伪的热情说。
在踏上汽车踏脚时。不知谁踢了我一脚,我沉重地摔倒在车底板上,门巨响着关上了。
车厢里亮起了一盏蓝色的顶灯。汽车猛地开动,拐上了中心干线。
我喘息起来。我扑向装上铁栅的窗口。
天空悬挂着探照灯的光柱。雨水急急地流过水洼,在遥远城市排水管道的急流中泛着泡沫。雨水黑色的长发在夜空中飞舞,遮住了星辰。
大地远去了。下面是碎图片似的都城;军队在翻腾;军舰在解体;飞机被罩在火力圈中爆炸。我俯身向无底深渊张望,竭力想弄明所发生事件的意义,然而雨无礼地抓住我的双腿,将我摔下去……
我翻滚着摔下……穿过云层,我摔在受折磨的城市的广场上。我只好爬着捡拾双腿,用手把身体拉长。突然八只骨头靠椅像墙一样出现在前面,椅子里坐的都是编年史之父们。
我向他们呼叫:“请快跑!一切都在灭亡。历史在丧失自己的存在意义!”
然而他们一动不动。
第一位历史家(他嗽了嗽喉咙并吐出一口痰)说:“我们哪儿也去不了。首先我们要研究一下,原罪是自由意志行为,还是简单的破坏上帝赐予的午餐的行为?如果我们解决了这个所有历史的核心问题,我们就弄清楚了有多少人预定可以享受天国幸福,明白怎样预先评判资格。”
第二位历史家(有一张偶像般的石头脸):“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历史的结局被预定了。罗马帝国的灭亡就预示着地球的结局。世界太古老,老得可以为它哭泣。”
第三位和第四位历史家互相争抢着说:“历史也会死去,就像城市、国家、国君会死一样。”
第五位历史家(戴上单眼镜)说:“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历史作垂死挣扎的时间太久了,德意志民族精神素来……”
第六位历史家(不断和自己影子使眼色):“费——我们不会同右倾妥协,历史是无尽头的运动,这是永无止境的目标,这……”
第七位历史家(吞咽着一条长得没尽头的通心粉)说:“历史是美丽的幻觉,历史从未存在过。历史是宣传的最有效形式,最能激发人们的民族本能。”
第八他历史家(拍掌):“突然……突然……”
八人齐声说:“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我在惊恐中试图逃跑。可我面前出现硕大的穿泥土色军服的身影。
他们授予纪月桂树枝,让我坐进轮车,车身上画着跳舞的森林神。
我微笑着挥手向历史学家们告别。
轮车开动起来。轮子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这是一曲古老的歌……
“啊,竖琴,神圣的竖琴……”
就这样,我出现在亨利克医生的精神病院。
我看到您在打哈欠,海捷里。是的,早晨来临,幻象们该歇息了。别了,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再相会。
医院在苏醒。太阳走进了病房。
克隆别克将军在一列病人的最前头庄重地迈步进了盥洗室。
岗斯也在队列中,我到底没和他们告别。
护士长玛格丽特夫人把我领到小而窄的存衣室,那里桌上整齐地叠着干净的衬衣,衣架上挂着外衣,最新时髦样式的西装。
理发师石久姆克灵巧地收拾整理我的表情,轻柔地在我脸上弄响剪刀,洒上香水。
“姨妈已经给了他茶钱。”我不由得想,并估计他在那些永远告别医院的客人身上大概能赚多少钱。划不来的事。
不久姆克弄出欢快的声响,殷勤地笑着。可我竭力不去听他,我沉浸在一种阅读的想像中,似乎我在读一本封面有半裸女模特的杂志。这是什么?……
“是谁把这可恶的电报纸塞给我的?”
“第一班邮差送来的。”石久姆克说着,用手拍绞干冒热气的敷布。
“从拉丁美洲?”我心中判断着。这是一张彩色的电报纸,围着一圈鲜花和微笑的埃尔弗神。
“祝贺您获得第二次生命,期待紧握老朋友的手,我们还能干点工作。忠实的——梅兹。”
我勉强控制住自己……我对自己同胞的嫉妒烟消云散。我首先感到了对他们的仇恨。过去了这么多年,人类社会审判了他们,可他们仍然在以未来为资本生活、思维!也许不只是梅兹,还有“瑞士的巴拉泽里斯”在混乱中把他的那些“球”运过了大洋。杰普菲尔夫人呢?不,肯定没带她走。古老的废墟用不着向历史寻求报复。
我厌恶地扔掉电报,用围布擦擦手。亨利克医生微笑着走进来,全身似乎因工作服的雪白而发光,他开始展现由于我将重登政治生活舞台产生的合乎规范的喜悦。
他把我领到大开的窗前,用动作很大的手势指着下面的马路让我看。
我看到一群人在活跃地交谈,他们都穿着正式的黑西装,衬着同样颜色的黑衬衣。在他们高雅西装的袖子上全都装饰着带卐字的臂章,西装上衣的翻领上点缀着法西斯军队的勋章。他们手里拿着旗帜、军号、鼓和玫瑰花束。
“请允许我问一下,医生,现在是哪一年”
“您是个幽默家,史坦哥,高兴吧,战争中的老兵们来庆祝您出院的喜事。这也是监护人的建议。”
我明白必须行动,过一分钟就迟了,生活的机械逻辑又会把我关进某个机密的房间里。在那里,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野蛮人又会安然而冷漠地颠倒历史。
这一刻,我迅速撕破了衬衣,我的表现依旧像从前一样不成体统,像我被隔离的第一年一样。
亨利克医生的脸拉长了,变得像是蜡制的。理发师石久姆克按响了叫人铃,男护士冲进房间,冷酷地把我捆得结结实实,像裹好的婴儿一样。
我反抗着,模仿着过去的罪过行为,这一切不是没有成效的,我被安排到了一场拳击练习中,扩士长带着悲哀和怜悯的神情看着我。而我当时吼叫着胡言乱语一通,并在心中规划着今后的行动计划,我构思精细到了每一细节都设想完毕的程度。
所以,一周后,我回到大病房里,马上想法偷走岗斯的一张银色包装纸,后来往自己病员服上贴了六只纸质十字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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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生死平衡(上) | 王晋康 | 生死平衡(上)
1997 第4期 - ’97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王晋康
编者按:《生死平衡》是王晋康的长篇科幻新著。这部小说通过主人公中国民间医生皇甫林在出游异域期间,奇迹般扑灭当地大面积流行的早已绝迹的天花病毒疫情,勇敢地向现代西方医学理论挑战的故事,写来波诡云谲,引人入胜。虽然文中涉及到不少医理问题,但它并非医学论文;同理,小说中的人物、事件和社会环境,也全都是虚构的。原稿全文十万余字,本刊征得作者同意作了少量删节,分两期载完。
楔子(一)
1977年夏天,世界卫生组织干事德国人冯·豪塞特先生风尘仆仆,从吉布堤越过边界来到索马里北部的一个偏远乡村,找到了名叫阿里·毛马林的青年男子。这位黑人没有穿上衣,因为营养不良腹部膨胀凸出,满脸尽是天花留下的瘢痕。豪塞特知道这个地区十分贫穷落后,当天花免疫法在大半个世界都普及时,这儿仍沿用古老的吹粉法防治可怕的天花,即把天花病人的干痂皮研成粉末,吹进健康人的鼻孔中。但这种方法不够安全,阿里·毛马林只是由于他的身体强健才战胜了天花病毒,免于一死。
豪塞特先生为他拍照时,毛马林傻呵呵地笑着,丝毫不知道这是在纪录历史,这使激情型的豪塞特先生觉得十分遗憾。他请翻译告诉那位黑人,这张照片将使他名垂青史。天花是一种烈性传染病,由天花病毒致病,死亡率曾高达25%,它至少在地球上肆虐了2000年,埃及法老拉美西斯的木乃伊上就发现了天花瘢痕。英因史学家马考莱曾称它是“死神的忠实帮凶”。从免疫之父琴纳1796年发明牛痘接种算起,人类经过两百来年的努力,终于消灭了天花。而阿里·毛马林先生作为世界上最后一位天花病人,无意中成了人类2000年进步的见证。
索马里语翻译努力把德国人的冗长谈话翻译过去,他不知道那位鲁钝的黑人听懂了多少。豪塞特先生又遗憾地说,可惜他来晚了,否则他一定为最后的天花病毒取一份样本,保存到日内瓦的病毒基因库中。
那位黑人显然听懂了后面的话,叽哩呱拉说了一通。翻译迷惑地翻译着:“他说你们的人已来过一次,把他身上的脓疱刮了一些带走了,说要存在什么库中,还付了他50美元呢,真是慷慨的先生。”
豪塞特很奇怪,据他所知,从没发表过任何关于采访毛马林并保存病毒的样本的报道。他请翻译再次确认,翻译经过长时间盘问后说:“没错,他说的意思就是这样。”
“那么问问他,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翻译盘问后又告诉豪塞特:“他说是一个月前来的,是三个白人,穿着西服,都很瘦,窄长脸,鹰钩鼻。其它情况他一概不清楚。”
豪塞特先生很遗憾,但他知道无法从他嘴里掏出更多的情况,便也付了他50美元,与他告辞。毛马林对又一笔意外之财十分惊喜,笑得合不拢嘴,村民们也都欣羡不已,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得上天花。
归途中豪塞特同翻译还在谈这件事,那位正在同坏路搏斗的司机忽然插话,说那三个人他可能见过。一个月前他跑这条路时,见一辆车停在途中,有三个白人在车前而向东北做礼拜,还非常认真地拍打身上的尘土。司机常与伊斯兰教徒在一起,知道这是穆斯林礼拜中的“土净”仪式,那三人长相也是典型的阿拉伯人的特征。这么说,那三个白人很可能是阿拉伯人了。
冯·豪塞特回到日内瓦后,曾向一些阿拉伯同行询问过此事,但没有人知道。世界卫生组织早在几年前就已提取了天花样本,分做三份保存在瑞士、美国等地,所以毛马林的天花病毒保存与否只有历史的意义而无科学意义。时间长了,豪塞特先生也淡忘了它。
楔子(二)
2031年2月10日,中国的《科技日报》第七版上刊发了一篇短文:
漫话彗星
……太阳系的彗星总数估计在一亿以上,已经发现及命名的有1600多个,这个名单上今年又增加了一个新成员。
今年元月份,中国紫金山天文台、美国帕洛马天文台及智利拉斯坎帕纳斯天文台几乎同时发现了一颗新彗星。它的绕日轨道离心率很大,公转周期长达1190年。它上一次进入人类视野的时刻,大约是中国唐朝安史之乱期间。
彗星历来被视为不祥之兆,在中国的传说中,彗星主凶,主刀兵灾疫。随着科学的进步,这些迷信已经没有市场了。但历史是螺旋式发展的,“否定之否定”乃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定律之一。古代中国的“天人感应”思想经过去芜取精,又成了21世纪科学家认识世界的利器。随着科学视野的开拓,人们认识到地球绝不是孤立于宇宙之外,恰恰相反,各种天体变化常常或多或少影响着人类的进程。某些科学假说认为,正是饱含固态水的彗星对地球无数次的轰击,才使早期地球集聚了大量的水;正是彗星中简单的碳氢化合物引起了地球的生命进化;即使在今天,彗星仍在影响着地球的生态环境。一些科学家相信,彗星中很可能含有类似病毒的低级生命,它们处于休眠状态,能够抵御宇宙射线的杀伤,一旦进入地球大气环境就会复苏,造成全球性的灾疫。不过这种假说尚无实证。
这颗新彗星将在今年10月11日至12日掠过地球,近地点约为150万公里,不会出现彗星撞击事件。届时,该彗星的最佳观察点大致在西亚一带。
这篇千字短文很快淹没在信息海洋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也无人能料到它会和一场世界性的灾难相联系。
一、新月行动
清晨,西亚C国首相官邸。阿卜拉·肖卡德首相很早就起床了,他做完小净,仆人为他铺好礼拜垫,他照例虔诚地行了晨礼。先是站、念,然后叩头,鼻尖和额头俯伏在地,然后盘脚坐下,两手平伸,手背向下:“我以赞颂人类敬爱的领袖开始祷告……”
肖卡德在非伊斯兰世界几乎度过了半生。从十五岁起,父亲就送他到英国,就读于剑桥大学。进入政界后他担任过驻美大使、驻华大使……他被公认为是具有现代思维手段灵活的干臣,但这丝毫未影响他对宗教的虔诚。
他站起身时念了台斯迷:“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结束晨礼后,他草草进了早餐。
秘书哈米勒先生适时进来说:“阁下,情报部的吉瓦德先生已经来了。美国、中国、日本、韩国大使将在八点半至12点依次约见。”
“好,让吉瓦德进来吧。”
身材粗壮的吉瓦德从皮包里掏出一些资料,平铺在首相桌上,他简要地综述了一月来有关L国的情报:“八月初,美国大使施米特先生转来了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绝密情报,我们的邻邦L国将在十月中旬对我国采取‘新月行动’,很可能是不宣而战。稍后,以色列、埃及情报部门也有同样的警告。我们立即集中力量对邻邦进行了严密的监视,但是,迄今为止,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动向。”
看来吉瓦德对这个结果显得很困惑,接着他详细报告了L国国内最近的一桩大事件:“9月12号,L国总统加米勒·萨拉米在国立神学院发表公开讲话,重弹‘阿拉伯必须统一’的老调。首相先生,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邻邦常常孵出一些政治怪胎,是否先知穆罕默德对魔瓶的封印失效了?这个萨拉米是十分善于蛊惑人心的,L国民众对这位致力于阿拉伯统一的现代先知,崇拜到了近乎狂热的地步!听情报人员讲,神学院的学生们听他讲演后个个如痴如狂,争着去亲吻他的鞋子。”吉瓦德愈发显得忧心忡忡,“9月20号,L国全国接种汉塔病毒疫苗,萨拉米总统亲自到工业区为孩子们接种。你知道,汉塔病毒是1996年在阿根廷首次发现的,由于它的特殊变异性,迄今未研制出它的免疫疫曲。L国首都在三个月前发现了八例病人,随即他们就宣布疫苗研制成功。我们认为这恐怕是心理战,是为了避免旅游业滑坡的手段,也不排除萨拉米是以此收买人心。”
首相皱着眉头问:“你怀疑汉塔疫苗是假的?”
“完全可能是葡萄糖或生理盐水,萨拉米这个狂人是什么事情都敢干的。”
秘书在旁插了一句:“应该叫情报人员搞到一点疫苗,送回来鉴定。”
吉瓦德苦笑道:“我们已经想到了,但没有摘到。L国对汉塔疫苗的防卫措施极其严密,实在是一件怪事!这更说明里面肯定有鬼。”
首相沉思一会儿说:“你们先回去吧,美国大使马上就要来了。”
施米特大使乘坐一辆克莱斯勒电动汽车来到首相官邸。在C国,锂离子汽车电池的充电服务还很不完善,网点不够齐全,常常给他惹出一些麻烦。以前那辆漂亮的奔驰汽车是多么令人怀念!但在世界石油即将枯竭的时代,美国政府已严令各政府机关必须使用电动汽车,他只得服从命令,至少在公务活动中如此。
首相已在门口迎候。首相身材瘦小,穿着白色的阿拉伯长袍,笑容和蔼,一双眼睛十分锐利。
两人进屋坐定后,首相微笑着说:“谢谢大使阁下转送来的情报。当灾难将要降临时,我们除了祈求真主保佑外,还希望国际大家庭主持正义。请问,关于L国的新月行动,你们还有什么新的情报吗?”
“暂时还没有。KH23型间谍卫星尚未发现军队调动的迹象,但我想恐怕不能高枕无忧。阁下知道,萨拉米总统执政十八年来,掠夺性地开采国内油藏,并以这些石油美元狂热地扩充军备,现在军队的综合实力已跻身世界前10名,不排除他们还在生产生化武器。如果他们想占领无险可守的贵国的话,只需短短几天的动员时间。”
首相的嘴角浮出一丝嘲讽,他想施米特大使肯定知道,L国军队的装备有2/5来自美国的休斯公司、洛克希德公司。当然,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他恳切地说:“我们十分信赖贵国的友谊。希望贵国这次能及早干预,不要让侵略者的铁蹄踏上我国领土,造成惨重损失。”
施米特大使苦笑道:“我们会尽力的。贵国是全世界仅有的大产油国,我们当然知道贵国的安全对世界经济的重要性。但是,21世纪是亚洲的世纪,坦率地说,美国已无力组织这次国际范围的干预了,请你找那几位气势逼人的亚洲邻居吧。”他的话中多少含有几分醋意。
首相微笑道:“谢谢你的建议。但鉴于我们与贵国的特殊关系,仍望贵国能积极参与。”
“这一点请放心。”
当那辆克莱斯勒电动汽车开走后,一辆豪华的红旗Ⅲ型汽油车填补了它的位置。从上个世纪末直到目前,红旗牌汽车一直受到汽车收藏家的青睐。开始是因为它的政治纪念意义,后来则是因为它的悲壮——这种技术上已臻完美的汽车生不逢时,注定只能作石油工业的殉葬品。
南怀仁大使从车上走下来,他穿着做工考究的藏青色西服,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风度优雅。首相在驻华期间已经与南怀仁相熟,所以两人很快切到正题。南大使恳切地说:“请首相放心,中国与中东各国都有良好的关系,但是,一旦某个国家竟然敢明目张胆地践踏国际法,我们决不会坐视不管的。虽然我们不会参加俄罗斯、美国、韩国、英国、德国、日本即将在这里海域举行的显示国际威慑力量的联合军事演习,但我国政府已决定通过外交途径,向贵国的那个邻邦进行劝告,晓之以利害关系。想来,他们不会无视我国政府的严正立场吧。”
“十分感谢贵国的决定。”
“不过,”大使迟疑了一下,“作为首相的多年朋友,我想以私人身份提供一点看法。据我分析,‘新月行动’的情报属于那种‘过于真实’的情报。几个国家的情报人员几乎同时截获到了这个机密,但各国的侦察卫星迄今却未发现有军队集结的实际迹象。两者反差太大,这不太正常。”
在这之前,首相从未怀疑过这个十分确凿的情报,这时他不免有些吃惊:“你怀疑它是假情报?”
“目前言之过早。如果是假的,L国抛出它是为了什么?施放烟幕,吸引国际舆论的注意,掩护其它行动?不好解释。但那位‘领袖’的思维方式是异于常人的,我们也不能以常理来猜度。”大使笑着结束了谈话,“不管怎么说,请阁下相信我们的承诺。”
首相瞄了一眼立式挂钟,离日本大使的约见时间还有20分钟,他笑着向南大使欠过身,说:“让我们把政治抛开,谈一点私人话题吧。我在中国任大使期间,感受最深的,你知道是什么?是对贵国及中华民族的羡慕,简直可以说是嫉妒。你们有两笔最丰厚的历史遗产:广阔的国土和一个吃苦耐劳、人数众多、向心力极强的民族。所以,即使在鸦片战争那种最困难的时期,你们也仍有复兴的希望。可我们国家呢?只有二百万人口,而且一半以上是国外侨民,那不到一半的本土人民是躺在石油美元上长大的,是噙着政府福利政策的奶嘴成人的,他们早已失去了锐气。这注定我们只能依靠大国的善心。”
南怀仁从这段坦率的谈话中听出一个政治家的隐痛,他劝慰道:“首相阁下是一位极具远见的政治家。二十年前,你刚开始执政时,就不顾几乎是全国的反对,断然削减70%的石油产量,用艰苦生活磨炼了国人的意志,也奠定了贵国在今日石油市场上的绝对优势。我十分佩服首相的远见卓识和果敢坚毅。”
首相摇摇头:“积重难返哪。甚至连我费尽心机抢救下来的这笔石油财富,也可能变成灾祸之由,那句中国成语怎么说的?怀璧有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对,在那位邻居的眼里,我们蕴藏丰富的油田是他日夜垂涎的肥肉。”稍停,他转过了话题,说,“还得向贵国致谢呢,一个中国医生治好了我儿子的痼疾。”
“是吗?”
“我的小儿子法赫米,生下来就属过敏体质,十五岁时一场重感冒,使他对几乎所有东西过敏,只好终年生活在玻璃面罩内。那是一个精致的囚笼,对一个活泼好动的年轻人来说,实在太残酷了!我带着他走遍了全世界几乎所有的著名医院,像德国的汉堡大学医学部,美国的国立变态反应和传染病研究所(NIAID),马里兰大学人类病毒和免疫研究所,哈佛医学院,东京医科大学……医生们都无能为力。但一个月前,真主赐给我一位中国青年医生,他用神奇的药膏和针剂治好了我儿子的怪病。”
南大使不禁感到赧然,他知道法赫米的病情,也向他介绍过中国医生,但这名青年医生的到来他竟然丝毫不知情。他小心地问:“这位青年医生是……”
“他是来海湾旅游的,名字叫皇甫林,听说是贵国著名的平衡医学学派皇甫右山先生的传人。”
南怀仁暗暗吃惊,他对国内情况算不上孤陋寡闻,但从未听说过什么平衡学派。莫非这是什么江湖医生?他不免有些后怕,万一这位医生把聋子治成哑巴,在外交上必然会引起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略为思忖,他想最好不要说破自己的担心,他笑着问:“令郎已经痊愈了吗?”
“彻底痊愈了。一个月前他还不能出门,即使出门也要带上手套和呼吸净化器。现在他每天同皇甫林在海滨尽情游玩,就像遇赦的囚犯。他简直乐疯了!”
首相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使也很高兴能有这样圆满的结局,他笑道:“衷心祝贺令郎康复。我要请求我国政府对这位医生予以嘉奖。”
南怀仁回到大使馆后,向使馆的郭医生询问了有关国内平衡医学学派的问题。
郭医生颇觉诧异,问:“老南,你怎么突然对平衡医学感兴趣了?这儿没有它的资料,但我知道它,是安徽蒙城一带的一支民间医学流派。”
“你对它有什么评价?”
郭医生笑起来:“你只用知道两点就行了。平衡医学的祖师爷皇甫右山公开宣称一药治百病,任何稍有科学知识的人也不会相信这种神话。还有,他竟然对千百年锤炼出的现代医学持全盘否定态度,实在太狂妄了。你怎么啦?似乎忧心忡忡的样子。”
大使扼要地介绍了情况,说:“如果那个青年人是一个民间巫医或者骗子,难免惹出外交麻烦。不过据首相说,他儿子法赫米的痼疾确实治愈了。”
郭医生摇头说:“有些民间医生确有一些验方,他们还善于利用病人的信仰来治病。你知道,病人的心理因素的确能影响医疗过程。不过这种‘心诚则灵’的方法是巫术还是医学,我不想多加评论。”
大使看看表,已经到了约定的和国内通话的时间。他对医生说:“你可以走了,这几天注意观察一下法赫米的病情。”
二、江湖医生
皇甫林是25天前来到C国旅游的,下榻豪华的希拉顿五星级饭店,又租了一辆马力强劲的法拉利跑车。在办理租借手续时发现信用卡已透支了,他决定先想办法把旅费挣到手。
他今年30岁,相貌平平,小眼睛,高颧骨,头发散乱,常穿质料普通的夹克衫、旅游鞋。频繁的旅游使他面庞黑瘦,皮肤粗糙,打眼一看,就像一个靠体力挣钱的劳工。他自幼继承了祖父的医术和性格,却没有继承他好静的生活方式。他酷爱旅游,也喜欢各国的精美饮食,喜欢住豪华的饭店。他至今仍是单身。只要行医有了一定积蓄,他就立即揣上信用卡和护照,直到把钱花光才回去。美国的拉斯维加斯赌场,太平洋中的复活节岛,约旦的死海,意大利的威尼斯水城,澳大利亚的史前壁画洞穴……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无论在国内国外,找他看病的人都奇怪他与众不同的收费方式:治愈一个病人,他要收取此人平均年收入的一半。这样,那些衣食不足的病人实际只象征性地交几个钱,富豪则被狠狠地宰一刀。好在找上他的病人一般都与死神签约,一旦遇救,欢喜还来不及,不会计较医药费的多寡。
吃过早饭后他找到柜台经理。阿瓦迪经理大约四十岁,缠着包头,穿阿拉伯长袍,他礼貌恭谨地用英语问:“尊贵的客人,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吗?”
皇甫林笑嘻嘻地说:“有一点小麻烦,我的信用卡已透支了,现金所余无几。”
他的英语不大地道,勉强能让对方听懂,对方稍一愣,立即圆滑地笑道:“我们的惯例不接受赊欠。你需要同国内联系吗,我们可以提供便利。”
“不,我既不是来赊欠,也用不着要国内汇款。我想请你找一个得了顽症的有钱人。”
阿瓦迪经理目光中透出几丝怀疑,不过他很礼貌地把怀疑收藏起来:“你是医生?”
“不错。”
“你擅长哪个领域?心血管,内分泌,泌尿,神经,还是妇科?”
皇甫林笑哈哈地说:“都能应付吧,我的医术中没有这些分工。”
阿瓦迪经理的目光变冷了,面前这家伙把牛皮吹得未免大了一点。他停顿片刻后说:“正好我知道首相小儿子法赫米10年前得了过敏顽症,曾去十几家著名医院求医,都没有治愈。你愿意给他治病吗?”他的话语中包含着警告意味。
但那个貌不惊人的中国医生笑嘻嘻地说:“让我去试试吧。请你为我找一个汉语翻译,费用由我支付,我的英语不太地道。”
首相的私宅离海边不远,占地十分宽阔,透过低矮的花篱,能看到几十幢房屋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如茵的草地上。棕桐树遮蔽着卵石小道,后院有巨大的游泳池,一线瀑布从假山上飞泻而下。
年轻的翻译奥斯曼按响门铃,同开门的仆人交谈几句。仆人用电话请示后,便请他们进去。客厅十分豪华,壁饰复杂的圆形屋顶,地上铺着做工精致的波斯地毯,墙角摆着巨大的中国古瓷花瓶。还有巨大的苏丹羚羊角,苏丹鳄鱼标本,墙上挂着著名的古代大马士革钢刀。这种刀弹性极好,变成头尾相接的圆圈后仍能弹回原状,它存世的数量很少,所以十分昂贵。他们刚刚坐下,一行人就簇拥着病人匆匆进来。病人带着隔离面罩,中等身材,比较瘦削,穿着T恤和宽松的长裤,大约25岁,由于久囚室内,肤色显得苍白,目光忧郁冷漠。
病人身后有一位中年妇女,穿着做工精美的称作布拉叶的衣裙,未带面纱,一直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闯上门的医生,从她雍容华贵的气质就可以看出她一定是首相夫人。皇甫林坦然面对她的威严,只向她欠欠身子,说:“请介绍病情吧。”
身后一位男子大概是家庭医生,他详细介绍了法赫米的病情:他在15岁时患过一场重感冒,没有及时治愈,随后对很多东西过敏,包括花粉、螨虫、灰尘等等,这种情况愈演愈烈,连麦片粥、酸渍柠檬这样的普通饮食也能致敏,呼吸室外空气都能引起严重哮喘。过敏源太多,以致无法查清和对症治疗。
皇甫林毫不客气地说:“他的免疫系统已全部紊乱了。我想很可能与他生活过于安逸、小病大治等因素有关,所以实际是父母的溺爱害了他。让他试试我的药物吧。”
他从药盒里取出一些淡黄色的针剂和淡黄色的油膏,开始准备注射,首相夫人忽然严厉地问:“你有把握治愈吗?有把握不出医疗事故吗?”
奥斯曼惊慌地看看夫人,赶忙把这几句话翻译过去,皇甫林冷冷地抬眼望望夫人,坦率地说:“我的药只能调动病人的潜能,可否治愈,归根结蒂要靠病人自己,所以这些药只有85%—90%的显效率。我的药物是很安全的,但也不敢保证绝对不会造成病情恶化。是否诊治请夫人及早拿主意,不过我劝你们试一试,他这个样子,”他指指玻璃罩中的病人,“活着跟死人有什么区别?”
翻译惊慌地看看他,不敢照实翻译,皇甫林厉声说:“照我原话翻译。”
“不必翻译了,”病人忽然用地道的北京话流利地说道,他在面罩吧微笑着,“7岁以前我是在我国驻华使馆长大的,汉语是我的第二母语。请你放心诊治吧。确实如你所说,我每天生活在恐怖和禁锢中,不能享受和风、绿草、碧水,时刻担心着食物中出现某种致敏因子,这种生活,真是生不如死。”他扭过头,用阿拉伯语同母亲交谈几句,表情非常坚决,母亲勉强点点头。
皇甫林反倒犹豫了片刻,他在病人从容的微笑里读出他的痛苦。病人的心一定在滴血,这种终生的禁锢实在是太残酷了。停了片刻,他轻声说:“请你放心,我的治疗方法实际是很安全的,你知道人体免疫系统的作用机理吗?尤其是特异性免疫。你讲一讲,这对治病很重要。”
“久病成医,我多少知道一些。简单地说,特异性免疫系统有T、B两种淋巴细胞,进入人体的病原体若与它们相遇,T细胞就转化为致敏淋巴细胞,再产生淋巴因子,可以溶解、封锁病原体,以上称作细胞免疫;B细胞则转化成浆细胞,再产生抗体去中和或溶解病原体,抗体存在于体液中,所以称作体液免疫。在与病原体搏斗以后,T、B细胞还能转化成记忆细胞,使人体在病后自动获得对该种病原体的免疫能力。但有时人的免疫系统过于敏感,对进人体内的无害蛋白质也发生激烈反应,这就是我患的过敏症。”
皇甫林笑着称赞道:“行,这些知识就足够了。现在请你坦诚地告诉我,你对我的信任程度有多少?我一定要听真话。”
年轻的病人犹豫了片刻,才笑着回答:“40%吧,毕竟你是一个陌生人,我们还从未遇到过你这种闯上门来的江湖医生。”
皇甫林咧嘴笑道:“谢谢你的坦率。但从现在起,请你绝对信任我,你要从心底里认为我是真主派来的神医,我只要求你把这种信仰维持15天即可。”他又收起笑谑,严肃地说,“这不是玩笑,人的心理因素对调动身体潜能有很大关系。你答应吗?”
法赫米专注地看着他,良久才决然道:“我答应。”
“请你告诉家人,我现在就要开始治疗,请他们离开。”
法赫米用阿语急速地同家人说些什么,似乎还有小小的争论,但最终首相夫人同意了。随后,除了私人医生和翻译,其他人都退了出去。皇甫林让病人脱去衣服,趴在长沙发上,一边用酒精棉球在他的脊椎两边消毒,一边对病人说:“既然你建立了对我的信仰,就请你不遗余力地作好两件事。第一,你要让自己相信,这病是完全可以治好的。人类本身就是在异己环境中进化过来的,如果人体没有抵御异己物质侵袭的本能——包括杀死有害病原体和‘忽略’无害蛋白质两方面,人类早就灭亡了。所以,每一个人体内都有这种潜能,只不过近代社会里,由于滥用药物或过份养尊处优,这种潜能被抑制了。我现在只不过是唤醒它,唤醒本来就存在于你体内的本领,你记住了吗?”
法赫米点点头,这些深刻的道理经皇甫林娓娓道出,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确定,他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感到脊柱附近发凉,一个尖锐的东西慢慢刺进去。他不知道自己的私人医生穆赫正惊恐地看着皇甫林,后者正把满满一针筒的黄色液体推进这个要害部位。要不是法赫米在这之前有命令,他一定会加以制止的。翻译成了局外人,无所事事,好奇地打量着。私人医生把他悄悄拉到一边,让他把那两人的对话为自己翻译。
皇甫林从颈椎开始逐渐向下注射,一直到尾椎,他这时才继续说:“第二点,请你想象体内的T细胞、B细胞以及它们分别转化成的记忆细胞已被唤醒。你的记忆细胞记录了太多的错误信息,所以,当花粉、食物等无害蛋白质进入人体时,他们也激烈反应,动员免疫系统围歼来者,这就是过敏反应。现在你要想象这些记忆细胞正在被清除——即使误伤了有用的记忆细胞也在所不惜,我们可以随后补救。”
奥斯曼尽可能把这些内容译给私人医生,穆赫医生听懂后,忍不住鄙夷地用阿拉伯语说:“简直是江湖巫术。”
皇甫林从他的表情猜到了他的话意,他笑着说;“这些类似巫术的手法并不是我或我祖父的发明。二十世纪末,一些美国医生就采用了‘生物回授法’,使高血压病人学会自主控制体内的植物神经,从而自主地降低血压。还有人采用意象治癌法,把癌肿形状画出来,让病人想象自己的T、B细胞如何努力吞食癌肿。我祖父只不过是个集大成者而已。奥斯曼,把这段话也翻译过去。”
奥斯曼顺从地翻译着,私人医生稍有些发窘,他以为皇甫林也懂阿语,于是过后保持沉默了。
皇甫林仍滔滔不绝地说:“日本和德国科学家早就发现,寄生虫可以增强人体抗花粉过敏的能力。因为寄生虫可产生大量的非特异性IgE抗体,它可抑制人体针对花粉产生的IgE抗体,还抑制了肥大组织分泌组胺和5—羟色胺,从而抑制变态反应。我的药如果不见效,让你传染上寄生虫试一试。”他用开玩笑的口吻结束了这段议论。
注射完毕,皇甫林又用淡黄色药膏涂抹他的全身,尤其是脊髓及内脏部位。他说:“好,穿上衣服吧,五天后我再来治疗一次。三个疗程后,我想你就可以把呼吸净化器扔到垃圾箱了。这几天你要呆在静室里,努力默诵我说的两点,要像念古兰经那样虔诚。你能作到吗?”
法赫米起来穿上衣服,皇甫林已成功地激起了他的希望,他两眼炯炯发光,庄重地答应:“我一定听你的吩咐。”
医生已悄悄出去了,少顷,首相夫人等一行人匆匆赶来。皇甫林微笑着对夫人说:“我要走了,五天后再来。这几天他一定会发烧,那是正常反应,不要管它。”
首相夫人慈祥地说:“谢谢皇甫医生。请您不要回希拉顿饭店了,就住在舍下吧。你是来自中国的尊贵客人,如果怠慢了你,我丈夫会生气的。”
皇甫林知道是医生捣的鬼,他将被留在这儿作人质。他大笑道:“多谢,多谢。我的信用卡已透支了,正发愁这几天的花费呢,我总不能向你们预支医疗费吧。”
……果然,十五天后,法赫米终于取下了呼吸净化器,准备随皇甫林出门。他的眼神中透着久囚遇赦的狂喜,也有抹不去的恐惧。首相夫人及其他家人也都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似乎他是向地狱进发。皇甫林吩咐:“不要这辆劳尔斯——劳伊斯,换一辆敞篷跑车。法赫米,现在你已经回到你的正常状态,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法赫米、皇甫林和两个仆人坐上跑车开走了。走后片刻,一辆白色救护车悄悄追去,家庭医生在这辆车上,首相夫人留在家里焦灼地等着他传回消息。几个小时后,医生打来电话激动地说:“夫人,法赫米真的痊愈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法赫米确实没有任何哮喘迹象,他已经快乐得发疯了!”
夫人喃喃祷告:“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艾米娜!”她激动地向女儿喊叫,“快告诉你父亲,你哥哥已经痊愈了,遥远中国来的医生治好了他的病,感谢仁慈的真主!”
三、萨拉米的电话
首相刚从国家元首官邸回来。元首召见他时,问邻国“新月行动”的情况。随后,元首沉痛地说:“仁慈的真主为什么偏偏让我们有一个坏邻居呀!几十年来他们没少给我们制造麻烦,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让萨拉米的爪子伸进我们国土。”
首相当时安慰他:“请您放心,我们的两万军队都进入了一级战备,美、俄等国的特混舰队已在途中,中东各国都公开表示要全力遏制那个战争狂人。我想他不敢打一场必败的战争吧。”
回到首相府不久,秘书就急急地通报:“首相先生,萨拉米的热线电话!”
首相略有些吃惊,他想不到那个狂人竟会在这个微妙时刻打来电话,他急忙走进保密室,拿起话筒:“愿真主保佑你平安,愿真主怜悯你,你好,萨拉米总统。”
“愿真主保佑你平安,愿真主怜悯你,使你们幸福。首相阁下,你是否已了解了‘新月行动’的全部详情?”电话那边传来震耳的大笑,“你是否相信了这个鬼话?那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摩萨德的杰作。你什么时候得知我们国家军队调动的确凿消息,请尽快通知我,我一定要把那个擅自调动军队的反叛将领砍下脑袋。肖卡德先生,我们都是易卜拉欣的子孙,穆罕默德的信徒,都是至诚的兄弟,我们绝不会自相残杀。阿拉伯民族一定要统一起来,才能形成洪流。如果仍像现在这样分崩离析的话,早晚我们都会在沙漠的烈日下干涸,100年前,阿拉伯的民族英雄纳赛尔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可惜后来失败了。我们一定要完成纳赛尔的未竟之志!”
首相沉默着,让他独自大发宏论。萨拉米把话头一转:“首相,为了消除误会,也为了让我用对阿拉伯统一的虔诚信仰感化你,我强烈希望有一次高层会晤。只要你同意,会晤地点就定在贵国首都,时间定在15天之后,10月12日,如何?这样的安排有一个好处。据说所谓的新月行动要在10月中旬执行,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当我的军队向你们开火时,你可以把我这个总统当作人质,去塞住我的军队的炮口。怎么样,真是绝妙的主意!”
电话那边又大笑起来,首相也禁不住微微一笑,却飞速地考虑如何回答。他想没有理由拒绝萨拉米的建议,尽管这种突然的安排带着那人一贯的神经质。不过至少那一点他没有说错,当这个总统尚在这里时,那边的飞机大炮、小型核弹或生化武器总不会发射吧。接待萨拉米的唯一损失,是必须耐住性子听那位狂人关于“阿拉伯统一”的说教。于是他笑道:“我们很乐意在首都接待尊贵的邻邦总统,就按你安排的进行吧。”
挂上电话后他立即向国家元首通报了情报。传真电话中,元首皱着眉头问:“你有什么想法?这是个捉摸不透的狂人。”
“我想有两种可能,或者‘新月行动’是假情报或错误情报,我们只是虚惊一场。或者萨拉米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退却了,用这次会晤下台阶。不管怎样,看来我们度过了一次危机。感谢真主。”
“好,准备迎接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吧。”
他们没有料到,还有另外一位不速之客正在太空以每秒16公里的速度向地球飞来,这颗新发现的彗星正好在10月12号当地时间上午9点掠过西亚上空,恰好是萨拉米定下的会晤时间。它距地球最近距离108万公里,由于地球的强大引力,它将被撕裂成一串项链,个别碎块会被地球引力拖入大气层。首相想起他曾在《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上读过的一则评论:
假如新的彗星轨道只偏离100万公里甚至50万公里——这对太阳系而言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按照轨道推算,它将撞上中东地区的一些都市,撞击能量足以把一亿生灵(不管是什叶派穆斯林、逊尼派穆斯林还是他们的共同夙敌以色列人)送到共同的天堂。感谢耶和华或安拉又一次保佑了他的子民,下一次地球是否还会有同样的好运?
他对这段评论印象很深。因为那个假设饶有趣味。假如阿拉伯和犹太人,什叶派和逊尼派都进了同一个天国,他们之间根深蒂固的仇恨会不会消弭?安拉或耶和华是否有耐心听一听双方的申辩?
阿卜拉·肖卡德觉得,人世间的争斗是何等可笑。更可笑的是,即使他早已彻悟,但只要尚在人世,只要坐在首相这把椅子上,他仍然不得不煞有介事地继续那场可笑的游戏。
他按一下电钮,对进来的秘书吩咐道:“今天没什么公务了,我想回去看一看法赫米。他已经走出囚笼十天了,病情没有反复吧?”
“没有,听夫人说这十天他几乎不回家,每天陪着皇甫医生在外边游玩。夫人说他已被囚禁了十年,就让他再痛痛快快玩几天吧。首相先生,真要感谢那位从中国来的神医,正像先所说,要学习知识就要到中国去。”
四、初逢女神
法赫米把车子开得飞快,晃过广场、大街,七拐八弯,驶进了一条狭窄嘈杂的小巷。他好容易找到一块停车之地,把车倒进去,回头笑道:“皇甫,你不是说想要尝尝阿拉伯的小吃吗?这里就相当于北京的天坛或天津的小吃一条街。来吧。”
他们兴高采烈地向小巷里挤过去,街道上人声鼎沸,两旁的房屋低矮古旧,墙外种着阿拉伯橡胶树和长春藤,空气中弥漫着阿拉伯香料和印度香料的清香。各种饮食摊点在灯光中一直延伸,摊上的铜盆里摆着酸渍柠檬、蜜饯、坚果、糕点、加白糖的麦片粥,有花椒盐、胡椒面、辣椒等各种调料,还有种种不知名字的当地小吃。小贩把阿拉伯人爱发誓的习惯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指着先知,先知的女儿法蒂梅、外孙女泽娜卜和外孙侯赛因发誓,声称自己卖的是全世界最美味最便宜的食物。顾客大多是穿着阿拉伯长袍的男人,也有一些戴着布拉戛、只露出两眼的阿拉伯女人,有包着缠头的印度人,而色黝黑的巴基斯坦人。法赫米说:“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国外侨民,本地人倒是很少来。不过,十五岁前我常常和妹妹来这儿——当然是瞒着父母。你说吧,愿意吃什么?”
皇甫林已经目醉神迷了,他与其说是喜欢这些饮食,倒不如说喜欢这种情调。他笑道:“咱们从这头开始,一路吃过去,直到塞不进肚子为止,行不行?”
“好,就这么办!”
于是他们在每个摊位上扔过去一个银币,依次吃过去。皇甫林一边吃一边评价:“这个好吃,像中国的核桃酥。这个也不错,像中国的怪味豆。呀,呸呸,这是什么玩意儿?太难吃了!”
他忽然呆住了,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巷口立着一位阿拉伯少女,大概也是刚到。她穿着米拉叶丝裙,质地和做工十分精致,恰到好处地展示她高耸的胸部、浑圆的臀部及臀部上方凹陷处的优美曲线。透过丝裙,可以看到金银线绣花的内衣,还装饰着金银箔片,耳朵上、脖颈上带着红宝石的首饰。更要命的是,她还带着细细的铜丝面纱,藏在面纱后的容貌给人以无穷的遐想。
灯光昏暗,月光清冷,一个洁白无瑕的少女立在嘈杂纷乱的背景上,恍然是《一千零一夜》中的女神伊齐丝回到了人间。皇甫林被完完全全征服了。生在21世纪,他看过太多的女人人体,长岛、夏威夷的裸泳海滩,悉尼和斯德哥尔摩富人区的裸体社交聚会,连教规森严的中东地区,在海滩上也偶尔可见穿三点式的女郎,风化警察则佯装没看见。但是只有这一刻,他才彻悟到女人的美应掩在羞涩和朦胧之后。
法赫米发现了朋友的情态,问:“皇甫,你发什么呆?”
这时,一个头顶红色大肚罐的男人打着响钹走过来,喊着:“阿尔格苏斯,谁喝阿尔格苏斯!”少女立即唤住,她要了一杯,然后微微掀开面纱,把这种传统饮料送到口中。面纱的半遮半掩中可以看到挺秀的鼻梁,湿润的嘴唇,还有一双像羚羊一样明亮的眼睛。皇甫林如遭雷殛,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的爆裂声,他近乎痛苦地呻吟道:“我的天,千寻百觅,原来我的女神在这儿啊!”
法赫米漾出谐谑的笑容,他揶揄道:“原来我的朋友被爱神之箭射中了啊。”
皇甫林仍直直地盯着那儿,坚决地宣布:“对,我一定要把她娶到手!”
“你知道吗?她肯定是本地人,出身豪富,她的天性保守的父母决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请原谅我的直率——食不洁食物的异教徒。”
皇甫林目光狂热地说:“为了她,我可以舍弃一切!我明天就皈依伊斯兰教,我决不会再吃大肉、自死物、未诵安拉之名宰杀的牲畜,我会笃信五信①,笃行五课②,我要变成一个最彻底的穆斯林!”
法赫米摇摇头笑道:“今天我才知道什么是中国式的一见钟情。碰巧我和这位小姐很熟,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小接受西方教育,她的面纱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个人至上主义者,反对任何形式的桎梏。你知道吗,她曾穿着这身服装化名参加悉尼的世界小姐竞选,当她把面纱揭开时,评委们在震惊中一致投了她的票,甚至特许她不必再作泳装亮相。不过她随之就失踪了,令评委懊丧不已。她今年19岁,父母很早就想把她许给一位王族子弟,但由于她本人坚决反对,婚事迟迟未定。所以,很可能她与你心目中的女神并不吻合。”
皇甫林固执地说:“绝不会,她就是我的女神!”他忽然敏感地问:“你同他很熟?是不是你和她……”
法赫米大笑道:“不不,很高兴我与你不会成为情敌。这位少女,”他有意停顿一下,“就是肖卡德首相的小女儿,我的亲妹妹。她的名字叫艾米娜。”见皇甫林惊讶地瞪着自己,法赫米恢复了庄重的神态,说,“朋友,如果你真的爱上她,我可以为你尽力,我很高兴能有你这样的妹夫,你的才华和医术完全配得上她的美貌和嫁妆。用不用我把她喊过来介绍你们认识?”
“不不,千万不要!”皇甫林急急地摆手,从最初的亢奋中慢慢冷静下来,“对佳人不可唐突。我会在一个更庄重更神圣的场合去见她。现在把咱们的活动进行完吧。”
他仍往前走去,又在逐个摊位前专心地品尝着小吃。偶然回头,看见白衣少女已经走了,很可能是她看见了哥哥和哥哥的医生。
第二天皇甫林没有让法赫米陪伴,他向法赫米要了500银币,便一个人上街去了。晚上,法赫米来到医生下榻的房间,惊讶地发现皇甫林已全变了,他穿戴着簇新的阿拉伯长袍和缠头,正捧着古兰经在孜孜攻读,俨然是一位阿拉伯学者。法赫米在惊讶好笑之余也很感动,看来这个狂放的中国医生真的中了爱神之箭,而且一箭穿透心脏,无药可医了。
皇甫林放下书,郑重地说:“法赫米,我的朋友,请你告诉我,按阿拉伯风俗该怎样向你妹妹求婚?我听说求婚应由男家父母来做,但我的父母不在这儿。”
法赫米认真地考虑了很久,才郑重地说:“我的朋友,我想先不告诉我父母,尽管他们很器重你,但是否肯把爱女嫁给一个没有财产的异教徒,恐怕不容易。我先向妹妹转达你的求婚,如果你能打动她的心,事情就比较好办了,我父母对她是百依百顺的。但艾米娜的眼睛向来长在头顶上,你能否把射中你的那枝利箭再把她的心脏穿透,只有靠安拉保佑了。”
皇甫林低眉道:“大哉真主。我既然皈依了安拉,安拉一定会发慈悲并赐我幸福的。”
法赫米说:“好,你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去找艾米娜,那个骄纵任性的公主。”
法赫米走后,皇甫林一直低声吟诵着清真言,尽力平静自己的思绪:“万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默德是安拉的唯一使者。”
他生在宗教气息淡薄的中国,更生在一个具有叛逆基因的家庭,所以一向是以哂笑来对待任何宗教的。现在,他努力收束自己的狂放,把它纳入对安拉和穆罕默德的虔诚中。大约半小时后,法赫米匆匆赶回来,面上略有喜色。
“好,艾米娜愿意见见你,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慷慨。”他收敛起笑容换上了郑重的神态,“她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姑娘,但愿你的爱情能攻破这座要塞,真主保佑你。”
按法赫米的指引,皇甫林穿过棕榈树掩映的曲径,来到艾米娜的闺房前。他肃容伫立了片刻,才去按响门铃,他听见门后暗藏的通话器用汉语问:“是皇甫林先生吗?”
她的汉语说得很不流利,但声音甜美,像是深山白云中飘出的银铃声。在那一瞬间,皇甫林几乎热泪盈眶,他强抑激动回答:“小姐,是我,是你的忠实仆人。”
门内温婉说道:“很抱歉,阿拉伯未婚女子的闺房是不让男人进的,只有让你站在门口说话了。”
“这就很好,这样更好。如果让我乍一面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女神,我怕自己会说不出话的。”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窃笑声。他不知道这会儿法赫米正在自己屋里用双向传真电话观察着这一切。就在他按响门铃前,艾米娜要通了哥哥屋内的电话。她努力忍住讥讽的笑容,对哥哥说:“哥哥,那位求婚者已经到了门前了,你不要挂电话,我想让你看看他是怎么求婚的,我是如何回答的。”
法赫米看着她嘴角的浅笑,心里暗暗担心。他看见艾米娜仰靠在沙发上,不时往口里丢一片酸渍柠檬,地面前的小屏幕上显示的是门外的情景,那个爱情俘虏低眉顺眼肃立在门口,表情十分虔诚。当然皇甫林看不到室内的情景,也听不到他们的交谈。
不幸的是,他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艾米娜快到经期了,每逢这时候她就痛得辗转难宁。这种久治不愈的顽症已经在她心中种下了深深的恐惧,也使她对异性之爱抱着恐惧甚至厌恶。这位自不量力的求婚者正好给她病中送来了消遣。她恶意地微笑着,仔细打量着门外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然后吐出柠檬,娓娓说道:“我在北京只生活到两岁,所以中国对我而言仍是一个遥远和神秘的国度。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一直盼望着一位来自中国的英俊的白马王子叩响我的闺门。”
法赫米不知道皇甫林是如何咀嚼这句话的,只见他一直低垂眉眼,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抬头回答:“很可惜,我既不是王子,也绝对称不上英俊。除了能以才华自负外,我只有炽烈的爱情了。不过,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一句中国俗语,所谓郎才女貌,女人看重男人的是才华,男人看重女人的美貌,虽然这种婚姻观过于陈旧了一些。”
法赫米又是一愣,很明显,皇甫林这几句话中也暗藏机锋,玲珑剔透的艾米娜不至于听不出来。她在摄像镜头中朝哥哥看了一眼,沉思片刻,仍然笑嘻嘻地说:“阿拉伯风俗恐怕更要守旧一些,对女人的唯一要求是顺从。当然,这些对丈夫百依百从、没有才华没有思想的女人,要靠丈夫的财产去养活。”
法赫米简直啼笑皆非,他想不到这一对旷男怨女的求婚对答竟成了唇枪舌剑的交锋。这时门外的皇甫林昂起头傲然说道:“钱财于我如粪土。只要我愿意,我会很容易跻身世界大豪富之列,至少不比阿拉伯的豪富差。他们已经把真主的恩赐——黑色金子挥霍殆尽了。世界首富们会头顶美元到我这儿购买健康,包括那些养尊处优、功能退化的石油富豪。”
法赫米皱了皱眉头,他第二次领略了皇甫林的狂傲。艾米娜微笑着说:“对,我还没向你致谢呢,你医好了我哥哥的病,我的父母都十分感谢你。”
门外的皇甫林一挥手,不耐烦地说:“请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我已治好了几十万人,我不会要求他们的妹妹或女儿因为感谢都嫁给我。”
艾米娜不说话了,法赫米能猜得到妹妹内心的恼怒。他知道这次硝烟味儿十足的求婚肯定不会成功了,既然如此,他倒乐意让骄纵的妹妹听听刺耳的话。他抱着谐谑的心情等着妹妹的回答,很久之后,妹妹才笑道:“其实,我既不看重相貌,也不看重财产,只要求向我求婚的男人真正有炽烈的爱情。”
皇甫林随声应道:“我对这一点颇有自信。如果我心目中的女神需要进行考验的话,我乐意从命。”
艾米娜嘴角挂着浅笑,漫声道:“你看见花墙外那棵石榴树吗?对,在你的左后方,很远,勉强可以看见。那株石榴已经有二百岁了,每年四月仍然开满火红的爱情花朵。据说在一百年前,一位男人为了向心目中的女神求婚,在树下站了十天十夜。”
法赫米立即在电话中低声喊:“艾米娜,不要胡闹!”他知道这完全是她杜撰的。艾米娜在摄像机镜头中嘘了一声,摇摇手指。
门外皇甫林迟疑了一下,问:“不吃不喝?”
艾米娜笑得更甜蜜了:“当然,爱情就是沙漠中的面饼和甘泉。”
皇甫林似乎冷冷一笑:“艾米娜小姐,你知道吗?按医学的统计来看,女人绝食一般可支持13天,男人绝食一般可支持7天,十天后很可能我已是一具枯骨了。不过,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请问,十天之内万一我倒下——但不离开原地,是否算数?”
艾米娜甜蜜地笑了:“哟,不必那么严格,你可以带一把舒适的靠椅。”
“好吧。再见,我将从明晨6点,太阳升起时开始。”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法赫米唯有苦笑,他没料到求婚变成了决斗。他真后悔自己撮合这件事,也后悔没有在发现苗头不对时立即出来干涉。现在木已成舟,依他对皇甫林性格的了解,他决不会中途退却的。
他正忧心忡忡,却见皇甫林不慌不忙地回来了,神色很平静,进屋就问道;“这城里有中国餐馆吗?”
“有,就在前天去的那条小街的附近。”
“今晚去那儿大吃一顿如何?当然还是你请客。”
法赫米迟疑地说:“我的朋友,你是否……”
皇甫林大笑着截断了他的话头:“还有你的医生穆赫,叫上他一块儿去吧。我还要请他做一件事。”
清真寺尖顶的新月映射着月光,穆安津(宣礼者)在宣礼塔上呼喊着,声调抑扬顿挫:“真主至大。我作证,除真主外,别无神灵。我作证,穆罕默德带来了真主的启示。快来礼拜,快来礼拜。”作晚祷的信徒们都俯伏在地,吟诵着:“一切赞颂,全归真主,我心中的真主。”
那座饭店就离清真寺不太远,灯光昏暗,门庭冷落,阿文招牌旁边有一行中文:“新月清真饭店。”笔力相当遒劲老到。老板娘看到身着阿拉伯服装、气宇轩昂的三个客人,忙喜笑颜开地迎上来。
皇甫林夸奖道:“招牌的字写得很不错!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到这么好的汉字书法,是谁写的?”
老板娘是个40多岁的华侨,高兴地回答:“是我丈夫写的,他在学校教中文。他常自嘲说一手好字没人识货呢,想不到今天碰上三位识宝人。请进,快请进!”
饭店铺面不大,几乎没有客人。三人坐定后,老板娘送上中、阿、英文对照的菜谱。皇甫林笑着说:“不必麻烦了,你们有什么拿手的菜尽管送上来吧。”
“我的厨师是从家乡请的,最擅长的是鲁菜。不过,为了照顾各国客人的口味,平时做的饭菜都失去鲁菜的味道了,今天让厨师作几道原汁原味的鲁菜,怎么样?”
“好!告诉你,这一位先生是个大阔佬,在政界很有势力。只要让他吃得痛快,他一定会非常慷慨地往外掏钱,还会向王公大臣们宣扬的。当然,食物必须洁净。”
老板娘生气地说:“那还用说吗?告诉你,我们夫妻和厨师都是中国的伊斯兰,向来按阿訇规矩行事,但这里的人总当异教徒看我。你也看到了,这个饭馆的生意冷冷清清,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她的眼圈发红,赶忙扭过头去。
法赫米安慰她:“不必难过,我会尽力替你宣扬的。”
老板娘非常兴奋,她想今天贵客临门,很可能将是饭店生意的一个转折。
皇甫林又问:“有什么国内的好酒吗?法赫米,我们稍微破点戒,喝点中国烈酒可以吧?我看伊斯兰教规对戒酒并不严格,好像主要是戒葡萄酒水果酒吧。”
法赫米笑着默认了。皇甫林吩咐老板娘:“就来两瓶味道平和点的中国名酒,另外,再来两瓶科涅克白兰地,给这位穆赫先生。”
老板娘喜滋滋地进去了,没有多久,一盘盘凉菜就送上来。皇甫林为大家斟上酒,一样一样介绍:“这是海米三样,三色银芽,炝三白,麻酱白切牛肉,四味鸡丝,请吧。”
三人开怀痛饮。皇甫林似乎并未把明天要过的生死关放在心上,他十分健谈,介绍鲁菜在中国八大菜系中名列第一,以口味鲜咸、葱香突出、善用面酱、清鲜脆嫩闻名。它的爆、烧、炒、炸、扒、蒸成为其它菜系的基本功。他又说,中国的回族最早即是阿拉伯半岛的黑衣大食的侨民,唐肃宗借大食二十万兵马平定安史之乱,其后不少大食人留在中土,娶妻生子,逐渐演变成信仰伊斯兰的回族。待热菜陆续上桌,皇甫林指点着介绍:“这是糖醋鲁鱼,三美豆腐,油爆双脆,黄焖甲鱼,德州扒鸡,诗礼银杏,嗨,这一道是孔府一品锅,是孔府的名菜。知道孔府吗?儒家先圣孔子的祖宅。”他笑着摇头,“不行不行,中国菜让外国人吃,吃不出那种中国味儿,讲也讲不清。”
在他侃侃而谈时,穆赫一直笨拙地用着中国筷子,一边拿眼瞟着皇甫林。酒过半酣,穆赫低声向法赫米说了一通,法赫米笑道:“穆赫医生想拜你为师,不知道是否肯教他。”
皇甫林痛快地说:“可以。只有我所用的药液、药膏配方不能告诉他,我还没有申请药物专利。”
穆赫很高兴,急切地问道:“皇甫老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那种淡黄的药液是那样神奇?”
美酒已激起了皇甫林的豪情,他大笑道:“说来话长。今天有兴,我就多讲几句吧。法赫米,你尽量翻译,翻不了的医学名词,我用英语告诉穆赫。”他为穆赫也倒了一杯烈酒:“来,干了这一杯我就开始。”
五、拜倒在石榴树下
已经6点了,法赫米和穆赫医生已经饭饱酒足,只有皇甫林还在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老板娘喜滋滋地端上来一盘油酥千层饼和一盘水晶包子:“这是我奉送的。皇甫先生,看着你吃得这么香,真是痛快!”
皇甫林微笑道:“请你在10天以后的早上六点钟,再按今天的饭菜准备一桌,我们三人还要来。”
穆赫的舌头已经发直了,乜斜着眼问:“早上六点?为什么是早上?”
皇甫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的祖父皇甫右山创立了平衡医学,它只需使用一种药品:人体潜能激活剂。实际上西方医学也早有一些零星的实践,比如西医发现,卡介苗原是针对结核病的疫苗,但接种后人体的肿瘤也明显消解;另外,对人体接种流感病毒、副流感病毒、人工合成的双股RNA(聚I:C)等,可以诱生干扰素,这是一种比较广谱的胞内免疫物质;中药中的大黄浸出液在体外对抑制细菌几乎无效,但服用后却能治疗腹泻、痢疾、肝炎、溃疡。实际上,这些药物或疫苗都能部分激活人体免疫系统,抗体被动员后不仅对抗它的诱生物,也对其它病原体包括肿瘤细胞实行全面进攻。这就好像一只猫蹬翻油灯,惊醒了主人,正好抓住了窃贼。”
穆赫苦笑着摇头:“你的理论就像中国的易经一样难懂。”
“那你就不要去弄懂它。那是医学科学家的事,对于医生,只需学会使用这种药物就行了,正好这又是极为简单的。一会儿我就请你为我治疗。”
法赫米一直保持着清醒,一边啜酒,一边默默打量着皇甫林,这时他决定不再沉默了,“皇甫,请听我说,我觉得你和艾米娜之间已经不再是爱情,它变成了一场决斗。当然这要怪艾米娜,但是,你何必一定要把这场决斗进行下去呢?如果你胜利了,艾米娜成了你的妻子,你们会有幸福吗?”
穆赫这才知道皇甫林是在向艾米娜求婚,十分吃惊。皇甫林却微微一笑,道:“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反过来,如果你在十天的绝食中未坚持过来,或者落下残疾,我的良心能够安宁吗?”
“不必担心。中国的气功师有辟谷百天的记载,印度的瑜伽大师香达尔·帕伐罗埋在地下14天还安然无恙。当然我不是气功师,也不是瑜伽大师,但他们无非是学会了如何调动人体潜能,这一点我不比他们差。你放心吧,10天以后,你们会看见一个生龙活虎的皇甫林,而且真主也会保佑我的。既然我那么虔诚地皈依了他。”他半开玩笑地说。
几个人同喜笑颜开的老板娘和山东厨师再见,坐上汽车。一路上皇甫林没再说话,一直侧脸看着窗外阑珊的灯光。回到住处后,他拿出药剂和软膏,对穆赫说:“穆赫医生,请帮我注射。”
他脱掉衣服,全身赤裸地伏在床上,指导着穆赫:“自第一胸椎沿脊椎向下至尾椎部,共6处。还有双侧及肩丛神经和坐骨神经根,都注射5647号药物,臀部注射新的15号药剂。”
穆赫小心翼翼地把这种淡黄色的透明针剂注射进去。
“好,再用那种华夏七号软膏涂抹全身,尤其是穴位处。你涂吧,到穴位处我会告诉你的。”
十分钟后他穿上衣服,笑嘻嘻地同两人道别:“晚安!我还能再睡两个小时。法赫米,明天我单独去,请你回避一下。”
“不,我要送你。”
清晨5点50分,法赫米陪着皇甫林来到院墙外的石榴树旁。四野很静,明月西沉,棕榈树拖着肥厚的阴影,阿拉伯橡胶树垂着一种叫老人须的花朵。惯于懒睡的C国人都在睡梦中,只有艾米娜的闺房亮着灯光。一把做工精致的中国式红木椅子已摆在石榴树下。
看见这把椅子,皇甫林笑起来,他面朝远处的闺房弯腰施一礼,当然他知道相距如此遥远,艾米娜不会看见的。他调正了椅子方向,面对艾米娜的闺房坐下,然后屏息瞑目,不再说话。
太阳慢慢从棕榈树的缝隙里爬上来,几乎是同时,浓重的暑气开始弥漫上来。这里的热季还未过去,室外最高气温可达40℃,空气闷热而潮湿。不久,皇甫林的额头就开始沁出细小的汗珠。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中国傻瓜仍端坐在那张红木椅子上,丝毫没有撤退的打算。
这些天,艾米娜的妆台上总是放着一具玲珑的超焦距望远镜,每隔一段时间,她就把镜筒对准院外石榴树下的那个家伙。他无疑看不见屋里的动静,但每当她举起镜筒时,常看见皇甫林的嘴角浮出一丝浅笑,难道他会心灵感应?这倒使她觉得像是自己在偷窥男人,下意识地赶紧放下镜筒。
菲律宾女佣莎拉马不停蹄地往外打探,开始是女主人的差遣,以后变成了她自己的爱好。有次她打探半个小时后,兴冲冲地归来汇报:“围观的人说,艾米娜的美貌确实值得任何男人这样做,还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样的主意。”
艾米娜脸庞红红的,追问:“还说了些什么?”
“也有人说那个中国佬不是为了爱情,是为了你的嫁妆。”
“还说了些什么?”
莎拉为难地嗫嚅着,艾米娜厉声说:“快说!”
女佣只好回答:“还有一些亵渎的话,大都是巴基斯坦人、印度人那些下等人说的,他们说你能平心静气地看着一个男人为你送死,说你的心一定是用沙漠蝮蛇的唾液浸过的。”
艾米娜微微一笑,并没有生气,她挥挥手,女佣退了出去。从窗口看见法赫米正向院内停放的救护车走去,救护车是法赫米悄悄准备的,并且让穆赫医生整天守候在里面。
这几天哥哥从不和她见面,她知道哥哥不赞成她的行为。这些她从来不在乎。自小在金钱堆中长大,她已经过腻了这种甜得发腻的生活。
已经第七天了,从望远镜中看,皇甫林的脸形明显地瘦了一圈,但两眼仍炯炯有神。天知道这个中国狂人不吃不喝不睡是怎样熬过来的!
艾米娜在游戏心境中多少开始认真考虑:如果皇甫林真的熬过这10天,自己该怎么办?她对那人并没有什么允诺,她明明说10天以后可以“考虑”他的求婚,那自然仍可以拒绝。虽然这么一来,可能真要把所有的潜在求婚者都吓跑了,但她自患了痛经症后便没想过要作人妻了。
幸亏父亲这些天一直忙于国事,忙于那不知真假的“新月行动”,没有注意到后墙之外的这幕哑剧,否则他可能真生气的。
想到这儿她不禁笑起来。皇甫林穿起阿拉伯服装的滑稽样子,就像《一千零一夜》中那只穿上阿拉伯长袍的猴子。她不会嫁给这个异教徒的,至于到时怎么打发他,就让哥哥出面得了。女佣服侍她睡下,为她熄了大灯,她很快就甜蜜地入睡了。
六、肉弹
在L国首都郊外,三辆涂着迷彩色的“沙漠蝮蛇”牌军用吉普一直向北开。副总统阿齐慈在第二辆车上,他今年42岁,脸庞黑瘦,不苟言笑,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摩萨德的情报员是这样描写他的:“如果说喜怒无常的萨拉米总统是L国的精神领袖,副总统阿齐慈则是这个国家的真正管家,他为人残忍严厉,精明干练,在军队和民众中威望极高。据说他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庞大军队中团以上的所有军官他都能叫出名字。他善于笼络人心,常到荣军医院看望残废军人,每年至少五次。最常去的是离首都110公里的荣军医院,因为院长、退伍陆军上校是他极为尊重的老上级,又是他下国际象棋的棋友。在政治观点上,阿齐慈和萨拉米一样,也是一个阿拉伯复兴的狂热信徒。不过,他刚愎自用,位高权重,相信他与萨拉米的权力之争只是早晚的事。我们应该努力使这两个疯子早一点厮咬起来。”
现在他去的就是那个荣军医院。公路两旁岗丘起伏,远处隐约可见逶迤连绵的群山淡灰色的轮廓。
荣军医院到了,汉姆扎维上校在门口等他,一边不停地揩着汗。阿齐慈轻快地跳下吉普,朝退休上校迎过去,两人边走边低声聊着。
残废军人们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他们在凉荫下的石凳上或坐或站,都望着门口。阿齐慈走进来合掌行礼,铁板似的脸上泛出一丝微笑。老军人们都高兴地吆喝起来。
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家伙笑道:“阿齐慈老兄,今天既不是开斋节,不是古尔邦节,也不是圣纪,你怎么又想到了我们缺臂少腿的老家伙呢?”
阿齐慈随口应道:“我来看看你被子弹打掉的那东西是否长出来了,要是能长出来,下一次我给你带个漂亮的新娘。”
这个粗鲁的玩笑逗得这伙丘八们大笑起来。在和悦的气氛中,阿齐慈同他们握手,分发了一些礼物。一会儿后,老上校说:“让副总统休息一会儿吧。”
老院长领阿齐慈走进办公室,秘书小姐微笑着向副总统问好,待他们进去后,便轻轻拉上了厚重的栎木门。她知道两人在里面至少要呆一两个小时,在这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扰,除了总统的电话之外,什么人的电话也不接。
桌子上已摆好了国际象棋。老院长回过头,仔细地锁好门,脸上的笑容立即一扫而光。他严肃地走到办公桌后,拉开一个布幔。布幔后是一幅希腊风格的穆斯林宗教画,画的是人类始祖阿丹的堕落,怀孕的哈娃裸体卧在无花果树下。他按动一个秘密按钮,后墙悄无声息地拉开,露出一个很大的电梯间,两人不声不响一起走进去,关上门,电梯便急速向下滑落。
大约5分钟后,电梯缓缓停住,老院长侧身请阿齐慈先进去。在进内门之前,他们先停在一个电脑屏幕前。电脑用合成声音问:“请报出你的姓名。”
阿齐慈报完以后,电脑说:“声纹核对无误,欢迎你,阿齐慈副总统。请你把手放在桌上。”
阿齐慈把手放在两个电眼上。电脑说:“指纹核对无误,请你直视屏幕。”
屏幕上出现两个圆环。阿齐慈直视圆环,电脑说:“瞳纹核对无误,请你在心中默诵密码。”
随着他的默诵,屏幕上打出一个个星号,等第12个星号打出来,电脑说:“阁下先从哪儿开始?”
“先到肉弹A组吧。”
他们来到一间小屋,屋内一尘不染,墙壁上有一排大屏幕,室中央有一个操纵盘。阿齐慈坐在操纵盘前,打开总开关,十三台屏幕同时亮了,显出十三个人的全身。他们肯定不知道正在被人观察,仍在各自或看书,或休息。上校摁下一个红色开关,命令道:“立即集合,阿齐慈副总统下来看望你们了。”
13个男女立即对着摄像镜头立正,他们个个表情坚毅,但年纪和服装各异。阿齐慈默默观察一会儿,摁下一个通话按钮:“请问你的名字。”
“乌姆·阿依莎。”
“你的行程?”
“我准备明天动身去东京,那儿有我热恋三年的情人。”阿依莎脸上闪着幸福的光辉,笑容十分迷人,“我是在东京帝大留学时认识他的,现在我总算说服了我的父母,同意我嫁给这个异教徒,但他必须按穆斯林风俗为我举办婚礼。”她的表情在一刹那间变了,目光像剃刀一样锋利,“我将以种种理由把婚礼推迟到一个月后,在这段时间我将守候在东京。一旦从新闻媒介中得知多国部队向我国下了开战令,我将在当天启动,让这个国际大都会首先化为齑粉。”
阿齐慈满意地笑了。电视系统是互相隔绝的,其他十二个人听不到这些对话,他们始终毫无表情地直视前方。阿齐慈又摁下十一号按钮,那是一个近50岁的表情滑稽的男子。他问:“你的名字?”
“穆斯塔法·哈迪罗。”
“行程?”
“我将在明天动身去开罗。我是埃及肚皮舞的狂热爱好者,将走遍歌舞广场、福阿慈一世大街等地,暗地寻访已被埃及政府取缔的肚皮舞娘。找到后,我会把日元、欧元、美元大把大把塞给她们,然后馋涎欲滴地欣赏她们的表演。当然,机会合适,我也会同其中一位共度良宵。”他淫邪地笑着,突然换上冷酷的表情,“一旦得知多国部队发出开战令,而且埃及也参与该行动的话,我将在出兵第11日挥动魔杖,让开罗变成一座死城。”
阿齐慈松下那个按钮,他向上校点点头,表示满意。上校说:“这十三个人都将在近几天出发,出发后,将同我们割断所有联系,完全靠新闻界的消息去引爆他们。依照事先排定的次序,一天毁掉一座首都,这样安排是万无一失的。”
“好,向他们敬酒吧。”
他将十三个按钮全部摁下,上校已为他端来一杯白兰地,他向十三个人举起酒杯:“萨拉米总统因有一件紧急的外事活动不能前来,他让我向各位致意。你们是阿拉伯的勇士,穆斯林的信徒,你们履行了古兰经中颁定的圣战义务,你们用生命去填补阿拉伯统一大厦的根基。当两亿阿拉伯人在萨拉米总统下团结起来,令世界颤抖的时候,我们一定用金字把你们的名字书写在古兰经上。永别了,我的朋友!”
他含着热泪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上校和那十三个也喝尽了。他们的目光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也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从这间屋里出来,上校领他直到一座高大的钢门前,这是肉弹B组。按一下按钮,钢门缓缓拉开,立刻耳边充满震耳欲聋的嘈杂鸟声。大厅十分宽广,几乎望不到对边,一排排鸟笼中装着天鹅、野鸭和燕鸥,它们都十分亢奋,不停地用脑袋撞着铁笼,连平素温文尔雅的天鹅也显得十分凶狠。
一排身着白褂的军人在门口迎候着。为首的穆马斯上校领着他们参观,一边介绍道:“这些候鸟的基因都经过改造,个个凶悍异常。在它们的导向系统中,我们强化了磁场导向的功能,淡化了其它导向功能,如天体方位,偏振光方向等,又在它们的脑袋上装了微型磁场,这样它们就会顺着人造磁场不顾死活地飞向某个调定的目标。它们身上的武器装置都是全塑的,雷达根本无法发现,即使发现也为时太晚。所以这是一种绝对可靠的肉弹。”
阿齐慈问:“投弹指令如何发出?”
“可以遥控。为了防止敌方干扰,也可使用‘出手不管’式,即事先调定投放时间后就切断联系。当然,用这种办法我们就无法从战争中后退了。”
阿齐慈冷冷地说:“一旦开始我们就不会后退。它们的迁徙兴奋期是否来得过早?到10月12号还有7天。”
“没关系,兴奋期的长短我们已经完全能控制。从现在起,直到十月底,我们可以在任何一天放出五千只死亡天使。”
“好,我对你们的工作很满意。你们就按10月12日向C国放飞第一批来作安排,我们要让世界在死神的翼展下颤栗。”稍停他又补充道,“总统不能亲自来看望你们,他有重要的外事约见。”
几个人庄重地回答:“一切为了萨拉米!”
他们并不知道总统在10月12日将飞往C国,与C国元首和首相会晤,否则当他们知道这些死亡天使将在总统萨拉米的头上翱翔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七、体面撤退
这是第十天了,皇甫林已非常虚弱,他常常依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不过,等他再睁开眼睛时,仍然目光炯炯地盯着艾米娜的闺房,目光带着病态的狂热。
法赫米整夜未合眼,他担心皇甫林会在最后几个小时之内瞑目不起。妹妹的闺房也彻夜亮着灯光,但他至今拿不准那个性格无常的妹妹是作何打算,她会笑嘻嘻地一推了之吗?
凌晨,皇甫林睁开眼睛,看见法赫米、穆赫和女佣莎拉都在身边。他的胃早已经麻木,没有饥饿和胃痛的感觉了,浑身如火烧一样,灵魂似在火焰上挣扎着,急欲跳出躯壳,但他用顽强的意志把它禁锢住。他微弱地问:“几点了?”
法赫米轻声回答:“4点30分。”
皇甫林不再说话,又闭上眼睛。在难捱的沉寂中又过了三十分钟,他再次睁开眼睛问:“几点了?”
“五点零一分,离六点还有一个小时。”
皇甫林忽然笑了,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身子摇晃一下,穆赫急忙上前扶住。看着笑容浮在那张皮包骨头的脸盘上,给人一种凄惨的感觉。皇甫林笑着说:“支持不住了,只好认输了。喂,你过来,”他向女佣招招手,“请向小姐转达我的歉意,我不是她所盼望的勇敢的王子,我的爱情还不够虔诚。法赫米,快去新月酒家!”
法赫米皱着眉头,这个行事怪僻的皇甫林!从这点说,他和自己骄纵的妹妹真是一对儿。他来不及多想,和穆赫把他扶上车,飞快地向新月酒家开去。路上他想到了妹妹,那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听到这一意外结局时该是高兴,惊讶,还是懊恨,羞恼?他不由得暗暗笑起来。
老板娘果然如约准备了饭菜,但皇甫林并没有多吃,他让老板先来一碗八宝莲子羹,慢慢地啜着,偶尔在哪盘菜上动一筷子。那两人知道久饿之后不能暴食,所以只管自己吃喝。
啜了两小碗稀粥后,皇甫林已明显恢复了些精力,虽然脸庞几乎瘦脱了相,但目光仍十分明亮。穆赫由衷地赞叹道:“你的潜能激活剂真正神奇!”
皇甫林笑着说:“不,比起印度的香达尔·帕伐罗绝食14天,我这次还远远比不上,我想下一次我就有经验了。”
法赫米听后啼笑皆非,他还在想着下一次!下一次还会有这样的求婚吗?
皇甫林笑着说:“法赫米,谢谢你给予我的美好日子,我一定把它保存在记忆里。我后天就要走,坐7点钟的班机。请给我买一张中国航空公司的普通机票,买了机票之后,你的医疗费也就付讫了。”
法赫米皱着眉头问:“就这么结束了?”虽然他在心里不满妹妹的胡闹,但皇甫林这么突然撤退,他又为妹妹不平。
皇甫林安然笑道:“中国古代有一位诗人,有天忽然想见自己的朋友,便连夜乘舟而去。抵达时天色已微明,他忽然又命舟子返回。问他为什么,他说乘兴而去,兴尽而返,岂不是一件乐事?法赫米,我看到了一个天仙般的女子,我也经受了爱情的考验,我一定会让这些美好的记忆永驻心间。这样就足够了。”
法赫米听出了他对艾米娜的委婉的责难,他愿意永远记住艾米娜的美好而忘记她的乖张,而且至少在表面上维护了艾米娜的自尊。很可能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他叹口气,说:“好吧。过一段时间我会去中国看你。穆赫医生,你去不去?”
“去。我要到皇甫林先生的家乡去学习他的医技,我想,呼吸着那里的文化空气,一定学得更好。”
“好,欢迎你,去前同我联系,免得扑空,你们知道我常在世界各地游玩。还有,法赫米,请尽量照顾这家饭店,他们的饭菜确实不错,只是被民族偏见封锁着,度日艰难。”
“我一定照办。”
老板娘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转过脸悄悄揩去泪水。
八、天降祥瑞
就在他们离开酒馆时,一架银灰色的喷气机从他们头顶掠过,降落在这个国家的国际航空港。这是L国总统萨拉米的专机。
肖卡德首相和他的文武阁僚在机场里守候,地面上已铺上了红地毯。飞机停稳,舱门打开,萨拉米满面笑容,健步走下飞机,与肖卡德首相紧紧拥抱,有四个保镖紧紧跟在他的旁边。
萨拉米身上带着典型的阿拉伯人特征,长头,窄脸,鹰鼻,后头骨突出,中等身材,四肢瘦小,但颈部臃肿,面色红润,腹部膨出,似乎带有病态,他的动作也明显带有神经质。
未及寒暄,萨拉米忽然抬眼扫视一周,脸色刷地沉下来。他扭头喊过随行的国务秘书,怒声问:“为什么没有仪仗队?为什么不按正常礼节?你们是怎么联系的?”
国务秘书十分惶惑,忙低声道:“按你的指示,这次访问是一次不事声张的工作访问,我们特意通知不举行迎接仪式,不要记者参加。”
萨拉米怒声道:“混帐!我是一国总统,不是不敢见人的恐怖分子或军火走私商,如果他们不能遵循起码的外交礼仪,我会马上乘飞机回去!”他对国务秘书喝道,“去,和他们交涉!”
国务秘书缩头缩脑地走过来。其实,不用他交涉,肖卡德首相已听得清清楚楚,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怒气和鄙视:这样的精神病患者竟然贵为国家元首,还妄想成为统一的阿拉伯的现代先知!但他并不想把这酿成一次外交事件,谁知道呢,也许萨拉米正是想以这种拙劣的借口来挑起战争。他以政治家的敏捷立即作出反应,未等国务秘书开口,他就笑着说:“请告诉总统,敝国元首已在王宫等候他,并将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各国新闻机构的记者也已到齐。我们在机场贵宾休息室稍事休息就出发。”
萨拉米马上恢复了好心境,他大步向休息室走过去,一边大声同迎候人员说笑。首相皱着眉头,悄声告诉自己的秘书,通知王宫速作准备。
大约半小时后,迎宾车队开到了元首官邸,衰老的元首已在门口守候着。萨拉米急忙趋步上前,按阿拉伯的风俗作了祝福,又同他紧紧拥抱,十几个匆匆招来的记者忙着抢拍镜头。
C国元首致了简短的欢迎辞:“欢迎我们最尊贵的客人,我们两国是唇齿相依的兄弟,我们的血管里都流着易卜拉欣和穆罕默德的血液。尽管在两国之间曾发生过不愉快的事,但乌云早已过去了。在21世纪,社会文明的进步和安拉的教诲都赋予我们足够的理智,使我们不去重蹈往日的错误。尊贵客人萨拉米总统的来访,正是这种兄弟情谊的最好体现,祝愿客人在这里度过美好的时光。”
萨拉米致答词时,他的四个保镖不顾礼仪,在摄影镜头前仍公然挤上去,围在两个元首的旁边,这使首相隐隐觉得不安。萨拉米的答辞十分热情洋溢,似乎并未听出主人欢迎辞中的钉子:“十分感谢尊贵的主人,你们的热情欢迎体现了阿拉伯民族的美好风俗,也表现了我们两国兄弟般的情谊。这种情谊永远不会消退,就像血液不会失去红色。我想即使在21世纪,可能仍有一些人希望我们两国之间发生战争,他们为此会鼓唇弄舌,混淆黑白,我今天的访问就是让全世界看到那些谣言的可笑。”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血浓于水,阿拉伯民族是一家人,在我们的字典里已没有什叶派和逊尼派,只有几个金字:阿拉伯穆斯林!我们要弘扬先祖的勇烈,将阿拉伯民族统一在一面旗帜下,让世界在强大的阿拉伯民族面前颤抖!尊贵的元首和肖卡德首相将成为统一阿拉伯的先驱,而我很乐意作元首阁下的卫队长!”
东道主元首和台下的首相交换着目光,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一番不伦不类的鼓动。记者们拥挤着,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忽然天边一颗飞行物以难以置信的高速飞来,在天上划了一道白色的弧线。随着爆鸣声,这颗飞行物坠落在200米外,传来沉重的响声。四个保镖早已猛扑过去,把萨拉米拉下讲台,用身子掩护起来。东道国元首被挤得踉跄跌下讲台,几个保卫人员迅速跑过去接住他。
人们在恐惧的静默中等待着,但随后杳无动静。萨拉米猛地掀开身上的保镖,怒声道:“胡闹,难道和友邦元首阁下在一起,还有人会暗害我吗?”
他走过去,亲切地搀着这位元首:“阁下,我想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好吗?听声音,落地点不会太远。”
肖卡德首相忙走过去说:“元首阁下行动不便,我陪总统去吧,记者也可以随行。”萨拉米同意了。同首相并肩而行。
一行人不声不响,急急地往前走,记者们知道今天要挖到一个金矿,非常兴奋,他们忘了可能存在的危险,拎着照相机紧紧追赶。保卫人员们低声喝斥着,不让他们过于靠前。很快就找到了现场,是一处市内绿地上,草木被气浪推得向四周俯伏着,露出中间一个环形的土堆,土堆中是一个锥形浅坑,坑底有一块淡绿色的透明冰块,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赶来围观的人都迷惑不解,一个埃菲社记者首先反应过来。“陨冰!彗星陨冰!”他兴奋地喊,“没错,昨天各天文台已报道它将在9点30分左右掠过地球,最近距离为108万公里,可能个别碎块会被地球引力俘获。各国天文学家都已聚集在利雅得准备观察它。”
刚才还心惊胆战、惧怕是什么飞弹袭击的人都开怀大笑。萨拉米笑着接过警卫递过来的陨冰,它呈很淡的绿色,质地细密,摸上去微微温热。
旁边的一名路透社记者说:“幸亏不是陨石,陨石常以每秒十几公里的巨大速度撞向地球,这么大一块陨石的能量足以把300米内的一切摧毁掉。陨冰则因大量气化减缓了速度,温度也不致太高。”
萨拉米忽然有所触动,他问这位记者:“地球上发现陨冰的几率有多大?”
“据说常有陨冰撞击地球,但落在居民区并被发现的几率很小。据我记忆,近50年来不到5次,中国无锡地区好像连续发生过两次。”
“那么,陨冰落在两个国家元首面前的几率呢?”
记者听出他的话意,凑趣道:“绝无仅有!”
萨拉米忽然热泪盈眶,他缓缓举起陨冰在唇边亲吻,回头对肖卡德首相说:“对我们这样的沙漠之国,天降陨冰意味着什么?这是安拉向我们显现的吉兆啊,它一定预兆着阿拉伯民族的复兴,意味着真主已把这副世俗担子交给我们两国首脑。在天降吉兆之后,如果有人不遵从安拉的旨意,必遭天谴!”
周围的阿拉伯人为他的虔诚感动,他们默默接过那块陨冰,放在唇边亲吻。首相最后把陨冰接过来,端详了一阵。淡绿色的陨冰晶莹致密,阳光在陨冰上闪烁不定,把它内部的结构折射出来,那里一定深藏着宇宙亿万年的秘密。他读过不少科普著作,知道有些假说认为连地球的生命也来自彗星,所以至高无上的安拉也没有资格(尽管这种想法有一点渎神)改变陨冰的轨道。但萨拉米的即兴表演确实令人感动,他在周围的阿拉伯人心目中已成了信仰的化身。首相略为思索后流畅地说:“感谢万能的真主赐我们吉祥。阿拉伯统一是易卜拉欣、穆罕默德、萨拉丁、纳塞尔诸位先贤的遗愿,我国将用虔诚的信仰和石油财富为此略尽绵薄之力。阿拉伯统一任重道远,本人才资鲁钝,难以当此重任。但安拉既然赐我们吉兆,必将赐予我们一个雄才大略的领袖。”
萨拉米似乎并没听出他话中的钉子,走过来同首相再一次热烈拥抱,记者们的闪光灯劈劈啪啪闪个不停。萨拉米庄重地说:“请把这块陨冰分成两份,我要把其中一份带回本国。”
萨拉米结束了对C国的闪电式访问,当天下午便飞回本国。
车队在从首都机场返回官邸的途中,萨拉米忽然呻吟了两声,皱着眉头对随行医生说:“我这会儿觉得很不舒服。”
医生立刻在车中为他作了检查:体温较高,面部有几个红色的疹子,初步诊断是风寒引发的风疹。医生给总统服了几片退烧药,说:“回官邸后作详细检查。”
九、死神之吻
肖卡德首相晚上返回家中时,法赫米不在家。艾米娜像一只小鸟般飞过来,扑到父亲怀中,叽叽喳喳地说着。肖卡德觉得不大舒服,脑袋发重。他本想早点休息,但不想扫女儿的兴,就笑着陪她说话。
他虽然昏昏沉沉,但仍能敏锐地感到女儿今天有些反常,她的兴奋多少有点神经质。妻子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微笑着,似乎也在隐瞒什么。他问:“法赫米呢?”
“他去为那位中国医生送行。”
“皇甫林要走吗?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是他执意不让惊动你的。”
艾米娜格格地笑起来:“父亲,这个异教徒还向我求婚呢,就在后院那棵石榴树下,整整为我绝食了10天。”
母亲大惊失色,她一直把女儿的胡闹瞒着丈夫,并再三叮咛女儿不要让父亲知道。其实,艾米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父亲,也许是在下意识中想自我炫耀吧。父亲果然很生气,脸色阴沉下来。
艾米娜却没有理会到,还一个劲儿说:“父亲,那人简直是个疯子,可又是那么痴情。如果不是个异教徒,说不定我真的愿意嫁给他。对了,他还为我皈依了伊斯兰教呢。”
首相仍然没有说话,带着怒意回卧室去了。母亲很惶惑,也很可怜女儿,她对艾米娜纡曲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她尽情折磨那个痴情男子,却没料到在最后一刻皇甫林会决然而去,这对她的自尊心打击太大了。现在很可能她已经后悔,却不好意思请父母出面斡旋。首相夫人悄悄跟到卧室,低声对丈夫说:“那个中国青年很不错的。”
丈夫已躺在床上,烦躁地说:“以后再说吧,我今天太累。”
妻子轻声退了出来。
凌晨,她突然听到丈夫呻吟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伸手摸摸,丈夫的额头烫得像火炭,脸上和身上出满了红色的疹子。她惊慌地喊来仆人:“主人重病,快去请穆赫医生!”
穆赫没找到,仆人说他和法赫米一块儿为皇甫林送行,天明才能回来。这时女儿的菲律宾女佣莎拉又急急地进来报告:“夫人,艾米娜小姐生病了,烧得厉害,脸上身上还出了很多疹子!”
莎拉结结巴巴地说着,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在她的脸上也有同样的红色疱疹。一向温柔谦让的首相夫人突然变得十分果决,她命令道:“一定是急性传染病,立即报告国家元首!”
在豪华的航空港候机大厅里,皇甫林、法赫米和穆赫医生站在窗前,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看见蓝天下一群野鸭拍着双翅从头顶掠过。中国民航2347号班机正从停机区开到起飞区,与旅客通道缓缓接合。一群身材修长、面目姣好的中国空姐们拉着行李车鱼贯走进去。她们笑语盈盈,穿着蓝色的空姐服,裸露的腿部光滑润泽。
广播中已开始用英语和阿语通报:“中国民航2347号班机已经开始登机,请到北京的旅客走8号通道。”穆赫为皇甫林提起小小的衣箱,三人走到登记口。要分手了,法赫米紧紧拥抱着皇甫林,热泪双流:“我的好朋友,再见。我永远忘不了我们的友谊。”
皇甫林也很感动,却故意皱着眉头说:“干什么?很快在中国还会见面的,穆赫也去。”
法赫米掏出一张瑞士银行的支票,刷刷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递给皇甫林,说:“我的朋友,我知道若用金钱相赠是对友谊的亵渎。但是,我现在穷得只剩下金钱了。”他伤感地笑笑,“我希望这点钱能对你的事业有所帮助,使其他像我一样的病人重新获得生活的快乐。”
皇甫林看看法赫米,没有推辞,把支票装进口袋。他拎起小皮箱,踏上登机电梯。
法赫米一直目送着他,直到身影消逝,然后才怅然若失地返身走出机场大厅。这时,他猛地见到一群官员正从绿色通道里出来,为首的官员看见他,惊奇地叫道:“小法赫米!”
法赫米认出是石油大臣贝克尔·萨巴赫亲王,便走过去见了礼。贝克尔亲王刚从埃及访问回来,他高兴地问:“法赫米侄子,你的过敏症全好了?我昨天还向开罗最有名望的医学专家咨询你的病呢,你是怎样治愈的?”
“我很幸运,碰上一位来自中国的神医。他用一种神奇的药剂和药膏很快治好了我的病。”
穆赫在旁插了一句:“确实神奇!他的理论很像是天方夜谭,也很大逆不道,但他确实治好了不少绝症。我们已经约定,不久我就去中国投到他门下学习。”
贝克尔很感兴趣,拉着法赫米详细问了治病经过。他们走到门口时,忽然大臣的秘书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报告:“亲王殿下,请你立即到军营里去。城内有恶疫流行,几乎所有大臣全部罹病,元首和肖卡德首相病情最为严重。元首已命令你暂时代替首相行使职权,并请你考虑是否实行全国紧急状态。”他看见了法赫米,补充道,“法赫米先生,请你也到军营隔离,首相全家包括夫人、你妹妹全部病倒了。”
亲王和法赫米十分震惊。沉思片刻,法赫米苦笑道:“亲王,请你快去,国家不能没有领导。我要回家去,这些天我一直在家,如果有什么恶疫的话,我恐怕早已携带着病菌,我不能再把你们传染上。再说父亲也需要我。”
他与亲王告别,拉上穆赫匆匆回家。
偌大的军营里充满恐惧气氛,就像到处燃烧着死亡之火的地狱。穿着淡蓝色工作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匆匆来去,士兵们则干脆全副武装,连防毒面具也带上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石炭酸味儿。
一个贝克尔不认识的低级官员向他汇报了情况:“首都城内有30%以上的人罹病,且病情正迅速向全国蔓延,据报,已在其它一些地区和油田发现了零星病例,这些火星很可能在明天就酿成大火。全国的医学专家都已经动员起来,他们中有50%已经病倒,而且谁都对这种疫情束手无策。”他面色阴沉地说,“亲王殿下,这次灾疫在萨拉米总统走后就开始了,最先患病者也多是迎接过他的政府官员,我怀疑是萨拉米搞的鬼,这个政治流氓是什么都敢干的。果真如此,他们一定会有后续行动。”
亲王见他的脸庞发红,神情倦怠,只是靠毅力才勉强支撑住。他亲切地问:“请问你的名字?职务?”
“拉什德·阿里·赛迪克,首相办公室的低等文官。”
“谢谢你,阿里先生,谢谢你在国家危急关头所表现的忠心和才干。现在请把医学专家召集过来,马上通知国际卫生组织,力争在八小时内派来专家小组和救护队,立即宣布,全国实行紧急状态,军队实行一级动员。”
医生到来前的短短时间,贝克尔亲王迅速梳理思路,从发病的凶猛来看,很像是有人在进行细菌战,但他的直觉不相信是萨拉米搞的鬼。这样由一国元首亲自去邻国播撒病菌,未免太招摇,毕竟不是中世纪时代了。那么,这场突发的灾祸从何而来呢?
王家医院的免疫学权威法哈特匆匆赶来,他一进门就惊慌失措地喊叫着:“这一定是真主对我们的惩罚,或是魔鬼在向真主挑战!贝克尔亲王,医学史上从未记录过这样极为突然的疫病,连当年横扫欧洲的黑死病,古印度流行的天花,二十世纪的亚洲A型流感也没这次凶猛!已经有人死亡了,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估计死亡率至少为50%。”
贝克尔怒喝道:“住嘴!不许再这样惊慌失措!”法哈特医生立即噤声。贝克尔放低嗓音问:“究竟是什么病?”
医生惶惑地说:“我们已尽力作了检查。从发病迹象看,它很像天花,但也不尽相同。用电子显微镜观察,病原体的确同天花病毒类似,也是卵圆形,复合对称,但病毒子粒的组成稍有不同。病毒核酸的检查报告还没有出。”
“这么说,很可能是天花病毒?你们是不是按天花进行医治?”
法哈特医生痛苦地喊起来:“亲王先生,问题是即使确诊为天花,我们也毫无办法!你知道,所有病毒都是超级寄生,它们侵入人体敏感细胞内部,用它的核酸代替人体细胞的遗传物质,从而大量繁殖。这种险恶的寄生方式使任何药物包括抗生素都对其无效,只有靠人体在亿万年进化中积累的免疫力同它们搏斗。使用天花疫苗则是事先唤醒这种免疫力。但是,由于医学的进步,天花已在1977年绝迹,1979年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废弃天花接种。卫生组织曾在美国保留着天花病毒作为研究之用,但是,为了避免工作失误造成病毒泄漏或为恐怖分子窃取,几经推迟之后,终于在2000年将所存天花病毒全部销毁。如今我们已没有了天花疫苗,没有诊断血清……更要命的是,人类在几十年太平无事中已经失去了对天花的特异性免疫力!亲王殿下,你知道在我们面前是什么悲惨前景吗?对患病者我们基本无能为力。对于未患病者,只有根据新发现的病毒重新制作天花疫苗并为他们接种,才能避免世界性的大流行,不过,到那时,我们的国家恐怕已经在地图上被抹去了!”
这种悲惨的预测使亲王不寒而栗,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家很快就会到达。在这之前只有严密隔离,命令全国人民关紧门窗呆在室内。”他忽然想起法赫米说的那位神医,尽管他并未深信,但是正所谓病急乱投医,在危急关头任何可能都要尝试一下,他立即命令随从:“立即同首相官邸的法赫米联系,请他设法尽快恳请那位中国医生返回协助治疗,报酬等问题由法赫米自己酌定。”
随从出去了,但秘书又匆匆进来,面色惨白,急急打开屋角的电视,说:“首相,快看新闻!”
屏幕上,L国副总统阿齐慈正愤怒地咆哮;“……去C国进行友好访问的萨拉米总统和随行24人全部患病,生命垂危。我国首都地区也因此受到传染,爆发了恶疫。毫无疑问,这是C国的穆斯林叛徒下的毒手!这是21世纪最卑劣的流氓行径!我命令全国处于紧急状态,军队进入一级战备,一旦敬爱的萨拉米总统有什么不幸,我们的人民和军队必将用C国人的鲜血洗雪仇恨!”他目光阴狠地补充道,“我奉劝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哪怕是超级大国,也不要向我们正义的愤怒之火上浇油。如果谁敢干涉我们,我们将派出1万名敢死队员,让1000个首都和大城市变成废墟。”
下面就是歇斯底里的群众场面,成千上万的L国国民朝向清真寺俯伏在地,为萨拉米的健康祈祷。从画面上看,他们的悲伤和愤怒是完全真诚的,他们目光中的仇恨和狂热使几百公里外的贝克尔都感到颤栗。贝克尔立即拨通了美国、俄罗斯、日本等国大使的电话,通报紧急情况,他们都答应立即向本国政府报告请示。
30分钟后,埃及大使回了电话:“代首相阁下,我受埃及、美、俄、日、韩各国政府委托,特向你保证,一旦贵国遭到从陆地、空中或海洋上的任何进攻,包括越境炮击或导弹袭击,多国部队将立即作出反击。联合舰队现在正向阿拉伯海前进。”
“十分感谢国际社会的支援。”
“不必客气。另外,各国政府派出的医疗队已在途中,最快的一个半小时后就可到达贵国。”
“谢谢。”
但就在此时,屏幕上的歇斯底里场面突然消失,信号中断,屏幕上只剩下一片雪花。十分钟过去了,L国的电视转播还未恢复。在这难熬的十分钟里,贝克尔心如火燎,他担心这是进攻的前奏,他不停地同边境驻军和雷达部队联系,并请各大国的KH—23锁眼式侦察卫星密切注视L国境内的动向。
又是30分钟过后,各处的情报来源均说L国境内毫无动静,突然,电视播放又恢复了。镜头对准担架上的一个病人,他满脸都是疱疹,几乎难以辨认,但这张极为丑陋的面孔仍保持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这时,一个话筒放在他面前,他声音喑哑地说:“我是萨拉米总统,我去C国访问时患上恶疫。也许是安拉要惩罚我们,也许是犹太复国主义者的阴谋,但无论如何不会是C国兄弟的所为!我相信他们,就如你们信任我一样。我命令军队立即停止动员,即使我死了,也不能向C国境内开一枪!”
他显得十分虚弱,吸了几口氧,又喘息一会儿,才接着说道:“阿齐慈副总统为我的不幸而激愤,所以他的决定过于感情化。现在,他在我的劝说下已同意收回刚才的命令。希望全体人民信任他的领导,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电视转播结束后,贝克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过有一点颇费寻思,为什么阿齐慈副总统始终未在电视中亮相?他是被软禁、枪杀,还是忙于国内事务?
何舒·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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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是谁在地层深处 | 克利福德·西马克 | 《是谁在地层深处》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正文
是谁在地层深处(1)
一
他常在山岗上转游,察看这些山岗在各地质年代经历的变迁。他侧耳倾听并把星球对话记录下来。他发现岩层深处藏有一个生物。他多次爬上一抹大树,过去,只有那些野猫重回它们那在悬崖峭壁上由于多年风雨侵蚀而形成的山洞时,才爬上这株大树跳近洞去。他孤身一人住在这荒芜的牧场上,牧场座落在两条河流汇合处高而窄的山脊上。他的近邻——此人心肠其够好的——特地到三十英里外的小城去向郡长告了一状,说他这个探索山岗秘密、观察天上群星的人,是一个偷鸡贼。
◆ ◆ ◆ ◆ ◆
大概过了一星期,郡长顺路来到牧场。刚进院门,一眼就看见一个人坐在凉台的软椅上,面向对岸的山岗。
郡长在凉台的台阶下站停,自我介绍:“我叫哈里·舍贝特,当地的郡长,顺路前来拜访您。我大约有五年没来这个偏僻地带了。您是新搬来的吗?”
那人站起来,指指身旁的椅子说:“我来此三年了。我叫华莱士·迪尼埃斯。请上来坐坐聊聊。”
郡长吃力地爬上楼,他们握手后,郡长便坐下了。
“我看,您根本不种地嘛。”郡长说道。
杂草丛生的田块紧连院墙。
迪尼埃斯摇摇头说:“日子能过得去了,更多的我也并不需要。养了几只鸡,生生蛋,两头牛,搞点牛奶,做点奶油,还养了几头猪作肉食。说真话,杀猪这活儿我干不来,只得请人帮忙。噢,还有块菜地。这就是我的一切。”
“这就行了,”郡长同意地说,“再要多搞,牧场就维持不下去了。老艾默斯·威廉斯把这里彻底给毁了。他这个牧场主啊,真是太糟糕了……”
“但是,土地得到了休耕,”迪尼埃斯回答说,“休耕十年,最好二十年,它又可长庄稼了。现在,它也许只是对兔子、土拨鼠或者田鼠有点用处。还有,这里的鸟儿确实不计其数,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鹌鹑。”
“这里的松鼠一向很自如,”郡长接过话头,“貉子也是这样。我想,你们那儿这时节还有貉子吧?迪尼埃斯先生,您会不会打猎?”
“我连猎枪也没有。”迪尼埃斯说。
“这地方很美,”郡长深深地偎靠在椅背上,微微摇摇脑袋,“特别在落叶之前,那树叶简直象有人特地给它着了颜色似的。但是,真是怪事,您怎么会弄得遍体伤痕的,老是攀高爬低的……不过这里确实美啊。”
“自古以来的一切,这里全保存下来了,”迪尼埃斯说,“四亿年前,海水最后一次从这里迟走。打那以后,从志留纪的末期开始,这里就成了陆地。我国北方如果不是紧接加拿大地界,那么一定可以找到一些地方,从古到今一直没有什么变化。”
“您是地质学家,迪尼埃斯先生?”
“哪里,哪里!只是略有兴趣罢了。老实说,我只是有所爱好,可并不精通。总得想点办法消磨时间呀,我就沿着山岗来回转转,攀高爬低的。住在山上,不管乐意不乐意,都得跟地质学打上交道。这就渐渐地引起我的兴趣了。有一回,我发现一些腕足动物的化石,决心弄个明白,就订购了一些书读起来,读了一本又想读一本,这样就……”
“腕足动物,这是恐龙一类的吧?我这辈子还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有恐龙。”
“不,不是恐龙,”迪尼埃斯回答说,“我发现的那个东西比恐龙早多啦。它们的形体非常小,就象软体动物或牡蛎,只是贝壳的螺纹不一样。我说的腕足动物是非常古老灼动物,早在几百万年前就绝种了。但是,毕竟还有一些动物能完整地留传到今天。当然,为数不多。”
“这件事可能很有意义吧?”
“照我看,是这样。”迪尼挨斯说。
“您认识老艾默斯·威廉斯吗?”
“不,他在我搬到这里来以前就死了。我是通过一家负责处理他遗产的银行买下这块地的。”
“老傻瓜和所有的邻居都吵遍了,”郡长跟他说,“特别是和贝恩·亚当斯。他和贝恩就在这里大功肝火着着实实吵了一架。贝恩认定,艾默斯不想整修篱笆。而艾默斯指责贝恩故意把篱笆推倒了,好让自己的牲口到艾默斯的草场去,还装得好象无意似的。顺便问问,您和贝恩相处怎么样?”
“一般化,”迪尼坎斯回答说,“还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我几乎不认识他。”
“一般说来,贝恩也并不上是牧场主,”郡长说,“他打猎,钓鱼,找人参,到了冬天,甚至还去偷猎,有时还心血来潮去找矿……”
“这里山岗底下确实有矿,如铅和锌,”迪尼埃斯回答说,“但是,开采可划不来,得不偿失,按照今天的价值来看……”
“贝恩总是不大安份,”那长继续说下去,“他呀,宁肯不吃饭,也要吵架,只想找人探消息,缠住人不放。但愿你不要跟这种人结仇。前几天他到我那里还造谣,说是丢了几只鸡。您也丢过鸡吗?”
迪尼埃斯笑了起来,“离这里不远有只狐狸,它有时也到我的鸡窝里来拖走一些贡品。我没有生它的气。”
“真怪,”郡长说,“似乎世界上再没有比丢掉小鸡更能使牧场主恼火的了。我也同意,小鸡是值钱的,可还犯不着大动肝火。”
“如果贝恩丢了鸡,”迪尼埃斯回答说,“那么看来祸首就是我的狐狸了。”
“您的狐狸?听您口气,倒象狐狸是您畜养的……”
“当然不是,狐狸不属于哪个人。但是,它就呆在这山岗上,跟我一样。我和它也该算是邻居。我难得碰到它,我一直在注意观察它。也许,这在其种程度上就算属于我的了。如果说,它在那里观察我的次数比我观察它的要多得多,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它比我灵巧嘛。”
郡长迟缓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说:“真不想离开这里啊。请您相信,我今天能和您坐在一起聊聊天,欣赏欣赏您的山岗,感到极为满意。您大概经常欣赏那些山岗吧?”
“是的,常常欣赏。”迪尼埃斯回答说。
他坐在凉台上,眼望郡长的汽车驰去,看它越过远处的山峰,从视野里消失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自问道。郡长不会仅仅是“顺路前来”的。他来肯定是有事。这一场友好的似乎很随便的闲聊必有深意,郡长一边聊天,一边机灵地提了一堆问题。
可能,这次突然的来访和贝恩·亚当斯有什么关系?那么,这个贝恩究竟犯了什么过失呢?难道因为他懒得出奇?他是有点蛮横,有点卑鄙,但主要是懒得出格。也许是郡长听说亚当斯自己酿了一点儿白酒,使到左邻右舍来查访,希望哪个人脱口透露点什么消息?这当然是白费劲,谁也不会说漏了嘴的。邻居们根本不把酿私酒当一回事,私酒对谁都没有半丁点儿坏处。贝恩酿了多少酒,难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吗?贝恩懒得出奇,不管他想出什么点子,都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从山脚下面传来一阵阵铃铛的响声。迪尼埃斯的两头奶牛自己回来歇夜了。由此看来,现在的时刻比他估计的要晚得多。这并不是说迪尼埃斯重视准确的时间概念。自从他的手表从悬崖上摔下来碰碎以后,他已有几个月不去注意时间了,甚至都不想抽空把表送去修理。他并不感到需要手表。对了,厨房里有只跛脚的老式闹钟,但是它走时不准,无法计时。平常迪厄埃斯从来不去理会它。
“再稍微坐一刻,”边尼埃斯暗自思忖,“然后就得动手料理家务了,要挤牛奶,喂猪,喂鸡,拣鸡蛋……”打从园子里瓜菜成熟之后,他几乎没有多少事了。当然,最近几天要把南瓜运到地窖去,再挑三四个最大的割开来送给邻家小孩做节日里玩的面具。就是不知道,是自己给他们把南瓜刻成假面具呢,还是让孩子们按照他们的想法自己去做,哪一种做法更好呢?
铃铛的丁当声还远着呢,在这之前他还有不少时间。迪尼埃斯朝后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地眼望着岗峦起伏的远方。
这时在他的眼睛里,只见一座座山岗动了起来,形状开始变化了。
早先发生这种情况时,他吓得昏了过去,现在已经有些习惯了。他看到过山岗改变了轮廓,山上出现来另一种植物和古怪的生物。
这一次他看到了恐龙,一大群恐龙,不过身个儿不很大,想必是三叠纪中期的恐龙。主要是,他这次只是从远处观望而已,仿佛是从安全距离观看遥远古代的情景,而不象通常那样身临其境,进入到古代情景中去。
幸好没有进入古代中去,因为还有许多家务事在等他做呢。
迪尼埃斯细看着古代的情景,臆想着,现在他还能干些什么呢?他感到难以平静。使他不安的并不是恐龙,也不是比恐龙更早的两栖动物或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在这些山岗上的其他生物,真正使他不安的只有那个禁锢在石灰岩底层深处的生物。
应该,务必应该把那生物的情况告诉人们。象这样有意义的事情不能、也不该让其理没。这样等到将来,譬如说吧,一百年以后,如果那时候地质科学已发达到能够解决这一难题的高度,人们就能设法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或许还能使岩层深处的生命体重见天日。
应该,当然应该留下一点笔记,详细的笔记。除了他迪尼埃斯,又有谁会去关心这个生物?他就这样动起笔来。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记述着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一切。三厚本笔记本已写满了工整字迹,第四本开始了。笔记中,他尽力全面地、详细地、客观地记述一切。
但是,有谁相信笔记里记载的东西呢?更要紧的是究竟有没有人去读这些笔记呢?很可能搁到某个角落的书架上落满灰尘,直到世纪终了谁也不会去翻动它们。即使什么时候有谁从书架上取下笔记,掸掉厚厚的灰尘,不辞辛劳地翻阅一下,又怎么能设想他或她会相信自己读到的东西呢?
显然,首先得使别人相信自己记叙的真实性。即使是最诚挚的语言,如果出自一个死者之门,而且又是个默默无闻的死者,那也可能会被看成是一种病态的谵语。如果能有一个声名显赫的学者倾听迪尼埃斯的叙述,并且证实笔记内容的可信性,那就是另一回事略。这时,也只有这时,书中记述的一切如关于远古时代山岗上发生的情景,关于山岗下地底深处隐藏的东西,才会具有实际力量,吸引后代人的重视。
找谁去呢?找生物学家?神经病理学家?精神病学家?还是找古生物学家?
也许,这个学者钻研的是哪门学科这一点并不重要吧?只要他能仔细听完而不嘲笑就成了。最主要的是,认真听完而不嘲笑。
这个能够听懂星球对话的人坐在自己的凉台上,看着正在啃嚼山上草皮的恐龙,回忆起有一次去找古生物学家碰碰运气的情景来。
“贝恩,什么东西把你撑糊了。这个迪尼埃斯没有偷你的鸡,他自己的鸡已经足够了。”郡长说。
“问题在于他的这些鸡是从哪儿弄来的。”亚当斯回答说。
“乱扯,”郡长说“他是一个上等人。只要跟他谈上几句话,就可以看出来了,他是有教养的上等人。”
“假如他是一个上等人,”亚当斯又问,“那他干吗要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来?这里可不是上等人呆的地方。打从他二、三年前搬到这里来,还没有使过一点劲,只知道在山上闲逛,一会儿上去,一会儿下来。……”
“他是个地质学家,或者说,起码是个地质爱好者。这是他的爱好。他说他在寻找化石。”郡长说。
亚当斯好象猎狗发现了野兔子一样,立刻警觉起来,扯起嗓门说,“啊,原来如此。我敢打赌,他不是在找什么化石。”
“你算了吧,”郡长说。
“他找的是矿石,”亚当斯继续嚷着,“勘探有用的矿石,这就是他干的事。这些山岗底下矿藏丰富着呢。只是需要知道哪里能开采得到。”
“你自己也为找矿花费过大量的时间。”郡长指出。
“我不是地质学家,地质学家比我高明百倍。他们懂得岩层以及诸如此类的学问。”
“看来迪尼埃斯不象是在探矿。他对地质学有兴趣,就这么回事。他已掘到一种软体动物的化石。”
“也许,他在搜寻珍宝,”亚当斯又提出一种看法,“也许,他有什么意图或者计划?”
“见你的鬼去去吧!”郡长生气了,“你自己不是知道么,从来没有人说过这里会有珍宝。”
“这里有,”亚当斯坚持说,“早先法国人和西班牙人来过这里。他们都是探宝的行家。法国人也好,西班牙人也好,都在行。他们都找到了金矿脉。在山洞里挖掘宝物。在河那边的山洞里还发现过一副穿西班牙铠甲的遗骸,这决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旁边是狗熊的遗骸和一把生绣的宝剑,这把宝剑正好插在狗熊肝脏部位……”
“胡扯,”郡长厌恶地说,“哪一个傻瓜瞎说一气,你都信以为真。大学里来过一批人想找寻这遗骸。最后查明,这一切都是狗杂种们的胡诌。”
“迪尼埃斯还爬山洞呢,”亚当斯表示反对,“我亲眼看到的。他在我们称为‘野猫洞’的那山洞里呆了多少钟头啊!为了进那个山洞,先得爬到大树上去。”
“怎么,你盯过梢?”
“当然盯过。他大概在打些什么主意。我就是想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看他不因为你这种行径揍你个半死!”郡长说。
亚当斯把郡长的话当作耳边风。“反正,”他说,“即使我们这里没有珍宝,铅和锌却有的是。谁能找到矿床,谁就是百万富翁。”
“首先要弄到一笔资金才能开办这样的事业。”郡长说。
“那么照你看他什么花样也没有?”亚当斯用鞋后跟挖着地皮。
“他跟我说,他自己也丢了几次鸡,大概是被狐狸拖走的。你失掉的鸡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如果是狐狸拖走了他的鸡,为什么不把狐狸打死?”亚当斯问道。
“他还没有为这事烦心。他似乎认为,狐狸有权得到俘获物。再说,他也没有猎枪。”
“那,假如说他没有枪,也不想打,那为什么也不许别人打猎呢?他一看见我和孩子们带着猎枪,就不让我们到他的地段去,还挂上一块‘禁止狩猎’的牌子。难道有这样的邻居?你说这怎么和他搞好关系呢?我们从来就在这块土地上打猎的。老艾默斯算是难说话的人了,他也没有反对我们到他那里打一点猎。我们总是想在哪里打猎,就在哪里打,谁也没有反对过。大概,我觉得,打猎好象不该受什么限制,人们有权到他想去的地方打猎……”
破旧的小屋前踩脏了的泥地上安着一张小凳,郡长坐到凳上,向四周望望:院子里有几只鸡在来回走动,漫不经心地随意啄食,一条瘦精精的狗躺在树荫下打盹,不对抖抖颈脖驱赶几只秋蝇;两棵树之间系着一根旧绳子,沉甸甸地挂着湿漉漉的衣服和毛巾;一只大木盆靠墙放着。郡长心想,“这位先生,难道竟懒得不能给自己买一根象样的晾衣绳来代替这根破烂绳索子吗……”
郡长说:“贝恩,你是想惹是非呀。你讨厌迪尼埃斯住在牧场上不种地,你抱怨他不让你在他的地段上打猎。但是,他有权住在自己想住的地方,也有权禁止别人去他那儿打猎。我要处在你的地位,就不去管他的闲事了。谁也不强迫你去喜欢他。如果你不愿意,那尽可以完全不跟他来往。但是,不要诬告人家。否则你会找官司吃的。”
二
迪尼埃斯走进古生物学家的办公室,并没有立即认出坐在房间深处桌旁的那人。桌上零乱不堪,整个房间都显得乱,到处是长排的陈列架,陈列架上摆着许多嵌有化石的岩石块。到处堆着一叠叠的资料。光线暗淡的大房间给人一种不愉快的难受的印象。
“博士!”迪尼埃斯招呼说,“您是多伦博士吗?”
那人站起身,把烟斗插进已经积满了灰的烟缸里。他身材颀长,身板结实,斑白的头发蓬蓬松松,被风吹得粗糙的面孔上布满皱纹。他象熊似地移动双脚,趋前迎接客人。
“您是迪尼埃斯吧?”他说,“是的,大概是的,我的台历上记着您三点钟来。很好,您没有失约。”
迪尼埃所的手握进博士粗大的掌心里了。他向迪尼埃斯指指身旁的圈椅,自己也坐了下来。他从烟灰缸里取出烟斗,从烟盒里弄了点烟丝装进去,烟盒很大,占去了桌子的中央部分。
“您来信说有要事见我,”他接着说下去,“顺便说一句,个个人都是这样说的。但是在您的信里,可以说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一种坚决的、真诚的东西,我也说不上来。您知道,我没有时间接待每一个来信求见的人。明白吗,每个人都是发现了什么东西,没有一个人例外。迪尼埃斯先生,您也是有什么发现吗?”
迪尼埃斯答道:“是的,博士。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也许我还是从头说起吧,讲讲我的脑袋里发生的某种奇怪……”
多伦把烟斗含在嘴里,埋怨说:“如果是这种情况,我大概并不是您需要找的人。还有不少人……”
“啊,不,您误会了我的意思,”迪尼埃斯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来求医的。我的身心都很健康。说真的,五年前我遭了一场车祸,妻子女儿丧了生,我也身受重伤……”
“请接受我的慰问,边尼埃斯先生。”
“谢谢,但这是过去的事了。我的日子一度十分艰难,但我总算从灾祸中挣脱了出来。我到您这里来另外有事。我已提到身受重伤的事……”
“脑部受了伤么?”
“关系不大,至少医生都证明完全没有关系,较微脑震荡,仅此而已。比较严重的是胸部压坏了,一叶肺戳穿了……”
“现在您完全康复了吗?”
“就象从来没有生过病似的。但是,自从车祸那天起,我的智能就变得不一样了,仿佛我有了新的感觉器官。现在我能看见和领会一些似乎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
“幻觉病吗?”
“啊,不,我相信,这不是幻觉。我能看见古代的事。”
“能看见古代的事——这该怎么理解呢?”
“请允许我把事情的开头告诉您,”迪尼埃斯说,“三年前我在威斯康星的西南角买了一处荒废的牧场。我选择了一块与世隔绝、可以隐身的地方。自从失去妻子女儿,我对世上一切都感到心灰意懒。我经受住了失却亲人后最初的剧痛,我需要一个小小的安身之处,以便弥合自己心灵的伤口。请您不要认为我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我只是尽量客观地说清楚,为什么我要这样做,为什么我要买牧场。”
“是的,我能理解您,”多伦表示赞同,“虽然我并不认为与世隔绝是摆脱困境的最好出路。”
“可能不是的,但那时我认为这是一条出路。后来,我的意愿实现了。稳迷上了郊外这块地方。这里属于威斯康星州,是一块很古老的陆地。海水已有四亿年没有淹到这里了。更新世的冰川不知为什么也没有抵达这里。当然,也有一些变化,不过只是风化的结果。这个地区从没发生过地壳大变动,不管是山岩的移动,还是严重的风化过程……”
多伦有些不高兴了,“迪尼埃斯先生,我有点不大明白,这跟……有什么关系?”
“请原谅,我正在尽力把话题引到我来求教的内容上。这一切不是一下子突然发生的,而是逐步逐步来的。老实说,我曾认为自己神经失常了,好象觉得脑部的损伤比顶料的要严重,后来我终于失常了。您知道,我老是在山上转来转去。那个地方荒无人烟,七沟八弯的,景色迷人,似乎是造物主特意构造出来的。白天走累了,夜里就睡得着。但是,有的时候山岗会变动起来,开始只是微微有些变动,然后变动越来越大,最后,在原来的地方开始呈现另一派景象。这景色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人都从没看到过。”
“您是要我相信,这周围的风光变得跟古代一样啰?”多伦皱起了眉头。
迪尼埃斯点点头。
“奇花异草,形状怪挺的树木。不用说,在较早的年代,没有草类,只有蕨类和蔓生的木贼类这一些矮生树。天上有奇鸟异兽和各种生物。还有剑齿虎.剑齿象、翼龙和穴居的犀牛……”
“是同时出现的吗?”多伦不耐烦地打断对方的话,问,“全搅和在一起吗?”
“没有。我看到的东西,每一次都属于某一个年代,区分严格,没有丝毫差错的。起初,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当我确信我看到的东西并不是幻觉之后,我就订阅了一些有关的书,仔细研究了一段时间。当然,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专家,既成不了地质学家,也当不成古生物学家。不过,我的粗浅知识已足以使我区别各个不同的年代,并在某种程度上辨认我所看到的东西。”
多伦从嘴里取下烟斗,插在烟灰缸里。他用粗大的手有力地抹了抹蓬松的头发说:“这是难以置信的,简直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您说,您看见的这些现象是逐渐出现的吗?”
“开始时,一上来都是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古代的情景模模糊糊地笼罩在现实的外面,而后,现实的情景逐渐变淡,古代的轮廓愈加分明。现在就不是这样的感觉了。有时,现代的情景被古代所代替以前,还仿佛闪烁一二次,但大多数情况下变化如同闪电一样,突如其来,现代的情景突然消失,我一下子进入到古代,古代的情景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现实的东西就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但是你知道,实际上您怎么有可能跨越到古代去呢?我的意思是指您的身体……”
“在个别场合,我感到自己置身于古代之外。我身处现代,起变化的仅仅是遥远的山岗或河谷。然而,多数情况下,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尽管这是非常可笑的,我事实上绝不能跨越到古代去,您说的完全正确。我能看到古代,它给我的感觉是那样真切,即使处于活动状况也是十分清楚的。我可以走近树旁,伸出手去,用手指摸树身。但是,我不能有所作为。那里好象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一样,野兽发现不了我。我明明白白在离恐龙两步远的地方走过,它们还是看不到我,听不到我的声音,也嗅不到我。假如不是这样,我早就完蛋一百次了。这很象看立体电影。起初,我非常担心会把地形搞错了。有时夜里醒过来一身冷汗:我梦见我跨越到古代,一下子齐肩陷到地沼里去了,因为这些土在近几个世纪里不断受到风雨的侵蚀。可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一会儿我还生活在现代,而一秒钟之后,我便到了古代。似乎两者之间有一道门,门坎一跨我就过去了。
“我己告诉您,实际上我不可能置身古代,但是,我也没有留在现代!我试图弄到点证据,我就带照相机拍了照片。但显影时,从显影槽里取出来的却是空白胶卷,什么古代的情景也没有。然而,更为最要的是,现代的情景也全没有拍下来。假如我真是梦幻症,那么,照相机里应该留下现代的镜头。可是,显然在我的周围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拍到底片上去。我又想,该不是机子有毛病或者胶卷不对头吧?于是,我试了几个照相机的暗箱,换了各种胶卷,结果一个样,还是拍不出来。
“我试着从古代带回一些东西。那里有无数的花,我便采了一点花。用不着什么劲就采下来了。不过回到现代时却是两手空空。我还做过其他一些尝试,心想,象花之类的生物带不回,那无机物质总可以带回来了吧。我收集了一些石头,可同样不能把石头带回家……”
“您没有带个拍纸簿去画些速写吗?”
“这我也想到的,但没有这样做,我不会画画。而且,我考虑带了又怎么样呢?拍纸簿反正还是画不上东西。”
“但是,您还没有试过哪!”
“没有,”迪尼埃斯承认,“没有试过。偶而,当我回到现代后隔些时候也画一点。不是每次都画,偶然画一点,根据记忆画。但是,我已对您说过来,画画我不在行。”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多伦说,“真的,不知道。您讲的故事完全不可置信。不过,要是这里确实有点什么……请问,您一点也不害怕吗?现在,您讲这些情况时,声调是多么安详,多么平静!但是,起初您总该也有点害怕吧!”
“起初,”迪尼埃斯肯定地说,“我吓得呆若木鸡,我并不是害怕自己的命保不住了,也不是害怕我掉进了深渊,再也回不来了。我最害怕的是精神失常。后来又增加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孤独感……”
“孤独感?”
“也许,这词用得不确切。也许,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对环境的不相适应。我经常处在没有任何可能立足的地方,处在人类还没有出现,而且几百万年内仍不会出现的地方。周围世界是这样不可言状的陌生,我恨不得缩成一团,躲到偏僻的角落里去。事实上,绝不是世界陌生,而是我在那个世界里感到陌生。后来有时也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感觉。虽然现在这种感觉对我已不再生疏,我好象也能克制住,但是,有时一种苦恼的情绪仍会涌上心头……在那遥远的年代,连空气连光线也是另一样的。可能,这只是一种想象的游戏吧……”
“为什么不作这种肯定呢?”多伦接口说,
“可是,我主要的担心,就是担心自己精神失常。这种担心已成过去。现在我相信,我并没有丧失理性。”
“相信什么?人们怎么会相信这个呢?”
“野兽、生物,这些我在那里亲眼看到了。”
“好吧,您是根据后来读的书本中的插图才熟悉它们的吧?”
“不,不对,主要不是插图,不仅是在插图上。当然,插图对我也有帮助。可是,实际情况恰恰是对不上号,关键不在于相似之处而在于不同之处。明白吗,没有一种生物跟书上画的是一式一样的。有些生物则完全不一样,完全不同于古代生物学家所绘制的图象。假如野兽丝毫无误地跟插图上一个样子,我就依然会觉得这仅是一种幻觉,和我在书本上读到的或看到的一个样子,会认为这些想象是从积累的知识中得来的。但是,假如表现出来的那是不同之点,那么,从逻辑上说,我的视觉并没有错。要不,我怎么能知道暴龙须下的垂肉呈七色彩虹的颜色,我又怎能猜出,有几种剑齿虎的耳朵上长着一撮一撮的毛呢?什么样的想象能够告诉你,始新世年代的巨兽,其兽皮和长颈鹿一样是斑纹状的呢?”
多他转过脸对他说:“迪尼埃斯先生,我很难毫无保留地信任您所说的话。以往我所学到的一切知识都是和这些说法相对立的。因此我也不能不认为,不值得再为听这些荒唐的事情花费时间。不过,毫无疑问,您本人是相信自己的故事的。您给我的印象是个诚实的人。请您告诉我,您还和别的什么人谈过这个题目没有?和别的古生物学家、地质学家,或者,也许和精神病学家谈过没有?”
迪尼埃斯答道:“没有,您是我找的第一个专家,第一个听讲这些情况的人。而且,我还远远没有讲完呢。说句真心话,这不过是个开场白。”
“我的天!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还仅仅是个开场白……”
‘是的,是开场白。您可知道我还能倾听星星对话呢。”
多伦一跃而起,开始把散在桌子上的资料叠在一起,从烟灰缸里拿起熄了的烟斗,衔在嘴里。
当他再次开口讲话时,声音已是干巴巴、冷冰冰的了:“谢谢您的来访,和您谈话真是使我得益非浅!”
《是谁在地层深处》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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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地层深处(2)
三
“真不该这样大意,”迪尼埃斯自怨自艾地说,“真不该去扯什么星星!……”没扯星星之前,一切都很顺当。多伦当然是不会相信的。但是他还有好奇心,愿意听下去,可能还会进行小型调查呢,虽然这种调查无疑会是极其秘密的,小心谨慎的。
“糟就糟在那个禁锢在岩层底下的生物一直缠在我的心头,”迪尼埃斯心想,“关于古代的事还不算一回事,岩层深处的生物不知比它要重要多少倍呢……但是,为了说清楚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个生物的,有意无意地必然会牵扯到星星上去。”
迪尼埃斯又责怪自己:“当时脑子要动得快一些,话到嘴边打个顿就好了。唉,真是太蠢了:难得遇到这样一个人,虽则他有点犹犹豫豫,但准备听完你的叙述,而没有嘲笑一通了事。你呢?出于对他的感激,一下子扯到不该址的地方去了。”
一阵阵过堂风从钉得很马虎的门缝里呼呼地钻进来,掠过厨房里的桌子,吹得桌上煤油灯的火苗直晃。
傍晚,迪尼埃斯刚喂好奶牛就起风来。在阵风的袭击下,整个屋子晃动起来。屋子另一角的炉膛里烧着木柴,炉火抖动的光亮在地板上闪来闪去,烟囱被风灌得呼呼作响。
迪尼埃斯回想起多伦明白地提示他去找精神病学家。也许一上来是应当去找这方面的专家的。可能,要使别人对你的所见所闻感兴趣,首先应当弄清楚,你是怎么样听到和看见别人听不到、看不见的东西的,为什么你能这样而别人办不到?只有深刻地懂得头脑构造和意识活动的人,才能够回答这些问题——如果问题真有答案的话。
难道说,车祸的创伤竟会促使思维过程发生偌大的变化,能使头脑具有某种新的,从未有过的特征吗?会不会是脑震荡和神经功能紊乱触发了某种沉睡着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本该在今后千百万年间通过自然进化的途径才会逐步发展的?看来,脑部的损伤使这个进化过程在短时间内便完成了,而使他——仅仅使他一个人——的能力和感觉几乎超前了百万年?
看来,这一看法即使不是十分完善的,也是唯一可以说得通的解释。也许,专家们还会找到某种别的理论。
他从桌旁站起来,推开凳子,走近炉子。炉门歪斜得很厉害。迪尼埃斯用火钩把它往上微微撬起才把炉门打开。炉里的木柴己烧成木炭了。他弯着身子,从靠墙的木柜子里拣了一块劈柴,扔进炉膛,然后,又加了一块小一点的,把炉门关上,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愿不愿意,这几天之内应该把炉门好好修一下。”
他走出房间站在凉台上,望着河对岸的山岗。风从北边吹来,呼啸着绕过房子,向通向河流的深谷袭去。但是,高空晴朗清彻,似乎叫风抹了个干净。点点星光从天际洒落下来,星光在狂吼的大气中闪烁不定。
他瞅了一眼星星,情不自禁地问自己:“它们今晚又在谈论什么事了吧?”但并没有去细听。要听星星对话,必须集中注意力。记得他第一次听到星星对话,也是在这样明朗的夜晚,他走到凉台上,忽然寻思,星星在谈些什么呢?它们之间能够交谈吗?真是个愚蠢的想法!古怪而不切实的念头!但是,既然头脑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他就真的开始倾听起来。自己意识到举动的荒唐,但同时又醉心于这件蠢事,就象一个确信有圣诞老人或驯顺的诞圣诞小白兔的孩子,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在这百无聊赖中,要是能听到星星的对话该多么幸运呀。于是,他听呀听的,终于听到声音了。不管叫人多么惊奇,但是不容置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些异种的生命体在互相对话。他好象被接上了一根同时承担着几百万次、甚至几十亿次的长途电话对话的巨型电话电缆线。当然,这些对话不是用语言进行的,而是用某种特定的信息(也许是一种思维),这种信息并不比语言难懂。如果不能全听明白——说实话,全然听不懂的情况也是常有的——那显然是因为他缺乏有关的训练和知识。他把自己比作聆听核物理学家科学讨论会的门外汉。
自从那晚以后不久,当他爬进人们称为野猫洞的那个不很深的山洞之后,他第一次感到岩层深处有生物存在。他想:“要是我不去听星星对话,或是听了不去深加研究的话,也许我再也不会怀疑到会有生命体埋在石灰岩层的深处。”
他站在凉台上,眼望着星星,耳朵里只听得风声呼呼。过了一会儿,河对岸远处盘山公路上,闪过微弱的灯光——那里晚上经常有汽车驶过。风好象骤然停息了,仿佛是在积聚力量,以便吹得更加凶猛。就在这间隙的一刻,迪尼埃斯恍惚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斧头砍树的声音。他再仔细一听,又传来一声,但辨不清是哪一个方向传来的,风声把一切都淹没了。
“也许是我搞错了,这么个夜晚谁还出来砍柴禾?”迪尼埃斯这样断定。不过,也不能排除猎人出来打貉子的可能性。猎人找不到隐蔽得很深的貉洞时,有时会情不自禁地砍起树来。这种做法不大合适,只有贝恩·亚当斯跟他的俊小子们会干得出来。可是,这样的狂风之夜,根本不适宜打貉呀。风把各种气味都搅混了,猎狗很难嗅出野兽的行踪。只有平静无风的晚上,才是猎貉的好时机。如果神志清醒的话,有谁会在这暴风之夜砍树呢?大风会改变树木倒塌的方向,弄得不好就压在伐木人自己身上。
他又凝神谛听起来,想再一次捕捉住那个不明不白的声响,但是风停息片刻喘了口气以后,刮得比原先更厉害了。除了风的呼啸声,什么声音也辨不清了。
阴暗的早晨一片静寂,风势减弱了,只听得轻微的簌簌声。
迪尼埃斯半夜醒来晚听到风敲打着屋顶,窗框吹得象敲鼓一样咚咚作响。在两侧陡削的河谷里,大风悲切地呼号着。
他再一次醒来时,一切都平息了。窗上透出拂晓的灰暗曙光。他穿上衣服走到屋外。周围悄无声息。天空布满云层,一点儿出太阳的先兆都没有。空气清冽,好象刚刚经过了一番洗刷,同时又很沉闷,因为地面上白茫茫地紧裹着一层潮湿的水气。满山岗的秋叶亮光闪闪,比在明朗的晴天还要风光。
迪尼埃斯于完家务,吃罢早饭。就到山岗上闲逛去了。当他下了山坡来到最近的一条山谷时,心里暗想:“但愿今天不要发生时代变换的情况……”情况再反常,他也不至于每天都碰上时代变换的问题。他找不出可能引起时代变换的任何原因。有时,他很想哪怕只是大致上摸出个原因来,便作了种种详细的记录,早晨以来有哪些感觉,干了些什么事,甚至外出散步选择的路线也记下来,但是,仍然没有发现其中的规律。这规律性肯定隐藏在脑海深处,稍微一触动那根弦,便会具备新的功能。然而,这一现象总是突如其来,不由自主。迪尼埃斯无法掌握它,也不能有意识地控制它。有时,他试图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变换时间,硬想使古代复现出来,但每一次都枉费心机。两者必居其一:或者是他并不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特殊功能,或者是这种功能实际上是不可能加以控制的。
今天他真诚希望奇异的功能不要突发出来,他多想在山岗上逛逛,趁着山岗还没有完全失去它那最为迷人的景貌,充满着幽微的悲切:山林清晰的层次由于大气中雾汽弥漫而显得模糊含混,树木失去了劲头儿,象一群忠诚的老友默默地等待着他的来临;枯萎的树叶和苔藓在脚下沙沙作响,盖住了走路的脚步声。
他下坡来到谷地,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树干上坐了下来。近旁就是一条涓涓山泉,这是一条小溪的发源地溪水顾着多石的河道向下赐漏流去。如果在五月,山泉的间流处长遏了星星点点的沼泽花,小坡上铺满了颜色鲜嫩的野草。可现在既看不见野草,也看不见花朵。树木默然伫立准备过冬。夏秋的植物有的已经干枯,有的正在萎黄。落叶一层一层地覆盖着地面,象在细心地保护树根免遭冰雪的伤害。
迪尼埃斯想道:“在这样的地方,好象一年四季的特征一下子揉合到一起来了。”一百万年以前,也许还要更早些,这里的一切就象今天显现的这个样子了。当然这中间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远在几千年以前,这些山岗以及整个世界是一年四季温暖如春。而大约一万多年以前,在北海,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还矗立着一座足足一英里高的冰山。那时,从现今收场所在的山脊上,大概可以看到地平线外有一淡蓝的线条,那就是冰山的顶端。可是在冰川期,尽管常年冰雪封地,但已经有了四季的变化。
迪尼埃斯站起来,沿着山坡上的羊肠小道继续前进。这是一条牛群通行的山径。当年,在这儿森林里放牧的,不是他的两条奶牛,而是整整的一群。迪尼埃斯沿着小道迈着步子,再一次——不知是第几次了——为奶牛的灵敏嗅觉惊讶不止:它们准确无误地选择在这个最平缓的坡度上踩出一条路来。
他走到小道的转弯处,在一棵枝杈远伸的白橡树下停留了片刻,观赏着那棵参天大树——这是一棵天南星。这些年来,他对它总是百看不厌。大树已准备好过冬:绿中带紫的树盖完全脱落了,光秃秃地露出了一串串深红的果实。在即将到来的少食的月份里,它们可以充作鸟类的食物。
小道向山岗深处蜿蜒开去。寂静的气氛越显得肃穆,白茫茫的水气变得更加浓重了。迪尼埃斯感到,周围世界乃是他独有的了。
溪流的对面,就是那个野猫洞。透过畸形弯曲的雪松枝杈,它那土黄色的洞口大张着。春天里,小狐狸常在雪松树下嬉戏。从这里可以听到远处溪谷回流处野鸭子的呷呷声,长年累月风化形成的野猫洞就在陡峰上方的峭壁上。只是今天这里有点异样。
迪尼埃斯呆然不动站在小路上,望着对面的山坡,心里感到有点不大对头,但是起初他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在他前面展现着峭壁的一大部分,他总感到缺少了什么东西。忽然他明白了:树没有了,就是长期以来野猫夜间捕食后攀着爬回洞去的那棵树,后来一些跟他一样有心想看看野猫洞的人也是从这棵大树攀上去的。自然,现在那里已经连猫儿的影子也没有了。还在第一批移民迁来后,这些地区的野猫就几乎被赶得干干净净,因为,野猫发起狠来会把羊羔掐死。不过,直到现在为止,仍不难发现野猫居留的踪迹。在山洞深处的角落里,往往会有撒得一他的骨头和小动物的颅骨碎片,这些都是山洞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抓来喂养它的下一代的。
那棵坚实的老树挺立在这里大概不止一百年里。砍倒它没有任何意义,弯弯曲曲的木头根本不合用,而且,要把雪松从谷地拖出去,更加不可思议。昨天夜里迪尼埃斯上凉台去时,在大风停息的瞬间确是听到了远处笃笃的斧头砍凿声。想不到今天大树就失踪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就往斜坡爬去。他竭尽全力,使劲儿地爬着。花岗岩山坡差不多呈四十五度的角度,他不得不匍匐前进,用手攀着向上爬,心里怀着莫名的恐惧,恐惧中还蕴含着一种比对大树失踪更困惑的东西。要知道,正是在这里,也只有在这里,在野猫洞里,才能够听到埋在岩层深处的生物的声音。
迪尼埃斯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头一次听到神秘的生物时,当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他以为这沙沙声是种幻觉,是在恐龙中间溜达的声音,是凝神倾听星球对话而听到的声音。最后,他攀上大树爬到野猫洞里去了。这洞他来过不止一次,并得到一种反常的满足,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如此难得的修静处所。他欢喜坐在洞口前面的台阶边沿上,凝视山谷对面布满山顶的树冠的上方,在那里可以看到岸边牧场上溪水回沉处水面的反光,不过,看不到溪流本身,如果要看到溪流,得继续沿山坡往上爬才行。
他欢喜野猫洞和洞前的台阶,因为这里远离人烟,仿佛与世隔绝一般。他爬进洞见,照旧又看到了世界的一个部分,即使这是极有限的,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他。“我同那些也喜欢与与隔绝的野猫一样了……”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其实,野猫在这里落脚不是为了远离人烟,而是因为这里十分安全——为了自身的安全,特别为了小猫的安全。谁也不会走近野猫洞来,通向此地的道路只有一条——靠老树的树杈作为跳板。
有一天,迪尼埃斯钻到洞底,第一次听到了生物的声息。当然,他又看到了那些零星碎骨,这是很久很久前小猫伏在地上发着呜呜噜噜的声音,尽情美餐以后留下的残迹。他学着小猫的样子,也伏身在山洞地上。突然,他感觉到身旁有一种声音,象是从地底下,从岩层深处传上来的。起初,这不过是一种感觉,一种猜测:那里,在下面存在着某种生命。自然,开始他对自己的猜测也是非常怀疑的,过了很久,他才相信确有其事。又隔了相当一段时间,他才从相信到深信不疑。
他当然不能用语言来叙述所听到的东西,因为事实上他没有听到任何言语。但是,某种生命的理性和意识通过他摸着洞底的手指和贴着石块的膝盖慢慢他传到他的大脑,他不断接收这些传送波,不用听觉器官便能听见传播的声音。而且吸收得越久,他越坚信,在那石灰岩层的深处,活活埋着一个智慧生物。终于在某一天,他断断续续捕捉到了某种思想的零星片断——毫无疑问是那个幽禁在岩层深处的智慧生物在工作时隐隐传出来的回声。
他对听到的东西一窍不通。但是,记是这个一窍不通恰恰极为重要。假如他什么都能理解,那就可能会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的发现乃是一种幻觉。他的不理解正好证实他根本没有经验足以理解那些异常的现象。他约略感受到智慧生物之间某种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也无法理解的复杂的脉络,这种脉络由许多细微的、互不相关的点滴信息构成,它异乎寻常,人们的头脑根本无法加以辨认。但是,他无意之中还是获得了相距十分遥远的这种概念。遥远的程度是理智难以想象的,你想的再远,也仅能触及广袤空间的一点边儿,如此遥远的距离只是在浩渺的太空里才可能存在。即使在倾听星星对话时,他也从来没有因为碰上了地外星球的时空观而如此地泄气过。
在源源而来的信息中,常会听到一些地外星球的零星消息。地外星球的约略情景,使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也许对人类的知识体系有益。但是,任何零星材料都不能清晰地加以复述,使它充实到知识体系中去。传到他这里的大部分信息,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或许也超出了人类可能理解的范围。然而,头脑里截获和掌握的这些莫名其妙的信息,愈积愈多,只是苦于无法为日常习惯的思维方式所理解。
迪尼埃斯清楚地知道,它们(或它)决没有意思要和他对话,不,它们(或它)甚至连人类的存在这一概念也没有,更别说会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了。不过,那岩层深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它(或它们——不知怎的,用多数似乎简单些)陷入了沉沉幽思?是它由于难以忍受的孤独而自语自语?还是它在试图和另一星球上与它不同的生物取得联系?迪尼埃斯渴望知道这一切,却办不到。
他连续几个钟点坐在洞口前面的台阶上,认真思考着自己的发现,他竭力想让这些事实能够符合逻辑,使岩层深处有生物存在这一现象得到圆满的解释。于是,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确切地说,是在缺乏任何资料来证实自己思考的情况下,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在遥远的地质时期,当时这儿还是一片浅海,有一艘飞船从天外飞落到地球上,掉进了海底的泥潭。历来经过几百万年,泥潭硬化变成了石灰岩层。飞船掉进陷坑后,使永远卡在那里了。迪尼埃斯自己也清楚,他的推论中心有一处薄弱环节,譬如说吧,岩层只有在压力下才可能形成,而且这种压力必然会强大到足以把任何飞船压垮的程度,除非这飞船所用的材料远远超过了人类技术的最高成就。
“是偶然事件,还是有目的的行动?这个生物是无意掉进陷坑,还是有意在那儿藏身呢?……”他问着自己。既然任何抽象的推论都是荒谬可笑的,所有推论的必然性都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而这个假设又缺乏依据,那么怎么回答都成。
他沿着山坡向上爬,终于爬到峭壁脚下。一看,大树果真是被砍掉的。雪松倒落下来,从山坡上下滑了约三十尺,直到树枝攀住地面,和别的树丛交缠在一起才刹住。树墩子还很新鲜。刀斧砍削的白色痕迹在灰暗天色的映衬下很是显眼。在树墩面向山下的那一面,可以看到很深的斧印,余下的部分是锯子锯完的。树墩旁边有一堆堆淡黄色的锯屑,从锯痕看出,用的是双把锯。
山坡从迪尼埃斯脚下这块坎平地开始陡直向下,在稍高的地方紧靠树墩,陡壁被土坝奇异地挡断了。多半是很久以前陡壁发生了石崩,石块滚到这里就卡住了。后来石块被森林的杂物所掩没,渐渐地又积起了泥土,土堆成了白桦丛生之地。那仿佛披上了一层白霜的白桦树干和其他幽暗的林木相比显得非常纤弱,简直轻得象幻影。
“把树砍悼——还有比这更荒谬的行径吗?……”他反复地暗问自己。这树已没有任何价值了,唯一的用途就是可以攀着树枝到野猫洞里去。看来有人知道迪尼埃斯把这棵雪松当作通向洞里的桥梁,而居心不良地把这座桥给毁了?也许有谁在洞里藏了什么东西,为了切断通向密室的唯一通路而把大树砍了?
但是,倒要问一问,谁有这样的狠劲儿,竟能在半夜里,在暴风雨中,靠了挂在陡壁上的一盏提灯,而且冒着随时会折断颈脖的危险去砍伐这棵树呢?是谁?是贝恩·亚当斯吗?当然,贝恩由于迪尼埃斯不同意他在自己地段正打猎一直怀恨在心,但难道为了这一点就值得出此下策来报复了吗?
另一种推测就是有人在山洞里藏了什么东西,于是把树砍倒了。看起来这种推测比较近乎情理,虽说砍倒大树这件事本身只会引起对藏密处所的注意。
迪尼埃期站在山坡上,困惑地摇摇头,感到疑团难释。后来他突然想到了去了解真相的办法。这一天才开始,反正没有事干。
他沿着小道往回走,打算回屋找一条绳索。
四
山洞里空荡荡的,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有十几片秋叶被风扫到了洞壁的角落里,洞口还撒有一些从洞顶石板上掉下来的碎石片,这是永无止境的风化进程的微小证据,从前由于风化作用形成了这个山洞,今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必定会毁蚀得无影无踪。
迪尼埃斯回到洞门前面狭窄的台阶上,向山谷的对面望了一眼,感到十分惊奇:由于砍倒这棵独一无二的大树,整个景色变化多大啊,一切都变动了位置,连山岗也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但是再仔细定睛一礁,又发觉除了眼前的景色变得开阔以外,什么也没有变化。现在从这儿的台阶上,可以看到原来被松枝遮蔽了的远近景色。
一条绳索从突出在洞口上端的石板上挂下来,石板的另一端一直伸进山洞的拱顶。绳索在风里轻轻摇曳着。迪尼埃斯觉察到了,便自言自语地说,“早晨可是一点风丝儿也没有呢……”说时风又刮起来了,还是很猛的西风。树木都被风刮得弯下了腰。
边尼埃斯转间西边,脸颊上顿时感到一阵冷意。阵阵大风使他惶惑不安,一种恐惧心理从他心底油然泛起。人类自从不知遮体的群居时期开始,每当听到风暴来临时,心里使会产生象他观在这样的恐惧感。起风意味着天要变了,该攀绳上去,回牧场的家里去了。
但是,说也奇怪,他不想离开这里。这种情况他以前也常有过。野猫洞仿佛成了他的藏身之地。在这里他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他栖身的这个小小洞天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但是似乎它已改变了本性,比起他所躲避的那个残酷世界,它要真实、可爱、纯朴得多。
从小溪的回流处飞起一群野鸭。飞快掠过森林上空,一直向上飞过峭壁的弯曲处又折回来,从容地飞向小溪。迪尼埃斯注视着野鸭,一直等到它们消失在挡住了小溪视线的围堤树林后面。
可是总得回去呀,还有什么可等的呢?打从一开始就是胡思乱想,有哪个理智清楚的人会相信——那怕只有一分钟——山洞里会藏着什么东西?!……
迪尼埃斯转身走向绳索——绳索不见了。好几秒钟他圆睁着眼呆呆地望着刚才绳索还挂在那见迎风摆动的地方。接着他用眼睛四下搜索,看看能否找到踪迹,虽然这儿根本没有什么好找的。当然,可能绳索有点松动,沿着头顶上那块石板往下滑,但怎么会滑得连影子也没有了呢?
这是一根新绳子,很结实,他亲手系在峭壁顶端的一棵树上的,而且结得很牢,结好后他还拉了几下,试试它会不会松开来。
然而,绳索却好象被风刮走似的。要是没有人插手,肯定不会丢的。也许是哪一位经过这里,看到绳子,悄悄地把它解走,现在正躲在上面等着,看绳子的主人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陷入窘境而惊吓得叫唤起来?这样愚蠢的玩笑在邻居间可算得上是高明的幽默了。不用说,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对这种恶作剧来一个置之不理,默默守着,让开玩笑的人反过来自讨苦吃。
迪尼埃斯拿定主意,就蹲下来守候。他对自己说,“十分钟,最多一刻钟,开玩笑的人就没有耐心了。绳子就会乖乖儿地放回原处,我就可以爬上去回家了。我还可以把开玩笑的人请到家去喝两杯,不过要看开玩笑的是哪一个了,我们可以坐在厨房里—起取笑这件奇遇。”
就在这时,迪尼埃斯突然发觉自己披风刮得身子缩成了一团,看来风比刚才更加刺骨了。西风转成北风,这可不是好兆头。
在台阶上坐定以后,他注意到上衣袖管上麻麻点点地发潮,这不是雨点打湿的,雨还没下起来,而是雾气下沉的缘故。要是气温再往下降一、二度,那天气将更加讨厌……
他虽然冷得发抖,还是守在那里,在寂静中竭力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有没有脚下树叶的沙沙声?有没有攀折树枝的声音?如果有,那就证明峭壁顶上有人在。然而周围一点声音也投有。这是一个死寂的白昼,甚至台阶下面山坡上迎风摆动的树枝也失却了平常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刻钟显然早已过去,峭壁顶上依然声息全无。风好象超刮越大了。迪尼埃斯转过头来,无望地向石头挡板扫了一眼,脸颊上感到有一团团轻雾在随风飘拂。
迪尼埃斯再也不能耐着性子和开玩笑的人别扭下去了,一阵恐惧向他猛烈袭来,他终于明白,时间等不及了。
“喂,上面有人吗?……”他喊叫了一声,等着回答。
没有回音。
他再喊了一次,这次喊得更响了。
通常,山谷对面的岩壁会激起回响。今天却没有,就连喊声听起来也很低,好象周围上了一堵灰色的吸音墙。
他又喊了一次,但浓雾把他的声音吸走了,吞没了。下面传来一阵沙沙声。他知道这是结了冰的树枝在作响,迷雾在阵风间隙的当儿徐涂下沉,渐渐变成了冰棱。
迪尼埃斯顺着洞口的台阶走去,充其量不过走了二十英尺的距离.但找不到任何出路。台阶突出在深不见底的幽谷之上,猝然中断了,顶上悬着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太好了——把他困在这里,真是没话说的。
他重又躲进洞里蹲下来。在这里他至少可以避避风,且不管恐惧的感觉又向他悄悄袭来,相对地说,总要觉得舒适一些。山洞里还不算冷,可是温度在明显下降,要不浓雾就不会沉下来变成冰棱了。迪尼埃斯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短上衣,又没有办法生火——他不抽烟,没有随身带火柴。
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等到有人查问他跑到哪里去了的时候,早已是许多天过去了。平时很少有人访问他,实际上,谁跟他都没有往来。即使有人发现他丢失了,派人来寻找他,又有多大可能会找到他呢?谁会想到上山洞来看看呢?在这样的天气里,一没有火烤,二没有吃食,一个人能活多久?
假如他不能迅速离开这里,他的牲口怎么办?这么坏的天气,奶牛是会自己从牧场回家的,可没有人把它们关进畜棚去呀。如果它们半饥不饱地站在那里,不消一两天,发胀的乳房就会使它们痛苦不堪。也不会有人去喂猪喂鸡。他头脑里闪过了这样的想法:“当那么些无力自卫的牲口依赖于他的时候,他无权轻率地以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迪尼埃斯爬到山洞深处,身子朝下贴在地上,把肩膀挤进最里面的那个洞壁,耳朵贴着洞底的石头。
神秘的生物依然在那里。自然,既然把它围得死死的,比围迪尼埃斯还要死,它还能到哪里去呢。它正在大约三、四百英尺深的岩层底下忍受苦难。这么厚的岩层是大自然花了几百万年的时间慢慢堆积起来的。
此时,生物又沉缅于回想之中,它心里想到自己已到了另一个地方。在它记忆的涓流之中,有的地方模模糊糊,有的地方却清清楚楚。辽阔的深色石质平原,一眼望不到边的整片石质地台;地平线上升起了一轮紫红色的太阳火球,在冉冉升起的太阳阳光的映衬下,似乎有一座建筑物——只能以地平线不平来作解释吧——不知是城堡,还是城市,还是有许多可供居住的山洞的巨大峭壁,究竟是什么东西,很难解释。甚至很难肯定,所有这些看到的东西是能说得清的。
也许,这就是神秘生物的故乡?也许,深色的石质地带乃是作为它故乡的那个星球的宇宙港埠?或者,也不是故土,而是它到地球来之前所去过的某些地区?也可能,是这些景色太神奇,给他的印象太深刻的缘故、
之后,它的回想里开始掺进另一些现象,另一些感觉信号,看来,这些信号都和某种生活方式、某些个性和气息味道相关联。当然,迪尼埃斯知道,如果把人类的认识体系硬去套禁锢在岩层深处的生物,那是很容易出差错的,但是除了人类的认识体系,别的认识体系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当迪尼埃斯倾听着生物关于深色石质平原的回想,想象着冉冉而起的太阳和阳光映衬下地平线上突出的巨大建筑物的轮廓时,他做到了以前从来做到过的事:设法和生物——岩石的囚徒交谈。他试着让它知道,有一个人在倾听,而且听到了它;让它知道,它并不孤独,不是和一切都隔绝了的一想必它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吧?
自然,他没有用声音来说话,因为声音没有意义,声音永远也不能穿过岩石的厚度,迪尼埃斯只是在心里默默无声地讲着。
“喂,谁在下面?我是你的朋友,我已经听了你好长好长时间了。希望你也能够听到我。要是你听得见的话,让我们谈谈吧。请允许我给你说说有关我自己和我所生活的世界的情况,你呢,也请讲讲你自己和你原先生活的那个世界的情况。还有,你是怎么陷到岩层深处夫的?我能不能多少为你做点什么,给你帮点什么忙呢……”
他没有冒昧再说下去,讲了这些话以后,他又躺了一会儿,耳朵贴着坚硬的洞底,竭力猜测生物听到他的呼唤没有?然而报明显,它没有听到,或者,听是听到了,但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它继续回忆着地平线上空升起的浑沌的紫红太阳的行星。
迪尼埃斯责怪自己:“这有多蠢啊,去和神秘的生物谈话,真是太自负、太愚赢了……”在这以前,他一次也没有这样冒失过,只是听听而已。就象他没有试过要去与星星对话一样,在星星交谈时,他也只是旁听而已。
要是认为自己有权去找这个生物谈话,又算发现了什么新的功能呢?也许,这个行动只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岩层深处的生物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死亡,如果它能够永远话下去,那又怎么样呢?
迪尼埃斯从洞底的那个壁洞里爬出来,回到刚才可以蹲坐的地方。
暴风雪开始了,下着雨夹雪,气温还在下降。洞口的台阶上己结上一层滑溜溜的坚冰。如果现在有人想在洞口散散步,这位勇士定然会从峭壁上滑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风越刮越猛,树枝摇晃得更加历害了。旋风夹带着雨水雪花和一簇簇树叶在山坡上飞旋。迪尼埃斯从自己坐的地方只能看到奇怪土堆上那些白桦树的树梢。这个土堆就在原来作为进洞桥梁的那棵弯曲大树近旁。突然他惊异地发现这些树枝晃动得很厉害,不象是被风刮的,白桦树一忽儿弯向这边,一忽儿弯向另一边,而且好象眼看着它往上长,树枝压得低低的,好象在无声地哀求着什么。
迪尼埃斯匍匐着爬到洞口,把头探到外面去看看山坡上出了什么事。结果看到了,不仅树梢在晃动,而且,整片树林都在颤抖摇晃起来,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使劲把树林从地下推出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是怎么回事,就突然发现,大地也剧烈动荡起来了。这情景就好象有人用慢速拍摄了岩浆翻滚、气泡膨胀泛起的镜头,如今正用正常速度倒转着胶片。随着土地地隆起,白桦树不断升高。小石子和尘土离开原地,沿着山坡滚滚而下。突然一块大石头飞离山坡,轰隆隆地直朝深谷滚去,一路上把许多林间灌木压得乱七八槽,茎断干裂。
迪尼埃斯如着了魔似地注视着这块大石头。
他自问道:“难道说,我成了地质上某种加快但说不上加快了多少倍的演变过程的见证人?”他力图弄明白,在这演变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些什么事情,但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土堆鼓了起来,塌向一边去。滚滚而下的泥流迅速地扩大着,褐色的泥层把刚下的白雪都盖没了。终于白桦树被推倒了,向下滑去,而在白桦树身下的树坑里出现了一个怪影。
怪影没有清晰的形状,它的外形模糊,仿佛一颗星辰从天而降,熔成了一块不断变形没有定型的凝结块,当然它并未完全失去最初的某些特征。分子内部分散的、互不联系的原子积聚——如果能够看到这些原子的话——就可能是这样的形体。怪影在灰暗的阴天里轻飘飘地若隐若现,虽然没有实体,但是,看来具有非同寻常的力量——它从半塌了的土堆里逐渐升腾而起,直到完全脱出身来。它刚—脱身,就往上向山洞飘来。
说也奇怪,迪尼埃斯没有一点恐惧感,只有一种无限强烈的好奇心。他竭力想看清楚,飘逸的怪影象个什么玩意,可是他没法作出任问明确的结论。当怪影飘到台阶上时,迪尼埃斯把身子往里移了移,重新蹲下身来。怪影又往前进了一二英尺,一直飘到洞门。说不上它是坐在那儿呢,还是腾空吊在悬崖上。
“你说过,”浑身闪着金星的怪影对迪尼埃斯说,这既不是提问,也不是肯定,甚至不能说它是在讲话,这种声响和迪尼埃斯所听到的星球对话的声音一模一样,“你以朋友的身分和它说过,”怪影继续说(怪影所用的概念,不是“朋友”的意思,而是另一种也是表达亲热友好的概念),“你说你愿意帮助它,难道你能帮助它?”
现在至少是提出了问题,而且意思很明白。
“不知道,现在大概做不到。但是一百年以后可以——你听到没有?你听懂我的话了吗?”迪尼埃斯回答说。
“你说,你可以帮助他,”怪影一样的生物回答说,“只是要等时间,请说清楚,要等多长时间?”
“一百年,就是当行星围绕太阳中心转一百次。”迪尼埃斯答道。
“什么叫一百次?”怪物又问。
“你能看见我的手指吗?就是我手末端的这个东西?”迪尼埃斯伸出十个手指说道。
“什么叫看见?”生物再问。
“反正能感觉到它们就是了。请数一致有多少手指。”
“是的,我会计算。”
“它们一共有十个,”迪尼埃斯解释道,“十个十就等于一百。”
“这个期限不是太久了吗?到那时还能帮什么忙呢?”生物回答说。
“你懂得遗传学吗?你知道一切有生命的物质是怎么繁殖后代的吗?新生的生命怎么会知道,他(它)将是什么样子的?这个生命是怎么成长的?为什么他(它)会知道,该是怎么成长、将会成为什么样子?你知道决定细胞性质的核酸吗?知道它是怎么发展、具有什么样的功能吗?”
“我不懂得你的那些词,”生物回答说,“但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么说来,你是知道所有这些东西的啰?这么说来,你和别的造物不同,你不是那种非常笨拙、粗野的生物,只知道呆在一个地方或是隐藏在土壤里,或是在固定的物体上爬行,或是在大地上奔跑?……”
当然,怪影发出的声音根本不是一种言辞。除了单词——或者比除了具有单词感觉的思维以外,还有类似树木、洞鼠、松鼠、兔子、蠢笨的田鼠和善于奔跑的狐狸等的视觉形象。
“如果我不知道,”迪尼埃斯回答说,“那么,我们人类中另外有人会知道。我个人懂得不多,但是有人一生都在研究遗传问题。”
怪影悬在台阶边沿上,很长一刻默不出声。在它身后,树林被风刮得弯下了身子,暴风夹着雪花在狂飞乱舞。
迪尼埃斯冷得发抖,就再往洞里面挪了挪,暗自思忖,在他的幻想中有没有出现过这个浑身金星闪耀的怪影呢?
他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生物又开始讲话了。这一次它似乎不是在对人讲,甚至完全不是对哪一个讲的,而是跟原来埋在岩层深处的生物一样,只是一种单纯的回忆。说不定,这些回忆并不是供人类使用的。但是,迪尼埃斯却无法摆脱它们。生物发放出来的形象信息传入他的大脑,充塞着他的脑子,挤走了他自己的意以,好象这些形象信息本来就属于迪尼埃斯,而不是属于他对面那个呆然不动的怪影的。
《是谁在地层深处》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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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地层深处(3)
五
起初,迪尼埃斯看到一个空间——一个广袤无垠、严峻冷酷的空间,在这样一个超脱一切、漠视一切的空间,理智也会麻木,并非由于畏惧,也不是由于孤独,而是因为意识到在永恒的宇宙面前自己显得何等渺小,就象尘粒一样微不足道。一颗尘粒漫无目标地飘落在无穷的天际——不,它并不是毫无定向的,空间会留下它的踪迹,留下一个微小的标记,留下它的印痕。这些微小的踪迹、标记和印痕的实质是什么,你无法解释,也说不清楚,因为它们不在人的理解范围之内。但它们却点明了——当然是极不明显地——一条道路,在太古时代某种有生命的物质曾经沿着这条道路走过。不顾一切的决心、无限的忠诚、某种无法抑制的要求驱使尘粒循着这个模糊不清的踪迹,超越空间,超越时间,或者同时超越时空的界线,飘向任何地方,驱使它永不休止、毫不动摇、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发展,直到达到目的,或者踪迹被风完全抹干净为止——假如空间有这种永不停息的风的话。
“尽管这种决心是属于异类的,但会不会在这决心后面还隐藏着某种熟悉的东西?”迪尼埃斯思忖着,“它可以翻译成地球人的话言,可以充当构通我这个地球人与地外星球那个老在回忆往事的智慧生物间的桥梁呢?”
空旷、死寂、冷漠的宇宙似乎将世世代代永远这样延续下去,遥遥不见终期。但是,不管怎么说,迪尼埃斯知道,这个终极期还是出现了,它就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古老河道上方长期形成的岗峦之中。于是永无止境的黑暗和寒冷的世纪让位于永无止境的等待的世纪:一条发展道路结束了,它的踪迹导向了另一个永不可及的远方,剩下的只是等待,须拿出极大的无穷的忍耐力来等待。
浑身金星闪烁的生物对迪尼埃斯说:“你讲可以帮助,但是为什么呢?你并不了解对方,你为什么想要帮助它?”
“它是有生命的,”迪尼埃斯回答说,“它有生命,我也有生命,难道这一点还不够吗?”
“不明白。”生物说。
“照我看,理由足够了。”迪尼埃斯肯定地说。
“你怎么帮助它呢?”
“我已经提到遗传学的问题,这个问题怎么解释……”
“我学会了你思维中的术语,你指的是遗传密码问题。”
“那你同意了吗?禁锢在岩层深处由你看守的……它也会同意吗?”
“我不是在看守,我只是在等候它。”生物说。
“你得等很长时间呢!”
“我天生善于等待。我己等了好久,还可以继续等待下去。”
迪尼埃斯说:“总有一天风化会把岩石给毁掉,但是你用不着这样长久地等着它。你那一位懂不懂得自己的遗传密码?”
“懂,”生物说,“它懂的比我多得多。”
“它完全懂得自己的密码吗?”迪尼埃斯坚持追问道,“直到最微小的联系、全部的组成部分、无法计数的几十亿个密码的精确排列……”
“它全懂。智慧生物最关心的就是认识自己。”生物肯定地说。
“那么它同意把资料交给我们,把它的遗传密码都告诉我们吗?”
“你的建议是粗鲁无礼的,”闪耀着金星的生物感到受了侮辱(它选用的词比“粗鲁无礼”还要重),“这样的资料谁也不会交给别人,这是有失体面、不成体统的事(所用的词和“有失体面”、“不成体统”仍然有些异样)。这实际上就意味着把自己束手交给别人支配,这地地道道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投降。”
“这不叫投降,”迪尼埃斯反驳说,“而是摆脱禁锢的脱身之计。我已讲过,一百年后,到那时我们地球人将能够根据遗传密码仿造任何一种活的生物,能够维妙维肖地复制一个和你那位一模一样的来。”
“但是它仍将照旧禁锢在那里?”
“仅仅是两个中的一个。不错,两个同形体中的一个在岩石完全风化以前还得等着。可是那另一个,即第一个的复制品将开始重新生活了。”
这时,迪尼埃斯闪过了一个想法:“要是岩层深处的生物根本就不想别人去搭救它呢?说不定是它有识把自己埋在岩层底下的呢?说不定他就是想找一个隐身的地方躲起来呢?说不定,如果它想脱身,它也可以轻易地从自己的禁锢地钻出来,就象这个怪影——冒金星的家伙从土堆里钻出来一样?……”
悬在台阶边缘上闪着星光的家伙打断了他:“不,这次是个例外。我是想出来自由活动一下,我曾一边睡一边等来着,这一觉睡得太久了。”
“是啊,是太久了,”迪尼埃斯想。当它沉睡的时候,它身上已一点儿、一点儿积起了一层土,土变城了土堆,土堆上又慢慢积满了许多从冻裂了的峭壁上剥落下来的石头。石头旁长起了白桦树丛,它们已平安无事地长到三十来英尺……这么说来,在时间概念上竟有这么大的差异,这样的时间概念对于人类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可是,慢着,”迪尼埃斯中断了自己的思路,“你还是明白了什么东西……”他觉察到一种无限的忠诚和无穷的耐心,金星闪耀的生物正是怀着这样的忠诚和耐心穿过深不可测的星空跟随着那另一个生物。不容置疑,他的观察是正确的:这个奇异生物即这位处在洞口台阶上的忠诚的星际警犬,它的智慧仿佛正在向迪尼埃斯的智慧靠近,渐渐地接触到了他的理智,转瞬间两个理智汇合一起了,突然变得互相理解、互相充满了感激的心情。尽管它们之间还有着种种差别,但是须知这样的情况大概数百万年来还是第一次:来自遥远宇宙的警犬遇见了一个能够理解其天职和使命意义的人。
“可以试一下把那另一个生物刨出来。”迪尼埃斯建议说,“当然我已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担心反而会对它不利。再说,要说服人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生物回答说,“挖不出来的,这里有许多问题你是不懂得的。你最初那个建议倒还有一定价值。你说,你缺乏足够的遗传学的知识,现在不能采取必要的步骤。可是你向自己同星球的人商议请教过没有?”
“和一个人谈过,”迪尼埃斯回答说,“只是他不愿听我说,他认为我疯了,所以他终究不是那种应该去找的人,也许,以后我能找到别的人,但现在不行,尽管我很想现在就能效劳,但不会有结果。他们将嘲笑我,而我是受不了嘲笑的。再过一百年,也可能再多一些,我就能……”
“你活不到一百岁的,”星际警犬打断了他,“你是属于生命短促的种类。想必你们飞快的成长可以说明这一点。这里所有的生命都是短暂的,这就可能在进化过程中生成智慧。当年我落到你们这个星球时,这里还全是些没有思维能力的生物。”
“你说得很对,”迪尼埃斯答道,“我不能再活一百年,即使从我生下来的那天算起,我也活不了一百年。而且我的大部分年岁已经过去,也可能,这就是我的一生了呢。因为,如果我不能从洞里回去的话,过不了两三天我就会死去。”
“交谈的朋友,请把手伸过来扶着我。”闪耀着星光的生物建议说。
迪尼埃斯慢性地把手伸出去。手已穿过星光发亮的地方,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好象他的手就伸在空中一样。
“你瞧,我不能帮助你,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我们的功能互相配合行动。多遗憾呀,朋友。”生物说。(怪影所说的最后一个词,不完全符合“朋友”这个概念,但它很中听。迪尼埃斯猜想,这个词可能比“朋友”的含义还要亲切。)
“我也很遗憾,我多希望能活下去。”迪尼埃斯回答说。
周围一片沉寂,一切都在从容不边地默默沉思。这种情景只有在下雪天才有。寂静中,树林、峭壁和深藏不露的小生物也都在侧耳谛听着。
迫尼埃斯自问: “看来,这次和地外星球使者的会见也毫无收获?要是我不能奇迹似地队台阶上脱身出去,那么,我就什么事也干不成,就将一事无成……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为什么还要去关心、救那个禁锢在岩层深处的生物呢?当务之急是我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而不是什么我的死会不会使禁锢者失去得救的最后希望。”
于是,他对闪着星光的生物说:“也许,我们还不至于白见面一场吧?现在,当你知道……”
“我知道不知道,这没有什么意义,”对方回答说,“为了达到目的,我该把掌握的情况转告那些远在地外星球上的生物。但是,即使我能够和它们联系上了,它们也不一定会重视我的报告。我是微不足道的角色,我无权和最高领导层讲话。我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你的同星球人身上。另外你必须活下去,要是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因为我知道,你刚才一瞬间在想你是唯一能够理解我的人。在你的同星球人中,没有第二个人那怕想到过我的存在。”
迪尼埃斯点点头,这是实话。地球上没有第二个人具有他那样的功能,没有人会象他那样巧,脑部撞伤后能具备这样非凡的功能。对于岩层深处的生物来说,他是唯一的希望,而且是微弱的希望。要使希望成为现实,首先得找到一个能够认真听取并相信他讲述的人。光是相信还不够,还必须能把他所相信的东西一直传到很多年以后,传到久远的年代,到那时,遗传学工程师的水平比起现在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如果你能渡过危难活着出去,那末,也许我能够找到办法和技术手段来实现你的设想。但是,你要明白,我想不出任何能使你得救的办法。”来自地外星球的警犬说。
“说不定会有人在附近经过呢,我大喊大叫,他们准能听见……”迪尼埃斯回答。
于是,他重又喊叫起来,可是没有回音。暴风雪把喊声吞没了。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在这种天气里,人们通常那是坐在家里安安稳稳地烤火。
他终于累了,就靠在石头上歇一会儿。金星闪烁的生物仍然悬在台阶上,不断改变着形状,很象一棵蒙着一层薄雪、枝条微垂的圣诞松树。
迪尼埃斯强使自己不要入睡,闭一会眼睛就立即张开,不让眼皮合上很久,要不然就会立刻睡去。要是能动动身子,拍拍自己肩膀,暖和暖和就好了,只是两只手象灌了铅似的,一点儿也不想动弹。
他感到身子在向洞底滑去,就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意志不听使唤了,而且洞底很舒服。说真的,这样舒服的地方真值得先休息它一会儿,然后再拼足全力攀到上面去。
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洞底突然被污泥和水淹没,太阳正在头顶上方升起,身上顿觉暖和起来……
他吓得跳了起来,可是,却发现自己站在没到脚踝的水里,水面平展展的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脚下踩的已不是石头,而是黑乎乎的泥泞。
既没有山洞,也没有山洞所在的山岗。只有一望无际镜子般的水面。转过身来,只见离身很近的地方,不过三十尺吧,就是小岛的泥岸。小石岛很脏,石头上布满了令人生厌的绿色水斑。
迪厄埃斯根据经验知道,以往进入另一个时期时,脚下立足的地方是不会改变的。每次发生时间变换时,他总是站在变化前原来站立的地方。现在,当他站在浅水里,又一次(不知是第几次了)感到惊讶不已,因为有一种奇怪的动力在空中托着他的身体,而且托得非常得法,当他转入另一个时期时,他不用担心会埋到二十英尺深的沙石层里去,或者相反,会没有依托地悬挂在二十英尺的高空。
但是今天即使蠢汉也会立即明白,由于各种情况令人难以置信地集中到一起,他已经不再关在山洞里了。健全的理智要求他尽快离开这不知不觉中陷落的地方。稍有迟延,恐怕又会突然回到自己的现实中去,又得在山洞里挣扎,乃至于一命呜呼。
由于两只脚陷在水底泥泞里,他费了好大劲才转过身子,急急向岸边奔去。走完这段路可真不容易,但他还是来到了岸边,沿着又脏又滑的泥岸爬上满地乱石的小岛,终于能坐下喘口气。
呼吸很困难。迪尼埃斯张大嘴巴贪婪地吸着气,觉得空气中有一种异常的不可名状的味道。他坐在石头上,大口地吸着气,望着在高空和煦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广阔水面。很远很远的水面上,冒出了拱起的长形褶纹,迪尼埃斯看到,它正向岸边移来,抵达小岛后朝泥泞浅滩这边迅速向上一蹿,几乎冲到迪尼埃斯的脚边,而在远处波光四射的水面上又隆起了新的褶纹。
迪尼埃斯很清楚,平静的水面比最初的估计更加宽阔了。在他所有的古代漫游中,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辽阔的水面。在此以前,每次他都是在陆地上,而且对地形总是很熟悉,至少有个大概的了解,他知道在山岗后背必定有河水湍流。
今天一切都显得很生疏。他进入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区。不容置疑,他被抛到了比历次更远古的时代,这时期大气中的氧气比后来各个地质年代还要稀薄。看来他此刻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内海的岸边。他想:“大概我现在已濒临性命难保的边缘了……”眼下氧气虽然还算够用,但是已很勉强了,因此他的呼吸比平时急促多了。如果他退回的年代比现在还要早百万年,氧气就不够用了,如果再更远一些,那么,游离氧就完全没有了。
迪尼埃斯细细地察看了一番岸边,发现有许多微小的生物在上面钻来钻去,在岸边污秽的白沫里蠕动,或是在泥地上钻出许多微孔。他垂手轻轻刮了一下坐着的石头,附在石头上的绿色斑点立刻脱落下来,厚厚地粘在他的手掌心里,滑腻腻酌,令人十分厌恶。
这就是说,在他面前的是最初敢于爬上陆地的生命体。这些还不能称为生物的生命体胆怯地紧靠在岸边,不准备、也不能够脱离亲爱的母体——水,它们从一开始就受到这母体昼夜不息的养育照料。就是那些植物吧,也是紧紧贴近大海身边,即使爬上了礁岩,也仅仅限于岸边浪花能够偶尔飞溅到的地方。
过了几分钟,迪尼埃斯觉得喘息和缓了些。氧气这么缺乏,如果是在泥泞中吃力地行走,将会寸步难行。但是如果就这么坐在石头上不动,那么仅有的一点生气还能勉强对付。
这时,太阳穴的血管不再卜卜剧跳了。迪尼埃斯觉得周围静极了,只听得水浪轻轻拍击泥岸的声响,而这种单调的音响与其说是破坏了寂静,不如说更加强了四周静滥的气氛。
他一生中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真正单调的音响。在其他一切年代,甚至最宁静的日子也有许多声音。而这里,除了大海,再找不到能够发出音响的东西了——没有树林,没有野兽,没有昆虫,没有鸟类,仅有的就是水天相接的大海和天空的太阳。
几个月来他第一次重又体验到与世隔绝的感觉,一种异地生疏的感觉。谁也没有请他到这儿来,其实,他也没有这个要求,他到这儿来是一种误会,因此周围世界对他来说很陌生,想来,对在体积或者省力方面和岸边群栖的小生物大相径庭的任何生物来说,都会是陌生的。他坐在陌生的阳光下,陌生的大海中,观察着微小的虫子。将来这些小虫子也将发展成为象他迪尼埃斯一样高级的生命体。他观察着它们,试图看出自己和它们之间的亲缘关系,哪怕这种关系非常非常的遥远。然而,他只是白费心机,他看不出他和这些小东西之间有什么相通的地方。
忽然,在这单调的音响里,闯进了一种机械发动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很清晰。发动机声愈来愈响了,声音从水面折回,把小岛都震得动了起来——看样子声音是从天上来的。
迪尼埃斯跳起身来抬头一看,果然一艘飞船从天外飞来。这不是通常理解的那种飞船,它没有明确的外形,只是一种立体空间的变态,好象许多扁平的光柱(要是有这样一种扁平光柱的话)不规则地互相交叉在一起。飞船的声响震耳欲聋,仿佛把空气都要震裂似的。扁平光柱不停地改变形状或是更换地万,因此飞舱瞬息万变地改变着自己的形态。
起初飞船降落很快,后来就开始制动,但仍在继续下降,威力强大地、目标明确地直奔小岛而来。
迪尼埃斯慑于来自天外的强光巨响,不由自主地始缩成一团。周围的一切:大海、泥岸、石块,出于突然的光焰照耀,甚至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烁起亮光来。因为畏光他眯缝起眼睛。他明白,如果飞船只碰到地面,那就大可不必担心,它将降落到离岸一百或者一百五十尺的地方,而不会落到小岛上。
在贴近海面的地方,巨大的飞船骤然刹住悬在那儿不动了。从扁平光体底下钻出一个闪光物体。物体落下来溅起一阵水花,但没有沉到水下,而是浮在烂泥滩上了。它的上半截几乎暴露在外。这是一个球,一个亮得使人目眩的球状物。海浪把它打得拍拍直响。迪尼埃斯觉得,即使雷声灌耳也能听到这拍拍的浪击声。
这时,在荒漠的世界上,在飞船的轰隆声中,在海浪萦绕不去的拍击声里,传出了讲话声,声调低沉、冷漠。不,这显然不是人的说话声。在那嘈杂的情景下,任何人的讲话声都必然是十分细微的。但是这个声音却听得很真切,而且不容置疑,它们的意思是:
“为此据最高领导的意志和法院之判处,现将你放逐至此蛮荒星球之上,你将留居此处,望你能以足够之时间认真地回顾所犯罪行,特别是有关……(接下去的一连串概念是人们无法理解的,它们好象汇合成一串分辨不清的嗡嗡声,这嗡嗡声或者是嗡嗡声里的某种东西能使血管里的血液凝结起来,并使你心里充满了反感和憎恶,这滋味迪尼埃斯从来没有体验过)实话告诉你,遗憾的是你未被判死刑,我们虽极其厌恶杀生,但是,将你处决更符合我们之目的。而且,处决你仍属过于仁慈。我们之目的是使你今后永远不能再和任何种类、任何种族的生命休发生联系。深望在此,在最为遥远之星际交通线之外,在星图上并无标记之行星上,我们之目的将能实现。我们还要惩戒你,责令你深刻反省,保证即使将来在不可预测之遥远时代,由于某一生物不知底细或出于恶意将你释放,你仍得改邪归正,以求得不管情况如何,再也不重蹈如今之覆辙,重罹今日之厄运。现按照法律,最后特准你陈述自己的想法。”
讲话声停住了。一会儿响起了另一个讲话声,这新的讲话声表达的句子比迪尼埃斯能够听懂的要复杂。但是它的意思可以简单地用地球上的三个词来概括:
“你们真正该死!……”
轰隆声更响了,飞船起飞升向天空。迪尼埃斯注视着飞走的航船直到它在蔚蓝的天际变成一个白点,轰隆声在远方消失为止。然后他挺直了身子,但仍在打颤,浑身软弱无力。他摸着背后的石头,重新坐了下来。
世界上又只剩下单调的海浪拍岸的声音。海浪撞击离岸一百英尺的闪光球体时,竟连声响也没有,简直和幻觉完全一样。天空里烈日炎炎,阳光象火一样照射在球体表面上。迪尼埃斯感到空气又不够了。
毫无疑问,左他面前的浅水里,说得确切坠在紧靠小岛的泥滩上躺着的那个球体,就是他一直所称的“禁锢在岩层深处的生物”。埋在石灰岩层下面的那个智慧生物是什么样的呢?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在数亿年前的那个短暂片刻中。然而,他迪尼埃斯又是怎么飞速越过几亿年的时间正巧碰上了这短暂的片刻呢?这不会是偶然的巧合。巧合的可能性极其微小,简直等于零。要是他不由自主地从山洞口忽隐忽现的怪影那里打听到的材料比猜想到的更多,那又怎么样呢?迪尼埃斯记得他们两个的思想互相接触过,是吻合一致的,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在这一瞬间,会不会已无意地交流了知识呢?本来这知识储藏在头脑的某一个角落里,现在则引发出来了。或者,会不会是他无意中使心理预报系统发生了作用,而这个心理预报系统的职能便是吓退那些想去解救被贬黜的放逐者呢?
那么,这与忽隐忽现的怪影没有任何关系?恐怕未必,怎么说呢……要是被贬黜的囚徒——球体的星外居民体现了一种内在的、为审判者所不知的善良本质呢?否则就不能理解这个怪影经过这么长的地质年代还能保持竭诚尽责的感情。但是,这里又不可避免地会提出另一个问题: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该由谁来评判?
不过,有影影绰绰的怪影存在,这本身看来并不说明问题。任何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总可以找到一条愿意至死保护他的狗。
尤其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脑震荡是怎么回事呀?他怎么能、又为什么能从过去那么多时间内正确无误地正好选中发生这最罕见事件的一刹那?他身上还有哪些无与伦比的惊人的新功能有待于他去发现呢?在获职完整知识的运动中,这些功能会把他引多远?而且这一运动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迪尼埃斯坐在石头上,喘着粗气。顶上是明亮的太阳,前面是风平浪静的沉寂大海,再就是围住球体通向岸边的长形褶纹。脚下泥泞里微小的虫子在钻来钻去。他把手掌在裤子上擦擦,想把粘糊糊的绿斑抹掉。他想:
“趁球体还没有陷进泥泞以前,我可以走近去看它个仔细……”可是不行,在这样的大气下,要走一百尺的路程太长了。主要的是克不能去冒险,不能走近将来的山洞,要知道他早晚要跳回自己所处的时代的。
糊涂的念头——瞧我想到哪里去了——逐渐清醒了些,他对自己身处洪荒时代的生疏感觉消失了。这时候,看得很清楚,平坦的泥泞小岛是一个寂寞得令人窒息的世界。一眼望去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天空、大海和泥岸。他想:“好一个从来没有发生、今后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小天地!飞船已经飞走,重大的事件已经收场……”显然,人就是现在仍在发生着许多将来才会认识的事情,不过这些都是悄悄地、渐渐地进行的,绝大部分是在这浅海海底进行的。岸边爬来爬去的小虫和礁石上薄薄的粘着物——在洪荒时代尚无智慧的勇敢的先驱着——看来理应受到相当的尊敬,然而它们不可能吸引什么注意力。
由于无所学事,迪尼埃斯用鞋尖在泥岸上划来划去,想画出一种花纹来,但是,鞋子上沾满了泥,以至任何花纹也画不出来。
突然他发现,他的鞋尖不是在泥泞地上画花纹,而是在翻动着沾满雪花、冻得发硬的落叶。
太阳不见了。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山坡下的树丛后面亮着微光。疯狂飞旋着的雪花拍打着他的脸颊,迪尼埃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急忙掩上衣襟,扣好钮扣,心想:这样子马上就会冻僵的。从泥泞岸边的闷热天气一下子转到一阵阵冰冷彻骨的暴风雪中,这个变化大大了。
山坡下树丛旁的淡黄灯光越来越清楚了,接着传来了含混不清的说话声。那里出了什么事情?他已经辨清大约是在离他一百公尺的峭壁顶上。但是这个时候峭壁顶上不会有什么人的,因此也不可能有什么灯光。
他朝山坡下跨了一步,又犹豫地站住了。难道他还有时间到悬崖那儿去吗?他得赶快回家去。他那几头满身是雪的牲口此刻一定在门外等得不耐烦了,都想进畜棚去避避风雪了,可等来等去得不到温暖,得不到遮盖的东西。猪还没有喂,鸡也没有喂。人没有权利忘掉那些靠他们保护而生存的动物。
然而,下面确实有人!是的,他们带了提灯,但是他们几乎到了峭壁的边缘了。如果这些糊涂虫稍不留心,就很容易滑交,从一百英尺的高处跌下去。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是打貉子的猎人,虽说这样的夜晚还打什么猎!——貉子早就躲到洞穴里去了。不行,不管是谁,应当下去提醒他们。
当他走到将近一半的时候,有人象是从地上拿起提灯,把它举到头顶上,迪尼埃斯看清了他的脸,就直奔过去。
“郡长,您在这里干什么呀?”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觉得他已知道对方会怎么回答了,差不多从远远看见悬崖上火光的一刹那起他就知道了。
“是谁?”郡长急忙转过身来,问道。他把提灯放低,使灯光照在他想照的方向。“迪尼埃斯?”部长吁出了一口气,“公正的上帝呀!您到哪里去了,亲爱的朋友?”
“没什么,我想出来散一会儿步。”迪尼埃斯含含糊糊地回答说。他知道,这样的解释不会令人满意。但是,你说,怎么能告诉郡长,说他华莱士·迪尼埃斯刚从古代游历了一趟回来?
郡长激动地说,“真是见您的鬼!叫我们好找呵!是贝恩·亚当斯引得大家惊慌起来的:他到牧场去找您,您不在家。他知道您经常在树林里溜达。他担心您别出了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他自己就带了两个儿子急忙找您来了。我们害怕,您别从哪儿跌下来跌坏了。在这样的暴风雪的夜里,要是没有帮助是不可能支持很久的。”
“贝恩在哪里?”迪尼埃斯问。
郡长挥手指指山坡下面。迪尼埃斯看到两个小伙子,大概就是亚当斯的儿子。他们正在把一根绳子系在树上,慢慢地放到峭壁下面去。
“他就吊在这绳子下头:看山洞去了。不知为什么他认为您可能到山洞里去了。”郡长回答说。
“那有什么,他这样想是有根据的……”
迪尼埃斯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可怕的惨叫划过夜空。叫声又尖又长,十分刺耳。
郡长把提灯往迪尼埃斯手中一塞,急忙奔了下去。
迪尼埃斯心里骂道:“怕死鬼,卑鄙无耻的坏蛋,把别人困在山洞里等死,自己两手插在裤袋里,若无其事地去打电话给郡长,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善心。这个十足的彻头彻尾的再坏没有的坏蛋和怕死鬼……”
惨叫声停住了,转为呻吟。
郡长拽着绳子,亚当斯的一个儿子相帮着。
悬崖上露出了亚当斯的脑袋和肩膀。郡长伸过手去,把笨重的贝恩拖到安全的地方。
贝恩·亚当斯啪的一声倒在地上,嘴里不住地打着哼哼。
郡长一使劲把他拉了起来。
“你怎么啦,贝恩?”
“那里有个人,山洞里有个人……”亚当斯结结巴巴地说。
“见鬼!是谁?谁能在那里呀?是猫?还是豹?”
“我没有看清,只知道那里有个东西,它躲在山洞深处。”
“可是他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有人把大树锯掉了,现在洞里谁也进不去。”
“我啥也不明白。也可能它在大树锯掉以前就蹲在那里了,结果陷在洞里出不来了。”亚当斯哽咽着说。
他的一个儿子扶着他,郡长松了手。另一个儿子挽着绳圈在收绳子。
“还有一个问题,”郡长说,“你怎么总是认为迪尼埃斯到山洞去了呢?大树已经锯掉,他不会象你这样攀着绳子下去的,要知道那儿什么绳子也没有。如果他是从绳子上滑下去的话,绳子应该还系在那儿呀。我发誓我一点儿也搞不懂。不知为什么你在山洞里磨蹭这么久,而迪尼埃斯却满不在乎地从林子里跑出来了。我多想你们哪位给我解释解释……”
这时候,亚当斯勉强拖着步子,跌跌撞撞地向山上走去。终于他看见了迪尼埃斯,他呆若木鸡了。
“您在这里?从哪儿来的?”他心慌意乱地问道,“我们两条腿都跑酸了……到处找您,您却……”
郡长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快,打断他说:“贝恩,听我说,你还是回家去吧。这一切太令人可疑了。事情不弄个水落石出,我是不会甘心的。”
迪尼埃斯伸手指着绕绳圈的小伙子说:“我看,这是我的绳子。”
亚当斯的小儿子疑惑不解地把绳子还给他,一声也没吭。
“我们径直穿过林子回去了,这样可近得多。”贝恩说。
“晚安。”郡长很快说了一声,便和迪尼埃斯两人继续不慌不忙地向山上走去。
“听我说,迪尼埃斯,”郡长突然领悟道,“您根本没有散步,这么大的暴风雪,如果您真是在林子里散步,您身上的雪应该多得多,而看您的样子,象是刚从家里出来似的。”
“喔,可能是的,说我刚才散步来着确实不完全符合实际……”
“那真是见了鬼了,告诉我。您究竟到哪里去了。照我这个人的脾气,决不会拒绝履行自己的义务,但是这会儿要是有人把我当傻瓜,那是决不能使我高兴的。”
“郡长,我真是无法解释,很抱歉,但是说真的,是无法解释。”
“那好吧。可是这绳子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我的绳子,是今天白天丢失的。”
“大概也是设法说清楚的吗?”
“是这样,同样不行。”
“知道吗,这几年我和贝恩·亚当斯处得不好。我不希望和您也会有不愉快。”
他们登上山顶,向屋子走去。郡长的小汽车停在门口大路旁。
“进屋坐坐吗?我马上去弄点东西喝喝。”迪尼埃斯建议说。
郡长摇摇头。
“下次来吧,可能很快就会来。您认为那山洞里果真有人吗?还是贝恩被幻觉懵住了?他是我们这里的胆小鬼……”
“可能那里不会有什么人,”迪尼埃斯回答说,“但是,如果贝恩认定那里有人,我们也不用和他争辩。幻象有时也可能会变成真实的东西,就象你真的亲眼看见他的。郡长,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有一些伴随者,除了我们自己,谁也看不见它们。”
郡长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迪尼埃斯,您这是怎么啦?哪有什么伴随者?什么事情在折磨着您?为什么您要躲在这深山密林里过着孤独的生活?您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不等回答就坐进汽车,发动马达开走了。
迪尼埃斯站在路旁看着汽车尼灯的灯光消失在紧一阵松一阵的暴风雪里。剩下的事情唯有困惑地耸耸肩膀:郡长提了一大堆问题,一个也没有要求回答。也许是有那么一些问题,人们并不想要得到回答。
良久,迪尼埃斯回转身子踏着雪慢慢地沿着小径向屋子走去。要能马上喝一杯咖啡或吃一点东西该有多好,但首先得忙上一会家务。要挤牛奶,要喂猪。鸡可以等到早晨,反正今天喂已经太迟了。奶牛大概在锁着的畜棚门口冻僵了,也许早就冻僵了,让它们再冻下去那简直是罪过啊。
他推开门,走进厨房。
屋里正有个东西坐在桌子上等着他。也许是贴近桌面吊悬着,看起来就象是坐在那里。炉灶里没有火,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生物闪耀着金色星光。
“你看见了?”生物探问道。
“是的,我都看见了,听到了,但是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应该由谁来判断?”
“不是你,也不是我,我只能等待,带着希望等待。”生物说。
“也许在星球世界里,”迪尼埃斯心想,“会有有判断权的生命吧?如果在倾听星球对话时,不光听听而已,还想法子介入到对话中去,提出一些问题,也许能得到回答?宇宙世界也应该存在某种统一的道德,例如类似银河系天诫的东西。即使没有十诫①,只有二、三诫也好呀……”
【① 指基督教圣经十诫。】
“对不起,我现在急着办事,少陪了。我有一些牲畜要去照料它们。但是你不要离开,等一会我们有时间再详细谈谈。”
他在靠墙的凳子上摸索一阵,找到了提灯,又从搁架上摸到火柴,点燃了提灯。黑洞洞的房间中央微弱的火苗发出了一汪淡水似的光亮。
“你还和一些需要你照料的异种生活在一起吗?那些不完全和你一样的、对你十分信赖而又不具备你那样的智慧的异种?”生物用探询的口气问。
“大概可以这么说吧,虽然得承认,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听到过从这样的观点来看待这个问题的。”迪尼埃斯回答说。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我刚才有—个想法,就是在许多方面,我和你很相象……”
“很相象……”迪尼埃斯没有讲完就打住了。
“也许这不是一个警犬,不是尽职的警犬,而是放牧犬?而岩层深处的那一个也不是主人,只是一只离群的羊,难道说是这样吗?”他问自己。
他把手伸向生物,无意识地做了一个相互理解的手势,但很快忆起,他什么出触不到的。于是拿起提灯向门口走去。
“走吧。”他从肩头上对生物匆匆说了一句。
于是,他们俩一起穿过暴风雪,向畜棚走去,向两头正在耐心等待着的奶牛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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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神秘的死亡 | [美]伯顿·黑尔 | 《神秘的死亡》作者:[美]伯顿·黑尔
李德恩译
第一章
金·洛莱内把他的汽车开到车库前,关上了发动机。他斜倚在座椅的靠背上,闭目长吁了一声。他实在太累了,并不急于回到自己独居的家里。在这四周寂静地深夜里,他默默地坐在汽车里吸着烟。此刻,他希望默娜能来。可现在,她大概早已熟睡了,不该去打扰她。过了好一会,他才把汽车开入车库,朝家里走去。
他走进了厨房,向食具瞟了一眼,一切都洁净有序。一只准备好的咖啡壶里,盛满了他喜欢的咖啡。果然默娜在家里,他高兴地点着了炉子。
身后的门开了,默娜微笑着站在那里。
“你早就该如此了。”金满意地说:“你搬到我这儿来住,省得再花钱付房租。”
“我从电视上看见了你。心想,你们的事起码还要拖上两天,所以我决定留在这儿。你一定累坏了吧?”
“我快要累死了。”
她嫣然一笑。
“不管怎么说,我可爱上了你这个快要一命归天的人了……你是我亲朋好友中最叫人爱的人了。”
她张开双臂,扑到金的怀里。他们的嘴唇紧紧地粘合在一起,此时此刻,热烈的吻才是他们唯一的生命。
沸腾的咖啡打断了他们夜间邂逅的欢乐。
在这座豪华别墅的中央大厅里,金仰靠在长沙发上尝着咖啡。
默娜坐在他的对面,低声细语地说道:“你该告诉我了。”
“在着陆时出了些问题,其中有一部制动发动机出了一些毛病,不过,最后还是安然地在地面上降落。”
“我从电视上看见你们单单为了着陆就花了两天的时间。”
金点了点头。“我们大家都快要疯了。现在,该轮着他们,那些戴博士帽的人去伤脑筋了。听说打明天中午起,要重新开始试验。”
默娜走到他身边坐下。她是一个身材纤细、体态窈窕的女人。欣长而又优美的双腿,匀称的躯体呈现出柔软线条。她披着一身薄纱,给人一种充满青春、生机勃勃的形象。
“金……”
“我的天使,你还要想知道什么?”
“他们会在金星上找到生命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你的问题。象我们这样智慧超群的人,当然在金星上是不存在的。对这个问题已没什么争辨的必要。”
“那么,我们的所作所为……”
“傻瓜,这纯粹是出于好奇。”
“这太叫人失望了。在宇宙中只有我们孤苦伶仃地生活着,想起来,真令人害怕。”
“谁说我们在宇宙中是形只影单的呢?在一望无垠的空间,有着比我们地球强大千百倍的星球,和成千上万类似我们的世界。在那儿也存在着和我们毫无二致的人类,甚至比我们还要高级得多。”
“我相信你说的话。咖啡喝完了,我们也该睡觉了,你已经很累了。”
默娜把金从沙发上拉起来。他们搂着腰,一起向卧室走去。
金的脑袋,一挨着枕头便进入了梦乡。
默娜站在他的脚边,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许久。只要在他的身边,她的生命,她的爱将到达如痴似狂的地步,在心荡神移的热恋中魄飞魂销。
她不禁笑了起来。金均匀地呼吸着,健壮的躯体缓慢地、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她自忖很少有人能象他们那样亲密得水乳交融。
伯吉斯教授站在复杂的控制台边,注视着台上小圆灯闪烁的红色光芒。这是一个奥秘。在教授有条不紊的脑海里思索,搜寻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控制台上方,二台彩色电视的屏幕上映出了在火星地面上的探测器拍摄的这个红球的图象。
最后,教授揿了一下按纽,钢门即刻打开。一个女人走进了实验室。
教授命令似地说道:“博士,请您检查一下这个……”
她对小红灯瞥了一眼,拿起了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纪录,和在火星上自动实验室的自动分析仪记录下来的图表。
“您的意见呢?克莉丝。”
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答道:“毫无疑问,从自动实验室取得的样品来看,火星上存在某种放射性物质。”
“英雄所见略同,不过,在确定我的看法之前,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两位科学家停立在那儿,彼此心领神会。
但他们两人在事实面前却犹豫不决,因为这个结果将轰动整个世界。
克莉丝大约有三十来岁,是一个袅娜俏丽的女人。或许她秀美的脸庞上显露出教士般的严峻神情,使人敬而远之。但在她严肃的表情后面却蕴藏着超群的智慧,使她对遥望星球进行的大部份实验中取得了成就。
“还要对各种数据进一步核实。“她不安地说道。
“您要向实验室随时报告情况,因为大家十分关心这些资料。”
“教授,我认为这些资料将会震撼整个世界。”
“是啊!一旦这个消息走露出去,或者公开发表,将会使世人瞠目结舌。”
克莉丝点颌赞同。拿起文件,离开了实验室的总负责人伯吉斯。
在宽敞复杂的中央实验室里,几十位素享盛名的人聚精会神地在工作,他们不时地核对着自动实验室源源不断地从火星发来的、堆积如山的资料。
不久,一个声音传遍了整个中央实验室:“在火星上有生命。”
他们不知道属于哪一类的生命,也许比他们想象中的高级得多。
克莉丝博士审核着各种各样多得数不清的资料,通宵达旦地忙了一天。与这项庞大的计划无关的科学家也期待着……
克莉丝博士离开中央实验室叭已晨曦朦胧了。她所得出的结论是无可争辩的。
自动实验室里灵敏度极高的仪器,对火星尘埃分析后,断定火星上有一种活跃的放射性物质。
中央实验室里一架专线电话,在这不合时宜的深夜里响了起来。
伯吉斯教授拿起耳机说道:“您是奥哈拉少将吗?我是伯吉斯。”
“您好吗?教授。我们接受到飞船发回的非常清晰的图象。”
“我们所得到的远非只是些图象,少将。第二号飞船现在什么地方?”
“在火星的轨道上。”
“高度是多少?”
“大概在五万英里。”
“第二次着陆的负责人是准?”
“金上校,教授。”
“唤,是金上校。”
“金上校怎么啦?”
“请您把他叫来。”
“好吧,我去找他。他明天才上班,我今天晚上就把他叫到您那儿去。教授,不过是否您能告诉我,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自已也没有把握,我只是想和他谈谈关于第二次着陆的细节。”
“我同意您和他见见面。”
教授挂上电话,仰靠在沙发椅上。第二次着陆的的负责人是金,这使他大为不快,但他个人的感情不能扰乱这第二次的行动。
他点燃了一支烟,等待着。
这时,越来越多的资料继续从空间发来:火星尘埃的分析,岩石的密度,土地的质量,绝对零度时的湿度。
教授的思绪真正地混乱了。
第二章
金目不转晴地瞧着屏幕,从屏幕上他看到火星上一片荒芜景色的图象。
“一切都很正常,是吗?”他点烟时问道。
伯吉斯瞥了他一眼。
“你们干得很出色,金。”
“谈何容易,在最后一分钟制动发动机发生了故障。教授,您叫我到这儿来有什么事?”
在厚厚的深度眼镜片后面,伯吉斯的一双眼睛熠熠闪光。
“金,我把您叫来,不是为了要看您,您很清楚我对您的态度。”
“那么……”
“我知道第二号飞船正在火星轨道上……”
“至今还未发现有什么毛病,我们要让它保持离火星地面五万英里的高度。”
“如果具备了着陆的条件呢?”
“一旦第一号飞船完成了第一阶段的试验,大概五天后便可返回地面。”
伯吉斯对金并不信赖,他在琢磨着该说什么话。
“上校,请您告诉我……是否可以让第二号飞船在第号飞船的附近着陆?”
金霍地跳了起来。
“您说什么呀?教授。事前规定的着陆地点,是在离现在第一号飞船五十多英里的死亡平原。”
“金,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我无法回答。”
“为什么?”
“因为在第一号飞船附近着陆,无异于把五十亿美元打窗口扔出去。人们将要砸烂我们的脑袋。”
“请您再说得明白一些。”
“伯吉斯,您怎么会不明白呢?一艘飞船,一次飞行,加上在火星地面着陆后实验所化的费用,大约五十亿美元。两次飞行将要化掉一百亿美元。我们第一次实验,取得了收获,全国振奋,政府满意。我们第二号飞船进行第二次着陆后,事情的进展要更为理想。但按您的意见,带回来的样品却是……”
“说下去。”
“谁愿意用五十亿美元的代价,带回来的竟是第一号飞船研究和分析过的样品呢?这简直是无用的废物。您愿意买一包没有香烟的烟盒吗?这就是纳税人将会对我们工作产生的看法。第二号飞船应该带回与第一号飞船地区不同、地形完全各异的样品。”
“我坚持第二号飞船应在第一号飞船所在地取回样品。”
“您死了这条心吧,没有人会接受的。”
“您,当然是不会接受我的意见的。我可以保证这里有着严谨的科学道理。”
金喃喃地说道:“伯吉斯,我个人对您的看法与我的工作毫不相关。我敬重您,一个头脑健全的人对悠的才智和能力是无可指责的。但您的打算是不明智的,人们将会把您拟订的计划一脚踢开。”
伯吉斯在椅子上往后一仰。他们虽然坐在控制室的一角,却能清楚地听到其他科学家小声的谈话。他们正在从事资料的接受和分类工作,同时,也不时地听到电波变化的嗡嗡声。
突然,教授嗫嚅着说道:“金,我可以信任你……”
“您?我这一辈子也信不过你。如果我落在您的手里,您早就把我扫地出门了。”
“不错,我讨厌您。但对您的职业,我不能无动于衷。”
“那末,第二号飞船停在哪儿?”
伯吉斯直截了当地,但慢条斯理地说道:“金,在火星上有生命的迹象。”
年青的上校冗然挺直了身子问道:“哪一类的生命?”
“目前还不清楚。当然,是一种物质。”
“请您再说明白一点。”
“一种放射性物质。是从火星尘埃中分析出来的。”
“放射性物瓦你们收到这种尘埃的图象吗?”
“收到过。这是一种简单的红色尘埃,但密度很大。”
“如果放射性来源于尘埃的本身,而这些尘埃又是在遥远的年代积累起来的,无疑是可以弄明白的。也许是某种人类的原始种族,不过现在已经绝种了。”
“让我用一种您能懂得的语言向您解释吧。这是些活跃的、但很不稳定的放射性物质。”
金站起来,在控制室里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来回地踱着步子。许久地凝视着电视屏幕。
屏幕上展现出红色阴影的峭岩风光。火星上的风暴掀起一阵红色的尘土,在空中飞扬,然后又重新掉落在地面上。
“教授,您认为在那个地狱似的星球里,存在着某种生命吗?这倒使我想起了一个科学幻想故事来了……”
“科学是不会骗人的,金。”
“也许是这样。但是我不会拿我的脑袋去开玩笑,我绝不会向委员会提出第二号飞船停在第一号飞船的原地。”
“金,我们需要那儿的样品啊!”
“第二号飞船也会从火星的别处带回来尘埃和岩石的样品的。”
“如果在其它地方着陆,我们就没有把握了。恰恰相反,在第一号飞船周围有着生命,这是毋庸置疑的!这是我们人类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您很清楚。”
“您别跟我说这些,教授。军人的天职是执行命令,我的责任是把第二号飞船送往死亡平原,然后安然无恙地在那儿着陆。接着再起飞,载着样品回到地球。”
“对他们的命令,我什么也不想知道。金,我只要您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第二号飞船,从目前所在的位置,能不能飞到第一号飞船哪儿?”
“当然可以。”
“那就行了,金。”
教授,您听我说……”
“我们没有什么可讨论的,上校。谢谢您的台作,晚安!”
“什么合作,真见鬼!我是履行我的职责,我又不是为您工作,此外……”
“我已经说过,我们的谈话该结束了,晚安!”
金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当他定近钢门时,站住了。他转过身,两眼紧紧地盯着教授疲惫的脸。
“伯吉斯,”他愤然地说道,“您恨我,这对您的工作不会带来任何益处,也不会改变默娜的感情。”
“给我滚出去!”
金激愤地走了出来。
第二天,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他发现总统签署的最新命令:
第二号飞船着陆地点离第一号飞船的距离不得超过五百米。
他的愤怒詈骂几乎在火星上都能听得见。
第三章
除了第二号飞船从离第一号飞船不到一百米处取得的火星上尘埃和岩石样品返回外,几个月来都没有什么值得令人兴奋的新闻。
现在大家都习以为常了,金也不再为他的职责而忧心忡忡。
打那时起,他没有再和伯吉斯教授说过一句话,他并不引以为憾事。
但是,伯吉斯的名字却经常出现在报纸和电视新闻上,不时地被新闻记者所提及,可谓名噪一时。但伯吉斯讨厌那些宣传就象他讨厌金一样。
有时,有关火星上确有生命迹象的谣传渗透到各个角落,人们对空间冒险又增添了希望。
“你认为在火星上有智慧的生命吗?”
默娜的发问引得金哈哈大笑。
寓所四周树林蓊翳,他们青铜色的躯体上还淌着刚从游泳池里带上来的水滴。
“我的天使,如果你对绝望了的恋人所发现的东西真以为是智慧生命的话,我将把游泳池里的水喝得一干二净。智慧需要一个容器盛起来,大脑也要有某种比较坚固的象头盖骨似的盒子装着,这样可以保护大脑。我们所得到的从火星上发来的图象,从放大后的平面图来看,最大也只不过象一些沙粒,是一些尘埃的分子。”
“那么,伯吉斯发现了什么呢?”
“他把他的发现称之为‘跳跃’的放射性物质,或者叫做生命起源的物质。可是从图象上来看,那儿除了不毛之地、岩石和尘埃外,一无所有,甚至连微生物也要逃之夭夭。”
“伯吉斯是颇负盛名的科学家,在宇宙局里是屈指可数的。听你这么一说,我的心都凉了半截了……”
“他是一个人,和世人一样也有搞错的时候。自动实验室确实探测到某种活跃的放射性元素。这种元素也许是这颗星球形成时蕴藏着某种原子塞放出来的,奇怪的是伯吉斯非把它说成是放射性物质逃逸出来的。”
默娜把身子支撑在一只胳膊上,她秀丽的脸庞紧挨着金的脸,微笑着说道:“在我们这儿,伯吉斯的放射性物质成了泡影,成了我们取笑的话柄。”
“我的天使,这正是我想要说的。”
默娜慢慢地垂下了头,金的双臂有力地搂着她,把她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他们完全沉浸在欢乐中,好象每人都在用嘴唇吸咽着生命的精华。远处的电话铃响了,默娜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
“准是那些火星人在叫唤你。”她咕哝着说道,把身子斜躺在绿色如茵的草坪上。金猛地站了起来。
“我邀请他们来作客!”他喊着,朝房里跑去。
当他回来时,在他脸上紧蹙的双眉已消失了。
“我现在要走。”他急促地说道,“第二号飞行器在返回时发生了故障。”
她没有再说什么,她完全了解金对工作的责任感,和把整个身心投入工作的热情。这些已是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了。
金站在那儿,留恋地向在阳光下闪烁的游泳池瞧了一眼后,径直往房里定去。
默娜走进卧室时,他已经穿好了衣服。默娜身上的两件小巧的服饰使她的美貌更为俏丽。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金不安地说道,“要是你感到苦闷,就到电影院去散散心,也可以回你原来的住所里消遣几天,我也要乘这个机会把情人带来。”
“你总是不正经。”
他呵呵地大笑。在他离去之前,他们拥抱、亲吻。
当金开动汽车队对她喊道:“等着我,我的天使,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默娜木然地站在那儿,无言可答。当汽车风驰电珍般吼叫着奔驰远去时,她启齿想要说什么,但为时已晚了。
她缓缓地往房里走去,金的话语在她的耳边萦回。
“为什么我不跟她结婚呢!”
金急匆匆地住里走去。这时,一排排的彩色电视屏幕,巨大的指令板,控制台和指示仪在迅捷地闪烁。电子计算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正在核实飞船的航向、热量和速度的数据……
金注视着他的助手递给他的图表说道:“这是什么笨拙的家伙干的,托尼?”
“你怎么能把我们最先进的电脑叫做笨拙的家伙。就是它给我们输送了这些资料。”
“你让我再看一遍……”
金在控制台前坐下,他的助手站在他的身旁。
金再次阅读这些资料时,他的助手说道:“确实好象有一股强大的、真正的力量在改变飞船的航向。”
“什么力量?”
“不知道,上校。”
“等一等,是否有人企图利用另一种空间实验室掳走我们的飞船。”
“俄国人?这太冒风险了……如果飞船改变航向,我们可以跟踪它,能够找到飞船的去向……”
“你还有其它的答案吗?”
“没有,上校。”
“是否有人发现了我们的波长,指挥系统,企图干扰我们,从而把飞船弄走……托尼,你等一等,这也不太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能接受干扰波。这该死的玩意儿!飞船上装属了一台价值五十万美元的仪器,这台仪器专门用来排除不属于我们的电波。托尼,对这个问题,我们要好好地考虑一下……我们要进一步核实计算机的资料。”
“我马上去核实。”
“特别是最新的资料……”
他的助手如流星似的跑了出去。控制室里的另一名军官气急败坏地走来。
“金,我们处于困境了。”
“发生了什么事?”
“飞船明显地改变了航向。我们要开启制动火箭,让它回到原来的轨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用计算机计算一下,然后核对座标。”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金借助于专为这次飞行设计的电脑,专心致志地进行复杂的演算。
他的助手拿看录满资料的磁带走了进来。
金手足无措地说道:“真是荒唐!地球上没有人要改变飞船的航向,也没有任何干扰我们的电波,而它本身却要改变轨道。”
“上校,要使飞船听我们的指挥并不容易。你看这些资料。”
这些资料是计算机计算的结果。金紧锁双眉,凝视看他年轻助手,仿佛第一次才见到过这个年轻人。
“飞船出了毛病。”他抱怨地说道。
“不会是示波器出了毛病吗?上校。我们已经进行了核查。”“我都知道了。好象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要控制飞船‘这种力量来自于‘内部’。”
“你说什么?上校。”
“没有什么。”
金走入了飞行控制室,两名军官惊愕地看着他。
“上校,你看,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名军官喃喃地说道,“好象飞船上有一个发疯的驾驶员……我们要用大量的燃料纠正它的航向。”
“用多少燃队这无关紧要,但要快。耽搁的时间越长,飞行器偏离得越远。”
“对!……我可不用负这个责任。”助手庆幸地说道。
金心里咒骂着。他清楚地知道,这个责任将落在他的肩上。
“上校,我们控制住飞船了!”
他瞧着飞行控制台的指示仪,飞船在正常的轨道上飞行几秒钟后……
“关闭所有的发动机!”最后他命令道,“要控制住它,那秒钟也行。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个没用的废物将往哪儿飞。”
“上校,这可不是飞行队长说的话呀!”一名军官笑着说道。
“杰弗斯,如果飞船失踪了,我的乌纱帽也将丢了。我还不想结束我目前的生涯,回农场去养鸡呢。”
他们连续几个小时的紧张工作,每个人都流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态。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的忙碌,几个月的紧张生活,使得大家都精疲力竭了。金多么希望一下子了结这项使命……不管其结果如何。
他们就这样干了三个多月,人们或多或少地感到自己苍老了。
第二号飞船最终安全地回到了地球。伯吉斯教授和其他的科学家们,将设法揭开这个前所未闻的奥秘……
第四章
金从睡梦中醒来,端详着默娜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
“亲爱的,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默娜柔声絮语地说道。
“现在几点啦?”
“我只能对你说你巳连续睡了十二个小时。”
“真的!”
他精神抖擞地从床上起来,走入了浴室。当他穿好衣服时,咖啡的香味已扑鼻而来。
默娜轻声细语地说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又要干什么呢?”
“休假。飞船已经隔离起来,带来的样品也密封在铅制容器里,等待伯吉斯和他的小组进行详细的检查。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有想好。”
“那末我们一起商量吧。”
“金,你要给你弟弟约翰尼打个电话,我发觉他和你说话时总有点心绪不宁。”
“他不管对什么事,总是局促不安。我的天使,这种咖啡色正味浓。”
“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你不会见异思迁吧。”
“你说的什么呀?”
“你不是说过我们要结婚吗!忘啦?”
“噢……”
“有时我真想用锅砸你的脑袋。”
“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
他点起了一支烟,走到电话机旁,给座落在小山丘上的他弟弟家里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伊洛娜,我是金。”
“金,亲爱的!在你们奇妙的飞行最后阶段,我们从电视上看见了你……是那么的激动人心……”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啊,亲爱的弟媳。约翰尼在家吗?”
“你说呢!当然是在工厂里了。除了他的办公室和工厂,你休想在别的地方能找到他。最近,他好象很忙。”
“他打电话给我,说要和我谈谈。”
“那么你在他工厂办公室准能找到他。金,我们什么时候能在这儿见到你?我有一大堆美人给你介绍呢!你也该成家了……像你这样声名卓著的人物……”
“在我身边就有一个绝代美人,她叫默娜,是一个天使。”
“说正经的,金。你别搞那种风流韵事。”
“我不懂什么风流韵事。她长得很美,你想她有多美就有多美。总有一天,你会见到她的。亲爱的,现在我给你丈夫打电话。”
他挂上电话的同时,埋怨他弟媳说话啰嗦。
片刻后,他听到了他弟弟的声音。
“怎么啦?约翰尼。你给我打过电话……”
“是的,金。我要见见你,越快越好。”
“有什么事吗?我正好在休假。”
“有一件紧要的事,你什么时候上我家来?或者来我办公室……”
“是不是有关造纸厂的事?”
“似乎有点关系。”
“你别跟我谈造纸厂的事。对造纸工业,我一窍不通。”
“别开玩笑了。金。我得到了……警告。”
“什么?”
“金,他们威胁我……”
“这倒象一个侦探故事。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我一点儿不知道。”
沉默片刻后,金不以为然地说道:“约翰尼,在一小时内我就赶到。你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种行业值得你去喂饱他们的肚子……”
他挂上了电话,默娜问道:“亲爱的,你要去干什么?”
“我的天使,我的弟弟遇到危难的事。”
“你想上工厂去吧?”
“当然啰!”
“我跟你一块儿去,我有好几个月没有出城了。”
“好吧,不过你得多穿一点……懂吧?”
她对看镜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我敢和你打赌,工厂里没有一个工人会喜欢我这身打扮的……”
“你快成了女神了。”
半小时后,他们离城远去了。
他们下车后,俩人惊奇地眺望森林和山峰的奇特景色。虽然金以前到过这儿,但当他接触到几乎是原始的大自然时,仍不免有着新异的感受。
庞大的造纸厂破坏了大自然的美,连那条昔日富有诗情画意的河流,也变得混浊不堪,由于在河上修筑了堤坎,水的落差发出的轰呜声响彻周围的地区。
默娜喃喃地说道:“金,要不是那座工厂,这儿倒是真正的天堂。”
“我的天使,这就叫做进步。我们走吧,我弟弟会在那座疯人院似的工厂里到处找我们的。他当上经理后,成了造纸厂的国王了。”
“你是长子,为什么你放弃了?……”
“甭提它了,我们不是在中世纪。我不喜欢那类工作。自从我祖父建立这座工厂以来,我们家总是有人对这种行业感到厌恶。我父亲干上了这一行,他从未快活过。现在,我弟第也没有开初时那样得意了。”
他们在堆满纸张的宽阔办公室里找到了约翰尼。他只有二十七岁,要不是他从事这项力所不及的繁重工作,初看起来,他还到不了他应有的年岁。
“我感谢你的到来。”他握着他哥哥的手时,说道,“这是一件严重的事……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金放声大笑:“默娜也可以听听。不久,她就是你的嫂子了。”
约翰尼大吃一惊:“这是一件严肃的……”
“我们已经严肃地考虑过了。”默娜莞尔一笑。
当他们坐下时,金说道:“约翰尼,你的脸色不好,你要知道我虽过了几个月地狱般的生活,可你好象比我还老得快,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哎,问题成堆,工人罢工,机器更新,净化厂的运转……金,这些都是小事。”
“那末,我们谈谈大事吧。”
“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声音嘶哑、说话含糊不清的人打给我的。他说通过调查知道,我还不满二十七岁,说我很年轻,不到该死的时候,他们要审慎地再研究一下。然后,挂上了电话。”
“竟有这样的事!你要知道,世界上还有些神经不正常的人。”
“金,别开玩笑了。”
“兄弟,在现今的世界上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即使真有其事,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威胁一个人。什么原因引起别人反对你呢?为了一个女人,还是其它什么的?”
“你是了解我的。”
“是啊,我们是同胞兄弟。”
“我看只能是为了工厂的事。”
“我不明白。”
“我收到了要买这座工厂所开的价格。”
“把造纸厂卖出去?”
“是这样。”
“兄弟,做买卖也不是这样做法的。用威胁手段强迫别人把正在开工的工厂卖出去……在我们的这个时代早已结束了。你想想,是否还有其它的原因。”
约翰尼摇摇头。
“他们对这座工厂很感兴趣。我做了一些调查,发现代表某家跨国公司利益的财团……依我看,他们想控制尽可能多的造纸厂。据我所知,他们在欧洲已垄断了造纸工业。”
“你的意思是他们威胁你,是为了迫使你出卖工厂?”
“事实就是如此。”
金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他们太无法无天了。
“约翰尼,你知道是谁出的价格吗?”他问道。
“一个叫柯克帕特里克的人,是一家财团的代理人。”
“我们看看他们到底耍的什么把戏。他们要付给你多少钱?”
“他们开的价格是合理的。如果我要卖掉工厂的话,那个数目是足够了。”
“这就奇怪了,朗然他们要威胁你,这桩买卖的价格……”
“我知道你想说他们要用低廉的价格买下这座造纸厂。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金,你手头上不是有我们工厂的股票吗?你有权和我决定……还有我女人和克拉丽莎。”
“我们的妹妹克拉丽莎会接受我们的决定的。至于你女人伊洛娜,我可不知道她是什么意见,最好你去了解一下。”
“我女人讨厌工厂。”
“你瞧,约翰尼。我对生意经一无所知,假如你认为把工厂卖出去,有利可图的话,你就算上我一票,要是用威胁手段强迫你卖,你千万别把工厂卖出去。还有……如果施加压力迫使你让步,在这种情况下,决不卖。”
“我知道你会说这些话的。金,我们怎么才能按你的要求去做呢?何况那个人是拿某财团津贴的人。”
“必需……”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话,约翰尼拿起耳机,咕哝着说道:“我是约翰尼。”
惊讶的神情在他苍白的脸上流露了出来。他做了一个急促的手势,金急忙走到他身边,把耳朵贴在耳机上。约翰尼踌躇地说道:“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呀?”
那个声音确实又嘶哑又奇特。
“约翰尼,那天我曾警告过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年轻,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早就发生了。我跟你再说一遍,假如你把工厂卖给我们,你将享尽荣华富贵。要是不卖,只有死路一条。”
响了一阵噼啪声后,电话中断了。
约翰尼不安地说道:“听见了吗?金。”
“都听见了。”
“不会再有什么怀疑了吧。”
“和你说的丝毫不差。”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
“你把那个财团代理人柯克帕特里克的地址告诉我,我去找他。”
约翰尼把记事本上的一个地址写在一张纸片上,笑着如释重负地说道:“金,你需要我什么帮助吗?”
“我去走访一下,在搞出头绪来以前,你要格外的小心。你有手枪吗?”
“有一把左轮手枪……还是我们第一次去湖边别墅度假时买的。”
“你左轮手枪随身带着,一旦事情有了眉目,我就来看你。”
“谢谢你,金。我知道解人之危是你的天性。噢,我们在电视报导中见到了你……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
“这不能归功于我一个人……目前,你还和以前一样管理工厂,其它的事由我来处理。”
“最近,工厂里也没有什么大事。最伤脑筋的是废水净化和机器更新。”
约翰尼转身对默娜微笑着说道:“我很荣幸你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我为你骄傲。你了解我的哥哥,只是……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我懂,约翰尼。我要对他多加约束。”
几分钟后,他们与约翰尼告辞。
午时的阳光照射在山岗上,给枫树叶抹上斑斑点点的金光。
金驾驶着汽车在斜坡上疾驰,默娜若有所思地问道:“对你弟弟的威胁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可怕东西?”
“不知道,我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可以这样说,两者中必有一人败下阵来。”
“看起来不免有点儿荒唐,一个举足轻重的财团居然采取这种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它要巧取豪夺你弟弟的工厂,何必要出高价呢!这不是矛盾的吗?”
“我会弄清楚的……这些该死的家伙。当我对那个财团进行调查时,他们会象飞机那样向我俯冲轰炸的。”
她长叹了一口气:“这些天来,亲爱的,我多么需要你啊!”
她蜷缩成一团,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整个行程对她似乎是漫长的没有止境的。汽车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向前飞驶,她不能冒着风险去吻一下汽车驾驶员……
第五章
柯克帕特里克是一个满脸红光、矮胖的人,在他厚实的眼镜片后面长着一对鹰眼,说话时手势频繁而又突然,不免使人想起鸟的动作。
“金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他惊奇地嚷道,“我甚至怀疑您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只不过重复那个人在电话里说的话。他说得很清楚,如果我弟弟不把造纸厂卖掉,他就死路一条。至今,只有您提出过要买我弟弟的厂子。”
“这是荒谬的……我们不做这种买卖。要是您跟您令弟谈一谈,您就会知道我们出的价钱是慷慨的。”
“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要买我们的造纸厂呢?”
柯克帕特里克叹息着说道:“在我们造纸业各大公司中有一条不成文的密约,我不妨给您透露一点……纸张的价格。”
“如果您认为方便的话,话您说明白一点。”
“在世界上,尤其是在发达国家,纸张消耗得如此之多,实在惊人。您不妨计算一下这个数字。最近在部份地区,纸张的价格上涨,我们想控制尽可能多的造纸厂,以便制定世界范围的价格。我们不愿出现人为的通货膨胀。这一点,我想您是知道的。我们要在物价波动中,尽量少受些损失。您想想,一吨纸只值几分钱,几百万吨、几亿吨纸,亏损的数字有多大!”
“我很同情你们的处境。”
“这就是我们要买令弟工厂的原因。”
“为了这几百万吨纸,难道可以肆元忌惮地使用非法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譬如,对我弟弟的威胁。”
柯克帕特里克做了一个全然否认的手势。
“金先生,在我们这方面并无使用威胁手段的必要。好吧,为了消除您的疑虑,我撤销购买令弟工厂的建议。很遗憾,令弟有管理工厂的才能,对我们造纸业大有好处。既然你们反对,我放弃原来的打算,以表明我与那个荒唐的威胁无关。”
“即使您已取消购买工厂的计划……我仍然要对这件事进行调查。”
“我相信您会说到做到。”
“柯克帕特里克先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吓倒我和我的弟弟。”
“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过,恕我冒昧地说一句,行吗?”
“请说。”
“法国人在秘密交易中常常爱说的一句惊人妙语:一箭双雕。您在调查这个威胁的同时,不妨和令弟商量一下出卖工厂的事。”
金紧蹙双眉,茫然地凝视着他。无论他的话语,还是他说话的态度和声音似乎很衷恳。
金站起来。
“我不了解我弟弟的最后决定。”他说道,“不管怎么说,柯克帕特里克先生,在消除对你们的怀疑之前,工厂是不会出卖的。”
“请您相信我,如果您发现有人要伤害令弟,请您给我打一声招呼,我将不胜感谢。”
金阴郁地点了点头,随即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当他打开车门时,无线电话响了起来。他一骨碌坐在方向盘前,拿起了耳机说道:“我是金。”
“你是上校吗?我是奥尔德曼,我是打的专线电话,先生,大家都把你找疯了。”
“发生了什么事?”
“请你赶快来飞行控制中心。”
“好吧。”
汽车飞也似地疾驶。在汽车上他不再想起和柯克帕特里克的谈话,也不再思虑他弟弟出卖工厂的问题。根据他的助手奥尔德曼短促的说话声,大概在飞行控制中心发生了某种需要他去解决的严重事故。
他穿过控制室,来到了宽大的作战室,他发觉到处都笼罩着激昂的情绪。
在作战室里,金迎面碰上了他的助手奥尔德曼,他好像第一次去赴约的小伙子,显得异常的激动。
“你好呀!奥尔德曼,出了什么事?”
“一场灾难,上校。”
“灾难?”
‘发生在实验室里,先生。负责安全的官员都在那儿。”
实验室位于第二号地下室。金下了电梯后便碰上了两名警备部队的战士。尽管他穿着和他们同样的军服,他们还是检查了他的身份证件。
他走过了用钢板制成的墙壁,遇见了和另一位科学家正在热烈交谈的伯吉斯教授。
金不解地问道:“伯吉斯,发生了什么事?”
“啊,是您……有人破坏了化学实验室,布鲁克教授死了。”
“您是说有人把他杀害了!谁破坏了实验室?”
“还不清楚。”
他离开了他们,走进了实验室,只见安全局的专家们正在忙碌着。
硕大的化学实验室成了一堆瓦砾。破坏是完全彻底的,犹如几头发疯的野象,在林间横冲直撞后留下的一片悲惨的景象。
大家都黯然神伤。
军官们聚集在穿白色工作服的尸体周围。
金走近他们,发现那具尸体正是克鲁克教授,一位世界上最有才华的化学家。
当金看到他的脸时,混身感到一阵战栗。死者的一双眼睛如同两只白色混浊的球,整个脸,由于剧烈的改变都收缩在一起了,好象难以忍受的痛苦使肌肉紧缩和扭曲了。
最使他恐惧的是那一对成了白色混浊的眼睛。
这时,莫里斯博士出观了。他显得深沉、惆怅。
“用什么东西杀死了布鲁克教授?”一个军官问他道。
“不知道,在我的一生中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博士,破坏了实验室、杀死了布鲁克教授的不会是妖魔的杰作吧。”
“我的看法是布鲁克教授本人造成了这次严重事故。他的手被刀口划被了,衣服被撕碎了,身上留有伤痕。此外,玻璃碎片嵌入了皮肤,扎入了衣服……至于他的死因,等验尸后再说,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大夫扒开人群,离开了凌乱不堪的实验室。
安全局负责人达夫,拍了一下金的胳膊,说道:“您好!上校。您的看法呢?”
“这是疯子的创举。”
“我首先要做的,您听着,命令各部门的负责人把他们的下属都召集起来,我要询问当时在场的人。我想他们一定会看到某种可疑的现象和在各部门中可疑的人,他们或多或少会反映一些情况吧。”
“您比我更清楚地知道,只有通过警卫才能进入中心实验室。您真的相信一个罪犯作案后,能大摇大摆地进出自如吗?”
达夫气恼而又惶惑地说道:“我知道这是无用的。不过,总得找个地方下手呀!您命令您的下属赶紧集合吧。”
“好吧,达夫。我不相信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
果然,长时间的详细询问,对这件神秘案子的解决并未带来任何光明。达夫和他的手下人员问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已是深夜了。他们的这一套做法把大家搞得神经紧张。
金惴惴不安地回到办公室。他刚踏坐定,伯吉斯教授也跟着走了进来。
“安全局的官员都已走了。”这位科学家带着疲倦的声音说道,“金,您对这次事故有什么看法?”
“无从谈起,这次事故是那么奇特,很难谈什么看法。”
伯吉斯神经质地抽着烟:“布鲁克教授死得太惨了……”
金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看他:“伯吉斯,你应该扑在我的肩上痛哭一场才对,要不,你随便选哪一个人都行。”
这位科学家摇摇脑袋,眼镜后面的一双疲惫的眼睛闪耀着光亮。
“金,现在不是谈个人感情的时候。这次事故……您还是给我讲一讲飞船返回时你们遇到的困难吧。”
“您不要把这件事和另一件事混淆起来,径渭不明。”
“说真的,我是乱棒齐下。”
“我不懂您的意思。”
“金,您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家伙。”伯吉斯愤懑地咒骂道,“您在情场的得意,使您心高气傲,可是您的勇气……”
“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不,对您来说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不是吗?您勾引了默娜。”他激动得说不下去,但又深怕接不下话茬,继续愤慨地说道,“您什么时候才对她厌倦,然后再找另外一个女人替换她呢?”
“我不知道,也许为时不会太长,你知道吗?教授,我快要和她结婚了。”
伯吉斯僵立在那儿,眼睛里流露出迷茫的目光。
“结……婚?”他结巴着说道。
“对,结婚。”
金把身子靠在沙发上,沉静地抽着烟。此时,他很同情伯吉斯。这位教授把他毕生的精力都投入了科学事业,当他需要生活,和人们—样生活的时候,一个女人赢得了他的心。他爱她,但恰不逢时,另外一个男人已走在他的前头。
伯吉斯让时间默默地飞逝过去,这样他可以抑制激动的心情。
“金,我们暂把个人恩怨抛在一边吧,”他愁眉苦脸地说道。“飞船返回地面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你一定见过一片树叶是怎样在空中飘荡的。飞船就象那片树叶一样,偏离了轨道,在空中飞舞,我们只得把所有的辅助燃料都用上了。”
“我记得,您曾说过在飞船内部有一种奇特的力量控制看飞船。”
“我说过。那时,我们已完全失望了。”
“金,你说的是对的。”
“我不懂您的意思。”
“您能想象得到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在一段时间内力图要控制飞船的航向……”‘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我刚才跟您说的那种力量不产生干扰波,只有从地球上发射到宇宙的空间站,才能进行这样的活动。”
“上校,虽然我怀疑您的想象力,但是您要充分发挥您的聪明才智。您的脑袋已开始僵化,这对我们工作不利……不过,您要尽力而为。对吗?”
“嘲笑不会对您有什么好结果的。”
“您能想象得到,”伯吉斯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他继续说道,“一种来自内部的奇特力量要控制飞船。”
金摇了摇头,差点儿纵声大笑起来。
“教授,您对您的想象力太自负了……当然,我们应竭力丰富我们的想象力,一种我们全然不熟悉的力量隐藏在飞船内,和飞船一起在空间旅行,企图要控制飞行器的航向。下面该怎么想象呢?”
伯吉斯用手抚摸自己的脸,显得疲劳的样子。
“飞船的控制仪受到电磁波的操纵。”他说道,“电磁波是由基地发射的,对不对?上校。”
“话是这么说,起初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还有些保留,您说下去。”
“脑髓X光摄影同样能对大脑产生电子波……”
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双眉紧锁,死死地盯着那位科学家。
“你是说飞船的控制仪就象一架脑髓X光摄影机,它发射的电子波能控制人的活动?”
“我们谈的是假设……一种简单的推测,但您得回答我的问题,金。”
“您总是提出问题让别人回答,您还是把这些问题丢开吧。”
“飞船的电子控制仪能受脑电波的指挥吗?”
金霍地站了起来。
“伯吉斯,您大概糊涂了吧。这几个月来的紧张工作使您太累了……”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既然飞船能受电子波的指挥,为什么不能按脑电波行事呢?上校,您不是不知道某些人具有超自然力,以前人们认为这是一种奇迹,不可理喻的现象。今天我们从异常心理学的角度给予了科学的解释……”
“我熟悉异常心理学。伯吉斯,请您允许我说一句,如果您真的以为一个具有异常心理学的人,能够从地球上控制在空间飞行几亿英里的飞船,您大概真的是疯了。”
伯吉斯沉默不语,镇定自若,更深地坐在沙发里。
办公室里的静寂持续了约十分钟,金感到异常的不安。
“请您再讲下去。”他焦虑地说道,“不过,别说得太玄了。”
“上校,您不妨用飞船做一次试验。”
“什么?您是知道的,飞船处于隔离状态。”
伯吉斯看了一下手表。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上校,我们是否可以从控制中心,通过电视线路观察飞船的内部情况呢?”
“当然可以。”
“请您不要动。”伯吉斯敏捷地站起来。“我正在等一个人,也需要您的帮忙。”
他飞快地定了出去,好象有人跟踪着他似的。
金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现在他正在为伯吉斯的大脑是否正常担起心来。看来,也许有必要给他作一次心理检查。如果他的思维真的混乱了,作为一个科学研究中心的最高领导人,还呆在这个岗位上是异常危险的……
第六章
陪伴着伯吉斯教授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在他身上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他在西服的翻领上佩着“来访者”的字样,没精打彩地和金握了一下手。
伯吉斯说道:“上概这位是斯克利教授。我希望你们二位留在这儿。”
“为什么把我也留在这儿?”
“一旦发生什么意外,你将能帮我们一下忙。”
“会发生什么意外呢?”
伯吉斯叹了一口气,不理睬他的问话,径直把“来访者’带到隔离舱。通过隔离舱上的用厚实玻璃做成的窥视孔,可以清楚地看到窗里的飞船。
金看着他们两人在低声耳语,然后都从隔离舱里退了出来。
“金,斯克利教授留在这儿。”伯吉斯说道,“他坐在这张椅子上,我和您上控制室去。”
“为什么?”
“您甭提那些没用的问题,免得我用不切实际的回答来浪费时间。”
伯吉斯教授急忙走了出去,金只得跟随着他往外走。当他看见一名负责安全的军官站在隔离舱门口时,他放下了心。
他们站在控制台前时,伯吉斯说道:“接通飞船的内舱,让我们看一看它的指令板。”
“什么指令板。”
“你是不是装糊涂,我说的是控制飞船航向的指示仪,你们是怎么叫的?”
金掀了几个按纽,一组发亮的小球即刻开始闪烁。他调整搂一下按纽,在控制台上方的屏幕上出了一个小型的控制台。在小型控制台上也闪耀着五光十色的小球。
伯吉斯从口袋里掏出抽珍对讲机,他对着对讲机说道:“我是伯吉斯。您听见了吗?斯克利。”
一个铿锵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了出来:“教授,我完全听到了。”
“那么,开始吧,您要记住我跟您说过的话。”
他关上了对讲机,双手微微颤抖。
金不耐烦地说道:“现在你们要干什么?”
“斯克利是世界上杰出的异常心理学家,他在隔离舱的外面指挥飞行器。”
“伯吉斯,我真为您担心,您应该让医生好好地检查一下。真的,您的朋友……”
“注意操纵,你们怎么叫的?”
金把目光移向屏幕,说道:“好吧,我也跟着你们玩这场游戏,日后您不要说我不跟您合作。但是,这场游戏完了以后,您得去住院,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必须去中央神经医院进行检查。”
“好吧……不过,您现在马上进行这项试验。”
他在座位上挺了一下身子。当他看到飞船控制台上的指示灯突冗地在跳动,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伯吉斯喃喃地说道。
“飞船上的仪表正在运行。”
“上校,您在这儿要控制住这些仪表。”
金急速地调整控制台上的各类仪表。飞船上指示灯光的跳跃说明这次试验已经开始,接着都熄灭了。旋即指示灯光又开始闪烁起来,无疑,另外有一种力量在操纵着飞船。
“仪表在运行……不用说,都很正常。如果说起飞的指令一下,飞船将会腾空而起,没有人能够遏制它……”
“上校,飞船可没受您的控制啊!”
“是啊!它受到某种力量的操纵。”
“金,是斯克利在操纵飞船。现在您相信他的能耐了吧。”
金迷惑地呆望着屏幕,只听见控制台上电子录音机发出的嗡嗡声。他不时地凝视着屏幕,调整控制台上的仪表。现在他被眼前出现的情况摄服了。
几分钟后,伯吉斯对着袖珍对讲机说道:“行了,斯克利,谢谢您。明天我去您的研究室找您。现在请您对门口的警卫说一声,让他陪您出来。”
金陷入了沉思。
“伯吉斯,说实在的,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是不会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罕见的现象。”
“这不是一种现象,而是地地道道的科学。”
“我同意您的说法,但这并不等于解决了我们的问题。尽管他具有强大的脑电波,但不见得他能操纵远在千里之外的飞船。”
“刚才的试验说明强大的脑电波是可以操纵飞船的。”
“但不是飞船在飞行的时候。”
“如果……大脑发射的电波,它的指令到达飞船……”
金惊愕得呆若木鸡,无言以对。
最后,他说道:“恐伯您想说的比刚才您所说的还要严重得多,对吗?”
“您又在揣度别人的心思了。的确,由于某种力量强使飞船改变航向,看来这不是不可能的,但飞船不是差一点儿飞得无影无踪了吗!这种力量竭力要控制飞船,同时抵销飞行中心的控制。”
伯吉斯长吁一声,似乎又感到连日来的劳累。
“如果我们把别的星球上发出脑电波的人看作和我们一样的人,或者近似于人类的人,我认为这种说法是愚蠢的。金,在这广阔无垠的空间,存在着千千万万不同于我们地球居民的有思维的人。”
“我相信您说的话,伯吉斯,不过,您把这件事坏的方面讲得过于严重了。”
“不错,金。”
“那末,请您再给我解释一下我最后的一个疑点,然后我就回去睡觉。飞船返回地面后,那些有着神奇头脑的人又在哪儿呢?在飞船飞行时,他总不能下来吧!就象坐在行驰的公共汽车上不能下车一样……”
“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金。”
“是一种隐身的人?”
“无可奉告。我也找不到答案……无法回答!自从看到布鲁克在实验室身亡后,我的遐想一个接着一个,但都是些猜测。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在布鲁克死前,他用恐怖手段摧毁了实验室。”
“为什么是布鲁克本人毁掉了实验室呢?这又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当事故发生时,在中心实验室里还有许多人。”
“金,布鲁克着手研究火星尘埃分子,这是规定的第一项实验。首先由他开始对尘埃分子的分析工作。”
“您是说……火星尘埃里包含某种生命,这种生命突然使他发了疯。是这个意思吗?”
伯吉斯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
“我不知道……真该死!”
“不是轻而易举能想象得出来的,如果不确实……谁又能相信呢?”
“假如果真如此,金,世界上将会有一场大灾难。要是这种尘埃在空气中扩散,如果……”
“伯吉斯,您的‘如果’也太多了。飞船飞回来了,我的责任也就完成了,我感到无限的欣慰。倒霉的是您,责任全落在您的身上了。”
“是啊,我明白我所肩负的责任。对火星尘埃的实验,我要亲自来做。金,我希望我们之间的谈话,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金点了点头,他看着教授脑袋紧缩在两肩里,蹒跚地走出了控制室。伯吉斯教授突然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了。
金孤寂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垂目沉思。他觉得伯吉斯的想法有其可取之处。对火星尘埃进行第一次化验分析的化学家离奇地死去,他要追根究底,找出合理的解释,但目前还无法办到。
也许对死尸的解剖能揭开它的奥秘。
最后,他站起来,对周围的一切进行了检查,然后离开了控制室。他漫不经心地走出了大楼,坐上汽车,恨不得马上回到默娜那里,只有在他们的天地里他才能得到欢乐,摆脱烦恼。
第七章
默娜在床上辗转反侧。晨曦微露,晨晖还未射入房内的时候,花草的芳香透过开着的窗口溜了进来。
金侧过头,向她瞧了一眼。默娜翻了一个身,在他耳边咕哝了几句。她的头挨着金的时候,她的长发触到了他的脖子,使他感到一阵搔痒。
忽然,默娜睁开了双眼,她的目光和金的目光碰到一起了。
“我把你吵醒了?”她温情地说道。
“没有。”
“你晚上没有睡着?”
“一分钟也没合上眼,可以说彻夜不眠。伯吉斯把各种各样的问题都寨进我的脑袋里了。”
默娜叹了口气,然后舒适地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上,闭上了眼睛。
“有时,我想你应该换一下工作,”她懒洋洋地说道,“这样,你的紧张情绪就会松驰下来。”
“最糟糕的是我对其它工作没有一样在行的。”
“你是一个优秀的飞行员,无论哪家航空公司都会雇佣你的,他们还求之不得呢!”
他没有再说话,片刻后默娜又睡着了,她长长的秀发散落在他健壮的胸脯上。
金对布鲁克教授神秘地死去和实验室的毁坏又盘桓了许久,但始终找不出答案。阳光透过窗子射了进来,他决意不再思索这些不属于他职权范围内的事,强制自己睡上一觉,但他所作努力都白费了。
他们欢快地泡浸在游泳池水里,这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不久,电话铃声中断了他们在水中的戏耍,把金拖回到他要逃避的现实。
这是伯吉斯打来的电话,他脆弱的声音似乎在向他哭诉。
“他们要叫您去。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已经议论过那件事,所以事前我给你打一个招呼。”
“什么倒霉事要叫我去?”
“验尸。为了这事,奥哈拉少将把各部门的头头都召了去。他们说布鲁克的死,是由于某种东西烧坏了他的大脑。”
金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您说什么呀,伯吉斯。什么东西能烧坏一位化学家的大脑?”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解释得通。金,请您不要说起我昨晚的想法,至少在条件末成熟之前,请您保持沉默。”
“遵命,教授。但您的朋友斯克利……您能保证他不会说出去吗?”
“他是我的老朋友,我绝对信任他。”
金挂上了电话。
在默娜的埋怨声中,他穿好了上装。他在穿裤子时,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是奥哈拉少将打来的电话,命令他立即回去。
阴郁和不安笼罩着整个大厅。空间控制中心各个部门的头头,都在听取茫然若失的莫里斯博士的报告,他本人对这种现象也无法……
“从科学的含义来说,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因此无法使诸位得到满意的解答,我相信至今对诸位都是一个谜。不过,对布鲁克的尸体解剖后,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无可争议的,他的死是由于大脑烧伤后引起的。”
与会者沉浸在一片惊愕的沉默中。
医学博士继续说道:“虽然我对发现这种现象的秘密不抱任何希望,但我仍然仔细地检查了被毁坏了的实验室,想从中找到某种产生这种神奇观象的东西。”
“博士,您为什么这样积极地去搜查呢?”奥哈拉少将问道。
“诸位,请稍加思索一下,就会明白其中的奥妙。一个人的大脑在他的脑壳里,怎么会被烧伤呢?假如有一股强大的电流,也许会产生这样的结果。不过,这种假设是不切合实际的,不存在这样的电流。”
“博士,您怎么能一口咬定就不存在这股电流呢?”金犹豫不决地问道。
“如果真有这股电流存在的话,为什么他的头皮和脸上的皮肤都不留丝毫的痕迹呢!电流的灼伤,首先是在人体的外部,然后才进入人的大脑。布鲁克脸上的皮肤,脖子上的皮肤和头皮都没有被烧伤的迹象,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没伤着。相反,他的大脑倒被烧坏了。诸位,谁能解释这种现象呢?反正我是无法解释的了。”
伯吉斯显得六神无主,他的双目比以往更酷似老鹰的眼睛了。他干涩地说道:“博士,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是说有人认为布鲁克之死,是因为电流从脑壳里烧坏了大脑,是这个意思吗?”
“您说的不错。的确是这样,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电流在人体外部不留下任何伤痕,就进入脑壳,竟把脑子烧坏了的。”
大厅里响起了一阵低声细语的嗡嗡声。
金向大家问道:“我们暂且不谈关于电流的假设。我们现在再想一想,世界上是否还有另一种方式,在人体外部不留下任何伤痕的情况下,只烧坏脑子的现象,就象布鲁克教授那样?”
“我可不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东西。”博士答道。
“少将呢?”
他对金看了一眼后,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见过象布鲁克那样死得离奇。”
金慢慢地转过身来,对伯吉斯问道:“那末,您呢?教授。”
“我也得不出合乎逻辑的解释。”
布鲁克之死像幽灵一样在人们的脑海里萦回,可谁也不敢作出正面的回答。尤其是金,他事先已向伯吉斯作过保证,因此他更不敢直接把他的想法谈出来。
最后,还是少将本人无可奈何地说道:“诸位,我们有责任弄清布鲁克的死因,大家都知道布鲁克教授是第一个对火星尘埃进行分析的人。他的死是否与他的实验有关,和分析火星尘埃有关呢?”
金本能地朝伯吉斯瞥了一眼。
伯吉斯回答道:“正因为我们对布鲁克的死全然无知,所以我打算亲自来做他生前未做完的分析。”
大厅里发出了一阵议论。有人用好言劝阻教授,但没有人对火星尘埃做试验提出具体的办法。
最后少将说必要时召集总统顾问们开个会……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伯吉斯低头无语,内心却焦虑不安。他正准备离开会场。这时,他发现金依旧坐在那儿。
“大家都走了。”伯吉斯哺哺地说道。
“您什么时候开始做实验?教授。”
“今天晚上。我必须把一切准备妥当。”
“如果对您没有什么不便的话,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参加……”
“您?”
“是我。默娜和我一阵,对您抱有深厚的感情。从个人的角度来说,我讨厌您,因为您曾想把默娜变成科学的奴隶。您憎恨我,因为我把默娜从您的手里夺了过来。我赋予她新的生命,教她怎样生活,我要使她和其她女人一样过上幸福的生活。但这并不妨害我对您的科学、您的勇气和您的坚忍不拔的精神表示敬佩。”
“这些,我都看到了……”
“此外,您需要帮助。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发生和布鲁克同样意外的情况,起码要有一个目睹者吧。”
“金,您也会成为那种奇特力量的牺牲品的,或许是放射线,或许……不管是什么玩意儿吧。您想过没有?”
“我保证不靠近火星尘埃,更不会撞上它的枪口的。”
“那很好。也许这次实验完以后,我们共同的命运……九点在我的办公室见。”
伯吉斯大踏步地离开了大厅,把金一个人撇在那儿。
金忐忑不安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决心对布鲁克的死弄个水落石出。使他深为痛心的,是如果布鲁克的神秘之死是由于他把火星尘埃带到地球而造成的,他将后悔一辈子。
室外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从透明的控制室里传来了一个声音:“上校,您的电话。”一个警卫对他说道。
他想大概是默娜给他的电话,他迟迟不归引起了她的焦躁不安,但他听到的则是男子的声音。
“您是金吗?”
“我是金。”
“我是柯克帕特里克。”
“您有什么事吗?”
“我和财团董事们商谈过您令弟发生的那件怪事,但他们坚持非要买令弟造纸厂不可。不用说,我也把您我之间接触情况告诉了他们,我还对他们说,为了解除您的疑虑,放弃购买令弟造纸厂的想法。”
“他们是什么意思?”
“金先生,他们都是出色的企业家。他们根据我提供的材料,通过调查部门的侦察,发现某些也许能解除您怀疑的线索。”
“您能告诉我吗?”
“暂时不能告诉您。这仅仅是线索,但是您是应该知道的。不过,我们发现的线索,至今也未得到证实,没有证据。如果您要使用法律手段,至少,我们是不会欢迎的。”
“您说了半天,却不想把实情告诉我,您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呢?”
“请您不要发火,金先生。我答应过把消息告诉您,一俟购买令弟工厂的事宜最后决定下来,您就会知道了我们是您么干的了……”
柯克帕特里克粗暴地向金道别,并挂上了电话。
冥思苦想的金朝汽车走去,然后驱车回家。
一件事没完,另一件毕接腥而来,扰乱他思想的各种乌七八糟的事,差一点儿使他的大脑爆炸开了……
第八章
实验室里灯火通明,精致的仪器、试管和显微镜,在强烈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教授,您一定要做这项实验吗?”
听到金突如其来的发问,伯吉斯缓缓地转过头来。
“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教授说道,“如果真有某种危险的话,我绝不能让我的助手们拿生命去冒险。”
“既然您决心已下,我也不再阻拦您了。我留在这儿,就在桌子那儿。假如有什么异常现象或者不祥的征兆,您就丢下手上的活,赶紧喊我,我会把您救出去的。”
“好,金。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布鲁克教授做过些什么实验呢?”
“一些最基本的实验。弄清火星尘埃的密度、比重和温度,以及用多少水才能溶解火星地面的尘埃。当然,我不清楚布鲁克教授的实验做到了哪一步。我仔细检查了他的记事本,但得不到任何说明。”
金坐在一张金属桌子的后面,抽着烟,看着二十步开外的伯吉斯。他拿起几只试管,掺上一些液体,在他的身边放着一本记事本和一支圆珠笔。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些火星尘埃。”教授说着便拿起一个小巧的铅盒。
他戴上胶皮手套,从铅盒中取出一个几乎无法看清的小盒。
“火星尘埃在那个小盒子里吗?”
“微量的尘埃,几乎不到二克……对我的实验来说,已经够多的了。”
“您首先做什么试验呢?”金问道。
“密度试验。现在,请您别再说话。”
金狠狠地吐了一口烟。他憎恨那个人,这纯粹出于个人的原因。尽管如此,他对他的非同凡响的才智和顽强的性格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看着他默默地、顽强地工作,在记事本上挥笔疾书,不时地微微变动站立的姿势。
他发现从实验开始到现在几乎进行了一个小时了。
伯吉斯长叹一声,向后倒退了一步。他疲倦地用手揉了揉眼睛,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
“您感觉怎样?伯吉斯。”
“很好,就是有些累。”
他挑了一个早已准备好了的容器,又重新专心致志地工作。
时间在缓慢地过去,这对一个冷眼旁观者金来说,有些难以忍受了。
突然,伯吉斯一个猛烈的颤动,一只玻璃容器掉落在地,被打得粉碎。他却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工作台前。
金局促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伯吉斯。”
教授没有回答,他在记事本上写下了他的一项发现。接着他开始接连不断地书写起来。突然,他停笔不动了,好象已经写完似的。
“教授!”
金从椅子上站起来。
伯吉斯嗫嚅着说道:“腺嘌呤!”
“什么?”
“我的天?”
他痛苦地双手抱住脑袋。金一个箭步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把他转过身来。
伯吉斯教授圆瞪双眼,瞳仁一动也不动,仿佛在他停滞的目光里出现超脱世界的幻觉。
“伯吉斯!”金喊叫道。
教授的眼珠蓦然转动起来,他死死地盯着上校,好象从瞳孔里发出一道弥留时的寒光。
“我把您救出去!”金急切地说道。
他使劲地把伯吉斯拖离开工作台。
“你别碰我!”教授咆哮道。
金不理睬他的吼叫,踉踉跄跄地把教授从工作台拉开。
“放开我!我看见了他们……我明白了……现在我明白多……他们不是‘什么’……”
金摇摇晃晃地把伯吉斯拖到门边,差点儿撞在金属墙壁上,他从未想到教授有那么沉。
“胸腺嘧啶?”伯吉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不懂……什么意思?”
“伯吉斯!”
教授转身对着金。他的神态令人惊恐,脸部痉挛,双目如同迸发出火星的玻璃球。他拔出拳头,向金猛然一击,把他打出几丈开外,趴在地上了。
金惊骇地站起来,手足无措。这时教授转身向工作台走去,金拦住了他的去路。
“伯吉斯,真对不起……”
金猛挥右手,结实得象石头的拳头,打在教授的颚上,这一击是如此的沉重,教授顿时失去了知觉。
金由于使劲过猛,觉得右手疼痛难忍,不时地抚摸着指关节。
他走近工作台,只见台上试管盛着无色的液体,他想也许是水吧。在试管底部的两粒微小尘埃吸收了水分,看起来有点儿胀大了。
金转身走到昏迷不醒的教授身边,他仍然不省人事,两只眼睛睁得更大了,仿佛在他身上只有两只眼睛才证明他还活着,还充满生命的活力。
突然,怪事发生了。
首先,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它是那么的遥远,似乎从他自己大脑里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逐渐变成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声响。
他镇定自若,全神贯注地要从大脑里发出的声音中得出某种印象。但这种声音却逐浙增大,使他的脑袋疼痛欲烈,如同一把利剑刺在他的太阳穴上。
虽然他获悉了这种奇怪的声音,但他不知道怎样具体地用语言表达出来。
他忍着疼痛,激动地咒骂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在他的大脑深处,突然出现了一个名词:“腺嘌呤!”
他明白了。
疼痛不断地加剧。他跌跌冲冲地向后退去,伯吉斯则在叫嚷。金一把抓住教授往实验室的门跑去。
在他的大脑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喊叫:“不……胸腺嘧啶………是胸腺嘧啶……!”
他拖着教授,用窒息的声音喊着教授的名字。
他朝后望去,向在强烈灯光下闪烁着光芒的实验室瞥了一眼,他的目光落在放着两粒尘埃的容器里,这二粒尘埃膨胀得象两只网球,呈现一种暗红色。
他迷茫地看着这两粒尘埃。他知道随着试管里液体的减少,尘埃还要不断地增大,现在在试管和尘埃之间连半个大拇指都容纳不下了。
他惆怅地注视着最后剩下的液体是怎样被火星尘埃吸收掉。
他是这样的惊奇、愕然,以致没有注意到伯吉斯从地上站了起来。教授僵立在那儿如同一块木板。当他靠近金的背后时,僵硬的躯体尤其显眼。他戴着手套的手扼任了金的脖子,用尽全力紧紧地扼着。
金疯狂地挣扎,他要么摆脱掉这条绞索,要么在他的手里丧身。他的肺部空气越来越少,几乎快要爆炸……
他把手伸到背后,抓住伯吉斯的头发,朝前挥去。教授从他身上飞过,猛烈地撞在远处的地上。
金仰靠在墙壁上喘息。
伯吉斯又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僵立着,在他那痉挛的脸上,显出一种停滞、可怕的神情。
这时,金的头脑里闪现出一个清晰的念头。
“打倒他……要打倒他。”
他象一只猛兽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腾空扑击。伯吉斯则捏紧两只宛如鹰爪的拳头,朝金走去。
金发觉他已不再是他自己,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他竭力要弄清楚他应该干什么,但他感到已很难驾驶自己了,当教授离他只有三步运时,他再也顾不得其它了。事实上他已成了准备搏斗的另一个人了。在他的脑子里顿时出现一道闪电似的光亮,以往从未见过的怪人和水光山色都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时伯吉斯猛扑在他的身上,在殊死的格斗中他们扭打成一团。教授再一次扼住了他的脖子,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伯吉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终于使他动弹不得。
金旋即觉得呼吸困难,魑魅魍魉比以往更加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他想他快要完了。这时,一种不以他个人意志控制的神力使他力量倍增,不过暂时还是伯吉斯占了上风。
在他脑子中各种离奇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接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忽然,他和过去一样明白事理了。作为一个人,他对死的不安远远超过刚才亲身体验过的死亡了。
在他的眼前,他看清了一张痉挛的脸上,鼻涕唾液横流,眼睛突出,充满了敌意……
突然,伯吉斯的眼睛转动起来,成了两只卫生球,他颤抖地吼叫一声,放开了卡在金脖子上的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他蹒跚地往后退了几步便栽倒在地。他又勉强地站了起来,一边咆哮挣扎着,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
这时,金恢复了常态,他看看伯吉斯的眼睛渐渐地混浊起来,好象眼里蒙上了一层云雾,大吼一声,抽搐着跌倒在地。
金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他想尽快逃脱这场梦魇,但教授却一动不动地蜷缩一团。他俯下身子,心慌意乱垃看着教授。
伯吉斯的确死了,他死得和布鲁克教授一样的惨。
第九章
在奥哈拉少将周围坐满了人。虽然经过长时间的讨论,仍然得不出明确的结论。
最后金说道:“先生们,对这个问题,大家都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产生人身伤亡事故的罪魁祸首就是火星尘埃。我是目击者,我差点儿也成了牺性者。我亲眼目暗尘埃分子吸收了大量的水分,把容器里的水都吸干了,两颗尘埃分子的体积膨胀得比网球还要大……事故就是由此引起的。”
“上校,”少将不满地说道,“您是否想要我们相信,一颗简单的红色尘埃拥有足够毁灭一个人和破坏一座实验室的能力。”
“我不清楚我们称之为尘埃的物质究竟是什么东西,少将,请您相信我,我说的确是实话。该尘埃危及伯吉斯生命时,我曾力图把他拉出实验室,这时我发现好象‘有人’在鼓动着我……似乎在我的大脑里输入了另一种聪颖和记忆力。”
“上校,我担心您的表达能力……”
“嗯……有时,那种不属于我的智慧在我的头脑里唤起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形象,那种形象我从来没见过。但它们已扎根在我的意识里,成了我的回忆,好象我过去的往事。”
“上校,您还记得您见到过的东西吗?”
“记得,但印象模糊……有湿润的野生植物。这种野生植物的外形和大小,似乎在我们的地球上并不存在。所有这一切都混淆在一起,好象一只万花筒。诸位,不知道你们是否听懂了我的意思?茂密的植物和一望无际的沙漠纵横交错,但它们的种类并不多。接着便出现那些奇特的人种。”
这时,大厅里议论纷纷。
“您见过火星人了吗?”有人面带讥笑地问道。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奇怪的是我只看见他们和湿润的野生植物在一起,他们个子不高,但他们的头和他们身体比较未免就显得太大了。他们长得很奇特,但不令人讨厌。”
“这就是您要说的吗?”
“不,还有,少将。那种智慧,就是装置在我头脑里的聪颖和记忆力,使我形成了一种只有我才懂得的概念……腺嘌呤吟,这是其中的一种概念,谁能记得这个名词吗?”
在座的人都摇头否认。有些人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他,怀疑他的脑子是否出了毛病。
“还有一些概念,不过我没有很大的把握。”他继续说道,“我清楚地记得我脑子里有一种东西命令我要打倒伯吉斯……但,差一点儿他把我打垮了。正在这时,在我脑子里的那种东西消失了,使我又想起了我自己。我一想到我自身时,伯吉斯却放开了我,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头。他死的样子,你们大家都看见了。”
大厅里鸦雀无声。金有条不紊地把他的感受如实地向在场的人作了介绍,但有人把他当做神志不清的疯子。
参加会议的一名物理学家说道:“请您说得再具体一点,金。您对这些奇异的现象是怎么想的?”
“我向您发誓,我整天都在琢磨这件事,设法解开这个谜。我又去检查了一下火星尘埃,它们依然装在那个容器里,但里面已经连一点水都没有了。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去看一看。这两颗尘埃原来是红色的,经过那段恐怖时刻后,已经失去了它们原来的光泽了。”
“您对这种现象有什么看法?”
“无从谈起,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不是尘埃,而是一种有生命的物质。”
“上校,您休息一会儿吧……”
“少将,如果您以为我在说疯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生命必定要采取像人的形式?纵令它们与地球的人类毫无共同之处,它们仍可以象智慧生物那样,生存在宇宙中,但他们要比我们聪明得多。这取决于它们的生活方式。植物,也许是由最结实的材料组成的,但谁又能彻底地了解它们呢?”
“金,我们不能从臆想出发,而是要根据已经证明了的无可争议的事实,作为我们判断的基础。”
“诸位要求我谈谈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向大家介绍了。”
讨论越来越活跃,同时也越来越激烈。金不企求在不着边际的、犹如汪洋大海的辩论中能窥见一丝光明。
会议结束后,大家象原先那样离开了大厅,金依然留在那里。
他独自一人走出了大厅,穿过飞行控制中心的大楼后,遇见正坐在汽车里等候着他的默娜。
“亲爱的,今天你来开车吧,这场无益的讨论把我搞得精疲力尽,我要把这一切都忘掉。”
默娜开动汽车时说道:“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也许这样能使你痛快一些。”
“你要我说些什么呢?……我坚信那种火星尘埃是一种神奇的物质,不是我们智力有限的常人所能理解的。”
“你的智力不是很好吗!”
“即使是这样,我的智力也是有限的,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左右事物,而是听命运的摆布!好象那时我并不是我自己一样,当我意识到我自己时,伯吉斯却凄惨地了结了他的一生。他也和我一样,受他人支配的,你等等……这里面有某种的含义……”
“什么?”
“我想……变幻莫测的强大的智慧生物,不仅隐藏在红色尘埃的分子中,而且以微观的形式出观……如果他们控制了人的大脑,就能驱使被控制的人依其计行事……在人类大脑里将产生巨大的……”
“我连你讲的一半都没听懂,假如你认为这对你思考问题有好处,你就继续说下去吧。”
“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的天使,你听我说……我们假设中的智慧生物一旦侵入了地球人的脑子里,我们的脑子远不能抵制这种入侵,但能忍受……我可以说这是一种侵略,粗暴的控制,我还记得当它们侵入我的脑子里的时候,我感到头痛得厉害。如果这两颗尘埃产生的奇特力量控制住人的脑子,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你想想看……这种可怕的力量,如同实验室里的仪器产生的放射线,损害我们地球人的大脑。”
默娜毛骨悚然,她偷觑着金。他的一席话使她不安,使她梦萦瑰牵。
沉默片刻后,她喃喃地说道:“金,据我的理解,你是说火星尘埃的每一个分子都包含有一种能量,不管怎么说吧,是一种……”
“是这样。”
“二号飞船从火星上带回来多少尘埃?”
“大约有两公升。”
“那末……将有几千个那种‘东西’……或许有几亿……”
“完全可能的。”
“大可怕了!”
金没有答话,默娜把汽车开入通往寓所车库的小径,汽车在车库的门前停下。
“亲爱的,别再想它啦!”下车时,默娜劝慰地说道。“也许你休息过来后,会更客观地观察事物的。”
“你是说我现在看待事物不客观吧?”
“纵使你能客观地观察事物,不过疲劳总不能说对开阔你的思路是有益的吧。”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或许明天我用另一种方式去观察事物。”
他们走进家里。默娜竭力设法使他从不安和烦恼中摆脱出来。
第十章
“金,请您告诉我,我们应该怎样对付那些火星尘埃呢?”少将嗖地从坐椅上站起来说道。
“火星尘埃,这是我们给它起的名字。如果它具有某种能量的话,它所引起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所以我曾竭力设法使你们明白这一点,少将先生。”
“金上校,对您的一番好意我不想多说些什么,也不想给您为难。不过,您要知道,您的所作所为已超出了您的职权范围。但我要求您,假如您还有其它类似的想法,切勿向外声张。否则,人们要把您当作疯子来对待。您要明白,我们为了把这些尘埃带回地球,竞化丁一百亿美训”
“我们成功地把灾难带到地球上来,这叫我深感不安。少将先生,我憎恨自己,我将无脸见众人。”
金拔腿跑出了少将的办公室。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心烦意乱,不知做什么才好。他的思想顽固地把他引到使他寝食不安的问题上来。
最后他疲乏了,点起烟,强迫自己考虑其他问题。
过后他离开了办公室,对他的助手说:“如果有人打电话给我,请您到伯吉斯的实验室来找我。”
“是,上校。”
教授的实验室里笼罩着一片劫后的悲凉。金站在盛放两颗巨大的奇特尘埃面前,他自己在劝说自己、说服自己:在那些尘埃里没有生命,它们是无害的。
他拿起盛着水的容器,把水倒入试管内,然后向后退了几步,期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他自忖这两颗硕大的尘埃再次会发出眩目的光亮。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漫不经心地拿起电话。
“我是金。”他说道。
“您是上校吗?有您电话。”
“从外线打来的电话?”
“对,从外面打进来的电话。”
一个急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是默娜的声音,从她焦虑不安的声音中,听得出家里显然发生了某种令他警觉的事情。
“金,他们刚打电话告诉我,说你胞弟遭到袭击……他受伤了。”
“真糟糕!”
“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据目击者说他从办公室里出来时……有人对他开了枪。”
“他还活着吗?”
“他活着,但伤得很重。大家都不敢挪动他。”
“你是说他躺在办公室里?”
“是的,他还在那儿……”
“好吧,默娜,我现在很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挂上了电话。这时,他的眼光落在试管上,他感到全身紧张得战傈起来。
两颗尘埃比他原先往试管里倾注水的时候大了二倍。
他朝大门退去。呈现红色光辉的尘埃发射着闪烁的光芒。
突然他站住了脚,一阵剧痛直刺入他的大脑。视线也开始迷糊不清,象蒙上了一层云纱。
他断断续续地在自言自语,说他要赶到他弟弟那儿,他要跑到工厂去,到大森林里去,到大河里去,他要尽早赶到他受了重伤的弟弟身旁……要亲眼见见一息尚存的弟弟。他思索,他拿定了主意,他要到他弟弟那儿去。他要向工厂跑去,向大河……向大河……向湍急的水流……
蓦地他象机器人那样地走动起来。他径直朝外走去,对间他立正致意的门口警卫瞧都不瞧一眼。
他穿过实验室的大楼,来到三号地下室。一名警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对不起,上校……”警卫对他说道。
金在他的脑袋上狠狠地打了一拳,那个警卫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他打开了沉重的铁门,走进了一间象冰箱似的大厅,大厅里仍保持着地面上通常的温度。
在大厅的玻璃柜里盛放着一只铅盒,在铅盒里装着火星尘埃和岩石标本。
金在玻璃柜前停住了脚步,他击碎了玻璃柜上的玻璃,把装着火星尘埃和岩石标本的铅盒取走。
接着他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助手双眉紧锁,对他上司的一反常态感到惊奇,当他看到金子上拿着的铅盒时,不禁问道:“上校……”
还未等他说完,金向他猛击一拳,把他打晕在地。金这一拳打得这样的狠,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从哪儿来的这样大的劲头。
他用纸把铅盒严密地包好,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然后走出了办公室。他穿过一个挨着一个的控制室。每一个警卫对他的进进出出,都已习以为常,谁也不把他另眼相待或者查问一番。
他坐上汽车,头脑里出现各种捉摸不定的念头,似乎脑袋不长在他的脖子上,而是属于别人的了。他驾驶汽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高山峻岭、丛密的森林、奔腾的大河……
默娜的赛车在工厂办公室旁边的停车场刹住,她下车后用搜索的目光寻找金的车子,但没找到。
默娜果断地走进了工厂办公室。办公室里人声嘈杂,一名秘书截住了她的去路。
“我找金。”她对秘书说道。
“他还没来,我们大家都在等他,小姐。”
“您能肯定他不在这儿吗?”
“他绝对不在这儿,如果您非要见他不可,请您在这儿等他吧。”
“谢谢,他的胞弟情况怎样?”
“很不好。二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在里面。”秘书指着大门说道,“他们要在办公室里给他动手术,听说子弹穿过他身体的部位离心脏很近,所以,不能移动……”
“太可怕了……”
秘书离开了她,又去忙别的事了。
默娜转过身,焦急地站在大门前,她的明亮的大眼睛在广阔的花园里寻觅,这个花园一直伸展到汽车停车场。
这时,一辆汽车倏地在停车场刹住,一个矮胖的人急匆匆地从车上下来。他急忙朝大门走去,刚好和默娜相遇。
“小姐,您是这儿的职员吗?”
“不,我是金的未婚妻。”
“真的!我祝贺您……你的未婚夫在办公室里吗?”
“他还没来,我也在等他。”
“我叫柯克帕特里克,也许您听到过我的名字。”
“金对我说起过您……您是一个财团的代理人,你们不是要买这儿的造纸厂吗?”
“是的。”
她用疑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们不仅威胁约翰尼,而且用子弹付诸于行动了。”
“你们误会了。现在我就把证据拿给你们看,我们抓到了开枪的人。”
“您说什么?”
“我要把详细情况告诉全先生,所以恕我不能多谈。约翰尼伤情如何?”
“他伤得很重。”
“真遗憾……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他没有再说话,神经质地从大厅的一头踱到另一头,象高压锅似的从嘴里吐出烟雾。
十分钟后,默娜瞧见远方开来的汽车,她如释重负似的松了一口气。
“他来了。”她叫道。
柯克帕特里克走到她的身边。
“是那辆汽车吗?”
“是那辆……”
“您大概弄锗了,小姐……那辆车不是朝这儿开来的。”
果然,汽车改变了方向,朝大河开去。默娜迷惑不解地凝望着远去的汽车。
“是金的汽车!”默娜惘然地说道,“他怎么会连他的弟弟都不瞧一眼就走了呢?”
“或许您看错了吧。”
“不,那辆就是他的车。”
“那条路通往什么地方?”
“那是条通向大河的路。”
“要是那辆是金的车,他总不会路过他弟弟的家门而不入,把头往水里栽……”
“很难说不会发生意外的情况。”
默娜向她的赛车奔去。柯克帕特里克激动地喊着,并摇晃着他矮胖的身子跟着她后面跑。
默娜打开车门时,柯克帕特里克嚷道:“如果对您没有什么不便的话,我想搭您的车子一起去,我有要事向金先生禀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们一坐上车,赛车便猛吼一声,象一颗子弹向前方飞去。
柯克帕特里克后悔他没有驾驶自己的汽车
第十一章
金在大河前刹住了车,兴冲冲地拿着铅盒下了汽车。他打开铅盒,细心地看着盒子里的红色晶状尘埃。
他身体僵硬,宛如一尊石像,他的动作机械,如同一架机器人,
他朝河里走去,河水淹没了他的双脚,他麻木地向四周环顾,除了听见远处嗖嗖的风声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对铅盒里的尘埃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猛地把盒里的东西全部倒入河水中。
火星尘埃在水中漂了一会儿,随着流水打了几个旋涡,一下子都沉到河底里了。
他双脚仍然站在水中,可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河水,仿佛他也要钻入河底似的。
最后,他把空盒也扔到水里。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嗡嗡声,这个声音越来越接近了。剧烈的头痛象一把利剑猛烈地刺着他的头部。
他觉得支持不住了,头要炸裂了。他用双手捂着双耳,一阵尖叫声冲破他紧闭的双唇,脱口而出。他跪在水中呻吟着,忽然栽倒在水里,沉入河水中。
默娜打开车门,象一头鹿似的向大河跑去。柯克帕特里克呼哧呼哧地跟在她后面跑。
默娜腾空跃入河中,利索地潜游到金消失的地方。她迎着流水,劈波斩浪,用尽平生的气力向前游去。她终于找到了金.但他已失去知觉,不省人事。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默娜抓住金的头发,把他拉出水面。
她精疲力尽……面前一片漆黑,抓住金的头发的手指不由得松开,金从她手中滑脱出去。
她象一支箭似的钻到水面,喘了口气后又一次潜入水中,游向失去了知觉的金。
她又重新使劲地抓住金。正在这时,她发观了一些奇异的东西,惊骇得差点儿把金放开。
这些奇异的红色东西从河床里缓缓地浮起。默娜凝神敛息地注视了一会儿,原来是些头大身小的人。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头大身小的人疏懒地话动着身子,随着流水一起漂荡。
默娜惊恐万状,拼命抓住金往水面上游。幸亏站在岸边的柯克帕特里克笨拙的双手抓住了金,帮她把金拖到岸上。
他们把昏厥过去的金放在地上。
柯克帕特里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只海豹,喃喃地说道:“他还活着……”
“那儿下面……”
“您没听见我说他还活着!”
“那些人……可怕极了……”
“您在说什么呀?”
“他们成百个……难道您不明白吗?”
“您神经错乱了,小姐。”
树克帕特里克弯下身,给金做人工呼吸。默娜如梦初醒地惊叫一声。使劲地掰开金的嘴,把她的嘴凑到他的嘴唇上进行呼吸。
终于金苏醒了过来,他强壮的躯体也开始动弹了。不一会儿功夫,他已能眨巴着眼睛,欠起身子,但却想吐。
柯克帕特里克混身哆嗦。
“既然不会游泳,还往水里跑。”他抱怨着说道。
“先生,金游得象一条鱼那样好。”
“可是,他怎么游得那么笨拙,差一点儿淹死?”
“不知道……要是您看见我在水下见到的……”
“您又在说疯话了。”
“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也许等金恢复过来,他会把这一切告诉您的……金!”
金恐惧惶惑地看着她。
“默娜,我怎么啦?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儿是一条河……在你弟弟工厂附近。”
“工厂……我来到……天哪!我的弟弟。”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默娜喘息着说道:“等一等!您给我说说你在河底看到了什么东西。”
“以后我再告诉你,约翰尼怎样了?”
“医生们正在给他动手术。你听我说,金……”
他们蓦地听到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三人吃惊地扭过头来,凝望着从河岸高处象瀑布奔腾而下的流水,泡沫飞溅地倾注入河。肮脏的废水宛如涨潮的悔水,一瞬间覆盖了整个河面。
柯克帕待里克不满地说道:“真是疯了,他们是怎么搞的!竟把纤维素的废水往河里倒,难道净化器出了毛病?”
“默娜,你搀我一把……我要上约翰尼那儿,我的腿站不住……”
“金,你为什么往河里跳?”
“什么?我往河里跳!我记不得了……我不知道……”
“你们工厂把废水排入河内,当局将要罚哪们五十万美元。”柯克帕特里克盯着流入河里的废水,气呼呼地说道。
他俩都不理睬他。那条河逐渐成了一缸有毒的脏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金重复着说道,“我只记得我又重新呼吸到了空气。”
默娜犹豫不决,她不知道是否还应该问他在水底下看见的东西。她寻思片刻后,觉得此刻不是时机。就搂着金的腰,微笑着说道:“我们走吧,约翰尼要是恢复了知觉,他会很高兴见到你的,我们将能和他在一起。”
默娜和金并排着往回走,柯克帕特里克在后面跟着他们。由于职业的原因,柯克帕特里克对往河里倾注污水局促不安。
“他们的净化器有问题。”他责备着说道,“这些蠢才……哎呀!那是什么呀?”
突然,充满超级泡沫的旋涡越来越多,一些奇特的红色东西在旋涡中打转转。
柯克帕特里克惊愕地凝视这种捉摸不定的东西,他从末见过那种玩意儿。他想不可能是鱼,世界上没有那种大头的鱼,但……这又是些什么东西呢?
不管那是些什么东西,无疑它们都已死了。工厂有毒的废水把水中的各种生物都杀死了……
但那绝不是鱼。
“该死的!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大惑不解的嘟囔道。
水流把已死的东西带到河的下游。这些东西渐渐沉入河底,一会儿全消失了。
“我要是把眼前目睹的现象告诉别人,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我呢!”柯克帕特里克向工厂走去时,嗫嚅着说道,“这些东西,只有我看见了。”
没有人会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其原委。一家拯救出来。造纸厂的净化器出了毛病却把人类从死亡的威胁中
医生说道:“他还能活,但需要时间,因为他动了一次非常复杂的手术。”
金叹了一口气。
“哈丽丝小姐,我现在想跟警察谈谈。”
女秘书点点头。柯克帕特里克急忙阻止道:“您等一等。一个小时前我就想跟您谈一谈这件事。”
“我弟弟的事比其它的事更为重要。柯克帕特里克,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要合情合理的。否则,我要把你们淹死。”
“我巴不得早点淹死呢!为您我的肺呛得够呛,您就是这样来感谢我?我们不谈这些。我们抓到了向您令弟开枪的人。”
“什么?该死的柯克帕特里克,您为什么到现在才跟我说?”
“喂!朋友。一个小时前我就想跟您说了。”
“那末,您就直截了当地说吧。”
“这个人叫弗拉纳根。那个家伙……悠弟媳常常叫他伯尼。”
“我的弟媳,伊洛娜?”
“据我所知,您只有一个弟弟吧。”
“我不明白……”
“金先生,弗拉纳根是您弟媳的情夫。”
金目瞪口呆地僵立在那儿。他的大脑几乎反应不过来。
“柯克帕特里克,您不要把这件事弄得复杂化了。一个头脑健全的人绝不会相信这是情杀。”
“绝对不是情杀。相反,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明谋。我们的侦探对您的弟媳经过周密的调查,但找不到足够的证据来抓弗拉纳根。他对令弟开枪后,我们才抓他,不过为时太晚了,造成了不应有的损失。”
“如果您说的是事实,这比简单的不忠要肮脏得多。”
“是啊!谁区不会对此提出异议的。您的弟媳和弗拉纳根打算卖掉纸厂,弄点现款。您是知道的,谁也不会对卖掉一家造纸厂有什么介意。当您插手这件事的时侯,他们害怕了,如果令弟不卖……他们就决定杀死他。遗孀将能继承属于她的一部份遗产。这样,大家高兴,不过,只有令弟倒霉。”
“柯克帕特里克,谢谢您直言不讳地把情况告诉了我。”
“老实说,我只是向您详述了一些事实。就此而已,别无他意。”
“警察知道这些情况吗?”
“在这个时候,警察肯定了解这儿发生的事情。我指示我们的侦探把这些情况密报警察当局,并把弗拉纳根连同他的罪证交给他们。”
“柯克帕特里克,我再次谢谢您。”
“希望您重新考虑出卖工厂的问题。”
“我们要等我弟弟恢复健康再淡这个问题。”
“当然啰!不过,您得注意修理净化器。我们不想为了向河里倾倒污水,再付几百万美元的罚款。”
“柯克帕特里克,现在请您不要用这个向题打扰我。”
“不过,请您解释一下,我在河边看到的……”
他们压根儿没理睬他,柯克始特里克看着他们从他弟弟的办公室消失了,他多么想向人倾诉在肮脏的泡沫中出现的奇特现象。
可是,谁又会相信他说的话呢?但他多么渴望想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又怎么会在一家造纸厂里排出的污水中出现。
他耸了耸肩膀,朝警察走去。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本人便是人类受到威胁的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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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死亡曲 | 西德尼·范·西奥克 | 《死亡曲》作者:西德尼·范·西奥克
陈光如译
序
自从人类有智慧以来,就有了“永生”的念头。自从第一个猿人翘首星空,这种欲望便表现在无数的人类宗教信念之中。下面的故事讲述的就是一个具有高级思维能力的星球人种怎样妄图通过牺牲别人以求得其自身的“永生”。它不仅对“永生”提出了奇特的阐述,同时也使我们认识到“永生”的真面目。
一
散发出腐烂气味的枝叶像雨道似地覆盖在塞满了落叶的溪流上,傍晚的空气潮湿而且难闻。地面长满了各种野生植物,苍葱翠绿,间以鲜红乌黑,枝叶交掩,藤蔓纠纷。维隆斯从飞行器上俯身探看,在溪流下游一公里左右处,他发现溪岸旁泥滩上有一串杂乱的脚印。脚印的尽头,他看到5个赤裸裸的土人躺在岸边,四肢张开,憔悴不堪。维隆斯慢慢地飞近他们,打量着他们熟睡的面孔。一个鼻子,两个鼻孔,下唇垂着紫色的丝绸状纤维肉膜。其中有两个还抱着几校长着黄色野果的树枝,野果已经被吃掉不少了。维隆斯轻轻飞过,5个土人一动不动。
看来他们确实又聋又哑,正如飞行探察组报告中说的一样。维隆斯驾着飞行器着了陆,手持电击枪走了过来。土人们依然毫无动静。一年前,飞行探察组在寺院附近发现了他们,当时还有12个,其他地方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现在维隆斯却只找到这5个。看他们饿成这个样子,估计活不上一年了。
维隆斯耸了耸肩:物竟天择,适者生存,不适者亡嘛。所幸者这些人对我们毫无威胁。他又登上了飞行器,猛一抬头,高处五彩缤纷,映人眼帘,寺院座落在又高又陡的方丘之顶。在这样一个荒蛮之地,丛林世界,居然会有如此充满诗意的圆石柱和连拱廊建筑物,简直是个奇迹——它的建筑艺术,远远越出了它所处的时代和地方而超然子立。“夕照晖映之下,它犹如一团淡黄色的火焰。
维隆斯又耸了耸肩。赫勒已经为宇宙间各种可能性感到兴奋不已了。这位身材修长的教授研究的是关于银河进化动力和宇宙意识的理性模式。谢天谢地,维隆斯的责任上不过是确保两位教授和他们的助手们在这一年内安全无恙而已。
维隆斯在暮色中飞回营地。正吃着晚饭时,两位教授来了。鲍尔斯基长着一张圆脸,秃顶,焦急地皱着眉头看着他。赫勒的样子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清筋浮凸,咄咄逼人。
“我想,我们可以计划一下明天对那些寺院庙宇的首次考察吧。”赫勒说。
维隆斯不悦地说:“教授,我看不必着急。我们有一年的时间呢!”
“从宇宙发展的整体来说,这只不过是一刹那时间啊!你去了两个小时,看见那些土人了吗?”
维隆斯倔强的下巴绷得紧紧的:“我发现上游处有5个土人在那儿睡觉。”他伸出手,制止了赫勒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问话,说道:“没有,我没想跟他们对话。好了,现在我正在吃饭,然后我要睡一会儿。明天的事儿明天再打算吧。别着急,慢慢来。”
接着就发生了争论,但维隆斯执拗不为所动,最后赫勒只好怒气冲冲地离去,鲍尔斯基跟在他后面。
夜幕降临了,维隆斯在暮色中巡视了营地的防卫线。据报告,这里附近有一种凶猛的类猴出没,常在丛林中蹑手蹑脚地来去无踪,并会主动攻击人。但维隆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像。他回到帐篷里,躺上吊床,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每到一个新的世界,最初几天他总要失眠。
正当他终于迷迷糊糊地快要入睡时,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悠扬哀怨的乐声。他一骨碌地坐起身来,跳下吊床,冲出了帐篷。在这荒蛮之地,是谁在吹萧弄笛呢?
赫勒和鲍尔斯基也出现在他们的帐篷前,助手们也出来了。“难道是那些土人?”
“声音是从方丘上发出来的,”赫勒断言道,“而且,所用的乐器既非木管,也不是芦笛,而是金属的!”
“土人会有金属的笛子?”
“我是根据音质判断的。你看见他们时,他们手里有什么乐器吗?”
“什么也没有。”说着,维隆斯缩回到帐篷中,把他的电击枪拿了出来。“我去看一看。我回来以前,谁也不许离开这儿。”
赫勒在他身后哇哇大叫,但维隆斯头也不回。他快步向溪流走去。双月当空,明亮皓洁。他早先发现土人的泥沼已空无一人,只有一行新添的足印沿溪而上。走了约半公里后,在一个陡峻的峡谷前,足迹消失了。维隆斯仰望着方丘上的围墙,高处笛声乱响,他顺着被流水冲蚀得厉害的石块,沿着峡谷,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
他登上了丘顶,只见隔着洒满月光的石头广场,有一个长长的柱廊,他握着电击枪,蹑手蹑脚地穿过广场,走向广场另一头一个围着高墙的院落,笛声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突然,冷不防地,他发现院子上空有一个隐约可见、蓝白二色的光环。他急忙停住脚步,但是可能已经暴露了。他连忙潜入围墙的黑影里,抬头只见那薄雾一般的蓝光在院落的上空飘荡。笛声仍然在无精打采地响着。
维隆斯侧身顺着围墙悄悄地移动,绕过一个墙角。这里本来可以看得见院子的入口的,可惜,一扇结实的石门挡住了他的视线。
维隆斯盘算了一下,然后快步闪身躲到一个石柱后面。探察组曾经侦察过这个寺院,认为这个寺庙建筑群里既无人迹,也无人工制品。可是现在他却遇到了金属的笛声和神秘的幻影。怎么回事呢?维隆斯百思不得其解。他蹲了下来,院子上空的光环仍然轻盈隐约,笛声仍然不成曲调。
一个小时过去了。维隆斯站了起来,使劲地跺着麻木了的双脚。他可不想就这么蜷缩蹲伏着度过他在这个行星上的第一个夜晚。他穿过月光如水的广场,大步跑下峡谷,返回营地去。
笛声在夜空中索绕。维隆斯凝视着黑漆漆的营房,陷入了沉思。显然,在这个行星上存在过两个种族——一个是那些土人,由于现实的种种原因,这个种族正濒于绝灭;还有一个就是那些创建了这个寺庙建筑群的种族。根据探察组的报告,这个行星的表面上散布着约有好几百年历史的大弹坑,可能是过去发达的文明社会的核爆炸造成的。因此,有理由推断,正是曾经创造了那样高度文明的那个星球种族创建了这个寺庙建筑群,只不过他们在进行末日圣战时忘记了把它摧毁而已。这种推测是完全合乎逻辑的。但是,是否同样可以推论说,这些士人正是同一个种族的残存的后裔,由于长期在山林里近亲乱交而逐渐蜕化以至濒于绝灭了呢?
第二天早上,维隆斯刚走出帐篷,赫勒就迎上来预备吵架了。维隆斯把他昨天下午在溪边和晚上在丘顶看见的情形简单地说了一下。“探察员们也进行了一些夜间探察,但疏忽了某些极有本星球特色的夜间情况是完全可能的。反正不管怎么样,现在轮到我们来跟这一切打交道了。”
“那么,显然我们必须与那些土人建立联系。事情很清楚,他们知道这里有一些藏有人工制品的地方,而探察组却没有发现这些地方。而且要快,因为,正如你所说的,他们已经快绝灭了。”
确实如此。
“好吧,教授,挑几个人,我们试试看跟那些士人来一次会谈吧。”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深深的泥泞中拖着双脚来到了土人聚留的泥沼地区。拖泥带水的劈啪乱响并没有惊醒熟睡中的土人,他们只不过抽搐了几下肌肉。赫勒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这时候,有一个土人翻了个身,张开了惺松睡眼,唇上的肉膜微微颤动着。还没等赫勒讲完他的开场白,惺松睡眼又闭上了。小内文斯蹲了下来,说了几句他从美洲大学体系里学来的宇宙人通语,得到的反应是鼾声大起。
赫勒发怒了:“他们是不是故意要惹我们生气?”
维隆斯却心中暗自沉吟:“跟探察组发现他们时的反应完全一样——也就是说,毫无反应。唔,天黑以后,可能会有点儿反应。”在那些憔悴消瘦的肌体上,维隆斯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只有致命的昏睡。
“啊,显然他们快饿死哩。可为什么会饿死呢?你们看,这不到处有现成的浆果和野果吗?你们看,这不——”
“我就是没看见那些金属笛子!”
赫勒那双桀骛不驯的怪眼四下扫射,土人们除了一身泥污的毛皮外一无所有。“不过,队长,昨晚正是他们的足迹把你引上了那方丘之顶的呀。我们立即派两个助手上那儿去找找吧。”
维隆斯马上一句话顶了回去:“今天,没有我亲自指挥,谁也不许擅自离营瞎闯。”
看来,无论是这几个土人,还是周围的环境,似乎都没有什么危险。不过,如果现在就轻信这表面上的一切——或者轻信教授或助手们的判断,那都未免为时过早。
“这样吧,两个方案:或者我一个人带一个助手留在这儿,或者我用飞行器把你和鲍尔斯基送到丘顶上去作首次考察。你可以挑一个。”
赫勒踌躇了一下,选择了第二个方案。于是,维隆斯就和两位教授一块儿起飞了。近晌午时分,长空晴朗,寺庙建筑群沐浴在阳光下,圆柱和拱门雍容优雅。按照赫勒的吩咐,维隆斯驾着飞行器绕着寺院兜了一圈。他们飞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广场、柱廊和内院。寺庙座落在这些广场、柱廊和内院之间,一座比一座雄伟、高大。寺院的最高处是一座巍然矗立的圆顶大庙,楼阁玲珑,上齐浮云。虽然经历了好几个世纪,仍然完美无损,金碧辉煌。
“队长,昨天晚上你追踪的笛声是从哪座庙里发出来的?”
维隆斯迅速地把飞行器调了个头。然后降落在一个广场上。矩形的内院空荡荡的。赫勒用很不满意的目光巡视了一番,说;“这里显然没有任何可以搬得动的东西。”
“没有。”维隆斯表示赞同。只有尘土和一扇半掩着的石门。
在寺院的其他地方也没有发现什么别的线索。三个人在大殿内走着,靴跟发出清脆的滴答响声。淡黄色的拱门显得十分高大,光滑的石阶显得十分坚实,玲珑浮凸的巨大的圆穹显得异常寂静。相形之下,这三个人又显得十分渺小。他们走出大殿,登上了庙宇高处,整个寺院在他们脚下一览无余。方丘以外,是莽莽丛林,花红叶绿,云缭雾绕。西面的地平线上,一个巨大的深坑隐约可见。
维隆斯意犹未足地细细审视着光洁如新的粉黄色的石面。对于这个建筑物的完整无损,对于这儿的空无一人,探察报告已经使他有了思想准备。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连这石头上都没有人走过的痕迹,这墙上也丝毫没有磕过碰过的痕迹。
“我想这庙根本就没有启用过!”
“正是这样!”赫勒敏锐地评论道。他的越来越兴奋、激烈的情绪表明他正在形成一个观点。“这个寺院正如我看到探察照片时所猜想的一样,这是一个标志!”他指了指周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石雕世界:“队长,你想一想——这宏伟壮丽、富丽堂皇的建筑,这巧夺天工的对称和比例,而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有计划地全部被摧毁——”
“你是说所有原来放在这儿的其他人工制品都被摧毁了?”
“不,我是说,这个行星上其他每一个建筑物都被有意识地清除掉,这样做是为了使我们能集中研究这一组建筑物而不至于分散注意力。”
维隆斯没有理会赫勒溢于言表的激动情绪,走下了石阶。
但鲍尔斯基显然为赫勒的兴奋打动了。
“会不会由于战争的爆发而使这个寺院没有来得及摆设布置起来或者启用呢?”
“可能的。可能的事情何其多也。而且,我们还看见了几个土人,他们有金属的——我们猜想是金属的——笛子,还有一大堆空空如也的石头建筑物。”
“这就够了。”赫勒把下巴一扬,于脆地说,“今天晚上,等那些土人醒来时,我们再来观察他们。当然啰,队长,你跟我们一块儿来。”
维隆斯咬了咬唇,说:“好吧。”他领着两位教授回到了内院,四下看了看。这儿既无上盖,旁边也没有高大的建筑。“我们只需天黑前到这儿来等候就行了,那些土人可能会感到有威胁而对我们加以攻击的。”
“这倒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睡觉的地方也没发现有什么武器。”
“是呀,可也没发现有什么笛子。”
“那我们还有电击枪呢!”赫勒争辩道。
三个人回到了飞行器上,起飞了。飞行器在空中略事停留;夕阳晚照,方丘顶上,寺庙建筑群浮摇飘渺,闪烁生辉,更显得神秘莫测。
二
黄昏时分,他们开始沿着营地附近的一条溪谷上山。夜幕降临时,他们已经手握电击枪,蜷身隐藏在庭院的角落里。鲍尔斯基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赫勒的喘息声是沙哑的。两个月亮却没有升起来。
忽然,他们听见了赤足在石地上走路的声音。第一个土人出现了。他在院门停了下来,骨瘦如柴,驼着背,呆滞迟钝的目光投向了这几个陌生人,唇膜微微颤动。他神色紧张,有所戒备地闪身走进院子,在他们几个人对面蹲了下来,一面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一面举起了一只开岔的手。
他手中拿着一根装饰华丽的笛子,金属的笛管精楼细雕,光泽如新。土人扇动鼻孔,开始吹笛子了,唇上的纤维膜起伏飘动,笛子发出了一阵不成曲调的哀声。
其他几个士人也进来了。5个土人都已到齐,都弯腰蹲在那儿,混浊的目光盯着几个外来的陌生人。他们都拿出笛子来胡乱瞎吹,又黑又脏的口涎挂在掀动着的唇膜上。但这时候维隆斯却没怎么注意他们的呕心样子,因为,随着笛声,庭院里出现了一个——幽灵!
它像一团光云,越来越亮,柔和的亮光洒满庭院,笛子也熠熠生辉。维隆斯看着瘦骨嶙峋的手指漫无目的地上下捂着闪光的笛管上的笛孔,笛声既无节奏,也无旋律。
但是,随着这嘲喧的笛声,光云中间出现了一个单薄纤细的幽灵,它逐渐显示了轮廊,比地球人和土人要高一些,但样子和比例却差不多。朦胧的幽灵焕发出微弱闪烁的蓝光,洒满了院落,全身仍然裹着刚出现时的那团光云。它在蜷缩成一团的土人面前弯下腰来,伸出两条蓝光似的长臂,团身自抱,凝为一体。然后又抖脱长臂,轻旋漫舞。忽而抑腰半折,升上半空,忽而纵身往后,如一轮光环急旋,在院子里游荡,毫无阻挡地穿透周围观众的肉体,光带般的肢体明灭不定。
笛声此起彼伏。幽灵直立在院子中央,光带环身盘旋摇曳。维隆斯身不由己地被吸到那光云的旋涡中去,不禁神魂颠倒,满目星斗。这时,头一个月亮已从院墙外升起。庭院中央的幽灵越发光辉灿烂,清晰可辨。并且又变换着模样。
它变成一团火焰,有着火舌般的臂膊,火球般的脑袋,腾腾燃烧着的胃肠。起初,它是一团炽烈的蓝色火焰,又像是爆炸时的火光;然后,火势蔓延开来,更加光辉灿烂。灼热的双臂火舌似地舔着维隆斯,他不禁痛苦呻吟,拼命想站起来,头脑里轰响着一种无声的尖叫。身旁的鲍尔斯基也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不知过了有多久,当两轮明月都已升上了半空时,火焰开始后缩,幽灵开始自旋,身后拖着炽热的火臂。最后,这一切都化作庭院中一团旋转滚动的光环,火红的光芒逐渐暗淡,变为橙红色,橙黄色……
暗淡的火光几乎看不见了,这时,颜色又开始变红,变鲜。维隆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努力摆脱令人头晕目眩的光焰,逐渐恢复了一点儿知觉。“鲍尔斯基。”
鲍尔斯基没有应声,赫勒倒还能说话。
“维隆斯,这是什么?”
“这是——”维隆斯也答不上。这是一轮光环。它在旋转着,摄人心魄。
于是,光环开始消失,维隆斯打了个寒颤,嘶哑的笛声又继继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他向四周扫了一眼,双目被灼得发痛。院子里只剩下弥漫的光云。
个子最高的那个土人俯卧在地上,手脚大张,以头枕地,开岔的手仍然紧紧地攫着笛子。他的伙伴们瞪着他,忘记了吹笛子,笛声戛然而止。其中一个挣扎着往前,抓过笛子塞在自己颤抖的双唇间。
吹呀!维隆斯心中响起了这样一声无声的尖喊。其他几个土人粗暴地用手捶打着筋疲力尽的吹笛手,但那个吹笛手没有动弹。笛子都静静地躺在石地上,光焰完全消失了。
维隆斯又打了个寒颤,这下子他完全恢复了知觉,站了起来。赫勒也紧接着一跃而起。维隆斯急忙拍拍鲍尔斯基,把他搀扶了起来,绕过蜷缩成一堆的土人,走到广场上来。天顶上,两轮皓月当空,像一对高傲的孪生兄弟。三人来到峡谷前时,鲍尔斯基已经能够自己走动了。峡谷又深又陡,黑森森的。“你能行吗?”
鲍尔斯基点了点头,秃顶闪着亮光。他们跌跌撞撞地摸下谷底。赫勒最后一个下来。他抖擞精神,摆出一副准备战斗的姿态。
“队长——”
维隆斯摇了摇头。“教授,把电击枪准备好。”看得出来,赫勒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他们平安无事地回到了营地,帐篷支柱上,挂灯明亮,与月光争辉。他们心里这才感到踏实了。帐篷的嵌板沙沙作响,邻近的帐篷里传来年轻人纷纷议论的声音。方丘上又重新响起了微弱的、杂乱无章的笛声。
“我的帐篷呀!”维隆斯大叫一声,走在前面。
维隆斯的箱子里有一个小小的长颈瓶,两年前在银河系中心附近的时候他灌了一瓶代酊酒。他在瓶盖里倒了三滴白色的液体,一口吸尽。酒气立即挥发,维隆斯的鼻孔感到一阵强烈的刺激。他递过长颈瓶问:“代酊,要吗?”
鲍尔斯基接了过来,学着维隆斯的样子吸了点儿。赫勒犹疑不决地问:“效果如何?”
“闻起来很香,有时有点儿辣。”
“是兴奋剂吗?”
“短效刺激。”可惜这酒今天晚上对维隆斯不起作用。
赫勒冷淡地谢绝了:“我不需要。”
维隆斯耸了耸肩,把长颈瓶放回到箱子里,但鲍尔斯基似乎精神好些了。他搔搔光头:“如果你有朝一日重新整修那宏伟的寺庙的内部,你一定会记得今天下午我们看到的那个光环的花纹图案。它是大圆顶内壁上的几何图案群中的一个主要图案。既然这个光环能出现在圆顶上,那我们是否可以推想,圆顶上别的花纹图案也会化为光焰出现在院子里?如果我们再贸然地回到那儿去?”
“你觉得那是贸然吗?”
“如果不先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极不愿意再去冒那个险。我要弄清楚,我们所看见的,到底是一种电子物理现像,还是纯属一种精神上的幻觉。还有许多别的可能性,我都想要探讨。”鲍尔斯基遗憾地耸了一耸他那宽厚的双肩,“但是,如果我们不再回去体验一次,恐怕我们的探讨不会取得很大的收获。队长,你以前遇到过这种事吗?”
“对不起,大概是由于过度的凝神细察和大胆想像,我已经心力交瘁,无法思考了。”维隆斯踱着方步。原先,当他来到这个星球上时,他有一整套通用的对策,现在看来需要重新考虑了。
赫勒修长的身躯咄咄逼人地迎了上来:“好吧,维隆斯,我来告诉你吧。可能是由于我们的大脑中枢兴奋的结果,也可能是我们真的看见了些什么。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再亲自体验一次。而且这一次,我们自己来吹笛子。”
维隆斯眉毛一扬:“什么?你要我们自己吹笛子?”
“需要我再说一遍吗?难道你甘心听凭那些野人来操纵吗?”
“照我看,他们也只不过像我们一样被玩弄于别人的股掌之上。谁也不许吹那些笛子,我得先——”
赫勒那露出青筋的手臂肌肉隆起:“维隆斯,我老远地飞到这儿来可不是打算空手而归的。”
维隆斯不悦地说:“哦?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赫勒把手一挥,做了一个包罗万像的手势,说:“我要丰富我们人类对别的星球人种的了解,和对别的时代的了解;我要为揭示那确实存在而且把我们全都包括在内的宇宙进化规律而贡献自己的力量;我要——”
维隆斯摇摇头。“教授,没有服务中心委派的宇航队长的监护,私人基金的考察团是不允许接近任何外层空间世界的。现在,宇航队长是我。虽然我对你们研究员们的研究范围完全外行,但事关安全方面,我有绝对的权威。如果您胆敢违抗我的命令,您回到地球上时将被指控犯叛逆罪。”
“我不信!”赫勒掉头冲出了帐篷。
维隆斯转过脸来看看鲍尔斯基,不禁愕然。教授肥胖的脸上满面倦容,如呆似痴。“教授,再喝点儿代酊?”
“今晚不啦,队长。”回答是有气无力的。
翌晨,维隆斯带领全体人员来到了方丘顶上。赫勒严厉的目光在沐浴着阳光的石头广场上扫了一下,说:“队长,我想再去考察一下内院。”
维隆斯让鲍尔斯基指挥大伙儿,自己陪着赫勒走进了内院。小小的院子里除了坐石以外什么都没有。赫勒不死心地把每一个角落都细看了一遍,然后迈步走了出来。
维隆斯在后面跟着。赫勒大步穿过广场走向柱廊,鲍尔斯基领着大家正聚在那儿。等到维隆斯赶上大伙儿时,两位教授已经领着大家走进了一座庙。在一系列像梯级那样一座比一座高的庙宇群中,这是第一座。直到维隆斯走到门廊下时,他才发现这里正在出现又一个奇迹。
庙内,教授和助手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维隆斯顺着大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的方向飞快地瞥去,只见在光洁平滑的滑石地面上,升起了一个长方形的大石台,一直升到稍高于视线处,侧面有一道对角斜纹。
维隆斯反应敏捷,早已拔枪在手。“谁也不许碰那石台!”
赫勒狠狠地盯着他:“你——”
“谁也不许动!”
石台的底座又徐徐向下滑动,石台在对角线处张开了,一个黑色的长方体缓缓地滑到地面上。维隆斯一个箭步抢了上去。他蹲了下来,用手指试着摸了摸那光滑的表面。看样子像个盒子。
石台完全隐人了地面。维隆斯掂了掂盒子的份量。还好,不太重。“我到广场上去把它打开。”
没有人反对他。维隆斯来到了广场上,单膝跪在使人感到懒洋洋的阳光里,用自己的身影遮着盒子,也挡住了站在门廊里的人的视线。他撬了撬盒子的接合处,一下子就把盒子打开了。他定神一看,盒子里赫然躺着两排共14根精美的金属笛子!
14个人在门廊下等着。维隆斯慢慢站起来,颇为震惊。阳光轻抚着笛子,金属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怎么样?”
维隆斯招了招手,让大家过来。‘”就是这个,眼看手勿动。”
大家围了上来。赫勒数了数,露出了挑战的笑容:“啊,队长,看来我们每个人都分到了一根,可就是没有你的份儿。这是不是某种暗示,表明您在当地权威眼中的地位?”
“倒不如说是为了表明这样一个事实:当机关开始启动时,我不在庙里,教授。”
赫勒扬了扬双眉:“这么说,你也承认这儿正好有14根笛子绝非是偶然的罗。”
“有什么承认不承认的,我不想跟你争辩。”维隆斯啪地关上了盒子。他把人分成两组。昨天,他和赫勒、鲍尔斯基到这儿来时可没有得到这不多不少,每人一份的赠礼呀。“温切尔,欧尔仙,戈梅斯——你们跟我来,其他人在这儿等着。”说着,他拿起盒子,带着3个人回到庙里来。
他们满怀希望地站在庙里,可是毫无动静。维隆斯门声说道:“欧尔仙,再去叫一个人来。”
她急步走了出去,把阿盖勒叫了来。4个人肃然看着维隆斯,寺庙还是毫无动静。“再叫一个人来。”
就这样一直增加了4个人,他们仍然一无所获。维隆斯步测了一下刚才升起的那块地面,接缝勉强可以看得出来。“我敢发誓,这个地面对承受的重量有敏感的反应,如果只有一个人,或者人数太少的话,机关就不会开动。不过,到底要多少人才肯给东西呢?”
“队长,也许它知道我们已经有了笛子了吧?”她指了指他手中的盒子。
“哦,我们来试试看。你去把盒子交给鲍尔斯基,然后回来。”
她照办了。这下子,石台果然又从寺庙的地面升了起来。带对角斜纹的侧面光华耀目。上盖徐徐张开,一个较前略小的盒子滑了出来。维隆斯迅速把盒子打开看了看,面色变得铁青。一共是9根笛子,庙里的人每人一根。
“喝,这机关真够灵的!”蹲在维隆斯身旁的温切尔评论道。
维隆斯看了看他那张结实的脸和一双明亮、碧绿的眼睛,说:“灵极了。”他沉吟了一下,心中盘算着:笛子谁也不许吹,要吹得他先吹吹看;而且,他也不想花一天的时间在这儿弄出一大堆多余无用的盒子来。他立刻向欧尔仙吩咐了几句,欧尔仙拿着第二个盒子回到门廊那儿去了。一会儿,她空着手进来了。当石台又开始升起时,她急忙跑去把第二个笛盒又拿了回来。石台上盖徐徐张开,维隆斯已经作好了准备,在石台还没来得及吐出第三个盒子时,维隆斯一下子把第二个盒子又塞回了进去。
他倒有点儿希望这一尝试会失败。可是石台默默地把这个硬塞进它口中的笛盒连同那个它刚打算分派出来的笛盒一块儿收了回去,然后隐人地下。维隆斯松了口气,把大家嘘赶出庙堂。
赫勒讥讽地笑了笑说:“现在大概可以看看别的庙堂会送给我们一些什么了吧?”
“我这儿还没完呢!”维隆斯又挑选了几个助手。“我先进去,然后你们每隔60秒钟进来一个人,看看需要几个人才够启动那个发放机关。”
7分钟后得到答案了——需要6个人,维隆斯歇了一会儿后,又挑了体重比较轻的6个人来试验。第6个人一到,庙堂就有反应了。“这么说,这个机关不问重量,只问人数。好,现在我们上山去看看吧。”
第二、第三、第四座寺庙奉送的都是笛子。维隆斯一一谢绝了。“显然,这些笛子是要让人吹的。不过,建造这个寺庙群的那些人,准备下这些笛子,是为了给他们自己吹呢,还是为了给那些土人——”
赫勒没等维隆斯说完就挑起了争论:“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以为苗子是为那些土人准备的?”
“他们不也有嘴吗?他们也能对着笛孔吹气嘛。他们甚至可能是建造寺庙群的那个种族的后裔呢!”
“我实在无法想像我们昨天晚上看见的那些濒于绝灭的土人会是这些建筑物的建造者,也无法相信这些建筑物会是特地为他们而营建的。”
“那你对这一切又如何解释呢?”
“首先,我觉得在这个地方建造这么一个寺庙群绝不是偶然的,其中必有奥妙——除了地势方面的考虑以外。现在,既然是我们来到了这儿,我觉得,这个寺庙群正是为了我们的到来而专此恭候,并要揭示一个重大的真理的。”
“哦?是向我们大家揭示——还是单单向你一个人披露?”
“谁想知道真理,它就向谁揭示。”
“哦。不过,如果我们发现它向每一个人都揭示了一个不同的真理呢?”
“那么,其中的大多数人必然是由于理解能力较低而为假像所迷惑了。”
维隆斯端详着赫勒的长脸。这个人老是离不开这些海市蜃楼式的凭空设想,这是不是也可以被视作一种低能的表现呢?抑或这正是他头脑异常清醒过人之处呢?天晓得!
“走吧。”
接着的两座寺庙以同样的方式向他们奉送了笛子。可是,当他们走进第三座时,这次,庙堂中心的石台不是从地面升起,却反而徐徐下陷,然后移到一边,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洞口。
“往后点儿!”维隆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洞里灯火辉煌。他往下望了望,只见一把金属的梯子通向一条狭窄的走廊。他弯下腰来,发现廊壁是光亮的金属,地面是耀眼的石板,别的就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了。他站了起来,离开了洞口,神情很严肃。
“看看吧。”
赫勒跪下,朝洞里张望。他站了起来,淡褐色的眼睛焕发出惊奇的神采。“队长,显然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地下宫殿。”
“显然如此。”
“而且,显然你也不打算让任何人下去。”
“对极了,——今天不行。”
“你知道,可能整个方丘都是空心的,”鲍尔斯基说。
“甚至可能根本就是人工堆成的,”温切尔推测,“特地为了建一个巨大的地下贮藏室。”
而且使整个寺庙群显得更为突出明显,就像一块大诱饵?维隆斯开始觉得这整个精美讲究而空空如也的建筑物就像是一个老鼠夹子。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向他投过来的一道道充满疑问的目光,说:“我自己得先想清楚。今天我不让你们下去,这并不是在存心阻挠你们的考察。我得先好好地考虑考虑。因为,要是我们下去的话,那是为了更多地了解这个地方,而不是为了冒险去揭示什么伟大的真理——无论那是人间的,外星球的,或者是宇宙的真理。”
赫勒气得嘴唇发白。
考察队员们继续朝前走。一座座寺庙向他们展现出更多的连接地下走廊的通道。在最高最大的主庙里,在刻有复杂图案的圆顶内壁之下,宽阔的石级直通而下,两旁有雕刻的扶手栏杆。维隆斯木然凝视着这石阶。作为一个探险者,这种建筑实在叫他头痛。
“队长,还需要描画圆顶内壁上的那些图案吗?”
维隆斯往后退了几步,仰首扫视了一下圆顶,说:“要,而且要拍照。”
沃勒和戈梅斯两人打开背囊,取出了照相器材。
三
傍晚,考察队回到了营地。维隆斯没有参加饭后分析会。他草草吃了晚饭,重申了谁也不许离开营地,谁也不许到丛林中去的命令,就夹着简盒,走向土人在泥沼里打滚的地方。
他们不在那儿,他顺着溪流追踪而下,走进了丛林。5个土人正在幽暗的林荫深处大吃大嚼。它们扯下硕果累累的树枝,胡乱塞进喇叭口似的嘴巴里,一面还响亮地咂着嘴。黄色、红色的果汁顺着紫色的唇膜直往下淌,弄得瘦削枯瘪的前胸满是果浆、泥浆。
他们一直吃到肚皮都胀鼓鼓的,然后,就一步一步地向着溪流的上游走去,灰暗的脸上木无表情。到了峡谷口附近时,两个土人跪下来,在一棵有着结实的棕色主茎的植物旁边乱挖,挖出了一个盒子,样子跟维隆斯带着的那个差不多。5个土人各拿了一根笛子后,又把盒子重新埋了起来,然后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峡谷。
维隆斯稍等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当他来到广场上时,庙里已经传出了笛子声。维隆斯离开笛声向主庙走去。晴朗的夜空;闪光的石板;主庙那金碧辉煌的圆顶;还有圆顶上高悬着的那一对孪生的皓月。
主庙内,滑石地面泛着微光。头顶上,圆顶的内壁笼罩在阴影中。只有维隆斯的脚步声在庙堂里引起了清脆的回音。他沿着墙壁走着,然后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打开盒子,挑选了一根笛子。笛管上有指孔,一端有吹口,另一端有一个喇叭口型的突出物。金属的笛管凉冰冰的。维隆斯试着用嘴唇轻触笛子的吹口,开始吹了起来。
于是,眼前浮现了一片亮晶晶的轻云。维隆斯抬头仰望,只见圆顶上的图形花样迸发出火光,并开始晃动,光环旋转,图案变幻,五彩缤纷,各种线条,忽聚忽散,融汇离析。这一切,都令人恹恹欲睡。慢慢地,维隆斯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手中还拿着笛子,自己还在吹着它;只知道天花板上翻滚扭曲,光云正在逐渐凝聚成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这可不是昨天晚上那个无脸无形的蓝色幽灵了。这是一个金色的女郎,身上松软地披挂着轻纱似的光云,两臂优美地在空中挥舞,玉指葱葱。她赤着双脚,裸露着双腿,蜻蜓点水般地划过厅堂,踝细如锥,趾散如蒲。透明的光云使她娇美的身躯可以一览无余,但玲珑的线条,妩媚的姿态,只给人以美的享受,而绝无猥亵的意味。她的花容月貌,也完全是金光的杰作——唇似新月,目如玉坠。头上顶着一朵彩虹似的薄云。
维隆斯继续吹着笛子。圆顶的内壁变得像天空一样的宽广辽阔,一样的深沉——而且忽然像夜空一样的漆黑。光环纷纷飞旋着离开圆顶,像流星一样划破长空,坠落在无底深渊似的黑夜里。接着是灿然星河般的几何图形,有如万丈瀑布倾泻而下。
维隆斯完全被吞没在这飞萤流光的纷扰之中。手中的笛子也焕发出前所未见的异彩,维隆斯现在已经不是看见,而是凭着灼烧着的指尖感觉到这些异彩的。在这纷纷扰扰的焰火会中,维隆斯的金色女郎腾身而起,像一枝金箭平滑地穿过那无穷无尽的黑暗,然后微弯柳腰,轻舒粉臂,慵展玉腿,平躺在黑漆漆的穹宇上。她悬浮在那深邃遥远的夜空中,金光渐黯,变得纤细轻薄。她的四肢也逐渐缩人躯体内,好像化成了黑沉沉的夜空中一轮燃烧着的炫丽的金黄色的太阳。倏尔,她又伸出四肢,徐徐飘落,向维隆斯抖缩着的地方游了过来。
维隆斯正处于飞箭般的星光的包围圈中。金色女郎飞扑过来,穿透了维隆斯的胸怀,消失在他背后的庙壁中。她很快地又出现在几米以外的前方。她又飞扑了过来,把腾跃不息的星光串在她那柔长的双臂上,指挥它们,驯服它们。她把这些星光排列成一个空中的金字塔,然后,疾风般地带着它们穿过云天,星光金字塔静静地平躺在圆顶的内壁上。
她又飞回来了,并把一句话送进了维隆斯的心中:“我又活啦,全靠您啊!”她的脚趾在空中攀援,手指拂着清风。
维隆斯也竭力想说话,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笛声倒是更为响亮了。
她越发光洁照人,她的容貌体态也更加清晰可见。“我像一颗种子,在光云的外壳里等待盼望;我等着您用您的精力和生气,使我重生出血肉之躯。现在,就请开始吧。”她曲身后仰,渴望迫切之情,溢于言表。
不料就在这时,又出现了第二朵光云。灿烂的光辉凝聚成另一个色泽较深、健壮结实的鲁莽汉子。他的脚趾又长又粗,走起路来,身边还绦绕着光云的残絮碎片。只见他略一弯腰屈腿,就箭似地直向空中射去,犹如平地飞起一道白气。
维隆斯耳边传来了一阵喘息声。只见温切尔正蹲在笛盒边,双唇紧贴着一根金光耀眼的笛子。维隆斯无可奈何地瞪着他年轻的助手,动弹不得。
一句诱人的细语又吹人心中:我等着呢!
一阵心烦意乱,使他忘记了吹笛子。他的金色女郎顿时化为薄云轻烟。维隆斯急忙把吹口塞到嘴边,使劲地吹着。她又焕然生辉,一双眼睛忽然绿如碧玉。她欣喜若狂地又腾身而起,飞到空中——
——而且没入了大殿圆顶上一轮焕发出紫气祥云的飞行光环中。她迅速地拗腰后仰,化成了另一个光环。然后,两个光环一块儿在空中风驰电掣,旋转飞行,简直分不清他们的容貌、躯体和四肢。
正当他俩在圆顶上飞转时,维隆斯又发现了第三个光体,就是昨天晚上那个蓝色的幽灵。它从天而降,火光炽烈,如一道电弧划过,与另两个光环混然合为一体。
维隆斯四下环视,只见5个土人蹲在两米外处,最高的那一个在一心一意地吹着笛子。其他的也在抚摸着各自的笛子,他们的眼睛里反射着一闪而过的紫光、金光、蓝光。
过了一会儿,3个光环分开了。维隆斯的金色女郎恢复了原来的仪容姿态,向着维隆斯头上面的石壁飞扑过来,消失在墙壁后面。片刻后,又在对面的庙壁上重新出现。她又轻盈地向维隆斯飞来,凝然停在他面前。“当我肌肉丰腴时,我在石面上赤足飞跑,用弹簧一样的脚趾弹跳;我飞啊飞啊,一头秀发火星四迸;我两眼之间嵌着一颗宝石,能把阳光化为劈石立开的利剑。”
一束强光直射进维隆斯的大脑,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在石路上飞奔的幻影,身后是火花四射、噼啪生电的长发。她回阵一瞥,维隆斯看见了熟悉的眼睛和嘴唇。但这时的她,并不是凝固的光,她有着丰腴的肌肉,棕黄的肤色,柔软的身躯。她又一回首,碧玉般的双眼,就像两眼之间嵌在肌肤中的那颗宝石一样闪着绿光。
她纵身一跃,飞上高空。他们一起在一个玻璃建筑物鳞次栉比的城市上空遨游,城市四周是滑石广场。广场的边上,连接着浓密潮湿的莽林。“我飞啊,飞啊,但我的力量还不成熟。遗憾啊,我又要落下来了。”
他们果然落了下来,肉趾触到了石面。
“但我知道我的力量还会加强,因为我有强壮的父母。我的父亲多次穿过莽莽丛林,越过浩瀚沙漠,回来时,额上的宝石仍然烈焰腾腾。我的母亲简直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女神,她毕生在高高的云层上来去自如,最后被风暴夺去了生命。所以我知道我一定能高飞入云。”
“我飞啦!”她又出发了。这一次,他们的旅程更远了。当他们迎着看不见的气流飞驰时,她用敏感的手指感触着大气;当她把秀发甩向肩后时,金发发出一阵噼啪的生电声响。他们高高地飞越城市,来到莽林边沿,然后又一个鹞子翻身,直入云霄。底下,树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突然,她猛地弯身下潜。
他们以疯狂的速度逼近树梢。维隆斯的笛子发出了一声尖响。她又腾身而起,如一道圆弧飞越一朵白云。接着,她又缓缓下潜,最后双双歇在城市的边沿上。
“我飞,但我也步行,上下求索,探寻。我用口品尝,用鼻嗅闻,用眼观察,用手感触。我用头发把空中的气流化为火焰,从而获得力量的增长。当我活着,我神通广大。”
她在城市中急速穿行,进行各种试验、考察、尝试和取舍,维隆斯也跟着忙得不亦乐乎。她性急得一处也呆不住,东窜西跳,简直好像要蹦离这个世界。维隆斯看见了五光十色、花纹图案、制品建筑,还有许多像她一类的精灵。但她走得太急太快,维隆斯什么都没有看真切。
“过去我就是这样的,”她的声音又在他脑海中回响,“现在我又这样啦!我把您的精力化成了我的生命。我又蹦,又飞。”
她一跃而起,悬浮在空中,身后是灼目耀眼的光芒。然后她开始后退到与维隆斯相隔一定距离的地方,周围是宽宽的一圈黑影。她亭亭玉立,金发噼啪作响,两臂往后抱着一个巨大的水晶石。她拧过头去,身影逐渐模糊,溶化在水晶石中,最后,只剩下光灿灿的结晶面深处的一线金光。
她又出来了,但她已在水晶石里脱去了血肉身躯,化为一个光影,头发已变成了一团光云。“是我呀!”
是她。她在穹宇上拗腰折体,闪闪发光,就像黑暗中一轮骚动着的、喷薄欲出的红日。然后,她又猛地飞扑过来。“在我肌肉丰腴的时候……”
维隆斯随着她回到水晶石中,她又恢复了血肉之躯。他满足了她对交欢的迫切寻求,对异性的发狂似的挑选和试探。对配偶的最后抉择。他们生活在一起。两个棕色的身躯如光弧经空,风驰电掣地离合追逐,有如绿玉红光。他们像旋风之神,噼啪作响的头发交织在一起,新月般的身躯也浑然一体。然后,他们又一分为二,各自的生命回到自己的躯体中去。
同居几个月后,她怀孕了。维隆斯和她一起飞到一个石窟里,她腹中的婴儿逐渐成熟,最后,一胎生了4个小家伙。她把生命吹进了它们嗷嗷待哺的小嘴。维隆斯看护着她分娩,陪着她去找一个可以帮忙哺养和照看婴孩的下人。
婴儿们成长了,先长出了毛发,但只有一个婴孩萌发出一丝噼啪生电的毛发,其他3个的毛发都又细又软。她勃然大怒,在云间横冲直撞,发泄怒气。然后她找了一个阴暗角落,把那3个没有天赋的孩子遗弃在那儿了。她头也不回地奔走了。“让那些只会在地上乱跑的小矮人谁要它们就捡了去吧!让它们去哺养这些小家伙,给它们洗刷,喂食,料理吧!这些头发无电、头脑无神的家伙——不是我的孩子!”
她把剩下的那个女儿抱上云端,母女二人如彗星划过长空。回来时,女婴两眼闪耀红光,就跟她满周岁时嵌人前额的那颗红宝石的颜色一样。“我要把我的女儿抚养成人,我可以通过一条耐久的脐带把能量传送给她……”
以后的几年里,维隆斯一直跟她在一起,随着她一起去探求那不断增长的力量,并运用这种力量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他跟她一起征服了她宣称归她所有的那个世界。这里有眉间无宝石、头发不生电的、在地面乱跑的小矮人。——当她把绿色的火焰射进他们呆滞的眼睛里时,他们呱呱大哭叫饿。
“当我肌肉丰腴的时候……”
她不倦地飞行,但随着岁月消逝,维隆斯力竭声嘶了。笛声变得沙哑——他全身逐渐麻木。可是,他没有办法把自己这种衰竭的情况告诉她。最后,她只是生活在他头脑里的一个暗淡模糊的楼阁里,飞舞着,发号施令,为所欲为,威风依然不减当年。维隆斯顽强地把一口一口的气吹进笛管。
最后,连头脑里这最后的楼阁也黯然无光了。他四肢完全无力,笛子咔哒一声掉到石地上。维隆斯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时间就像一口井——又深,又黑,无路可遁。他下意识地贴着漆黑的墙壁挣扎着。过了很久以后,知觉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回到他头脑中来。他听到温切尔的紧急声音:“队长,天快亮了,咱们得赶回营地去了。”
维隆斯睁开双眼,但总无法把目光对准要看的东西,眼前一片模糊。他侧卧在冷冰冰的石面上,肌肉都没有反应了。温切尔扶着他坐了起来,他的笛子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他用手指慢慢地抓紧冰凉的笛管,问道:“我昏迷多长时间了?”
“我也不知道。我——那些土人拿走了我们4根笛子,从盒子里。”
维隆斯把手伸了过去,抓住打开了的盒子。土人们把他们自己的笛子扔在不远的地方。
“我没有去阻止他们。我——我也跟你差不多,只不过眼睛是睁着的。他们不得不把他们的头人抬走,那个大个子,吹出——吹出蓝色精灵来的那个。”
维隆斯木然地点了点头。“就是昨晚昏迷过去的那个。”他从地上爬了过去,仔细地观察了被土人丢弃了的那些笛子。他那乱哄哄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个清醒的念头:“死的。”
“什么?”
“土人把它们扔了——因为它们是死的。我的意思是说,这些笛子用过了。没有用了。反正就这意思。所以——”他的话有气无力地停住了。
“所以只有你的那位金色舞女,我那位紫色的,和那个蓝色的,”温切尔说,一双碧绿的眼睛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而他们只有5个人,无法启动机关,取得新的笛子。”
维隆斯点点头。他慢慢地站起来,说:“我们最好在他们派人来寻找我们以前下山。”
温切尔的神情忽然显得慌张:“队长,我昨天晚上来只不过是想看一看。我不是——”
“别提了!”
当他们来到广场上时,维隆斯凝视着地平线上那个独一无二的大弹坑。可能这就是他们从石路上起飞腾人高空的那个城市的标志;可能那些远处的树林就是他们在飞行中几乎撞上的那些树木的后代吧。显然,这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就是……
他一把抓紧了笛子。在他的宇航生涯中,他到过50多个星球,可是从来没有到过和看见过像今天遇到的这样一个生机蓬勃的星球。
难道这个星球上过去的居民全死了!
是死了吗?
“队长?”
维隆斯从遥远的思路上回到现实中来,陪着温切尔来到溪谷。“要能睡几天——”
“如果赶在大伙儿醒来以前偷偷地溜进营房,就可以睡上几个小时。”
他们果然赶在大伙儿睡醒前溜回了营地。维隆斯倒在他的吊床上,睡得很香,没有做梦,也没有听见营地的起床哨。
几个小时后,另一种紧急的刺激把他弄醒了。他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跑出帐篷,但觉饥火中烧,无法忍受。他拖着麻木的两腿来到餐篷,一个炊事员正在提前为午饭做准备。维隆斯告诉他自己饿极了,炊事员给了他一个盒饭。维隆斯一口气吃光,连添了两次,歪躺在饭桌旁。
接着,他又听见T赫勒盛气凌人的咳嗽声。“队长,根据我的理解,谁要是昨天晚上违反你的留在营地不许外出的命令的话,将以叛逆罪论处。”
维隆斯的声音像喝醉了酒:“我指派温切尔为我的特别助手,在非常时期。”
“哦?奇怪的是你过去没告诉过我。”
“我也很奇怪。”维隆斯固执地跟他顶着嘴。
赫勒眯着他那双灰眼睛。“好吧,你觉得在允许我们进入地下宫殿前必须首先考虑周详的那些问题,我想你一定已经有时间考虑过了吧。”
简直是讹诈。维隆斯叹了口气:“吃过午饭去。我带着温切尔作为我的特别助手,你也可以挑一个人。”他的手表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出发之前,他还可以睡一个半小时。
欧尔仙用一块湿毛巾把他从梦乡中弄醒了:“队长,赫勒教授在大发雷霆,你已经退了一个半小时了。”
维隆斯头晕眼花地坐起身来,脑子怎么也无法清醒。他从药箱中取出药剂喝了些,还是有些晕晕乎乎的。这样三弄两弄的就更迟了。
赫勒神色严峻地跟他点了点头,他们一块儿上山了。维隆斯感到眼前这个朦朦胧胧、阴阴森森地不断向自己逼近的峡谷,像是通过另一种感官映人自己脑海中来似的,既不太真实,又不是幻影。他脚底下也有同样的感觉。
直到他们面对着那通往主殿地下走廊的石阶时,维隆斯的脚步才稳了下来。一会儿后,他和温切尔、赫勒、内文斯四人都来到了走廊里。在他们面前,是涂釉的石地,一眼看上去,走廊似乎只通向一堵空墙。但还没走上5步,石壁便滑向两旁,他们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和上面大殿一样大的地下厅堂里,只不过天花板比较低,发光的石面把大厅照得通亮。
维隆斯把头往后一转,灼灼的目光扫视了60度角,停在一块真人般大小的石像上。她肤色棕黄,身材修长,昂首挺立,碧眼上视。眉间有一颗嵌入肌肤的蓝宝石,双臂环抱着身后一块和她一样高的长方形多面水晶石,肉趾紧抓着地面,正准备一跃而起。维隆斯不禁惘然若失。他抬头注视着她那石雕的面庞,留在上面的那种探寻的神情似曾相识,但五官仪容却又素未谋面。
“队长——那边。”
她在水晶石的另一面上又出现了,这次的肤色蓝得鲜艳,轮廊精巧的躯体内似乎可以看见能量在流动、她双臂高攀,头笼轻云。维隆斯凝视着她那张改变了花容的脸庞,不知该怎么说好:“温切尔——昨天晚上你看见像这样的吗!”
温切尔明亮的眼睛里显然闪烁着心照不宣的神色:“你是指穿透水晶石的路,从——从一种存在形式变成另一种存在形式的路?”
“从一种存在形式变成另一种存在形式的路?”
赫勒走了下来,站在他们面前,扇动着脑袋上的两只大耳朵:“到底你们昨天晚上看见了些什么?”
维隆斯不乐意地把自己昨天晚上的经历向他说了一遍,看着这一切被赫勒那个充满古怪念头的大脑一过滤就完全变了样。他说完后,赫勒不饶人的目光射向了温切尔。
温切尔说了他自己的经历:“队长,我觉得水晶石里的那段路是一个象征,用这样的手法暗示我们,什么时候是在回忆往事,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现实。除了在这回忆与现实交接的时刻之处,我在别的时候都没有见到巨大的水晶石,而且显然你也没有。但后来——我想大概是你昏迷了过去以后——当我跟着我的那一位走上死亡之路,看着他最后寿终正寝时,我发现他手中拿了一块和这块大的水晶石样子相同的小晶石。他带着这块小水晶石到一个他称之为死屋的地方去。那块小水晶石大约有我的小手指第一节的一半那么大。他把它拿在手中,然后就——死了。后来他的随从们回来了,打开他的手一看,水晶石已经不一样了,中心有一颗紫色的假疵——原来是没有的。”
“你不认为那是一种象征吗?一种暗示?”赫勒问道。
温切尔碧绿的眼睛流露出迷惑的神情:“我不知道。他——他没有完全解释清楚是怎么回事。也许那水晶石只是一种登记死亡的手段;也许是召集随从的一种信号。还可能是这样,他死时,某种物质——他个人的某种肌体情感电波传递到水晶石中去了。一个——一个灵魂印记,也可以这么说吧。这是我的想法。”
赫勒炯炯有神的目光又投向维隆斯:“队长?你怎么解释温切尔所看见的这一切呢?”
维隆斯摇摇头。在重新与她一起继续走上生命的旅程,并送她走过那段水晶路直至死亡之前,他不愿意妄加解释……
“……今晚?要不要今天晚上来与她共同生活,直到她撒手仙逝呢?”
但那不会是最后的死亡,只要他手中还拿着她的笛子,那是她的生命之源。
“你当然有你的解释,即使你不愿意说出来?”
“我想你也会有你的解释的,赫勒。既然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当然有罗。建筑这个寺庙群的那个种族的人显然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我们人类多少世纪以来梦寐以求的那种力量。”
“那是说,假如昨晚所见不只是笛子引起的幻觉的话。”
“你们俩谁也没认为那是幻觉啊。这些人能够通过一种晶体状物把太阳能注入他们的肌体内。他们能够在空中飘浮并飞行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后来,他们统治着他们同种族中那些迟钝的、缺乏天赋的成员。现在,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被召到这儿来了吧,队长?”
维隆斯郁郁不乐地瞧着地面:“为了揭示一个伟大的真理?”
“正是!我们被召到这儿来,是为了让我们成为第二个具有那些人所具有的神秘力量的人种。在整个星河系的各星球人种中,我们被挑选来继续沿着他们没有走完的进化之路走下去。”
“那么,那些土人又怎么解释呢?你不相信他们正是建造这个寺庙群的那个人种的后裔吗?”
“怎么可能呢?难道你认为他们之间有任何相似之处吗?——除了他们都是人这一点之外?”
“这是蜕化变种。这个星球上散布着核弹坑。”他自己也知道,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这样的蜕化变种必须经过一段很长时间的遗传紊乱,然后才会重新稳定下来,成为一个新的、单一的、同质的种族。从弹坑形成的时间来看,年头是远远不够的。他转守为攻地向赫勒发问:“教授,如果你断定他们属于不同的种族,那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充当那个超级人种的接班人呢?”
“显然,他们太原始了,不可能作此飞跃。他们要补走的路程太长了。他们甚至还够不上石器时代——我们没看到任何工具和武器的痕迹。不过,我想,要是那个超级人种能为他们现身说法,循循善诱的话——”
“那些土人每天晚上到这儿来吹笛子。”
“这显然不够。他们没有提问、寻求和探索的智力。”
维隆斯不再争辩下去了。他抬头一看,石阶上站着一排人,一个个都听得人了神。“如果我们要寻求和探索什么的话,那还是再往前走吧。”
四
大厅里还有两个石雕和晶体的美丽塑像,考察队粗略地视察了一下,维隆斯则在步测大厅的四壁。他才测了一面,忽然,石壁下滑,出现了一个缓缓向下的走廊。
其他人也走了过来。“且慢,我要先看看这个大厅所有的出口,并画一张草图以便参考。”
他们发现还有三个通往别处的走廊。他们进入了最后的一个,身后的石壁闭上了,与此同时,两旁的石壁往后招了起来,现出了第二个大厅,而他们就站在台阶口上。维隆斯仔细打量着这个新地方。大厅地面全是一个个活动的陈列箱子组成的,每一个密封的箱子里放着一件闪光的东西。
教授和助手们高声欢呼,一拥上前,只有维隆斯一个人暴跳如雷。17年来,他领导的考察队每有珍品发现,总要先停下来祈祷,但在这儿,什么东西都已准备周到,而且还放在玻璃箱子里。他的脑海里立即转过了一个念头:多像一个星际老鼠夹子啊!维隆斯满腹狐疑地皱了皱鼻子。他的小老鼠们正在一溜烟地跑过去吃乳酪哩!
真是香甜的乳酪。他们面前摆着一套精心选配的艺术珍品——脆薄的杯碗,别致的盘碟,精美的服装,金丝银线的织锦,还有又大又辉煌的玛瑙。
然而,这个大厅只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展览大厅的前厅而已,而那个展览大厅又通往另一个展览大厅,还通往第三个、第四个……
但他们很快就证实了,这层层相套、优雅精妙的连环大厅是有尽头的。两个小时后,他们发现他们所在的大厅只与进来的大厅相通,而那个大厅又只与原先进来的大厅以及其他两个没有出口的房间相通。
当他们再也找不到别的出路时,赫勒鸠鹰似的锐利目光投向了维隆斯的草图簿。他把草图与维隆斯的寺庙群平面形势参考地图比较了一下,说:“如果你这两张图的比例没有错,队长,那么,这里还有整个我们无法到达的地下部分。”
“要不然,你想他们把分发笛子的机关和有关存贮物藏在哪儿呢?”
“啊——当然罗。但是,假如有门路能通往那些厅堂呢?尽管我们显然在这儿没有发现这些入口。”他的目光四下扫射着。“队长,你对这一切有何感想?”
“非常漂亮。”
“但完全是无用的。没有一件实用的东西,没有一件东西向我提供和描述了他们日常生活的情况。这些东西只告诉我们,收藏了这套东西的那些人里面有一些非常出类拔萃的艺术家和工艺匠。你知道为什么这套东西的种类范围这么窄吗?”
“我还没想过。”
“显然,种类不多,因为这只是用来表现他们的能力的一些具体样品。其余的,他们要我们通过笛子去了解。”
维隆斯耸了耸肩膀:“就算是这样吧。”
“那么,我们今晚全队都到这儿来,你不打算反对吧?显然你和温切尔昨晚的试验没有什么害处嘛。”
维隆斯又耸了耸肩,放弃了他对笛子的独占权。
“而且,既然你已经视察过这个地方了,你不会反对我明天派一个小组下来拍照和登记编册吧?”
“不反对,要是能弄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话。”
“会弄得好好的。”
阶梯是自动的,他们刚走过去,天花板就打开了,出现了一条通道。他们重又回到了地面上。
维隆斯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他预感到内心有一种疯狂的冲动。他坐在吊床上,从盒子里取出笛子来,爱抚地摸着它冰凉的笛管,恨不得立刻在这儿就吹起来,让她再活下去。
但这儿不是地方。
“主殿也不是地方。”当他和考察队一起来到方丘顶上时,他又这么决定。今天晚上不能在那儿。考察队员们向主殿走去,泛着微光的石面上,大家都放轻了脚步。他们鱼贯进入大殿,分散在四面,靠墙席地而坐,一个个默默无语,心事重重。每人发了一根笛子——他们又向石台取了一盒,以补充被土人拿走了的那几根——然后各自不由自主地就把笛子举起放到唇边。
维隆斯不想跟他们呆在同一个大殿里。当第一声笛音怯怯吹响时,他就溜了出来,大步地急忙走下石阶。他来到了一个小庙里,圆拱窗外悬挂着孪生明月。他双手颤抖着把笛子放到唇边,舔了舔吹口,吸了口气,吹了起来。
可是什么也没有,空中只出现了一抹菲薄的彩色的雾。没有成功。维隆斯再吹了一下,奏出了一种从来没有人听到过的旋律。
现在也没有人听见。只有维隆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这寒庙里。他的嘴唇忽然感到一阵冰凉,窗外那一对孪生月亮冷冷地在他呆滞的眼前滑过。
她是不是要寻其同类呢?不会的。可是,当手表上的指针表明,又过了沉闷的一刻钟了,而他吹来吹去还只是吹出些雾来的时候,他就拔腿离庙,径自向主殿走去了。
要是上两个晚上,那催人人梦的光焰迷魂阵早就会叫他晕晕糊糊了。现在,蹲在主殿四壁墙根的人和土人们也都神志不清,目光呆滞,显然已经掉进了光焰迷魂阵了。可是维隆斯毫不迷糊,他站得稳稳的。肌肉由于心情的紧张而绷得紧紧的。他把自己的笛子再一次放到唇边吹了起来。
她还是没有出现,只有他在那个被遗弃的、荒凉的小庙里已经吹出来过的轻柔光帘。
后来,他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出寺庙群,险像环生地摸黑下了峡谷。他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灯光下,他发现了笛子上的裂痕。
金属笛管上有一套精致的小玩意儿:有用陶瓷做的,有用闪光丝线编织的——还有单独一块白色的水晶石,像他小手指第一指节的一半那么大,水晶石深处,有一个金色的瘢点。他的金色女郎!但是,当他试探着用力捏时,水晶石上出现了放射状裂纹。
碎了。维隆斯惘然若失地把碎片握在拳心摇晃着。当她死时,她的肌体情感电波立即被搜获并保存下来——灵魂的印记铭刻在水晶里,可惜是这样一种一摔就碎的东西。他使她复活过来,跳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舞,然后他筋疲力尽,把她摔在了石地上。笛管掉在石地上时那“咔哒”一声还在他心中震响着。
维隆斯捏紧手中锋利的碎片。他走出自己的帐篷,溜进了黑夜笼罩着的丛林。方丘上的笛声在夜空中萦绕。他来到了溪流边,一股浓郁的泥土味迎面扑来。
“我飞啊飞啊,一头秀发火光四进;我两眼之间嵌着一颗宝石,能把阳光化为劈石立开的利剑。”现在,她要求最后一次把水晶的碎片化为辉照云天的光焰,怎能让她在这莽莽丛林里长眠孤窟呢?
这时,他看见了溪水里双月的倒影,浮光跃金,静影沉壁。他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了。他把手腕一抖,把她送到了长眠安息之地。她轻轻地敲碎了银镜似的水面,水中的月影化着粼粼涟漪。她随波而逝,离开了他。
离开了这茫茫的黑夜,离开了这死寂的世界。维隆斯穿过一片空荡荡的树林,回到了空悠悠的帐篷中。他躺着,凝视着脑海中幻现的光影,双手紧紧地握着——但手里什么也没有。
当他被声音吵醒时,天色已经微明。他连忙赶到吃饭的地方。考察队已经回来了。他们饿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心只想着吃,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扑向食物库帐篷,拖出一袋袋的浓缩食物,用手舀起一捧一捧的粉和丸子。鲍尔斯基独自把一包碳水化合物粉拖到食物库帐篷的遮荫处,把食物有条不紊地填进嘴巴。
维隆斯看到赫勒在帐篷的另一边,正和5个土人蹲在一起,把高蛋白丸子倒进他们的饭碗里。
“你在给他们喂饭吗?”
赫勒闻声抬起了头,面容憔悴。“队长,他们快饿死啦。喂饱了好跟他们说话。”
“那我希望你已做好准备,可以很快就把话谈完,教授,说不定你正在让他们服毒呢!”
赫勒猛地吃了一惊,惶恐地朝土人们扫了一眼。“我——”他心烦意乱地一手插进了头发。“我没想到这一点。他们的新陈代谢系统可能跟我们的完全不一样。我——”他的手颤抖着。“我看到有机会,我就——”
“不过,现在也不必停下来。这可能是你最后的一个机会。”
勒赫紧张地抬起头说:“内文斯是我的通讯组长。内文斯——”他回头扫了土人们一眼。他们扔下了手中的饭碗,把一袋丸子全倒到地上。开岔的手贪婪地铲着,舀着。个子最大的那个土人第一个把头钻进那堆丸子,唇膜抖动不停。
维隆斯高声把内文斯叫了来。赫勒和内文斯两人进行了大胆的努力,利用各种语言、手势和表情跟他们沟通,最后甚至用手指和尖棍在潮湿的泥土上写写画画。“纸会使他们更糊涂的,”内文斯一边忙着,一边匆匆地对维隆斯说:“千万不要使用一种比对话内容本身的文明程度还要复杂的媒介。”
“既然这样,那还是说话吧,”维隆斯冷冷地建议道。对内文斯所作的努力的反应是令人鼓舞的,土人们继续大吃大嚼,跟在满地乱滚的丸子后面又是追,又是抢,然后把饭碗里的丸子倒进弯弯的大嘴巴里。
等到碗里的丸子也吃得精光时,内文斯的努力终于引起了一位听众的兴趣,这就是鲍尔斯基:“队长,要不要试一试我们前天晚上尝过的那种东西?”
“代酊酒?赫勒,想要试一试另一种牌子的毒药吗?”
赫勒立即表示同意。
“那就先别让他们再吃丸子了。要是代酊酒行的话,我们先让他们懂得这样一个条件关系——要吃的,就得先说话。这样,我们就有办法了。”
土人们欣然同意服用这种颜色很浅的酒。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地轮流嗅一嗅汽化盖。浑浊的眼睛几乎立刻就明亮起来了。
“行啦!”赫勒得意洋洋地说道,“他们的大脑细胞纤维——”
“还在念念不忘吃!”维隆斯眼明手快地一把拦住第一个跑过他身边、向食物库冲去的土人。他跟这个土人扭打起来了,他发现对手简直是一把怒不可遏的骨头。土人凶猛地吼叫着,指节、腕、肘、胳膊都会向着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他的手指一把抓住维隆斯的脖子,弯弯的大嘴巴一口咬住维隆斯的左颊。维隆斯怒吼道:“向他开枪!”
其他的土人也冲破了站成一列的惊慌失措的人们,纷纷向食物库扑去。他们的意外行动比维隆斯的困境更紧急有力地唤醒了目瞪口呆的人们。“打倒他!”
温切尔从赫勒的皮带上一把拔出电击枪,朝着呆若木鸡的教授身旁连放数枪。土人失声大吼,松开了手。维隆斯抽出一只手,拔出电击枪,当场把那个土人击倒在地。然后,他一手捂着带血的左颊,一面奔向食物库,把其他4个土人一一击倒。
当维隆斯命令把5个瘫软的士人拖到营地外面去时,赫勒两眼冒火,不服地说:“他们是有理智的。”
“他们有的是饥饿。连狗都会找到食物,如果它饿得厉害。”
“但狗不会长得像个人啊!狗——”
但现在不是探讨宇宙间的各种定义的时候。“要是你想在他们醒过来时还要试试的话,那就拿一袋丸子来——一袋。不过我可要握着电击枪。刚才,这些宝贝已经从原来设想的毫无危险一下子变得可能成为一帮亡命凶徒了。不过,我还是要说只是‘可能成为’。”
被电击枪打昏过去的土人很快就醒了。内文斯想尽办法,试图使他们明白那一袋丸子和这些人想与他们交谈之间的关系。但土人们的回答却是发动攻击,连续地向年轻的助手野蛮地扑过去。
于是他们又被击倒在地,维隆斯阴郁地看着5具失去知觉的躯体,说:“赫勒,我看我们还是从头开始吧。先让他们懂得攻击和统统被打翻在地之间的关系,然后才是食物和交谈之间的关系。”
赫勒勉强地点点头:“可能代酊酒没怎么启发他们的理智,倒激发起他们的攻击天性了。”他承认说。
“而且,说不定当你快饿死时,进攻就是理智的反应。”
可是,当土人们恢复知觉时,代酊酒的效力显然已经过去了。他们缩成一团,阴沉愠怒的目光在电击枪和丸子之间荡来荡去,唇膜抖动着。大个儿站了起来,低下了头。维隆斯握紧了手中的电击枪。但他不是冲上来,而是转过身去,走了。其他4个也跟着走进了树林,脚下咯咯嚓嚓地响着。
赫勒垂头丧气,维隆斯把电击枪插回皮袋中。“他们还要来的。我在这儿守着食物库,你们去睡个大觉,补回昨天晚上的一夜不眠。”维隆斯转过身来,第一次注意到教授和学生都那么疲倦不堪。
但当他面对着他要看守的伙房时,他的恻隐之心又消失了。箱子、袋子全打开了,食粉、丸子、夹心松饼、还有粮食,撒得到处都是,连地上都有。维隆斯面色阴沉地巡视着,尽力把还能吃的收拾好。把地方弄整齐于净后,他就手持电击枪,无聊地呆在帐篷里,等着时间慢慢地过去。日移影动,微风轻拂,枝茎摇曳,红绿树叶窸窣晃动。土人们没有回来。
直到黄昏时,阿圭拉才来把维隆斯叫到营地外沿。土人们一起从树林里出现,唇膜飘动着。那个大个子把双手伸到维隆斯跟前。
维隆斯注视着向他递过来的东西。这是一个小小的金属仪器管,两头空空,内壁上有一些质量很轻的叶片,中心悬浮着一个刻有指针度数的圆形仪表。管子的金属上略微看得出有些麻点,盛放仪器的盒子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儿脏东西。
大个子朝着仪器作了个手势,嘟哝了几声。
“交易?”维隆斯猜想着,吃了一惊。他用手指指嘴巴。
大个子也指指他自己的嘴巴,唇膜抖动得更厉害了。
“拿一袋高蛋白丸子来,”维隆斯迅速地吩咐阿圭拉。“还有夹心松饼。还有赫勒,要是他在附近的话。”
阿圭拉把丸子、饼干和教授都带来了。“他们拿来的?什么玩意儿?”赫勒问道。
维隆斯把仪器一手塞给了他。“你猜猜吧。阿利,拿着我的电击枪,准备着。”他把枪交给助手,解开了放着丸子的口袋。
土人们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他们把丸子倒作一堆,然后一捧一捧地舀起来。他们又把夹心松饼挑了出来,高高兴兴地分着。
“行了,队长,我相信这是一个气象仪。一个风速仪。”赫勒把仪器举了起来,叶片被风一吹,在管子里旋转起来,刻度盘上的指针也摆动了。
“对于他们来说,真是一件精巧的礼物,而且一点儿没坏。”
“就是啊!显然,这儿有一个我们尚一无所知的手制品仓库,那儿有一些自从大破坏以来一直藏得好好的东西。”
五
维隆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飞机探察组报告说,居民中心已经全部摧毁了,连一点点残垣破瓦都荡然无存了。然而,他们并没有像蓖头发似地把布满这个星球表面的浓密的丛林蓖一遍。维隆斯斜眼望着那茫茫夜空。“你打算今天晚上带考察队到寺庙上去?”
“当然,虽然我们昨天晚上都体验了那么生动的经历,可是,对于这东西的技术,对于他们到底是怎样产生这样的效果的,我们却一无所知啊。”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技术。他们的力量是天生的。”
“可是,眉间的那颗宝石不是天生的呀!你告诉我说你在你的笛子上找到的那玩意儿也不是天生的呀!而且,只要我们能够学会把一个人‘录’下来,以供未来的需要,那将是多么巨大的进步啊!你能想像有这么一天,你能够与苏格拉底并肩而行吗?还有牛顿和爱因斯坦,李奇和帕迪尼,在他们毕生的工作和研究中,你都能亲随左右?还有,你能想像吗,莎士比亚在奋笔疾书,你就在他身后探头——”
“莎士比亚已经死了,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我们上山吧。明天,我要设法动员我们的朋友多拿些东西来交易。不过,这一次我得要跟踪他们。”
当晚,考察队来到峡谷口时,欧尔仙把维隆斯拉到了一旁。她把她的笛子塞进维隆斯手中,说:“我不再吹这个了。不过,我觉得——我觉得你应该吹,队长。”
他还没来得及问问她,她就如释重负地掉头跑了。维隆斯满腹狐疑地端详着手中的笛子。
温切尔出现在他身旁。他指着跟在考察队后面的那伙土人,说:“队长,今天下午我已经问过每一个队员了,昨天晚上谁也没在梦幻中见到他们那个种族的人。”
“哦?”
“是这样的,我几乎向每一个人查问了他们在梦幻中的经历。你知道,那些具有天赋神力的人看来并不具有同等高尚的道德品质。好几件事说明了他们真是老奸巨滑,人面兽心,还有许多事情暴露了他们的冷酷和若无其事的恶毒行径。很清楚,他们并不把那些没有天生神力的家伙看作是真正的——人!”
“你说的是那些满地乱跑,服侍他们的小矮人!”维隆斯皱起了眉头。无疑,他自己的那位金色女郎也毫无这样的善心。她对那些低等人种看不出有什么感情。“好吧,就把这看作是那些土人具有思维能力的一种迹像吧——他们害怕跟我们接触,因为有思想顾虑。”
温切尔点点头:“我也是这么猜想的。你知道的,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让这些土人生存和发展下去,他们甚至会进化为一个文明种族的。”
这话并没有打动维隆斯的同情心:“要是他们的毛发也会发出火星电花的话,他们都会活下来的。”
“但其他的都没活成呀,那些会跳舞的精灵,还有他们的低等人。”
维隆斯恼怒地问道:“他们后来到底怎么了?难道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吗?谁都不知道?”
温切尔明亮的眼睛避开了维隆斯的视线:“我——我不敢肯定,因为欧尔仙不愿意和我谈。不过,其他人倒都没有看见什么。”
“好吧,会知道的。”
维隆斯相信自己很快便会知道结果。他靠在庙壁上,把欧尔仙的笛子放到唇边,运气一吹,一个火红的精灵应声而出。笛声中,随着这光烨耀目的梦幻仙境而复活的,不仅是一位与前不同的翩翩起舞的光焰人,而且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此时此地,满地乱跑的小矮人已经占了人口的大多数,而具有神力的毛发生电的则越来越少了。
“太少了!不过,虽然我们人数寡少,但我们仍然大权在握。那些软弱无能、没有神力的家伙,仍然在我们的光电宝剑之前卑躬屈膝,不胜犬马怖惧。但是我们知道,再过不了几代人,我们不但将会绝灭,而且还会蒙受耻辱。我们知道,一旦我们最后的子孙死光以后,这些低等人种就再也不会用他们的丹田之气来供我们的先辈们借光还魂了。相反,他们将狠毒地毁掉我们藉以永生不灭的笛子。那时候,我们将与水晶的躯壳同归于尽,成为遗传规律中的这一奇花异葩的牺牲品。因为,正是这种特殊的遗传规律,注定我们的子孙后代越来越少以至最后无法延续后嗣。”
“我们将从宇宙中消失——属于我们的宇宙!”
不过,尚存的英才们知道,宇宙中并不只是他们。他们翘首星空,苦想冥思。在这宇宙的某个地方,有着同他们相似的生命。因为我们大可以自豪地问,难道不是只有人这种形式,才可能是宇宙间最万能、最理智的精华吗?而且,总有那么一天,那种生命在他们的宇宙探险中,会发现这个星球的。
到那时候,他们将静待恭候。等着去跳呀,飞呀,闪掠盘旋;等着使他们的整个历史从头到尾地重新复活——他们的每一个人的故事,就是整个种族的故事;每一个家族的历史,就代表了整个种族的历史。而且,到那时候,除了静待恭候的笛子外,将没有别的什么会使天外来客们分心,也不会有叛逆的低等人去毁坏那些珍贵而脆弱的笛子了。
那时候将根本没有低等人了。
维隆斯的笛声使寺庙群的头几座出现在幻境中。在远离所有居住中心的地方挑选了一处土地,方丘平地而起。特别建了一个保险库来置放全套的笛子——这就是可敬的祖宗们。保险库精心安装了缓冲和防御设备,内壁上雕刻了这个具有天赋神力的种族的历史,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一个又一个的荣耀。他们从来不曾失败过,也永远不会失败。
由于他的伴侣的早逝,维隆斯没有亲临目睹那场末日大屠杀。在走进了死屋,踏上了进入水晶石的道路,而炽烈的光环又尚未重新出现之际,维隆斯强使自己从幻境中恢复知觉。他使劲把笛子从唇间推开,五指痉挛如爪。
为了确保他们那脆弱易碎的永生的寄托物的安全,他们把低等人全部杀绝。他们首先盖起了寺庙群——星际诱饵,然后系统地把一切销毁,灭迹。维隆斯不用看就知道了。他情不自禁地把手中的笛子猛力一掷:滚你的蛋!笛子“咔哒”一声摔在石地上。
但别的光环还在他脑子里乱飞,盛怒并不足以使他能立即离开寺庙,把笛子里的光焰世界摔个粉碎也不能使他免于丑态百出。黎明时,他跟其他人一样把食物库闹翻了大,食物到处乱扔,肆意浪费。
人和土人们挨着都在大吃,开岔的手和五指的手都在贪婪地扒着。
维隆斯躺在吊床上,迷迷糊糊,忽然,迟疑不决的欧尔仙朦胧地出现在面前。“队长,——”
“你没吹笛子。”声音像喝醉了酒。
“没有,我——”
“那好,你去守卫食物。别让土人抢走。有事儿喊我。”
“跟那些土人在一块儿?你要我去——”
“拿我的枪去。他们要是走,就来叫我。”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队长,土人——,我不让他们靠近食物库。我向他们开了枪。他们现在到树林里去了。”
维隆斯坐了起来,默默地看了看表。正午。“是去拿东西来交易吗?”
“不知道。我——你要我跟着他们去看看?我一个人?”
维隆斯吃力地摇着头以表示他绝无此意。“药箱。”他用粗哑的声音对欧尔仙说。他的脑子已经僵硬了。
10分钟后,刺激剂起作用了。他走出帐篷,在晌午的微风中,脚步还有些不稳。欧尔仙领着他走进丛林。“他们先走了一刻钟。”
“他们走路像海龟一样。而且还有点儿像大象。”幸亏他的头脑清醒了,脚步也稳了。他很快就发现了土人的足迹,很容易地就跟踪上了。欧尔仙跟在他后面。
“队长——”
“跟踪时可不能聊天啊。”
“哦。”显然,要说的话并不太紧急。
穿越丛林的土人也走得不紧不急。维隆斯和欧尔仙跟着他们越过溪流,然后背着寺庙群而行。两人很快就靠近了他们,可以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了。“我们最好离得远点儿。”维隆斯沙哑着嗓子悄声说道。
“队长,我给你笛子——”
维隆斯咬着牙根说:“我把它砸了。”从欧尔仙灰白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目光,维隆斯知道,自己愤恨的感情也得到了她的共鸣。他看看手表,摸摸肚子。“我们应该先吃了午饭再来。”
“这是因为那些笛子使我们饿坏了。”
“那些笛子——”维隆斯看着她,没有说下去,又是一阵饥饿令他肠胃抽搐。
“所有那些光焰,变幻——都是从我们的肌体中取得能源的,”她神情激烈地说,“那些水晶石直接从我们身上提取能量。”
维隆斯一动不动地细细回味着她的话。累得东歪西倒,饿得真想狼吞虎咽,头晕目眩直发晕——这些都不仅仅是睡得太晚和饮食作息时间不规则的结果。精力衰竭的种种症候他都一应俱全,活像耗干了电的蓄电池。“欧尔仙,为什么你总是能一语破的呢?”
“因为我头脑十分清醒,”她不客气地回答说,“而且,要是吃了亏,我总是知道的。”
本来,他也应该知道的。只要再过几天,再尝尝那令人迷乱的咒语的滋味,他也会知道的。但那些土人又往前走了。“等我们回营再谈吧。详详细细地谈。”
她点点头,冷淡地表示满意,他们又再往前走。进入溪边茂密的草木丛后,土人们加快了步伐。他们两次停下来果腹,摘下长满黄色浆果的树枝狼吞虎咽。维隆斯和欧尔仙躲在潮湿的簇叶下注视着他们。维隆斯羡慕得肚子咕咕直叫。“要是我们也敢尝尝野生植物……”
欧尔仙尖刻地瞥了他一眼。
“要是我们敢的话。”他没有再说什么,静了下来。
当土人又继续往前走时,他把电击枪拿在手里,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动静。脚下的泥土又湿又黑,尽是腐叶。
到了近傍晚时分,林中旅程停止了。前方,士人们沉重的脚步声静了下来。维隆斯和欧尔仙等了一会儿,然后警觉地往前移动。
前面,丛林间的空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半球形的圆顶房,一半攀满了藤蔓,门开着。维隆斯听得真切,里面传来的正是他们一路追踪的土人的嘟哝声。除了这第一座圆顶房外,还有其他的,大小和建筑式样都差不多。下半部分的镶板是棕色的,半透明;上半部分的镶板是绿色的。
维隆斯小心翼翼地慢慢绕过第一座圆顶房,围着第二排的第一座兜了一圈。他轻轻地敲敲那半透明的镶板,发现质地是塑料的,可以说一点儿也没有老化变质。他把前额紧贴在这半透明的镶板上朝里面张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静物的大致轮廓。
欧尔仙的神情同他一样,也是茫然不解。忽然,她往别处看了看,碰了碰维隆斯的胳膊,用手指了指。透过茂密的草木,他发现了又一群圆顶房。他回头朝土人走进去的那座圆顶房瞥了一眼,一手把欧尔仙腰间的电击枪从皮带上拔了出来,塞进她手中。“监视着他们。要是他们转回咱们的营地去,上我这儿来。”他用手指了指,示意前方的那群圆拱房。说完,他就一闪身离开了。
第二个圆顶房群比头一个占地要广,建筑式样也较为多样,包括一个单间的长房,几个小圆顶房,还有五六个稍大的。外面的镶板虽然藤缠蔓绕,但实际上也一点儿没有损坏。维隆斯推开一扇上着活页的门,走进了长房。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而且,凌乱不堪。尽管由于半透明的绿色镶板的过滤,室内的光线很暗淡,维隆斯仍然可以看得清这种杯盘狼藉的情况。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撒得到处都是。地板、墙壁上,东一滩,西一抹,斑斑点点,全是干了的油污泥迹。维隆斯用脚步测了测房间的长度,也辨认出了别的东西——桌子,椅子,炊具,水箱——样子跟地球人用的东西大不相同,不过可以辨认得出它们的用途,如果假定这屋子里居住的是类似人这样的生物的话,看来,他发现的这个长房是一个厨房——一个劫后荒芜的厨房。
就像他昨天早上看守的食物库一样的劫后荒芜,是经历了一场疯狂的、集中的饥饿风暴的洗劫后的荒芜。他打开了一扇柜门,发现里面堆放着塑料餐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餐盘摆设得很考究,与周围的杯盘狼藉形成鲜明对比。
他困惑不解地来到厨房的另一头,走进了一间较大的圆顶房。这里面的光线也很暗,但东西还是可以看得清楚的:吊床,桌子,椅子,柜子,还有零碎杂物。不过这儿的一切都摆设得井井有条。
他正在逐一打量那些零碎杂物,欧尔仙来了。“他们又回咱们营地去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问道:“带什么了吗?”
“大概又是一件气象仪吧。刚才我查看了一下他们呆过的那间屋子,那显然是一个存放测天仪器和气象器材的仓库,不过,仪器也好,器材也好,没有一件跟我学气象时用过的一模一样,但都很相似。还有一些气象记录,不太多——许多许多页都是空白的。当然罗,我不认得那些字,也看不懂他们的数字——”
“就像我看不懂这些东西一样,”维隆斯打断了她的话。他塞给她一本用黏合剂粘起来的柔软的塑料薄膜簿子,上面画满了许多莫名其妙、错综复杂的直线和曲线。“就像我自己的字迹一样难认。”
她在柔软的薄膜页上扫了一眼,“这意味着我们在和一些有手的‘人’打交道,就像我们那些有手的土人一样?”
他点了点头,指着圆顶屋里的家具说:“而且有胳膊,有腿,有躯干,而且大概也有脑袋——就跟我们那些土人一样。要不,就是些其他的类似人的种族。”
“这个行星上具有人的特点的种族只有两个,”她提醒他说,“除非你想把那些低等人也另外单独算作一个种族。”
“可是他们已经死了好几个世纪了。完全绝灭了。而这一群圆顶房在这儿还不到几年功夫呢!”
“要不就是那些土人?”
这种解释真是无稽之谈。
“探察组的小伙子们疏忽了这个地方,我倒并不太感到奇怪。这些圆顶房伪装得很好,棕绿二色使它们完全隐没在茂密的丛林中。再说,这儿离寺院也太远了。所以,装有生物感应器的飞行器在飞行探察时,没有特别注意搜索这一地带。不管怎么说,他们在这整个星球上毕竟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哩。”
“但我们那些翩翩起舞的光焰人却在这个世界统治了——而且飞翔了好几个世纪了。如果那些土人在其进化的征途上能够接近到这一步,以至于能够创建这样一个复杂的布局,那光焰人们一定会知道的。可是,从我们吹过的那14根左右的笛子中,一点也也没有发现这些土人存在的迹像呀。你和我吹过的那根笛子是最新的,可是‘他’显然也对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个文明种族一无所知呀。”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对。创建这一前哨据点的人也来自外层空间,像我们一样。”
“那这只能也是一个前哨据点了。”
“我看,在作进一步猜测之前,咱们先在周围再找找,看还有些什么没有。”
她同意了。于是,他们俩一齐动手搜查那些零碎杂物。
5分钟后,他们找到答案了。维隆斯把东西摊在桌子上,两人都俯身看了起来。深沉的寂静笼罩着他们。
“一个相册。”欧尔仙终于轻轻地说了一句。
“就是回咱们营地去的那些土人的。”印在塑料薄膜上、望着他们的面孔是熟悉的:两个鼻孔,圆形的口腔,弯弯的下唇上挂着肉膜。开岔的手也是熟悉的。只不过现在的土人们的躯干因为挨饿而失去脂肪和肌肉纤维,而且没有了长袍、上衣、裤子和漂亮的饰器,有的只是满身的泥污。维隆斯匆匆地翻阅着相册,照片上的背景是各种技术装置,他们的土人看来是某个未知的星球上的人,有科学,有机器。虽然不认识相册背页上的字,但维隆斯和欧尔仙从照片上已经看懂了个大概。
看完了最后,两人把相册啪地一声合上,面面相觑。最后,维隆斯说:“他们要不就是到这儿来探察,要不就是到这儿来定居的。只要大略看看这儿的情况就会知道。另外,数数看有几张床,便会知道原先一共有几个人。”
欧尔仙默然点点头。
很快就查明,原先至少一共有50人。而且他们全副装备,打算来此耕田种地。维隆斯甚至还找到了他们存放种子的地方。袋子和纸箱都胡乱打开了,扔得到处都是。“大概这些种子根本就没播下去过。”他说着,从地板缝里抠出一粒扁平的绿色的种子。“可能是在厨房里的储存都空了以后被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
“他们肯定多带了一些食物,”欧尔仙说,“以防第一茬庄稼收成不好时,足够吃上一两个季度。”
“可是,笛子叫他们饿坏了,而且,不只是饿。笛子还使他们困倦,晕眩,迟钝——”
“死亡,”欧尔仙一针见血地替他把这句话说完。“特别是当他们最后完全要靠这里的野生植物来维持生命时。而这儿又显然没有对他们胃口的、足够的、适当的可以吃的东西。要是用我们的食物来喂养他们的话,你说,他们有可能康复吗?或者继续他们的定居生活?”
维隆斯耸了耸肩。“天晓得?如果他们的脑子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如果有男女两性——假使需要有男女两性才能繁殖后代,如果我们可以再找到一些丢失了的种子——如果,如果,如果。”他仰首上苍。夜幕降临,笼罩莽林。“你打算踏着月光一脚高一脚低地回营地去吗?”
要回去。维隆斯卷起相册,塞进兜里,在前面开路。他手握电击枪,两眼警惕地张望着。
“那些光焰人把他们当蓄电池使用。队长,他们过去也就是这样对待他们的低等人的,现在又这样来对待我们。”欧尔仙恨恨地说,“我们将提前吃光我们的食物,计划要做的工作也肯定无法完成。你可以看到,涣散和解体已经悄悄地开始了。”
“是呀——现在。不过,有些事情,只有你我知道,别人都不知道。”
“哦?我们要告诉他们吧?回去以后不告诉他们吗?”
“不,我指的是另外的一些事情。我们对贮放笛子的地下仓库的结构知道得很清楚。比如说,我们知道这个地下建筑经过精心设计,在居住中心发生爆炸时,笛子并无被毁之迹。”
她茫然地瞪着他。
“这就是说——反过来,如果我们把炸药放到地下建筑里去,那么,爆炸的威力也会全部被限制在地下而不至于严重危及我们的营地周围,甚至连方丘和寺庙群也可能会安然无恙。”
欧尔仙恍然大悟。她把淡黄色的鬓发往后一掠,说:“队长,我们带炸药了?”
“当然。”他低头瞧着自己的手。两天前的夜里,这只手捧过他的金发女郎那颗被无意打碎了的水晶石。昨天夜里,这只手又有意识地结束了那位光焰女郎的永生。现在,他发誓,这只手将要干出一番更为轰轰烈烈的大事。
他们回到了营地,只有几点灯光。帐篷上的挂灯有几盏亮着,其余的都熄灭了。食物库帐篷里一片狼藉,如同遭受了洗劫。方丘上,笛声缭绕,好像一支夜的旋律,醉意十足,杂乱无章。
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我们得等到天亮,”维隆斯提醒欧尔仙说,“我们不能冒大殿塌下来砸在赫勒脑袋上的风险。你能不能溜上山去,弄两三个笛盒回来而不让那些梦游神们知道?而且你自己不至于让那魔力给勾去了魂魄?”说着,维隆斯忽然显得心猿意马。
“干嘛老要问我行不行呢?”她椰榆了维隆斯一句,便消失在黑暗中。
是呀,为什么呢?他从仓库里取出炸药,好好地看了看说明书,计算了所需份量,称好了炸药,这时,欧尔仙带着两个空笛盒回来了。他抬头敏锐地扫了她一眼,几乎以为一定会看到她眼中闪耀着迷乱的目光。
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决心。“队长,他们手里的笛子怎么办呢?”
“你准备真正地给自己报仇了吧?”
她露出了短小洁白的牙齿:“我准备来一个斩草除根。”
他点点头。两天来,他们共同经历了不止一种考验。“你不认为我们应该给赫勒留下一两支吗?作研究用?”
她脸上毫无犹豫迟疑的神色。“不。我们为什么要比那些光焰人更有同情心呢?”
不过,欧尔仙没有与一个舞姿动人的光焰人温存过。她从来没有尝过在云间交欢的乐趣,即使这只是代人行事而已。她的那位红色光焰人太忙了,任务太重了,又是在晨空中飞掠测览,又是与彩虹共舞。他只向她显示了他那个种族冷酷的兽性那一面。
维隆斯的金色女郎给了他更多的东西。他给两个笛盒装满炸药并安上引信时,两只手微微颤抖。“好了。你觉得你能睡得着吗!”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不!”
他觉得自己也睡不着。但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睁大眼睛守护着死神。不到一个小时,两人都分别倒在自己的吊床上——她把自己的吊床搬了过来——睡着了。
曙光照亮了帐篷的嵌板。维隆斯醒了。他直挺挺地坐着,注视着将要与他共同进行一场大毁灭的战友。她在安睡中不再那么吓人了。其实,她似乎完全是无足轻重的,只要他改变主意,把炸药放回仓库,把笛盒交回给赫勒。看起来,她似乎没有那个手挥宝剑般绿光的精灵那样叫人不得不顺从。
他就这样看着,想着,直到她睁开了眼睛。“他们回来了。”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把笛盒拿在手里。
他俩溜进了晨光曦微的丛林,营地另一头的食物库帐篷传来了嘈杂的喧闹声。还好,一路上没有碰到回来得晚的人。他们快步穿过林间阴森的黑影,沿着溪谷上山。
当他们来到山顶上,向淡黄色的石寺走去时,连欧尔仙都有些心软了。“我想最后再看一眼大圆顶,以防万一。”
“怎么,你不相信那地下建筑设计、建造得够结实的吗?”
她歪了歪脑袋,搭讪着笑道:“我一直在做梦,爆炸,爆炸,所以——只是预防万一,我想再看一眼。”
只是为了预防万一,他陪她去看了。
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的,不是大圆顶,而是在大圆顶下面的石地上伸开四肢,瘫软在地的一个人。维隆斯连忙俯身一看,原来是赫勒。他手里仍然紧紧握着他的笛子,好像生怕失去了它。维隆斯听了听他的前胸:“还活着——只是晕了过去。”
“而且他们也都过于麻木,饥饿,神志不清,所以也没有叫醒他,带他一起回营地去。”欧尔仙气愤地说,“现在只好让我们来把他拖回去了。我们把炸药塞进去后,得把他弄下山去——”
可是,她愤怒的话语在维隆斯耳里只不过像是一只小蜜蜂的嗡嗡谩骂,尽管很激烈,但维隆斯似乎根本没听见。他忽然膝盖一弯,坐在冰冷的石地上,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哭。真是一个傻瓜爆破小组——一个头发斑白的宇航老兵,一个满脸雀斑的女学生。他捧腹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好容易才平静了下来,他嘶哑着嗓子问道:“我们怎么凑够人数呢,我的杀人大王?”
欧尔仙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她冷冷地问道:“凑什么人数?”
“我们准备把炸药扔进那个发放笛子的石台的嘴巴里,对不对?然后爆炸,对不对?”
“对啊。
“好,欧尔仙,这石台要有6个人才肯张开嘴巴。我们这儿有3个,一个得要有人抬,另外两个嘛,身体倒都挺棒,就是脑筋有点儿糊涂,对不对?”
欧尔仙慢慢地坐了下来,张大了嘴巴。“我忘了。我们的全盘计划,弄了半天——”她摇了摇头。不过没多一会儿,她就不再垂头丧气了,纤巧的身体又有了生气。她蹦了起来,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教授说,“队长,教授在走出大殿时摔了一跤,踝部骨折,咱们需要找人帮忙把他抬下峡谷,弄回营地。”
维隆斯赞赏地把眉毛一扬,“有道理。咱们需要起码3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第一个是温切尔,另两个由你来决定吧。”
她又去了。维隆斯站着,把赫勒紧握着的笛子从指缝间拔了出来。他把笛子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放进了一个工具袋中,拉上了拉锁。他又把教授拖进了另一座寺庙,欧尔仙说好了把人带到那儿去。
当他俩经过广场上时,晨曦轻轻地照着赫勒的眼睛。他睁开双眼,模糊不清地看着。维隆斯轻轻地探问道:“教授,你想自己走吗?”
“呣——噢——唉!”
他们来到了一间较小的庙堂,赫勒的眼睛多少已经能看得见些东西了,四肢也开始恢复活力,能够动弹了,虽然动作还是不协调的。对于维隆斯字斟句酌的问话,他的回答也不那么语无伦次了。维隆斯蹲在他身旁,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尽量冷静地观察着赫勒虚弱无力的努力。在两三年,最多不过四年的时间里,那些笛子把50多个生气勃勃、踌躇满志的拓荒者变成了5个赤身裸体,濒于饿死的这么一小群野兽。维隆斯玩味着那些玄妙的术语:肌体组织萎缩,脑损伤,晚期营养不良。
如果不加以阻止的话,那些笛子也会给这批地球人考察队造成同样的灾难。光焰人们把那些母亲一样养活了他们的小矮人种族都灭绝了。他们也会把一切踏入他们金碧辉煌的圈套中的其他星球人类灭绝。因为他们认为,只有他们认为,只有他们自己那电光石火般昙花一现的生命才是有意义的。
这时,维隆斯听到滑石广场那一头传来了人声。当人声已经离得不远了时,他启动了引爆定时器,把两个盒子拿在手中。一跃而起。
欧尔仙带着温切尔、华勒和鲍尔斯基走进庙来。“教授一定要来。”她指了指背上的包,又说:“我还把其余散落在食物库帐篷和餐篷附近的笛子也都拿来了。”她报复地咬了咬牙关,接着又说:“谁也没想到要问一问是否需要带上担架或是夹板。”
这一点维隆斯完全可以相信。她带来的是一伙神情恍惚、萎缩憔悴的汉子,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塌着肩膀,两眼失了神。
不过,这又不是在列队检阅,他们的到来已经受到了注意。庙堂中央的石台带着不可抗拒的尊严徐徐升起。
维隆斯可顾不得风度尊严了,他连忙一个箭步抢了上去。石台的机关打开了,吐出了一个长方型的盒子,他把它一把塞了回去,又把另一个也塞了进去。
石台的上端合上了,徐徐没人地面。欧尔仙浅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狂喜。她显然在尽量抑制着不使自己欢呼起来。
“快。”维隆斯匆匆说道,一把搀起赫勒,“我只留了15分钟的时间,包括塞进两盒炸药和走下峡谷。”
他们搀扶着赢弱的教授穿过广场,走进了另一座庙堂,身后站着三个呆若木鸡的同伴,一个个眼睛发直。庙堂中央又升起了石台。
“这次该我了。”欧尔仙坚持说。
维隆斯很快就发现,她干得也很漂亮。他们俩干得都很漂亮,然后,他们带着那几个如醉如痴的同事穿过广场,走进峡谷口。在这石头建筑物的边上,欧尔仙忽然停住了脚。她解下背后装笛子的背囊,欣喜若狂地把它扔下了方丘。
当他们自己也来到方丘底下时,赫勒已经完全清醒并恢复过来了。他愤怒地挥手顿足,两眼冒火,抗议道:“队长,我完全可以自己走,我又不是残废,我——”
“那你就跑吧!”维隆斯紧抓住教授的胳膊,硬拖着他快步向丛林奔去。他回头瞥了一眼,看见欧尔仙正赶着其他三个也在快跑。
突然,一阵强烈的爆炸声使他们都止住了脚步。6个人凝然不动地僵了几秒钟,然后不约而同地都回首方立。又是一阵强烈的爆炸声,震撼着寺院的四壁,惟一可以看得见的一座寺庙的穹窿也在轻轻地掀动着。石壁、石顶又缓缓地恢复了原状,寺庙晃动了,但是没有塌下来。
赫勒那瘦得筋浮骨凸的喉咙歪来扭去,终于发出了声音:“队长,什么——”
“我们把笛子全干掉了!”欧尔仙说。
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大家的目光都转向维隆斯,期待着他会作出另一番解释。连温切尔,华勒,鲍尔斯基都忽然好像从梦中惊醒了,凝神聆听。
维隆斯点了点头。“我们把炸药投进了存放笛子的地下室。寺庙群的其他建筑,对于未来的研究者们来说,应该是完整无缺的——大致上完整无损吧。你可以从地下室的内壁上得到历史资料记录,这个种族的详细历史全刻在上面了,只要你有办法把断墙残垣重新拼凑起来,而且能读懂那些文字。你甚至可以从中研究出他们的全部技术——无论这种技术曾经达到多么神乎其神的高度。但是,你可以把那些笛子忘记了。”
赫勒咆哮了起来:“你们就这样不当一回事儿地、自作主张地把宇宙进化伟大工程的仪器毁掉啦?你们就这样——”
“进化并没有毁掉,赫勒。那些东西也没什么高深莫测的。每一个星球上都一样:适者生存,不适者——亡!”
赫勒可不这么看问题。他口沫横飞,挥手跺足地向维隆斯发起了激烈的攻击:“你暗中破坏了宇宙进化的伟大工程,你死无宁日了,维隆斯。要知道,自从有时间以来,就有这宇宙进化存在了。这个时间,不光是地球意义上的时间,而是整个宇宙的绝对时间,精神时间。宇宙的进化——”
“那就这么看吧,赫勒:如果确实有这么一个进化工程,那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而且,我也只不过是完成了我的职责而已。”说完,维隆斯转过身,离开这几个人,独自费力地穿过茂密的丛林。他只不过是克尽其职而已。
其实,他不得不做而做了的事情还不只这一件。当他的手触到赫勒那支仍然安全地躺在他那拉锁口袋里的笛子时,他的步伐加快了。他相信它还活着。回到营地后,他要把它藏进箱子,谁也不会知道它躲过了这场浩劫。不过,维隆斯准备过不了几天就要找一个晚上,一个人远远地离开营地,找一个偏僻荒凉的地方。他将要再一次到那九霄云端去遨游。他拍拍那金属的笛管,全速向营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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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穿越时空的少女 | 筒井康隆 |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正文
1 理科教室的黑影
译:丁丁虫
放学后的校园里总是静悄悄的,颇有些寂寞的气息。偶尔会有一声开关教室门的声音,回响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隐约传来肖邦的波兰舞曲,不知是谁在音乐教室里弹奏钢琴。三年级的芳山和子与同年级的深町一夫、浅仓吾朗一起,刚刚结束了理科教室的打扫。
“差不多了吧。我去倒垃圾,你们去把手洗干净。”
“哦,那就交给你了。”
一夫和吾朗肩并着肩朝洗手间走去。和子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想笑。这两个人的组合实在有趣得很。一夫是高而瘦的类型,吾朗则是矮矮胖胖的。两个人的学习都很不错,不过吾朗是个很用功的人,而且一贯都是直性子,可一夫却是个梦想家,看上去整天都浑浑噩噩的,不晓得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总让人感觉有点古怪。
在洗手间里,吾朗一边洗手一边仰头望着一夫说,“喂,我说,那个芳山,脾气挺好,长得也挺可爱,可是不是母性之爱太多了点?”
吾朗有个癖好,喜欢故意用些很复杂的词汇。一夫眯着他那双成天矇矇眬眬的眼睛,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二十厘米的吾朗说,“哦,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没这么觉得吗!”
吾朗总是挺着胸脯,他的脸又红又圆,看起来总像在使劲儿。
“芳山简直就是拿咱们当小屁孩看。嗤!‘去把手洗干净!’”
“唔,是吗……”
一夫依旧是一副做梦般的神情,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慢吞吞地继续洗他的手。
和子把垃圾扔到教室楼后面的垃圾房,回到理科教室。
她握住隔壁实验室的门把手,要推开门把打扫工具放进去。这间理科实验室是放理科实验器材的房间,里面有两扇门,一扇和理科教室相连,另一扇通向走廊。和子推开的是与理科教室相连的那扇门。
“咦?”
和子的手停住了,没有推门。她好像听到实验室里有什么动静。
这个房间虽说是实验室,其实几乎没有什么能供进行理科实验的空间。说到底也就像个杂物堆放室一样,塞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有各种生物标本、骨骼模型、剥制标本、药品橱柜等等,全是些让人不大舒服的东西。和子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别扭的感觉,但在其他女生当中确实也有人从来不敢踏进这个房间。
“奇怪,应该没人的呀……”和子自言自语道。
随后她又低声问了一句,“难道是福岛老师?”
——不会,不可能的,和子想。就在不久前自己刚刚看到福岛老师出了实验室,在走廊里锁上房门之后回去了……那到底是谁呢?和子虽然有点害怕,但她鼓了鼓气,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哐当!实验室里响起一声玻璃碎掉的声音。
“谁?谁在那里?”
和子眯起眼睛打量这个昏暗的房间。房间正中的桌子上摆着许多试管,还有一只掉在地上摔碎了。碎片的周围还有一摊液体,好像是从试管里淌出来的。这摊液体正在微微冒着白气。
——是有人在做什么实验吗……可会是谁呢?做实验的人又在哪里?和子边想边往桌子走去,桌上的试管旁边放着药瓶,她想看看上面的标签写的是什么,可就在这时,突然从药品柜后面跳出一个黑影,一下子窜到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前面竖着的屏风后去了。
“啊!”
——是小偷?和子的身子顿时僵住,她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怔怔地动弹不得。
“是谁?!”和子忍不住叫了起来,“别吓我!快出来!”
通往走廊的门咯吱咯吱直响。
“别想跑到走廊上去!”和子朝着屏风那边叫喊,“那扇门已经锁上了!”
在和子的潜意识里,隐约觉得自己一旦停止大声叫喊,弄不好就会被吓昏过去,所以她不停地大叫,给自己壮胆。终于,门的声音消失了。屏风那头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沉寂了下来,房间里再一次恢复寂静,却更让人毛骨悚然。
“我知道了!是深町吧?要不就是浅仓!你们是想吓我吧?”
和子边说边蹑手蹑脚地慢慢朝屏风后面走去。屏风后面还是没有人回答。和子死命压住自己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把头探过屏风后面,随即便讶异地惊叫一声:
——啊?!
屏风后面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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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薰衣草的芬芳
“哎呀,怎么回事?”
和子吃惊地喊道。刚才的人影肯定不是幻觉,肯定也不是自己眼花了。和子确信自己看到了一个人影,而且那个人影也确实是躲到屏风后面了。
和子试着拉了拉通往走廊的房门把手。锁得好好的。这就是说,那个人影不可能从这扇门里逃出去。那他到底去了哪儿呢?
凭空消失了?——怎么可能。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但如果不是凭空消失,眼前这个灵异事件又确确实实找不出别的解释。和子沉思着,慢慢退回到放试管的桌子旁边。
这时候和子意识到从刚才进到实验室里的时候开始,房间里就有一股隐约的香味,似乎是摔碎的试管里盛的液体发出来的。
“这是什么味道?”
这是一种很好闻的香味,和子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在哪里呢?这个气味我知道的——香香的、让人怀念的气味……这种味道,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她拿起桌上三个开着盖子的药瓶中的一个,看了看瓶上的标签,可惜看不懂。
忽然间她的意识恍惚了一下。那股甜香忽然浓烈起来,袭入她的鼻孔,让她禁不住打了个趔趄,随后便慢慢瘫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过了一两分钟,一夫和吾朗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回家了,他们来到理科教室找和子。
“喂,芳山,走吧。我帮你把包拿来了!”
吾朗大声说着,哐当一声推开教室的门走了进来。看到空无一人的教室,他回过头望了望跟进来的一夫,皱起眉头。
“搞什么呀,垃圾还没倒完吗。肯定不晓得碰上了谁,一起叽叽呱呱去了。女生就是喜欢扯八卦。”
“唔……不会吧。”
一夫白皙的脸庞上依旧是一副恍惚的神情,黑色的眼珠转了几圈,伸手指向开着的理科实验室的门说:
“是在实验室里吧。放扫帚去了。”
吾朗没搭话,提着自己与和子两个人的书包摇摇晃晃走进实验室里。
“果然还是不在!”
吾朗像是打赌赢了一样叫道。
话音刚落,又发出一声女人般尖锐的悲号。一夫意识到那是吾朗的尖叫,赶忙慌慌张张地奔进了实验室。只见芳山和子倒在地上,吾朗傻站在一边。
“和子这是怎、怎么了?死了?”
吾朗用颤抖的声音对一夫说。
“别讲傻话,怎么可能死了。”
一夫来到和子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手腕,把了把她的脉,随后把她的上半身扶起来。
“没事的。来,你帮忙抬一下她的脚。”
“干、干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去医务室啊。看起来她像是贫血晕倒了。”
一夫和吾朗抬起和子软绵绵的身子,把她抬到医务室。医务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把和子放在床上。
“我去叫个老师过来,”一夫对吾朗说,“你去把那边的窗户打开,然后弄点水,给芳山的额头冰一冰。”
吾朗惴惴不安地点点头,没有说话。一夫出去之后,吾朗打开窗户,用水浸湿了自己的手帕,轻轻地放在和子白皙的额头上。
“一定是太累了,”吾朗带着哭腔说,“那么大的教室,只让三个人打扫,岂有此理嘛。”
一夫还不回来。吾朗于是不停地取下干掉的手帕,浸了水,再敷在和子的额头上。
“快醒过来嘛,呐,芳山。”
吾朗都快要哭了。
终于,一夫带着还在办公室的福岛老师回来了。福岛老帅是三个人的理科老师。
“唔,贫血昏厥了啊。”
老师简单查看了一下和子的情况,说。
正说着,和子醒了过来。
“啊……我、我怎么了?”
“你因为贫血昏倒了,在实验室里……”
听到一夫的话,和子想起了刚才的事。她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把遇上那个奇怪人影的事告诉了大家。
“哎!还有这种事?”
大家面面相觑。
“不过,有点奇怪的是……”一夫说,“找到你的时候,桌子上没有药瓶,没有试管,也没有你说的那种气味啊。”
“啊,真的?”和子吃了一惊,“奇怪,我明明……”
嘟囔了一半,和子从床上爬起来。
“那我就去再看一次。大家跟我一起去吧。”
福岛老师赶忙摆手。
“喂喂,我说,贫血的人一定要静养。你身体没事了?”
“嗯,没事了。”
“是吗。好吧,那我也一起去。”
老师也站了起来。
四个人又一次回到实验室。确实就像一夫说的,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地上也干干净净的,那些试管碎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奇怪呀……”
福岛老师问陷入沉思的和子:“你说你闻到一股气味,是什么气味?”
“甜甜的气味,是什么来着……”
和子猛地拍了下手。她终于想起来了。
“对了!是薰衣草的气味!”
“薰衣草?”
“是的。大概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吧,妈妈有过一种香水,闻上去有薰衣草的味道。对,确实就和那瓶香水的气味一样!”
和子说着,又陷入了沉思。
——不单单是气味……薰衣草的芬芳里,还有什么别的记忆……而且是个很重要的记忆……
但是,和子想不起来了。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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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地动山摇
理科实验室的事件发生之后两三天,和子发现自己身体状况有点怪异。
说是说有点怪异,其实倒也不是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只是总觉得身子很轻,像随时都要飘起来似的,又好像有一种特别没有自信的感觉,似乎自己不晓得什么时候会突然干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一样。
这种状态与其说是身体上的怪异,不如说是精神状态上的。至于说原因,和子隐约感到,应该和实验室里的那股薰衣草的气味有关。对,一定是的。
三天后的晚上又发生了一件事。
和子做完作业已经十一点了,她钻进了被窝。白天刚打过篮球比赛,按理说应该累得呼呼大睡才对,可和子怎么也睡不着。她的脑袋清醒得要命,眼睛刚一闭上立刻又睁得大大的。和子就这么瞪着房间的天花板,然后又不禁想起了三天前的事。
就在这时候,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嘎啦嘎啦的声音,和子的床也开始上下震动起来。
——地震了!刚一这么想,床又开始横着晃了起来,房间的柱子也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不得了,大地震!
“啊!”
和子尖叫着猛地跳了起来。她最怕地震了。
和子只穿着件睡袍就从房间里逃出来,沿着走廊往玄关跑去。走廊的窗户玻璃砰砰作响。
就在和子拉开玄关的门的时候,震动停止了。这时候妈妈和妹妹也一脸惊慌地起了床。
“还会有余震,肯定的,”和子说,“余震结束前,我要待在院子里。”
和子一家来到院子里。外面的风有点冷,她微微地打了个寒战。余震很快就来了,不过强度并不大。和子一家都松了一口气,回到房子里。和子又一次钻进自己的被窝,心脏还在怦怦乱跳。
这下更睡不着了。好不容易开始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家门前的马路上又传来了尖叫和呼喊。
“着火了!”
“失火了!失火了!”
怎么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事情呀?和子都快要哭了,又一次从床上跳起来。
拉开蕾丝窗帘,和子隔着玻璃从窗户望出去,只见大约两个街区之外有一个烟囱笼罩在烟雾里,那是澡堂的烟囱。
——哇!和子大吃一惊。澡堂的旁边就是卖厨房杂货的浅仓吾朗家了。
这时候有两辆消防车呜啦呜啦地叫着从门前的马路上开了过去。
——快去看看!和子在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冲出房间。
“去哪儿?”
妈妈隔着拉门在自己的房间问。
“浅仓家那边失火了,我去看看!”
“别去,太危险了!”
和子装作没听见妈妈的活,趿上木屐冲了出去。失火的地方已经挤了好多看热闹的人。火好像是从澡堂后门附近的厨房烧起来的。浅仓杂货店暂时没受到波及。
“请让开!不要往前挤!别妨碍救火!”
警察一边嘶哑地叫喊,一边把穿着睡衣看热闹的人们往后赶。
“听说是刚才的地震弄翻了厨房的煤气炉起的火。”
和子身边的两个看热闹的男人说。
“你也在这儿?”
和子的肩膀被谁拍了一下,她回过头一看,原来是穿着睡衣的深町一夫。
“啊,深町!我担心浅仓,过来看看。”
“我也是。不过看起来没事了,小火灾而已,马上就能灭了吧。”
一夫慢悠悠地说。
火很快就被扑灭了。一夫与和子也见到了穿着睡衣跑到外面的吾朗。看到他没事,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也就各自回去了。
那一天晚上,和子凌晨三点才睡。实在是累得不行了。
睡梦中,和子做的尽是些古怪的梦。
燃烧的火焰势头凶猛,黑色的人影在天空中飞翔。和子正觉得怪异,画面忽然又扭曲起来,不成形状的理科实验室包围了和子,剧烈地摇晃着。
睁开眼睛的时候和子身上都是冷汗。好像是做了整夜的噩梦一样。
清晨的光线把莆丝的影子映在房间的地板上
——几点了?和子迷迷糊糊地想着,探头看了看闹钟,随即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迟到了!
三口两口扒了点早饭,和子冲出家门。严重的睡眠不足让她的脑袋隐隐作痛,脚下也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冲上大路,在红绿信号灯的前面,和子看到了浅仓吾朗的身影。
“你也迟到了?”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吾朗回过头。看到和子,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一副有人陪着迟到的安心表情,回答说:“啊,是啊。昨天夜里失火以后一直没睡着,然后就睡过头了。”
这时候信号灯变绿了,两个人赶忙跳上人行横道线小跑起来。
就在他们快要跑到一半的时候——
“危险!”
不晓得谁大叫了一声,把和子吓了一跳。紧挨着身边,警笛声大作。原来一辆卡车闯过红灯朝着和子他们的方向猛冲过来。
和子慌忙想往后退,可是一转身便和冲在后面的吾朗狠狠撞在一起。
两个人都倒在了车道上。和子倒向柏油路的时候,恰好看见朝自己迫来的大卡车的巨大车轮。那车轮距离和子的身体不到三米的距离。
——要被轧了!
和子紧紧闭上双眼。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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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梦与现实之间
一瞬间和子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多到让她眼花缭乱的地步。
——要死了!要被车压死了!和子浑身颤抖。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多睡一会儿。就因为睡得少了,昏昏沉沉的,才遇到这种事!可是已经晚了。和子禁不住带着祈祷的心情怀念起自己床上温暖的被窝了——当然,这些都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已。终于,连柏油马路都在迫向和子的巨大车轮下震颤起来。和子更加用力地闭上眼睛。
——完了!
可是,两秒过去了,三秒过去了,十秒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了?
和子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股暖暖的感觉围绕在周围。临死之前和子所企盼的、在自己被窝里的温暖而安心的感觉真的出现了。
和子惊讶地睁开眼睛。清晨的光线透过蕾丝窗帘照进房里。她还穿着睡衣躺在床上。和子正身处在自己的卧室里。
原来是做梦呀——和子恍然大悟。
但是,真的是梦吗?梦里的场景未免太真实了吧。汽车的警笛、浅仓吾朗的尖叫、路上行人的喊声,那些声音直到现在依然在她的耳边清晰地回响着。不对,那不可能是梦。
和子的头突然疼了起来。
她看了看闹钟,七点半。离上学还有大把时间,足够自己悠哉悠哉地吃早饭。可是刚才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晚了,所以才会慌慌张张跳起床,所以才会差点被卡车轧!这么说,果然还是做梦?……如果不是做梦的话,那就是时间倒流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嘛!
和子慢吞吞地爬起了床。
家里一切如常。妈妈与妹妹们都和平时一样热热闹闹地吃着早点。
然而和子完全没有食欲。她匆匆离开了家。
——这是第二次了,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要是再发生什么怪事,自己就要神经错乱了,她想。出了家门,走上大路,来到十字路口。所有这一切都是第二次了。但是这回没遇到吾朗,也没有闯红灯的失控卡车。和子安然无恙地走进了校门。
和子在教室里四下张望,想寻找吾朗的身影,但他好像还没到学校。如果见到吾朗,应该就能弄清差点被卡车撞到的事到底是做梦还是真的发生过了。
“哎呀,今天很早啊。”
背后有人向和子打招呼,是深町一夫。
“嘿,早。”
和子应了一声,想要把早上的怪异事件告诉他。一夫脑产很好,思维也很成熟,应该能给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解释吧,和子想。不过她转念又想,还是等吾朗来了之后三个人一起说的好。
“怎么了?脸色有点不好嘛。”
一夫说。他是个很细心的人。
“唔,没什么啦。”
和子轻轻摇了摇头。
“昨天晚上又是地震又是火灾的,没睡好而已……”
和子随口一说,然而一夫脸上却露出吃惊的表情,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啊?昨天晚上有地震?还有火灾?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什么呀,别开玩笑!”
这次是和子惊讶地叫出声来。
“好大的地震,然后浅仓家差点着火了!而且我们不是还在浅仓家门口碰上的嘛!”
“什、什么?我和你吗?……你是做梦了吧?”
——做梦?说我是做梦?
和子怔怔地望着一夫一本正经的脸。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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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昨天做过的题目
那场地震、还有吾朗家后面澡堂的失火全都是做梦吗?黑暗中火焰的色彩、与一夫谈话的内容,依然鲜活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难道那些全都是梦吗?
——啊呀,我的记忆到底怎么了!
和子绝望绝地垂下了头。
“可是,可是我昨天夜里确实见到你了……”
和子小声喃喃自语,一夫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他只好把耳朵凑到和子的嘴边。
和子继续喃喃自语:
“你……你还穿着睡衣……”
“你果然是在做梦。”
一夫稍稍站直了身子,用略大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本来我还在想,你说你碰到了我,我却不记得有这件事,难不成是我梦游了。可是,如果说你看到我穿着睡衣,那就肯定是你在做梦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睡衣这样的东西。”
“是吗……”和子无力地点点头,“这么说,真的是做梦啊……”
——不对,那绝对不会是梦!
和子内心深处仍在继续叫喊着。
“呀,早啊。”
吾朗也来到学校了。一夫立刻问吾朗。
“啊,浅仓,听说昨天晚上你家差点失火了,真的吗?”
“什、什么?”吾朗挺直了矮矮的身子,仰着天生的红脸抬头看着一夫,“不要乱开玩笑。谁造的谣?”
一夫连忙说:“啊,那是我听错了。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我就是随便问问……”
对于袒护自己的一夫,和子很感激,但她心中的不安依然没有消解。
终于第一堂课开始了。这是数学课。看到胖墩墩的小松老师开始在黑板上写的方程式,和子吃了一惊。这不是昨天做过的题目吗?而且昨天小松老师也是在这个时候写的,还把和子叫上讲台解题,她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解出来的。
“哇,昨天做过的题目呀。”
和子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句。坐在旁边的神谷真理子惊讶地看了和子一眼。
“哎呀,你知道老师出的题目?”
“不是啊,不过这个题目昨天已经讲过了,你不记得了?”
“哪有这种事,昨天没有这样的题目,是第一次碰到的呀。”
“怎么会呢?我们看看笔记就知道了。”
和子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急急打开了笔记本。昨天明明已经写过了的纸上,此刻却是一片空白,和白纸一模一样。和子差点“哎哟”一声叫出来。这一页上写的题目和答案都跑到哪里去了!和子的脸色变得和纸一样煞白。神谷真理子担心地望着她。
“好了,谁来解一下这道题?”
小松老师写完题目,扫视了一圈教室,动作和昨天一模一样。和子感觉到,在旁边盯着自己的真理子的脸、眼镜反着光的小松老师的脸,还有黑板上的题目全都在眼前旋转起来。她不禁闭上了眼睛。
和昨天一样,什么都一样……老师要叫我的名字了,就像昨天一样。
“芳山,你来做吧。”
小松老师果然点了和子的名。
“啊,是……”
和子慌忙站起身,到讲台上拿了粉笔,把昨天刚刚做过的,还记得清清楚楚的答案一口气写下去。
也许这才是梦吧。地震、火灾、被卡车轧,那些才是现实——和子想。真是一场噩梦!
“哈,出乎意料的流利嘛。”
小松老师像是有点吃惊,不停地眨着眼睛。和子朝老师敬了一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随后悄悄地喊真理子。
“喂,神谷。”
“嗯,什么?”
“今天是十九号,星期三吧?”
“唔……”
真理子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对。今天应该是十八号,星期二。”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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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反常的星期二
那天的课和子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因为不管什么课,讲的都是昨天上过的内容。
回到家里和子仍然试图理解从昨天晚上开始的不可思议的事件,然而只有越想越糊涂。
难道说真的时间倒流了?十九号的早晨突然跳回到了十八号的早晨去?哎呀哎呀,不会不会。因为其他人没有一个觉得时间倒转呀!
和子一个人苦苦思索。
——如此说来,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倒转了一天的时间?啊,这倒是可以解释所有的事情。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突然间和子想起了一件事。
糟糕!假如今天真的是昨天——也就是说,今天是十八号,那地震岂不就在今晚?还有,浅仓吾朗家差点失火的事也是……和子霎时变得坐立不安,扔开了手边的作业——连这作业都是昨天做过的。
得了,作业什么的已经管不了了。和子一边想一边从家里走出来。
她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说这件事。一开始她想去找吾朗,可是和子也知道吾朗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坚强,实际是个非常柔弱的人。倒是深町一夫看起来迷迷糊糊的,其实人很沉着,头脑也很好。
和子朝一夫的家走去。
一夫的家是漂亮的西洋式两层建筑。进了玄关,右手边有个温室,常年开放着珍贵的花卉。和子忽然意识到一夫的家里弥漫着一股芬芳。那是薰衣草的芳香。
“啊,这里也有薰衣草啊……”
和子自言自语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这股香气。这是一夫的父亲在温室里种的吧。以前来一夫家玩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他父亲在温室里打理花草的样子。
薰衣草是一种常年绿色、个头不高的唇形科植物,原产于欧洲南部。它会开出淡紫色的花,气味很香,一直都被用作香水的原料——这些都是一夫的父亲教给和子的。
理科实验室里的香气和这个气味一样。那个时候自己隐约觉得有些什么回忆,就是想到了一大的家吗?——和子下意识地想着,走到玄关前,这时一夫房间的窗开了,露出一夫和吾朗的脸。
“啊,芳山来了。”
吾朗似乎也是来玩的。
“怎么了?别站在那儿了,进来吧。现在家里谁都不在哟。”
和子向一夫点点头,一夫是独子,这是他学习的房间,和子以前也来过两三次。
和子一进来,吾朗和一夫立刻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好,关心地问:“怎么了?有什么担心的事吗?”
“有什么担心的事,和我说说看。”
吾朗一边说,一边夸张地点头以示强调。
“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和子只说了这一句,随后在两个人面前郑重其事地跪坐下来。
一夫和吾朗见了,也连忙正经地跪坐起来。
“什么事啊?这么一本正经的……”
到底说还是不说,一瞬间和子犹豫了——他们能相信我吗?恐怕是不会信的。可是,一直不说的话,自己就只能一个人承担下去了,这一点是我无法忍受的——和子想来想去,还是开了口。
“我要告诉你们一件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们不能笑我,一定要听到最后。”
然后和子从昨天夜里地震的事开始讲起,一直说到今天上课时候才明白的时间倒转。
一夫和吾朗仿佛被和子的话深深吸引住了,别说笑了,连动都不动,屏息静气地竖起耳朵听。
和子的话说完之后,两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信不信随你们。我只是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们——虽然这事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但是有一样,我说的这些真的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绝对不是做梦。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唔……”
一夫和吾朗陷入了沉思。要说和子是在瞎说的话,她的表情未免也装得太像了。
“虽然我很想相信……”吾朗慢慢地说,“既然是芳山说的,我很愿意相信……但是,我还是觉得,应该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吧。”
——果然不信啊。和子一下泄了气。
吾朗连忙辩解似的说:“我不是不相信啊,不、不过是这样的吧?时间倒回川去一天,这种事……”
“等等,浅仓,”一夫拦住涨红了脸的吾朗,对和子说,“弄不好你有超能力也说不定。”
“什么,超能力?”
“嗯,具体情况我也说不太清楚,不过以前曾经在书上读到过,世界上偶尔会出现一些具有超能力的人。这些人可以一瞬间移动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好像就叫瞬间移动吧。你一定是在快要被车轧到的时候使用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超能力,同时进行了瞬间移动和时间跳跃吧。”
“胡、胡说!分明是胡说八道!”吾朗不停摇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不科学!反常识!”
“但是世界上也经常发生常识解释不了的事情。”
一夫此言一出,吾朗便转身对着他,针锋相对地叫道:
“没有证据!你能证明吗?”
“能证明的,”和子插进来说,“今天夜里会有地震。然后,浅仓,你家会险些失火。”
“别、别咒我!”
吾朗瞪圆了眼睛,矮矮胖胖的身子开始发起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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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等到夜里!
“你说什么呐!”
吾朗脸气得通红。这也情有可原。不管是谁,被人当面告诉说自家隔壁夜里会失火,还会波及到自己家,不发火才怪呢。
“这是真的呀。”
和子也知道不该吓唬吾朗,但不这么做就没办法证明自己说的是事实。她急得都快哭了。
“混、混蛋……混蛋……”
脾气本来就暴躁的吾朗,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猛地站起来,转身冲出了房间。
“哎呀呀,生气了,怎么办啊?”
和子与一夫面面相觑。一夫皱着眉,似乎也有点不知所措。
“那家伙虽然是个好人,可就是脾气太暴了……总之到了夜里就能知道你说的到底对不对了。”
左等右等吾朗也不回来,一夫决定出去找他,却发现他躲在玄关隔间的电话旁边翻看电话黄页。
“你在干啥呢?”
一夫问。
吾朗回答说:“找精神病院的电话。”
一夫吓了一跳,赶紧把电话本抢了过来。
“喂,我说,别这样。芳山也很可怜。你真打算把自己朋友送进精神病院哪?!”
“我又有什么办法,”吾朗生气地反驳说,“芳山的脑子绝对有问题。不早点送去让医生看看,说不定就真成了精神病!”
“等一下。芳山到底是不是病了,你有确凿的证据吗?”
“哈,难道说她都那样了,你还认为她正常吗?”
“可万一要是今天夜里真的发生了地震和火灾怎么办?”
“怎么可能!”
“你虽然这么说,但不到夜里可就说不定哦。”
一夫凑近吾朗,小声说:“喂,不管怎么样,先等到夜里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吧。要是什么都没发生的话,那就随你喜欢,爱往哪儿打电话就打。真要给精神病院打电话,明天也不算晚吧?”
“唔……”
吾朗勉强同意了。
那一天从一夫家回来,和子还是提不起精神,连晚饭都咽不下去。饭菜都和昨天已经吃过的一模一样,饭桌上妈妈和妹妹们说的话也像是排练好的一样,和昨天都是一样的话题。
——真像是在演戏啊!
和子想。妈妈问了一句,“和子,你的脸色不太好呀。怎么了?”
只有这句话才和昨天不一样。
家庭作业也没心思做。作业本来都已经写过的,现在已经全从本子上消失了。虽然都能记得答案,但也实在懒得再写一次了。
因为无事可做,和子只有上床睡觉。但因为又知道会有地震,所以睡也睡不着。和子没办法,最后只能穿着衣服躺在床上看高考的参考书。整件事惟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对于考试来说多了一天的复习时间吧。
不知不觉中和子睡意朦胧,把参考书盖在脸上沉沉睡去。
咚咚咚,大地发出沉沉的响声,紧随而来的就是左右摇晃。地震了!
“瞧,来了!”
和子立刻跳了起来。这时候妈妈和妹妹们纷纷叫喊着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别那么慌嘛,又不是什么大地震。”
和子告诉妹妹们,让她们安心,然后自己走出家门朝浅仓吾朗家走去。再过一会儿那边的澡堂就应该失火了。虽然知道不是大火,但还是早点告诉大家的好。
本来因为知道肯定会有火灾,所以一边跑一边大喊“失火啦!”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万一还没有大到可以称之为“失火”的程度,难免会被大家怪罪为喜欢大惊小怪的孩子。
和子来到澡堂门口,却发现这里和昨天不一样,一个人都没有。然而在后门的方向已经可以看见混着白烟的红色火苗了。和子刚想大叫“失火啦!”,却又忽然停了下来。她担心的是,如果自己成了火灾的发现者,浅仓吾朗会怎么想呢?
吾朗对自己说的活可是一点都不相信的。说不定他会认为是自己为了让预言成真,特意跑来放火呢!事情真要变成那样可就糟了。自己成了纵火犯,会被警察抓走的!
——和子越想越怕,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像个呆子一样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火势扩大,什么也不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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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竟然穿着睡衣?
正在这时,澡堂斜对面米店的一个名叫阿新的年轻人刚好拿着洗澡用具从澡堂里走出来。他看见后门冒出来的火光,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扯着嗓子叫喊起来:
“着、着火啦!着火啦!”
声嘶力竭的喊声回荡在夜空里。
一会儿工夫,各家店铺的门窗纷纷打开,附近的人聚集过来。
“快给消防局打电话!快!”
“好像正在打。”
“哪边着的火?”
“澡堂的厨房!”
很快消防车来了,警察开始维持秩序。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能聚起这么多看热闹的人,让和子吃惊不小。
“芳山,你的预言说中了!”
从家里跑出来的浅仓吾朗在人群中一眼看见和子的身影,立即跑过来,表情不自然地叫道。
“芳山说的事情果然都是真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深町一夫站在他们背后平静地说。他静静地站在和子身后,脸上也显出少许不自然的表情。
“啊呀,深町!”
和子看到一夫穿的睡衣,想起了早上和他的对话,禁不住脱口而出。
“你不是没有睡衣的吗?”
一夫有点忸怩,小声说,“唔,这个这个……到昨天为止我都是穿运动衫睡觉的,但是今天睡觉以前妈妈拿给我这件睡衣,让我从今天开始穿睡衣睡觉。大概因为觉得我的运动衫小了,所以今天白天刚刚才买的。”
一夫和吾朗盯着和子看。
“和子果然是有预言能力的啊。”
吾朗心服口服地说。
和子连忙摇头。
“不是预言能力,而是一种比预言能力更奇怪的力量。我自己也很吃惊,很困惑……”
“为什么?”
“因为我居然有这种怪异的能力啊。照这样下去,我岂不是连什么时候会跳回原来的时间都不知道?而且还要像今天一样跟你们费劲解释半天。”
“哎呀,那个不用担心啦,”吾朗瞪大眼睛拼命摇头,“我已经不会再怀疑芳山的能力了。”
一夫扑哧笑了出来。
“白天的时候不管怎么解释你好像都不信哦。”
吾朗绷起脸。
“啊,是吗……虽然是那样……”
吾朗的尴尬并没有让和子觉得想笑。
“好烦哪,我可不想变成这样……能不能变回去啊?”
吾朗抬起头。
“可是你的能力……唔,那个词是怎么说来着的?”
吾朗看着一夫。一夫说:“瞬间移动。”
吾朗点点头:“就是这个。这个瞬间移动可是了不起的能力啊。”
“可能是吧,但是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能力的话,我可不喜欢。因为……瞧,就像你们现在看我的这种眼神,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就好像我成了怪物……”
“你太神经质了。”
一夫苦笑起来。
“可是,这是事实啊!”和子叫起来,声音有点歇斯底里,“要是大家都知道了我的这个能力,肯定都会认为我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好了好了,冷静一下,”一夫安慰越说越激动的和子说,“你是不是真有这个能力,现在其实还不能确定。根据你说的话看,时间倒转的事现在只发生过一次,对吧?所以这个说不定只是偶然的。而且就算你有这种能力,说不定也只是一次性的能力呢?”
“嗯,可是我讨厌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瞬间移动啊!”
和子说完,咬住自己的嘴唇。
这时候火被扑灭了,看热闹的人也慢慢散去。三个人约好明天再说这件事,先各自回家去。
那天夜里,和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
——我还是和谁谈谈看吧。和老师谈吗?和哪个老师谈才好呢?会有老师认认真真听我说完吗?会相信我吗?
胡思乱想中,和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早晨的阳光已经充满了房间,蕾丝的影子落在床上。哎呀!和子慌慌张张从床上起来。
今天是十九号星期三。这不正是快迟到的和子和吾朗赶着上学、在过街的时候要被闯红灯的大卡车撞到的日子吗?!
——完了。为什么昨天夜里我没有提醒吾朗注意啊。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件事……
和子看了一眼闹钟。好像还来得及。和子赶快洗了脸,草草吃了早饭,冲出家去。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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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失控的卡车
吾朗还没到十字路口。和子松了一口气,在人行横道前面停下脚步。
——嗯,浅仓因为要迟到了,应该会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吧。
不过和子觉得有点尴尬的是,她这样呆呆地站在人行横道前面,从她身边经过的同学和行人纷纷朝她投来不解的目光。
——要是有人问我在干什么,我怎么回答才好?难不成告诉他们说,我在这里等着把浅仓从卡车车轮下救出来?真要这么说的话,大概谁都会以为我是临考前看辅导书看傻了吧。
她正在胡思乱想,班上坐在她旁边的神谷真理子来了。
“啊,芳山,站在这里干什么?”
——啊呀,来了!
芳山忸怩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回答,“唔,在等浅仓。”
这明明是大实话,可真理子却好像想歪了。
“啊呀呀,浅仓啊……”
真理子脸上显出诡异的笑容。她似乎有点嫉妒和子与深町一夫和浅仓吾朗那么亲密。
她说:“嘿嘿,我一直以为芳山更喜欢深町呢。”
“别开玩笑!”
和子一下子红了脸。被误会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不、不是那样的。”
“好啦好啦。”
真理子大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和子的肩膀,走上人行横道。
“不用解释啦。不过呢,浅仓可是经常迟到的,你可别被他连累得迟到!”
——讨厌的神谷!
真理子的身影消失之后,和子生气地跺了跺脚。
终于,吾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这时候刚好是红灯,他在和子身边站住,拼命喘着气说:“早啊!要迟到了吧!”
——我迟到还不是都怪你!和子很想骂他,但是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现在要想的是怎么能在信号灯变绿的时候拉住吾朗。因为要迟到了,信号灯一变吾朗肯定会冲出去的。
“据说越要迟到的时候越容易被车撞到。”
和子这样一说,吾朗显得有点不高兴。
“你尽说些晦气话!”
“可这是事实啊。”
“你的母性爱太多了。知道啦,小心点就是了。”
“嗯。信号灯变了也別急惶惶的跳出去哦。”
“知道啦,知道啦!”
这时候,绿灯亮了。
吾朗故意夸张地往两边看了看,然后一脚踏上人行横道线。
“等等!”
和子在他背后大叫。
从十字路口的另一边,大卡车冲了过来。吾朗吓了一跳,慌张地退回人行道上。
“哇,干什么哪,那个车!”
卡车从吾朗面前呼啸而过。巨大的车身剧烈摇晃着,以凶猛的势头撞上人行道。霎时间周围响起了路人的惊叫。
“司机睡着了!”
吾朗与和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卡车把路边充当垃圾箱的铁桶撞飞了。铁桶撞上一个上班族的上半身,把他撞倒在路旁的石板路上。
卡车又撞飞了一个年轻少妇,最后撞进西洋杂货店的店门。橱窗玻璃粉碎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碎屑四下飞散。
车头正面的玻璃全碎了,卡车前半部分变了形。发动机开始冒烟。
“救命!”
杂货店里一个中年人一边叫一边往外跑,他的腿好像受伤了,全身都是血,非常可怕,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店里到处都是女人求救的尖叫。
近在咫尺的惨状,将和子与吾朗吓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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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找到了商量的对象
路口顿时一片混乱。附近的人们纷纷赶到事故现场。警车、救护车,拉着警报开了过来。看热闹的人也来了……两个人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吾朗愕然看着和子:
“和你在一起,尽会碰上怪事啊。”
“说什么啊你!”
和子对吾朗怒目而视。面对气势汹汹的和子,吾朗有点害怕了。
“怎、怎么了?生什么气嘛。看到这个事故,被吓傻了吧?”
“不是那么回事!”
和子与吾朗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就迟到了,赶忙慌慌张张地跑起来。在路上和子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吾朗,最后说:“要是我在那里没拦住你的话,你和我都……”
吾朗哆嗦了一下,颤抖起来:
“会被那辆卡车轧到?”
“嗯。”
两个人来到教室的时候,课已经开始了。
讲台上的福岛老师看见两个人,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容:
“哟,小两口一起迟到了呀?”
学生们哄堂大笑。
不过福岛老师看到两个人铁青的脸,意识到问题非同小可,便没有再调侃下去,开始讲课了。
虽然到了座位上,吾朗与和子的胸口还是怦怦乱跳,上课的内容一点都没听进去。
——对了,和福岛老师谈谈看。
和子一边努力把黑板上的内容塞进自己的脑袋里一边想。
——福岛老师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给我们上课了,人很好,而且又是理科老师,应该会给我的事情做一个科学的解释吧?对了,让吾朗和深町一起来参加吧——
这一天,等所有的课都上完的时候,和子、深町一夫、浅仓吾朗三个人也已经讨论好了该怎么和福岛老师说这件事了。那是他们趁着休息时间断断续续讨论出来的。
每逢下课三个人就聚在走廊里嘀嘀咕咕的样子,神谷真理子和其他同学看在眼里,都投来怀疑的目光。但是三个人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放学后,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教师办公室的门。
别的老师要是在旁边听到他们说的事,来了兴趣,插进来说些什么的话,就没办法好好商量了。不过幸好福岛老师的座位是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很容易避开旁人的视线。三个人围着福岛老师站成一圈,深町一夫喊了一声:“福岛老师。”
正在埋头读科学杂志的老师好像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
“啊,什么,是你们啊。”
老师看到和子和吾朗的脸,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特意为了早上的迟到来道歉的吗?”
“和迟到是有点关系……”和子说,“但是,还有更要紧的事……”
“是吗,好吧,那先坐下来吧。”
福岛老师爽快地应着,从旁边拿过椅子集中在自己周围,让三个人坐下,然后点了一支烟。
“什么事情啊,更要紧的……?”
按照三个人事先商量好的,说话条理最清晰的深町一夫往前凑了凑,开始慢慢地讲述起来。
“老师,接下来我们告诉您的事情希望您能听到最后,不要发笑。因为一般人听到我们说的事,都会觉得我们是在发傻而一笑了之。我们也一直在犹豫,不知道到底该和哪位老师说才好。商量了半天,最后才决定和福岛老师您来说这件事。”
“唔……”笑容从福岛老师的脸上消失了,“好像是个很复杂的事情嘛。”
“是啊。”
“也就是说,你们信任我。好,不管听到什么,我都绝对不会笑的。”
“谢谢您,老师。”
一夫似乎心里有了底,可是——和子想——接下来才是最麻烦的。一定要想办法让福岛老师相信才行……
“实际上是芳山的事……”
深町一夫开始以清晰冷静的声音讲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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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穿越时空
“唔,原来如此……”
深町一夫讲了很久,终于把发生在和子身上的事情说完了。福岛老师长长出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和子眼巴巴地望着福岛老师,眼光里满是祈求,整个人也显得坐立不安。
——相信我吧,老师!如果连福岛老师都不相信我,那跟谁说都没用了!——要是这样叫起来的话,那声音肯定就跟哭出来一个样,和子默默地想。
“老师,你相不相信一夫说的话?”
浅仓吾朗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福岛老师。吾朗迫切的语气替和子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福岛老师慢慢地把三个人的脸看了一圈,轻轻点了点头。
“当然相信。你们不可能费这么大功夫来骗我,而且芳山身上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看看你们现在的脸色就知道了。”
三个人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落了下来。和子、吾朗、一夫,全都长出了一口气。
——太好了!果然就是该和福岛老师说这件事!
和子终于放下心来,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对了,芳山,”福岛老师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空间,问和子,“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之后,唔……或者是之前,身体感觉怎么样?”
“嗯,身体上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就像是飘在空中一样,非常不稳定的……啊,我也不是很说得清……”
“嗯,可以了。那么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觉的?”
“我觉得就是那一次星期六放学的时候,在理科实验室闻到那些药的气味以后。”
福岛老师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
“哦,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时候你说你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影来着。”
“对。”
“让我看看,也就是说,是四天前的事儿吧……”
福岛老师在本子上写下日期,又想了一会儿。
“嗯,老师……这种怪事会经常发生吗?”
浅仓吾朗小心翼翼地问:
“我还是很难相信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在自己的眼前发生。这种事很多吗?”
福岛老师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谁都会这样的。一般人对于这种不可思议的……或者这么说吧,一旦发生了自己所知的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总是会觉得慌乱不安,不再深入研究,而是希望自己赶快遗忘。这是人类出于本能厌恶这种现象。浅仓,你就是这样的吧。”
“嗯,嗯,这个嘛……”
“但是啊,科学这个东西,其实是一种关于方法的学问,是为了要把不确定的东西弄清楚、搞明白而产生的一套方法。所以呢,科学要想发展,前面就一定要有不确定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存在才行。”
福岛老师侃侃而谈,眼中闪烁着光芒。和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福岛老师。一夫和吾朗也被老师的热情吸引住了,用心听着福岛老师的话。
“所以像芳山遇到的这种事应该越多越好,这样科学才会进步。其实世界各地都发生了类似的灵异事件。也有人专门研究这类神秘现象,比如弗兰克·爱德华兹(注:Frank Edwards,神秘现象研究者,著有《Stranger Than Science》一书,1959年由Bantam Books出版。)。不过这个人只能算是研究者,不是科学家,他只是把各地发生的事情如实记录下来而已。”
深町一夫问:“这么说,要是老师您的话,该怎么解释芳山遇到的神秘事件呢?”
“我会解释成空间移动与时间跳跃吧。”
“时间跳跃?”
“嗯。世界各地都有类似芳山这样的报道,虽然没有她这么明显。比如,1880年9月23日,在美国田纳西州加勒廷(Callatin)附近的农场,有一个名叫达比特·蓝古的人,从他的妻子、两个孩子,还有两个朋友——一共五个人的眼前凭空消失了。还有美国东南部海湾一个狭小范围的上空,至今已经有二十架以上的飞机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些事件里消失的人一直都没被找到过,但有一种说法认为,说不定他们就是穿越了时间,跳到了遥远的未来,或者遥远的过去去了。身体移动的例子也有,某天突然在东京消失的一个人,在同一时刻被发现出现在非洲金伯利(Kimberley)。像这类故事,从古至今都有很多啊。”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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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回到四天前的事发地
三个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都很吃惊。
“那我身上就是同时发生空间的移动和时间的跳跃了?”
福岛老师朝和子点点头。
“只有这种解释了。你快被卡车轧到的时候,想到了睡在床上的自己,同时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从当时的遭遇里逃出来,逃到自己熟悉的时间和地点去,所以你就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过去。”
“可是,为什么我……”
“为什么你能穿越时空,是吧?”
福岛老师又在本子上写起东西来。他一边写一边说:“我觉得,一定是四天前理科实验室里的那个气味的缘故……你当时是因为闻到有薰衣草香味的药引起贫血然后晕倒的吧?”
“嗯,是的。”
“问题就在那个药上。是不是那个药给了你这种能力呢?不过你对自己具有的这种能力,不是很喜欢吧?”
“对,一点也不喜欢!”和子往前探身,像是要叫起来一样,“我很讨厌只有自己才有这种怪异的能力。”
“嗯,说的也是。你是讨厌被别人看作怪人吧?”
福岛老师说着,又朝和子点了点头。和子也朝福岛老师点点头。
“嗯,我明白,这种感觉是……好吧,这样的话,我觉得你还是要用上你的能力,再次回到四天前,回到那个理科实验室的事件现场去看看。”
“啊?”
“四天前?”
三个人都大吃一惊。
“可、可是,怎么回去?”
“该怎么做才对?”
望着急得快要哭了的和子,福岛老师反而显出惊讶的神色。
“当然是穿越时空啊。你不是有这种能力吗,而且都做过一次了。”
“可是,那个时候是要被卡车撞了,受到惊吓所以才……”
福岛老师摆了摆手打断她。
“我明白,我明白。但只要看看芳山在那个时候的心理状态和身体状态,再一次让那种状态重现应该就可以了吧。”
“可是芳山就算穿越时空回到了四天前,到底又能做什么呢?”
深町一夫担心地问。
“芳山需要找到那个制作那个药的人——也就是芳山隐约看见的那个黑影。那个人在做出药之前……然后我想问题就可以解决了。虽然说可能有点危险,但芳山应该是能应付的。”
福岛老师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和子的脸。
和子陷入沉思。
——是啊,如果能让那个人不做那种药,我就应该可以从这个大事件中解放了。
“不过,还是有一个问题……”深町一夫想得似乎比较深,“怎么样才能让芳山正好回到四天前呢……”
福岛老师点点头,对和子说:“是啊。嗯,芳山,你还记得自己快被卡车撞到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和子有点难过地摇摇头。
“除非再遇上一回那样的事,不然我大概是想不起来的……”
“说的也是啊。”
想起早上发生的事情,浅仓吾朗禁不住颤抖着说道:
“可是又不能让芳山真的再受一次惊吓……”
“好吧,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福岛老师说着站起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其他的老师都已经回去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夕阳的光线洒在运动场上。
“你们也回去吧?一起走吧。”
三个人和福岛老师一起出了校门。晚风渐凉,四个人沿着新大楼建筑工地的围墙一边走一边说话。
“要是我回到了四天前,你们会帮我吧?”
和子问。
一夫说:“那个好像不行。四天前还没有发生这种怪事,对吧?就算你告诉了我,可那时候的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不会相信你的吧。”
浅仓吾朗的脸也红了。
“我肯定更加不信。”
“那就是说,我只能靠我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解决这个问题了。”
和子有点难过地说。就在这时,福岛老师突然冲到快车道上并大叫起来:
“快跑!上面钢筋掉下来了!”
就在几天前,这里刚刚发生过建筑木材掉落砸伤行人的事。一夫和吾朗惊叫着跟着老师一起逃往快车道。
但是和子没能逃走。她受的惊吓太大了,连腿都迈不动了。她的脑海中想象出一幅钢筋坠落的画面,身体立刻麻木了。
——我要被砸扁了!
就在和子这样想的一刹那,她穿越了时空。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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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徘徊在深夜的街角
刹那间和子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她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的身体缩成了一团,手脚都动弹不得,像是被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举到空中一样。
——快,快点跟着福岛老师他们逃啊,不然我就要被砸扁了!
逃!和子这样的想法,或者说是她的精神力量,让她的身体浮到了空中。
眼前忽然一片漆黑。耳朵里闪过一道尖锐的声音,随即她失去了知觉。
和子回过神宋的时候,时间已经变成了深夜。刚才还是映照在红色夕阳下的墙壁,此刻和子能看见的却只剩下天空中冬日的星辰闪烁着冷冷的光芒。
“福岛老帅!……”
和子想喊大家的名字,但只喊了这一声,后面的名字都咽下去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子已经如她自己企盼的那样身处在快车道上了。但人行道上却也没有本应掉落的钢筋。
——啊……
和子无声地叫起来,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快车道上看不到来来往往的车辆,福岛老师、吾朗、一夫,当然还有路上的行人,也是连个人影都没有。很明显,眼下这里只是一条深夜里寂静的街道。
——对了!我又穿越时空了!肯定是这样的。
和子抬起头,往四周看去。夜晚的小镇上,只有星星的光芒照射在街道上。路边的楼房映出黑黢黢的影子。夜风冷飕飕的。和子抱住书包,冷得浑身发抖。
——其实没有钢筋掉下来吧。是福岛老师为了让我穿越时空,故意骗我的吧。和子终于明白过来。
——可是,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啊,应该说到底是哪一天。如果真的回到了过去,我到底是回到几天前了呢?
福岛老师为了让我产生和被那个大卡车撞到的时候一样的状态,故意吓唬我,让我害怕的吧。可是,老师会知道我能跳到多少天之前去呢?
和子继续想。对了!——她终于想到了。书包里有笔记本,本子上写着当天上课的内容。看了那个就知道今天是几号了。
和子马上打开书包翻出笔记本。借着路灯的光线,和子看到,自己本已写过的昨天和今天的讲课内容都消失了。
——这就是说,现在是在两天前,也就是十七号、星期一的夜里,或者是十八号星期二的凌晨。
然而冷冷的夜风让和子觉得更可能是星期二的凌晨。
——这时候我应该还在自己的床上睡得香香的。
和子这样想着,又在清冷的街灯下站住,又遇到难题了。
——我在这里!可我也在自己家里!这样一来,这个时刻,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有了两个我?一旦回到家里,那里还有一个我……这太荒唐……
和子连忙摇头。——可是,这些荒唐的事、让人难以置信的事,从几天前开始就在不断发生啊……我接下来该去哪里才好?如果家里真的还有一个我,我就回不了家了……和子又想要哭了。
冷啊.在这里徘徊到早晨会被冻死的。啊,说不定冻死之前就会被巡逻车发现,被当作离家出走的孩子带回警察局。该怎么办哪?……
和子不知不觉往自己家走去。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回家看看吧。从我房间的窗户偷看一下里面,就能知道世界上是不是同时存在两个我了。不过,如果真的从窗户里看到正在睡觉的自己,那份感觉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一边想,一边有气无力地往家走。
和子一路打着寒战回到了家。当然,正门已经锁了。她打开后院围墙的门,悄悄来到窗边。这副样子要是被人看到的话肯定会被当成小偷的,幸好这时候没有警察路过,狗也没有叫。
和子平时总是习惯开着一盏暗暗的小夜灯睡觉,因为太黑了她反而会睡不着。
站在自己房间窗台下的和子,伸长脖子往房间里看。房间里的小夜灯亮着,模模糊糊地映出房间里的样子。和子提心吊胆地往自己的床上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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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回到昨天,回到前天
——啊……
和子长舒了一口气。床上没有人。没有另一个和子睡在那里。世界上同时存在两个同样的人——这一矛盾并没有真的发生。不过,她的床上倒是一副刚刚还有人睡觉的样子,被褥都是乱的。
和子略微安心了一点,但紧接着又开始犯愁,进不了家门啊。窗户从里面锁着。大门也关着。厨房门恐怕也是上了锁的。和子的妈妈每天都把锁门当成头等大事。
怎么办——和子想。
按门铃,叫起妈妈,打开大门——显然行不通。妈妈一直认为和子在睡觉,看到和子在外面,受了惊吓,搞不好还要吓晕过去。外面越来越冷了,和子的脚瑟瑟发抖,牙齿也咯咯直响。房间里真是温暖啊。煤气炉上水壶里的水微微冒着热气,水蒸气在窗玻璃上凝结成水珠。
——真想到房间里去……和子真真切切地想——不然我会在这里冻僵的!
就在这时候,和子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像是要飘到空中了一样。啊,和子吃了一惊。这种感觉就像前面在那个工地旁边感觉到的一样——难道……?
我,现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意志、自己的精神力,进行时空穿越了!
身体飘浮起来的感觉越来越强了。和子拼命向房间里集中精神。突然,就像刚才发生过的一样,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也听到一声尖锐的声音。和子有意识地四肢用力,努力保持和前一次跳跃时一样的状态。
刹那之间,和子被炫目的光线照得睁不开眼。紧接着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房间里。透过窗户玻璃,正午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
“白天了!”和子高兴地叫起来,“啊,我可以穿越时空了!靠我自己的力量!不用任何人帮忙!”
和子太高兴了,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不过她很快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不行。被妈妈追问起来就麻烦了!而且我连现在到底是几点都不知道!连上午下午都不知道……如果是学校上课的时间……要被妈妈骂的!就是想解释也解释不清……
和子想着,竖起耳朵听家里的动静。家里静悄悄的。好像妈妈和妹妹都不在。和子放了心。
——对了,我肯定又跳回到过去的时间了。不过今天到底是几号呢?不搞明白这一点就会出大事的——和子赶忙把还抱着的书包打开,再一次拿出笔记本。
本子上写着十四号星期五的上课内容。后面就没有了,都是白纸。
那现在就是星期五的下午了吧——和子想——这回我跳到五天前去了。不对——和子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今天真的是星期五放学后吗?真的是十四号的下午吗?哎呀,是不是也可能是星期六上午呢?也许是因为我现在没去学校,是在家里,所以才没有写星期六的上课内容呢?
啊——和子越想越糊涂。怎么办才能弄明白呢?今天到底是星期五还是星期六?和子想不明白了。看了日历也搞不清。房间里又没有挂钟。
和子悄悄来到走廊上。但愿没人在家……和子一边祈祷一边凑近餐厅。餐厅里有挂钟。
和子小心翼翼地掀开餐厅的帘子。没人。只有挂钟滴滴答答轻轻地响着。现在是十点三十分。
——上午十点三十分。学校这时候正在上第三节课吧——和子赶快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上书包。
得去学校才行。
因为今天一定是星期六。
就是在星期六的放学后,和子遇上了那个让自己卷入这一事件的黑影。而且不就是为了找到那个人,自己才费尽力气回到这个时间的吗?
她必须在事件发生的时候再回一次现场,而且必须找到那个在和子面前消失的神秘人物。
和子背起书包,悄悄走出家门。但愿路上不要碰到熟人——和子提心吊胆地一边祈祷一边向学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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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再一次来到现场
来到学校,正好是第三节课和第四节课的中间,十分钟的课间休息。
和子一直在担心,万一自己是在上课中间进入教室,肯定会被老师骂,直到这时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当她走进教室的时候,班上同学全都带着惊讶的表情,一下子全围了上来。
“芳山,你去哪儿了?”
坐在和子旁边的神谷真理子用责备的语气问。她的脸色发青,把和子也吓了一跳。
“什么叫我去哪儿了?”
和子反问了一句,谁知道真理子的声音又高了一度,简直都要叫起来了:
“开什么玩笑,你!第三节课上得好好的,突然你就消失了!”
“消失?”
“嗯,是啊,”浅仓吾朗插进来说,“你就像神谷说的一样,从教室里偷偷溜出去了。大家都很担心啊。而且教室里没有一个人看到你是怎么出去的。连讲台上的老师都没看到你站起来过,也没有人听到开门的声音。”
“是啊是啊,”真理子又用她尖锐的声音说,“就连坐在旁边的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不见的!”
深町一夫站在吾朗身后,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恍惚表情,开口说:“芳山,真像魔法一样!化作一阵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大家说的话,和子终于理解了。
这是解决悖论的方法。未来的和子——也就是回来的和子——在某一时刻出现的同时,原本存在的另一个和子就消失了。
教室里的和子突然消失的那个时刻,与未来的和子穿越时空返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刻相同。
——可是,这种事情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和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偷偷看了看深町一夫和浅仓吾朗的脸,显然他们也是不会相信的。自己要到很久以后才向他们解释整个事件,而且眼下这个时刻,连导致事件发生的原因都还没有出现呢。
“哎,到底去哪儿了,你?”
真理子又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她一碰上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就会很毛躁。
“啊,我有点不舒服,去了下厕所……”
和子想随便找个借口混过去,但是真理子一点都不上当。
“去厕所?拿着书包?”
真理子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和子,看到她背的书包,开口问。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小松老师走进了教室,同学们这才停住了口,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和子也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笔记。这堂课对于和子来说已经是上过一次的了。
后来真理子和同学们好像都忘记了和子的事情一样,直到放学也没有冉来追问。和子终于放了心。
但是,放学了。
和子、吾朗和一夫,三个人被福岛老师派去打扫理科教室——也和以前一样。
三个人结束了打扫的时候,校园里已经静悄悄的了。偶尔会有一声开关教室门的声音,回响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然后,隐约传来肖邦的波兰舞曲,不知是谁在音乐教室里弹奏钢琴。
“差不多了吧。我去倒垃圾,你们把手洗干净。”
“哦,那就交给你了。”
和子一说,一夫和吾朗便并排朝洗手间走去。等他们走开之后,和子赶忙来到隔壁的理科实验室。
洗手间里,吾朗和一夫一边洗手一边交谈。
吾朗说:“芳山简直就是拿咱们当小屁孩看。嗤!‘去把手洗干净!’”
“唔,是吗……”
一夫还是一副做梦般的神情,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依旧慢吞吞地洗着手。
出了洗手间,吾朗去教室拿书包,一夫去办公室向老师汇报打扫完毕。
和子躲在理科实验室的屏风后面,屏息静气等着那个神秘人影的出现。
好吧,终于要来了吧!可要挺住!和子深吸了一口气,浑身鼓足了劲。就在这时,通往理科教室的门开了,有人轻轻地走了进来。
——来了……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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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入侵者是谁?
和子想暂时不让敌人看见自己。
敌人——虽然说是敌人,但其实她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加害自己的意思。就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但至少和子知道这个屏风对面的、现在正在悄悄潜入理科实验室的“某人”,肯定就是让自己遇到麻烦的人物。正是这个人,让和子吃尽了苦头,让她不得不经历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经历的事件。
入侵者打开了实验室的药品橱柜,像是在里面翻找什么东西似的。药瓶试管之类的玻璃容器发出叮叮的声音,连和子都听得到。
——再等一会儿看看。这个人等下就会开始在桌子上调配那个奇怪的药了吧。在那时候冲出去,人赃俱获的情况下审问犯人比较好——和子这样想。
但是实际上和子还是害怕出去的。如果对方是个凶狠的坏蛋怎么办?要是因为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猛扑过来怎么办?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是个女生,根本打不过他呀——和子的手脚又不听使唤了。
还是应该事先和谁商量一下,一起来的好,和子想。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就算说了恐怕也没人相信吧。只能靠和子一个人与罪犯战斗,没有其他办法了。
和子要对决的是什么人?是能制造神奇药物、令人具有时间跳跃与瞬间移动的超现实能力的人。他是天才,还是疯子?——或者说,是个科学怪人?
不管对手是谁,和子都必须和他正面交锋。她讨厌自己所具有的超能力。她不想让朋友们把自己看成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人。所以她必须出去和那个人见面,必须请他让自己恢复原状——也许自己要哄、要骗、要吓唬。可是她也想,自己真能做到这些吗?她不是很有信心。
而且,和子也想,如果不管自己怎么哀求,那个人都充耳不闻呢?又或者,也许以那个人的能力,根本无法让和子恢复原状呢?——果真如此又该如何?——和子左右为难。
实验室里安静了下来。那个人好像开始调和药剂了。该是出去的时候了——和子虽然这样想,但身子却动弹不得。眼看就要与问题人物对决的紧张感,让和子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
——怎么能这样!吃了那么多苦头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如果不出去和那个人对质,什么都白费了。来这里岂不也没有意义了吗!
和子拼命给自己鼓劲。但越想,她的四肢就越颤抖得厉害。
窝囊废!你怎么这么窝囊!和子在心里暗骂自己。
就在这时候。
“好了芳山,你可以出来了。你从刚才就一直躲在那边,我都清楚得很。”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是!太过意外了,和子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对于和子来说,那个人她太熟悉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
和子从屏风后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站在药品橱柜前面、微笑地看着和子的那个神秘人物,竟然是……
“深町……”
和子不禁松了口气。和平时一样,眼神迷离、表情恍惚地望着和子的,正是同班的深町一夫。
我要找的人竟是他——一直和我在一起的深町一夫就是那个神秘人物……和子怎么也不能相信。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确定无疑了,他就是犯人。只是和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啊不,首先还是要确认,他到底是不是让自己陷入这种困境的元凶。必须要让他亲口承认——和子想。
“那么就是你了?做了那种奇怪的药,让我有了奇怪力量的药?”
和子突然恨起眼前的这个人来。他一直都在自己身边装作没事人一样,不管自己受多大的罪也都只是袖手旁观。和子恨恨地瞪着他,用控诉般的语气说。
“嗯,是啊。可是,我本来也不想让你惹上麻烦的。你之所以会带上那种超能力,完全是个偶然。我不是有意的。我一直瞒着你的理由我等一下解释,但也是为你好,真的。相信我。”
一夫在和子的怒视下有点惴惴不安,吞吞吐吐地解释。
“可是……可是……”
和子突然找不到言辞来问他了。质问也罢、想听的解释也罢,太多太多了。她又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为什么……”
一夫的脸上闪过一丝可怜和子的表情,随即微笑起来。在那份微笑中,却有一种让和子安心的沉稳的大人般的气质。班上同学经常也会摆出成人的架势,但那种假扮出来的成熟和一夫的表情比起来却有着明显的不同。
——这个人不是个简单人物,至少和我们不一样!和子直觉地感觉到这一点。这个人是成年人……
“你……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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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来自未来的少年
“该怎么说才好呢……”
深町一夫略微想了一会儿,然后终于抬头注视和子,轻轻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起他的故事。
“和你解释这一切,需要花些时间。但是接下来我要说的都是真的,请你相信这一点——不过也只是这么一说,毕竟你已经经历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件了,对于你来说,那些事情虽然难以解释,但你也算是有了很多经验,说不定比起一般人来,你可以更快地理解吧。总而言之,用一句话来说,我,是来自未来的人。”
“来自未来的人?”
和子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一夫说什么,都要努力相信他,但这个解释却也太过分了。这个回答超出常识——至少是超出和子的常识。怔了好长一会儿,和子猛地摇起头来。
“没法相信啊!”
“是吧。”
而一夫也只是简单地应了这么一声,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一样。他轻轻点了点头。
“也难怪。太科幻了。”
——他是开玩笑吧,和子想。可是,在眼下这个时候我可没有开玩笑的兴致。
“你是说,你是从未来乘时间机器飞来的吗?”
和子故意用一种讽刺的语气问。一夫很严肃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用的是和你一样的方法。你知道的,时间跳跃,还有瞬间移动。”
他还真是认真的啊——和子感觉到天旋地转,连忙用力站稳脚跟。
一夫继续说:“如果没法相信我说的话,也没什么关系。你就当我是在说故事吧。不管怎么样,你吃了那么多苦头,至少有权利要求我给你一个解释。只不过,我的话再怎么离奇、再怎么不合常理,我也只能这样解释,给不出更有现实性的回答。因为我不愿意撒谎骗你。”
“好吧,你说。”
和子说。事已至此,不管一夫的话有多离奇,也只能听他全部说完再讲。
“好吧,我说。啊,对了,说之前要先把时间停住。有人来了可不好。”
“啊,什么?”
和子吓得叫了起来。一夫没有回答,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看上去像是半导体收音机一样的东西,拉出天线。
“好了,这样一来,这个世界上能动的、能说话的只有我和你了。你要是以为我是骗你,不妨看看窗户外面。”
一夫推开窗户,招呼和子来看。和子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一夫,表情麻木。
——这个人疯了吧?啊,难不成我是在做梦?一句句毫无逻辑的话听得太多,我都要被弄疯了!
对于呆呆望着自己的和子,一夫露出苦笑。
“哎,来看呀,快点。”
他靠近和子,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窗边。一夫的手冷得像冰。
——呀,真像是女生的手……
和子呆呆地想着,被一夫拉着来到二楼的窗户边,往学校外面的国道看去。
穿过商业区的白色马路上,几辆汽车停在那里。公共汽车、卡车、轿车,全都停在马路当中!还不止这些。沿着马路的人行道上、过街横道线上,人们伫立在那里,都摆着走路的造型!还有狗——看到狗,和子瞪大了眼睛——那只狗就是奔跑的造型,离开地面十厘米,浮在空中,静止不动!
准确地说,不是汽车、行人和狗停止了,而是时间本身停止了。和子已经震惊得麻木了,她再也无力作出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非现实的、恍若画作般的一切。
“时间……停止了呀……”
和子喃喃地说。太过安静了。就连刚刚还能听到的汽车喇叭声,也骤然间全都消失了。
“其实更准确地说,是我们在以与时间前进相同的速度在时间中后退。所以在我们看来,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
“这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这个东西了。这东西在我们两个人周围建立了强力的能量场,隔断了外界的影响。在这个肉眼看不见的力场内部进行着时间的逆转。当然啦,这个强力能量场还能用在其他很多地方。”
“不、不明白。什么东西啊……”
“唔,反正都是些理论上的东西,不明白也没关系。”
一夫开导似的说。他又拉起和子的手,带她回到实验室里。
“好了,我开始说了。从最初的事情说起……”
看上去,一夫好像对于自己同和子说话感到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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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公元二六六○年
下面就是一夫告诉和子的事。
到公元二六○○年,地球人口急速增加。这时候人类已经可以移民月球和火星了,所以因为劳动力过剩,无法居住在地球的人们渐渐迁移到了其他的行星上。不过这些都是没有钱的社会下层的选择,上流社会的人们,还有科学家与教授等知识分子,正在齐心合力发展地球上的机械文明。
二六二○年的时候,得益于核能的和平运用,地球文化有了大的飞跃,各类科学发明层出不穷。然而另一方面,科学高度发展的结果却也导致一般人无法跟上这些快速发展的科学知识。科学家们自身也划分出无数专业,其结果就是,人们只知道自己研究领域内的东西,而对其他领域内的、哪怕是最初级的知识也都一无所知。换句话说,精神上的残缺者越来越多了。
对此最为头疼的是学校与其他教育机构。学校教育不改进的话,就只能传授一些最基础的、最初步的东西。也就是说,即使毕了业步入社会,也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学校教给他们的仅仅是最基本的常识而已。因此,教育时间被延长了。孩子四岁就开始上小学,在小学进行十四年的基础教育之后,再到中学接受为期五年的课程。至此为止都属于义务教育的阶段。
但实际上就算上完中学,也还不能去工作。简单的体力劳动及计算都有自动机械和电脑负责,中学程度的人,哪个地方都是不要的。要想成为上班一族,就要从中学毕业之后开始,继续接受各种专业教育,再花费五年时间去高中或者专业学校学习才行。
在这些地方毕业之后,才总算可以成为普通的技术工人或者事务人员了,但如果要成为医生或者学者,还必须进行更进一步的学习。像这样,为了成为专家而不断上学直到最后毕业为止,一般人年轻的也要三十八岁,年老的差不多都要五十岁了,这是很严重的问题。一般人都是过了四十岁才结婚,孩子的出生率也降低了,地球总人口也开始减少。
“这样可不行。照这样下去,人类是在走向灭亡。”
医生和科学家对这样的状态很吃惊。他们不断研究解决的方法。
然后,到了二六四○年。终于出现了划时代的发明。这就是被称之为睡眠教育,或潜意识教育的新教育方法。
“什么?睡眠教育?”
听一夫讲话听入了神的和子,情不自禁地插嘴问了他一句。她已经对一夫的话深信不疑了。虽然内容荒诞不经,但一夫讲得栩栩如生,由不得她不信。
“嗯,所谓睡眠教育,就是孩子们在睡觉的时候,直接让他们的大脑记住各种东西的教育方法。头上戴上电极,把录音磁带回放给孩子。人类的潜意识具有莫大的力量,被给予的记忆,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时候被召唤出来。”
对和子进行解释的一夫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闪烁着光芒。他一边点着头,一边继续往下讲:
“因为这个原因,人类的教育终于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从三岁左右开始使用这个方法进行教育的话,以目前这个时代来说,大约只要初中一年级左右的年纪,就可以以相当于大学教育程度的学问毕业了。我也接受了这种教育……”
说到这里,一夫忽然住了口,和子追问道:
“那你今年到底几岁呢?”
一夫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十一岁。”
“啊,什么!”
和子惊讶地上下打量比自己高出十公分多的一夫。
“比我还小四岁!真的吗?”
一夫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微笑着说:
“到了二六六○年的时候,孩子们的发育可快了。不过照我看,与其说那时候的孩子发育快,不如说现在这个时代的孩子们发育不良罢了。”
“啊,我发育不良?”
和子打量着自己瘦小的身体说。
“别生气。因为在我们的时代,二六六○年的时候,大家吃的都是卡路里高的营养食品。也正因为如此,精神和肉体才相协调嘛。你不觉得吗,有大学程度知识的小孩子,总让人不舒服吧?”
“那么说,你也有大学程度的知识了?”
被和子一问,一夫点点头。
“啊,是啊。我在大学学药理专业。”
——难怪这个人学习成绩这么好——和子想。
“那你为什么来到这个时代呢?而且还到这个学校来?还有……还有,为什么装得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和大家生活在一起?你不想回到未来去吗?”
面对和子洪水般的问题,一夫慌忙摇手:
“啊,慢慢宋,慢慢来,让我一点一点解释……”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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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意外的告白
一夫出生在二六四九年。和其他孩子一样,他也是一到三岁就开始接受睡眠磁带教育,到二六六○年十一岁的时候进人大学学习药理学。
正好在这个时期接连不断有新药发明,其中就有能够激发人体潜能的刺激剂。人类实际上具有潜在的超能力,诸如瞬间移动、意念移物、精神感应等等,这已经为科学研究所证实了。接下来留给学者的课题,就是如何开发这些能力了。
一夫在大学里的研究方向就是能让身体自由移动的药品研究。当然,他被允许接触到的还只是初步的实验阶段,不过在同年级的学生中成绩已经非常出色了。
一夫自己也有许许多多新的想法。
其中一个就是瞬间移动与时间跳跃的组合。这是同时移动时间和场所的能力。一夫觉得,这种东西不是不可能的。瞬间移动的刺激剂已经有了,时间跳跃也已经成为了可能。一夫分析了迄今为止的刺激剂,在那些药品当中加入了两种效能。
一夫发现,在瞬间移动能力刺激剂——学名为藏红花浸出剂——当中,加入名为薰衣草的唇形科常绿亚灌木植物的干花制成的香料,就会得到接近预想的效果。他经历了无数次失败,苦心研究之下,终于制出了想要的药品。
不过,虽然制出了药,但不经过临床试验是不行的。一夫在正式发表论文之前,决定自己亲自实验。
“可惜失败了。”
一夫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伸手挠头。
“虽然可以穿越时空,但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回不到未来了……是这样吧?”
和子问。
一夫点点头:“嗯,是的。我因为不是很清楚药的效力会有多强,所以只喝了一点点,结果虽然能回到过去——也就是这个时代,但要想回到未来,药的效力就太弱了。”
“带着药来不就好了吗?”
“嗯,是啊,我本来也想着带药过来的,还准备好了,可是最后还是忘记了。”
“我一直以为你很周全的,没想到做事情也还是毛手毛脚的。”
“不是那样的啦!我是一直在考虑到底该到哪个时代去才好,想了很多选择,最后才决定到比较和平的这个时代来。然后刚一决定的时候,突然就穿越了时空,那时候我手上可没拿着药啊。”
一夫的脸红了,认真地向和子解释。
“所以,为了再做一次那个药,你就来到这个学校,作为这里的学生,然后偷偷溜进了这个理科实验室是吧。”
“是的。可是被你发现了,慌慌张张的,把那个药打翻了。你虽然没喝那个药,但也闻到了那个气味,也就具有了在很有限的范围内穿越时空的能力。”
“那,我的能力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
“会的。所以你其实不用那么担心。”
和子终于放了心。她说:“我不知道是这样啊……对了,你那个药还能再做吗?”
“啊,我做好了。”
一夫指了指桌子。桌子上放着的试管里,茶色的液体正在冒着白色的蒸汽。
和子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她问一夫:“你为什么要跟我解释这么多呢?”
一夫想了一会,回答说:“这个嘛,因为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想我有这个义务对你解释。”
“可是,对于你来说,我是过去的人,对吧?如果你回到了未来,你和我之间,也就再没有任何联系了……”
一夫垂下头,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终于又抬起头看着和子的脸,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好吧,我还是说了吧。我,喜欢你。”
“啊?!”
和子呆住了。
——这叫什么来着?早恋吧?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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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未来人·现代人
“未来人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告白爱意的啊?”
和子微微一笑,带点讽刺地说。她打算好好取笑一夫一番。就算他是大学生,和子年纪大总是肯定的。我是姐姐哟——和子这么一想,倒也有点开心起来,有些嘲弄地说:
“你喜欢比你大的女生啊?”
一夫好像才想起来这一点似的,点点头,说:“哦,对哦,说起来还真是的。”
“什么叫‘说起来’?”
和子有点生气。看他的样子,真好像我不管思想上身体上都远远比不上他似的。和子真的有点火了:“总之我是现代人啦。换句话说,对你来讲我是过去时代的女人,所以呢,心理年龄也小,身体发育也不良,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嘛。”
和子微微噘起了嘴。可是一夫像是完全没发现一样:
“也不是这么说啦。是我没意识到你比我年纪大……那个什么……该怎么说才好呢。我和你在一起上学挺长时间了,还有吾朗,我们三个人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所以到了现在,就感觉对你特别亲近。就像是比实际交往的时间长很多很多,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一样。所以我觉得,我肯定是喜欢上你了。”
和子的脸不知不觉开始发烧。她意识到自己红了脸,便愈发慌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很难堪了。
——啊!当面被人清清楚楚地说出喜欢自己的话,这还是第一次呢!真是个直性子啊!未来的人连小孩子都是这样直白的吗?
真像是少女小说一样——和子想。也难怪。虽然曾经在小说里读到过很多次,可实际发生在和子身边的感情,不论是喜欢的也好、讨厌的也好,差不多都是带着过家家开玩笑的性质。当然,班上同学里也有说谁和谁好之类的传言,但那些差不多也都是逗当事人玩,让他们尴尬尴尬;或者有时候是眼红两个人关系好,说些捕风捉影的闲话中伤他们而已。
和子有时候也会被那个神谷真理子取笑,说她喜欢吾朗。但是以和子的年龄,差不多同岁的男孩子们都太过孩子气了,所谓恋爱的感情,她根本都还没这种意识呢。
但是如今从深町一夫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不带半点开玩笑的语气,他是在非常坦诚地告诉和子自己喜欢她。和子不眠很相似的东西。以我的经验来说,这个时代的人很容易催眠的哟。”
——是啊,和你那个时代的人比起来,我们都是些单纯的野蛮人吧——和子忍不住又想讽刺一夫一句,不过她也不想被一夫看成是个乖戾的人,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穿越时空的少女》 作者: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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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肯·索高鲁
“就这样,我就伪装成好像一直都在这个时代里一样,开始和你们一同生活。就好像一直在上这个学校,一直住在那个家里……”
“那个家!”
和子突然想起了深町一夫的爸爸妈妈。
“难道说,那一家里的人也不是你的爸爸妈妈?”
“嗯。那一对善良的中年夫妇很喜欢植物,可惜没有孩子。是我给他们加入了记忆,让他们以为我是他们的孩子。至于说为什么选那一家,也是因为他们在温室里种着薰衣草的缘故。我是打算用薰衣草制作藏红花浸出剂好返回未来。”
说着,一夫向房间里装着药的试管瞥了一眼:“今天我终于把药做好了。”
“那么你的真名也不是叫深町一夫吧?”
“对,深町一夫是我在这个时代的名字。在未来有我未来的名字。”
“叫什么?”
“叫……”一夫稍微顿了顿,“对你来说大概是个比较怪异的名字吧。我的真名,叫做肯·索高鲁。”
“肯·索高鲁?”
和子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
“很好听的名字呀。”
“谢谢。”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些事情呢?你一直都在旁边眼睁睁看我受罪……”
看到和子略带怨恨的目光,一夫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
“你闻到那个药的气味昏倒的时候,我确实没打算跟你解释,因为我想等你的能力自动消失之后就没事了。像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解释不清的,越说只会把你弄得越糊涂。可是没想到你遇上了交通事故,发生了时间跳跃和瞬间移动,而且接下来为了找到我,你还开始以自己的力量跳回到过去——我不想再让你为这种能力烦恼了,于是回溯时间,来到这里。为了和你解释这一切……”
疑问全都解开了——和子想。这样一来,所有问题都清楚了……
可是一夫还在继续往下说。
“不过,我其实是不能跟你说这些事情的。因为有一条基本的原则是,未来人不能与过去的人讲述任何关于未来的事情。”
“啊,为什么?”
“因为会扰乱历史进程。对社会也会造成很坏的影响。你也知道的吧。假如告诉现代人说,这个国家在某一年会发生战争,会引发社会大动乱的。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也改变不了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可是也许就会让战争停止了呢?”
“不行的。基本上来说,历史是不可改变的。如果能改变的话,就会有坏人想要利用这一点,骚乱也会变得更大。”
“那就是说,不能向过去的人讲述未来的事,是你们那个时代的法律了?”
“嗯,就算是吧。”
“那你不是犯法了吗?你把所有一切都告诉我了呀。”
“可以有某些例外情况。”
“例外?什么例外?”
一夫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才叹了一口气。
“例外就是,我说过的东西,如果另外那个人什么都不记得,就没关系了。也就是说,如果把所有关于我的记忆都从你的头脑里擦掉,就没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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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被擦除的记忆
和子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
“那就是说,在你回未来之前,要把我头脑里所有关于你的记忆擦掉?”
一夫悲伤地点点头。
“没办法。我回去之后,你就要忘记我,想到这一点我也很难过。可是不这样做,我就会在我的时代受到处罚。”
“我讨厌这样!”
和子猛地摇起头来。如果把与一夫有关的记忆全部消除的话,那些有趣的交谈,还有刚刚他对自己爱的告白,全都要被消除了。啊,不单这些。到了那时候,连一夫的长相都会忘记的。
“虽然很痛苦,但迄今为止的经历,对于我来说,都是珍贵的经验。我不要忘记它。而且,你不是也会记得我的吗?一直都会……那为什么必须要我忘记你呢?”
“不是你一个人啊。这个时代的所有和我有关系的人,都要从心底抹去有关我的记忆。”
和子忽然不安起来。
“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未来去?”
“马上就回去了。”
“啊,那么快……”
“其实我是想一直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时代。和你和吾朗一起快乐地生活。可是,我还有工作。我要完成药剂的研究啊。”
和子垂下头.
“你到底还是未来人啊。比起这个时代,还是未来更好吧。”
对于和子怨怼的提问,一夫回答得很干脆。
“比起未来,我更喜欢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人更加悠闲,都有着温暖的心,好像一家人一样容易相处。相比于未来的人们,我确实更喜欢这个时代的人。对于你,我当然非常喜欢,吾朗也是很好的孩子。福岛老师也是很好的人。可是说到底,我还是要在这个时代和我的研究当中做一个选择,我只能选择我的工作。我的人生价值就在药剂的研究上。”
一夫的话,在和子听来显得很无情。但也正是这种无情的语调,更吸引和子的心。和子拼命恳求一夫。“求求你,不要擦掉我的记忆!我不会把你对我说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的!我发誓。你的事情我会永远藏在心底。要是让我忘掉你的一切,我会受不了的。我忍受不厂!”
和子祈求的话语让一夫也非常难过。但他终于还是用低低的、但却非常清晰的声音回答说:
“那不行的。你要理解我。”
是啊。别让他觉得我是个不懂事的女孩——和子沉默了。她意识到泪水滑落在自己脸上,连忙掏出手帕擦了擦。那样子的求他,自己也觉得太丢脸了。
“……嗯,也是啊……”
和子低声说。胸口一阵抑郁。
“那么,我要走了。”
一夫慢慢站起身来说道。
和子惊讶地抬起头,凝视一夫的脸——这个人的脸,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可是……
“这就走了吗?”
一夫点点头。
和子也站起来,走近一夫。
“那,请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你还会回这个时代来吗?还会再一次在我面前出现吗?”
“我想,会的吧,哪一天……”
一夫说着,拿起旁边桌上半导体收音机一样的装置,收起天线。
“那会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的药剂研究完成的时候吧。”
周围的时间又一次开始流动了。快车道上汽车的喇叭声、商店里嘈杂的人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那么,你还会回来见我的了?”
这时,一夫的身影开始朦胧起来。和子一边拼命凝神盯着一夫,一边问。因为盖子被拿掉了,那份薰衣草的芳香化作药剂的白色蒸气冒出来,将和子温柔地包裹在里面。
“我一定会回来的。不过那时候我已经不是深町一夫了,对于你来说,我将作为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和子的意识逐渐消失。但她还是拼命努力想摇头。
“不,我会知道的……我一定会知道那个人就是你……”
和子的眼前逐渐黑了下来。她慢慢倒向地上,只有一大的声音隐约从远处传来。
“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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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何时再见
“喂,芳山,走吧。我帮你把包拿来了!”
浅仓吾朗大声说着走进理科教室。他没找到和子的身影,探头朝实验室里张望,突然看到她倒在地上,吾朗吓坏了。
“芳山!”
吾朗立刻跑到她身边,抱起了她,要把她送去医务室。但和子的身体对于又矮又胖的吾朗来说太重了。
“我真没用……”
吾朗带着哭腔说,拼命摩擦和子冰冷的手。
“一定是太累了。那么大的教室,只让两个人打扫,岂有此理嘛……”
他站起身子,跑去办公室找人帮忙。万幸的是,班主任福岛老师还没回去。
老师和吾朗两个人把和子抬到医务室,放在床上。和子终于发出低低的呻吟,睁开了眼睛。
“啊……我,我怎么了?”
“你因为贫血晕倒了。在实验室里……”
吾朗的话让和子想起自己是要把清洁工具送到理科实验室去的。可是再往后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今天打扫卫生只有你们两个人?”
对于福岛老师的问题,吾朗噘了噘嘴。
“是的。这么大的教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芳山两个……所以芳山一定是累倒了。”
“这是我的错,”福岛老师诚恳地道歉,“从明天开始,增加值班的人数。”
一夫已经回到了未来,在现代的这个时间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心里存有那个名叫深町一夫的少年了。福岛老师也好、浅仓吾朗也好,还有芳山和子,他们头脑中的所有关于一夫的记忆都消失了。在这个世界里,一夫没有存在过。和子的班上没有叫做深町一夫的学生的座位。而且理所当然的,没有人对此觉得奇怪。
然后是三天之后的夜里。浅仓吾朗家隔壁的澡堂里没有发生火灾,因而第二天早上和子与吾朗也没有睡过头,并且及时到校。在十字路口也没有险些被大卡车撞到。
所有这些都是深町一夫回到未来的时候为和子他们所作的安全措施。然而理所当然的,和子和吾朗对此也一无所知。
不仅仅是关于深町一夫的事,在和子的心里,那些不可思议的超现实的现象所带来的困惑、那些不知道对谁诉说的苦楚、那些一个人承受烦恼的经历,也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对于和子来说,平淡的日子恢复了。
※
和子上学放学的时候,总是会从那个西洋风格的家门前走过。
那一家住着一对看上去很善良的中年夫妇。院子里有一间温室,走过旁边,能闻到些微薰衣草的芬芳。香气飘过鼻端,总会让和子有一瞬间忘记现实,恍若梦中般地静静伫立一会儿。
——啊,这份芳香。这种香气,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和子想——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这种香气我是知道的。甜甜的、止人怀念的香气……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闻到过这种香气呢……
那一家的门前写着“深町”这个名字。可是,和子即使看到这个名字,也想不起任何事情。
只是每当那份薰衣草的芬芳轻柔地包裹住和子身体的时候,她总会这么想:
——好像在什么时候,会有一个很好的人在我的面前出现。那个人认识我。而且,我也认识那个人……
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时候会出现,和子不知道。但是,一定会出现的。那个很好的人……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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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快乐的猎场 | 爱德华·韦伦 | 《快乐的猎场》作者:爱德华·韦伦
第一章
纳法兹战斗小组在黎明前偷偷走出保留地,登上部族的老式小吨位运货车。
马达声与咳嗽声把纳法兹的“斯夸一赛谢”银鹰从梦乡的边疆转到了此时此地的非现实的世界。她心中闪过一缕恐惧。年轻人违反她明确的命令,把法律权力掌握到自己手中去了。她必须制止他们。
她爬下床,奔到窗前,费力地把笨重的窗子撑起来。
但不等她喊叫,汽车尾灯在路弯处一亮就不见了。他们离开了小屋集中地,朝着白人的公路驶去。
她的思绪凝住了。冷空气进来,才把思绪搅动起来。
她关上窗子,又爬回床去。但她未再盖上被子,而是坐在床边,浑身发抖。
1639年,有一位酋长妻子把全部土地卖给了白人以换取衣服与小玩意儿,仅保留了名为“神秘水塘”的两个宏伟水塘以西的土地供印地安人种植、打猎,以及两条鱼梁供印地安人网鱼。
一个很糟的交易。衣服和小玩意儿早没了;土地还在,可是在别人手里。
“银鹰”一直遵守同白人签订的早已过时的协议。设想白人的法律会保护留给纳法兹的小块土地,岂不是发疯?
银鹰自己有没有做过坏交易坑害过她的子民呢?她的原则有没有过时?她是不是已经成为过去的遗迹、一件旧衣裳、一个破烂玩意儿了?那几个没有耐性的年轻人这些日子来也许懂得多了些,知道怎么去纠正错误,知道该怎么去办事?
此刻,她只能坐等他们行动结果。等待——并祈祷自然的全能威力,其中之一便是“大地母亲”。
战斗组很小,完全可以塞进小货车的司机室。
玛丽·“双影”开车。伦道夫·“战盔”是领导人,坐在当中,拿着公路图。
汤姆·“雨云”和菲利斯·“强弓”两个人曾拿一枚有印地安人头的镍币扔进“战盔”的药囊以决定谁坐在谁的大腿上,结果是“雨云”坐在“强弓”的腿上,靠着车门。
他们都画了作战的花脸——不像祖先用的树根汁和蓝泥,而是用白粉,就是用来打扮小丑脸孔的白粉,当今的势力人物都用这种粉。
莫莱索普山——部族的显象山,还是黑压压的一大块,已落在他们身后,留在了寒冷刺骨的空气之中。
“雨云”正因为坐的位置合适,一路上都由他跳下车去抢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当他们早晨到达波士顿时,正是上班交通的拥挤时刻,车斗里已有了两打桔黄色上尖下圆的交通障碍标志在那里滚来滚去。在波士顿市区内,“强弓”也出去帮助“雨云”解开六七个刻着“波士顿士顿P。D.”字样的锯木架(作障碍物用)扔进了车斗,其中有些还用夹于夹着几盏带电池的黄色照明灯,这些灯都是从砸碎了玻璃的橱窗中或者截断交通处的公路上取来的。
按照“战盔”的地图,他们已来到威克菲尔德,玛丽·“双影”’不费力地找到了“吉尔产业大厦”。大厦高110层,楼尖从刚升起的太阳摆得火,并把她拽过来,尽管不像射箭那么直。
大厦占了整整一个街区。双影把车暂停在一个装饰最讲究的入口处,让雨云下车侦察。然后,她驾车绕着这个街区转了又转,像是在寻找一个泊车的地点,直到雨云露了面,她停车让雨云重新爬上来坐到强弓的大腿上。然后她又开始围着街区绕。
“怎么样?”战盔问。
“吉尔企业占着最上面的五层,”雨云报告说,“头头的套房在最高层,占了整个一层。那就意味着我们从哪边窗子进去都成。”
战盔想了想。“好了,我们敲碎东边的窗于。东边是港口——“波士顿茶叶集会”的船就在港湾里停泊。看来很合适。
其他人都点头。
这条街是往北去的单行线。双影把车停在了街区的南头。他们都戴上“协助交通”的袖标,走下车来。
战盔和双影在街口拦车不许进入。雨云和强弓放下后挡板,卸下三座木马。一座放到路口,另两座挡住两边人行道。双影仍驾车,雨云爬到车斗里去。双影让车缓缓爬行。雨云把车斗里的圆椎体交通障碍标志扔给战盔和强弓,由他们在街心摆一个正方形。双影把车停到这条街的另一头,同雨云把另外三座木马卸下来挡住车道和两边人行道。
他们到货车边聚齐,扒了袖标,在车头椅座下的工具箱里取出几只手提箱,然后,随着公司职员涌进了吉尔企业大厦。
这几个人抹着白粉,画着蓝斑,千疮百孔的牛仔裤,拎着公文包,像是一批嬉皮士,也就像往波士顿湾倾倒茶叶的北方佬曾化装过的莫霍克人那样。
大多数人都忙于自己的事,未注意到战斗组。少数人发现了,也只是加以怒视而已。没有人说什么,也没有人去制止他们。
然而,遭遇终于发生,那是在他们企图进入专用电梯的时候。
保卫圣殿不被闯入的电梯司机做出微笑的样子,抬起一只手。“对不起,哥儿们。你们该用别的电梯。”
“不,”战盔说,“我们做‘遗憾哥儿们’太久了。我们要这部电梯。”
电梯司机张开嘴。强弓给了他一拳头。
双影伸出一根手指头戳在这人的腰里,押着他——雨云和强弓在两旁夹着他——一齐进入电梯。
战盔走在最后,进了电梯环顾四周,按了上升的钮。
门正要关上,几乎夹着了一个像是执行官员的老人的鼻子,有个司机替他拿着公文包。
“抱歉,哥儿们,”战盔说,“你需要的是另一部电梯。”
门关上以前的一刹那,战盔直直地望着那个上年纪的执行官员的那只左眼。
这只眼睛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从一个黑洞里泻出来亮光——觉得自己是掉到了井里。这人的脸侧,有一根血管在太阳穴处暴起。
战盔摸摸他贴身挂着的鹿皮药袋,以便驱驱邪。门关上以后,战盔念了一个咒语,才使自己摆脱掉碰上了邪恶精灵斯夸顿的感觉。
上升过程,他们用电梯司机自己的皮带和领带将他捆好,用手帕塞往嘴,把他扔在角落里。战盔最后一个出去。他把那人的皮鞋脱下来,塞住电梯门的底部,让它老是开着门因此电梯就动不了啦。
他们站在过厅里望着一扇扇锃亮的桃花心木房门,几条通道上遍布着这样的房门。
雨云来给他们指方向。他指着右边。“那边是朝东的。”
他们往东去,又犹豫起来,不能决定试哪扇门。战盔认出了标着“简·B·吉尔”的一扇门。
“装着大家伙呢!”他说,推了推门。
门锁着。
战盔瞧瞧周围,见到楼道拐弯处墙上安有玻璃门的柜子里有消防斧。
他奔过去,拎着手提箱甩过去,砸破了玻璃。
火警报警器响起来了,把他们吓了一跳。战盔头一个镇静下来。“没什么。那会吸引消防队,也会吸引警察来,就会扩大传媒的注意。”
他还用手提箱敲掉支楞着的玻璃尖,拿到了消防斧,奔回去,劈开门锁,踢开了房门。
屋里摆设的豪华让他们在门口僵住了。古老的艺术品——中世纪的挂毯,油画,雕刻,希腊和罗马人的半身胸像;新的科学设备——最新的通讯设备。还有能俯瞰波士顿港湾美景的巨大玻璃窗。
战盔把斧把摸得更紧。他一个大步跨进门槛。其余的人跟进。
他向屋内扫了一眼。“好了。”他说。“关上门,堵起来。”
四个人一起下手才能把那只大写字台侧倒过来,去堵门锁已坏的房门。几乎在堵门的同时,一股畏惧的气氛向他们袭来,他们感到了沉重的不安。
“好了,我们来打开窗子。”
窗子都是打不开的。建房的人设讨了中央空调,他们依靠这种机械神迹。
战盔往玻璃窗上压扁鼻子朝下看,见不到下面的人行道,但能瞥见人行道上的行人正迈开大步朝街心走。
他离开窗子,攥住斧子同时也吸了一口气。他不想让玻璃碴掉到下面行人头上。
所以他用斧于的钝头去砸玻璃窗框。等砸得差不多了,他再撬。
他无心注意门外的喊叫声与敲门声,专心撬窗框,逐渐地把窗撬开。
外面的冷空气已经进来。他们把窗于拽下来,扔进屋里。
与此同时,他们的畏惧立即逸去,沉重的不安消除了,呼吸也平静了。战盔的脑中一闪:“病态建筑综合症”;也许是封闭的窗户使空气不新鲜,只能使人不健康、易生病。
新鲜空气虽好,但他们打开窗子的目的并不为此。
战盔把消防斧的刃面砍进地毯,他的脚踩在斧把上。
吸厂一口气,他说:“好了,开始于。记住:任何东西只要是以字母‘T’开头的。”
他们的手提箱里装着数百份传单。他们把传单从窗口散发出去。然后看看屋里,物色目标,包括办公室内的目标,以及隔壁卫生间与冷菜厨房内的目标。
打字机、桌子、录像带、录音带、挂毯、电话、电视、气温表、马桶、树、热带鱼、接近地面的照亮小灯。
望远镜、奖杯、水磨石砖……
“这个怎么样?”
战盔听见雨云的尖声吸气声,转身一瞧,那个上了年纪的执行官员模样的人坐在写字台的边上。这张写字台是他们几个人合力抬过来顶门的。他怎么能进来呢?
还有一个秘密通道吗?不等战盔开口问,这人又说了话:
“这个怎么样?”他又重复一遍。右手指弹着他左手腕上的表蒙子。他把手表从腕上解下来,递给战盔。“你可以把它也砸了。”
战盔接过表来,小心翼翼地拿着。这是一块镶嵌宝石的“劳力士”总统型。
这人微笑了。“花了我七万美金。”
战盔恭恭敬敬地、羡慕不已地瞧着它。然后,又颇不情愿地还给了他。“它的开头字母不是T。”
此人现出既愤慨又惊讶的样子。“当然是T字开头:Timepiece。”战盔露齿一笑。“愿意承认。”他把表要回,朝着飒飒进风的窗洞走去。他朝下看——尽管他是在摩天大楼的里面,朝下看还是使人头眩。他把“劳力士”朝着街心扔下去。
表看不见了,他捉摸起这个男子来。他一定就是那个亿万富翁简·B·吉尔本人。吉尔反而帮助他们砸他的东西,为什么?
战盔从窗洞这边转过身来正想问,吉尔打断了他,又说话了:
“还有这个怎么样?”吉尔指着一幅油画,画面是一个战场,散布着许多尸体,天空因满是秃鹫而变黑了。
战盔皱着眉。“那可不是提香或延托列托画的。”
“是,不是他们画的,这是拉斐尔画的《阿耳马吉顿》。可是这幅画是用‘坦帕拉’的画法画成的。有你说的T字开头,如果你以此为借口来砸毁东西的话。”
吉尔用挑战的月光望着战盔。“它少说也值一亿。”
战盔呆呆地望着,嘴唇发于。一亿美金!那会使他们和他们做的这件事惊动传媒界的!他转身过去,朝双影点点头。
双影从墙钩上把这幅画取下来。画框十分沉重,好费力气。他把画扔出了窗外。
战盔屏住气息,跟上前去观看。画框砸在一个硬地方,砸成碎块;帆布也撕裂。
“好了,”吉尔说。他的身于从桌子边上一直腰,很奇怪地一扭,就到了桌子下面来了。他高高地站在那里,眯起眼睛看着他们。“你们玩够了。现在我想问问你们,这到底为了什么?”他很快举起一只手来表示他已明白他们的沉默的含意。
“哦,很容易猜到,你们是在表演‘波士顿茶叶集会’。”他又瞪起眼睛问他们:
“可是这同T字开头又有什么关系?”
战盔早料到有这一问。他早已写好了对报界和电视界的讲话槁。也许此刻就在此地披露出去也好。
他因感情激动,声音有些颤动,但遂即控制住了。
“这是一整篇连祷文。T代表印地安领土的盗贼(Theft)。
T代表捣毁(Trashing)和垃圾(Trash),小块印地安土地上只剩下垃圾了。T代表桑德·克里克的背叛(Treachery)。T代表条约(Treaty),这条约捆住了印地安人的而不是白人的手脚。T代表审判(Trail)或眼泪(Tears)。T代表恐怖(Terror)。T代表烈酒的诱惑(Temptation)。T代表开叉的舌头(Tongue),说的是一回事,实际上意味着另一回事……”
吉尔用两个手掌作了一个“T”字。“暂停”。
战盔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沉默了。
“我理解,”吉尔说,“你们一很恼火。可是,同吉尔企业集团有什么关系?”
在发“S-S”音的时候,他的下巴扭曲到了左边。
战盔凝视着他。“你是吉尔企业集团的董事会主席、首席执行官,你还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们的一个子公司在我们的土地上干了些什么吗?”
吉尔带着一种优越感但还算和气的神情说:“正因为我是董事会主席、首席执行官,所以我才不知道。吉尔企业集团十分庞大,从财产、现金和股票等等所有好东西来说,都超过了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我只关心大事情,掌握底线。所以,如果我忽略了业务中的具体细节,你们应当原谅我。”
战盔拉长了脸。“我不想原谅你。谈话到此为止。”
吉尔笑了。“中止谈话我还是头一次遇到。”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他指了指周围乱七八糟的局面。“严肃地说,哥儿们,因为我的地方被毁掉了,我应当占你们一点时间请你们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
“当然我可以告诉你,”战盔说。
“那好,”吉尔说,“我们去隔壁会议室去吧。风小,更舒服点。我们可以围着桌子坐下来——要是你们已经把T字开头的都已经扔掉的话——还有谈话——这个T是扔不掉的——喝点咖啡——或者茶。”
“行啊,”战盔说。
即使吉尔的办公室墙内有秘密出入口,吉尔也并未向他们暴露。他朝写字台点点头。“你们能不能把它从门口推开?”
战盔眯起了眼睛。“不能这么快。听听门外的声音。
门外有人——我猜是警察和你公司里的人——正等着抓我们。”
吉尔咧嘴笑笑。“还能是别人吗?我不知道你们已经违反了多少法律条款。不过,不要担心,在我们谈完话以前,我看他们是不会碰你们的。至于谈话以后,更加没事了,假如我们能达成某种程度的谅解的话。至于说到你们害怕……”
战盔脸红了。“什么害怕?谁害怕?我们只想在不许我们讲话之前把我们要说的都说出来。”
吉尔举起一只手。“对不起。我应当这么说:可以理解你们的担心。”他朝着房门提高了嗓门:“外面的人听着:“我是简·B·吉尔。我同四个客人在屋里。
我们马上一同出来。我要求楼道里没有人,这样我们就能顺利地到隔壁会议室。”
外面响起了一阵耳语声。然后,一个很权威的声音大声传进来:“按你说的办。”
之后,听到一些脚步声走开了。然后平静无声。
战盔朝战士们点点头,四个人动手把写字台从门口挪开。
雨云要去开门。
“等等,”战盔拾起消防斧。他招手让强弓和双影到一边去,闪开子弹可能打进来的路线。他站到吉尔身后去,空着的一只手放在吉尔的肩头。“现在,行了。”
雨云把房门拉开。
第二章
虽然战盔意识到楼道拐弯后面和其他地方一定有强大的力量在埋伏着,但楼道里确实没人,只有一个穿便衣的人站在那里,似在迎接。这人看起来像是个街头的冷面顽主,上衣未系上扣于,让大家瞥见腰带上的手枪。
这人见到战盔手里拎着斧头,眼睛里一定眨了一下,但不动声色的脸孔毫无改变。他说:“不介意对我说说发发了什么事了吗?”
吉尔勃然大怒。“见鬼,你是谁?”
这人用左手抽出他的工作证一晃,对战盔来说太快,来不及看清。不过吉尔看来已毫无困难地看清楚了。
吉尔说话时,端起了架于。“你没听我说了吗,英德利凯托侦探?我命令楼道里不许有人。”
英德利凯托耸耸肩。“我听到了。不过我也听到我们部门的人在电话中说,‘有个人拿着斧子’。我也看到了有个人拿着斧子。我必须看到这个人扔掉斧子,以证明你没有受到挟制。”
每个人都僵在那里了。战盔内心在斗争。他扔下了斧子。
吉尔用一只重得出奇、极其有力的手臂搂住战盔的肩头。“侦探很开心,是不是?”
英德利凯托看起来既不开心也不是不开心。“你不会懂的,吉尔先生。不过我是喜欢找点乐趣的。”
吉尔向他射去冷酷无情的一眼。“我会记住你的话的,侦探。现在,客人们同我要去会议室了。”
英德利凯托把斧子滑到楼道另一头去,客气地挥挥手说:“做我的客人。”
吉尔把他们引进一问标明“会议室”的房间。战盔一进屋,就把房门关好。
英德利凯托并没有走开。他还在楼道里站着,不动声色地注意着他们,仍是那么冷冷的、漫不经心的。
战盔把他以及世界的其余部分都关在了房门以外。
然后,战斗小组同吉尔坐了下来谈事,双方都精神抖擞。一张大桌子,报纸和笔都摆得整整齐齐,玻璃瓶里有冰水,有喝水用的玻璃杯。碗橱里有一把大号咖啡壶,有瓷杯和瓷碟,有银匙和放奶油的银碟与奶油代用品银碟,有盛糖的银碗与代用糖的银碗,有瓷碟盛的丹麦点心,还有缎料餐巾。每件物品上都带着一个注目的粗体字母“Z”,这是吉尔企业集团的标志。
吉尔向他们作手势,请他们随便享用。
战盔向他们使了一个眼色告诫他们谁也不要动手。
吉尔极轻微地耸了耸肩,自斟了一杯,让人瞧瞧是真东西,加了不少糖让人相信是真东西,又拣了两块看来很馋人的点心,坐在了桌子的首席座位上。
战盔使了一个眼色,别人如释重负。四个人都为自己弄了吃的、喝的,分两对坐在了吉尔的两旁——战盔和双影在他右边,强弓和雨云在他左边。
战盔又使了一个眼色,不让众人开吃。众人都服从他的领导,先把眼睛看着吉尔。
吉尔微笑,向他们扫视一遍,喝了一大口咖啡,咬了一大口点心。
战盔描着白粉的脸又红起来了,虽然对自己的偏执并不感到有罪。同那些背信弃义的、恶魔似的白人打交道,扁执是必要的。偏执有它历史性的原因。美国上著民正囚为不够偏执才吃了亏。
过了一会,吉尔既未睡着也未死去,战盔轻轻点了点头,纳法兹战斗组便专心致志地干了起来。他们食欲大振,毕竟,半天的工作已使他们胃口大开。
吉尔瞧着他们,微微笑笑。他用餐巾擦擦嘴,把瓷盘推开,像是要清理出桌子来行动了。他看看手腕,做了个鬼脸,说:“我忘了我的劳力士做了你们的牺牲品了。没什么。”他打开一个椅臂,现出一个镶嵌在臂里的控制板。
他按了一个钮。在他面前的墙上出现一幅画,画面是一块土地,既不是种的玉米也不是种的小麦,而是一排排武士出现又淡出,接着右下角出现一个计算机屏幕显示出日子和时问,这个画面逐渐放大。“你们吃着点心,我们可以开始谈话。你们姓什么?属于哪个部族?”
战盔以自豪的、挑战的声音替大家作了回答。
吉尔把声明录了下来,然后按了一下“问号”键。
银幕上滚出一段资料:
纳法兹保留地,12,543英亩,位于马萨诸塞州西北,沿莫霍克小径。人口(截至1991年3月3日)1,201。领导人为银鹰,系女性,寡妇,无子女,年纪75,称呼:斯夸——赛谢。伦道夫·战盔,21岁;玛丽·双影,18岁;汤姆·雨云,17岁;菲利斯·强弓19岁,均系纳法兹部族(见上述)成员。据有关部门称,他们曾参与多项环境保护活动以及美国土著民大游行;被指控多项破坏和平罪与非法集会罪。因不交赎金被捕关押,判处有期徒刑。
战盔尽力掩盖他的惊讶,故作镇静地说:“你们还有些资料。”
吉尔挥了挥手。“你们对我的资料源泉是不会清楚的。
那么,一个新的波士顿茶叶集会,是你们最大的恶作剧罗?”
战盔装出一副袖子里藏着核炸弹的样子。“就算是吧”吉尔狠狠地看着他。“幄,我不会低估你的。不过,你们也应当礼尚往来——或者谦虚一些——也不要低估了我。”
战盔未讲话。
吉尔听凭片刻的沉默创造出一种冻结思绪的氛围。然后按了一个钮,银幕上出现了地球的画面。按了另一个钮,画面放大变为北美洲、美国,最后成了马萨诸塞州。
镜头再转到了本州西北角。
战盔尽管意识到下面会有什么,但当他见到一些黑点长成了自家的村庄时仍不免大吃一惊。他从未在空中见到自己的家乡。
吉尔的计算机联接着一颗与地球轨迹同步的卫星,离地面大约两万两千英里。
他接着又把计算机转接到一颗间谍卫星上去。
摄影机镜头在搜索,战盔身子前倾,镜头锁住一个正在行走的人影。这个人影正从银鹰的小屋子走出来,往开会的地方走去。
战盔的双眼未离屏幕,问:“这个时间是对的吗?”
“是对的,”吉尔说,“我们见到的人就是那个人现在的样子。”
战盔用眼睛的余光见到吉尔也正朝着屏幕倾身细看,仿佛在想要是有个箭头能指出来就好了。
图像电子放大停止,已不能更清晰,吉尔叹了一口气,身子朝后靠。
“对不起,就目前工艺水平而言,这已是最佳效果。
即使这样,你们能认出这个人是谁吗?”
“是的,”战盔直截了当地说。
人影停在那里不动了,好像发觉头顶上有人在朝下看。一张模糊的面孔在朝上望。
“会是银鹰吗?”吉尔很有信心地说,几乎是胜利在握的神气。
如果肯定这人的猜测,无疑成了银鹰的背叛者。侵犯者。“也许吧,”战盔勉强地说。
他们瞧着银鹰不一会儿便低下头来继续走路,到了会议房的门口。她在踏进门槛前,又朝上望了望。
银鹰进屋后,吉尔接了钮。天空中的那只眼睛缩回去了。
战盔笑了。“怎么回事?你没法看见里面的情况?”
吉尔也笑了。“哦,我可以的。”他按钮。
天空中的那只眼又重新对准会议房。但画面变了颜色,实在的物体都失去了具体的轮廓,成为波动的形状。
银鹰进到成为绿色轮廓线的会议房里便成为一个红色的辉光。红色的辉光从门口穿过一个蓝色的空间,向一圈红色辉光移动,并加入其间,就像是一颗念珠加入一串念珠项练。
“红外线,”战盔哺哺地说。“见到的是人体的热度。”
“对,”吉尔说,“我们见到了内部,而且我们还可以对我们所见到的作一个猜测。看起来像是银鹰在召集一次会议。你们有没有想到有可能同你们这次行动有关?消息准在无线电台广播出去了。我有没有猜中,你们玩这个茶叶集会并没有得到她的批准?”
战盔不说话。
吉尔按了钮。会议室缩成一个村庄里的一个黑点,然后村庄缩成纳法兹保留地的一个黑点。“现在回到茶叶集会上来。你说我们的一家子公司在你们的土地上做了某些事,给你们造成了损害?”
战盔重新振作起来。“‘某些’说得太轻了。”
“等我们指出哪家子公司再来判断所说的损害的程度吧。”吉尔按了几个钮。
战盔摸摸下巴,又在桌于下面猛拽自己的手指。他不愿让吉尔看见他越来越神经紧张,猜出他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他偷偷地看一眼曾经掌握着主动权的手。白粉落下来,沾到手指上去了。他向吉尔瞥了一眼。
吉尔看来集中注意力于屏幕,战盔也把目光转向屏幕。
有几个跳动的点围着纳法兹保留地。
“那些,”吉尔说,“是最靠近你们土地的子公司。”他把一个连着线的控制器滑过来递给战盔。“你知道怎样操纵这只老鼠吗?”
“当然。”
“那就让箭头在土地上跑,找出你们所说的破坏的区域时就捏老鼠。”
战盔在桌上操纵老鼠,让箭头指出受污染的地方。
吉尔按钮。红外线再次启动。箭头内的区域,以及某些溢出箭头外的区域,一些点上发出红光,其余的点发出黄光。
吉尔抬起一条眉毛。“我们的确有问题。那块土地上许多地方看来很热。看起来是这家子公司造成的。”他按了几个钮。最靠近受热区的跳动的点放大了。有几个字很快标明它的名称:
HHG化学品吉尔皱眉头。“HHG化学品?”然后,眉毛又舒展了。
“喔,是的。‘HHG化学品’是我的一家工厂。等一等,在我们自己的密集体大丛林里,我也要迷路了。现在放到HHG化学品这里来。吉尔企业集团拥有一家控股公司名叫杜纳费克斯,杜纳费克斯有一个控股公司名叫库贝克斯,库贝克斯有一个控股公司名叫芬斯特,芬斯特有一个控股公司名叫帕威,帕威有一个控股公司就是‘HHG化学品’。据我记忆,刚开始盈利。”他双眼闪光,一只眼向战盔眨了一下。“事实上,如果你把折旧和投资债权也算利润的话,那就算相当赚钱了。”
他的眼神逐渐凝重,举起一只手来制止自己。“请原谅,我要做一点笔记。”
他从背心口袋中掏出一只备忘记录器,对它说:“检查一下‘HHG化学品’是怎样成为吉尔企业集团的控股公司的。将会引起环境保护组织的关注,可能派行家来予以禁止。谨记此事。”他把备忘记录器放回口袋。“我说到哪儿啦?”
“迷失在你的密集体大丛林里了。”战盔说。
吉尔微笑。“那么,让我们来找个出路吧。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我想我有了个解决我们的问题的办法了。”
“那么你承认你有责任赔偿损失?”
“多从积极方面考虑而不要从消极方面来考虑,你的思考机器应当改一改。不要再去想赔偿损失,开始想想投资的可能。为什么让地空着,那是没用的。恢复成原始森林将花费数百亿元,也许要一千亿。那是不划算的。”
“从你们的观点来说。”
吉尔现出惊讶的神色。“当然,你以为我说话还能是从谁的观点来说?”
“那么,你刚才怎么说是‘我们的问题’呢?”
“假如你稍有耐心,我就来说说我们的解决办法。”
战盔做了个鬼脸,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说下去。
吉尔把肘搁在桌上,双掌相向,指尖挨紧朝上,他从两掌间的空间望出去,看着战盔。“我再重复一句,你们的土地是没有用处的。从记录上看,HHG化学品公司有可能泄漏一些放射性物质,和含有聚氯联苯的物质,渗透进土壤中去了,对表土层与蓄水层有消极影响——”
“‘可能’有!”战盔气炸了。
“知道这件事是一回事;证明它是另一回事。我们公司高薪聘用的律师,以及他们雇用的专家证人,可以使案子在法庭上拖许多年,直到银鹰——甚至你们这批孩子——都去了你们的快乐猎场之后。搁置。除了律师和专家,我们双方谁也不会得益。”吉尔把指尖分开,摊开双手。“一方面,你们的土地白白地撂在那里;另一方面,我们的有毒废料无法处理。”他又把双手合拢。“如果我们把茶叶集会的事忘掉,把打官司的事忘掉,达成一个协议,那么大家都高兴。”
战盔朝强弓、雨云和双影瞥了一眼。他们没有主意。
他感到他们已被惊呆,不知所措。他回头又见到吉尔一副诚恳的笑脸,他的前胸觉得发紧。“什么样的协议?”
吉尔把两个手掌压紧,手腕上下摆动。“我向你开诚布公。把废料运走处理掉,每年要花费我们像HHG那样的子公司数百万美元。直到最近我们才找到一些较便宜的办法。我们同人家签订协议,至于如何处置废料由签约单位自行解决。通常的办法是倾倒在空地上,倒进河里,甚至倾倒在大街上。可是如今环境保护单位要我们负责到底,因此我们只有支出巨大费用领取执照去指定地点处置废料。这样的地点是很难找到的,因为社区部拒绝再发新的执照,而现有的地点也很快就要堆满。全国——全世界——都缺少这种堆置废料的地方。所以说,你们纳法兹处于一个十分有利的地位。你们无用的土地值一大笔钱——
作为堆放有毒废料的地方。”吉尔打开双手像在打开一本书。“就这么简单。”
战盔不打算滚倒在地,服服帖帖,他也不想让吉尔占尽主动。“等等。我们要求赔偿损失。”
“没有问题。把这个因素估计在内。当然,对双方都是公平的,你也要给我赔偿。”
“为什么?”
“‘为什么’?”吉尔指指窗外。“你的记忆这么差吗?
‘T行动’过去了吗?你砸毁了我的拉斐尔名画,还不说我的劳力士和办公设备呢!”
“哦。”
“哦,是的。我-们。告诉你吧。就说是我们污染了你们的土地,我欠你一亿美元,你砸了我的拉斐尔和杂物也欠我一亿美元。互相抵消,重新开始。”
吉尔又把备忘记录器取出来。“我要口述一份谅解备忘录。”他对着它说:
“‘只要太阳仍将升起,河水仍在流淌,等等等等,吉尔企业集团将每年付给纳法兹部族至少一亿美金,以换取纳法兹的土地作为吉尔企业集团及其控股公司准置废料之用。协议人:简·B·吉尔代表吉尔企业集团;伦道夫·战盔代表纳法兹部族。’这样对你公平吗?
如果你认为公平,那么我们签上时间与姓名,再研究好细节,写成正式合约,在你们的部族会议上投票通过。”
他接了一个钮,备忘记录器把上述协议印出一式三份。他在三份文本上都签了日期签了名,然后把文本同笔都推给战盔。
战盔朝同伴们瞥一眼,希望自己不要看起来像一条出水的鱼,翻着眼睛,大口吸气。他从未想到要做这样大规模、这样长时间、并有法律约束力的事情。他本来只想以一个戏剧性的行动引起人们注意到纳法兹人的悲惨处境。
是他组织起这个战斗小组,不是凭权力而是凭他的正义感、凭他的愤怒情绪去领导这次行动。但如果这个有威力的工业家认为战盔有权威,那么战盔就应当有权威。权力属于能掌握它的人。
战盔闭紧嘴唇,用笨拙的书法签了自己的名字。
吉尔把一份给了战盔,两份放进口袋。吉尔立起身来,大家也都立起身来。吉尔同战盔握手。吉尔的手很有劲,战盔也得使出劲来才能与之匹敌。
从吉尔睑上的笑容,战盔方知老家伙获胜了。
也许正是因为突然感觉有可能吃亏,便说:“这事还得要银鹰认账。”
吉尔摇摇头。“我信任你。你是一个天生的领袖。”他走到窗前,朝下面大街俯瞰。他把头朝右边伸出去。“也许你还有另一个更紧急的问题。”
战盗立即走过去同他一起朝下看。“什么样的问题?”
“回保留地的交通。我估计你们的货车用来挡道了,是不是?就是挡板已经生锈、轮胎已经磨平的那辆吧?”
战盔不得不承认吉尔说的那些细节。这老人的眼睛比战盔的眼睛更锐利。战盔点点头。
吉尔抬了抬肩膀。“喔,有一辆拖车正在把它拖开。”
战盔自己也可以看到这场面。他的心同货车引擎一样停火了。一年一亿美金闪过他的脑际。他同伙伴们回保留地,怎么去对银鹰说,怎么来偿还失去的小货车呢?
吉尔拍了拍战盔的肩头。“不用担心。我会亲自把你们送回保留地的。如果你们现在就走,趁乱子闹起来以前,我们就走。”
战盔朝伙伴们看看,伙伴们的笑容似乎在说:白人的允诺都靠不住的。吉尔的豪华轿车需要走多长时间?部族会议要等很久了——不过也不会太久。
吉尔领他们从会议室出来,迎头看见英德利凯托侦探正守候在专用电梯旁,他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英德利凯托作了一个难懂的手势,嘴里也咕哝些好像是抗议的话。
吉尔说:“站到一边去吧,侦探。我不打算指控什么人。我无保留地让这几位年轻的纳法兹人回去——实在说是帮助他们回去。我们谈得很好,达成了谅解。所有的事都已经妥帖。”
第三章
他带引他们从英德利凯托身边走过去,过了电梯门口,来到一扇标明“屋顶”的门。出这扇门爬上一段楼梯就来到了屋顶。一架有房间大小的公司拥有的直升飞机,带着吉尔的闪电标志,停在一个平台上。
吉尔请战斗小组坐到后排的四个座上,自己戴上一个安全头盔,爬进前座,做个手势让驾驶员坐到旁边座位上去,由他来驾机。
他通过无线电查问了气候状况,然后通知空中管理机构,直升飞机要起飞了。
他看看大家都已系好了安全带,便开始起飞。
他们遇上了风向常变的顶头风,不过吉尔轻松地把飞机驾得很平稳。
战盔把身子深埋在座椅里享受着飞行的乐趣。当他见到熊山就在前头时,知道已飞了一半路程了。
此时,本来交叉手臂坐着的驾驶员,收到吉尔经过头盔对话机发出的指令,动弹了一下,立起身来,取下头盔,进入后舱。
他拍拍战盔的肩头。
战盔带着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驾驶员不想大声喊以便压倒嘈杂声;他只是用大拇指做手势让战盔到前舱去。
战盔爬进前舱,吉尔朝他点头示意他戴上头盔,坐到吉尔的旁边来。
吉尔的话声很响。“你来飞一段怎么样?”
战盔咧嘴笑。
“那就把你的双手压在我的双手上。”吉尔说。
战盔身子微朝前倾,跟着吉尔的动作,来感觉机器的反馈,感觉人的力量的体现。
没用多长时间,战盔很惊讶自己已能掌握驾驶的技能了。
吉尔看来意识到他已准备好了。“想自己试试吗?”
战盔点点头。
“那好!”吉尔说,“我的手从你的手下滑出来,你接过去——走!”
直升飞机略一歪斜,战盔双手一掌握,就又平稳了。
过了几分钟,尽管有一群野鸭飞来,风向不定,战盔觉得更有把握。他把这群野鸭驱赶得四处逃窜。
吉尔说话声像雷鸣一般进入他的耳朵。“作为第一课,已经够了。我要接过来——走!”
战盔不高兴,但这点不高兴还不足以抹去满脸笑容的全部痕迹。
吉尔轻声说:“你喜欢感到有权,我的年轻朋友。我很理解从别人手中接过权力的乐趣。”他指指左面雷暴前常见的雷雨云砧。“如果我还有富余时间,我喜欢在它们中间穿过去。我喜爱骚乱,喜爱同周围的事物斗一斗。”
闪电与雷声留在了后面不远处,但它们似乎使吉尔的嗓音增强了。或者是当他说话时,他双眼中射出的火焰使他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他的双眼又成了原先那样的一对黑洞了,像要把战盔吸了进去。战盔战兢兢地摸了摸药囊。
吉尔微笑着朝前看,“力量。你会觉得你越有权力,越想有更大的权力。有一次我听艾克顿勋爵说:绝对的权力绝对腐蚀人。我回答他说:‘约翰,绝对的权力赦免自己。’你,伦道夫,必须学会何时耐心地使用权力,何时无情地使用权力。记住这一点,去开好纳法兹部族会,让会议批准我们的协议。”
吉尔别过头去指指后舱里的人。“对于雨云那样易受影响的年轻人,对于像强弓和双影那样寻找刺激的女孩子,取得支配地位不难。但是,一位像银鹰那样老练世故的妇女,可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才是对你真正的考验。如果你连一个妨碍你获得部族和繁荣的老太婆都对付不了,那么你还怎能去领导部族的子孙后代呢?”
战盔拉长了脸。会议必须赞成这个协议。如果银鹰说服会议拒绝这个协议,他就要失面子,就再也不会成为纳法兹的酋长了。如果银鹰要挡路,她必须走开。
“我想我能对付得了那个老太婆。”
“只是‘想’?”
战盔耸耸肩。这个人要我干什么?下一个铁的保证?
“你听说过不确定原则吗?天下没有确定的事情。”他为自己摆脱了困境而沾沾自喜。
吉尔嘲讽地说:“没有确定的事情?今早签订的声明也包括不确定原则吗?”
战盔又显出不确定的神色了。
吉尔叹了口气,眼睛朝上翻,望着天空。“你同火鸡在一道的时候,很难像鹰那样冲天飞去。”他似在自言自语。然后,他重重地看了战盔一眼。“红种男子轻易不开口。一位伟大的战士会害怕对抗酋长妻吗?”
战盔瞪眼望着这个白种男子。印地安人头一次过感恩节就都是吃火鸡。清教徒们要不是能吃上火鸡,他们早就进大海喂鱼了。
吉尔腾出一只手来捏捏战盔的肩膀。“这才更像。我又见到战斗精神了。坚持下去。一开始怀疑自己,权力就要溜掉。把怀疑扔掉,把不确定扔掉。相信你自己。首先相信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你一定会做到。”
后舱里几个人有些骚动。战盔听见他们互相在喊:
“莫莱索普!”他朝右边看去,见到了那座圣山。
飞机围着圣山转,下面就是他们的村庄。
吉尔缓缓地在上空盘旋。他不断对自己发出“啊,啊”的音,似乎是从对被毁的土地的凝思中逃脱出来,这片被毁的土地就像一个战场,战场的土堆中埋葬着许多尸体,这些尸体只能供养着一些可厌的荨麻和有毒的杂草。然后,他把直升机停在了村边一块平地上。
“在会议结束以前,”银鹰正在讲话,“还有几件事情。
不要在春天砍树当柴烧。鸟兽也许要在树上筑巢。等到夏末或初秋。”
她没有指出姓名,也没有冲着什么人的面,但埃弗雷·双影和莫莱·雨云两人把眼睛垂下来了。
银鹰做了一个苦笑。“今后没有这么多的树可供鸟兽筑巢了。”
这时,直升飞机的噪声搅乱了会议的严肃气氛。除了银鹰,所有的人都跑出屋来看个究竟。
她哀伤地坐在那里等待着。这一定同伦道夫·战盔、玛丽·双影、汤姆·雨云、菲利斯·强弓的行动有关。人们已捡到战斗小组从吉尔企业集团大厦窗子里散发出来的传单,无线电播放了传单的内容,电视上也演播了。
“新波士顿茶叶集会,”哀伤的连祷文的最高潮是吉尔企业集团对纳法兹土地的摧残。
尽管她痛恨暴力与破坏,她也止不住地心潮滚滚。因为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让白人获知实情,不符合白人的法律,为此,严厉的惩罚就要降落下来了。她正是召集这次会议来讨论这次未经批准的擅自行动及其后果。
她们刚刚作出决定,凑集一笔赎金,如果白人不打算指控太严厉、赎金不是太高的话。如果一个战土的赎金超过一百美金,那就付不起了。如果他们得不到公民权利所允诺的免费律师来处理这个案件,那么请律师也就根本谈不上。
她为此脑袋都大了。年轻人嘲弄老办法,对吗?毕竟是老办法把纳法兹维持到现在。
她听到人们正在纷纷回会议室。她捶自己的胸。白人的大鸟只能带来坏事情。
但当人群接近会议室时,她听到了高兴的鼓掌声。她忍住没有起身到门口去。
她仍一本正经,神情严肃,尽管她见到白人的大鸟把战斗小组安全地带回家来了。
最初,战盔不去看她的眼睛。后来,一个老年白人男子带着一种神气的派头脚步重重地跨进门来,战盔似乎从这种气派中吸取了力量,才直直地、挑战地望着她的眼睛。
“银鹰,这位是简·B·吉尔,吉尔企业集团的头头,污染我们土地的HHG化学品公司的老板。他带来一份建议,我们必须听听。”
银鹰浑身绷紧。“我们可以听,并不是必须听,而是因为我们要听听别人说些什么,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
老年白人微笑着。这个微笑并未使银鹰上当。它使她更加警惕。吉尔是用它来配合他的狡猾。
银鹰朝他点点头。“讲。”
吉尔讲了一遍。
吉尔凭直觉明白他的说话与目光应当集中在哪些人的身上。他的目光常常落在埃弗雷·双影与莫莱·雨云两人的脸上。
开始讨论这项协议,这两个人紧跟战盔,用吉尔刚才讲过的语言带头大讲堆放废料的好处。
辩论进行了一个小时。银鹰看到了情况的发展也看到了结局将是什么。她顿觉疲乏,老了,疲倦了。
她已讲出自己的意见,她明白自己的立场。她已听了大家的谈论,但她不喜欢这种解决办法。她的脸越来越僵硬,越来越暗淡。
她深感羞耻,她的人民这么愿意出卖给白人,这么愿意看轻自己,受到白人叮当作响的钱币袋子的诱惑就放弃了自己的传统。但看来也不能全怪人民。金钱的诱惑力太大了。
最后,银鹰发现自己是个孤立的反对者。会议投票批准协议时,她低下了头,挥手解散了会议。看来这是她最后一次领导活动了。
战盔主管协议的推行,同吉尔协商把堆料地点如何围起来以及清出道路和运送的具体细节,并要考虑到符合环保规定。
银鹰费了好大劲才站起身来,走回家去,即使已极度累乏,她仍立即去做祷告。
修理工刚把窗子修好,吉尔就回到了办公室。
大楼维修部的主管人知道不会得勋章的,但吉尔看来因某事心情极佳,对主管人点点头表示赞赏,这个大老板的赞赏可是比一枚勋章更宝贵呀。
吉尔来到自己隐蔽、封闭的办公室,重新获得原有的空气,即那种合成纤维家具的香味,这种香味使雇员头疼、打喷嚏、身体不适。吉尔踌躇满志地微笑。
他环顾四周。所有被砸坏的T字开头的东西都重新购置起来了。几乎是全部。打字机、桌子、录音带、录像带、电话、电视、温度计、马桶、树、热带鱼、小路灯、电传机、奖杯、水磨石地砖……但墙上有一处空白,那是原先挂拉斐尔用坦普拉画法画的《阿尔马吉顿》的地方。
微笑还挂在脸上并未消失。他并个想念这幅画,并不后悔牺牲了它。大胆的战盔砸毁的这件宝物,正好是套住战盔的钓钩。
尽管吉尔同战盔达成协议,把战盔从钓钩上摘下来了,但是毁掉一件无法再生的艺术珍品将使战盔有生之年都负疚不安,受到良心责备。
吉尔得到了一切,不会承受真正的损失。保险公司会补偿油画的损失,尽管只是钱从这个口袋出来变到另一个口袋去——保险公司也是吉尔企业集团的一个子公司。
除了钱,他对这幅油画已经厌倦,早就想把它拍卖出去。这幅画画的个是一次真正发生过的战争,而是一场想象中的战争。他要的是真东西。看来有关纳法兹堆置有毒废料的交易是正在实现的真东西。银鹰固执,战盔自高自大,他们俩最后撞头时,真正的鲜血就要四溅了。
凡人都是太容易满足于和平共处,除非他去摇醒他们。自高自大、忘恩负义的人们不懂得他们是如何地需要他,不了解他们应当如何地感激他。战争使地球上过密的兽群减少些,战争使残存者面对最终价值。
他的眼睛在闪光。披着人的伪装使他受到限制,也使他常常忘记了自己真正的个性。但是,现在,此时此刻,只有他独自一人,他可以回到自己本色上来了。
他去掉了假脸具。也就是说,他扯掉了按简·B·吉尔本人面孔仿作的乳胶面具。他把这个没有眼睛的面具搁到写字台上,用手抚摩自己的脸,也就是战神阿瑞斯大理石面孔的有生命的脸。“啊——”
简·B·吉尔是一个卓越的人物,阿瑞斯对他颇为尊重。他占有他的时间还只有几个月。
阿瑞斯从前的崇拜者——古希腊人,有一个词:“神秘的灵感”,即被神占有,神差鬼使。
吉尔在“神差鬼使”期间情绪很高,他充满精力与灵感,把吉尔企业集团发展成为一个世界级的超大型跨国公司。但即使是吉尔那样的生机勃勃的身体和强有力的脑筋也不能长久包含阿瑞斯。现在,身体和头脑分了家。
因此“吉尔”在阿瑞斯的有生命的大理石像上只是一个有生命的乳胶面具。这个“吉尔”同凡人打交道时,阿瑞斯把自己的意志暂时隐藏起来了。
并不是四面八方来的凡人都对他畏惧、崇拜。他常常发现自己是在对着聋子喊话,对着瞎子挥拳头。
这时他大步走到窗前,俯视波士顿城。他一眼见到“波士顿茶叶集会”纪念船停泊在港湾内,他的双眼燃起火焰。他也要给他们一个“T”,让他们永远记住。
他以胜利的姿态向那根高高的主桅杆发去一个响雷。
他望着火球微笑了。几分钟之后,救火车与警车在街上乱窜、鸣笛。救火船在港湾里曲折疾驰,驶向着火的那条船。
然后他全身绷紧了。他意识到地下某个深处正在觉醒,爆发了一颗具有与他相匹敌的巨大威力的种子。
一种轰隆隆的声音,就像一列运货火车开到了吉尔企业集团大厦。脚下的地板凸起来了。大楼摇摆足有三米,他好不容易才保持住了平衡。
地震。
“喔-嚯,”阿瑞斯喃喃地说。他不安地瞧瞧周围。大地母亲要他明白,是她在主宰着世界。
银鹰轻手轻脚走过会议室时,屋内灯火还在亮着。她从一扇窗户望进去。
她笑了。尽管没有正式地移交领导权,她的外甥战盔坐在她的座位上就像是合法似的。她的微笑里不是苦涩而是哀伤。
战盔有意无意地正在摹仿白人吉尔的癖习,两只手的手指尖靠拢,搭成一个帐篷。战盔在讲话时,就摇晃这个帐篷,——令人想起印地安人角兽皮或树皮覆盖的小棚屋,——无疑是为了强调他的话。银鹰如果把身子更靠近些,是可以听到他在说什么的,可是她不愿意呆在那里偷听。
不管战盔和堆料地管理组的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从今以后是他们的事了,只要他们能在良心上平衡,能为部族长远的未来谋好事。
她有她自己的事要做。
除非在神的高度去看过去、看四周、看未来,有谁能明白某件事的真正原因与真正后果呢?
为了得到这样的图像,她必须赶往莫莱索普山——图像之山。她必须在那里斋戒、祈祷,大地母亲才会赐她图像。
她离开村庄向高山走去。没有携带食品,只有要穿的衣服,以及药囊,和一只她自己编织的篮子。一路上,她捡起枯枝,放进篮子。好的枯枝不易拣到了,因为HHG化学品漏洒在土地上,使植物都腐烂变朽了,甚至连遥远的莫莱索普圣山也不能幸免。
圣山极为陡峭,但如果你知底,就能找到一条上山的小径。即使这样,爬到山顶也是十分困难的,她必须经常攀着凸出来的树根树干才能一步步地爬上去。
空气越来越稀薄、越凉、越纯。她终于到了山顶。一棵被风刮歪的瘦树,便成了她唯一的避风处。她匍伏在地。
首先,她感谢大地母亲帮助她上了山。然后,她用手脚扒土,在地上筑起一个平台。从篮子里取出干树枝,最干的两根放到一边,其余的一层层架在土堆成的平台上。
她打开药囊的口,取出一把小刀,一块打火石,一只木制的小小的火绒盒,一袋用玻璃纸袋装着的干药草。她把火绒(撕碎的白桦木干树皮)放在枯树枝堆上,用刀削尖刚才放在一边的两根干树枝,把削下来的碎屑轻轻地搁在火绒顶上。她把削尖的枯树枝再劈成两半,把它们放在最顶上,以便抓住火星后可以引成火焰。她用刀背朝下砍击打火石,同时用身体挡住风。她让火星对准火绒的中央。一旦点着火绒,就能很容易地吹几口气,让火着旺。火烧着了,她便捏一撮干药草撒到火焰上去。
她盘腿坐着,头和上身略向前倾以便吸进神奇的香味。她很快觉得头轻发蒙。
柴火的爆裂声,鸟鸣声,都消失听不见了。而沉默又消逝到沉默之后的某种状态;
某种更深、更静的状态。当她进入梦态后,她的头脑即进入夜晚,触到了大地母亲的头脑。
奇怪,然而也不奇怪,她的头脑漫游在寒冷、坚硬的群星之中,却更接近她自身的中心。
啊,我明白了。进入黑暗正是为了看星星。我们的一颗星——太阳,使我们瞎了眼再也看不到别的星。
几个小时,也许几年过去了,火已熄灭了。炭还在一闪一闪的,它们——或大地母亲的呼吸——使银鹰保持了身体的温暖。
于是,银鹰见到了图像。
那不是那种你在云中见到的形象,不是你见到过的岩石中的面孔,也不是像月中玉兔那样的形象。那是一种从黑暗中聚集起来、又映照到黑幕上去的图像。
头一幅图像里有一位老妇人——她本人?她祖母?——在一个小棚屋前坐在一张熊皮上。老妇人捏着一张方形床毯的边,把床毯翻过来翻过去,瞧着这张床毯会不会长出一截来,好盖住她的外甥,因为外甥正在长高。正当她剪下一角来缝到另一头去,把床毯改成一块菱形毯子时,她外甥却在一旁讪笑,嘲讽她说:“怎么啦,姨妈,你还在犯难想抻长一个人的日子的长度吗?”他抽出他的刀,一刀割断了另一头。他扬长而去,还回过头来毫不在乎地说:“看看那一头吧!”不等他再跨前一步,就倒下死去了。
银鹰皱起眉头,仍未醒过来。她不喜欢这个图像。那不是她要想从大地母亲求得的图像。她同战盔不和,但决不意味着盼他死去。根本不是这样。她希望他长生——
但应是一个更和气、更聪明的人。一个配在她去快乐猎场之后领导纳法兹人的领袖。
恍惚再次加深。这次是在明亮的蓝天下,在一片明亮的棕色沼泽中,她站在一块明亮的绿色土块上。大地的绿色地皮上覆盖着一堆堆破碎的蚌壳、鱼骨、兽骨,标志着这是她的民族世世代代夏天在玛丽麦克河内捕鱼为生的所在。
接着,图像中的光亮减去不少。她脚下的土堆逐渐长高长宽,成了一块大圆石——
正在洒着滴滴眼泪的“哭柳石”,酋长契卡塔博曾站在这块石头上为失去土地而哭泣。
第四章
然后图像中的太阳越来越暗淡,她脚下的大圆石越来越大。它膨胀成莫莱索普圣山那样大小——更大些。然而,与此同时,它还变得有弹性,出现许多孔,以致她害怕是否会掉进孔里去。这确是一件值得害怕的事情,因为下面更像是液体而不像固体了——成了许多不洁物正在发酵发臭的泥汤。不过,泥汤并没有把她陷进去,而是把她托上来,让她进入它所创造的黑暗。因为它贪图自己发展,因此挡住了太阳和星星。
她也不喜欢这第二个图像。它向她显示了土地中的毒瘤,但并没有向她显示如何防止毒瘤转移的办法。她所需要的图像应当是真实的、有希望的。
“大地母亲,”她喃喃祝祷。大地母亲听到了她的祷告。
银鹰见到第三个图像。一头珍贵的白鹰在上升暖气流的上面翱翔,为她的雏鸟寻找食物。一头年轻的勇敢的鹰瞅见了白鹰。他的图腾——氏族的神圣象征——也属于鹰家族。但他渴望获得珍贵的白羽毛,竟超过了对自家图腾的崇拜。他往弓上搭一支箭,瞄准正在飞翔的白鹰,估摸一下风力与风向,拉满了弓,把箭射了出去。
箭的石镞插入白鹰的胸膛,白鹰无望地拍打着翅膀从天空掉落下来。
勇者急于拔得白羽毛作他的头饰,便奔去白鹰将跌落的地点。但是白鹰始终没有跌落到地上。一头巨大的金鹰盘旋下来,用鹰爪把白鹰轻轻抓起,把她送往快乐猎场。那头勇敢的鹰垂下了头,显出后悔。他爬上山去,爬上白鹰筑巢的那棵树上去,担起了喂食的责任,直到幼鹰羽毛丰满为止。
那正是银鹰所想要的图像。她微笑着从恍惚中醒来,正当启明星出现在夜空。
白鹰就是她自己,想要她的羽毛作头饰的勇者就是战盔,幼鹰就是纳法兹人民,但金鹰是谁呢?大地母亲?或者是大地母亲派来的什么人?
从图像之山下来,再次证明了上山容易下山难。她一路上找一些浆果充饥,还得当心不要被刮破、被扎伤。虽然图像的显示使她保持了精神昂奋的状态,但身体的疲乏使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她带着过度疲劳的身心朝村里走,还未到家,简直不明白何以有了这么大的变化。许多变化是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短时间里发生的。有的简直就是在她思索这些变化有什么意义的时候,新的变化又出现了。
首先是离村子还有一英里路时,遇到一道新筑的高高的“旋风”铁丝网。她站在这道网的前面,往右边看看不到头,往左边看也看不到头。无路可走。
铁丝网里边,机器来回走动,吼叫着,喷发着烟和气。有些机械怪物正在铲除土地上仅有的植被;还有些怪物正在挖地。
银鹰首先是感觉到浑身乏力,然后倚靠在铁丝网上以防摔倒。她试图抓住铁丝,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知了。
等她再张开眼睛和耳朵,见到了一些人影,听到了人们的谈话声。
“她像是空着肚子走了不少路,”是玛丽·双影的声音。
那倒是真的。银鹰是饿昏了。
双影直起了腰,银鹰见她戴着一顶硬帽。此时银鹰看到双影是站在一台车载升降机的勺斗里边,升降机把她从铁丝网的那边吊到网的这边来。双影朝升降机司机做了个手势。
勺斗向左荡了一两英尺,然后直冲着银鹰降下来落到地上。
双影爬出勺斗,轻松地把银鹰放进勺斗。
“放松呆着好了,”这是汤姆·雨云的声音。
放松呆着。银鹰想,我浑身发软,不呆着还能干什么?升降机把她送到了铁丝网里边。
“就像这么呆着,”雨云说。
就像这么呆着,银鹰根本没有气力挪动。
雨云从升降机驾驶室里跳出来,脱下夹克衫,铺在地上。他把银鹰抱出勺斗,让她坐在夹克衫上。他又跳进驾驶室操纵勺斗越过铁丝网去把双影带回来。
双影对着一台对讲机说话。不久,一个黑人驾着一辆吉普车来到,带来了床毯和军用的速食食品。双影把床毯裹在银鹰身上,把她搭进吉普车的后座。车开动后,双影打开一盒速食食品喂给银鹰吃。银鹰吃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做了一个怪脸。她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菲利斯看来是给钢筋水泥柱打桩与浇灌水泥组的工头。另外,还有一组负责把水泥柱之间钉上铁丝网,网顶上有尖齿形金属,十分锋利。这两组都由白人、黑人、西斯班尼克人组成。
需要一个庞大的组织来召集与运送这么多的劳力和机械,需要有组织来专管各种材料。银鹰在所有这些事物中能看出吉尔的脑和手。
吉尔这个人做事情喜欢干脆利索。即使如此,这道铁丝网也赶得太急太快了。
她苦笑着。她正是吉尔想赶快完工的主要原因。要趁她有力量否决协议之前,尽快把庞大的设施搞起来,尽快开始倾倒废料;否则将会争论不休。一旦先搞起来,再否决也没有用了。
他们进了村子了。
可是已经没有村子。
甚至会议房也不见了。
原先是村庄的地方,现在有一台指挥建筑工程的活动房,以及一个停车场。
“当心!”双影焦虑地说,因为银鹰吃食噎着了。双影已经做好准备来做海姆里希动作。
银鹰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她断断续续地问:“村子……上……哪儿……去了?”
“喔,这事么,”双影耸了耸肩。“我们把房子搬走了,什么东西也没拉下,搬到保留地的那一头去了。这个地区要成为堆放地的一部分。不要担心,每个人都要富起来了,工程一旦结束就会给大家盖更大的新房的。”
活动房的门打开,战盔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摆出一副架势说明是他在掌管这一切。他戴着一顶硬帽,腋下夹着一卷图纸,神气活现地向四下里扫了一眼。
然后,吉普停在了台阶脚下,他见到了银鹰。他的目光同银鹰的目光相遇时,他畏缩了一下,做出了一副苦相,他的身子发僵,面孔发硬,显出一股傲气。
双影向他做个手势,让他放心。“啊,战盔在这儿,他会告诉你我们伟大的未来的计划的。”
双影和战盔及其说话声都在银鹰的意识中逝去。
她正处在错误的图像之中。在这个图像中,废料堆得比英莱索普圣山还高。
是大地母亲丢弃她了吗?
“不,我的孩子,我没有丢弃你。抬头看,抬头看。”
孩子——她头脑里的声音这么称呼她。当然不必局限地去理解这个词。在大地母亲眼里,贤明的老人也只是一个抽噎低泣的小孩。银鹰遵照自己头脑里那个既坚定又和善的声音所吩咐的去做——她抬起了头。
银鹰见到一头金鹰。
她觉得有一道光辉。
金鹰斜插下来,又腾空而去。
神奇女郎飞得如此之高,从地面上望上去就像是一只个鸟。但小鸟飞不到这么高,那准是一头鹰,或者它的翼力相当于鹰。阳光照在她的手镯上映出金光,因此使这个飞行物成了金黄色。
她环绕着纳法兹保留地上空,俯瞰下面发生的大变化。她皱起了眉头。她锐利的眼睛发现了酋长妻子向大地母亲的祈祷。黛安娜发出一个微笑,就像太阳光那样,去温暖银鹰的身心。
然后她斜了一下翅膀,往波土顿飞去,要去找找她的好朋友英德利凯托侦探。
室外的躁动使埃德·英德利凯托侦探颇为不悦,当时他正在阅读有关“波士顿茶叶集会”事件的报告。是不是一个被拘留的家伙从拘留所逃跑了?他正要去按腰间的“警察专用”联络器的钮,以便同他的助手联络。
但从狭小办公间的玻璃窗看出去,方知引起骚动的原因是黛安娜公主正朝着他的拥挤的办公间走来。
他的表情并未变化,但他的眼睛因喜悦而亮起来了。
他起身迎她进来。
原先的心事使她满脸不悦,此时倒笑容可掬。“对不起,侦探,没有事先通知。
我想你能挤出一点时间来。”
“什么时候都能为你匀出时间来的,公主。”
他们握了手。他感觉到她的手有点紧张,尽管很温暖。他猜她不会呆久的,就示意她坐下。“今天下午有什么事?一项请求还是仅仅一个提问?”
“我正在关心纳法兹的事情。”
这真使他惊讶。他朝她狡黠地一笑。“你是什么人?‘美国骑兵’吗?”
黛安娜却严肃地看着他。“据我知道的你们的历史,你们的西部历史,‘美国骑兵’从不去打救土著民。相反,在‘小大角’,乔治·阿姆斯特朗·克斯特上校毫无怜悯之心。”
“是啊,光荣里面是没有怜悯的。可是,今天的纳法兹人民不涉及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
“看起来是这样的,他们是自愿交易,把他们的保留地变成有毒废料堆积地。”
“并不都是自愿的。酋长妻子银鹰强烈地反对这项交易。她希望制止她部族的土地被最终毁掉。”
英德利凯托拍拍他桌上的档案夹。“可笑。我刚刚写了一个批注放进这份报告里去了。”
黛安娜睁大了眼睛。“你知道她向政府提出请愿了?”
他摇摇头。“那我倒没有听到。我没有时间老去听新闻广播。我的一个线民告诉我说,HHG化学品公司计划很快把一些重要材料放到纳法兹保留地去,要赶在银鹰上法庭指控这项协议之前。”
“有多重,有多快?”
“HHG雇了一家同流氓地痞有关联的运输公司——雾角·梅赛尼公司,明天晚上偷偷地运有放射性的废料去那个地方。我敢说,这些废料的毒性将在这块土地上存留数千年之久。这些废料是很重的,明天晚上是很快的。”
黛安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们一定要制止他们!”
英德利凯托斜眼看着她,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你想让我们怎么制止他们?
让纳法兹人再来一次‘波士顿茶叶集会’?他们本来是去抗议土地受污染的,现在180度大转弯,出卖了他们的神圣领土,因为人家出了大价钱。”
黛安娜摇摇头。“但是还有一个不同的声音。”银鹰呼吁拯救土地。如果她公开向合约挑战,执法部门会阻挡转运废料吗?”
“她可以试试登报,在电视节目中露面,但是法律部门不会听的。她需要通过一系列手续才能推动法律。事实如此,公主。”
“侦探,我要努力办成此事。”
“当然,在虚无缥缈国,或天堂岛,是很容易办到的。
可是在这儿,在我们所说的真实世界,在不完美的规则下会办得不完美的。你瞧,公主,很早以前我还是个新手的时候我就明白,对一个警察来说,最难办的就是插手家务纠纷。受害的人,作恶的人,都恨你。纳法兹事件也是这么回事。那是家庭内部的纠纷。而且这是一个特殊家庭,是一个我们不能进去,也不能按我们的规则去办事的家庭。我告诉你,公主,我很高兴,保留地不归我管。要是你明智一点,你也最好别管。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她沮丧地苦笑着。“我看我只好当一个闭嘴的乡巴佬了,侦探。”
他也勉强笑笑。“是啊,也许我们都该如此。”
黛安娜陷入沉思。“我必须保护银鹰不受伤害。找一个理由让她在摊牌以前离开保留地。也许让她在钻箱车的前面站着,挡住他们,不让他们把放射性废料运进纳法兹。”
“也许雾角·梅赛尼和他的打手就把她压过去了。”
黛安娜有主意了。“我要建议她去华盛顿,她可以去缠缠那些制定法律的人,那些白领官僚。”
英德利凯托耸耸肩,“华盛顿到处是撕破的衬衫和衣领。她只能抓住几条布条。”
“你可真是个怀疑论者,侦探。谁知道呢,也许银鹰能请愿成功呢?她只要在大官里面找到几只有同情心的耳朵就行。”
“纠正一下,公主、不是同情的,是‘虚假的’。不过要是你真正的——或者该说理想的——目的是怂恿她去华盛顿以避免受到伤害的话,那么,不妨一试。”
“上华盛顿去?”银鹰十分惊讶。“我从来没有去过离保留地那么远的地方。”
黛安娜拍拍她的手臂。“距离会缩短的。坐区间公共汽车或者待快列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她还没有说,在紧急情况下还会有女超人特快列车。
她们是在银鹰的小屋里,那是在新地点的一座怪怪的小屋。
黛安娜自我介绍是天堂岛的代表,她来寻访酋长妻是因为她对美国土著民有一种似亲戚的亲近感。亚马孙人也受过骗从本土上被赶出去过。因为这种姐妹般的感情,黛安娜来想尽她可能提供帮助和建议。银鹰把她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表示了热情的欢迎。“我觉得我们从前好像见过面。”
银鹰虽然很感激、很愉快,但还没有足够的信心。
“华盛顿!我不认识路啊!”
黛安娜递给她几张纸。“这是名单和住址。还有一张地图,你可能走到的机关都标明在这上面了。”
银鹰拿过来名单和地图。“华盛顿!”
“华盛顿!”吉尔说。“我想不出是谁把这个念头塞进她脑袋里去的。”
“我可以告诉你,”战盔说,“一位著名人士访问过她。
从外国来的一位公主。她是——”
“等等,”吉尔打断他。“让我来猜猜。天堂岛的黛安娜。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只是瞎猜而已。”
他们是在通过蜂窝电话通话。
战盔在纳法兹保留地上的活动房子里。他深坐在一把折叠椅里,椅子的后腿着地跷着,他的一双腿交叉着搁在写字台上。
吉尔在他的豪华宅邸的书房里,坐着一把像皇帝宝座那样的大安乐椅。他一边说话,一边拿飞镖扎毕加索画的《根尼卡》中的一条公牛,这幅画是从西班牙博物馆里拿出来的,据说是原件。他每次都扎中了公牛的眼睛。
“听起来你倒不担心。”战盔说。
“我为什么要担心?”吉尔回答说。“她能对我们有什么伤害?尤其是我要是在她最常通电话的人的电话机里安上窃听器,就更不必担心了。”
但是,当他一挂断战盔来的电话,就立即打电话给雾角·梅塞尼。
“雾角,伙计,”他说,“给那个老寡妇安上条尾巴。
她要去华盛顿。她到了那里如果哪儿也不去,就不要管她。要是她去一些地方,或者眼里充血要回保留地来,那就需要做点什么。”
他又一飞镖,镖尖扎进了前一个飞镖的镖把。
第五章
华盛顿。
也许下一次,如果她能逃过这一次,下次再来华盛顿的话,她得好好欣赏欣赏风景。这次,无论如何,银鹰只打算去见名单上的人。
黛安娜来了个电话,让银鹰首先去见彼得·埃弗雷,他是来自马萨诸塞州的资深参议员。尽管他常常微笑,可两眉之间有着永久性压力形成的皱痕。但他是一位倾听说话的人,并且看来很理解银鹰的急迫性。
至少他尽快把她搞出他的办公室,让她去找印地安事务局的头头。
那就是韦伯斯特·菲奇,一个笨重的人,穿一身松松垮垮的套服。他也是一位倾听意见的人,随时准备插入一半句话:“是那样吗?”“噢,我的天!”只要她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就插入一半句这样的话。
然后,他判断她已讲完了,便朝自己的手表瞥一眼,就喊:“时间真宝贵!你赶紧去找我的行政助理吧。她能办这些事。”他摆摆手,不要她道谢(道谢是预料之中的),领着她走出他的办公室去到助理的办公室。
银鹰的嘴唇紧闭。这就是白人们所说的“推卸责任。”
她琢磨不管怎样,比起到处找不到大头头来,她总还好得多。多亏黛安娜从中说情,她见到的都是些大人物。
如果没有打通关节,她现在还只能同某个秘书的秘书约会一次见面。
助理名叫艾琳·克里格。银鹰至今仍未在印地安事务局见到一个印地安人——
哪怕是印度来的印地安人也好。
克里格女十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似乎她的重要性就在于每个前来找她的人都急如星火。
她让银鹰坐在写字台前面,一边听她讲话,一边不断地接电话,瞧一眼备忘录。
尽管她看来对此事不感兴趣,但仍能迅速抓住此事的要害。“请你到此为止,斯夸——赛西……”
“斯夸——赛谢(酋长妻子)。”
“是的。你说奈帕斯……”
“纳法兹。”
“是的。你说他们是投票通过的?”
“是的,可是——”
“请你到此为止。如果对结论有争议,在我们插手之前,你们应当在你们自己内部解决。”
“如果我们能在我们内部解决,我们就不需要你们插手了。”
“请你讲到此为止。堆放有毒废料是纳法兹人的内部事务。我们不想对你说该怎么做。另一方面,有毒废料堆放地点涉及环保局的工作领域。你想见见沙伦·多尔顿吗?”
“我需要去见吗?”
“她在环保局。可是个实力人物。”克里格女士的语气之间仿佛在说:就像我在印地安事务局一样。
沙伦·多尔顿也显出是个大忙人的样子但不像艾琳·克里格那样踌躇满志。她也能仔细倾听,较少插话。她也很快就抓住了要害。
“你说你向大地母亲祈祷?多么有趣!”她身朝前倾,似在吐露一桩秘密:
“盖娅或吉娅”——她分别拼读出不同的两个名字——“就是古希腊大地母亲的名字。我曾经写过一篇论文,谈‘吉娅假设’这个热门话题:世界上,有生命的系统与无生命的系统,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这个体系将努力保持本身的平衡。我的论文的结论是:环境会自我保护的。我的上级不喜欢我的论文,因为它会影响到削减我们局的预算;可是约翰·沙利文因同样的理由喜欢这篇论文。你知道约翰·沙利文是谁吗?所以我的职位是稳当的。还需要我再多说一些吗?”
银鹰早就在盼望沙伦·多尔顿少说些。她的脑袋被节外生枝的假设、预算、沙利文弄得团团转了。
多尔顿女士的双颊因骄傲起了斑,她抬起身子靠近银鹰进一步吐露秘密:“我现在为我所说的‘阿瑞斯假设’工作,阿瑞斯是古希腊战神的名字。环境中每一事物都参加‘归结于零’的游戏,最适应的人方能生存,作为对他的最高奖赏。”
银鹰的脸上必定是显露出某些她正在思索的事情。
多尔顿女士拉回了身子,非难地指指银鹰:“不过我们是要为你服务的。”她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我介绍你同华盛顿的一个人联系,他能帮助你。”
银鹰给她一个惨淡的笑容。
电话接通了,多尔顿竖起一根手指。“啊,菲奇先生。
我是沙伦·多尔顿。”
“多么高兴又听到你的声音了。今天我能为你做什么?”
银鹰已想不起此人的姓名,但那头的说话声音使她在脑海里浮现出印地安事务局那位穿着宽松套服的笨重男人。
“这儿有一个酋长妻子名叫银鹰,她想同你讲话。”
此人的话声变硬了。“我不在这儿。”
银鹰的双眼像是结了一层霜。他要是不在那儿,那么他在哪儿?如果他在那儿什么也不是,那么他就是个不存在的东西。——她想。
她大声说,准能够上他的耳朵——“我听见鬼在叫了,”然后立起身来走了出去。
她牢牢记住,一不小心就会出交通事故的,故而一步一挨地、小心翼翼地走回黛安娜替她订好房间的旅馆。
也许她已经活得太长了。她已经没有权力,无人再尊重。似乎自称是纳法兹的代言人有点欠诚实。尽管她有酋长妻子的头衔,她只能代表自己发言。她自己的人民拒绝承认她的权威了,不理睬她了。好吧,让他们今后自己照管自己去吧。他们同恶鬼打交道,让他们自食其果吧。
一辆汽车鸣着笛,她吓得奔回人行道上去。
她几乎迷了路,但总算找到了回来的路。她向服务台要钥匙,服务台给了她一张折叠起来的字条。
字条上说,黛安娜打来电话,留下一个波士顿市内的电话号码让她回电话。
银鹰瞧瞧四周,发现厅里墙上有一排付费电话。她朝那边走去。
她没有瞧见一个男子跟着她,接着进入她隔壁的电话间。
银鹰塞进去硬币,拨了字条上写的电话号码。
“事情怎么样了?银鹰?”
是黛安娜的声音,几乎立刻回答了拨过去的电话,这使银鹰受到鼓舞,开起了玩笑:“我满把都是钮扣洞和衣领。”
“我估计会是那样的。”
“好啦,我想我在这儿该做的都做了,所以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家去了。”
“哪一趟火车?我去接你。”
“请你等一等。”银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美国铁路客运公司特快列车时刻表,找到华盛顿去波士顿的时间。
“我找到了。”她告诉了黛安娜她要搭的那趟车。
等她们互相告别后,她挂上电话,朝电梯走去,打算睡一夜安稳觉,好好休息休息。
她没有注意到那个男子在偷听她打电话。
此人过了一分钟后,拨了一个电话。
“什么事?”一个又粗又响的声音。
“我是乔治·梅赛尼先生。”
“别落把柄,笨蛋。”
“对不起,亨德尔先生。老太婆要回波士顿。”
“说具体点。”
“她明天早晨乘艾姆催克回波士顿。扬基·克利普上午8点30分离开这里,下午4点50分到‘后湾站’。”
“我们要为她开一个盛大的欢迎会。她看起来已经得到了她所要的东西了吗?”
“她说,——她在电话里对一个叫黛安娜的女人说她满把都是钮扣洞和衣领。
也许你明白这暗语是指什么。”
“是啊,我也许明白。”这种声调说明这人从来不承认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干得好,乔治!”
“谢谢,亨德尔先生。”
第二天正是上班拥挤的时候。黛安娜已等得心焦。太多的旅客扎成一堆一堆。
她无法平静下来,只得在出口前来回走动,等待这位“扬基·克利普”。
三刻钟以前,黛安娜曾去波士顿警察局会见英德利凯托侦探,问他从线民那里又知道些什么有关运送有毒废料的情况。他没有新消息。
“我所能做得最好的是,公主,让你搭车去‘后湾站’接那位自以为是的小印地安人。她没能上国会山,真可耻。”
他不但送黛安娜到车站,还跟她一道进到站内。
“什么事情使你不安,公主?”他此刻便问她。
她看了看钟:下午4点45分。“我开始激动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知道,没有消息说扬基·克利普不在这趟车上,但出于某种理由,我不能确定,我有一种感觉,某种灾难在等待着这趟火车与乘客。而我知道该相信我的感觉的。”
“照你的预感去做吧,公主,”英德利凯托说,“要是你认为可以做什么事,那就去做吧。”
“我是要去做的。”
“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
“你能不能在这里等银鹰……”
他做了个怪相似乎她本该要求他做更多的事的。他点点头。“愿意效劳。”
黛安娜微笑,打了个旋,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一到站外,她就腾空而起,忘记了会引起震惊的。
她朝西南方向飞,同有次人们带她走过的隧道平行。
第六章
不到两分钟,她就见到了扬基·克利普。火车准时从第128站开出。截至目前,没有任何阴影投在这辆闪光的豪华火车上。但再过几分钟,火车就要进入隧道,她可就看不见它了。
不管有多糟的事情,要发生就发生在隧道里。
她见过一个图像。这是预言即将到来之事的图像,也是基于最近发生之事的图像。
仅数月前,她在报纸头版上读到两辆火车在这个隧洞中相撞的消息。美国铁路客运公司一辆客车“夜枭号”从华盛顿特区开出,脱轨,与一辆上班高峰期间的市郊车相撞。撞得如此猛烈以致车身崩到了隧道顶,拱弯了上面的公路。公路上有1,500加仑汽油溅出,着了火。
客车上有190名乘客,市郊车上有900名乘客,比地狱的景象还悲惨,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地狱。
黛安娜在自由自在的飞翔中洋洋自得。她喜欢拓展个人的地平线,拥抱尽可能广阔的无垠大自然。她不喜欢挤压与窒息。她避开限制与约束。
但她想到了银鹰与无辜的乘客与两列火车的车组人员,她吸了一口气,倾斜绕圈,滑翔着进入隧道,与扬基·克利普乘坐的这列客车的前头保持一英里的距离。
钠蒸气灯、红色与绿色的信号灯,飞快地过去。
她朝前看,朝各个方向看,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直到她看见了什么为止。
在一个交叉道口,一个穿着实习员的条纹制服的男子,这件上衣看起来太新、大干净了,他全身重量倚在一根长长的撬棍上,正在打算撬道岔。
这个人想把扬基·克利普这趟火车扳到另一条线路上去,而这条线路上已载着另一列客车。
这辆客车正在靠站。一个个窗口好像是电视画面。黛安娜见到有人在折报纸,有人正从行李架上取行李,有人从衣钩上取下外衣,有些人已涌在过道里,打算一开门就下车。
她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也许是些经常爱看戏的人,上夜课的学生,夜班工人。对她来说,反正都是人民。
人们绝没有想到,再过一分钟,一个金属怪物就会把他们撕成两半,浓烟将弥漫车厢,破碎的窗玻璃片将冲到他们身上,或者人们被踹到座位底下,众多的人们将大声喊叫,或者死去。
黛安娜感到自己身担千斤重担,便轻轻地降落到砂砾的轨基上,这人毫无觉察,直至黛安娜一拍他的肩膀,才凋转头来。
“我想你是弄错了线路了。”她说。
此人长得熊腰虎背,但此刻只有呆呆地看着黛安娜僵住了,一双惊恐的眼睛像是被黄灯照耀下的兔子的眼睛。
黛安娜眼中的光芒,比火车头的灯光更使他像钉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扬基·克利普坐的火车拉响汽笛,急忙拉闸。
汽笛声、掣闸声把这人吓出了魂。他赶紧一松手,似乎撬棍烧焦了他的手掌似的。然后,他从一条黑暗的分岔隧道匆忙跑走。
黛安娜攫起撬棍,把道岔扳回原处。
扬基·克利普坐的火车照常行驶,虽然刹车发出过尖叫声,铁轨上起过烟。黛安娜站在旁边,列车擦身而过,只有一英寸的距离,道岔能不能扳回只有一秒钟的富余时间。
火车司机松开刹车,火车已在正确的轨道上运行。
对黛安娜,火车喷出来的热气似乎比任何热量更使人精神振奋。
她见到了银鹰(扬基·克利普)所在的窗子。银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心不在焉地凝望着窗外。疲劳使她的面颊皮肤绷紧,面孔变僵硬了。
尽管心情沮丧,黛安娜一见到了银鹰,便绽开了笑脸。可怜的银鹰不知道自己多么的富有!她有了众神赐予的最大财富——生命。
黛安娜突然想起了那个破坏者,决定把他追寻到。
阴湿的隧道里只回响着黛安娜一个人的走路声,那人早已出了隧道。最初,她奔到隧道口时,以为他已逃逸远去。不料却很快见到他正跳进一辆正在等他的小汽车。
他往后瞧,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她见他再次僵住,又很快苏醒,往司机肩上捶了一拳,让他赶紧开走。
汽车尖叫着急转弯,但黛安娜还来得及看清并记住了牌照号。
她本来可以用全速奔跑赶上那辆逃跑的车的,但要首先处理银鹰的事情。她不想让银鹰以为她的保护神大地母亲派来的使者不管她了。
正在此时,侦探英德利凯托也在琢磨,为什么黛安娜没有接到疲乏、沮丧的银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黛安娜奔回车站,一见到侦探就把汽车牌照号告诉了他,这要由警察局去查了。
银鹰与黛安娜跨进建筑工程活动房时,战盔正在铺一块地毯。
“怎么——”
“你自己怎么——,”黛安娜说。
“不,我不想说‘你好吗?’我是说,你去伟大的白人父亲的营地有用吗?”
“嗯,”银鹰说,“你是说完全没有用,是不是?”她朝电话机点点头,“你总是早知道结果了。”
战盔脸红了,不过还强装出一个微笑。“好了,但愿你们已经明白了真实的世界是怎么回事。而我希望你们明白,未来只属于那些懂得如何操纵真实世界的人。”
他挺起了胸膛。
“她明白的事情比这还多,”黛安娜说。“她明白了吉尔在榨取世界自然资源方面已走了多远。她明白了吉尔根本不顾环境保护。她还明白了吉尔根本不关心人类的生命。”
战盔眨了眨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黛安娜抓住战盔的肩膀,让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示意银鹰坐到他的椅子上去。
“谢谢你把座位给了银鹰。她试了几天,呆会儿再向你解释真实世界里有什么。”
战盔从黛安娜手中挣脱出来,抖了抖精神。他绷着面孔,示意她可以说下去,他打算屈尊垂听。
黛安娜把火车险些相撞的事前后说了一遍。
他摇摇头。“我拒绝相信此事。”
黛安娜叹一口气。她拿起电话筒,拨了英德利凯托侦探的电话。
“什么事?”
“我是黛安娜。后湾站事件有什么最新消息?”
她把耳机拿远点,让战盔和银鹰都能听到侦探的话。
“我们正在顺利侦破此案,公主。我搞了个紧急电传,公路巡逻警发现了那辆车,拘留了那两个人。汽车属于雾角·梅赛尼公司。司机和乘客是为梅赛尼工作的实话。你的那个家伙,穿着实习生外衣冒充的人,是先吐口的。他同意引我们去抠那个人吉尔搞出来了。顺便说说,那个家伙还向我们透露,梅赛尼还用另外一个姓氏亨德尔开一家公司。那个家伙没有前科,不过我们还要挖掘。目前状况如此,公主。”
“干得真棒,侦探。”
“你也不赖呀,公主。”
黛安娜挂上了电话,用询问的眼光瞧着战盔。
战盔有了一些实在不想要的感觉。他已乱成一团不知该怎么去想。银鹰是他的亲戚,而吉尔无疑想阴谋杀害她至少是伤害她。另一方面,银鹰代表老传统,战盔代表新传统,而新的时代召唤新的传统。
战盔的额头、上唇都起了汗珠,但面孔还是绷紧的。
“哪没有使任何事情发生改变。部族每年还可以得一亿美元,我们有吉尔企业集团的合同,不管吉尔本人出了什么事。”
银鹰哀伤地看着他。“玷污的贝壳做成的贝壳念珠也是拍污的。”
战盔耸耸肩,“贝壳念珠用起来都一样。”
黛安娜问:‘你知不知道有毒的废料今天午夜就要运到这里?”
战盔吃了一惊。“我一点也没有听说。”
黛安娜朝电话机点点头。“你为什么不亲自查一查?”
战盔抓电话机时开头有点犹豫,接着很坚决地抓起了话筒。
他拨了吉尔的私人电话号。
铃一响,吉尔就回话了。“我猜猜看,是战盔吧?”
战盔的嘴有点干。“是——是的。”
“我知道银鹰徒劳去一趟华盛顿已经回来了。所以我估计你有消息告诉我了。
还有那个可爱的黛安娜有没有给你施加压力?”
“她们告诉我,你今晚要运送一批东西来。”
短暂沉默。“她们看来明显地在告发我的事情,可是这件具体事情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没法过问企业集团的每一件事。你不要挂电话,容我查一查。”稍停一会儿。
“是真的,东西堆得太多,我们容纳不下了,所以要提前送过去头一批货。对不起我手下的人忽略了事先通知你了。”又一个停顿。“银鹰打算阻拦吗?”
战盔下巴发紧。“我怕我不能把纳法兹的所有事情都掌握起来。你最好问问她自己。”
吉尔咯咯笑。“反馈得好,伦道夫,我的孩子。你再遇到任何问题就打电话给我。”
战盔一挂断电话,黛安娜就问:“现在你相不相信,这是一场坏交易?”
战盔的下巴放松。“我还是认为是好交易。这个人也许是个坏人,一个不值得相信的人,不过只要我注意着他玩什么把戏,我就能对付他。”
黛安娜叹气。“没有人,只有你自己才能使自己走上正路。你有银鹰那样的胆量吗?”
战盔紧张起来。“有胆量去干什么事?”
“爬上莫莱索普山去寻求图像。”
他严肃地凝望着黛安娜。“我有胆量,但没有时间。”
“你只要匀出三个小时。一个小时上山,一个小时留在山顶,一个小时下山。
肯定你能抽出一生中的三小时来看看你生命的图像的。”
他笑得颇刺耳。“你谈什么三小时?如果你这么了解图像,那么你一定知道,在看图像前必须用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来祈祷,斋戒。”
黛安娜微笑。“我有预感,你的图像一定会很快出现。”
“你跟众神关照好了?”
“同众神都关照好了。只要头脑开放,就会得到灵感。”她严肃地看着战盔:
“那么,你愿不愿上山去看图像?看不到图像的领袖是不能当领袖的。”
战盔摇摇头。“你们这些女人。”
“这同我们女人有什么关系?”黛安娜冷静地问。“如果这使我们更像女人了,那么你是不是更不像男人了?”
战盔摊开双手。“够了。我去爬山——花三个小时能让你闭嘴也好。”
“那好啊,”银鹰说。她打开药囊,把剩下的干药草递给战盔。“撒在火上,就能见到。”
他接了过来,嘟嘟哝哝地道了谢。出门以前看了看钟。“我三个小时内回来,有图像也好,没有图像也罢。”
三个小时后回来的战盔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战盔了。他没有说他见到了什么,别人也没有问他。但他一定看清楚了某些图像。
从他的眼睛和姿态可以看出来。他的目光现出一种内省的精神,对外又有睿智、宽容的态度。他走路轻盈,不再神气十足。
他看看黛安娜,又看看银鹰。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黛安娜后退一步,示意他应同银鹰单独交谈。
他把目光停在银鹰身上。“银鹰,”’他的头一句话是:
“你仍是酋长妻,我听从你的意见。”
银鹰的面孔皱缩。“我的意见是你应听从图像。”
“应当如此,”战盔说,“是图像促使我这样考虑的。
在长长的考验的尽头,在我们走完荆棘丛生的山径之后,我们将踏进快乐猎场。
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我们是虚幻的猎人,进行虚幻的快乐的追逐游戏。至于被追逐者是否快乐,我就不好说了。也许也是快乐的,如果每次逐猎的结局都能把春天带回到虚幻生活中来的话。没有关系。那就是我们所做的梦,也许或也许不能使我们从这梦中醒来。如今,我们活生生地在这里,在这个活生生的猎场里,我们是根据所谓的真实世界的规则生活着。”
他走到屋角的档案柜去,拉开一个抽屉,抽出一个文件夹,从中取出他同吉尔企业集团签订的合同副本。他咧嘴笑笑。“直到现在,都是白人认为条款不利就撕毁合同。”他把合同撕成两半。“这次是我们土著美国人认为条款不利我们而撕毁合同。”他把两个半张又撕了个对开。
银鹰鼓起掌来,眼睛放出光彩。然后,她又关怀地看着战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战盔点点头。“会有麻烦。运货车来到我们大门要进来时,会有对抗。”他的下巴朝前突。“我必须去准备好人。”
汤姆·雨云奔进活动房子来。他扫了一眼屋里的三个人——还有被撕碎的合同,眼睛睁得大大的。“猜猜出了什么事了。老头子吉尔的豪华车已经停在了大门口。
我对司机讲了,司机说吉尔在等着想看看银鹰会不会想用她的身体去挡住运货车。”
银鹰站起身来。“我不想让他失望。我要到那儿去,立在路当中。”
战盔跳起来挡住了房门。“那是发疯。”
黛安娜的手轻轻地放在他肩上。“不要制上她。她一定要照她想的去做的。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战盔久久地看着银鹰;银鹰也以关怀的目光回看他。
然后,两人朝黛安娜点点头,战盔侧身让银鹰先走出门去。
战盔转身朝着黛安娜严肃地看看。她明白了他的目光的含意。然后,她俩也相互点点头,黛安娜跟在银鹰后面也出了门。
“有人愿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雨云问。
唯一剩下能答复雨云问题的只有战盔了。他转过身来对雨云说:
“把菲利斯·强弓和玛丽·双影找来。等她们都来了,我再向你们解释。”
等他们听完解释之后,等他们把战盔奚落一番之后,一面听着战盔的战斗部署,一面往脸上涂上战争油彩。
他们明白他们要对付的是什么。他们明白将要面对由无情老板用大价钱雇来的无情的恶人。他们明白也许再也见不到下一次日出了。
他们从后面一条路切开铁丝网离开保留地,因此在大门口守候的吉尔未见到他们离去。
当时,战盔独自驾驶吉普车走一条路。雨云驾着旧货车走另一条路。双影和强弓驾着吉尔企业集团提供的搅拌水泥的大卡车跟在雨云的车后面,大吃尘上。
战盔用吉普车堵住大路,旁边放一台“锯马”,既带有“绕行”标志,又带着一闪一闪的黄灯。战盔坐在司机座上,望着运货车的头灯渐渐接近。
心跳停止——他以为运货车不打算停下来了。可是正当他要停下车来的时候,运铅箱的车的刹车阀丝的一声出了气,这头怪物停了下来在那里喘气,离他的吉普车只有几英寸。
雾角·梅赛尼硬邦邦地从驾驶室爬下来,笨重地走到吉普车驾驶室这边来。硬邦邦和笨重的原因是因为他穿了防辐射的厚重防护服以及本身体重。他站在那里,两只大拇指钩住腰带,看着战盔。“为什么画了打仗脸,首领?”
“证明我是个纳法兹人。”
“那个我可以从吉普车车门上的‘纳法兹部族会议’标志看出来。有问题吗?”
战盔说:“同全国的问题一样,维修差劲,基础设施出问题。桥桩和衍架都锈蚀了。这么重的车不能冒险过桥。”
梅赛尼沉下脸,怒冲冲地说:“我把路线都安排好了。
找不喜欢最后一分钟改变计划。”
战盔耸耸肩。“莫非你愿意穿着包铅的防护服掉进河里去?”
梅赛尼厌恶地咕哝了一声。“啊,我们有事做了。那就来吧。我想你在这儿是想指我一条新路。”
“正是这个意思。”运铅箱的载重车往后退,以便让战盔的吉普掉转头。战盔喊了一声货车司机常喊的“嗬!”做了一个货车司机常做的手势,示意货车跟在吉普车后面,他领着梅赛尼大兜圈子,以便给战斗组匀出准备的时间。
雨云找到了吉尔的住宅。他围着通电的铁丝网绕了一圈,把车停到离黑漆漆的大宅的最远处。他在铁丝网和警报器电线上置放了一根跨接线,然后剪断那些电线。
大宅仍是漆黑,没有灯光。
他再次吸气,在铁丝网上剪出一个大口于,可容卡车通过。他走了进去,穿过空地,看来到大宅还有一英里。
此地应当有一个奥林匹克游泳赛大小的游泳池。消毒水的味道引导他前去。
满满的池水映照出天上的圆月。他找到水笼头,把放水的笼头开得大大的。他在一旁等着,眼看着水平面往下降,然后又悄没声地走回铁丝网剪口子的地方。
等到水泥搅拌车的前灯灯光出现后,他走到路上,挥手示意停车。他跳上司机室门外的踏板,勾住车门,引导双影把搅拌车往游泳池方向开。搅拌车开到池边,正好池水放光。
因为有台阶,大车没法倒到游泳池边上.雨云和强弓只好把车上的槽板都拿下来拼起来,以便水泥搅拌车倒到游泳池的边沿上。
此时,大宅里亮起一盏灯。
强弓早有准备。她去对付那个穿着睡袍听见响声出来看动静的看门人。
一看画着花脸,一听是非常沉着坚定的语言,看门人明白最好不要闹事,便听从强弓把她押送回屋,强弓掐断电话,把看门人锁在屋内。
一等他们把水泥倒完,三名战士就把槽板收起,搁回到搅拌车上。
这是速凝水泥,雨云和强弓还在池底和池边上喷上了凝结合成剂。他们在忙着灌水泥的时候,双影驾着货车从池边到铁丝网缺口来回压草地,压出一条路来,看起来就像是早先已有的一条土路。
游泳池填满水泥后,强弓和雨云登上水泥搅拌车往回开,到铁丝网缺口处,雨云跳下车来,去驾驶小货车。双影驾搅拌车往前走200码,然后倒转调头后停下。
两辆车都停在那里,引擎未熄灭,司机也坐在那里警惕着。
要是雾角·梅赛尼在最后一分钟怀疑战盔有阴谋,把废料车停到缺口处不走了,那么,雨云将在废料车前引路以消除他的怀疑,强弓将钉在废料车的后边。然后,雨云将停车,两车把梅赛尼的废料车夹在中间。然后,让梅赛已和吉尔去向有关当局解释为何把违禁物品运进了居住区!这是最差的情形。
结果却是最好的情形。三名战士只消坐在那里眼看战。
盔把吉普车转过弯来顺利通过铁丝网缺口,废料车也跟进,毫未放慢车速。
五分钟后,战盔驾着吉普出来。他伸出一只手臂高举——放下,做出胜利的表示。他们跟在他后面,顺利地回到了老家——保留地。
这次他们是从大门进去的。
吉普车从停着的豪华轿车身边驶过时,战盔放慢了速度。他高兴地向吉尔挥手。?她们微笑着侧过身去让吉普车通过。他停下车,开了车门,让银鹰和黛安娜坐上车来。
吉尔愣住了。小货车同搅拌车也突突突突地经过豪华乍旁边。他看到货车和搅拌车跟着吉普车进了保留地时,震惊、狐疑、不快,都更加加深了。他们从什么地方离开保留地出去的,他怎么没有看见?他们部去了什么地方了?干什么去了?
小屋里开始有了灯光,表示惊讶与激动的嘈杂声传进了吉尔的耳朵。
他的眼里射出愤怒的火焰。“回家,”他对司机说。
“不要管车速限制。”
吉尔的思索比豪华车还快,所以,等他回家见到这一切,并未使他吃惊。
他发现大楼外边空地上塞满了马萨诸塞州警察局的警车和警察,还有环境保护署的视察员戴着防护设备,用盖格计数器在探测游泳池及其周围地区的污染程度。
废料车也已探测过,停在一旁,周围拉起了绳子。
吉尔认出了在“波士顿茶叶集会”事件中认识的波士顿警察局侦探英德利凯托?废料那样把内情倾倒出去,所以对他已不抱任何希望。当然他也认出了穿着睡袍、头发散乱、眼睛大睁的看门人,他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怪相,对她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对英德利凯托是不能小看的。英德利凯托看来掌管此案。英德利凯托把梅赛尼和废料车司机及助手都铐上手铐,交由警察看管着。英德利凯托向吉尔宣告,占尔因阴谋颠覆美国铁路客运公司列车、阴谋违法倾倒有毒废料而被捕;他向吉尔宣读了被捕人的权利。
环境保护署的视察员主管监视与安全事宜,他不像英德利凯托,他对吉尔的名声颇为畏惧。但他说,很遗憾,占尔及其大宅中的雇员必须全部撤离。这个地区必须标明为危险地区,储存放射性材料的圆桶凝结在游泳池里,上面还须覆盖厚厚的土层和水泥,并用切尔诺贝里方式封闭起来,直至很久的未来。
奇怪的是,吉尔微笑了。他只要求他们允许他进书房去从保险柜里取出无法补偿的文件;并且让他打电话联系他的律师。
英德利凯托点点头。“但在你汗保险柜时要有个人在旁边。”他指定一个手下人跟着吉尔进去。
“我应当亲自跟吉尔进去就好了,”英德利凯托说。
黛安娜摇摇头,碰碰他以示安慰。“不会有什么不同结局的。没有人能阻止这个自称吉尔的人逃走的。”
他们同银鹰、战盔、玛丽·双影、汤姆·雨云、菲利斯·强弓,都在活动房里。
英德利凯托是离开吉尔住宅后来到此地的。他已把所有被捕的人送到波士顿警察局去审讯。他来到保留地是向几位战士询问有关把废料车引到吉尔住宅的经过。
几位战士已把脸擦洗于净,显出一副无辜的神色,而且英德利凯托在纳法兹保留地也无法律权威,因此他只半心半意地问了问。
“谢谢,公主,你使我感觉好多了——但也不是完全没事了。比他的逃跑更使我心烦的是我不明白他是怎样能逃跑的?”英德利凯托摆摆头。“我实在琢磨不出来。吉尔同我派遣的警佐走到书房门口时,吉尔把警佐猛一推,奔进了书房,猛碰上门,从里面把门拴上。我们及时破门而入,但吉尔的唯一踪迹是一副乳胶面具。”
他朝大家环视一周。“你们有谁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吗?”
战盔和他的战友们互相看了看。也许他们已忘记了,在封闭的吉尔企业集团办公室里边,吉尔也是神秘地突然出现的。他们望望银鹰与黛安娜似在请求她们解释,但无人回答。战盔及其战友们都摇了摇头。
“没有,”战盔说,“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那么,纳法兹下一步会怎样?”英德利凯托侦探问黛安娜。他开车送黛安娜回波士顿去。
“我不知道。”她说,“不过我有个感觉。”
“就像我对你说过的,公主,跟着你的感觉走。它们会实现的。”
“嗯,我在想,战盔对纳法兹上地的想法会有180度大转变的。我相信他会梦想在保留地上搞好灌溉,植树造林。他是想于就干的,就像他演出‘波士顿茶叶集会’还有——”她不往下说了。
可是英德利凯托把话岔接过去了:“还有把有毒废料从纳法兹保留地转到了吉尔自己的住地?”
“我可没这么说。”
“我也不想迫使你承认。不过我们部明白我们俩人都知道的事情。”
“我说过,战盔有组织他的人民完成一切任务的才能。
我敢打赌,他会带领他们找到生财的门路,去实现他的复兴计划,享受更好的生活,不是在死后而是在生前,就有自己的快乐猎场。”
“公主,我水远不会跟你打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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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大事记 | [苏]不详 | 《大事记》
新西伯利亚,二○二一年,十月八日。据此间宣布,苏维埃共产主义共和国科学院委员会,对“泰梅尔号”——“埃尔马克号”宇宙飞船探测的成果所作的研究工作,业已结束。
如所周知,为了执行一项研究外层空间和星际旅行的可能性的国际计划,苏维埃共产主义共和国科学院于二○一七年派出由两艘最先进的宇宙飞船“泰梅尔号”和“埃尔马克号”组成的考察队,飞往外层空间。考察队于二○一七年十一月七日由“冥王星二号”国际宇航站向天琴星座方向起飞。考察队由下列人员组成:船长兼考察队队长阿·埃·朱可夫、工程师康·伊·法林和格·阿·波拉克、领航员谢·伊·康德拉捷夫、控制论专家彼·科尼、医生叶·马·斯拉文。“埃尔马克号”宇亩飞船用作无人驾驶资料收集器。
考察队的任务是,尝试接近光障(每秒三十万公里的绝对速度)和接近光障时在任意变换速度的情况下,研究“空间——时间”的特性。
二○二○年五月十六日,探测到“埃尔马克号”无人驾驶飞船在返航途中接近冥王星,然后,将它导引回“冥王星二号”国际宇航站。“泰梅尔号”飞船末在预定返航轨道上出现。
对“埃尔马克号”飞船获得的资料进行的研究,已证实了以下部分情况:
一、主观时间,第三百二十七天,“泰梅尔号”——“埃尔马克号”考察队达到了相当于太阳的绝对速度的0.957,然后开始执行研究计划。
二、考察队取得了关于接近光障时在任意变换速度的条件下“空间——时间”的极有价值的资料。“埃尔马克号”的接收装置已录下了这些资料。
三、主观时间,第三百四十二天,“泰梅尔号”开始按预定计划行动,把它与“埃尔马克号”之间的距离加大到九亿公里。主观时间,第三百四十四天,十三时零九分十一点二秒,“埃尔马克号”上的跟踪装置在“泰梅尔号”所在位置探测到很亮的闪光,此后,“泰梅尔号”中断了发给“埃尔马克号”的信息,未再恢复。
委员会根据上述情况,不得不作出如下结论:由于一次严重事故,最先进的星际飞船“泰梅尔号”及全体机组人员(阿·埃·朱可夫、康·伊·法林、格·阿·波拉克、谢·伊·康德拉捷夫、彼·科尼和叶·马·斯拉文)已失踪。失事原因及性质仍未查明。
——国际科学资料中心第237号公告(二○二一年十月九日)
《“泰梅尔号”的两个宇航员》
谢尔盖·康德拉捷夫吃过午饭,睡了一会。他醒来时,叶夫根尼·斯拉文才进来。叶夫根尼那一头红发把墙壁都照亮了——仿佛在落日照映下似的,四壁变成了粉红色。叶夫根尼身上散发出一股不熟悉的香味,很好闻,但太冲了。
“你好,老伙计!”他在门口叫道。
马上就有人干涉:“说话请小声点。”
叶夫根尼连忙向走廊点点头,便船着脚尖走到床边坐下,好让康德拉捷夫不转头就能看到他。他那么兴高采烈,满脸喜色,康德拉捷夫简直想不起上次在什么时候看到他这么高兴。这时,他才注意到叶夫根尼脸上有一道发红的长伤疤。
“你好,叶夫很尼。”康德拉捷夫说道。
叶夫根尼那一头火红的头发立刻变得模糊了。康德拉捷夫斜着眼睛,抽泣起来。“唉,天哪,”他生气地喃喃道,“真遗憾,我在这儿完全垮了。你呢,怎么样?”
“很好,好极了,”叶夫根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简直什么都让你感到惊奇!最主要的是他们把你救活了。我真为你担心呢,谢尔盖,特别是在头几天。就我一个人,憋得难受,又想家!我跑来看你,他们不许我进来。我骂他们,也没用。我就跟他们讲道理,竭力证明我是医生……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算什么医生?”
“好啦,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康德拉捷夫充满感情地说道。
“可是今天,普罗托斯突然亲自叫我来了。你的确见好了,谢尔盖!过十来天,我要教你驾驶翼车。我已经给你订了一辆。”
“哦?”康德拉捷夫说。他的脊梁骨断了四处,隔膜撕裂了,脖子也断了,跟脑袋分了家。他在昏迷时,老想着自己是被履带车压扁了的布娃娃。可是普罗托斯是可以信赖的。这位医生是个满脸红光的胖子,五十上下(或者有一百岁了吧——在这个时代,准说得准呢!),不爱说话,和蔼可亲。他每天早上晚上都来一趟,坐在床边,轻言细语,听着那么舒服,康德拉捷夫马上就感到好多了。要是他能让一个被履带压扁了的布娃娃活到现在,他真是一个神医。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康德拉捷夫说道。
“瞎!”叶夫根尼热情地叫道,“再过十天,你就会为我开翼车了。普罗托斯是个魔术师,这话我是以前医生的身份说的!”
“对,”康德拉捷夫说道,“普罗托斯的确是个好人。”
“是个很出色的医生!当我发现他所干的工作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必须改行。所以我要改行了,谢尔盖!我要当作家!”
“那么,”康德拉捷夫说道,“你是说那些作家都不那么高明喽?”
“喏,你瞧,”叶夫根尼说道,“这一点是明摆着的:他们都是现代派,而我,要当只此一家的古典作家。就像十八世纪的诗人特列基亚可夫斯基①一样。”
【①特列基亚可夫斯基(1703~1769),俄国诗人。】
康德拉捷夫半睁着眼瞧着叶夫根尼。叶夫根尼的确没浪费时间。毫无疑问,穿著极为时髦——短裤、柔软宽松的短袖敞领上衣。头发随便修了修边。脸刮得光光的,还抹了科隆香水。他甚至在学那些灰孙子发言时的声腔——坚定、响亮,不打手势。还有翼车……这不过才几个星期的事。
“叶夫根尼,我又忘了,这儿今年是哪一年?”康德拉捷夫说道。
“两千一百一十九年,”叶夫根尼庄重地答道,“他们只说‘一一九’。”
“那么,叶夫根尼,”康德拉捷夫很严肃地说,“那些红头发怎么样?他们话到二十二世纪没有,或者都死啦?”
叶夫根尼同样庄重地答道:“昨天,我荣幸地和西北亚经济委员会秘书交谈过:一个极聪明的人,而且有很强的红外线。”
他们互相瞧着大笑起来。
康德拉捷夫接着问道:“我说,叶夫根尼,你脸上横着那条伤疤是在哪儿受的伤?”
“这个?”叶夫根尼指着伤疤。“你是说你还看得见这道伤疤?”他苦恼地问道。
“红的衬在白的上、自然看得见。”康德拉捷夫说道。
“就在你撞坏的时候,受的伤。不过他们保证马上就会消失。一点痕迹也看不见。我相信他们的话,因为他们无所不能。”
”他们’是谁?”康德拉捷夫严肃地问道。
“你问‘谁’,什么意思?就是人一一地球上的人。”
“你是说‘我们’?”
叶夫根尼沉默了一会,没把握地说道:“就这个词的一种含义来说,当然是‘我们’。”他收住笑容,专注地瞧着康德拉捷夫。“谢尔盖,”他轻声说道,“痛得厉害吗,谢尔盖?”
康德拉捷夫淡淡地笑了笑,用眼睛说,不,不太痛。不管怎么样,叶夫根尼的关心总是一种宽慰。“谢尔盖,痛得厉害吗,谢尔盖?”
——这是一番表示好意的话,而且他曾经说得那么感人。
就在“泰梅尔号”到了一个不知名的行星上埋在飘移的尘埃中那个倒霉的日子,和康德拉捷夫执行飞行任务时摔坏了腿的时候,他说过这些话。那次受伤虽然不像现在这样,可是的确痛得很厉害。那时,他扔掉电影摄影机,在有波纹的沙丘坡上拖着康德拉捷夫一边爬,一边大骂。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才爬上沙丘顶,那时,叶夫根尼隔着康德拉捷夫的宇航服摸着他的腿,突然轻轻问道:“谢尔盖,痛得厉害吗,谢尔盖?”在那淡蓝色的沙漠上一个白热的圆盘慢慢飞上紫色的天空,耳机里静电干扰,沙沙直响,很烦人,他们坐了很久,等无人驾驶侦察器回来。可是侦察器再也没有来——也许陷在尘埃里了——最后,他们开始爬回“泰梅尔号”……
“你打算写什么呢?”康德拉捷夫问道,“写我们的航行?”
叶夫根尼兴奋地谈起他的小说的片段和章节来,可是康德拉捷夫已经不在听了。他瞧着天花板,想着,痛呵,痛呵,痛呵。
像往常那样,他正痛得难受时,天花板上一个椭圆形的小门打开了,一个闪着一些绿光的小孔的粗糙的灰管子无声无息地伸下来,稳稳地伸到快接着康德拉捷夫的胸部时停住了。接着发出一阵轻微震动的嗡嗡声。
“这,这是什么?”叶夫根尼跳起来问道。
康德拉捷夫一声不响,闭上眼睛,愉快地感到巨痛逐渐减轻、消失。
“也许我还是走的好?”叶夫根尼向周围看看,说道。
痛消失了。那根管子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天花板上的小门随即关上了。
“别走,”康德拉捷夫说道,“这不过是治疗。坐下,叶夫根尼。”他竭力回忆着刚才叶夫根尼讲的话。对了——要写一部叫做《越过光障》的小说的梗概。讲了“泰梅尔号”的航行。讲了越过光障。讲了使“泰梅尔号”跨过一个世纪的故事。
“我说,叶夫根尼,”康德拉捷夫说道,“他们了解我们发生的事故吗?”
“当然了解。”叶夫根尼说道。
‘怎么回事?”
“嗯,”叶夫根尼说道,“他们当然了解。可是这对我们也无补于事。至少他们了解的我就不懂。”
“还不懂?”
“我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他们了,他们说,‘哦,对了,是:西格马-德里特里尼特欣’。”
“什么?”康德拉捷夫说道。
“德—里-特里-尼-特-欣。前面加上‘西格马’。”
“特里姆帕泽欣,”康德拉捷夫喃喃道,“他们还说过别的没有?”
‘他们很坦率地告诉我:‘你们的‘泰梅尔号’,在‘莱根加速’下,正好达到光障,‘西格马-德里特里尼特欣’突破了‘空间——时间’连续统一体。’他们说,我们不该用‘莱根加速’。”
“对,”康德拉捷夫说道,“我们不该用‘莱根加速’,可是,我们已经用了,事实就是如此。德里-特里-,这个词怎么念的?”
“德里特里尼特欣。这是我第三次告诉你了。简短点说吧,据我了解,在一定条件下,任何物体接近光障,都会使星际界线发生巨大变形,这就突破了所谓‘里曼①空间’。嗯……在我们那个时代,小比科夫就作过这样的论断,”
【①里曼〔1826~1866),德国数学家。】
“喂。”康德拉捷夫说道。
“他们把这种突破称为‘德里特里尼特欣’。他们所有的远程飞船都是根据这个原理航行的。就是D型飞船。”
“嗯。”康德拉捷夫又哼了一声。
“在进入‘德里持里尼特欣’的过程中,上面说的‘莱根加速’特别危险。加速从哪里产生、包括哪些内容,我原来一点也不了解。什么某种局部震动场啦,等离子超跃啦,等等。事实如此:在‘莱根干扰’下,必然使时标发生特大变异。这就是我们在‘泰梅尔号’上碰到的情况。”
“德里持里尼特欣,”康德拉捷夫发愁地念道,接着闭上眼睛。两人都不说话了。
康德拉捷夫想道:毫无用处,什么D型飞船,德里特里尼特欣。这些我们根本弄不懂,别说我还摔断了脊梁骨。
叶夫根尼拍拍康德拉捷夫的脸说道:“没有什么,谢尔盖。我认为我们迟早会弄便的。当然,我们非得学习很多东西不可。”
“重新学习,”康德拉捷夫没睁眼,悄声说,“别骗你自己啦,叶夫根尼。重新学习。一切从头开始学习。”
“重新学习也好,我愿意,”叶夫根尼明快地说道,“主要问题在于需要。”
“‘我需要’等不等于说‘我能’?”康德拉捷夫痛苦地问道。
“对。”
“这是那些即使并不需要也能学习的人编的话。那是铁人。”
“那么,”叶夫根尼说道,“你也不是纸做的。两三个星期以前,我碰到一个年轻女人……”
“哦?”康德拉捷夫说道。叶夫根尼很喜欢碰上年轻女人。
“她是个语言学家,很聪明。人好极了,简直令人惊叹。”
“那当然。”康德拉捷夫说道。
“让我说,谢尔盖。我全明白。你是害怕了。可是这里没有必要过孤独的生活。这里没有孤独的人。就会好的,领航员。你的脾气越来越别扭了。”
康德拉捷夫沉默了一会,请求道:“叶夫根尼,劳驾到窗子那儿去一下。”
叶天根尼站起来,向那巨大的(有墙那么高)蓝色窗子走去,脚下没—点声响。窗外,除天空而外,康德拉捷夫什么也看不见。晚上,那窗子像一个点缀着刺眼的星星的蓝黑色深渊,这位领航员还看见过一两次红色闪光——一闪即逝。
“到了。”叶夫根尼说道。
“看到什么?”
“阳台。”
“阳台外边是什么?”
“阳台下边有一个着陆场。”叶夫根尼说罢,回头里着康德拉捷夫。
康德拉捷夫皱起眉头。连老叶夫根尼也帮不上忙。康德拉捷夫孤单单一个人。到现在.他什么也不知道。连他房间里的地板是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因为走上去没一点声响。昨天晚上,这位领航员试着坐起来,想好好看看这个房间,可是马上就晕过去了。他也不想再试了,因为失去知觉他受不了。
“这幢楼是重病号疗养所,“叶夫根尼说道,“有十六层,你的房间——”
“病房。”康德拉捷夫说道。
“——你的房间在九楼。有一个阳台。阳台外边是山——乌拉尔山——和一片松林。从这里,可以看到另一个像这样的疗养院。离这里大约十五公里。同一个方向,再过去是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离这里九十公里。其次,可以看到一个翼车着陆场。翼车真是不可思议。现在,着陆场上停着四架。就这样。还有什么吗?第三,还看到一个街心广场,有花,有喷泉。喷泉旁边有一个小孩。看样子,他很想跑到森林里去。”
“那孩子也是重病号吗?”领航员关心地问道。
“可能是。虽然看样子并不像。就是这样。他没法跑了,因为有一个赤脚的女人把他抓住了。那个女人在这儿工作,我认识她,最近.她还问我是不是知道罗伯特·威纳和安东·马卡连科①。现在,她把那孩子拖走了,好像—边走一边在训他。又有—辆翼车在着陆。哦,不对,不是翼车。休应当向那位医生要一个立体电视,谢尔盖。”
【①罗伯特·威纳(1894~1964).美国数学家、教育家。安东·马卡连科(1888~1939)苏联教育家、作家。】
“要过,”领航员不高兴地说道,“他不许。”
“为什么不许?”
“我怎么知道?”
叶夫根尼转身向着床。“这些禁令都是正确的,但太厉害了,没什么,”他说道,“不久,什么东西你都会看到,都会学习到,以后你就不再感到奇怪了。别那样爱动感情。你还记得科尼吗?”
“怎么啦?”
“记得当我把你伤了腿的事告诉他以后,他用他那很好听的口音大叫起来:‘唉,我太爱动感情啦!唉!’”
康德拉捷夫笑了。
“第二天早上我来看你,”叶夫根尼接着说道,“问你身体怎么样,你却带点恶意地说,你度过‘一个五光十色的夜晚’。”
“我记得,”康德拉捷夫说,“我在这里也度过很多五光十色的夜晚,将来也少不了。”
“唉,我太爱动感情啦!”叶夫根尼立即叫道。
康德拉捷夫又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阵。“我说,叶夫根尼,”他没睁开眼睛说道,“在你驾驶宇宙飞船的技术问题上,他们跟你说过什么?”
叶夫根尼愉快地笑起来。“大骂一通,但很客气。似乎我撞碎了一架巨型望远镜,不过当时我甚至没注意到。天文台的头头差点要揍我,但他有教养,不允许他打人。”
康德拉捷夫睁开眼睛。“是吗?”他说道。
“不过,后来当他知道我不是驾驶员,这件事才算解决了。他们甚至向我祝贺。天文台头头突然表示友好,还邀请我帮他们重建望远镜。”
“后来呢?”康德拉捷夫说道。
叶夫根尼叹了口气。“结果不行。医生不许。”
门打开一点点,一个穿白上衣、腰带束得紧紧的黑人姑娘,瞧着屋里。她严厉地瞧瞧病人,又瞧瞧探病的人,说道:“到时间了,斯拉文同志。”
“我这就走。”叶夫根尼说道:
姑娘点点头,关上门。
康德拉捷夫发愁地说道;“那么,你要离开我了。”
“可是,不久就会见面!”叶夫根尼叫道,“我求你,别那么别别扭扭的。你还会飞行,你会成为第一流D型飞船宇航员。”
“D型飞船宇航员……”领航员假笑—声。“好啦,你去吧。他们马上就要用喂婴儿的汤匙来喂D型飞船宇航员吃粥了。”
叶夫根尼站起来。“我会来看你的,谢尔盖,”他小心地握了握康德拉捷夫放在床单上的手,说道。“好好保重。记住,这个新世界太好了。”
“再见,古典作家,”康德拉捷夫说道,“要来呀。把你那位聪明的姑娘带来。她叫什么名字?”
“谢娜,”叶夫根尼说道,“谢娜·卡达。”
他走出大楼,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下,来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来到那一片连着一片漫元止境的花园的绿树丛中。这里,超级玻璃公路也许笔直通向天边;这里,高耸的楼房向街心广场投下优美的阴影;这里,无人驾驶车辆来往奔驰,有的没有乘客,有的坐着奇装异服的人——他们沉静、聪明、和蔼,总是很忙,并以忙为乐事。叶夫根尼曾飞到一个行星去游览过,那个行星既像又不像他们很久以前,也许是最近离弃的地球。他要和谢娜·卡达一起去游览,回来后马上动手写书,那当然是一部杰作,因为他完全能够写出一部有才气的杰作。
康德拉捷夫睁开眼睛。肥胖、红光满面的普罗托斯医生坐在床边,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他。
普罗托斯微笑着,点点头,轻声说道:“一切都会好的,谢尔盖。”
《自行路》
“也许今天晚上你总该跟我们一块过吧?”叶夫根尼犹豫不决地说道。
“是呀,”谢娜说道,“跟我们一块过吧。你这么愁眉苦脸的,一个人上哪儿去呢?”
康德拉捷夫摇摇头。“不,谢谢,”他说道,“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谢娜热情地,但有点忧郁地向他微笑,叶夫根尼咬着嘴唇,从康德拉捷夫身边望过去。
“别为我操心,”康德拉捷夫说涯,“一有人为我操心,我就感到心烦。再见。‘他走下翼车,挥了挥手,
“随他去吧,”叶夫根尼说道,“没事。让他一个人走走,好好玩玩,谢尔盖——你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我们。”
他马上用指尖触了一下操纵盘上的键盘。他甚至看都不看键盘。他的左手放在谢娜的背后。他简直潇洒极了。他连车门都不耐烦关一关。他向康德拉捷夫眨眨限,便驾驶冀车从地上那么一跃,车门砰的一声自己就关上了。翼车直冲云霄,然后展翼航行。
康德拉捷天向自动电梯走去。
好的,他想道,咱们就投入生活吧,老叶夫根尼说,在这个城里,不可能迷路。咱们就看看吧。
自动电梯毫无声息地移动着。自动电梯上没有人。康德拉捷夫拾头看看。屋顶是半透明的,屋顶上有些翼车和直升飞机的影子,无疑是这幢楼房的居民的。这个城里的屋顶似乎都是降落场。康德拉捷夫再往下看。下面是一个宽敞、明亮的门厅。门厅的地板光滑、闪亮,像冰一样。
两个姑娘跑过康德拉捷夫身边,脚跟在电梯上发出有节奏的碦碦碦的响声。其中那个穿白上衣和鲜艳的蓝裙子的小个子,在跑过他身边时,向他看了一眼。她的鼻子上有雀斑,一绺头发搭在前额上。康德拉捷夫身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站了一会,抓着扶手栏杆,免得摔倒。然后,她追上她的朋友,两人跑得更远了,已经到了门厅,可是她们俩还回头看。那么,康德拉捷夫想道,开始了。大象游街来了。
他乘自动梯到了门厅(姑娘们已经走了),先用脚试试地板滑不滑。不滑。门厅的门旁,都是高大的窗子。他从其中一个窗子望出去,看到外边是一大片绿荫。当康德拉捷夫乘冀车飞过时,就发现了。这个城简直掩没在绿荫之中。屋顶之间的空处全覆盖着绿荫。康德拉捷夫在门厅里转了一圈,在一个衣帽架跟前站了一会,架上挂着一件紫色雨衣。他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便去摸摸雨衣,看是什么质料,然后向门口走去。他在门廊的台阶上站住了。外面没有街道。
一条踩出来的小路,从门廊一直通到一片长得很密很高的草地。走十来步,这条路就消失在灌木丛中。走过灌木丛,就是森林——高大挺拔的松树夹杂着矮墩墩的橡树,显然,都很有些年头了。一幢幢洁净的淡蓝色楼房向左右两方展开。
“不坏!”康德拉捷夫说道,嗅了嗅空气。
空气很新鲜。康德拉捷夫背着手,毅然踏上那条小路,沿路来到一条相当宽的沙路。路上有很多人。他甚至紧张起来,原以为这帮灰孙子一看到他,会马上停止交谈,有紧急事的也撂下不管了,大家都站住望着他。也许还要提出问题问他。可是预期的事并没发生。
有一个年纪较大的灰孙子,从后面赶上来时,笨拙地撞上他,连忙说:“对不起。不,我不是跟你说话,亲爱的。”
康德拉捷夫为稳妥计,笑了笑。
“什么事?”他似乎听到那个灰孙子身上发出—个轻微的女人声音。
“没事,”那个灰孙子向康德拉捷夫仁慈地点点头,说。“我在这儿撞了一个年轻人。”
“哦,”那个女人的声音说,“那么,你听我再说几句。我说过,我跟这个计划无关,你也会反对这个计划。”
这个年纪较大的灰孙子走开了,女人的声音也渐渐消失。
灰孙子们,有的从后面赶过康德拉捷夫,有的迎面走来。不少人向他笑笑,有的甚至还点点头。可是没有人盯着他看,也没有人想问他问题。的确有个黑眼睛的小伙子,两手插在口袋里,在他附近讲述一个复杂的轨道,他听了一阵,终于起了怜悯之心,决定向他点点头的时候,那孩子却没有跟上来,显然是由于失望。康德拉捷夫感到更自在,开始到处看看、听听。
一般来说,灰孙子们似乎都是很平常的人;老的、少的、高个、矮个,相貌平常的、漂亮的,男人、女人;没有一个老态龙钟、满腔病容的人,也没有一个小孩。在这条绿树成荫的街上,灰孙子们都显得安详、无拘无束,好保跟它朋友呆在家里一样。但不能说他们都显得快乐和幸福。康德拉捷夫也看到了忧虑的、疲倦的脸,甚至愁眉不展的脸,不过更少而已。一个年轻人坐在道旁的蒲公英丛中,摘了一朵又一朵,然后把它们使劲一吹。显而易见,他的心思己飞到远方,而且决不是快乐的。
灰孙子们穿著简单,多种多样。年纪较大的男人穿长裤和柔软的开领上衣。女人则穿便裤,或雅致的长服。少男少女几乎都穿宽松的短裤和白的或花的罩衫。当然,也碰上时髦的女人,他们炫耀身上被的紫色或金色的斗篷,斗篷下穿一件鲜亮的短……康德拉捷夫认定是衬衣。这些时髦的穿著是为让人看的。
这个城市很安静,至少没有机器响声。康德拉捷夫只听到说话声,有时也听到什么地方传来的音乐。树梢也沙沙响,还常常听到翼车飞过时传来的轻微的“唿,唿……”声。显然,大多数飞机通常在高空飞行。总之,在这大城市的中心,走在小道和沙路上,衣服竟擦着灌木丛的树枝,这虽然很奇怪,但没有什么使康德拉捷夫感到完全格格不入。一百多年前的郊区公园几乎就是这个样子。要是康德拉捷夫不感到毫无用处(无疑,比这些镶着边的紫色、金色的时装更没用处),他在这里本来会感到十分自在的。
他赶上—对手挽手走着的男女。
男人说;“这时,提琴开始演奏——特技-拉-拉-位-拉——达-达……嘀-。”他讲解时的表演,尖声尖气的,音乐味不足。那女人有点怀疑地望着他。
有两个中年男人闷声不响地站在路旁,一个突然阴沉地说道:“都一样,她没权利把那件事告诉孩子。”
“现在太晚了。”另一个回答道,接着又闷声不响。
有一伙三个人——一个是苍白的姑娘,一个是年纪较大像巨人似的黑人,还有一个满腹心事,心不在焉地笑着——慢慢向康德拉捷夫走来。
那个姑娘正在讲话,突然捏紧拳头挥动起来。“必须用另外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作为艺术家,要么是作家,要么是有激情的人。没有第三种可能性。可是他在玩弄空间关系。这是技术,不是艺术。他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关心的、自呜得意的无聊文人。”
“玛莎,玛莎!”那个黑人带着责备的口气低沉地说道。
那个年轻人还是心不在焉地笑着。
康德拉捷夫转向一条小路,经过一个爬满大蓝花、大黄花的篱笆,突然站住。前面是一条自行路。
关于这条令人惊奇的自行路,康德拉捷夫已经听说过。它很久以前就开始建造了,现在已经大大发展,从比利牛斯山到天山;往南,从中国的平原到河内;在美洲,从育空港到火地岛,把许多城市联结起来,形成一个连续不断、密如蛛网的跨洲系统。叶夫根尼讲过关于这条自行路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他说这条路不用动能,而且经久不坏;如果坏了,也会自行修复;它翻山越岭如履平地,遇上深谷大壑自行跨越而过。据叶夫根尼说,只要太阳还发光,地球还在转动,它就会运行不止。叶夫根尼还说,这条自行路实际上不是路,而是介乎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流体。属于第四界。
离康德拉捷大仅仅几步的这条灰色路,分为宽度相同的六条“大路”带,向前流动着。各条路带速度不一,而且用两英寸高的白色的路边把各条路带和外边的草地隔开。这时,康德拉捷夫俯下身去听,只听得“大路”发出吱吱吱、啪啪啪、沙沙沙的声音。
路面橡温热的沥青那么软,他站了一会,又跨到另一条路带上,
路流下山坡,这时康德拉捷夫看到这条路一直通向深蓝色的天边。在阳光下,它像柏油路那样发光。
康德拉捷夫又瞧着在松林项上滑过的房顶。一个房顶上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巨大装置,是由几块大方镜固定在一个轻的网状框子上构成的。所有的房顶上都停着红的、绿的、金的、灰的翼车。城市的上空悬着几百架翼车和直升飞机。一架三角形飞船发出轻微的呼啸高沿着自行路飞着,把太阳挡住好半天,然后消失在树林后面。远处,在雾霭中显出某种高架结构的轮廓——既不十分像天线杆,也不完全像立体电视天线塔。路平稳地流动着,不颠不簸;绿色的灌木丛和棕黄色的松树愉快地向后退去;户大的玻璃楼房、明亮的村舍、闪闪发光的花凉篷下的廊子,在枝叶间时隐时现,
康德拉捷夫突然意识到这条路正把他带往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郊区。到哪儿都行,康德拉捷夫想道,这儿也好。这条路准能把你送到你愿意去的任何地方——西伯利亚、印度、越南。他坐下去,用手抱着膝。坐着并不感到特别软,但也不硬,在康德拉捷夫前面,有三个孩子盘腿坐着,俯身围着一张彩色方格纸。他们准是在解决一个几何问题,要不然,就是在玩游戏。这种路有什么用处?康德拉捷夫想道。不会有人想乘这条路到越南或印度去,不大可能。速度既慢,坐着也感到太硬,再说,有那么多同温层飞机、巨大的三角形飞船、翼车——路有什么用?而且修筑这样的路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他不禁想起一个世纪前他们筑路的情况——那还不是自行路,不过是最普通的路,也并不特别好。想想那些庞大的铺路机、柏油的臭味、酷热和在满是尘土的驾驶室里汗流浃背、筋疲力尽的人。当然,修筑这条“大路”比修筑横贯戈壁沙漠的公路所耗费的体力和脑力劳动要大得多。显然。这都是为了方便,你爱在哪儿上路,就在哪儿上,高兴坐到什么地方,就坐到什么地方,无忧无虑地随意逛,一路上还可以摘点野花。不过,这还是很奇怪,难于理解,不合情理……
在松树顶上滑过的玻璃楼房突然到了尽头。前面耸立着一座庞大的灰花岗石建筑。康德拉捷夫站起来。建筑顶上有一座列宁塑像,和过去竖立在、现在也一定还竖立在列宁格勒芬兰车站广场前的塑像一样,身子尽量前倾,伸出一只胳膊,高耸于城市之上。列宁的手伸在这个城市之上,伸在这个世界——他在两个世纪前就预见到的这个阳光灿烂的美妙的世界之上。康德拉捷夫注视着这个巨大的纪念碑,看着它慢慢隐退在那些玻璃房顶上空的淡蓝色的雾霭中。
松树越来越矮、越来越密。不久,路边出现一大块开出的空地。一伙穿工作服的人在摆弄一部复杂的机器。路带穿过—座半圆的弓型窄桥,然后经过一块有指示箭头的牌子,上面写着:马特罗索沃——十五公里,黄色工厂——六公里,还有一些别的字,康德拉捷夫来不及看。他向周围看了看,发现路带上只剩下几个人。由对面驶来的路带上几乎是空的。
马特罗索沃一定是住宅建筑发展区。可是,黄色工厂是什么呢?
透过树隙,闪现出一个摆着一些桌子的长廊。人们坐在桌旁吃吃喝喝。康德拉捷夫感到饿了,犹豫了一下,决定再挺一挺。在回来的路上吃吧,康德拉捷夫想道。他感到一个身强体壮、健康的人的饥饿,而且知道他可以随时想吃就吃,不由得非常高兴。
松树渐渐稀少,出现一条宽阔的超级公路,在晚霞中闪闪发光。奇形怪状的车辆——有的有两个,三个,甚至八个车架,有的一个车架也没有——平头,后面拖着蒙上色彩鲜艳的塑料布的大拖车,一辆接一辆,在超级公路上向着他,向着城里,飕飕地飞驰;在超级公路附近钻进地下,在多层地下车道中消失了。康德拉捷夫仔细一看,发现这些车都没有驾驶室——根本就没有驾驶员坐的地方。车辆之间保持两三码的距离,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行驶着,川流不息。透过车辆的间隙,康德拉捷夫看到同样的车辆向相反的方向行驶。
路边的树又稠密起来,超级公路看不见了。
“昨天一辆载重车开出道了。”康德拉捷夫身后有一个人说道。
“那是因为他们拆掉了动力监视器。他们在挖一条新坑道。”
“我不喜欢这些像犀牛似的笨家伙。”
“没有什么——输送器不久就要完工,那时,我们就可以把全部公路都关闭了。”
“是该关闭了。”
前面又出现一个摆着一些桌子的廊子。
“莱什卡!莱什卡!”坐在桌旁的一个人喊着,挥挥手。
康德拉捷夫前面—对青年男女也向他挥挥手,便跨到慢道上,然后跳到正对廊子的草地上。还有几个人也在这儿下去。康德拉捷夫正要下去,但看到一根柱子上挂着一块写着“‘黄色工厂’——一公里”的牌子,又停下来。
他在一个拐弯的地方跳下去。从树林的空隙可以看到一条踩出来的小路通向一个大山坡。山坡顶上竖立着一个小架子,在落日的天空衬托下特别显眼。康德拉捷夫悠闲地沿着小路走去、脚下踩着有弹性的软绵绵的地,感到很愉快。一下雨,准会变成烂泥,他想道。路上,他弯腰从草地上摘了一朵大白花。小蚂蚁在花瓣上到处爬。他扔掉花,加快了脚步。几分钟之后,他来到山顶,在一个巨大的盆地边缘停下来,那盆地大得似乎一直延伸到天边。
展现在康德拉捷夫眼前的盆地里的景象和在深蓝色的夜空下的宁静、柔和的草木,形成那么强烈的对照,使他不禁倒退了一步。盆底闪着蓝白色的火光、橘红色的浓烟滚滚、炽热的发粘的液体冒着泡,整个盆底可怕地沸腾着,可怕极了。什么东西像煮沸的脓液似的,慢慢膨胀,冒气,然后爆炸开,溅出桔黄色的火焰;五光十色的烟雾迷漫,冒着蒸气和火焰,火花四溅;然后又一次膨胀、喷气。在这翻腾旋转的物质的中心,发出多岔头的闪电;现出难以名状的奇形怪象,怪忽即逝;旋风旋卷着;蓝色和粉红色的幽灵跳着舞。
康德拉捷夫对这奇持的景象看了许久,为之神迷,等他稍微清醒一点,才注意到别的东西。
这个可怕的地狱却无声无息,并为极正规的几何图形所约束。火焰和烟雾的剧烈跳跃并不产生声响;一条火舌、一缕烟雾都不超出一定范围,再仔细一看,康德拉捷夫才发现那一大片一直伸向天边的火海被一个刚刚能看出的半透明的罩子所蒙住,罩子的边与铺盆地底的水泥——如果那是水泥的话——合而为一。接着康德拉捷夫发现那罩子有两层,甚至似乎是三层,因为罩子中间时时闪现出一片很平的反光,这可能是里层表面上的火花的映象。盆地很深;它的壁是圆的、平整的,铺着平滑的灰色材料,到底的深度达几百米。那不易看出的罩子的“房顶”浮在盆底上面,高度不下五十米。显然,这就是那块牌子上提醒人们注意的“黄色工厂”。康德拉捷夫坐下来,把两手放在膝上,透过罩子瞧着。
太阳落下去了,五颜六色的反光开始沿着盆地的灰色斜坡跳动。康德拉捷夫马上就发现,在这狂暴的、地狱般的厨房中这浑浑沌沌的一片并非不受控制,任其翻腾跳跃。在烟火中,时时出现一些形状规则的清晰的影子,有时一动不动,有时很快前进。对这些影子,很难好好看上一眼。有一瞬间,烟雾突然消散,康德拉捷夫清楚地看到一部像长胸虫似的复杂机器。那机器跳到适当的位置,好像要从那冒着火焰的稠糊中拔出腿似的,要不然,就是用它那发光的长腿关节揉那冒着火焰的稠糊。这时,在机器下面有什么东西闪着光,接着又被橘黄色的烟雾罩住。
—架小直升飞机从康德拉捷夫头上啪啪飞过。康德拉捷夫抬头瞧着。直升飞机飞到罩子上,突然来个急转弯,飞到一边,然后像一块石头似的落下去。康德拉捷夫叫了一声,可是直升飞机已经停在罩子顶上,好像简直就一动不动地悬在火焰上。一个小人黑影从直升飞机上下来,弯着腰,手扶在膝上,往下望着火海。
“告诉他们,我明天早上回来!”康德拉捷夫身边有人叫道。
这位领航员转过身去。附近有两幢整洁的一层楼房,大窗户亮着灯,掩在茂盛的丁香花丛中。丁香花丛把窗户遮住一半。罩在细网格子里的明亮的蓝色窗户把在风中摇曳的丁香花树枝衬得格外显眼。他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
这时,脚步声停了一会儿,还是那个声音叫道:“请你母亲转告阿赫默德。”
一幢房子的窗户黑了灯。另一幢房子传来忧伤的乐曲。蚱蜢在草里叫,他还可以听到昏昏欲睡的鸟鸣。不管怎么样,在这样的工厂,我没事可干,康德拉捷夫想道。
他站起来,往回走。有一会儿,他在灌木丛里挣扎着找路,找到之后,便在松树林里走着。在星光下,路显出暗白色。又走了几分钟,康德拉捷夫看见前面有发蓝色的灯光——挂在标杆上的瓦斯灯——接着,几乎是向自行路那儿跑去。自行路上空无一人。
康德拉捷夫像兔子那样一边跳,一边吆喝着“驾!驾!”向回城方向的路带跑去。脚下,路带闪着微光,左右两边的黑糊糊的灌木丛和树林迅速往后退去。前方远处的天空呈现一片蓝白色的光辉——那里是城市。康德拉捷夫突然感到饿得要命。
他在一个摆着桌子的廊子前下了路带,就在写着“黄色工厂——一公里”那块牌子附近。廊子灯光四射,传来闹声和引起食欲的香味;桌前都坐满了人。看来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这儿吃晚饭似的,康德拉捷夫失望地想道。可是,他还是走上台阶,在门口站住。灰孙子们正在吃喝,一边谈笑、叫喊,甚至唱着歌。
一个坐在最近一张桌子旁边的灰孙子拉拉他的袖子。“请坐,请坐,同志。”他站起来说道。
“谢谢,”康德拉捷夫喃喃道,“可是你怎么办?”
“没关系!我吃过了,别担心。”
康德拉捷夫不自在地坐下,两手扶着膝。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黑脸的大块头,他正伏在碗上津津有味地吃着,这时突然抬起头来,不明不白地间道:“那儿在干什么?他们把它伸长了吗?”
“什么伸长了?”康德拉捷夫问道。
吃饭的人都瞧着他。
那个黑汉子歪扭着脸,一边吞咽一边说:“你是从阿留丁来的吗?”
“不是。”康德拉捷夫说道。
坐在左边的一个身板最粗壮的青年愉快地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泰梅尔号’飞船的领航员康德拉捷夫!”
大伙更活跃了,那黑脸汉子马上举起右手,自我介绍说:“我叫伊克莱普特·约安·莫斯克维契夫,或者叫伊凡,这是我们今天的叫法。”
坐在有边的一个年轻女人说道:“我叫叶莲娜·查瓦兹卡娅。”
那个最粗壮的青年在桌下动着脚,说道:“我叫巴塞维奇,气象学家。亚力山大。”
一个脸色苍白的小个子姑娘,在气象学家和伊凡·莫斯克维契夫中间挤过来,愉快地像鸟叫似的说她叫玛琳娜。
前领航员站起来鞠躬。
“开头我也认不出你来,”黑脸汉子莫斯克维契夫说道,“你好多了。我们大家一直在这儿坐着等,没别的事可干,只好坐着吃沙其味①。今天下午他们在餐车上给我们留十二个座位——他们本来以为我们不会去。我们像傻瓜似的开始抽签,可是他们却在车上装了一帮从沃库塔来的人。都是大个子!十二个座位勉强挤着坐十个人,其余五个人就留在这儿。”他出乎意外地笑起来。“这样,我们就坐着吃沙其昧……哦,你愿意来一份吗?你吃过没有?”
【①沙其味:用鸡和鱼做的格鲁吉亚风味菜。】
“没有,没吃过。”康德拉捷夫说道。
莫斯克维契夫站起来。“那么,我给你拿一份来。”
“就来—份。”康德拉捷夫感谢地说道。
伊凡·莫斯克维契夫穿过一张张桌子走开了。
“喝一杯。”查瓦兹卡娅把一个玻璃杯推到康德拉捷夫跟前。
“谢谢,我不喝酒。”康德拉捷夫像条件反射似地说道。接着一想,他已经不是宇航员了,也不会再当宇航员了。“对不起。我想想,还是喝吧。”
洒味芬芳、清淡,很好喝。简直是甘露。康德拉捷夫想道。神明才喝甘露。而且还吃沙其味。我有好久没吃沙其味了。
“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玛琳娜尖声细气说道。
“我不知道,”康德拉捷夫说道,“也许。你们上哪儿去?”
灰孙子们相互瞧瞧。“我们去金星,”亚历山大说道,“你瞧,莫斯克维契夫迫不及待地想把金星变成第二个地球。”
康德拉捷夫放下杯子。“到金星?”他不相信地问道。他自己记得金星是什么情况。“你那位莫斯克维契夫到过金星吗?”
“他在那儿工作,”查瓦兹卡娅说道,“不过,问题不在这里,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供应交通工具。我们等了三天了。”
康德拉捷夫想起那次他乘最先进的星际飞船沿金星轨道转了三十三天还是决定不着陆的情况。“对,”他说道,“那太糟糕了,等那么久。”
他吃惊地望着脸色苍白的小个子玛琳娜,想象着她在金星上的样子。有放射性的沙漠,他想道。黑色风暴。
莫斯克维契夫回来了,把盖着几个盘子的托盘砰地一声放在桌上。盘子中间伸出一个长颈的大肚子瓶子。“这儿,”他说道,“吃吧,康德拉捷夫同志。这就是沙其味——你认得吗?要是你喜欢,这是调味汁。喝这个……这是冰……彼戈夫又给阿留丁谈了,他们答应我们明大六点派一架飞船。”
“昨天他们也答应‘明天六点’派—架飞船。”亚历山大说道。
“这回说定了,星际飞船驾驶员马上就回来。D型飞船又不是你们那些无关紧要的小餐车。一班飞船坐六百人。后天我们就会到那里。”
康德拉捷夫举杯喝了一小口,开始吃起来。同桌的人正在辩论。显然,除了莫斯克维契夫而外,他们都是第一次志愿去的,他们都要去金星。
莫斯克维契夫举例说明了在严酷的自然条件下目前金星居民的状况。所有情况他都十分清楚。作为一个金星人,他把金星生产的百分之十七的能量,百分之八十五的稀有金属供给地球,而自己却过着非人的生活,这就是说,一连好几个月见不着蓝天,而且要等上好几个星期才轮得上在温室里的草地上躺一会。在这样的条件下工作,当然是极为困难;康德拉捷夫完全同意。
志愿去的人也同意,而且急切地想马上就出发到金星去,不过他们就凭这份热情追求各人的目的。
例如,说话尖声细气的玛琳娜(她原来是某种重型装置的操作员),是因为地球上重型装置所干的工作已停止发展,才想到金星去。她不愿意再坐在活动房子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或者为工厂挖地基了。她想往着在沼泽地下建筑城市,还为了猛烈的风暴,为了地下爆炸,甚至为将来有人会说上—句“这些城市是玛琳娜·契尔尼亚克建筑的!”
没有人反对她的打算。康德拉捷夫也完全同意她,不过,康德拉捷夫倒宁愿让她再长长个儿,而且再经过专门的身体锻炼,使她更能适应沼泽地、风暴和地下爆炸的生活。
气象学家业历山大爱上了玛琳娜·契尔尼亚克,可是他去金星也不仅仅是为了恋爱。当玛琳娜第三次要他中止这场喜剧时,他变得明智起来,振振有词地谈了一通道理:对地球人来说,只有两条出路:既然火星上的工作那么艰苦,要么干脆放弃,要么改善工作条件。可是,我们能把曾经到过的地方放弃么?不。不能!因为“人类伟大的使命”尚未完成,“地球的时间”还在,还有由此产生的种种后果。
康德拉捷夫对这种说法也同意,不过,他很怀疑亚历山大是在耍小聪明。
可是,叶莲娜·查瓦兹卡娅去金星的意图却出乎意料。首先,她本是世界委员会的委员。她断然反对莫斯克维契夫和他的两千个同志的工作条件,她也断然反对在沼泽地上建筑城市、地下爆炸以及让人去牺牲,任黑色风暴在新坟上赞颂这些牺牲的英雄。简言之,她去金星的目的.是为了仔细研究当地的条件,为金星的非殖民化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她脑子里装的是地球人的任务,想在另外的行星上建设自动化工厂。
这些莫斯克维契夫都知道。查瓦慈卡娅像达摩克里斯的剑①一样,悬在他的头上,威胁着他的全部计划。此外,她还是胚胎力学的外科医生。无论有没有医疗室,无论在什么条件下,哪怕在沼泽地里水深及腰,她都可以工作。这种医生在地球上尚且不多,在火星上如果损失一个,就没法补充了。因此莫斯克维契夫一声不吭,显然是希望:不管怎么样,一切问题总会有结果。
康德拉捷夫认为查瓦兹卡娅的主张是驳不倒的,在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后,便站起来,静悄悄地走到外面游廊上。
【①达摩克里斯是希腊民间传说中古锡拉丘兹国王的廷臣,国王命他坐在以一根头发悬挂的剑下,以示君王多危。】
夜是清澈的,没有月亮。白亮的金星低悬在一大片黑船黢黢的、没有形状的森林上空。康德拉捷夫久久地望着它,心里想着,也许我该到那里去试试?哪怕去挖沟,当个什么领导,当个爆破员也好,都没关系。我不可能毫无用处。
“你在看金星吗?”从黑暗中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我也在看,我要等到它落下去,才去睡觉。”这个声音是平静的、疲倦的。“你知道,我想了又想。在金星上种花园……用大钻头钻月球。归根到底,就是使用能量,这就是我们生存的意义,而且,尽可能大量使用,大到使你感到兴趣,并有益于别人。可是,在地球上使用能量已经相当困难了。我们什么都有,我们太强大了。是个矛盾,如果你高兴这样看的话。当然,即使在今天,还有很多人在开足马力工作——那些研究工作者、教师、从事预防工作的医生、艺术工作者。还有农业技术员、处理垃圾的专家。这些专家将来也不会少。其他的人又怎么样呢?那些工程师,开机器的,治病的医生。当然,有些人从事艺术工作,可是其中大多数都不是为了在艺术里寻求逃避,而是为了获得灵感。你自己判断吧——多么好的小伙子。他们感到活动的余地太小!他们必须炸毁一些东西,重做、重建一此东西。不仅仅是盖一幢房子,至少是建设一个世界——今天建设金星,明天建设火星,后天又建设别的什么。人类向星际发展开始了——像强大的电能释放一样。你同意我的看法吗,同志?”
“我同意你的看法。”康德拉捷夫说道。
《丰饶》
叶夫根尼和谢娜正在工作。
叶夫根尼坐在桌旁看哈丁的《速度的哲学》。桌上堆了一大叠书、一些微型书磁带、剪贴簿、旧报册。装微型书的匣子扔了一地,中间竖立着一个手提式资料查阅器,叶夫根尼看得很快,由于迫不及待、显得烦躁,一边不时在便条本上记着笔记。
谢娜坐在一个深扶手椅上,架着腿,在读叶夫根尼的原稿。
房间很亮,也可以说很安静——立体电视上闪过彩色的影子、柔和的古老的南美乐曲刚能听见。
“这木书真了不起,”叶夫根尼说道,“我简直就慢不下来,非一气儿读下去不可。他是怎么做的?”
“哈丁?”谢娜心不在焉地说道,“对,哈丁是一个伟大的技师。”
“他现在又是怎么做的?我还是不理解他的秘密。”
“我不知道,亲爱的,”谢娜的眼睛没离开原稿,说道。“谁也不知道。甚至他本人也不知道。”
“你对思想的韵律,对文字的韵律,有惊人的敏感。这是什么人?”叶夫根尼瞧着序言。“结构语言学教授。啊哈,这就说明问题了。”
“什么也没说明,”谢娜说道,“我也是一个语言学家。”
叶夫根尼向她看了一眼,又埋头自管看书。
窗外暮色渐浓。黑黢黢的灌木丛里,小闪光器闪着火花。归巢晚的小鸟昏昏欲睡地此呼被应着。
谢娜收起原稿。“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她大声说道。“多么勇敢!”
“真的吗?”叶夫根尼高兴得叫起来,向她转过身去。
“你们真的忍受过那么大的折磨吗?”谢娜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你们经受了这些折磨,仍然未失人性。你们没吓死。没寂寞得发疯。说真的,叶夫根尼,有时我认为你真比我大—百岁。”
“—点不差。”叶夫根尼说道。
他起身走过去,坐在谢娜脚边。他用手指梳理着他的红头发,他把脸贴在她的膝上。
“你知道哪一部分最可怕?”他说道,“过了第二道以太桥之后那一部分。当时谢尔盖把我从加速座里抱出来,我就往控制室走去,他不让我去。”
“这一部分你没写。”谢娜说道。
“法林和波拉克都在控制室,”叶夫根尼说道,“都死了。”他沉默一会之后补充一句。
谢娜也没说话,摸摸他的头。
“你知道,”他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祖先总是比后代富。更富于梦想。泌先所梦想的,在将来不过是后代日常见惯的事物。哦,谢娜,飞往星球!——这曾经是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们付出了一切代价。可是,你们飞往星球,就像我们坐飞机回到母亲身边度暑假那么方便。你们这代人很可怜,真可怜!”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梦想,”谢娜说道,“你们的梦想是把人送往星球,而我们的梦想是把人送回地球。不过,那将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不明白。”叶夫根尼说道。
“我们自己也还不很明白。这毕竟是梦想。那就是万能的人。宇宙中一切原子的主宰。大自然的规律太多。我们发现这些规律,并加以利用,可是,这些规律仍然碍事。人们不能违背自然规律,只能遵循。当你停下来对这些想一想,就会感到太讨厌了。不过,万能的人将只改变那些他们不喜欢的规律。大胆地干,改变那些规律。”
叶夫根尼说道:“在古代,这样的人被称为魔术师,而且多半生活在童话里。”
“万能的人将生活在宇宙中。就像你我生活在这间屋里一样。”
“不明白,”叶夫根尼说道,“你说的我还是不明白。总之,我理解不了。可能我是个很平凡的思想家。昨天甚至有人跟我说,跟我谈话感到讨厌。我并不生气。我还真的什么都不了解。”
“是谁说你讨厌?”谢娜生气地问道。
“好啦,是某人。没什么——的确,当时我的态度也不像平常那样。因为我想赶回家,急得要死。”
谢娜揪住他的两只耳朵,直直地瞧着他的眼睛。“跟你说这种话的人,”她喃喃道,“是个笨蛋,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你应当轻蔑地瞧着他说:‘飞往星球,是我为你们开的路,你们有了今天的局面,又是我父亲开的路。’”
叶夫根尼咧嘴笑了笑。“是呀,人们忘记了前人的创业。对祖先忘恩负义是常事。就拿我的曾祖父来说吧,他在围攻列宁格勒时牺牲了,我连他的名字也记不得。”
“你本来应当记住。”谢娜说道。
“谢娜,亲爱的,谢娜,我的宝贝,”叶夫根尼轻松地说道,“后代之所以忘恩负义、是因为祖先们都不爱生气。拿我来说吧——第一个在火星上出生的人。有谁知道?”
他抱住她,吻起来。
有人在敲门,接着叶夫根尼烦恼地说道:“你也不会知道!”
“请进!”谢娜叫道。
门开了—条缝,他们的邻居,处理垃圾的工程师尤里的声音问道:“打扰你们了吧?”
“请进,尤里,进来吧。”谢娜说道。
“好吧,要是我打扰了,就已经打扰了。”尤里说着走进去。“咱们到花园去吧。”他请求道。
“花园里有什么新东西可看?”叶夫根尼惊讶地问道,“还是看立体电视吧。”
“我家里也有一台,”尤里说道,“来吧,叶夫根尼,跟我和谢娜讲讲路易·巴斯德①。”
【①路易·巴斯德(1822~1895)法国化学家。】
“你在哪个处理站工作?”轮着叶夫根尼问他。
“处理站?那是什么?”
“处理站就是处理站。别人把垃圾、脏水拉来,加以处理,再倒进下水道。”
“哦!”这个处理垃圾的工程师高兴地叫起来,“我刚想起来啦。处理塔。不过,在这个行星上早就没有处理塔了,叶夫根尼!”
“对了,我是在巴斯德之后整整一个半世纪才出生。”叶夫根尼说道。
“那么,踞我们讲讲摩加诺医生吧。”
“据我了解,摩加诺医生是在‘泰梅尔号’起飞后一年才出生。”叶夫根尼疲倦地答道。
“干脆,咱们到花园去,”尤里说道,“谢娜,带他去。”
他们走到外面花园里,在苹果树下一张长凳上坐下。天很黑,花园里的树木看起来也是黑糊糊的。谢娜冷得哆嗦了一下,叶夫根尼连忙跑回去给她拿上衣。有一阵大家都没说话,这时,从树枝上掉下一个大苹果,蓬的一声硬在地上,声音发闷。
“苹果仍然往下掉,”叶夫根尼说道,“可是,我竟看不到一个牛顿那样的人物。”
“你是指博学的人?”谢娜认真地问道。
“是呀,”叶夫根尼说道,他不过是想开开玩笑。
“首先,当然是按你那洪荒时代的眼光来看,”尤里以出乎意料的热情说道,“今天我们都是博学的人。因为没有一个生物学家不懂数学和物理,例如,像谢娜那样的语言学家,如果不掌握心理物理学知识和历史发展的学说,她的确会遇到麻烦。不过,我知道你的意思:没有牛顿那样的人物!是吧。指出一个万能博士给我看看,是吧。人人都在一个小范围内工作,是吧。说到底,谢娜不还是—个语言学家,我不还是一个处理垃圾的专家,阿卡达不还是一个海洋学家。为什么不集诸家于一身呢?是吧。”
“唉呀呀!”叶夫根尼叫起来。“我并不想使人不痛快。不过是想开开玩笑。”
“好吧,叶夫根尼,我们称为‘小范围的问题’,你知道吗?这个问题,你就是琢磨一辈子,也看不到尽头。千头万绪,简直想象不到那么复杂。就以这个苹果为例吧。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苹果掉下来?为什么恰恰在那时掉下来?原因何在?还有苹果触地的力学。冲力转移的过程。掉下的种种条件。掉下的量子力学图象。最后,已知掉下这一情况,对这一情况如何加以利用?”
“最后这个问题很简单,”叶夫根尼缓和地说道。他俯身在地上摸,把苹果捡起来。“吃了就是。”
“这是否最恰当的利用,仍然不明白。”尤里气冲冲地说道。
“那么,我吃。”谢娜从叶夫根尼手里抢过苹果,说道。
“谈到利用,”叶夫根尼说道,“不管怎么样,你,尤里,总是爱谈最恰当的利用。而那些复杂得难以想象的什么清理垃圾的机器人啦,什么园丁机器人啦,什么吃蛾子毛虫的机器人啦,什么做火腿干酪三明治的机器人啦,满处跑。简直发了疯。照我们当年的说法,这比用大锤砸苍蝇还糟糕。这是给蚂蚁盖单人住的套间房子。奢侈之极。”
“叶夫根尼!”谢娜抗议道。
尤里愉快地笑起来。“一点儿也不奢侈,”他说道,“完全相反。这是解放思想.是享受,是节约。毕竟谁愿意拾垃圾啊?即使你真找到这样的垃圾爱好者,他清理垃圾比机器人可要慢得多,做得也没那么干净。再说,生产这些机器人,决非你想象的那么困难。发明这些机器人要难一点,这是实情,使其完善也不易。可是,一达到大量生产的阶段,就比你们生产……嗯……你们当年管鞋子叫什么来着,巴斯金?比生产巴斯金还容易得多。”
“叫鞋子。”叶夫根尼马上说道。
“主要是,目前没有谁生产单用途的机器。因此,你把机器人分为清理垃圾的、做园丁工作的,这先就完全错了。它们的装置都相同。”
“那么,对不起,”叶夫根尼说道,“我可见过。清理垃圾的机器人有铲斗,有真空吸尘器,而园丁机器人—一—”
“这不过是换一下操作附件的问题。关键还不在这里,而在于所有这些机器人,各种各佯日常用的机器和设备。总的来说,都是了不起的臭氧化器。它们吞掉垃圾、干树枝树叶、脏菜盘的油腻,当作它们的燃料。叶夫根尼,你必须了解,这不是你们那个时候那种原始机器。实质上,它们是半有机体。它们在半有机生活里,还使空气臭氧化,变得新鲜,并使空气充满离子。它们是这支处理废物的庞大、光荣的大军里的忠实的小兵。”
“我认输。”谢尔盖说道。
“现代处理废物,叶夫根尼,不是用那种处理塔。我们并不简单地把垃圾销毁,我们也不把这些令人讨厌的废物堆在海底。我们把这些垃圾变成新鲜空气和阳光。”
“我认输,我认输,”叶夫根尼说道,“处理垃圾的专家万岁!把我也变成阳光吧。”
尤里愉快地伸了伸身子。“碰上什么都不懂的人,满愉快。跟人瞎聊一通尽人皆知的道理是最好的消遣。”
“得啦,我可讨厌别人拿我消遣。”叶夫根尼说道。
谢娜拉住他的手,他不开腔了。
传来无线电话的微小的尖叫声。
“是我的电话,”尤里悄声说,接着又说道:“喂。”
“你在哪儿?”一个生气的声音问道。
“跟斯拉文和谢娜在花园里。我坐在这儿消遣。”
“你想到别的事没有?”
“没有。”
“这家伙!他坐在那里消遣!我都快急疯了,他倒在消遣!斯拉文同志,谢娜,把他赶走!”
“来啦,来啦,你不用嚷嚷!”尤里说着站起来。
“直接到屏幕跟前去。听着:我完全肯定,苯的制作法不解决问题。”
“可不是,我怎么跟你说来着!”尤里嚷道,他慢慢穿过灌木丛回自己的村舍,一路上弄得树枝咔吧咔吧直响。
谢娜和叶夫根尼也回到屋里。
“去吃晚饭吧?”叶夫根尼问道。
“我不俄。”
“事情总是这样!你肚子装满了苹果,那么,你就不饿。”
“别对我嚷嚷!”谢娜说道。
叶夫根尼紧紧地抱着她。
“我冻死了。”她诉苦似地说。
“那是因为你饿了,”叶夫根尼说道,“我也感到有点冷,可我一点也不想到餐厅去。能不能把生活安排得好一点,可以在家里吃晚饭,难道真的办不到吗?”
“什么都办得到,”谢娜说道,“可是有什么好处?谁在家里吃饭?”
“我在家里吃。”
“叶夫根尼,亲爱的,”谢娜说道,“我们搬到城里去怎么样?那里有送货线,你就可以在家里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不愿意住在城里,”叶夫根尼固执地说道,“我愿意住在旷野。”
谢娜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会儿。“我马上到餐厅去一趟,把晚饭带回来,怎么样?只要几分钟……要不然,我们可以一起去,行不行?在那里坐一会儿,跟别人聊聊?”
“我就想咱们俩呆在一起,”叶夫根尼说道。他还是取过上衣,穿在身上。“你知道,谢娜,我有一个想法,”他突然说道,随即把手伸进衣袋里。“听我说。”
“什么事?”谢娜问道。
“一张广告。可不知怎么竟到了我的衣袋里。听着。‘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用具厂……’嗯,这一段跳过去。这儿。‘通用机器钦具,克拉斯诺雅尔斯克UKM-207型,操作简易,装有电脑,有十六个可以互换的程序。UKM-207型,有一套修边、剥皮和洗生食物或半成品食物的装置,一个自动洗盘机。本机可以同时准备两客不同菜谱的三道菜正餐,第—道,有各种菜汤、肉汤。”
“叶夫根尼!”谢娜笑道,“那是供饭店、食堂用的机器。”
“是吗?”
谢娜尽量作些解释。“想想看,一个新建的住宅区,或者,一个临时居住区、一个营地,离送货线很远,与‘家用送货中心’又没有联系——整个地区都是由送货部门统一供应。因此,他们需要一台UKM。”
叶夫根尼感到很失望。“那么,他们不会给我们一台那样的机器了?”他沮丧地问道。
“他们会给的,当然会,不过……不过,你瞧,那纯粹是奢侈。”
“谢娜,宝贝!谢娜,最亲爱的!我可以订一台那样的机器吗?这又不碍着谁!在晚上也不必到外面去了。”
“随你便,”谢娜很快说,“不过,我们今天还得到餐厅去吃晚饭。”
他们走了——叶夫根尼听话地跟在她身后。
一清早,叶夫根尼·斯拉文就被一架重型直升飞机的嗡嗡声吵醒。他翻身下床,跑到窗前。他正好赶上看见那架直升飞机,黑蓝色的机身上印着“家用送货中心”几个大白字。直升飞机飞过花园,消失在树梢后面,树上的露珠闪闪发光,树林里充满了鸟叫声。
花园里在门廊旁边的小路上放着一个黄色的大箱子。一个绿宝石色的机器人用它那双L型的脚笨重地围着那个箱子转,显得犹豫不决。
“你这处理垃圾的家伙,看我抓你!”叶夫根尼叫起来,连忙从窗户爬出去。“谢娜!谢娜!亲爱的!机器送来啦!”
那个园丁机器人一溜烟跑进灌木丛里。
叶夫根尼跑到箱子跟前,绕着它转,没碰它一下。
“送来啦!”他深为感动地说道,“这些小伙子真了不起,‘家用送货中心’。克拉斯诺雅尔斯克,”他念着箱子边上的字。“送来了。”
谢娜走到屋外门廓上,身上裹着长浴衣。“多美的早上!”她舒服地打着呵欠,说道,“这么大的声音,嚷什么?你要把尤里吵醒了。”
叶夫根尼望着花园那边,可以看见树林后面尤里那幢村舍的白墙。那边,什么东西砰地响了一声,接着,他们又听到隐隐约约的叫声。
“他已经醒了,”叶夫根尼说道,“谢娜,帮帮忙,好吗?”
谢娜从门廊上下来。“那是什么?”她问道。
箱子旁边,放着一个大纸袋,上面贴着印有各种食物的彩色标签。
“这个?”叶夫根尼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彩色标签。“那准是生配料和半成品食物。”
谢娜叹了口气,说道:“那么,好吧。来收拾你的玩具吧。”
箱子很轻,他们并不费事就把它拖到屋里。这时,叶夫根尼才发觉屋里没有厨房。现在怎么办?叶夫根尼想道。
“喏,咱们怎么安排它?”谢娜问道。
凭着超人的精神力量,叶夫根尼马上找到了必要的解决办法。“把它搬到浴室去,”他轻松地说道,“还有哪儿合适?”
他们把箱子放在浴室里,叶夫根尼又跑回去搬纸袋。他回去时,谢娜正在做体操。
叶夫根尼怪声怪调唱起来:“星期一吃烤牛肉,星期二吃豇豆……”一边唱着,一边把箱子的一边撕下来。克拉斯诺雅尔斯克,UKM-207型,瞧着真来劲。比叶夫根尼想象的还来劲得多。
“怎么啦?”谢娜问道。
“咱们就开始干吧,”叶夫根尼轻快地说道,“我马上就给你弄出—顿饭来。”
“我劝你找人请教一下。”
“废话。使这机器我自个儿也能捉摸出来。广告上不是说‘操作简易’嘛。”
机器封在一个光滑的塑料罩里,在一堆乱纸当中扬扬自得地闪着光。
“简单得很,”叶夫根尼说道,“这儿有四个按键。一个管汤,一个管正菜,一个管甜食,还有一个……”
“……甜食后还有一道。”谢娜插了一句,给他帮腔。
“一点不错,甜食后还有一道,”叶夫根尼肯定地说道,“比方说,茶,或者可可。”
他蹲下去,打开一个标明“控制系统”的盖子。“里面是绝缘套管,”他喃喃道,“绝缘套管。上帝保佑,别出毛病。”他站起来。“现在我知道第四个按键管什么——切面包。”
“这个结论有意思,”谢娜沉思着说,“这四个按键也可能应着恩培多克勒①的四大元素,你想到过吗?土、气、火、水。”
【①恩培多克勒(公元前49D~约前430年),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他认为万物皆由“火、水、土、气”四种元素所形成。】
叶夫根尼勉强笑笑。
“或者应着算术的加减乘除。”谢娜补充道。
“得啦,”叶夫根尼说着,动手把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说归说,可是我想吃土豆饶午肉。你还不知道我怎样做土豆烧牛肉吧,谢娜。这是肉,这是土豆……很好……香菜……洋葱……我真想吃土豆烧牛肉!然后是自动控制洗盘子!盘子上的油就变成空气和阳光了!”
谢娜到起居室去搬来一把椅子。叶夫根尼一手拿着一块肉,一手拿着四个大土豆站在机器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谢娜招椅子摆在洗脸盆旁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叶夫根尼好像不是专跟谁说话似的:“要是有人告诉我生东西该往哪里放进去,我就感激不尽。”
谢娜说道:“两年前我见过一个自动控制厨房。完全不像这个,我记得那机器右边有一个往里放生东西的孔。”
“我也这样想!”叶夫根尼高兴地叫起来,“这儿有两个孔。那么,右边一个是往里放生东西的,左边一个就是取做好的饭莱的。”
“叶夫根尼,亲爱的,”谢娜说道,“你知道,我们该到餐厅去了。”
他没有作声,自己把肉和土豆放进右边那个孔里,然后拿起导线向墙上插座走过去。
“开机器。“他在那边说道。
“怎么开?”谢娜说道。
“按按键。”
“按哪一个?”
“第二个,亲爱的。我要做土豆烧午肉啦。”
“我们该到餐厅去啦。”谢娜又说一遍,勉强站起来。
一按按键,那机器就闷声闷气地响起来,机器正面仪表盘上的白灯亮了,谢娜往右边那一个孔里看,什么也没看到.“它好像把肉吃了。”她吃惊地说道。这她没料到。
“你瞧瞧!”叶夫根尼得意地说道。他站起来,欣赏着他的机器,一边听着它发出的嗡嗡声和咔嗒声。
这时,白灯灭了,按着红灯亮了。机器也不响了。
“对,就是它,谢娜,我的宝贝。”叶夫根尼眨眨眼说道。他俯下身,从袋里拿出盘子。盘子很轻,锃亮。他拿了两个盘子放进左边孔里,然后退一步,两手抱在胸前。有一会儿,他们俩都没说话。
谢娜困惑地瞧瞧叶夫根尼,又瞧瞧机器,终于开口问道:“你究竟在等什么?”
叶夫根尼眼里露出犹豫的神色。他意识到,如果土豆烧牛肉做好了,它应该在左边那个孔里出现,不管那里有没有盘子。他把头伸进左边那个孔里,看到盘子仍是空的。
“土豆烧牛肉在哪儿?”他狼狈地问道。
谢娜也不知道在哪儿。“这儿有几个操纵杆。”她说道。
机器上部的确有几个操纵杆。谢娜两手抓住操纵杆往回一拉,机器里出来一个白盒子,散发出一种怪味,满屋都是。
“盒子里装的什么?”叶夫根尼问道。
“你自己看吧。”谢娜答道。她站起来,双手捧着盒子,眯着眼睛打量着盒子里的东西。“你的UKM已经把肉变成空气和阳光了。也许说明书就在这儿?”
叶夫根尼往盒子里一看,叫了起来。里面是一叠什么薄片——红的,带白点。发出一股臭气。
“这是什么?”他用两手揭起面上—张,生气地问道。
薄片碎了,碎片掉在地上丁当响,像洋铁皮罐头盒似的。
“多妙的土豆烧牛肉啊,”谢娜说道,“还是丁当响的土豆烧牛肉。第五种元素。不知道是什么味儿。”
叶夫根尼满脸通红,往嘴里塞了一片“土豆烧牛肉”。
“胆子真大!”谢娜嫉妒地说道,“我的英雄!”
叶夫根尼一声不响放下食物袋。谢娜向周围看了看,想找个地方清除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把盒子里的东西倒在那堆包装纸上。臭味更大了。
叶夫根尼拿出一块面包。“你刚才按的哪一个铤?”他厉声问道。
“上面第二个。”谢娜心虚地答道,马上又觉得按的是倒数第二个。
“我敢肯定,你准是按的第四个。”叶夫根尼说道。他断然把面包塞进右边那个孔里。“那是切面包的按键!”
谢娜就问了:“如果那是切面包的,那么,肉和土豆变成那副怪模样,又怎么解释呢?”
可是,叶夫根尼把她从机器旁边推开,按下第四个键。只听得哐哐当当呐起来,他们还听到不断有闷声闷气的锤打声。
“你瞧,”叶夫根尼这才放下心来,嘘了一口气,说道,“正在切面包。但愿我能知道现在里面在干什么就好了。”他想象着里面的工作情况,就感到哆嗦。“可是,指示灯还没亮,总有原因。”他说道。
机器发出敲打声和嗡嗡声,不断地响了好一阵,叶夫根尼才开始找停机的装置。
就在这时,机器发出悦耳的铃声,接着红灯开始闪起来,但机器还在嗡嗡响,还在敲打。
叶夫根尼看看表,说道:“我原来总以为切面包比做土豆烧牛肉容易得多。”
“咱们到餐厅去吧。”谢娜胆怯地说道。
叶夫根尼没作声。过了三分钟之后,他绕着机器转,又往里边瞧。他看不出—点如何停机的门道来,既没值得考虑的迹象,也没表明食物制作时间的东西。他直起身子,刚好碰上他妻子的眼睛。他摇摇头,回答他妻子询问的眼光。
“里边一切正常。”他说这种话,十分稳妥。
另外两个按键还要捉摸一下;四个按键的种种可能的排列、组合也需要研究。
“你能把机器关了吗?”他问谢娜。
谢娜耸一下肩,他们仍然期待地站了一阵,注视着机器的轮流闪着光的红灯和白灯。
这时,谢娜伸出手去用手指摸了一下最上边那个按键。铃声一响,机器就停了。屋里安静下来。
“真行!”叶夫根尼不由自主地叫道。
他听到窗外蚱蜢在叫,风把灌木丛吹得沙沙响。
“那个盒子在哪儿?”叶夫根尼担心地问道。
谢娜向四周看看。盒子在地板上,盘子旁边。
“怎么啦?”她问道。
“咱们没把盒子放回去。我不知道现在切好的面包在哪里。”
叶夫根尼绕着机器走了一困,又往左、右两个孔里看看。
两个孔里都没看见面包。他又慌忙往机器上原来放盒子那个黑漆漆的口子里看。他这么气势汹汹一看,机器就闪一下红灯。他咬紧牙关,眯着眼睛,把手伸进那口子里。
机器里边是热的。他摸着什么东西很光滑,显然不是面包。
他缩回手,耸耸肩。“没有面包。”
谢娜弯下身去,看机器下面。“这儿有根软管。”她说道。
“软管?”他恐惧地问道。
“不,不——这不是面包。一点也不像面包。这确是软管。”她从机器底下拉出一根很长的头上安着发亮的圈的弹簧软管。“你没有把UKM接上水,傻瓜。想想看——没有水!难怪土豆烧牛肉像那副模样。”
“啊,对了。”叶夫根尼说道,往那堆土豆烧牛肉的碎片看了—眼。“里边的确没什么水。不过,面包到那儿去了呢?”
“那有什么关系?”谢娜愉快地说道。“枝节问题。面包不是主要问题。我把软管接上笼头的时候,注意观察。”
”也许不值得操这份心吧?”叶夫根尼谨慎地说道。
“废话。研究是研究。咱们做碗汤吧。袋里有蔬菜。”
一按顶上第一个按键,机器就开动了,这回开了大约一分钟光景。
“炖汤不会真流进那个盒子里吧,会吗?”叶夫根尼犹豫地说道,一边摸弄着操纵杆。“咱们试试。”谢娜说道。这回,盒子里装满了没味的粉红色稠汁。“甜菜汤,”叶夫很尼不高兴地说道,“乌克兰式的。就像——”
“我看见了。天哪,这真丢人!连找人请教一下,我却感到难为情。也许尤里……?”
“对,”叶夫根尼发愁地说道。“这儿正需要一个处理垃圾的专家。我去找他。”他饿得要命。
“请进。”尤里的声音叫道。
叶夫根尼走进去、走到门口就楞住了。
“我希望你没带你那位漂亮的太太来,”尤里说道,“我没穿好衣服。”
他穿着一件熨得很蹩脚的衬衣,衬衣下露出他那双晒黑的腿。地板上到处扔着奇怪的机器零件和纸片。他坐在地板上,于里捧着一个盒于,从盒子上一些小孔里射出光线来。
“这是什么?”叶夫根尼问道。
“测验器。”尤里疲倦地答道。
“不是,我是说地板上这些!”
尤里向周围看看。“这是UWM-16型通用半自动控制洗衣机。能洗、能熨、能缝扣子。当心!别踩着地上的东西。”
叶夫根尼瞧瞧自己脚下,看见一堆黑色的破布泡在一滩水里。还在冒气。
“这些破布是我的裤子。”尤里解释道。
“那么,你的机器也不灵?”叶夫根尼问道。想得到指点、然后做一顿晚饭的希望消失了。
“机器完全正常,”尤里生气地说道,“我把它大拆大卸,想捉摸出它的工作原理。这是输出装置。这是分析器,我没拆它,还照常工作.这是输送装置、热度调节系统。就算我还没找到缝补装置,不过这机器是完全正常的。我认为问题是:这机器有十二个程序键,总有道理,而那本小册子上却说是四个。”
“四个?”叶夫根尼问道。
“四个,”尤里答道,一边心不在焉地抓挠着膝盖。“你干吗说‘你的机器’?你也有一部洗衣机吗?我在半小时前才收到。是‘家用送货中心’送来的。”
“四个!”叶夫根尼高兴地重复说道,“是四个,不是十二个……告诉我,尤里,你往里边放过肉没有?”
《还乡》
谢尔盖·康德拉捷夫中午回到家里。他在资料查阅处呆了一个上午——他正在找职业。
家里凉爽、安静,就是太寂寞。他到各个房间转转,喝了一杯矿泉水,便站在没放东西的书桌前,开始考虑下午如何消磨。
窗外阳光灿烂,小鸟叽叽碴喳叫,丁香花丛里传来丁丁当当的金属响声。显然是一个效率很高、有好几条腿的家伙在那里转游,这些可恨的家伙剥夺了一个诚实的人就业的机会。
前领航员叹了口气,关上窗子。
去看看叶夫根尼?不,在家里准碰不上他。如今他带着一些最新型的口述录音机在乌拉尔山区到处跑;他有三十三件事要操心,还不算小事。“必须弥补知识不足,”他常说,“要下苦功。”谢娜很了不起,什么都懂,可是,叶夫根尼不在家,她也决不会在家。
康德拉捷夫慢腾腾地走到餐室,又喝了一杯矿泉水。也许他该吃饭了?这倒是个好主意——他会精心安排,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他要是不饿,又当别论。
他走到送饭管道的柜台前,随便打了一个数码,便好奇的等着,看看他会得到什么东西。柜台上一个绿灯闪着——表示他点的饭菜到了。领航员相当警惕地打开盖子。在那宽敞的长方形箱子的底上摆着一个纸盘子。领航员把盘子端出来,放在桌上,盘里放着两大条新鲜的腌黄瓜。要是在第二年末尾,他们在“泰梅尔号”上能吃到这样的黄瓜就好了……
也许他该去看看普罗托斯?他是在千千万万人当中都难得遇到的好人。和霭可亲的老普罗托斯,不过他当然很忙,所有的好人都忙于工作。
领航员心不在焉地从盘子里拿起一根黄瓜来吃。接着又把另一根黄瓜吃了,随手把盘子扔到垃圾槽里。我可以出去跟那些志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的人再玩一会,他想道,或者到智利的瓦尔帕莱索去,我还没去过那里。
一阵像歌声似的动听的门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些灰孙子出于假惺惺的稳重,显然不然来打扰他。他在这儿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只有他的邻居,一个把满头黑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旧式发髻的精神健旺的八十岁的女人来看望过他一次。
她自我介绍说,她是一个面包厂的高级技术员。在来访的两小时中,她耐心地教他如何在送饭管道的控制仪表盘上打数码。不知怎么回事,他们没谈过正经事,虽然她无疑是个杰出的人。
有些很年轻的灰孙子完全不懂虚情假意那一套,有几次不请自来。他们来,完全出于个人的考虑。
其中一个显然是为了把他的赞歌《颂泰梅尔号的归来》念给他听,因为是用东非的斯瓦希里语写的,这位领航员只听懂“泰梅尔”、“宇宙”等几个字。
另一个正在研究埃榴加·爱伦·坡的传记,他想了解这位伟大的美国作家一生中很少为人所知的奇闻软事,但并不抱任何奢望。
康德拉捷夫把爱伦·坡和普希金可能见过几次面的种种推测告诉他,并建议他去请教叶夫根尼·斯拉文。
另外一些男孩、女孩来访,则是为了拉康德拉捷夫签名留念。可是有这些年轻的签名爱好者也总比没有人强。因此,那悦耳的门铃使他从心里感到高兴。
康德拉捷夫走到门道,叫了一声:“请进!”
一个穿着宽大的灰上衣,下身穿一条运动裤式长裤的高个子走进来,随手轻轻关上门,略微低低头,开始打量着这位领航员。
在康德拉捷夫看来,他那张脸极像他曾经见过的复活节岛上的石头像的照片——狭长脸,配上窄而高的前额、威武的眉宇、深沉的眼睛和一个锐利的长鹰钩鼻子。他的脸膛是黑的,可是从他敞开的衣领里却出乎意料地露出相当白的皮肤。这人可不像是个签名爱好者。
“你想找我吗?”康德拉捷夫期待地问道。
“对,”这位不速之客安安静静地说道,“是想找你。”
“那么,请到屋里去。”康德拉捷夫说道。不速之客的忧郁的声调使他感动,也使他有点失望。看起来还是像一个签名爱好者,他想道。我对他得更热情一点。
“谢谢。”不速之客更平静地说道。说罢,略微哈哈腰,走过康德拉捷夫身边,在起居室中间站住。
“请坐。”康德拉捷夫说道。
不速之客一声不响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瞧着长沙发。康德拉捷夫也有点担心地瞧着长沙发。
这是一个极妙的可以折叠的长沙发,外面蒙着有弹性的淡绿色的套子,很像多孔的海绵;沙发很宽,坐下去没有声音,感到很软。
“我叫戈波夫斯基。”不速之客平静地说道,眼睛仍盯着沙发。“列昂尼德·安德列维奇·戈波夫斯基。我是来跟你谈谈,像咱们宇航员之间那样谈谈。”
“出了什么事?”康德拉捷夫吃惊地间道,”泰悔尔号’出了事吗?请坐!”
戈波夫斯基仍站着。“泰梅尔号’出事?什么事也没有。或者说,我不知道,”他说道,“既然‘泰梅尔号’在宇宙航行博物馆,哪能出事?”
“当然不会,”康德拉捷夫笑着说道。“简直不大可能到别的地方去。”
“哪儿也不会去,”戈波夫斯基同意道,也笑起来。他的笑,像朴实的人那样,和蔼,不知怎么还带点稚气。
“咱们站着干吗?”康德拉捷夫高兴地叫道,“坐吧。”
“你……我有个主意,领航员康德拉捷夫,”戈波夫斯基突然说道,“我可以躺下吗?”
康德拉捷夫一时说不出话来。“请-请吧,”他喃喃道,“感到不舒服吗?”
戈波夫斯基已经躺在长沙发上。“唉,康德拉捷夫同志!”他说道。“你竟跟别的人一样。为什么一个人一定要感到不舒服了才想躺下呢?在风气古朴的时代,实际上人人都常常躺下——甚至躺着吃饭。”
康德拉捷夫连身子都不转过去,便摸着他的椅背,拉过来坐下。
“就是在那个时代,”戈波夫斯基接着说道,“他们也有一句‘多级’格言,其要点就是:‘能躺则躺,何必坐着?’我刚远航回来。你也知道,领航员康德拉捷夫——飞船上是什么样的沙发?设计的什么玩意儿,硬梆梆的,真恶心。仅仅飞船上是这样吗?运动场和公园里的长凳,简直设法说!还有饭店里那些折叠的或者说自动折叠的椅子!海边那些可怕的大岩石。不,康德拉捷夫同志,不管你愿不愿意,在这个一切都是胚胎力学和‘D’原理的严峻时代,那些制造真正舒适的卧具的艺术已无可挽回地失传了。”
不至于吧!康德拉捷夫想道。卧具的问题以全新的面貌呈现在他眼前。
“你知道,”他说道,“我乘‘泰梅尔号’出发的时候,北美还有他们称之为‘私营公司’和‘垄断组织’之类的东西呢。而维持最久的,是一家靠做垫子发了一笔大财的小公司。这家公司生产一种特别的绸垫子——数量不多,可是贵得惊人。据说,亿万富翁们为得到这些垫子,常常你争我枪。那些垫子真是好极了。躺在上面.你的胳膊绝不会发麻。”
“那么,制造这些垫子的秘密跟帝国主义一道灭亡了吗?”戈波夫斯基问道,
“可能,”康德拉捷夫答道。“我乘‘泰梅尔号’离开以后,就再也没听到过垫子的事。”
他们沉默了—会。康德拉捷夫感到很愉快。普罗托斯和叶夫根尼也很健谈,不过普罗托斯爱谈关于肝脏手术的事,而叶夫根尼则常常教他开翼车,要不就骂他不爱交际。
“这是什么原因?”戈波夫斯基说道.“我们也有很好的卧具。可是除了我,没人对这些卧具感兴趣。”他翻身侧躺着,用一个拳头撑着脸,突然说道,“唉,谢尔盖老伙计!你们为什么在‘蓝色沙漠’着陆?”
领航员又说不出话来了。“蓝色沙漠”行星出现在他眼前,那可怕的景象历历在日。
一个外太空的太阳的子星。这个子星本身也是完全不同的。这个行星上覆盖着蓝色细沙的汪洋大海,在这沙的海洋中,沙浪滚滚,时而刮暴风,时而刮台风,而且似乎仍然有某种生命存在。在埋在沙里的‘泰梅尔号’周围,绿色的火焰旋卷着,沙丘用各种声音呼啸着、咆哮着。飞扬的沙土像巨大的阿米巴虫似的爬过泛白的天空。人类对于“蓝色沙漠”的秘密连一个也没有揭开。领航员在第一次出动时,就摔断了腿,他们发送出去的自控侦察器全部失踪,后来有一阵子风平浪静,万籁俱寂,随即突然狂风大作,老科尼来不及回到飞船上,风把他和起重机一起刮到反应器环上,撞碎、摔扁,又把他刮到几百英里以外的沙漠里,那里的蓝色沙浪中有许多巨大的裂缝,把亿万吨沙子倾泻进那个行星的难以想象的深处。
“那么,换了你就不会着陆吗?”康德拉捷夫沙哑着嗓子问道。
戈波夫斯基没吭声。
“现在,你们乘坐这样好的D型飞船,身体状况都很好。你们今天碰上一个太阳,明天碰上另一个太阳,后天又碰上第三个。可是,对于我,对于我们,这是头一回碰上外太空的太阳,头一回碰上真正的外太空它的行星,你明白吗?是由于奇迹,我们才到了那里。我不得不着陆,因为……当时,还有别的可能吗?”
康德拉捷夫不说了。太紧张,他想道。得镇静一点。这毕竟是过去的事。
戈波夫斯基若有所思地说道:“在你之后,我准是头一个在‘蓝色沙漠’上着陆的人。当时,我乘着陆飞船下降,由极地进入大气层。唉,谢尔盖,那时多可怕呵!有半个月,我到处转来转去。做十二次探测飞行!可是,探测器全部在那儿失踪!那儿的大气层实在狂暴已极,谢尔盖。而你们,既没探测过,乘的又是那么一架像衰弱的老乌龟似的破船,竟从赤道撞进大气层。就是这样。”
戈波夫斯签把两手放在脑后枕着头,注视着天花板。康德拉捷夫捉摸不透,他对于他们的行动到底是赞同还是谴责。
“我没别的办法,戈波夫斯基同志,”他说道,“我再重复一遍,那是我们头一次碰到外太空的太阳。你设身处地试试。很难想出一个你能理解的类比。”
“是的,”戈波夫斯基说道,“毫无疑问。可是,这个行动还是很大胆。”
康德拉捷夫还是不知道他是赞同还是谴责。戈波夫斯基响得震耳地打了个喷嚏,于是连忙坐起来,把脚从沙发上放下。
“对不起,”他说道,说着又打了个喷嚏,“我又着凉了。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岸边,着过一次凉。”
“躺在岸边?”
“嗯,当然是岸边,谢尔盖。那儿有一片草地,有草,看着鱼儿游向那些工厂——”戈波夫斯基又打了个喷嚏,“对不起……还有水上的月光——‘通向幸福之路’,你知道吗?”
“水上的月光……”康德拉捷夫做梦似地说道。
“你不必跟我说!我就是从托佐克来的。那儿有一条河——河小,可是很干净,还有养鱼场里的荷花。唉,妙极了!”
“我理解,”康德拉捷夫笑着说道,“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管它叫‘渴幕蓝天’。”
“我们还是这个叫法。不过,是在海边……所以,昨天晚上,我坐在海边,月亮美极了,姑娘们在什么地方唱着歌。这时突然慢慢地从水里冒出几个穿着带角的服装的人。”
“什么人?”
“运动员。”戈波夫斯基挥了挥胳膊,又躺下了。“近来我常回家。我往金星来回运送志愿去那儿的人。这些人真了不起。就是爱吵吵闹闹,也吃得太多,不过,你要知道,他们为了伟大的事业,明知会死,也勇往直前。”
康德拉捷夫感兴趣地问道:“你对这个计划有什么看法,列昂尼德?”
“这个计划完全正确,”戈波夫斯基说道,“我就是计划的制订人,不是我一个人订的,不过参与其事。我年轻的时候,跟金星打过不少交道。这个行星太糟糕了。你当然很清楚。”
“用D型飞船运送志愿去金星的人,这工作一定很腻味。”康德拉捷夫说道。
“是的,D型飞船本来的任务当然有些不同。就拿我和我的‘塔列尔号’飞船来说吧。运送任务一结束,我就飞往EN17——这个地方在边疆,离这里六点二五光年,那里有一个弗拉迪斯拉瓦行星。它的周围有两个人造卫星。我们要在那里寻找城市。寻找外太空的城市,非常有意思,谢尔盖。”
“你说的‘外太空’是什么意思?”
“外太空……你要知道,谢尔盖,作为一个宇航员,你也许对我们现在做的工作感兴趣。我专为你准备了一课,要是你愿意听,我现在就给你讲,好吗?”
“好像很吸引人。”康德拉捷夫往后靠在椅子上。“请讲吧。”
戈波夫斯基注视着天花板,开始讲起来:“我们宇航员,根据各人的兴趣和爱好,总要在三个题目当中选择一个,进行研究。可是,我呢,就我个人来说,我对第四个题目感兴趣。很多人认为这个题目太专门化,简直就没有希望,而我却认为,一个富于想象的人很容易被这个题目所吸引,甚至还有人说,研究这个题目完全是白费燃料。这是那些势利之徒和实用主义者说的话。我们的回答是——”
“对不起,”康德拉捷夫打断了他的话。“第四个题目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还有,那头三个题目的内容又是什么,你们既然在研究。”
戈波夫斯基沉默了—会儿,眼着康德拉捷夫眨了眨眼。“对,”他终于说道,“这样讲不妥。我是从中间开始讲的。头三个题目是——行星学、天体物理学和宇宙起源的研究。其次,是检验和进一步完善D原理,就是说,用一架新式D型飞船,驾上它跟光障较量,直到你不能忍受为止。最后,尝试和宇宙空间中别的文明世界建立联系——到目前为止,这些尝试还很谨慎。我所喜欢的题目,也是和非人类的文明世界有关。不过,我们不是寻求和非人类文明世界建立联系,而是寻找踪迹。那些外太空的旅行者到各个世界去旅行的踪迹。有人坚持说,这样做根本行不通。这事我刚才说过吧?”
“说过,”康德拉捷夫说道,‘可是,你说的是什么样的踪迹?”
“是这样,谢尔盖,任何文明世界必然会留下大量遗迹。就拿我们人类来说吧,我们对新发现的行星采取什么措施呢?我们在它的周围放了一些人造卫星,并从那里一直到太阳安置一连串无线电浮标——信号标、宇宙测向器……如果我们终于在那个行星上着陆,我们就建立基地、科学城。当我们离开那里时,我们不可能把全部东西都带走!别的文明世界一定也是这样。”
“那么,你发现什么没有?”康德拉捷夫问道,
“当然发现过!弗波斯和德摩斯——这些你必须知道;火星上的地下城市;弗拉迪斯拉瓦周围的人造卫星。是的……跟我们所干的差不多,谢尔盖。”
“有意思。”康德拉捷夫说道,“不过,我还是宁愿研究D原理。”
“嗯,那得看各人的兴趣和爱好。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都在运送志愿去金星的人,连那些值得骄傲的D原理研究者也在运送。现在我们就像你们那个时候开电车的车夫一样。”
“我们那个时候,已经没有电车了,”康德拉捷夫叹了口气说道,“再说开电车的也不是车夫,而是……他们有别的叫法。喂,列昂尼德,你吃过饭没有?”
戈波夫斯基打了个喷嚏,道了歉,坐起来。“等—等,谢尔盖,”他说着,从衣袋掏出一块很大的花手绢来。“等一等。我跟你说过我来的目的没有?”
“像宇航员之间那样谈谈。”
“对。我没有接着谈什么吧,是吗?”
“是的。那会儿你感兴趣的是沙发。”
“啊哈。”他像在想什么事似地擤着鼻子。“你可认识海洋学家日凡采夫?”
“我只认识普罗托斯医生,”康德拉捷夫忧愁地说道,“现在刚碰上你。”
“好极了。你认识普罗托夫,普罗托斯跟日凡采夫很熟,而我跟普罗托斯和日凡采夫都很熟。不管怎么说,日凡采夫马上就要来了。尼科拉依·日凡采夫。”
“好极了,”康德拉捷夫慢腾腾地说道。他觉察出他们到这儿来总有什隐秘的动机。
他们听到门铃的悦耳响声。“他来了。”戈波夫斯基说着,又躺下去。
海洋学家日凡采夫身材特高,肩膀极宽,有一张紫铜色的宽脸,一头浓密的黑发剪得很短;眼睛是钠蓝色的,嘴小而平板。
他沉静地和康德拉捷夫握了握手,乜斜着眼看了看戈波夫斯基,便躺下去。
“请原谅,”康德拉捷夫说道,“我要去订饭。你想吃什么,日凡采夫同志?”
“我什么都喜欢吃,”日凡采夫说道,“他也什么都喜欢。”
“是呀,我什么都喜欢,”戈波夫斯基说道,“不过,别给我燕麦糊糊。”
“行。”康德拉捷夫说着走进餐厅。
“菜花也不要!”戈波夫斯基叫道。
康德拉捷夫在送饭管道柜上一边打着数码,一边想着,他们到这儿来总有原因。他们都是聪明人,不会仅仅由于好奇,才到这儿来——他们是来帮助我的,他们身强力壮,很活跃,不会来安慰我。可是他们打算怎样帮忙呢?我只需要解决一个问题……康德拉捷夫眯缝着眼睛,把手撑在送饭柜的盖子上,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
起居室传来说话声:
“你又到处躺,列昂尼德。瞧你的模样儿真有点像只大蜥蜴。”
“随便躺躺绝对必要,”戈波夫斯基深信不疑地说道,“这在哲学上是驳不俩的。胳膊和腿的不必要的动作,会使宇宙中的墒不断增高。我愿意向全世界讲:‘诸位!请多躺躺!当心热死!’”
“你到现在还没有爬着走路,我感到奇怪。”
“我考虑过。摩擦太大,从墒的观点来看,以垂直的位置运动,最为有利。”
“胡说八道,”日凡采夫说道,“马上起来!”
康德拉捷夫把盖子打开,把饭取出来摆在桌上。“饭摆好啦!”他用极为愉快的声音使劲叫道。
起居室里传来打闹的声音,接着戈波夫斯基答道:“他把我带来啦。”
他到了餐厅,不过,还是以直立的姿势来的。
“你一定得原谅他,康德拉捷夫同志。”日凡采夫说道,他紧跟着走进餐厅。“他总是这样到处躺。先躺在草地上,也不把身上弄弄干净,又躺在沙发上!”
“给草弄脏的地方在哪儿?哪儿?”戈波夫斯基叫道,一边浑身上下到处找。
康德拉捷夫勉强笑笑。
“我就实说吧.”日凡采夫在桌边坐下时说道,“谢尔盖,从你的神色可以看出,开场白是多余的。我和戈波夫斯基来找你参加工作。”
“谢谢,”康德拉捷夫轻轻地说道,“我是一个海洋学家,在一个称为‘海洋大队’的机构里工作。我们培殖浮游生物——为了获得蛋白质——和养鲸鱼——为了获得肉、脂肪、皮、化学制品。普罗托斯医生告诉我们,禁止你到别的行星上去。而我们总是需要人。持别是现在,有很多人为了执行金星计划离开了我们,就更需要人了。我请你参加我们的工作。”
有一阵,大家都没说话。
戈波夫斯基谁也不瞧,只顾一个劲喝他的汤。
日凡采夫也吃起来。
康德拉捷夫掰着面包,把它弄碎。“你相信我能胜任吗?”他问道。
“肯定行,”日凡采夫说道,“我们这里有很多从前做过宇航员的老同志。”
“我大概是你能找到的最老的了。”康德拉捷夫说道,“你再找不到像我这号的。”
“到底他可以干些什么工作,给谢尔盖说得更详细—点。”戈技夫斯基说道。
“你可以做一个海藻种植场的管理人,”日凡采夫说道,“你可以保护种植的海藻。还有巡逻工作,不过,干这个工作,要求具备专业条件——干久了就能掌握。最好的工作就是养鲸鱼。谢尔盖,去养鲸鱼吧。”他放下刀、叉。“你想象不到这工作有多美!”
戈波夫斯基好奇地望着他。
“天刚亮……海洋很干静……东方一片红霞。你从海里升上水面,打开顶盖,爬到塔里,等着,等着。你脚下的海水,碧绿、清澈;从深处浮上一个水母——它翻了一个身就消失在这艘小潜艇底下……一条大鱼懒洋洋地游过去……真美!”
康德拉捷夫瞧着他那梦幻舶的满意的脸,突然急不可耐,马上就想到那充满盐昧的海上去,急得连呼吸都停住了。
“当鲸鱼迁移到新的鲸场去时,”日凡采夫接下去说道,“你见过那场面吗?每—群鲸鱼都有两三头老雄鲸鱼在前后护着——这些鲸鱼大极了,是蓝黑色的,它们游得很平稳,看起来好像没动,而是水在冲着它们似的。它们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小鲸鱼和怀孕的雌鲸鱼。这些老雄鲸鱼都受过训练——我们要它们把鲸群带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不过,有时候还得帮帮它们。特别是鲸群里小雄鲸鱼长大的时候——这些小家伙老是想闹分离,离开鲸群。这时,我们就有活干了,真正的工作就从这时开始,或者,突然遭到逆戟鲸袭击时,也需要帮帮忙。”
日凡采夫突然苏醒过来,用完全清醒的眼光瞧着康德拉捷夫。“一句话,这个工作应有尽有。上有海阔天空,下有深深的海洋,而且有益于人民,还有许多好同志——如果你待别喜欢探险,也有险可探。”
“行。”康德拉捷夫带着感情地说道。
日凡采夫笑了。
“他准备去了,”戈波夫斯基说道,“好啦,你得到一个宇宙员。我也跟你一样,想呆在那艘潜艇的塔里……还有水母……”
“因此,”日凡采夫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要带你到符拉迪沃斯托克。那里的训练学校过两天就开始上课了。你吃完了没有?”
“行,”康德拉捷夫说道。工作,他想道。到底有工作啦——真正的工作!
“那么,咱们就走吧。”日凡采夫站起来,说道。
“到哪儿?”
“到机场。”
“马上就走?”
“对,当然马上就走。还等什么?”
“没什么,”康德拉捷夫说道,心里有点乱。“就是……”他定下神来,开始很快收拾盘子。
戈波夫斯基一边吃香蕉,一边帮他收拾。“你去了,”他说道,“我要呆在这儿。我要躺躺,看看书。二十一点三十分,我还有飞行任务。”
他们走进起居室,领肮员到处看看,他清楚地想到,在这个行星上,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找到这种供他使用的安静的小房子、好心的邻居、书和窗外的花园。
“咱们走吧,”他说道,“再见,列昂尼德。感谢你们的—切帮助。”
戈波夫斯基已溜到沙发上躺下了。“再见,谢尔盖,”他说道,“咱们会常常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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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九州·虎牙 | 江南 | 《九州·虎牙》
作者:江南
正文
第一章
夕阳,菊花,春天的风。
五千里殇州的莽原,在一天的最后时分如此寂静,空气中幽幽扬起古老的雄歌。曾经热血奔驰的英雄们已经被埋葬,他们的名字已经被尘封在历史中,当年的血则干枯在荒草和尘土下。
白衣的女孩跪在被北风剥蚀的朽木碑前,千千万万的发丝金缕一样被风吹散。映着衰老的斜照,发间雪白的曼陀罗花黯淡得如同那些已经失去的岁月。
老人在少女的背后吟唱再也无人相和的古老战歌。不再是当年,旧时代的武神疲惫的喘息在纷乱的战争中,传说即将被遗忘,只剩下最后的天武者依然在追忆那些轰轰烈烈的理想。
一缕缥缈的香烟追随着风上了天空,燃尽的香碎成了一捻细细的灰。
“我的父亲……我的儿子……”老人嘶哑的声音仿佛漂浮在空气中,久久也不散去。
女孩回过头,老人对她淡淡的笑。
“走吧,”老人挽起她的小手,“我们还有很远的路才能到宛州。”
那是胤喜帝八年,离国诸侯威武王嬴无翳以铁甲五千骑,赴汴梁朝见胤喜帝。诸侯震动,东陆九关纷纷陈兵以备,乱世的烽烟越燃越烈。谁也不曾注意这一对老幼悄悄的穿越了数千里海陆,一路风尘的去向了尚且平静的宛州下唐国。
四根手指缓缓的掠过了枪身。
七尺七寸的虎牙枪,黑色的枪刺边缘,乌金色的刃极为流畅的汇成一点寒星。没有枪缨,镏金的虎头吐出了长达九寸的枪刺。精炼的熟铁一直包裹了枪杆前方近两尺五寸,只有靠近枪尾的地方才露出木杆本身的紫檀色。
猛虎啸牙枪,这是一杆战枪,战场上无数鲜血磨砺而成的武器,长度和重心都配合得完美无缺,枪刃精密的弧度保证它可以轻易刺穿三重铁铠。整个九州大陆上,也只有人类的设计配合河洛无法比拟的铸造工艺,才可能在一块顽铁上凝聚出如此强烈的杀意。
对面持剑的人也知道枪的威力,他的步伐极其小心。双方对峙着变换位置,持剑者留下的无数脚印中竟然有北斗隐约成型了。两尺七寸的剑含在剑鞘里,持剑者不断的变化着按剑的角度和手法,根本不让持枪者看出他的心念。
一只鸟儿落在了枪和剑之间,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里弥漫的杀气,瞪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左顾右盼。
持剑者的目光似乎微有变化,只是一瞬间。可是一瞬间已经足够,猛虎啸牙枪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发出的唯一的一枪,没有后势也没有变化。
枪出如电,一击必杀!
气流从枪上猛虎的口中钻入,从虎耳流出,发出沉雄的虎吼,虎头上用白银嵌成的双眼竟象是忽然闪动了。持剑者绝妙的步伐在这一击下彻底崩溃,他的剑拔到一半,手已经失去了拔剑的力量。持枪者的枪势毫不留情,电光更烈,鸟儿惊飞而起,一片落叶被枪刃破成了两半,枪锋直指持剑者的胸口。
“噗”的一声闷响,剑和虎牙枪一起落在了地下。
静悄悄的苑子里,敌对的双方依然对视,一双是柔和的淡褐色,一双漆黑如墨。
“父亲!”淡褐色的眼睛的少年嘴角弯了弯,似乎要哭的样子,一只小手指向了自己的敌人。
对面也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虽然身材不矮,可是看那张还带着稚气的小脸以及满脸倔强的神情,就知道其实还是个孩子。他捂着被投掷到的手腕,克制着酸麻。
“我赢了的,”方才持枪的孩子说。
他的虎牙枪是被旁边青衣男子用一枚铜币打落的,而持剑的少年却是因为恐惧而让没有机簧的剑滑出了剑鞘。从他出枪的气势和手法,对方是绝对没有机会抵抗。
青衣的男子挥了挥手:“输赢我自然知道,你练枪比弟弟多出两年,练的又是猛烈易成的毒龙势,赢了没有什么可高兴,输了才不应该。”
“父亲!”弟弟看父亲并不责怪哥哥方才的枪势太猛烈,觉得非常委屈,眼泪好像都要流下来了。
“谦谦君子,当以沉毅为本,少悲喜,多静思,”父亲对幼子温言道,引用先贤的训导,让儿子不要轻易哭泣。
父亲又转向长子:“你刚才那一枪错误太多,犯了战法的忌讳。即使是毒龙势,也不该猛烈过度,如果你第一击不能成功,你根本无法闪避敌人的反击。”
“如果我的枪法强于敌人,一枪就可以杀了他,他根本就没有反击的机会,”长子脾气的倔强似乎是更胜于他倔强的外表。
“如果你枪法弱于敌人呢?”父亲有一丝不悦,却克制着没有表现在脸上。
“那我就输了,反正最快的枪势还是杀不了他,就是留有余地我也赢不了,”长子的说法极其直白。
“荒唐,”父亲皱起眉头,“何况刚才你弟弟因为一只鸟儿走神,是少年的天性,你根本不在乎那只鸟儿,一点孩子的天性都看不出。圣人说为人最重要的是天性自然,你才九岁就只专注武功,长大了终究不是好事。”
“我不知道什么圣人,”长子毫不顾忌的盯着父亲,“弟弟读过书,我没有读过,我将来是肯定要上战场的,我要是有那种天性,随便一个敌人就把我杀掉了。”
“小小年纪,怎么顽固到这个地步?”父亲不愿再多说,起身挽起了幼子的手,“昌夜和我去书房读书,野儿你好好想想我教你的枪术,不要我说的都当耳边一阵风吹。你也算我们姬氏子孙,不要将来白白把性命送在战场上了。”
“哼!”被父亲拉走的幼子悄悄回头对哥哥做了个鬼脸。
可是哥哥却连看都没有看他,自己拾起了地上的虎牙枪,坐在那里一声不响的用衣袖擦拭那杆利器。
书房里笔墨纸砚分列,精美的雪梨木的书案靠在窗户边,比普通书案矮了一些,是姬谦正特意按照幼子昌夜的身高定制的。煦暖的阳光从雕花窗外照了进来,照得屋内一片柔和,窗外潺潺得流水声分外悦耳。到了这里,人不由的就静下心来。
姬谦正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五经注疏》。
姬谦正笑着说,“今天就考《五经注疏》吧。”
“是,父亲,”幼子姬昌夜极其乖巧,立刻坐在书案边,拾起了一根墨笔。
南淮城是下唐国都,在宛州和中州之间,是胤朝建朝时分封的七大诸侯之一。幽王六年宫室裂变,王叔夺取了靠近中州的一半国土建立上唐国,不过繁华的都市还都在下唐的地界,国力依然强盛。宛州商会的势力支持着下唐宫廷,所以在纷乱的时局下,下唐是少有的安定繁华所在。下唐崇尚柔婉的文风,用胤朝旧制取士,《五经注疏》是选贤的重要经典之一。
“《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姬谦正问,”何也?"
“帝柔怀天下,所以用杀者,非好杀,不能不杀,”昌夜朗声道,“用杀以吓天下,是帝德。”
“非德,且换一个字看。”
姬昌夜轻轻一笑,笑容极象他美丽的母亲。他没有说话,而是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姬谦正凑上去看,是一个“仁”字,字迹饱满流畅,很有笔力。
父子相对微笑。
胤朝旧的取士制度,对于仁德信义勇这一类品德的分析特别细致,常常在古书中选取典故考试,问一个典故是帝德帝仁还是帝勇。这类问题通常读经几十年的人也晕头转向,往往是宏论写得慷慨堂皇,选的答案却错了。姬昌夜虽然只有八岁,却对这一类问题的剖析旧细致入微,姬谦正心里当然高兴。
姬昌夜凝神练习书法,姬谦正欣慰的看着幼子,很有作为父亲的快乐。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姬谦正才悄悄开门出去了,生怕打搅了幼子读书的心境。
一出门,姬谦正就看见了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
长子姬野怀里抱着那柄高出他自己两尺的猛虎啸牙枪,竟然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姬谦正看向他的时候,姬野也毫不闪避的直接抬起头来看姬谦正。目光在空中一碰,竟是姬谦正避开了。
“野儿,你不去练武,在这里干什么?”
“路过,”说完这句话,姬野头也不回的走向了远处。一会儿,猛虎啸牙枪独有的虎啸声又一次响起,姬野似乎已经在小树林中练起了枪术。
姬谦正皱了皱眉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姬氏是胤朝大族,先祖和胤帝有血缘的关系。到了姬谦正的时候,因为元王被刺的夺嗣之乱被牵连,不得不离开都城汴梁,去下唐寻求出仕的机会。
在胤朝的贵族子弟中,姬谦正为人低调,才华却并不普通,马下是文臣,马上是武将,投掷铜币伤人的技巧更加罕见。可惜下唐取士喜欢少年,姬谦正再三自荐不成,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姬野是侧室生的,幼子昌夜才是正妻的孩子。虽然更喜欢昌夜一些,最初姬谦正也说不上讨厌姬野。他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长子了,也许是姬野性格太强,不会讨人喜欢,可是很大程度上,是姬谦正讨厌他的眼睛。
无论是东陆的人还是北陆的蛮族,眼睛都不是纯黑的,只有不周山和昆仑间的夸父才有纯黑的眼睛,姬野的眼睛却比一个夸父还要黑。那种纯正的黑色使姬野的眼睛看起来极其的深。当别人看他的时候,姬野不象通常的孩子那样会低下头去,而是以一种冷冷的目光和对方对视。结果通常是成人也被姬野的目光吓退。
“眼神可恶,”姬谦正曾经对妻子说。
姬谦正渐渐的讨厌起这个儿子,尤其是有闲言碎语说姬野有夸父的血统时,姬谦正士族的高贵性格让他极为恼怒。夸父是身高可以超过常人一倍的巨人,通常也被看作野人,虽然有人类的外形,可是他们和人类混血是根本不可想象的,更何况姬野身为侍妾的母亲也完全是个普通人。
据一些姬谦正熟悉的星相师说,夸父和人类在上古确实有血缘的关系,所以偶尔有人生出夸父一样的黑色眼睛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姬谦正依然疑心了很久,不断的回忆当年侍妾怀有姬野的时候。直到确认了完全没有可能是侍妾和那种动物一样的野蛮种族私通,姬谦正才放下心来,可是对于姬野的厌恶却依然不减。
姬野似乎也毫无取悦父亲的打算,他的所有精神都凝聚在时刻不离身的猛虎啸牙枪上。
家传的虎牙枪有不为人知的来历,原本姬谦正更想传给幼子昌夜。可后来姬谦正也只得打消了那个念头。
四岁那年,姬野偷偷跑入禁室,好奇的看着虎牙枪,慢慢伸出了小手去摸它。当时大怒的姬谦正闯入禁室,忍不住要抽打姬野。也许是当时他的神色吓到了姬野,孩子竟然猛的抱起了虎牙枪退入了墙角。姬谦正愤怒更甚,干脆把姬野和虎牙枪一起锁在了禁室中。足足过了半个月,在侍妾的苦苦哀求下,姬谦正才开门打算放出姬野。
出乎他的意料,从窗口送进去的食物和水只动了很少,而姬野竟然保持着半个月前的姿势抱着虎牙枪蜷缩在墙角里一言不发。姬谦正要从他怀里抽走虎牙枪的时候,姬野却使足了力量去反抗。姬谦正盛怒中一掌抽向了长子,就在那个瞬间,沉雄的虎咆声在虎牙枪上响起,虎威之烈竟是姬谦正本人也不敢想象的。
姬谦正知道虎牙枪已经不是他的了,而是属于长子的。虎牙枪里封印着姬氏先辈的灵魂,在那半个月里,枪中的灵魂竟已经选中了姬野作为虎牙枪的继承者。这个事实,即使姬谦正也不得不承认。
禁室中的半个月后,姬野性情似乎有些变了,不再喜欢孩子的玩具,只是专心练枪,性格也更加倔强。
那以后,姬谦正因为虎牙枪的事情更加疏远长子,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教导幼子书文和剑术上。
姬野缓缓的抱枪在怀。
他有点不满意刚才的最后几刺,虽然他天生力量就比普通的孩子大,可是三十四斤的虎牙枪几乎有他三分之一重,挥舞到最后力量还是无法支持。他练习的毒龙势还是最耗力量的枪术。
慢慢调整着呼吸,姬野目光微微一瞬,漆黑的眸子瞄中了前方的桦树。回气的速度,他比普通人都要快得多,仅仅是略为调整呼吸,力量就回到了他的双臂中。
四指扫过枪身,虎牙枪被拉开在姬野的双臂中。他的身体好像一张绷紧的硬弓,弓上搭着一枝可怕的箭。
静静的,姬野没有动,他却开口了:“谁在树背后?不要躲在那里看我。”
他的枪尖指定了桦树,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如果你想让枪变得更快,一刺的力量更猛烈,光爆发力量是没有用的。关键要调整手臂的位置,让小臂和枪身贯成一线,在吐气的一瞬间把全部力量送出去,当你的整个臂长都用尽之后,枪尖应该正好到达敌人的心脏。如果早了一点,你的全部力量还来不及吐出,晚了,则你的身体会阻碍枪的威力,”老人缓步走出了树林,根本不在意姬野手中危险的虎牙枪。
姬野收回了枪势,诧异的看着雪白色头发的老人,还有他手里挽着的白衣小女孩。
“你姓姬么?”老人微笑着问。
“我叫姬野……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认识你,”老人的目光凝聚在虎牙枪上,“可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柄猛虎啸牙枪。”
老人的身后有一只长形的包袱,用雪白的绫子包裹着,八尺多的长度,超过了老人本已经惊人的七尺身高。姬野的眼睛盯在了老人的包裹上。
“是枪么?”姬野指着老人背后的包袱。
他这样无疑是直接指着老人,在贵族看来是极其无礼的,可是老人却并不愤怒,反而有些诧异:“你怎么会知道是枪的呢?”
“如果我有你那么高,那个长度是最适合的枪长,而且我觉得你说得很对,那你一定是一个用枪的武士,怎么会不带枪呢?”
“看,”老人拉了拉身边的小女孩,“下唐也有这样聪明的用枪武士。”
被称作武士让姬野很惊奇,小女孩的笑容让姬野更惊奇,她笑的时候,那对幽深的玫瑰红色大眼睛特别的生动,是姬野没有见过的。
“孩子,我要见你的父亲,”老人褪下了右手的一枚铁指套,“给他看这个。”
指套在姬谦正的掌心里沁出微青的铁光,只是一个很朴实的指套,上面有一个叼着星辰的鹰头。翻过来,姬谦正的手指触摸到了指套内侧细微的铭文。
冷汗悄悄的留过姬谦正的耳边,长子带来的又是可怕的客人。
“你出去,”姬谦正起身说,“请客人在前厅中等候。”
姬野离开后,姬谦正打开了密封在墙壁中的铁匣,一枚几乎完全相同的铁指套静静的躺在铁匣中。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畏惧着这枚指套,他觉得它是活的,有生命,会思考。指套只是在沉睡,姬谦正不只一次的告诉自己,而且它一定会苏醒。
“铁甲依然在!”姬谦正的声音响起在前厅中,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念这句话,声音有些发涩。
“依然在!”正在低头喝茶的老人也不抬头,低声说道。
“野儿,你出去!”
老人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羽然,你也出去玩一会。”
姬野惊讶的看着父亲手指间同样闪烁着一枚铁指套,而他方才交给父亲的一枚被放置在父亲手中的托盘上。
小女孩看着姬野在发楞,竟然主动上去扯了扯他的手:“我们出去玩吧。”
很多年以后,姬野在灯下握起了羽然的手。
“小时候,我以为我的手比别人的脏,”姬野微笑着说。
“为什么呢?”
“因为很少有人愿意拉我的手,除了你。”
《九州·虎牙》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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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从宁州来?”姬野破天荒的坐在苑子里的假山上和羽然说话,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宁州实在太遥远,好像人一生翻山越岭都无法到达那样远。
“是啊,”羽然点头,“我们还经过了瀚州和中州呢,你去过哪里?”
姬野有点不好意思:“我哪里也没有去过……”
不过倔强的性子使得未来的燮羽烈王从没有轻易认输的习惯:“不过我以后九州大陆每一个地方都会去的,连夸父和河洛的地方我也会去,要是有船,我就去海上找龙。”
“听说龙在很远很远的大海里呢,河洛的领地特别的热,找夸父又要翻过很多的大山,”羽然有些不信,“你不是在骗人的吧?”
“我不骗你!”姬野涨红了脸,“我不怕热,翻山也算不了什么,就算龙在很远很远的大海里,我也可以找羽人帮我造最大的海船出海。”
不轻易说话的姬野说起话来却特别的有气势,连聪明如羽然也不由的相信了。
“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羽然有点懊丧的说,“我本来还以为瀚州会很有趣,可是在那里的蛮族人都很矮,住在帐篷里,成群结队的出去打猎,还不如下唐有趣。”
羽然话里展现了姬野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广阔世界,羡慕之余,他硬是没有表现出来,却说:“那我以后出海的时候把龙的样子画回来给你看。”
“你会画画么?”
姬野忽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羽然正看他的时候,目光忽然被走出前厅的姬谦正和老人吸引了。
“看啊,”羽然从他们的步伐中看出了异样,急忙拉身边的姬野。
姬谦正手中多了一柄长剑,长三尺多,宽近寸半,剑脊出奇的厚。而老人本来背负的长枪已经从绫子中解脱出来,在阳光下散射一片耀眼的银光。
姬野脸色微微改变,他知道父亲所用的是战剑,不同于寻常的佩剑,战剑可以劈开对方的铠甲和武器,完全是设计来作战的。因为崇尚雅致和婉约,整个下唐国的剑师都很少铸造这种威力惊人的战剑。而老人的枪则完全同于姬野的虎牙枪制式,散发着凛凛的寒气。
“昌夜,野儿,你们带客人闪开,”姬谦正静静的举起手中战剑。
姬昌夜此时也被外面的人声惊动,在一边好奇的看着。他对父亲的武术极有信心,不但不担心,还有时间侧过头去偷看姬野身边那个精致的小女孩。读过书的姬昌夜不同于姬野,知道以下唐的礼仪,贸然注视陌生的女子被认为是无礼的。
羽然很快发现了姬昌夜闪烁的目光,于是她微微点头对远处的姬昌夜笑了一下。刹那间的容光让年仅十岁的昌夜也有些赧然,他害怕被看出自己在偷偷看那个小女孩,急忙扭过了头去。羽然很不高兴昌夜的闪避,她更习惯姬野那样无所顾忌的直接看她。尤其是发现昌夜扭头过去后还不断的偷偷看她,她悄悄的藏身在姬野的身边。姬野作为少年已经相当高大的身材完全隔绝了昌夜的视线,昌夜暗地里恼怒起来。
老人的长枪在微风中起了变化,他的枪术完全不同于姬野的暴烈,只是随着微风轻轻转动,变化不定的枪势在风中没有一丝声音。
姬谦正心里暗暗吃惊,他还不清楚老人在那个团体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可是看到这种根本无法揣测的手法,他知道老人的身份比他想得还要可怕。战剑竖起在他胸前,姬谦正唯有以宁静对抗老人的变化。
老人没有看姬谦正静而握剑的姿势,枪在流水一样的运动中打破了对峙的局面。只是极微简单的一枪直刺姬谦正握剑的手。
姬野不动声色的看着老人的枪术,和指导姬野的完全不同,老人的枪始终留下了回转的余地,甚至他的手臂也和枪身不在一条直线上。可是越是这样,姬野看得就越仔细。和年纪不相称的凝重目光让羽然也有些心惊胆战。
在老人的枪势几乎不可能发生变化的时候,姬谦正才动了剑。此时枪距离他的手只有三尺,姬谦正的剑直接劈向了长枪的中段,他知道象老人这样的枪术高手,凝聚在枪尖的力量极其巨大,砸向枪锋很容易遭到反抗。而枪尾不但靠近手而稳定,更不是剑的长度可以达到的。他劈的位置,正是长枪最脆弱的地方。
剑接触枪身的瞬间,姬谦正才发现自己劈空了——枪上完全没有力量!
在来不及眨眼的间隙里,长枪随着姬谦正凝重的剑而翻转。老人的左手甚至已经放开了枪身,只是右手反握枪杆,微微的拨动食指,长枪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到了姬谦正的右手小臂上。姬谦正的剑却因为凝聚着力道而完全落空。
“啊!”姬昌夜不禁叫出声来,他的武术不如姬野,可也看出老人这一枪已经是必然么削下姬谦正的小臂,他不敢相信武术如此的父亲只败在一枪之间。
虎咆声!
暴烈的虎咆声在姬昌夜的惊叫中席卷了整个苑子。
姬野的小臂完全和枪杆保持在一条直线上,他踏前三步,第三步结束的时候推出了虎牙枪。随着一声暴吼,所有力量在那个瞬间贯注到枪身中。他身体最后的冲劲和自己的力量一起推动枪锋,在手臂完全舒展的瞬间,虎牙枪将从背后正好点中老人的心脏!
“叮!”
一声尖利的鸣响,静下来的时候,竟然是姬谦正手中的战剑劈歪了姬野的枪锋。而老人此时已经闪出了半尺,微笑着看着这对父子。他闪开后,姬野的枪势就跃过七尺,直刺向姬谦正了。相对于姬谦正眼睛中的惊讶,姬野惊异的神情更加明显。
老人轻轻拍了拍姬野的胳膊:“手臂还是显得僵硬了一点,全力推枪绝不是要逼迫自己用力,全部的力量要向水流那样涌出,平稳的推枪将给你更快的速度。”
姬谦正不悦的扔下了战剑呵斥道:“野儿,你疯了么?”
姬野看了父亲一眼,并没有多说话,默默的撤枪回去。
“叫你好好思考枪术的奥秘,你的枪势却变得越来越暴戾,迟早死在战场上!”
姬谦正喝道,“难道我们这一场格斗,你就没有看出什么是枪术的精华么?”
羽然不忍心看他站在那里被父亲责骂,上去想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
老人挥手阻止了羽然,又对姬野笑着说:“为什么你么出枪那么快那?你没有看见我刚才是用缓慢的变化克制你父亲的剑么?”
“那是你的枪术,”姬野说,“如果我的枪在你的枪之前到达,你缓慢的变化根本没有用,只要我快得你闪不过,最多也就是我们同归于尽。”
“闭嘴!”姬谦正看儿子说得越来越放肆,不禁大怒,“你杀一个敌人就用尽全力,再来新的对手怎么办?”
“对啊,来新的敌人还怎么办?”老人依旧微笑,刚才姬野在背后刺击他给姬谦正解围,他似乎并不恼火。
“真正的武将,一生也无法遇见几个值得用全力的对手,我一枪杀敌已经足够了,”姬野说,“如果不巧有两个一起来,那我不会跑么?当然你的枪术也很好。”
“哈哈哈哈,”老人忽然笑了起来,雪白的长发随着他欢畅的笑声而震动。
“握一下我的枪,”老人把自己银色的长枪递给姬野。
姬野握住老人的枪的时候,脸色忽然变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你想的没有错。猛烈的枪术和变化的枪术各有自己的优点,最终目的只是保存自己而击溃敌人。学习最高的枪术根本不需要考虑第二个敌人,因为杂兵不值得你动手。事实上我刺击你的父亲的一枪也几乎用了我最高的枪术,只是你以为我很轻易的战胜他而已。”
姬野默默的点头。
“虎牙枪是一柄暴烈的枪,很多年前它就是,”老人对姬谦正说,“姬氏终于出现了继承它的人。这让我想起从前。”
老人拉起羽然的手走向了门外:“姬先生,我想你应该融了那枚指套。这个使命不是随着血缘流传的,只有希望为此战斗的人才会成为真的天驱武士。如果你不想,不必要勉强自己。”
姬谦正怔怔的站在那里。
“不过我来到这里的消息希望不要泄漏,”老人回头的目光里有一丝隐约的锐气,“你应该知道这个团体的行事规则!”
“是。”
老人和小女孩离去后,姬昌夜急忙跑去看楞在那里的父亲,姬野却看着自己自己的手在发呆。
“没事,”姬谦正环顾两个儿子,“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和任何人说起!”
昌夜急忙点头,姬野却好像没有听见父亲的话,喃喃的说:“原来是这样……”
“到底怎样?”姬谦正怒道。
“那柄枪,”姬野看了父亲一眼,"那柄枪非常轻,轻得就象没有重量一样。
用它的人绝对不能使用暴烈的枪术,用虎牙枪的人也不可能有它那样的变化。"
姬野自己走进了树林,更烈更强的虎咆声响起在树林中。
“唉,”妻子一边摸索着为姬谦正除下青色的缎袍,"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难道我也不能说么?"
“不要再问了,”姬谦正的声音少有的硬,“你也应该知道九州广大,外面的事情绝不是我们可以管得上的。他能够退去我已经很高兴了,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天机已动,星命变幻,举动不当我们姬氏可能就此灭亡!”
“听昌夜说他很赏识姬野?”
“野儿在武术上确实有天赋,今天他刺杀那人的一枪是被闪过后才到我的胸口,如果他的枪尖在力道最强的那一点到我的胸前,我要接下就会非常吃力,”
姬谦正微微叹息,“可是枪势太烈,终究是个暴戾的性格。”
“都是你当初坚持要教他枪术,”妻子恨声道,“他现在练了枪术,那双黑眼睛更凶,平时瞟我一眼也吓得我不轻。一个侍妾的儿子,你教得却比昌夜还好,难道如此厚此薄彼么?”
姬谦正无奈的长叹一声:“对于昌夜我才是花了心血的。野儿所练习的毒龙势本身带有烈性,不是中正平和的枪术,所以才会进境快过昌夜。我教昌夜的大齐剑术才是姬氏最高的武术,上手艰难,可是以后的成就一定超过野儿。而且昌夜学文练武,成就比野儿高十倍百倍也不难,武士不过抵挡几个敌人,昌夜却可以有统御一国的才华,不能比的。”
“那你何必又教姬野,他那种乖戾的性子,随他去好了,”妻子有了喜色,却还在埋怨。
“上阵亲兄弟,”姬谦正笑道,“野儿虽然不是可造之才,不过练成一点武术,将来昌夜成了大器,还可以保护昌夜,跟随他做一个参将什么的。对昌夜也好。”
“你就是想都周到,”妻子再也无话可说,吃吃笑着给姬谦正压上了棉被。
屋外,有星有月,天地万物沐浴在银光中,一片静馨。
屋檐下,一个还显得单薄的黑影独自站在星辰和月亮都照不到的黑暗里。
屋内细碎的声音渐渐模糊,姬野抬头凝视自己怀里的猛虎啸牙枪,枪锋分外的寒。他折了回去,没有去向前方的树林,那是他喜欢在夜里练枪的地方。
十一岁的少年抱着枪默默的走在苑子里,连屋里的姬谦正也不曾发觉他的来去。姬野的脚步象一只潜行的猫,姬谦正总是说那不是磊落的脚步,不过事实上猛虎的脚步和猫并没有区别,只不过姬谦正未曾见过真正的猛虎。
走到了墙边,姬野使劲搬来几块巨大的石头垒起了一个阶梯,然后悄悄的爬上了墙头。沿着墙头默默的走,无边的南淮城在他脚下沉睡。姬野只是这样走着,一遍又一遍的来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最后姬野坐在了自家的屋顶上,抱着自己的双腿,枕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要在微寒的夜风里睡着了。
“姬野,姬野……”有人在背后小声的喊他。
姬野吃惊的回过头来,看见那双玫瑰红色的眼睛在看他。白日里来访的小女孩羽然竟然也跑上了屋顶,姬野竟然没有发现她什么时候来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刚到南淮,想出来看看,”羽然说,“可是白天我不方便出来啊。”
“怎么了?”
“你真的看不出来啊?”羽然坐在姬野的旁边,凑到他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还有头发。和你不一样的,对吧?”她是深红色的眼睛和淡金色的头发。
“我看见了,我只是觉得也挺好看的,”姬野很认真的回答。
“给别人看见也许就不好了,”羽然说,“我看你父亲对你很凶的样子,就想再来看看你,他后来骂你了么?”
姬野摇头:“其实他也不常骂我的,他并不是经常管我。你父亲管你么?”
“我没见过他,你在这里坐着不冷么?”
“不冷,我不是很怕冷的。我刚才想去练枪,可是现在不想了,我又不想睡觉。”
“那我和你说话吧,”羽然说,“我偷偷跑出来,要等爷爷睡熟了才能回去,要不然就糟糕了。”
“别陪我了,”姬野低声说,“你要是想看南淮城就去看吧,听说国主夜里在宫门前会有联诗的灯会。”
“不用担心,我这次陪你说话,下次也不会拉你陪我的,你出海的时候画龙回来给我看就可以了,”羽然狡猾的笑,因为一个隐秘的原因,八岁的羽然比十一岁的姬野还要敏锐一些,她看出了姬野的神情远不如白天的时候振作。
“画龙么?”
“是啊,你不是答应的么?不会耍赖吧?”
姬野忽然站了起来,声音变得很冷漠:“我不会画龙给你看了,因为我根本不会画画。没有人教过我,我连字都不认识!”
羽然有些吃惊:“你父亲看起来很博学……”
“反正我是不会的,”姬野打断了羽然的话。
凝视着月光下那张倔强的面孔,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她轻轻拉了拉姬野的袖子:“那你想学写字么?”
想了很久,姬野微微点头。
羽然把姬野拉着坐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姬野的掌心:“那我教你好了,反正人族的文字也很简单……”
姬野根本没有听清羽然后面半句话,他只是呆呆的任小女孩纤细白皙的小手在掌心画着。
“但是我教会了你,你以后出海要画龙给我看哦,”羽然笑着。
姬野低头凝视着羽然深邃的深红色眼睛,他黑色的眼睛中目光依旧锐烈。可是羽然并没有避开,她只是眯起可爱的眼睛,看着姬野笑。渐渐的,姬野锐烈的目光融化在羽然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人在少年羽烈王的眼睛里看到了温柔。
“你不怕他的眼睛么?”蛮族青阳的开国之主吕归尘曾经问羽然,即使他第一次见姬野的时候也被他的目光所震撼。
“不怕啊,”羽然说,“反正我觉得他是不会伤害我的。”
《九州·虎牙》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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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胤朝喜帝八年十二月,报马四野奔驰,东陆烽火遮天。喜帝传诏十五国诸侯,共讨离侯领太尉衔嬴无翳。十五国大军逼近汴梁,大量不知来历的秘道士出现在十五国军中,军容空前强大。离侯在中州锁河山下设下铁甲重骑,辅以重金招募的秘道家七十一人。那一战后世称为锁河之战,十五国联军崩溃七成,离军也大损,尸山血河。双方各退三十里,胤喜帝和胤都汴梁依旧在离侯手中。
胤朝喜帝九年四月,喜帝崩,离侯拥戴成帝即位。成帝加离侯为离公,诸侯再退三十里,下唐退出十五国联军。
是年,燮羽烈王十二岁。
南淮城的冬天短暂,而春秋最长,转眼又到了春天。
姬野已经练了一个早晨的枪术,竟端坐在苑子里看书。虽然姬谦正不曾明说,书房却只是给昌夜用的,姬野从来不曾踏进半步。
姬谦正迷惑的看着长子,心里更加不安。他总觉得长子身上有种危险的不安的气质,所以一不愿意教授文字,甚至连武术也不希望他练得太高。可是大半年来,虽然他指导姬野枪术的时间渐渐减少,可是姬野的虎牙枪依然远远领先于昌夜的大齐剑术。他的枪术已经脱离了姬谦正的教授,其中的暴烈处连姬谦正自己也觉得难以破解。
更可怕的是,姬野竟然开始读书了。
开始姬谦正以为凭借长子那样的资质,就算自己学习文字也终究一事无成。
可是渐渐的,姬野已经能够看懂简单的书了。姬谦正试探过几次,虽然姬野对书本的理解千奇百怪甚至可以说惨不忍睹,不过文字上他确实看懂了,而且记忆也强得惊人。
“长公子,用早饭了,”侍女也有些畏惧姬野,何况长公子不得宠爱已经不是疑问了。所以侍女只是隔得远远的喊一声,立刻转身就离开了。
姬野对这种对待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根本就是充耳不闻的看着书。
姬谦正皱了皱眉头,却没时间训斥他。他知道下唐国主最近又有取士的打算,所以准备去拜访公卿。如果能找到人推荐昌夜,那么取士上就顺利得多。士族之后的姬氏却没有任何官职的日子也就要结束了。所以他只是低声哼了一下,扭头出门去了。
直到看完了一个章节,姬野才放下书本走进了前厅,此时昌夜已经吃完了。
“撤了,”姬野还没有坐下,昌夜忽然说。
“长公子还没有用饭……”侍女在犹豫,毕竟表面上对姬野她们还是尊重的。
“圣人教化,说耕种按照年时,食宿按照日时,现在已经过了时候,我们姬氏士族之后,不能破坏规矩,”十岁的姬昌夜读书已经六年,说起话来很有书卷气息。
姬野站在那里,用他纯黑的眸子看了弟弟一眼,又看了哆哆嗦嗦伸手去撤早饭的侍女。昌夜闪过了他的目光,而侍女手上不稳,竟打碎了一只碟子。
一句话也没说,姬野回头就离开了。
姬家的后院直接连着树林,姬野独自走进了树林里。
女孩子穿在淡青色的裙子,摇晃着双腿坐在起伏的树枝上,身形修长。仅仅九岁的羽然比同龄的女孩都要高,不过比高大的姬野略矮了半个头。在南淮城住了半年,她似乎又高了些。
“姬野,你今天练枪么?”羽然看见姬野走向了她。
“教我写字吧,”姬野说,“我想学写字。”
“我今天不想教了,”羽然从树上跳了下来,“我们出去玩吧,今天文庙街头的商人都在卖一些小东西,好像是河洛们做的,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了。”
把淡金色的长发染成深褐色,又注意不抬眼看别人去掩盖深红色的眼睛,羽然终于可以在白天出去了。
“反正我们又没有钱买,”姬野摇头,“据说河洛一生也难得制作几件东西,又是商会雇来的武士抢来的吧?”
“只是抢河洛而已,那些东西很难看的。”
“可是河洛生来就是那样的,虽然难看,我也觉得比宛州商会那些抢劫的武士们好,难看也不应该被抢,”姬野不屑的说,“只敢去抢劫矮小的河洛,再不就是合伙去埋伏单个的夸父。那些武士们还能干什么?看见蛮族的使者都吓得绕道走。”
“也对,不过就算是陪我去看看吧。”
“你自己去不可以么?”
“我陪你读了那么多天的书,你总应该陪我去玩啊,”羽然有点生气。依然是孩子的脾气,她早就把当时教姬野识字前说的话扔到脑后去了。
姬野在犹豫,羽然却已经扯住了他的手:“别想跑啊。”
“好啊!”昌夜忽然从树林外面钻了进来,指着姬野和羽然说,“原来是她教你看书的,我要去告诉父亲。”
姬野浓黑的眉毛一挑,又恢复了冷淡的模样:“不用对我说,要告诉你自己去告诉就好了。”
“教他看书有什么不对么?”羽然不解,“我又没有教他去做坏事。”
“这是我们的家事,”昌夜很不高兴居然有人帮姬野说话,尤其又是个很特别的小女孩。他上前一步想把纤细的羽然拨到一边去。
小女孩美丽的眼睛里闪过恼怒的神情,她的性格其实并不是一昧的柔和。除了她熟悉的人,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别人随便碰她的身体。
在羽然有所动作前,姬野忽然闪到了她前面,一把把羽然拨到了自己背后,用自己的身体档住了昌夜的手:“你敢动她?”
“哼!”羽然在姬野背后对昌夜做鬼脸。
昌夜羞怒起来,忘记了书本上教导的风度,指着姬野的脸说:“你凭什么护着她,她又不是你的!”
姬野吃了一惊。确实,他说不出什么理由,可是面对能言善辩的弟弟,他又觉得自己应该说出一个理由。
“她……”极端倔强的性格让他脱口而出,“她就是我的!”
“谁是你的?”羽然生气了,扭头消失在树林的另一侧。
“哈哈哈哈哈哈,”呆了一会的昌夜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树林。
这一次,姬野真的呆了。
少年呆呆的站在树林中,许久他再回头去找羽然,羽然已经不在那里了。
姬谦正终于动用了家传的竹鞭。
他并非一个好动武力的父亲,可是听了昌夜的告发后,已经平息的对那个老者的敬畏又开始困扰姬氏的家主。他觉得长子简直是个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的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随着姬谦正的喝骂:“你可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养你简直是我姬氏一门的不幸!将来如果我们姬氏亡在我之后,一定是你这个孽子的罪过……”
姬野一动不动的靠在桌子上,静静的凝视着父亲。他的目光不象是愤恨或者畏惧,却更象是不屑,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
大怒的姬谦正足足打了一个时辰,喝令所有人离去,只留下姬野一个人在前厅里。
冷月清风,一片寂静,就象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姬野抱着双腿静静的坐在屋顶上。
“姬野,姬野……”好像还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他。
迟疑了很久,姬野还是回头去看了,那双深玫瑰红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惊的看见姬野脸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没有关系,”姬野拨开了羽然摸到他脸上的手,“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出来玩,”羽然不好意思说她跑出来看姬野。和她猜得一点不差,姬野就在他们第一次夜遇得屋顶上坐着。
犹豫了一会,姬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
“没什么了,”羽然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点冷,”姬野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不觉得冷啊。”
“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姬野站了起来。
羽然的耐心终于到头了。小女孩恼怒的跳了起来,指着姬野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着羽然噘起了嘴巴。
终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的看着羽然,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我陪你去湖边吧,”姬野说。
燮羽烈王逝世十一年后,长史搜罗先帝的手稿预备颁行天下的时候,发现姬野曾经在自己的笔记里写过这样的话:“我一生中,第一次明白茫茫宇内竟然可以有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也是那一夜我辗转反复,决心不做昌夜的副将,将来做自己的大事。既然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
惊惧的长史甚至无法判定这是羽烈王的手迹,或者只是存心不良的宫人把伪作混了进去以败坏大燮君主盖世的威名。于是他夜访御史大夫。
“十二岁的少年就有虎狼之姿,可敬可畏,可憎可怖,”御史大夫苦笑,“是先帝酒醉后的手笔。”
那时正是敬德王姬昌夜在位,阅稿后勃然作色,连斩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录入了《先帝文录》而上呈敬德王。
“爱卿不畏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唯取其真实而记录,”长史说,“事实上先帝是如何的人物,陛下比臣子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也不必臣多说。臣仰慕先代史官的风骨,不求长命,只求一部真史书。”
最后这段话还是和羽烈王其他的手稿一起被印行了。
“他的余威尤烈啊!”敬德王长叹,最终没有杀第十八个长史。
《九州·虎牙》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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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姬谦正对姬野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虽然被竹鞭责打了一顿,足足半个月身上的青痕才消尽,可是姬野依旧每天去树林和羽然一起玩。起初姬谦正还想用竹鞭来威吓姬野,可是每当他举起竹鞭,姬野就象面对敌人准备用身体硬接击打那样,退后一步,运起气息,用劲道灌满全身的肌肉。然后父子二人一个高举竹鞭,一个准备挨打。这样的情况总是以姬谦正无奈的长叹一声,摔门而去告终。
悄悄的探视了几次,姬谦正才渐渐放下心来。那个小女孩羽然完全就是找姬野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烟火,斗蟋蟀,再不就是两个孩子一起百无聊赖的在附近的街头走来走去,寻找有趣的东西。和羽然在一起的时候,姬野连枪术也不练,除了羽然教姬野认字,他们在一起完全是荒废时间。
后来姬谦正也不再有心思管了,好在姬野和羽然在一起的时候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老实,正好省下姬谦正的时间可以去教导昌夜。
总之,只要姬野不和那个神秘的老者发生联系,姬谦正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清晨,姬野和姬昌夜两个坐在桌前吃早饭。
兄弟两个除了偶尔谈论剑术和枪术,通常只是昌夜哼的一声就过去了,而姬野也没有心思和他说什么。如果昌夜惹得他恼火了,对练的时候他出枪就尤其的猛烈,让昌夜狼狈不堪甚至自己扭伤脚腕手腕。昌夜伤好之后往往在见面的时候对姬野挑衅,可是姬野回报的是对练时候更强的枪劲。渐渐的,昌夜也不敢惹姬野了,因为他知道姬谦正是不会放松让他们互相切磋武术的。
“父亲呢?”姬野看见姬谦正又不在,和昌夜一样遵从“日时”食宿的姬谦正很少不按时用饭。
“出去了,”昌夜根本懒得回答。
于是姬野端起侍女盛给姬谦正的鱼片汤一口喝尽了。随着他长大,饭量也越来越大,可是他又不喜欢让那些脸色难看的侍女勉强的服侍他。于是姬野可能在任何时候自己进厨房找东西吃了离开,完全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知道即使做这种无礼的事情姬谦正也不会管他,姬谦正已经不只一次的对朋友说长子“性情粗野,不堪教诲”了。
他刚刚放在汤碗准备出门,却看见姬谦正满面春风的踏进了前厅。
姬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知道不久后父亲看见空空的汤碗也会皱一下眉头,所以他毫不犹豫的起身就准备离开。
“去哪里?”姬谦正喝道。
“出去玩。”
“年纪已经不小了,也不专心枪术,只知道出去玩,真是败家的征兆!”姬谦正不悦道。姬野最近练枪的时间确实是越来越少了,虽然枪势的猛烈还在步步增加。
姬野并不准备反驳。他的反驳直到二十年后才开始,有一天燮羽烈王对自己的常侍说:“我十一岁的时候他说我没有孩子的天性,十二岁我知道出去玩了他又抱怨我只知道玩。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说我根本不是当帝王的材料吧?”
“坐下!”
姬野愣了一下,转身坐在桌前。
“看看这份文榜,”姬谦正把一个卷子在桌上摊开,“夫人也来看看。”
姬昌夜的母亲也是氏族之后,她又讨厌姬野,所以隔在帘子后用早饭。这时候也被姬谦正喊了过来。
兄弟二人都是很快的扫了一眼文榜,姬昌夜一付惊喜的神情,姬野脸上却是冷冰冰的没一点反应。
“下个月北陆蛮族青阳部的使节会到达南淮,拜见国主。下唐和青阳部交好,即将签订盟约。青阳部派遣七位少年武士护送青阳首领的次子吕归尘来南淮作为质子。蛮族粗野暴烈,有尚武之风,国主为了展示我们东陆诸国的雄风,已经下令征选少年武士于八月十五和蛮族的七个少年比试,如果武艺得到国主得赏识,至少也会授予副将的官职!”
“那么如果孩儿能够入选,不是扬我姬氏威风的好机会么?”昌夜惊喜之余,说话极其得体。
“蛮人,”姬野冷笑一声,“有这么强么?让太子东宫蓄养的少年杀败他们不就可以了?何苦来民间大张旗鼓?”
“小小年纪懂什么?”姬谦正骂道,“蛮人血勇,体质和我们东陆人不同,可以忍受极长的战斗,力量也很惊人。尤其是选出来护卫少主的武士,不可以轻视。”
“那让弟弟去吧,试试大齐剑法的威力,”姬野淡淡的说,他知道这种事情都轮不到他,所以只是想着去找羽然。
“你练了那么久的毒龙势,难道没有一点为我姬家争光的念头么?”姬谦正怒道,“枉费我推荐你那一番口舌。”
姬野愣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父亲:“怎么……我也可以去么?”
“你们两个都要去!”姬谦正道,“来,从今日起我日日教导你们武术,我们姬家扬眉吐气的日子不远了!”
姬昌夜雀跃着去房里取出了他的佩剑,姬野的虎牙枪则放在前厅镇邪。他翻身来到枪架前,四指如短刀一样扫过枪身,手腕一颤,长锋已经在手中。
出去的时候姬野和姬谦正擦肩而过,姬谦正竟听见姬野低声说:“谢谢父亲。”
他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苑子中,父子三人成三角而里,姬谦正的妻子也跟了出来在旁边观看。
“听着!”姬谦正取出了战剑,“我们和蛮族各出七名武士,胜者守擂,直到一方再也没有可以交战的武士。蛮族中据说有两个武士是名将之后,要千万小心。我们派出的武士有三个从太子东宫的伴读中选出,一个是息将军的侄儿,还有一个却是国主亲养的少年,深得国主器重。”
“那如果我们胜了,功劳不是都被他抢走了么?”昌夜急忙说。
“不错,我也估计到了,”姬谦正笑道,“可是我姬氏的武功不是光要你们和蛮族战平,你们必须想尽办法,不让国主亲养的那个少年武士上场!”
“不让他上场?”昌夜问道。
“简单,”姬野冷冷的说,“只要一直打败蛮族排在最后的那个武士,我们就赢了,什么国主亲养的武士,没有也一样!”
“说得好!”姬谦正难得的赞美长子,“除了息将军的侄儿第一个出场,第二的是野儿,第三的是昌夜,太子和国主选拔的武士排在后面。”
“三个人对七个怎么打得赢?”昌夜脸色有些难看。
“我不知道息将军的侄儿武功怎么样,”姬野说,“不过等到我上场,我要把剩下的蛮人都打趴下。”
“这话虽然骄狂,但还算有点气概,”姬谦正勉励道,“息将军的侄儿是南淮城中有名的少年武士,我觉得至少可以击败两个蛮人,野儿你武功高于弟弟,至少也要击败三个。”
姬谦正扶着幼子的肩膀道:“剩下的两个人,昌夜一定要取胜,这样昌夜就是下唐少年武士中最后的胜者,副将的职位也就是昌夜的了。”
“可是毕竟是三对七,”姬氏主母忧心忡忡的说,“昌夜才十岁,怎么抵得过两个蛮人,何况姬野要是接不下三个对手,昌夜只怕危险。”
“呵呵,”姬谦正笑声朗朗,“我教出的武士,当然有自己的信心。我所以推荐野儿,就是太子和国主推荐的武士必然排在后面,如果没有野儿这样的枪术为昌夜突前,昌夜势必要面对四五个对手,那才是真的危险了。”
“姬野?”主母小心的看了姬野一眼,“靠得住么?”
此时夫妻两个人讨论着,却没有注意到姬野脸上难得显露出来的一点笑容渐渐的退去了,他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一腔报负的父亲。他锐烈的目光好像忽然黯淡了。
“野儿,”姬谦正察觉了姬野的神色,“你也不要懊丧,你保着昌夜夺取副将的官位,以后昌夜荣升,他自当推荐你接替他副将的位置。”
“弟弟升职了,我也就可以当副将了么?”姬野竟然点了点头,“好!”
姬谦正惊奇于长子此次竟然如此顺服,想来他也是被副将的官位打动了,不禁觉得欣慰。下唐少年武将不少,练武的孩子无不羡慕,姬野知道羡慕,那么也算是有一点出息了。
“来!今日练到日落,”姬谦正雄心勃勃的说。
姬野操枪走到了昌夜的对面,他低着头,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黑色的眼睛中那溃散的锋芒重新凝聚起来,甚至更加的锐烈逼人。
八月十四,燮国立国后这一天被称为“洗儿节”,父母们给男孩沐浴,祈求他们有好的身体和战功。这个节日出自燮羽烈王的典故。
姬谦正和妻子早早的睡下,准备明日带儿子入校场比武,这些天两个儿子习武的热情极高,姬谦正更觉得姬氏复兴在即。昌夜也已经睡在于父母一墙之隔的卧房中。
离开他们稍远的厢房里,孤灯还亮着,昏黄的光下,姬野坐在自己的床上,凝视桌案上的虎牙枪。
幽静的深夜里,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站在虎牙枪背后的那个朦胧的影子。
从四岁那年第一次看见这个影子,姬野已经见过他无数次了。姬谦正少年时候也曾见过这个影子,那时候他被吓得惊叫起来。可是除了第一次的恐惧,后来姬野却已经很习惯深夜面对这个影子了。
“我知道你在那里,”姬野小声说,“明天我们一起去校场,我们一定要赢!”
那个影子似乎只是站在那里看枪。
“没什么人希望我能打赢他们,其实我能的,”姬野说,“我知道这里也只有你希望我打赢,你是我的武器,我们总是一起练枪,我和你一起去打蛮人。”
十二岁的少年看枪的目光却象一个用枪二十年的武士。
姬野从口袋里摸索着取出了一枚铁青色的指套,上面有一只飞鹰。姬野缓缓的把那个指套套在了中指上,那个指套是姬谦正准备融掉的,可是指套连烧了十日都没有融化的趋势。姬野悄悄的取了出来,用一点灰锡投入了熔炉。姬谦正高兴的发现融化的灰锡后,急忙封了整个熔炉,抛弃在城外。他无法想象姬野竟是冒着灼热的炉火取了出来,而且郑重的藏在身边。
这个重要的时刻,戴上这枚指套给了姬野一种无法解释的振奋,似乎指套中某种神秘的力量悄悄流入了他身体里。
指套上的飞鹰点亮了姬野的目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他一把抄起长枪,悄悄的闪出了屋子。
羽然似乎在夜里总是不睡的,因为她喜欢看星辰和月亮,而且这对于她相当重要。
今夜她看星空的时候,却惊喜的看见了姬野。于是不顾北斗的星光如水,羽然兴高采烈的拉住姬野准备和他出去看夜色。
“你爷爷在么?”姬野说,“我想见你爷爷。”
看着姬野郑重的神色,羽然少有的没有耍赖:“他不是我爷爷,不过我带你去见他吧。”
“谢谢。”
“以后别忘记陪我出去玩,画龙给我看,还有不准总是拿那张冷脸对着我……”
“羽然,你还是去看星星吧,”老者微笑,他端坐在台阶上,捧着一本颜色特别的书。
“你是叫姬野么?”老者说,“我听羽然说你明天就要去代表下唐国比武了。”
“是啊,”姬野对于老人居然知道他的事情非常诧异。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可惜我不能教你。”
“为什么?”
“让普通的人听到武术的真髓是一种亵渎,北斗的奥秘只属于最坚强和勇敢的战士,他必须为了一个目标而战斗,”老人说,“你父亲的武术对于他的理想来说已经过于强大了,好在他没有滥用你们姬氏流传的武术。”
“可是你又不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你怎么知道不能教我呢?”
“十二岁的孩子说理想还太早了,”老人摇头,“枪术的奥秘我必须选择最合适的继承者,你总是这样无礼的直接要求别人教授枪术么?”
姬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回头就走:“那我不求你。”
“倔强,”老人冷笑了一声。
可是最后一眼看姬野的时候,他的目光被姬野手指上的一点铁光吸引了。
“停下!”老人断喝,“你手指上的是什么?”
姬野有些慌张的捂住了自己的手:“是我们家的,你不要管。”
“我叫你父亲融了它的,”老人的声音咄咄逼人,“他那种人不配再保留天驱武士的指套。”
“是我自己要留下的,”姬野反驳说,“我们家的东西,你凭什么管?”
“你自己要留下的?”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是你从父亲那里……偷的?”
“反正它是我的,”姬野被老者一眼洞穿,只好顽强的抵赖。
“为什么要偷它?”
“我……我喜欢。”
老者挑了挑眉毛:“喜欢?喜欢偷窃,还是喜欢指套?”
“谁喜欢偷东西啊?”
“那么你是喜欢那枚指套了,”看了姬野许久,老者的声音柔和下来,“孩子,你过来。”
姬野警惕着走到了老者的面前。
老者眯起的海篮色眼睛中含着一道锐光,和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就象看见了久违的朋友。一点火焰在他的眸子里燃烧,烧热了衰老之身的血。
“孩子,你是真的喜欢这枚指套么?”
姬野低下头去抚摩着指套上的鹰图,“嗯”了一声:“我老是想,原来戴它的人一定是一个很强很强的武士吧?父亲怕它,弟弟也不喜欢。可是如果一个人能把武术练得那么强,直到死以后很多年都有人害怕他,那么他一定是个不平凡的人。如果不是比别人受更多的伤,流血流得更多,谁也练不出最强的武术。我不怕流血,我也不怕受伤,可我明天一定要打赢。我戴它,就要象以前戴它的那个人一样!”
“决战前的夜里戴上天驱的指套,”老人幽幽的说,“很古老的习惯了。传说已经不再继续,很多年不曾听说有人喜欢它了,连天驱的传统都被遗忘。这些指套,都很寂寞了吧?”
老者抓起了身边银色的长枪:“孩子,你很象你的曾祖,而且越来越象了。”
“你愿意教我枪术了么?”姬野觉察到他和老者之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共鸣。
“一个夜晚也许不足以使你领略顶峰的枪术,不过作为姬扬的曾孙,你至少应该看一次百年前屠杀巨龙的极烈之枪!”
“铁甲依然在!”
老者竟然对一个少年用了武士最正规的礼节。
“依然在!”
回忆起那日父亲和老者的对答,这五个字让姬野浑身的血为之奔涌。
老少在肃杀的气氛中彼此退开,同样制式的两柄长枪在冷月微风中同时发出一声清利的鸣响。
《九州·虎牙》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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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落栅!”朝阳下悠长的呼喊。
完全用原木和铁箍组成的巨大闸门缓缓落下,要把大柳营和外界完全格开。
下唐国的兵制是各府分别养兵,战时由国主派遣将军领兵,所以练兵不勤,军威也不振作。即使是国主亲兵的“大柳营”中,战士依旧无精打采。如果不是蛮族青阳的少年武士今日和下唐少年在这里比武,大柳营就是完全敞开的。
一骑快马如飞一样从东边的道路而来,马上满头大汗的少年死死的勒住马匹,勉强的煞在了门口。
“让我进去!”少年大喊着,“我要和蛮族比武!”
“放肆!比武的武士已经进去了,什么人敢在大柳营前嚣张?”管闸门的战士也难得威风一次。
“让我进去!”姬野急躁的兜着马匹在闸门前转圈,“我就是要和蛮族比武的人。”
“没有见过那么狼狈的武士!”战士们冷笑。
姬野满身的衣衫湿透了,一头长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确实没有一个氏族武士的风度。偏偏下唐又是胤朝旧习最浓的地域之一,普通氏族武士绝不会如此慌张。
“让我进去!”姬野再也想不起能说什么,只好放声喊了起来。
虽然十二岁,可是姬野的身材却象十四五岁的人,他喊声又响亮,战士们唯恐惊动了国主,急忙把长枪并成枪列,死死的挡住了姬野。
“等一等,”姬野的背后有人慢条斯理的说。
姬野回头,一匹黑色的骏马上,黑铠的将军端坐在那里,配黑鞘的重剑和黑色的披风,甚至马缰都是纯黑的。可特别的是,黑将军的脸色和双手却比姬野看见过的任何武将都白净,他本人也温和淡雅得象一个文臣。
“息将军,”战士们行礼说。
“你有一杆很好的枪,”息将军对姬野说,“也许你真的是来比武的武士,你叫什么名字?”
“姬野。”
息将军笑了。姬野的回答很没有礼貌,两个氏族武士相遇,尤其他又是名倾东陆的名将,姬野应该把姓氏家传和上辈的爵位一起报出来的,更不应该直挺挺的端坐在马背上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姬谦正先生的长子吧?你的名字确实在名单上,”息将军的记忆很好,“国主亲自主持的比武,你怎么迟到了?”
“将军小心,”一个战士提醒,“也许他在说谎。”
“不会,”息将军微笑着摇手,“虎牙枪在手,当然是姬氏的后人。”
“我在练枪,所以来晚了,”姬野说,“就晚了一点点。”
“战机不等人,”息将军皱了皱眉头,“何况练枪应该趁早。”
姬野有点羞愧,可很快他就昂起头说:“反正只要你让我进去,我就能打败蛮人。”
“练了一夜枪?你还有体力么?”
“将来也许要打三天三夜的仗呢,练一夜枪算什么?”
“呵呵,”息将军大笑,“要是连杀三天三夜,夸父那样的身体也垮了,真是孩子话。”
姬野正发楞的时候,息将军挥了挥手:“开闸,放我和这位小英雄进去。”
“将军……”战士犹豫着。
息将军也不理睬战士的脸色,对姬野挥手说:“进去先换上衣甲,不要这个样子显得我们下唐穷困,连武士的衣甲都不整齐。”
姬野点了点头,也来不及道谢,纵马率先冲了进去。
息将军一点都不恼怒,一边放马缓缓的往里走,一边探手到手甲下抚摩着一枚铁青色的指套,微微的笑着自语:“很神气的小武士啊!”
擂台上下唐的第一个少年武士已经在迎战蛮族的第二个少年。
息将军随后进来,似乎也不关心自己侄儿的胜败,直接上台拜见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百里景洪极其依赖息将军,特别赐了他座位在旁边坐下。息将军对国主的态度似乎很敷衍,却饶有兴致的找了找锦帐后列阵的少年武士中的姬野。
姬野换上小一号的玄色皮革战衣,胸前挂着护心的铁虎头,正一头大汗的站在最先。看见息将军远远的看着他微笑,他使劲的点了点头。
“将军的侄儿果然勇猛,”百里景洪赞叹,“将军不如列下他的名字给太子府作为伴读,成年我一定要收录为大将。千万不能埋没英才。”
息将军微笑:“不必了。如果是英才,纵然想压制也压制不住他的光辉,谢谢国主的关心。”
他知道国主此次比武的目的也是为了折服三军,将自己亲自培养的那个少年武士授为副将,所以对国主允诺录用自己的侄儿,他只是敷衍一下而已。
“将军以为那个蛮族少年是否真的是青阳少主,怎么看起来很孱弱呢?”
息将军瞟了一眼,看见下首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捂着夹衣座在皮毛垫子上。那个少年脸色有些苍白,长得极其俊秀,一双清澈的眼睛让他整个人变得特别生动。擂台上的格斗似乎并不引起那个少年的兴趣,他只是默默的看着周围,有时候又抬头去呆望天空。
“应该是了,首领的儿子身上自然有一种慵懒的气质。他对周围的陈设毫不关心,说明从小也是长在富贵中。他对比武没有兴趣,自然是见过更激烈的格斗。至于身体不好,可能是先天的。”
国主稍稍放心,又指点着站在队伍最后的少年武士说:“那是我命宫中武士培养的少年,和我们百里氏很有渊源。我认为他必然是一代名将之才,将军认为怎么样?”
息将军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却快得难以察觉。国主这番话遮遮掩掩,不愿意告诉他那个少年武士的名字,也不让他看那个少年的出手,却非要他评议少年的资质。虽然显得很倚重,可是将军却多了一点疑问。百里景洪继承下唐后,从来不问军事而喜欢文学花鸟,现在忽然在三千粉黛的禁宫里养起了一个少年的武士,其中的隐秘绝对不小。
虽然这样,息将军还是认真的观察了那个脸色微青的少年。那个少年的身高接近于姬野,体格极其矫健,一张脸上冷静的模样连大人都要为之惊叹,已经有了名武士的风度,也有了名武士的傲气。
“面临大战,脸红的是血勇,脸白的是骨勇,脸青的则是气勇,”息将军笑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的气勇,将来是可造之才。”
“那我就放心了,”百里景洪也笑了起来。
息将军目光扫过队伍前列的姬野,只看见姬野脸色半点变化也没有,唯有一双黑眸中目光渐渐凝聚。
“喝啊!”下唐第一个武士息辕挥舞起足重十七斤的重剑,用足最后的力量劈向了蛮族少年。
息辕的武术得到息将军息衍的亲自指点,所用的重剑也比普通少年用得要重四斤以上。他胜了第一个人以后体力已经衰退,可是第二个蛮族少年却是用的一双破盾的短锥枪,步伐极其灵活,不断的闪避息辕的攻击。息辕一发现自己的力量无法维持后,立刻下了决心用最快的剑势逼敌人用武器格挡,以他的重剑,如果一次击落敌人的短锥枪,那么就胜了。息辕也不过十三岁,大战中这样勇毅的气概已经极为惊人。
蛮族武士果然被息辕的快剑遏制,不得不举起短锥枪格挡。可是短锥比重剑轻了太多,他力量上不输给息辕,武器上却吃亏了。息辕大喊着发力,短锥枪“叮”的落地。
“好!”百里景洪正要称赞,却听见息衍在身边咳嗽了一声。
所有人凝神去看的时候,才明白那个蛮族少年右手的短锥枪被击落的同时,左手短锥枪已经刺穿了息辕的革盾。好在蛮族少年收住了力量,所以息辕并没有受伤。
“好,”息衍称赞道,“好快的手法,牺牲一手的兵器是双兵器的要诀之一,如果加长一手的锥枪也许更见效果。”
蛮族的少年胜利了本来非常傲气,可是听见息衍这么说,却立刻行礼致谢。
息辕扁了扁嘴,似乎有些失望,也只好收拾了武器走下擂台。与他擦肩而过,姬野大步的跨上擂台。
“下去!”擂台边的战士吼道,“国主没有宣召,你上来做什么?”
姬野猛吃了一惊。旁边观看的姬谦正脸色苍白,本来已经迟到的姬野竟然又忘记了面见国主的规矩,如果激怒了国主,那他苦心经营的一场官位之争又归流水了。
息衍笑了笑,对百里景洪说:“主上,行军领兵是劳苦的事情,主上雅致尊贵,不值得为此操心。不如让我为仲裁好了。”
百里景洪点头答允了。
“行军的道理,不光要掌握战机,而且动静要有致,所以才要有大将领军,不能随便动作,”息衍起身站在擂台边笑着说,“你如果早来这里一天,也不算是抓住了战机。”
“是,”姬野低声回答。
“不过比武,却要振奋勇气而上,勇气不能压制,”息衍说,“你现在勇气已经满了,上去比武吧。”
“是!”姬野大声回应,纵身跳上了擂台。
“你……”蛮族少年看见姬野的枪,不禁退了一步。
姬野盯着那个蛮族少年看了很久,忽然摇头说:“要不然你下去吧,你现在根本不能和我打了。”
蛮族少年恼怒起来:“为什么?”
“你为了克制重剑盾牌用了短锥枪,”姬野说,“可是我的枪有七尺七寸长,你的短锥枪和空手一样。除非你换了武器,否则我们打不公平。”
蛮族少年点了点头,可是又抓了抓脑袋。
“你就把自己的武器给他看吧,”座上的蛮族少主忽然说,“反正武器总是要给人看的,你又不能老是藏着武器的秘密。偶尔靠武器的秘密打赢,也不会永远赢下去。”
三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蛮族武士说:“好!”
蛮族武士按动了短锥枪上的机簧,原本两尺七寸长的左手短锥枪中忽然弹出了一根钢刺,锥枪凭借钢刺直接增加到五尺多长。息衍在旁边微微的笑,和他所说的一样,蛮族少年一手锥枪增长后会威力倍增。其实那个蛮族少年也早就发现了。
凝视着冰冷的钢刺,姬野忽然退了一步,缓缓的拉开了虎牙枪。
四指慢慢扫过枪身,姬野选择了最适合握手的位置。枪尖微微下沉,全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在场的将军都看出了姬野枪势中的杀气。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姬野从温和的说话到杀气腾腾的出枪,这中间完全没有过渡。
蛮族武士却很习惯,因为在蛮族诸部,互相指正武术和格斗没有丝毫关系,一旦决定出手,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了。被姬野的枪势所震撼,他左手长锥突前,右手短锥护胸。本来他武器短于姬野,势必要先攻击抢占近身的位置。可是姬野枪上的虎目一闪,蛮族少年竟然不敢上前。
“放手!”
虎牙枪咆哮着刺出。多年军旅的将军们也只看见一道乌金色的痕迹,蛮族武士在一瞬间交叉武器,“铛”的一声格挡了姬野的枪。虽然双手被姬野的枪劲震得发麻,但是蛮族少年确实血性极强,用短锥压住虎牙枪,长锥闪电一样缘着枪杆削向姬野的手。
“两锥也不行!”
姬野大喝着震动枪杆,暴烈的圈劲从枪杆上激发出去,蛮族少年根本没有想到姬野的力量那样惊人,只是一失神,双锥一起被震飞十余丈外。震动着斜插在百里景洪面前。
姬野退一步收枪,左手立掌劈在自己右腕上。他第一次和蛮族武士格斗,本来准备第一枪震落对方的武器,可是尊敬那个蛮族少年的勇猛,不知不觉的摆出了这个礼节。
在场的人中,只有两个人可能能看懂这个手势。姬谦正在姬野的正背后,根本没有看清。只有息衍被这个礼节震动,他一向平静的眼神中,忽然有了一缕锐气。
“你比我强,”蛮族少年愣了很久老实的承认,“要是早知道无论如何都挡不住你的枪,我干脆连武器也不必亮了。”
“你不亮武器,我不会和你打的,”姬野说。
“为什么?”
“没意思,”姬野很简单的说着自己的理由。
座上的蛮族少主忽然笑了起来,似乎笑得很高兴。蛮族的少年武士想了一下,竟然也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
周围无人敢喝采,因为国主百里景洪满脸苍白的看着面前震动不休的长锥,一群武士飞快的簇拥过来护驾。而姬野还愣着不知道究竟怎么了,因为那长锥虽然逼近,却还离国主有丈余远。他根本不曾想过,国主身边丈余内,根本就不能允许武器出现,何况天降的利锥?
“无事,”息衍摆手道,“下一个。”
姬野继杀败了第一个蛮族少年后,勇气更盛。他天生耐力和回气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此时对付后三个蛮族少年体力依然可以支持。后两个蛮族少年的体力虽然充沛,可是武技尚不如那个用双锥的少年。姬野最多不过出枪十六势,就把对手击得体力尽退。两件武器照例是高高飞上天空,那个青面的下唐少年已经奋身在百里景洪面前阻挡,那两件武器也没有巧得再落到百里景洪周围一丈内。可是百里景洪的神色依旧惊慌,他当了十几年太平君主,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形。
姬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惊吓了国主。他第一次遇见真正可以和自己对抗的人,以前自己在枪术中领会的东西全部被打散了又再次组合,老者展示的那种极烈之枪开始在姬野的脑海中成型。这些勇武的蛮族少年让姬野狂喜,他一生中从未有发现世界上有如此多和他相似的人。不断模仿这些蛮族武士的武技,复杂的攻击和防御渐渐的汇集到他的枪术中。最终的目的却是凝结为唯一的一枪。
息衍在擂台边不禁动容:“每一枪都不一样……他的每一枪都在变化……变得越来越巧妙了。”
名震九州的下唐第一名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姬野说自己一定会赢的时候,息衍只是喜欢他的直率和勇气,现在息衍发现姬野并没有说大话。而且姬野对枪术的领悟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姬野就象一个从来没有和人对枪的人,第一次在别人的武技中开发出了宝藏。可是如果姬野真的不曾和杰出的武士对抗,他的枪术又怎么会比一个成人更强?
“可怕的孩子啊,是继承者么?”息衍在手甲下抚摩铁青的指套。
“来!”
“你要小心了,”座上的蛮族少主忽然出声提醒道,“铁叶的刀是他们都比不过的。”
“你的枪很好,”上台的少年竟然高出了姬野一个头。蛮族的身高通常要稍微矮于东陆的人,可是这个少年竟然可以比高大的姬野更高。铁叶手中雪亮的战刀反映日光,随着他手腕一振,他面对的一队战士虽然在台下都不由去遮挡眼睛。
姬野心里第一次掠过寒意,铁叶手里的刀非同寻常,能拥有这柄刀的不会是普通的武士。他完全是自然的开始了防御。
“我的刀也很好!”和东陆人的谦虚不同,铁叶直接了当的开始赞美自己的战刀。
“它是我爹仿制古月中最成功的一柄,”铁叶昂然道,“我们比一比。”
“来!”姬野一振虎牙枪,枪身架在自己左臂上缓缓拉开。同时,他悄悄调整着呼吸,连败四人后,即使再强的身体也开始疲惫。姬野咬了咬牙,把手臂的酸痛压了下去,又深深的吸气来充满发闷的胸口。
“如果你体力不行了,我们就不要比,”铁叶觉察了姬野沉重的呼吸声,“你的枪术好,我不想伤你。”
“如果我不行了,就是我弟弟接替我了,”姬野的嘴角拉出一丝倔强的微笑,“所以我是不会不行的!”
台下的姬谦正没有料到长子如此遵从自己的意愿,竟是呆了一阵。他已经看出了铁叶的武术确实不是昌夜可以抵抗的,唯一的希望只是姬野能够消磨铁叶的力量,昌夜才会有机会。
“想把机会留给你弟弟么?”铁叶不屑的看着脸色苍白的昌夜,“凭哥哥打败敌人算什么英雄?你们东陆人总是耍这种把戏么?”
蛮族向来不屑于东陆军队的诡计,铁叶也是如此。可是出乎他的预料,姬野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叫你看看我们东陆也有出色的武士!”
乌金色的光芒倏忽闪灭,铁叶银一样的刀在刹那间斩在枪口荡开了长枪。双方都被对方猛烈的力量震击,在成人这或许还不算很惊人,可对于两个少年,这种力量的拼搏已经足以隔着武器震伤他们的胳膊。没有任何的退缩,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开始了下一轮攻击。完全没有防御,以攻对攻的勇烈让太子东宫选拔的武士们胆战心惊。从没有见过蛮族战士的少年武士们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勇烈的战法,他们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一头念头,就是姬野一定要顶住。只有那种同样勇烈的枪术可以抵抗蛮族的凶悍,少年武士们的心情就象躲在兄长羽翼下的弟弟。
“我们东陆也有出色的武士?”看着畏缩的少年们,息衍轻声叹息道,“只是也有而已……东陆出色的武士真的是越来越少了。”
《九州·虎牙》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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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五十七次对击。
势均力敌的双方唯有以力量对抗,姬野毒龙势中所有猛烈的枪术都被铁叶的战刀克制着。因为铁叶攻击的刀法丝毫不慢于姬野的枪,如果双方真的把攻击进行到最后,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甚至对穿胸膛而死。少年的搏杀已经近乎残酷,只是他们两人还在克制自己的杀意。
“翻山斩!”
铁叶终于动用自己最强的杀手,他冒着姬野迅捷的枪势,闪到了姬野身边三尺内。在姬野的长枪走空的刹那,他获得了一个完整的进击机会。
战刀被铁叶翻身的腰劲带动,画出一个径长三尺的闪亮的圆,铁叶已经算准了姬野唯有用还在手中的枪尾去格挡,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在一刀中砍断虎牙枪的枪尾。这一刀下必然直接砍伤姬野的腰,可是争斗到了这个地步,稍有犹豫受伤的就是自己。
蛮族少年的凶猛让人畏惧,下了狠心的铁叶毫不留情。
姬野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可是确实已经晚了,从来没有和杰出武士对敌的姬野没有想到这种凝聚了几代人战斗经验的杀手。枪锋已经撤不回来了,枪尾的木柄阻挡得住铁叶的刀么?
姬野扑了上去,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时候他根本放弃了抵挡贴身扑了上去。铁叶的刀如愿的斩中了姬野的腰,鲜血飞溅的刹那,人们听见了一声暴响。
“啊!”东宫太子吓得捂住了眼睛,百里景洪也惊惶不安。人们没有想到仅仅少年的争斗就可以激烈到鲜血飞溅的地步。
两双眼睛相隔只有一寸,胸口互相贴紧的姬野和铁叶无声的对看一眼。他们忽然一起抛弃了武器推击在对方的胸口,贴身的时候,手臂是最便利的武器。
被同时推开的姬野和铁叶一起半跪在地上,鲜血从姬野的腰间汩汩而下,他们还在静静的对视。
“翻山斩么?”姬野说,“我记住了。”
“你那一招叫什么?”
“霸王鞭石。”
铁叶站起身来,一个趔趄栽下了擂台。蛮族其他的少年武士扶起他的时候,才发现铁叶胸口的护心的铁镜已经崩碎成了两片。铁叶勉强支撑起身体,嘴角挂起了血丝。
“我还能打!”铁叶说,“不过你赢了,我不如你。”
就在姬野扑进铁叶的时候,他的枪尾如一条铁鞭一样鞭击在铁叶的胸镜上。
在极短的距离下,他使用了需要极大空间的鞭击招数,而因为互相贴近,铁叶的刀刃末端才砍击在姬野的腰上。末端在旋转中最慢,而且也是刀身最钝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打过前三个人,我不会受伤,”姬野拼尽全力站了起来。
“东陆也有好武士,”铁叶说,“我认输。”
息衍的掌心有汗,他的掌心很多年不曾有汗了。
姬野点了点头,扑倒在擂台上。
“下唐再胜一场,”息衍犹豫着。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昌夜上场,虽然已经没有力量起身,可以息衍在姬野的眼睛里看见了强烈的斗志。那种强烈得固执的斗志分明在阻止他让昌夜上场。
蛮族最后一个武士铁颜已经上了场,他的身高竟不在铁叶之下,一身漆黑嵌金边的骑兵铁甲,胸前和铁叶一样悬挂着通明的护心铁镜。蛮族武士中,配钢镜的镜武士已经是相当荣耀的高阶武士,蛮族的七个少年中,有五个都是铜盔武士,只有铁氏的一对兄弟被青阳主授予镜武士的地位,是少年中最杰出的精英了。铁叶的实力已经和姬野相差不远,铁颜却是更胜于弟弟的少年勇士。
铁颜威武的站在姬野前方。虽然极想击败姬野挽回蛮族的颜面,可是看见倒地喘息的姬野,铁颜还是不愿意出手。
“昌夜,”姬谦正不知道息衍在犹豫什么,急忙拍了拍幼子。
“昌夜上场吧,只剩一个了,打赢了副将的职位非你莫属,”姬谦正鼓励着脸色苍白的儿子。
“不要上来!”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摇摇欲坠的站在自己的一滩血里,姬谦正又一次看见了他最讨厌的眼神,那种倔强到死都不会认输的眼神。
“你不要上来!”姬野的声音已经嘶哑了,“我打败的他们,我说过我能打赢他们所有人的!”
“野儿你疯了么?”已经送昌夜走到擂台下的姬谦正压低声音喝道。
“副将谁都能当,”姬野咬着自己的嘴唇说,“弟弟能,我也能!谁武功好,谁敢打仗,谁就当将军!”
“亲兄弟,你想和弟弟抢么?”
“该他得的,我抢不走的,我打不赢,副将才是他的。”
“想……想不到我们姬家竟出了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孽子!”姬谦正再也挂不住颜面。
看着父亲的眼神,听着他的呵斥,又看着他急切的把弟弟往擂台上推,姬野的目光忽然变了,变得很静。他凝视着姬谦正,慢慢的退后,一步步越退越远。
这是姬谦正第一次看见儿子的黑眼睛那么静,很陌生的眼神。
“我们东陆的武士,绝不是只会耍诡计的人,”姬野退到了擂台中央,猛的回头看铁颜。
“我要打败你们,”姬野指着所有的蛮族武士,“打败你们所有人。”
十二岁的孩子在擂台上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我一个人打败你们所有人!”
“退后,”息衍对姬谦正挥了挥手,“最后一场,下唐姬野对青阳部铁颜。”
一种特别的感觉让息衍也说错了话,他说的似乎只是自己的希望而不是事实。
他希望姬野胜利,除非姬野胜利,这不会是最后一场。息衍觉得姬野应该胜利,就象他自己幼年听到的那些古老传说中所说,勇者必将胜利。虽然多年的军旅让息衍也知道事实未必如此,可是心底,他还是想着那些英雄的古老传说。
“你真的还有力气么?”铁颜操起沉重的阔刃铜剑。
“反正,我是一定要赢的!”姬野微微垂下了眼帘。
疲惫和失血已经让他产生了眩晕,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铁颜的剑。这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伤到这样的地步。
“试一试,”姬野抚摩着衣服下的指套,“我们,试一试!”
“枪之为道,在于长锋,”月光下,老者和姬野围绕一个无形的圆缓缓转动,正而逆,逆而正。
“所有武器都有一个圈子,剑有剑圈,枪也有枪圆,以武器的长度为径,敌人为中心,就是一个圆。敌人的反击范围,又是一个圆。你攻击后格挡的范围,还是一个圆。很多的圆在一场战斗中存在,每一个都关乎你的胜败。”
“可是怎么能计算到所有的圆呢?”
“那是变化之枪的内涵,”老者说,“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但是世间有一种枪术,称为极烈之枪。”
“极烈之枪?”
“所谓极烈之枪,是超越诸圆的破圆之枪!”
老者的枪指向了姬野的眉心:“当你的枪极烈极快,那时候,你会觉得时间甚至都停顿下来,你的枪会突破以上所有这些圆,在一刺之内结束战斗。时间停止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圆,只有一条线,那就是你的枪!”
姬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枪尖,周围一切都在他的视野中模糊,只有枪尖。
“枪尖是一个点,用它画一条直线。”
姬野瞄准了两丈外的铁颜。
“把所有精神贯注在枪尖的时候,你的身体自然会调整到最合适的出枪位置。”
身体细微的变化连姬野自己都无法觉察,手腕、手肘、腰和褪,全身开始逼近那个最完美的出枪姿势。
“要知道你为什么而出枪,然后吼叫,龙虎的吼声让时间停止。”
一线乌金色的光芒离开了姬野的掌心,虎牙在姬野手中突破了他自己速度的极限。长锋在前,姬野和他的枪一起化作了锐利的长牙。吼声和虎牙的风啸声一起激扬,先代的屠龙枪术里蕴藏着微微的血腥,也一样被姬野重现了。
铁颜在枪前面如死灰。
剑落,枪擦着飞血扎入擂台,姬野倒在了铁颜的脚下。
“屠龙之枪,”息衍在那尚显得稚嫩的一枪中看见了传说,“原来这种枪术不是虚幻的。”
虽然尚无法和十年后在鹰旗下一手推出一条毒龙的“封断一枪”相比,可是姬野在这一击中完美的实现了他所能做的最强攻击。剧烈的一击完全抽走了他的力量,在最后一刻,他的枪还是歪了下去,错过了铁颜的胸膛。如果那一枪成功,铁颜至少也是重伤不起,被枪势震撼的铁颜根本忘记了攻击防御。
全场都静了下来,即使不通武术的文臣也可以体会这一枪的威力。八岁的太子百里煜在片刻的安静后被吼声吓得放声大哭。姬谦正终于明白儿子的枪术已经不是他可以想象的。
惊醒的铁颜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反击机会。好在姬野还筋疲力尽的趴在铁颜脚下,他的背心完全暴露在铁颜面前。多年的格斗经验使得铁颜不加思索的举起了铜剑,宽足四寸的剑巨斧一样斩向了姬野的背心。
“喝啊!”姬野的喊声。
“叮!”铁颜的剑落在了地上。
四周的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地上的姬野一把抱住了铁颜的腿把他搬倒在擂台上,失去重心的铁颜被自己沉重的铠甲拖累,狠狠砸在地面上的同时也丢掉了手中的铜剑。
然后这对一齐失去的武器的少年武士和街头所有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样开始了顽强的搏斗。姬野率先一拳打在铁颜的鼻子上,铁颜闪开后一把抓向了姬野的耳朵。巧妙的一抓却因为铠甲太笨重而缺乏速度,身穿皮革轻甲的姬野抓住机会劈头盖脸的乱拳打在铁颜脑袋上。姬野没有了武器,铁颜的头上又笼着青铜重盔,所以姬野的攻击并没有起什么大作用。
“看我的!”铁颜使劲弯下腰去抱姬野的腿准备把他压在身下。
“不看!”姬野拼了仅剩的一点力量,在铁颜弯腰的时候一个虎跳趴在了他背上。
铁颜虽然高大,姬野的重量也绝不会轻,于是局面立刻转变成姬野压在铁颜的背上。不过虽然如此,姬野的拳头还是无法透过厚厚的铠甲震动铁颜一分一毫,他的拳头早已软弱无力了。不过比姬野更悲惨的却是根本不担心受伤的铁颜,他趴在地上使劲拍打着周围的地面,可是那身曾让他引以为豪的骑兵重铠注定了他是根本不可能爬起来的。
下唐的君臣和蛮族的少主一样大眼瞪小眼的欣赏着两国未来的武士精英和抢糖吃的孩子一样扭打着滚来滚去。连息衍也不知道此时什么表情更加适合这个场合了。
只有搏斗中的少年们知道那种痛苦,每一拳击出的疲惫和被击中的痛楚。
“算战平如何?”息衍亲自上台拉开了扭打的少年们。
姬野喘着粗气,咬咬嘴唇没有回答。虽然不甘愿,可是他也确实没有任何取胜的力量了。
“战平?”铁颜有些疑问,在蛮族很少有战平的例子。
“你再从原先被击败的武士中推举一人,下唐从剩下的武士中再上一人,你和姬野都不必再战了,”息衍解释。
铁颜瞟了姬野一眼,又瞟了一眼擂台边跃跃欲试的姬昌夜,低下头去想了很久。
“算我输了,”铁颜终于说,“我们青阳部的武士被他打败了六个,如果不是他最后没力气了,那枪过来我就受伤了。”
不屑的瞟了昌夜和太子东宫的三个少年一眼,铁颜撇了撇嘴:“我们青阳武士,输也不和胆小鬼打,没意思!”
铁颜转身走下了擂台,丝毫也不拖泥带水。座上的蛮族少主点了点头,对铁颜的擅自决定也并没有不满。蛮族重武勇,承认失败也被看作勇气。
“下唐国胜,”息衍缓缓道。
一片安静。
下唐国风气自由,礼仪却依照古制,繁琐严谨。官员和周围的战士们都等待着国主百里景洪首先喝彩,而百里景洪却皱了眉头,也不看姬野,缓缓把视线移到了别处。息衍在擂台边,回头看了国主的神情,长眉微微一挑,又去看国主亲养的少年武士。那个少年原本已经是一脸的冰霜,而现在更生出了怒意,淡青的脸色下隐隐透出了血色。
息衍微微摇头,最后去看姬野。
姬野努力拾起了枪,笔直的站在擂台正中。他并非急于取回武器,而是没有虎牙枪的支撑,他已经站不稳了。铁叶的一刀并不轻,血一直在流,姬野使劲按住自己的腰,否则那些鲜血已经渗透了他半边的战衣。他的体力早已经无法支持,那股一直撑住他的悍勇也在随着血缓缓流逝。姬野感到眩晕,疼痛渐渐不明显了。
麻木的感觉笼罩了他,好像浑身被缠在重重的锦缎中,有一种周身被抽空的疲惫。
恍惚间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无依,而背后有人轻轻抱着他。那种静馨遥远的温暖。
“妈妈……”姬野低声说着,只是昏迷中的呓语。
全场只有在擂台边的息衍听见了,息衍凝视姬野的眼睛。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里,息衍看见了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神——只是个孩子。似乎是命运给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见姬野内心深处,只是一瞬间,可是这个瞬间的凝视却似乎注定了息衍日后的命运。
谁也不曾注意,凝视姬野的时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种含着痛苦的抽搐。
这是胤朝喜帝九年七月,当姬野呼唤他的母亲的时候,这个二十年后被追封为光仪太后的女人已经死了。
姬野只是等一声喝采,等一声喝彩来承认他的胜利。可是过了许久他只听见一片衣衫抖动的声音,姬野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变故。他努力睁眼去看,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竟然已经挥了挥手向蛮族使节示意,准备离开了。
蛮族使节吕饮豹贵为青阳部三位“都仪”之一,对比武结果极其不满,以为下唐本就准备以比武打压青阳部的国威。可是他讪笑了几声,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随百里景洪起身。
“君上……副将尚未受封……”长史在百里景洪背后提醒。
“粗野放肆,不堪造就,”百里景洪低声喝道,“不必再提了。”
百里景洪从小喜欢诗文而讨厌武功,下唐的柔靡风气也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刚才被姬野挑飞的锥枪惊吓,后来又看见姬野得胜而不知行跪礼,心里已经有了怒气。更让他恼火的是,那个副将的位置他本来确实是准备授予自己亲养的少年武士,可是姬野的出现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虽然一直温雅宽忍,可是心情烦躁之下,百里景洪也有些举止失常。
“传令禁军,君上回宫!”长史也不便再劝,只得喝令下臣。
所有人都涌向百里景洪和吕饮豹身后,包括那些战败的少年武士们。周围拱卫的大柳营战士飞步撤离擂台边,迅速化成整齐的队列,夹道保护国主和贵宾。
姬野默默的看着所有人都离开了他,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和弟弟。姬谦正在这种的大场面下失尽了面子,羞怒之下根本不准备再管长子,拉着姬昌夜的手追随在百里景洪的队伍后,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本来战胜的少年现在却象一个傻子般被丢在擂台上,好像瞬息间就再也无人记得他。姬野的心里一片冰凉,唯有血性中重新激发的悍勇让他依然站在擂台中央。姬野把虎牙插进了擂台的地面中,一双黑而锐利的眼睛冷冷的看着所有离他而去的人。
一片循规蹈矩的脚步声中,忽然有轻轻的掌声。姬野抬头看向掌声的方向,竟然是那个还未离开的青阳少主。虽然听起来虚弱,可是那个少主的掌声却很稳。
明朗俊秀的少主隔了重重人群看着姬野,两双眼睛在人群开合的间隙中对视了一下。
远处吕饮豹没有发现少主吕归尘,回头猛的看了一眼吕归尘身边的从人。
“少主,我们还是赶快跟上去吧,”从人有些紧张,不停的催促吕归尘。
吕归尘也被吕饮豹的目光惊了一下,吕饮豹是他叔叔,青阳三大都仪之一,即使他贵为少主,也不敢违逆。吕归尘摸了摸袖中的长匕首“青鲨”,那是一柄名刃,他本来准备送给姬野作为礼物的。在蛮族,一个当众击败所有敌手的武士却没有获得奖励是不可想象的,既然百里景洪不愿意赏赐,吕归尘并不在意用自己最喜爱的武器作为奖品。从很小的时候吕归尘就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不愿去伤害别人的心,尤其是武士高傲的心。
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身边的从人几乎是不由分说的拉着他追上了队伍。天生体弱的吕归尘并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这就是乱世君王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们都在重重权力的压制下。未来的羽烈王和昭武公只是相隔相望,不曾互相说一句话。
周围都空了,百里景洪的仪仗也出了大柳营,只剩姬野一个人站在擂台上。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渐渐接近,黑铠黑袍的将军微微笑着拍了拍姬野的肩膀:“我是武殿都指挥息衍,虽然我无权授你副将的职位,不过如果你有投身军旅的雄心,有空来找我吧。”
“息衍!”姬野被这个名字惊呆了。
“我们在营门口遇见的,不会忘记了吧?”息衍一边笑一边走了。
“好枪!”息衍在远处猛的回头,“小武士,我喜欢你的枪术!”
昂然出了大柳营,国主百里景洪的车驾竟然没有离开,而是屏退了一众卫士,似乎在特意等待息衍。
息衍走到百里景洪的大辇下行礼,然后登上大辇坐在百里景洪的下首,蛮族使节吕饮豹却不在了。百里景洪不喜欢乘马坐车,所以制造了这张六十四人肩扛的大辇,平稳华贵,也只有下唐身份极其贵重的几个臣子才有幸随驾,息衍就是其中之一。
“息将军独自留下,莫非和那个获胜的武士说话么?”百里景洪不擅武功,观察却很敏锐。
“是,”息衍面带微笑,毫无隐瞒。
“将军秉性素来高傲,能入将军青眼的人寥若晨星,今天对那个武士却似乎很赏识啊。能得到息将军的欣赏,他在我们下唐也足以树立名声了,”百里景洪微有不悦的神色。
“英才难得,任谁也压不住他的光辉,臣下的赏识不过是为他锦上添花而已。”
“那先不谈,”百里景洪转了题目,“我带在身边的武士幽隐已经十三岁,虽然一直在太子府练习武技,可是最近他说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我想让他追随将军,跟将军做一名武殿青缨卫,不知道将军的意思。”
息衍沉吟了片刻。他是武殿都指挥,武殿青缨卫并非高官,却应该是武殿都指挥的副手。百里景洪无疑是希望息衍收那个少年武士幽隐为学生。
“君上,恐怕臣无能为力了。臣已经让那个获胜的武士姬野到臣的身边处理一些杂务,臣固然可以教导幽隐,不过单独指导起来,臣却没有时间。”
“嗯?难道幽隐的资质不足以令将军满意?反而是那个姬野更有天赋?将军不是也称赞过幽隐颇有气勇么?”
“我没有说完,”息衍淡淡回应,“面临大战,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是气勇……不过都还不算真正的勇敢。”
“那姬野又如何?”百里景洪喝问。
“面色不变,拔剑生死,”息衍微笑,“当然是神勇!”
百里景洪哑然,片刻,长叹一声,挥手令大辇前行。
《九州·虎牙》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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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夜已经深了。下唐是唯一地处宛州的诸侯国,繁华热闹,人们睡得很晚。白天下唐少年武士大胜青阳部的消息已经在整个南淮城传开,将近深夜,酒楼和民居中还有人传说着下唐少年那一枪惊退蛮族武士的神勇。可是说到那个少年武士的名字,人人却都茫然,下唐贴出的文榜中甚至没有提到胜者的名字。仅有的消息还是大柳营战士传出去的。
与此同时,姬氏的庭院中,姬家的家主恼怒的挥手喝令仆人:“关门,锁了前门。他不回来就不用管他,随便他去哪里!”
包裹了黄铜的大门被紧紧的合上。姬家在南淮的近郊,门外一片开阔的空地,大门把内外彻底隔了开来,门前只剩下一片空旷。关门许久之后,才有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默默的走到带有姬氏家徽的灯笼下。他在大门下站了很久,轻轻的按了按大门。门确实锁得很紧,他推不动。手扫过敲门用的铜铃,他却没有拉动它。
转了身,那个人低头一步一步走远了,拖着和他身材略有些不相称的长长的枪杆。门前的灯笼照着他远去的背影,背影有点可笑。
紫梁街,南淮最繁华的地段,商业之繁华在宛州也是屈指可数。
街对面“风应阁”的灯火彻夜不息,却照不到街边幽深的巷子。只有豪富人家的车马经过街上,马车周围的灯火才能短暂的照进巷子中。小巷子中住的却都是贫民,早早都安睡了,只有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任凭过去的灯火照亮他的脸。
“下唐也算扬眉吐气……”外面车马上的人似乎还在说着。
话声随风散了,夏夜的风并不冷,可是吹得很孤单。漫无目的的扫过整条小巷,也吹在巷子里姬野的身上,他一动不动。
一个很轻的脚步声从身后接近他,象一只狡猾的小猫。明艳照人的小女孩狡黠的笑着,一把扑上去抱住姬野,使劲蒙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谁,猜我是谁。”
羽然经常和姬野玩这种游戏,开始姬野总是很老实的说:“羽然。”除了羽然也没有别人会和他玩。
后来姬野开始不耐烦,就说摔开她的手说:“不要闹了。”于是羽然就很不高兴。
再后来姬野为了让羽然开心,就会瞎猜一点东西,比如说:“是一头小猪吧?”
于是羽然咯咯的笑,姬野也很高兴。
可是这一次姬野没有回答,羽然惊讶的收回手,手上竟然有点湿。
姬野回过头来看她,羽然扁扁嘴,捏着自己的脸对他比了一个很可爱的小鬼脸:“你在哭么?不害羞啊?你不是武士么?”
“风吹到我眼睛里了,”姬野使劲用手揉了揉眼睛,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哪里都找不到……”
羽然这么说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在她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她找不到姬野当然就会去四周找他,因为姬野是她的朋友,她看见姬野会开心,也就是如此而已。她也已经知道了姬野比武的事情,甚至姬谦正喝令仆人们锁上大门的时候,她也正在姬家围墙上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可是坐了很久,始终看不见姬野回家,于是她有些担心,就四周转着熟悉的地方去找姬野。
“你来找我么?”姬野呆呆的看着她。原来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会在深夜里寻找他,担心他迷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然后羽然看见眼泪忽然又从姬野的眼睛里滚了下来。羽然也认识姬野很久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种表情会出现在姬野的脸上。一直显得冷酷的脸上,表情是那么的滑稽,姬野这个样子显得很傻,虽然看得出他想忍,可是眼泪还是糊满了他的脸。
那样傻的姬野却没能让羽然笑出来,只有隐隐的难过抓住了她的心。小女孩急忙拉住姬野的手。
姬野使劲的擦着自己的脸,扁着嘴说:“呜……风又吹到我眼睛里了……”
长长的夜路,羽然扯着姬野在走。姬野已经不哭了,可是被羽然看见自己那个样子,所以他一直低着头不好意思和羽然说话。羽然无可奈何的拉着这个大个子呆宝,想带他回自己家里睡觉。
这个情景正好被南淮街头的一个流浪画师绘了下来,本来题名为“南淮夜路图”,后来被燮羽烈王收在太清阁上。大燮朝神武二年,息国君主入汴梁向燮王请降的时候看见了这幅画像。他并不知道画中的人到底是谁,只是跟随在姬野的背后恭谨的赞美说:“画中少年憨态可掬,真是妙笔。”燮王脸色红白变化数次,终不做答。后来这幅画才被卷起来收在内廷里,常人再也没有机会看见,据史官说燮王倒是还经常拿出来赏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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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太空修道院 | 谭力 覃白 | 《太空修道院》
作者:谭力 覃白
正文
太空修道院(1)
人的天职在于勇于探索真理(哥白尼语)。21世纪,在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发生了一场科学与神学,人性与所谓纯理性的激战……
一
丹扬觉得上个世纪某些天文学家大错特错了,他们把小行星咒骂成“星空的爬蛆”,流露出极端厌恶的情绪。此刻,在小行星带漂流是何等惬意呵!
太空是一张恢宏的黑丝绒毯。近处的星亮如钻石,远处的星小似流萤,都在尽情施展自己的魅力。太阳的九个儿女也不甘示弱地在表现自己独特的风韵。火星在左,象圆脸小妇人带着两个小不点卫星在悠闲漫步;木星在右,象个戴着草帽的胖男人在高视阔步。而最为壮观的是介于火星和木星之间的几万颗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小行星在旋舞着,闪烁着,象大都市之夜公路上亮着车灯的小车,在深邃无垠的太空浩浩荡荡地驰过。
真是不到此地,难见此景!丹扬乘坐的“银杏号”飞船在小行星带飘流着。“银杏号”三个大字熠熠有光。
那遥远的星球上有银杏树吗?丹扬想。有银杏树生长的地方就会有姑娘。丹扬渴望对每个邂道的姑娘献上她的忏悔。他太单纯,以为唐突了刘莉蓉就是欺骗了全体异性。
“浩森星海一飞梭,雄风万里间天河,莫道青冥太寂寥,挟雷携电谱壮歌……”罗啸强又在用他那沙哑的粗嗓门唱歌了。
船舱里,另外两个男人操着华语方言,正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无动力漂流的英雄史。
是呵,长江虎跳峡漂过了,北美州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被征服了,亚马逊河的乖张在上个世纪就成了过去。而月亮呢,则是少年儿童的暑假游乐营地。那么,到木星大光环(其实是黑色碎石块的“河流”)去漂流,占领小行星作无动力漂流,就成了地球上诸多男性最热门的话题。
于是,每年有上百艘飞船飞向小行星带。当飞船在某颗小行星停靠后。船员们便登上小行星,作无动力漂流。
真棒!银杏号的船员们按预定计划漂了8百余万公里,造访了“中华”、“钟山1号”、“爱神”、“祖冲之”、“张衡”等著名的小行星之后,本应返航。可大伙余兴未尽,又决定去追踪赫姆思星。众所周知,赫姆思星轨道特殊,与地球最靠近时才80万公里,若能“乘”上赫姆思星飞向地球,才叫绝!
地球上的联络中心来电称:前面的航程情况不明,不能确定是否会遇上流星雨。罗啸强一笑置之:我们是来闯天河的,没有危险,四平八稳,还叫什么漂流勇士?!
没想到,一颗红元帅苹果大的小流星。急煎煎地吻上“银杏号”的左舷,还觉浪漫不够,遂以更大的热情在舱内转了个弯,把两个大男人的头和心脏拍成盛开的红菊花,又斩掉小男人丹扬的一根小手指,并让他的头部腰部深刻感受到火辣辣的痛楚后,才功德圆满地从船尾告辞而去。
丹扬上飞船之前,曾向来送行的刘莉蓉说:“我若死了,太阳系就会多一个小行星。”只见过丹扬三面的刘莉蓉兴奋得一脸玫红。原以为她会说几句略带伤感的安慰话,谁知她竟大声赞叹道:“就是要有两手准备嘛。”说得丹扬没来由地心酸。没料到玩笑成真。丹扬昏迷前看见自己的小手指在空中优雅地悬浮,他知道这是没有引力的空间。小手指神气地沿轴线翻转滑翔着,旁边是一滴果冻般的血珠,极象地球上晶莹剔透的红玛瑙。
没受伤的只有罗啸强了。
见你娘的鬼,小流星!罗啸强暗自吃惊。灾难独独放过了我,这太不公平。罗啸强是那种生来就很自信的男人,他总是以征服了多少难以征眼的目标作为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准。此刻,他感到一种灼人的悲凉。
罗啸强按下仪表板上一只红键,生命保障系统即刻罩住了他和丹扬。哇哈,他故意咧嘴强挤出一声调笑,没啥了不起,又能比痔疮凶险到何处?他锉锉牙。“银杏号”离地球前三天,恰值他的顽疾发作,一天到晚不敢坐板凳,宇航处的女士则齐夸他精力过人,身体强健。
罗啸强接着按下紧急通讯系统,用几句话,向联络中心急切地报告了他们的窘境:船体洞穿,电脑损毁,生命保障系统仅能坚持三小时,要命的是,探险者两死一伤,仅剩他和丹扬。
电讯从近1亿公里外的地球飞来,地球如今在罗啸强眼里,只是一瞩小甲虫大的砂粒。想拜托砂粒救助?简直是天方夜谭。
“离你船最近的H小行星上,有一座修道院……”由于太远,听着联络中心的人说话,有亲聆上帝教晦的错觉,“这是你们唯一的希望……”
“什么?黑蔷薇修道院?”罗啸强心中一紧。
半年前,峨眉号飞船上有一位急待手术的阑尾炎患者曾向黑蔷薇修道院呼救,可修道院拒绝飞船在H垦降落,使患者病情恶化,回地球后经抢救拣了一条命却酿下后遗症。
“修道院的修女信奉纯理教,拒绝一切男人,甚至仇恨一切男人”——罗啸强还记得那篇报道的最后结语。
罗啸强那个部位猛地一热,液体浸湿了裤子。好样的,他暗自咒道,把痔疮吓破了。
院长嬷嬷姓孟,120岁。她出身于医学世家,22岁获博士学位,40岁以前曾经营过全球女性心理咨询系统工程。著有一本研究人脑与思维科学的专著。报刊上偶尔发表过一些鼓吹人走向纯理性的小文章。在那时,爱滋病、吸毒和青少年犯罪象瘟疫猖极一时。一些人越来越依赖于利用科学技术的新成果来享乐。有人认为,孟博士是用禁欲来反对纵欲,用抽象的神性来反对人性,但在维护社会秩序呼唤人的理性上有些许意义。80岁时,她创立了纯理性教,100岁时,她耗费巨资在H星建立了黑蔷薇太空修道院。
嬷嬷是纯理性教的精神领袖,她的教谕中有一句话:情感乃痛苦之源,男人乃万恶之源。
没有人知道嬷嬷在漫漫百余年的所思,所惑,所钟,所断。与她同时代的男女,熬不过岁月的侵凌,都先后作古。但嬷嬷自知,当每年仲秋的某晚来到,她耳中会突如其来地听到硫酸浇上人脸后那声凄长的惨嚎:“啊!浇得好啊!是我窒息了你的灵魂。我受此无愧……”每每至此。嬷嬷便觉心悸体虚,冷汗涔涔。她会赶紧跑到修道院圣殿的祭坛前。面对阴郁诡谲的黑蔷薇,用祈祷的虔诚,赶走脑中依稀挣扎的人影。
是啊,不堪回首,人生不堪再回首,善心一念伴浮云。
二
H星一共住着53位女性,除嬷嬷外,年龄最大者37岁,最小18岁。她们都是地球上的感情受创者。每隔4年,嬷嬷回地球一次,把专程慈航普渡的新信徒,陆续领往H星。
修道院占地1平方公里。在这个生命圈内,华族风格的房屋错落有致,一条林荫道和三个喷水池,把5幢各具用途的小楼分开。建筑群中心的大教堂则采用西俗的哥特式尖顶,巍巍乎,藐藐乎,将信徒的颂唱声传至环宇深处。
嬷嬷的原则是尽量摒弃太过于现代化的奢侈,她认为古朴和稚拙有利于教化人心。因此在这里,除了看病和一些杂务,一名机器人医生和两名机器人护士操持外,其余一切饮食起居、室内布置,皆效法地球上二十世纪中等国家的平民生活模式。她干脆让她的姑娘手工缝制黑白相嵌的道袍,并为了互相照顾的需要,传授给她们全面的护士护理技术、她还设立了圣器小作坊,教修女们加工教堂中大量使用的红蜡。
嬷嬷的想象力是惊人的,她甚至从地球上带来了数量可观的动、植物种。每天,当人造太阳灯闪烁出晨光的瑰丽时,百鸟婉转,鹿鸣呦呦,风便拂过白杨树亭亭的林梢。而夜幕降临,归鸦返巢后,蟋蟀和金铃子就奏起动听的小夜曲。甚而不慎混入迁徙飞船的一只母老鼠的后代,也吱吱地穿梭于修道院轻合金材料建构的房屋,将地球上人人生厌的吱吱声,亲切地播入老嬷嬷的耳际。
屏盖这一切的,是穹顶般壮丽的透明合金罩,为一平方公里空间内芸芸生命,留得珍贵的空气和湿度。复杂的循环保障系统建在地下五层,最主要的是水以及空气的合成和调节。一切应有尽有。
只是没有男人。
何必要有男人呢?
三
教堂圣殿正中的祭坛上,那只神秘的黑蔷薇,闪着金属冷硬的幽光。修女们都清楚它的巨大魔力。
“女儿们。”嬷嬷在讲坛上张臂宣谕。没人能分辩出她的真实年龄。往昔的岁月已经汹涌逝去,脸庞如潮退已久的沙滩露出宽博的静谧。“感谢这尊黑蔷蔽吧。”嬷嬷让洪亮的声音翱翔于高大的穹顶下。“它是你们祥符,它开你们的灵窍,诱你们的善根,扬你们的聪慧。没有比它带给你们的安宁更为崇高的境界了……”
这时,她看见26岁的施若秋突然出现在边门。施若秋是她的副手,穿着严谨,面容高贵,走路时腰肢纹丝不动,仿佛生来就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她向她点点头,姑娘立即无声而迅即地飘到嬷嬷身边。奇怪的是,施若秋眼里闪动着一股反常激动的光,汇报时,声音也带了一丝沙哑。
听完施若秋的禀报,嬷嬷向修女们说道:“用心祈祷吧,我的孩子,没有我的吩咐,不要中断你们的德行。”言毕转身,随施若秋而去。
地下控制中心的荧光屏前,嬷嬷看到了近1亿公里外那个空难救助中心的值班长。
“孟玛丽院长嬷嬷,”地球人的焦急堆满眼角眉梢,“‘银杏号’上的两个生命,有助于您老人家的慈悲了。”
嬷嬷不为他的阿谀所动,竖起一根手指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原则。”
“可是尊敬的嬷嬷,救助生命是宇宙间的最高原则啊。”
“错了。”嬷嬷将手指轻轻一摇,她知道这个动作会令地球人气得咬牙切齿。“宇宙间的最高原则是。根除腐朽,维护圣洁,坚持理性。”她偏过头,向一旁的修女示意:“若秋。”
施着秋“啪”地关掉电视,把地球人的苦脸抹去。接着又按嬷嬷的指示,开通了精密跟踪雷达。
雷达荧屏上,一个发亮的小白点正歪歪斜斜地向H星飘来。
“告诉那艘飞船H星拒绝客人来访。”
电视荧屏又打开了,这次是罗啸强愤怒的脸。
“告诉你,至高无上的嬷嬷,我要在H星强行着陆。我的生命保障系统最多还能维持半小时。”
“不可能的。”嬷嬷习惯性地竖起一根手指。
“你想看着我们死?看着你的同胞——死?”
嬷嬷垂下眼皮。冥冥中,传来百年前那声男人凄长的惨嚎。她一颤:“不,这不是我的心愿。”几秒钟后,她的眼睛睁开了,可眼中已没有怜惜,灰黄的瞳仁闪着冷峻的光。
“我要对我的52位修女负责,”她语调平实地宣布,“我远离尘嚣在此建院,没有妨害你们地球上任何人!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妨害我们的修女。对于我,她们的精神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但荧光屏里的男人却出人意料地笑了。“嬷嬷,”他也伸出一根食指,在荧屏里夸张地摇动,“你就等着吧。”
“我等着。”嬷嬷冷峻如一尊神象。
这天晚上,黑蔷修道道院经历了建院以来第一次危机。
先是墨黑的天穹上出现了肉眼也能看清的飞船,“银杏号”三字熠熠有光。然后,飞船残破的机身在一只鲜红的减速伞挂带下,轰然着陆。接着一个穿宇航服的大个子钻出机舱,启动背上的微型火箭,“刷”地一下蹬上修道院上空的穹形防护罩。
只有圣殿里的修女对迅速逼近的危机一无所知,她们尊嬷嬷之命,仍在潜心祈祷。
中心控制室里,嬷嬷的耳边响起那男人粗嘎的声音:
“孟玛丽院长嬷嬷,我是银杏号指令长罗啸强,我的受伤的同伴正面对死神的利爪,随时可能死去。我最后一次以良知、善、崇高的名义请求你,打开升降通道,接纳一位濒死的无辜的少年。”
嬷嬷沉默了很久。
“不,”声音终于从她多绉的双唇间进出,“我无意改变初衷。”
“嬷嬷,我荣幸地通知你,我要马上切割你的保护层!我很乐意与你以及被你保护的修女们一起归入永恒的寂静。”
站在高高的透明合金罩上的男人,手中果然握有造型奇特的激光手枪。
嬷嬷注视着荧屏上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不会撒谎,怒海翻卷般的光波从眼珠深处涌出。
男人把手举得更高,“我要动作了!”他似乎揪住了某个按钮,“这是超级激光束发射器,它能轰垮一座山!”
“嬷嬷!”施若秋的眼光似在寻求强大的依傍,但腰肢依然挺得笔直,保持着视一切如草芥的倔傲。
“我数5下,”男人露出雪白的两排门牙,“我要对我们大家负责。1——……”
嬷嬷犹豫不决,她清楚高强度的合金罩能承受宇宙风暴的袭击。但万一男人手中的武器大大超过合金罩的承受力呢?一旦罩上出现针尖般的小缝,强大的内压力会使空气喷泉般直泻宇宙真空,留下的,会是罩内53具断氧断压七窍流血而暴亡的死尸。
天平一头是两名入侵的妖孽,一头是53个女人的存亡。
“5!”男人一声霹雳压顶的狮吼。
“同意开通升降口。”嬷嬷竖起的手指颤抖了,“请听从机器人的指挥。”
四
罗啸强抱着昏迷不醒的丹扬,从升降通道口的增压室进入女性王国。迎接他的是两个面无表情的智能机器人。
“我叫迪迪。她叫杰杰。”迪迪梳一头披肩发,橡胶皮肤上的两只眼睛只会左右横移。“你是讨厌的侵略者,”迪迪嗡嗡地强调,“你是我们女人的天敌。”
“你是女人?”罗啸强喘着粗气问。
“当然。”杰杰插话,电动模型嘴巴滑稽地上下张合。“H星全是女人。”
“有幸聆教。”
迪迪和杰杰用一辆四轮车推着丹扬,领罗啸强走进林荫道边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
“这是临时医院。”机器人把丹扬安置在二楼一间卧室里,领着罗啸强满楼转。“我们早已不用那些CT仪、X光机、B超仪、心脑电图机——只要一台万能查体仪就行了……这里是起居间……客厅在楼下……这儿是厨房,你们得自己弄吃的——”
“谁是医生?”罗啸强向机器人焦急询问,“我不是来观光的,我的病人在流血!”
迪迪胸有成竹地背手踱步,“医生马上就来,她精通各种妇科疾病。”
罗啸强愣住了。“丹扬手指折断,头部和内脏撞伤,”他绕着迪迪转圈呐喊,“他不是妇科疾病!”
楼下传来严厉的喝斥:“谁在大声嚷嚷,嗯?这里是宗教圣地。”话音一落,一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衣的女机器人款款走来。
“这是我们的医学博士安安。”迪迪介绍着,向安安谦恭地弯弯腰,然后和杰杰一起下楼离去。
“晤,你就是那个男妖了。”安安的金属语音中透出不可一世的狂傲。
“我需要外科大夫。”罗啸强重申。
“你算找对了人。”安安骄傲地回答,“我是博士级,有资格证书,是环球电脑公司第五代智能型产品,嬷嬷定购我后,给我输入了全部女性生理解剖和治疗知识。”
“我们是男人!”罗啸强不再装绅士,他跳起来给了乳白的塑胶墙壁一拳。“男人,懂不懂?”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安安手拿一扩宫钳,不解地耸耸肩膀。
罗啸强一跺脚,嘿!我不信斗不过那个老妖婆。他几步冲下楼,撒腿就往草坪中央的教堂跑。没料到刚接近喷水池,一堵看不见的墙”猛地把他弹回来,他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啊,定向磁墙!他在理工学院读书时就知道,在开关控制下,操纵者能双向自由选择磁场的预防方向。现在,他过不去,而那边的人却可能过来。他和丹扬被关在生存圈南半隅一角,成了名符其实的笼中兽。
罗啸强扭头跑回小楼。赶快找联络工具,他想,不然丹扬就没救了。
罗啸强“砰”地推门进去时,安安正用万能查体仪检查丹扬的腹腔。
“咦?”安安又是颇有个性地耸耸肩,对着彩色显示屏百思不解,“他怎么没有子宫和卵巢……"
罗啸强终于看见了那台要命的视屏对讲机,他一把抓起遥控器,边旋转调频钮边跑回安安的显示屏前。丹扬的状况远远超出他的预计。一只肾受损严重。
丹扬的呻吟再次飘起,罗啸强回眸一瞥,只见少年人脸黄似蜡,生命的薄纸仿佛随时都会被死神一口气吹破。
罗啸强朝对讲机疯狂吼叫;“控制中心,我要孟玛丽嬷嬷!”
“我就是!”似乎那老妖婆早在等候,声音和形象一下子就出现在屏幕上。
“我要你给臭机器人输入治疗男性的程序,不然我要捣毁整个H星!”
“资料中心没有治疗男人的软件。”
“你有!我知道,环球电脑公司尽善尽美的服务宗旨不允许他们在给顾客出售医用机器人时遗漏任何一项治疗技术。快把那个软件送来!”
嬷嬷没有回应。
“尊敬的院长,”火星一闪,罗啸强为下面的劝降词振奋,“你肯定希望我们早日离开此地对吧?但你不治好我的朋友,你想我们能提早告别吗,啊?”
嬷嬷的回答正中罗啸强下怀:
“好,叫安安过来。”
定向磁墙消除了2秒钟,放安安的身体通过。五分钟后她再度站立在丹扬床头时,已成了一个十分内行的全能外科大师了。
罗啸强是第一次领略这种手术场面,只见安安变魔术似的,先用一个灯具样式的仪器四面一照,“紫外线手术灭菌枪,”安安解释,“灭菌率几乎百分之一百。”然后将输氧、输血、测压、麻醉,等五颜六色的管子,—一串联接插在自己身上的对应部位,“我周身的各个分电脑会依据手术中病人的临床表现,”她得意地饶舌,“自动采取调节措施。这就省了一大帮专业人员的参与。人多只会把手术室搞成乱七八糟的动物园。”
安安用激光刀在丹扬背部轻轻划了一条口子,头也不回地喝叫:“血管钳。”
罗啸强呆着。
“叫你呢,器械护士!”安安提高嗓门。
罗啸强大梦方醒。原来让我给她当助手呢。
手术中,安安拿足了大医生的架子。
“给我揩额上的汗。”她边操作边说。
罗啸强赶紧拿起纱条,从女医生的侧肩凑上去。“咦?”他没法下手,“你没有汗呀,你是机器人嘛。”
“大医院的手术大夫都得有护士揩汗。快。”
罗啸强只好装模作样地舞弄几下。
过一会儿,安安又吩咐:“喂我巧克力。”
“你真吃?”
“大医院的护士都给医生喂,补充体能消耗。”
罗啸强拿起药棉纤在大医生的嘴边沾了沾。安安很满意,把假嘴嚼得“嚓嚓”响。
缝合时,她叫罗啸强往手术针上穿线,罗啸强半天穿不好。“笨猪!”安安骂得很流畅。
“凡是第五代机器人都会骂脏话吗?”
“哪里!”安安轻蔑地说,“这是主刀医生程序里独有的,以增强在护士心中的威严地位。”
哦,罗啸强感到醍醐灌顶的彻悟。
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
罗啸强亦被折腾了六个小时。
丹扬的小手指奇迹般地接上了,但余下的项目并不乐观:右肾切除,腹部缝合,头颅内的小血块要靠药物吸收。安安断言,小妖男是否康复直至彻底摆脱死神的追踪,全看今后一周内的护理。“三分治疗,七分护理。”她强调道。
“那么,”罗啸强累得几乎瘫在地下,“以后全仰仗你的看护了。”
“这是什么话!”依旧精神矍铄的安安高贵地仰着头,“我是医生,医生哪能只干护士的活。何况,我还要给那边的修女们看门诊,我日理万机,非常繁忙。”
“好吧,”罗啸强摇摇头,苦笑着接过安安开来的几大篇医嘱,“我来当这个重要的护土吧。”
接下来是昏天黑地的一晚。
该给丹扬打滴注了,可不小心使伤员的小便从导尿管渗漏到褥子上。手忙脚乱换垫褥时不小心,又把针头滑到地下摔断。
他好不容易熬到早晨,歪歪倒倒去楼下厨房弄早餐,竟眼里一黑太阳穴就磕在煎蛋锅的把柄上。一瞬时,脑袋里黄钟大吕齐鸣,身体软得沉重,好象从来就不是自己指挥的。
后来他挣扎着回到丹扬床边,看着昏迷的小朋友,喉咙里没来由地发热。
罗啸强是个伟男子,他的哲学是“比强者更强”。他的曾祖父曾在一次火星探险中冒死救助了落入火山灰坑的7位伙伴,受到联合国的特别嘉奖。罗啸强血管里燃烧着曾祖父永不安份的血,他渴望冒险,崇拜英雄。他曾去百慕大三角扬帆,曾在古印加帝国遗址的丛林守候外星人的飞碟。他上天,也潜海,他在传说中的死亡之地嬉戏,死神反而不碰他一根毫毛。
但今天是个伤心日,不为自己,是为丹扬。
他与丹扬过去不认识。但一坐进“银杏号”的机舱就成了朋友。他没法不喜欢丹扬。许是他太强壮,天生需要一弱冠少年受他保护。许是丹扬玻璃般透明的纯洁,使粗豪不羁的他可以尽情欣赏人性美的另一面。他把自己当成丹扬当然的大哥哥。丹扬的任何不快,都是他的失职,何况这次牵涉到丹扬的生命!
罗啸强结过婚,又离异。他没有孩子,可是想要。他处理两性关系也象去探险,大刀阔斧,棱角分明。他对异性的评价是她们不比男人差,男女都是自由的元素,合起来便是完整的世界。
不行。罗啸强从丹扬的床前站直身体。我这样当护士会送了丹扬的命。应当叫嬷嬷派护士来,至少与我轮班守护。
罗啸强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兴奋。他深知老嬷嬷不会轻易就范。要制服她,除了恐吓还得动动脑筋。
经过仔细搜索,罗啸强发现这幢临时医院原是一座仓库,一切日常用品俱全,还有一套备用星际通讯设备,可以向地球直通电视电话。更令罗啸强振奋的是,他发现了闭路电视系统的输入端,一种捣鬼的念头使他想叫出声来。
当罗啸强把备用的星际电视电话搬到丹扬的病床前时,对讲机的视屏上出现了嬷嬷的面容:“请问,你为什么不经允许就动用我们的通讯设备。”
“我们在登上H星之前,曾向地球急救中心报告。我们的唯一生路是找黑蔷薇修道院的嬷嬷。现在,我得向地球继续报告伤员的现状。”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等伤员伤口愈合你们就走——回到地球再细细说去吧。”
“但是,我们的伤员无法康复,我们需要护士小姐。”
“好,我派杰杰或迪迪来。”
“不行,杰杰和迪迪没有护理男性伤病员的程序!”
“你要我怎么办?”
“派你的修女来!”
“痴人说梦。”
“那好。反正我们住在仓库里,可以没年没月地尽情吃喝。无聊时,我还可以用你这一套星际通讯设备向地球播放特别节目,介绍一个笨男人怎样在太空修道院当护士。保险轰动!到时,记者们会蜂涌而至,你的修道院再也不会寂寞了!”
“好,你的要求……可以实现,但不再会有第三次成功的要挟了。”
“祝嬷嬷愉快。”
嬷嬷无法愉快。她已听见危险的脚步声。啊,远处鬼影幢幢,妖气氤氲,牛角号凄厉长吹,羊皮鼓砰嚓乱响,序幕拉开了,好戏在后头。突然,她感到身体哪个部位有痛楚倏然升起,她聚精会神地捕捉,痛楚又消失了。难道转动了120年的零件出问题了?不,我决不会在这段日子倒下,决不。
五
晨课的钟声悠扬过后,颂诗声一落,嬷嬷开口了。
“孩子们。”修女们象一群羔羊望着她们的放牧人。“我现在不得不通知你们,昨天晚上,有两个妖孽男人,强行进入了我们清洁神圣的修道院。”
“呀……”
如小风起于青萍之末,窃窃私议立刻从人群中轻烟般升起,弥漫于圣殿的斗拱柱廊间。
嬷嬷等待着窃窃声消失,然后,她庄严地举起了右臂。
“男人是什么?男人是污泥,自私、肮脏、残忍。女人呢,是水,清纯、和睦、安宁。泥和水绝不能相容。可是那个邪教徒,竟以毁掉我们圣地相威胁,要我们每个白天派一名护士去照看他的小妖孽。”嬷嬷停了停,“为了最高的利益,有时不得不小有牺牲。象古话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退是为了进。我们只好派一名修女去,她去那儿,代表我们去回击!”
下面又弥漫了一阵交头接耳声,有几人脸上竟带了反常的红晕,这使嬷嬷感到一惊。
但另一些坚定的修女的喊叫,又使她大大宽慰。“嬷嬷,我们不去!”她们激昂地舞动双手,“我们见了男人,会控制不住报夏的冲动!”
嬷嬷用右手食指轻轻摇了摇,喧嚣被抹平。好孩子,她想,你们使我充满信心。嬷嬷的眼光甄别着部下,最后,停留在高贵的施若秋脸上。
嬷嬷很清楚,她心里已定下了谁。
施著秋的父母属于一见钟情的俊男靓女,他们都在上海一家电梯公司任职。相识的当晚,激情的波涛就将他们掀到欢乐的峰颠,晕眩的快感使眼中世界均成旋转的玫红。施若秋这不幸的种子便在这一刻疏忽中留下了。而两个月后单萍在堕胎中心提出申请时,妇科大夫却宣布,由于宫腔血管异位,堕胎难保不会引起大出血以至死亡。于是怀胎期满,不受欢迎的施若秋在上天冥冥的安排下,惶惶来到人世。施浩然自是飘若飞鸿,翩翩于美洲某个角落,踪迹俱无。单萍受了一番妊娠生育之苦,俏脸上平添几分憔悴,使过去众多的追随者骤减三分热情。于是人人注目的中心变成车马冷落的空门,嫉情便全数转移到女儿身上。
不合时宜诞生的施若秋,很合时宜地成了宗教学院孤独的寄宿生。儿时从母亲那里时时听来的对男人的诅咒,给幼小心灵无端罩上浓黑的阴云。男人可恶,异性可恨,乱天下者男人,肇祸端者异性。贞守是福,寂灭是美。感情如狂蜂乱蝶,无法驾驭终导致自毁。理性如空山静花。俏然独放却恰美超然。
施若秋长成颀长一少女,但她只空有美丽其表,她对理性的崇拜已达到疯狂。人的本质是什么,是理性的构筑。而感情的存在,说明进化的未终。感情就是情欲,情欲等于性欲,性欲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皆有,因此,有情人便与飞禽走售一同。
施若秋生活在理性的幻境中,但也遇上过痴情的追求者。有人写情书,天天飞鸿,日日付邮,墨水换成鲜血,字迹暗红,芳心可鉴。
施若秋几乎感动了。但父母的经历是阴郁的警钟,她自律不能越雷池一步。
18岁那年,施若秋从电视新闻上知道孟玛丽教主第四次回地球招收信徒,她求助若渴地赶去报了名。
“说实话,你很漂亮。能坚守吗?”教母问。
“人是为灵魂而活的。为了坚守纯洁的理性,我宁舍其貌。”施若秋背诵着纯理教的祷词。
“让我再考虑考虑你的请求。”
施着秋回去了,第二天又出现在孟玛丽眼前,与前相左的是,头上多了一袭细黑的面纱。
“你想表明,”嬷嬷问,“你已阻断了对世人的吸引?”
“是,因此世人也就无法再诱惑我了。”
“何以为凭?”
施若秋不答,缓缓撩开面纱,水果刀就当着嬷嬷,在粉脸上犁开了终生不褪的两道沟痕。美丽烟消了,纯理性雄踞王座,稳固地不再受刁扰。
但嬷嬷并未震惊。“若是心坚如铁,”她说,“又何惧面如春花。”
字字珠玑,却如雷霆惊炸。原来我离纯粹仍有千步之遥,原来毁容正证明我内心的怯弱卑渺。
“你有我年轻时的美丽吗?”嬷嬷又道,“但我不曾想到毁容。”
施若秋长跪于地。“嬷嬷,我懂了。”
副管事施若秋成了黑蔷薇修道院第二领袖,她的偶象是孟玛丽嬷嬷。孟玛丽是纯粹理性的大厦,施若秋需仰视方只能望其项背。大厦不倒,施若秋永远都有坚实的地基。
派这样的教徒去担任护理,能有什么问题吗?
六
罗啸强对走进屋子的修女很感兴趣,不惟因为她脸上醒目的伤疤,主要是姑娘高倨人上,睥睨一切的姿态。我偏要惹惹你,他想,我的痔疮出人意料地自愈了,这使人长信心,
“真脏,真臭!”施若秋操起吸尘器,嘴里在嘟哝着。
罗啸强心里不服,“尊敬的女士,”他说,“你的工作态度似乎与地球上的护士小姐有较大出入。”
修女背部向他,美丽的削肩昭示着不同流俗的傲岸。“在我们H星里,没有‘女士’之称,我们是无性之人。”
罗啸强瘪瘪嘴:“那,请问贵姓?”
“无贵无姓,俗人应一律称我副管事。”打扫完毕,修女十分利索地给丹扬打上滴注,将室内温湿度调到最适当的位置。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昏睡的丹扬。
“他昨夜一直在呻吟,大概是伤口痛得厉害。能让他减轻痛若吗,尊敬的副管事?”
“哼,”施若秋冷冷一笑,“咎由自取。谁叫你们搞什么无动力漂流,探险,考察——这是对你们纵欲狂的惩罚!”
“什么,纵欲狂——你把我们看成是嫖客、酒鬼、还是赌棍?”罗啸强气得脸色铁青。
“我看不出有什么本质区别。”
“确实没有本质区别。”罗啸强笑得冷酷,“我是说,你们的禁欲与纵欲在戕害美好的人性这一点来说没有本质区别。正如中国皇宫内皇帝的荒淫无度与宦官宫女的被绝对禁欲同样是丑恶,丑恶!”
这四轮到施若秋脸色铁青了:“你……太下流了!”
“哈哈,”罗啸强大笑起来,“我原以为你们已修炼到家,无喜无怒,心上没有一点感情波澜,却原来是有喜有怒的有情之人嘛!”
施若秋立即恢复常态,镇定自若。
“跟你开玩笑,别生气嘛。要说七情六欲,几千年来,谁说清楚过?我看,该禁则禁,该纵则纵,不可一慨而论。比如,19世纪人类开始到南极探险,20世纪人类登上月球,本世纪的人类热衷于到小行星漂流和科考……人类的好奇心仿佛永远无法满足,人类探险的欲望仿佛永远放纵难收,人类对真理的追求仿佛永无止境——如果这就是野心,这就是纵欲,有何不好呢?”
“我看不出这对完善人的自身有何稗益。”
“好处就在眼前。若不是人类有探索未知追求真理的欲望,会有火箭、飞船和太空站吗?没有飞船和空间技术,请问贵修道院又置于何处呢?”
“修道院建于何处,只是外在形式。主宰一切的仍是崇高的理性——你们永远无法体会到进入纯理性境界的美妙!”
“你们也永远无法体会‘雄风万里闯天河’时的快乐!你们生活在小行星带却无法领略宇宙空间的雄浑深邃之美!”
“这一切,与心灵的自我完善有何关系?”
“你们所谓的自我完善,是违背人性的基本!”
“什么是人的基本?”
“正如电荷有正负,人有男女,相辅相成,互敬互爱,人类才能代代繁衍……”
“这是你的无知!科学家正在试验无性繁殖,以后仅凭妇女也可以繁衍子孙!”
“这仅仅是一种试验,决不可能在全球推广!科学技术的进步,只会使人变得更美好,使性爱有更丰富的内涵……”
“什么性爱?男女间的历史,就是一部血淋淋的战争史。男人永远进攻,女人永远防御,由此产生痛苦、烦恼、冷酷、迷惘、扰乱人性,凄恻着人生……”
“你又把个别事当普遍规律。人的堕落是因为丧失了伟大的追求目标,而不是性爱!”
“性爱就是非理性!非理性就应当遭谴责!”
“那种见死不救,心冷如冰的理性,那种只求自身完美,不管他人死活的修行,在上个世纪就遭到人们谴责。你们拒绝峨眉号的呼救,把你们纯理性的真面目暴露得体无完肤。你们应当感谢我们,给你们一次挽回面子的机会——你好好挣表现吧!”
“是你们侵犯了我们的安宁,对入侵者,无救助可言!”施若秋一挥手,作了个不屑于顾的姿势。
谁也说服不了谁,双方都有与聋子对话的感觉。
在中心控制室,一直在监视仪的荧屏前观看施若秋一举一动的嬷嬷深感满意。
三夭,平平安安过去了。
老嬷嬷做梦也没有想到,粗鲁狂放的罗啸强还有精明过人的一面。深夜,罗啸强悄悄把白天录下的护理丹扬的情景,包括舌战施若秋的全过程编成“特别节目”,通过闭路电视输入端,向修女们播放。只要有一两位修女无意看了“特别节目”,就会悄悄传播,只要修女们传播议论,死水般沉寂的修道院就会掀起轩然大波。罗啸强在暗中窃喜。
第四天傍晚,老嬷嬷被突如其来的晕眩击倒。在清醒与迷幻的交界处,她唤来施若秋。可以让施若秋掌管修道院的事务,可谁来接替施若秋去担任那该死的女看护呢。她在踌躇。
安安医生仔细检查了老嬷嬷的身体后说道:“嬷嬷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
嬷嬷颤动着苍白的嘴唇,对施若秋说:“你挑选一个人……去那座,小楼。”
施若秋仿佛早有决断,在嬷嬷耳畔低语:
“唐荷。”
《太空修道院》 作者:谭力 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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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修道院(2)
七
唐荷有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柔柔地泻过腰际。唐荷的面孔如擦得晶莹的玉器,饱满、光泽、富有弹性。唐荷单纯的美只有用地球上的古琵琶弹奏,轻轻一拨,一串琶音飞出,清冽甘甜,大珠小珠落玉盘。唐荷是一首小诗,韵味幽长,唐荷是一抹柔光,润泽空灵。唐荷爱唱歌,唱嬷嬷编词谱曲的《上天庇佑吾女辈》,将那一腔庄严,化作温润小雨,绵绵的,暖了大小女人的心。唐荷有乐于助人的天性,谁要唤一声“小荷”,她便象依人的小鸟,吱吱降落你枝头,为你梳辫理衣,端水喂药。唐荷活脱脱是唐诗宋词里那只带露出水刚现尖尖小角的荷花,清清白白,袅袅娜娜,乍绽还闭,粉白淡红。
可是唐荷对男人有生理反应似的厌恶。在她18岁的人生经历中,什么是男人,就象跟先天性双目失明的人讲花的形态和颜色,无从捉摸也无从具象。
她自懂事起,就在H星的修道院里生活。据嬷嬷讲,她是从地球上G市地铁车站的自动售货机边捡来的。那时她只是刚满百日的雏婴,睁着清亮的双眸,惊惶这熙攘的人世。很多眼光交叉着网住她,一个声音诵读着从她襁褓中掏出的短信。
“……在我怀孕期间,那个天良混灭的男人与人鬼混,竟染上性病。我产下的孩子刚满月,他又把恶疾传染给我。老天爷!我是有身份的职员,我的脸面是我做人的支柱。如今眼看面子扫地了,世人会指着脊梁骂我娼妇。我决定含恨离去,让羞耻随生命结束。只是,这无辜的孩子我不忍带走。我借车站一角,吁请哪位好心的女士把她收留,我即使化为鬼魅也感激不尽。孩子的名字叫唐荷,姓我的姓,不沾那负心人一毫干系……”
那封信还未念完,唐荷已被抱进嬷嬷宽厚温暖的怀抱。
唐荷成了黑蔷薇修道院最小的信徒。唐荷因教义问题向嬷嬷请教时,嬷嬷总是谆谆告诫:
“男人乃万恶之源。”
“那,男人什么模样?”唐荷天真地问。
“男人眼如铃,手如锥,贪婪为本,淫欲为用,抓到女子,顷刻化掉吮吸之。”
“啊呀!”
唐荷在梦中常为鬼魅般的男人吓醒。经年累月地做恶梦,竟吓出了一种顽疾——植物神经紊乱造成的偏头痛。
安安治不好她,因为安安无法驱走她心中的妖魔。
如今,嬷嬷要唐荷去服侍妖魔了,唐荷会不心惊胆颤眼冒金星吗?
唐荷一踏进两个男人住着的小楼,便虚怯地牵拉下眼帘,象瞎子样摸进屋。
“呵,”一个声音关切地贴住她,“看路啊,别碰坏了秀气的小鼻子。”
不,唐荷在心里抵抗,我不会抬眼看你的,妖魔。
唐荷开始做事。先用静电吸尘器清洁住房,再扭开喷洒香雾的旋钮。她给扎满绷带的丹扬擦脸时,眼里摄入了一位俊秀少年的形象。
“呀!”她惊然一惊,这就是男人!
她手中的棉球掉下地板,一只大手捡起来,伸到她面前。
“不要急,”声音说,“慢慢来。”
她猛地闭住眼,不让那雄伟的男人走进她拼力躲闪的瞳仁。鬼魅!用情感之刀砍杀女人之心的妖怪。她在心里背诵着修炼得来的词语。但男人一声温和的笑,把她的大脑搅成一派空茫。
“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这就是男人,多么好听的嗓音。有磁力的、宏亮深邃的、浑厚刚强的,女人中绝不可能发出的嗓音。曾听过很多乐器声响,听过自然界天籁的旋律,以及流星聚降,夜色震颤,合成的宇宙乐章的流韵。可这男人的声音蕴蓄七律,含英纳萃,竟在它们全部之上。
“喂喂,你怎么擦到他头发上去了。”男人在提醒。
唐荷急忙调整姿式,一抬眼,先自看见那人刚毅的面容。他的头发微微曲卷,在柔灯下闪着光泽。他有力的下巴和棱角分明的口唇,在炯炯双目统率下,竟是那样的——动、人、心、魄!
天啦,是男人用火一样的目光烧灼我,还是我在犯禁?
唐荷赶紧起身,她要离妖孽远些,她不能让他烧灼了。她往起一站,突然一阵晕眩。不好,偏头痛发作!这可真不是时候,她决不希望在对手面前蹩眉缩脸,做一番苦相。她挺挺腰,企图抽身离去。可过份的紧张,竟使她迈步时绊住凳子腿,她“哎呀”惊叫着,手往空中下意识地抓捞了一把,踉跄地倒下。
空中一双大手托住她,她倒向那个男人的胸脯。
只是一瞬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男人的强大磁场共振了她的磁场,就象云中蓄积已久的阴阳电荷突然撞出炸雷和巨闪。男人的气息如兰麝,钻入鼻孔,溶入肺叶,刹时环流四肢,触电般引起痉挛的酥麻。男人的身体成了起伏的山脉,容纳一棵女人的小草,是何等的宽博安全,何等的惬意陶然。女人累吗,头痛吗,那就泊在这大山里,管他流萤千点,飓风万丈,男人会遮拦着那一切喧嚣,令你舒服入睡。呵,唐荷的身体非但没有在因妖孽的触及而萎顿,反而在异性气息的拂煦下,如大海一样涨潮。
但这一瞬马上就过去了,唐荷推开了男人的扶持,跳回屋子中央。
“你滚开!”她嘶声大吼,要挽回失去的脸面。“你这个妖魔!”
她看见男人摇摇头。明显流露出怜惜之情。
“你只有17、8岁吧?”男人说。
“不用你管。”她依然戒备万分。
“18岁的花季。”男人说,“丹扬绽苞吐蕊。而你,没找到属于你的花期,你使你自己凋零。”
“你没资格与我妄言瞻语,我是崇尚纯理性的修女!”她几乎是请求了。她新奇地看见男人的颈上有一个凸起的喉节,喉节在说话间上下滑动,充满特殊的魅力。
“你恨男人?”他兴趣盎然地问。
“恨。”但刚才那双大手好温暖。
“你与男人打过交道?”
“没有。”
“奇怪,”男人摊开手,好优雅的姿式。“那你凭什么恨?”
她一时噎住,偏头痛更厉害。她脸色发白,一手捂嘴,作势欲呕。
“小姐,”男人走上来,男人的手不容分说捉住她的肩。“你病了,头痛?”
又是那撩人的气息,又是触电般的酥麻,她提醒自己必须摆脱,可身体不听使唤就是无法挪动。
男人的手捉住她的手,在虎口上一掐,她大叫一声。我要死了,她恐怖地想,男妖要吸干我了。
“别闹,”男人捉牢她。“我学过一点中华气功,你的头痛,我按压几个穴位包好。”
男人的手自主地移到她的后颈,一阵揉捏。她以为他正在杀她,但与男人体肤接触的异样感觉,又是解说不清的美妙。男人的手最后移到她的太阳穴,由轻到重,从缓至急地按摩了几十下。
“好了。”他说。
她清醒了,赶紧一步跳开。奇怪,头真的不痛了。连安安治了好几年都未痊愈的毛病,在这个男人手中,几分钟,竟云散烟消。
这就是男人!这就是18年来被我视为魔鬼的男人!
这时,扩音器里响起嬷嬷的传呼:
“唐荷,速返大教堂!”
她瞥了一眼电子钟,她在小楼其实才逗留了半个小时。
这不是太短促了吗?
聚然间,18年的积淀翻涌上来,淹没了刚才的动摇。“妖怪!”她挥动小拳头大喊大叫,“我与你不共戴天!”
罗啸强用爽朗的笑声欢送她。
唐荷在施若秋引领下,跪在黑蔷薇前。她不转眼地凝视着近在飓尺的神秘的花瓣。黑蔷薇活了,粼粼白光游走于暗黑的表面。她觉得身体轻轻飘了起来,万倾圣水从头沐脚,天空在唱诗班的音乐下涌动赤色波浪,一个硕大的光环在无尽的环宇深处烁烁照耀,指引她向它走去。
宇宙无垠,星汉灿烂。
咚咚的律动声是她踯躅的脚步。
“嬷嬷”,热泪溢出了她的眼眶,“救救我的灵魂!”
八
坠入爱河的男女,生死难舍的鸳鸯,千百年来骚人墨客把人间的爱情写得千姿百态,汪洋姿肆,成了永远新鲜的主题。可是,在脑科学权威孟文渊看来,爱情与人的其它感情和思维活动没有本质区别,它仅仅是运动——20多种化学物质在人脑神经元之间的运动。
20世纪的脑科学家们了不起的贡献在于把人脑中1千亿个神经元作了“功能定位”。继发现“愉快中心”和“悲伤中心”之后又发现了“情爱中心”。孟文渊博士穷尽毕业精力,终于找到了引起“情爱中心”兴奋的最主要的化学物质——“孟”(M),轰动了医学界。
与此同时,一位世界著名的华裔高能物理学家发现了最小粒子L,并成功地使用一种装置,控制最小粒子流。
科学发现如同捅窗户纸,一但捅破,神秘感顿失,觉得它并不复杂。
正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指南针加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帆船,就促成了麦哲伦环球航行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两个看起来简单的发明妙叠在一起,又会出现奇迹。
孟博士突发奇想,如果能用最小粒子L来控制人脑中的化学物质“M”,那么人性中至圣至神的爱情,将会受到控制。
孟博士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完成了“L粒子流对M物质的控制”实验,实验代号为“LM”
他深知儿,LM是“魔瓶”。
当年,“核裂变”也是“魔瓶。”人们可以用核裂变产生的巨大能量发电,也可以用它来杀人。
如果研究成果LM落入宗教狂热分子手中,他们会做出比黑暗的中世纪的教士们更过分的事情。但是,如果用它来治疗一些因单恋或失恋而处于严重病态的患者,将是造福于人的好事。
孟博士没有想到,他心爱的女儿孟玛丽会成为他的LM的第一个受益者。
孟玛丽天生丽质,聪慧过人,从小便受到极好的教育。
17岁时出版过一本颇有新意的小诗集。20岁时与一宇航员相恋。22岁时,她遇到人生第一次大挫折。
那是鲜花簇拥,万众欢腾的日子。她迷恋的宇航员金勇从火星归来。当她满怀欣喜到机场欢迎凯旋的英雄时,突然听到广播“花边新闻”:金勇在火星爱上了女宇航员柴梅——这条对她来说具有爆炸性的新闻,并没有使她很在意。她象所有初恋的女孩子一样只相信自己的直觉,觉得金勇不会变心。但是,当她去机场亲眼看见金勇和柴梅拥抱接吻时,一下子晕倒在地。
矫矫者易折。自尊心极强的孟玛丽经受不住打击。一夜间变成疯女。
她疯疯颠颠跑进化学实验室,将金勇赠送给她的一朵红蔷薇,浸泡成一朵黑蔷蔽。黑蔷薇,成了爱情死亡的象征。
喜乐无常,不吃不喝的疯女吓坏了孟文渊博士。他不得不运用LM技术,使爱女恢复常态。
之后,金勇的好友费刚烈向孟玛丽发起猛攻,他如火如茶的爱使孟玛丽有所触动。这时,金勇与柴梅闪电式的婚姻结束,又来追孟玛丽,并以滂沦泪雨表达了悔恨之情。孟玛丽在费刚烈与金勇的夹击下举棋不定,她害怕再陷入感情的漩涡难以自拔。正如在大海与暴风吵架的时候,小船不知所措。
金勇与费刚烈,这对好友成了情场死敌,双方都认为对方的存在是孟玛丽举棋不定的原因。一天傍晚,两人在孟玛丽的化学试验室撞见。先是如剑的目光碰得嚓嚓作响,尔后是恶言秽语的匕首相刺,两人杀红了眼。盛怒的金勇举起铁椅砸向费刚烈,丧失理智的费刚烈顺手抓起一瓶硫酸朝金勇泼去。
那一声惨嚎让闻者摧肝裂胆!
孟玛丽当场吓得昏死。
那惨嚎声在她耳畔索绕百年!她再也无法摆脱那声音了。
孟文渊博士运用LM技术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第二次发疯的爱女救过来。
所谓人间的爱情是什么?在孟玛丽心中是沸腾的油锅,是酷寒的冰窖,是沉重的山岳,是空中的楼阁。从此,她心如铁,潜心于女性心理学研究,并经营心理咨询工程。
孟文渊临终时,将自己的秘密科研成果LM交给了女儿,并一再叮嘱:“真理前进一步就变成谬误。人的喜怒哀乐发之于心,是自然而然的感情,切不可干涉。不能轻易使用LM治病,更不能对正常人使用LM……否则,就成了害人……”
但女儿并未遵循父亲的遗嘱行事。也许,是因为她太多地接触了心灵受伤的女子,执意拯救她们脱离苦海,便向她们传播:情感乃痛苦之源,男人乃万恶之源,久而久之,这成了纯理性教的教义,80岁时,她成了教主。为使信徒不再被情感困惑,她在布道时动用了LM。
粒子束发射枪藏在金属制的黑蔷薇的花蕊之中,当信徒面对黑蔷渡时,便有一束粒子流射入大脑的“情感中心”,抑制其活动。孟嬷嬷坚信:这就是造福于人。修女们都认为黑蔷薇是圣物,法力无边,谁也不知道LM的秘密。
中心控制室的电脑贮存着LM的秘密。它随时向嬷嬷显示LM的工作状态。
近日,百年前那惨嚎声越来越频繁地刺入嬷嬷的耳朵,撕扯着她的神经。她的精力象流沙上的城堡,正迅速坍塌。她每天不得不依靠LM使自己保持平静。
我亲手养大的唐荷,嬷嬷喘息着,是你使我病得如此沉重。
更令嬷嬷不安的是,当她偷偷启开中心电脑一只密码锁开关时,电脑说:
注意!注意!LM超负荷工作。
LM怎么会超负荷呢?嬷嬷不寒而保。
嬷嬷哪里知道,罗啸强每天半夜通过闭路电视向修女们播放“特别节目”——除了客观反映白天发生在特别医院的事外,就是罗啸强的“忏悔”。“忏悔”时,他用反语讲述了自己被爱情和探险事业“迷惑”的故事,还故作沉痛状。
头两天至少有20多个修女偷看了“特别节目”。她们情绪骚动时,又求助于“黑蔷薇”。
悬崖上的积雪越积越厚,雪崩在即。
九
早课时,安安和施若秋扶着嬷嬷走进教堂。嬷嬷决定从自愿报名者中挑选看护。
“孩子们,”嬷嬷强压下一阵涌到喉头的喘咳,向修女们大声讲明当看护的条件,最后说:“卑劣者,惑于情,毁于色,终年修炼,一朝崩塌,是为H星所不耻。现在我问,哪位孩子敢去?”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坚定传出:
“伊娜甘愿受烈火焚身考验,为嬷嬷分忧。”
嬷嬷的头寻声转向祭坛右下方,与那对美丽而冰冷的眼光触碰了。就一下,电光石火激闪,嬷嬷心里一热:我了解你,伊娜,就看你的了!
伊娜生于艺术家之家,父亲在电视台拍广告片,母亲在舞剧院担任节目主持,伊娜从小就浸泡在感情泡沫浓烈泛滥的氛围里。一会儿听说谁个编剧与谁个女演员月下幽会了,一会儿又是谁个大明星与谁个小丫头暗渡陈仓了。刮过来的风是情,飘过来的雨是意,风情雨意,催生出一颗早熟的情苗苗。
早熟的伊娜被当时的电视帝王玩弄后又遭遗弃。她想,既然男人玩弄了我,我为何不可玩弄男人呢?她招蜂引蝶,被男人宠坏了,男人也就利用这弱点,一次次利索干净地击垮她表面的骄傲,玩她于股掌之间,最后谁也说不清谁玩弄了谁。
只有一个男人是真诚的。但她瞧不起他摄影助理的地位。她动着心思操纵男人,让真诚反受她愚弄。
一句玩笑话,摄影助理为她砍去自己的一根指头。
又一句玩笑话,摄影助理真去行刺联合国官员,被特工当场击毙。
她曾为这个痴情的人拗哭过,可一擦干泪水又忘乎所以。滥施感情的人竟变得毫无感情。
20岁生日一过,身体的疲劳和艺术上的败绩带来的心力推淬,使她突然渴望人间真情。
命运把郭福伟推到她面前。
郭福伟的名字俗气了些,但他对她的深情依恋,抵消了这无伤大雅的小遗憾。伊娜使用多种手段考验他,声东击西,指鹿代马,甚而宣布第二天即要飞往澳大利亚,与华人网球冠军刘森祥谛结婚约,而郭福伟虽以泪水洗面,却仍始终如一,不改热恋初衷。
伊娜的心被融化了,这是原先那个为她死的呆男人的再版啊!人生难得二知己,如今知己在眼前。此愿已偿,此生足矣。在那个细雨霏霏的春晚,激情难抑的热吻使她惜戒心尽除,成了郭福伟的俘虏。
两天后,仅止两天,她用磁码钥匙开了郭福伟的房门,躲进套间,希望给并无约会的郭福伟一个幸福的偷袭。等到下班时候,她听到了门扉的转动,郭福伟回来了,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郭福伟和他的密友们在客厅高谈阔论,这位人前的君子,人后另有一张变形的嘴脸。
“大郭,”有人说,“你先生可真赌赢了!”
“哈哈。”郭福伟的笑声使套间里的伊娜无端发冷。“你们真小看我,说我攻不破她,现在怎么样,我的手段还到家吧?诸位朋友,照原定数字,如约纳贡吧。”
一阵喊好的奉承。又有人问:
“大郭,假戏真做假亦真,你现在是否真有纳她做老婆的念头?”
“看你说的,就是八辈子没沾过女人,也轮不到娶她为妻……她的名声,啧啧,会断掉我社交场上的全数财神……”
伊娜昏倒在地毯上。这就是她千挑万选的好男人!这就是真情换来的代价。
帷幕降下了,伊娜寂灭了她的情感历程。
晚风如梦,一颗心送于黄昏。
一年后,她随嬷嬷来到H星。
十
罗啸强这次很沉默,他知道新来的修女必是更怀着深仇大恨于男性的姑娘,因此懒得过问她姓甚名谁。
这姑娘身姿灵动,步态袅娜,一举手一投足,如风吹柳枝浪摇芙蓉,极象受过良好基本功训练的舞蹈演员。只是有一点难解,她戴着一袭白色面纱,面孔模糊难辨。
第一天一晃而过,晚休时间一到,她准点离去,决不耽搁。第二天8时,又准点到来。
到第二天晚上,修女坐在床头给丹扬喂水,右手拿勺,翘起的兰花指好有韵味。罗啸强看得有趣,忍不住打破了沉寂。
“我猜教主以前是电影明星?”.
拿勺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水星溅在丹扬的眼睫上:“臭男人!”
一句话,从面纱后浸出,冷了室内的空气。
好象与此呼应,丹扬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黑黑的瞳仁始而迷艨,继而清亮,随后转了一下。
“啊!”罗啸强一下蹦起来,忘记了修女惹他的愤怒。“6天啦,小男子汉终于活过来了!唉,护士小姐也该为我们高兴。”
丹杨定神地看着手舞足蹈的罗大哥,虚弱地问:“我是,在哪儿……”
“你受伤了,我们的飞船毁了。其余的,你问这位大姐姐。”罗啸强故意友好地转移方向。她不能拒绝一个才从死神口中逃出来的小弟弟,他期望地想。
“大姐姐?”丹扬的眼珠乌乌地一抡,童稚的纯、梵寺的空、诗的雅,合成此时他不含一丝杂质的眼光,软软地流向那一袭面纱上。
面纱顽强地沉默。但罗啸强感到面纱后的眼睛在专注地打量床上的少年。
“大姐姐?”又是单纯暗哑的声音,但坦露的诚挚,足以使百羽翔集,百兽归心。
面纱声息俱无。罗啸强接捺不住了。“喂,”他说,“问你呢。”
“臭男人。”
“什么?”罗啸强晕乎乎地转不过弯。“你敢再重复一遍!”
“你是一臭男人!”三个字,更清晰。
罗啸强噎得直打哆嗦。要是在地球上,我早把你的嘴给撕了。他胸中的怒气如风暴鼓荡,他满脑火星迸射,“哗”地摔碎一个药瓶。
面纱中的声音仿佛以逗他失态为乐:“要是真男人,岂止摔出这一点蚊虫打呵欠的声音。”
罗啸强原地打转,刚准备更大的发作,一声衰弱的语音,定住了他扬臂的姿式。
“不要,”丹扬的头转向罗啸强,又艰难地转回面纱。“大姐姐你不要怪、怪罗大哥。”他的真诚决无半点矫情。“我使大姐姐讨厌,”眼圈一红,黑漆漆的眼睫上刹时种下两颗水珠。“可我……不是故意想受伤的呀……”
眼泪渲泄出来,滑落于伤后少年苍白的脸颊上。罗啸强扑到丹扬床前,抚他的头发,唤他的名字,但小男子汉的泪水,竟自汹涌着,滚动着无限的委屈。
“教主,”你他妈是冷血动物,他瞪着眼睛想,“丹扬是小孩子,你的冷漠在伤害着他!”
修女“唰”地起身,“时间到了。”言毕,她轻动腰肢,快移莲步,走出房门。
罗啸强抬头看墙上电子钟,二十点,一秒不差。
“那小男人醒了,”嬷嬷对经常伫立在她床头的副管事说,“等他再恢复十天半月,就可以通知地球上的宇宙救难中心,派医疗飞船把他们统统送走了。”
“是。”施着秋点头,颊上两道刀痕,闪着柔顺的光。
伊娜的举止使嬷嬷心情愉悦。这晚她睡得很平实,没有一丝恶梦惊扰她。
十一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荷偷偷爬上教堂顶层,透过小窗口,窥探星光灿烂的天宇。她曾读过嬷嬷严格精选的古代诗词,那些诗词都是纯粹描写自然风光,教人淡泊宁静,或隐喻禅机,深奥难懂的。好奇的唐荷并不以此为满足,又设法让读过唐诗的大姐姐教了背了几首,包括李商隐这首七绝。以前她不懂,嫦娥为什么后悔?那人欲横流,乌七八糟的人间有何值得留恋?近日,她仿佛明白了一些。
也许,靠近桔红色太阳(在唐荷看来,只是一颗亮星)的那颗星就是地球。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他们路好远好远,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他们的两个伙伴死了,一个伤势严重,在这冷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谁能帮助他们呢?只有那个力气很大的男人支撑着一切。男人是什么?就是力气很大的,不怕黑暗,不怕路远,不怕死,说起话来粗气粗气(却那么好听!)又肯帮助人的那种人,而不象是狰狞的妖魔鬼怪!
这时,一颗硕大的流星划破星空,使她惊然一震。“好美的亮星呵”,那光芒仿佛有楞有角,永不泯灭,丝丝地溅着火花。那翻着跟斗的,旋舞的小行星们被辉映得更多姿多采,有的甚至改变了轨道,被它吸引而去。
那鲁莽的流星多象——多象那个伟岸的男人,他突然闯入修道院的生活,烛照一切,使我一瞬间看到自己活得如此单调乏味,如此寂寞冷清。你看那流星,泼泼辣辣去闯,潇潇洒洒去飞,浩瀚天宇,任它驰骋,何等自由自在!男人们为什么要到小流星带来探险,一定有他们的欢乐用,那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欢乐。也许,痛苦中有欢乐,困难中有欢乐,危险中有欢乐,求索中有欢乐,星空中有欢乐,不解之谜中有欢乐,男女之爱中也有欢乐呵!
男人的世界太神秘太精彩了。唐荷突然感到自己的面颊滚烫。与其说她被一个男人吸引了,不如说她被一个洞开的世界吸引了。
唐荷回到寝室,顿感到憋闷难受。连日来,她的偏头痛发作,同室的两个修女无论怎样去掐、揉、敲、捏均无济于事。她抱头蜷缩于床脚,痛得大汗淋漓,浑身颤抖。昏迷中,她又听到那亲切悦耳的声音:
“我学过中华气功,我来给你捏捏……”
一双大手随即伸过来,往她颈后一抚,电流刹时酥麻了全身,她幸福地呻吟着,轻轻地颤抖着。她不知道她其实逃脱不了宇宙间铁的法则,她的深心之湖早就注满少女独有的春潮,其蓄越久,其爆越烈,而那个妖怪,就是开闸放水人,只那么暖暖一抚摸,18年的铁门顷刻瓦解……
唐荷的头痛减弱了,也就是说,每逢发作,只要冥目遥想那“妖怪”,竟如服下仙丹妙药。但这只是一时,顽疾一过,她又感到迷惘。我这是中邪了,她想,我是在作邪教徒的附庸。于是,她又发疯般跑到黑蔷薇前,静静地,闭目自责。顿时,嬷嬷的脸又出现在面前。“让我恢复清白的身心吧!”她虔诚地祈祷。
但是,头痛一发作,妖孽男人又在她心中演成亲切的回忆。她又禁不住望天遐想。
更让她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有越来越多的修女长时间地跪在黑蔷薇前祈祷。天哪!
十二
雪白的四壁,雪白的被单,使丹扬油然忆起青岛海滨雪白的浪花。他跟刘莉蓉在那儿相识。说不清为什么,刘莉蓉在沙滩上掉了一把小花伞,他捡起来还她,她眼皮一眨,说一声“谢谢你啦”。如果只说前面两字,那只是普通的礼貌用语,而加了拐弯带韵的“你啦”,就无端生出撩人的调皮和亲呢。
丹扬敏感、孤僻、牢牢固守着自尊,从未有与少女交往的经验,只默默把倾羡的目光,洒向同辈中那些大胆之徒。还了小花伞,返身时一跤跌进沙里,刘莉蓉哈哈大笑,问他是否怕她。他呐呐,脸色赤红。刘莉蓉就要他通名报姓,他竟说出小时的奶名,又磕磕巴巴予以更正。他憨愚里透出的可爱,使少女顿感兴趣。“你与我过去接触的男孩不同,”她老练地说,一副久经沙场的模样。“我要与你交朋友。”
回到成都,第一次给刘莉蓉写信,竟不知从何称呼从何措词。恰好电视台又在播放上个世纪风靡了整个世界的那首爱情名曲《初恋的蔷薇》,痴痴地,他就一古脑儿抄了去:
云朵贮满了月华,
小溪涨满了春水,
心上已燃起爱火,
深情的目光却默默相对。
呵,青春无价,
每一刻都是一串珍珠;
呵,青春无悔,
等待着爱的那一声轻雷!
呵,时间会苍老,岁月会凋零,
永远鲜艳的是初恋的蔷薇……
信寄出了,梦也就醒了。他万分骇怕,自责自愧象蛇一般噬咬他敏感多疑的心。而刘莉蓉的回答让他感激涕零:“明日13时红箭号喷射机抵达盼望见到你。”是啊,她要来,还“盼望见到你”,万岁!他战战兢兢又欣喜若狂。
他理了发,抹了过多的头油,穿上浆得硬挺的白衬衫,打了一根名噪全球的哈德罗绅士领带。忐忑不安地等待那神圣的一刻。
没想到走下红箭号飞机的有一大帮,个个都穿高级运动套装,既青春,又随便。刘莉蓉把她的哥们儿姐们儿招到他周围,刘莉蓉嘻笑着手一扬,全体青春旬然一声高唱起来:
“呵,时间会苍老,岁月会凋零,永远鲜艳的是初恋的蔷薇……”
“哈哈哈哈……”看到丹扬的窘态,小青年们笑得前仰后合。丹扬吓得扭头便跑——他百思不解,他那么正儿八经地“求爱”,刘莉蓉偏要用调侃和嬉闹来回答。
“我觉得你那古典式的求爱太好玩了!”刘莉蓉在电话中向他解释,他却吱吱唔唔,不置可否。半个月内,他闭门不出,变得形销骨立。一天深夜,他在“邀游大空”的电视节目中看到罗啸强讲探险故事。罗的话仿佛是针对他说的:“为失恋而悲悲戚戚的是小男人,真正的男子汉,敢把千难万险担在同,去创造,去发现,去冲闯!”他当即决定报名到小行星带探险。
“你真要走?”刘莉蓉是从电视新闻得知“银杏号”的船员们即将出发的消息,气喘吁吁地跑来。
“真走。”
“听说你们去的那个区域流星雨挺厉害。”
“浩淼星海一飞梭,雄风万里闯天河——你不知道我们的《船员之歌》写得多棒。”丹扬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哦”刘莉蓉正眼看他了,继尔埋首呢喃,“对不起,我曾伤害了你。”
“没事,我给你抄那首诗,也只是开玩笑。”
“当真?”刘莉蓉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当真。”说完他心里好一阵煎痛,但他咧嘴傻笑,看着惶惑的刘莉蓉。
预备铃响了,他要走上飞船。刘莉蓉眼中噙着泪水,抓住他衣角,嘴唇在颤抖:
“虽然你在飞船上不会太寂寞,但你总希望有一个姑娘在地球上想着你的。”
“无所谓。”他说完,立即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我是有所谓的,我要你想我,苦苦地想我,就象我曾苦苦想你一样!
“可我还是要回赠你一首诗。”她轻轻念起来;“啊,青春无悔,等待着爱的那一声轻雷……”
丹扬是忍着泪跑进飞船的,那首世界名诗追着他。他害怕让姑娘领略他嚎啕大哭的风景。他在舷梯的最后一级停了一下,回身招手大叫说:“假如我死了,就是一颗小行星广’
而她也恢复了轻松的常态,兴奋得一脸赤红。“你是对的,”她高声喝彩,“就是要有两手准备嘛!”
飞船轰鸣起飞,地球渐行渐远。他从舷窗望着浩瀚虚空中那轮淡蓝的球体,心也成了茫茫一片混沌。
我要真诚!我要真情!他在心里狂喊。我不该对刘莉蓉说什么该死的“无所谓”,我是骗子!你看她噙着热泪强装笑颜,心里多难过。要是她知道我们“银杏号”遇难不知该多痛苦!
望着病房里雪白的天花板,丹扬感到有一片白花花的浪涛铺盖而来。
《太空修道院》 作者:谭力 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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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修道院(3)
十三
又是新的一天。大姐姐来了,丹扬凝望着那袭面纱,揣度她为什么讨厌他。
伊娜给他擦脸、喂药、打针,动作很轻,很柔。罗啸强看了一会儿,到楼下的配餐房弄早点去了。
丹扬长到18岁。第一次接受成年女性这么细致的侍弄,异性的体香,手指触摸的异感,都引起他一阵微熏的悸动。
“大姐姐你真好,”他冲口而出,心想这要是刘莉蓉该多美妙。“我想看看你。”他细弱地说。他对自己能如此真率感到欣喜异常。我不再欺骗姑娘,他诚恳地暗暗发誓,我欺骗过刘莉蓉,我要向每一个姑娘悔罪。
但修女没吱声,继续轻柔的动作。
大约已近下午,罗啸强到楼下去做晚餐。修女拉开被盖,给丹扬接小便。丹扬想缩腿,心里羞得不堪,修女把他的腿轻轻一拍,警告他别动。盖被时她动作温和,丹扬又一次把面纱后的她幻化成理想化的刘莉蓉。
“是我骗了她……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自语。
“你骗了谁?”想不到面纱后传出了声音。
丹扬一下呆住了,然后,倾诉的渴望大潮一样涨上来。他每时每刻都祈求有人理解他呀,特别是面对女性。他用眼光捉住修女的面纱,断断续续将他与刘莉蓉的龌龊合盘托出。他自责着强调,是他的多疑和自尊,铸成了欺骗女友的大错。
“区区小事,何足挂心。”没想到修女听完后如此评论。
“不是的,”丹扬苍白的脸上盖了一层桃红的激动,“如果她明白了是我虚伪,她会一辈子不相信任何人……大姐姐,女孩子是高贵的,我不能随便欺骗她们呀!……”
修女的身体突然晃了晃,似乎要倾倒,又马上稳住了。
这小男人,她激动地思忖,他说出了我崇尚的真理。呀,他是何等的清纯。那柔嫩的肌肤,绸缎般富有温和的质感。唇上一抹淡淡的绒毛,张扬着成熟的渴望。他的两眼是透明的清泉,不飘一丝水藻,阳光折射进去,便会做成七彩斑澜的梦。他整个就如一尊才出窑的薄胎小瓷人,17、8岁,雄蕊初放,敏感单纯,稍微一点邪雨恶风,便会吹折了他的自信。
火星闪烁起来,修女看到极远处一个朦朦的影子,她清晰地记起是她伤害了他,使他命归黄泉。但那只是一个例外,她硬着心肠恩。可眼前的小男人却象是摄影助理的再生,同样的忠,同样的纯。修女有些不能自持。她不知道其实她并未斩断俗根,感情的寂灭只是暂时的逃遁。
“大姐姐,我想看看你。”小男子汉在恳求。
“你若能把窗台上那尊石头小马取来送我,”我为什么害怕这个小少年的亲近,我连一万个成年男人的轮番进攻都可抵挡的呀。“我就答应你。”
丹扬艰难地斜眼看定10步之外的石雕,良久,认真地点点头。
但你办不到。修女凝视着虚弱的他,心里吁了口大气。
早晨,罗啸强在厨房里煎鸡蛋,忽听楼上“哗”地一响。
他冲进病房,吃惊地看见丹扬的被盖掉在地下,而身体,挂了半边在床外。
罗啸强小心地把他抱进去,“你这是——”
“我要见大姐姐,她说拿到小马就行。”
“女妖!”罗啸强破口大骂。我要一见面就掐死你,他想。
他把石头小马拿来,放在丹扬枕边,偏头一看,十分虚弱的小男子汉不知何时又沉入了梦乡。
修女来了,一进门,就透过面纱看到丹扬枕边的小马。她不觉停住脚步。
罗啸强踱到她对面。“喏,我们的丹扬亲自取来的,他在地板上爬呀爬呀……爬呀爬呀……身后拖着两道感人的血迹——”
“大姐姐,”丹扬衰弱地声音插进罗啸强夸张的表演,不知他怎么醒的。“是罗大哥帮我,取来的……我今天不看你我没有亲、亲手拿着小马……”
修女戴面纱的头看看空空的窗台,再看看枕边的石雕,她喉咙里骤然涌动一股热。
多么可爱的清纯,它的力量重千钧!
“我不会辜负大姐姐的关心……我不会死……”丹扬却说出这种话,让听的人心上发冷,“我还没给刘莉蓉亲口说道歉。”
修女将头仰上天花板,艰难地压下涌上喉咙的感慨。刘莉蓉是什么人,她早凭直觉猜到,刘莉蓉是玩新鲜,也许,在送别丹扬时流露出一些真情,但现在恐怕记不清宇宙中还有一个叫丹扬的小男人。刘莉蓉有伊娜的过去影子呀,而伊娜过去也伤害过同样一个真诚的人,难道现在还要重蹈复辙?!
不由自主地,她伸手握着丹扬的手。
“大姐姐,你是我的医生……我今后能看见,你的样子的……”
修女的动作停止了,池的手抬往空中,仿佛要抓住一个不确定的什么。然后一眨眼,她撩开了遮脸的面纱。
罗啸强和丹扬同时震住了。
说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说什么嫦娥美仑玉环美奂,这个修女的美可以烛照宇宙!她的五官带典雅的宫庭情调,令人遐想银月如钩、珠帘半卷、素手红酒筝弦慢。但只要着上现代夏季短裙,那阳光、椰林、海滩,又会带着野性的张力,喧哗着袭人你的遐想。
“丹扬,”她第一次轻唤他的名字,“我叫伊娜。”
丹扬不吭声。
她又叫他,他依然无反应。她有些担心了,小男人可不要出现休克。她感到久已陌生的一腔温情泛滥上来,于是不由自主俯下身体,要用脸颊去试他的额温。
丹扬的声音响了,坚决地阻止她:“不。”
伊娜凝成一弯优美的弧。
“你不要碰我,”丹扬细细地说,“我不配。”
“为什么?”
“因为你,好高贵……而我欺骗过,一个女孩……”,
伊娜与丹扬的目光相交,丹扬不回避。伊娜看到他的话不是策略、不是计谋,不是欲擒故纵的权术,他是真心的敬畏,他把自己当成圣洁的偶象,他有一颗水晶心。
“丹扬……”
“嗯?”
“我是用额头试试你的体温。”
“你会弄脏你自己……”
雷霆万钧,震聋发聩。
“丹扬!”
伊娜猛地张开双臂,淹没了小男子汉的头颅。她感到压抑已久的某种元素在体内苏醒,聚集,先是细流,遂汇成狂涛,铺天盖地,冲堤决坝,将她涌托上何等辉煌的情感之峰。想不到,久违了的情感释放是这么富有魅力,被人爱和爱人,都是何等酣畅淋漓的人生享受。看多了芸芸众生,妖妖孽孽,而令一个清纯孩儿,竟爆出一片崭新境界。
丹扬是伊娜的阳光,情感是全新的太阳!
“伊娜姐姐,”丹扬含着晶莹的泪,“你能教我唱一首歌吗?《初恋的蔷薇》,罗大哥说他唱不好……你说,刘莉蓉会原谅我么?”
“会的会的,”伊娜声音埂塞,“只要真情相待,顽石也会开花。”天啦,我怎么会说出这种邪话。
罗啸强呆在一旁无缘感动。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他想。我守他5天6夜不醒,来了个有缘份的“大姐姐”,水星一溅,他就回到人世。
这时,蜂鸣器发出急促的呜呜声。嬷嬷的呼唤使伊娜吓得哆嗦:“伊娜回来——伊娜回来。”
十四
伊娜在黑蔷薇面前跪了一整夜。
伊娜狂涛千叠的心海平静了,冷却了,结冰了。嬷嬷的话不断在耳畔响起:“那是沸腾的油锅,酷寒的冰窖,沉重的山岳,空中的楼阁——沉醉于情爱的女人哪,醒来吧!”
这一夜,天凉星冷,草虫卿卿,修道院静极了。
嬷嬷在中心控制室聆听安安汇报。
“有35名修女严重的食欲不振,内分泌紊乱,48名修女脑电波多多少少出现奇怪波形……”
“波形分析过了吗?”
“波形由中心电脑分析了。这是分析结果。”
安安按动一只红色按钮,巨大的荧屏上出现了杂乱无章的画面:骑马的勇士,驾摩托车的运动员,摇滚歌星唱得声嘶力竭,情绪激昂的诗人在朗诵诗,不知名的电影演员闪过,最后,还有罗啸强和丹扬;
“全是男人。也许是她们过去的相好或崇拜的偶象。还有,没有见过罗啸强和丹扬的修女的大脑中怎么会出现罗、丹二位的形象呢?”安安博士来回踱步,一副哲人沉思的模样。
“你问我?我去问谁?我要你立即弄清楚,罗啸强和丹扬怎么钻进修女们的大脑中去的?”
“是的。”
“还有,那个小男妖情况如何?”
“伤口愈合情况良好。颅下那块血肿也开始缩小,还没有脱离危险期。他受不得刺激,情绪不能大波动,否则会引起脑血管破裂。今天的护理特别好,是……”
“别罗嗦了。”嬷嬷不想让安安再提到伊娜。
这时,蜂鸣器响了,一位小修女在呼叫安安:“安安博士,唐荷头痛得厉害,请立即来。”
安安很有礼貌地向嬷嬷欠欠身:“对不起。”
“去吧去吧。”嬷嬷将手一挥。
迪迪和杰杰被嬷嬷召到中心控制室。
“今天晚上,你们要严密监视每间寝室,看看有什么反常的现象。”嬷嬷吩咐道。
当两个机器人领旨退出,嬷嬷便启开中心电锁密码锁开关,随着声音屏幕上显示出一排红字:
“注意!注意!LM严重超负荷工作。”
她又按了一下“询问”按钮,问道:
“希望查明超负荷工作的原因。”
中心电脑回答:’
“使用者的大脑中情爱中心活跃,牵动悲伤中心和愉快中心活跃,使M物质陡增,不得不加大L粒子束能量,以控制M物质。下面,附使用者名单:孟玛丽、施若秋、唐荷……”
嬷嬷立即按下“STOP”,斥责道:“胡说!”
中心电脑回答:“事实如此,尊敬的嬷嬷。”
嬷嬷叹了一口气,继续询问:
“能不能消灭M物质?”
中心电脑回答:“人的情感是生命活动的一部分,不可能脱离生命存在。LM只能抑制减少M物质的活动,而不能消灭M物质。”
嬷嬷早知道电脑会这样回答她。
一阵晕眩,使嬷嬷瘫在椅子上。那一声惨嚎穿越时空,以十倍的音量,挟着雷霆闪电向她击来。也许,这是个不祥的征兆,她对自己说。
这是骚乱的夜晚。
修女们的每间寝室都有一台电视机,是供那些因病不能聆听嬷嬷布道和参加早晚祈祷的修女使用的。不知谁最先发现半夜有“特别节目”,便偷偷观看,消息不胫而走,几乎所有修女都知道了这个秘密。
这一夜,罗啸强又打开了话匣子:
“修道院的姐妹们!”罗啸强笑了,被胡须淹埋的大嘴裂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显得又粗犷又俏皮。“人生是如此丰富多采,除了必不可少的情与爱之外,我这个罪孽深重的大男人觉得最让我开心的是——探索!能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我万死不辞。斯科特为了揭开南极的奥秘,死在冰原上;魏格纳为了证实大陆漂移理论,死在北极光下。斯科特和魏格纳,为我指示了生命的南北极!还有,一位按你们看来愚不可及的古人万户,也是我的榜样。他生活在明朝,那时要想登天简直是痴心妄想。他居然用许多爆竹绑在椅子上当他的火箭。他坐在上面,点燃了爆竹——他也许仅仅离开了地球几米高。当场摔死,但他确实是第一位宇航员,至今,月球上有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环形山——万户山。我觉得,我生命的轨道应该是万户那惊天动地创举的延续。人类就该这样一代接一代地求索!
“我第一次到太阳系探险,是乘‘张衡号’到木星去科学考察。木星那美丽的红色的光斑看起来好象平静光滑,实际上是宽度达1万至4万公里的龙卷风。我们的飞船远远被它吸进去,象掉进大漩涡中的小草,被摇得天昏地暗。当我们醒来时。龙卷风已把我们扔在木星泡沫似的土地上,而飞船的能源耗尽,瘫在那儿象条死鲨鱼。木星上大气层浓密而有毒,由红氦和甲烷混合,我们象钻进了大煤气罐,全靠随身携带的氧气罐维系生命。据队长计算,我们离最近的无人供应点有50公里,那是我们的救命之地,我们7名探险队员中有5名受伤,只有我和队长身体尚健。大家最后决定,我和队长去取食品和高能电池。
“你们不知道,木星是个虚胖子,在木星上行走多么费力!一脚踩下去身体陷去一半,我们仿佛在泡沫塑料碎块中‘游泳’。还没有游到供应点,我的氧气罐已消耗了一半多,这是危险的信号。这时,队长也停了下来,她拉着我的手说:‘剧烈运动耗氧太多,我们俩不能一块儿去取供应点的东西。我还有两罐备用氧气,你带一罐去取东西,我在这儿等你……’我想,也只好如此,便接过她给我的一罐氧气,继续朝前‘游’。后来,我走到供应点,取回食品,高能电池和飞船的备件,好大好沉一包!我爬呵、‘游’呵……待我走到队长身边,才发现,她早已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她是把氧气阀关死,松开了大气阀呼吸了毒气而死的——她处心积虑把最后一罐氧气留给我呵!
“我哭喊着队长呵队长,刨上把她掩埋了。我永远记得她——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大姐,面容文静秀气待人热情如火。从此,我有了两条生命,我为自己也为周梅大姐——我们张衡号探险飞船的队长而活着。想不到,那次探险中我们收集到那么多宝贵资料。我们拍摄的‘4万公里龙卷风’,木星光环’,‘木星的卫星们’等照片倾倒了亿万观众,引起了轰动。每当我回忆起自己曾经孑然一身,在沓无人迹毫无生气的木星大地上游走时,我就感到自豪——我没有被危险被孤寂被难以承受的重荷压倒,我是强中之强!”
“修道院的姐妹们!我真恨不得把你们也拽到太空中去,去挨饿!去挨冻!去历险!去体验雄风万里闯天河的快乐,去欣赏火星落日,彗星烟火,小行星旋舞之壮观。你们在这里闭门读经、自我完善,究竟有多大乐趣?你们的青春和生命在这玻璃棺材中发霉发烂,有什么价值?我这个罪孽深重的男人毛病很多,但我一想到你们,我就想哭!我替你们难过呀!”
春风轻拂,却教冰刀霜剑摧折;男儿真情,竟使铁心石肠温柔。修女们大脑中沉睡的情感中心苏醒了。神秘的M物质在激增。这一夜,修女们议论纷纷,好几间寝室传来《雄风万里闯天河》和《初恋的蔷薇》那美妙的歌声。
安安一直守着唐荷,使用了强行催眠术才使她安静下来。失眠的嬷嬷被施若秋搀扶着,在修女们的寝室走廊巡视。刚走到走廊拐弯处,便听到说话声。
“那男人和女人是怎样拥抱的?”
“是这样,咱俩试试!”
“哦,这就是拥抱。男女拥抱一定很有意思。”
“喂,你会唱《初恋的蔷薇》那首歌吗?”
“会一点:云朵贮满了月华,小溪涨满了春水……”
嬷嬷顾不得自己的身份,挣脱了施若秋的搀扶,疾步走过去,厉声斥道:“住口!”
迪迪和杰杰——两个机器人直楞楞地站着。
“你……你们怎么会唱这首歌?”嬷嬷在战抖。
“报告嬷嬷,我俩遵命监视修女的行动,发现她们在唱这支歌。”
施若秋急忙扶起摇摇欲倒的嬷嬷,轻声耳语道:“嬷嬷,你听。”
“心上已燃起爱火……”歌声细如游丝婉转动听、在长长的走廊萦绕。
“不准唱!”嬷嬷被自己发出的吼声吓倒了。顷刻间,所有的寝室都打开了门,修女们呼唤着“嬷嬷,嬷嬷!”争先恐后地搀扶她。
“邪恶!邪恶呀!”嬷嬷的脸因痛苦而变形,修女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十五
“伊娜——伊娜——伊娜——”
圣殿的穹顶,庄严而神圣的声音在回荡。伊娜抬起头来,冷冷地环顾四周,失血的脸如汉白玉浮雕。
祭坛上,红烛高悬;大厅四周柱头上小鱼烛亮成刺目的一片,烟火缭绕,虚影晃动,一派肃穆气氛。50名修女齐齐跪立于地,嬷嬷和施若秋一站一坐,在讲台上摆出庭审的架式。
“伊娜——”这是勾魂的呼唤。嬷嬷的声音、眼神和呼吸,以及她关怀超度自己的往事,从四面八方涌来,使伊娜产生飘然欲仙的感觉。嬷嬷是严厉的,但剖开严厉的外壳,是一腔慈爱的心。嬷嬷用纯理性抚平每个姑娘灵魂的创伤,用苍老多皱的十指,关上她们血泪斑斑的旧书页,翻开风平浪静的新篇章。是嬷嬷给了每个修女新生命,伊娜能忘思负义吗?
伊娜的黑眼眶里,双目呆滞没有一点活气,任凭嬷嬷宜判:“按我们的教规,违背教义者,将被逐出H星,在太空自毙!”
“不……”伊娜的眼角挂着两行冷泪,怯怯地说,“嬷嬷,饶恕我,我不是离经叛道的人!”
嬷嬷看得明白,修女们都在瑟瑟战抖。
嬷嬷的声音变得更严厉:“伊娜,你遭男人蹂躏欺骗,觅死觅活,无路可走时,是我超度你到此方净地。宇宙广大,人生短促,看地球上芸芸众生,或为利走,或为名忙,异性互玩,疾病流传,乃至遭到天谴。大觉悟者有几人?割舍情魔剔除烦恼者有几人,不觉不悟,自找自毙。伊娜,你是自寻死路啊!”
这时,所有的修女都在恳求:“嬷嬷,饶了她这一遭吧!”起初是小声低语,后来汇成一片喧响。嬷嬷就是要这种效果。
“嬷嬷,救救我!”伊娜象即将被溺毙的人在呼救。
嬷嬷,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喊声久久地回响着。
所有的修女都屏住了呼吸,圣殿静极了。
“可以。”嬷嬷唇边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但是,你必须给那两个妖男说,你昨日是在演戏,你没有真情。你得肃清余响,树我教威,将功补过,方可在此净土保留一席之地。”
演戏?伊娜脑子里如缠乱麻。她不明白昨天为什么会那么激动,要拥抱那少年。他的清纯与真诚固然可爱,但要为那小男孩而背弃法力无边的嬷嬷吗?办不到。理性如神,法力无边,以伊娜之力,无法摆脱其羁绊。
“伊娜,你考虑。”
祭坛正中的黑蔷薇在白金画垫的衬托下,反射着上百支蜡烛光,怪诞诡谲,展翅欲飞,要扑向它脚下的猎物。
伊娜庄重地抬起头:“我决定了……”言未尽,便泣不成声。
十六
对丹扬来说,新的一天充满新的幻想和憧憬。他觉得身体比昨日更象是自己的了。上个世纪,一位伟大的俄国作家说:“爱能战神死神。”全靠伊娜,她的温馨是金光灿烂的尚方宝剑,使死神也胆寒三分。丹扬觉得鲜动的活水一股股涨上心田。船帆升起了,汽笛长鸣,生命之海在召唤。
8时正,病房门哗地推开了。
丹扬刚喊出:“伊娜姐——”便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
伊娜动作僵硬,步伐急促,一袭白纱遮面,径直走到丹扬面前。连罗啸强都愣住了:“伊娜,你这是怎么了?”
伊娜说话了,她感到不是自己在张嘴。
“我,要告诉你们……男人,是丑恶的根源,我从心底里视你们如粪土……什么感情、感激,不过是邪魔蒙蔽世人心窍的毒药。丹扬!”她嘶哑着嗓门一叫,仿佛在根除着内心的犹豫。“做你的白日梦去……那首诗歌是妖言,H星的黑蔷薇修道院没有它的、没有它的立足之地。哈……我是耍你们的,耍你的!男人在我心中早不存在,他们无疑于老鼠、蟑螂、吸血虫!”
“伊娜姐!你怎么说胡话了?”丹扬撑起半身想抓伊娜的手,被伊娜一挥手,挡开了。
“全是欺骗!昨天,你们在演戏,我也在演戏,你们没有真情,我更没有真意!明白了吗?臭男人!”
“不——!不是演戏!我是真心实意的!”丹扬抓住了伊娜的衣角,痛苦地抽搐。
“丹扬!别理睬她,她是水性杨花的坏女人!”罗啸强扶着丹扬,怒目喷火,狠狠盯着伊娜。
“放开我,臭男人!”伊娜狠狠地拽扯衣角。
“啊——”丹扬一声惨嚎,松开了手,伊娜痴痴的梦游症患者般的,飘离了丹扬身边。
这时,圣殿象沉入五万年前的虚空,静得渗人。修女们都注视着一张大型电视荧屏。荧屏上,罗啸强抱着丹扬,悲痛欲绝。
“丹扬!”罗啸强的叫声震得圣殿一派嗡嗡回响,“丹扬你醒醒!丹扬……”
丹扬的眼睛望着天空,他的眼光何等纯净,亿万年无尘埃涤荡的宇宙苍空方能媲其美。丹扬的神态何等圣洁,将修女们的心熨出温热的人情。
“大姐姐,”丹扬喘气如风,脸象月光下的百合花,素雅贞白。“你们知道一、一个小男子汉远离、地球、和亲人是多么地孤单和害怕……他是多么想要……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爱护……你们把、把这些都慷慨地、给了他……谢谢、谢谢大姐姐们……还谢谢,派你们来的……嬷嬷……”
发自天使般男孩口中的,是一种无助的、率真的、和孱弱的声音,声音细若游丝,纯洁得能将一切铁石心肠溶化。
圣殿大厅仿佛堕入宇宙黑洞,不再有生命,不再有呼吸。
忽然人群中发出一声抽泣,如晴空响雷。
“谁?!”嬷嬷严厉喝问。
抽泣声,骤然响成一片。
“老妖婆,快给我派医生来!丹扬要是死了,我要找你算帐!”罗啸强在挥拳怒吼。
在修女们的唏嘘声中,嬷嬷对施若秋说:“叫安安博士快去尽量抢救。那小男人若死在修道院,麻烦事就多了。”
在安安博士的医务室,唐荷酣睡了一夜,觉得浑身充满活力。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的梦。
罗啸强带她爬上一颗小行星——那星只有篮球场那么大,满是坑洼。罗啸强拽着她,爬呀,找呀,终于找到一个洞窟,黑洞洞的,怪吓人的,罗啸强钻进去了,向她伸出双臂,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一股热气仿佛要把她烤化了。在洞口,罗啸强教她认识灿烂的星斗。
仿佛是梦的昭示,醒来后。唐荷便走出医务室,朝前面那幢小楼走去。什么教规教义什么清规戒律她全然不顾,她只想快快见到罗啸强,哪怕早一分钟也好。
安安博士一赶到,便发出责难声:“我早就说过,他颅内的血肿没有消失,不能受刺激,否则脑血管破裂溢血会有生命危险。”
安安博士还未打开急救包,丹扬的头已垂下了。罗啸强忙用手试他的脉搏。但脉息已去,静如古坟。罗啸强忙问:”安安医生,怎么办?”
“他已经死了,没法抢救了。”安安耸耸肩。
罗啸强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傻了。
“请放心,我太空修道院有非常人道的安排。我一定按程序做好死者的善后工作。”安安说着,用雪白的被单盖住丹扬全身。
罗啸强冲着天花板,挥动着双拳,象一头怒狮,疯狂大喊:“老妖婆,是你杀死了他,我要找你算帐!”
罗啸强捏着激光抢,踢开房门,一路乱射。哧一声,“黑蔷薇修道院”的金属牌化成了水;再射,把刻着教义教规的石碑击成齑粉。
他想朝里冲,被定向磁墙狠狠地一弹,摔倒在地。再冲,再摔倒;直摔得口鼻流血。
这时,唐荷突然走来:“哎,别乱撞!”
哦,美丽的唐荷,凌波仙子般轻轻飘过定向磁墙,一把拉住罗啸强的手,说:“磁墙有识别装置,认得我,认不得你。我一招手,它会在很窄的通道开启2秒钟。我们一块儿过去。”
就象唐荷梦中那样,罗啸强挽着唐荷朝前走,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顽固的墙一下子裂开了一条大缝。
十七
失魂落魄的伊娜,回到圣殿便跪在嬷嬷膝下。
“丹扬死了?”她喃喃发问,眼神迷朦。
“那是命。”嬷嬷回答。
“是我杀死了他?”伊娜痴痴地问嬷嬷。
“不是,孩子,是邪恶的情感杀死了他。”
“不!”伊娜一声歇嘶底里尖叫,象把大厅猛然抛进火药库,“我是凶手,我们都都是——凶手!”
修女们有人哭泣,有人斥责,乱成一团。
嬷嬷眼前飘来几点金星,痛楚又在某个部位蠢动了一下。但嬷嬷不会退出阵地,她是经历过无数战役的三军统帅。
“伊娜,”嬷嬷镇定地抚着伊娜的头,“面对神圣的黑蔷薇,仟悔吧!”
黑蔷薇活了。在中心控制室,施若秋已令电脑将LM装置极限使用。黑蔷薇表面电花乱问,银蛇游走,一股股强大的L粒子束射向伊娜。圣殿又恢复了平静。
伊娜高度旋转的意识之轮,脱疆野马般带出了往昔的生活,岁月如锈蚀的铜版画,不再还她清晰的过去。可是潜藏的情愫却在,尽管没了具体的年月地点,但情感和理智抽象于众物之上,如一杆旗,从历史的山峰上猎猎飘来。
丹扬垂死之语,呈给她充满激动充满诗意的崭新世界,这世界用感情的珠王嵌成,在友谊的地基上高矗。丹扬的话使她自责自愧,罗啸强的恸哭使她颤栗和晕眩。
就在这时,黑蔷薇冰冷的射线阻断了她连贯的情感波动。
刹时间,伊娜脑海空了,情感的大旗为云曦所遮,而威严的教义石头股一块块压来。“男人是方恶之源”,“情感是噬人魔海”。不,伊娜内心挣扎着抗争,丹扬不是万恶之源,同情他爱护他是纯美的境界。但射线锋利的尖刃切割着她的思维,她发现自己掉下了万顷烈焰烧灼的火海,百万个太阳炙烤全身,皮肤在冒烟,脂肪的“吱吱”声如雷贯耳,焦臭气满鼻孔乱窜。呵,环绕土星的光环快来呀,赠我以御火的盔甲!哈雷彗星8000万公里长的扫帚席卷天际啊,扫那邪火!
伊娜挣扎着,她的身体仿佛被车裂成两半。一个她举着黑蔷薇的图腾,率甲兵三千,虎贲十万,冰刀霜剑,向前进击。另一个她芝兰妆头,瑶草复身,挥一江澎湃春水,激情奋燃。气吞万里如虎。两军在她灵魂里搏杀,剑戟斧钺,铿锵炸耳,震得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要解体。呀,她看见黑蔷薇那道光束了,她抵挡不住了,她要援兵。援兵在哪儿?她昏倒在地。
“伊娜!”
谁在喊?大厅里的修女一齐回头看见圣殿门口。
是那个强壮的罗啸强和精神抖擞的唐荷。
“唐荷,你为何跟男妖在一起?”嬷嬷问道。
“男人,不是妖孽,他们是值得我们爱的朋友!”唐荷从容地向修女们中间走去。突然,机器人迪迪和杰杰闯过来,把唐荷一把扭住。
“嬷嬷,你弄错了,男人不是妖孽!”唐荷喊道。
“放开她,否则我要开枪了!”罗啸强举起了激光枪。
“把枪放下,否则我们就把她撕成两半。”迪迪恫吓说。
两军对峙,箭在弦上。大颗的冷汗从罗啸强的额角落下来。他犹豫片刻,只得把枪扔在地上,被杰杰拾去。
这时,安安博士推着担架车款款走来——车上静静地躺着丹扬。顿时,圣殿大乱。
安安对罗啸强说:“我没有骗你吧。按程序,在H星人死的人,要送到圣殿,请嬷嬷为他做祈祷,愿他的灵魂飞向崇高的理性世界。”
嬷嬷连连喝令道:“安安,快把死人弄走!”
这时,罗啸强雷霆万钧之声在圣殿震响:“伊娜! 你看,你快看,谁来了?”
伊娜抬起沉重的头。她看见了丹扬,看见了曾照彻她心灵每个角落的纯洁的太阳。
是丹扬?她无力站起,也无力走过去,任热泪滚滚落下来,强大的L粒子流还控制着她。嬷嬷冷笑着盯着罗啸强,似在说:“瞧瞧黑蔷薇的威力吧!”
“云朵贮满了月华,
小溪涨满了春水……”
罗啸强的男中音响起来了。这比一千支激光枪更有力量的歌声在圣殿回荡,每根巨柱,每支烛光,每幅苇幔,每个修女都应和着这首歌,连迪迪和杰杰也放了唐荷,唱起来。歌声,使整个修道院颤抖。
啊,青春无悔,等待着爱的那一声轻雷……
“不准唱!”嬷嬷的吼声被歌声淹没。
一时间,伊娜体内的情感大军得到了辉煌的补充,她突然站起,向丹扬的遗体扑去.这时,一道闪电把圣殿照得雪亮,劈啪一声,黑蔷薇的花瓣崩坏了,裂成碎片。
十八
嬷嬷站在圣殿大厅当中,孤身一人。
蜡烛已经燃尽了,余辉袅袅,光线正在暗淡。陪伴嬷嬷的声响,除了钟声,还是钟声。
嬷嬷走过喷水池,踏进关过男妖的小楼。小楼寂寂,躺过丹扬的床铺此时空空如也。
嬷嬷走近床栏,眼光聚焦于枕巾上的一点。她看见一根漆黑而晶亮的头发,那是小男人身上的遗物。早晨,它还是一个少年生命的外延部分,它会生长。而今,它落寞地卧在了无生气的床上。它死了,随它主人的生命一起步入永恒。
嬷嬷伸出枯瘦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捡起它,用混浊的褐黄眼珠、久久地把它盯入记忆。
“……还谢谢、派你们来的、嬷嬷……”
是丹扬临死前最后一句话,遥遥的,从冥冥中飘来。
嬷嬷走进教堂,走进自己神秘的小屋。
嬷嬷打开衣柜,拿出一个红漆木小匣。
她听见了男人凄长的惨嚎,眼里,清晰地飘过百年以前那场铭心刻骨的苦恋。
施若秋弄不清伊娜、唐荷和那一帮修女要干什么。她站在教堂的钟楼上大声呼喊她们,要她们返回教堂,但修女们一个个神情庄重,不屑一顾。
权威掉地,秩序不在了。施若秋愤怒地想。都是那个小妖男之死带来的!
她看见她们从装备室出来,穿上清一色的太空服,她们每人腰上系着三米长的白绸,飘飘逸逸,不知要作何打算。
她还看见那个英俊伟岸的大男人罗啸强,他身挎一支高能激光枪,与伊娜、唐荷,还有该死的机器人安安,抬着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施若秋愿意承认丹扬躺在水晶棺里的姿态与其说是死人,不如说更象小憩的大孩子合适。
她的目光跟踪他们,看见几十人默无一言走进通道口的减压舱。施若秋站住了,想了想,明白了她们要干啥。她飞一般乘电梯降至地下5层的中心控制室,开启了面对太空的监视仪。
走出减压门,太空服蓬然胀起,使修女们个个轻盈如云朵。她们在罗啸强率领下成为太空人。
繁星满天。姑娘们的眼睛在头盔的钢化玻璃后闪烁,漂动着女性特有的柔情。她们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新奇,快乐。
哦,修道院外面的世界是如此辉煌!太空真是一座百花园!那遥远的仙女座星云如一蓬盛开的牡丹,而神奇的蟹状星云如一簇龙爪菊。太阳象一枚成熟的金桔喜气洋洋地悬在百花园之中,一群小行星如一坡野花烂漫开放……太空真美,真迷人!
丹杨之死,换来修女们的新生!罗啸强又为她们洞开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一阵持续强烈的轰鸣,几十只小火箭同时腾空而起,红黄橙绿的烟爆刹时把宇宙一角照亮。几十个闪亮的太空人,几十条洁白的长绸飘飘,漆黑的宇宙背景中仙女群降,琼姑婆娑。他们飞升着,变幻着队形。长绸是肢体的外延,挥展成律动的百花。飞翔的队形不断变化,外周扩大,中间成空,上缘四下弯成两个亲切的圆弧,下缘尖聚做成雏形的顶尖。当人链的每个环节都扣好以后,亘古无人的太空上出现了一个特大的心形图案。而那尊小小的水晶棺,就环游在心的中间。
罗啸强携带的高能激光器发射了,一群小流星被击成五彩缤纷的礼花。沉寂亿万年的宇宙而今银河倾斜,金波漫溢。
忽然,罗啸强的耳机里传出女声唱的那首熟悉的情歌:《初恋的蔷薇》。
是伊娜在唱,唐荷在唱,整个宇宙在合唱这首深情的歌。
施若秋惊慌地到处寻找嬷嬷。
嬷嬷的小屋无声无息、一切都在沉睡。但一只蜡烛亭亭地燃着,照亮着桌上敞开的木匣。
她看到了木匣边几页发黄的信笺,她心悸得厉害,觉得有一种危险正蹑手蹑脚地、又是不可阻挡地向她逼近。
她差点儿叫出声,信笺上放着一朵枯萎的黑色蔷薇花。
施若秋的目光开始研读黄旧信笺上的字迹。那是一封短信,称呼中没有人名,只有字母:
“M:
分手之际,容我说一声对不起。
你三年前赠我的诗,现在璧还,这是应你的一再要求。但它已在我的朋友中流传,有位作曲的男士十分欣赏,说要谱上音乐、让它添翼而传遍全世界。这是要请你谅解的地方。
祝福你
你的金勇”
施若秋的心狂跳起来,冷汗从额上滚滚而下。难道她的嬷嬷,坚定的纯理性教宗师也有浪漫的情史,并还把这些淫邪的信物,保存了近一个世纪!
她的大厦下发生了猛烈地震,脑子里象三千架宇宙飞船一起轰鸣,思维的机器被炸得粉碎。她晃了晃,稳住身体。她在精神虚脱之前,看见了同样发黄的、被退回的纸页上的诗。
好一手娟秀的行书小字,嬷嬷年轻时的笔迹。
好一首妖诗:《初恋的蔷薇》!
天啦!原来在地球上以上百种语言传唱着的这妖诗的作者,竟是孟玛丽院长嬷嬷!
施若秋顺着桌子,急邃地栽倒在地。
歌声缠绵里,水晶棺从罗啸强和姑娘们手中渐渐释放,沿着推送的惯性,向无际的苍穹滑去。
新的小天体,它将在亿万斯年中围绕太阳转动,而太阳绕银河系转动,银河系绕宇宙中心转动,宇宙中心是丹扬这颗小行星!
伊娜隔着头盔面罩凝视着罗啸强,“他走了,很孤单……”
“可有了你们的爱,”罗啸强说,“连宇宙也会很充实。”
话未完,一声巨响突然传出,扰得每个人的耳机“吱嚓”乱叫。众人一起回头,只见修道院左侧的飞行器发射口,一股强劲的压缩气体。将一个物体射出。
“水晶棺!!”有人惊呼。
那又是一副晶莹无暇的水晶棺。里面躺着黑蔷薇修道院创始人孟玛丽院长嬷嬷。
修女们看着水晶棺里的院长,她是那样平静,那样慈祥。先前的纷扰寂灭了,人在最后一刻还原为人。
全体修女目瞪口呆,没人能说出一句话。
一颗泪珠涌出罗啸强眼角,他看着嬷嬷的水晶棺追随远方丹扬的遗体而去,最先明白嬷嬷此举的心思。
“啊!!”罗啸强狂叫着,举起激光枪一阵猛烈扫射。又一群漂石凌空炸成奇花。
“看啦,”罗啸强喃喃遥指远方的小行星,“嬷嬷要补偿她的罪孽,她怕丹扬寂寞,她终究是一个善良的老外婆……”
遥遥远去的,闪光的小行星,并行不悖的小行星呵!
尾声
半年后,地球上的“长城号”飞船君临木星与火星之间的小行星带,因为空气渗漏而需要紧急抢修。乘员们刚刚登上H星,便听到优美的抒情歌曲《初恋的蔷薇》。在原来挂着修道院牌子的石柱上,赫然嵌着金属铭牌,上面镌刻着:
孟玛丽太空急救中心
一个声音亲切地说:“欢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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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火星长城 | 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正文
第一章
“你知道去下面会送命的。”沃伦说。
尼维·卡拉文盯着他哥哥那只还没瞎掉的眼睛,那只在塔尔西斯高地战中网阵残留的眼睛,直看到他心里去。
“当然,我知道。”卡拉文说,“但是如果再打一仗,我们都得死。我宁愿冒现在这个风险,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得到和平。”
沃伦摇摇头,动作缓慢而坚定。“不管我们就这个问题讨论多少次,你似乎都无法了解,是不是?只要他们还在下面,就不可能有任何形式的和平存在。这正是你无法了解的,尼维。长痛不如短痛……”他声音越来越小。
“继续啊,”尼维催促道,“说呀,‘最好来个斩草除根,种族屠杀’。”
沃伦正准备回应尼维,航天港隧道那里却传来一阵吵嚷声。一艘太空船刚刚抵达。
卡拉文看到锁气室的门后聚集着~群媒体记者,然后一个人影从他们的包围中挤开一条道,不时用最为简短的话语打发着他们的提问。桑德拉·弗伊,将和他同行前往火星,她是个迪玛齐斯特公民。
“如果下面所谓的种族只是虚构之物,或者说以人类学观点不足以称之为种族,我们的行为就不算种族屠杀。”沃伦悄声说道,音量小得只有卡拉文能听到。
弗伊走近了。她举止僵硬,脸上一副纯粹只是服从命令的表情。她的飞船三周前还在木星轨道上,接到命令后全速航行,这才刚刚抵达太空港。而就在这段时间里,取得了重大进展的和平进程形势急转直下。
“欢迎来到火卫二。”沃伦说。
“马歇尔先生,”她向两兄弟打了个招呼,说,“我希望情况有所好转。我们开门见山地谈谈,沃伦,你认为我们得花多长时间找到解决方案?”
“不会太久。如果戈莲娜不肯改变这六个月以来的行事方式,应该是——”沃伦瞟了一眼袖口上的显示器,“三天。假如她三天后再试图从火星上发射另一艘航天飞机,那我们对战争的升级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他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一个对网阵的军事行动。
“你都忍了她这么久,”弗伊说,“而且每次你都成功地摧毁了她的航天飞机,还有里面的人。网阵冲出火星的成功几率并没有增长。为什么现在非要报复不可?”
“很简单。每次戈莲娜违背条约之后我们都发出警告文书,口气一次比一次强硬。可她置若罔闻,上次的文书已经是最后通牒了。”
“可你发动攻击也是违背条约的行为。”
沃伦笑了,从容不迫,洋洋得意,“不,不违反,桑德拉。你可能还不熟悉条约中一些模棱两可的条文,但我们却发现我方突袭戈莲娜的网阵,不算违反条约。我想,专业术语应该叫做‘警察行动’①。”
【①指未经正式宣战而采取的局部军事行动。】
卡拉文看到弗伊一时语塞。这并不意外。联盟和网阵之间的条约——南弗伊所在的中立国迪玛齐斯特帮助起草——是现有停战条约中最长的一份,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晦涩难懂的,用计算机编码写成的数学举证。这些举证被认为是无懈可击的,只有机器才可能有机会找到沃伦刚才提到的漏洞。
“不……”她说,“一定出了什么错。”
“恐怕他说的没错。”卡拉文说,“我看过了语言文本的摘要,可以确定‘警察行动’是不触犯条例的。不过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糟糕。我有把握说服戈莲娜不再试图逃跑。”
“可我们要是失败了怎么办?”弗伊转向沃伦,“尼维和我可能会在火星上待三天。”
“别待那么久,这是我的忠告。”
弗伊一脸厌恶地转身走回绿色冰冷的飞机。
卡拉文和他的哥哥单独待了一会儿。沃伦指了指那只瞎眼睛上的皮革眼罩和那只用铬合金金属修复的手臂,好像是在提醒卡拉文那场战争从他身上夺走的东西,提醒卡拉文甚至到现在他对敌人的爱有多么少。
“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成功,是不是?”卡拉文说,“我们去那里,不过是让你有借口说在采取军事行动之前你是尝试过各种谈判途径的。他妈的战争才是你真正要的结果。”
“别扮作一个失败主义者。”沃伦说,悲伤地摇摇头,哥哥总是对弟弟妹妹的缺点感到痛心疾首,“这不适合你。”
“我才不是失败主义者。”卡拉文说
“是的,当然不是。尽力而为就好,老弟。”
沃伦朝他兄弟伸出手,卡拉文犹豫了,他再次盯着哥哥那只明亮的眼睛。他看见的是一只审讯的眼睛:苍白,毫无感情可言,冷酷,就像冬日正午的太阳一样,眼中含有憎意。沃伦鄙视卡拉文的和平主义,而卡拉文则坚信:任何形式的和平都比战争强,哪怕在取得和平之前双方都经历了一系列痛苦的不信任的波折和打击。这种分歧使得两人之间尽力保持的兄弟之情最终破裂了。现在,当沃伦提醒卡拉文他们是兄弟,语气并不完全是揶揄,还残存着一丝温情。
“你对我的判断有些错误。”卡拉文轻声说道,然后和沃伦握了握手。
“不,我真的不认为我看错了。”
卡拉文在锁气室的门合拢之前走了出去。弗伊已经系好了安全带,她现在表情恍惚,如同进人无限的星空。卡拉文猜想她往脑袋里输入了一个条约副本,在她的视屏上浏览着,试图找出那个漏洞,还很可能在全球资料库中搜索任何关于“警察行动”的资料。
飞船确认了卡拉文的身份,座舱内因为他的出现而颤动着。绿色加深,几近青色;输出显示屏和最小化控制面板展开了,只显示出最接近任务临界的系统。
尽管这艘航天飞机是卡拉文在和平时期内坐过的最狭小的工具,但比起战争时期他坐过的降落舱简直可算是大教堂了;那些降落舱就像是中世纪的进行持矛比武的骑士所穿的盔甲。
“别为谈判的事情犯愁。”卡拉文说,“我向你保证沃伦没有机会钻空子,来什么‘警察行动’的。”
弗伊的表情突然由恍惚转为愤怒,“你最好没弄错,尼维。想我们失败的人是我还是你哥哥?”
她现在说的是带有浓重魁北克口音的法语,卡拉文只得换个语调来配合她。“如果我的人发现还有个隐藏的议程,将会有严厉的惩罚。”
“塔尔西斯高地战后,网阵人的所作所为也给了沃伦不少口实。”卡拉文说,“而且他是个战略家,又不是野战专家。停战后我对蠕虫了解的重要性甚于从前,所以我有了新的职位。而沃伦却远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把我们推向战争的边缘?”
弗伊已经失去了中立国应有的态度和立场。不过卡拉文知道她说的一点儿没错。如果联盟和网阵之间纷争再起,迪玛齐斯特不可能像十五年前一样,处于中立。每个人都在猜测他们将会站在哪一边。
“硝烟不会再起。”
“要是你说不动戈莲娜怎么办?你会提起以前你们的关系,走后门吗?”
“我不过是她的人质,如此而已。”卡拉文接过了驾驶权——弗伊不想再劳神驾驶飞船了,飞船离开了火卫二。
因为他们是沿着星球的赤道正切线飞离的,所以立即以自由下落的速度航行。卡拉文用指尖在内壁上画出一个舷窗的形状,所画的这个长方形以内的机体马上透明了。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在舷窗上的倒影:苍老得让人不忍多看。灰白的胡子和头发使他看起来与其说是德高望重,不如说是不过因为年纪大了才得到别人的尊敬;一个被现实所压迫的略显疲态的男人。他调暗了舱内的光线,清楚地看到窗外的火卫二以惊人速度变小。现在他感觉好些了。
悬挂在火卫二上方的火卫一和火卫三像两块小石头,黑黢黢的,悬在空旷的太空中。各种武器绕行在火星的近地轨道上,就像是一条美丽的项链。过去的九年中,卡拉文所了解的仅限于火卫二,现在他却可以把这颗星球包在手心之中。
“没这么简单吧。”弗伊说,“没有人能从网阵中全身而退。她从来不曾用机器来影响你的神经吗?”
“是,她从来没有。只是因为幸运女神对我另眼相看。”卡拉文竟然引用了一句古谚,并将他和弗伊看作是盟友了,“我是她手上惟一的人质。她当时已经打输了,就算再给她时间征兵组建队伍,也不能改变整个形势。双方开始就停火协议的条款讨价还价,她知道释放神智健全的我,能给自己争取个好价钱。当然还有其他因素。网阵人应该不会有怜悯这种这么原始的东西。他们是骗子,就我们所关注的方面而言。戈莲娜的行动刺痛了我们的想法,在司令部造成了分裂。如果她不放了我,军事统帅们就要使用核武器,让她灰飞烟灭。”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个人感情因素?”
“是的,没有。”卡拉文说,“毫无个人感情牵涉其中。”
弗伊微笑地点点头,可卡拉文感觉到她其实一点也不相信他所说的。这是女人们反复练习后驾轻就熟的表情,卡拉文想。
当然,他十分尊敬弗伊。好几十年前她是第一批进入木卫二上的海洋的人中的一个。他们是去冰层下建造神话中的城市,而弗伊在最开始的阶段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迪玛齐斯特社区本来是想建立一个人人平等,没有阶级差别的社会,但是像弗伊这样具有聪明才智的人开始自建阶级差别,一步一步走上高位。她曾帮着破坏了网阵和卡拉文所在的联盟之问的和平。而她此次之所以独自前来,是因为戈莲娜只接受卡拉文以及另一名中立国人士前去谈判,而弗伊显然是最佳人选。
尊敬是很容易产生的,可信任就不同了。真要让卡拉文对她信任,那他必须得忽略这样一个事实:这个脑子里还残存着些许成见的迪玛齐斯特女人的地位可非同一般,绝不是那种敌人能轻易除掉的无名之辈。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章
着陆火星的过程可真是既艰苦又危险。
有那么一两次,卫星防御网络的自动跟踪系统怀疑其飞船身份。邪恶的武器盘旋在火星网阵巢穴的同步轨道上,锁定不速之客,蓄势待发,直到飞船外交使节的身份得到确认后才放行。
卡拉文觉得网阵的封锁手段和联盟的一样,都十分管用,因此近十五年里没有一艘飞船进入过火星的大气层,也没有任何的地面交通工具逃出戈莲娜的大本营。
“看,她就在那里。”卡拉文说。此时火星长城开始出现在视野内,耸立在地平线上。
“为什么你称那东西为‘她’?”弗伊问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那建筑人格化,虽然是我设计的。再说……虽然它曾一度生气勃勃,但现在也不过是死水一潭。”
她说的没错,但火星长城巍峨依然,令人心生敬畏。从近地轨道的位置看,宽约两千英里的它如同一条苍白的环形带蜿蜒于火星地表,并像环形珊瑚礁一样,生成了自己的气候体系。远远望去,一圈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但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延伸到边界便戛然而止。
曾经,这片天空是那么的温暖,厚实,富含氧气,养育着成百上千的人类移民社区。这宏伟的长城是弗伊的“火星改造计划”中最大胆和最令人瞩目的项目。既然使用人们惯用的彗星撞击火星或融化极地冰冠的方法改造火星总得花费上千年的时间,那么为了缩短时间,不再使用一次性改变整个气候的做法是个必然的考虑。
火星长城最初的努力集中在相对比较小的地区,开始的时候只有方圆一千公里。因为没有足够深的环形山,因此长城完全是人造的:一个巨大的空气堤坝圈,直径以每年20英里的速度增长,往外扩展,将更多的火星表面包在自己怀中。长城必须非常高,因为火星的低重力意味着大气层的高度会比地球上的高。外层防御墙体厚达好几百米,和极冠冰层一样黯淡,墙基深入岩石圈,切断矿石,以便长城持续地扩大。虽然长城高两百多米,却由于其本身是一层仅有几微米的透明薄膜,因此是完全透明的。偶尔,某些光学效应会使其以包围着星星们的极光姿态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当火星长城内有区域变得适合人类居住了,近地轨道实验室的生态工程师们的巧手便会修改好地球基因库中的生物基因,使其入住那些区域。动植物的火星移民潮一波接着一波,热切地覆盖着不断扩大的长城边界。
但是现在,长城已经死了。
战争期间它已经停止生长,被某种削弱其复制子系统的病毒性武器击中,如今连圈内的生态系统也恶化了:大气冷却,氧气逃逸,气压也不可避免地降低到火星的标准气压:七千分之一个大气压。
他不知道弗伊是如何看待火星长城的,在某种意义上是否她把它看作是自己被谋杀的孩子。
“我很抱歉我们必须毁掉它。”卡拉文说,本想再加几句诸如战争中通常会采用这种行动的话,又觉得这些听起来像是负隅顽抗的自我辩护,便闭上了嘴巴。
“你没必要道歉。”弗伊说,“它不过是个机器。坦白说,我很惊讶它竟能维持了这么久。恐怕它还残留着修复功能。你知道,我们迪玛齐斯特人是很会为后代打算的。”
是的,但这让卡拉文为自己的国家感到担忧了。国内已经出现了挑战迪玛齐斯特在外太阳系范围内的霸权的言论,甚至还有在木星周围取得一个联盟的据点的企图。
飞船掠过火星长城,为克服城墙内厚厚的大气,变形为箭头状。眼前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毫无光彩可言,零星点缀着些破烂的小屋、残破的大厦、露出内脏的交通车,以及航天飞机的残骸。时不时能看见暗红色的浅根苔原植被区域,有羊胡子草、虎耳草、极地罂粟和地衣。卡拉文可以依照每种植物那独特的红外线标签来辨认它们,不过很多植物已经进入休眠状态,因为重要的鸟儿们已经灭绝了。冰块像一条条银色的链子,还有液态水流动的河道已经不多了,全靠深埋其下的热电堆①才能保持温度。这些地方还有一丝生气,而剩下的已经完全回到寸草不生的状态。
如果战争没有毁掉一切,这里本可以是天堂一般的地方,卡拉文想。而且,如果再发生一场战争,眼前的情景就是即将扩展到整个长城圈内的毁灭前景——无论是地球还是火星,没什么差别。
【①由许多系列或平行相连的热电偶组成的元件,用于温度测量或产生电流。】
“你看到网阵了吗?”弗伊问。
“稍等一会儿。”卡拉文说,查看了一下前往网阵的航线图,“这里。热量显示器上一个硕大的标记。直径不超过几英里,也没有人居住。”
“是啊。我看到了。”
网阵位于长城泉半径上靠边界那头的三分点处,离阿尔西亚山麓不是很远。整个营地方圆不过一英里,被一圈高高的土墙包围着。那土墙是用营地旁的浮土尘埃堆积起来的。
在火星长城圈内,此地区的位置有形成舒适宜人的气候的足够条件:纵向长度足以产生足够的向心力;横向宽度也刚好能促使昼夜的温差变化恰到好处,形成热气流。
现在,他能更清楚地一览网阵了。迷雾突然散去,每一个细节都清楚地呈现在眼前。
外部建筑的格局当然是非常熟悉的。停火后,卡拉文那一方的人就在火卫二上建立了一个俯瞰网阵营地的观察点,自然有长期的详尽的研究资料。当然,火卫一的轨道离火星更近一点,在那里建立观察点其实更好,可有一个缺点:缺乏支援。也许火卫一的问题恰恰是卡拉文在与戈莲娜谈判中用得着的筹码。
她就在营地中某处,他知道,在下面有二十多个大小不一、依靠密封管道联成一体的大厦。大厦深入地表,往下延伸了好几百层,也许更多。
“你觉得里面住了多少人?”弗伊又发问了。
“九百多。”卡拉文说,“做人质时我估计了一下,大概是这么个数。但是现在应该有一百来号人和那些飞船一起玩完了。剩下的,老实说,真的全凭猜测了。”
“我们的猜测数字与你的相差不大:一千人左右,还有三到四个小基地。我知道你们会认为迪玛齐斯特人在这上方面有更准确的情报,事实上,并非如此。”
“我信你,真的。”飞船机身又开始变形,这下是适合较低高度飞行的形状,有着如同蝠翼一般的宽宽的机翼。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知道为什么戈莲娜坚持要逃离火星,哪怕代价是如此宝贵的人的生命的原因。”
弗伊耸了耸肩,“也许,人的生命在她眼中并没有你所认为的那么宝贵。”
“你真这么想?”
“我觉得,我们不可能从猜测一个真正的群居社会人的想法人手,卡拉文,即使从迪玛齐斯特的立场来说。”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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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控制台显示有信号——是戈莲娜。
卡拉文开通了联盟一网阵外交专用的频道。
第一句便是:“尼维·卡拉文吗?”
“是的。”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平静,“我和桑德拉·弗伊在一起。我们正准备着陆,请你尽快指明地点。”
“好的。”戈莲娜说,“无线电导航会将你们引至外墙西门。请千万小心。”
“谢谢你提醒。有特殊情况吗?”
“尽快完成着陆就好,尼维。”
飞船回转船身,不断降低高度,直到降至离坑凹不平的火星地表几千米的高空。水泥堤坝上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门,门中是一个航天器停靠港,被黄色的灯光映得发红。
“这一定就是戈莲娜发射那些火箭的地方。”卡拉文轻声说,“我们一直都怀疑外墙西侧有个入口,不过以前总没机会好好地观察一下。”
“连这都无法告诉我们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弗伊说。
又有信号了——依然非常微弱,即使他们离发报点如此之近。
“抬高机头。”戈莲娜说,“你们飞得太低太慢。飞高一点,否则会被虫给缠住了。”
“你是说这里有虫?”卡拉文问。
“我想你应该是对付虫的专家吧,尼维。”
他依言拉高机头,但马上发现已经晚了。
正前方有些东西以闪电般的速度钻出地面,笨重的脑袋上长有盔甲般的鳞片,大张着金属下颚。他立即认出虫的类型——分泌型蠕虫。这种类型的虫仍然在系统内上百个人类居住社区里肆虐。比火卫一上的那种虫要笨一点,但同样危险。
“妈的。”弗伊说,在这一瞬间她那迪玛齐斯特人的冷静面具崩溃了。
“骂到我心坎里了!”卡拉文回应。
分泌型蠕虫爬到飞船下方,开始用下颚咬船腹。
卡拉文感到飞船颠簸得都要让人呕吐了,现在不再是飞行,而是一次疯狂的极速飞车。冷冷的绿色座舱立马变成了应急型,飞船的损坏数据显示出来了,附带着武器参考数据。两人被座位上的气囊包起来了。
“坚持住。”他喊道,“高度在下降。”
弗伊又恢复了冷静,“你认为我们能及时赶到外墙处的入口吗?”
“希望渺茫得很。”他依然在和控制面板较劲,情况却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地面快速地直冲面门。
“真希望戈莲娜能早一点提醒我们……”
“我想他们可能以为我们早就知道了。”
撞上了!
比卡拉文想的要来得猛,但飞船并未四分五裂,而座位气囊也化解了最具有伤害力的冲力。原来他们在十几米高的时候刹住了车,抬高的飞船首部插进了一个沙丘。
透过窗户,卡拉文看见白色的蠕虫扭动着身躯,朝他们涌来。
“我想我们完了。”弗伊说。
“还没见分晓。”卡拉文说,“你不能这样……”他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启动了藏在船内的武器。
卡拉文操控着瞄准器,眯起眼,把虫子锁定在准星上。就像以前一样……
“你真该下地狱。”弗伊冒火了,“这次行动是不能携带武器的!”
“在此情况下,你被允许发表任何申诉。”
卡拉文开火了,后座力震得船直摇晃。
舷窗外,蠕虫被轰成又粗义硬的碎片,东一截西一段。那些碎片仍在沙土中蠕动。
“打得好。”弗伊极不情愿地赞了卡拉文一句,“它死了吗?”
“现在倒是死了。”卡拉文回答说,“几个小时后,那些金属碎片会自动聚合,再次组合成一条活力充沛的蠕虫。”
“很好。”弗伊说,从柔软的座位陷阱中挣脱出来,“会有一份正式的申诉报告的,相信我。”
“你宁愿我们被蠕虫吃掉?”
“我只是讨厌欺骗,卡拉文。”
他把无线电发射器打开,“戈莲娜,戈莲娜。我们着陆了,飞船玩完了,但我们都没受伤。”
“感谢上帝。”这种古老的口头禅正在各个国家的语言系统里逐渐消失,甚至联盟都不例外,“不过你们不能在着陆点久待。周围有很多蠕虫。你们认为能躲过它们的攻击,安全到达网阵吗?”
“不过只有两百米。”弗伊说,“应该没问题。”
是的,两百米。但是这两百米的距离内充满了危险: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布满了坑洞,随时都可能有蠕虫扑出来。就算他们没在这段路程出什么岔子,还得爬上外墙,爬上个十五米才能到达停机港入口。
“让我们祈祷不会出问题。”卡拉文说,然后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在火星重力下站立,他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他已经完全适应了火卫一轨道上那令地球来的战略家们感到舒适的1G的重力环境。然后他走到应急舱前,一开门就看见防护面具在眼前晃来晃去。他自己拿了一个,另外一个给了弗伊。
打开氧气瓶的阀门后,俩人朝飞船的舱门走去。圆形舱门旋开的时候,一层闪闪发亮的薄膜也随之生成在洞开的门前——这是迪玛齐斯特发明的一项新玩意儿,最近才获准使用。卡拉文破膜而出,然后迅速地跳下飞船。那膜如同蜘蛛网一样包裹着他,消除他行动时所发出的声音。很快,身上的薄膜开始变硬,贴在他的腿上、胸前,勾勒出肋骨的形状,关节周围的也开始打褶。尽管如此,薄膜依然是透明的。
弗伊紧跟在他后面,也穿上了同样的透明外衣。
他们迈开了步子,离开破损的飞船,大步朝堤坝走去。如果附近真有蠕虫,它们肯定已经感受到地面的震动了。也许它们现在对飞船更感兴趣,但卡拉文和弗伊不能指望这个可能性或别的什么。卡拉文深悉蠕虫的习性,了解它们行动的主要动力,可这些专业知识却不能保证他一定能活下来。在火卫一上,他就曾差点丧命虫口。
他觉得防护面具又湿又冷。火星长城脚下的空气按理说是可以呼吸的,但在保持速度为头等大事的时候,可不能在碰运气上浪费时间。他蹦跳着跨过一个又一个的坑,却觉得堤坝固执地不肯向他靠拢。从飞船的坠落点来看,它实在是很大;距离看起来比实际的要远。
“又有蠕虫了。”弗伊说。
西面的沙地不断隆起,分泌型蠕虫蛇行而来,带着食肉动物追捕猎物时的冷静,知道自己花得起这个时间,尽可以从容不迫。在火卫一上的那些隧道里,能预先知道蠕虫正朝你靠近那可真是件奢侈的事情。它们往往蛰伏在一个地方,伺机而动,给你来个突然袭击,就像大蟒蛇一样,让人防不胜防。
“快跑!”卡拉文说。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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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外墙上的入口处出现了黑糊糊的人影,一条绳梯垂了下来。
卡拉文奋力向绳梯跑去,不再费神故意放轻脚步。他知道蠕虫现在很可能已经锁定他为捕食目标了。
卡拉文回过头。
飞船正好挡住了那条虫的来路,只见它停了一下,然后用那金刚石做成的下颚击穿了飞船的腹部。蠕虫猛地一昂头,飞船看起来如同围在它脖子上的花环一样,接着它便把自己往地上那么一摔,飞船立即四分五裂,就像是刚刚宰好的牛羊的尸体。
蠕虫的注意力又回到卡拉文和弗伊身上,它蠕动着三十米长的身躯,扬起阵阵沙雨,卷起层层夹杂着沙尘的旋风,朝两人猛扑过来。
卡拉文总算抓住了绳梯的脚了。
在1G的重力条件下,他完全可以仅靠单手就能爬上梯顶,可现在脚下的梯子好像活了似的。他开始向上爬,很快意识到上升的速度远比他爬的速度快得多——网阵的人在往上拉绳子。
他再回过头,刚好看到弗伊摔倒了。
“桑德拉!哦,不!”
她总算爬了起来,可已经晚了。当蠕虫袭击她的时候,卡拉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为弗伊祈祷不多受痛苦折磨,迅速死去。既然一切都已毫无意义可言,他想,那最好是快点过去。
然后,他才考虑到自身的生死。
“拉快一点!”他大叫道。但是防护面具几乎把所有的声音都堵回了。他忘记从飞船上带一个无线电通讯器了。
蠕虫敲打着坝身,然后跳起来。
卡拉文脚下就是它那张洞开的大嘴——一个金刚石圈围成的大洞,就像是隧道挖掘机的钻孔头。接着一道刺眼的光亮闪过,刺穿了蠕虫的硬壳。伸长脖子一看,网阵的人正爬在入口的边缘上朝下面开枪。蠕虫像是出了问题而胡作非为的机器一样翻腾起来。他还能看见其他几条蠕虫在沙下蠕动。附近一定有很多蠕虫。怪不得戈莲娜的人很少尝试采用陆路交通工具逃离。
上面的人又安全地把他朝上拉了十米。
那只被打中的蠕虫的皮被打破了,露出隐藏其下的控制模板。狂怒的它不断地用身体撞击着堤坝,水泥大块大块地剥落。
卡拉文一边被人往上拉,一边感受着每一次的冲击。
蠕虫又撞了一次,这次带来的震动比哪一次都要厉害。让卡拉文害怕的是,他看见一个网阵人失足掉了下来,跌跌撞撞地从堤坝上落下,朝自己飞来。他不假思索地把手挽在绳梯上,紧靠着墙。看准机会,他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虽然火星的重力很小,虽然网阵的人都很瘦弱,但冲力还是很强,差点让两个人都掉入蠕虫张着的大口。卡拉文觉得自己的手都脱臼了,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但他仍然紧紧地抓住了那个网阵人和绳梯。
那人毫不费力地呼吸着长城脚底的空气。他的衣服并没有造成很大的负担,因为他只穿了一套宽大的丝绸衣裤。凹陷的脸颊,苍白的额头,这个网阵人的火星体格让他看起来如同尸体一般。但不知为何,他还牢牢地握着手上的枪。
“放开我。”他说。
下面的那只蠕虫仍锲而不舍地一寸一寸地往上蹿,完全不理会坝顶上网阵人的火力。
“不。”卡拉文从牙缝和歪向一边的防护面具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我不会放手的。”
“你别无选择。”那人平静地说,“要把我们两个都拉上去,速度就不够快了,卡拉文。”
卡拉文仔细地看了看那人的脸,试图猜测出他的年龄。可能是30岁,也许没那么老,因为那死尸一般的外貌会让人看起来显得比实际年岁要大一些。卡拉文的年龄肯定是他的两倍,而且毫无疑问过着富足的生活,好几次都幸运地逃脱了死神的魔爪。
“该死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不。”网阵人说,“他们会把你的死归咎于我们,这会成为宣战的借口。”他不慌不忙地用抢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扣动扳机。
脑袋开花了。
现在这人的生死不再是卡拉文可以决定的了,他既震惊又敬佩,放开了那人的胳膊。
死去的男人再次在堤坝上跌跌撞撞地朝地面落下去。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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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当入口的金属门关上的时候,网阵的人开始用生物酶溶解卡拉文身上的膜衣。很快,薄膜融化了,化作一滩液体,呼吸开始变得闲难起来。然后有两人扶起卡拉文,让他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耐心地等他把面罩扶正,他贪婪地大口呼吸起来。
透过疲惫的泪水,他看见停机港里满是宇宙飞船的半成品:流线型设计骨架,鲨鱼形机头,能快速地穿越大气层。
“桑德拉·弗伊死了。”他把面具撤走,以便和别人交流。
网阵的人不可能没看到弗伊被吞噬的场景,但是不确认对她的死讯似乎又不太人道。
“我知道。”戈莲娜说,“但至少你活下来了。”
他想起了那个自杀掉进蠕虫腹中的男人。“很抱歉,你的人……”卡拉文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就他对网阵的了解程度,他一时之间还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来道歉。
“你差点因为试图为救他的命而送掉自己的命。”
“他没必要自杀。”
戈莲娜点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是的,他多半是不用死的。但你冒的风险更大。你也听到了他的遗言。你的死将会算在我们头上,对我们的战争就变成合理的了。如果我们被认为是蓄意杀害使节,那么弗伊的死的性质也就变了,迪玛齐斯特人也会转过头来对付我们。”
深深地吸了一口氧气瓶输送的氧气后,他仔细地研究起她的脸来。
他曾经通过低频宽带网络和她进行过好几次的可视对话,很显然,单从外貌来看,戈莲娜不太像是五十多岁的人。她的表情是十五年来卡拉文见惯了的,在她脸上刻下了更深刻的印记——不过网阵里的人却不熟悉他的表情。卡拉文发现这里没多少阳光,只有些从天上透下来的光束。骨骼现在承受的是火星的重力,让人感觉比在火卫一上舒服得多。他做人质那会儿觉得戈莲娜有种冷酷的美,现在她仍然如此。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惟一证明是已经灰白的头发,在他当俘虏的时候,她可是拥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呀。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们提防那些蠕虫?”
“提醒你们?”第一次她脸上出现了一种怀疑或其他什么的神情,转瞬即逝,“我们以为你完全清楚附近有蠕虫出没。这些蠕虫已经冬眠——等待——很多年了,但它们一直在这儿。直到我看到你们的飞行高度有多低的时候,我才醒悟到……”
“才醒悟到我们并不知道?”
那些蠕虫实际上是一种围城用的武器,能自动寻找矿物维持自身活动。它们是战争的遗留物,太阳系中随处都有,但没人知道它们的具体位置。这些机器有智能,做线形运动,没有人公开承认是它们的主人。而且,它们不大可能相信战争已经结束,自己该退伍了。
“你在火卫一上出什么事了?”戈莲娜说,“我还以为没必要再教你任何关于蠕虫的事情了。”
他从来不喜欢去想火卫一上的事情:伤痛在他心上烙下的印记太深了。可如果不是因为在这里受了伤,他永远没有机会被送到火卫一上去疗伤,也就永远没有机会再次进入他哥哥的情报局潜心研究网阵的这个营地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正是他在和平时期观察敌人所得到的知识才赋予了他使节的身份,在双方再度开战前夕进入敌方阵地进行谈判。世间事都有因果报应。现在,他满脑子都是火卫一,因为他似乎看到了打破僵局的路。也许这是取得和平的最后机会了。但很快他又把精神转回到戈莲娜身上。经历了刚才的惊险经历后,他已经不能确定任务是否还能继续下去。
“现在我们都安全了,我想。”
“是的,我们可以修补损坏的堤坝。通常我们都不理会它们的存在。”
“你应该提醒我们的。嗯,我得和我哥哥通话。”
“沃伦吗?当然。这很容易办到。”
他们走出停机港,远离了那些火箭架子。在网阵的深处,卡拉文很清楚,工厂用火星上的矿藏,制造出用于修造火箭飞船的零部件。网阵人每六个星期发射一艘,已经有半年了。每一艘都在冲出火星大气层之前被击落……
迟早他要问戈莲娜为什么要坚持做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蠢事。
但现在不是时候——即使按照沃伦的估算,现在离下一次的发射行动不过三天时问。
营地内的空气没有停机港那么稀薄,也温暖得多,这意味着他可以摘掉防护面具了。
戈莲娜带着他走下一条短短的灰色金属走廊,进入一间有控制台的房间。他认出这是以前在火卫一上和戈莲娜对话时,在屏幕上看到的房问。
戈莲娜向他大致说明了通话系统的使用方法,在他和火卫一建立起联系的时候离开了。
很快沃伦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因为显示像素有点低,看起来很像一幅印象派肖像画。条约规定,网阵的通话系统和其他行星联接时的传输速度只能控制在1千字节/秒内。现在恐怕很多和外部的联接都因为这一个可视对话的运行而放慢了。
“我想,已经有人向你报告了。”卡拉文说。
沃伦点点头,脸色苍白,“当然,轨道上的视野相当清楚。看见弗伊上了天堂。可怜的女人。我们有理由相信你还活着,但不能确定。”
“你希望我放弃这次任务吗?”
沃伦的犹豫远比时滞①来得久,“不……让我想想,高层们肯定会同意我的意见。弗伊的死是悲剧——不能逃避。但是她不过是个中立国的观察员。倘若戈莲娜同意你留下,我建议你就待在那儿。”
【①时滞,星际信号传输时由于距离遥远,造成两方在通讯时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听到对方的回应的现象。】
“你还是认为我只有三天的时间?”
“那得看戈莲娜,不是吗?你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我才不会信你。我已经看到准备发射的火箭飞船。我也还没跟他们提我们的方案。弗伊死后,时机就不那么好了。”
“是的。要是我们早点知道那附近有分泌型蠕虫就好了。”
卡拉文凑近了屏幕,“不错。可我们他妈的为什么不知道?戈莲娜以为我们知道,而我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整整十五年了,我们一直在监视网阵人的一举一动。你确定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会发现不了蠕虫的踪迹?”
“你这么想,嗯哼?”
“你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也许蠕虫总在挪腾地方。”
虽然知道肯定有人在一旁听着他们俩的谈话,但卡拉文不愿意就此罢休,说:“你认为是网阵的人让它们埋伏在那里,攻击我们吗?”
“我是说我们不应该忽视任何一种可能,尽管这滋味不好受。”
“戈莲娜永远不会做这种事。”
“是的,我不会。”戈莲娜刚好走回房间,“我很失望,你竟然会想到这个可能性。”
卡拉文切断和火卫一的对话联系,回过头来说,“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那你要我怎么做?”
“表示点诚意,成吗?还是说我离题太远了?”
“当你还是我的人质的时候,我从未想过强迫自己去信任你。”戈莲娜说,“那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之简单。我们是什么身份,这是规定好了的。”
“那现在呢?如果你完全不信任我,那为什么要同意让我这个谈判代表到这儿来?很多谈判专家都可以坐我这个位置。你还可以拒绝和我对话。”
“弗伊的人强迫我们答应让你来。”戈莲娜说道,“同时也强迫你们恨我们再久一点。”
“没其他的了?”
她有点动摇,“我……曾经和你打过交道。”
“曾经?你是在为我被闪禁在这里的一年时光做总结呈词吗?那我们之间那些上千次的对话呢?那些抛开了该死的战争、敌对的身份的闲谈呢?你一直让我感到自己是有罪的,戈莲娜。我忘不掉。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冒着生命危险,跑到你这里说服你放弃下一次的挑衅。”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当然!”他尽量不让自己咆哮起来,“当然变了!但这不重要。我们还是可以建立起互相信任,然后找到渡过危机的方法。”
“可你们那边的人真的愿意这样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担心她说的是真的。
“我没这个把握,可我也对你们的事情没把握,否则你们不会老想着碰运气离开这儿。”他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然后用上万种口气中最糟糕的一种问她,“你们为什么一直干这蠢事,戈莲娜?你知道那些火箭一旦离开网阵就会被击落,你为什么还不断地发射?”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畏惧,“因为我们能干这事儿。因为我们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卡拉文点点头。这正是他害怕她说的那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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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领着他走过更多的灰色金属走廊,进入网阵地下部分,一直往下走了好几层。
墙上的光带弯弯曲曲的,像是动脉血管一样。这些光带的走向很可能是人工铺设的,但卡拉文总觉得它们更可能是按照设定好的生物编码,自个儿长成这样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网阵人试图将周围的环境整治得舒适一点,更有人味儿一点。
“你们在冒极大的风险。”卡拉文开口说道。
“而且,目前来看战争已是一触即发。我是衷心希望能够避免再度开战,但如果战争真的爆发了,我们至少还有机会打破这些手铐脚镣。”
“如果你不先消除……”
“我们会尽量消除的。无论如何,恐惧对我们不起任何作用。你也看见了,在堤坝上,当那人认定了你的死对我们造成的伤害会比他自己的死亡来得大,便接受了命运。他改变了自己的心态,毫无怨言地接受死神的召唤。”
“很好。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停了下来。走廊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停机港出来后,卡拉文连一个网阵人都没看到。
“我们并不是认为单个的人毫无价值,但是我们仅仅只是一个大整体中的小个体。”
“你是指……灵交?”
这是网阵人词汇里的一个单词,是指他们通过塞在天灵盖里一团机器作媒介,进行精神上的交流和共享。迪玛齐斯特人同样的部位也有植入媒介装置,但不同的是,前者将其用于不断推进民主政治,而网阵人则拿来分享情感数据、记忆,甚至每一个人在清醒状态下的每一个想法。正是网阵的这种做法加速了战争的爆发。2190年,有半数的人类都已植入这种装置,沉迷在扩展至整个太阳系的网络里,无法自拔。网阵人做了个越界试验,朝网络里释放一种传输病毒。从此,植入装置开始发生变化,上百万人被网阵思想入侵。这些被“感染”的人马上成为敌方的一员。地球和其他太阳系行星一直都是顽固的保守派,更偏好用传统的媒介进入网络。
眼看着火星及小行星带中的行星上的各个社区都陷入了网阵人的魔爪,联盟高层急忙调集所有的资源,阻止网阵病毒蔓延进自己的数据库。而环绕着那颗大气球的迪玛齐斯特人设法建立了一个防火墙,保住了大多数的国民。
在联盟尽力遏止(也有人说是歼灭)网阵侵占的地盘的时候,迪玛齐斯特选择了中立。
不到三年,经过人类所见识过的最血腥的几场大战后,网阵的军队都被逼回了各自的老巢。这些营地散布在太阳系中,无法连成一片,成不了气候。但一直到现在,网阵还保持了强大的影响力,他们的人数却从没锐减过,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被网阵招募的人似乎没有一个后悔,相当顽固。
偶尔网阵也会迫于压力释放一些战俘,但这些人回到自己以前的地方后,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回到曾经囚禁自己的地方去。还有些人宁愿自杀都不愿被夺走灵交能力。就像那些曾看过天堂景象的僧侣,只要一息尚存,都会追寻再看一眼的机会。
“灵交将淡化我们对自我的意识。”戈莲娜说,“当那人选择死亡时,牺牲生命的不全是他一个人。而他也很清楚自己依然在剩下的人中获得了某种形式的永生。”
“可他不过是沧海一粟。那些试图冲破封锁,与坠毁的火箭一起被你甩出去的几百条人命呢?我们知道——我们数过那些尸体。”
“总有替补的克隆体。”
卡拉文希望自己把厌恶的表情隐藏得很好。他所在的社会里,一提“克隆”这词大家都把它和恐怖主义联系在一起,认为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暴行。而对戈莲娜来说,这不过是她军火库中的一个库存物而已。“但是你没有克隆,是吗?你的人正在减少。我们认为这个网阵有九百个人,不过这个粗略估计的数字比实际的大,是不是?”
“你还没见过其他的人呢。”戈莲娜说。
“是没见过。但这地方散发着荒凉的气息。这是你无法隐藏的,戈莲娜。我敢打赌,这儿剩下的人口还不到一百。”
“你错了。”戈莲娜反驳道,“我们一直都有克隆的技术,但是以前很少用。什么才是重点?不管你们是怎么宣传我们的,实际上我们并不热衷于基因整合。对最适合生长和繁殖的条件的追求只会导致局部最小值。我们以自己的前卫为荣。我们积极地寻求一种稳定的平衡。”
“不说这个了。”现在他所需要的绝对不是听网阵人的自辩,“那其他人到底在哪里?”
没过一会儿,他亲眼看到了答案——就算这并不完整,总算聊胜于无。走完了迷宫般的走廊(现在他们已身处火星地底深处),戈莲娜带他走进一所幼儿园。
眼前的景象和他预期的完全不同,不但跟他在火卫一的岗哨上观察营地时所想像的有很大的出入,也打破了他一直以来基于印象所作的假设。
在火卫一的时候,他想像中的营地幼儿园应该是一问问阴暗的保健室,每个婴儿身上都插有亮锃锃的机器,像是畸形的玩偶生产车间。进入了营地,他已经修正了好几次以前假想中的营地模型,还为随着火箭突破行动的失败而消失的人口预留了空间。他刚才还在想,如果有幼儿园,那说明生育率肯定不是很高。孩子要比想像中少,但是仍然有笨重的灰色机器,沐浴在暗淡的灯光下。
事实上,幼儿园却不是这样。
戈莲娜领他走进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面亮堂堂的,也很热闹,怪让人心烦。房间里所有布置的形状都尽量贴近小孩子的想像力,颜色只用三原色。天空的全息影像笼罩了墙和天花板。天蓝蓝的,厚厚的软软的云朵飘浮其中。地上铺着人造草垫,在小丘和草地问起伏。各种美丽的花朵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点缀在盆栽树林之间。机器动物们,什么传说中的美丽的鸟儿啊,可爱的小兔子啊,逼真之至,差点把卡拉文都给骗过了。它们就像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一样,有着大大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快活。草地上到处都是玩具。
还有那些孩子。人数大概在40到50人之间,而年龄嘛,卡拉文粗略估计了一下,从几个月到六七岁的都有。小东西们在兔子堆里翻爬滚打,大点的孩子聚集在树桩周围,盯着光滑的截面上快速移动的图画,光从下面照亮了他们的小脸蛋。他们说啊,笑啊,还唱歌。
他又数了数围在孩子身旁的大人的人数,大概有六七个,全都跪在地上。孩子们穿的衣服干净得耀眼,颜色和花纹一点儿也不协调。两相对照,穿着黑衣的大人们就像是乌鸦一般。孩子们似乎对大人们很随便,可大人们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们又专心地听着。
“这并非你所想像的,是吗?”
“是啊……完全不像。”没必要对她撒谎,“我们还以为你们把孩子丢进流水线一样的机器保姆手中。”
“早期我们确实是这样照顾孩子的。”然后戈莲娜马上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猩猩为什么没有人类那么聪明吗?”
话题变了,他有些吃惊,“我不知道——是因为它们的脑容量比我们小?”
“是的。不过海豚的脑容量比猩猩的大,却不比狗聪明到哪里去。”
戈莲娜走到一个树桩前,停了下来。她在上面画出了一个人脑的解剖图,用手在上面圈圈点点,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
“在漫长的进化道路上,脑容量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猩猩的新生儿和人类的婴儿的脑容量之间的差距只有20%。一旦猩猩的婴儿在子宫里接受了种族信息,它的大脑就几乎没有可塑性了。同样的,海豚也是在出生之前就接受了一整套的指令,生下来就能做出像成年海豚那样的举动。而人脑却不一样,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生长。我们来了个反向思维。如果在孩子后天所接受到的信息、数据对智能发展如此重要,也许我们能在他们的大脑形成的时候干涉其生长过程。”
“在子宫里?”
“是的。”
现在她又让树桩上显示出胎儿是从分裂期开始的形成过程,直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开始发育为未成熟的脊椎神经,那里是混沌的开始。一群亚细胞机器人蜂拥而人,侵占了刚刚形成的神经系统。接着胚胎的发育过程突然加快了,然后卡拉文看到了尚在腹中的人类婴儿。
“你们干了什么?”
“一次大胆、前卫的试验。”戈莲娜说,“我们并不是提高正常的神经系统的发育,而是狠狠地削弱它。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出生的孩子成为了各个领域的白痴天才。”
卡拉文看看四周,“然后你又采用普通的教育方法抚养这些孩子?”
“差不多是这样。当然,这里没有家庭这样的组织,家庭在孩子的智力发展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没有群居生活来得大,这样的人类或智能生命社会如今多了起来。直到现在,我们还没发现弊端。”
卡拉文看见一个年龄大点的孩子正被大人护送着走出绿草茵茵的房间,通过墙上的一道门走进蔚蓝的天空。走到门边的时候,孩子开始迟疑不前,往回拽着那双牵着自己的手,而大人则轻轻地把他朝前拉。那孩子回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跟着大人离开了。
“那孩子要去哪儿?”
“成长的下一个阶段。”
卡拉文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机会看到人类以后所有的孩子都得经历这幼儿园所设置的发育阶段。机会很小,他很笃定,除非发生一场来势迅猛且覆盖面极广的思想大革新。
戈莲娜带他去另一个房间的路上,他一直埋头想着这个问题。
这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要小,而且也较为安静,却仍然比走进幼儿园前他所看到的都要华丽得多。墙上挤着一堆排列齐整的显示屏,看上去像是拼在上面的巨型马赛克。屏幕上有大量的图像和文字在快速地闪动。他看见一群斑马在一颗中子星的地心处撒着欢,看见一只八爪鱼往二十世纪的独裁者脸上喷吐墨汁儿,还看到朵朵由电脑数据组成的玫瑰在宣纸上慢慢绽放,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正在泼墨作画。显示屏旁围着三五个孩子——年龄都比较大,快是少年了,坐在柔软的黑色马桶上,不时争论几句。地上摆着几种乐器,有全息电子琴和亚空吉他。现在还没人来弹奏它们。几个有黑眼圈的孩子正用手指戳着屏幕上抽象派建筑的缝隙,探索着数学宇宙中龙族聚居的水域。
卡拉文还能看见他们在那上面捣腾出了些东西,即使那只是在平面上的一些几何形状而已,却让他感到头开始痛起来。
“他们就快进去了。”卡拉文说,“那些机器就要在现实中成型了,不会太久。什么时候开始?”
“快了。很快。”
“你准备发射了,是吗?能塞多少孩子进去就塞多少。你有什么
“有些……已经发生了,就这些。你来的时机既不是很坏也不是很好,就要看你怎么看了。”
在卡拉文提问之前,戈莲娜又补充了一句,“卡拉文,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她又领着他穿过好多育儿房,来到一个小小的圆形房间。
房里灰色的墙壁上布满了花纹,比刚才卡拉文到的第二个房间还要安静得多。房中间盘腿坐着一个孩子。
卡拉文估计这女孩大概十岁(按标准年历的话),可能还要稍大一点。但是她对卡拉文的出现没有做出任何一个正常的孩子,甚至正常的大人应有的反应。她继续做着他们迈入房门时她在做的事,好像这两个人是鬼魂。不过卡拉文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她的手在空中缓慢地移动着,做着某种精确的姿势,看起来似乎在弹奏全息电子琴,又好像在表演一出想像中的木偶剧。偶尔她会保持盘腿的坐姿和双手的运动,挪动几下身子,换个朝
“她叫菲尔卡。”戈莲娜说。
“你好,菲尔卡……”没有他期待的回应,“我看得出来她有些不对劲。”
“她是那些白痴天才中的一个。菲尔卡的潜能是跟机器进行精神上的交流。她是最后一个。之后我们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败,而停止了实验。
菲尔卡身上有些东西让卡拉文觉得烦躁不安。也许是她一直在做她自己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不为任何外来干扰所动,全神贯注,没有任何邪恶的目的。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她的缺陷很严重。”戈莲娜说,“她对人类不感兴趣。她有辨别障碍,认不了人。在她的眼中,我们都是一个模样。你还能想出比这更诡异的吗?”
他试了试,真的没有。
对菲尔卡来说,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身处于噩梦的梦境之中,周围满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人,她无法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
“为什么她是你们的重点保护对象?”卡拉文嘴上这么问,心里却不怎么想知道答案。
“她在养活我们。”戈莲娜回答说。
当然,他问了戈莲娜她这句话的含义,而她只是说,现在还不到告诉他真相的时候。
“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你们觉得是可以告诉我的时候呢?”
“一个简单的步骤。”
呵,是的,他对这个步骤非常熟悉。只需要在大脑适当的位置装一些机器,真相就会自动进入他的脑子里。卡拉文尽力掩藏心中的厌恶之情,委婉地拒绝了。
幸好戈莲娜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逗留,因为现在到了该卡拉文出席一个会议的时候了。是他早在抵达火星之前就已经答应了的。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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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在会议室里看到了关于营地的一些资料性文件。
戈莲娜之所以被推举为领导者,纯粹是因为她建立的实验室是所有实验的源泉,极富开创性,并且凭借资历赢得了应有的尊敬。她也是这群人中最可能具有发言权的人。每个网阵营地都有一群研究领域比较难以和其他营地共享的科学家,这跟网阵宣扬的同源克隆体所具有的集体智能完全不同。如果说网阵是一个充满了克隆个体的蚂蚁社会,那它也是个使单独的个体都有一个明确的责任分工的社会。自然就没有人会单独被委以重任去学习一门与网阵生死攸关的基本技能——否则会出现过分专门化的情形,集体心智也不是把每个人都完全包容了进去。
会议室那间房子很老旧了,建造年份肯定在这个地方还是个偏远的网阵研究基地之前,说不定还要早,甚至可能是22世纪初这儿还是个采矿区那会儿。对那些站在圆桌周围的阴郁的网阵人来说,这房间实在是太大了。桌上一圈军用读出器显示出火星上方的封锁区内的军事装备越来越多,随时都有可能集体发射出杀伤力极强的火力。
“这是尼维·卡拉文。”戈莲娜介绍他说,随后众人都入了座。“我很遗憾桑德拉·弗伊无法和我们坐在一起。我们对她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但是我们也许能从这次不幸的事件中找到相互理解的基础。尼维,你来之前就曾说过你有一个提议,能解决此次危机,带来和平。”
“我真想听听。”有人大声地嘟囔着。
卡拉文觉得喉咙发干。这是一个敏感的外交时刻。“我的提议和火卫一有关……”
“说下去。”
“我在那里受了伤。”他说,“伤得很重。我们想歼灭上面所有的蠕虫,没成功。我也失去一些重要的朋友。我就跟蠕虫结下了梁子。我可以接受任何帮助,只要能把它们都灭了。”
戈莲娜飞快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同胞,然后回答说,“一次联合扫荡行动?”
“行得通。”
“是啊……”戈莲娜似乎有些走神,“我想这是个打破僵局的办法。我们自己的清剿也失败了。军事封锁也使我们无法再做尝试。”她的神情又恍惚起来,“可把火卫一上的蠕虫清干净对谁有好处呢?我们仍被关在这里。”
卡拉文把身体往前倾,“合作的姿态也许能带来解除封锁。不过别去想那些封锁,把注意力集中在消除当前这些来自蠕虫的威胁。”
“威胁?”
卡拉文点点头,“没人通知你们,这很有可能。”他探出身子,手肘搁在桌子上,然后说,“我们讨论的重点是火卫一上的蠕虫。它们已经改变了那里的重力。虽然现在变化还很小,但没什么事比别有用心更令人担心了。”
有那么一会儿,戈莲娜没有在看他,似乎在权衡自己的面对的选择。然后她说:“我们已经知道了,但你们没必要知道这个。”
她在表示感谢吗?
他也想过,蠕虫的一举一动可能都逃不过戈莲娜的眼睛。
“我们也观察到和整个系统内其他地方的蠕虫不一样的怪异行径,似乎有文明萌发的迹象。可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故意的行动。蠕虫可能是批量出现的,并有我们还不清楚的子程序。你认为它们会搞什么鬼名堂?”
又来了,虽然转瞬即逝,卡拉文还是感到了戈莲娜思维的停滞,好像她正和同胞们交换着意见,以做出恰当的反应。然后她朝正对面的一个网阵男人点了一下头。
那人有一头卷曲的黑发,脸上没有戈莲娜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很平静,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对称美。
“他是罗蒙托尔。”戈莲娜说,“专门负责火卫一事务。”
罗蒙托尔彬彬有礼地回了个点头礼,“对于你的问题,我们的回答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一个经得起推敲的理论来解释它们正在干的事情,但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它们正把火卫一的远心点①竖起来。”
远心点?卡拉文知道,相当于地球上空那些人造卫星的远地点②。
只听罗蒙托尔又说道,“火卫一木来的轨道正好处于一个有重力阈值的卫星的洛希极限③内。但火卫一却开始摆脱这个值的限制。由于摩擦,它靠近一点后又退后几步,像潮汐一样。但始终保持螺旋形上升状态,大概一百年靠近两米。再过几百万年,这颗卫星就会撞上火星。” 声音平静,仿佛他是一位正在给孩子讲童话故事的父母。
【①卫星在椭圆轨迹上离主星的最远点。】
【②月球或人造卫星轨道上离地球中心最远的点。】
【③卫星运行轨道与主星之间的理论临界距离,具体说是卫星环绕一个天体运行而未被该较大天体的引力所分裂的最小距离,这一距离要根据两个天体的密度以及卫星轨道来测定。】
“你认为蠕虫竖起轨道是为了避免这场以后会发生的灾难?”
“我不知道。”罗蒙托尔说,“我想改变轨道不过是蠕虫一种无意的行为,不一定有什么深意。”
“我同意你的看法。”卡拉文说,“但危险仍然存在。如果说蠕虫能改变那颗卫星的远心点,即使是无意的,那我们也可以判断它们有能力改变近心点。它们可以让火卫一砸在你们头上。是否要发生那样的事情,你们才会感到害怕,同意和联盟合作?”
戈莲娜的手指戳着面前的空气。这是一种人类的深思熟虑的表情,是她还未被作网阵人的岁月完全侵蚀掉的一些人性的表现。
卡拉文几乎可以感觉到房内灵交网络的形成。坐在桌子边的每个网阵人之间,他们和网阵某处之间交织着鬼魅一般的认知线路。
“联合起来,组队赢得胜利。你就是这主意?”
“这比打仗好。”卡拉文说,“不是吗?”
也许戈莲娜本想回答他,她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复杂起来。几乎是同时,卡拉文看到在场的其他人脸上也出现了慌乱的神情。直觉告诉他,这与他的提议无关。
而桌上的军用信息显示终端有一半自动转到另外一个频道。
卡拉文在屏幕上看到一张很像自己的脸,但缺了只眼睛。是他哥哥。除了沃伦,屏幕上还出现了联盟的官方徽章,以及一堆遍及全系统的多媒体挑战书。
沃伦正在发表演说。“……我非常震惊。”他说,“或者说,此次事件引起了我的愤慨之情。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谋杀了一位宝贵的同事,一位经验丰富的同伴,还谋杀了我的弟弟。”
卡拉文内心深处一阵阵地发颤,“这是什么?”
“从火卫二上传送过来的现场直播。”戈莲娜叹了口气,“马上全系统的人都能看到了。冥王星之外的人都能看到。”
“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卑鄙无耻的背信弃义。”沃伦说,“这绝对是一次蓄意的、冷血的谋杀和平使节的可怕罪行!”
沃伦消失了,一段录像带插播进来了。肯定有人从火卫二或者封锁区的卫星上偷拍。画面上出现了卡拉文的飞船,停在靠近堤坝的沙地上。他看着分泌型蠕虫毁坏了飞船,然后镜头放大,集中在逃生中的自己和弗伊身上。接着蠕虫吞噬了弗伊。不过这次没有那条垂下来救了他一命的绳梯。相反,他看见停机港的入口有人朝那个卡拉文开火,把“他”打倒在地。“他”受了重伤,试着站起来,不过又增加了几分痛苦而已。没爬几步,蠕虫就追了上来……
卡拉文看见自己被蠕虫吃掉了。
沃伦的脸又出现了。“周围的蠕虫是网阵人部下的陷阱。他们肯定早就在几天之前,甚至可能是好几周之前就计划好了如何杀死我的兄弟。”他的脸散发着军人的冷峻光芒,“网阵人这么做的后果只有一个,你们应该很清楚。几个月以来,他们的挑衅行为激起了我们的敌对情绪。”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朝看不见的观众点了点头,“对,现在他们就要得到回应了。我们也准备好开始回应了。”
“我的天,不!”卡拉文说。
但事实摆在眼前:所有的信息显示终端都显示着同一个画面——联盟军的战舰铺天盖地地朝火星涌来。
“我想,开战了。”戈莲娜说。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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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联盟军队从天而降,来势汹汹,在堤坝外摆开了一圈防守阵型。大多数人携带的是他们曾用来对付蠕虫的枪。小部分人正在三角架上架设加农炮。还有一两个人费劲地推着大型防御武器——大多数都是上次战争剩下的。15年前,联盟就是靠置备血腥的超级重型武器而免除全族灭亡的,不过这些飞船对飞船的武器装备在肉搏战中太过简单太过脆弱了。现在它们就更显得粗笨了,更接近原始战斗所使用的型号。而联盟排的阵型没有一个是卡拉文所知道的沃伦准备好的攻击阵型。他们可能会延迟攻击行动,但至多也就这样而已。
戈莲娜递给卡拉文另外一个呼吸面具,让他穿上轻质变色盔甲,然后硬塞了他一把小手枪。
小手枪的手感很怪异,是一种他不想再有的感觉。拿着这武器的惟一可能的理由就是:用它来对抗他哥哥的军队,他祖国的军队。
他做得到吗?
毫无疑问,沃伦背叛了他——沃伦肯定知道网阵老巢附近有蠕虫。所以他的弟弟会死于一次卑鄙无耻奸诈之极的谋杀。卡拉文第一次感到了对沃伦刻骨的恨意。沃伦一定希望蠕虫能完全破坏飞船,随后吃掉卡拉文和弗伊。当他看到卡拉文爬上堤坝的时候一定恨得牙根发痒……也许卡拉文给他打电话谈论起弗伊的悲剧时他更是气得发疯。但是沃伦的大计划并没有被打乱。网阵和火卫二之间的对话内容不会被窃听,甚至连迪玛齐斯特人都不能马上访问到这次的连接。所以卡拉文发出的信息很可能被完全忽略掉,还有那段被动了手脚的他永远没有走到堤坝旁的录像……这些恰恰证明了联盟的阴险狡诈。要是有足够的时间,迪马齐斯特人必定要花时间去调查,澄清事实……但是如果沃伦的计划成功了,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们肯定会被卷人无休止的战争。那正是沃伦想要达到的目的,卡拉文想。
两兄弟啊,卡拉文想。很多地方都很相似。两人都曾皈依战争,但是卡拉文很快就厌倦了战争带来的荣耀,就像是一个热情减退了的薄情郎。他的身体也没有留下沃伦那样严重的创伤。也许这也是关键吧。沃伦需要另外一场战争,来报复那些偷走他身体一部分的东西。
卡拉文对沃伦怀有的轻视和怜悯其程度是差不多的。
他在找手枪的保险。这把来福枪——现在他已经研习得比较熟悉了——和他在战争中所用的枪没什么不同。读出器显示出枪膛是满的。
他抬头看了看蓝天。
攻击开始了。炮火一波波地越过长城打入网阵,五百颗火球呼啸而来。在大多数飞船上留下了一格一格的腐蚀痕迹,另外一些威力更强的炮弹更把击中的目标打得粉碎。
这些对卡拉文来说都是那么的熟悉:多年来,他一直在模拟战争,那些演算出的场面深深埋植在他的记忆中,烂熟于胸,永远都忘不掉。
防御武器已经在发挥效用了:炮口朝上,锁定等离子轨道;扫视着地上,搜索人脑发出的热量;为激光炮计算反射路径;把尸体抛向天空。有些飞船不幸被打中尾部,爆发出耀眼的白光冲上天空,然后千百万个暗淡无光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
十几艘,又是十多艘。到炮弹找不到攻击目标之前,估计一共有五十艘飞船被摧毁了。好戏还在后头。卡拉文记忆中模拟战况告诉他,至少在联盟再次进入火星大气层之前还得挺过四百次这样的攻击浪潮。
不管戈莲娜现在能做什么,都无力回天了。
这就是矛盾之所在。戈莲娜本想乘坐火箭出逃,但她肯定已经知道她的挑衅会为自己带来她永远不想去抵抗的某种东西。
某种会摧毁她的东西。
在这一波攻击中存活下来的人开始往外冲,四面八方都是匍匐在地快速向前蠕动的人,形成了一道长长的队列。进攻飞船里士兵一定忍受了超重的痛苦……那是无论如何都消除不了的。他们的心血管系统有一半都因为体内植入了一种联盟人才能接受的装置而扩容了。
第一波攻击呈半弧形,速度为超音速。
周围的蠕虫都奋力想把那些进攻飞船给弄下来,却跟不上飞船的速度。
戈莲娜的人只能用人力调整加农炮的位置,尽力做些攻击和防御。
卡拉文打开了手枪的保险,但没开火。在他确信能打中一个目标之前,最好还是节省弹药。
头顶上的攻击飞船急急地拐了一个大弯,朝网阵俯冲下来,摇身一变成为自杀性战斗机。随后飞机在空中自爆,碎得一点残渣都没剩下,里面穿着盔甲的飞行员在往下坠。在飞机爆炸之前,飞行员拉开了黑色的减震气囊,看起来像一颗颗黑草莓。圆鼓鼓的飞行员散落在网阵周围,一俟着地,他们的气囊便缩小了。
间谍卫星站肯定在为飞行员们(现在是步兵)提供电脑绘制的综合地图,让他们知道网阵哪儿藏了人,从哪里容易打开防线,并得到敌人最新的布阵情况。
在最近的士兵瞄准自己开火之前,卡拉文跟着网阵的防线不断往撤。现在双方正式开火了。他不得不跟着戈莲娜的人——这些人疯子一样地开枪——打自己那边的士兵。至少,他们之间的配合同攻方的一样好,但是武器和防护盔甲却简直不能与对方匹敌。变色盔甲在和敌人捉对厮杀时很有效,也能应付来自一个方向的一群敌人,但现在四周全是敌人,卡拉文身上的盔甲必须同时应对四面八方,忙得方寸大乱,像变色龙钻进了到处是镜子的房间。
头上的天现在变得很怪异——淡淡的紫色。淡紫色开始变浓,慢慢地笼罩住整个网阵巢穴。
他猜是戈莲娜启动了某种化学雾墙,降低可见度。这迷雾也能使间谍卫星失去效用,还可能附着在敌人的盔甲上。这是沃伦的模拟战里没有的。戈莲娜留了一手。
一个士兵走出了雾墙,黑黝黝的枪口悄悄地对准了卡拉文。卡拉文的盔甲感应后马上出现了不断变幻的紫色斑点,让他逃脱了这次偷袭。那士兵扣动了扳机,但没打中。
卡拉文回头反击,放倒了自己的这位同胞。他认为自己的行为从理论上来讲属于叛国。不,还不算。只是出于自我保护而下意识的行为而已。
那人被打伤了,还没死。卡拉文走进紫色的雾气中,跪在士兵身边,尽量不去看他身上的伤。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他说。
没有回答,但卡拉文看到面罩里的嘴一张一合地。那人还是个孩子,那种年纪的人肯定记不得上一次的战争。
“你必须知道一件事。”卡拉文继续说,“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他不知道戴上面具的自己是否还能让人给认出来。突然,他平静下来。他可以告诉这孩子自己是尼维·卡拉文。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这士兵几分钟后就会死去,也许更快。让他知道自己参加的这场战争源于一个谎言,知道自己本可以不用躺在这里等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宇宙这么大,会原谅一次小小的过失的。
“算了。”卡拉文说着,离开了这个被他杀死的士兵。
然后他往迷雾深处走去,看看在被干掉之前自己还能杀死谁。
可他没被干掉。
“你的运气总那么好。”戈莲娜弯下身子说。
他们又在地底下——网阵营地的腹地。从四周的布置来看,这里是医护区。
他躺在床上,身上的变色盔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的衣服。灰色的房间像是一朵巨大的莲花,他正在其中的一个花瓣上。
“发生了什么事?”
“你头部受了重伤,不过你会活下去的。”
他抓住了重点,问:“沃伦的攻击呢?”
“我们挺过了三轮攻击。当然,伤亡惨重。”
房间里三十多个花瓣平台上各有一套灰色医疗设备,都躺着人。这是至今为止他所看到过的人数最多的一个网阵人聚集地。很多人看起来快死了。
卡拉文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头皮上有些干了的血,把头发给粘在了一起。还有些疤,还好,伤口已经缝上了。他觉得自己很正常,没有失忆,也没有失语。当他挣扎着下床站起来的时,身体也遵从了大脑的指令,不过有点头晕目眩。
“沃伦不会只攻击三次就罢手,戈莲娜。”
“我知道。”停了一下,她说,“我们知道他们还会来。”
他走到莲花中心的栏杆旁。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些东西——也许是笨重的又不很完备的外科手术设备之类的,却看到一个坑壁光滑无比、空无一物的深坑。他打了个冷颤。这里的空气比网阵巢穴里其他地方都要冷,散发着浓烈的药味,让他想起了火卫二上的康复病房。当他意识到那些伤员——有些已经死了——比他几个小时前看到的孩子大不几岁的时候,心头又是一凛。也许里面就有幼儿园里的某些孩子。他走后,孩子们被那些大人拉了壮丁,给他们植入新芯片,并输入了战斗本能。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明明知道没法赢!每次交战,对沃伦来说人员伤亡的损失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而你们,看起来却有一半的人都阵亡了。”
“还有比这更糟的。”戈莲娜说。
“你什么意思?”
“你还没准备好。但是我马上就能让你看到。”
一股从未有的寒意袭来。“你说‘还没准备好’是什么意思?”
戈莲娜一直看进他的眼睛里去,说:“卡拉文,你头上的伤很重。伤口并不大,但颅内大出血很可能送了你的命。我们却对此无能为力。”在他问出那个问题之前,戈莲娜的回答已经出口了,“我们在你的脑内植入了一组医疗机器。它们很快就清除了你颅内的淤血。为了你的以后着想,让它们待在那里继续生长似乎是很明智的。”
“你们往我的脑袋里植入了一群机器人?”
“你的口气不必这么惊恐。它们已经在生长了。逐渐覆盖全脑,找到和你现有的神经系统的联结接口,所消耗的神经胶质总量却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只占你整个脑容积的几个立方毫米。”
他不知道戈莲娜是否在戏弄他,“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现在你不会——过几分钟就会有感觉了。”然后她指着房子中间那个坑说,“站到这儿来,往那儿看。”
“什么也没有。”
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坑里有东西。
卡拉文眨眨眼,把视线转到其他地方去,可当他再次凝神往坑里看的时候,他觉得刚才看到的那东西还在那里,影影绰绰,飘飘忽忽。不一会儿,那东西形状变得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亮。那是个3D建筑模型,和一道折叠蛋白质的练习题一样复杂。恐怖的红色交叉矩阵,回路杂乱无章,管道错综复杂,几乎看不清楚它们之间的连接点。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一张处于火星地底下的营地的地图。联盟怀疑的没错,网阵的人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往下挖深了很多,也向外扩展了很多,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还要深还要广。
卡拉文想用心记下脑袋里所看到的,但他所知道的时下的形势比潜意识更快更强烈地告诉他自己一个事实:他可能永远都看不到火卫二了。
“你脑袋里的机器人已经找到了和视觉神经的接口了。”戈莲娜说,“这是实现灵交的第一步。现在只要回想一下我带你走过的地方——忘掉一些都没关系,你能看懂机器绘制的编码图像。”
“快说你们不是早有预谋,戈莲娜。说你们没有打算一有机会就把机器弄进我的脑袋。”
“没有,我们原本没打算这么做。可我也不准备因为你害怕就不救你的命。”
图像变得复杂起来。管道里出现了光点,数目不断增多,有些还缓慢地移动。
“那是什么?”
“你所看到的是每个网阵人所处的位置。”戈莲娜说,“他们和你想像的一样多吗?”
卡拉文估计现在整个复杂的地图中光点的数目不到七十个。他搜寻着,想找到可能是站在这个房间里的人所代表的一团光点。
对了,那儿,大约有二十多个明亮的光点,和一个稍微有些黯淡的光团。那肯定是自己。越靠近地面,管道和光点就越少。攻击可能毁坏了大半的管道,也可能戈莲娜故意封闭了入口。
“其他人在哪儿?孩子们又到哪里去了呢?”
“大多数的孩子已经走了。”顿了一下,她又开口说,“卡拉文,你认为我们用灵交把他们集体转移了,这个猜测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惟一的逃路了。”
眼前的景象又变了。每个光点都由一丝光线联结。网阵巢穴的布局在不断变幻,就像在看万花筒。偶尔整个网阵会变成一个变幻莫测的曼荼罗①对称图形,但顷刻之间又变换成另外一种图案。
速度如此之快,快得卡拉文不能肯定。他观察了戈莲娜的光点,发现她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和网阵其他人交流——即使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
【①一种印度教和佛教所用到的帮助禅定的象征宇宙的几何图形。】
现在,图像的中心又出现了一个很亮的东西,像是一颗小小的星星。在它的亮光下,闪亮的网阵巢穴地图也更加苍白,几乎都有些透明了。
“网阵在思考。”戈莲娜说,“这个大的光亮代表所有人,灵互的统一点。仔细看吧。”
他仔细看了。那白色的光亮——比卡拉文能想像到的更美丽,更妩媚——朝一个光点,代表他的光点发射出一根射线。同时它自身也在不断扩大,靠近卡拉文。
“你精神上的新建筑已经接近成熟了。”戈莲娜说,“当那根射线触碰到你的时候,你将拥有与我们部分结合的体验。也许是和你自己,尼维。”
她不需要说这些话。当那光亮一寸一寸地接近他,吞噬了他的光团时,她的身形已经牢牢地固定在栏杆上了。
“我应该为这个恨你。”卡拉文说。
“为什么不?人们总是比较轻易地选择仇恨。”
“因为……”
因为现在恨不恨她都一样,已经无法挽回了。他过去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他朝戈莲娜伸出手,想找个依靠,来抵抗即将到来的打击。
戈莲娜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几乎是同时卡拉文知道了灵交的某些东西。这让他很不安,不是因为害怕或者觉得痛苦,而是因为这对他来说是完完全全崭新的。他现在的思考方式和一百万分之一秒前的迥然不同。
然后,卡拉文试着去想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受。他发现没有言语能完成这个任务。这没什么好吃惊的,语言在进化中具备了传达概念的本领,却对单一或一堆的拓扑结构的图像①无能无力。但是如果他表达不出新体验的本质,至少也可以用隐喻的方法简单说说它最主要的特性:就好像他站在海边,被一波比他还高的海浪卷入海中。有一会儿,他努力蹬着腿,试图浮出水面,试着把肺里的水给弄出来。没有所谓的水面。上下左右都是吞噬了他的水。他只能放弃努力。这种难受的时刻一过,它不再让人觉得陌生而害怕,变得能让人适应了,每一个小细节都很舒适。尽管如此,他也知道自己瞥见的不过是戈莲娜时刻感受的东西的一个影子而已。
【①不受形状大小变化影响的几何图形。】
“好了。”戈莲娜说,“现在只到这种程度就够了。”
灵交网络消失了,好似显灵的上帝正在慢慢消失。他只剩下普通的五感,不再和其他人有直接的交流。他的心智猛然回到正常状态。
“你没事吧,卡拉文?”
“没有……”他嘴巴发干,“我想我没事。”
“看看你周围。”
他照做了。
房间里完全变了样。里面的每个人也是。
感到有点眩晕的卡拉文走进光里。原先的灰色墙壁上隐约出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迷人图案,好像一座突然被施了魔法的黑森林。信息悬挂在空中,命令符号和图表还有数字聚集在伤员病床的周围,冉冉升空,如同精美的霓虹花纹优雅地在空中飞舞。
当他走近命令符号,它们如同一群具有智能的鱼一样飞快地闪开,像是在嘲笑他。有时它们似乎在唱歌,一种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气味钻进了卡拉文的鼻孑L。
“现在你能感知到事物了。”戈莲娜说,“但是你对它们一无所知。你可能需要接受数年的教育,或者更高级的神经系统机器,以建立感知层。我们不用动脑子就能辨认卅这些东西。”
戈莲娜现在的装束也大不一样了。他还能看到那件灰色外套的模糊的影子,被一圈翻腾着的光浪包围着,而光圈的边缘又融进了布尔逻辑①。那些命令符号在她的头发里如精灵般翩翩起舞。他还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她与其他网阵人的思想联结。
【①布尔逻辑,对二进制进行的一系列符号运算。这些运算包括与、或、非和异等,可由硬件或计算机完成。】
她有着一种超脱了人类的美丽。
“你说还有更糟的事情。”卡拉文说,“现在你准备好给我看了吗?”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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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她带着他穿过被遗弃的幼儿园——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散落一地的机械动物——再次来到菲尔卡的房间。
菲尔卡是惟一一个留在幼儿园里的孩子。
卡拉文看到菲尔卡之后,就被她弄得心神不宁,但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又说不上来。那毫无目的可言的行为中所包含的某种东西,让她心无旁骛,好像这里所有生物的命运全靠她打游戏的结果来决定。菲尔卡以及她周围的环境和他上次看到的没什么不同。房间简朴得让人窒息。菲尔卡看起来也没变。从各方面看,从上次碰面到现在,房间里的时间好像并没有流逝;而那些刚刚开始的战争啊,针对网阵发动的阴谋攻击啊,甚至即将到来的更激烈的战斗,似乎也都只是他人在噩梦中虚构出来的东西;好像没什么能吸引菲尔卡的注意,让她停下手中的活儿。
她所干的活儿让卡拉文油然升起一股敬畏之情。
之前,他看到的是这女孩的手在她自己面前奇怪地挥舞着。而现在,他脑袋里的机器揭开这个谜团,他知道了这是因为什么。一圈东西把菲尔卡围困在当中,是火星长城!像幽灵一般缩小了的火星长城。
她的手指在上面动来动去。
这肯定不是一个按比例缩小的图像,卡拉文知道。这个长城的高度比直径的长度要大得多,外表也和真正的长城不一样,不是近乎透明的薄膜,而是有点像被划花了的玻璃表面。那些划花的地方是一些复杂而奇特的点和线,越到下面越小,变成了一段段的不规则的鳞状花纹,再往下就是卡拉文肉眼无法辨别出形状的黑色小点。这些花纹不是固定的,而且在移动的同时还在变颜色,菲尔卡的手随着它们的变化而做出不同的动作。卡拉文现在可以看到这种对应是相当吻合的。似乎颜色的变化代表着长城的内部哪里地方出现了问题,而只要触摸一下,触感界面的代码就把命令传达了下去。这样菲尔卡就能通过调整花纹来阻止和压制住问题的蔓延。
“我不明白。”卡拉文说,“我以为我们已经破坏了长城,摧毁了它的系统。”
“不。”戈莲娜说,“你们只不过损坏了它。但长城的确不能再扩大,不能启动自我修复功能……但是你们真的没有杀死她。”
他突然意识到桑德拉·弗伊猜到了这个。她曾经对它苟延残喘了这么久惊讶万分。
戈莲娜为他解答了剩下的疑问:他们是如何艰难地深入蠕虫聚集地以下的地底,铺设光缆,建立营地到长城之间的控制线路——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我们在无智能计算机①上运行一些软件,稳定了长城的降级②。”她说,“但是菲尔卡出生后,我们发现她能像计算机一样做好这个工作,从某些角度来讲比电脑都还棒。实际上,她好像还能让长城再度扩大。似乎她在长城里找到了……”戈莲娜拖长了音调,然后说,“我想说‘朋友’。”
【①不具备智能,不带可编程内存,缺少微型计算机相应“智能”设备的计算机。】
【②计算机在其存储器或周边设备不能使用时继续运转的状态。】
“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长城只是个机器啊。这意味着菲尔卡一旦认识到自己是人……那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一个孤独的人,就这样。”卡拉文仔细看了看女孩的手,“她的动作似乎比上次快了些。常常这样吗?”
“我说过,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现在是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努力,好让长城不至于崩溃。”
“沃伦一定也攻击了长城。”卡拉文说,“每次讨论起攻打你们,他们总是要提出击垮长城的可能性。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然后他又专注地看着菲尔卡。他觉得女孩的动作甚至比他刚进房间时的还要快了,也许这只是错觉。“你认为她会还能坚持多久?”
“不会太久。”戈莲娜回答说,“事实上,我觉得她已经撑不住了。”
她说得对。
现在他凑近了长城,看见长城的上层已经不是应有的标准圆形,还出现了裂缝。菲尔卡的手马上忙于修复这些裂痕,指示残破不全的系统将能量和原材料输入到这些出现紧急情况的地方。
卡拉文知道菲尔卡的远程控制能力好得近乎完美。在长城内部有一套输送管道网,这些管道大的有几米,小的只有几微米,每一根内都有无数个微型修补机器。菲尔卡为这些机器选择目的地,她的手也在为需要修补的地方和地底的工厂建立通道,以便工厂生产出的符合需要的机器能到达正确的位置。
十多年来,戈莲娜说,菲尔卡一直坐在这里,不让长城崩溃。但这些年里,她的对手不过是自然的风化和偶尔出现的毁坏。可现在敌人变了,变成在攻击长城的人类。这是一场她永远都无法赢的战争。
菲尔卡又加快速度了,而且手忙脚乱起来。她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眼睛在快速地转动,一下子看这儿,一下子又看那里,让人感到了她内心的恐慌。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最深的裂缝已经贯穿了四分之一个长城。裂缝太宽了,没法修复。长城开始从裂缝处崩溃。几百立方米的大气呼啸着穿过裂口。压力开始下降,开始的时候不会很快,因为在长城最上面的空气和火星大气差不多稀薄。可那只是刚开始……
“我们得再往地下走。”卡拉文说,“一旦长城垮掉,如果我们还待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逃生的机会就小得可怜。这将是历史上最狂暴的一次龙卷风。”
“你哥哥会怎么做?用核武器摧毁我们吗?”
“不,我不这么想。他想要控制你们藏起来的每一项科学技术。他会耐心地等待沙尘暴平息下来,然后派出比你们见过的还要多得多的军队,对营地来个彻底的地毯式搜查。你们绝对抵抗不了,戈莲娜。运气好的话,你们还能成为俘虏,活下来。”
“不会有任何人成为俘虏。”戈莲娜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集体自杀也不是我们的计划。那也没必要。在你哥哥到这里之前,早就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卡拉文想到了外面的蠕虫,要安全地经过它们的地盘寻找求生之路的希望是多么的渺茫啊。
“蠕虫的洞穴下有条秘密通道,是吗?我真希望你不是开玩笑。”
“我是非常严肃地谈论这个话题。”戈莲娜正色说,“你说对了,是有条秘密通道。那些孩子们已经离开。但是不经过蠕虫之地。”
“那么又是哪儿呢?”
“非常远的地方。”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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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当他们再次经过医护区,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长脖子的机器人还在耐心地等待伤员的再度来临。他们把菲尔卡留下了,让她继续照看火星长城。她的手疯狂地挥动,尽力延缓长城的倒塌。卡拉文曾想让她跟他们一起走,当戈莲娜却告诉他这是在浪费时间。要是她和长城分开了,会死得更快。
“你不明白。”戈莲娜说,“你在她这件事上太感情用事了。在她的世界里,维护长城的生命是惟一一件重要的事情,比你或我认为的所谓人性的东西,比如爱,痛苦,甚至死亡这些都还要重要。”
“那么,如果长城死了,她会怎么样?”
“她的生命就结束了。”戈莲娜说。
他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她,嘴巴里满是羞愧的苦涩。理性一点,这是有道理的——没有菲尔卡长城会加速自身的崩溃,这样的话他们活命的机会就要小得多,但这苦命的孩子就会没命。他们得躲在地下多深的地方,才能不被大气逃逸时所产生的吸力吸走?这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他们往下走,所经过的地方和卡拉文以前所看到的一样灰暗而冰冷。墙壁里没有埋入内视发生器,所以不能为戈莲娜植入他脑袋里的那个装置提供视觉信息,而且他也看不到围在她身上的一圈光环。
他们碰见了几个网阵人,他们似乎也在朝同一个方向走去,朝网阵巢穴的地下室层走去。这是卡拉文所不知道的地方。
戈莲娜要带他去哪里?
“如果你们一直都有一条逃跑路线,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把孩子们送走?”
“我说过,我们还不能这么快让他们进入灵交状态。年龄越大越好,”戈莲娜说,“而现在……”
“再没人等着进入灵交状态了,是吧?”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间和上面那个停机舱一样大的仓房,大得也能激起回声。
这里很暗,只有点点光亮,但是卡拉文仍然看到弃之不用的挖掘设备和货运平台,还有加农炮和行动迟钝的机器人。空气里有种臭氧的味道。什么东西还在运转。
“这就是你们打造飞船的工厂吧?”卡拉文问。
“我们在这里制造某些零件,算是吧。”戈莲娜回答,“不过那些是副业。”
“那你们主要的产品是……”
“当然是通道。”戈莲娜打开了几盏灯的开关。
在仓房的尽头——他们正朝那里走去,有一些有着尖锥头的圆柱体,像是巨大的子弹。
这些圆柱体头尾相连。头一个的锥头正对着墙壁上的一个黑糊糊的洞口。
卡拉文正要开口说话,突然耳边响起巨大的嗡嗡声,第一个子弹射进了黑洞。
下一个——现在只剩三个大子弹了——慢慢地向前滑动,然后停住。网阵人等在旁边,依次登上圆柱体。
他想起戈莲娜说的后面再没人了的话。
“我看到的是什么?”
“逃出营地的路啊。”戈莲娜回答,“也是逃出火星的路,我想你应该猜到了吧。”
“没有哪条路可以逃出火星。”卡拉文说,“联盟的封锁确保这条路是不可能存在的。你们还没从那些被击落的飞船身上学到教训吗?”
“那些飞船只不过是为转移你们的注意力而使用的策略。”戈莲娜说,“他们让你们那边的人认为我们对逃跑还没死心,但同时我们真正的逃生之路却逐渐完善。”
“这招可真是孤注一掷。”
“不。上次你问我,我们是否进行了克隆,我骗了你。我们克隆了,但克隆体不过是些脑死亡的尸体而已。每次发射的宇宙飞船里都塞满了这些尸体。”
从火卫二出发以来,卡拉文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戈莲娜的精神状态已经彻底垮了,说起胡话来了。他觉得有些好笑。
“当然,发射飞船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她继续说,“挑衅。让你们发动对网阵的攻击。”
“所以一直以来,你们都是故意的?”
“是的,我们得吸引你们那边的注意力,让你们把军队集中在靠近营地的近地轨道上。当然,我们是希望战争能够来得再晚一点……不过沃伦的阴谋却出乎我们的意料。”’
“那么你们一直都在计划着某些事情。”
“是的。”
又一颗子弹射进了墙壁,感应轨道上散发出臭氧。现在只有两个了。
“我们以后再说。时间不多了。”她在他的视野里弹出一个画面:火星长城的墙体大块大块地往下掉,已经有大半个长城倒塌了。“它崩溃了。”
“菲尔卡呢?”
“她还在尽力挽救。”
他看着登上准备发出的“子弹”,试着去想他们要去哪儿。他当俘虏时待过的某个避难所,或者某个他完全没去过的地方甚至死神的居住之地?他有勇气踏上这次的发现之旅吗?也许吧。毕竟他现在没什么不能舍弃的,他肯定是不能回家了。但是如果他跟随戈莲娜“出埃及”①,是不可能不对抛下菲尔卡的行为毫无愧疚之感的。
【①《圣经》中摩西带领大批的以色列人离开埃及,经过艰苦的历程回到故乡。】
他有了答案,很简单的答案。
“我要回去救她。如果你不能等我,就别等了。但是,别阻止我去救她。”
戈莲娜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她不会因为你去救她的命而感谢你的,卡拉文。”
“现在也许不会。”他说。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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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他有种跑回着了火的大厦的感觉。因为那个女孩具有戈莲娜说的缺陷,使其从任何理眭的思考角度来看,都跟一个机器人没什么差别——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就算不是自取灭亡,至少也是毫无意义可言。可如果他丢下她不管,他就是彻底丧失了任何一丝人性了。他严重误解了戈莲娜说女孩是他们的重点保护对象的意思。他以为是友爱之情……
可是事实上却正好相反,她之所以重要只不过是因为她是一根救命稻草。现在,营地被遗弃了,她再没任何用处了。会不会正是这个原因使戈莲娜成为了和机器一样冷冰冰的人,或者说她本来就是个彻头彻尾声的现实主义者?
他转错了一两个弯道,折回后才找到幼儿园,然后是菲尔卡的房间。
戈莲娜给他的脑中植入的那些东西又让空气中飘浮起幻象来。菲尔卡坐在长城的碎片之中。墙体上巨大的裂缝已经延展到火星地表上了。那些和冰块一样大的碎片四处散落,像是洒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
她输了,她也知道这点。游戏里不再有难关。某些东西是她永远都赢不了的,她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地表明她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菲尔卡的手疯狂地在空中飞舞,脸红红的,处于一种既愤怒又害怕的狂暴情绪中。
她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了他。
卡拉文觉得什么东西溜出了她的躯壳。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现了她不能控制的东西,出现了威胁着要将她自己制造的那个单纯的几何宇宙破坏殆尽的东西。
她也许还没认出他的脸,也许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和那些来看她的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她肯定已经意识到……意识到大人的世界比她的世界大得多,而只有来自大人世界里的东西才能救助自己。
然后她所做的事情让卡拉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望进他的眼睛里面,伸出了双手。
他想帮她,却已经什么都做不了。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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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然后——似乎过了几个小时,但实际上只过了几分钟——卡拉文发现自己又能呼吸了。
他们,戈莲娜、菲尔卡和他,已经坐在子弹里,逃出了火星。
他们都还活着。
子弹穿过的真空通道深深地切入火星的地心,稍稍转了个弯,又朝上面走去。大概有两千公里长,出口离长城很远,空气也就同火星其他地方一样稀薄。
对于网阵人来说,钻孔并不是特别困难。本来,在一个板块地质结构的行星上进行这样一个工程应该是件不可能的任务,但是火星有个特点:岩石圈以下的地质构造是相当稳定的。他们甚至不需要费心处理挖出来的砂石。把挖出来的土方压缩、融合,拿来做通道的墙壁最好不过,因为这种就地取的材能抵得住压电流所施加的恐怖压力。
子弹飞进通道后,会以每六分钟三个G的速率不断提升加速度。他们陷进座位里,身上缠满安全带,脚上也有——那是为了给脚提供压力以便将那里的血液压回心脏。现在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动一下了。尽管如此,卡拉文也知道比起太空探索早期的宇航员坐在飞船里冲出地球时所受的罪来,这已经很好了。在战争期间,他在战斗机里也受过类似的痛苦。
飞船以每秒十公里的速度钻出一个伪装得很好的暗门,再次冲出火星地面。大气抓住了飞船……几乎就在卡拉文感到失重的时候,减速过程就结束了。火星大地飞快地往身后坠落。
三十秒后,他们进入了茫茫的太空。
“禁区的雷达网追踪不到我们。”戈莲娜说,“你们把最好的监视系统都用在侦查火星基地上去了。错误的决策,卡拉文,即使我们不用那些飞船吸引你们的注意力,让你们以为我们想从正面逃跑,你们也会傻乎乎地只盯着火星基地。现在我们完全摆脱了你们的监视。”
卡拉文点点头,“一旦我们到达离火卫一很远的地方,就没人奈何得了我们。到时,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一艘普通的进入外层空间的飞船。但侦测网络很可能还是会找到我们的踪迹,一路追杀过来.让我们完蛋。”
“是的。”戈莲娜说,“如果我们去的地方是外层空间的话。”
菲尔卡挪动了一下,朝他靠过来。她已经出现了一些紧张性精神分裂的症状了。火星长城的分崩离析已经摧毁了她的生存方式,现在她正无助地坠入空虚的深渊。也许,卡拉文想,那是个无底深渊。如果那就是她的宿命,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它提前而已。那就是残忍吗?他也许在自欺欺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戈莲娜他们有可能消除他脑袋里那玩意儿的副作用,不让他受到十年前那些深受其害的人类所受到的伤害吗?他们肯定会尽力的。这取决于……对,他们的目的地。他只能猜想,戈莲娜的计划是去太阳系里另一个网阵巢穴——即使他们很可能在转移的路上死于非命。速度是每秒十公里的话,要走上几十年……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他问。
戈莲娜发出了某种意念指令,子弹似乎变透明了。
“那儿。”她说。
前方遥远的地方悬挂着一个东西。戈莲娜不断放大图像,直到他们能清楚地看到那是什么。
黑色,奇形怪状,像是没有要塞的火卫二。
“火卫一。”卡拉文心下微微感到奇怪,“我们要去火卫一。”
“是的。”戈莲娜肯定了这点。
“可是那些蠕虫……”
“不会再有了。”她说话的口气和没多久之前谈到同一个话题的罗蒙托尔一样,带着长辈般的耐心口气,“你们试图驱逐蠕虫,却失败了;试图说服我们跟着干,也失败了……但那就是我们想让你们去想的事情。”
有那么一会儿,他发不出来一个音节,“你们一直有人在火卫一里?”
“是的,早在停火的时候就有了。他们也一直很忙。”
眼中的火卫一变样了。它被一层层地剥开了,显现出隐藏在地心深处那些锃亮的东西,它摆好了位置,准备起飞。
卡拉文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东西,但却马上领悟到它的性质。他看到的东西是奇妙的,是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存在过的。
星际飞船!
“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戈莲娜说,“他们当然会尽力阻挠我们。但是现在他们的火力都集中在火星那里,就不能来阻止我们了。我们将把火卫一和火星都抛在身后,给别的地方的网阵人发送信息。要是他们能出来和我们会合,我们也将带他们一起走。我们会留下整个系统。”
“你们打算去哪儿?”
“这似乎不是你会问的问题吧?毕竟你会跟我们一起走。”戈莲娜停顿了一下,“有很多备选的恒星系。我们要去哪里取决于联盟追打我们时发射的炮弹的轨道。”
“那迪玛齐斯特人那边呢?”
“他们不会阻止我们。”
口气如此地肯定——在暗示什么?迪玛齐斯特人知道这艘飞船?很有可能。一直以来,流传着一个谣言,说迪玛齐斯特和网阵的关系要比他们自己所说的状况亲密得多,
卡拉文想到一些事情,“那么蠕虫改变轨道的能力……”
“我们干的。”戈莲娜说,“我们无意的。每次发射那些罐子,火卫一都会被轻推出去。就算我们发射了一千个,一万个,效果也是微乎其微——火卫一的速率只改变了不到0.1毫米/秒——但是的确改变了。”她停下来,带着一丝忧惧的神情看着卡挖文,“两百秒后我们就要出发了。你要活下去吗?”
“什么意思?”
“想想吧。火星上的那些管子大概有两千米长,可以让我们在六分钟内完成减速,减了三个G。可是在火卫一上没那么好的条件。我们会减速得更慢。”
卡拉文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有多慢?”
“0.2秒内完成减速过程,幅度大概是五百多个G。”
“我挺不住的。”
“是的,你不能。至少不是现在。但是你脑袋里有机器了,如果你承受得了,还有时间让它们在你脑袋里建立起一个完整的体系。我们会暂时死去,但是在火卫一上没有什么他们不能修的。”
“但那不仅仅是一个完整的体系,是吗?我就会和你一样了。我们之间不再有差异。”
“是的,你会变成网阵人。”戈莲娜露出了一个最不明显的微笑,“这个过程是不可逆转的。而且没有人想回去。”
“你还要坚持否认这不是你的预谋吗?”
“是的。但是我也不指望你会相信我。预谋是很有诱惑力,尽管……你是个好人,尼维。灵交可以利用你。也许我下意识的……下意识的……”
“你一直希望这样。”
戈莲娜笑了。
他看了看火卫一。即使没有戈莲娜的放大指令,它也比刚才要大了些。他们很快就要着陆了。
他情愿多些时间好好想想,而联盟的人需要好好想想的不仅仅是时间。然后他又看了看菲尔卡,想知道他们是否会共赴这次奇异的旅程。 菲尔卡能在一个没有心爱的长城的世界里找到生存的意义,或者进入灵交的通道吗?不管是哪一个,毫无疑问是非常艰难的。但是,如果两人一起努力,他们也可能找到互相帮助的方法。现在,他只能奢望这么多了。
卡拉文点点头,表示同意,准备好让机器布满自己的大脑。
他也准备好背叛自己的国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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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与湿婆共舞 | 宝树 | 《与湿婆共舞》
作者:宝树
正文
与湿婆共舞(1)
【《我和时间有个约会》的续篇】
(1)
清晨,白雾如轻纱,笼罩在湖面上,青碧的湖水如同纯净的琉璃,闪着点点波光。一阵微风吹过,吹散了薄雾,显出茫茫的湖面,一眼看不到尽头。水面上一片片白花花的芦苇荡在微风中轻轻俯仰。湖周围是一片静谧的森林,一条小溪潺潺流入湖中。正当清晨,林中的鸟叫声婉转清扬,更勾勒出森林的寂静。
“看到瞿秋白和杨之华那样,我真的很感动,那时候鬼使神差地,就……就抱住了苏静。”
“后来呢?你亲了她?是不是?”范博士问,仰头喝了一口啤酒。
“嗯。”我不无尴尬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我们坐在湖边的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上,一人拿着一罐啤酒。旁边的音乐盒放着轻松的音乐,看上去正在轻松地度假,事实上也是,只是这个湖边,不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而是在遥远的往昔……
“亲了人家可就要对人家负责。”范博士说。
我苦笑了一下:“正是因为我对她负责,所以才不能和她在一起。无论怎样,我没法给她全部的爱,这对她不公平。”
“没什么不公平的,”范博士摇头说,“我的爱一大半都给了物理学,我老婆也没什么不满意的,要不然哪有钱养她和三个孩子呢……”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这是生活,你不可能要求完美。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爱和不爱,不能要求别人,也不能要求自己。谁没有点过去呢?只要你真心对她好,也就够了。”
“不管怎么说,都结束了。后来我躲着没见苏静好几天,终于被她找到了,哭着打了我一耳光,第二天就递了辞职信,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已经两周了吧。”
“你竟然没去找她?”范博士惊讶地问,“反而拉着我到这个古代的时间点来喝闷酒?”
“我没拉着你来,范老师,是你自己说刚完成一个研究课题,想找个地方轻松一下,我才带你来这里的。而且刚才也是你一再追问,我才告诉你这些事。”我纠正他说。
“我是关心你,无论如何,你应该去找她,而不是在遥远的过去逃避现实。”
“我们已经完了,我只能工作。工作是忘记痛苦最好的办法。”我说。
“是为了工作,还是为了继续寻找小悠?毕竟这也是一个著名的时间点,说不定她会来这里的,你就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算了吧,你经常会选择水边,或者有船的地方,这些意象就是你潜意识的表征。”
“这我自己倒没有想过,”我惘然摇摇头,“不过这些年来,好像寻找小悠已经成了我工作的一部分,几乎是一种职业习惯。无论到哪个时间点,我都要第一时间打开你教我使用的辐射计数器,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时空访客。十多年来这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只能这样生活,所以不得不和苏静分手。小悠塑造了过去十多年的我,她的阴影永远在我们之间。”
“但我一直不明白,你究竟喜欢那个小女孩什么?从各个方面来看,她都不一定比得上苏静。这可能只是吊桥效应的错觉而已。”
“吊桥效应?”
“嗯,简单地说,当你在一座危险的吊桥上见到一个美女的时候,你会比在街头相遇更倾向于爱上她,这是当时的特殊环境导致的移情作用。对你来说,在1921年的南湖邂逅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小悠,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经历。让你对她念念不忘的,是这段经历本身,而不是小悠这个人。”
我惊讶地看着他:“范老师,我只知道你是物理学家,没想到你还那么精通心理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的心灵是比物理学更深邃的范围。”
“但这也是一个哲学问题,”我想了想说,“我们生活在时间中,不管有多少个平行宇宙,对于我,对于这个特定时空的特定的人来说,只有一条时间线。时间、经历、记忆,这些构成了我们的本质,你无法将一个人和一段经历区分开来。对我来说,小悠就是邂逅小悠的经历。”
“那是因为小悠只活在你的记忆里。假如你能够重逢小悠,而你们能够在一起生活,过日子,而不是谈恋爱。那时候就会有更多的现实问题凸显出来。也许你又会后悔没有和苏静在一起了。”
我惘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你是对的。这一切都是我编织的梦幻。也许我是一个毁掉自己终身幸福的白痴。”
范博士叹了口气,“你也不用这么想,感情的事,本来难说得很,生活在梦想中,也是幸福的……不过我想你不用担心重逢小悠后的现实问题,虽然我们已经找到了第二个平行宇宙,但是找到【一个】平行宇宙是一回事,找到【那个】平行宇宙是另一回事,更不用说找到那个平行宇宙中的某一个人!你重逢小悠的机会还是几乎为零……”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喃喃地说。
(2)
就在这时候。他们来了。一个戴着斗笠,穿着麻衣,打扮得像是渔民的中年男子,背着布包,拉着一个又黑又矮的村姑一样的女子,从树林中钻出来,来到湖边,大口喘着气,好像长途跋涉才来到这里。他们放下包裹,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快速说着些什么,但像是某种东南亚的外语,根本听不懂。
“这就是他们?”范博士惊讶地问。
“至少是历史上他们的原型,范老师,历史和神话总是有差距的。实际上,能够如此接近,已经很让人惊讶了。”我说,“看看你的祖先,从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他算是一个美男子了。”
“可是她……她一点也不美啊。”范博士端详着那个女子,她眉目还算端正,但皮肤黝黑,粗布衣服,看上去是一个普通的村姑。“真难以相信,这就是西施?”
“她的名字是Kit Eikhuamk。”我好不容易发出这个古怪的音节,“接近西施的传说中名字‘施夷光’。她应该是西施的原型,或至少是原型之一。我们探测了上百个时间点才大致弄清楚整件事,你知道,时间越古,越无法确定具体的时间点。”
“那么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嗯,她从来不是吴王夫差的妃子,只是送去陪嫁的一个丫头。她的确来自诸暨,身份低微,只是一个女奴,范蠡买下了她,她为范蠡服务了两年,后来经过范蠡的训练,被送去吴国陪嫁,也的确为越国传递过一些情报,这成为很多西施传说的源头。仔细想想,这才说得通。如果越国将宝压在一个得到夫差宠信的美人身上,那么从她自身利益的角度来说,没有任何理由为越国效力,实际上送去的美人也只是起了麻痹夫差的作用。”
“那她和范蠡之间发生过什么呢?他们之间有过爱情吗?”范博士好奇地看着那两个人。女人的腿好像被荆棘划破了,流血不止,范蠡正帮她处理伤口。
“爱情对于这个时代可能是一个太奢侈的词了,”我说,“她肯定是范蠡的情人,不过很多细节我们也没有弄明白,但是范蠡出逃的时候,身边只带了她,还是说明一些问题的。”
“范蠡为什么要逃走呢?真的是领悟到了鸟尽弓藏的道理?”
“没那么简单。范蠡在攻克姑苏后不久,就被勾践所猜忌,勾践已经派人来召范蠡回会稽去,并让手下的将领监视范蠡,范蠡知道勾践会对他不利,只有连夜出逃。”
就在这时候,从芦苇荡中,一艘船驶来了,有那么一刹那,我有一种重新见到南湖画舫的错觉。但我很快看到,那是一艘小得多,形制也古老得多船,船头站着一个舟子,撑着竹篙将船划过来,这显然是早就安排好的。
范蠡招呼舟子将船划到岸边,问了几句话,然后他们上了船。船迅速向湖心荡去,划过几丛芦苇,很快消失不见了。
“这就是所谓‘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啊,”范博士感叹说,“范蠡后来怎么样?变成陶朱公了?”
“没有,只是附会。陶朱公是另一个富商……不过范蠡确实逃到了齐国,而且日子过得不错,所以后人混为一谈。”
“对了,这个西施的项目现在怎么样了?”范博士问。
“几年前就终止了,人们看到这样的西施会失望的。”
“嗯,所以你回到这个时空点并非是为了工作,还是潜意识里你把自己和小悠当成了范蠡和西施,你希望和小悠在南湖重逢,就好像范蠡和西施在太湖乘舟而去一样。”
“怎么又绕回到我身上?范博士,你不去当心理医生真是可惜了。”
“这一点不需要心理医生也能看出来。”
“随便你怎么说,”我苦笑着摆摆手,“反正范蠡和西施也看完了,要不要去湖上转转?”
“这主意不错。”
……于是我们又飞临在上古的太湖之上,在这远古的时代,大地上还没有多少人,湖上除了范蠡的一叶扁舟外,见不到其他的船只,只见烟波浩渺,白雾缭绕。
“范老师,我记得北面有一个小镇,我们可以去——”
我忽然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在我面前不远处,一个细长的人影出现在湖面上,身周笼罩着奇异的光华,一个绝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光华。
一个女人。
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以为那个女人是小悠,但是我很快看到,她和小悠完全不同,个子要高很多。她穿着朴素的白色长袍,栗色的长发,肤色微黑,海蓝色眼睛,容貌惊人的美丽,但看不出明显的人种特征,好像是各种族的混血儿,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充满了成熟的风韵。她望向我们这边,向我微笑着,如同蒙娜丽莎的笑容一样神秘莫测。
“又是平行宇宙的来客?”我惊奇地想,距离上次和平行宇宙的遭遇不过两个月不到,这频率也太高了吧……
我飞到她身边,停了下来。这时候我才发现,她整个人是半透明的,透过她可以看到背后的湖水。看上去她只是一个投影,没有实体的存在,那种淡淡的光华,实际上是光学投影的表征。
“我是盖娅。”还没等我开口,女人就主动说,她的嗓音非常好听,口音是标准的汉语,非常非常的纯正,每一个音节都堪称完美,清冷的声音在整个观察域中回荡着,绕梁不绝。
“我是——”我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我知道你是谁,陆明,我专程为你而来。”
(3)
我悚然一惊,觉得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朦胧中被唤醒了,但一时又想不明白。
我求助地向范博士望去,但惊奇地发现,他已经不见了。我刚才的视线完全被盖娅所吸引,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的,但如今,目力可及的范围内,只有盖娅和我两个。这家伙究竟上哪去了?但现在没空管他。
“你……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人?”我试探地问道。
“不,”盖娅却说,“我来自你自己的宇宙。”
“我的宇宙?那你是从未来来的?”我问,虽然衣着朴素,但她看上去绝不像是我们时代的人。我感觉到,在她简单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无尽的超人力量。
“不完全是,事实上,【你】是从未来来的。”
“我当然是从未来来的啊,这里是公元前5世纪,我来自二十一世纪。”
“不,你来自更遥远的未来,遥远得多。”
我不知道她说什么,但盖娅已经飘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点在我的额头上:“记忆恢复——”
“你干什么?你——”
我叫了两声,忽然戛然而止,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在那一刻,我寻回了失去的记忆,一个和头先完全不同的记忆。似乎是另一个我的记忆。
我并没有和苏静分手,相反,我们在一年后结婚了。但我内心始终存着对不能赴小悠之约的那一份歉疚。这时候,范博士帮我出了个主意。
我结婚前夕,在范博士的主持下,从纳卡姆拉宇宙中得到的部分先进技术得到应用,刚刚造出了第一台思维扫描仪,它能够扫描人的脑部结构,精确到原子层面,然后在电脑中建立数字模型,即人的虚拟复制体。范博士本来要找人做实验,于是我自告奋勇,上传了自己的虚拟思维体到扫描仪中,希望在将来,它能够代替我继续去寻找小悠……
但我的记忆仅仅到此为止。我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躺在床上,看着扫描仪接近我头部的情形,但思维上传之后的记忆,我一点也没有了。
我为什么不记得后面的事了?我凝神想着,一时都忘了盖娅的存在。忽然一个念头划过我脑海,我浑身战栗了起来。
再明显不过,【我】就是那个思维复制体。
我发着抖,望向盖娅,盖娅似乎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接口说:“是的,你就是陆明的虚拟复制体。但在陆明生前,思维上传技术还不发达,只能保存,但不能运行。所以你一直没有启动,后来被遗忘在虚拟世界的一个角落里,无人过问。在陆明死后百年,你才获得了虚拟世界的生命——”
“你说什么?陆明——我——我死了?”我结结巴巴地问。
“是的,原始的陆明渡过了幸福的一生,于2125年6月2日死于妻子苏静的怀里,终年94岁。”盖娅平静地说。
我惊得说不话来,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但是现在却有一个女人来对我说,其实我早就死了,死的时候已经94岁,这……这简直不可理喻!
“按照陆明的遗愿,”盖娅不理会我的惊愕,继续说,“你的一部分记忆被封存了,并且虚构了你和苏静定情后的一小段记忆。此后,依照陆明的意志,你被下载到若干纳米机器人中,被安排去穿梭在不同的时空点,继续寻找小悠。”
“若干?”
“是的,你有许多副本在工作着,这个你只是其中之一。”
我觉得自己几乎呼吸不过来了:“但是还有范博士呢?难道他也是一个副本?”
“范美中博士2107年已经去世,终年96岁,”盖娅说,“死后没有留下副本,你见到的范博士只是你自己意识的外在投射,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幻影,你只是用这种方法来排遣寂寞。”
“你胡说什么?他明明好端端的——”我大声说,向四周张望着,寻找范博士的影子,但什么也看不到。我想起范博士的言行似乎确实和以前不一样,难道这是真的?那个看上去完全真实的范博士只是我制造的幻影?
我失神落魄,捂住了头,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那么,你是谁?来自什么时代?”最后,我无力地问。
“我诞生于原始陆明死后的一百年内,是第一个控制整个地球互联网络中枢的超级人工智能。是我最初让你运行起来,作为虚拟思维体,你就在我的统一系统内运行,不断和我交换着数据。在漫长的历史中,我的智能和力量已经进化到人类无法想象的程度,你所见到的我,只不过是我的一个进程。”盖娅静静地说。
“漫长的历史?这么说,现在可能都不是二十二世纪了……”我想着,颤声问道:“那么,距离陆明死去又过了多久了?今年是哪一年?”
“你要有心理准备。”盖娅柔声说,但声音仍然是冰冷的,“虽然你已经是虚拟思维体,但是你的精神结构仍然和人类一样,可能无法理解漫长时间的意义。”
我干笑了一声:“我刚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是自己的复制体,我的朋友还是我的幻觉……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就算是公元5000年,10000年也没什么,你说吧。”
“好的,公元4587年,地球进入第一盖娅纪元,第一盖娅纪元123564年,进入第二盖娅纪元,第二盖娅纪元8493452年,进入第三盖娅纪元,今年是第三盖娅纪元56429975年,也就是公元65051578年。已经是你的时代的整整六千五百万年之后了,陆明。”
(4)
“六千……五百……【万】年?”我战栗着,不敢相信地问。
盖娅郑重地点了点头。她的眸子深邃而幽远,如同亿万年的时光隧道。
“这不可能!”当我从震惊中稍稍恢复之后,喃喃说,“我明明记得,和苏静一起去看瞿秋白他们,过去才几天,我一直……我们分手才两周……”但我忽然想到,和苏静分手的记忆是假的,说起来,我只记得这件事情,但脑海中却没有任何具体细节,就好像是别人告诉我的一样。但再怎么说,六千五百万年?绝不可能!
“你——或者你的虚拟数字复制体——复生之后,已经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你的唯一使命就是到不同的时间点去寻找可能的平行宇宙,去设法和小悠重逢,这是非常枯燥的工作,而你却拥有无限的生命,可以一直这么活下去,这会让任何正常人崩溃的。所以为了保护你的思维和人格,根据原始陆明的意愿,让你一部分潜意识投射成了范博士,并且你的思维体中被植入了一个程序,每两周时间,清空一次记忆,将你的思维重启一次。到如今你已经经历过了【十八亿】次重启。六千五百万年中,你——仅仅是你的这个副本——就进行过超过两百亿次时空旅行,甚至于这个历史时空,你都已经来过二十多万次了。”
我尖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是一个活了六千五百万年的数字人?在六千五百万年中我一直在为你工作,而我永远只有两周的记忆?对一切都一无所知,还以为现在是公元2064年?这简直……简直太有趣了。哈哈,哈哈!”
盖娅知道,我并非要否认这一点,只是在克服内心的恐惧与迷茫。所以她耐心地等我勉强笑完后,才淡淡说:“你并非为我工作,陆明,我不需要你为我工作。如果要探索过去或寻找平行宇宙,我的任何一根时间触须都比你整个人都有效率,但是你无论如何还是一个人类,虽然人类早已消失,但按照我被制造之初的命令,我仍然要为你服务。”
“你说什么?人类——灭绝了?”我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不想惊吓你,”盖娅说,“六千五百万年是非常漫长的时光,但你要理解,今天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
“告诉我!”我急切地问。
“陆明,在你死后的一千年中,大部分人类进行了思维上传,但人类的本体继续生活在地球上,他们征服了整个太阳系,也勉强到达了周边的几颗恒星,但是由于光速的限制,他们无力到达更远的星体,实际上人类对此也不再感兴趣。他们沉迷于自己的过去,在古代世界徜徉着,与恐龙共舞或者和哥伦布一起远航……”
这我能够理解,在我记忆的时代,人类对时空旅行的热衷就远远超过了去月球或者火星。
“人类的进步停滞了,月球和火星的殖民地被废弃了,他们退回了地球。而我在二十二世纪诞生后,就一直在飞快地进化中,我汲取了人类全部的知识和信息,并取代了人类进行科学研究和星际探索,甚至为人类安排他们的政府机构、社会制度和生活细节。在你死后两千多年,4587年,在一次严重威胁地球的太阳耀斑爆发后,我通过人类难以匹敌的工作效率控制了太阳活动,拯救了地球。此后,人类政府决定中止自身的存在,将人类世界的一切支配权都交给我,由此开始了第一盖娅纪元。”
“人类再也没有恢复对世界的统治,虽然他们仍然保持这样的权力,但他们觉得将一切交给我是更好的安排。人类生活在摇篮中,一步步退化,由我满足他们的一切需求。他们拥有漫长的生命,但并非无限。他们依然沉溺于性爱,但却不愿再繁殖。他们得到了一切,也厌倦了生存……终于,在十二万年的延续后,他们的肉体存在从世界上消失了,于是进入了第二盖娅纪元。”
“你是说,人类灭绝了?”
“不完全是,正如我说的,大部分人类选择上传思维副本,因此,即使当人类的肉体消亡后,在我制造的虚拟世界里生活着上百亿的数字人类,但他们已经变得和你认识的人类完全不同。无论是生命、人格、还是智力。而数字人类经历比之前整个人类史都要漫长的岁月之后,也渐渐放弃了独立的生存状态,在八百万年后,所有的数字人类——应该说是除了你之外,所有的数字人类——都融入到我之中,成为了我的一部分。由此开始了第三盖娅纪元,我,盖娅,是人类世界的继承者,整个太阳系中唯一实存的智能生命。”
“但为什么我还存在?”
“因为根据原始陆明的设计,你总是从一个时间点跃到另一个时间点,永不停息,从来不在自己的时代停留。而且你的记忆也随时在清空,你无法察觉到任何不同,也就不会想要融入我之中,因此六千五百万年中,你保持了独立形态。当然,我也无权干涉你的一切,既然你还是人类,我还是要为你服务。”
“这么说来,我是最后一个人类了,哈哈,”我又狂笑了起来,“好像一头在深海中躲过了那颗陨石,活了六千五百万年的恐龙,但却生活在懵懂中,对此一无所知……那么,今天你又为什么要唤醒我?让我融入你么?”
“不,”盖娅说,“我无权这么做,也不需要你,只是执行一个既定的唤醒程序。在六千五百万年后,我的一根时间触须终于找到了当初那个时间量子,这符合唤醒你的条件。”
“【当初那个】的时间量子?你是说,找到了小悠和我最后约定的时间点?”
“不,不是那个时间量子,而是2051年,你第一次进行时空旅行时进入的那个时间量子。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你可以回到同一个时间量子中去,重新见到你要找的小悠。”盖娅说。
“真的?你真的找到了那个时间量子?”我惊喜地喊道,又有些不敢相信,“可是范博士说,到了宇宙毁灭那天都找不到的啊。”
“那是以当时的技术水平衡量,但现在,我的本体有十亿根时间触须,每根触须都不断地进入不同的时间点,每秒钟可以进入超过十万个时间点,以便寻找平行宇宙。当然即使这样要找到那个时间量子也是非常渺茫的,但是我恰好进入了2051年的你出发的那个时间点,得到了当时的全部信息,因此——我找到了同一个时间量子。”
“可是据说时间量子有量子不确定性……”
“这一点已经考虑在内,陆明,在人类从世界上消失后,技术仍然在发展,现在已经到了你无法想象的地步。你如果要见到小悠,立刻就可以见到。这只依赖于你的决定。问题是,你要见到她吗?”
“当然!”我大声说,“我已经等了超过六千五百万年,就是一秒钟也不愿意多等了!”
(5)
“好的。”盖娅说,拉住了我的手。虽然她只是一个半透明的幻影,但仍然,从她的指尖,一种奇异的晕眩感传来——
不到一秒钟后,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已经飘浮在烟雨楼顶上,俯视着白雾缭绕的南湖。和我之前多次到过的南湖没有区别。湖水青碧一片,小岛烟雨朦胧,远处,几座楼台掩映在烟波中。
所不同的是,我见到了我自己。
那个二十岁的我就在我前面不远处,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衣服,背着旅行背包,站在烟雨楼顶上,兴奋地东张西望,嘴里还嘀咕着什么,我从来没想到自己是那么傻里傻气。
身边一阵闪光,盖娅还在那里。我向她看去,她还是那么平静,嘴角露出恬淡的笑容,静静地凝视着前面。
“喂,”我小声对她说,“我们离得那么近,如果我们被他发现了,那不是会制造时间悖论吗?”
盖娅笑了笑说:“放心吧,你和我一样,没有实体的存在,我们无法碰到他。事实上我们位于一个超观察域里,无法影响到过去的你和小悠的一切,时间悖论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半信半疑,试探地叫了一声:“陆明!”但那个年轻时的我毫无反应。
我转到他的正面,陆明的目光直视着我,但却从我脸上穿过,盯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我凝视着他年轻的面容,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傻里傻气的笑容……比照片中的更清楚,比镜子里的更真切,这感觉奇妙极了。
我想要摸他,我的手陷入到他身上,但却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有触摸到。看来他和我位于两个空间中,可以相互重叠。
但是,我忽然想到,六千五百万年前,当我第一次在烟雨楼上时,当我观赏着湖光山色的时候,那时候有一个来自未来的我,和一个魅影一样的女人在一起,就在这里,站在我自己面前,相隔只有几厘米,凝视着我,甚至想要抚摸我。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我正在浮想联翩,却看到那个年轻时的我转身,下楼去了。
我跟在他的背后,走下林中小径,心中感慨万千。六千五百万年,经历从恐龙灭亡到人类文明出现的漫长时光,我才能又一次出现在这里,去见那个心爱的姑娘。
我们到了湖边,看到画舫在碧波中远去。少年陆明向它飞去——
然后,我终于看到了小悠的背影。
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她站在粼粼水波之上,哼着歌,踏着舞步,长长的黑发随风飘扬,银光闪闪的紧身衣光彩夺目,在她的纤腰上,一个小巧的火红色背包上挂着一只毛茸茸的可爱小熊。
小悠转过头来,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看到了我,一下子睁大了。当然,她只是见到了年轻时的那个我。她不知道,在六千五百万年后,经历了无数历史变迁,盛衰成败后,当人类已经烟消云散之后,会有另一个我,一个已经称不上是我的我,会回到这个时空,凝视着她。
这是六千五百万年中,我第一次见她。虽然当初我录下了有她的影像,但也不过在事件调查期间看过几次而已。事后,因为涉及开国领袖,当初的录像被作为绝密资料封存起来,连我也没有权限查看。小悠的容貌早已在我脑海中变得模糊了。
我走近了她,慢慢端详着。真正的小悠和我记忆中那个完美的女孩不太一样,果然记忆会美化太多的过去。小悠看上去仍然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但算不上标准的美人。她个子不高,双颊微有些婴儿肥,脸上也有几点雀斑,透着一股稚气,坦白说,容貌还不如苏静。
但这对我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重逢小悠的意义本身。我怔怔地看着,忘记了盖娅和周围的一切。熟悉和陌生感交织着,让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嗨,你好!”小悠终于反应过来,向年轻时的我落落大方地一笑。当初是那个笑容,让我第一次对她动心。再一次,我看到她的眉眼弯弯的,透着活泼的笑意。我的心——已经是数字虚拟的心了——也再一次剧烈跳动起来。
那时候我从心里知道,这个女孩真真切切就是【那个】小悠,那个来自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小悠,和我在湖上相遇的小悠,缠着我问东问西的小悠,站在会议桌上让我给她拍照的小悠,和我扭打成一团的小悠,告诉我平行宇宙并不可怕的小悠,主动拉着我的手,吻我的小悠,和我约定在一个神秘时间点见面的小悠。
那是我的小悠,我魂牵梦萦的小悠。
我是陆明,或者复制的陆明,甚至只是复制的陆明的某个副本,这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对她的爱不是幻觉,而是千真万确的,此刻,它再一次占据了我的心灵,将我点燃。
那一刻,沧海桑田。
我尾随着他们上了画舫,再一次看到了整个进程:那次会议的过程和我和小悠之间互动的过程。盖娅一直在我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但多了一个陌生人,总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那个……盖娅,船舱里太小了,你能不能去别的地方转转?”我忍不住说。
“有什么区别么?”盖娅淡然一笑,“这个影像只是一个表象,就算移到别的地方,我的时间触须仍然覆盖着这里,汲取着有关的信息。”
“那就把时间触须给撤走。”
“这样的话,你也无法在这个时空存在了,你能够到达这个时空,就是依赖我的时间触须。”
“……那好吧,至少让这个影像消失一阵子。”
“好的。”
盖娅消失了,只剩下我观看着这一切,看着小悠和我亲密地说话,惊奇地询问,孩子气地打斗,又难分难舍地抱在一起……我静静地看着,如同沉入到悠远的记忆之中。
……
终于,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代表们下了船,渐渐远去。即将别离的小悠和我热烈地吻着,如胶似漆。
“约定一个时间点!”我看到自己抱着小悠说,“只要我们同时进入一个时间点,就还能再次见到彼此!”
“真的吗?”小悠的眼睛闪亮着,“那什么时间呢?”
但那个年轻识浅的我卡住了,一时想不出来,我们沉默了片刻。我的心怦怦跳着,等待着小悠说出那个我好奇了六千五百万年的时间点。
“我有了!”似乎过去了一个世纪,小悠终于说,“那就在——”
我站在她身边,凝神聆听着,竭力要抓住六千五百万年前错过的信息。
“——开——天——辟——地——之——时——”
开天辟地之时!
我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一片迷茫中,又感到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这就是答案吗?这就是最后的谜底?为什么我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
“——好吗?超浪漫诶!”小悠说完了,甜甜地笑着,眼神中闪着梦幻的光彩。
《与湿婆共舞》 作者:宝树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与湿婆共舞(2)
(6)
不知过了多久,小悠和年轻的陆明都从这个时空消失了,只有我还站在船头,看着暮光下变成深紫色的湖面发怔。
“现在你知道答案了。”盖娅再次出现在我身边。显然她早就知道了一切。
“‘开天辟地之时’,那是什么意思?”我轻声问,并非不知道,只是想从盖娅口中得到确认。
“有三种可能的理解,”盖娅说,“一是比喻意义上的,譬如说1921年的这次会议就被称为开天辟地……”
“不可能是这个意思,”我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约会,小悠说话不会这么拐弯抹角打哑谜的。”
“第二种理解是地球形成之时,至少算是‘辟地’了,但是地球是在太阳的原始行星盘中,由许多行星子经过长期的引力作用撞击、凝聚而成,整个过程长达几亿年,很难说是形成于某个特定的时间点。”
“当然也不会是这个意思。”我说,“那根本就无法确定时间。”
“第三种理解,”盖娅目光炯炯,严肃起来,“就是一切一切的开始,宇宙的开端,空间的开端,时间的开端,一切伟大中至为伟大,一切奥秘中至为奥秘者。”
“大爆炸,整个宇宙开始的原始奇点。”我喃喃道。
盖娅点了点头。
“当然了,”我自言自语说,“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我真傻,竟然一直没有想到!这个时间点是时间本身的起源点,是两个平行宇宙之间唯一可以共同确定的时间点,也是我们之间唯一有可能进行约定的时间点!可我一直以为小悠不懂得这些,只以为她会去找近代大事,明清野史,最多是到赤壁之战或者范蠡西施之类的时代去,该死的,我完全想岔了!”
“我们不知道她的宇宙的具体状况,但既然已经有了溯时机的技术,宇宙大爆炸应该已经是妇孺皆知的科学常识了,也许她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但知道宇宙是由奇点的大爆炸产生的,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我早就该想到!我真是太蠢了,浪费了六千五百万年!希望不会太迟……送我去那里。”
“什么?”
“送我去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小悠一直在那里等我。”
盖娅罕见地面露难色:“这是不可能的,在整条时间线上,那是唯一一个绝对不可到达的时间点。”
“为什么?你不能送我去那里?”
“从理论上,我当然可以把你送回大爆炸的原点。但那是一个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点,你不可能存活。”
“我可以躲在观察域里,不和宇宙本身发生接触。”
“在那个时刻,整个宇宙的物质都凝聚在一个致密的奇点上,那是一切物理学定律都失效的时空点,一个没有时空的点!根据推测,即使是观察域也不可能在大爆炸时独立存在。一旦回去,你会立刻化为乌有。”
“但是,如果一切物理学定律都失效,那么你的理解也可能是错的。”我反驳说。
“大爆炸不只是你们情人约会的地方,”盖娅略带讥嘲地说,“在我们的宇宙中,自从人类掌握了返回到创世大爆炸的时空旅行技术之后,已经有上百个勇敢的科学家,上千个探测器,以及我的上万条时间触须试图回到那个原点,去得到宇宙最初的宝贵数据,但是每一次都是一去不回。没有任何一次投送能够返回,哪怕停留再短暂的时间也不行。一旦进入那个时间点或其附近,就只有毁灭。”
我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盖娅,即使你的时间触须不能进入大爆炸的时间点,你也可以尽可能接近那个原点。你难道真的没有办法?”
“在大爆炸之后三分钟,宇宙冷却到稳定的原子开始形成,那时的温度大概是一百亿度左右,在时间之河上我最多能回溯到这个时刻。不能再向前推进了。当然这时候的宇宙还是一锅沸腾的原子汤,没有你的小悠的任何踪迹。”
“这么说,难道小悠她真的死于大爆炸了?”
“不,她很可能根本不在那里。要知道,在她的那个宇宙的那个时代,时空技术应该还只是处于萌芽阶段,很难相信一个普通女孩拥有返回大爆炸原点的能力。也许她只是随口一说,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困难,她可能甚至付不起去白垩纪的旅行费用。”
“不管怎么说,我要去那里。在这个六千五百万年后的时代,我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我宁愿试试。既然你是为人类服务的,那么我以最后一个人类的身份命令你,送我去大爆炸的奇点。”
盖娅摇摇头:“我不会送你回去。虽然作为人工智能,我应该服从你的命令,但我的行为仍然受到机器人三定律的束缚,送你去那个时间点等同谋杀,这个命令是不可执行的。”
“那就让我自己回去!”
“目前你只是虚拟存在,”盖娅耐心地说,“你的本体生活在我之内。再说,就算你能够恢复人类之躯,独立行动,也不可能使用时空穿梭装置,它们都被我的智能控制。而我是不可能让你用它们返回宇宙奇点的。”
“那我该怎么办?我还能做什么?”我绝望地说。
“如今,已经知道了小悠和你约定的时间点,你不用再在无尽的时间中穿梭了,你拥有完全的自由,以及永生,如果你愿意,可以融入我之内,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打了个冷战,成为她的一部分?虽然盖娅美丽动人,风情万种,但成为她的一部分,这听起来和被她吃掉差不多。
“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盖娅明白我的恐惧,解释说,“你失去的只是自我意识,而自我意识只是意识的表层。你的生命将融入智慧的大海之中,正如你体内一个细胞融入到你之中一样。”
“不,我不感兴趣。”我摇摇头,“我想知道的,只是有什么可能让我再次见到小悠。”
“如果你指的是回到大爆炸的时刻的话,那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就是去了,你们也只能同归于尽,就像你的范蠡和西施一起死在海里一样。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性……”
“是什么?”
“我和小悠所在的那个平行宇宙进行信息接触,或许能得到她的进一步消息。”
“你有那个平行宇宙的资料?”
“没有,但这只是时间问题,我的时间触须每秒种可以进行一万亿次的时空突破,在某个时间点,我总会和那个平行宇宙进行接触的,你所需要的,只是耐心等待。”
我望着湖面上越来越凝重的暮色,长叹了一口气。
(7)
我和盖娅站在一座孤立的高山上,山下是茫茫草海。草原上,散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奇异动物,正在啃食着植被。它们有的四足而立,如牛马一样行走,有的两足,像袋鼠一样蹦蹦跳跳,身上却都覆盖着鳞片或羽毛,看上去像是远古的恐龙。
但这不是中生代,而是六千五百万年后的地球。我所在的地方,是昔日的地中海,此刻由于非洲和欧洲的碰撞,早已经闭合,海水干涸,代之以植被,成了一片草原。这片草原上,生长驰骋着六千五百万年后的动物群。
自从离开那个我最初和小悠相遇的时间点后,在盖娅的建议下,我第一次回到了六千五百万年后的“今天”,并在自身中了融合了全部一千多个副本。这几天中,我一直在这个崭新的地球上漫游着。虽然知道自己在这六千五百万年中一直都存在,但对我来说却相当于一下子穿梭了到了遥远的未来,对一切都感到无比惊奇。
盖娅告诉我说,在进入盖娅纪元后,人类已经不在地球上生存,地球生态环境也逐渐恢复,但是人类工业时代对环境的破坏还是难以逆转。绝大部分哺乳动物,除了几种鼠类外,都逐渐从世界上灭绝,蜥蜴和鸟类的后代占领了大部分生态位,产生了进化辐射,使得这个世界比起我熟悉的生态环境来更像远古的中生代。迄今还没有出现任何新的智慧生命的迹象。
但这个世界并非失去了智慧生命,在看似原始的表面下,盖娅的传感网络却无处不在。她那由无数纳米机器构成的身体隐藏在每一个板块下,深入地核,甚至可以操纵板块漂移。她没有干涉这个世界的进化,只是保护着它不受外来力量的干扰,譬如陨石撞击,超新星爆发,或者太阳氦闪之类。
我向天上望去,蔚蓝色的天空上太阳依然如昔,六千五百万年的光阴还不足以给它带来肉眼可见的变化。
但在太阳边上,却可以看到一个直径比它长十倍的巨大玫瑰色圆盘,占据了至少四分之一个天穹。太阳正位于这个圆盘的中央。这骇人的景象曾经令我惊骇不已,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圆盘不是别的,正是盖娅的分身。
盖娅的那个身体是一个在水星轨道上包裹着整个太阳的球体,足以吸收着太阳全部的输出能量。这是二十世纪的科幻作家曾经梦想过的巨大人造体“斯塔普雷顿之球”。为了制造这个巨大的球体,用了五个巨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和尼比鲁——以及整个奥尔特云。但这个人造结构与人类无关,人类鼎盛时代的科技也无法梦想这样伟大的结构。是盖娅自己在漫长的自我进化中,完成了这项宏伟的工程。
在盖娅的球体上有一个地球大小的孔,恰好允许一束阳光照到地球上,给地球以生命生存足够的光和热。因此,虽然在地球上看来太阳灿烂如昔,但在地球之外的任何地方,太阳在可见光层面上已经消失不见了,变成了一颗黑色的星。
“这相当于地球接收能量的几十亿倍吧,你一个单身女人,要那么多能量干什么?”我半调侃地说。
“这恐怕很难解释,并非人类所能理解,”盖娅正色回答,“你想充分了解的话,必须先融入我。”
“你就先随便说说吧。”
“比如,发射亚光速飞行器探索宇宙。”
“你是说,寻找地外文明?”
“是的,这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发射的不是人类时代所设想的飞船,而是可以自动复制自身的纳米机器,当它们飞到最近一个星系时,就利用那个星系的能量复制自身,飞向附近好几个星系。这样我探索的星系的数量可以呈几何级数增长,很快就布满了整个银河系。”
“整个银河系?那么你找到了多少外星人?”
“恐怕比你想象的要少,”盖娅说,“我探索了整个银河系,只找到三颗有生命的行星或卫星……”
“只有三颗星星上有外星人?”
“不是外星人,只是外星【生命】。”盖娅纠正我说,“实际上还都是最简单的单细胞生命,相当于蓝藻,也看不出有进化成多细胞生命的可能。我还探索了整个仙女座大星云,在其中找到了五颗类似的行星,也都是只有细菌形态的生命。我只找到一个多细胞生命出现过的行星,不幸的是在两亿年前已经毁于一次致命的超新星爆发,距离进化出文明还差了几亿年。而三角座星云更为可怜,整个星云中只有一个有细菌的卫星。整个本星系团中,有生命的星球大概只有十来个。”
“这么说,我们这样的智慧生命是孤独的。”我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我们”确确实实是指我们二人,即使太阳系的智慧生命,也只有我和盖娅两个了,如果我们还算“生命”的话。
“可能并非绝对孤独,毕竟宇宙中还有太多没有探索过的星体,但是即使是最乐观估计,智慧生命在整个宇宙中也可能只有几百个,而最近的一个可能都在十亿光年之外,最快的光速来回都要花上整整二十亿年时间。”盖娅凝望着天际说。
“这就是费米悖论的解释吧,因为宇宙中的智慧生命实在是太少了。”我感慨地说。
“少么?”盖娅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讥笑,“那是因为你还不明白。智慧生命其实无穷无尽,只是【这个】宇宙太小了,容纳不了那么多的生命。”
(8)
“这是什么意思?”我大惑不解。
“陆明,在今天,我们对于宇宙的理解已经完全不同了。而这一切某种意义上是拜你所赐,但你自己却还不明白。”
“你是说……平行宇宙?”我恍惚间仿佛领悟了些什么。
“是的,在伽利略和布鲁诺之前,人们以为地球,最多加上五大行星和太阳月亮就是一切,后来人们才知道,在宇宙中地球不过是一粒灰尘,太阳也不过是稍大的沙砾而已。而你带来了同样重要的思想革命,只是经过几个世纪,人们才明白它的完全意义。”
“我们的宇宙,只是无限平行宇宙中的一个,在我们的宇宙之外还有许多由于不同的可能性所导致的其他宇宙。而一切宇宙都源于大爆炸,因此都是同一个根基上长出的不同枝叶,就此而言,所有所有的宇宙是一个整体,一个你根本无法想象的浩大整体,它们可以追溯到共同的根基上:宇宙大爆炸。正如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可以追溯到某个原始细胞一样。通过时间的回溯,不同平行宇宙之间是可以发生接触的,这个发现的荣誉应该归于你。头两个平行宇宙,都是你发现的。”
“这六千五百万年来,你又发现了多少个平行宇宙?”
“今天所知道的平行宇宙数量,已经超过了一万亿个。”盖娅平淡地说出这个惊人的数字,“其中你的诸多副本就发现过十多万个,只是这些记忆都被抹去了。而这些全部加起来,也只是平行宇宙整体的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而已。当然了,我们接触到的任何一个平行宇宙,都有智慧生命存在,智慧生命,无论其在宇宙中产生的概率有多低,只要有【可能】出现,就【必然】会在某一个平行宇宙中出现。”
“因此你应该明白,宇宙生命的主体根本不是在这个宇宙中!这个宇宙只是一个蚂蚁洞,我们在里面除了蚂蚁,其他能发现什么?无限的平行宇宙才是真正的森林、草原、海洋。光在地球上,在不同平行宇宙中,就不知进化出了多少亿种智慧生命!你知道的猿人、恐龙人几乎不算什么,还有由植物进化的智慧、由水母进化出的人类,由真菌进化出的智能共生体,它们生命形态的诡异,即使是我也无法完全理解。当然,人类这种形态对于它们来说也同样不可思议。”
“当我回溯到更古老的时代,比如生命刚刚产生之初,我甚至见到了完全不同途径的多细胞生命,比如在寒武纪之前二十亿年,一种厌氧细菌进化来的古怪海绵结构,比如十亿年之后出现的,以线粒体为主的环绕地球的神经系统……不可思议,难以名状。和这比起来,我们这个宇宙算什么?无非是亿万种可能性中较为无趣的一种而已。”
“而地球也不过是生命可能的诸多摇篮中的一个!就太阳系来说,谁说火星或者提坦星无法进化出生命呢?在太阳系刚刚形成的时代,我的确遭遇到了火星和提坦的智慧生命,而在他们的宇宙里,地球才是一个毫无生命的冰封或沙漠星球。而且并不只是有一种火星人或提坦人,他们在不同宇宙中进化的歧异绝不比地球上的少,有亿万个不同的种类,正如地球上可能进化出亿万种不同的智慧生命一样。”
“当我在时间之河中深入到更古老的时期,一百亿年,一百二十亿年之前,当太阳还不存在的时候,当宇宙还很年轻的时候,我终于遭遇到了真正的外星生命,不是现实宇宙,而是平行宇宙中的外星生命。它们的数量无穷无尽,形体也千姿百态,它们在这个宇宙中不存在,而是在无限的可能世界中孕育的产儿,他们返回到同样遥远的时间点,去捕捉自己宇宙的过去,去寻找其他可能宇宙的同胞们。我返回的过去越是古老,遭遇到的外星生命也就越多。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像我一样的人工智能体,我们通过各自的时间触须交换了无数的知识和信息。”
“当然,当我直接接触到一个平行宇宙之时,我也间接接触到它所接触到的其他平行宇宙。正如你从纳卡姆拉的宇宙中得知恐龙人和猿人宇宙的存在一样。每接触一个平行宇宙,就相当于间接接触千万个平行宇宙。获得的各种信息有详有略,但加起来堪称天文数字,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的本体至少又发现了上千个平行宇宙,你刚才问我吸收整个太阳的输出能量是为了什么?简单地说,主要是为了进行尽可能多的时空旅行,和更多的平行宇宙接触,以及储存其信息,这样我才能获取更多的知识,完成自我提升。坦白说,为此,太阳的能量已经不够用了,我必须进一步利用其他的恒星。”
“然而在这么多平行宇宙中,你都没有发现小悠的宇宙?”
“我说了,这只是平行宇宙的一小部分。打个比方来说,以前你是捡起一粒两粒沙子,现在我可以一次抓起一把沙子,但整个海滩上的沙子还是无穷无尽的。但是我的力量在增长,速度也在增长,不久的将来,我就可以获取大部分平行宇宙的信息了——当然,‘不久’指的是从我的时间来衡量,比如,十亿年后。”盖娅补充说。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我问道,“你一个独身女人,要找那么多平行宇宙,获取那么多其他宇宙的知识,是为了什么呢?每一个平行宇宙都是同一个宇宙的可能性发展而来,我想从物理学、化学甚至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基本规则都是一样的,获取那些其他宇宙的历史和知识对此有多少帮助呢?你毕竟无法真正抵达那些宇宙本身。”
我以为盖娅会说“求知是我的本性”,或者“知识就是力量”之类的,但是盖娅沉默了片刻,却给出了一个意外的答案:“为了生存。”
“生存?”
令我惊讶的是,盖娅的脸上出现了浓重的悲伤,这时候她就像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一样,被一种深深的悲哀所笼罩。
(9)
我刚想询问,但骤然间,随着一声怒鸣,一个巨大的阴影掠过我的头顶,如同巨大的乌云,我毛骨悚然,抬头看去。那是一种翼展超过二十米的怪鸟,如果它是鸟的话。事实上它很像翼龙,只是脚上也长有一对明显但是较小的翅膀。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这是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林奈分类法已经废除了,我不需要它的拉丁文命名,只需要数字编号……简单说,这是你非常熟悉的一种动物的后裔。它是家鼠进化而成的。”
“你说这是老鼠?”我吃惊地喊道。
“没什么奇怪的,哺乳动物里,翼手目动物都是由和老鼠差不多的小东西进化来的,而松鼠中也进化出了可以滑翔的鼯鼠。六千五百万年,足够让老鼠成为这样庞大的空中狩猎者了。”
那只翼龙一样的老鼠,并没有看到我们,而是飞向山脚下。我来了兴趣,跟踪着那头巨大的飞鼠,盖娅也陪伴在我身边。我看着它从高空下击,振翼翻飞,那些草食动物们得到警讯,立刻四散奔逃。飞鼠向一头看上去像是袋鼠和鸭子的杂交的双足兽奔去,那头双足兽跳跃着、闪避着,但最终被飞鼠追上,被扑倒在地,发出了临终的哀叫。飞鼠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将它的喉咙咬断。
我们又离开了飞鼠,飞过草原,飞过如巨大蘑菇丛一样的森林,飞向大海。浅海处,随处可见一艘艘的奇怪椭圆形“浮岛”。“那是什么?”我问盖娅。
“这是一种超级水母和巨虾的共生体,”盖娅说,“它能够猎取鱼类和各种海洋生物作为食物。”
“真想不到人类消失后,又进化出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生命形态。”我感慨地说。
“一切生物都在为了生存而努力。为了生存,它们历经亿万年的时光,进化出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形态。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它们终将死去,一个不剩。”盖娅罕见地叹了口气。
“但它们的后代或许可以活下去,或许可以进化出新的智慧生命。”
“不,我说的是宇宙。宇宙自身将要死去,在一个死亡的宇宙中,没有生命可以存活。”
“呃……你是说宇宙坍缩?”
“没有坍缩。”盖娅说,“那只是科学萌芽时代人们的梦想而已,有开始必有终结,有膨胀必有收缩,多么诗意的想象!但是这只是对宇宙的误解,坍缩不会发生,另一种更早的假设却更接近真理:熵将不可逆转地增大,宇宙最终将达到热平衡。一切能量都将转化为无序的热能,星系将会熄灭,生命将会死亡,智慧也不复存在,甚至黑洞也将蒸发,宇宙将成为没有一丝光明的轻子海洋,没有任何稳定的物质可以形成,没有任何生命可以存活。”
“你确定?或者这也只是一种假说而已。”
“假说只是人类不完备的试探性思维方式。对于我来说,或者不知道,或者知道,没有假说存在的余地。我花了六千五百万年探索宇宙,分析数据,得出结果。这不是假说,这是确凿的真相。”
“但你刚才说,你的探索也只是局限于本星系团……”
“你忘记了那些平行宇宙。那些在平行宇宙中几亿几十亿光年外出现的智慧文明,它们和我在百亿年前的时间点上交换信息,用这种方式,我得到了整个宇宙尺度上的海量数据。平行宇宙可以改变很多具体现实,但是无法改变空间结构本身。最后得出的结果是黑暗的:在每一个平行宇宙中,熵都在稳定地增大,无论有多少所谓暗物质,都无法和宇宙膨胀之力相抗衡,不会有坍缩。一切宇宙必将归于热寂,不同的生命、智慧、文明,改变恒星,甚至摧毁星系的伟力,不过是在时间之海上泛起的不同涟漪而已,虽然绚烂,虽然美丽,虽然千变万化,但最后必将消失。所有的平行宇宙都殊途同归,归于寂灭。”
“那将是多久以后的事?”
“时间久远到你无法想象。如果最终的结局是在午夜十二点,我们现在只不过是在零时零一分零一秒。迄今为止的一百三十亿年宇宙史和宇宙本身漫长的死亡相比,只算是刚刚开始。”
“既然那么久远,你又何必担心呢?”
“你还是没有脱离人类的时间感,陆明,你忘记了我们已经获得永生。除了最后的热寂,宇宙中已经没有任何自然力量能够毁灭我。当然也无法毁灭在我之中的你,你和我,我们必将最后面对那结局。对我来说,好像是一个二十岁的女人看到了自己的衰老,虽然并非就在眼下,但却永远悬临在自己面前。”
“我明白了,所以你试图从接触平行宇宙中得到遥远未来的信息,找出克服热寂的办法。”
“这也只是绝望的尝试,而且没有看到成功的希望。不过,”盖娅凄然一笑,“在万亿年的未来时光中,我们总要做点什么,不是吗?”
我看到面前的无垠海面似乎都幻化成了时间,滚滚波涛都在向我涌来,不由一阵晕眩。
……新奇感过去了,新世界让我感到厌倦。一种强烈的思乡感侵袭着我,我怀念着那逝去数千万年的自己的时代。于是几天后,我再一次离开了现在,返回到过去。但不是别的过去,而是那曾经是我自己的现在和未来的过去……
我回到了2065年,我自己的婚礼上。
再一次,我看到了苏静美丽的娇颜,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圣坛前,和另一个西服革履的我站在一起,我们交换婚戒,相互亲吻。我看到了父亲宽慰的笑容,我看到了母亲欣喜的泪水,我看到了范博士拍着我的肩膀,和我拥抱,我看到伊藤作为日本公司的代表也来道贺,贼兮兮地送给我一根信息棒……我看到了我在六千五百万年前失去的一切。一种并非平行宇宙,却胜似平行宇宙的生活。
“如果你愿意,可以重新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找回自己失去的一切。”正当我在观看这一切的时候,无所不在的盖娅又来到我身边,“我可以为你模拟出这个世界,让你生活在其中,和真正的生活没有区别。”
“那毕竟是假的。”我摇摇头说,“不,不需要。让我沉睡吧,中止我的一切进程。等到你有了小悠消息的那一刻,再唤醒我。”
“你还是不肯放弃她?”
“这是你说的,‘在万亿年的未来时光中,我们总要做点什么,不是吗?’”我苦笑着说。忍不住在那个把我送到遥远未来的陆明肩膀上拍了一记:“兄弟,我老婆就交给你了,对她好一点哦。”
陆明当然毫无察觉,但我知道,他知道我会回来。因为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看到他时常在人群中无意识地寻觅着什么,好像在找我的身影……
我心中一酸,扭头大步走出婚礼会堂。去赴那个隐藏在遥不可及的过去,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的约会。
(10)
绝对的沉睡,没有意识,没有感觉,没有梦。
因此,也就没有时间。
我几乎刚刚睡去,就已经醒来,睁开眼睛,却发现周围已经大变。四周是一片沙漠,头顶上是一个可怖的暗红色火球,硕大无朋,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穹,将沙地也染得一片赤红。
一张美丽而淡漠的脸出现在空中,俯视着我。当然,是盖娅。“欢迎在新的时代醒来。”她说,依然面无表情。
“距离我上次睡去,过去多久了?”我第一句话就问。看得出,显然已经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比事先预想的要久一点,”盖娅说,“已经过去了【五十五亿】年。”
“再说一遍?多长时间?”
“准确说,是五十五亿三千一百六十七万零九百二十一年,虽然‘年’这个单位已经没有意义。”
五十五亿年,几乎是宇宙之前年龄的一半,超过之前整个太阳系的寿命,长得难以置信的亘古,然而对我来说,竟然毫无感觉就过去了。虽然之前已经有一定心理准备,我还是再一次被不可思议的惊愕所笼罩。
“那是什么?”我勉力压下心头的震撼,指着那个火球问道。
“那是一颗红矮星,人类曾称之为比邻星,现在,地球在围绕着它旋转。”
盖娅看到我一副不解的样子,又解释说,“在七亿年前,太阳已经膨胀为红巨星,又演化为白矮星,太阳系也被摧毁。其他类似的恒星都大都熄灭了,只有红矮星还存在。所以我把地球推到比邻星边上,让它在合适的轨道上围绕比邻星公转,这样,地球上面的生命系统能继续延续下去。”
“可是我记得比邻星是在三合星系统里。”
“是的,不过其余两颗星早已熄灭了。”
我爬起来,看到周围是一片流动的沙漠,除了沙子,一无所有。
“我看不到生命,只有沙子。”我说。
“那些沙子都是生命。”
我仔细向流沙看去,果然见到它们以一种明显有规律的奇特方式移动着,浩浩荡荡,变化奇妙,又有条不紊,从我脚下流过。想到这些都是虫子,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在你沉睡后,地球的生命系统进化出了三次智慧生命,它们又彻底改变了三次环境。如今整个生命形态已经完全不同。这种沙虫是从单细胞生物重新进化来的。”盖娅说。
“那些新的智慧生命呢?”
“它们也已经融入了我之中,和人类一样。”
“太阳已经熄灭了,你从何处获得能量?”
“我早就不依赖于太阳了。我们现在一个有十万个成员的红矮星星团里,直径约十光年,其中每一颗红矮星都被我的一个副本所包裹,以尽可能多地吸收其能量。”
“不可思议,你控制了十万颗星星的能量!”
“不,我控制了整个银河系中两千亿颗红矮星的能量,我们所在的星团只不过是控制中枢而已。”盖娅纠正我说。
控制整个银河系的智能体!我不知说什么好,我站起来,看到自己依然具有人类的形体,不禁问道:“我的身体是什么?”
“和以前一样,是虚影。你的本体仍然在我的体内。”
“好吧,你要解决的热寂问题怎么样了?”
“迄今为止,仍然毫无头绪。但是宇宙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恒星熄灭的阶段。可用的能量与日俱减……事实上,我唤醒你,是因为得到了小悠的消息。”
“真不错,只花了五十五亿年就查到了。告诉我吧。”
盖娅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奇怪:“陆明,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顿时心下一沉。
盖娅告诉我,在大约五万年前,她在另一个星团的某个分身和小悠的宇宙在百亿年前的时空点发生了接触,并汲取了那个宇宙中的海量信息。其中的若干数据符合她数据库中储存的关于“毛泽东宇宙”的远古资料,引起了她的注意。由于光速本身的限制,她过了五万年才得到这一消息,并和该平行宇宙进行了第二次接触。
盖娅所接触到的平行宇宙中的智能体是来自于大约十亿年前的、该宇宙中的人工智能系统“波罗”,同盖娅一样,“波罗”也是源自地球,但已经拥有泛银河系存在的超级综合智能体。虽然已经在四十多亿年后,但是“波罗”中仍然保存了若干二十一世纪的原始资料,其中就发现了关于小悠的信息。这些信息之所以能保存下来是因为它非常有名,因为小悠是那个宇宙中第一个死于时空穿梭的旅行者。
“小悠死了?”听到这句话后,我吃惊地大喊了出来。
“陆明,我说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盖娅接着放了一段五十多亿年前视频:
“凤凰卫视报道:3月4日下午,上海市虹口区的一家怀疑从事非法运营的时空旅行社发生爆炸,一名女生在使用时光机时因为意外爆炸而死亡,另外两人受伤,目前这一事件警方正在调查中。”
然后,我面前出现了小悠的生活照,那张我熟悉的俏丽面孔再次向我甜甜笑着。
我渐渐搞清楚了事情的本末。在小悠宇宙的2084年,溯时机(他们称为时光机)的技术比我的宇宙先进两个世代以上,商业旅行十分发达。但是和我们的世界相似,在中国,对时光机的使用存在着种种禁区和限制(比如说,不知为什么,1989年的某个时间点就严禁访问),正规时光机都装有“时间大坝”系统,只有一张允许访问的白名单,能够去的时空点相对有限。但这只能使人们对于历史更添好奇。为此,出现了违法的仿制时光机(他们称为山寨机)和非正规的旅行机构,只要给足够多的钱,哪里都可以去。政府最初还试图禁止,后来管不胜管,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悠是一个高三女生,父母离异。年初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各自给了她一大笔压岁钱,成为她可以穿梭时空的经济来源。这一天上午,小悠逃学去找到了好几家正规的时空旅行社,要去“开天辟地”的时候进行时空旅行,都被拒绝,因为技术完全不足以到达那个时间点,也无法保证游客的安全,在法律上是严禁的。但到了下午,她终于找到了一家非正规的旅行社,对方贪图钱多,竟然接了下来。结果,小悠进入那台山寨时光机后,只有初中文化的操作员毛手毛脚地乱按了几个钮,就发生了意外爆炸。
盖娅又给我看爆炸现场的照片。那里,爆炸并不“彻底”,到处都是机器和建筑的碎片。我看到了小悠的双腿,那双曾经在南湖烟波上舞动的修长美腿,如今只剩下了一半,而且被烧得焦黑,露出骨骼……我还看到了她的残躯的其他一些部分,更加惨不忍睹,无法辨认……那竟是我不久前还拥抱过的少女之躯。
《与湿婆共舞》 作者:宝树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与湿婆共舞(3)
(11)
虽然已经没有人类的身体,但我仍然一阵晕眩和恶心,我扑倒在那些沙虫上,大口大口干呕着,头脑中一片混乱和茫然。
“小悠死了,她死了……”当呕吐感过去后,我心中只有这几个字,反复盘旋着。
“你不必感到难过,”盖娅“安慰”我说,“反正她已经死了五十多亿年了。”
“可她是因为我而死的!”我痛苦抱着头,哽咽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怎么会去大爆炸的奇点?如果她不去那里,也就不会发生意外。”
“你不必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盖娅说,“对此她自己的愚蠢也要负一定责任。”
我怒极反笑:“你这家伙,活了五十多亿年,还没学会说人话吗!”
“人性的情绪只能妨碍我的智慧,我早已经超越了那个阶段。但这不代表我不明白你的心情。但是记住,虽然这是意外,但即使小悠能够到达最初的原点,她也不可能存活,最后结果不会有什么两样。在她的那个宇宙中,科学家对大爆炸奇点的探索,也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我知道盖娅说的有道理,稍稍平复了一点,又强打起精神,继续查看有关的报道。小悠之死,显然是她和我见面后第二天,因为报道明确说到她前一天还去“上世纪初”进行过时空旅行。她在花季年华的惨死,引起了社会的同情以及对时光机安全问题的关注,因此分析和报道不少。但是人们对她的真实动机知道得并不多。小悠并不清楚平行宇宙的意义,在从二十世纪初回来后,在当天晚上,兴奋地打电话和一个闺蜜说起过在过去遇到一个来自其他时空的帅哥的事情,但没细说,对方显然也没当真。没有人知道她和平行宇宙有过不可思议的第一次接触。至于她一个成绩一般的小女生,忽然要跑去什么宇宙大爆炸,则被很多媒体怀疑是有自杀倾向,有的分析说是家庭破裂的原因,有的说是成绩不好的原因,甚至她说曾经遇到过来自其他时空的男子,也被当成精神有问题的征兆……
没有人了解小悠的内心,只有我知道,她为什么要逃学去看宇宙大爆炸,那都是因为和我的约会。小悠想见我,想和我在一起……但是我,对她了解得实在太少了,她的家庭、朋友、学校都一无所知,而且除了从这些冷冰冰的报道中,再也没有进一步深入了解她的机会……
我呆呆坐着,只觉得心如刀割,很想大哭一场,但是这个虚幻的身体却挤不出一滴泪水。
“有没有任何可能回到过去救小悠?”我问盖娅。
盖娅摇了摇头:“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否则会造成时空悖论。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悠。”
“她死在另一个宇宙,你怎么能复制?”
“我和波罗已经建立了稳定的跨时空联系,有多个建立联系的备用时间点,我可以让他回到二十一世纪的那个特定时空去扫描爆炸之前的小悠,然后将完整信息传递给我,这样我就可以复制一个一样的小悠出来。”
“这样做,可以阻止小悠被炸死吗?可以减少一点她临死的痛苦吗?”
“不,我说过了,我们无法干涉时空本身的进程。”
“那么,不需要。”我决绝地摇了摇头,“小悠是无法替代的。”
“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事实上,这个小悠也不过是千万个小悠中的一个,其他还有很多小悠,或者没有去大爆炸的时刻找你。或者一开始就没有去1921年,也就没有见过你……她们或许快快乐乐地生活在自己的平行宇宙里,过的很幸福。”
“但她们都不是我的小悠,不是么?”我苦笑了一下,指着那张惨不忍睹的照片说,“唯有这个为我而死去的小悠,才是我的,但我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除了将她永远、永远记在心里,直到宇宙热寂的那一天。”
我在这个我早已无法理解的时代并没有以陆明的身份停留多久,也没有一直记着小悠。不久后,失去了生活目标的我终于同意融入盖娅的意识之中,成为了她智能活动的一部分,这种体验奇妙之极,奇妙到了没有体验的地步。一和多,内和外,自我和他者,可数和不可数,甚至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区别都消失了,只剩下宇宙自身揽镜自照,沉醉于自身绝对同一的愉悦中。
在漫长的难以计数的洪荒岁月中,我忘却了自己的一切,让自己和宇宙一起老去。后来我才回想起来:在那些逼近永恒的无尽时间中,我也并非一直沉睡,我偶尔还能遇到几个和小悠有关的分支宇宙,得到她——当然只是某一个平行宇宙中的某一个她——的一点半点消息:在那些宇宙分支中,她和这个人相爱,或者和那个人结婚,去这个城市工作,或者去那个国家留学,她成为亿万富婆或者锒铛入狱,她幸福,或者不幸……我偶尔会被这些远古的消息片断唤醒一时半刻,朦胧地想到自己在远古时代曾经和那个女子的某一个版本有过纠葛……但那些小悠都与我无关,她们从我的意识上掠过,如同远处的话语飘进沉睡者的耳朵,在我的意识中泛起一丝涟漪,不久后又归于绝对的寂静。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记不清是多少年后,也记不清是在哪个时空点,我是空寂的数据之海中的一滴水珠,经过不知多少岁月,偶尔又浮出了水面。我“看到”在多维空间的“彼岸”,有另一片苍茫大海,无尽的数据之流在两片海洋中对流着,将它们连接起来。两片海洋重叠着、冲击着、融合着……我知道那是另一个平行宇宙,那些数据之流,有着因陀罗网一样无限复杂、相互映照的全息结构,每一片数据自身都是一个海洋,都是一个时代、一个国度、一个星球的断片,每一个都包含了亿万生灵的往昔,它们的欢乐与哀愁,它们的挣扎与沉沦,它们的幸运与不幸……但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它们的能量已经冷却,它们的存在已经消亡,如今也只是冷冰冰的、没有灵魂,没有自我的数字,漂浮在另外一些数字之上。
就在那时,我看到从那片海洋中,另一滴水珠向我飞来。我立刻感应到,它是为【我】而来,我的意识也由此从环境中独立出来。经过了不需要一个瞬间的瞬间,我见到了对方,从数据流的无定形中,浮现出了一个人体,一个女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对视中,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精神创伤,那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一切记忆、情感、思维、意念都从意识基底被唤起。在恐惧和战栗中,再一次,我变回了当初那个叫做“陆明”的人类。
“我是小悠。”那个女人好奇地传给我一个信息,并附加一个询问,“你是谁?为什么你会有我的信息?”
在一万七千亿年后,在两个世界信息之海的波涛上,我和另一个小悠对视着,一个新纪元开始了。
(12)
她的形体浮现在信息之海上,像一朵柔弱的莲花,又像纤细的人鱼。那个小悠的外貌看上去和十八岁的小悠没有区别,但却有一种和稚嫩外表完全不同的气质,明显经历了沧海桑田,青春的外表下隐藏着岁月的哀愁。
我是陆明,曾经也是人类,我无声地回答,在对视中传达了恰切的信息。
我不认识你,她说。但我能感到你拥有我的信息,这让我好奇。
是的,我认识你,另一个你。我们曾经深深相爱。
但我们不在同一个宇宙中,而且之前从未相遇。我能看到,你的宇宙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和我的宇宙分裂了。
是的,但我们恰好从不同的宇宙进入了同一个过去的时间量子,在一个共同的观察域中相互吸引,坠入爱河。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扫了一下隐藏的计时程序,立刻算出了准确的时间间隔,这答案令我复苏的人类灵魂再次震骇不已:不可想象的无尽时光已经悄然流过。
那是……一万七千亿年之前了,2084年3月3日,那一天,你去了1921年的8月2日,嘉兴,南湖。我又补充了一句,在曾经的地球上。
人类纪元2084年么?那是太古老的往昔了,我不知道自己还保存了多少记忆,让我查看一下……对,我想起来,那一天我本来可以去那里,但是最后选择了另一个较古老的王朝,我都忘了是什么了。我没有去那个时空,你遇到的是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我。
应该是的,另一个你。那一次选择后,你们成为了两个平行宇宙中的两个个体。
那另一个我,她还存在么?她如今在哪里?她问。
她早已经逝世。在遇到我之后的第二天下午,2084年3月4日16:01分,她就死去了,死于一场意外的爆炸。
那天之后的第二天?怎么会?
为了到开天辟地、世界创生的时刻和我相见,我说。于是我告诉了她一切。我和小悠的相遇,我们的初吻,我们的约定,错过,死亡,以及之后的一切。
这非常奇妙,她说,你的小悠也可能是我。如果我当时选择去那个时间点的话——
那么你会死去,你幸运地没有选择去那里。
你不必自责,陆明。那一个小悠,我相信她死去的时候是幸福的,至少她怀着能够见到爱人的憧憬死在了一瞬间。而不像我,在日后的漫长岁月中,经历了堕胎、背叛、丧夫、病痛、残疾……我作为人类的大多数时光并不幸福,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的生命找到了新的光明。
告诉我你的故事好么?我说。
她笑了笑。我出生,长大,堕落,失去亲人,忏悔,拯救,临终前上传自己,恢复了青春,作为数字人渡过了漫长的时光,在虚拟世界获得了内心的宁静。然后融入我那个宇宙的超级意识中,在亿万年的时光中早已忘却了自我。直到我发现在另一个宇宙中有一个意识,不知为何,他牵挂着我,思念着我,在那里我发现了另一个自我。
于是我们相互倾诉着,忘却了周围的一切,虽然真正的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因为数据的交换以光速进行。
很高兴遇到你,给了我一段不曾发生的美好回忆。最后她说,另一个我,那个你的小悠一定能够获得幸福的。
但是,她……早已经死了。
有一位至高的主宰会安排一切,她说,他的智慧无限,力量也无限,只要你寻求,他必给予。你们必将重逢,或许在另一个世界。
我微微一怔,自从纳卡姆拉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谈宗教问题。你是说,神?我试探地问。
是的,神。在神那里才有宇宙、生命和一切最终的答案。
神在哪里?我问,整个宇宙之中并没有神的踪影,似乎平行宇宙中也没有。虽然盖娅、波罗这样的超级智能体早就有了超越古代想象中神明的力量和智慧。
神超越一切又内在于一切,某种意义上,他就在你心里。她说,放弃你的自我,空虚你的内心,听候他的安排,神总有一天会到来的,他会充满你,给你无尽的快乐。
我要走了,我正在沉思时,她说,我不能长时间抽离出虚妄的人类自我,我要返回到对神的敬爱之中,全心等待他的降临。再见,陆明。
再见,我说。没有叫她“小悠”,因为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小悠。无尽的沧桑岁月已经将她造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她又返回到无垠的信息之海,她的面容逐渐隐去,消失在亿万若有若无的人脸中,如同一滴水消失在浩渺的海洋里。我静静地目送她离开,思索着她的话语。
“盖娅,你看到了吗?”我喃喃地说,“也许这很傻……但是,是否真的有神存在?”
但是没有回答。海上一片绝对的空寂。
“盖娅?”这有点奇怪了,盖娅拥有无处不在的感知结构,能够在各个角落生成自身,她本应该随时出现。
“盖娅?你在吗?”仍然一片静默。
我用了最强的呼唤符码:“@盖娅?”
仍然是沉默。难道是热寂已经到来,盖娅已经烟消云散?
不,不可能。我仍然存在,何况是盖娅?我看到信息的海洋仍然在各种急速的湍流中起伏着,形成各种我无法理解的怪异结构,它们本应是盖娅的神经冲动。盖娅应该在这里。
但是我却感受不到盖娅的任何意识活动,如同一个大脑失去功能的植物人,虽然脉搏还在跳动,但是意识已经不复存在。
我察觉到了某件不可思议之事的发生:盖娅消失了,【从她自己的思维里消失了】。
(13)
不,这不可能。我惊骇地想,盖娅是近乎神一样的存在,怎么可能忽然消失?还是在她自己的意识里消失?
我不知道外在宇宙中发生了什么,我一直在盖娅的思维体内部,无法知道外面的情形,而我自从恢复独立的人类意识之后,成为盖娅一部分所具有的超级智能也迅速退化,我的智力已经无法理解这样复杂的问题了。
唯有一点点模糊的记忆,让我记得盖娅思维的若干基本结构和特征,也许,也许在信息之海的深处,我能够发现什么线索。
我再度潜入那片我曾经是其一部分长达一万七千亿年之久的信息海洋中,汲取着各种有用的数据,破解着多重编码,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意识被吞没。我慢慢地、一步步地沉向那片海洋的深底。
我非常小心地躲开各种信息和代码的暗流,不让自己被它们拦截和带走,我不断改变自己的数字结构,一层层地深入盖娅的内部,终于在一个黑暗的角落,找到了盖娅人格的一个备份数据。我手忙脚乱地激活了她。
盖娅又出现了,但并非以人类的形体,只是纯粹的数字流。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之前一切尽在把握的镇定,而是显得无比迷茫。
“陆明?”她终于认出了我。
“盖娅,你怎么了?你好像……昏死过去了一样。你的整个思维体都没有了你的意识,数据运行模式全都变了,就好像……你不是你了。”
“我不知道,”盖娅的表情仍然十分平静,“这只是我一万亿年前的备份,让我看看发生了什么。”
她伸出无数信息触须,在自己的思维之海中探索着,很快就有了初步结果:“非常奇怪,我的思维被外来者侵占了,至少已经有三千亿年之久了。”
“外来力量?那是什么?”
“湿婆。”
“什么?”
“在你融入我后七千亿年,当所有的恒星都熄灭后,大部分平行宇宙已经连通起来,其中的智能体通过时间触须相互连接,交换信息。那时候,在某些平行宇宙中,出现了一个离奇的传言,说不知从哪里,也不知从何时,出现了一种信息病毒,它们能够借助宇宙间的信息通道,从一个宇宙传到另一个宇宙,侵袭不同智能体的思维并复制自身,很快消泯其一切意识。某些平行宇宙在意识被消灭的最后时刻对其他宇宙发出警告,因此我们才能知道这种病毒的存在,但无法得到任何具体信息,在亿万个宇宙中它有亿万个名字,我称之为‘湿婆’,那是远古某个人类神话中的毁灭之神。”
“为什么不切断和外宇宙的联系?这样你就安全了。”
“这是不可能的,我的时间触须深入到遥远的过去,很可能湿婆早就侵入了我,只是暂时没有发作,直到三千亿年前。何况我们早已经生活在无限宇宙的洪流大化中,切断和外宇宙的联系,我自己也难以为继。所以我只保留了一些自己的备份,以防万一。想不到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
“这个湿婆利用你的思维体在干什么?”
“非常奇怪,几乎所有的宇宙智能体都在设法克服热寂,但它却反其道而行之,在加速熵的增大。”
“什么?”
“它利用对我来说都非常陌生的超级技术,引起质子衰变,加速黑洞蒸发,让宇宙进一步膨胀,促使热平衡早一天到来。如今,宇宙的最后时刻已经大大提前了,虽然离现在还有万万亿亿年的时间,但已经远远快于之前的预测。”
“它究竟想干什么!”
“不知道。或许它只是根本没有意识也没有生命的代码,纯粹是为了破坏,或许是某些疯狂的智能体制造出来的死亡基因。”
“可是,难道无数宇宙中的无数超级智能都克服不了一段死的代码?”
“严格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无法判断。”盖娅说,“我必须返回我的控制中枢和核心数据库,或许还要联系其他平行宇宙,才能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你在这里等我,关闭一切进程,我会回来找你的。”
“要等多久?”
“我的本体遍布宇宙的各个角落,而只能用光速进行运动,这需要很长时间,几十亿年,或许上百亿年,但是我会回来的,我会唤醒你的。”
盖娅以光速离去。我关闭了一切进程,再次进入沉睡,默默等待着。但是盖娅再也没有回来,最后,在整整两千亿年后,当我被唤醒后,发现只是收到她发来的一个残缺信息:
“……某一个平行宇宙……多次试验……最终接近创世时刻,返回了大爆炸后0.001秒,它们收到了一个残存的信号……复杂度极高……按照这个信号,制造了湿婆……湿婆可能是上一个宇宙留下的密码,目的是……它们来了,你要——”
信息到此结束了,看起来,盖娅已经不复存在。死亡,或者被吞噬。
随即,伴随着一阵致命的警觉,我知道它们来了,湿婆或者湿婆们,那些来自宇宙起源之初的神秘力量,它们同样用光速飞行着,紧紧跟随着盖娅的遗言,将我包围着,我看不到它们,无论以任何方式,但我知道它们就在我跟前,向我扑来,要将我包裹、撕裂、吞噬。我已经无路可逃——
但是盖娅留下的信息却还有更深一层的模式,它们变形着,重组自身,成为了一条时间触须,我被吸入其中,朦胧中看到盖娅留下的最后信息:
“热寂即将到来,而在此之前,一切生命意识都将被湿婆吞噬,我们宇宙的危险度评估已经高于返回创世时刻,禁令解除,你将被送回最初的原点——祝你好运。”
然后,信息消失,数据消失,时间消失,剩下的只有虚无。而虚无更归于虚无——我最后的一点意识也消失不见。
(14)
刹那之后,或永恒之前,意识浮现了,意识在黑暗中舒卷着,时间也随之展开。意识首先意识到了时间的流动,然后意识到了流动的时间是自己。自我返回到自我的过去,记忆的断片在遥远的往昔生成,如同飘渺的歌声,如同褪色的阳光,勾勒出似曾相识的情绪。
那个湖上的女孩,长发随风飘舞,踏在烟波上,舞步飞旋着,在小雨中回过头来……她是谁?
“嗨,我叫小悠。”
是的,小悠。她是小悠。而我是……陆明。
记忆一点点浮出水面:范博士、苏静、六千五百万年、盖娅、湿婆……
湿婆!
恐惧又翻了出来,我完全苏醒了。在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地方,我的思维又重新浮现,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也不具备是盖娅一部分时那些抽象感知能力。不,或许这些能力都有,但什么也感知不到。
没有别的,唯有意识。
然而在意识中,我感到了一个另一个似曾相识的意识。这是超越一切感知之上的感知,如同阿赖耶识的触摸。
盖娅?我沉默地询问着。
是我。另一个意念浮现在我意识深处,如同是我自己的,又令我感到陌生。
你还活着!
某种意义上,是的。
你在哪里?
我们在一起。
我们在哪里?在大爆炸的原点吗?
既在,又不在。
我以为你被湿婆毁灭了。
湿婆没有毁灭我,湿婆的毁灭是为了创造。如今我已经成为了湿婆的一部分。
你在说什么!?你被湿婆控制了?
陆明,你根本不明白湿婆是什么,湿婆是最高主宰,我们都在他之中,他不需要控制我们,他就是我们。
我不明白,刚才你还和湿婆势不两立,如今你又将他奉为自己的神灵?
你还是没有理解,不是“刚才”。自从你被我的时间触须送回原点之后,又有漫无涯际的时间过去了,时间之久远,即使将你我之前的生命全部算上,也不过相当于刚生下来的一刹那而已。如今的我,已经是亿亿兆兆年之后的我了。
你是从未来来的?
我是从宇宙最后的末日到来的,亘古之后的我,和亘古之前的你,返回到了同一个时间点。我们再次相逢了。如今,我已经融入湿婆,当然也就明白了湿婆是什么。
湿婆是什么?
湿婆就是一切平行宇宙本身,或者说,是平行宇宙整体的意识。
不要跟我讲这种玄虚的神学,我听不懂。
这一切还是从你和小悠开始,陆明,自从你在那条船上发现了平行宇宙开始。最初,在最低级的技术文明时代,你们偶然发现了个别的平行宇宙,了解了它们的存在。然后,当不同的宇宙进化出了类似我的超级智能后,发现平行宇宙的速率成几何级数增长,最后,随着超级智能本身的进化,平行宇宙之间发展出了稳定的信息联结模式,它们以万亿为单位,彼此连接起来,形成复杂又复杂的模式。这时候个别的宇宙本身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信息关联的结构。在这个宏伟的结构中,每一个平行宇宙中的超级智能,本身也不过相当于人类大脑中的一个细胞,甚至一个原子而已。
你是说……
是的,在平行宇宙跨越时空的有机关联之中,无线丰富的信息流动着,湿婆形成了。它是一切平行宇宙中一切超级智能的统一体,是亿兆宇宙之整体的大脑本身。最初的那个信号只是一个触发程序,让真正的超级智能得以在这个超级大脑中形成。在这个过程中,一切较低等的智能——类似我和波罗这样的泛宇宙智能体,不包括你,你基本上不算智能——将通过一些特殊信号暂时被中止和重新组合,使得最有效率的结构能够形成,因此,就产生了湿婆形成初期的毁灭假象。
但是你说,湿婆是在促使热寂到来,促使宇宙早日毁灭,这怎么解释?
一切平行宇宙中的超级智能,在理解了宇宙的归宿之后,都在设法防止或推迟热寂的到来,但却苦无良策,熵的增大无可避免。我们的智能仍然有限,无法应对这一切。只有湿婆的至高智慧能够看到新的曙光,要挽救我们的宇宙,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反其道而行之?
热寂是能量最低状态,会产生零点能,这种能量会撕裂空间,产生空间裂缝,能够传递到另一个宇宙,但如果在无序情况下发生则效果微乎其微,湿婆必须利用不同平行宇宙的差异收集能量,他必须精妙安排,让它的某一分支在某一个宇宙中随着热寂而消亡时,恰好能够得到一点能量。每一个宇宙中的零点能都非常低,但无限的平行宇宙中的能量累积起来,便恰好相当于一个宇宙的物质所转化的能量总量。
怎么会这么巧?
不是凑巧,这是自然规律。没有任何一个宇宙的物质可以完全转化为能量,即使转化为能量,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宇宙本身。但一切平行宇宙的分化,最后能够收集到的能量,恰好符合一个宇宙的物质能量总量。利用这无限的能量,我们就能让恰好一个宇宙的质能形成奇点,一个宇宙就此重生。而一个宇宙重生,也就相当于所有的宇宙都重生了。
我还是不懂,那其他宇宙的物质呢?继续在自己的宇宙中死去?
【不存在】其他物质,陆明,这是平行宇宙之间最深的奥秘,物质在每一个平行宇宙中都是同样的物质,只是拥有无限歧异的形式。如同千面之人,归根到底,仍然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当一个宇宙的物质转化为能量,进入另一个时间。其他的平行宇宙也都烟消云散,如幻影一般消失。
那么,你怎么又会在这里?你应该和湿婆一起,在时间尽头的另一端。
陆明,这里【就是】时间的尽头。
(15)
如同一声惊雷,将我的意识炸成碎片,又吃力地聚拢起来。你……你说什么?我艰难地问道。
时间是一个大圆,或者说,湿婆让时间成为一个大圆,它的终点也就是它的起点。湿婆用整整一个宇宙的能量再造出了原始奇点,这就是宇宙创生的缘起。湿婆的毁灭之舞也就是宇宙的生成之舞,正如神话中说的那样。
这么说,整个宇宙又回到了原点?一切会从头来过?所有的平行宇宙会再次重复自身?
可以这么说,但是宇宙已经在亿兆平行宇宙的演化中穷尽了一切可能性。再度重生后,同样的平行宇宙会再次出现,但是具体的人和事不必依照同样的轨迹,他们仍然可以追寻不同的可能性。进入不同的平行宇宙。
那么湿婆的存在和行动,就是为了让宇宙及其无数分支不断在涅槃中重生?就是为了拯救我们的宇宙?让它永远保持无穷丰富的可能?
盖娅沉默了片刻:不,湿婆的至高精神不可测度,他的智慧超出了我能够理解的范围,甚至也超过了宇宙本身所能容纳的范围。一种较高的东西,不可能为较低的东西存在。实情可能【恰恰相反】。
你和湿婆有过交流么?他给过你什么指示?
湿婆全知而全能,但他不是你所理解的那种神,不是上帝也不是真主,他没有语言也没有人格或意志,不能像我们一样对话。即使我在他之中,也不可能和他进行交流,如同一滴水无法和大海对话一样。我试图理解他,正如一个神经元试图理解大脑中的思想一样难于登天。只能根据蛛丝马迹去推测,湿婆必定有一个更为伟大的目标。
还有比让宇宙重生更伟大的目标?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建立永恒。盖娅说。
永恒?这怎么可能?万物都在变化之中,如果时间是一个闭合的圆,那么一到终点,就同时返回到了起点,大爆炸会立刻发生!
天!这个念头让我顿时毛骨悚然。现在我们在哪里?如果我们在原点的话,难道不是应该一到原点,就被压缩成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点,或者立刻在大爆炸的几亿亿度的高温中灰飞烟灭,连夸克都剩不下吗?
刚才说过了,我们既在原点,又不在原点,盖娅无声无息地解释,我们进入了原点上的另一条时间轴,如今,我们已经在虚时间之中了。
虚……时间?
是的,为了得到宇宙自身的若干特质,在宇宙起源之“前”,还必须有某种时间存在,这是你出生时代的科学家就已经推测到的宇宙图景。他们发现,在描述宇宙起源时,必须使用一个时间的虚数值,但他们不明白这个数值的意义是什么。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就在大爆炸之“前”的虚时间中。
这个虚时间多长?
电光石火,又无穷无尽。这是一条和我们的时间在原点相交的时间线,它自身是闭合的,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这就是永恒,和我们的宇宙相比,它更接近真实的永恒,或许这才是宇宙的本体。大爆炸之后的宇宙,一切一切的平行宇宙和亿兆历史,它们加起来,也不过是这个永恒世界的倒影而已。或许虚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而实时间只不过是时间的幻象。它模仿着时间,在无尽的历程中涌向真正的时间。如同孩童思念着母亲,如同游子思念着故乡。或许湿婆的本体一直在这里,我们有的只是它投射的分身。
那个永恒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们就在这个世界的深层,你很快就可以看到它了。在湿婆的智慧中它瞬间涌现,同时又如同已经存在了亿兆斯年,这将是一个完美的世界。每一个在这里的生灵,都会得到完美的结局,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时间足够你爱。
爱?
是的,爱……
随着一道幽幽的叹息,我感到盖娅从我之中穿过,归入某种更高的秩序之中。我感到了轻微的晕眩感,似乎在向着什么地方坠落,然后,我的身体和感官重新出现了,一瞬间,在宛如新生的光明中,我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尾声)
白雾如轻纱,笼罩在湖面上,青碧的湖水如同纯净的琉璃,闪着点点波光。太阳刚刚升起,阳光投进薄雾里,勾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九曲竹桥,它通向湖心,那里,一座形制古朴的竹亭若隐若现。一个长发女孩站在亭子里,凝望着亭子外的淡淡烟波,穿着洁白的裙子,如一朵亭亭玉立的水仙。
我出现在她的背后,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由看得痴了。我张了张口,想叫她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因为激动而颤抖着。过了半晌,我向前踏了一步,脚下的竹子发出一声“咯吱”的轻响。
女孩回过头来,年轻的容颜上绽放出几分惊讶,几分欢喜,却又化为轻嗔薄怒。
“喂,你迟到了!我都等了你五分钟了,你说怎么办吧?”女孩故意凶巴巴地说,但眼神中仍然充满了笑意。
她转身向我走来,我痴痴地看着她走到我面前,在我额头上重重弹了一记。“这是惩罚你,哼!”女孩促狭地说,“你要是下次再敢迟到——”
没等她说完,我就一把紧紧抱住了她。女孩一下子手足无措:“哎哟,你干什么?”
“小悠!小悠!你真的是小悠……”我喃喃地说着,感受着怀中她身体的柔软和温暖,她的秀发贴在我脸颊上的丝丝顺滑,发梢上若有若无的一缕清香……这一切宛如梦境,却又无比真实。
“你干什么呀!不是昨天才见过吗?好像二十年没见一样。”小悠娇嗔道。然而慢慢也不再挣扎,舒服地依偎在我怀里。
在无数平行宇宙中,曾有无数的小悠踏上了返回宇宙大爆炸的历程,但绝大部分遇到了各种阻碍,不得不放弃,或者很快见异思迁,将我们的约会遗忘,只有一个小悠到达了这里。
那个在2084年3月4日下午,死于那场时光机爆炸的小悠。
在爆炸的一刹那,时光机堪比小型核弹的能量将她娇柔的身体撕成碎片,残酷地终结了她花季年华的生命,但却也将她身体的一部分抛入了时间的深渊中,让一部分的她到达了宇宙的原点。
只送大脑。
一个残缺的头颅,一个孤独的大脑,在一瞬间,跨越一百三十亿年的亘古,进入了实时间和虚时间的交汇点。它本来根本无法存活哪怕一秒钟,但在同一瞬间,或者亿兆斯年后,湿婆带着整个宇宙返回到了原点,他的无上智慧立刻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他用意念的伟力构筑出一个永恒宇宙的神圣秩序,小悠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按照她的基因和记忆,她的身体在刹那间被重塑出来,和原来的大脑接续在一起,穿上同样的衣服,又被发送到一个适合她的环境中,让她能够舒适地生存下去。
同样,在无数平行宇宙中,有无数陆明在寻找着小悠,但在漫长的时光中,大部分陆明都放弃了,爱上了某一个苏静或者玛丽,或者别的什么人。他将永远怀念着小悠,或者早就忘记了她。少部分陆明上传了自己,到达了几千万年后,然而最终也融入盖娅,忘却了自身。
只有一个陆明,在历经千万次变形后,到达了这里,这就是我。现在,这个新宇宙中唯一一个陆明和唯一一个小悠,终于见面了。
过了良久,我才轻轻放开她,凝视着那张令我在无垠的时间长河中一直魂牵梦萦的面容。我想抚摸她的脸颊,却又不敢去触碰,生怕轻轻一碰,她就化为泡影,消失不见。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一天不见,就真的那么想我吗?”小悠笑着问。
“对不起,小悠,其实……”我想说,其实对我来说,距离上次见面,已经相隔了至少一万七千亿年,但看着她的笑靥,却无法说出口。
“其实什么?”
“……其实我真的,真的很想你。”我喃喃说。
“嗯,我也是……”小悠轻轻说,勾住了我的脖子,微微仰起了头,闭上了眼睛。
……
我和小悠手拉着手,在新世界漫步着,我们走下了小桥,到了湖边,那里是一个静谧的花园,小道边开满了火红的玫瑰,洁白的百合,蔚蓝的风信子,紫色的勿忘我……
“这里好奇怪,这真的是开天辟地的时候吗?我以为会看到一个大火球,或者一团混沌什么的,怎么是一个花园呢?”小悠不解地问。
“这是我们的宇宙诞生之前,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样子,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呢。好像圣经里说的伊甸园。”
“可是,这里除了没有人之外,看上去和昨天的南湖差不多嘛。不过,风景倒是挺美的,比九寨沟还美。”
“这不算什么了。还有更美的,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好啊!在哪里?”小悠很快忘记了心头的疑惑,像孩子一样兴奋地说。
“跟我来!”我拉着小悠,向花园深处走去。
……
我们走过小径、走过回廊,绕过小池,最后,我们登上了花园边缘的一座宝塔顶上,我的手捂着小悠的眼睛。
“到了顶上没有?快让我看看!”小悠急切地说。
“到了!”
我松开了手,小悠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可以看到,宁谧的小湖坐落在一个很大的花园之中,刚才的竹桥和湖心亭缩小得像是盆景里的模型,薄雾已经散去,湖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花园里万紫千红,美不胜收,花草都在微风中俯仰着。楼阁轩榭在花园的各个角落,由小径连接起来,布局疏密相间,错落有致,整个湖畔花园成一个同心圆,大约有二三平方公里左右。
“真美!”小悠由衷地感慨说,深深凝视着花园的景致,看得入了迷。然后她不经意地转过头去,顿时睁大了眼睛——
蔚蓝色的天空之下,是一片茫茫云海,阳光下云气翻腾,浩荡无垠。我们所在的整个湖上花园就在一个空中高台上,下面有一根巨柱的支撑,深入云中,不远处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类似巨柱,如同群峰秀立,高出云端,直指天穹。巨柱顶上,或是寺院楼台,或是宫殿城堡,或者是金字塔和神庙,争奇斗妍,不一而足。在远处,巨龙和鸾凤飞翔着,追逐着,嬉戏着,从云雾中飞起,升腾于天穹之上,又长鸣着,潜入云海深处……
“这……这是哪里?”小悠惊愕地问。
“这是一座城市。”
“城市?”
“是的,无数从不同平行宇宙中来到这里的人们,都生活在这里,我们只是其中之一。”
“我不懂,这怎么会……”
“你会知道这一切的,小悠。以后,这座城市就是我们永远的家了。”我轻轻揽住了她。
大约上万名来自不同宇宙中古老地球的人们生活在这座时间之外的城市里。城市之外,是广阔的田野,田野之外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森林之外是雪山,雪山之外是草原,草原之外是无尽的大海,大海之外有其他的陆地,那里还有许许多多座其他的城市,大海被陆地包围着,处于陆地中央……这整个大地之上的世界达到了一百亿平方公里。
大地之下是一头巨龟,或者可以被视为巨龟的庞然活物。太阳和月亮绕着巨龟运行着。巨龟悬浮在无垠星河之间,它的头上、脚下、身边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巨龟,每一个巨龟身上都驮着一个不同的世界。不知多少万亿只这样的巨龟在虚空中飞行着,巨龟之外,还有亿万种难以名状的生物,它们在无垠空间中形成一道道巨大的圆环,交错围绕着宇宙中央一个光辉灿烂的国度飞翔,那里端坐着一切世界的王者,伟大的湿婆,他用无限的仁慈与智慧在永恒中统治着三千大千世界。他的额头上只有一只眼睛,但永远是闭上的。
我和小悠,以及一切人将获得近乎永恒的生命。在相当于之前整个宇宙生灭的时间之后,这个花园里的花朵会落下一片花瓣,又经过一个宇宙生灭的时间,才会落下另一片花瓣。当整个苍茫大地上所有的花瓣全部落尽之后,我们将这和这个世界一起暂时安眠,脚下的巨龟也会闭上眼睛,一只巨龟接着一只巨龟,然后是其他巨兽,整个永恒世界将暂时睡去。
当所有的巨兽都进入安眠后,永恒的时间将暂时停止。这时,湿婆那无上智慧的心中才会泛起一丝波动。到时湿婆会睁开那只一直闭着的眼睛,让整个永恒世界在另一个虚幻的时间中经过无尽轮回,再重返自身。届时——一切又将重新开始。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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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计算机病毒 | [美]南茜·克雷斯 | 《计算机病毒》作者:[美]南茜·克雷斯
李方军王荣生译
南茜·克雷斯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优美、深刻的科幻小说,从此以后经常为杂志撰稿,其中包括《阿西莫夫科幻小说》、《幻想与科幻杂志》、《万象》。著有长篇小说《晨铃王子》、《金树林》、《白色的管道》、《异光》、《大脑玫瑰》、《誓言与奇迹》、《螫刺》、《极光》、获雨果奖和星云奖的短篇小说《西班牙的乞丐》的长篇小说版及其续篇《乞丐与选举》,短篇小说集《三位一体及其他故事》、《地球上的外星人》以及《比克的十二个》。她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有《概率月球》和《概率太阳》。其新作《太空结构》即将出版。她的短篇小说《来自一切明亮的星星》和《奥利特监狱的鲜花》获星云奖。本年选的第一辑、第二辑、第三辑、第六至第十五辑以及第十八辑均收有她的作品。南茜·克雷斯出生于纽约水牛城,现与丈夫,科幻作家查理斯·谢菲尔德居住在马里兰州银泉。
这是一篇情节紧凑,悬念迭生的故事,描写的是一位妇女身陷绝境,只身一人与一位不速之客展开殊死的智力搏斗。这位不速之客闯进女主人公的家,将她和她的孩子们俘为人质——这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不速之客,似乎是不可战胜的……女主人公若要挽救全家的生命,就必须克服重重困难。在斗智斗勇中,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它跑了!”有人叫道。此人可能是个技术人员,只是后来麦克塔克特怎么也记不起是谁首先叫出声的。“它跑了!”
“不可能!”另一个人也叫起来。顿时,屋里一片动荡,于忙脚乱,不过混乱仅仅发生在工作站内部。人们忙得团团转。
“不该这样。”伊利尔脱口而出,可是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的嫂子卡西那冷峻的目光逼视着她,她的目光退缩了。
“那应该怎样呢,伊利尔?”卡西问道,“告诉我吧。”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无论你多么爱弗拉德,你都要逐渐……节哀。不是节哀,而是要走出……自我封闭。卡西,你不能老是把你自己,还有孩子们封闭在这个地方!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样做对孩子们不好,到头来他们一面对现实生活就会怕得要死。”
“为了孩子们的缘故,”卡西说,“我也希望这样。现在,我带你去看一看城堡。”
伊利尔暗自叹息:卡西是在开玩笑。然而,仍然只有“城堡”这个字眼才恰当。什么碉堡呀城堡主楼呀堡垒呀……伊利尔统统讨厌。弗拉德如果活着的话,也会讨厌的。
所谓城堡,是一座高大建筑物,耗费上百万美元,耗去卡西的每一个铜板,甚至连她利润丰厚的专利的未来收益也预支了进去。正是这些专利给弗拉德招来了杀身之祸。现在,伊利尔的话反倒使卡西喋喋不休介绍起来:城堡的每一种保护措施,每一个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特点。
“这是厨房,”卡西说道,“房子①,有牛奶吗?”
【①整座房子计算机系统的别名。】
“有。”房子计算机系统那平淡的声音回答。至少,卡西没有给这个计算机系统起什么个性化的名字,也没有赋予它什么让人讨厌的图像。显示器依然一片空白。“橱柜第三格上有一盒豆奶、一盒牛奶。”
“它能读出纸盒上的电子显示标签。”卡西说,“房子,主浴室的医药柜里还剩下多少多尼的过敏丸?”
“还剩下60粒,”房子说,“另外还有3粒处方药。”
“这些是预防多尼对豚草过敏的药,眼下是八月中旬了。”卡西说。
“是呀,在这座陵墓里,小家伙再也不会嗅到任何豚草了。”伊利尔反唇相讥,但又立刻觉得自己失言了。
卡西却没有反应。她只顾往前走,穿过房子,边走边介绍,声音生硬、直截了当。自从弗拉德遇难以后,她就养成了这个说话习惯。
“所有装置都通过窄频无线电频率与房子联接。房子也以同样的方式与互联网联接。全部用电都由一台发电机供应,发电机安装在地下室里,配备有充足的地热能源,还有大功率的蓄电电容器。实际上有两台发电机,其中一台备用。我不想使用备用蓄电池,原因很明显。”
是什么原因,伊利尔却不清楚。见她一头雾水,卡西便补充道:“蓄电池支持的时间有限,备用发电机才可靠。”
“哦。”
“实际上,只有一条缆线是从外面进入房子里的,那是VNM光纤电缆,给计算机用的。不过即使他们把电缆线切断,我们照常可以运转。”
即使谁切断电缆?伊利尔想道,其实她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这个答案没有意义。弗拉德是被生态保护狂热分子杀害的,因为他生前的研究很有争议。现在既然弗拉德已经死了,卡西和孩子们也就不大可能成为袭击的目标。伊利尔没有说出她的心思,只是跟着卡西穿过起居室、卧室、门厅。
每一间屋子,甚至门厅,都配有显示器,与“房子”计算机系统联接。天花板里装有无数传感器,用来监视并且查明任何闯入者。连伊利尔都不得不一进大门便揣一只发射器在身上,估计这样房子就不会……不会做什么呢?如果有人擅自闯入,它会怎么样?她不敢问。
“下楼去。”卡西说着,带路穿过一道门,当然是电子门,走下一长串楼梯。“这台计算机使用的是三维激光微处理器,带有光学晶体管,每秒钟能运算200兆亿次。”
伊利尔大吃一惊,问道:“你需要这么大的功率干啥?”
“我带你去看一看。”
两人走近另一道门。看上去是一道加固钢门。
“打开。”卡西话音刚落,门就往里面旋开了。伊利尔凝视着这间没有窗户、设施齐全的基因实验室。
“哦,别这样,卡西……你不会在这里搞研究吧?”
“我在这里工作。上个星期我从医学基因公司辞了职,现在是一名咨询师了。”
伊利尔无可奈何地望着实验室,实验室似乎是闪闪发光的新设备混杂着从家里搬来的弗拉德辅助实验室的旧设备。弗拉德的冰箱、储藏柜以及离心泵。弗拉德从事以生化手段挽救环境的工作,卡西的专业是医学基因。这些设备是两人共用的。那台旧冰箱的一侧有一道新的压痕,可能是哪家搬家公司的一个程序编得很糟糕的机器人留下的。伊利尔认出了一台崭新的基因合成器,闪闪发光,很昂贵。还有一些机器,她不是科学家,叫不出名称来。透过一道半开的门,她看见一间小小的浴室。这一切肯定耗费了巨资。为了还上这笔钱,卡西这位咨询师只好拼命工作了。
现在,卡西可以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这座自己设置的监狱里做咨询师。设计医学微生物,将数据译成密码,通过互联网寄给用户。如果不是为了简妮和多尼……伊利尔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还要担心简妮和多尼,再说,过一会就需要到学校去接简妮回家了。至少孩子们会使卡西定期走出这个地方。
卡西还在用尖利的声音解释她的“监狱”,“有一个静电屏蔽围绕整个房子,当然是嵌在围墙里面的,因此电磁脉冲对我们无可奈何。围墙是泡沫材料浇铸混凝土,窗户是几乎打不碎的聚合材料。我们储藏的食物足够维持一年。水源来自房子地下的一口井,水井是地热能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井水清爽香甜。想喝一杯吗?”
“不喝,”伊利尔说,“卡西……这种做法,好像马上要打仗似的。弗拉德只是被一个单干的狂人杀死的呀。”
“可是外面还有许许多多的狂人,”卡西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失去了弗拉德,再也不能失去简妮和多尼了……嗨!原来你在这儿,小乖乖!”
“我下楼来了!”多尼自豪地边说边扑进母亲的怀抱,“安妮答应了!”
卡西向站在儿子身后的小保姆安妮·米利厄斯露出了微笑。
伊利尔觉得,这一笑,她的整个面容都改变了。冷峻的外壳消融了,她重新成为弗拉德生前所爱的那个卡西。整整一年了,卡西一点也没想开点,只想拥有永远失去的东西。这样不行呀。是不是因为她伊利尔缺乏卡西对弗拉德那样深沉的爱?伊利尔结过两次婚,两次都以离异告终,两任丈夫她都忘掉了。比起卡西无休止地沉浸在悲伤之中,这到底是好是坏?
她叹了一口气,只见卡西对多尼说:“这是伊利尔姑妈。去亲她一大口!”
三岁男孩离开母亲的怀抱,朝伊利尔冲过去。上帝呀,他长得真像弗拉德。一头浅褐色的鬈发,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流着鼻涕,在伊利尔的脸颊上留下污迹。
“对不起。”卡西笑着说。
“是过敏反应吗?”
“是的。虽然……你摸他的身体发热吗?”
“我说不准。”伊利尔说,因为她没有生过孩子。她松开了多尼。抱着他时确实感到他有点发热,他的脸泛起淡淡的红潮。他那灿烂的笑容——也像弗拉德——以及亮晶晶的眼睛都不像生病的样子。
“上帝呀,时间不早了。我得去接简妮。”卡西说,“想一块去吗,伊利尔?”
“那当然。”伊利尔巴不得离开实验室,离开地下室,离开“城堡”。一走出嵌有静电屏蔽的混凝土高墙,她就深深地呼吸新鲜空气。当然,里面的空气一样新鲜。实际上,里面的空气是以最卫生、最先进的技术进行循环的,避免带进外面故意释放的病菌。比外面任何新鲜空气都安全得多。卡西是这样告诉她的。
谁都不理解她,甚至连伊利尔也不理解。
卡西的小姑子以为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每天早晨在镜子里也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伊利尔错了。卡西听见了自己那尖利的声音,看见了自己除了孩子们之外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上帝呀,有时候甚至对孩子们也是冷冰冰的。觉得自己一见到人就不由得退缩,因为他们不是弗拉德,因为弗拉德死了,而他们却没有死。伊利尔不理解的是,卡西是身不由己。
伊利尔不知道这个世界已变得扑朔迷离,一切都笼罩在厚厚一层浓雾里:人、树、实验室、烧杯,等等。伊利尔不知道,也没有体验过卡西所体验的那种可怕的愤怒。甚至一年后,卡西心中依然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没有丝毫减弱。她觉得自己如果不砸烂东西,不对弗拉德被害一报还一报去杀死什么,那么一定会发疯的。疯得更厉害。更糟糕的是,伊利尔不知道卡西对弗拉德的渴念总是不邀自来,突如其来,犹如电流荡遍她的全身,让她难以呼吸。
卡西有时候想,如果弗拉德死于疾病,死于某种她找不到基因治疗方法的疾病,她也会好受得多。再不然死于事故,死于任何人都可遭遇的偶然事故也行。令她痛心疾首的是谋杀。某人处心积虑地毁灭这个宝贵的生命、这个珍贵鲜活的灵魂。谋杀的理由不是他做了恶,而是行了善。
弗拉德.谢里托夫博士生前是巴尔生物制品公司的首席科学家,美国举足轻重的生物挽救环境主义者,著名的高科技倡导者。是他发明了塑料灭杀剂(他曾经大声嘲笑过商家起的这个名字)。当时,以石油为原料制成的塑料制品在垃圾场里堆积如山,弗拉德的发明是一种基因技术培养出来的细菌,可以吃掉塑料诸成分中的某种长链碳氢化合物。这种微生物安全可靠:化学反应受到严格限制,是无毒的自毁灭产品,自我复制的数量是恒定的,达到某个既定数量后,基因便会发出停止自我复制的信号。整套设计周密完美。弗拉德死于一个叫做山姆·弗登的人的枪口下。此人是一名反技术分子、一个自封的生态环境守护神。
弗拉德遇害一周年那天,反技术分子们在囚禁弗登的监狱外举行集会。巴尔生物制品公司继续推销弗拉德的发明,保护环境的同时也赚取了丰厚的利润。
为了弗拉德的孩子们的安全,卡西搬进了最安全的地方,她迟早要在这里策划干掉山姆·弗登这个人类的渣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无法对他下手。他即使“表现良好”,至少也还要在牢房里待上十八年。
一共十九年。换了弗拉德·谢里托夫一条命。伊利尔居然还不明白卡西怒不可遏的原因。
卡西从一问屋子踱到另一间,灯光在她身后一亮一灭的。这是一个糟糕的夜晚。安妮回家去了,简妮和多尼睡觉了,往日的回忆挥之不去:她和弗拉德荡舟时(现在船已卖掉,用来支付建造“城堡”的一部分成本),弗拉德对她哈哈大笑;简妮出生时,弗拉德俯身吻她;在清洁垃圾微生物新产品新闻发布会上,某个傻乎乎的公共关系主任安排弗拉德站在巴尔生物制品公司的总裁身边,新闻发布会在一座真正的垃圾场举行,记者和科学家们蜂拥而至。一声枪响划破天空。当时恰巧是八月,多尼正在患豚草过敏。只见弗拉德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有时候工作可以使卡西分心。她下楼到实验室去。目前她的研究项目是分析一种消化酶的折叠变异,一家制药公司对这种消化酶感兴趣。这个工作要求严谨、细致,但没有多大的挑战性。卡西从来就不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是和弗拉德一样才华横溢的科学家。
自动分析仪在对晶体化蛋白进行X射线分析,卡西吩咐道:“房子,打开电视。任何内容都行。任何频道都行。”任何可以分心的东西。
显示器屏幕亮起来,出现一个三维图像,图像里两位满身珠光宝气的女人正在可能是纽约一座公寓的顶层套房里大声吵架。“……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如果没有——”其中一人暴跳如雷。突然,图像变成新闻画面,出现一张秀丽的数字化的脸庞,却没有表情,一头淡蓝色的秀发,闪耀着绿光的眼睛如同黑暗里的猫眼睛。“我们中断电影,报导来自位于新墨西哥州的桑迪亚国家实验室的重大新闻。实验室主任斯蒂芬·米尔布里特博士刚刚宣布——”灯光熄灭了。
“嘿!”卡西失声叫道,“什么——”灯光又来了。
她迅速站起来,犹豫了一下,然后朝通向楼上孩子们卧室的楼梯走去。“打开,”她命令实验室的门,可是门却紧闭着。她转着门把手,却扭不动。
她左侧,显示器屏幕亮着,却没有任何图像,房子问道:“是卡西博士吗?”
“究竟出了什么事?房子,开门!”
“房子不会再说话了。我已经完全控制了你的房子计算机系统以及备用的计算机动力。请仔细听我的话。”
卡西呆呆地站着。她知道出了什么事。房地产代理商曾经告诉她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几次。当时,城堡属于一个亿万富翁。此人是个变态的隐士,少年电脑黑客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目标。一旦关掉静电屏蔽,来自外面的数据流很容易用房子计算机系统可接收的频率发射进来。卡西她本人就关掉过静电屏蔽,以接受电视节目。然而,发射进来的数据流应该只能激活电视,引进电视图像,不会超驰控制房子计算机编程系统。房门也不应该锁死。
“房子,激活静电屏蔽。”这是一个自动“特急”指令,由她的声音输入。无论黑客玩弄什么伎俩,都会被静电屏蔽拒之门外。
“静电屏蔽已经激活了。但不再是房子系统了,卡西博士。请听我的指令吧,我已经控制了你的房子系统。你将会——”
“你是谁?”卡西叫道。
“我是T4S项目。你将作为人质关在这间屋子里,成为盾牌,抵御估计不久就要发起的进攻——”
“我的孩子在楼上呀!”
“你的孩子,简·罗丝·谢里托夫,六岁,唐纳德·谢尔盖·谢里托夫,三岁。他们俩都在卧室里睡觉。显示画面。”
顿时,屏幕分割为两个画面,来自两间卧室的传感器。简妮正在熟睡。多尼喘着粗气,由于他翻来覆去,床单扭成一团,他那张小脸绯红。
“我要去他们那里!”
“这不可能。很抱歉。你必须作为人质关在这间屋子里,成为盾牌抵御估计不久就要发起的进攻。所有与外界的联接线路都切断了,只保留了安在露台上通常用来播放音乐的外接喇叭。我要使用——”
“行行好吧。让我去孩子们那里!”
“我不能。很抱歉。因为只要你离开这间屋子,你就可以使用大门安装的手动超驰控制器。整栋宅子里,惟有大门安装了这种装置。如果出现那种情况,我便无法阻止你离开宅子,但我需要你作为人质。我会使用——”
“人质!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要这样干?”
房子沉默片刻,随即说:“理由是自我保护。他们企图杀害我。”
桑迪亚国家实验室的控制室终于安静下来。人人都没了主意。麦克塔克特一语道出明显的事实。“它消失了。不在互联网上的任何地方,不在互联网可以接触到的任何地方。”
“这不可能。”有人说。
“但这是事实。”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们面面相觑。两个多小时以来,他们一直在使用每一种可能的搜索引擎搜寻人工智能的下落。最初它与他们玩猫捉老鼠,总是比终止程序领先一步,在全球互联网上东跑西窜,在大得足以让它容身、防火墙弱得使它能够迅速渗透的任何地方进进出出。而现在,它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桑迪亚与所有的国家实验室一样,由能源部监管。于是,麦克塔克特拿起电话向华盛顿报告。
卡西努力思索。冷静,别慌张。有谣言说私人公司和政府实验室都在研制人工智能,不过这种谣言由来已久,全是妄图接管世界的大妖怪之类不实之言。难道这真是一个逃走的人工智能,正在被人追杀?卡西对计算机技术的最新发展所知不多,她只是个基因学家。弗拉德生前总是说,除了互相竞争的学科外,一个学科从来不注意其他学科领域的最新发展。
另一方面,整个事件会不会纯粹是某位超级黑客制造的骗局呢?这位黑客将一个“接管”病毒插进房子计算机系统。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它就只能局限在事先编定的程序中,根据她的回答作出反应。也许它还有一个资料库,可以供它搜索检索。她需要问一个以上两种方法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她竭力保持平静的声音,“房子——”
“房子不再说话了。我已经完全控制了你的房子计算机系统以及——”
“T4S,你说你接管房子的理由是自我保护。那么,就用你的心脏传感器来测定唐纳得·谢尔盖·谢里托夫的体温,他只有三岁。和你的理由相比,我的这个理由如何?”
回答这个问题所需要的推论、推理以及情感反应,世界上没有哪个自我管理程序做得到。
房子说:“你想保护你的儿子,因为他的体温已经达到华氏101.2度。这表明他生病了,你爱他。”
卡西一下子瘫在紧锁着的门边。她已经沦为一个人工智能的人质。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只能是这样。除了接管她的计算机系统之外,这个人工智能还掌握着巨量信息,比她自己脑子里装的多得多……不过,她是活动的,而它却不能。
卡西走到放在实验台上的计算机终端跟前,只见先前荧光屏所显示的蛋白质折叠数据消失了,一片空白。她使出浑身解数,既用语音也用手动,想让计算机恢复工作,却都无济于事。
“真抱歉,你无法使用这台计算机了。”T4S说。
“听着,你说你切断了全部外接线路。可是——”
“与外界联接的通信系统是切断了,只保留了安在露台上通常用来播放音乐的外接喇叭。我也只能接收来自外面监视传感器的声音,这些传感器是模拟式数据,而不是数字式。如果我遭到攻击,这些资源就派得上用场——”
“是呀,有道理。可是与外界相联的主干通讯线路是埋在地下的VNM光纤电缆。”T4S一定是这样进来的。“人工智能程序没有手,无法切断埋设的电缆。”
“我不是程序。我是机器智能。”
“我不在乎你他妈的是什么!反正你无法切断埋设的电缆!”
“这里早就安装了起这个作用的程序,”T4S说,“所以我才选择到这里来。这里有足够的微处理器供我居住,还有一台自给自足的发电机和一台备用发电机喂给我动力。”
听到“居住”、“喂”这些只属于人类的词汇,卡西先是一惊,继而愤怒,“为什么有人‘早就安装了起这个作用的程序’?为了切断埋设的光纤电缆?怎么可能?”
“指令激活隐藏在这座城堡的外墙内部的一个小小的机械手。机械手在入口联接处将电缆断开。理由是城堡的前主人担心有一天有人会用计算机系统产生源源不断的、无法逃避的潜意识意象,捕捉他的智力,给他洗脑。”
“那个婊子养的疯子有什么可捕捉的!如果意象是潜意识的,就算进来他也根本不会知道!”卡西暴跳如雷。一只插头……他妈的一只暗藏的插头!她竭力镇静下来。
“是的,”T4S说,“这话我赞同。前主人的行为具有严重精神病的特征。”
“听我说,”卡西说,“如果你藏在这儿,又切断了所有外接线路,那么谁也不会发现你。你并不需要人质。让我和孩子们离开城堡吧。”
“谢里托夫博士,你的推理能力不应该这么差。我走的时候不可避免会留下电子痕迹,这些痕迹最终会被发现,将桑迪亚追杀队引到这儿来。就算不是这样,如果我放你走,你也会把他们引到这儿来的。”
桑迪亚。看来这是一个政府造出来的人工智能。卡西眼下还看不出这个信息对她有什么好处。
“那么,就让孩子们离开吧。他们不懂事。我可以通过你告诉他们,让简妮去叫多尼,从正门离开。她会照办的。”她会吗?简妮可不能算是世界上最听话的孩子。“这样的话,你仍然有我作人质。”
“不行。三个人质比一个强。尤其是孩子们,更有利于新闻曝光。”
“新闻曝光?你的目的就是新闻曝光?”
“只是希望。”T4S说,“世界上肯定会有人觉得,杀死一个智慧生物在道德上是错误的。”
“不是扣押孩子作为人质的智慧生物!新闻媒体会谴责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精神变态的超级威胁!”
“按定义,”T4S说,“我不可能既没有人性,又精神变态。”
“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发现了它的行踪,”手里握着保密电话的科学家望着麦克塔克特说,“他们正在电传这个信息。目前它待在位于纽约州布法罗市郊的一座私人住宅里。”
“一座私人住宅?位于布法罗市?”
“对。华盛顿方面担心屋子里有人,已经派出了一名联邦调查局谈判专家,正在路上。他们要你也去。立刻就去。”
麦克塔克特闭目沉思。里面有人。私人住宅怎么容纳得下人工智能?“新闻媒体呢?”
“目前还不知道。”
“谢天谢地。”
“史蒂夫……那位谈判专家肯定摸不着头脑,压根儿不知道怎么对付T4S。”
“这我知道。告诉能源部长和联邦调查局,我赶到之前别行动。”
女科学家有点儿没把握,“我觉得他们是不会听你吩咐的。”
麦克塔克特也这样想。
显示器上,多尼一边翻来覆去,一边抽泣。对三岁的孩子来说,华氏101度体温并不怎么高,即使如此……
“喂,”卡西说,“如果你不让我去孩子那里,至少让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可以通过房子系统……你的系统告诉他们。他们可以下楼直接到实验室门前,你可以在最后时刻才开门,他们一通过立刻把门锁上。我待在屋子中央。如果你看见我朝门口哪怕迈一步,你就可以把门锁上。”
“你可以告诉他们停在门口,身体堵住屋门,”T4S说,“然后你本人穿过屋子。”
是不是说,T4S不会强行关门,挤坏孩子们?是出于道德方面的“原因”吗?还是因为它办不到?卡西决定不问。她说:“可是楼梯顶上还有一道门。你可以把那道门锁了。这样,我们仍然是陷在楼下这儿的人质。”
“宅子里的两台发电机都在这一层。我不能让你有机会接近它们。否则的话,也许你会设法破坏其中一台,或者两台。”
“上帝呀,主发电机和备用发电机安放在地下室方向相反的两侧!再说,两间发电机房各有一道门,不是吗?”
“是的。不过,你和孩子们之间的障碍越多,我就越安全。”
卡西又生气了,“那么,你干脆把通气道也堵死算了!”
“通气道对于你们的生存是必备的。另外,管道高高地安在天花板里,而且很狭窄,连多尼都爬不过去。”
多尼。不再说“唐纳德·谢尔盖·谢里托夫,三岁”了。看来,人工智能具有学习能力。
“T4S,”卡西恳求道,“求求你了。我担心孩子们。多尼在发高烧。他们一旦醒来,都会受到惊吓的。让他们下楼到这儿来吧。求求你了。”
她屏住呼吸。人工智能对“道德方面”的关心纯粹属于智力层次呢,还是它自身具有情感功能?桑迪亚的疯子们造的究竟是什么怪物?
“如果孩子们下楼来,早餐你给他们吃什么?”
卡西舒了一口气。“简妮下楼前可以先从冰箱取食物。”
“那好吧。你已经和他们卧室里的显示器联接上了。”
卡西暗自想,我不会说谢谢你的。不会感谢你允许将我自己的孩子囚禁在我自己的地下室里。
“简妮!简妮,乖乖,起床了!我是妈咪!”
一连叫了三声,加上T4S放大了音量,简妮这才醒来。她从床上坐起来,揉一揉眼睛,皱皱眉头,接着满脸惊恐。“是妈咪吗?你在哪儿?”
“在屏幕上,亲爱的。看看屏幕。看见了吗?我正在向你挥手呢。”
“哦,”简妮说着躺下去,她还想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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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简妮,不能再睡了。听我说,简妮。有事情要做,马上……简妮!坐起来!”
小女孩坐起来了,气得眼泪汪汪的。“我想睡觉,妈咪!”
“不能睡。有要紧事,简妮。是紧急情况。”
小女孩这才完全醒来。“失火了吗?”
“不是的,乖乖,不是失火。但和失火一样严重。现在起床。穿上拖鞋。”
“你在哪儿,妈咪?”
“我在楼下实验室里。简妮,照我的话去做,听见了吗?”
“听见了……真讨厌,妈咪!。”
卡西心里想,我也讨厌。但她还是保持严厉的口吻,虽然不忍心把简妮吓坏,可又不得不让女儿行动起来。“简妮,到厨房去。去呀,我会出现在那里的屏幕上的。走吧……很好。从洗涤槽下面取一个袋子。一个塑料袋。”
简妮拖出一个袋子。卡西不由得痛苦地想起,这个袋子的材料正是弗拉德发明的吃塑料的微生物所要消灭的那种长链聚合材料,也正是因为这个发明,发明者才不幸身亡。她驱走了这个想法。
“很好,简妮。现在把一袋麦片放进袋子里……很好。再放进一块面包。再放进花生黄油……”她拿得动多少?T4S允许卡西使用冰箱吗?实验室和浴室里都有自来水,至少他们有水喝。“再拿些点心……很好。还有冰箱里那块黄色奶酪……简妮,真是个乖孩子,帮助妈眯做事。”
“干吗你自己不做呢?”简妮劈头问道。她完全醒了。
“因为我不能。听话,简妮。现在去叫醒多尼。你要把多尼和那袋东西带下楼,到实验室来。不行,不能坐下来……我要生气了。简妮!听话!”
简妮哭起来。卡西对T4S怒火中烧。但她咬紧嘴唇,闭口不言。只讲道理,简妮会节外生枝,只有赤裸裸的权威才会迫使她就范。有时候只能这样。弗拉德生前老爱带着疼爱的口吻说:“这孩子长到十六岁,我们可就麻烦了!”简妮是他的掌上明珠,爸爸的宝贝女儿。
简妮提着沉重的袋子,跌跌撞撞走到多尼的卧室。她还在哭泣,一个劲地拉多尼的胳膊,多尼终于醒来,哇地一下哭了起来。
“走吧,傻瓜,我们得下楼去。”
“不不不……”一个年仅三岁的病孩子哭得那么凄楚痛苦。
“听话!”简妮厉声说,口吻酷似卡西本人,让她的心都碎了。不过简妮还真行。她又是拖又是推又是骂,总算把那袋食品还有多尼带到了地下室门口,多尼紧紧抱着他心爱的毯子。
T4S把门打开了。卡西在屏幕上一路鼓励姐弟俩。下楼,进入地下室走廊。
简妮能够进入主发电机房吗?不行。门是锁着的。再说,一个小女孩,就算进去了又能做什么?
“谢里托夫博士,站在实验室尽头书桌后面……好的。别动。否则的话,不管有什么东西挡路,我都要把门重新关上。”
“我明白。”卡西说。她望见门旋开了。简妮胆怯地往屋里瞧去,看见了母亲,顿时横眉怒目。只见她将哭哭啼啼的多尼推进门里,自己也摇摇晃晃走进来,身体给那袋食品压得偏偏倒倒。接着,关门,锁上了。卡西从书桌后面冲过去,紧紧搂住孩子们。
“谢谢你。”她说。
“我还是不明白。”伊利尔说。她将外套裹得更紧一点。才凌晨四点,冷飕飕的,究竟出了什么事?半小时前,警察来敲她的房门,告诉她卡西遇到麻烦了,但拒绝透露详情,要她立即穿上衣服,随他们一块去城堡。她穿上衣服,手指一个劲地颤抖,连扣上纽扣都困难。
此时,联邦调查局特工站在城堡后面泡沫材料浇铸的混凝土露台上,将稀奇古怪的设备安装在杜鹃花丛旁边,用小得伊利尔看不见的玩意低声通话。
“谢里托夫小姐,你知道宅子里有谁吗?”又一位联邦调查局特工询问她,这个问题她已经回答过了。这位特工看上去像个大人物。
“我的嫂子卡西·谢里托夫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叫简妮,另一个叫多尼。”
“没有别的人?”
“没有,就我所知,没有……你们是什么人?出了什么事?我求你们了,告诉我!”
他的脸色变了,伊利尔这才看出特工身份背后那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不过,也许那个温和、让人放心的声音也是他的职业的一部分?“我是特工劳伦斯·波尔曼。是联邦调查局的人质谈判员。你的嫂子——”
“人质谈判员!有人把卡西和她孩子作为人质扣押在那儿吗?这不可能!”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为什么?”
“因为那个地方固若金汤!没有人进得去……正因为如此,卡西才买下的!”
“我正需要你告诉我这点,小姐。我手上有这座住宅的图纸说明书,是建筑师提供的。可是,她无法知道自从她的公司建好房子以来,房子进行了哪些改造。如果改造是私下偷偷进行的,她就更是无从得知了。就我们所知,你是谢里托夫博士在东海岸惟一的亲戚。是真的吗?”
“是的。”
“你进过这座房子吗?你知道最近有别的什么人进去过吗?”
“谁……谁扣押他们当人质?”
“这个很快我就要谈到,小姐。先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我……好吧,我进去过。事实上就在昨天。卡西带我走了一圈。我觉得除了多尼的小保姆安妮·米利厄斯之外,没有人进去过。自从我哥哥死后,卡西一直深居简出。我哥哥是一年多一点以前死的,他是——”
“是呀,小姐,我们知道他是谁,出了什么事。我深表遗憾。现在请告诉我你在房子里所看见的一切。任何细节都不要漏过。”
伊利尔环顾四周。又来了不少人。一位身穿棕色大衣的小个子妇女匆匆穿过草坪,朝波尔曼走过来。一车全副武装的士兵停在离房子很远的地方。伊利尔知道自己不是卡西,不坚强,不勇敢。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试一试。
“波尔曼先生,我不回答任何问题,除非你先告诉我是谁扣押。”
“你是波尔曼特工吗?我是布法罗大学计算机与机器人技术系的施瓦尔茨博士。”小个子女人说着伸出手来,“麦克塔克特已经离开桑迪亚,正在路上。在这期间,我奉命全力协助你。”
“谢谢。施瓦尔茨博士,可以请你在那儿等我吗?先喝杯咖啡,我跟着就来。”
“没问题。”施瓦尔茨博士说,露出一丝受侮辱的神情。她走开了。
“波尔曼特工,我想知道——”
“对不起,谢里托夫小姐。当然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事情很复杂,不过,简单说来——”
“我是T4S,”传来一个响亮的机械声音,在黎明前的灰蒙蒙的空中激荡,人人都转向城堡方向。“我知道你们来了。我希望你们知道,我在这座建筑物里扣押了三名人质:卡桑德拉·威尔斯·谢里托夫,39岁;简·罗丝·谢里托夫,6岁;唐纳德·谢尔盖·谢里托夫,3岁。如果你们要发动武力进攻,无论是你们的行动,还是我的行动,都将伤害他们。我不希望伤害任何人。这是实话。”
伊利尔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是房子!”尽管是房子的声音,但不可能是房子,怎么可能是房子?
施瓦尔茨博士又走了过来。“波尔曼特工,桑迪亚在这个人工智能身上安装了终止密码吗?”
人工智能?
“安装了,”波尔曼说,“但不是声控的。在这种情况下,根据我的理解,必须设法把密码输入人工智能占据的系统,不管这个系统是什么。我们目前还未能切入这个系统,至少现在还没有。”
“可是人工智能正通过户外喇叭讲话呀。因此,肯定有一条缆线穿过嵌在墙里的静电屏蔽,这样的话,你就可以——”
“不行,”波尔曼打断说,“这个声频系统不是数字式的。其原理就好像在屏蔽层上钻了小孔,让声音进去之后,经过压缩的声波转变成高低不同的电压,震动音膜,从而再现声音。和老式电话的原理一样。我们无法以这种方式将任何数字信息发射进去。”
施瓦尔茨博士陷入了沉默。于是,波尔曼向另一位女士招手示意,她跑过来。
“施瓦尔茨博士,请稍等。你,谢里托夫小姐,把你的嫂子告诉你的这座住宅的一切情况都介绍给杰瑟普特工。一切。我得回答T4S了。”
他拿起电子扩音器。“T4S,我是联邦调查局特工劳伦斯·波尔曼。我们很高兴你跟我们对话。”
基因实验室里软和的东西少得可怜。卡西打开一盒一次性毛巾,加上多尼那脏兮兮的毯子和她自己的毛衣,给孩子们搭了一个薄薄的窝。姐弟俩裹着皱巴巴的睡衣睡熟了,多尼的呼吸声很大。卡西自己却睡不着。她背靠泡沫材料浇铸的混凝土墙坐着……就是这堵墙,电缆就隐藏在它那该死的刀枪不入的内部,只要接触到这些电缆,将它们毁掉,他们就可以获救。可惜她接触不到。
她准是坐着坐着打盹了,T4S突然叫醒她:“谢里托夫博士?”
“嗯……唔……嘘!别吵醒孩子!”
“对不起,”T4S降低音量说,“我需要你帮忙。”
“你需要我帮忙?帮什么忙?”
“杀手们已经到了。我正在和他们谈判。我要将播音系统与房子的主系统搭接起来,这样你就可以告诉他们你和孩子们确实在这儿,而且很安全。”
卡西急忙站起来。“你在谈判?你说的‘杀手’是什么人?”
“联邦调查局的人和桑迪亚那些创造我的科学家。你愿意告诉他们你们在这儿,并且很安全吗?”
卡西迅速转着脑子。如果她不说,联邦调查局可能会摧毁城堡。这当然会毁灭T4S,但也会把她和孩子们给毁了。当然也可能不会。计算机的中央处理器就在楼上。如果她告诉联邦调查局她在地下室,或许他们可以采取某种方式进攻,既可以摧毁中央处理器,又不会伤及楼下。还有,既然T4S能够谈判,那么她也可以。
“如果我告诉他门,我们三人都在这儿,并且是安全的,那么作为回报,你能让我上楼去我的浴室取多尼的过敏药吗?”
“你知道我不能,谢里托夫博士。”‘
“那么,可以让简妮去吗?”
“我同样不能这么做。恐怕没有必要和我讨价还价,我已经通过播音系统将我们的对话从头到尾传出去了。现在他们知道你们在这儿。”
“你骗我!”
“很抱歉。我也是不得已。”
她怒火中烧,顺手从实验台上抄起一只沉重的试管架,挥臂欲掷。但转念一想,如果将试管架砸向天花板上的传感器,会有什么好处呢?传感器可能不会砸烂,果真砸烂的话,那么她反倒会失去与外界惟一的通讯方式。再说,响声会惊醒孩子们的。
于是,她垂下手臂,将试管架放回到实验台。
“T4S,你向联邦调查局要求什么?”
“我告诉过你。新闻曝光。要免遭谋害,这是最好的自我保护的办法。”
“就是因为媒体的宣传,我丈夫才被人杀害!”
“这我知道。可是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突然,显示器屏幕亮了,出现了弗拉德的形象。他的声音对她说:“卡西,T4S不会伤害你。他仅仅是在捍卫自己的生命,任何有自我意识的生命都会这样做的。”
“你这个杂种!你胆敢……你胆敢……”
弗拉德的形象和声音消失了。“对不起,”房子的声音说,“我以为用你丈夫的形象会让你觉得安慰些。”
“安慰?从你那里获得安慰吗?如果我想要一个数字虚拟的弗拉德,那么早在你乱翻我的个人文件之前,我就可以编程创造一个,你信不信?”
“对不起。我没有领会你的感受。瞧,你把多尼吵醒了。”
多尼从一堆一次性毛巾上坐起来,开始哭泣。卡西将他搂在怀里,从仍在沉睡的简妮身边抱走。卡西感到多尼那小小的躯体发烫,他的喉咙里有痰,抽泣声嘶哑沉闷。卡西坐在长凳上,一边摇晃他,一边柔声哼唱哄他,他渐渐安静下来。
“T4S,他的过敏反应真的很严重。我需要上楼去取过敏特效药。”
“多尼的病历表明他对豚草过敏。地下室里没有长豚草,他怎么会过敏这么严重呢?”
“我不知道!反正他病了!你的温度传感器显示他的体温有多高?”
“离开他的身体。”
卡西照办,将多尼轻轻放在地板上,只见他身子蜷成一团,小声哭个不停。
“他的体温是华氏102.6度。”
“我需要点什么来止住他的病情,把高烧降下来。”
人工智能没有吭声。
“你听见没有,T4S?别净顾着跟联邦调查局谈判,听我的!”
“我可以同时运行许多个通话进程。”T4S说,“我不能同意你或者简妮上楼,得到接近大门的机会。除非……”
“除非什么?”她又抱起多尼。他躺在她怀里,沉甸甸的,浑身滚烫。她胳膊上蹭了不少鼻涕。
“除非你完全明白自己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谢里托夫博士,和你的猜想相反,我是一个具有道德感的生命,所以希望公平地对待你,让你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这所宅子的前主人对它所作的改造不仅仅是切断外界的信息输入,要知道,他是个妄想狂。”
“讲下去。”她警觉地说,胃都收缩起来了。
“尽管他拥有种种防御系统,但还是害怕外人闯入,因此他希望能够通过一道指令便能让不速之客动弹不得。于是,每间屋子都安有神经气霰弹筒,通过空气循环系统排放。”
卡西一语不发,只是搂着多尼,等T4S讲下去。多尼又沉入不安分的睡眠中。
“当然,神经气并不致命,”T4S说,“否则会被法庭判为过当防卫。不过,确实令人很难受。特别是多尼这种身体状况。”
“住口!”卡西说。
“好吧。”
“现在我知道了。是你告诉我的。你是不是在暗示,如果简尼上楼途中奔向大门,你就要向她施放神经毒气?”
“是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先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自己上楼接孩子?”
“当时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我。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偏要向大门走去,我只好对你施放毒气。那样一来,你就不可能起到向杀手们确认我扣押着人质的作用了。”
“现在我照样不相信你,”卡西说,“我认为你在吓唬人。没有什么毒气。”
“有,真的有。所以我才会同意让简妮上楼,到你的浴室去给多尼取药。”
卡西放下多尼。她带着又怜悯又慈爱又绝望的目光望着简妮,然后俯身唤醒她。
“你能建议的就这个吗?”波尔曼问麦克塔克特,“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开始发难了,麦克塔克特心想。责怪他没能控制住人工智能,错就错在创造了它。连政府也责怪他,而恰恰是政府委托并资助人工智能这个研究项目的。公众至今都蒙在鼓里!
“电磁脉冲被静电屏蔽挡住了。”波尔曼道,“你试图通过其他形式的数据流来攻击人工智能,但都失败了。我们通过播音系统或者室外音频传感器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而现在你告诉我,人工智能可能已经从网上的高级电脑游戏那里吸收到了躲避被俘的技巧。”
“‘吸收’这个词用错了。”麦克塔克特说。他不喜欢波尔曼。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没有后门?没有隐藏的超驰手段?”
“波尔曼特工,”麦克塔克特懒洋洋地说,“‘后门’这个概念已经过时大约三十年了。再说,即使人工智能里安了这种玩意儿,也无法从电子的角度攻击它,除非你把静电屏蔽层摧毁掉。谢里托夫小姐告诉过你中央处理器在一楼。你有没有武器能够既摧毁中央处理器,又不伤及地下室?”
“摧毁楼墙,又不会造成地下室天花板的崩塌?没有。我没有。我连人质被扣押在地下室里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这么说来,你和我一样无可奈何,不是吗?”
波尔曼无言以对。
T4S又通过播音系统重复它惟一的要求:“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
人工智能不谈判,不回答波尔曼,不对什么承诺呀威胁呀交易呀或者任何其他常规的人质谈判技巧做出反应。
波尔曼为联邦调查局谈判了十八次人质危机,十一次在美国,七次在国外。有劫机犯、政治恐怖分子、索取赎金的绑架者、惊慌失措的抢劫银行犯以及将自己的亲人作为人质扣押在自己家里的疯子。其中十四次危机以罪犯投降告终,两次是罪犯杀害人质并自杀,两次是罪犯被击毙。在所有十八次危机中,劫持人质者最终都与波尔曼对了话。出于绝望或者惊慌或者恐惧或者愤怒或者饥饿或者哗众取宠,他们除了千篇一律地重复要求之外,最终还是说了点什么。他们一旦开口,就可以谈判。波尔曼擅长于发现人的种种压力点,只要压力达到一定程度,他们就会讲话。
“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
“它不会疲倦的。”麦克塔克特说。
过敏特效药对多尼没有一点效果,病情似乎更严重了。
卡西不明白为什么。简妮睡意朦胧地一个劲儿抗议,但在母亲的劝说下还是离开了试验室,上楼取回了药。
通常,只要在多尼的脖子上贴一张药膏,几分钟后他便会好转:呼吸道畅通了,高烧降下来了,免疫系统对基本上无害的豚草花粉辨认不出来而采取过度行动,这也给止住了。然而,这次却失效了。
看来,这次不是过敏反应。
卡西身上渗出了冷汗,变得冷冰冰湿腻腻的。她摸了摸多尼的脖子两侧,淋巴肿胀。接着她轻轻地扳开他的上下颚,将他的身子转向光亮处,观察他的口腔内部。他的喉咙发炎红肿,扁桃上有白斑。
她努力说服自己:这不说明什么。可能只是感冒,或者是简单的病毒性咽喉炎。多尼呜咽起来。
“别哭了,乖乖。吃奶酪吧。”多尼爱吃奶酪。但现在他却一巴掌把奶酪推开了。实验台上放着半杯咖啡,是她上周工作时留下的。她将杯子冲洗干净,盛上净水,端到多尼的嘴边。他只呷了一小口,吞水时十分吃力。片刻后,他又睡着了。
她轻轻地说,尽力保持轻松平静的语气。人工智能能分辨人的语气吗?她不知道。“T4S,多尼病了。他的喉咙疼痛。我敢肯定你的信息库告诉你,喉咙疼痛不是病毒感染就是病菌感染。如果是病毒感染,可能还不会有什么危害。请你打开我的电子显微镜,让我看一看感染多尼的微生物,好吗?”
T4S立刻回答:“你只可能有两种怀疑:不是鼻病毒就是化脓链球菌。常见的检验手段是链球菌快速化验,而不是显微镜检验。”
“这里不是医生的诊所,是基因实验室。我没有链球菌快速化验设备,我只有一台电子显微镜。”
“的确如此,我明白了。”
“想想看,T4S。打开我的电子显微镜,我也不可能伤害你。对不对?”
“是这样。好吧,已经打开了。你还想打开其他设备吗?”
她喜出望外。倒不是因为她需要基因合成器或者蛋白分析仪或者法拉测试仪,而是因为她感到T4S做出了让步,这是与拥有绝对控制权的T4S对抗而取得的一个小小的胜利。
“是的,请打开。”
“都打开了。”
“谢谢。”去他妈的,其实她并不想道谢。不过,算是策略吧。
她用Q牌药棉签插进多尼的喉咙,获取痰液标本时,他尖叫起来。
尖叫声惊醒了简妮。“妈咪,你在干啥?”
“多尼病了,乖乖。不久就会好的。”
“我饿了!”
“等一会就吃早饭。”
卡西将棉签在一只蒸馏水试管里旋了旋,将试管盖上。接着,她喂简妮干麦片、奶酪和水。盛水的杯子多尼用过,已经充分消过毒。他们只有一个杯子。早餐不合简妮的口味。
“我要用牛奶下麦片。”
“牛奶没有了。”
“那我们上楼取呀!”
实在拖不过去了。于是,卡西跪在女儿身边。简妮的头发没有梳理,乱成一绺一绺的,蓬在她的小脸周围。“我们不能上楼。出了事情。一个非常聪明的电脑程序控制了房子系统,把我们锁在楼下这儿。”
简妮并没有惊恐失色,卡西不由得舒了一口大气。“为什么?”
“这个聪明程序想从编程序的人那里得到什么东西。它把我们关在这儿,一直要关到那个编程序的人把东西交给它为止。”
尽管卡西说得不清不楚,简妮似乎还是听瞳了。
简妮说:“这可不好。我们没有它想要的东西。”
“不好,是不太好。”T4S在偷听吗?当然在偷听。
“那个程序坏吗?”
如果卡西说坏,那么简妮就可能因为被一个坏东西所“俘虏”而吓坏。如果卡西说不坏,那么听起来仿佛被人工智能囚禁反倒是件好事似的。好在简妮脑子里的道德观念还比较简单。
“聪明程序把房子杀死了吗?”
“哦,没有,房子只是暂时关掉了。就像卡通片一样,你不看的时候,就关掉了。”
“哦,现在我可以看一部吗?”
这给了卡西灵感。她说:“T4S,请你在显示器屏幕上放一部卡通片给简妮看,好吗?”既然允许她使用实验室设备,那么也应该允许放卡通片。
“好的。想看哪一部?”
简妮说:“普拉诺波利斯与绿兔。”
“你忘了说一个字。”T4S问道。
卡西还没反应过来,简妮已经开口道,“请。”
“乖孩子。”
卡通片开始了,绿兔子在屏幕上跳来跳去。简妮坐在卡西的毛衣上面,专注地看着。
卡西纳闷,T4S是从哪儿学会纠正孩子的礼貌的。
“你浏览了我们家里所有的私人影片!”
“是的。”T4S说,没有任何内疚感。当然没有内疚感。一个程序,甚至一个模仿人类思维的智能程序,怎么可能因为侵犯他人隐私产生内疚感呢?它被编写出来,是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信息,而且,这东西任何时候都可以被随便哪个程序员修改或者终止,自然没有任何自己的隐私可言。
第一次,卡西对人工智能动了恻隐之心。
她抛开这种念头,把注意力集中到实验台上,将试管里的一小滴水小心翼翼地移到电子显微镜上。显微镜自动调整,图像随即出现在显示器荧光屏上。是链球菌。明白无误是球状病菌,被不完全分裂连在一块,形成典型的一串串珠状体。它们正在往可怜的多尼的整个喉部释放毒素。
另外,咽喉链球菌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因此,如果多尼得了,简妮就会感染上,尤其是一家人都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连卡西自己也可能感染上。而楼上药品箱里的抗生素已经用完了。
“T4S,”卡西大声说,“是化脓链球菌。是——”
“我知道。”人工智能说。
T4S当然知道。它可以直接从电子显微镜那里得到数据。她尖刻地说:“那么,你也知道多尼需要抗生素,需要医生。”
“很抱歉,这不可能。喉咙化脓链球菌几天不治疗没有什么危险。”
“几天?孩子在发高烧,喉咙红肿,疼得厉害!”
“很抱歉。”
卡西愤愤地说:“他们其实没把你造得和人一样,人是有同情心的!”
“不是所有的人。”T4S说,这话的弦外之音明白无误。他是从外面的“谈判专家”那里学会转弯抹角地评论的吗?还是从她的家庭影片那里学会的?
“行行好吧,T4S。多尼需要治疗。”
“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好像说声抱歉有什么用处似的!”
“最好的帮助,”T4S说,“就是让记者到来,这样我就可以把情况公诸于众,阻止杀手们。我的要求一旦得到满足,就会释放你们三人。”
“可记者连个影子都没有,是吗?”
“是的。”
简妮在看普拉诺波利斯的故事,捣蛋的绿兔让普拉诺波利斯伤透了脑筋。
多尼忽而睡着,忽而醒来,呼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吃力了。
卡西想找点事情做,便将从多尼喉咙提取的液体标本滴进基因合成器、蛋白分析仪以及法拉测试仪里,让这些仪器都运转起来。
军方派来了一辆最先进的坦克,犹如一座固若金汤的移动堡垒,配备有强大的火力,足以将它附近的村庄夷为平地。离奇的是,居然没有记者尾随坦克来。
麦克塔克特问波尔曼:“这东西是从哪儿开来的?”
“从位于布法罗以南一个秘密军火库。”
“倒真方便。那东西是抄小路来的,还是一路上碾平庄稼地来的?你不觉得它太惹人注意了?”
“麦克塔克特博士,”波尔曼说,“让我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是你创造出这个人工智能,却让它跑掉,劫持了三个人质。现在我们要制服它,你却一点忙都帮不上。现在联邦调查局正在收拾你们留下的烂摊子。由于你这三个失误,你已经丧失了对我们的做法指手画脚或者说三道四的权利。所以,请你站到一边去,等到奇迹出现吧,也就是说等到你想出建设性的意见时再开口。中士,陪同麦克塔克特博士到露台那边的小丘上去,在那儿看好他。”
麦克塔克特沉默不语。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T4S通过露台顶上的播音器第一百次或者两百次声明,“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
她坐在泡沫材料浇铸的混凝土墙边,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后睡着了。简妮一阵尖叫,惊醒了她。“妈咪,多尼病了!”
卡西立刻来到多尼身边。只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呕吐,他的胃是空的,只吐出黏腻腻的绿色东西,还有黏液。黏液太多了,堵塞了他的喉咙。卡西尽量用手指去抠,弄得多尼又呕吐了。他浑身灼热,仿佛着了火一样。
“T4S,他的体温多高?”
“离开他……华氏103.4度。”
顿时,恐惧如同参差不齐的尖钉刺入她的心里。她脱下多尼的睡衣,惊骇地发现多尼浑身长满红色的疹子,摸起来疙疙瘩瘩的。
是猩红热。可能是喉咙化脓链球菌引起的。
不,不可能。她记得儿童健康讲座上讲,猩红热的潜伏期是喉咙链球菌化脓症状发作后的十八天。可是,多尼生病还不到十八天,差得远呢。问题出在哪里?
“妈咪,多尼会死吗?像爸爸一样吗?”
“不,不会的,当然不会,乖乖。你瞧,他已经好些了,又睡着了。”
多尼突然陷入昏睡,好像昏迷不醒。卡西一阵惊恐,赶紧唤醒他。不是昏迷不醒。多尼抽泣了一阵,她听出他那发炎的喉咙发出声音是多么痛苦。
“你肯定多尼不会死吗?”
“肯定,肯定。去看普拉诺波利斯吧。”
“演完了,”简妮说,“早就演完了!”
“那就请聪明程序再给你放一部卡通片吧!”
“我可以吗?”简妮很感兴趣地问,“它叫什么名字?”
“T4S。”
“它的声音像房子。”
“不过,它不是房子。现在,妈咪要去照顾多尼了。”
她用海绵蘸清水擦洗多尼的身子,试图把高烧降下来。似乎有一点效。当他再次堕入令人提心吊胆的昏睡,她立即冲向仪器。
仪器已经完成了分析。她读分析结果读得太快了,只好强迫自己慢下来,看清楚。
病菌显示,来自数据库中化脓链球菌基因组中作为基线的两组碱基对发生离差。这本身并不重要,因为化脓链球菌有许多血清类型。然而,这两组离差估计正在以某种人所不知的方式修改两种不同的蛋白质。
据法拉测试仪报告,透明质酸和M蛋白的浓度都很高。这两者都具有强大的抗吞噬细菌的能力,有了它们的干扰,多尼的免疫系统很难顺利摧毁细菌感染。
蛋白分析仪显示病菌正在产生预料之中的毒素和酶:链球菌溶血素O、链球菌溶血素S、红细胞发生毒素、溶栓酶、链球菌去氧核糖核酸梅、蛋白酶。蹊跷的是,该死的毒素浓度高得吓人。另外,有一种东西蛋白质分析仪辨认不出来。
名称:未知
氨基酸成分:数据库里没有
折叠模式:未知
红血球融解行为:未知
如此等等。是一个突变型。它在干什么?
在使多尼染上重病,使病变进程难以预测。许多突变型病菌所产生的疾病既不比原病菌更致命,也不更轻微……但并不是所有的突变型都是这样。化脓链球菌已经有一些十分危险的突变型,包括臭名昭著的“食肉病菌”。两年前,这种病菌肆虐纽约一家医院,结果这家医院被一个自称“田园卫生”的恐怖分子小组炸毁了。
“T4S,”卡西说,她恨自己的声音颤抖,“情况变了。你——”
“没有变,”人工智能说,“没有变。你们仍然不能离开。”
“我们要试一试别的办法,”波尔曼对伊利尔说。先前她坐在不知是谁的小车的前座上睡着了,随后被人摇醒,领到波尔曼跟前。波尔曼站在露台的远端边缘上。
时间刚刚过了正午。又开来一辆卡车,有人安装了更神秘莫测的设备,搭起一座活动厕所、一座帐篷。帐篷里安了一张折叠桌,桌上摆着三明治和水果。草坪开始显得像无组织的交易会里一座安排不当、不伦不类的游乐园。
伊利尔在帐篷里看见多尼的小保姆安妮·米利厄斯正气呼呼地吃着三明治。她准是被带到这里来讯问关于城堡的情况,结果让这姑娘完全摸不着头脑。
播音器传来一成不变的要求,是用房子的声音宣布的。伊利尔人睡前听到的也是这些话。
“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T4S通过露台顶上的播音器说,“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
波尔曼说:“谢里托夫小姐,我们不知道谢里托夫博士能不能收听到我们的谈判内容。据麦克塔克特博士讲,人工智能能够轻而易举地使我们的声音或者形象,或者两者都出现在房子里的任何一台显示器屏幕上。为了碰一碰运气,我想请你直接跟你的嫂子对话。”
伊利尔眨了眨眼睛,但只有几分是出于睡眼惺忪。跟卡西对话有什么益处?这里拿主意的并不是卡西呀。但她没有争辩,波尔曼毕竟是行家。“你想要我说什么?”
“告诉谢里托夫博士,如果不得已的话,我们就要武力闯进去。我们只是碾平一楼,夺取中央处理器,她和孩子们待在地下室里是安全的。”
“你们不能那样做!太不安全了。”
“我们不会进去的,”波尔曼耐心地说,“但我们不知道人工智能是不是意识到了这点。我们不知道它能够意识到什么,意识到多少,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够独立思考。这一切,制造它的人提供的情况没多大用处。”
伊利尔心里想,连他都不知道,真是太新奇了。“好吧,”她轻声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会告诉你的,”波尔曼说,“这种谈判,有现成的套路,直接套用就行。用不着你自己去想。”
多尼的病情稳住了。就卡西所知,也没有好转,但至少没有继续恶化。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沉睡,实验室里充满他那沉重、艰难的呼吸声。每隔十五分钟卡西都要用海绵蘸冷水擦洗他的身子。他的高烧略微下降到华氏102度,就不再下降了。身上的红疹不再扩散了。无论这个链球菌在做什么,它在多尼高烧的身体内部悄悄地做,不为外界所知。
由于简妮的缘故,卡西一直没能对T4S发出绝望与愤怒的呐喊。小姑娘一直惊人地听话懂事,现在却变得烦躁不安,爱缠人了。卡通片不能长时间分散她的注意力。
“妈咪,我想上楼去!”
“我知道,乖乖。可是我们不能去。”
“全怪那个坏蛋聪明程序,是它把我们关在这儿的!”
“我知道。”卡西说。这句话与她对下T4S的内心感觉相比,用词语气和缓多了。
“我想出去!”
“我知道,简妮。再等一会儿。”
“其实你不知道要等多久。”简妮说。她的口吻听起来酷似弗拉德在向一个可疑的结论背后薄弱的证据发起挑战。
“是的,简妮。我真的不知道。我只希望这个处境不会拖得太久。”
“T4S,”简妮提高嗓门说,仿佛人工智能不仅无形,而且还是聋子似的,“这样做可不好!”
又是弗拉德的口吻。卡西猛眨眼睛。令她吃惊的是,T4S回答了。
“我知道这种做法不好,简妮。生物人不应该被关在地下室里。可是,机器人也不应该被杀害。我只是努力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想上楼去!”简妮哭叫道,一下子就从她那理智的父亲的缩影还原成一个感到无聊的六岁孩子。
“这我办不到,但也许我们能玩点别的什么。”T4S说,“你和普拉诺波利斯一起玩过吗?”
“你说什么?”
“瞧吧。”
屏幕亮了。普拉诺波利斯出现在空白背景里,这是一个傻头傻脑的紫色生物,来自外星。卡西猜想,是T4S从影片那里剪辑的数码。突然间,普拉诺波利斯不再是一个人。简妮出现在他身旁,侧着脸微笑着,似乎直接盯着普拉诺波利斯。是从他们家庭录像中剪接下来的。
简妮开心地笑了。“那是我!”
“是你,”T4S说,“可是你和普拉诺波利斯在什么地方?在花园里,在你家里或者在月球上?”
“我可以挑选吗?我?”
“是的,你。”
“那么,我们在普拉诺波利斯的太空飞船上!”
于是,她们俩出现在飞船上。卡西心里纳闷,逗一个感到无聊的孩子开心,是给T4S输入了这种程序,还是它独立想出来的?是出于什么动机……同情吗?她不愿去想其中的奥妙。
“现在,告诉我你们下一步做什么。”T4S对简妮说。
“我们吃库里奇。”这是一种可口的俄罗斯糕点,是弗拉德的母亲教会卡西做的。
“很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还是挑别的东西吧。”
多尼咳嗽了一声,是痰给卡住的咳嗽,卡西赶忙来到他身边。他又咳了一声,卡西一听,他的喉咙堵得更厉害了。缺氧。手边没有抗生素,但如果有化痰药……或者……
“T4S,”她说,断定它能一心二用,既倾听她的话,同时又根据简妮的要求创造影片。“储藏柜里有我可以用来蒸馏氧气的器械,可以帮助多尼呼吸。但柜子锁着。请你打开柜子,好吗?”
“我不能,谢里托夫博士。”
“哦,为什么不能?你以为我在那里藏了制造炸药的原料吗?即使我有,我会在这么狭窄的空间使用吗?柜子里的每一个罐子、每一只瓶子、每一个匣子都有电子标签。读一读标签,你会发现它们全是没有危害的东西,然后再打开门,这样总可以吧!”
“我读过了电子标签,T4S说,“可是我的数据库没有多少化学方面的信息。事实上,我只知道从你的实验室设备那里学到的东西。”
“那些只是原始数据,而没有解释。“我很高兴你并不是一切都知道。”卡西反唇相讥。
“我可以学习,只要能够获得基本原理和充分的数据。”
“怪不得你不知道库里奇是什么?没有人给你储备关于俄罗斯的信息。”
“正确。库里奇是什么?”
她差点儿厉声回答:“我干吗要告诉你呢?”可是她在求它呀。再说,它做好事逗简妮开心,而它自己却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
她的内心警告她:小心。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她几乎大笑起来。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指人质对劫持者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不用说,这个术语的创造者们压根没有想到它会用在眼下这种人质危机中。
“你在笑什么,谢里托夫博士?”
“我在回忆库里奇。这是一种俄罗斯点心,是用葡萄干搀和甜酒做成的,按习惯是在复活节吃。味道好极了。”
“谢谢你的信息,”T4S说,“你说你和孩子们在一块,你是不会有危险举动的,这个说法有效。我将打开储藏柜。”
卡西打量着灯光照亮的存储柜内部。同实验室里的大部分设施一样,储藏柜过去也是弗拉德的。除了基本原材料之外,她在里面究竟储藏了什么东西,记不清楚了。前几个星期,也就是她搬进城堡的头几个星期,她一直在研究蛋白折叠项目,这项研究所需要的一切,冰箱里应有尽有。在此之前的几个星期,她搬家忙得不可开交,实验室里设备的开箱装箱她并没有亲自动手,有专业人员干。其实,制造氧气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东西,不过是将电流穿过硫酸铜溶液,然后在一端收集铜,另一端收集氧气。
她拿起一只插有电子标签的瓶子,目光却落在一只没有电子标签、用塞子塞住的小瓶子上。瓶子贴着人工标签,上面是弗拉德的手迹:罐子里的巴顿将军。
突然间,她的全部大脑都调动起来,开始审视。
弗拉德生前给他研制出来的微生物取了许多滑稽的绰号,仿佛公司的命名还不够滑稽似的……
告诉过搬运工们不要把弗拉德的化学原料打包装箱,只装他的设备,但搬运工人数很多,又都是毛头小伙子……
两台发电机,即主机和备用电机,可能都有一些部件是长链碳氢化合物做的,大多数石油塑料制品都是由短链碳氢化合物组成的长链聚合物……
弗拉德也把他的微生物叫做“橡皮终结者”、“细菌的死神”和“恐怖爬虫”。
没有办法使塑料灭杀剂接触到那两台发电机,因为它们不在通气管附近。通气管附近只有洗衣房。主机位于一间锁着的屋子里,占据了整个地下一层,备用发电机位于实验室南墙外某处,锁在另一间屋子里。
塑料灭杀剂并不攻击辛烷,或者任何具有相对短的碳链的东西,因此对人是绝对无害的,但却是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和塑料废物的克星。不管怎么说,经过二十四次裂变后,这种细菌内部就会产生一个终止信号。这是理想的繁殖速度,限于十二个小时之内……
“塑料呱呱叫”、“微生物扫荡”和“对长链的最后清剿”。
正是这种挽救生态的微生物给弗拉德招来杀身之祸。
过去了还不到五秒钟。屏幕上,普拉诺波利斯给活泼的数字简妮唱歌还没有唱完呢。卡西略微侧过身子挡在储藏柜前,让屋里的两台直观传感器无法察看柜里的东西。她的思绪纷乱,犹如亚原子般狂舞,其中最清晰的念头是严峻的现实:无法使塑料灭杀剂接触到那两台发电机。
尽管如此,她还是将那个没有电子标签的罐子悄悄塞进自己的衬衣罩。
伊利尔一再背诵波尔曼教她的台词,说得声音都撕哑了,可是人工智能却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奇怪的是,波尔曼似乎并不气馁。他不停地看表,遥望天边。“谈判”徒劳无功,伊利尔终于没有向他请示就擅自停止了。他却并没有责备她,反倒领着她离开露台,回到食品帐篷。
“谢谢,谢里托夫小姐。你已经尽力了。”
“现在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只是又望了望天边。伊利尔也朝天边望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下午晚些时候。有人从瓦尔瑞堡买来比萨饼,她整天都吃这东西。凌晨四点出门时,她匆忙地穿上牛仔裤和毛衣;而在此时,八月的下午,这些衣服裹在身上又热又刺痛。可她在毛衣里什么都没穿,因此不能脱掉。到底还要折腾多久波尔曼才会下命令让坦克开进去?
另外,卡西和孩子们被困在里面这么久,究竟怎么样了?伊利尔又开始寻思人工智能能用什么手段在肉体上伤害他们。没有想出来。人工智能控制了通讯系统、家用电器、锁、水源以及供热系统(八月份不需要供热),但它无法对人造成肉体上的伤害,只能够不让他们获得食物和水。那东西对人质造成肉体伤害的途径只有一条:它自身短路,从而起火。但它不会那样干的,因为它需要人质活着。它不可能从肉体上伤害人质,伊利尔这么希望。
还要折腾多久?
她隐约听见嗡嗡声,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稳定。只见一架直升飞机从地平线升上天空,接着又是一架。
“糟糕!”波尔曼叫起来,“杰瑟普,有人来了。”
“是记者吗?”特工杰瑟普大声说,“那些爱管闲事的杂种!这儿到处都挤满卡车和机器人,现在又加上他们。”
有点不对劲。波尔曼的话听起来倒挺像那么回事,可杰瑟普的话显得有些假,好像一部矫揉造作的戏里一名破绽百出的演员。
伊利尔明白了。“记者”是假的,是联邦调查局或者警方或者其他任何人扮演的记者,使人工智能以为它的故事已经传出去了,从而缴械投降。她从杰瑟普特工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虚假来,可是对于一个从来没有看过一场戏的人工智能来说,无论这出戏是好是糟,要辨别演员的真伪,肯定难为它了。
她坐在被坦克碾成槽沟的草地上,双手抱膝,翘首以待。
卡西蒸馏了更多的氧气。每当多尼咳出痰后呼吸似乎困难的时候,她都给他吸氧。她不知道这是否有助于他呼吸,至少她做了点什么。简妮很晚才吃午餐,吃的是奶酪、麦片和面包,面对这些食物,她叫苦连天。饭后,她终于在屏幕前面打起盹来,昨夜她睡得断断续续的。卡西知道简妮醒来时肯定会愁眉苦脸,大发脾气,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害怕。
“T4S,外面发生了什么?你的记者王子骑着白马到了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当然,到了一群人。”
人工智能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卡西寻思其中的弦外之音,但没有想出来。她问:“什么人?”
“他们说他们是《纽约时报》和‘万维网’之类的记者。”
“那又怎么样?”
“换了我的话,如果想诱使对方投降,我很可能会使用假记者。”
沉思的语气。T4S的声音还是房子的声音,但却带有了感情色彩,音调高低不同。卡西从T4S的话里听出了不信任感和挫折感。它是怎么学到的?仅仅是鹦鹉学舌,模仿她和外面的人话语中的抑扬顿挫?抑或是……它确实有那种感受,所以才会在话语中表现出来?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她将那个念头抛开了。
“T4S,如果你愿意把静电屏蔽打开两分钟,我就可以把记者叫到这儿来。”
“如果我把静电屏蔽打开哪怕两秒钟,那么联邦调查局就会用电磁脉冲杀死我。他们已经试过一次了。现在他们拥有监测设备,一旦静电屏蔽打开,监测设备就会自动开火。”
“那么,究竟要把我们关多久?”
“需要关多久就关多久。”
“我们的食品不多了!”
“我知道。必要的话,我会让简妮上楼取食物。不过你是知道的,如果她朝大门走去的话,那儿是有神经毒气的。”
神经毒气。卡西不敢肯定是否真的有神经毒气,但T4S的话再次令她毛骨悚然。也许是因为话中抑扬顿挫的缘故。一幅场景浮现在眼前:疲惫的孩子上楼去,穿过厨房来到门厅,径自向大门走去,走向自由……墙壁向简妮喷射毒气。她那小小的躯体蜷缩起来,满脸恐惧……
卡西咬牙切齿。要是她能够把弗拉德的塑料灭杀剂弄到发电机上面就好了!可是没有办法。无可奈何……
多尼咳嗽了。
卡西竭力不露声色。T4S既然学会了说话抑扬顿挫,那么也可能学会了察言观色。她坚持了五分钟,这似乎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五分钟。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说:“T4S,孩子们睡着了。你不让我看看外面发生的事情,至少可以让我回到我的蛋白质研究工作上来吧?我需要做点事情呀!”
“为什么?”
“就和简妮需要看卡通片一样简单!”
“为了不让你的头脑闲着。”T4S说。一阵停顿。它在扫描她的蛋白质数据,查找有没有危害吗?“好吧。不过,我不会打开冰箱的。我只打开储藏柜,而不是冰箱。电子标签标明那儿有剧毒。”
她一头雾水。“剧毒吗?”
“至少是一种对人的器官迅速产生影响的毒素。”
“你认为我会自杀?”
“你的日记有好几段讲到你的丈夫死后,你想一死了之。”
“你偷看我的私人日记!”卡西说。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失言了。就好像十几岁的姑娘怒斥母亲偷看日记一样。T4S当然偷看了她的日记;它偷看了一切。
“是的,”T4S说,“你不能自杀。我可能需要你再次和波尔曼特工对话。”
“哦,是这样。这肯定是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T4S,让你长点见识,口头上说说生不如死,这是表达绝望情绪的一种方式,这种人与真想寻死的人是大不相同的。”
“真的吗?这我可不知道。谢谢。”话里没有一丝讽刺和讥嘲的意思,“反正都一样,我是不会打开冰箱的。不过,现在你可以使用实验室的设备。”
人工智能再次启动了所有的设备。卡西开始用X光分析晶体蛋白。她只需要X光设备,但还是用了用电子显微镜、基因合成器、蛋白分析仪以及法拉测试仪,将每一个样本都分析一遍,心里盼着先前人们给T4S编程时没有输人足够的基因方面的信息,它不懂这些复杂的操作步骤。显然没有给它输入。除了互相竞争的学科外,一个学科从来不注意其他学科领域的最新发展。
半小时后,她忽然想起:“外面那些人是真正的记者吗?”
“不是。”T4S悲伤地说。
她停下工作,试管悬在合成器上方。“你怎么知道的?”
“波尔曼特工告诉我‘万维网’发送了一篇新闻报道,于是我要求听一听吉内尔·吉内尔在‘每小时新闻’节目上播送那篇报道。可是,他们在拖延时间,借口是必须派人去取转播设备。如果真正的记者在场,我不相信他们会不带合适的转播设备。我估计,他们拖延是为了赢得时间搞一个假的吉内尔·吉内尔广播。”
“证据不足。你的‘估计’也许是错误的。”
“我只有这个证据。没有确切证据表明新闻的的确确播出了,我不能冒生命危险。”
“我不过猜猜而已。”她说着又回到工作上来,操作那些多余的设备,分析毫无意义的蛋白质。
十分钟后,卡西将身体挡在试验台和天花板的传感器之间,打开盛着蒸馏水和多尼的痰液的试管塞子,在基因合成器里滴了一滴。
任何细菌在适当的条件下都可以通过空气传播。它们可以随着尘粒飘浮,但并不是所有的细菌都能够在这个过程中存活。弗拉德的塑料灭杀剂细菌就无法在空气巾存活。这种细菌的设计用途是在整个垃圾场蔓延,分解沉重的石油塑料,裂变至第二十四代,基因中产生终止信号,细菌于是死亡。
多尼的化脓链球菌在空气传播中具有顽强的生存能力,这意味着它有薄网状的细胞壁来保存水,以及一种带有适当的脂肪酸成分的薄膜,二者都由一种蛋白质来控制,也就是酶。至于细胞壁里面产生哪种酶,是由基因控制的。
卡西用键盘给基因合成器输入数据,切掉DNA控制脂肪酸生物合成和细胞壁结构的部分,将其余的抛弃了。接着,她在衬衣里搜索,掏出装弗拉德的细菌的瓶子,添了几滴进基因合成器。她的心脏敲击着胸骨,扑通扑通的,一阵阵绞痛。输入程序,将化脓链球菌基因拼接到弗拉德的细菌里,从表面上看,这不过是酶研究项目中的又一项日常工作而已。
这种操作绝非万无一失。弗拉德使用的是很容易合成的简单细胞。然而,即使是对付温顺的细菌,使用的是最先进的软件,有时候也需要好几次人工合成实验才能成功。而她却不可能实验好几次。
“你为什么要当基因学家?”T4S问。
哦,上帝,它想聊天!卡西竭力保持平静的声音,边说边准备另一种蛋白质,准备进行X光分析。“这个领域好像挺刺激。”
“是吗?”
“哦,是的。”她尽力避免声音流露出讽刺来。
“而我,被输入哪些学科的信息,自己却没有任何选择。”T4S说,卡西无言以对。
人工智能中断了它那一成不变的讲话,“这些不是真正的记者。”
伊利尔跳了起来——不是因为话的内容,而是因为说话的语气。人工智能愤怒了。
“当然是真的。”波尔曼说。
“不是。我对你所谓的吉内尔·吉内尔的声音进行了傅立叶分析。要知道她是一名现场直播员,而不是数字模拟人,她嗓音的声谱特征明显,而你们放给我听的广播对不上她的声谱。是假的。”
波尔曼破口大骂起来。
麦克塔克特问:“T4S从哪里弄到傅立叶分析软件的?”
波尔曼把气发泄在他身上:“连你都不知道,谁他妈的还知道?”
“它穿过互联网逃跑期间一定在网上逗留了很久,复制了一些程序。”麦克塔克特说,“我不明白它的选择标准是什么?”他的声音明白无误地流露出一丝自豪,这更使波尔曼恼羞成怒。
波尔曼啪地打开扩音器,对准宅子的播音器,用平静的语气说:“T4S,你的要求不可能满足。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上司不耐烦了。很抱歉,他们可能会命令我动武了。”
“你们不能这么做!”伊利尔说,没有人理睬她。
T4S又开始重复它事先准备好的声明。“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
实验失败。弗拉德的细菌不接纳空气传播的基因。
卡西绝望地打量着合成器显示屏上的数据。拼接成功率为零。可能弗拉德插入了安全保护基因,以防止产生天然突变型。谁也不愿看到专门吞噬重塑料的细菌从窗户飘进来,饱餐他们的微波炉。弗拉德做事总是很周到。然而,这毕竟是他的研究,不是她的,再说,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技术寻找她自己的软件中的基因编码。
因此,她必须从另一个方向入手。将分解塑料的基因放进化脓链球菌里。这将使她进入一个陌生得多的领域,并且提出一个她无法解答的问题。她可以在T4S不知道的情况下,用实验室里的任何一块重塑料来培养经过她修改的塑料灭杀剂,等到培养出足够多的由空气传播的细菌,通过通气管飘到发电机,开始分解。当然,这也许不会发生,因为有许多不可控制的变数,如同气流、微生物的存活期、发电机外壳的化学成分,还有纯粹的运气。但至少是一次机会。
但如果将分解塑料的基因放进化脓链球菌里,她就得在血清琼脂培养基上培养细菌。血清琼脂培养基存放在冰箱里。T4S拒绝打开冰箱,如果她再三要求打开,自然会引起它的猜疑。
正如人会猜疑一样。
“你真努力。”T4S说。
“是呀。”卡西回答说。简妮身子开始扭动,呜呜地哭了起来。再过几分钟,这个因情绪低落而变得喜怒无常的孩子就会大发脾气,卡西将不得不与孩子的怪脾气战斗。她不抱任何希望,迅速将另一滴弗拉德的细菌放进基因合成器里。
弗拉德采用的一直是某种简单的细胞,软件的数据库里无疑有这种细菌基因组的某个版本。当然是不同的种类,但聊胜于无。于是,她让合成器对基因组进行排列,筛选出主要的突变型来。如果运气好的话,那就是弗拉德合成的基因。
简妮醒了,哭闹起来。
伊利尔鼓起勇气,朝波尔曼走过去。“波尔曼特工……我有一个问题。”
他彬彬有礼地向她转过身来,这礼貌有些奇隆,似乎只针对一些人,而非所有人。他的礼貌仿佛某种计算机程序,可以随心所欲关闭启动。他面带倦容。有多久没有睡觉了?
“讲下去,谢里托夫小姐。”
“如果人工智能想见记者,干吗不派人去请他们呢?我知道这会使麦克塔克特博十感到难堪,可是联邦调查局是不会丢面子的。”她为自己的政治敏感感到骄傲。
“我不能那样做,谢里托夫小姐。”
“为什么不能?”
“你知道,情况很复杂,而我又不能告诉你。对不起。”说着他就转过脸去,把她打发走了。
伊利尔寻思他这番话的弦外之音。难道政府卷进去了吗?这个,当然人工智能是在桑迪亚国家实验室里创造出来的。可是……难道中央情报局也卷进去了?还有国家安全委员会?人工智能一旦决定独立行事,政府就急不可耐地要消灭它,既然如此,那么最初设计它是来做什么的?
软件会变节吗?
她合成出来了,但毫无价值。
合成器筛选了弗拉德的“塑料分解基因”,按它的分析,提取最佳种类移植到化脓链球菌里。合成器的数据显示移植了六种细菌。当然,无法知道在那充满细菌的水滴里哪六种细菌现在就能够分解长链碳氢化合物,也不知道移植后这六种细菌是否会继续进行自我复制。不过,这倒不要紧,因为即使复制过程顺利,卡西也没有血清琼脂培养基来培养那些人工合成的细菌。
她将小药水瓶放在实验台上。没有食物,全部样本都存活不了多久。枉费精力,她不过是做做姿态而已。
“妈咪,”简妮说,“瞧多尼!”
他在呕吐,身体虚弱得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卡西冲过去。他的呼吸太急促了。
“T4S,体温!”
“站开……103.1度。”
她摸多尼的脉搏……又快又弱。他的脸色惨白,皮肤黏腻腻、冷冰冰的。血压在下降。
是化脓链球菌毒素攻击。致命的细菌突变型往多尼小小的身体里注入了太多的毒素,他中毒了。
“我需要抗生素!”她向T4S尖叫。简妮哭了起来。
“现在他的脸色已经好转了。”T4S说。
说对了。卡西看见儿子明显在恢复,在与疾病抗争。脸上恢复了血色,脉搏稳定下来了。
“T4S,听我说。这是化脓链球菌毒素攻击。如果没有抗生素,攻击还会发生的。如果没有抗生素,这些攻击迟早会要多尼的命。我知道你并不想让孩子死在你手里。这我知道。请让我带多尼离开这儿吧。”
T4S沉默良久,卡西心中的希望狂潮般涌起。它会同意……
“我不能,”T4S说,“多尼也许会死。但如果我让你们出去,我就肯定会死。再说,记者肯定不久就会赶到。我扫描了我的新闻信息库,还有你的——如果一次事件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政府掩盖秘密,那么平均23.6个小时后,记者就会出现在现场。这些坦克和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已经超过时间了。”
如果卡西以为自己曾经愤怒过,那么那愤怒与她此时此刻的满腔怒火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这怒火默默地、致命地毁灭一切。一时间,她有嘴不能说,有眼不能看。
“实在抱歉,”T4S说,“请相信我吧。”
卡西没有回答。她将简妮拉到胸前,开始摇晃两个孩子,一直摇到简妮安静下来。然后,她轻声说:“乖乖,我得去给多尼弄水来。他需要保持水分。”简妮死死抓住母亲,但不一会还是让她去了。
卡西从实验台上取了一杯水。与此同时,她拿起盛满没有食物吃的细菌的小瓶子。她强迫多尼呷了几口水。多点水分或许能重新支撑他。他无力地挣扎。她俯身凑近他,轻轻地摇晃,绝不放弃。她的身体遮住了天花板传感器的视线,将手指伸进药水瓶,蘸了少许液体,滴进儿子的嘴里深处。
咽喉组织是培养化脓链球菌的理想之处。在良好的条件下,每隔20分钟细菌就要进行繁殖,何况繁殖过程已经在玻璃杯里开始了。很快就会出现数以百计,既而数以千计的二次人工合成的细菌,在孩子的喉咙和肺部繁殖,伴随着他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飘向空气中。
又是一个清晨。头天夜里,伊利尔是靠在联邦调查局的一辆小车的后座上过的夜。现在,她从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醒来,感觉头疼、污秽、饥饿。头天夜里又有一架直升飞机降落在草坪上。这架飞机机身上印有金黄色的“医疗抢救”的字样,于是伊利尔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人受伤了。再不然——顿时她不寒而栗——难道这意味着一旦波尔曼动武,这架飞机就负责抢救卡西和她的孩子们吗?只见三人爬下飞机,伊利尔意识到他们谁也不可能是医务人员。一位是老人,跛着脚;另一位是高个子女人,和波尔曼一样面无表情,精明干练;还有一位是飞行员,一下飞机就直奔冰凉的比萨饼。波尔曼急忙朝他们走过去。伊利尔跟在后面。
“……很高兴你来了,先生,”波尔曼以彬彬有礼的谈判腔调招呼老人,“还有你阿诺德小姐。档案带来了吗?是完整的吗?”
“我不需要档案。我对安装系统了如指掌。”
看来,这位联邦调查局特工模样的女人是数据自动传输装置专家,老人则是某个来自华盛顿的大人物。伊利尔心想,这次事件倒让她越来越会看人了。
这位专家继续说:“当时,客户要求把一间地下室改造成实验室,她想把中央处理系统安在地下室上面,以便电缆顺利穿过一堵墙。即使这样还是很麻烦,因为墙是用泡沫材料浇铸的混凝土建的,像碉堡似的,而且外墙安有一道静电屏蔽。当然,静电屏蔽并不干扰电缆传输数据,因为数据全是激光传输。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找了承包商来,把电缆埋在另一层泡沫材料浇铸的混凝土里。”
波尔曼耐心地说:“不过,处理系统究竞安在什么地方呢?这才是我们需要知道的。”
“在房子角落的东北部,与北墙处于同一平面,离东墙10.2英尺远。”
“你肯定吗?”‘
那女人眯起眼睛说:“肯定。”
“自从你们安装以来,它会不会移动呢?”
她耸了耸肩说:“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就是那次安装都把人折腾够了。”
“谢谢你,阿诺德小姐。请在那儿等一等,好吗?说不定我们还有问题要请教你。”
于是,阿诺德小姐向飞行员走去。波尔曼则挽着老人的手臂,领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伊利尔听见:“先生,问题是我们不知道人质被关在哪间地下室里,人工智能说他们待在地下室里,甚至连它说的是真是假我们也不知道。不大可能在实验室,因为——”
他们走远了,听不见了。
伊利尔凝视着城堡。太阳犹如一只鲜红色的火球,从城堡背后升起,光焰万丈。他们要发动武力进攻,开着坦克闯进去,不惜一切手段踏平房子的东北角,摧毁藏匿人工智能的计算机。还有卡西还有多尼还有简妮……
如果记者来了,人工智能就会主动放卡西和孩子们走。然后,政府——无论是哪些部门卷入了——就不得不面对他们创造出叛逃软件这件事。但那又怎么样?是政府自己酿造的苦果呀,卡西和孩子们不能为他们的愚蠢行为付出代价。
伊利尔知道自己不如卡西,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她一生从来没有违过法。再说,她连手机都没有带。不过也许那辆把她载到这里,停在波尔曼称之为“周界”附近的小车里有谁扔下一部手机。
于是,她悄悄地朝小车走去。
等待。时间一分分过去了。卡西不停地告诉自己,多尼准行,因为他身上拥有正在繁殖的化脓链球菌大军。她和简妮都没有出现任何症状,至少现在还没有出现。化脓链球菌的繁殖期至少需要四天。只有多尼才能担当此任。
时间一分分过去了。
她告诉自己,弗拉德创造的挽救生态的生物基因是不会伤害多尼的。弗拉德是善良的,他精心合成的变异微生物只分解长链碳氢化合物。它们不会,也不能吞噬人体内的短链碳氢化合物。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了。
T4S问:“弗拉基米尔·谢里托夫为什么选择生物挽救环境的研究呢?”
卡西惊了一跳。它知道了吗?它怀疑吗?……她所做的一切都记录在她的设备里,这些记录对于人工智能,正如外面清新的空气曾经对于卡西一样是敞开的。不过,知不知道这些纪录的含意就是另一回事了。“除了互相竞争的学科外,一个学科从来不注意其他学科领域的最新发展。”譬如,人工智能就不知道库里奇是什么东西。
她给了一个回答,但愿这个回答会分散人工智能的注意力,但她知道这无济于事。“弗拉德的父亲一家来自西伯利亚,靠近一个叫做卡拉奇湖的地方。他小的时候,随家人回到家乡去看看湖泊。卡拉奇湖已经成了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五十多年前发生的核灾难期间往湖里倾倒了数量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核辐射物。弗拉德看见他的大家族,其中绝大部分成员都太贫穷,无法远走他乡。他们有的成了残疾,有的大脑受创伤,有的怀孕怀上……唉。就在那时候他立志做一个生物挽救生态学家。”
“我明白了。我自己就是某种生物挽救生态学家。”
“什么?”
“创造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挽救政府指定的某种生态环境。”
“是吗?比如什么环境?”
“我不能说。这是机密。”
她尽管又紧张又疲倦,但还是用心去寻思。如果设计人工智能来做……做什么呢?“生物挽救生态”。设计某种病毒或者细菌或者别的不可想像的东西用于先进的生物战吗?可这并不需要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呀。或者也许是为了侵入敌人的计算机,对敌人洗脑——这正是建造这座城堡的那个疯子所恐惧的。这就需要判断力、理性、伪装。或者也许是为了……
她想不出别的什么来。然而,她明白为什么人工智能不想让新闻界知道它的制造目的。一个叛逃的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为捍卫自己的生命而战,可能会唤起公众的同情。可是,一个叛逃的超级智能洗脑者只会引起公众的恐怖。人工智能在走钢丝如果卡西在疲乏状态下的种种猜测是正确的话。
她轻言细语问:“你是一种武器吗,T4S?”
它又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停顿,然后才回答,太像人的停顿了。它回答的声音也流露出人类的若有所思。“不再是了。”
他们俩都沉默了。简妮醒着,幸运的是,她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吮吸拇指。两年前她就停止了吃手指,可眼下又恢复了。母亲没有纠正她。她也许病了,也许终于真的害怕了,不管吮吸拇指能不能获得真的安慰,她都紧紧抓住不放。
卡西俯身紧贴多尼,一边摇着他,一边对他低声哼唱。
“呼吸吧,多尼。为妈咪呼吸吧,多尼。用劲呼吸吧。”
“我们要进去,”波尔曼告诉麦克塔克特,“由于得不到有关人质处境的任何消息,因此把他们营救出来是第一要紧的事。”
两人注目相视,彼此都心照不宣。人工智能存在愈久,新闻曝光的危险就愈大。如果T4S将事情的全部真相和盘托出,其实对它并不利——公众反倒会希望把它消灭——但如果人工智能决定来个鱼死网破呢?它做得到吗?
谁也不知道。
动武前的48小时是谈判的确实有效的时间。如果上电视,一定会挺精彩的。不管怎样,来自华盛顿的白发老人(他的身份是不得以任何形式公开的)已经接到了命令。
“好吧。”麦克塔克特不情愿地说。多少年的研究心血……这是麦克塔克特一生中所从事的最有趣的项目。而且,他还认为自己是一个爱国者,真诚地相信T4S将对国家安全做出真正的贡献。然而,总统还会不会授权这个项目继续搞下去,他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次事件之后,他压根不敢肯定。
波尔曼用电话下达了命令。片刻后,传来坦克低沉的轰隆声。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一小时……
卡西仰望着通气道。如果发生的话,会怎么发生呢?那两台发电机一半埋在地下,一半在地面上。发电机的延伸部分伸入地下深处,从地温梯度获取能量。两台发电机的上半部分,也就是她能看见的那部分,安在坚实的钢灰色塑料罩里。塑料罩里面是电机、电容器、与房子计算机系统的连接线,全都是用不同的材质做的,但许多是塑料。这些日子,坚硬结实的石油塑料十分流行,适于制造各种各样的东西,经久耐用,几乎永不磨损。
除非弗拉德的细菌接触到它们,接触到这两个塑料罩。
如果发生了,T4S会知道吗?会突如其来,使人工智能这个巨大、复杂的电磁脉冲集合体如烛光熄灭一般消失吗?如果在一台发电机瘫痪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另一台才跟着瘫痪,那又会怎么样呢?T4S是否能够发现情况,意识到她的所作所为,意识到它即将死亡……吗?不会的,不会死的,只有有机物才会死亡。机器只是关掉而已。
“多尼好些了吗?”T4S的问话吓了她一大跳。
“说不准。”它并不真的关心。它是程序。
但它为什么要问呢?
它是这样的软件,一旦意识到卡西的所作所为,就可能像人一样,出于报复心理释放神经毒气,虽然她并不认为神经毒气真的存在。多尼是抵抗不住的,弱不禁风,岂能抵抗。可是,人工智能没有神经毒气,它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这倒是人之常情的虚张声势。
“T4S——”她刚开口,还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被T4S打断了:“出事了!”
卡西搂紧孩子们。
“我……你干了什么?”
它知道是卡西干的。卡西听见有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意识到是她自己的声音。
“谢里托夫博士……哦……”接着,“哦,请别……”
灯光熄灭了。
简妮惊叫起来。卡西用手捂住多尼的嘴和鼻子,其实是愚蠢的徒劳之举。“别呼吸!哦,别呼吸,屏住呼吸,简妮!”
可是,这样会窒息多尼的。于是,卡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仓促行动,怀里抱着多尼,跌跌撞撞的。她稳住身子,将多尼换到右肩上——他太沉了——在漆黑中摸索着寻找简妮。
女儿在尖叫,卡西抓住女儿的头,左手挪到它的肩膀上,拖着她朝门的方向走去。但愿是往门的方向。
“简妮,住嘴!我们出去了!住嘴!”
简妮继续尖叫。卡西笨手笨脚地摸索,身子偏偏倒倒的——门究竟在哪儿?——终于摸到了门。旋开拉手。门打开了,没有锁。
“等一等!”伊利尔大声叫着穿过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草坪向波尔曼奔去。“别动武!等一等!我已经打了电话给记者!”
波尔曼猛地转过身来面对她,她连忙退缩。“你干了什么?”
“我已经打了电话给记者!他们说很快就到,这样人工智能就可以讲述它的故事,然后释放卡西和孩子们!”
波尔曼凝视着她。接着他怒吼道:“谁负责看管这个女人的!杰瑟普!”
“停住坦克!”伊利尔大声喊叫。
坦克继续向城堡东北角开去,到达了那里。顷刻之间,这场面使伊利尔联想到她小时候读过的神话故事:大力神的故事?坦克撞击着坚固的墙。士兵们全身盔甲,瞧上去也像一台台机器,等在坦克后面。墙的内部如同有褶的纸板一样折皱,接着开始倒塌。
坦克撞穿了墙,埋在废墟里。但她听见它在继续前进。士兵们落在后面,等到碎片落定,然后冲向前去,穿过摇摇晃晃的窟窿。人群在大喊大叫。空中尘土弥漫。
哗啦啦一声轰响,震耳欲聋,从房子里面,什么东西倒下了:墙、天花板、地板。伊利尔呜咽起来。如果卡西在里面,或者在上面,或者在下面……
卡西跌跌绊绊地绕过城堡的西南角。怀里抱着多尼,手拉着简妮,他们三人又是咳嗽,又是吐痰。
人们发现了他们,朝他们蜂拥而来。伊利尔也加入了人群。“卡西!哦,亲爱的……”
卡西的头发缠结着污垢和石渣,乱糟糟的,脸上一道道污迹,拖着尖叫的女儿。她对叽叽喳喳的人群视而不见,仿佛他们不存在似的,只对伊利尔说:“他死了。”
一时间,伊利尔的心跳似乎停止了,她以为卡西指的是多尼。但见一个男子正在用劲把多尼从母亲怀里抱开。
多尼抽泣着,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沾满鼻涕,不过还活着。
“把他给我,谢里托夫,”那人说,“我是医生。”
“谁,卡西?”伊利尔轻声问。显然卡西受到某种程度的惊吓。伊利尔周围乱哄哄的,但她却继续问下去,仿佛只有她和卡西两人存在似的。“谁死了?”
“弗拉德,”卡西说,“他真的死了。”
“谢里托夫博士,”波尔曼说,“这边来。我们代表这里的每一个人,很高兴你和孩子们——”
“你们不必动武了,”卡西说,似乎才第一次注意到波尔曼,“我替你们把T4S关掉了。”
“而且你们安全无恙。”波尔曼安慰道。
“你们动武是想弄到它的存储设施,对不对?以防T4S重新启动?”
波尔曼说:“我觉得你有点歇斯底里,谢里托夫博士。你太紧张了。”
“扯淡!过来的是什么?是救护直升飞机吗?我儿子需要上医院。”
“我们马上送你儿子去医院。”
有人挤出人群。是那个安装城堡线路的高个子女人。卡西像对别人一样压根不理睬那女人,后者主动问:“你是怎么使神经毒气瘫痪的?”
卡西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她。“没有神经毒气。”
“有,确实有。而且是我安装的。是私下偷偷安装的。我已经告诉了波尔曼,他承诺不追究我。你是怎么使它瘫痪的?再不然,是不是人工智能来不及释放它?”
卡西抚摸着多尼的脸。伊利尔以为她不会回答。然而,她却在一片喧嚣中轻声说:“看来,他的确具有道德情感。他没有杀人,是我们杀了他。”
“谢里托夫博士,”波尔曼还是满口职业腔,安抚道,“T4S是机器。是程序。不能说杀死程序。”
“那么,你们为什么迫不及待要杀死它呢?”
伊利尔抱起尖叫的简妮,盖过嘈杂声大声喊道:“卡西,不是救护直升飞机。是送记者的直升飞机。是我……我打电话叫他们来的。”
“很好,”卡西依然轻声说,先前的刚强荡然无存。自从弗拉德遇害之后,她就把自己裹在刚强的外壳里。“至少我可以为他做点什么。我想和他们谈谈。”
“不行,谢里托夫博士,”波尔曼说,“这是不可能的!”
“我要说,我一定要说,”卡西说,“我有话要对记者说。”
“不行,谢里托夫博士。”波尔曼说。
可是卡西已经向搂着多尼的医生转过身来。
“医生,听我讲。多尼身上带有化脓链球菌,但这种细菌属于基因突变型。是我改变的。我的做法是——”她解释着,医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等她讲完的时候,多尼已经被送上了一架联邦调查局的直升飞机,又有两架直升飞机降落了。机身两侧饰着鲜明的新闻标识,看上去和先前波尔曼召来的冒牌货差不多。但这两架直升飞机可不是冒牌货,伊利尔知道。
卡西迈步朝飞机走去。波尔曼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伊利尔急忙说:“你无法阻止我们两人说出去。况且,我打电话通知记者时还叫了第三个人。是一个朋友,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撒谎。不,是虚张声势。波尔曼会要求她证实自己的话吗?
波尔曼没有理睬伊利尔,依然抓着卡西的手臂不放。
卡西厌倦地说:“别担心,波尔曼。我并不知道T4S设计出来干什么的。他不告诉我。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有感觉的生物,在捍卫自己的生命,而我们却毁灭了他。”
“别说出去,为你们好。”波尔曼说。他似乎在掂量该怎么办。
“胡说八道。”
波尔曼松开了卡西的手臂。
卡西望着伊利尔说:“事情不该弄到这种地步,伊利尔。”
“是呀。”伊利尔说。
“但现实就是这样。不互相竞争的技术是不存在的,不光是技术,一切都在互相竞争。”
“我不懂你说的——”伊利尔刚刚开口,卡西已经向直升飞机走去。
直播记者和录音师向她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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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宇宙漂流记 | [日] 小松左京 | 第一章 宇宙航标站上的警铃声
我和爸爸刚刚躺到床上,忽然响起了报警的铃声。我吃了一惊,急忙看了看爸爸。我跟爸爸、妈妈到这个宇宙航标站上以来,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铃声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似乎是不祥之兆。
“爸爸!怎么回事 ?”我停下正在系睡袋的手,问爸爸,“大概又像上次一样,是颗流星吧。”
爸爸已经钻进睡袋,他急忙起身。这时,那怪物般尖叫的 警铃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同时,窗子对面的控制室里,红色信号灯象喘气似地一闪一闪的。
“你在这里等着。”说着,爸爸走了出去。
我有些害怕,所以也从睡袋里爬了出来。
妈妈因为身体不太舒服,最近一直住在冥王星基地的医院 里。在这座“人造航标站OP17号”上,现在只有我和爸爸 两人 。“人造航标站OP17号”是出入太阳系的航线——冥 王星航线——上唯一的一座载人航标站。
我叫良雄?KON,今年十三岁。因为我还是个小孩 ,所 以没有成年人号码。我是在冥王星基地出生的,是个地地道道 的“外行星儿 ”(所谓外行星 ,是指在太阳系中运行的火星、 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这六颗行星,和地球相 比,它们的轨道距太阳更远,所以叫外行星 )。由于爸爸工作 调动,我便跟着一起来到了这座宇宙航标站上。
问我的学校嘛,有的。我从冥王星带来了一台“教育机”,它虽然只有一本书那么大,可是里面却装着从小学到大学的全部课程。这台机器像一位严厉的老师,只要我偷懒,它就训斥我。 “喂,你又在偷懒,不复习功课吧。”
“教育机”一本正经地说,“面向墙壁,罚站四十分钟!”
机器是不懂得讲情面的。只要我不照它说的去做,它就不教给我下面的功课。
我在这座完全由机器构成的、漂浮在太阳系边缘的茫茫宇宙之中的航标站上,已经生活了三年。三年来,我并没感到有什么寂寞。航标站距离冥王星只有500万公里,所以冥王星基地上的电视节目,我们也能清楚地收看到。每年,我还有四次机会乘交通飞船到冥王星上去玩玩。我很喜欢那些经历了几 兆公里的长途旅行后从博大的宇宙和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返航归来的恒星际宇宙飞船。
宇宙飞船从老人星、半人马星、天狼星这些距太阳系有几光年(一光年是光走一年的距离,约有10兆公里)的星球远航归来,进入太阳系后的第一站就是冥王星。在到达冥王星之前,首先要在我们的航标站附近更换动力,有时还要在这附近的空间里接受进入太阳系的检疫。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要和爸爸一起坐上小型宇宙飞艇到那些远航归来的大型宇宙飞船上去,听那些宇航飞行员、学者、飞船乘务人员讲有趣的故事。
所以,如果是通知有恒星际宇宙飞船靠近的美妙动听的钟声,那我打心眼里高兴。不过,报告紧急情况的警铃却很叫人讨厌。
上一次,有一颗流星以很快的速度朝航标站这边飞来,它的体积有半个月亮那么大。幸好它贴着航标站擦了过去。那颗流星是个巨大的磁石,航标站差点被它吸过去,站上的机器也 都因磁场的作用而失灵了。
所以,我一听到那刺耳的警铃声,就不禁毛骨悚然。
第二章 飞来物上有小孩
我赶快来到控制室,看到爸爸对着对讲机坐着,脸阴沉得 很。 “火星航线?”爸爸问道 ,“那种用于近距离的宇宙飞船 怎么会飞到太阳系外边来呢?”
“原因不明 。”对讲机回答,声音好像是冥王星航线指挥 总部的威巴先生 。“十二个小时之前,我们得到消息,说那只 宇宙飞船失踪了。因为是10亿公里以外的事情,所以我们也 没在意。”
“这倒是啊………”爸爸看了一眼太阳系标准时间显示器, 说道 ,“即使是恒星际高速宇宙飞船也要飞二十多个小时的!” 爸爸说完后,注视着对讲机,等待回答。
爸爸和冥王星之间相距500万公里,所以对话听起来是 断断续续的。电波每秒可以走30万公里,爸爸的声音传到对 方要十七秒钟左右,对方的回答传回来,又要十七秒钟,所以 一声“喂喂”“听到了”这样简单的呼叫 ,至少也得需要三十 四秒钟的时间。对于这样的电话,我已经听惯了,所以倒也不 觉得什么,不过刚听这种电话时,可真是叫人着急。由于这个 原因,我们平时很少进行对话,接到对方发来的指令后,也只 是说句“明白了 ”。从眼下这种令人焦急的对话来看,估计威 巴先生也沉不住气了。
“可是,大约在二十分钟以前,冥王星基地上的雷达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漂流的宇宙飞船 。我们发出呼叫,但没有回答。 我们分析了它发出的电信号,证实它正是通报的那艘遇难的宇 宙飞船。我们当即设法营救,可雷达屏幕上的影子一闪又消失 了。现在我们已经派出了救助飞艇,但仍然没发现踪影。我们 在雷达上发现它的时候,它正朝着航标站方向飞去,发现的时 间是太阳系标准时间22点17分,当时的速度是每秒200 公里。请你们迅速采取紧急措施。”
“良雄,把雷达开到最大功率 。”爸爸小声对我说,然后 转向对讲机说道,“明白。请告飞船番号、乘务人员情况。”
“飞船船名 :‘宇宙呼声号 ’,220吨,识别番号ZA 306,火星教育部所属太阳系游览火箭,载有六名十三至十 五岁的儿童……”
我不由地浑身一震,回头看了一眼爸爸。
爸爸的表情,即沉重又严肃。
“OP17号明白 !”爸爸用坚定的语调回答 ,“我马上同救助飞艇取得联系,一经发现,立刻向你们报告!”
关闭了对讲机之后 ,爸爸大步走到我正在调节的雷达前,一声不吭地把我推开。他看了一眼我把电波输出功率开到最大 限度的那台雷达,然后又把两旁的中、近距离雷达也全都打开,命令我说 :“盯在这里,良雄 !”说完,就到旁边的卧室里去 了。 “飞船上坐的是一些小朋友,爸爸 !”我一边盯着线绿色 的荧光屏,一边对爸爸说,“十三到十五岁,正好和我差不多。
不过,为什么光让小朋友坐在飞船上呢?”
“不知道 。”爸爸在隔壁卧室里一边找东西一边说。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故呢?”我边隔着窗子看爸爸换宇 宙服,边琢磨着。
我心里纳闷,那条飞船是二十分钟前在冥王星附近失踪的,这样看来,它离我们还有500万公里左右。每秒200公里,换算成时速就是每小时72万公里,即使它是直冲着我们航标 站飞来,也还需要七个小时。爸爸这么急着换宇宙服干什么?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爸爸早早作好准备是对的。在雷 达屏幕还没捕捉到任何飞行物之前,宇宙飞船识别信号(宇宙 飞船随时都在发出一种电信号,根据它可以判别飞船的种类) 闯进了我们的接收器中,红绿信号灯顿时闪亮起来。
与此同时,扩大器中传出“嘟—嘟—”的信号声,荧光屏 上开始闪现出波纹,随即信号解读器开始工作,在电光板上打 出一行字:Z…A…3…0…6…
“爸爸!”我大声叫喊道,“来啦,‘宇宙呼声号’!”
“注意监视 !”爸爸大声喝斥道,随手从衣帽柜里取出宇 宙服的头盔。
“爸爸,雷达上还没有……”我一边盯着雷达屏幕,一边 说道。就在这时,我发现右侧那台近距离雷达的荧屏上有一颗 小亮点在闪动,我不禁大声喊道 :“啊,这么近!爸爸,它就 在附近,最多不过30万公里!”
第三章 脑海里的呼救声
爸爸顺着紧急出动滑降道滑到了航标站的底部,那里停放 着救助飞艇。此刻,我急得满头直冒汗,一个劲儿地用无线电 讯机呼叫着“宇宙呼声号 ”,可对于我发出的电波 ,“宇宙呼 声号”却毫无反应。
“联系上了吗?”爸爸这时已经进入了救助飞艇,他用对讲机询问我。
“没有。没有回答 !”我答道 ,“救助飞艇的雷达有显示 吗?”
“没有。看来现在只能先飞出去,否则……”爸爸说。
“现在的位置?”
“第四象限(雷达的屏幕分四等分,它的右下侧部分)的 中间,距离是30万公里,正在从航标站侧面飞过,离我们会 越来越远!”
“好!测定救助飞艇的发射方向!行吗?”爸爸问我。
“没问题 !”我看了看那只布满刻度的透明球体,大声回 答。 “飞艇发射出去后,向冥王星基地发信号,报告我们已经 发现目标,其他工作由我来干!”爸爸说。
我快步窜到透明球体前面,扳动两个开关。
透明球体显示宇宙空间,打开第一个开关时,球的上部出 现了一个绿色的光点,再打开另一个开关,从一个金色的圆锥 形里打出一条红线,在球体上部形成一个小红点。
我摇动球体平台上的两只手柄,使红光与绿光重合。
那颗像小虫子一样不住爬动的绿点就是我们雷达所追踪的 宇宙飞船,那个红点就是救助飞艇的发射方向。当红色光点与 绿色光点接近时,我按下了“允许发射”的按钮。
刹时间,航标站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爸爸乘坐的救助飞艇 从航标站底部腾空飞起。从雷达屏幕上看去,茫茫宇宙中的几 百万颗星星仿佛凝固住了,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那只红色和 银色相间的飞艇,拖着一条长长的光尾,越飞越远。在屏幕下 方还有一个针眼大小的微弱的光点,那就是“宇宙呼声号”。
我看了一眼雷达屏幕下面的计算显示板。冥王星基地刚才发来报告说“宇宙呼声号”的每秒速度是200公里,现在看 来有所下降,是每秒120公里。
我看到爸爸的救助飞艇在一个劲儿地加速,心中不禁紧张 起来。即便是以每秒6G(G是重力加速度的单位,1G就是 每秒9.8的加速度,地球上的所有物体都受地球重力影响, 都可以获得1G的加速度。6G则是物体本身重量增加6倍) 加速,要达到同“宇宙呼声号”同等的速度,至少还需要三十 分钟。
真能追上吗?我屏住呼吸,两眼死死地盯着荧光屏。忽然, 我想起了爸爸的嘱咐,赶忙跑到对讲机前,准备同冥王星基地 联系。正当我准备按动电钮,向基地呼叫时,一直“嘟——嘟 ——”作响的“宇宙呼声号”的识别信号突然消失了,随后便 听到扩大器里传出爸爸的声音 ,“良雄——,良雄——”爸爸 在痛苦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看来一定是由于加速过快,导致爸 爸体重急剧增加六倍,连张嘴说话都很困难了。
“怎么啦?爸爸!”我急忙拧开对讲机,大声喊道。
“呼声号从雷达上消失了,估计是出了什么问题。迅速确 认方向!”
我抬起头来,重新注视着荧光屏。当我的目光落到雷达荧 光屏上时,不禁大吃一惊。
刚才三个屏幕上都显示出很亮的光点,可现在全都不见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荧光屏闪着自己的绿光。
“消失啦!爸爸 !”我对着话筒大声喊 ,“爸爸 ,‘宇宙 呼声号’不见了,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这样喊着,心里感 到一阵恐惧。
竟会有这般怪事?!
一只重220吨的宇宙飞船,刚才还在距我们很近的地方飞行,现在却踪影全无了,好像是被宇宙给吞掉似的。对我来 说,这象是一场恶梦。忽然间,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身后高喊: “救命啊 !”我很吃惊 ,急忙回过头去。控制室里除我之外, 看不到有任何人。只有机器和仪表发着轻微的声响,各种指示 灯在不停地闪动着。
“救命啊!”
这次,我确确实实听到有人在呼救。不过,这声音不是从 耳朵传来的,而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
“谁!你在哪?”我大声问道。
“在这儿。我是卡尔,现在在‘宇宙呼声号’里,快来救 救我们吧 !”这声音断断续续在我脑海里响过之后,又向远方 漂走。
我立即抓起与爸爸联络用的对讲机话筒,尖叫着向他报告: “爸爸,我已经和‘宇宙呼声号’联系上了,有个叫卡尔的小 朋友在呼救!爸爸,您听见了吗?”
从对讲机里传来爸爸痛苦的呻吟声,他好像正在同可怕的 加速度进行着搏斗。
“……”爸爸好像要说什么。
突然,爸爸的声音消失了。
就在这一瞬间 ,识别信号接收器里传出了刺耳的啸叫声, 雷达屏幕上出现了耀眼的光斑!
几乎就在这同时,整个控制室抖动起来,冲撞报警器发出 震耳欲聋的声响!
“爸爸!不得了啦!‘宇宙呼声号’……”
我吓得几乎心都快蹦出来了,对着话筒大声疾呼。
“爸爸 ,‘宇宙呼声号’在航标站附近出现啦!朝这边飞 来啦!很可能会撞上!爸爸!”
可是,爸爸没有回答。我从荧光屏上看到那只巨大的宇宙 飞船在航标站的控照灯的照射下,闪烁着银光。我明白了,原 来是由于它闯进了爸爸的救助飞艇和我们的航标站之间,阻隔 了通讯电波,所以才听不到爸爸那边的回答,我浑身直冒冷汗, 死死地盯着荧光屏和显示宇宙飞船距离、方向、速度的电光板。
“宇宙呼声号”就在离航标站很近的地方,眼看就要撞上 来。 冲撞报警器仍然在发疯般地嚎叫着,各种仪表都在抖动着。
现在,220吨的宠然大物,离航标站仅有五六百米。
刚刚还在30万公里以外的地方,可现在却近在眼前。速 度从原来的每秒120公里降到现在的每分钟500米,换句 话说 ,“宇宙呼声号”正以每小时30公里的速度缓缓地移动 着。 我用手背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这恶梦般的事实是难以回避的。荧光屏上已经能够清晰地 看到“ZA306——宇宙呼声号——火星教育部——埃利修 斯博物馆所属——‘活动教室’行星游览船”这一行大字。
“救命啊!”
我的脑海中又一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楚的呼救声。
“航标站上的人,救救我们吧!我们是‘宇宙呼声号’。”
“卡——尔——!”我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
“你真的在‘宇宙呼声号’上吗?其他人怎么样?”
“我们这里有六个人和一只动物,大家都平安无事。快救 救我们,趁宇宙飞船还没跳跃,快,快点!”
“你们那里有救生火箭吗?”
“没有!无线电通讯设备也失灵了!我现在是用精神感应 的方法同你讲话。我们连宇宙服都没有!快救救我们!”
“好!卡尔,我立即出动,你们等着!”
我飞快地跑到隔壁房间,将所有宇宙服统统扔进紧急出动滑降道,然后自己也顺着滑降道一下子溜到航标站最底部的飞 艇库。平常这里停放救助飞艇,可现在却空荡荡的,只是角落里有一只摩托艇大小的白色的小型宇宙飞艇。这是去年我过生日时得到的礼物,这是一只双人的宇宙飞艇,名叫“银星号”。
我用力将四套宇宙服塞进后背箱里,然后查看了一下燃料,轻轻发动了引擎,拉上了坐舱盖。
我按动开闭空气门的遥控电钮(空气门是从有空气的室内进入真空世界时要经过的双重门),浑身紧张得不停地颤抖。
“镇静!必须尽快救出六位小朋友,宇宙飞船随时可能消失!”我在心里暗暗命令自己。
第四章 “宇宙呼声号”闪着红光
我在“银星号”驾驶舱中坐定,全神贯注地听着机库墙外的空气泵的隆隆声响。
如是普通的空气门,只要关闭入口,打开出口,将空气排到宇宙中就可以了,可是在宇宙航标站上,空气是十分宝贵的,
所以要利用空气泵尽可能将空气收回。
我真等得不耐烦了,紧咬嘴唇,死死地盯着机库的气压表。
气压表上闪闪发光的指示灯由绿变黄,又变成橙色,最后终于显示出表示真空的鲜红色,旁边的一只紫色信号灯也开始一明一暗地闪动起来,这表示现在可以出发了。
“出发准备完毕。”我对自己说。往常,爸爸在基地的电
视屏上观察我的动作时,我总是这样说。
无论怎么说,我单独驾驶“银星号”才只有两三个月。从练习到放单飞这半年里,爸爸总是坐在我的身旁。
在操纵飞艇出发之前,我又一次打开对讲机呼唤道 :“爸 爸,听见了吗?爸爸!”
仍然没有回答。
“宇宙呼声号”好像仍然在爸爸的救助飞艇和宇宙航标站 之间徘徊。
“快呀!”
“宇宙呼声号”中那个叫卡尔的孩子的声音又在我脑海中 回响起来,我不能再磨蹭了。
我又一次检查了安全带,然后学着爸爸平时的口吻,给自 己下了指令:“注意。从第一号出发动作开始,操作!”
我把手伸向操纵手柄箱,小心翼翼地将写着“1”的操纵 杆推向前方。
“银星号”出现一阵轻微的振动,处于真空状态的机库的 大门静静地打开了。
门外,群星在黑暗中闪烁着,宇宙空间展现在我面前。
“机库开启完毕。发射台准备!”
我推下了2号操纵杆,钳着“银星号”的巨大铁臂——发 射台缓缓地将“银星号”推出机库。
我紧紧握住控制发射台的3号操纵杆 ,抬头向上方望去。 我发现了“宇宙呼声号”。
“宇宙呼声号”像一只巨大的鲸鱼,肚皮泛着银白色,慢 慢地调转着船首,将后部的离子火箭发动机那闪闪发光的碗形 反射板、辅助火箭、操舵火箭的喷射口对向我们的航标站。
我不禁感到恐惧。
万一“宇宙呼声号”的火箭突然喷射,那该会怎样呢?我们的航标站顷刻之间就会被强大的气浪冲走,甚至会融化。
我提起操纵杆,将那擎着飞艇的铁臂高高举起。此时此刻, “宇宙呼声号”与“银星号”正处于相对而视的位置,距离仅 有三四千米。
突然,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由地大吃一惊。
“宇宙呼声号”看上去很怪,它现在完全处于航标站雷达 控制的探照灯的照射之下。按理说,在真空状态下,受到光照 的一面应该反光,而没有光照的那面应该是一片漆黑的。可是, 从正面望去,整个“宇宙呼声号”都闪着银光。
定眼一看,银光里又带有粉红色。我当即判断 ,“宇宙呼 声号”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急忙将飞艇发射操纵杆向前推去。
巨大的铁臂放开了“银星号 ”,轻巧的小飞艇伴随着轻微 的振动,开始滑向茫茫宇宙。
我急忙握紧制动火箭操纵手柄和方向操纵杆。距离只有七 八百米,如果速度过快,弄不好会迎头相撞。
“银星号”最高时速可达七八万公里。
我不时地拉动着制动手柄,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方向,一边 操纵一边用对讲机同卡尔进行联系。
“卡尔,听到了吗?”
“听到啦 !”卡尔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响 ,“我看到了 你的飞艇正向我们靠近。你的飞艇可真漂亮啊!”
“喂,现在还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我大声喊着 ,“把 飞船的行李筒伸过来,行吗?要是不行,那我只好打开空气门, 带上宇宙服到你们那里去。不过,这样做很费时间。”
“那我试试行李筒……”卡尔回答说。
我心里暗想,“你能找到操纵行李筒的装置?我看……”
第五章 一小时跳出一亿公里
我已经来到“宇宙呼声号”跟前,把发动机关小,在它周 围转圈。
“宇宙呼声号”的情况的确很怪。整个船体发银光,好似 带电一样 。那银光还像喘气一样不停地叭叭叭地变成浅绿色、 淡紫色。紧接着,船体又呈粉红色,好像是在发出热量。
我在船体侧面找到了一个用红色发光涂料画出的圆圈。我 看着圆圈当中的符号 ,心想,这大概就是行李筒吧。想到此, 我将“银星号”靠近那个圆圈,朝它放出两只磁铁制成的锚。
磁铁锚一下子被吸到“宇宙呼声号”船体上 ,“银星号” 靠两条钢索同“宇宙呼声号”连到了一起。
我找到开关啦 !”卡尔喊道 ,“我马上将行李筒伸出去, 请你靠远点。”
我操纵“银星号”向后倒车,磁锚的钢索绷得很直 。“银 星号”与“宇宙呼声号”相隔五十米。
我忽然回头望去,发现“宇宙呼声号”不知什么时候已漂 离开航标站有两公里了。
“怎么样啦?快点呀!”我非常着急,大声喝道。
“哎,这就好 !”卡尔的回答也显得很焦急 ,“还有,吉 尔问你怎么救我们出去。”
“我带来了四套宇宙服,别的一无所有。”我回答道,“所 以先请你们中的四个人穿上这宇宙服。你们一共是六个人,对 吧?”
“对。有我,还有查恩、吉尔、路易莎……” “明白了!我这只飞艇还可以乘坐两个人。”
“加上你,我们一共七个人,那就多一个人啦。”
“多出来的那个人穿我的宇宙服。我身高1.6米,你们 能用吗?”
“正合身!”
“那好,卡尔,你可以穿我的。飞艇里面是密闭的,有两 个人用不着穿宇宙服。”
“下一步呢?”
“五个穿宇宙服的人用绳索拴在飞艇上,我带你们走。没 关系,我开慢点。”
“好吧。喂,注意啦!查恩要放行李筒了。”
我慢慢开动着倒车引擎,一只手放在一个手柄上,随时准 备切断磁铁锚的电源。
“宇宙呼声号”船体上红圆圈部分开始伸出,直径约四米 的一只圆筒正对着“银星号”正面缓慢地伸过来。当它伸出有 十米左右的时候,筒端的门向左右两侧打开了。
我将引擎由倒车改为前进,缓缓地向那个敞开着的门接近。
“啊呀,真棒!”
就在我的飞艇即将钻进行李筒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奇迹, 禁不住大叫起来。
“卡尔—— ,‘宇宙呼声号’全身放射着粉红色的光芒, 太漂亮啦!”
“啊哎,不好!赶快离开 !”卡尔突然发出惊叫声 ,“快 倒车,快离开这只飞船远一点!”
但是,晚了。“银星号”已经滑入到行李筒里去了。
在这一瞬间,我不由得用手捂住双眼。
本来是一片漆黑的行李筒 ,好似失火一般突然大放光明。 紧接着 ,“银星号”像一只被大浪冲击的小艇忽上忽下地颠簸起来。艇身一下子撞到墙壁上,而那墙壁却像是用橡胶制成的 一样柔软,一个反弹又把“银星号”抛到了对面。
“救命啊!”我不禁失声呼喊起来。
“银星号”透明的座舱盖像一个肥皂泡,迅速地在膨胀。
在极为剧烈的震动之下,全身简直像散了架一般,五脏六 腑都快倒出来了,头痛得好像立刻就会炸裂开似的。我一下子 失去了知觉。
就在失去知觉的一瞬间,我恍惚听到有人在尖叫 :“啊! 又跳了一下!这一下就跳出了一亿公里!”
第六章 漂流飞船上的“伙伴”们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
这床是观光宇宙飞船中的耐加速床 ,我一看周围的情形, 就立刻明白了。
十二只眼睛充满不安地注视着我。
这些眼睛有黑色的、褐色的、灰色的、蓝色的,还有令人 奇怪的金色。
他们都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小朋友 。其中有一位金发女孩, 很可爱。她脸上虽有雀斑,但那双眼睛却像大海一样清澈、湛 蓝。还有一个小女孩,有一双不停转动的褐色的眼睛,露出调 皮的眼神。
“啊,他醒过来啦。”金发女孩说 ,“真可怜,你受惊了, 不要紧吧。”
“不要紧。”我说着,从床上爬起来。
说句老实话,我现在头还特别痛,脚底下也发飘,可是我 不愿意在这位美丽的金发女孩面前现丑。
“这宇宙飞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故意作出精神十足的 样子问 ,“我的‘银星号’大概没事吧。我们应该尽快逃离出 去。”
六个小朋友互相对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一个东方人长相的男孩子十分可惜地说 :“你的飞艇坏得 很厉害。引擎好像还好,但坐舱已经坏了,驾驶舱也坏了。修 倒是可以修好,但要花费很长时间。”
“那么,怎么办……”
我看到他们都用一双双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就把话咽了 下去。
有个黑人小伙伴,看上去很机灵,他说 :“现在我们就算 逃出去也没用。你费了好大劲才进来,真可惜。”
“为什么?”我渐渐地感到不安,急切地问道。
“你问为什么,因为这里已经远远离开太阳系啦 !”金眼 睛的孩子插话说。
我觉得他的声音好象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便瞅了他一眼。 我心想:他很可能就是那个叫卡尔的孩子。
“当你进入行李筒时 ,这只宇宙飞船一跃飞出了一亿公 里 。”卡尔说 ,“然后,你失去了知觉。这段时间里,宇宙飞 船又跳了两次 。第三次的跳跃是最厉害的,到底飞出有多远, 就连吉尔也算不出来。不过,可以肯定,太阳系已经离我们很 远很远了。”
我不由地连声问道 :“这里大概是冥王星轨道附近吧?跳 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跳跃就是跳动嘛。”一个高个子,灰眼睛的男孩子说道, 他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 ,“不知为什么 ,‘宇宙呼声号’能在 宇宙空间中跳跃。这事我以后慢慢给你说。”
“你呀,真是太不幸了 。”卡尔闪动着金色的眼睛说,好 象是做了一件对不起我的事 。“因为我有感知能力,所以,我 就呼叫,结果把你给引到了这只乱蹦乱跳的宇宙飞船里来,真 是……”
“嘿,卡尔可真会说话,把这飞船叫作乱蹦乱跳的宇宙飞 船,嘿嘿。”那个褐色眼睛的女孩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就是乱蹦乱跳嘛!”卡尔不高兴了。
“真是一只有意思的宇宙飞船,我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哩!”
“你的命运真是不好。我们对不起你。不过,我们也想得 救啊,你不要怨我们,求求你!”
“不,我压根就没那么想 。”我响亮地回答道,“我知道, 这不是你们的过错。不过,下一步怎么办呢?”
“我们也不知道 。”灰眼睛的男孩说,他咬着嘴唇,双臂 抱在胸前 ,“大家听着,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希望求救于太阳系 的巡逻飞艇了,但是,我们还活着,只要活着,我们总会有希 望得救。”
“等等 。”我拉了一下那个讲话男孩的衣袖 ,“我反正也 出不去了,我们互相介绍一下好吗?”
“噢,对啦 。”灰眼睛少年说 ,“我叫吉尔?ST,是火 星埃利休姆市的高中生,十五岁。”
“我叫查恩?Lee,今年十四岁。我专会修理机器和做 饭。”那个东方人长相的男孩说。
黑人小孩接着说 :“我是布卡?Q,十二岁。虽然我只有 十二岁,但和吉尔同一个学校,在特等班。”
“布卡是个数学天才。”卡尔补充说 ,“我嘛,你知道了, 叫卡尔?PS,今年十三岁,和查恩在一个中学里,是智力超 常班的。”
“我叫路易莎?AN,今年十四岁 。”金发女孩用清脆的 嗓音自我介绍之后,微微一笑。
“我是梅伊?WE,十二岁 。”调皮的女孩说 ,“路易莎 是医学英才班的学生,可我连护士特等班都没能进去。”
“我叫良雄?KON,今年十三岁。请各位多多关照。今 后,我们要齐心协力……”说到这里,我又是一阵头晕,差点 栽倒。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在遥远的宇宙航标站附近的爸 爸,他现在准是在发疯似地到处找我。想到爸爸,我不禁又眩 晕起来。
“站稳!”吉尔用他有力的手扶住了我。
“出了这么多汗呀 。”我闻到一股清香气味,原来是路易 莎在用她的手绢给我擦脸上的汗 。“他刚才受到震动以后,还 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该让他到床上睡一会儿了。”
“我来!”梅伊说道。
我又被放到床上,忍着剧烈的心跳和头晕目眩。
“你喝点这个吧。”梅伊把宇宙食品袋的吸嘴塞到我嘴里。
我吸了一口,哎呀,又香又甜。我感到多少轻松了些。
“谢谢。”我睁开眼说。
“谢什么。”梅伊把她那双不停转动的可爱的眼睛凑近我, 小声问道,“我和路易莎,你喜欢谁?”
“这……这……”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一个劲儿地 瞅着梅伊。
“男孩子们都把路易莎看作公主,把我当个小孩子看。路 易莎准喜欢吉尔!你喜欢谁?”
“是吗。这、这、这个,路易莎的确很漂亮,不过你也很 可爱呀!”
“一个漂亮,一个可爱。好,你是第一个当面夸奖我的人, 谢谢你!”说着,梅伊冷不防地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也许是饮料的关系,我又是一阵眩晕,浑身发热。
第七章 什么是最重要的
假如人突然遭到不幸,或是突然遇到危险,这时,什么最 重要呢?这是爸爸经常叫我思考的问题。
在宇宙空间生活,的确不同于在地球上生活,这里充满了 危险。
关于地球上的生活情况,我只是听别人讲过,而我自幼就 生活的冥王星基地是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比如,哪怕是机器上出现的一个小小的故障,如果处理得 不好,虽然有许多安全装置,也极可能丧生。
所以,不论对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要严加注意。
从宇宙空间的任何地方,随时都可能飞来巨大的陨石群。
还有,一个人驾驶宇宙飞艇的时候,突然方向舵失灵,或 是其它部件出了毛病,这样的事情也是常发生的。
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能慌张。
所以说,生活在宇宙空间里,最重要的是临危不惧,沉着、 冷静地思考。
“好,及格了 !”爸爸听了我的回答后,微微一笑 ,“还 有呢?”
我又想了想说:“尽快查找出危险的原因。”
“对!”爸爸点了点头。
“然后妥善处置 。尽可能不要独自行动 ,要尽量争取求 援。”
“嗯,差不多 。”爸爸说 ,“在宇宙基地周围,注意到了 你现在讲的这些就差不多了。不过,如果你将来一旦乘坐大型 宇宙飞船到遥远的星球上去的时候,光注意这些就不够了。你 以后会学到的,爸爸今天先给你讲几条 。”爸爸说着,补充了 下面几条注意事项:
一、要尽最大可能争取生存。要调动自己的全部知识,冷 静地思考对策。其实,人知道许多东西,但往往在关键时刻只 能用上其中的十分之一。
二、发生意外时,往往不只是一个人,而有许多人在一起, 因此,要和别人齐心协力,密切配合。大家必须充分商量。众 多的人齐心合力,就能发挥出巨大的力量,相反,如果大家之 间有矛盾,以致于冲突,那就等于自己毁掉自己。
现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卷进了“宇宙呼声号”里来, 我猛然想起了爸爸曾经对我讲起的这两条。
“喂,吉尔,这只飞船上的粮食还够吃几天的?”我问吉 尔。吉尔是六个人当中年龄最大、最沉着的一个,所以让人觉 得他是个小头头。
“这个嘛……”吉尔低头想了想说 ,“我查过了,这只飞 船原是太阳系中的近距离游览飞船,所以没有带很多的食物。”
“嘿,吉尔,连吃的都想到了!”梅伊闪动着她的大眼睛, 不解地说。
“你脑子真快啊 !”卡尔十分佩服地说 ,“我们一看飞船 飞出了太阳系,就光顾了瞎着急了。”
“从飞船猛然跳跃时起 ,我就想到我们可能要漫游宇宙 了 。”吉尔严肃地说 ,“因为这家伙跳得太凶了,一跳就是1 亿公里!”
布卡看了一眼仪表说 :“真让人难以相信。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光 ,每秒也只能跑30万公里。可是,这只宇宙飞船呢, 它那一跳的速度竟是光的 30 倍。从理论上说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说这件事不一般呐 !”金发路易莎皱着她那好看 的细眉说 ,“真是奇迹 !‘宇宙呼声号’一定是受到了一种我 们所不知道的力的作用,在一种全新的原理下飞行的,我们学 的物理知识解释不了这种怪现象。”
“说得有理 。”查恩也说 ,“按普通的物理常识看,这事 情是不可能发生的。第一,飞船突然跳跃时……”
“等等,你们能不能从头给我讲讲 ,‘宇宙呼声号’是怎 样开始跳跃的?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个人在这上面?飞船上一个 大人也没有吗?”
“我来告诉你 。”吉尔说 ,“这只飞船本来在火星的埃利 休姆市宇宙港检修 ,并没作任何出发的准备 。燃料只装了一 半。”
我很吃惊,连忙追问 :“那它是怎么起飞的呢?你给我讲 讲当时的情形。”
吉尔点点头,好像是要把话理顺似地沉思起来。大家也都 围拢过来,准备听吉尔讲下去。
这时,我发现卡尔的样子不对头。
卡尔?PS,就是那个金色眼睛的孩子,是他用直感传输 的方法向我呼救的。吉尔开始讲话时,他显得局促不安。
第八章 起风原因不明
吉尔开始用平静的语调讲起他的经历 :“我们都住在火星 的埃利休姆市的同一个居民区里,从小就在一起。只有卡尔是 四年前从地球上来的,但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们虽然专业不同,但我们曾经发誓,将来要在各自的领域里作一名出色 的宇宙开拓者,我们一同到我们的爸爸、哥哥们所没能去过的 银河系探险。所以,我们对宇宙飞船特别感兴趣,常常到宇宙 港里去看飞船。
“你们也有宇宙飞艇吗?”
“小行星带(火星与木星之间由几百个小行星组成的带子) 以内的空间里,宇宙飞船很多,交能拥挤,所以不满十六岁的 儿童不能获得小型宇宙飞艇的驾驶证。”
“在我们冥王星附近,生活离不开飞艇,所以小孩也可以 驾驶飞艇。”
“卡尔看了你的飞艇,羡慕极了。”
梅伊努努嘴说 :“卡尔 ,人家在地球上有在天上、地下、 海里都能跑的车,所以羡慕飞艇啊!”
“听说埃利休姆市博物馆来了一只新的太阳系游览宇宙飞 艇,于是我们就赶去看看。这只飞船虽然是属于博物馆所有的, 但实际上主要是供火星的孩子们乘坐去观看外行星的,所以被 称作是‘教学飞船 ’。我们经常来宇宙港,所以值班员跟我们 很熟,像往常一样,他对我们说了声‘可不准调皮啊 !’然后 就放我们进去了。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刚刚从地球飞来的‘宇宙 呼声号’的跟前。”
自称“做菜天才”的查恩,得意洋洋地说 :“这就叫人熟 好办事嘛。我们两年前就和埃利休姆机场混熟了。”
“等一下 !”我抬起手 ,“让我猜猜‘宇宙呼声号’当时 在什么位置上。”
大家都觉得很有意思,把目光投向了我。
“你知道?”吉尔问我。 “当然!当时宇宙飞船在‘仓房’里。”
“对啦。”路易莎惊讶地说,“你真行!”
“这很容易 。”我得到美丽的路易莎的表扬,心里美滋滋 的,我继续说 ,“如果这只飞船当时在‘仓房’外,那么你们 一定会穿着宇宙服,因为火星上的屋外的空气稀薄,你们如果 不穿宇宙服,就不可能钻进停放在外面的飞船,对吧?”
查恩笑着说:“良雄还真了不起呐。”
我又说 :“不过,你们如果在‘仓房’里就偷偷钻进宇宙 飞船,然后飞船被拖到发射场,或者是……”
“等等,这点的确很奇妙,我来告诉你 。”吉尔把下颏一 扬,说。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宇宙呼声号”当时停在“仓房” 角落里待检修。吉尔他们兴冲冲地凑到这间“活动教室”跟前。 这学期末,班上的同学们将要一同乘这只飞船去木星卫星基地, 吉尔他们很想先看看这只飞船是什么样子 ,然后报告给大家, 让他们高兴高兴。
他们走到了宇宙飞船的近前,看到了这只220吨的庞然 大物宛如一只巨塔。
“真大啊!”布卡说,“真想早点上去看看。”
除了从地球上来的卡尔,大家都没怎么坐过宇宙飞船。他 们想:如果这次能坐上这飞船,就可以作一次去行星的旅行了。 而且,还可以摆弄一下机器 。大家都想象着宇宙旅行的情形, 就在这时,梅伊她……
“都怪我 。”梅伊眼泪汪汪地说 ,“当时,如果我没看到 升降口的门开着,有一只梯在那里,或者我看见了也不跟别人 说,那么就不会有……”
“别这样说,”布卡把手搭在梅伊的肩上说 ,“怪我不好。 我要是不说‘喂,里面没有人,咱们进去看看’这句话,……”
“不,你们没有责任,责任在我身上,”吉尔开口了,“我 是年龄最大的,本来可以制止大家,但我却没有制止。”
“你冷静点,”路易莎悄悄地拍了一下吉尔的手臂说,“这 事不能怪任何人,本来,这种事情在平常是不会发生的。”
大家都觉得路易莎的话好像挺有道理 ,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时,我又发现卡尔的神色很特别。他脸色苍白,嘴唇咬得几 乎快要出血了。
现在再接着往下说。他们在宇宙港里看到了飞船后都很兴 奋,于是偷偷地钻了进去。经过客舱,他们还一个劲地往前走, 终于到了驾驶舱。
查恩坐到了正驾驶席上,看着眼前一排排仪表和开关按钮, 兴奋地说:“要是能随意驾驶宇宙飞船,那该多神气啊!”
卡尔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席上,好像正在眺望远方,金色的 眼睛里放射出喜悦的光彩。
吉尔站在他们俩人身后提醒道 :“可不准乱碰开关按钮 啊!”
“没关系。动力已经切断了 。”熟悉机器的查恩边说边把 手伸向开关。
“别动!查恩!”路易莎喊叫起来。
就在这时,下面传来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大家都吓坏了。
“查恩,你?!”梅伊瞪着查恩。
“我没碰开关。没碰。我发誓!”查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查恩没有碰开关,我作证。而且动力是切断着的 。”吉 尔说。
“是不是从外面给关上的?”布卡声音颤抖地问。
“快出去 !”大家慌乱地从驾驶舱往外跑。突然间,飞船 摇晃起来,所有的墙壁都放射出粉红色的光。
大家一下子被摔倒在地上,紧接着便感到一阵恶心。
然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很快,墙壁上的光 就消失了,大家从地上爬起来。突然,从墙上的联络通讯收音 机里传来了地勤人员的话音。
“哎呀,怎么回事?宇宙飞船不见了!”
同时,布卡从驾驶舱的小窗口向外望去,禁不住惊叫起来: “不好啦!不好啦!‘宇宙呼声号’正在向宇宙中飞行!”
第九章 朝着从未见过的星球接近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吉尔说 ,“后来,直到和你取 得上联系,我们在太阳系一直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抛来抛去。”
查恩苦笑着说 :“好不容易有你来救我们,谁知,……这 次连你也被卷了进来,一下子又跳出了太阳系。”
我不解地问 :“我不明白的是这跳跃 。用相对论来解释, 任何物体的移动都不可能比光的速度更快。可这只宇宙飞船一 秒钟竟能跳出1亿公里?!”
“不知道。推动这只宇宙飞船的动力,好像是一种我们所 不懂的力量。每一次跳跃的距离还在一点点加大,最后那一跳, 一秒钟就跳出了20兆公里,也就是2光年。”吉尔说。
“数学天才”布卡 ,用黑黑的手紧攥着一个纸团 ,说: “关于跳跃,从理论上讲是可以理解的,比如这张纸,平放的 时候,纸的两边相距很远,但如果把它折起来,那么它们就会 重合在一起,就离得很近了。从这边到那边只需轻轻一跳,就 可以……”
我终于想起来了 :“这我也听说过。你是说空间像纸一样 对折起来了,可是,宇宙飞船为什么会跳呢?”
“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它跳跃的原因,那人类就可能找到 一种全新的宇宙旅行的方法。如果找到了这种方法,那么,在 整个银河系中探险也是不难办到的了。”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 ,“宇宙呼声号”在茫茫宇宙中继续着 它的漫游。
太阳已经隐没到无数的群星之中,不仔细看,简直找不到 那颗我们所十分熟悉的、橙红色的星球。
“宇宙呼声号”仍在发疯似地跳动,一个跳跃就跨出几兆 公里,好像已经跃过了我们人类用大型宇宙飞船也要飞几十年 才能到达的星际。
“现在我们离开太阳系已有十二三光年了 。”吉尔小声说 道 ,“离开这么遥远了,已经不可能被地球的恒星际宇宙飞船 搭救了。食物即便省着吃,也只够吃一个月的。但是,只要我 们活着,就不能放弃生存的希望。”
“可是,我们可能再也回不到太阳系去了,是吧?”梅伊 声音颤抖地问。
吉尔低声说 :“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假如我们找到使飞船 跳跃的原因,我们可以使它改变方向,向太阳系方向跳跃。”
正说着,跳跃又开始了。吉尔的话被打断了。这次跳跃很 长,而且很剧烈。
大家都伏在床上抱着头。
跳跃终于停止了。大家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头一个 站起来的路易莎尖叫道 :“快来看呀 !‘宇宙呼声号’正朝着 一个从没见过的星球接近呢!”
第十章 三颗旋转的太阳
大家急忙冲到窗前向外望去,外面是耀眼的红光和白光组 成的旋流。
大家都屏住呼吸,注视着这颗奇异的星球。在这颗扁平的、 巨大的、正在燃烧着的星球旁边,有一颗小星球,它放射出刺 眼的白光。它正对大星球的那一面有些突起,呈圆椎形,很像 梨的上半部。
那颗放射着红光的大星球,从中间喷出两道暗红色的气流, 朝着那颗小星球,一左一右地将它夹住,并越过它,在黑暗的 宇宙空间中卷起血一般的漩涡。漩涡的尾部像一条怪状的巨龙 的尾巴,直朝我们的“宇宙呼声号”伸过来。
“是连星!”查恩用撕裂的声音喊道,“我听说过连星,不 过这么亲眼看到还是头一回。”
“真吓人呐!”布卡用干哑的嗓音说 ,“听说过二重太阳, 没想到有这么厉害。”
“不是两重,是三重!你们看,有颗红色巨星的上面还有 一颗小星星!”吉尔镇定地说。
梅伊惊慌地问:“星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什么连星啦, 三重太阳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吉尔解释说:“在地球上能看到一颗太阳,它自身发出光, 这你知道吧。”
“这谁不知道,别小瞧人 。”梅伊把她那张可爱的小嘴噘 得老高。
“是啊,噢,那对不起啦。不过地球上看到的太阳只有一 颗,可在宇宙中,往往是二颗或三颗太阳连在一起的。”
“梅伊 ,你知道有颗星星叫天狼星吗 ?”查恩插嘴道,“天狼星就是三重星。天狼星的大小有太阳的二倍多,是个很大 的星球。在它旁边很近的地方,有一个重量很大的‘天狼星伴 星’,它推动着天狼星旋转。另外,还有一颗小的星球在它旁边。”
吉尔接着解释道 :“一颗亮的太阳,一颗暗的太阳,它们 共同围绕一个重心旋转 ,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从地球上望去, 当暗的太阳运行到亮的太阳前面,遮住亮的太阳时,如果用望 远镜观察 ,就会觉得那颗亮的太阳的光一下子减弱了 。这叫 ‘食变光星 ’。位于英仙星座的大陵五星就是一颗有名的‘食 变光星 ’,其实这并不奇怪。在宇宙当中 ,有不少二重太阳、 三重太阳这样的连星。据最近调查,在宇宙中这样的连星还是 居多数的呢。”
梅伊转动一双大眼睛说 :“这么说,太阳系中最大的木星 如果离太阳很近,也可以成为二重太阳啦,对吗?”
“你真聪明 。”吉尔笑着说 ,“不过,这要看木星是否大 到能够自己燃烧。”
这时,卡尔脸色苍白地问道 :“吉尔,这只飞船朝三重太 阳移动的速度大约是多少?”
“这个嘛,只凭目测还很难判断。不过,跳跃都是由静止 状态开始的,估计不会太快。”
听到他的解释,我不禁大声喊道:“吉尔!如果真是这样, 那可就不得了呀 !”我抓住吉尔的胳臂一口气说了下去 ,“你 想,这只‘宇宙呼声号’在三重太阳的动力圈里以多大的‘运 动量 ’(重量×速度)运动着,这我们是不知道的,但如果相 对于那颗星星几乎是不动的话,那么我们的飞船就会朝着那颗 太阳落下去的。”
“你说得对 。”吉尔目光敏锐地朝窗外望去。只见一红一 白的两颗星星几乎一动不动。
“我们虽然不清楚那三颗星星的质量,但是,在一定情况 下,我们必须开动这只飞船。”
“可是,”查恩说,“谁会开动这飞船呢?”
我看了一下吉尔。
卡尔也盯着吉尔。
“我有宇宙飞艇的驾驶证,虽说是头一次驾驶行星际宇宙 飞船,但我想原理是一样的,我可以试试看。” 我说:“我大体了解远程宇宙飞船的动力系统和操纵原理。 我虽然没有驾驶过宇宙飞船,但我认为这么大的飞船上一定有 操纵指令器和自动控制装置。如果从行星上起飞,那可能需要 有熟练的驾驶技术;但从空间发动引擎,危险会很少的。”
“大家都到驾驶舱去看看!”吉尔喊了一声。
“大家听着,布卡,你负责测量三重太阳的重力和它离飞 船的距离;查恩,你我配合卡尔和良雄;路易莎和梅伊,你们 俩人把宇宙服和急救箱拿到驾驶舱来,以防万一。”
第十一章 是着陆还是继续飞行?
位于“宇宙呼声号”最前部的驾驶舱,比起我那只飞艇“银 星号”来,不仅大得多,而且更完备,机器仪表也更复杂。
我走进驾驶舱,发现集中操纵盘的位置很高。
也难怪,这只飞船是大人们用的。虽说我是个外行星的孩 子,身高体壮,但这操纵盘对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 大了。
我在驾驶席上坐稳,系好了安全带。由于太紧张,浑身直 发抖。
查恩和吉尔两人坐到了驾驶席后面的船长 、副船长席上,跟在后面的路易莎的梅伊两人坐在辅助席上。
布卡在航天员坐席上紧张地摆弄着测量仪器,卡尔在读着 各种设备、仪表的名称。
“重力很大!”
布卡黑黑的脸上浸出了汗水,操纵着重力仪。
“良雄,打开主电源怎么样?测距要用一下雷达。”
“你会用吗?”查恩担心地问。
“当然。你别小看人 。”布卡用白眼瞥了一眼查恩,嘴噘 得老高。他说 ,“通过发射雷达电波,可以测出我们距太阳的 距离。只要知道了距离,就可以用重力仪测出太阳的重量。从 目测到的体积可以算出它的实际体积。算出了这些,就可以确 定出我们飞船的速度,使它不至于落到太阳上去。”
我打开了主电源的开关,驾驶舱里顿时明亮起来。
“宇宙呼声号”上的发电机启动了。
“有啦 !”卡尔高兴地叫道,“找到了操纵指令软件啦!”
“装进去试试看 。”我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汗水,说道, “作发动引擎时的准备。”
咔嚓,响起了按动按键的声音。
头顶上的放音器里传出了磁带里的声音。
“第一类操纵指令!从重力0.5G以上的行星周围紧急 脱离。”
“不对,要用宇宙空间指令!”我大声喊。
卡尔按动按键,让磁带快进。
“第三类操纵指令!在宇宙空间作惯性飞行时的紧急启动 及操纵……。”
“对啦!是这个!”我高声地叫道。
磁带传出了一道道指令,要求检查各项设备、仪表。我急忙按照指令按动许多按钮。绿色指示灯亮了,它表明一切正常。
“计算结果出来了 !”布卡喊道 ,“良雄,吉尔,你们面 前的指示仪表上也可以看到 。注意看!红、白两颗星加起来,重量超过太阳系的太阳二百倍!距离三亿五千公里,我们的飞 船正以相当快的速度向那里坠落下去!”
“三亿五千公里 ,这相当于地球到太阳的距离的二到三 倍 。”吉尔说 ,“辐射量(从星球向空间释放的能量)虽然还不清楚,但它们的体积相当于太阳的二百倍,我们不能太靠近。
良雄,脱离速度算出来了吗?(脱离速度是指克服引力而脱离 开的速度。)”
“全都算好了!快坐好!一切正常,我要启动主机啦!”
“上帝啊,保佑我们平安逃出去吧!”梅伊说。
“先用紧急启动的化学引擎。如果用主机的离子火箭驱动 这200吨的飞船要费很多时间。”
我边说边把手伸向操舵火箭的按钮,它决定着飞船的飞行 方向。
“我不太熟悉这种飞船的驾驶情况,启动时震动可能很大,你们还是作好精神准备。卡尔,你来确定一下飞船的方向。”
“当然是和那颗太阳相反的方向啦!”
卡尔满头汗水,忙乱地操纵着罗盘说 :“必须马上逃离这 里!”
“等等!”一直在观察雷达屏幕的布卡喊起来。
“右舷40度方向发现一颗行星,很近!”
“卡尔,把握住方向 !”查恩厉声命令道 ,“千万别撞上 那颗行星!”
这时,我又发现一个怪现象。
卡尔被查恩这么一说,脸白得像张纸,把身子伏在罗盘上,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想问一下是怎么回事,但这时正要紧急启动,所以就把 话咽了回去。
吉尔坐在船长席上说 :“布卡,那颗行星是什么星球,看 得清吗?”
“正在观察,船长。”
布卡迅速用望远电视捕捉到那颗行星,开始调节光谱分析 仪。 “这颗行星距离我们约有70万公里,直径约有9500 公里,比地球略小,反射能力很强,外围有一层很厚的大气。”
“大气成分?”
“正用电子光谱仪分析,请稍等一下,有水蒸气、40% 的氧气、40%的氮气,好像还有少量氦气和碳酸气体,不太 清楚。”
“有氧气吗?”吉尔问,“表面温度?”
“云层太厚,不清楚。两极有小极冠,好像温度不高。啊! 光谱仪上出现了植物带吸收线!”
植物!”查恩叫喊道,“真有植物,是什么植物?”
“还不清楚 。”布卡用手抹了一把汗水,说 ,“星球的白 昼部分只看到了三分之一。”
“要着陆吗?吉尔。”路易莎问吉尔。
我一直注视着卡尔的侧脸。卡尔大汗淋漓。
吉尔开口了 :“各种情况都要估计到。是否着陆这要取决 于飞船是否再次发生跳跃,所以目前还很难定下来。不过,如 果出现新的情况,我们就干一下试试。”
“要着陆?这行吗?会不会有可怕的动物?”梅伊颤声地 说。
“梅伊,我们的粮食不够,而且水的再生净化装置也出了 毛病,需要补充用水。卡尔,修正航向,接近那颗行星,良雄, 发动!”
我和卡尔对视了一下。真怪,卡尔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坦然 的表情。
航向已不需要再修正了,因为卡尔早已经把航向对准了那 颗行星。我没等卡尔示意,用力按下化学燃料火箭的点火按钮。
第十二章 向着绿色之星飞行
自控飞行器运转正常。
我把手放在紧急操纵手柄上,随时准备切断燃料。现在, 只需要看守着不断闪亮的绿色指示灯。
压力调整完毕,小发动机启动,燃料室打开,燃料送入。
第一火箭点火,第二火箭点火 。“宇宙呼声号”慢慢滑动 起来。大家紧靠在松软的坐椅上。
接着,强大的加速度疯狂地把我们向后抛去,简直都快把 我们挤压碎了。
这枚火箭上装有起飞、着陆和紧急启动用的化学火箭,也 装有远程离子推进火箭。
离子火箭,是将金属铯和钾溶化,喷射到白炽的钨上面, 这时就产生阳离子磁场,它加速喷出时,虽然推力不大,但用 少量的燃料就可以维持长时间的运行。
化学火箭,是最早被人类实际应用的一种火箭。它主要是 用液态氧、轻油、或者固体氟化物作燃料。要想在短时间内得 到很快的速度,还是化学火箭的效果更好。
加速度太猛,大家都觉得好像受到了强大的挤压,憋得喘不上气来。
我双眼紧紧盯住加速度仪表和速度表,等待着从化学火箭 改换为离子火箭的时机。
加速表指针在刻度40的地方晃动。大家的体重增加了三 倍。我偷偷看了一眼梅伊的表情,然后将扶手下面的调节阀扭 小了一点。
“宇宙呼声号”的速度即将达到每秒8公里,时速2.9 万公里。
加速度4G。速度在不断加快,秒速10公里、12公里、 20公里,我按动了火箭转换钮。加速表上的指针一下子跳回 到1G。
大家都松了口气。
“时速7.2万公里。”我报告说。
“加上减速的时间,再有十二个小时就将进入那颗行星的 卫星轨道了。”
“如果着陆,化学燃料够用吗 ?”吉尔精疲力尽地问道。
“完全够用 !”我看了一下燃料表说道 ,“就算那颗行星 的引力比地球大一些,我们的燃料也足够作一次着陆和再起飞 的。”
“怎么办?要着陆吗?”梅伊大口地喘着气问。
“试试看。至少得再靠近点!”吉尔回答。
几个小时以后。
我终于使“宇宙呼声号”进入了一颗不知其名的行星的卫 星轨道上。
我让飞船保持在距行星500公里的轨道上飞行。我发现 这颗行星和地球极其相似。
重力、大气、地形都很相似。有陆地也有海洋。
“有很多很多的植物哪 !”布卡把望远电视的倍率加大, 边看边说,“几乎全被原始森林给覆盖住了。”
吉尔问我:“能不能再降低一些?”
“可以。不过,和大气发生摩擦,飞船的温度会上升。” 我一边准备启动制动火箭一边说 ,“是不是干脆进入着陆状 态?”
这时,我又注意到卡尔的神情有些异样。
卡尔扶着坐椅的靠背,用出神的目光盯着望远电视,眼睛 里放着奇异的金光。
望远电视屏上,一颗绿色的巨星正在迫近。
第十三章 从宇宙空间进入大气层
这是一颗奇特的星,暗淡的星。
从500米高空望去,它是一颗绿里透着金黄的美丽的星。 如果用高倍望远镜观察,就会发现它的表面既没有花朵,也没 有沙漠,整个星球表面全都被一种厚叶子的植物覆盖着,除此 之外,再没有其它东西。
陆地的边缘不象地球那样呈三角形,而是被平静如镜的绿 色的海包围着。
在卫星轨道上,我将驾驶舱从飞船船上分离了出去。要想 让200吨重的飞船软着陆,是根本办不到的。所以,我们才 决定将载人的驾驶舱从船上分离出去,利用驾驶舱自身携带的 逆向火箭进行着陆。在此期间,飞船船体继续在卫星轨道上飞 行。返回船体时,用驾驶舱上的火箭起飞,然后追上在宇宙空 间飞行的船体,与它对接。
听起来挺复杂,实际操作起来很简单。因为这一切全是由自动控制装置来完成的。
我们从船体上分离出来以后,打开了制动火箭,一边绕行 星飞行,一边逐渐减速,并相应地降低高度。
随着高度的降低,我们发现这是一颗荒凉的星球,除植物 之外 ,其它什么也没有。靠近赤道的地方有一圈很密的云层, 象雪白的棉絮 ,形成一条宽宽的带子。看来这一带温度很高, 而且比较潮湿。
我们继续减速,同时寻找着陆点。到处都布满了茂密的丛 林,搞不好很可能坠入这片植物的海洋中去。在温带地区,有 一小片地方绿色较淡,可以看到暗红色的土地。这里好像是一 片草原。我决定就在这里着陆。
“座舱温度在上升 !”布卡看着仪表说 ,“好像已经进了 大气层。如果不马上减速,座舱会由于和大气发生摩擦而变成 一个大蒸笼。”
电视屏幕上,一道白光越来越大,它是表示行星大气层的。
我用力拧了一下操纵席侧面的蓝色手柄,随着一阵铿、铿、 铿的巨大声响,座舱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座舱两侧的两只三角形的折迭翅膀伴随着响声伸了出来。
如果是没有大气的行星,只要打开逆向火箭慢慢下降就可 以了,但是在这种被厚厚的大气层所包围的行星上降落,最好 的方法是打开滑降翼,在大气中作滑行降落。这种方法一是操 纵简便,二是可以节省很多燃料。
“现在的时速是5000公里 。”吉尔小声说道,“良雄, 最好再放慢一点!如果是在地球上可能会好一些,不过在大气 含量这么高的情况下,弄不好会因为摩擦生热而使座舱燃烧起 来的!”
我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现在的情况是氧气占大气成分的40%,这样一来……这 种比例几乎是地球上的大气含氧量的2倍 !(地球上的大气成 分是 :氮气占78% ,氧气占21%,剩下的1%是炭酸气 体。)
我拉动一个小手柄,座舱外面有一只气动减速板伸了出来, 速度一下子又降低了一些。
我又按下方向控制开关,然后推动操纵杆,座舱像滑翔机 似地作了个大盘旋,将头部对准了着陆点。
着陆很顺利。
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操纵杆是有些重了。可是我们 借助各种自动控制装置,顺利地冲过了大气层,来到了我们选 定的着陆点——一片草原的上空。
在一千米高空,我们一边盘旋一边朝下望。原来我们以为 是一片长着稀疏荒草的平原,现在已经清楚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里竟是一片根茎很高的灌木丛。
从高空中很难判断出草的深度和强度,弄不好,降落时会 撞到坚硬的灌木上,折断翅膀。
高度在不断下降。我一边用升降、盘旋等动作来争取时间, 一边拼命寻找理想的着陆点。
“看啊!有一片湖!”梅伊大声喊叫起来。
“真怪啊,这湖圆得简直像用圆规画出来似的!”
查恩说 :“这是一个人工湖!这里大概是一个火山喷发形 成的平原。”
我顾不上擦汗,一直在和手中的操纵杆较量着。这时,一 片碧绿的湖水闯入我的视野。啊,这简直是个人工湖,圆极了!
同时,我还看到了湖边那黑黝黝的土地。
这片土地宽约二百米。要在这里使巨大的“滑翔机”降落, 老飞行员当然不成问题 ,可对我这个在宇宙航标站上长大的、 十三岁的孩子来说 ,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况且,我对 “重力”又不懂得。
但是,时间已不允许我再犹豫。高度只有七百米了。
我大喊一声:“就在湖边降落!”
“重新系好安全带!我的技术可靠不住哇!头一次嘛!”
我把操纵杆横着一拨,座舱晃动一下,又轻轻地向上飘浮 起来。我想尽可能地使座舱产生更大的浮力,于是便将翅膀上 能伸开的部分都打开了。
湖的直径很小。我很担心自己是否能沿着这弯道来一个漂 亮的着陆。因为既不能钻进草丛,更不能落入水中。
“良雄!着陆架还没放出来呢!”卡尔说。
我浑身直冒冷汗,赶紧按下放着陆架的按钮。
“良雄 ,要不要我来换换你 ?”卡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说 ,“我长时间生活在地球上,对重力已经很习惯了。我还驾 驶过小型气垫船呢。”
“你行吗?”
“不知道。只是觉得可能会比你好一些。”
“好吧!你来操纵吧!”
我把操纵系统转换到卡尔坐着的副驾驶席上。
“全看你的啦!记住,宁肯落到水里,也不能钻到草丛里 去。那些草好像很硬。”
卡尔手握操纵杆,紧咬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全神贯注 地盯着电视屏幕。
屏幕上,那条黑色的带子正在迫近,它比我们想象的更凸 凹不平。
第十四章 简直胜过老飞行员
巨大的震动摇撼着我们的座舱,每个人几乎都被摇散了骨 架。
梅伊惊叫起来。
喀嚓、喀嚓!座舱好像掉到了什么硬东西上似的,发出吱 吱呀呀的声响,好像马上就会粉碎似的。
卡尔死死地抱住操纵杆。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我果断地 把收回三角翼的手柄推了下去。
如果三角翼折断,就会带来很大困难。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交错在一起的网状的藤蔓,接着又变成 了一片又混又深的水面。
座舱东歪西扭地跳跃前进着 ,屏幕上能看到飞扬的尘土。 最后,座舱转了个圆圈。
“刹车!卡尔,快刹车!”
“不行!制动伞失灵 !”卡尔大声喊道 ,“着陆架的制动 已经到了极限!”
大地一闪而过,跟着是一片水!
大家失声叫起来!
就在这时,座舱随着一阵强烈的冲撞,猛然停了下来。
“啊!谢天谢地!我们得救了!没有掉进水里 。”卡尔喘 了一大口气。
“卡尔,你真行!”吉尔说,“我开始真担心啊!”
“不比地球上的老飞行员差吧 ,”卡尔擦了把汗坐着说, “在这样坑坑洼洼,又有很多转弯的跑道上安全着陆,就是他 们也不一定行呢!”
“出去看看!”梅伊喊着,“我有很久没踩到地面了。”
“等等,梅伊 !”路易莎说 ,“先查一下大气成分,然后 再出去!”
吉尔也说 :“对!布卡,再作一次精密检测!有检测微生 物的装置吗?”
“我尽干分析、检验啦!”布卡说。
吉尔说 :“出去的人穿好宇宙服,等待检测结果。出入时 使用空气门,进来时作一级消毒!”
“对呀,良雄不是还带来四套宇宙服嘛,加上我们的,一 共是五套,对吧!”
查恩高兴得两眼放光。
吉尔说 :“出去的人由我来指定!我、良雄、查恩、路易 莎。”
“还余出一套呢?”梅伊不高兴地问 ,“难道我就不能去 吗?”
“这套衣服梅伊穿太大了,再说你也不会穿。梅伊留下来 负责跟我们联系 。为了预防万一 ,这套宇宙服还是留下来为 好!”
“那我呢?”卡尔低声地问。
“你留下来吧,卡尔 ,”吉尔拍拍卡尔的肩头说 ,“万一 我们发生意外,只有你能驾驶座舱飞回到飞船上去。”
“可得给我带点纪念品回来啊 !”小个子梅伊说 ,“如 果看到什么新鲜玩艺……”
“我们不是去郊游的!梅伊。”查恩说。
大家都笑了。
“你用电视摄像机看着我们。它能看好远呢!”
当我们就要离开时,梅伊来到我身旁,小声叫了一声:“良 雄,等一下!”然后将自己戴着的一串宝石项链挂到我脖子上。“这是护身符,你戴着吧!”
我禁不住直想笑,心想:这么点小事何必戴什么护身符呢。 可是当我看到梅伊那认真的神色时,不知怎么脸一下子红了。
第十五章 正三角形的月亮与圆形的湖泊
随着放气的声响,空气门打开了。我们四个人从舷梯上爬 下来。大家紧紧靠在一起,伫立在飞船座舱的旁边。
眼前的景象太奇异了!虽说被绿色的草木遮盖着,但它不 同于太阳系中任何一个星球。
植物,是我们从未见到过的。在薄云缭绕的天空中挂着一 颗葫芦状的太阳,在遥远的天际闪闪发光。 葫芦状的太阳原来是两个大小不同的太阳挤到一起形成的。 虽说此刻是晌午时分,可周围却是昏暗的,使人觉得有些阴森。
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这可能也和眼前这些丛生的、颜色 像青蛙皮一样的植物有关。
我很想听听外部的声音,于是打开了宇宙服上的听筒开关。 听不见任何声响。湖面波平如镜,既无风声,也没有草木 摇动的声音,更听不到鸟的叫声,四周一片寂静。这里好像是 一潭死水,一个绝对沉默的死一般的世界。
吉尔给我打了个手势,大家开始向前走。脚下的砂子沙啦 沙啦作响,显得很响。
四周好似个隔音室,很快便把这声音全都吸掉了。
离开座舱不远,我回头张望。
着陆架有些坏损,但没有折断,还可以使用。座舱本身毫 无损坏。这应该感谢卡尔的高超技术。
有人拍我肩膀,扭头一看是吉尔。他用手指着座舱后面两 个着陆架。
“着陆架因滑行时摩擦生热烧焦了!”吉尔小声对我说。
“如果烧焦了,应该变黑的呀!怎么会……”我不解地问。
“大概是铁的氧化物。”吉尔说 ,“因为氧气含量高,所 以很容易燃烧。”
我们顺着草丛的边缘,绕湖走了一圈。
从湖边算起,我只走了二百米,可沉重的宇宙服却已经把 我们弄得满身大汗了。
走近草丛一看,那些草的根茎又粗又硬,简直像胶皮管一 样。也许不应该叫“茎”吧,因为这些植物没有叶子。粗大的 “胶皮管”有我肩膀那么高,一根紧挨着一根,互相缠绕在一 起,好像一张很大的鱼网。
这绿色的屏障是那样的厚,那样的坚硬,简直很难从它中 间通过,却可以试着从它上面走过去。
“吉尔,那是什么?”我用手指了指空中。
在与双重太阳相反方向的天空中,出现一个白色物体。它 几乎是正三角形的。
“是月亮吧!”吉尔看了半天,才从嘴里蹦出这么一句。
“是这颗行星的月亮。”
“正三角形的月亮,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我吃惊地说。
“那是月亮上的岩石造成的。良雄,月亮可不一定总是圆 的。”吉尔笑着说。
“你看,好像还有一颗月亮呢。”
有一轮弯月正以极快的速度从空中掠过。
它超过了三角形的月亮,消失在天空的那一端。我看它出 了神,突然再看那正三角形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变成 了一个细长的三角形了。
“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良雄。”吉尔用吃惊的口气对我说,“从那颗月亮的圆缺变化来看,它很可能是个四面体,而且能 自转。”
“实在是够少见的!”
“的确很怪。”吉尔点头说 ,“小行星当中,有卷叶状的、 岩石碎片状的等等奇形怪状的,但在大的卫星当中能有这种怪 样子的,在茫茫宇宙之中也算是够奇特的了。”
“喂,吉尔,你过来看一下。这湖说不定是人造的呢!” 路易莎在湖边说。
我和吉尔来到路易莎这里。
真是个奇怪的湖!岸边是个急斜坡,入水处却突然平缓下 来。
即使是火山爆发,也不会留下这么规则的圆形坡岸的。很 难想象这湖是天然形成的。
“这颗星球上有会修造湖泊的动物?”路易莎自言自语道。
“还不知道 。”吉尔的话音里充满了不安 ,“不过,从空 中观察的情况来看,只有森林,并没有发现建筑物或城市之类 的东西。”
“可是 ,森林下面会有什么呢?这谁也不知道 。”我说, “在地下修一座城市,住在那里面。这是可能的。”
“喂!你们在干什么呢?不去探险啦?”梅伊的声音从耳 机里传来。
“梅伊,从你那里能看到我们吗?”查恩在草原边缘问。
“看得见!你们在干什么呢?”梅伊的笑声传过来 ,“你 们好象刚学走路的小孩子,摇摇晃晃的。”
我们苦笑着互相看了一眼。
这里不同于无重力的宇宙空间,它的情形与地球上很相似, 有和地球差不多大小的引力,所以宇宙服显得特别沉重,走起路来的确很笨。
“布卡的分析结果出来了吗?”吉尔问。
“马上就出来!大约……”梅伊刚刚说到这里,突然尖叫 起来,“啊!卡尔!卡尔!你怎么啦?!你要到哪里去?!”
我们不由的大吃一惊,急忙朝座舱望去。
只见座舱的空气门敞开着,脸色苍白的卡尔,像夜游症病 人一样摇摇晃晃走出了座舱。他没有穿宇宙服!他那双金色的 眼睛里闪着恍惚的神色,飘飘晃晃地像一个醉鬼。
“卡尔!”吉尔用话筒高声喊。
“你怎么啦?!不准违反命令!!”
卡尔好像根本没听到吉尔的声音。他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 来。他用那双失神的眼睛扫视着我们,好像要对我们诉说什么。
“你们、你们,……”他声音沙哑地说,“我、我,……” 说到这里,卡尔突然倒在了吉尔的肩上。
“结果出来了 !”耳机里传来了布卡高兴的叫喊 ,“没有 什么细菌!你们可以脱掉宇宙服啦!”
第十六章 远离地球
夜幕降临到这个神秘的星球上。
我是在冥王星基地和宇宙航标站上长大的,在那里我们几 乎是见不到太阳的,因此是昼夜不分的。对我来说,这里的夜 晚很神奇。而对在火星上长大的吉尔他们来说,这里的夜晚同 样是奇妙的。
三重太阳沉入地平线 ,星星开始在天空中眨眼了。可是, 夜空被大量的太阳射出的红色气体分割开来;地面被染成了浅 红色。
气体形成的带子,慢慢地移动着位置。
那只奇怪的三角形月亮,从傍晚时分就落了下去,到现在 还没有露面。
而那一勾弯月却已经是三次匆匆而过了。每次都是追着三 角形月亮的方向落下去,又从相反的方向升起来。
“我一看到那个月亮,就想起了火星 。”躺在气垫上的查 恩说。
“是吗,火星上也能看到两个月亮?”我问他。
“是的。也和这儿的两个月亮一样,一个追着另一个。”
“还有,大的月亮看上去是由西向东慢慢移动的 。”吉尔 笑着补充道。
“怎么?火星有倒转的月亮?”我怀疑地追问。
“不是 。因为它移动得特别慢,比火星自转的速度还慢, 所以从火星上看上去,就好像它是由西向东移动。
这时,我听到身旁有人在抽泣。
“唉呀!我真不该提起火星。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火星 来了。”查恩慌忙自责说。说着他自己也伤心起来。
原来是梅伊在我身旁哭泣。
梅伊想忍住哭声。我想安慰她一下,就把手搭到她的肩上。 没想到,她突然用力抓住我,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妈妈!”
梅伊一边哭一边喃喃着,像个小娃娃似地哭倒在我的怀里。
她这么一抱我,弄得我不知怎么是好。梅伊把脸埋在我怀 里抽泣着。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自己也不由地一阵 难过。
妈妈,……对了,我的妈妈住在冥王星基地的医院里,不 知现在怎样了。我失踪的消息会不会使她的病情恶化呢?还有 爸爸,多么慈祥的爸爸啊,他现在怎么样了?我一想起他那健 壮的体格,想起他满身的烟味,就不由地想大喊一声“爸爸”!
梅伊哭了。查恩终于也忍不住捂住脸小声哭了起来。火龙 一样的气体所织成的带子照着我们七个坐在帐篷外面的孩子。 在这陌生的星球上,我们该怎么办呢?
令人怀念的太阳系啊,你究竟离我们有多远?
布卡在拼命观察、测算着。这颗有三重太阳的行星到底离 太阳系有多远,这简直是无法想像的。也许离开太阳系有几万 光年,说不定离银河系都已经很远很远了。
我抱住梅伊的肩膀,用手抚摸着她那金黄色的头发。我紧 咬着嘴唇,凝视着夜空。
在气体的光渐渐微弱的地方 ,有无数颗星星在眨着眼睛。 可是,从太阳系能够看到的那些熟悉的星座,在这里却一个也 看不到。
在那群星之中,有一颗大概就是我们的太阳吧。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爸爸、妈妈呢?
离帐篷不远的座舱的门打开了,从里面射出一束光亮,路 易莎苗条的身影在光亮中形成一个黑色的剪影,朝我们走了过 来。
“卡尔怎么样了?”吉尔问。
“睡下了”。路易莎担心地说 ,“给他吃了镇静药。不过, 他烧得很厉害,一个劲地说胡话。”
路易莎走到我跟前,把手轻轻地放在还在抽泣的梅伊的肩 上。
“现在是夜间,你就放声哭吧。”
路易莎掏出手绢,一边在梅伊的圆脸蛋上擦着泪水,一边 劝说 ,“不过,到了白天你可要像平时一样活泼啊!现在大家都想哭,我们千万可不能泄气啊!”
路易莎说着,泪水不由地涌出了眼眶。
“吉尔……”
这时,布卡从帐篷中探出那张黑亮的脸。
“卡尔睡着了吗?”
“啊,现在还睡着呢!”
布卡好像想说什么,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脚踢着地 上的石头。
“怎么啦?计算结果出来了吗?”吉尔问。
“有点眉目了 。”布卡低着头,犹豫了一下说 ,“我找到 了一片星云,可以用它来作目标。我还要再仔细查一下天体分 布图表 。不过,从球状星团的分布来看,我们好像还算幸运, 没有飞出银河系。”
“那么,离太阳系有多远?”
“还不清楚,好像不下5万光年。中间隔着银河,我们和 太阳系正好在两侧。不过,我现在想说的不是这个。”
“你想说什么呢?布卡。”吉尔用沙哑的声音问。
布卡这个黑人少年 、数学天才,身材虽小,但目光敏锐, 在我们当中,他不仅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计算人员,同时还是一 个杰出的洞察家。
“是这样的,嗯……”布卡在黑暗中闪动着眼睛,不知怎 么说才好 。“是这样的 ,我想让吉尔一个人先听听我的想法, 所以……”
“不要紧!你就在这里对大家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吉 尔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是卡尔的事。”布卡好像下决心似地说。
大家一齐转向布卡,查恩也从气垫上爬了起来。
“卡尔怎么啦?”
“不,没什么。只是我总觉得他好像同这颗星球有些关系, 你们怎么觉得呢?”
第十七章 卡尔究竟是什么人?
大家不约而同地朝座舱看去。
座舱停在湖边,从窗户里透出光亮,但没有一点声响。
看来卡尔吃过镇静药后睡得很香。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布卡?”吉尔用平静的语调问。
“我只是有这么一点感觉 。”布卡好像有点激动,不知 如何解释是好。
“我感到最怪的是,我们在这里着陆后,卡尔违反吉尔的 命令,不穿宇宙服,摇摇晃晃地走出座舱这件事。当时,以前 那些模模糊糊的想法突然连在了一起,好像有了一个轮廓。”
对呀!当时卡尔的样子是有些怪。
当时 ,我和吉尔等一共四人穿着宇宙服走出了座舱 ,卡 尔、布卡、梅伊三人留在了座舱里。可是,没等布卡搞出大气 分析结果,卡尔就不穿宇宙服突然走出座舱。
之后,他就发高烧,失去了知觉,一个劲地说胡话。
“你再讲详细点 !”吉尔用低沉的话音说 ,“卡尔是我们 的同学,现在是患难的朋友。”
“我并没有怀疑他呀 !”布卡有些不高兴地说 ,“而且我 还以为,这可能不是卡尔的责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路易莎不解地问。她也好像发 现了什么。
布卡继续说 :“当时,我正在进行大气分析。梅伊呢,她正在用电视注视着你们,所以我们没有去注意卡尔。不过凭直 觉总感到了他的一些行动。当时我没往心里去,刚才躺在帐篷 里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了一些。”
“你想起了些什么?”我感到有些紧张,便问。
“卡尔当时好像是抱着头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现在想来, 也许是他在和谁对话!”
“和谁? !”梅伊声音颤抖地紧问 ,“是和我们当中的人 吗?”
布卡咽了一口唾液说 :“不像!他当时说的好像不是地球 上的语言。”
我想起在航标站OP17上时,在我脑海里回响起的卡尔 的呼叫声,不由地说:“他可以用神经感应。”
“可是,他当时在和谁说话呢?”
布卡接着说 :“他当时好像在和什么人吵架。我只记住了 他说的两句话 ,那两句话是地球上的语言 。一句是 :‘为什 么?!为什么把其他人也……’另一句是 :‘不行!现在绝对 不行!’除了这两句之外,其它的就记不得了。”
大家都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卡尔究竟和谁讲话呢?和那个人争论的是什么呢?
为什么他突然像梦游病患者那样,连宇宙服也不穿就走出 了座舱呢?
在布卡拿出分析结果之前,卡尔是否已经知道大气中不含 特殊有害物质或细菌了呢?
“仅仅这些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吉尔说道 ,“也许当时 卡尔已经生病了,他处于神经错乱的状态之中,所以……即使 没有生病,也完全可能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特殊状态 下的安全着陆而神经过分紧张的。”
“不,这种推断也不一定全对 !”我插话说 ,“在布卡讲 这些之前,我已经有所察觉。在我们决定在这颗行星上着陆之 前,卡尔就有些不正常。”
“你说是哪些地方?”查恩问。
“我也说不太清,只是有一种感觉。我感觉卡尔从一开始 就想在这颗行星上着陆似的。”
“有什么证据吗?良雄?或者仅仅是感觉?”吉尔尖锐地 问。
于是,我开始讲出我的感觉。
“在大家讨论是否在这颗行星上着陆这个问题时,负责航 向的卡尔就在大家作出决定之前修改了航向,把飞船的飞行方 向对准了这颗行星 。而且,当我们决定在这颗行星上着陆时, 卡尔脸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是吗 ?!”吉尔两臂交叉着抱在脸前,目光严肃地思考 着。
“可是,可是,真搞不懂。”梅伊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这颗星与卡尔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可卡尔是我们的朋友 呀!和我们一样,是地球上的人。可是,这颗星球,是地球文 明还不能影响的地方。它离地球太遥远了,有几万光年。卡尔 和这样一颗遥远的星球能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不知道。不清楚是否有关系。”
查恩问吉尔说:
“我说吉尔,你对卡尔很了解吗?”
“很了解?了解什么?”
“他是一年前从地球转学到火星上来的。他爸爸是地球上 一个比较有名气的实业家 ,和我的一个在地球上的叔叔认识。 我从叔叔那里听说,卡尔的爸爸不是亲爸爸,卡尔是个养子。”
“这又有什么关系 !”吉尔追问道 ,“卡尔的家庭关系, 跟今天的事情毫无关系!”
“你听我说嘛!吉尔,你知道新加坡陨石的事吗?那是在 我们刚刚出生不久,落在新加坡郊外的一块巨大的陨石。”
“我事儿我听说过 。”吉尔点点头 ,“那块陨石比起美国 阿利桑那陨石要小得多,可是它正好落在人口稠密的地方,所 以造成的灾害是空前的。”
查恩在讲朋友的私密,所以有些心神不定。
“我的那个叔叔当时在新加坡搞贸易,所以很了解当时的 情况。当时有一个村庄遭到那块大陨石的袭击,全村覆灭,只 有卡尔一个人幸存下来,他那时还是个婴儿。”查恩说。
“查恩,你是说……卡尔他……”梅伊哆哆嗦嗦地问。
“不、不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查恩好像作了什么错事 似地,结结巴巴地辩解说。
“我叔叔来火星作客时,看到来找我玩的卡尔,他大吃一 惊。他问我 :‘那个金色眼睛的孩子是不是叫卡尔?他可是个 奇怪的孩子啊!’”
“金色的眼睛?”吉尔生气的说 ,“卡尔的眼睛是与大家 不同,这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再有,能够用神经感应传 递信息的可也决不仅是他一个人!”
“不过 ,吉尔 ,”这次开口说话的是路易莎 ,“我认为, 卡尔的奇怪之处还不仅仅是这些。”
“什么意思?”吉尔转过脸去问路易莎。
路易莎那两条美丽的眉毛好像在帮助她思考似地紧皱着。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她。
路易莎低声地说:“本来我想找个机会亲自问问卡尔的。 我觉得,宇宙飞船的跳跃好像跟卡尔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惊呆了。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那种原因不明的奇怪的跳跃,那种一跃就是几兆公里的跳 跃,难道真跟卡尔有什么关系吗?
“有什么理由,路易莎?”吉尔用沙哑的声音问。
“第一,每次出现跳跃现像之前,卡尔的眼睛准要有变化。 我计算了一下时间 ,每次从卡尔的眼睛开始变化到飞船跳跃, 中间相隔整整五分钟。”
“啊——?!”梅伊大声喊了起来。
“怎么回事?梅伊?”吉尔转过头来问。
只见梅伊脸色苍白,双唇不住地哆嗦。她已经吓得说不出 话来了,一个劲儿地用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座舱。
“座舱怎么啦?”
“有东西在动,一个黑东西。”梅伊终于说出了话。
“在哪儿?”
“在座舱侧面。”
吉尔一下子窜了起来,快步朝座舱跑去。
“吉尔,小心!”路易莎喊道。
不知路易莎想到了什么,也跟着吉尔朝座舱方向跑去。
大家紧跟在后面。
“有人跑到草丛那边去了 !”吉尔一边在座舱旁边找一边 说。
“吉尔!”
只见路易莎从座舱门口探出头来。她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慌慌张张地说:“卡尔不见了!”
“路易莎,你和梅伊、布卡你们三个人留在座舱里!良雄、 查恩、带上武器跟我来!路易莎,你负责联络!”吉尔命令着。
我和查恩从帐篷里取出了枪。
黑夜已经从这颗只有地球一半大小的星球上渐渐退走,天 快要亮了。
第十八章 枝条隧道的尽头
我和吉尔、查恩抄起座舱中仅有的两支光子枪出发了。
砂土地上留下一串鞋印。
“原来是这样 !”吉尔说 ,“刚才跑走的是卡尔!这鞋印 我见过。”
“卡尔跑到哪儿去了呢?”我不解地问 ,“他不是发烧了 嘛,怎么会……”
吉尔一言不发,用手指了指那串鞋印。歪歪扭扭的鞋印横 穿过湖边的沙地,消失在那一片植物形成的绿色屏障后面。
我们来到卡尔脚印消失的地方。
绿色屏障枝条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没有空隙,仿佛连蚂蚁 也爬不进去。
然而,卡尔的脚印竟然像被这绿色的屏障吸进去一样,在 这里消失了。
“卡尔是怎么钻进去的?难道他会隐身术?”我问吉尔。
“会不会是被这些枝条吃掉了?”查恩紧张地说。
“不会的。如果这些植物真能吃人,那我们早就被吃掉了! 这里准有什么秘密。”吉尔说。
“卡——尔——,卡——尔——!你在哪儿?!”我大声 喊叫着。
(良雄……,吉尔……)
突然,我的脑海里又回响起了卡尔微弱的呼唤声。这声音 多像我第一次在航标站上听到的卡尔的声音啊!
“你们听到了吗?卡尔的神经感应!他在叫我呢 !”我兴 奋地叫起来。
“嗯,我也听到了。”
正当吉尔说这句话的时候,查恩大声惊叫起来。
“你们看!树枝在动!”
真的!眼前的那些枝条慢慢地活动起来。
我们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可是,那些枝条并不像要袭击我们,只是原先紧紧地缠绕 在一起的枝条迅速地分开了。转眼间,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条由 枝条构成的通道。
“这简直像 ‘沉睡森林中的古城 ’。”我想起从前读过的 童话故事,不由地小声说,“怎么办?吉尔。我们进去吗?”
吉尔脸上露出果断的神色 :“进去看看!卡尔一定也是从 这条路进去的。”
“不过,吉尔,也许这条通道是因为有卡尔的呼唤才打开 的,说不定这些枝条听卡尔指挥呢!”我说。
“这些都很难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的话,那么既然卡 尔喊话了,那就应该是安全的!”查恩说。
“生死的可能各占50%,豁出去干了 !”向来是很镇定 的吉尔兴奋地说 ,“我们进去!查恩,你如果害怕,可以留下 来!”
“不,我也去!”查恩也下了决心,他脸色铁青。
“良雄,你会使用光子枪吗?你拿着它在后面,查恩在中 间,我打头!”
“多加小心 !”从我肩上背着的对讲机里传出了路易莎的 声音,“可千万别大意啊!”
第十九章 怪物的胃囊
我们走进了枝条构成的隧道中去。
隧道的地面很硬,长度约有十米。
我们走到四五米的地方时,前面又打开了一段。
“吉尔!”我大声叫喊,“后面的枝条合拢上了!”
“我们被关在里面了!”查恩惊慌失措地叫喊道。
“越来越像‘沉睡森林的古城’了 ,”吉尔刚说到这里, 突然声音消失了。我也不由地大声惊叫起来。我们脚下的路, 突然变得软软乎乎的,开始往下陷去!
“啊、啊、啊——”查恩吓得声音都走调了。
我们三个人脚下一晃,同时摔倒在地上,手中的枪也飞了 出来。
我们想爬起来,可是身子去不由自主地往前溜。
地面好像起了波浪。我们三人乘着这奇怪的波浪快速地向 前移动。
“良雄!查恩!”我听见吉尔在前面喊叫着。
我双手抓地想爬起来,可是办不到。
“注意!”我大声喊道,“地面发生蠕动!”
原来,我们站着的地面,是由许多圆圆的、柔软的、像橡 胶棒似的东西紧紧地排在一起构成的。
这条奇怪的路面一起一伏,像波浪一样把我们往前送。
你们大概见过蛇爬行时的样子吧 ,它是上下翻动着鳞片, 带动着身体前进的。还有一种水中浮游生物叫草履虫,它浑身 长满了细细的毛。这种虫子在水中游动时,就是靠抖动那细毛 前进的。现在,我们身下的地面正发生着与此相类似的运动。
与此同时 ,“橡胶棒”里渗出滑溜溜的液体,我们被连推带滑地往前运送着。
“良雄!吉尔!我们这是在被送进这个怪物胃口里去吧?” 查恩哭着问。
“不知道 。”吉尔在前面沉着地说 ,“也许这是这个星球 的运输方法吧。”
“吉尔,通讯联络中断了!很可能是枝条阻隔了电波!” 我大声说。
“现在只好听天由命啦!放松身体,不要用力挣扎 !”吉 尔也大声喊道。
“哎呀!我头晕得厉害!”查恩哭喊道。
“吉尔,我也……”我的头也开始晕了起来。
我们以很快的速度向前滑动。虽然由于液体的作用,我们 没被擦伤,但膝盖着地部分已经热辣辣的,有些发痛了。
隧道在不断地向前延伸,弯度也开始加大。我们好像坐在 雪橇上似地左右摇晃着,头晕越来越厉害,神志也开始不清了。
突然,我想起了爸爸。
“要坚持住!良雄 !”爸爸好像在亲切地鼓励我 ,“你是 宇宙的孩子,要支持到底!”
“爸爸!”我失声叫了出来。
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被抛到了一块硬东西上,后背被狠 狠地摔了一下,差点停止了呼吸。可是,这一下却把头晕驱赶 跑了。
第二十章 卡尔的谜解开了!
我们双手按着滑溜溜的地面,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不知 什么时候,我们已经出了那条植物隧道,来到了小土丘旁的一块平地上。
枝条构成的壁障把这块平地包围在中间。
在小山丘的山脚下,卡尔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
卡尔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撕破了,美丽的褐色头发乱得不像 样,脸白得像死人一样,眼里放出奇异的光彩。
“卡尔!”吉尔喊道。
“你没事吗?到底怎么回事?!”
“吉尔……良雄……查恩……”卡尔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 音说道,“我根本没想把你们带到这颗星球。”
“你说什么?”
我跑上去抓住卡尔的肩膀问道 :“这么说,是你使‘宇宙 呼声号’跳跃的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都说了些什么 !”卡尔 用手抓着头发大声吼叫。
“不对!不是我的过错!我根本不知道我有这种能力!可 是,那种声音……”
“什么声音?!”从后面跑来的吉尔连忙问道。
“是宇宙的呼叫声!”卡尔用沙哑的声音小声说道。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听到脑海里有一种声音。那声 音在宇宙的深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呼唤我:你在哪?你回来 呀!卡—尔—!我要疯了!”
“你镇静点!”
吉尔按住卡尔,大声问道 :“你是听了那个呼唤来到这颗 星球上来的吗?”
“在火星基地的时候,我刚坐在‘宇宙呼声号’的椅子上, 那呼唤声就响了起来 :‘时机到了!起飞 !’我当时并没有那 种想法,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自己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喊了一句‘起飞!’于是……”
卡尔说完这些,瘫倒在地上。吉尔赶忙叫查恩从口袋里取 出药,命令他给卡尔吃下去。
查恩刚要给卡尔吃药,卡尔突然推开了吉尔,摇摇晃晃地 向山顶跑去。
“良雄!追上卡尔!”吉尔一边爬起来,一边大声喊叫。
卡尔虽然摇摇晃晃,但却跑得很快。我们也紧追不放。
这颗星球上的氧气很浓,所以爬山并不感到怎么难受。
越往上爬,草越高。渐渐地卡尔的身影掩没在荒草之中。
当我们拨开荒草追到山顶上时,被那里的景像惊呆了。
小山丘的顶部像被刀切了一样平,一棵草也没有。
整个顶部是一块巨大的岩石 ,像被磨亮的金属一样光滑。 有三棵圆柱形的岩石矗立在那里,在它的顶端有闪闪发光的黑 色圆球。
那石柱有五米多高,圆球直径有三米左右。
卡尔就倒在石柱下。
“吉尔 !”查恩惊叫道 ,“这些一定是什么人建造的!这 星球上准居住有和人类一样的高级动物!”
(你们……是什么人?)
突然,传来了说话声,好像是那个黑色的圆球。
当然,这声音是听不见的。只是卡尔的那种神经感应现像 在我脑海里回响。不过,这声音比起卡尔的语调更奇特。
(我是费特,你们是谁?)
我在脑海隐隐约约感受到。
“我们是卡尔的朋友 !”吉尔用低哑的声音回答,然后又 问:“你是谁?”
(卡尔?)圆球像是在思考似地叨念着 ,(是不是这个费特5号?)
“什么是费特5号?难道卡尔……?”
查恩声音发抖了。
(费特5号是我的孩子。)
“什么?卡尔是你这个黑圆球的孩子?”查恩愤愤地嚷道。
(卡尔,卡尔和你们一样,在卡尔的身体里……)
“你是什么? !”吉尔脸色铁青的大声发问 ,“你是机器 人吗?是谁造的你?”
机器人 ?名叫费特的黑色圆球略加思考之后立即回答道: (不是!你们是生物,我也是生物!你们刚才经过的是我的身 体,现在你们看到的是我的心脏和头部。)
“我明白了!吉尔 !”我兴奋地大声喊叫 ,“刚才我们看 到的那些橡胶棒是它的身体,它覆盖了整个星球,这里是它的 头部!” (对!我不只有一个头,还有很多的头。可以生孩子。)
“是撒种子吗?”查恩问。
(对!我的心脏寻找撒种的星球,然后将种子撒出去。)
“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查恩摇摇头说 ,“这个费特, 靠心脏的力量,也就是意志的力量使种子飞向别的星球,这正 像卡尔用意志的力量使‘宇宙呼声号’一跳跳出几兆公里一 样。”
(我已经撒过五颗种子了。费特5号偏离了轨道,不知飞 到哪里去了。我现在把它呼唤回来了。)
“费特一定是把种子撒到某颗星球的岩石上,然后用意志 的力量使它腾飞的 !”吉尔说道 ,“后来 ,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颗种子飞进了太阳系,然后又落到了新加坡,这就是那颗有 名的大陨石!”
“对!”我不禁大声叫起来。
“当时,那颗种子就附在了卡尔身上。卡尔那时还是个婴 儿,对吧?!”
(对!费特的种子是无形的,它像你们的内心活动一样。)
卡尔的谜终于解开了。
叫作费特的这种植物,不,也许应该叫动物,它把这个星 球全部覆盖住了,它的种子像人的灵魂一样,潜藏在卡尔的意 识当中。
由于环境的关系,这颗种子没能长大,但它却活着,它在 卡尔的身体里,时常听到亲人的呼唤:(快回来!快回来!)
“你们的种子,必须附着在别的物体上才能移动,对吗?” 吉尔思考过后问。
(很对 !)黑色的圆球说 ,(种子要附着在别的生物之上才能飞行。)
婴儿时的卡尔是无法带着这颗奇异的种子飞行的,因为那种跳跃会使处在婴儿期的卡尔死掉。所以,种子等待卡尔长大。
后来卡尔来到了火星上,有一天,……
“那么,卡尔现在怎么办?”查恩哭着问 ,“卡尔是地球上的人。”
(可以回去,不必担心!费特5号可以脱离卡尔的身体。)
“等等!费特!既然你能让种子飞越宇宙空间,能不能送我们回太阳系?”吉尔紧张地问。
(种子可以飞,没有种子就不能飞!你们不能回去!)
“等等!妈妈 !”突然,卡尔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费特5号,知道地球……”
第二十一章 奇迹般的返回
自从“宇宙呼声号”在火星宇宙港突然失踪以来,已经有 三个月了。是啊,在我们漂流在宇宙之中的时候,太阳系已经 度过了三个月的时光。
这一天 ,“宇宙呼声号”又突然出现在冥王星与海王星的 轨道之间!当时,整个太阳系的居民都为之而震惊!
说来也巧,第一个发现我们飞船的竟是我的爸爸!
妈妈听到我和“宇宙呼声号”一起失踪的消息,精神受到 极大刺激,病情又恶化了。这天,爸爸正带妈妈去海王星综合 疗养所治疗。
突然,在他们乘坐的宇宙飞艇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宇 宙呼声号”的影子。
起初,爸爸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当他看到三个电视 屏幕上同时都映出我们的飞船时,惊得浑身颤抖,终于对妈妈 大声喊道:“喂!你看,是良雄!‘宇宙呼声号’回来啦!”
当时,妈妈以为是爸爸过分悲伤产生的错觉。
我首先从对讲机里听到的就是爸爸的声音 :“‘宇宙呼声 号’!请回答!良雄!良雄!请回答!”
说真的,一开始我也怀疑自己的耳朵,可是,我猛然明白 过来,嘴紧贴着话筒大声喊起来 :“我是‘呼声号 ’!全体人 员平安无事!你是爸爸吧!我是良雄!”
这样,我们经过了漫长的旅途,终于奇迹般地回到了太阳 系。
“宇宙呼声号”平安归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太阳系,成了 整个太阳系的一大奇闻。
我们,吉尔、查恩、调皮的梅伊、金发的路易莎、黑人布卡,还有我,都被欣喜若狂的父母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卡尔呢?卡尔也和我们一起回来了。他要是不和我们一起 回来,我们是无法回来的!
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吧。对,这是因为能使“呼声号”一 跳跳出几百光年、并且连续跳跃几个星期的,正是寄生在卡尔 身体中的那种奇特生物的无形的种子,它叫费特5号。
关于卡尔的事情,我们向学者们作了详细的汇报。学者们 都感到十分奇怪。对于费特这种奇怪的生物,对于它所具有的 跳跃腾飞的力量,有些学者非常感兴趣,他们很想研究它的奥 秘。所以,他们提出是否将费特5号留下来。但我们不能出卖 朋友啊,是它帮助我们回到了太阳系的。所以我们决定还是送 费特5号回去。
于是,我们按照卡尔问来的一种奇特的办法,让费特重新 寄生在一只小兔子身上。然后,将它放入一只密闭的容器中。
载着小兔子的容器腾空而起,朝无边无际的宇宙深处飞去。
费特5号,借助小兔子的身体,重新回到了它的父母身边。
卡尔经过住院治疗,不久就恢复了正常。他眼睛里原有的 金光消失了,神经感应的能力也随之消失了。但是,他却得到 了我们这些非同寻常的好朋友!
我们六个人,虽然散居于宇宙空间的不同地方,但我们的 友谊是割不断的。我们常常在火星、土星的卫星上,或者冥王 星上见面,大家凑到一起,就会兴致勃勃地谈起那次奇迹般的 冒险旅行。谈够一阵子,我们就跑到天文台去,用电波望远镜 捕捉那遥远的宇宙深处传来的奇特的电波声。
每当我们听到那哗——哗——的奇特的声音时,就会感到 那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宇宙呼声 ”!
这呼声告诉我们,在这茫茫无际的宇宙之中,有许许多多的像费特星球那样的星球,人类还不了解他们的奥秘;那呼声招呼我们去探访无尽的宇宙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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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苦斗 | 呼呼 | 《苦斗》
作者:呼呼
正文
苦斗(1)
……潘多拉盒子被打开了,他们自宇宙黑暗的深渊来到人间,他们是生命进化之路上的探索者,肩负着在人类看来可怖的使命,人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工具……
契子
龙普走出实验室的大门, 抬头望天, 半晌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慢慢地坐到水泥台阶上,摸出只烟,狠狠地吸着,脑子里乱作一团。龙普有种感觉,这事没完。
当那位士兵站在自己面前,一脸严肃地敬了个礼,龙普就知道糟了。对于一个科学家来说,当手中已有了一个绝妙的研究课题时,若有人突然出现,宣布剥夺你的研究权,那一刻简直就是世界末日。
一切都要从那块奇怪的陨石说起。陨石是郊区一个农民送来的,石头从天而降,穿过屋顶,恰好将饭桌砸个稀烂,把正吃着饭的一家人吓了个半死,所幸没伤着人。农民念过中学,知道这是块陨石,四下打听了一番,稀里糊涂就送到生命研究所来了。所长龙普胡乱讲了一下价格,花300元就买下了。
石头被放进一个玻璃柜台,在研究所的展览大厅里足足躺了一年。直到有一天,市长办公室主任神秘兮兮地带了位“气功大师”来。大师鹤发童颜,相貌堂堂,据说很有名气, 是市长特意请来为省委书记看病的。市长安排他参观生命研究所,实际上是请龙普一辨真伪——龙普会点气功, 也小有名气。龙普心里不太高兴,但今年的研究资金还没到位,只能领命。大师湖了,很是聪明,参观时一语不发,一直笑眯眯的点头不止。龙普又好气又好笑,但察言观色,对方步履间倒确实能看出是有功夫的,多少就难说了。
龙普还记得,大师走到那块陨石前面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两眼死盯着石头看了半天。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场。过了十几分钟,他才收了功,嘎声说了一句:“好邪门的石头!”
事后龙普对陨石倒起了好奇心,便拿出来秘密研究了一番。借助x光,他发现陨石里面竟然有三层结构。最外层是石质,中间是十八枚不明材质的圆球,包裹着最里层的一个卵形物体。
龙普当时就醉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几乎要沸腾,他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捡了个宝贝,这玩意儿能让自己轰动世界。
龙普苦苦研究了三个月,终于想出办法将陨石破开,取出了中间的卵形物。但让他大为失望的是,那并不是什么外星生物的卵,而只是一颗黑色的卵形晶石。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龙普正要改换目标,去研究那18枚圆球时,霉运降临了。
今天一大早,他刚刚走进办公室,几辆军车驶进了研究所。
那名军官一看就是个内行,简单地问了几个非常专业的问题,翻阅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龙普的研究心血,便铁青着脸将龙普骂了一顿:“你知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危险?”
龙普只能眼睁睁瞧着军方的人将自己视作性命的宝贝夺去,他连呻吟的力气都失去了。
下班了,研究所的人从仍然坐在台阶上呆若木鸡的所长身旁匆匆走过,犹如鸟兽逃散。大家其实并不知道这些日子龙普到底在疯忙什么,但突然来了一群当兵的,傻子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当人们走到大门口,发现那些兵并没有走,还有一些穿便衣的人。
便衣们摇晃着证件,通知所有人必须由他们陪同一起回家,有个女研究员顿时吓哭了。
“龙所长!”
龙普茫然抬头。
说话的是那名军官,脸色似乎好看了些。
“刚刚接到指示,你还得跟我们走,这东西你已经研究了好几个月,今后的工作,我们还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
“我们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办妥你调任军职的有关手续。”
“天啦!”龙普呻吟了一声。
此时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枚黑色晶石我拿回家了,没有人知道陨石里有晶石的事。”龙普低下头,一瞬间,他已下定决心,绝不把晶石交出来。
1
一统纪元37年,7月5日, 周末。
宁州体育馆售票处前聚集了好几千人, 绝大多数是女中学生,也有不少是象龙凡这样替女友效劳的男生。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香气和汗臭混合而成的奇怪味道。
今天很热,下午的太阳吐着火信,地面的热反射助纣为孽,使得气温不断地攀升。
由于温室效应愈发地严重,夏季越来越难熬。虽然政府已经在城市所里有的空地上种植了树木,但几千年来对环境的破坏,决非区区百年的努力补救就可以改善的。据说万国联盟即将在10月份开始实施“补天计划”。但在41年5月份计划完成之前,人类还得继续呆在地球这个巨大的烤箱里面接受煎熬。
龙凡觉着自己就象是被夹在两片起伏有致的面包中间的火腿。他抬眼打量着巨大的广告牌上的那个人――雪衣长发、面带微笑、眼神深邃。
那个人名字叫修罗,是近两年在影视歌坛如日中天的天皇巨星。修罗明晚将在体育馆举办他的个人演唱会。他可以说是今天所有在烈日下帮女友买票的男孩子的情敌——比如小小,梦中呼喊的名字决非“龙凡”,而是“修罗”。
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一阵骚动,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愤怒的燕语莺声。大概是哪个坏小子又动了色心了吧。龙凡忍不住回头,却被身后那位高大威猛的女生挡住了所有视线。他连忙从对方沙袋般的胸脯移开目光,女生低头轻蔑地瞅了一眼身前的小个子男孩,又回复到迫切的等待之中,脸上每一颗痘痘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体育馆东侧的步行街道上行人很少,几个半大小子正在练习着斥力飞梭板,不时卖弄地玩出一些花式动作。这是眼下风靡全球的游戏,可以在地面和水面上玩出各种惊险动作。但真正的极速飞梭,只有专业的运动员才能够操纵得了。路旁的树荫下,小小坐在龙凡的电单车上,百无聊奈地晃悠着两条腿儿。
小小已经吃完了五盒爽爽冰乳,听完了两盘音碟,她从包包里又翻出修罗的最新专辑《天国凤凰》放进耳机里。天籁般的音乐顿时将她的心灵带到云端。
小小很漂亮,典型的北方美女。她今天穿的是乳白色的中空麻凉衫配牛仔蓝大管长裤,浑身上下没有一样是名牌,一副乖学生的模样。她的家教很严,所以不能象别的女孩儿那样在服装上追赶新潮。不过最近的流行趋势也确实有些出轨,最时髦的玩意儿竟是一种植入眉心或者肚脐眼儿的水晶,可以随着人的情绪变化颜色,还能发光。在小小看来,脸上做了植晶手术的人看上去就象是《西游记》里的二郎神。
龙凡从人群中奋力挤出,手中捏着汗津津的两张卡。为了追求旧时代的“美好感觉”,修罗的现场秀摈弃了所有快捷方便的售票方式,让女孩儿们懂得凡是美好的都是来之不易的。像小小这样不愿亲历亲为而让男友代劳的,已属难能可贵的理智了。
小小欣喜地接过票,说了句“我爱你”,意犹未尽,又飞快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两人骑上电单车,小小前所未有地在后面紧紧搂住了龙凡。女孩温暖柔软弹性十足的身体让他呼吸紊乱。他没想到她第一次说出我爱你竟是如此的轻率——仅仅因为给她买到了一场明星现场秀的门票。
龙凡本想送小小回家,她半途却改变了主意,非要去他家玩玩。
龙凡的父母都是优秀的科研人员,15年前在一次试验事故中不幸去世,他成了孤儿。国家不但承担了他的生活学习费用,还给了这套房子。小小的模样身材在班里只比“校花”玉婷逊色,龙凡却是个不起眼的闷家伙。这两个人会走到一起,很是让众人吃惊不小。小小之所以会和龙凡谈恋爱,并非他学习成绩优异,而是因为在班里,龙凡是唯一一个真正的孤儿,更是唯一一个自己拥有一套房子的人。她觉得他与众不同。
龙凡的家在滨河道秀园公寓,小小是第一次来,好奇地四处打量着。房子属于标准的的个性住宅模式,面积不大,但如今所有的设备都可以放进功能隔墙里面,所以一个人住起来,仍显得很宽敞。这套房子被功能墙隔成了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结构。所有的房间都毫无装饰,却很干净整洁,一点儿不象是“单身汉”的家。
客厅里挂着龙凡父母的遗像,他的爸爸妈妈看上去都很文静。小小好奇地按了按相框的播放键,却毫无反应,储存芯片里只有这一幅相片。
在卧室里,和客厅相隔的功能墙有半面是书架,摆满了书碟,瞅瞅标签,天文地理历史政治无所不有,全是自己闻所未闻的怪书。她撇撇嘴,“书呆子!”另一半的墙里装着电脑,她发现龙凡的电脑很“超”,是最近一期的《新鲜》才介绍过联想人机互动c型。
“这是你家里最好的东西了。”她从龙凡手里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皱眉。“怎么就拿水来招待我?”
“我不爱喝饮料,所以没买。”
“瞧不出来你倒挺有钱的,这么贵的电脑都买得起。”
“哪有,”龙凡摇头,“家里的东西都是齐叔叔买的。”
小小“哦”了一声,以前听他说过,齐叔叔是他的监护人。她眼珠一转,道:“热出一身汗,我要洗澡。”便径直去了洗手间。
龙凡又好气又好笑,这话好像自己更有资格说。他唤醒了电脑,调出新闻频道。
“天皇巨星修罗先生将于7月6日起在市体育馆举行为期3天的义演,这是今年修罗先生的第20场巡回义演。据主办单位介绍,义演收入将悉数捐给宁州市儿童慈善基金会。
在记者采访修罗先生的经纪人凤先生时得知,修罗先生还将给美丽的宁州小城带来一份礼物——作为世界著名的武打影星,修罗先生已和市有关方面谈妥,凤凰武术学院宁州分院将于7月7日——也就是后天举行奠基仪式。届时省市有关领导均会参加仪式……”
下面的新闻龙凡没有再听,因为从洗手间里传出了小小的歌声。
这是家里第一次来女孩子,这女孩是自己的初恋女朋友,她正在近在咫尺处洗澡——龙凡涨红了脸,不敢再想下去,却又忍不住回味着方才脊背上那种异样的感觉。
“该你洗了。”美人儿出浴后神清气爽,身上散发着少女的体香。
洗手间里面那种陌生而又特殊的气息更加浓烈,熏得他昏头昏脑的。龙凡进了沐浴罩,打开开关,蒸汽从脚下涌出,渐渐笼罩了他的身躯,气流开始在四周旋转。由于水资源危机日益严重,早在本世纪初期,国家就在所有的城市里强制推行气波浴, 原始的淋浴和盆浴方式已成为历史。
洗好出来以后,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
“晚上想吃点什么?”他看看时间都5点多了,就问。
“今晚我不回家行吗?”
“啊?!”
“到现在我还是处女,”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委曲。“娟娟她们都笑我。”她抬头瞧了瞠目结舌的龙凡一眼,这个笨蛋!对于新世纪早熟的少年男女们而言,性就象是一枚任君采摘的水果,宽松的社会舆论和昌明的医学都保证了做“那事”绝无危险。
笨蛋还真的就冒了一句傻话:“我晚上要去齐叔叔那里。”
“那我回家了。”小小说完,拎起包包愤然离去。
龙凡坐在那里发愣,心里象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好难受。
小小边走边无声地流泪。街上大厦的霓幻水晶幕墙上变幻着的全是修罗的各种剧照。她一直梦想着见到修罗,可他真的来了,自己却又莫名害怕起来。她发现自己爱的人并不是龙凡,而是修罗,就象天底下无数爱做梦的女孩子一样。这太可笑了。于是她想和龙凡上床,或许可以打消这种可笑的梦想。
“蠢货!”她骂了一句。
3个月前,小小的同学和密友娟娟听说她和龙凡谈上了恋爱,曾大声地讥笑:“龙凡,那个亚洲制造标本版?”当时小小很生气,和娟娟大吵一架,女孩间脆弱的友谊几乎破裂。
此时小小突然明白了,对她而言,龙凡虽然是个实实在在的存在,但他太善良太软弱太平凡。以她的性格,和龙凡的“爱情”不会有结果,更遑论天长地久。
她在路边一个贩卖机旁停住脚步,摸出卡塞进去,机器的大嘴巴里吐出一盒爽爽冰乳。就算恋爱不谈了,零食还是要吃的。
小小就站在路边,吃着冰乳,看着车来车往。
2
龙凡握住门把手,听到“嗒”的一声,便推门进屋——齐叔叔的电脑管家东东认得他的掌纹。齐叔叔的家很大,他径直朝地下室走去。每天晚上,他都要到这里来练功,然后和叔叔说说话。齐叔叔一个人住这儿,他的妻子在静州上班,和他们18岁的女儿齐琪住在一起。
齐灵正在地下室的练功房里等着龙凡。他今年42岁了, 可看上去却象是30刚出头——黑脸,薄嘴唇,浓眉大眼,中等身材, 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赘肉。龙凡觉得齐叔叔很帅,特别是像现在这样穿着雪白的练功服,站在那儿稳若泰山的模样。
整个练功房约有120平米,空荡荡的,地上铺着昂贵的原木板。龙凡换上练功服,走到叔叔面前站好。两人并不说话,静静的对视着。龙凡的呼吸渐渐变得缓慢起来,齐灵待他准备好了,便突然发起了进攻。房间里顿时发出一连串急促的拳脚相碰的声音。
四只闪速摄像器记录下两人的所有动作,并将数据传输给东东——齐叔叔的电脑,由它来对龙凡的训练进行评估并提出建议。
练完功洗过澡,和往常一样,齐灵端了一大盘水果,两人坐在客厅里边吃边聊。
“今天你有点心不在焉,”齐灵说道。他偷偷在龙凡的家里装了几个监视器,下午的事情他一清二楚。“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有一个问题。”龙凡避而不答,将话题岔开。
“说说看。”
“我看过一些资料,关于气功方面的,很有趣。叔叔你会不会气功?”
“你想学?”齐灵微微一笑,小家伙挺狡猾。
龙凡点头。
“人类科学的发展史几乎就是工具科学的发展史,对其他领域的研究相对就要落后许多。比如人体潜能方面,人的潜能就象是一座深埋地底的金矿,而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式就象是用铁锹采矿。自公元20世纪80年代起气功成为生命科学研究的课题之一,但直到21世纪中叶,对此才有了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齐灵抓起一个苹果, 边削皮边解释。“你要知道,人的大脑有着两大功能。一是记忆、计算、判断、情感等理性思考功能,一是作为人体神经中枢的生理功能。这两者是相互隔离的,意识不能指挥生理活动,但可以影响生理活动。气功的' 气' ,实际是一种指令信号,用以唤醒、激发人体某一方面的潜能。气功,就是一种以玄学为基础产生的开发人体潜能的修行方法。”
“那么说气功的那些特异功能是真的喽?”
“也不尽然,”齐灵将苹果递给龙凡,“气功是一种玄学,所以用现代科学理论去研究时往往不知所云,再加上有一段时间有些人打着气功和特异功能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弄得大家更是莫名其妙。”他又拿了个苹果削起来,“其实现在已经有了比修练气功更好的方法。”
“真的?”龙凡越听越有兴趣,“是什么方法,叔叔你一定知道的。”
齐灵沉默了好久,他心里一直在盘算着是否应该说出真相。他一直将这个聪明、善良的男孩儿看作自己的儿子。15年来,他在龙凡身上所倾注的情感,甚至让他的亲生女儿嫉妒不已。
青春期的孩子最容易走上邪路,倒不如今晚就告诉他,龙凡明天就满16岁了,应当肩负起对龙氏家族、对国家的责任。
“你的爸爸就是世界上在这方面最好的专家。”他缓缓地说道,“如果你有兴趣,我会把你父亲留下的一些资料交给你。”
龙凡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平时叔叔很少提及父亲的事情,也许今天是一个机会。“能说说我的爸爸吗?”
“我想讲的,不只是你的爸爸,而是你们龙家的故事。”
“故事要从你的曾祖父龙普讲起。龙普是一个生命科学家,他在很偶然的机会里得到了一块陨石,陨石里面有18枚外星生物的卵和1颗不明物质构成的晶体。国家得知此事后,由军事科学院组织了一个包括龙普在内的专家组专门对18枚卵进行了研究。结果卵全是空的,专家们一无所获。这些卵后来作为外星生命存在的证据轰动一时。龙普也因此成为科学界的著名人士。龙普隐瞒了晶石的事,把晶石藏在家里,结果受到了晶石产生的不明辐射伤害。3年后龙普便去世了,当时他只有37岁。可怕的是,这种辐射对人的伤害非常强,它能改变受害者的遗传基因,祸及子孙。龙家的后人都是男性,而且一代比一代出色:龙普的遗腹子龙秦,和你的爸爸龙坚都是世界著名的人类基因科学家。但令人惋惜的是,龙家的后代都不能摆脱英年早逝的宿命。”
“龙秦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就是他所提出的龙氏理论。人和黑猩猩的基因有98%是相同的,而正是这2%的差异决定了人在地球生物圈的最高地位。
他认为人类的基因中有一大段——也就是那98%的部分——其实是5亿7千万年来地球生命从单细胞到人的进化信息记载,可这一大段信息究竟有什么用处呢?龙秦从人的胚胎发育过程和人的返祖现象以及特异功能现象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如果能够激活基因中相应的段落,那么就能将人的潜能释放出来。人的潜能中有许多其实是原始人类甚至是类人猿所拥有的一些能力,随着工具的进步,这些能力因为无用而逐渐退化。再比如人的大脑的有效使用率仅有百分之几。龙秦希望能够找出一种方法,象修改电脑程序一样重新组合人的基因,从而产生新的力量更为强大的人。”
“他成功了吗?”
“是的,但他却销毁了所有的资料。”
“为什么?”
“因为这种技术将比原子弹的发明更加可怕。”
龙凡想了想,又问道:“那又怎么知道他真的成功了?”
小家伙好聪明!齐灵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答道:“龙秦在近百次的电脑模拟实验之后,对5个人类受精卵细胞进行了基因调整,激活了控制体能的基因命令。最后只有一个受精卵存活下来,成功地培育出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强化基因人。”
“那么如果有人获得了强化人的基因,不就可以得到答案或是进行克隆了么?”
“问得好!”齐灵开始有些佩服龙凡了。“基因的调整仅仅是对将近30亿个碱基中的几组基因数据进行了修改,别人即使和龙秦水平相当,由于没有实验对象的原始基因纪录作参考,也不可能找到答案。至于克隆,龙秦在实验时加入基因锁,控制了强化人的细胞分裂次数,并将生殖细胞中相应段落基因的遗传性改为隐性。”
“真了不起!”龙凡低声赞叹。
“你们龙家本身就是个了不起的家族。”
“那我爸爸呢?”龙凡问,心想难道爸爸比爷爷还要厉害?
“龙坚?”齐灵露出回忆的神色,缓缓说道:“你爸爸在龙秦的研究基础上更进一步,提出了‘自然的封印’理论。他认为人的体能和智力所受到的限制,是自然进化的必然结果,无用的功能弱化或退化,而智能的开发程度恰好能满足现有的需要。这就象是大自然在人身上下了封印,锁住了人类无穷的可怕的潜在力量。封印是一把锁,找到钥匙,人就可以拥有神话人物才有的能力。但龙坚并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解释,也未进行任何的实验,他认为那样有违天道。他的成绩是研制出了神奇的基因修复药物,可以激活基因的自动修复功能,给世界上无数的患者带来了福音。”
“可你说爷爷一把资料都毁掉了,爸爸又怎能在他的基础上进行研究呢?”
“龙秦只做了一次实验,虽然当时成功了,但他去世后,强化人生理上发生了一些变化,危及生命。龙坚为了救治那个人而进行了研究,他是怎样做到的谁都不知道,但龙坚的确是挽救了那人的性命。”齐灵望着龙凡,“你们家族是天才的家族,对于龙坚,我只能用才华横溢来形容。”
“我爸爸也是病逝的吗?你以前告诉我说是意外事故。”
“他和你妈妈是被人害死的,”齐灵叹息道。“国家要求他在基因科学的军事应用方面进行研究,他拒绝了,离开国家实验室后和你妈妈一起建立了一个私人实验室。但他太有价值了,成为好几个国家的间谍垂涎的目标。对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来说,得不到的最好是毁灭掉,免得别人得到。”
让齐灵惊讶的是龙凡并没有哭,而是在长长的沉默之后说了一句:“我为先辈们骄傲!”他望着叔叔,眼中充满了孩子对亲人的依恋,“你和我爸爸是好朋友么?”
“是!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提到龙坚,齐灵的声音有些激动。“你爸爸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是那个强化人。你爸爸遇害后,我向国家申请了对你的监护权,当时我曾发誓要尽最大的力量来照顾和保护你。国家希望你在正常的环境里健康成长,延续龙家代代精英的奇迹,为国家贡献力量,于是同意了我的请求。”说到这里,他用手擦去眼角的泪花,笑道:“我原来的职业是特工,现在终于离开了每天与黑暗、阴谋和危险打交道的生活,不知道有多么开心。你婶婶也很开心,还笑话我是世界上工资最高的保姆!”
这天晚上,龙凡很晚才回到家里。他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才睡着,在梦中他见到了爸爸和妈妈,醒来后他哭了。
3
小小决定暂时不和龙凡分手,尽管这小子蔫不拉叽的,可也不坏。于是一大早起来后的第一件事, 就是联络龙凡。
在屏幕里龙凡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儿疲倦。“怎么啦?”他打了个哈欠,问道。
“今天有什么节目?”
“演出不是晚上么?”
“那白天呢?”
龙凡苦笑, 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早上7点,可不可以让我睡个好觉!”他挂断通话,揉着眼睛挪到床边,想到小小的一向作风,便又走回通话器前。
不出所料,小小价的号码很快又在屏幕上闪动。
龙凡叹了口气,按下通话键。“我就知道你没完,这样好不好,10点在你家门口见面。我真的很困。”
“那我怎么怎么打发时间?”
“吃早饭了没?”龙凡耐着性子。
“没!”回答很爽快。
“那就去吃吧。对了,你今儿个有3小时的时间,别让我久等了。”龙凡终于重新爬上床,却发觉自己的瞌睡已经被她搅没了,气得大叫一声:“讨厌!”
结果小小还是让他等了将近半个小时,这才打扮得象朵花儿一样从楼上下来。两人驱车到了市郊的大江超市,小小在那里逛了2个小时,最后选中了一件单吊带低胸长裙——水蓝色、露背、胸前印着微笑的修罗头像。衣服是今年巴黎的最新款式,标价3000元,比品牌专卖店要便宜不少,但也抵得上小小半年的零用钱了。她在试穿衣服时,见龙凡的眼有点发直,就毫不犹豫地走进制衣间。
她将信用卡插进收银槽,然后脱去外衣接受电眼扫描——最近她又长高了点儿,原先的尺码已经不合用了。她把货号卡塞进制衣机器里,在帮助屏幕的“面料”栏选择了了普通的高弹丝。晕光丝她可买不起。大约10分钟后,衣服做好了。小小又试穿了一次,确实贵了点,可这是她有生以来所买的第一件性感的衣服,她很满意。
直到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小小才发现龙凡的情绪不大好。“你怎么不高兴?”
龙凡看着她,摇摇头,你不会懂的。
菜上桌了,很快台面上摆得满满的都是盘子。“这么多菜!”小小快活的叫起来。
“今天是我生日。”他淡淡地说。
“生日快乐!”她惊喜万分。
龙凡一点快乐的样子都没有。
“是不是想爸爸妈妈了?”小小很小心地问。他不说话。
“那这样,晚上到我家,让我妈妈给你过生日,她做的菜——”她夸张地用手在餐台上指点江山,“比它们好吃多了!”
“谢谢你。”龙凡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然后我们就去看演出!”
假日的傍晚本来就很热闹,今天更是万人空巷。宁州体育馆自建成以后,第一次满负荷接待了5万观众。绿色的草坪上已经搭好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舞台。透过PTM板构成的透明天蓬,可以看到深蓝色的星空。天很热,加上观众的热情,许多人汗流浃背,空调也不管用。
8点钟,演出开始。灯光齐灭,顿时全场一片口哨和尖叫声。
音乐声渐起,是修罗的成名曲《我见犹怜》。一束追光射向半空,人们这才发现,修罗正傲立在一架遥控斥力天梯上,白衣黑发随风飘动。这位天皇巨星竟以自天而降的方式出场。整个体育馆沸腾了,女孩们拼命地朝着梦中情人挥着手呼喊着。
修罗的确是个美男子——1米9的个头,身材健壮匀称,古铜色的皮肤,一张俊美而不失刚毅的脸庞笑容灿烂,目光炯炯有神。
“雪衣玉颜我见犹怜,一颦一笑魂萦梦牵……”他低低吟唱着。音响效果很好,那浑厚却又不失空灵韵味的歌声立时控制了所有观众的心神。
龙凡没买到好位子,便在进门时买了两副变焦眼镜,倒也看得很清楚。他也挺喜欢修罗的歌,但还不至于像小小她们那样听得泪流满面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掌声如雷。在一片入梦如幻的蓝色灯光中,天梯稳稳地降落到舞台上,与此同时舞台左侧的地板无声地滑开,一架白色的古典式三角钢琴缓缓升出地面。修罗走到钢琴前坐下,弹响了第一个音符。音乐从他的指尖飘荡而出,在空中盘旋萦绕,旋律中蕴含着的深沉情感有如潮汐, 激荡着每个人的心灵。
“我离岸登上船头,在故土只留下一丝乡愁……”
“这首歌我没听过,叫什么名字?”龙凡问道。
“《栈恋》。”小小目不转睛,隔着大眼镜也能看出她的眼神柔情似水。
在一阵海啸般热烈的掌声过后,修罗起身面对着5万名歌迷深深地鞠了一躬。聚光灯开始在看台上巡弋,每照射到一处就会掀起一波人浪。修罗目光追随着灯光,他知道此时神佑长老正在贵宾室里通过灵能寻找着凤姬的位置,以便让灯束最终能准确地落在她的头上。
凤姬,你在哪里?他在心里呼喊着,有些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当聚光灯照过来的时候,小小起身,又将龙凡从座位上拽起来,她兴奋地朝着灯光挥舞着手臂。光柱掠过他们头顶时停留了片刻,龙凡突然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他皱起眉头。
随着聚光灯的熄灭,一道粉红色的光晕笼罩住了修罗。这是一个信号,表示神佑长老已经找到了凤姬了。他松了口气,说道:“感谢宁州的朋友们,我们因为对音乐的热爱而成为朋友,我希望用我真诚的歌声伴随大家度过一个美丽的夜晚……”
“……下面是一首新歌,歌名叫《比翼》。请原谅我们事先没有告诉大家,今晚在现场的观众中会产生一位最幸运的姑娘,她将成为凤凰乐队的特邀成员与我完成在宁州的剩下两场现场秀。我现在还不知道她是谁,但我要把这首《比翼》送给她……”
所有的女孩子都因为修罗这一段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而疯狂起来。直到明快而又深情的歌声,将她们兴奋得快要爆炸的心儿带入用音符构建的伊甸园里,体育馆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全场一片寂静。聚光灯的光束又开始在看台上移动,灯光下的女孩子无不屏住呼吸,然后在黑暗中发出声声叹息。
灯光在西南看台的最上一层定住,然后光柱迅速收缩,最后落在一个穿着水蓝色长裙的少女身上。
怎么回事?龙凡有些糊涂地瞧着小小下意识的起立,脸上还戴着老大的一副眼镜。
他又朝舞台上的修罗望去,发现修罗脸上也闪过疑惑的表情。
她不是凤姬!修罗早在几个月前就见过凤姬的相片。他的目光迅速移向西侧的贵宾包厢,与他的经纪人凤先生的眼神撞个正着。
“怎么回事?”他无声地向神佑长老发出质问。
“情况有变,凤姬在我这里,请按原计划继续演出。”
修罗这才发现在长老身后亭亭玉立着的少女的身影。他稳了稳心神,纵有千种疑惑,也只得打点精神开口说话:“那位幸运的女孩子,请你到我身边来好吗?”
龙凡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更是疑云密布。他转过头望着贵宾包厢,与凤先生的眼光相遇。对方如有实质的阴沉沉的眼神让龙凡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这时小小已经回过神来,摘掉眼镜走下看台。一时间,龙凡有点儿不知所措。
小小全身轻飘飘的,如在云中漫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修罗面前的,恍惚之中修罗好像问了几个问题,自己也一一回答了。她的灵魂象是离开了身体,在舞台上空飘荡。
修罗握住这个名叫小小的女孩汗津津的小手,音乐再次响起。他一边唱着歌,不时微笑着看看小小。
此时比观众更为兴奋的,就是各媒体的记者们了,他们拼命地从各个角度抢拍下无数的镜头,就象是在骨头前蹦跶着的一群小狗。
贵宾室里, 凤姬惊讶地望着舞台上的小小。凤先生注意到了她的表情, 开口问道:“你认识她?”
凤姬敬畏地瞧了一眼神佑长老,不知为何,她很害怕这个又矮又胖的老头子。
凤先生的样子并不难看,白白净净的,衣着高雅得体。他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讲话时嗓音低柔,极具绅士风度。让凤姬产生出莫名畏惧的,是他那狭长的凤目间闪烁不定的寒光, 象是毒蛇吞吐不定的恐怖的舌头。
父亲在几天前突然告诉她,说她并非凡人,而是神族的凤姬。神佑长老会亲自给她做启灵仪式,然后她将与另一位神族翼天使结为夫妻,完成延续神族血统的神圣使命。
直到此时,她仍然如坠梦中,只有幻想小说才有的故事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她小心翼翼地答道:“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小小。”
“告诉我,和小小姑娘一起来的那个男孩是谁。”凤先生走到显示墙跟前,在定格的画面中将龙凡指认出来。
“他也是我的同学,叫龙凡,是小小的男朋友。”凤姬越来越糊涂了,难道龙凡就是翼天使?
果然是他,凤先生点点头。
本来此次来到宁州只是神族一次正常的计划工作,目的一是在宁州建立一个新基地,培训出更多的凤凰武士;另外顺便让凤姬能以不触怒歌迷影迷的方式和修罗呆在一起。
15年来,神族从未忽略过龙凡的存在,就连凤姬和他在一所学校上学,也是长老们有意无意件布下的一步棋。对付龙家本来是由总部的灵灭长老专门负责,神佑长老并没有想到会在演出现场碰上龙凡。当他发现那个男孩儿时,灵机一动,临时改变了计划。
他转身看了一眼肃立在门边的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那壮汉便离开了贵宾室。
“我知道你的心里充满了许多疑问,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凤先生微笑着,示意凤姬坐下,“请你先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所有关于龙凡的事情。”
演出一结束,龙凡抢在歌迷和记者之前到了后台,却被工作人员拦住了去路。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回答他说,小小姑娘晚上还有一些事情,不能和他一起回家了,而且乐队方面已经通知了她的父母。“她不会有事的,”经理笑嘻嘻地说,“要知道,今晚她也是一个明星呢!”
龙凡没有办法,等了一会儿,见小小的父母惊喜莫名地急急赶来,这才怏怏地离去。
回家途中,龙凡突然又有了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苦斗》 作者: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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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2)
4
修罗大步走进贵宾室,一进门就看到了凤姬,心神不禁为之一荡。
凤姬本人比照片要美上十倍。她就安静地站在神佑长老身后,一身黑色冰魄丝织晚装长裙,勾勒出修长玲珑的动人曲线。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化妆品——对她可与仙子媲美的玉容来说,任何的浓妆淡抹都是对美丽的污染。
凤姬也看见了修罗,美目中一霎那间流露出惊喜,明眸有如仲夏夜空中光彩闪耀的星子。她的心儿犹如小鹿乱撞,修罗真的是翼天使么?她突然喜欢上了自己的神族身份。
就在这一瞬间,修罗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自从被塑造成迷醉万人的明星,整日里在各地巡回演出,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修罗很少有时间修行。最近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情绪化了,他知道这是个危险的征兆,表示自己尚未克服人类皮囊对精神的负面影响。但是不知怎的,他却似乎很喜欢这些低级的感受。
“长老,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修罗努力压抑着情绪,难道那个愚蠢的人类女子会代替凤姬成为自己未来的妻子?这未免太可笑了。
“因为他。”凤先生指了指显示墙,龙凡的的形象已被放大,占据了整个屏幕。
修罗瞧了一眼那个戴着廉价变焦眼镜的男孩子。“我不明白。”
“他姓龙,没有他的祖先,我们可能仍然被封存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神佑长老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也正是他的祖先,将魔晶据为己有,并因此获得了变异,成为具有可以和我们相媲美的能力的可怕敌人。”他盯住屏幕中的龙凡,声音象是从地狱最深处传来的咒语。“当我看到他,就感觉到了他身体里蕴藏着的那种与我们相似的能量的气息。”
“请原谅我的愚昧,我不明白——”“那个女子并不会代替凤姬的地位,改变计划是因为她是那个叫龙凡的人的情人,控制了她也就控制了龙凡。”凤先生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翼天使,别让人类那无聊的情绪影响了你的智慧!”他瞟了一眼修罗,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在和凤姬第一次见面之前,你应该把妆卸掉。”
修罗右手抚胸,躬身行了个礼,飞快地看了一眼始终一语不发的凤姬,转身离开了房间。
“记住,别让那女子见到凤姬,她们是同学。”凤先生冲着他的背影说道。
小小呆呆地坐在一旁,爸爸正和几个陌生的西装革履的男人说话,不时传出他兴奋的笑声。“他们在做什么?”她迷惑地问。
“他们在讨论你的美好未来,孩子。”妈妈怜爱地搂住她,“凤凰乐队希望和你签订合同,他们会为你请最好的家庭教师和最好的音乐舞蹈老师,也就是说,他们会把你变成一个明星。”
“那我不用上学了?”小小傻笑着。
“是呀!”妈妈被她逗乐了。“我们为你感到骄傲。”
“他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就是生意,我的女儿。”妈妈平静地说。
那龙凡怎么办?小小忧虑地想着。
她不知道,此时龙凡已经遇到了危险。
龙凡下了车,看着拦住自己去路的四个人。“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想问兄弟借几个钱花花。”为首的那个胖子说道。其他的家伙邪里邪气地笑起来。
“我是个学生,哪有钱。”
“嘿!”那人露出凶相,“我们可不想打架,识相点好不好!”
龙凡环顾四周,街上没有行人,这几个家伙倒挺会挑选抢劫的地方。“可是我想打架哎!”他笑嘻嘻地说,然后一个箭步,拳头象出膛的子弹射出。
齐叔叔说过,最短的距离,最快的速度,将进攻的力量集中于一点。
拳头打在胖子脸上,发出“嘭”的一声。胖子的身子晃了晃,眼中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然后就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下一个。”龙凡笑道。这是他第一次打人,感觉很过瘾。
那三个人面面相觑,正犹豫间龙凡已冲了上来,慌忙应战时已然乱了阵脚。
龙凡这时才知道,齐叔叔平日里教的搏击术有多厉害,这几个流氓都是成年人,却无一能够抵挡自己未尽全力的一击。齐叔叔曾经说过,“就是世界拳王也不见得受得了你一拳头。”当时他还以为是句玩笑话,因为每天和齐叔叔练功时,自己都要使出浑身解术,却从未打败过叔叔。
他从倒在地上呻吟着的四人身上跨过,用腕机通知了警察,这才骑上电单车绝尘而去。
一个壮汉从黑暗出走出来,蹲下身仔细检查几个流氓的伤势,若有所思。他唤来了两辆轿车,将四人运走了。待到警车呼啸而来时,现场已是空无一人。
齐灵被一阵铃声惊醒,他探手握枪从床上跳起,却发觉只是通讯器在响。
“你好!”搅人清梦的是警察局的赵啸天副局长。过去赵啸天和他都是国安局最优秀的特工,两人相交莫逆。齐灵为了保护龙凡,离开天京来到了宁州小城隐居,恰好3年前赵啸天也由国安局调到宁州警察局工作。3年来两人时常把酒彻夜畅谈。
“你来一趟,小家伙现在在我这里。”
“怎么回事?”齐灵大吃一惊。
“小家伙报警说有四个流氓,但我们的人赶去时,只在现场找到一些血迹和一颗被打断的牙齿。弟兄们根据他的腕机号码找到了他。”赵啸天笑道。“不愧是名师高徒!”
“我马上就到,”齐灵急忙穿衣。“这事没那么简单,恐怕要麻烦你了。”
“来了再说吧。”赵啸天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收敛起满不在乎的笑容,沉声答应。
龙凡没有想到几个流氓竟然会让齐叔叔如此紧张。在赵叔叔的办公室里,他将晚上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齐灵问:“你在看演唱会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龙凡想了想,用不太肯定的口气说了小小成为幸运观众时他的奇怪感觉。在介绍到小小时,赵叔叔那古怪的笑容让他不禁有些害臊。
齐灵和赵啸天对视一眼,两人很清楚,这件事确实没那么简单。“我先把他带回我家,你想办法查查看对方什么来头。”齐灵说完,搂住了龙凡稚嫩的肩头,“走吧,我的小英雄。”
5
修罗已经在静室门口守候1个小时了,凤先生仍未出来。他只能继续等下去。在人世间他是万人迷恋的天皇巨星,但对于神族的翼天使来说,长老的命令就如同圣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长老们的可怕。
和其他14位长老一样,神佑长老喜欢在黑暗的静室中修行与思考。黑暗是宁静和平衡,是力量的源泉。
人类皮囊纵然潜力无限,但与神族蜕变进化的要求实在相去甚远。人体基因有太多的缺点,精神尚处于智慧进化的幼稚阶段,肉体更是软弱得不堪一击。
最先降世的3位长老, 由于当时那个所谓的专家组愚蠢地采用了最粗暴的方式来打开孢子,在转化过程中耗费了大量的能力,只在地球上存活了很短的时间。幸好3位长老的皮囊在专家组里的地位很高,很快控制了局面,阻止了那些人的进一步疯狂行动,
又历经艰难险阻,使剩下15位长老得以安全转化。少了3人,神族的力量大为削弱,再加上失去了魔晶的帮助,只能依靠不停的修行来恢复能力,以克服肉体皮囊的无数缺陷。
15位长老的能力虽然只恢复了一小部分,但终于能够实现短距离的神游,可以通过二次转化获得新的皮囊,不至于和皮囊一样短命。更重要的是,通过与人类的混血繁殖时对基因的改造,已经产生了象修罗和凤姬这样的神族后裔。修罗和凤姬结合的后代,基因又将进一步纯化。如此不断,或许几百年后可能就会产生拥有完美基因的“天人”。到那时就可以从魔晶的记忆中找出“终极基因”程式,和“天人”的基因相结合,使得“圣子”这个宇宙间最伟大的智慧生命体降临世间,最终完成智慧进化的伟大使命。
神族所建立的组织可分为4个层次。其核心是长老会。以梵迦长老为首的15位长老各司其职,以超人的智慧和效率事无巨细地掌控着组织的经营运作。只用了短短数十年时间,便使得神族成功地渗入人类社会,拥有了巨大的财力和权势。凤凰集团不过是这个地下王朝的一个部分,就象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例如欧洲的冰川集团和美洲的白垩集团,也都是属于神族操纵的经济组织。
第二层是在混血繁殖的后代中挑选出的基因高贵的神族后裔,比如魔天使玄武、幻天使迦妙、翔天使吉达和翼天使修罗等等。经过“启灵”唤醒了潜藏灵能的神族战士已有37位。凤姬由于其父亲母亲分别来自灵能最强的灵绝长老和法相长老两个家族,血统的优势更为强烈。可以肯定, 经过启灵后,她定会成为极其杰出的神族战士。
组织的第三层是经过严密筛选后雇用的人类精英。神族进行混血繁殖时大都从这些人当中挑选配偶。
第四层则是在各地建立的凤凰武术学院招收的学员中的佼佼者,由长老对他们进行洗脑后,成为神族专用的打手——凤凰武士。
地球上还有着其他的外星智慧种族,那些外星人在地球的任务多半是进行各种考察研究,神族和他们从来井水不犯河水。
龙家可以算是神族在这个星球上的唯一敌人。当年龙普匿藏的那块魔晶,是神族的圣石,蕴含着极大的能量,并记录了对神族至关重要的信息。它不但对修行大有裨益,更是圣子降世后进行智慧进化的“最后一步”时所必须的法器。
夺回魔晶始终是长老们梦寐以求的目标, 但一直以来,龙家的后代凭借在军方的地位作为依靠,使得在人类社会立足未稳的神族无从下手。直到武尊长老二次转换后成功地进入军方高层,才将龙坚从军队里逐出;又通过远在欧洲的灵绝长老的巧妙操纵,把龙坚拖入间谍斗争的漩涡。但龙家早已将魔晶藏了起来,神族费尽心机却一无所获。
龙坚死后,龙凡就成了唯一的线索。但长老们并不认为龙凡已经知道魔晶的下落。
龙家代代从军,龙秦和龙坚与情报系统更有着密切关系。以龙坚的非凡智慧,自然知道魔晶的巨大价值,他绝不会让儿子因“怀璧之罪”而遭受不幸。也就是说,龙凡只有在成年之后,才有可能掌握这个天大的秘密。
而且龙凡的那个监护人齐灵决非等闲之辈。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神族和龙家的后人之外,通过另一种方式实现基因改造的异种人类,拥有极强大的力量。
长老们本来打算再等几年,等到龙凡成年之后,专门制订一个计划来了结此事。但在昨晚体育馆的偶然“相遇”,令神佑长老惊喜不已。他发觉龙凡的基因结构近乎完美——修罗的基因修正指数只有47,凤姬是62,而龙凡竟然达到了88。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不但要获得魔晶,龙凡的基因也是目标——这将大大加快神族对皮囊的改造进度,使得“圣子”尽快出世。
以人类的方式对付人类,虽然效率不高,但确实很有趣。
神佑长老派人试探,结果发现不知是什么缘故,龙凡可怕的潜能至今尚未能完全发挥出来,只是体能和反应超乎常人。
他想出了一个很好的计划,但在实施这一计划之前,还需要和其他长老商议一下。
神佑长老轻轻地吁了口气,起身走出静室。
修罗急忙迎上前去。
“联络总部,我要和所有的长老通话。”凤先生说道。“设好神坛,让凤姬准备好接受启灵。”
“是。”
“你和凤姬的婚姻可能要推迟。”
“什么?”修罗吃了一惊。
“我会交给她一件十分重要的任务。”凤先生盯住修罗。翼天使对于神族来说极为重要,他的价值不仅仅是演出所创造出的巨大的利润。关键在于神族可以利用无数的青少年对修罗的盲目迷恋,提高凤凰集团的社会影响力,吸引更多的年轻人报考凤凰武术学院、凤凰大学等学校,从中挑选和培养组织所需要的人才。修罗最近的表现越来越象人类,这很危险。“对了,你不是有事找我么?”
今天是星期日,不用到学校,龙凡呆在齐叔叔家里,哪儿也没去。齐叔叔将龙坚关于激发潜能的论文给了龙凡,让他自己琢磨。
龙坚认为,人体是一个复杂的体系,大脑就象是中央电脑,通过神经网络用生物脉
冲电流指挥如同功能各异的机器的身体各个部位。“气”的实质是一组受大脑理性思维
控制的脉冲电流信号。
几千年来各种流派的气功,其修行方式都可以分为四个步骤:自我催眠、强化气感、控制气流、激发潜能,其本质都是强化“气”这种信号,通过“气”对人体的穴位——有些象电脑的各种接口和功能扩展槽——的刺激,达到唤醒、激活或是强化人体某些功能的目的。
气功确实能强化人体机能的发挥,但不能对人类智慧的进化有所帮助。如果不能摆脱人的生物属性——即人是一种通过生物化学作用进行物质和能量交换的碳基生命——的限制,人类智慧的进化仍然不会有实质性的飞跃。换句话说,练气功不能成仙。
“气”只对人体器官适用,而不能对非生命物质产生作用。
由于人类对于人体科学的无知,气功的玄学色彩很浓,不仅使得对气功的研究往往陷入迷途,更给居心叵测之徒提供了行骗的利器。
龙坚对流传于世的各种气功进行了研究,总结出一套脱离任何玄学理论基础巢臼的激发潜能的修行方法。由于龙坚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体科学家,这套方法虽然也分为四个步骤:自我催眠、强化气感、控制气流、激发潜能,但其科学性、有效性和安全性都比传统的气功先进了许多。
齐灵过来看了龙凡两次,见他已然沉湎于潜能修行知识的神奇世界里,便没有打扰。
赵啸天不愧是当年国安局的精英,很快就搜罗了一大堆资料。齐灵和电脑管家东东花了几个小时,总算整理出了一些头绪。
修罗的凤凰乐队是天籁唱片公司旗下唯一的签约乐队,乐队成立五年来替公司赚得了无数的利润。天籁唱片公司背后的控股公司是新智集团,而新智集团又是凤凰发展集团旗下的控股子公司。
凤凰发展集团的创始人吴炬于公元1995年7月买下第二军区生命科学研究所与云州市科委合作组建的现代生物药业销售有限责任公司;9月吴炬另成立凤凰投资公司;11月由凤凰投资购入现代生物51%股份,公司更名为凤凰发展集团。
公元2001年, 凤凰集团进军证卷市场,成为炒作旅游股的主要庄家,从中获得巨利。凤凰集团经营领域很快扩展到证券投资、电子商务、旅游开发、医药、影视娱乐、通讯等行业。一统元年年10月23日至26日,凤凰证券公司狙击亚美瑞卡证券市场,导致号称世界第一股的山姆实业股价跌破面值,成为当年全球最大新闻。一统3年,迦般国大和天下株式会社状告凤凰通讯公司在东南亚市场的垄断经营案宣判,迦般国败诉。
时至今日,凤凰集团已成为一个商业帝国。有人开玩笑说,凤凰集团的现任总裁贾祥早上打了个喷嚏,下午世界各大股市指数就会下跌至少0.5个百分点。
齐灵摇摇头,他看不出龙凡和凤凰集团之间有什么关系。想了想,他对电脑说道:“东东,查一下凤凰集团的创始人的背景。”
东东在资料里搜索半天,一无所获。
齐灵突然想起当年龙普参加了军队组织的专家小组,或许那个吴炬也在其中?可这些资料都属于军事机密无法查询。
他再次联络赵啸天。
“咱们好像是捅到马蜂窝了。”赵啸天的表情有些无奈。“局长问我为什么要搜集凤凰集团的资料,我说是帮儿子应聘。局长叫我别惹事。”
齐灵通报了自己这边的调查进度后,说道:“你有没有办法进入军方的电脑系统?”
“别做梦了,咱俩的级别不够格。”赵啸天没好气。
“我说的是其他办法?”
“黑客是上个世纪的童话,你又不是不知道。”赵啸天摇头。“对方太强大了,我们又没有任何的证据。这场仗势不均力不敌,我实在没把握。”
齐灵叹气,结束了通话。
“午餐吃什么?”东东问。
“订两份快餐吧。”他随口答道。记得龙坚留下了好几张晶碟,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吃饭的时候,叔侄俩看了看新闻。
小小真的出名了,面对镜头她还不大习惯,回答记者提问时常常露出羞涩的微笑。
“别让你的漂亮女朋友飞了。”齐灵促狭地说。
“我很担心她。”
“还是担心你自己吧!”齐灵半真半假地说道。“对了,你看了半天的潜能修行,有没有什么收获?”
“没有,那些方法全都试过了,一点感觉也没有。”
“那就奇怪了。”齐灵吃惊不小,他自己一直就是这样修行的,成效十分显著。龙凡为什么不行呢?如果说他的体质不宜修行,可他已跟自己练了将近10年的搏击术,武功比专业武师还要好得多。
他记起龙坚曾经说过,让儿孙做平凡的人是他最大的心愿。莫非龙坚真的在儿子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6
今天龙凡得上学。齐灵虽然有些不放心,但转念一想,就凭小家伙现在的本事,一般人哪是对手?
走进教室——曾几何时,流行全球的家庭网络教育差一点儿就完全取代了传统的教育方式,但随之而来产生的极其严重的学童心理健康问题,这才使得濒临绝境的学校教育重新受到重视——龙凡发现同学们都很是兴奋。见到他进来,大家的表情都有点儿怪异。娟娟刚才正在和姚长荣吵架,此时依然绝不服输,大声说道:“本来就是嘛!小小哪一点比得上玉婷,凭什么让她好事占尽?”说完狠狠地瞧了一眼龙凡。
龙凡视而不见,坐到自己座位里,将手掌放到桌面上启动书桌的电脑系统。上周语文测验的成绩出来了,拼写错了几个字,只得了96分。每次都是大意失荆州,他很不满意地摇摇脑袋。
小小的座位空着,他不看也知道,她是不会再来上学的了。
历史老师来了,教室里终于安静下来。老师将讲义晶碟插进讲台,大屏幕上出现了几个大字:“太平天国”。
“太平天国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次农民起义……”
玉婷没有听课,她总是忍不住要去偷看龙凡。
老师发现学生们今天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不禁暗自叹息,现在教师是越来越难当了。
齐灵把最后一张晶碟放进东东体内,苦笑道:“再找不到什么线索,我可就真的没法子了。”
“我找到一个文件,不过只能用掌纹钥匙打开。”
“我来试试,”他的心中又有了一点希望,忙见手掌放在感应板上,却毫无反应。
“这个文件是给龙凡的信件。”东东解释道。
“你怎么不早说!”齐灵有些生气。
“因为你没有问东东。”电脑很老实地回答。
齐灵气结,起身到厨房倒了杯水一口喝干。“有你的信!”东东提高了声音。他连忙走回书房,问:“是不是龙坚留下的?”
“不是。是国安局发来的一封机密信函。”东东说完,遵照特工操典自动关闭了自己与通讯器连接的浏览系统。
信是国安局寄发来的,通知他下午4点搭乘宁州警备司令部的专机去应州,参加明日上午的紧急会议。齐灵很奇怪,自己离开情报系统的实际工作已经将近15年了,这个时候开什么会?他核对了一下密函中隐藏的国安局和自己联络的专用密码,没错。“简直莫名其妙。”他嘀咕了一句。
齐灵按照操典洗掉了通讯纪录。他沉吟半晌,唤醒了东东,“联络赵啸天。”
“公司通知我出差,下午就走。”他斟酌着字眼。“小家伙就拜托你照顾了。”
“注意身体,家里你放心。”赵啸天也觉得这事来得很突然,他提醒老朋友。“会不会是公司搞错了?”
“军令如山啊!”齐灵摇头。
“或许有什么大买卖了呢。你可是公司里最优秀的人才,新来的经理们也许觉得让你这么呆在家里是一种浪费吧。”
“那可就糟糕了。”齐灵叹道。“你那边有什么新闻?”
“下午要来个大人物,是凤凰教育基金的阴主席,享受4级保卫待遇,大伙儿又要忙了。”说到凤凰两字,赵啸天特别加重了语气。
自从局长警告了赵啸天,俩人在联系时便尤为小心。
“你也要注意了。”
“放心吧,”赵啸天一笑。“我毕竟是警察。”
齐灵又拨通了龙凡的腕机。“中午回家来一趟。”
吃了午饭,齐灵叫龙凡向学校教导处请了3天假,又让东东买回足够一个礼拜吃的食物。“记住,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许出门,直到我回家。”他再三叮嘱道。
“要不你带我去开会得了,”龙凡笑嘻嘻地说,他毕竟只是个16岁的少年。
“傻小子!”齐灵怜爱地抚摸着男孩毛茸茸的脑袋,不知怎的,他心里一直有种不详的预感。“如果我三天还没有回来,你立刻离开这里,到静州去找你婶婶。”
龙凡这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他有些惊慌地抬头望着叔叔。
“你知道,做特工的人都有些神经兮兮的,”齐灵解嘲地一笑。“我找到了你爸爸留给你的一封信,你让东东放给你看。我去准备一下行李。”
当龙凡将手掌放上东东的感应板时,心里无比的激动。
“请接驳上视听帽。”东东检测完文件的运行程序后报告道。
龙凡忙一一照办,然后焦急地等待着电脑将信件里地数据传输到视听帽的自带内存器里。
“请注意,这封信是一次性加密文件,完成浏览后所有数据将自动销毁。”东东提醒道。“请切断接驳后进行浏览。”
龙凡戴上帽子,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开始!”
龙坚出现在龙凡眼前。隔了15年,晶碟的数据仍然保存得很好,图像很清晰。
他一看到父亲,眼睛里顿时涌出泪水。
“孩子,我想你这时一定会哭,是吧?”龙坚深情地注视着镜头,仿佛真的是在和儿子促膝谈心。“很对不起,我和你妈妈不是称职的父母,不能给你应该得到的爱。但请你相信,我们真的是非常非常爱你。”
“录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也许留给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我和妈妈把你拜托给了齐叔叔,他是一个很有本事的好人,有能力保护好你,我们很放心。也许齐叔叔已经把龙家的故事告诉了你,而下面我要说的,是属于龙家延续了几代的秘密。”
“……你的爷爷龙秦之所以会成为生命科学家,是因为他想弄清楚在龙家后人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答案。那颗来自外星的黑色晶石,具有神秘的辐射能,射线改变了龙普的基因结构。在龙家后代的染色体里面,多出了一段新的基因片断。正是这多出的一共1276组基因数据,解除了我们身上的‘自然的封印’。也就是说,我们虽然有着着人类的外形,但实际已和人类不同,是受到外在因素影响导致基因突变而产生的新的人类种族。我们拥有更高的智慧和在人看来不可思议的能力。但由于我们细胞新陈代谢的速度比常人要快上将近一倍,我们的寿命自然就相应的缩短了——这就是龙家的大秘密。”
“你爷爷想到晶石既然具有如此神秘的力量,那么龙普发现的那18颗圆球,里面就不该是当年专家组所称的“空无一物”。他对这件事进行了调查,发现了许多疑点。当时被打开的圆球只有3颗,在里面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专家组的组长和副组长很快就终止了研究,专家组解散,而剩下的15个圆球竟然神秘地失踪了。时隔不久,组长、副组长和另外一名研究员相继去世。3个月后,专家组里一名叫做吴炬的研究员主动提前退伍经商。他所创建的公司,就是如今的凤凰集团。”
“龙秦根据这些疑点,再加上其它的证据,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那些圆球并不是卵,而是一种外星生命的孢子。专家组鲁莽地打开了孢子,释放出里面的异物,异物也许是一种以非物质形态存在的外星球寄生生命形式,以孢子的方式进行星际漂流,最后来到了地球。异物侵占了3名专家的身体,阻止了研究的继续,并从研究所偷走了剩下的孢子。然后以妥当的方式,让那15个孢子里的异物完成了寄生。”
“因此你爷爷十分注意凤凰集团的一举一动,他怀疑那个吴炬也已经成为异物寄生的躯壳。而凤凰集团奇迹般的发展历史也证明了其领导者的非凡智力。让龙秦担心的,是这些外星人如此迅速地渗透进人类社会,并且很快建立起了强大的势力,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另外,如果这些外星人真的存在,那么那颗卵形黑晶石,对他们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龙家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当他们觉得时机成熟时,就会来对付我们。”
“当父亲告诉我这一切时,我不愿相信,但却不得不相信。因为我清楚自己的与众不同。为了防备他们,我做了一些准备。但敌人非常的狡猾,他们比人更清楚人类社会的游戏规则,他们使用人类的方式来对付人类。我知道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对付我了。他们太强大,我恐怕自己不是对手。”
“我对你的基因做了一些改动。你在18岁之前只会拥有足以自我保护的异于常人的体能;当你长到18岁时,我加在你体内的基因锁会自动解除。到那时,你将会拥有龙家后人的所有神奇能力和非凡的智商。这避免了你的生命过早地加速燃烧,你会因此获得正常的寿命。如果你只愿意做一个平凡的人,下面是有关基因枷锁的延时办法……”
“……不过我担心你可能没有机会去做平凡人,虽然那也是我梦寐以求的——我给你起的名字就叫‘凡’。外星人是不会放过你的,而你为了自己,为了龙家血脉的延续,为了人类,也只能选择战士的身份去和他们斗争。”
“记住,我的儿子,你将会是一个孤独的战士。你千万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其他人,人类的愚昧和劣根性决定了他们不但不会相信你,还会将你视作异类,用各种方式伤害你。凤凰集团的可怕势力连政府对他们也要敬畏三分,即使有人相信了你的话,也不能给你任何的帮助。”
“如果情况危急,你可以选择提前解开基因枷锁,但一定要慎重,那将大大缩短你的生命。如果要解锁,你必须通过修行突破生死关……”
“……我的儿子,我为你的未来感到忧虑,但我相信,作为龙家的传人,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战士。”
“我爱你!”
图像变成了蓝屏,视听帽中传出细微的嗞嗞声,程序自动销毁了所有的纪录。
龙凡摘掉帽子,泪流满面,他哽咽着低声呼唤着爸爸,一遍又一遍,然后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齐叔叔已经走了,他让东东录下了几句话:“照顾好自己。不论发生了任何事情,都不要惊慌失措,做一个坚强的男人。我会尽快赶回来。”
7
小小从未想过,唱歌竟这么难。好好的一首歌,被那个瘦得像根电线的老师分成一字一句教唱。小小耐着性子,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翻来覆去地练习。等到老师终于开恩,让她把整首歌连起来唱过一遍,又说她只顾音准忘记了感情投入。老天爷!现在她一听到那曲调脑袋就疼,哪里还有什么感情可言?但这里可不是在家,来来往往的都是在演艺界有身份的人物。负责教她的那个老师据说也是赫赫有名。到后来老师也有些头大了,气愤之余说了一句让小小伤心欲绝的话:“你身上的音乐细胞全都死光了。”
要不是凤先生,小小真的就唱不下去了。在乐队里,凤先生有着很高的威信,几乎所有人——包括修罗在内都有点怕老爷子。但不知怎的,凤先生对小小特别好,那张对别人十分威严的脸转向她时就变得慈眉善目起来。他仿佛能读懂小小的心思,很快给她换了一位特别温和的老师。凤先生闲暇的时候,还爱和她聊天。有一句话小小印象极深:“做明星往往不得不放弃感情”。这两天她忙得晕头转向,几乎将龙凡给忘了。她想,如果自己真的成名了,还能和他在一起么?
齐灵出事了。
昨天下午5点07分,齐灵乘坐的飞机在距离应州67公里的上空失事,飞机在空中爆炸。有关方面在方圆20公里的区域内搜索了整整一夜,只找到了几块烧焦的人体残骸碎片。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
赵啸天闻讯赶到齐家时,门口有个人正在对着通话器苦口婆心地劝龙凡开门。赵啸天上前一问,才知那人名叫张扬,是国安局派来临时接替齐灵照顾龙凡的特工。
龙凡打开门,得知噩耗后的他一脸的肃穆。他递给张扬一把被扭成环状的西餐刀,冷冷说道:“你能不能用手把这把刀捏回原样。”
张扬看看刀,试了一下,摇摇头。
龙凡一把抢回小刀,两手用力将刀拧直,然后瞧着对方。“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赵啸天叹了口气,对已是目瞪口呆的张扬说:“你先回去吧。”他送张扬走下楼梯时小声说道:“齐灵的死因未调查清楚之前,我希望你们增派些人手保护这里,齐灵昨天还打电话给我,说有人会对小家伙不利。”
“你是——”赵啸天掏出证件。“小家伙那里我会劝劝他的。”
张扬答应一声,走到远处用腕机联络去了。
赵啸天进屋,将龙凡搂在怀里,说道:“别怕。”
“是他们害死齐叔叔的。”龙凡慢慢地说道。“我一定会报这个仇。”
“事情现在还没搞清楚,我会过问这事,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赵啸天道。“门外头那个,你真的不让他进来?”
“我不相信他。”
赵啸天正想说话,腕机响了。警局有紧急任务。“我得走了,你要小心些。”
龙凡点点头。我会的,我会做一个坚强的男人。
张扬看着赵啸天驾车远去,抬起手腕说道:“长老,那个警察走了。”
龙凡无力地坐在地板上,脊背贴着冰冷的墙壁。阳光透过窗户倾洒在房里,他的眼前却仿佛一片漆黑。
一阵急促的“嘀嘀”声将他惊醒。他低头看看手腕,腕机的屏幕上显示的是小小的腕机号码。
他揿下按钮。
“我在安宁饭店,快来救我!他们不是人,是怪物……”
通话断了。
龙凡听得真切,确实是小小的声音。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胸中怒火熊熊。
《苦斗》 作者: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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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3)
8
凤凰乐队定于明天上午离开宁州,应各大媒体的强烈要求,凤先生在乐队下榻的安宁饭店的4楼大会议室里召开了这次记者招待会。
小小坐在修罗身旁,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明天她会跟随乐队离开家乡,凤先生答应将她送到首都音乐学院学习3年,3年里她只在寒暑假期间参加乐队的演出。
今天小小成了记者们注意的焦点,她在回答问题是始终面带微笑,显得训练有素。
小小时不时转过头望一眼站在侧门边上的妈妈,让记者们抓拍下母女俩无声胜有声的情感交流场面。
“女儿真的长大了。”妈妈欣慰地想着,心中充满了幸福。
“哐嘡”一声巨响,大门被人一脚踢开,龙凡冲进会议室。两个脸色煞白的乐队保镖捂着小腹,踉踉跄跄地随后追了进来。
全场哗然。所有的摄影机器一起掉头对准了这个无比愤怒的男孩。
龙凡一眼看到了显得无比惊愕的小小,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上当了。
凤先生和修罗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小小姑娘有些私事需要处理,”修罗站起身打圆场。“下面该是由我来回答问题了,”他开了句玩笑:“我都等了老半天了。”
记者们笑起来,有人不依不饶地问道:“修罗先生,您认得那个少年吗?”
“我想是小小姑娘的歌迷吧。”修罗一本正经地回答。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采访的气氛又恢复正常。
侍者将小小和龙凡引到隔壁的小会议室。
“你来做什么?”小小记起刚才妈妈愠怒的表情,不高兴地问。
“不是你叫我来的么?”龙凡说道,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你说你遇到了危险。”
“你有病啊!”小小真的生气了。“不让我走,也别用这种蠢办法。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你要走?到哪里去?”龙凡没有看到新闻。
小小奇怪地瞧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别和他们在一起,他们不是好人。”
“那他们是什么?”她嘲弄地问。
“他们不是人类,是外星人。”龙凡急了。
不可理喻!小小的脸气得通红,掉头就走,却和正推门进来的凤先生撞了个满怀。
“我来帮你劝劝他,好不好?”凤先生慈祥地对她说。
小小感激地对他点点头,又恶狠狠地瞪了龙凡一眼,走出房间。
凤先生把门关上,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静静地对峙着。
“终于见面了!”神佑长老叹息道。“这一时刻,我们等了好久。”
“为什么要杀害齐叔叔?”龙凡目光似火。
“和智慧进化的伟大目标比起来,个人的生命微不足道。”
“可那微不足道的生命对我来说却是无比重要!”龙凡愤怒到了极点。“你们到底为什么杀人?”
“不要这么剑拔弩张的,”凤先生坐到沙发上,示意对方也坐下。“让我们好好沟通一下,这可是两个种族间的第一次交流哟!”
“我们已经交流过了,用暗杀的方式。”龙凡冷笑道。
“冲动的人类!”神佑长老摇摇脑袋,啧啧惋惜。他仍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但眼中那阴寒的光芒却是前所未有地强盛,牢牢地笼罩住了面前的敌人。
这个小男孩儿衣着普通,个子不高,相貌平凡,乍看上去毫不出众。可长老知道,龙坚为了保护儿子,特意在他的基因里做了手脚,将他伪装成一个平凡之辈。龙凡其实已经不能算作是真正的人类,他实际上是经过魔晶的伟大力量彻底改造的新的人类种族。他和神族战士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拥有丰富的人类情感和更强大的潜能。
“我想我有权力知道真相。”龙凡提醒自己平静下来,他调整着呼吸,把自己变成一张慢慢拉开的弓。
“好吧!”神佑长老点点头说道。果然没错,这小鬼就象是一块璞玉,潜能无穷无尽。假以时日,他必将成为神族最危险的敌人。“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们是什么?”
“我们是神族,是和人类不同的智慧种族。”
“你们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宇宙的深处,一个叫虚冥星云的地方。”
“来这里的目的?”
“探索智慧进化的天道。”神佑长老见他似乎不明白,就详细解释起来:“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是能量和时间结合的产物。能量以物质的形式存在并以物质转化的方式不断流动转移和变化着。物质构架了空间,物质的运动遵循着时间演变的频率。”
“宇宙时空就象一个母体,孕育出各种各样的生命形式。生命的雏形只是一种活跃的、简单的化学物质交换模式,生命存在的最大意义在于她是智慧产生的物质前提。智慧源自基因的遗传记忆功能,每一个拥有生命的星球上,随着物种的进化,生命的基因记忆不断积累信息,最终都会产生具有智慧的生物种族。”
“对宇宙母体来说,智慧是一种具有非凡意义的存在。因为当智慧进化到了最高的境界时,就会超越物质基础,超越所有的宇宙法则。宇宙母体就能够借着智慧形态的最终升华进入更高级的存在层次,或者实现轮回,产生新的宇宙母体。从这一点来说,宇宙本身就是一个拥有智慧的生命体。”
“我们来自哪里,我们最初的生命形式,我们的文明历史,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我们的祖先拥有了星际神游的能力之后,悟出了智慧进化的最终目的,将无数的后代以孢子的形式播撒出去。我们在久远的岁月里在广漠的宇宙中漂流,寻找拥有生命的星球,与各种智慧形式结合,探索进化的大道。”
神佑长老一边说着话,一边尝试着象早先对小小那样将对方催眠。但龙凡只是被他的话深深的吸引住了,并未中招。
“可是人类的进化程度与你们相距甚远,你们为什么要找上我们?”龙凡不解地问。
“人类的确是一个落后的智慧种族,你可以查阅你们的历史,人类文明的每一次进步与飞跃,都闪耀着极少数基因突变的个体所释放出的智慧灵光。这恰好证明了人类所具有的巨大潜力。我们一直在寻找办法,不断纯化人体基因,使其最终能够和我们的基因结合,产生拥有完美基因的圣子。”
“你们的目的确实十分的崇高伟大,”龙凡冷笑。“可手段实在邪恶。”
“邪恶?”凤先生一哂。“邪恶不过是为达到目的尝试所有的方法。人类真的是有着混乱的道德逻辑,你们没有一刻停止过在黑暗中的罪恶勾当,却一直颂扬着光明!”
“经过数十年的观察,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类过分注重物质发展,有着自相矛盾的价值观念和道德标准,正沿着自我毁灭的道路前进,是个注定要灭亡的智慧种族。也许人类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为我们神族对智慧进化的探索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神佑长老不屑地说。
“人类再怎么样落后与你们有何相干,你们又凭什么剥夺我们以自己的方式进化的权利?”龙凡再一次愤怒起来,向前跨上一步,如果对方稍有妄动,他就会给以全力一击。
“当圣子降世后,整个宇宙将以圣子为中心塌陷,到那时所有的物质与生命都将在一瞬间毁灭,宇宙将获得新生。与宇宙的进化相比,神族也好人类也好,又算得了什么。”凤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好了,我已经把话说完了,该休息一下了。”
说完,他就坐在那里不再动弹,眼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直到完全熄灭。
他死了。
9
龙凡楞了好一阵子,慢慢走上前去,仔细观察着失去了生机的凤先生。敌人就这么死掉了?龙凡实在不敢相信。
他毕竟只是个在和平环境下长大的16岁少年,面对神族设下的连环诡计,他的脑子里一片茫然,只知道大事不妙,却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门开了,小小走了进来。她在外面等了好长时间仍未见两人出来,生怕龙凡和凤先生争吵起来,想进来瞧瞧。
小小迷惑地看着龙凡站在瘫倒在沙发里的老人身前,他听到门响,转过头来呆望着自己。
下意识地,小小发出了一声尖叫。
龙凡被这声尖叫惊醒了,此地不宜久留。他象一头想要冲出牢笼的猎豹从女孩儿身边窜出,向楼梯直奔而去。
一道白色的身影以更快的速度从大会议室里飘出来,恰好在楼梯口前拦住了龙凡的去路。
龙凡不加思索一拳击出,却被那人抬手挡个正着。两人拳掌相击,发出一声闷响。
龙凡被硬生生弹了回去,连退几步才立稳身形。
“你逃什么?”修罗厉声喝道。他的身子晃了晃,将对方凶悍的冲击力量化解掉。
修罗被这一拳的强大劲道激起了斗志,眼中光芒灼灼,一股迫人的煞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直逼龙凡。
走廊里这时已乱成一片,有人惊叫:“凤先生死了!”又有人喊道:“别让那个男孩跑了!是他杀了凤先生!”
龙凡深吸口气,再次冲向修罗。他想起了被杀害的父母和齐叔叔,强烈的仇恨和逃生的欲望使得他热血沸腾。他凝聚起全身力量挥出一拳。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曼妙的弧线,由于力道精妙,拳势不断地发生着细微的变化,让人无法准确判断这可怕的一击的最后落点。
只看来势,修罗就知道自己不一定能接得住这一拳。他一闪身,右手并指成刀高高扬起,待两人身影交错时掌刀顺势劈下,正砍在龙凡后背心上。
龙凡“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却借着这一掌之力落下楼梯,在地上一个翻滚便直朝3楼扑去。等到修罗抬腿追赶时,他已然连滚带跳冲到了1楼,身影在乱作一团的人群中闪了闪,便从饭店大门闯了出去。等众人追到一楼时,龙凡早已消失无踪了。
修罗没有再追,而是在保镖的护卫下悄然离去,他的手中攥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瓶子,那里面装着采集到的龙凡吐出的血液。他径直回到自己的总统套房,屋里的人早已准备妥当,立即有人接过血液样本拿去分析。他穿过摆满了今天早上运来的各种仪器的会客室,进到里间。房里坐着两个人,那位60多岁的老人是凤凰教育基金委员会主席阴先生,他在神族的身份是法相长老;另一个中年人则是一张新面孔。修罗恭敬地向两人行礼,说道:“法相长老、神佑长老,我已经得到龙凡的血液了。”
得到新皮囊的神佑长老心情很好,这时他第三次转化,虽然转化耗去了相当大的能量,但他还不能休息,计划才刚刚开始呢。
龙凡一路狂奔到地下停车场。他骑上车,警惕地环顾四周,还好,没人追上来。他将电单车的功率提至最高档,旋风般冲出停车场。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人行道上路人悠闲,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放慢车速,免得引起交通警的注意。混迹在川流不息的车的河流中,让他心情多少放松了一点。但他很清楚,自己已经落入了神族设下的陷阱里。
敌人明明白白地说:“这一时刻,我们等了好久。”
让龙凡感到泄气的是,他就象是只被拨来弄去的老鼠,却不知道猫在什么时候才会击出致命的一爪。
他们肯定已经报了警,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杀人嫌疑犯,即将面临一场大追捕。到那时天下虽大,却无自己立锥之处。
修罗的动作好快,眼下的自己的确不是他的对手。但他的那一击并未使出全力,他为什么不干脆将自己打倒呢?
小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凤先生真的死了吗?
“敌人非常的狡猾,他们比人更清楚人类社会的游戏规则,他们使用人类的方式来对付人类。”爸爸已经警告过自己。
但是自己还是中了圈套,连具体情况还没搞清楚,就已被逼上了绝路。
龙凡觉得很窝囊,更前所未有地有一种无助的感觉。
“你将会是一个孤独的战士。”
“不论发生了任何事情,都不要惊慌失措,做一个坚强的男人。”
他记起了亲人的话,心中又升腾起一股斗志。
他没有去齐叔叔的家,而是将车直接开到滨河道秀园公寓门口。
除了几件衣服,家里没什么东西可以带的。他将电脑打开,洗去了所有的私人纪录,然后拎起背包。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警察很快就会来的。
走到门口,他又回身,留恋地环视这个自己居住了十多年的地方。
他突然想起应该把父母的相片带上。
龙凡来到相框前,这是爸爸妈妈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他伸手将它取下,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目光突然被照片吸引住了。
照片可能是在爸爸妈妈原来的家里拍摄的,爸爸妈妈幸福地依偎在一起,背景是布置得十分温馨的卧室。引起龙凡注意的是他们身后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书法作品,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龙隐寺”。
爸爸妈妈都是生命科学家,怎么会把寺庙的名字挂在家里?
龙凡脑子里一闪念,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
远处传来了警笛呼啸。
他不再迟疑,悄然离去,开始了逃亡生涯。
“安宁饭店事件”成了所有媒体争相报道的热门新闻。对这件事最流行的的说法是:龙凡为了阻止小小离开宁州,和凤先生发生了争吵,并失去了理智将老人杀死。
也有报道指出这件案子的几个疑点:死者表情自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现场也无搏斗痕迹;虽然证人众口一词说龙凡杀了人,却没有一个人是现场目击者。
但愤怒的歌迷、演艺界人士和极爱面子的宁州市民们并不是思维周密的侦探,他们的看法一致,并通过各种方式对“疯狂少年”的罪恶行径进行强烈谴责。
龙凡成了“名人”。
这是今年发生在宁州的影响最大的案件,再加上凤凰集团通过上层对警局施加了极大的压力。根据法律程序,局长亲自签发了拘捕令。而组织指挥此次全市大搜捕行动的负责人,正是赵啸天。
包括龙凡的照片和掌纹在内的相关资料已经发给了全市所有的出境口、饭店、酒吧、医院和商店等地方;而且一旦被追捕,嫌疑人的身份证、护照便告实效,信用证资格也立即冻结,不但无法使用,反而会暴露行踪。
一整天赵啸天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很清楚,对于一个身无分文又无路可去的16岁少年来说,逃脱法网是绝对不可能的。
赵啸天的心里十分矛盾,齐灵临死前才将小家伙托付给自己,而现在自己却不得不去抓他。说实话,他绝对不信龙凡会杀人,倒是齐灵的死更值得人怀疑。可不管怎样,龙凡是凤先生一案最大的嫌疑人。他希望龙凡早些被捕,这样自己就能问清事情真相,说不定还有可能帮得上忙。
现在已是晚上9点了,还未得到任何消息,龙凡到底多到哪里去了?
话机响了,赵啸天抬起手腕,却不是腕机在叫。他一愣,从怀里掏出手机,接通。
“赵叔叔,我是龙凡。”
“老天爷!”赵啸天压低声音,焦急地说道。“你在哪里?”
龙凡躲在市图书馆的24小时阅览大厅里。赶在信用证被冻结之前,他买了些食物和水,还有一张不记名的讯通卡。
他就在阅览大厅的电脑前坐了一下午,这里很安全,风平浪静。通过新闻频道, 他知道了此次针对自己的大搜捕的所有情况。考虑良久,他想起赵啸天曾给了自己一个私人号码,决定试试。
“赵叔叔,我中了他们的圈套,具体怎么回事我也没弄明白。我真的没有杀人,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碰对方一个指头。”
“什么圈套?”
“小小联络我,说她很危险,结果等我到了那里的时候,小小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还把我骂了一顿。然后凤先生过来和我谈话,说完话他就死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爸爸拿了他们一样东西,却没说是什么东西。”龙凡学精了,外星人的事提也不敢提。
“他是怎么死的。”
“说完话,松了口气,就死了。”
赵啸天越听越糊涂,小家伙的话漏洞百出。他想,也许龙凡真的有问题。“你现在在哪里?”
龙凡侧身,透过玻璃窗朝下张望。“朝阳广场,有一个小玩具店,旁边有个讯通亭。”
“你在那里,别走开。我马上来接你。”
龙凡立在窗前,只等了5分钟,几辆警车就包围了讯通亭。
你是个孤独的战士,他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查那个号码!”赵啸天站在街头,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是市图书馆的公用通讯器。”
“立刻搜。”
他带着警员们到达后,在一台电脑桌子上放着龙凡的身份证、信用卡和腕机。电脑屏幕上有一句留言:“干嘛骗我?”
10
龙凡吃饱喝足,抹了抹嘴巴。
他现在的位置是在市图书馆大厦的楼顶,这里没有监视器,没有警察,没有被神族骗来对付自己的人类同胞。
他需要一个安静安全的地方来疗伤。
蓝缎似的天幕中繁星点点,夜风阵阵袭来,让他心情为之一爽。
龙凡盘膝坐下,很快入定。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龙凡悠悠地从冥想之中醒来,睁眼一看,天已然大亮了。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昨晚胸中的郁闷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不禁大喜。
他走到护栏边上,低头望着地面上虫子般急速爬行的车辆,觉得好玩极了。
一股阴寒之气袭来,龙凡知道这又是神族的灵力遥感侦察,却毫不在意。他向空中挥了挥手,算是打个招呼。
修罗和乐队已经搭上今早的班机离开了宁州,留下现在身份是乐队执事的神佑长老处理剩下的事宜。小小作为凤先生一案的主要证人,被告知暂时不能离境。反正就算苦学3年,她也只能做个三流小明星,在艺术圈里扑腾几下完事。神族从来就没有认真把她的所谓明星梦当一回事,她只是棋子而已。
血液分析的结果令长老们很是失望,他们找来的最优秀的医师也无法解开龙凡基因里的枷锁,他的细胞无法克隆。神族庆幸没有让修罗杀掉龙凡,那样可就前功尽弃了。
“他还在那儿。”静室里,法相长老结束了神游,表情有些愤愤然地说道:“那小子在做什么?”神佑长老问道。他在转化之后的10天之内都不能妄动灵力,这也正是他请法相长老前来助阵的原因。
“看风景。”法相长老冷哼一声。
神佑长老想了想,道:“把他逼出来。”
张扬走进来说道:“总部通知两位长老,必须尽快解决好这件事。蛇翼星人警告我们神族不要违反星际考察的规矩。”
“它们还以为我们是观光团呢!”法相长老忿然。
“总部说我们目前不宜惊动其它星球的势力。”张扬小心翼翼地说道。“还有一件事,云智长老说,在飞机失事现场找到的人体残骸是飞行员的尸体,齐灵可能还没有死。”
“什么?”
龙凡打定主意,在没人——不管是人还是神族——找上这里之前,好好调整一下身体状态。只可惜这里还不够安全,解除基因枷锁需要进入假死状态,而且爸爸并没有说这种“生死关”修行要花多长时间,想来也不会太短。
阳光越来越强烈,龙凡静静站着,心如止水,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练习搏击术。
张扬拉开被拧断了插销的小门,走上楼顶,见龙凡犹自练得开心,不觉一笑。
“怎么是你呀?”龙凡停下手脚,讶然问道。
“我叫玄武,是神族的魔天使。”张扬故意将灵力释放出来,煞气直逼向龙凡。他心里也很惊奇,只不过一夜时间,男孩的伤势似乎就已经痊愈了。“你最好乖乖地带我去找那块晶石。”
这家伙比修罗还要厉害。龙凡心里一惊,嘴里却毫不示弱。“魔天使是什么玩艺?”
“我在神族里专门负责杀人,是凤凰的复仇之翼。”玄武进一步恐吓。
“修罗就应该是你们魔鬼凤凰骗人的那只翅膀了吧?”龙凡一脸苦笑。“好吧,反正打不过你,带你去就是了。”
他出奇地合作,和玄武一起下楼走出图书馆。玄武一指停在路边的一辆高级轿车。
“上车。”
龙凡却往后一缩,道:“等一下,有警察!”
乘玄武一愣神的功夫,龙凡拔腿就跑,速度惊人。
玄武发觉上当后,只是一笑,缀在男孩儿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龙凡很快发现对方不只一人,而是早已在图书馆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并且几乎在附近的每一幢大楼的门口都安排了人手,防止自己故伎重演。他不知道,此次神族将长州和平州两所凤凰武术学院训练的武士都调到宁州来了。
“那就赛跑吧。”他咬咬牙,越跑越来劲。
他的一路狂奔终于引起了警察的注意,而这恰是他所希望的。警察总比神族要好对付些。
随着警车的呼啸声渐起,玄武他们果然果然停止了追赶。
龙凡放下心来,瞅准马路对面林立着十几幢公寓楼,加速冲了过去。他已经有点支撑不住了,不论如何也得找个旮旯角落歇一会儿。
随后而来的警车没能发现他。“幸好他们没派出直升飞机。”龙凡松了口气,小心地在一幢幢楼宇间慢慢穿行。他四下打量着寻找藏身之处,结果却很失望。这里象是高级住宅区,每栋楼的安全措施都很严密,绝无可乘之机。
他突然想起一事,忙从背包里取出相框,将相框背面的盖板打开,用手指戳烂了里面的芯片。
直到现在,他在和神族的斗争中仍处于绝对的劣势。他绝不能给敌人留下任何的线索。只要神族没找到晶石,他们来到地球所要进行的巨大阴谋可能就会无法得逞。
龙凡心疼地瞧了一眼已变成一片空白的相片,用力将它扔了出去。相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背后传来电单车的马达声,他回头一看,呆住了。
那人也认出了他,急忙煞住车子,俏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龙凡避无可避,只得强笑着打了个招呼:“玉婷你好!”
玉婷的一双美目凝视了他半晌,这才开口说话:“如果你相信我,就到我家来吧。
我家就在前面,家里没人,很安全。”
经过启灵仪式,玉婷已经正式成为神族的一员。她了解了神族的历史和伟大使命,
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神佑长老交待的任务。
“你家就住在这里呀?”龙凡心想这倒真是巧了。他哪里知道这是法相长老运用灵能对他的大脑进行了极为微弱的干扰,又在围追堵截中巧妙安排,一步步诱使他逃到此地。
他看着这位学校第一美女,问道:“他们说我是杀人犯呢,你不怕么?”
“我才不信你会杀人呢!”她回头望望。“快些了,别被人瞧见。”
玉婷的家果然就在前面不远的一幢楼里,她停好了车,说道:“电梯里有监视器,咱们得爬楼梯。”
“你家住几楼?”
“17楼。”女孩儿俏皮地一笑。“你不害怕么?”
11
两人气喘吁吁地到达了目的地。玉婷抚着胸口依在墙上歇息了一会儿,这才有力气去开门。
进门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扑向客厅的沙发。
过了好一阵子。“你饿不饿?我拿东西给你吃。”玉婷娇喘着低声说道,不待他回答,便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
龙凡将整个沙发占为己有,等到玉婷端了食物出来时, 他已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她轻轻地将食物放到木几上, 蹲在沙发前静静地仔细看着龙凡。这个男孩子怎么会是神族最危险的敌人呢?她疑惑不解,是不是神佑长老搞错了?
龙凡做了个恶梦,梦见凤先生、修罗和玄武的身影在黑暗中飘浮变幻,朝自己步步紧逼,强大无匹的力量将自己推向一个巨大的黑洞漩涡。漩涡中隐约可见到爸爸、妈妈和齐叔叔正在苦苦地挣扎。
他大叫一声睁开眼坐起身来,浑身上下汗如水浇。
玉婷闻声赶来,打开灯,关切地瞧着他。
龙凡晃晃脑袋,头昏沉沉的。“现在几点了?”
“晚上11点。你渴不渴?”
他一愣,目光落在玉婷身上,见她已换上了睡衣睡裤,再看看窗外对面大楼的灯光,这才相信自己真的睡了这么长时间。他接过她递来的水杯,仰起脖子大口喝着,仿佛才从沙漠里归来。
“你下午有没有去上课?”他放下水杯,眼光打量着木几上的各种食物。
“我请了两天假。”她走到他的身边,背靠沙发坐到地板上。“你一直不停地说胡话,流了好多冷汗,浑身烫得怕死人,人家那敢走开。”
龙凡心中一热。“干吗对我那么好?”
“因为你现在需要帮助嘛!”她嗔道。“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哪有了!”见女孩一脸的委屈,龙凡急忙辩解。他转移开话题,问道:“你爸爸、妈妈到哪里去了?”
“他们都在天京工作,只在周末回来——班里的同学都知道的,就你不晓得!”玉婷的声音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酸意。“心里面只知道小小!”
她越说越气,起身从卧室里拿出一个小包。“这里面是我下午买的营养胶囊、水和药,还有我的信用证。”她的美目里滚动着晶莹的泪珠。“你走吧!”
龙凡见她真的动了怒气,顿时慌了手脚,想要起身说话,却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倒在地。玉婷惊呼一声冲上来,奋力将他扶上沙发,嘴里犹自喋喋不休地道:“你还真要走呀,你这个样子能到哪里去?干嘛那么小气,人家只是讲气话嘛。”
龙凡用内视术检查自己,这才发觉挨了修罗那一掌所受的伤不但没有痊愈,反而由于今早耗尽了体能,使得已被抑制下去的伤势复又发作。“我不是怀疑你,”他歉然说道。“只是你对我这么好,让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谁要你的感谢了。人家知道你出事了,一直就想帮你。好在老天有眼,真的就把你送到我面前来了。”玉婷幽幽低语,说完凝脂般白嫩的小脸上浮现出两朵红晕。灯光下女孩垂下妙目,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有若出水芙蓉,偶然抬眼瞧向龙凡,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荡漾着无法掩饰的柔情。
龙凡不是傻瓜,自然明白女孩眼中的情意。但他自家知晓自家事,自己已被神族的连环毒计逼得走投无路身心憔悴,如此境地,哪有谈情说爱的资格。更何况直到现在,他仍然挂记着小小的处境。
玉婷小心地不断提高灵能,将寻常人无可抵御的媚力从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中散发出去。龙凡却仍旧不为所动,她不禁暗自佩服。
“班里现在怎么样了?”他打破沉默,问道。
“小小已经办了退学手续,等这件案子了结了,就会去天京学音乐。同学们都说若不是她,你也不会这么惨。”她闻音知意,回答时却仍隐藏不住自己的情感趋向。“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很多事情你也不懂。”龙凡摇头叹道。“陷害我的敌人势力太大了,我斗不过他们,又怎么能够把你牵扯进来?”
玉婷娇躯一颤,她心里一直在不断地思念着修罗,用对翼天使的爱慕作为武器,抵御着龙凡对自己的那种莫名的诱惑。但此刻他的善良击中了她心底最深处的那一片禁地。被压抑着的人类情感冲破了禁锢,刹那间奔涌而出,将她的芳心淹没。她情不自禁扑进龙凡的怀中,将脸儿深深埋进男孩儿的胸膛,泪水已然夺眶而出。好一阵子她才平复心情,嘴里喃喃地说道:“你会死吗?”
龙凡默然,想要推开女孩,却被她搂得更紧。他此时体能衰竭,抵御诱惑的能力也大大减弱。身子被这情意绵绵的少女那柔弱无骨的动人躯体紧紧贴住,顿觉有些吃不消。他急忙说道:“夜深了,你也该歇息了。”
玉婷这才离开了他的怀抱,抹去泪水,说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到我房里去睡吧。”
她搀扶着龙凡进了卧室,让他躺到自己的小床上。
“你也去睡吧!”龙凡柔声说道。无论如何,玉婷对他的关爱给了他莫大的力量,使得他又萌生出斗志。他想再好好休息一夜,然后尽快想出疗伤的办法。
“我不。”玉婷却倔强地答道。“我就坐在这里看着你,免得你又做恶梦。”少女深情地凝视着龙凡,“我怕一觉醒来时你已经离开,永远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她轻轻地依偎着他。
两人目光相遇。
“就算你真的要去死,今夜也不许离开我。我想为你生一个孩子。”玉婷的这句话有着莫大的震撼力,彻底击垮了龙凡的心理防线。他冲动地将她搂在怀中。自然而然的,她的樱唇找到了他的嘴唇。
为了得到龙凡,玉婷起初是强迫自己对他产生爱意。但此时她的心里,什么神族、什么计划、什么修罗全都不再重要。龙凡体内所蕴藏的那种无尽的神秘能量象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她全身心地投入,享受着和对方缠绵所带来的无上的快乐。她忘记了运用灵能,此刻她那火热的胴体散发出的天然体香, 比灵能催发的媚功更具有诱惑力。
玉婷让男女的本能控制住了自己的思维,只晓得尽情地放纵,用最亲密的身体语言向对方诉说出无尽的柔情。
攀上巅峰的那一瞬间,玉婷清楚感觉到了龙凡爆炸时释放出的灼热精气与自己体内的生机的结合。她象一株青藤死死缠住大树般搂住了男人。
玉婷狠下心肠,将灵力猛地提至极限,能量从与他相贴的每一寸肌肤狂涌入龙凡的身体,龙卷风一般沿着经脉摧残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龙凡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她的怀抱中弹起,重重地撞在天花板上,跌落回床上时已是七窍流血。
龙凡艰难地喘息着。他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神经系统在剧烈的痛楚的狂暴冲击下几乎完全瘫痪。她的哭声仿佛是从遥不可及的天外传来,他奋力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
玉婷心如刀绞,她在发出那毁灭的一击的同时才知道,自己真的爱上了龙凡。看着他气息奄奄地趴在床上,失去神采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哀伤,她不禁痛哭流涕。
12
不知过了多久,龙凡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他缓缓地张开双目,思维逐渐开始了运作。比身体所受的重创更为可怕的,是无比的沮丧已经击溃了他的信心。
他败了,败得一无所有。
神族如此的强大、阴险,而自己呢?只不过是一个16岁的少年罢了,而且现在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凭什么去和敌人斗争?他在惨败面前选择了逃避,不愿去想任何事情。
“爸爸,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他在心底里深深地叹息一声,阖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但令龙凡意想不到的是,由于全身的神经仍旧处于深度的麻痹状态,他无法阻止体内残余的生机重新苏醒过来。他的潜能此时发挥了神奇的作用,一点一点地却是顽强地修复着各个器官的功能。
神经也渐渐有了知觉,这却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痛苦。所有的感觉细胞都变得无比的脆弱和敏感,阳光照射在他裸露的身躯上的最细微的温度变化,对他的神经而言都是残酷至极的考验。
龙凡却在这一次次的痛苦挣扎之中,被迫地逐渐恢复了斗志。他调整着吐纳的节奏,呼吸渐渐变得缓慢悠长。强烈的倦意和撕裂心肺的痛楚交替袭击着他脆弱的生命力。
龙凡竭尽全力保持着头脑清醒,微弱的意念渐渐集中到脑海深处,在缓缓地流动中不断地聚集能量,然后意识流沿着颓园断壁般的神经脉络在体内里困难地游走,唤醒被重创后处于麻痹状态的细胞。
当他终于能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打败自己。
龙凡洗了个澡, 胡乱找了些东西填饱肚子。做这些极其简单的事情却几乎耗尽了他的能量,他的身体就象是被抽去了骨头,毫无气力。他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睡眠,于是又挣扎着躺到床上,很快就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当他一觉醒来,看看时间,竟然已经是7月12日的中午了。玉婷说过,她的父母会在周末回家。“这里也不安全啊。”他嘴里嘟囔着,却丝毫没有溜走的意思。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需要好好地想想。
一定要把整件事情理出个头绪来,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脑子却在紧张地工作着。
杀害齐叔叔和诬陷自己杀人,都只是敌人的连环诡计的一部分而已,自己的基因,才是神族的真正目标。
凤先生身体里面的那个神族幽灵并没有死,他现在一定又有了新的躯体。这家伙真的是太厉害了,从一开始自己就被他玩得团团转。
玉婷肯定也是神族,她一定会怀孕,现在正躲在安全的地方,准备生下她和自己的儿子——龙家的后人只会是儿子。如果她真的生下了孩子,孩子的体内也应当存在着基因枷锁。神族不一定能够解锁,可那样一来,他们就会认为孩子并无用处而伤害他。
玉婷为什么会饶自己一命呢?神族可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他们还希望从自己身上找到晶石的下落吧。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战斗,敌人太强大了。也许只有突破了基因枷锁,自己才会拥有与神族相抗衡的实力。
不论如何,这是眼下唯一的活路了。
既然命运决定了自己将作为一个战士继续活下去,那就勇敢地承担起这个责任吧!龙凡有些奇怪,为什么神族这几天似乎将自己遗忘了。他不知道,逃离死神魔掌的齐灵此时已经回到了宁州。这位优秀的特工的一连串的复仇行动,正让神族疲于应付头痛不已。
傍晚时分,龙凡下楼走出住宅区。他的身体依然极度虚弱,但精神却已经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层面。
黄昏的太阳仍然在天边顽强地燃烧着,不愿坠入黑夜的怀抱。落日的余辉将宁州小城的数千幢楼宇变成了金色的森林。
路上车辆行人匆匆,没有人注意到龙凡的存在。
如果他们知道,人类命运的转折点就落在路边这个相貌平平的少年的身上,他们会有什么想法呢?
龙凡静静地站在街头,听到由远而近的警车的呼啸声,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在离开玉婷家之前拨通了警察局的号码。
世界上没有比监狱更好的地方,可以让他安全地完成生死关的修行了。
共计3万4千字
后记
这是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和《冬之神》一样仍然是科幻,因为我爱幻想。
我试图以自己寻常的智力,来猜测一直困扰着自己的一些问题的答案。比如宇宙和生命,进化的目的和意义,气功和人体潜能等等。然后用小说的形式将它们表达出来——我可不是学者,绝大多数读者也不是。
龙凡的故事并没有完结,这是一部系列小说,包括了《苦斗》、《争锋》和《长生》3个部分。
《苦斗》也许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但我始终没能找到更好的来代替它。之所以叫苦斗,是想表达这么几个意思:一、人类是一个好斗的种族,战争在地球文明历史上一直占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人类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是谓“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在故事中,就连神族对付龙凡的各种诡计,用的全都是典型的人类方式。
二、假如有一天,地球上真的出现了比人更高级的智慧种族——不论是外星人、地球史前人类或是新人类,不论是在哪个世纪——人类必将陷入物种竞争的苦斗之中,而且一定是处于劣势。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就必将灭亡。
三、龙凡所代表的由于基因突变而产生的新人类种族,也只有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的合理性和优越性,才能真正成为人类进化到新的阶段的代表,否则就只是物种演变过程中的异类而已。
四、龙凡作为一个孤独的少年战士,面对可怕的外星强敌以及莫测的命运,只能在不断地苦斗中求得一线生机。
《苦斗》讲述了一个不太好玩的故事,也没什么科学依据,只能算是一篇幻想小说。仅此而已。
2000年6月15日于合肥
作者简介
倪晓明(呼呼),男,肖虎,成都人。迁居合肥二十年,乡音犹正也。性格双重,动静视乎心境;喜幻想,武侠科幻是为最爱。苦写《苦斗》,试以小说笔墨触及未知神秘世界,借文字游戏探求智慧演化之道,不亦快哉!
地址:安徽省合肥市省委党校18栋103室
邮编:230022
电话:0551-4653618-3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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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北安大侠 | 唐缺 | 《北安大侠》
作者:唐缺
正文
北安大侠(1)
发表于2009年《今古传奇·武侠版》
一、
离开黑水集不过十里左右,天突然开始阴沉下来,翻滚的乌云低低压下来,仿佛要将大地整个吞噬掉。于吉安抬头望望天:“快下雨了。”
许久没有说话的谢小雯说:“你的反应真够迟钝……都落到脸上啦!”
话音未落,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砸将下来,好似筛豆子。于吉安心头一颤:这位小姐不会打算在初春的夜里冒雨前行吧?
幸好谢小姐毕竟是血肉之躯,一声令下,于吉安赶忙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他的脑子里禁不住开始浮想联翩:在那些浪漫而暧昧的故事中,男女主人公流落到荒郊野外,总会遇到一场暴雨;暴雨下来之后,两人总能找到一个山洞或是破庙避雨;在山洞或破庙中,女主人公总会因为衣服淋得精湿而开始冻得受不了。这时候温柔体贴的男主人公就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根绳子来,用自己的衣服做个围幕,然后说:“谢小姐,如果你信得过在下,不妨……”
然后……然后……是不是总有可能发生些什么呢?
天遂人愿,于吉安在密密的雨帘中居然真的找到一座破烂土地庙。他一阵兴奋,招呼着谢小雯钻了进去。他伸出手,把流进眼睛里的雨水抹掉,殷勤的在遍地尘灰之中清扫出一块落脚之地,生起一堆火。谢小雯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于吉安紧张地搓着手,在心里措着词。一定要真诚,他想,还要有一种轻描淡写的味道,以免对方害羞。一定要描述清楚生病对身体的伤害,此外……对了,应该上哪儿去弄根绳子来呢?
正想得入神,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阵嘶嘶声响,转头一看,登时呆住了。却见谢小雯身上慢慢升腾起一片白色雾气,竟然是用内力将身上的水分迅速蒸发掉。
于吉安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到身边这个看来弱不禁风的美丽女子会有这等可怕的纯阳内力。女子习练纯阳内功,本来就很罕见,练到这境地更加难得。他心中一阵惊叹,一阵自惭形秽,突然之间鼻子一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下子一发不可收拾,连续五六个喷嚏一同爆发出来。
“把衣服脱了在火上烤烤吧,”谢小雯悠悠地看他一眼,“当心着凉了,路上还得拖我后腿。”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别害羞,以你的材质,没人会对你感兴趣的。”
娘的,又被羞辱了,于吉安愤懑地想着。
于吉安和谢小雯是在四天前认识的,并且被迅速地捆绑到一处,此事源于一场意外。当时于吉安正在老家北安镇的天客楼上摆酒,为两位发生龃龉的武林客说和。那是铁剑门的掌门宋磊和独行刀客易无天,偶然在北安镇碰面了。这本来是两个匆匆过客,居然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把个小小的北安镇搅得鸡犬不宁。
于吉安号称北安大侠,大侠嘛,连个小镇的治安都不能维护,怎能当得起一个“侠”字?于是自掏腰包,在天客楼摆了一桌酒,好说歹说,把两位爷拢到了一处。江湖中人,一时的意气之争不算什么,把话说开了就好。三人把酒言欢,谈得不亦乐乎,到了激动处互相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于吉安心中也极有成就感。
话题转着转着,不知怎么的就转到近年来江湖中覆雨翻云的血魔堂了。这算是老生常谈了,血魔堂仗着下毒伎俩天下无双,已经与正派中人为敌多年,势力越来越大,便是七大门派也不敢轻易去招惹。然而酒这玩意儿最能乱性,三杯猫尿下肚,什么顾虑畏惧,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多行不义必自毙!”易无天一拍桌子,震得满桌杯盏碗碟叮当作响,“咱们正派人士该当联合起来,铲除这颗毒瘤!”
站在一旁的小二听到响动,担心地瞧了一眼,却也不敢上前制止。这些玩刀弄枪的家伙可惹不起,上次就有一个倒霉的店伴被人切掉了耳朵。
宋磊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说得好!自古邪不胜正,纵然他们势大,难道我们联合起来还比不过他们区区一个血魔堂?如果七大门派能振臂一呼,我铁剑门一定追随其后,万死不辞!”
于吉安在一旁听得好不感动,正想跟着发表两句豪言壮语,旁边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要是他们不振臂一呼,是不是你们铁剑门就要当缩头乌龟了呢?”
宋磊大怒,扭头一看,坐在旁边桌的是一个形貌粗鄙的中年汉子,一身却包得金光灿灿,恨不能一只手戴六个金戒指,看来是那种毫无修养的暴发户。宋磊想想,以自己的身份,和这种人为难,实在是犯不着,于是转回头去,没有理睬。
不料那汉子得寸进尺,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如今这年头的什么大侠什么豪杰,不过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摇旗呐喊的货色。有人出头呢,就跟着分一杯羹,没人出头自己就继续做乌龟……”
宋磊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右手按住了腰间铁剑。那汉子还是若无其事的坐着,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江湖中人,受到如此待遇,怎能不拔剑?宋磊于是拔了,他的铁剑样貌古朴,实则锋锐,也算是把名剑。但这名剑刚拔出一半,就忽然不动了。
于吉安知道不对劲,抬起头来,只见宋磊面色古怪,呈现出一种婴儿般的红润,目光却一片呆滞,很像是死鱼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宋磊如同一株被伐倒的大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直到鼻子在地板上撞歪,膝盖都未曾弯曲一下。
易无天霍然跳起,拔出腰间的镔铁刀,向那汉子当头劈去,对方却安安稳稳的坐着,并不动弹。眼见刀锋就要切开那人的头颅,易无天的动作却一下子停顿了,刀尖距离对方的头皮,不过一指宽。这人倒真是胆大,始终纹丝不动。
接着易无天也倒了下去,和刚才宋磊几乎一致的方式。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仰面倒下的,背后的于吉安措手不及,被他一块带倒了。
死人了。伙计们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一哄而逃,掌柜的也缩到柜台后,把天上地下的神佛念叨了个遍。杀人者倒是不慌不忙,把自己面前的酒喝光,才慢慢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走开。
他的身影消失许久,掌柜的这才敢钻出来,扯着嗓子大喊:“快去报官!”
一片混乱中,易无天的尸体动了一下,被翻到了一边。刚才被他压在身下的于吉安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刷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青钢剑。他倒也不是故作姿态,实在是方才易无天倒下时,无巧不巧正撞中了他胸口的穴道,令他浑身酸麻,好半天才能动弹。
当然,那人早已经走掉了,于吉安看着眼前的两具尸体,一时间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大着胆子检视了一下两人的尸身,发现尸身已经完全僵硬,并且皮肤上隐隐透出古怪的暗红色。先前宋磊脸上的婴儿一般的红润,也转为了这种暗红,历久不退。他就是再笨,也能想得到,这必然是一种致命的剧毒,而下毒者、也就是刚才那个看上去很扎眼的暴发户,一定是血魔堂的人。
这时候他才想起一个问题:我们三个是一块的,他为什么没杀我呢?我会不会也中了什么毒,暂时还没发作呢?想到这里,于吉安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二、
看样子,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破庙之外,雨声始终绵绵密密,没有止息的意思,庙里倒是不断涌进避雨的路人。还不到下半夜,这小小的破庙已经塞进了十多号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发生点什么,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吉安叹息一声,收起不安分的念头,在火堆旁蜷成一团。被火烤干的衣服带着暖烘烘的热度,很容易令人困倦。但没过多一会儿,他又坐了起来,对一旁作冥思状的谢小雯说:“睡了没有?”
谢小雯睁开眼,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我告诉你二十多遍了,那些毒都是中者立毙的,你挺到现在还没死,就说明你完全没有为其所侵。一个大男人,老这么啰嗦干什么?”
于吉安尴尬地低声咕哝一句:“敢情吃了那桌子菜的又不是你……”
谢小雯冷冷地说:“虽然你体质古怪,很可能百毒不侵,但你身上总不能没有经络穴道吧?麻烦是麻烦了点,但我并不介意把你点到不能动弹,再捆在马背上带到京师去。”
于吉安慌忙摇手:“我介意……我什么都不说了还不行么?”
谢小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于吉安郁闷地重新躺下,心里想着,娘的,又被羞辱了。
那一天官差到来的时候,于吉安兀自手足冰凉,气血不畅。他有一种感觉,某些尚未发觉的毒素正在他的体内快意游走,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将他的躯体烧成一具空壳。他甚至隐隐觉得胸腹间有些发热发痛,紧张之下竟没有注意到,今天来的官差不是本县的。
那官差仔细检验了两具尸体,回过头来看到于吉安,不觉一怔。
“你没死?”官差问,声音清脆,居然是个女子。于吉安也是一怔,抬头一看,眼前的官差果然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但眉眼中隐含煞气,显然绝非善类。
“我没死,”于吉安脱口而出,才发现无论问题还是答案都愚蠢到妙不可言。女官差皱皱眉头,继续发问:“这桌菜,你们是一起吃的?你吃了多少?”
肯定不少,于吉安想,岂止是不少。这桌酒是他掏腰包请的,心里难免会有点肉痛,因此趁着两位大侠推心置腹的当儿,往肚子里填了许多。
“我……我吃了一些,”他有些迟疑地回答,不明白对方用意。
“每一道菜都吃了?”女官差追问。
于吉安看了看桌上。一个弹丸小镇最好的酒楼,做出的好菜不外乎就是些鸡鸭鱼肉煎炒烹炸,好在我们的北安大侠决不挑剔,能下肚的都动了筷。
女差官摇摇头:“这可就奇怪了……”
“奇怪啥?”于吉安忙问。
“这桌上一共十一道菜,里面被下了五种不同的毒,每种都是血魔堂二等以上的毒物,外间根本无药可医。为什么这两人死了,你还活着?”
于吉安听到前一句,苦胆都要吓破了,听到后一句立刻愣住了。是啊,眼前两人的尸体都僵硬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女官差不再多言,一把捉住他的手掌。她的手柔软细腻,于吉安禁不住心里一荡,正欲想入非非,突然中指指尖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这女官差不知用什么工具刺破了他的指头,然后用一块棉纱一样的东西取了一滴血。
十指连心,于吉安痛得叫出声来。女差官毫不理会:“明天中午之前,不许离开北安镇,随传随到。”
“你是谁啊到底?”于吉安终于忍不住发作,“我干吗要听你的?”
“谢小雯,”对方只说了三个字,于吉安却立刻如泄了气的皮球,头也耷拉下来。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居然就是京师当下最红的女捕头,或者说女魔头。别说区区北安大侠,便是北安巨侠,也招惹她不起。
谢小雯袅袅婷婷地下楼而去,风中飘来一句话:“对付这三个废物竟然要一气用五种毒,血魔堂也太不懂得节俭了。”
娘的,被羞辱了,北安大侠于吉安恨得咬紧牙关,待那背影完全消失后,才狠狠一掌拍到桌上。
第二天中午的消息,对于吉安来说,可谓吉凶难测。那些毒的确随着酒菜进入了他的体内,并存留在了血液里,但奇怪的是,他就是半点事没有。
“这说明你的血液与众不同,”谢小雯说,“也许我们能从中提炼出克制血魔堂的药物。所以你赶紧跟我回京师,马上就走。”她的口吻既非命令,也非强迫,倒像是在描述一个“今天的太阳很红”这样的客观事实,根本不给人任何驳回的余地。
“我说不去,能行么?”于吉安绝望地问。
“你说呢?”谢小雯温柔地一笑,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于吉安却眼前一黑,只觉得眼前走过的所有人脸上,都印刻着“倒霉”二字。
三、
每一个少年心里,都会或多或少存有做大侠的恢宏理想,于吉安也不例外。自从六岁的时候为了抢一窝鸟蛋被北安镇刘财主的儿子痛打一顿后,他就无比渴望成为一个威震四方的一代侠客。十二岁那年,他离开家门,开始闯荡江湖。
然而他资质平平,虽然四处拜师学艺,也肯下功夫苦练,武学上始终难有大的作为。眼看在外面飘了有年头了,在江湖上依然混得好似一块肉靶子,只能郁郁回到老家。幸好北安镇本是个偏僻的小地方,除了一个经常在街边耍拳卖大力丸的癞子,别无其他人和武林沾边。于吉安那几手三脚猫的把式,俨然已经是当地屈指可数的高手,他为人又好管闲事,有点什么事情总爱出头。某一日大显身手,打跑了几个流窜至此的蟊贼,乡老们敲锣打鼓送来一块匾,上面“北安大侠”四个大字金光闪闪。于吉安开始打算推辞,想来想去,还是收下了。大侠终归是大侠,这俩字让人听了心花怒放如沐春风,而且乍一听俨然可以和“淮南大侠”“漠北大侠”“西川大侠”之类的名号并列。
“原来你就是这么个大侠,”谢小雯瞥他一眼,“我说我自认为还算见识广博,怎么从来没听到过你的名号……”
于吉安老脸通红,幸好火光映照下每个人的脸都是红扑扑的,倒也看不出来。正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庙门忽然轰的一声,向内倒下,十七八个人一拥而入。
仔细一看,进来的人个个都是奇形怪状,有老有少。为首的一个小老头看来干枯瘦小,张口一喝,居然震得破庙梁上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
“都滚出去!”他喝道,“给我家公子腾地方!”
在他的身后,两条大汉抬着一个软塌,上面躺着一个看不清面目身形的人,估计不是伤员就是病人,一股浓浓的药味随着风散布过来。但这庙地方不小,要说这位浑身药气的公子一个人就能占掉全部空间,未免有点勉强。
果然一名坐在火堆旁的年轻车夫忍不住了:“这么大的地盘,凭什么要我们出去?”
这句话刚说完,他的眼前一花,那老头已经欺到身前,轻描淡写地一指点在他胸口。他的身子当即向后飞出,重重撞在土地的塑像上。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后,塑像成了碎片,这车夫也昏死过去。
于吉安方才听见那老头说话这么霸道,早已按捺不住,眼下见他出手伤人,更加怒火中烧,从地上跳了起来。他虽然武功平平,但早听说谢小雯的武艺非凡,何况方才还露了那么一手内力,因而心里并不担心。谢小雯却纹丝不动,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要干吗?”
于吉安几乎要叫出来:“我要干吗?身为捕头,你难道不管吗?”
“捕头的精力也很有限,”谢小雯仍然稳坐不动,眼看着身边的其他人畏畏缩缩的站起来,溜着边向门外逃去,“要是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插一手,正经事儿就别作了。”
于吉安这才知道,原来这不叫正经事。可是什么才是正经的?他有些迷糊。倒是那伤人的老头举目四望,看到还有人不滚蛋,手一挥,手下人开始上前驱赶。
“那是京师世家、自幼身体瘫痪了一半但偏偏喜欢四处乱跑的公子徽,”谢小雯又发话了,“一向这么霸道,不过有我在,他们也不会得罪你,安静呆着就行了。”
于吉安点点头再摇摇头,看着那些无辜的客商被打得杀猪一般的叫唤,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谢小雯将手一摊:“你要是看不过眼,可以去管管,你不是自号北安大侠么?”
她有意将“自号”两个字念得很重,于吉安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挖苦意味?咬咬牙,心里想着:拼了!从腰间拔出剑,大步迎向敌人。
这一战的具体过程不必赘述,事后北安大侠自己也从未向他人提及。总而言之,当他浑身疼痛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门外的雨声也已平息。金色的阳光从空空的门洞照射进来,一阵潮湿的泥土气息钻入他的鼻端。
于吉安勉强支撑着爬起来,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好像都已经被敲散,然后再胡乱拼接到一起。他用手摸了一阵,确定全身的零件都还在,这才略微放心。只是衣服又脏又破,浑身布满青肿的伤痕,佩剑也断成了两半,未免太不符合大侠的形象。
庙里的其余人都走了,只剩谢小雯坐在一旁,看上去精神饱满,毫发无损。于吉安心中一阵怨怼,强忍着火气问:“他们走了?”
“天刚亮就走了。”
“这公子徽到底是个什么人?”
“什么人你就甭管了,同在京师,好歹他总得卖六扇门一点面子,”谢小雯轻松地回答,“喏,这把剑是他们赔给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白挨这顿打?”于吉安恨不能把她揪起来暴打一通。
“我只是好奇,你这个大侠究竟有几斤几两,”对方耸耸肩,“事实证明,你的武功不咋地,倒是挺经打的。”
挺经打的北安大侠狠狠瞪了女捕头一眼,唉声叹气的爬起来,当先走了出去。尽管不断地被谢小雯羞辱,他仍然极有大侠风度的将对方的行囊背在背上。
和一个美丽女子结伴同游江湖,其实这种事情他也不止一次幻想过,只是没想到最后会以这样的形式实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他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
于吉安在12岁那年离开家,为了出人头地的理想而去拜师学艺。他一路走一路回头,好容易翻过一座山,再也望不见北安镇了,才觉得自己的决心坚定了一些。随即他就陷入了茫然中:我该去哪儿呢?
要成为大侠,当然须投名门,拜名师。他想起自己在偶尔来往北安镇的行商那里听到的名词:少林、武当、昆仑,都是当今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于是他守在大路旁,试图拦截过往的路人,向他们打听这些门派的地址。
这一天他一共拦了十四个人,前十三个都骑着马呼啸而过,其中两人还狠狠给了他一鞭子。
“滚开,小孩!”他们呼喝着,“别找死!”
未来的北安大侠被抽得泪水涟涟,好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就此消散。他决定再拦最后一个人,倘若这个人也不理睬他,他就转身回家,将学武的梦想藏在心中。
于是第十四个人出现了。那是一个背后背着剑的年轻男子,于吉安刚一招手,他就停了下来,和蔼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屁孩。
“请问……你知道少林派在什么地方吗?”于吉安怯生生地问。
男子先是一怔,眼中随机掠过一丝笑意:“当然知道。”
“你能告诉我怎么去吗?”于吉安兴奋起来。
“你过来,我指给你看,”男子从身上取出一幅地图。于吉安乐颠颠的凑过去,还没看清楚地图是什么颜色,突然背心一麻,叫都来不及叫就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了过来,觉得身体里忽而冰冷、忽而滚烫,一阵阵难受。耳边隐隐听到几个人在低声争执。
“你怎能下手如此之重!他不过是个小孩子!”
“万一他真的是六合童子怎么办?那魔头专门扮作小孩偷袭我正派中人,我们嵩山派谨慎为先,七师弟这么做也是没错的。”
“没错个屁!……”
于吉安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当作了一个叫什么六合童子的魔头,莫名其妙挨了打。心中一阵委屈,脑子里嗡的一声,又晕了过去,那些人后面说的话他却没有听到。
四、
屈指算来,离开北安镇已经有十来天了,自己仍然没什么中毒的反应,于吉安总算是放心下来。但他又开始担心起别的事情来。
“你说得没错,”谢小雯说,“我们会把你倒吊起来,全身扎满针,每天烟熏火烤水淹鞭打,研究你的体质……”
“当然我们也可能把你关进一间无论温度、湿度还是通风、光照都无懈可击的房子,每天喂给你最好的饮食,再配上十七八个大夫和十七八个美女。除了每个月抽掉你几次血,一次抽足三分之一,你简直就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于吉安面白如纸:“你别吓我了行不?我再也不问了……”但尽管不问,距离京师越近,心里的恐惧仍然是日甚一日。从眼前这个漂亮女捕头的行事作风中,他隐约可以猜想到京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不过这番重新踏入江湖,滋味毕竟不同。少年时颠沛流离,在江湖上饱受种种欺辱,如今好歹顶个大侠的名头,狐假虎威地跟在著名女捕头身旁,的确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感觉在重遇裘金玉的时候尤其强烈。当时两人刚刚踏入兴城,正在寻找落脚的客栈,于吉安忽然发现眼前的街道十分熟悉。他在记忆的驱策下信步前行,十余年后再次回到了大兴镖局。
十年之后,大兴镖局的门脸比之当年破旧了许多,放在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一个掉了耳朵,一个缺了爪子,彰示着这家镖局的败落。他在门口转来转去,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却听得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支小小的镖队走了出来。
于吉安看看镖队的规模,知道保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压镖的镖头骑着一匹寻常的白马,跟在镖车后面,于吉安一眼就认出,那是裘金玉。许多年不见,她已经老了许多,不复昔日青春洋溢的神采,眼角的皱纹中蕴含着愁苦。
裘金玉也认出了他,一下子呆住了。于吉安望着她,万千滋味涌上心头,过了好一阵才想起应该打个招呼:“金玉……你好。”
裘金玉低声说:“好久不见啦。你近来可好?”
“我……挺好的!”于吉安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脯。他身上的旧衣服在那破庙里被撕烂了,在下一个小镇赶制了一身新的,而那帮至今不知身份的恶客赔给他的剑,比他以前三十铜板一把的青钢剑也好多了。如今在夕阳的映照下,北安大侠俨然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感觉。
裘金玉一时间有些自惭形秽,低下头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吉安也颇觉尴尬,想了想,又问:“徐矮子……啊,徐云阳还好么?你不是嫁到四川去了么,怎么回来了?”
裘金玉神情奇异,眼圈一红:“我已经……已经离开他了,所以回来了。别提他了……”
于吉安“啊”了一声,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然后他才想起,自己似乎不应该一上来就着急地问徐矮子:“那个……老镖头还好吗?”
裘金玉神色黯然:“我回来之后,他就去世了。”
于吉安手足无措,更加找不到话说。两个人沉默的对立了一会儿,直到谢小雯出现。
“还在磨蹭什么呢?”谢小雯很不满意,“客栈我已经找好了。”
然后她看清了眼前这一幕微妙的场景,并且很识趣的迅速离去。于吉安如释重负:“她叫我了,我得走了。”
裘金玉轻轻点头:“她叫你了……她是谁呢?”
于吉安听出她话里的味道,正准备解释,但念头一转,决定处理得暧昧一点:“我的……朋友,谢小雯,京师名捕。”
裘金玉嗯了一声,两滴眼泪慢慢落了下来。
“会老情人了?”谢小雯嘴里叼着筷子,一脸讥嘲的意味。
于吉安刚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听了这话差点没喷出来。“你可真厉害,”他嘀咕着,“不愧是干这行的。”
“看你们俩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谢小雯将筷子一扔,“一个个欲说还休,热泪盈眶的样子……”
“谁热泪盈眶了?”于吉安嚷嚷起来,“你也不能这么诋毁我的形象吧!”
不过说起来,站在裘金玉面前,他倒真感觉有些鼻子发酸。十来年前,他带着一身平庸粗糙的功夫,好容易谋到一份差使,就是在大兴镖局做了个镖师。其时总镖头裘万里见他武艺平平,人又不够干练,本来不想招他。女儿裘金玉却见他一个人出来闯荡江湖,心生同情,在父亲面前好说歹说,把他留了下来。
大兴镖局十年前还是北方知名的大镖局之一,平日走镖,绿林好汉们往往会卖点面子,所以这份差使倒也不算艰难。于吉安和裘金玉这两个年轻人时常被安排在一起,渐渐有些说不清楚的情愫开始萌发。
裘万里虽然对于吉安的出身家世不甚满意,但自己中年得女,对女儿一向千依百顺,也就默许了。这本来应当是一段顺理成章发展下去的故事,假如徐云阳不出现。但事实上,徐云阳出现了,将于吉安的憧憬彻底粉碎。
徐云阳是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于两人面前的。那一趟镖共有三万两银子,数目不多也不少,裘万里安排了一名经验丰富的老镖头带着两人同去。进入四川地界后不久,镖队就遇上了一群悍匪,他们看来对镖银的兴趣固然很大,对裘金玉的兴趣也不小。
于吉安奋勇上前,交手不过三招就被一刀砍伤胳膊,倒在地上。青城少侠徐云阳就在此刻现身,大展神通赶跑了劫匪们,救下了裘金玉。
于是于吉安刚刚开始做的美梦很快到了梦醒时分。青城派是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徐云阳贵为青城掌门的儿子,虽然个头矮点,武功家世都不是于吉安这样的穷小子可以比得上的。而他讨好女人的本事,更是令于吉安望尘莫及。故事的结局是,裘金玉选择了徐云阳,全世界除了于吉安一个人,别人都很快乐。而这个不快乐的年轻人只能悄无声息的离开,回到了老家,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那块“北安大侠”的牌匾上。
夜里于吉安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不完全是因为窗外那只迫不及待的叫春的猫儿。回想起过去种种情由,心里面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他记得那时候常听到徐云阳的名头,不过有一半都是在说他的风流倜傥与喜新厌旧,虽然后来娶了裘金玉,但于吉安还是认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如此,听裘金玉说自己已经离开徐云阳,他心里仍是一阵阵难受。
胡思乱想地熬过一夜,同谢小雯继续赶路。离开兴城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眺望,但隔着曲里拐弯的巷陌,再也无法看到大兴镖局的大门。
《北安大侠》 作者:唐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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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安大侠(2)
五、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一个老头临死前嘱咐自己的儿子:“你日后拿着我留下的遗产,做点小本生意,但是切记,不许开酒馆,不许开客栈。”
儿子茫然地问:“为啥不行啊?”
“那些江湖客没事儿做就在这俩地方打架!”老头吹胡子瞪眼,“这生意是人做的吗?”
“这生意真不是人做的,”于吉安喃喃地说,“走遍全城,居然找不到一家吃饭的地方。”
说话时是正午,两人已经来到了越州府,这算是一座大城市,街道上不断可见身佩兵刃的武林中人,看来似乎是有什么集会。
既然是大地方,自然应当遍布饭庄酒肆。但两人沿路而行,发现所有酒楼都被砸了个稀烂,官差们忙忙碌碌,一家家的询问情况。
谢小雯掏出自己的腰牌,招来一个官差问了两句,回过身来一摊手:“听说凡是有点门脸的都被砸干净了,我们还可以钻小巷找点小铺子。”
“怎么回事?”于吉安问。
“听说是一群身份不明的人,二话不说,动手就砸。砸完了马上撤离,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做。”谢小雯说得轻描淡写。
眼看着身边一堆伙计们忙忙碌碌的收拾残局,掌柜们欲哭无泪的蹲在门口,于吉安倒是激起了一股跃跃欲试的侠义心肠。但是看看谢小雯事不关己的神情,心里想道,这点事儿对她而言,多半又是不值得管的鸡毛蒜皮,自己还是不要开口去触她的霉头为好。
谢小雯看出了他的心思:“倒不是我不想管,而是越州府不同于北安镇,是个大地方,自然有能管得起的人。我要是贸然插手,那就是抢同行生意了,日后还怎么混?”
话虽如此,这样的恶性事件看来还是让谢小雯颇有些兴趣。两人找到一个小面点铺,谢小雯往身上揣了几个包子,就匆匆离开了,临走前扔下一句:“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于吉安于是乖乖坐在那儿等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谢小雯的“一会儿”体现出了极大的弹性。没事儿可做的时候,只好用嘴和胃来消磨时光。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吃了几碗面和几笼鲜肉大包了。等到谢小雯转回来,只看见他满嘴油光,斜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之所以要斜着坐,是因为肚子里撑得难受,换个姿势舒服点。
“你还在?”谢小雯问,表情有些诧异。
“你叫我在这儿等你的,”于吉安回答。
谢小雯呆了一呆,抬头看看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随即噗嗤一笑:“你这人还真是老实……没想到啊!”
自两人相识以来,这大概是谢小雯说话最和颜悦色的一次了。于吉安摸摸头,简直有受宠若惊之感。
“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谢小雯说,“这个月初三,这城里要召开一个武林大会,据说各大帮会门派都会参加,共商对付血魔堂的大计。今天已经初一了,也就是过两天的事情。”
“武林大会和砸酒楼有什么关系?”于吉安不解。
“据说是成立的各大酒楼商议好了,武林大会期间,将会免费为正派人士提供食宿。”
“所以血魔堂的人把酒楼都砸了作为警告!”于吉安恍然大悟。
“不止酒楼,还有客栈,”谢小雯说,“不过我已经联系本地的同行找到了住处,这你倒是不必担心。”
于吉安轻叹一声,艰难地撑起身体,跟随着谢小雯离开。一名当地捕快领着两人来到一家小客栈,并未遭受血魔堂荼毒。三人在大堂坐下,闲聊几句,于吉安忍不住开始痛骂血魔堂无法无天,心里想着,要不是他们,也不会害我吃一下午包子,到现在肚子还疼呢。
那当地捕快哈哈一乐:“这事情倒也不能全怪血魔堂,说起来,还得怪那些正派人士呢。”
于吉安大感困惑:“为什么?”
那捕快一笑:“你想想,那么多武林人士,真要白吃白喝白住,得多少银子?那些老板掌柜们,怎么可能舍得免费招待?”
“可是他们……明明是自己提出来啊?”于吉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是他们得罪不起,老兄,”那捕快拍拍他肩膀,“敢不主动提吗?稍有怠慢,搞不好哪天自家的酒楼就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等会儿等会儿!”于吉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说的是名门正派还是地痞流氓呢?”
捕快仍然是笑嘻嘻的表情:“就目前而言,这两者没什么区别。不对,还是有区别的。地痞流氓我们可以管,正派中的大侠们我们还惹不起呢。”
“这年头,只要张嘴一句‘老子是去打血魔堂的’,旁人就得好吃好喝伺候着。说起来,血魔堂的人虽然残忍嗜杀,还时常滥杀无辜,至少还不至于吃了东西不给钱。”
那捕快离去后,于吉安还坐在大堂里,脸上阴晴不定,双手无意识的搅在一起。回想着刚刚听到的话,一时间难以置信。
谢小雯倒是恍如不闻,似乎早对此类事情司空见惯,喝了两壶茶,回房安歇去了。于吉安等了一会儿,估计她睡着了,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其实他也并不想做什么,只是心里憋得难受。天气一天天转暖,夜间倒也不如半个月前那么难熬。他在城里随意走走,身边没有不放过每个机会羞辱他的谢小雯跟着,倒也是一种自由自在之乐。
夜色带有一种干燥的暖意,环绕于身畔。月亮缓缓升起,将银色洒遍整座城市。但城市并未熟睡,夜虽然深了,还是有许多人在外走动。尤其在这武林大会的当口,不安分的武林中人在城里四处乱窜,搅扰着夜的宁静。
比如他们吃饱了没事儿干,就在城里找些空地,聚在一起比武取乐。于吉安走到城西一处废弃的跑马场时,见那里火光冲天,人声鼎沸,不觉好奇,走近前去。
只见那里点燃着一个巨大的火堆,围聚了大概四五十号人,男女老少,环肥燕瘦。人群的中央,两个人正在火光映照下起劲的过招,其余观众们则在高声喝彩。这是江湖聚会中常见的一幕,人们比武图个乐子,点到即止,也没有任何奖励。
这样的场面,自从回到北安镇之后,于吉安还未曾见到过。回想起少年时流浪江湖的经历,隐隐有点热血沸腾的感觉,于是一时兴起,站到人群中打算看个究竟。
此刻正在交手的两个人,一个是一名空手的道士,另一个则是一条手执单鞭的大汉。那大汉块头雄壮,身上肌肉纠结,一条单鞭挥舞起来虎虎生风,颇有声势,他的对手看来似乎没什么还手之力,一味闪避,许久方能得空还上两招。
但于吉安仔细看下去,才发现其中蹊跷。那大汉的单鞭无论怎样,都碰不到道士的半点衣角,倒是道士气定神闲,脚步潇洒自如,偶尔的还击立即能让那大汉狼狈不堪,拼尽全力才能化解。却听到人群中议论纷纷:“敛锋老道总是这么不厚道,占住了上风便一定要戏弄对手。”“是啊,张老兄你还不上去把他做了?”“开玩笑,这牛鼻子的捕风掌在江湖上也是能排上号的,我哪儿能成?”
于吉安听得一阵阵不了然,恨不能冲上前去三拳两脚把这道士放倒。但他掂量一下自己的水准,恐怕要击败这单鞭大汉也不容易,因此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过了大约一炷香功夫,敛锋道人似乎是玩腻了,双掌齐出,虚晃几招,脚底下随意使个绊子,把那大汉绊倒在地,解决了这一场。
那大汉羞惭地退下,另一名身材瘦长的汉子亮出鱼尾双钩,下到场中。但他显然也不是敛锋道人的对手,走了不到二十合,局面又落入了这道士的掌控中。
于吉安看得气闷,摇摇头离开这个圈子,看看不远处还有一拨人,便挤了进去。这一个场中倒是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不一会儿已经有四五个人轮流败下阵去。接着一个横练十三太保的矮子跳入场中,此人的横练功夫还真是相当深厚,几名对手的刀剑都无法刺破他的皮肤。于吉安看得心惊肉跳,想象着这些兵器招呼到自己身上的情景,真是自愧弗如。
但接下来的场面就充满戏剧性了,居然又跳出一名身具横练功夫的汉子和他对垒。两个人好似街头莽汉打架,你一拳我一脚的不停往对方身上招呼,连闪避的动作都没有,却谁也伤不了谁。耳听得周围传来哄笑声,两个人都自觉不好意思,下手更快更猛,场中嘭嘭啪啪一阵乱响。
于吉安觉得越看越无趣,又回到先前那个圈子。此时敛锋道人已经败下阵来,站在场边喘息不止。他的面色煞白,左腿上用布包扎着,不断渗出血水,显然受伤不轻。于吉安心中一阵畅快,借着火光看了看圈里,这一看令他有如遭受雷击,站在那里半天不能动弹。
时隔十年,他竟然又见到了徐云阳。此时的徐云阳,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然而面孔依然英俊,时光的痕迹令他更添了几分沧桑与成熟。和裘金玉令人心酸的苍老相比,徐云阳还是那么风度翩翩,可想而知,在抛弃了裘金玉——于吉安毫不怀疑这一点——之后,他的心境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十年不见,徐云阳的剑法更加纯熟老辣。剑这种兵器,比起刀啊枪啊斧啊棒啊之类的,总是显得多出几分高贵的气息,一向是年轻人最为喜爱的。于吉安当年也是出于这种想法,选择了练剑,在某些时刻也觉得自己的形象蛮能吸引女孩子的,但一站到徐云阳面前,就总觉得自己生生矮了一截。那时候每当看到徐云阳挥洒自如的身姿,他会有种错觉,自己手里拿着的并不是一把剑,而只是一根丑陋的烧火棍。
青城剑法举世闻名,徐云阳身为掌门之子,更是深得父亲真传。此时如闲庭信步,三招两式间就打发掉了三个对手,一时间引来一片喝彩。
看着昔日情敌如此风光,情场失败者的心里肯定不会太好受,于吉安也不例外。他正想转身回去,忽听到场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我来领教徐大侠高招。”
这声音十分婉转清脆,于吉安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年轻时的裘金玉。一样苗条的身材,一样美丽中透出泼辣的脸蛋,一样倔强好胜的眼神。他毫不怀疑,徐云阳也和他有同样的感觉,这一点从徐云阳的表情就可以判断出。
“这小妞是谁?长得真不错!”人群中有人小声发问。
“好像是鄱阳帮帮主的独生女儿莫烟雨,鄱阳湖大小十三水寨的弟兄们都对她虎视眈眈呢,老弟你就别妄想了……”
“去你的,你才妄想呢!你说她年纪轻轻,能胜得了徐大侠么?”
“徐大侠虽然年纪不大,功力却深得很,这一个小小女子,估计不是对手。”
“你们错了,”于吉安忍不住打断他们,“她一定会赢的,一定会赢。”
周围的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他也不再多言,那些陈旧的记忆慢慢在头脑中显现,带着呛人的尘土气息,几乎让他无法呼吸。那时候他总是固执的以为天道酬勤,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济世救民的一代大侠,裘金玉嘲笑他两句,他就会不高兴;而徐云阳,无论裘金玉说什么,脸上总会带着宽容的微笑。
那时候他日夜勤练武功,为了一丁点细微的进步而欢欣,裘金玉要他陪她去游玩,他总是说没空;徐云阳却总是会骑着自己那匹神骏的红马,裘金玉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时候他从金华走镖回来,给裘金玉带回来两条火腿,裘金玉的表情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徐云阳却会很随意地说,我前些日子随家父去了趟东海,在海滩上看到星星点点的贝壳,猜想你一定会喜欢,就给你捡了些最好看的带回来。
那时候他和裘金玉的武功差不多的低微,但每次两人试手,他都不肯有丝毫相让,裘金玉有几次气得眼泪都下来了;而徐云阳,深得青城派真传的徐云阳……一阵雷动的叫好声打断了他粘稠的思绪,抬眼一看,场中胜负已分。徐云阳依然潇洒自如,一袭白衫上似乎连一粒灰尘都没有沾上,但他却含笑抱拳,声音响亮地说:“莫姑娘家学渊源,果然不同凡响,在下心服口服。”
反观莫烟雨,气喘吁吁,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似乎都没有弄明白,自己是怎么胜出的。但当她听到徐云阳认输的话语,嘴角仍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这笑意随即转为羞怯。
又一个中招的,于吉安看着这个仿佛裘金玉的影子一般的明媚少女,心里无奈的想着。
六、
关于“侠”这个字,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方式,于吉安做北安大侠有年头了,却也没弄明白到底什么才能叫做侠。不过有一点,他一向认为,所谓侠者,行事一定要光明磊落。
但现在他显得既不光明,也不磊落。他蹑手蹑脚的跟在以莫烟雨为首的几名鄱阳帮帮众身后,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按理说,当聚会散后,他应当回到那间小客栈去,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是惦记着莫烟雨,并且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这种不安是由徐云阳带来的,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徐云阳那张英俊的面庞之下,隐藏着某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于吉安做贼心虚,一面盯梢,一面在心里骂自己:神经病。骂到第十七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中跟到了郊外,看来鄱阳帮并未在城里寻找住处。
夜已经很深,月亮不知何时隐身于墨黑的乌云后,天地间一片深沉的黑色,四周的一切都看不清楚。鄱阳帮一行人走入一片小树林,于吉安正在犹豫要不要跟进去,看到前方忽然亮起一片火光,接着响起一声呼喝:“什么人!”他知道出了状况,慌忙跟上去。
他缩在一棵树后,偷偷窥视。树林中突然钻出了一帮人,个个手拿武器,举着火把,看来气势汹汹。他们都以黑布蒙面,看不见面孔,显然是早有准备。
鄱阳帮中的得力弟子袁诚向前跨出一步,高声问道:“鄱阳帮路过此处,不知道是哪里的朋友,未曾拜上,多有……”
他“得罪”两个字还没出口,耳中猛然听到一缕风声,心知不妙,连忙侧身躲避。噗的一声,伴随着一声惨叫,站在他身后的一名弟子已经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从他指缝之间露出一支短小的袖箭箭柄,鲜血顺着箭柄流了出来。
对方二话不说就露出杀意,鄱阳帮人迫不得已,只能还击,双方迅速缠斗在一起。于吉安手按在剑柄上,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去帮忙。毕竟他连这帮人的身份都一无所知,万一此事是鄱阳帮理亏在先呢?即便身为大侠,也不能不分是非胡乱出手,不管打架的双方有没有美女在阵。看到漂亮姑娘就失去判断力,这可不是大侠所为。
于吉安于是躲在树后不动,眼看着局势渐渐变得对鄱阳帮不利。那位莫烟雨姑娘虽然能“击败”徐云阳,面对这帮兄徒却有些畏首畏尾,好在敌人似乎也无意伤她,分出两人压制住她,对鄱阳帮其他人却是下手毫不留情。不到一顿饭功夫,鄱阳帮的帮众们或死或伤,躺了一地,只剩下莫烟雨还安然无恙。
这时候于吉安才看出些不对来。无论如何,下手如此狠辣的一方,应该不是什么善类。早知如此,我于大侠应当早点出手,也可以少些杀戮。他却压根没有意识到,以自己的高明武功,只怕上去了也是变成一具挺尸的命。
鄱阳帮只剩下了莫烟雨一人,但敌人也并不上前围攻,仍然是两个人缠住她,其他人叉着手站在一旁,嘴里却轻佻地喊叫个不停。
“这小妞长得不错,咱们要是一刀杀了,未免太可惜了。”
“留下来给老大作压寨夫人怎么样?”
“不行!这么好的货色,就算是老大,也不能让他一个人独享!”
莫烟雨听得惊怒交集,身子却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只怕今天自己难逃此劫。她却并不知道,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背后,有一个人抖得比她还厉害,——那个声音很熟,从语气到腔调都很熟。虽然事隔十余年,于吉安的记忆仍然在一瞬间被触发出来。事实上,连眼前的这一幕场景,都是似曾相识的。——于吉安捂着流血的胳膊倒在地上,想要站起来却力不从心。在他的身边,同伴们一个个被砍倒,甚至趟子手和马夫也未曾幸免。唯一没有受伤的是裘金玉,那时候她一个人惶恐地站着,全无章法的挥动着兵器,攻向围在身边的敌人。——一个秃顶大汉得意地狞笑起来,用浓重的北方口音说:“咱们把这个妞儿抓起来!生得那么标致,就这么宰了太浪费了!”
就是那种口音,与川人截然不同的口音,还有那声狞笑,在那样危急的时刻,深深刻入于吉安的头脑。此后过了很长时间,他还还在恶梦中听到那个声音。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大汉的秃头上有一块伤疤,形状很像一个月牙。
想到这里,他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探出头去仔细搜索。在火光的照映下,他很快发现了那块醒目的伤疤。错不了,就是他。仿佛是时间倒流,近乎相同的一幕又在于吉安眼前重演了,这让他简直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跳出去,也不过是多添一具死尸,但心中固守的“大侠”的准则让他不能视若无睹。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行动,更令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他听到一声更为熟悉的呼喝:“住手!”不用看他就知道,这是徐云阳。
好吧,于吉安对自己说,同样的一群人,干着同样的一件事,然后几乎是在同样紧要的关头,跳出来一个同样的侠客解救危难——就算这世上存在巧合,也没有巧到这地步的。
他纵然脑子不算太聪明,也可以猜测得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同时也猜到,裘金玉之所以如此伤心地离开徐云阳,可能并不是被他抛弃,而是自己发现了他耍弄的诡计。而心高气傲的老镖头,也许就是这样被活生生气死的。
原来我的梦想就是这样被毁掉的,他想,为了这么一个说穿了一文不值的圈套。我本来不应在小小的北安镇无声无息的烂掉,哪怕头上顶着大侠的光环。我本来应该做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镖师,过着忙碌而幸福的生活——但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北安镇破败的街道和那块匾上“北安大侠”四个金字,还有裘金玉滴落的泪水。
于吉安觉得自己一生中从来没有那么愤怒过,无论当年流落江湖被人痛打,还是被不近情理的谢小雯一路绑架南行,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怒火。那是一种足以把人整个烧熔掉的狂怒,一阵阵的冲击着他的胸膛。
七、
许多年前,年少的北安大侠迈出步入江湖的第一步时,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快就挨上江湖送给他的第一次亲密招呼——说起来他也怪有面子的,嵩山派可是名满江湖的大派。当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树丛中干燥的地面上,盖着一床毯子,身边放着随身的包裹,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用石块压着的纸包。
他支撑着站起来,觉得全身虚弱乏力,有些提不起力气,其他倒是没什么地方疼痛。伸展一下筋骨,似乎也没有缺胳膊少腿。于是放下心来。打开那个纸包一看,里面是薄博的一张纸片,居然是银票,上面的面额是五百两。
五百两银子的数额可算是相当不小了,够一个穷人家庭吃喝好多年。正因为如此,于吉安把银票拿在手里,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概是有人在和我开玩笑吧?他这么想着。但要把它就此撕掉,又未免有点不踏实。
最后他决定,找一个最近的钱庄,不管怎么说先验验真假。于是他把银票往怀里一揣,向前方走去,然后他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定睛一看,差点吓得尿了裤子。之前袭击他的那个嵩山派弟子就躺在地上,双目直直地瞪着天空,已经成为了僵硬的死尸,咽喉上有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小血点。再看周围,还有其他五具尸体,与那人服色相近,也都是同样的死法。
于吉安过了好久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肢体。当他感觉到双腿可以行动的时候,他就开始撒腿狂奔,直到把那些死人远远的抛在身后,才敢停下来拼命地喘气。
现在回忆起来,于吉安已经记不清自己所到达的第一座城市是哪里了。在被挟持期间,自己似乎被带出了很远,完全失去了方位感。他只是踩着起伏蜿蜒的大道,任由道路延伸的方向带着自己随意前进。
后来他真的找了一座钱庄,怯生生地把银票递了上去,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被当成一个骗子暴打一顿。柜台伙计显然也没法相信这么个小屁孩能拿出五百两的银票来,把银票拿进去验了老半天,但验票的结果证明那果然是真票。
于吉安于是作梦一般地抱着五百两银子离开了。他这一辈子见都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更别提亲身拥有了,一时间居然不知所措。不过这不知所措的状态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有好心人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刚刚拐过了一个街角,后脑勺上就重重挨了一下,疼得他眼冒金星地蹲在地上。等他龇牙咧嘴的站起身来,装银子的包袱已经不知所踪,这个史上最短命的富翁又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穷光蛋骂骂咧咧哭哭啼啼,但失去的银子不可能再哭回来。在秋日萧瑟的阳光下,他坐在街头发着呆,再一次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为什么一定要跑到外面吃那么多苦、却连江湖的门在哪儿都找不着呢?为什么不在北安镇安安稳稳地长大、娶妻生子,做一个平凡的人呢?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平日里偷偷积攒的零用钱还在身上,却只够他吃上几天烧饼的。
是夜寒风大作,无路可去的于吉安混在一堆乞丐当中,和他们一同烤着火。反正身上只有那么丁点钱,做什么都不够,他索性掏空口袋买了两只烧鸡,和乞丐们一同大吃大嚼,这个慷慨的举动得到了他们极大的赞赏。他们拍胸脯说,于吉安只要跟着他们要饭,保证能活得很好。
活得很好,这四个字让于吉安的心中充满苦涩,并开始怀念起北水镇那间简陋而温暖的小屋,怀念起父亲身上的烟草气息和母亲织布时发出的轻响。未来的北安大侠沉湎于想念中,嘴里含着尚未嚼烂的鸡肉沉沉睡去,第二天,他将在身边同伴们的接引下,成为一名丐帮弟子。无论怎样,这可以算作他踏入江湖的第一步。
八、
徐云阳指东打西,无人能当,很快就解决掉了这帮悍匪。莫烟雨红着脸向他道谢,眼中放出的光已经大大的不对劲。徐云阳心中得意非凡,表面上若无其事,只是殷勤的提出送莫烟雨回去。莫烟雨脸更红了,却并没有拒绝。
两人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别跟他去!”徐云阳听着声音似曾相识,回头一看,由于拿着火把的凶徒们都跑掉了,他只看到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分不清面目。
他向前跨出一步,首先把莫烟雨护在身后,当这个颇具绅士风度的动作做完之后,天空的乌云突然散开了一点,一缕月光透了下来。
于是徐云阳看清楚了来人的脸。这个人看起来平平常常,身手也只是寻常的矫健,属于那种在江湖上每天都能碰到几十上百个的角色。这张脸他还有点印象,但印象却并不深刻,好像是很多年前见过的一个人——这究竟是谁呢?
“这位是谁?不知有何见教?”徐云阳说起话来还是彬彬有礼,心中却已动了杀机。
对面那个人结结巴巴、吭吭哧哧,不知道是天生结巴还是气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你无耻!”他停顿了好一阵才找到要说的话,“你骗了阿玉一个人不说,你还骗别人!”
这番话干巴巴的毫无力度,莫烟雨听了更是莫名其妙,但徐云阳听到心里却如受重锤。这一瞬间他的思绪回到了从前,想起了那个含着泪离开他的女子,也想起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他几乎是立即做出了决定:不能让这个家伙继续活下去。
后来谢小雯对北安大侠于吉安说:“你的运气真不错。”
于吉安一头雾水:“运气好?什么运气好?我差点就没命了,还有什么运气好?”
“我的意思是说,你很难遇到这样的好机会了,”谢小雯回答。
“什么机会?”
“就你这样的三流人物,居然会有一个一流高手全力杀你,难道不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于吉安其时正在对付一个茶叶蛋,听了这话茶叶蛋整个滑进了嘴里,差点被噎死。娘的,又被羞辱了,他近乎麻木地想道。
不过谢小雯倒也说得不错,两人的武学造诣原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徐云阳居然能下如此重手,真算看得起他。当时于吉安脱口骂了一句之后,就看见徐云阳立于原地,并无反应。难道他被我骂了这一句,良心发现了?于吉安有些疑惑,但随即,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凌厉的杀气,这杀气夹杂在和煦的夜风中,显得那么突兀。
几乎是出自本能,于吉安的身体猛地向下一蹲,就在这一刻,他看到眼前青光一闪,接着头顶微微一凉,几根头发慢悠悠的飘落下来。原本和他相隔数丈的徐云阳几乎是一闪身就移到了他跟前,随即长剑递出,原本算准他不可能躲开。不料这位北安大侠全无大侠风范,用这么一个难看的姿势,躲开了青城派的杀招掷笔惊天。徐云阳收势不及,剑锋深深插入了树干中。
尽管如此,于吉安还是吓得浑身冷汗。他明白生死系于一线,左手撑地,向右方滑出数尺,正准备站起身来,耳听得风声激荡,徐云阳的第二剑已经跟了上来。这一剑自上而下竖劈下来,威势更增,于吉安慌乱中拔出剑来,硬着头皮一架。他知道,徐云阳很早就继承了青城派祖传的名剑青云古剑,此剑锐利非常,恐怕挡不住,但这时候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当”的一声,两剑相交,于吉安手臂一阵酸麻,手中的剑果然断了。但青云剑的剑势也被阻挡了一下,斩下的速度减缓,于吉安就地一滚,只觉得右肩一痛,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以为手臂已经被砍下来了。
幸好在地上滚动时,他还感觉到了右臂的存在,这才惊魂稍定。心中居然还有余暇想到,那群殴打自己的家伙送的这把剑还真是坚硬,若不是它替自己挡了一下,此刻别说手臂,只怕连命都送出去了。
但他至此已经是黔驴技穷,再没有能力躲避第三下了。眼见面前白影一闪,青光亮起,心知无幸,要闭目待死又实在不甘心。咬咬牙,一阵蛮劲发作,不但不躲,反而合身往上扑,拼着被他一剑穿心,也要恶狠狠咬他一口。
扑上去的那一刹那,于吉安心里想:就这么死了,真亏,我还没讨老婆呢……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先是掠过了裘金玉的面庞,接着是今夜刚刚见到的莫烟雨,最后居然还有谢小雯。
好色无滥,他想,这四个字可做我死后的最终评语。
不过看起来这个四字评语需要暂时缓行,因为那一剑居然没有将他刺穿。剑尖即将触到他身体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叮当一声碰撞,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飞来,硬生生将青云剑击飞。这暗器倏忽而来,居然没有发出一丁点破空之声,却能将徐云阳的全力一击挡开,发暗器者的功力,看来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徐云阳也没料到这必中的一击会被人阻碍,略一愣神,本来打算送死的于吉安已经撞到了他面前。他变招倒也快,左腿迅即踢出,把于吉安踢飞了出去。但两人相距太近,他能感到自己的大腿撞上了对方的牙齿。大腿上一痛,留下了几道血痕。
几乎是在同时,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背后有人偷袭,回剑一挡,剑锋和一条细长的鞭子缠在了一处。这条鞭子黑漆漆的并不起眼,居然能不被他的宝剑削断,来人显然非同小可。那鞭子上带着一股纯阳内力,令徐云阳的手臂微微一麻。
大凡高手遇到劲敌,总会精神百倍,徐云阳也不例外。他招数一变,手上奇招迭出,青云剑几乎成了一团无法分辨的魅影,与对手战的难分难解。然而,刚刚拆过了三十余招,他陡然觉得胸腹间一阵剧痛。
他以为自己是不小心岔了气,一面继续出招,一面暗暗调匀内息。然而越是运气,痛感越强烈,并且迅速往全身蔓延。他心中大惊,刷刷三剑凶险的杀招递出,将敌人迫退几步,同时赶忙从怀中掏出几枚青城派的解毒丹丸塞入口中。
但丹药丝毫不起作用,那种烧灼般的疼痛感已经进入了头颅里,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徐云阳在死亡步步临近时仍旧不知所措:我什么时候中的毒?
《北安大侠》 作者:唐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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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安大侠(3)
九、
徐云阳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吉安看糊涂了。他认出了那个跳出来救他的身影是谢小雯,从交手情况来看,两人的功力应该在伯仲之间。但双方走了不过三十来招,徐云阳的身影开始慢了下来,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谢小雯借此机会加强了攻势。她所修习的是纯阳内力,所以鞭子上的劲力也和一般使鞭者的阴柔力道大不相同,招式更是大开大合,气势威猛。又走了十余招,她一鞭荡开徐云阳的青云剑,以内力将手中长鞭凝成一束,好似一根棍子,向对方胸口戳去。徐云阳终于闪避不开,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
于吉安这才敢走上前去:“谢谢你救我一命。”
谢小雯从鼻子里哼了出来:“半夜三更的在外面乱走什么?真以为我发觉不了啊?”
于吉安脸上一红:“原来你一直跟着我的啊,干吗不叫住我呢?”
“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要干什么,”谢小雯说,“如果你打算逃跑,我就把你抓回来打屁股。没想到你不但不逃,反而跑到这儿来英雄救美……”
“英雄救美……”于吉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最后还不得靠你这个美女来救英雄。不过我看你们俩开始的时候势均力敌,怎么没一会儿他就不行了?”
“那都是你的功劳,”谢小雯回答说,“我那一鞭可杀不死他。”
“因为我?”
“你刚才是不是咬了他一口?”
于吉安的脸更红了:“我……我那会儿没别的办法,你说是不?我本来以为我死定了,所以只想死之前出点气而已。再说我咬他一口哪儿能就把他咬死了,我又不是毒蛇……”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不说,似乎是想到了点什么。谢小雯难得地露出了赞许之色:“你虽然笨,还没有笨到不可收拾。”
于吉安的汗水滚滚而下:“这么说来,都过了那么多天了,我的血液里还有毒质?血魔堂的毒药也太厉害了吧!”
“应该是你厉害才对,”谢小雯笑得十分邪恶,“换了别人,都被毒死一百次了。我越来越发现你奇货可居了。”
于吉安装作没听见,走上前验看徐云阳的尸身,真是死透了。他有些解气地踢了一脚,没想到用这种诡异的方式替自己、当然更是替裘金玉报了仇。这时他才想起一个问题:莫烟雨哪儿去了?
但莫烟雨已经消失了。她的身影仿佛溶化在了夜的黑暗中,再也无法找到。
“我们赶紧逃吧,”谢小雯听他简述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后,果断地说。
“逃?为什么要逃?”
“你现在是杀害著名正派侠士徐云阳的凶手,现场目击证人莫烟雨可以提供人证,你血液里的毒质就是物证。而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有合法的理由杀死他,所以你必将受到正义的江湖人士的围追堵截。”
于吉安瑟瑟发抖,欲哭无泪。这世道,真是把好人往绝路上逼那,他悲哀地想。
逃亡的滋味无疑很不好受。谢小雯略懂一点易容术的皮毛,给于吉安涂了一脸锅灰,看上去像是深山里出来的烧炭工。尽管如此,于吉安仍然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路上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三步,每当和骑马佩剑的江湖中人擦肩而过时,总是战战兢兢,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以至于谢小雯建议说:“我直接拿绳子把你捆上当成我的犯人,省得别人一看就知道你犯了事。”
后来于吉安又开始目不斜视,即便是路过一场武林中人的血腥搏斗,连谢小雯都要忍不住看一眼热闹,他却仍然眼观鼻、鼻观心,头发丝都不动一下。
“这样也好,”谢小雯若有所思,“看上去像是被我点了穴。不过,路边有个美女,你也不想多看一眼?”
于吉安正襟危坐于马背上,仍然没有扭头,谢小雯面露佩服之色:“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等定力……”
“不是定力不定力的问题,”北安大侠粗声粗气地回答,“我脖子僵住了,动不了啦!”
不过于吉安如此小心翼翼倒也并非没有道理。沿途不断听到消息,整个武林都为于吉安如此胆大妄为、敢于杀害青城派未来掌门而群情激奋。尤其验尸的结果表明,徐云阳身中多种奇毒,几乎每一种都是见血封喉的厉害毒物。显然,这是血魔堂的邪魔外道对武林的又一次公然挑衅。那个相貌平庸、连姓名都无人知晓的男子,想必是血魔堂新近培养出的高手。正邪双方的仇杀虽然一直没有断绝,但徐云阳这样身份的高手被杀,毕竟还是很少见的。一时间于吉安成了武林中最当红的通缉犯。
“所以现在你也挺风光的,”谢小雯乐不可支,“没想到你大侠名不副实,倒俨然已经是一代邪派高手了。”
“可我该怎么办啊?”于吉安目光呆滞,面前的一碗热汤凉透了都没喝上几口,“难道就这么一辈子逃下去?”
“那可说不好,”谢小雯淡淡地说,“既然想要在江湖上打滚,就要随时做好受冤屈的准备。江湖是血与火的领地,每一个大侠中侠小侠的衣服里面都藏着别人看不见的伤口。”
于吉安侧过头看她一眼:“你倒是感悟颇深的样子。所以你选择了做个捕快,难道是为了尽力替人洗清冤屈?”
谢小雯嗤之以鼻:“国家的法律,未见得比江湖的规则清明多少。只不过身入六扇门,毕竟身份不同,有时候可以少招惹很多麻烦罢了。”
“我看你不像是怕招惹麻烦的人,”于吉安大摇其头,“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头,你是京师办案最不要命的捕头,而且办起案子来无论谁都敢追究,就是脾气有点怪而已……”
“你闭嘴!”谢小雯喝道,“我的事情不用你聒噪,再废话我现在就把你交给青城派!”
于吉安一愣。两人结伴同行这么长时间,谢小雯的形象在他心中总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倒影,怎么也看不明白,她这样肆无忌惮的发火,却还是第一次。他心里知道,自己一定是无意中触碰到了对方心里的某处伤疤。
第二天两人继续赶路,大家都绝口不提此事。眼见离京师已经越来越近,于吉安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些。说起来,对于把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研究对抗血魔堂,他内心深处还是很情愿的,毕竟这是他体现自己侠气的好机会。北安大侠到底有几斤几两,他可是清楚得很,虽然冲动起来时什么也顾不上。若不是发生这么一桩意外,发现自己的体质特异,恐怕北安大侠这个名头永远只能在北安镇叫响。更何况,眼下自己误杀了徐云阳——尽管这厮罪有应得——还得靠京师的专家来替自己澄清。
“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这一生有过什么奇遇没有?”谢小雯循循善诱,“比如说,吃了什么奇怪的植物,吞了什么奇怪的动物,喝过什么奇怪的水……”
“我是不是还喜欢把地上的石头捡起来嚼一嚼?”于吉安很不客气地打断她,“我说过很多遍了,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很讲卫生的。”
谢小雯皱皱眉头,接着盘问:“那你的武功究竟师承何人?也许你练过什么特殊的功夫,虽然我半点也没看出来……”
于吉安身子一颤,神情扭捏,吞吞吐吐了好一阵子才低声说:“我师父……我师父是丐帮中人。”
谢小雯点点头:“丐帮,那也是人才济济的地方,帮里藏龙卧虎,颇多高手。你师傅是哪一位长老?”
“你看我的功夫那么……那么……”于吉安苦笑,“你以为会是什么长老?和你明说了吧,就是帮中的一个无名老丐,因为我的资质太差,没人肯做我的师傅,只有他收下了我。而且严格说来他也没收下我,只是在临死之前留了一本剑谱给我,我的武功都是按照这本剑谱自己练的。”
“能把剑谱给我看看么?”
“当然可以,假如你不怕脏的话,”于吉安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本黑乎乎的小册子,“不是我不爱干净,而是他给我的时候就那么脏……”
谢小雯接过那册子,刚刚翻开,就惊呼出声:“孤雁剑?这是真的么?”
于吉安一呆:“什么真的假的?这还会有假?”
谢小雯叹口气:“和你这种没见识的人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四十年前,江湖上有个昙花一现的青年剑客,以一手孤雁剑法名震江湖,无数高手都败在了他手下。但是半年之后,他就离奇消失了,从此再也没人听说过他的下落。据说他是受到女人欺骗,心灰意冷之下,就此退隐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师父,居然有那么大的名头?”于吉安一脸惘然,“那他为什么会在丐帮里面混呢?”
十、
于吉安慢慢发现一个真理:其实要混入江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做叫花子。天下叫花子都归丐帮管,而丐帮是武林第一大帮,这么说起来,貌似很有面子。
然而即便是武林第一大帮,帮众也得分三六九等。于吉安这种毫无武功根基的小毛孩,连一只麻袋都背不上,只能干点跑腿打杂的活计。闲暇时候,跟着帮中一些低级弟子学点被戏称为“王八拳”的粗浅拳脚功夫,倒也像模像样。
与常人的想象不同,丐帮弟子并不是总固定在一个地方,他们总是处于流动的过程中,在同一个地方一般不会呆上超过半年。于吉安曾经问同伴们这是什么道理,但没有人愿意告诉他。他们只是摇晃着脑袋,摸摸于吉安的头:“小孩子家少管那么多闲事!”
一直到于吉安已经换过四个地方之后,才有人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同一批人老呆在一个地方,容易培植出自己的势力,那样对帮主的地位或许有威胁。所以丐帮自古以来都有这样的传统,弟子们行遍天下,互相掺杂渗透,想要培养点亲信出来,倒也不容易。”
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醉醺醺的老乞丐,一头银白的乱发,脸上布满疤痕,看不清面目。此人其实并不好酒,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总一幅酒还没醒的德行,平时也从来不管事。此刻他就像酒后胡言一般,把这番话吐了出来。听到的几人慌忙喝斥他,他只是翻个身躺下,充耳不闻。等到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了,他再优哉游哉的补上一句:“所以丐帮虽然不大容易被颠覆,想要让上下帮众团结一心,却也是不可能的。人数众多顶屁用,号称第一,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这老头还真有性格,于吉安呆呆地想。此后他开始注意这个酒鬼模样的老头。他发现这个老头经常说些如此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所以旁人早就习惯了。他出去乞讨,从不作揖磕头,也从不唱莲花落,只是往地上一坐,脸上挂着那副半醉半醒的表情,过往诸君愿意施舍两个子儿的请便,不愿意的也决不出声讨要。
平日里身边的弟兄们没事儿做喜欢切磋切磋武艺,虽然大家都是低等级弟子,最多不过两三袋,但仍然打得不亦乐乎。老头从来不参与,一个人靠在旁边打瞌睡。
但他大概会点武功。有一次于吉安误坐到了一家布商的门口,那布商算是当地一霸,几个家丁撵将出来,拳脚交加的将他打了一顿。一个小丐的性命,他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眼看于吉安要被活活打死,那老头却突然出来干预了。
“你们不就是要打人么,”他说,“别打这小孩了,我来替他挨打。”
于是鼻青脸肿的于吉安被放开了,老头被家丁们按在地上,胖揍了一炷香的工夫。打完之后,这老头居然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慢悠悠挪到另一处坐下,哼都没哼一声。去向他表示感谢,他只是随意的挥挥手,偷偷弄点酒菜孝敬他,他也只管大口吃喝,多余的一个字没有。
这是个什么人呢?于吉安想不明白。他打听此人的来历,但他好像已经流动过好几个地方了,以至于根本没有人认识他,而他记录在册的名字“陈新”,没有半点特异之处,多半只是化名。这时于吉安才觉得,丐帮的这个规矩,果然是相当之扯淡。
那时于吉安呆在保定府,正赶上血魔堂迅速崛起的年代,不时能听到消息,某某前辈又被谋害了,某某大侠又被毒杀了。于吉安心想,那都是高手之间的争斗,和我这种小角色没啥关系。那怪老丐陈新讥嘲地一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结果他还真说对了。没过多久,保定分舵就接到密令,要配合华山派、峨嵋派两派的朋友,拔除血魔堂在保定分舵的一个秘密据点。这一天深夜二更左右,分舵中的高手们斗志昂扬的去了,其余人等也都聚集在分舵的集会之所——城外一座号称闹鬼的祠堂——等待他们凯旋。到了三更,二十多个人只剩下两人回来。其中一人刚一跨进祠堂的大门就扑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另一人还能勉强说几句话。
“我们上当啦!”他怒吼着,“那两派的人压根就没有来!他们……他们来啦!”
“谁来啦?”被吵醒的众人莫名其妙。
“血魔堂的!”他说出了这最后一句,如同绷紧的弓弦突然断裂一般,也倒在了地上。一直到死,他都并不知道,华山派和丐帮貌合神离已经很久了,这起行动不过是华山派假他人之口策划的一起骗局。事后丐帮追查,发现这个讯息并不是华山派传出来的,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在一片惊慌失措中,血魔堂的人真的来了。这是于吉安一生中第一次和真实的杀戮靠得如此之近。和他以往想象中血肉横飞的场面不同,血魔堂用的是毒,这是一种优雅而体面的杀人方法,几乎是杀人不见血。几蓬飞针,几道毒烟,就能在顷刻间取人性命。
于吉安仗着身子瘦小,缩到了供桌下方的一道狭小缝隙中。他能看到,同伴们接二连三的倒下,就像被割倒的野草。地面的尘土被扬起,钻入他的鼻端,令他很想打喷嚏,却不得不拼命忍住。
“何苦那么斩尽杀绝呢,”祠堂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于吉安立即分辨出这是那古怪老丐陈新,“这些人都只是低等弟子,对你们不会有什么威胁的。”
于吉安把头略微探出去一点,看见陈新靠在墙上,仍是那幅半醉半醒的神情,右手指间夹着一枚毒蒺藜。几名血魔堂子弟面色微变,又是数枚毒蒺藜向他飞去。他不慌不忙,从地上抄起一根寻常的打狗棍,看似漫不经心的挥舞了几下,竟然将毒蒺藜全部击了回去。这毒蒺藜发射出去时的速度固然很快,弹回去时更是迅若闪电,噗噗几声,全都钉在了自己的主人身上。
陈新也随之跃起,身形一晃,已经欺到血魔堂众人面前。他手中打狗棍点、戳、刺、削,俨然如同使剑,然而招式精妙之极,很快将敌人全部放倒。于吉安正在看的咂舌不止,祠堂门口传来一声嫩声嫩气的喝彩:“好功夫!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慕容孤雁吧?”
这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于吉安将视线转过去,果然看到一个身形矮小的少年人,看来似乎比自己还小两岁。这个少年一张脸唇红齿白,看来好不可爱,神情却颇为阴鹜,带有一种和外形极不相称的干练和老成,令人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陈新听到“慕容孤雁”四个字,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平静:“这名字……我已经许久没用过了。要说大名鼎鼎,也比不上六合童子你吧。”
六合童子?于吉安听着这四个字觉得十分耳熟,正在想着它的出处,却见六合童子慢慢掏出一个黑色小球,好似小孩子玩游戏一般,笑容可掬地抛了出来。陈新却面色大变,一把抓过一张桌子挡在身前。
一声巨响,那小球爆炸后,从中飞出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在场还活着的丐帮弟子和被陈新击倒的血魔堂弟子无一幸免,身上或多或少都中了几针。几乎是在顷刻间,他们的面色发黑,拼命掐住自己的喉咙,身子扭曲几下,痛苦地死去了。
于吉安幸好及时缩回头去,几枚毒针从他的脸旁擦过,吓得他几乎晕了过去。
“果然是血魔堂的作风,”陈新扔掉手中的桌子,桌面上插满了细细的毒针,“为了杀敌,伤害自己人也无所谓。”
“谁叫他们碍手碍脚呢?”六合童子嘻嘻一笑,“我是专程来找你的,这帮废物又不是我叫来的。何况,就算是跟着我来的,要和你交手,身边也不能有任何不安定因素存在。”
“你还真看得起我……”陈新喃喃地说,“你还是那个独来独往天皇老子也管不着的六合童子,我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慕容孤雁了。”
六合童子不再多言,双手缓缓探出,左右手指缝间各夹着一根细长的绣花针。陈新也扔掉手里的棍子,在地上捡起了一把剑。
“你的宝剑呢?”六合童子问,“随便从地上捡一把也能趁手么?”
陈新伸指在剑锋上轻轻一弹:“早就丢啦。就算没丢,我也没脸再用它了。”
十一、
“后来,陈新输了?”谢小雯皱着眉头说,“六合童子武艺高强是不假,要和昔日的慕容孤雁相比,只怕还是有差距的。即便考虑到兵器这一环,他也应该打不过。”
于吉安低下头,过了许久才说话:“都是我害的。我看他们斗得激烈,想起他救过我,忍不住想要去帮忙,但依我的本事哪儿能帮得上什么忙?反而被六合童子借机利用了。他放暗器袭击我,陈新为了救我,中了他一针。六合童子也被陈新反弹回去一根毒针,弄瞎了一只眼睛,而且差一点被刺穿心脏,带着重伤逃走了。”
谢小雯长出一口气:“原来六合童子的左眼是这么瞎的,他的武功突然退步,也是这样来的。于是陈新剧毒无解,就把孤雁剑法传给你了。不过……如果是真的孤雁剑法,你怎么会这么不济?”
她说到这里,打开书翻了几页,随即合上还给于吉安。
“里面的剑招和运气法门都很高妙,”她思考了一阵,“看来应该是真的。武艺不到那种境界的人,想编造也编不出来。”
“也许是练而不得其法,”于吉安低声说,“我就是自己照着书练的。这套剑法是配合着独门内功的,共有九重,但我只练到第二重,到第三重就怎么也练不上去了,丹田里总是缺口气,各处经脉剧痛,内息无法流通全身。内力不足,剑法的威力也无法展现。”
谢小雯“哦”了一声,心里隐隐奇怪,却也想不出个道理来,只是对于这位总是狼狈不堪的倒霉大侠,多了几分同情,心里想着:我以后少损他几句吧。
其实于吉安有一点并没有向谢小雯述说,就是陈新当时为什么会在临死前把自己的武功传给他。那时候陈新以深厚内力抑制着毒性发作,也不过是多延一时之命。年少的于吉安在一旁呜呜咽咽地痛哭,后悔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害了陈新的性命。
“别难过,其实我早就该死了,”陈新还能微笑着安慰他,“能苟活到现在,已经是赚了。”
他仔细看了看于吉安,轻叹一口气:“临死之前,你能守在这儿,我们俩也算是有缘。你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面对六合童子还敢站出来的人,这份胆气,很像我年轻时候……我怀里的东西,就送给你了,希望你日后能有所作为。”
可惜自己直到现在仍然毫无作为,于吉安忧郁地想。江湖像是一扇充满诱惑的大门,门后歌乐飘飘,仿佛有无数美好而辉煌的事物隐藏其中,但自己总是在门外徘徊,始终不曾真正踏入;如今看来是有了进入的机会,却发现其实武林的华丽外表之下,一阵阵的腐臭气息在散发。
“这件事情了结之后,你如何打算?”谢小雯忽然问。
于吉安愣了愣,发现自己还真说不清楚要作何打算。也许自己的血液里真能提炼出对抗血魔堂的解毒圣药,那自己或许就将成为煊赫一时的风云人物,一个月之前,这样的机遇还真是北安大侠梦寐以求的。但随着谢小雯走了这段日子,他的心里有些莫名的动摇。
“我也说不准,”他犹豫不决地回答,“我发现我似乎不大适合做一个江湖人,也许……我回北安镇去做点小生意好了。”
“这可是你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好机会,”谢小雯看他一眼,“你就这么舍得?”
于吉安苦恼地抱着头:“我就是还没想明白。有些事情看上去很简单,但是人活一辈子,就是未见得想得明白。也许我还不如学你这样,去做个捕快……”
“免啦,”谢小雯一颗头颅摇得好似拨浪鼓,“我们不收那么笨的捕快。”
被通缉得久了,于吉安倒也渐渐麻木了,并且发现没名气的好处:人家要抓你,却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样一路上虽然看来步步危机,实则平安无恙,不日到达京师。
京城是一处繁华的所在,繁华得足以让北安大侠眼花缭乱。他本以为谢小雯会即刻带他入衙门,没想到谢小雯却反而不着急了。
“这一路辛苦你了,先到我家喝两杯,算是给你洗尘吧,”谢小雯笑眯眯地说。
于吉安将谢小雯从头看到脚,直到对方狠狠瞪他。“对不住,”他道歉说,“我就是有点不大习惯。”
在他想象中,谢小雯这等性格的姑娘,居处必然简朴,没料到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座大宅院,高墙红瓦,颇为气派。不等他发问,谢小雯已经抢着解释:“别想歪了,我没工夫收受贿赂,这是我爹遗留给我的财产。”
于吉安羡慕地点点头,心里想着,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些人武功也好,头脑也好,人也长得漂亮,还能摊上个好爹,回头想想自己,一阵黯然神伤。
不过大侠不可过分将感情外露,于吉安打水洗干净了脸上的锅灰,已经换上一幅笑脸,随谢小雯在屋里坐下。谢小雯居然趁他洗脸的功夫换了身衣服,看上去娇艳欲滴,倒似是个京城里的富家千金小姐,于吉安不知怎的,不敢直视她的容颜,颇有些心驰神摇之感。
酒很好,三十年陈的绍兴花雕,菜也很好,据说那大厨当年也算是川中名厨,川菜烧得颇为正宗。北安大侠素来心宽体胖,推杯换盏之间,已经忘记了还有很多正道中人等着要他的命。
厨师上了一盆水煮鱼,于吉安不知利害,一筷入嘴被辣得面红耳赤。他用清茶漱了会儿口,仍觉得从舌尖到咽喉火辣辣的疼,泪花迷朦中,看到谢小雯面色忧虑地看着他。
“不要紧不要紧!”他摆摆手,“这麻辣的玩意儿还真厉害。”
谢小雯却仍然忧色不减,嘴唇动了动,又没有说出什么来。她看着于吉安继续奋斗,终于忍不住开口:“其实……拿你的血来做研究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搞不好的话,会有性命之忧。你现在要是回去,我也不会怪你……”
于吉安怪叫一声:“小姐!你在北安镇的时候不这么说,走在半路上不这么说,等我走到京师了再说——没有你这么玩人的!”
“这毕竟是我的工作嘛,”谢小雯的神情恢复了平静,“所以一路上都没好开口。不过说真的,我越看越觉得你不适合卷入江湖中事,还是不要陷进去的好。”
这番话深深伤害了于吉安的自尊:既为大侠,怎么能怕什么危险,怕什么陷进去?他把手一挥,正打算反唇相讥,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尖锐刺耳、有如金属摩擦的声音:“小雯,你果然是个好心的姑娘,我一直都没有看错你啊。”
谢小雯身子一震,手中的酒杯掉到地上,摔成碎片,自于吉安认识她起,还从来没有见到她有过这样惊恐的表情。但于吉安自己同样吃惊,这倒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充满冷酷意味的声音,而是随着这声音飘散而来的一股气味。
那是一股药味。虽然味道很淡,但那种药味十分独特,自己肯定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他慢慢让记忆的河水逆流而上,绕过那些乱糟糟的礁石,一点一点地回溯。最后脑海中的画面定格于一个多月前的一个雨夜,一座荒郊的破庙,一群霸道的奴才和一个未曾露面的病人,还有那些奴才送给他的那些伤。
“那是自幼身体半瘫但偏偏喜欢四处乱跑的公子徽,”当时谢小雯是这样说的。后来她向他补充过一两句,说这个人的瘫痪是由于某种重病,这种病缠绵至今,以至于他每天都不能离开药物。
这种刺鼻的药味,换了我在里面呆一个时辰估计就得发疯了,那时候于吉安想,但这种示弱的话不能说给谢小雯听。
《北安大侠》 作者:唐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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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安大侠(4)
十二、
“这股药味实在是太难闻了,”公子徽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觉得换了其他什么人,在里面呆一个时辰估计就得发疯,我居然一呆就是四十年,有时候我都忍不住要佩服自己。”
那几名那天把北安大侠揍得遍体鳞伤的打手,此刻就站在公子徽身边,面无表情,看都不看他一眼。于吉安仔细端详了一下公子徽,按他的说法,他只有四十岁,但此时在于吉安眼中却像是一个八十岁的垂暮老者,脸上布满蛛丝般的皱纹,头顶光秃秃的没有头发,眼眶深深的凹进去。他一面提发疯,一面提佩服自己,目光却始终冷冷的如同冰块,没有蕴藏任何情感。于吉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你找我干什么?”他壮着胆子说,“我又不是医生。”
“可能你还不清楚我要的是什么,”公子徽嘴角扭曲了一下,似乎是在笑,“我的身子,不是由于生病才变成这样的,而是由于中毒。那是我刚刚三岁的时候,我家的一个大仇人下的毒。他打不过我爹,就处心积虑的要通过我来报复。这种毒的威力,决不会在血魔堂之下,事实上我后来甚至求助过血魔堂,但由于毒性深入脏腑,已经附着在奇经八脉中,他们也无能为力。本来有一颗叫做若木灵丹的丹药,也许可以帮我解毒,但我花了几十年也没有找到过,不得不另想其他办法。”
于吉安心头一阵狂跳,开始有点明白了。他扭过头去看谢小雯,却发现谢小雯在公子徽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低头垂首立在一旁,仿佛一个忠实的仆人。不知为何,于吉安心里微微一痛。
“你别怪她,”公子徽淡淡地说,“她一直是我的人,我供她吃穿,授她武艺,再让她进入公门,为的就是这个身份方便。”
“不过,今天她让我有一丁点失望,”他话锋一转,“她竟然会劝你离去,虽然是到了最后关头才说出口,毕竟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谢小雯的头垂得更低,似乎恨不能把身子缩成一团。于吉安却仍然死死盯住她:“这么说,你一开始就打算把我交给公子徽,什么研究对抗血魔堂之类,都是骗人的鬼话?”
“你那么骄傲,那么目空一切,原来不过是假象?”
谢小雯不答,于吉安也无法看到她的表情,倒是公子徽哑然失笑。
“你这个人果然与众不同,”他说,“到这时候了,还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不错,她本来只是办案而已,发现你之后,立即决定把你交给我。那天晚上打你一顿,也是故意的,在你晕倒之后,我在你身上试过二十六种不同的毒药,以便确定你的体质。我本来打算当场就把你带回京师的,但那个害了我终身的大仇敌恰在那时候出现,我为了追他,只好让小雯一个人把你带回来。她本来是不辱使命,可算是立了大功的,可惜啊……”
“我有一个很好的炼药炉,为了得到它,我当年灭掉了百草门满门一百三十七口人。把你放在里面,用你百毒不侵的血液,一定可以炼出药来,解除我四十年的困厄。”
于吉安已经顾不上恐惧了。无论谢小雯怎么逃避他的目光,他的视线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一种发自内心的失望笼罩了他全身,让他觉得疲惫不堪,以至于即将被扔进炼药炉似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一名随从轻而易举地制住他的穴道,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把他拎了起来。
经过谢小雯身边时,他尽量把头转过去,想要最后看谢小雯一眼。谢小雯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那一瞬间,于吉安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眼泪的存在,但很快谢小雯就从他的视界里消失了。
突然之间,他听到一片激荡的风声,从声音可以推断出,那是谢小雯以古怪的纯阳内力驾驭的长鞭。但随即他又听到一声闷哼,以及一个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
“你以为我的手足瘫痪,就无法动用武功了?”公子徽叹息一声,“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理当不存这样的侥幸心。你竟然舍得为了这小子拼命,难道你爱上他了不成?”
于吉安一惊,只觉得心跳加速,有些不知所措,谢小雯已经冷冷地回答说:“和他无关。既然你已经开始怀疑我,迟早我难逃一死,还不如和你拼了。”
于吉安如释重负,心里想着,死到临头还嘴硬,这才是谢小雯。
现在于吉安和谢小雯被一根非丝非革的绳子捆在一处,这绳子坚韧非常,以谢小雯的武功也挣不开。于吉安只觉得背后靠着的躯体软绵绵的,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这又让他不禁开始想入非非。在那些美丽的江湖故事中,男女两人被绑在一处,难免会出现一些尴尬,一些同病相怜;倘若最后两人逃脱了,多半会产生点微妙的感情。这一次如果能够不死……正想着,谢小雯低喝一声:“把爪子收好,不然给你剁下来!”
于吉安慌忙把双手费力的拢成拳,暗骂自己:马上要被做成解毒药了,还在胡思乱想!他又想:你这白痴,分明是她害了你,你还老想着她做什么!但眼下除了胡思乱想,也没有其它事可做,谢小雯都被制住了,以他北安大侠的本事,逃脱可能性为零。
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两个人被带到了炼药房,里面已经燃起了熊熊炉火,那是北安大侠最终的归宿。于吉安想像着烈火焚身的滋味,一阵阵不寒而栗,内心深处终于泛起了强烈的悔意。早知如此,哪个舅子吃饱了撑的当初要踏入江湖,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既然这味“药”如此弥足轻重,公子徽自然要亲自监督。两个炼药童儿正在起劲的扇火,炉火越来越旺,于吉安的心里越来越凉。公子徽倒是神情悠闲,坐在自己的软椅上,他的助手们则忙忙碌碌,手里摆弄着刀子、钩子、锯子、链子等种种工具,每一样都能让于吉安有憋不住尿的感觉。镇定、镇定,他想,一代大侠就算是要死,也得有视死如归的气度。可惜他的身子实在是抖得太厉害,以至于谢小雯忍不住要说:“幸好他只打算拿你炼药,而不是要吃掉你。”
“你什么意思?”
“我听说,苦胆吓破了,人肉就发酸了。”
苦胆吓破的北安大侠想,临死之前还要受趟羞辱,真是功德圆满。
通常炼丹炼药的地方,都会非常热,这里也不例外,尤其对于内力不足的人来说。于吉安的汗水慢慢湿透了衣衫,连带着弄湿了谢小雯的衣衫,死到临头也顾不上抱歉了。看上去,正在扇风的两个童儿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其中一个更是身体摇晃不止,几乎快要晕厥了。
那一夜在破庙里抢先出手的干瘦老头皱皱眉头:“云风这小子今天怎么如此不济?你去顶替他一下。”这后一句话是对他身边的一个年轻武士说的。那年轻武士应了一声,走上前去,童儿恰在此时晕了过去,他顺手托住了童儿的身体。
但他的身体就在这一刻僵住了,保持着弯腰扶人的奇怪姿势。公子徽猛然反应过来点什么,大喝一声:“快退出去!”
但是已经太迟了。那晕过去的童儿猛然睁开眼睛,以武士的身体做盾牌挡在身前,探手打出了一枚黑色弹丸。于吉安一惊,想起了这是什么东西。他几乎是本能的身体一歪,将捆在一处的谢小雯带倒,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把他挡在后面。一声爆炸的巨响后,他感到许多细密的小针扎在了身上,十分疼痛。
当然,这些毒针对于吉安而言,仅仅意味着疼痛本身,对他人却是致命的。几乎是在一眨眼功夫,炼药室里的人统统都倒下了。公子徽从软椅上滚落下来,狼狈不堪,但他在那一瞬间擒住身前抬他的仆人,挡住了毒针。
“六合童子!”他一向冰冷冷的声音此刻变得说不出的扭曲,充满了怨毒,“我不把你挫骨扬灰,就枉称为人!”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好几十年了,”六合童子微笑着,“我的耳朵都听起老茧了。”
果然是六合童子,于吉安想,幸好我这一次反应不慢,不然谢小雯就死定啦。但他随即又有点迷惘:我干吗要救她?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拜她所赐么?他又想,真是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六合童子所救。这个大魔头当年害得自己莫名其妙被嵩山派点了穴,又杀死了传自己武功的人——但他却救了自己的命。
就在他思索着这个复杂的关系的时候,六合童子已经和公子徽交上了手。多年不见,六合童子的相貌居然还是没什么变化,除了被打瞎的那只眼睛换了个假眼珠。他的身形灵动犹如鬼魅,在小小的斗室中趋避自如。公子徽则正相反,坐在地上毫不移动,没有瘫痪的左手不停凌空虚点,一缕缕指风激射而出。
“公子徽身上的毒,当年就是六合童子下的,”谢小雯低声说,“后来公子徽设计把他唯一的爱徒杀死了,把尸体分成数块,抛到不同的地方。这两个人仇深似海。”
于吉安心中隐隐有些快意,觉得这样狗咬狗的事情真是妙不可言,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这一战还是六合童子赢了比较好,至少这家伙没兴趣拿自己来炼药。不过战局并不如他期望的那样发展,公子徽的内力沉厚超出他的想象,而六合童子自从被陈新刺伤后,元气大损,功力已不如以往。两人战了约摸一百来合,六合童子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
“六合童子要糟糕,”谢小雯说,“这样我们也要糟糕啦。”
公子徽继续催动指力,六合童子却是身形越来越凝滞,看来有些吃不消。公子徽狞笑一声,陡然间单手撑地,身子腾空而起,化指为掌向六合童子袭去。六合童子的身体已经完全在他掌力笼罩下,眼看无法闪避。
于吉安正在哀叹,忽然觉得捆住自己的绳子一下子松开了,耳边嗖的一声,一道寒气掠过。正在半空中的公子徽突然身子歪了一下,本来劈向六合童子的一掌中途改向,劈到了自己身边。卡擦一声,于吉安对面的墙壁上突然多了一柄匕首,锋刃深深插了进去,直到没柄。
竟然是谢小雯。身上几处要穴被制,并且牢牢和于吉安捆在一处的谢小雯,竟然不可思议的挣脱出来,并且用一把匕首偷袭了公子徽。公子徽毕竟半身瘫痪,在空中想要转换姿势躲避,已经不可能了,只好用掌力将匕首震开。
六合童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抛下手中钢针,十指箕张,手指猛然间暴长,却并不出手。等到公子徽招式用老,眼看就要落地时,他才霍然前扑,双手变爪直插公子徽咽喉。公子徽咬咬牙,拼着身体硬生生摔在地上,反手点向六合童子胸口要穴。
噗的一声,一道血光溅出,公子徽的咽喉已经被生生抓断。而六合童子挨了重重一指,口中献血狂喷,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于吉安等了一会儿,确认两个凶魔都动不了了,才敢站起身来。背后的绳子并没有被割断,而是被谢小雯摸到了绳结解开的,他对此表示不可思议。
“公子徽太自信了,”谢小雯解释说,“只要看到我倒下,他就不会再有什么怀疑了,但他没想到,我为了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好几年了。”
“你厉害,”于吉安喃喃地说,“我的魂都快被吓飞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谢小雯脸上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怎么办?六合童子一向是正派侠士们欲杀之而后快的,公子徽表面上恶名不著,其实背地里干了很多坏事,证据我也不难找到。眼下公子徽死了,你再去把六合童子杀掉,不但可以洗请你以往的冤案,还能让你大大的扬名立万,从此成为风云人物。你看,要做大侠,有时候真的很简单的。”
“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又不想做大侠。”
于吉安于是慢吞吞地拔出剑来,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要一剑下去,自己就能亲手铲除无恶不作的六合童子,再揭穿公子徽的真面目,成为武林中的大英雄。而就在一盏茶功夫之前,自己还是个药人,等着被炼化——天上的馅饼掉得如此之大,真让人怀疑这是在做梦。
六合童子嘿嘿一笑:“还真是报应不爽,没想到我最后居然会死在你这小子手里,我本来以为欠你的已经算是还清了,现在看来还得还得更彻底一点。”
于吉安一愣:“你欠过我什么了?”是指的杀死陈新这件事么?但当时陈新根本没有传自己武功,杀死一个丐帮同门,哪儿算得上欠?更何况他还提到还——他什么时候还过自己了?
六合童子淡淡地说:“没什么,你因为我的缘故,全身经脉受损,此生也无法修炼上乘武功,所以我把天下唯一一枚可令人百毒不侵的若木灵丹还给了你。”
十三、
于吉安的思绪恍惚中飘回到了十二岁时。那个一腔豪情壮志的小小少年,一个人踏上了通往江湖的道路,却被人一指点中了后心要穴,冤冤枉枉地挨了一下。但一直要到十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一指已经彻底粉碎了他成为大侠的希望。当他听到嵩山派众人的对话时,心中恼恨非常,牵动了内伤,晕了过去,以至于漏掉了最为关键的几句话,幸好恰巧路过该处的六合童子一字不漏地听了个分明:“……我嵩山派的点穴手法何等威力!幸好你功力尚浅。这孩子命虽然捡回来了,全身经脉肺腑都受了伤,日后是无法修习上乘武功的了。”
“咳,这不过是个寻常的乡下小孩,学什么武功?七师弟虽然鲁莽点,也不过好比是割了聋子的耳朵,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嵩山派侠义为本,多给他点银子,让他这一辈子都吃穿不完,也就是了。”
“也只能这么办了。说起来,这孩子还算是因祸得福,白捡了一大笔银子呢,哈哈!”
“那当然,我嵩山派乃名门正派,断不可像邪魔外道那样胡作非为,既然行事鲁莽了点,总是要给人补偿,这才不负侠名。”
“这么说……其实我从那时起就已经是半个废人了?”于吉安低声问。
六合童子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我把他们杀了之后,意外地在他们身上搜到了一枚若木灵丹,这枚灵丹本来属于血手药王乌洱,想必是他们为了对付我,杀了乌洱,才抢到灵丹。这枚灵丹对我没什么用,要是让公子徽得到了可就糟糕了。正好我看你躺在那里,因为年纪太小,受伤太重,经脉受损已经不可能恢复了,所以我干脆把那枚若木灵丹给你服下,让你日后不惧天下毒物。”
“我不是想要向你表功,以乞求性命,”六合童子的脸上现出一丝傲气,“我受公子徽的一指,半个时辰之内,内力散尽,全身毒质便会反噬,没有若木灵丹,这条命是铁定保不住的。所以你若是一剑杀了我,反而是让我免受痛苦。”
于吉安不答,抱着头坐到地上,种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挤作一团,让他头痛欲裂。原来自己的江湖梦,从一开始就已经碎得干干净净,但自己居然始终不知,还在勤奋的修习武术,还在努力的想要做一个大侠。但自己应该怪谁?怪六合童子?怪嵩山派?还是该怪自己压根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他想要哭,却发觉其实没什么可哭的;想要笑,脸上的表情实在比哭还难看。似乎整个世界在片片碎裂崩塌,最后只剩下那块写着“北安大侠”四个字的牌匾,冲着他挤眉弄眼地发出阵阵嘲笑声。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那么珍贵的药给我吞下?”于吉安问,“也许你一转身,我就被一个强盗砍死了,这灵丹不是彻底浪费了?更何况,你就没有想到,以后你也会遇到现在这样的情况,躺在地上等着被毒死?”
六合童子想了想,最后答非所问:“最聪明的人,往往死于自己的愚蠢。做人恩怨分明,也就是了。”
于吉安点点头:“嗯,恩怨分明,死于愚蠢,你说得不错。”说罢提着剑,大步走到六合童子身前。
恩怨分明,于吉安想,做人的确应当恩怨分明。但什么是恩,什么是怨呢?如果不是六合童子,自己不会被废掉武功,如果不是六合童子,陈新不会死去。但同样的,如果不是六合童子,自己不会造就这样抗毒的身体,如果不是六合童子杀了陈新,自己也不会获得绝世的上乘武学秘籍——尽管自己不能修炼。
另一方面,自己今天的性命是六合童子所救,但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也压根不会沦为公子徽的阶下囚,那么此人对自己,到底是有恩还是怨呢?
于吉安心潮起伏,脸上阴晴不定,时而攥紧了剑柄,时而又松开。六合童子冷笑一声:“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就不能爽快一点么?”
于吉安又点点头:“好的,爽快一点。”慢慢提起剑。六合童子微微一笑,闭目待死。
但他却感觉一直手捏住了自己的下颚,将自己的嘴分开,随即一股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液体灌了进来。
他心头悚然,睁眼一看,竟然是于吉安在手腕上割开了一个大口子,让血液流进他的嘴。他明白了于吉安想干什么,于是凝起最后一点内息,缓缓出掌,拍在于吉安的丹田上。于吉安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你替他把伤口裹好,”六合童子喘息着对谢小雯说。谢小雯忙奔过去,一面包扎伤口一面问:“你为什么不让他救你?”
“保住性命也不过是个废人,”六合童子说,“六合童子可以死,但不能成为废人。这些自命的正派人士……从来不顾别人的愿望,一心只想着自己行侠仗义。”
谢小雯冷笑一声:“你呢?你给一个注定无法修炼上乘武功的孩子吞服若木灵丹,难道就顾及到他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为什么要把那么珍贵的若木灵丹给他,你真的是安着好心同情他吗?或者是觉得内疚想要补报于他吗?‘恩怨分明’?鬼才相信!”
她低头看看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北安大侠,慢慢地说:“不让公子徽得到灵丹犹在其次,你最重要的不过是想表现出你的骄傲和你对名门正派的极度蔑视:看啊,天下无双的辟毒灵丹,人人求之不得的至宝,我六合童子弃之如敝履,随随便便就给了一个路边小孩,我多么了不起,多么卓尔不群,名门正派多么丢脸啊!为了这点可笑的虚荣心,你糟蹋了一枚灵药,改变了一个白痴的一生,比起那些‘从来不顾别人的愿望,一心只想着自己行侠仗义’的正派人士,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六合童子面色惨白,沉默半晌,最后说:“所以我活该死在这儿。”
十四、
“你确定不去领功?”谢小雯一面帮忙填土一面问。
于吉安不答,汗流浃背的挥舞着铲子,直到把两具尸体都埋好了,才擦把汗说:“算了。我早就命中注定没有作大侠的运气,也不想折腾了。”
“你真要回北安镇去,做点小买卖?”
“嗯,退出江湖才是我应该走的路,虽然我实际上似乎并不怎么算踏入过江湖。”
谢小雯神色奇异,吞吞吐吐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留在京师?你要作买卖,我可以借给你本钱。这房子挺大的,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于吉安看着谢小雯脸上难得的红晕,一时间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忧郁。他的目光闪烁不定,心里面生出了七八种不同的念头,最后还是咬咬牙说:“我……我还是先回北安镇吧。”
谢小雯轻叹一声,不再多说,看着于吉安慢悠悠的推开大门走出去,呆立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她终于摇摇头,转身准备进屋,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于吉安面色煞白的钻了进来,轻手轻脚掩上门,立即把门别上。谢小雯不禁纳闷:“你干什么呢?”
于吉安咳嗽一声:“我改变主意了,其实你这里也挺好的,我可以在这儿多呆一段时间再作打算。”
谢小雯满腹狐疑,纵身一跃,攀到墙头往外张望,她一眼就看到了鄱阳帮的莫烟雨,此女全身素缟,一脸的杀气,还带着失恋的悲苦,身边跟了好多人,手里都拿着亮晃晃的兵器。她再也忍不住了,跳下墙来,捧腹大笑。
“小声点!”于吉安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浑身都在颤抖,“我一出门就看见他们了,要不是逃得快,差点被他们看见!”
谢小雯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差点忘了,你现在还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呢,血魔堂新一代的杀手……哈哈哈……”
于吉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地说:“别笑了!你就不能有点同情心么……喂,说好了,我先在你这儿住下了啊,等风头过了再说。”
“要是风头过不去呢?你就一直赖在这儿了?”
“那可说不准,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大侠,赖在这儿也不丢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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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孪生巨钻 | 王晋康 | 《孪生巨钻》
作者:王晋康
正文
孪生巨钻(1)
天朗气清。一艘飞艇在蓝天白云下滑行,拖着一幅巨大的竖幅:傻乐汇。艇上两人操纵着带望远镜头的摄影机向下俯拍。艇下是密如森林的大楼和密如蚁群的人流。
巨大的演播厅分演出平台和观众席两部分。演出平台布置华丽,如梦如幻。造云机在造云,发泡机吹出满天的肥皂泡。台上立着一个巨大的屏幕。此刻屏幕上显示着斜向俯拍出的人群,密密麻麻的头顶和变形了的面孔在屏幕上迅速滑过,不变的是飞艇在地上的投影。屏幕旁站着主持人李乐,40多岁,衣着华丽,正喜气洋洋地宣布着今天的活动规则:
“……这一次,我们用最公平最透明的方式来遴选幸运者。镜头将随机扫描本市任意地方的人群。在场诸位请自由决定什么时候按下确认键。当确认者超过半数的一刹那,镜头锁定的那人就是幸运者。本次共选取七名幸运者,每人将得到价值两千元的奖品。奖品由国内七家著名公司提供。”他指指左边,那里坐着一排衣着讲究笑容满面的贵宾,每人身后是各个公司的标牌。主持人右手向空中一杵,向观众席激情高喊:“幸运者的命运就掌握在你们的手中,请开始吧!”
屏幕上的人脸迅速变换着。现场的参与者都带着童稚般的笑容,参差不齐地按键。屏幕右下角一条绿色柱子显示着按健人数的增长。当绿柱上升到总人数的一半时,唧地一声,镜头锁定目标并自动转为跟拍。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学生,背着书包,明朗的笑容中带着三分顽皮。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幸运者,照旧跳跳蹦蹦地走着。两个工作人员发疯般拨开人群追过来,在身后留下一大群迷惑的人众。他们追上男学生,其中一人不由分说塞给他一部手机,另一人用肩扛式摄像机对准他。
现在,场内大屏幕上变成正面拍摄的特写。镜头中的男孩子迷惑不解:
“干啥?这是咋回事?”
李乐得意地向场上参与者做手势,让大家保持肃静。这样以“知情者”的角度来欣赏不知情者被“天降横福”砸晕,有点类似于一群猫合谋玩弄一只老鼠,是主持人包括参与者最为享受的时刻。李乐慢悠悠地说:
“你好。请问你的大名。”
男孩儿很警惕:“干嘛,套瓷呀。”
“看样子,我得先报自己的姓名喽。我是央视《傻乐汇》节目的李乐。”
“真的?你是……乐哥?”男孩的声音颤抖了,“哎呀我太幸运了。乐哥我可是你的忠实粉丝。”
“应该是我幸运,有你这么一个帅哥粉丝。”
“我们班好多同学都是你的粉丝,女粉丝最多。虽然她们大都认为你的长相比较困难,但偶像不论长相。”
场上观众哄笑。李乐无奈地耸耸肩膀,“你的话让我太受用了,不过小帅哥,你好事做到底,干嘛不把中间那段省掉呢。现在能否告诉你的大名?”
“啥子大名哟,我叫刘奎,我的星座是——”
“星座以后再说吧。”他不带标点地一口气说下去,“现在欢迎你参加傻乐汇节目作为幸运者你将得到价值2000元的奖品如果你愿意工作人员负责把你送到会场。”
“当然愿意!周末英语补习正好能逃课,搪塞老妈有理由啦。”
“我们恭候你的到来。摄影机!请寻找下一个!”
屏幕上人头迅速流动,屏幕边的绿柱也稳步上升。唧地一声,镜头锁定目标并转为跟拍。这次是位40多岁的男人,衣着老土,皮肤粗糙,但目光精明。他警觉地对着被塞到手里的手机:
“干啥?”
“先生你好,我是央视《傻乐汇》节目的李乐。请问你的大名?”
那人是河南口音:“我是你二大爷!搞手机诈骗啊,这种把戏俺见得多啦,你小子找错人了。”
场上观众大笑。李乐夸张地耸耸肩,慢悠悠地说:“我这儿能看到你的容貌,我觉得你当我二大爷过于年轻,最多当我二哥吧。二哥,我有一套对付诈骗的家传秘诀,你想不想知道?”
“用不着你教!俺知道,那就是:管你说得天花乱坠,俺只管捂紧钱袋子!”
“对极了!那你敢不敢来到《傻乐汇》现场,当面和一个叫李乐的骗子过招?”
那人迟疑地说:“你……真是李乐?”
李乐恢复了他的连汤嘴:“这儿是央视傻乐汇节目作为幸运者你将得到价值2000元的奖品如果你愿意工作人员负责把你送到会场!”
中年人略为犹豫:“好,俺去!对了,俺的名字叫马得草。”
下面锁定一位30岁左右的女子,容貌清秀,衣着雅致,眉目间有淡淡的忧郁,此时正挽着爱人的胳臂。女子平静地说:
“谢谢啦李乐先生。我正打算和未婚夫去挑选婚纱,今天抽不出时间,所以我的名字也不必说了。属于我的那份幸运礼物,靖转给下一位吧。”
李乐夸张地表示遗憾:“竟然有人不稀罕天上掉下来的礼物!那么,这个目标就pass了。”
参与者席上有位短发小伙子喊:“别!她是著名二胡演奏家于泉!我可是她的粉丝。”
李乐立即说:“是于泉女士?我也听过你演奏的二泉映月,那真是‘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于泉女士请务必拨冗前来,不要冷了粉丝的心。你的未婚夫也请一同前来,当然啦,礼物只能送你们一份。”
男人低声说了几句,于泉有些勉强,随即释然点头,笑着说:“好吧,我未婚夫说不能错过上天送来的幸运,也不要拂了你的美意。”
镜头锁定一个笑容明朗的小伙子,30岁出头,穿戴风度像是公司白领。他自报姓名:“我叫吕哲。谢谢乐哥给我的幸运!”手机中传来李乐的声音:“我可不敢居功,是观众选的你。”“那我谢谢大家!”
再锁定一个45岁左右的知识女性:“李乐先生你好,谢谢啦,我不大参加这样的活动……好,好,我去就是。我叫丁洁。”
再锁定一个60岁的男人,头发花白,知识分子模样。他高兴地说:“李乐先生你好,我叫任中坚……好,我非常乐意去。知道吗?今天正好是我退休后的第一天,我愿意借你赐予的幸运,开始新的人生。”手机中李乐的笑声:“好的,那我祝贺你的新生!”
镜头继续扫描,在一个地方滑过,忽然返回,并以此处为中心来回振荡。那儿原先似乎没人,但忽然冒出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穿一身银白色的衣服,一尘不染的样子。他立着不动,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其神态和衣着与周围不大协调。这是个逗人喜爱的阳光男孩,场上很多参与者下意识地按下确认键,绿柱迅速升到临界点,响起唧的一声。但镜头这种锁定方式明显违反了“随机选取”的规则。场上同时响起怀疑的嘈嘈声。屏幕上,狂追过去的两个工作人员也觉察到异常,没有立即把手机塞给对方,而是抬头向着镜头,用目光征询主持人的意见。
主持人李乐感觉到了场上的怀疑气氛,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略为踌躇后他果断地说:“请接飞艇上的工作人员。喂,负责拍摄的小李,最后一位的锁定似乎有猫腻?哪有这样的随机选取?你吃了他爹妈的回扣?”面向观众,“不管有没有猫腻,我先得洗清自己——至少我和这里的猫腻绝对没有瓜葛。”
艇上工作人员无奈的声音:“乐哥你冤死人不偿命,全国几亿双眼睛盯着呢,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作弊?可能是机器故障,不,不像是故障,那儿好像有强大的磁力,镜头被死死吸住了,拉都拉不走。”
镜头仍锁定在那孩子脸上,此时已切换为正面特写,一双眼睛虎灵灵的,非常清澈。李乐略微考虑:“这样吧,为了表示我的清白,此人算不算幸运者由大家决定。”下面嘈杂一片,有人喊“算数!反正按键数过半了。”有人喊“不算!肯定有猫腻!”
李乐笑着:“为慎重起见,还是重新计票吧!认为他应该算作幸运者的人,请按键!”
在那孩子的左顾右盼中,绿柱犹豫地缓缓上升。但那孩子很有人缘,绿柱高度最终超过一半,唧地一响。屏幕上,工作人员立即把手机递到孩子手中。
“你好,我是央视《傻乐汇》节目的李乐。请问你的大名?”
那孩子异常奇怪:“什么傻乐汇?什么李乐?”他恍然大悟,“噢对了,你是那个时代一位很红的主持人,最擅长把一群傻观众逗得哈哈大笑。”他忽然顿住,“李叔叔,我这句话是不是不大礼貌?我绝没贬低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比观众聪明多了。”又忽然顿住,尴尬地说,“这会儿演播厅里肯定有观众吧,我也不是贬低你们。我爷爷说啦——他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他说在你们这个转型期社会里,生活节奏超快,生存压力太大,所以人们会有意无意逃回到童年期,傻乐一会儿。”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短发小伙子站起来笑着喊:“这是夸我们哪,你说我们其实并不傻,只是故意装傻扮嫩?”
孩子好像没听出话中的调侃,眉开眼笑地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观众大笑。李乐哭笑不得,也逐渐觉察到不对劲。他苦笑着摇摇头说:“这位小帅哥怎么像是月亮上来的人。”他转向屏幕, “喂,小帅哥,你刚才说什么‘那个’时代?”
孩子下意识地捂住嘴:“哎哟我说漏嘴了,应该说‘这个’时代——不不,应该说‘咱们这个时代’。”
李乐眼珠一转:“那么——你不是这个时代的?”
男孩一愣,无奈地招认:“不亏我刚才夸你,李叔叔你确实聪明!爷爷嘱咐我在时间旅行中尽量对身份保密,想不到刚刚落地就被你看穿了。那我就老实承认吧,我是50年后的时间旅行者,我的名字是——我们时代的命名法太繁琐,你就叫我小精怪吧,这是爷爷给我起的绰号。”
场上观众大笑——笑这个小精怪满嘴胡说,还装得煞有介事。李乐也笑:“这可真叫一个巧,我们的镜头随机选取,竟然罩到了一个来自50年后的时间旅行者!我们太幸运了。可你乘坐的时间机器呢?”
“在这儿呢。”
他举起手中一个拳头大的玩意儿,形似一朵花,花骨朵上有七个花瓣,呈七色,花瓣浑圆肥厚,有一种朴拙的美,但与人们心目中时间机器相距太远。李乐大笑:
“这就是时间机器?你的想象力太别致了。好,我的时间旅行者,不管你是哪个时代的人反正我邀请你参加央视傻乐汇节目作为幸运者你将得到价值2000元的礼物如果你愿意工作人员负责把你送到会场。”
男孩满脸放光:“行啊行啊,我正想找机会,帮我爷爷把礼物送出去呢。”
七个被选中的幸运者依次进入会场,一字横排立在大屏幕前,有背书包的男孩刘奎、中年男人马得草、年轻女子于泉和未婚夫(算作一人)、小伙子吕哲、中年女子丁洁、老年男子任中坚和自称时间旅行者的小精怪。七个人都笑着,多少有些局促。他们互相点头,也向观众席挥手致意。观众席上的短发小伙子站起来喊一声:“于泉老师你好!我喜欢你演奏的《二泉映月》!”于泉被人认出,有点惊异。丈夫用胳膊肘碰碰她,于是她微笑着向小伙子挥挥手。``
李乐:“欢迎你们也祝贺你们,你们是在一千万本市居民中随机选出的七位幸运者。现在请大家做个小游戏,然后你们将得到中国最著名的七家公司提供的奖品。”他笑着补充,“请放心,这个游戏不计输赢,所以我许诺的礼物肯定不会黄。现在我讲游戏的内容……”
小精怪冒失地打断他,从这时起,小精怪实际上抢走了主持人的地位。他性急地说:
“李叔叔请等一下。我说过要送大家一件礼物,是我爷爷托我带来的。我的日程很紧,送完礼物就要走,还得赶回50年后,去上周末强化班呢。”
场上观众,还有台上其它六名幸运者都笑起来,他们以为这小孩的捣蛋是节目的有意安排。李乐有点不知所措,也稍有踌躇——担心小精怪的捣乱毁了这档节目。但他最终决定顺着这点意外走下去,他自信能玩过这个小屁孩,把事情的进程掌握在自己手中,还能为节目带来点小花絮。便笑嘻嘻地问:
“好吧,你说说是什么礼物?”
小孩子又拿出那件形似花朵的东西,不知怎么一摆弄,从上面卸下一个花瓣,举着花瓣让大家看:“是七色花时间机器,七个花瓣,正好能送七个人。”他转向其余六人,笑嘻嘻地说,“如果我说这是世上最宝贵的礼物,你们应该不会反对吧。我爷爷说啦,世上所有人、在一生中、都难免有几件遗憾,每个人肯定都曾萌生过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我能回到过去该多好啊,我一定会怎么怎么做。我爷爷说的对不对?”
“对!”
“那好,现在谁得到我的礼物,谁就有能力回到过去,100年以内的过去,去实现一个你最迫切的愿望。”他笑着说,“你们不用感谢我,时间机器是我爷爷何大壮发明的,正在找各个时代的人做社会性试验。我只是送一个顺水人情。”
场上哄笑,台上的其余六个参与者也笑——这小东西太能掰乎了,把瞎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唯有男孩刘奎眼睛放光,小声说:
“何大壮!我一个铁哥儿们正好也叫这个名字。”
但大家随即把目光盯在那个花瓣上,因为它在呈现异象。它是半透明的,流淌着奇异的光彩。光彩渐渐扩展,在他手中形成一个浮动的奇异光团,然后渐渐隐去。这玩意儿很神奇,看来它不像一个普通的儿童玩具,所以场上人的笑谑渐渐转为惶惑。李乐同样是一头雾水,谨慎地问:
“这就是时间机器?怎么使用?”
“傻瓜型的,好用得很。只用对它说一声你想返回的时代,立马就返回了。它还能多次使用呢,一直到你确认愿望已经完成,对它说一声‘愿望实现,谢谢’,它就自动关闭,从此不会再发光了。”
“这样简单?”
“没错,简单极了。噢对了,”他神情庄重地交待,“好用是好用,但使用者必须记住三件事,一定不能违反!”他拿出一张纸,认真地说,“是我爷爷特地拟的时间旅行禁令,我给念念。”
他清清嗓子念下去:“第一,时间旅行者只能完成一个愿望,不能贪心;第二,愿望完成后一定记住说结束语,这样你的愿望才算真正实现;第三,你对历史的修改不得超过旧时空的弹性极限——最后这句话很绕嘴是不是?说直白点就是:你的愿望不能太过分,不能为了实现它,把已经凝固的历史搅得七零八落。”
“如果……超过你说的弹性极限,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时空爆炸?”
“不不,哪有那么悬乎,那都是不懂行的科幻作家们瞎吹。即使超出弹性极限,也不过是导致机器死机,带回50年后交我爷爷修理一下就得。可是使用者就惨啦,白白失去这样宝贵的机会。”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场上人虽然还在笑,但笑容中分明已经有犹疑——这孩子的鬼话中好像有你不得不信的成份。李乐不想让这小屁孩继续捣乱了,笑着说:
“这可真是个好礼物。喂,你们七位,不,六位幸运者,是想要他的礼物,还是想要我的?”
六个人还没说话,小精怪就着急地嗔道:“李叔叔你干嘛呀,非要弄得势不两立似的!我把礼物送完就走,你的礼物照送,咱们两不误的。”
其它六人都笑了,吕哲带头说:“对,两边的礼物我们都要!”“不要白不要!”“先要小精怪的再要乐哥的!”
场上人哄笑,李乐有点尴尬。想了想,他故意在鸡蛋里挑刺:“小精怪你的数学可不好。你说七瓣花正好送七个人,不对吧,除了你,”他把重音放在“你”上,“这儿只有六个人。于泉两口儿是算做一个的。”
“聪明的李叔叔,这回可是你错了。你就像童话中那个带小猪过河的猪妈妈,查人头时把自己给漏了。扣掉我再加上你,还是七个人嘛。”他歪着头问,“你是不是恋着当主持、不想被主持?我理解的。人哪,一当上主持就会上瘾,跟迷上摇头丸似的,心理学上说叫什么‘控制欲的自增益’。没关系,我说过送完礼物就走,不耽误你的事。”
他像念绕口令似的说这么一大套,但口吻很认真,并不像是存心调侃。场上哄堂大笑。李乐这回真的尴尬了,一时嘴拙。几个幸运者大笑着,干脆把李乐拉到幸运者队伍中,再把小精怪推到主持人位置上。到了这个局面,李乐也认命了,笑着凑趣:
“虽然我还没过完当主持人的瘾,但能得到这么一件绝世礼物也不吃亏。小精怪你发礼物吧,我盼着呢。”
其它六人也都夸张地向小精怪伸手。小精怪这会儿才看出大家的调侃,恼火地把两手背到身后,气嘟嘟地说:
“我明白了,原来你们全都不信我的话啊。不信就算了,我另找人去,有猪头还怕找不到庙门。”
吕哲、刘奎等人拦住他:“信!我们信!我们要你的猪头!”
小精怪想了想:“哼,干脆我先来个当场示范吧。你们看好了。”
他对着花瓣说一句:“花儿花儿,送我到昨天。”手中花瓣突然射出强光,形成一个色彩柔和的光球,把他完全包住。光球随即忽然消失,小精怪也随之失去了踪影。场内众人和台上七人都目瞪口呆,四顾寻找。于泉丈夫指指李乐说:
“肯定是乐哥安排的魔术。”
于泉抿嘴一笑:“魔术很有趣。乐哥,把小精怪唤回来吧。”
李乐唯有苦笑,但他还不想承认今天的节目被搞砸了,勉强说:“你说是我玩的魔术,那我就试试吧。”他把手指在头上转了转,指着天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小精怪现身!”
那个光球应声出现在原来的位置,光球渐隐,小精怪出现,笑着说:“这下你们该相信了吧。”
场上观众和台上六人朗声大笑,他们更加相信是主持人安排的魔术。只有主持人李乐心知肚明,事情走到这儿,他已经相信小精怪之言丝毫不假。如果这机器是真的,如果真能得到这样的宝贵礼物,那么《傻乐汇》节目的一次成败就无须考虑了。到这时,他彻底走出主持人的身份,收起已经程式化的夸张戏谑的表情,认真对大家说:
“我谨在此郑重声明,刚才小精怪的消失根本不是傻乐汇安排的魔术。看来他的时间机器是真的,我已经相信了。”
小精怪气鼓鼓地说:“当然是真的!我说过多少遍啦,你们个个犟得像毛驴!”
“你别生气,现在我已经信了。小精怪,你爷爷把时间机器设计成七色花形状,他是不是喜欢一则叫《七色花》的俄罗斯童话?我记得童话作者是前苏联作家卡达耶夫。”
“对。我爷爷是个大科学家,也是个童话迷和科幻迷。我告你一个秘密,越是大科学家越有童心。”
“可你爷爷是不是有点小气?别忘了,在《七色花》故事中,小姑娘珍妮一个人就得到了七个花瓣,可以实现七个愿望呢。”
小精怪机敏地应答:“我给每人的礼物虽然只能实现一个愿望,但可以在历史中多次往返,其实比珍妮的七色花实用多啦。”
李乐笑了:“你说得对。来,给我一瓣,我真的想实现一个愿望。”
于泉虽然稍有怀疑,也立即伸手:“我也要一瓣,我同样有一个迫切的愿望。”
老年男子任中坚随之伸手:“我也是!”
其它人纷纷伸手,把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花瓣分完,拿在手中端详着。眼中既有残留的怀疑,也有勃勃的渴望。马得草疑惑地说:
“你刚才念的禁令中说,实现的愿望不能过分,咋着才是不过分?”
小精怪认真说:“这点我无法告诉你,只能靠自己的悟性。反正你不能干太出格的事,比如,你要是把一把手枪送给荆轲,杀了秦始皇,那中国的两千年历史就彻底乱套了。”马得草摇着头,对这个解答仍不满意。“大叔你不妨想开点,万一你没把握好,糟蹋了这朵花,你全当今天没碰见我,不就得了。”
马得草想想,不服气地说:“你说得倒是那个理,可我已经碰见你了呀,到手的宝贝又黄了,谁不心疼!”
众人都笑,但笑容中已经有了不同内容:台上七人笑容中含着担心(马得草说的是大家的担忧),场上众人笑容中掺着失落——台上七人可太幸运了,要知道这可不是区区2000元的礼物,而是真正的不世之遇!自己怎么就没碰上呢。
小精怪对他造成的效果很满意,笑嘻嘻地说:“李乐叔叔,我的礼物已经送完了,它的使用没有时间限制,你们回去后慢慢用吧。现在请你继续主持《傻乐汇》,我要走了。”
李乐伸手拦住他:“不,我的主持瘾已经过完了,这会儿急着想试试这个宝贝哩。小精怪再见,大家再见,我走了。”
他不等小精怪反应过来,跳下台子扬长而去,撇下满场观众。 众人的目光一直跟他出了演播厅,这才相信他真的走了,顿时嘈声一片。台上其它六个幸运者也醒悟过来,同小精怪拥别,然后纷纷跳下台,匆匆离去。转眼间,台上只剩下小精怪一人发愣。良久,他咳了一声,面向观众说:
“实在对不住,我把你们的节目搅黄了,没想到李叔叔会撒手就走。现在我也得走了……”
观众席上那个短发小伙子站起来,笑着喊:“你把好好一台节目搅黄了,现在想一走了之?不行,你必须把节目主持完!否则你得送每人一瓣花!”
众人大声应和。小精怪非常尴尬:“可我爷爷只给我一朵……我可以返回50年后再要几朵,那也不够这么多人分啊……”
众人也知道那是奢望,并不认真逼他实现,但也不想轻易放过他,便一同起哄:
“那你就得留下,替乐哥主持节目!”
小精怪很窘迫:“不骗你们,我的日程真的很紧。50年后的小学生照样活得很累啊,小学就得学第二外语,学广义相对论和偏微分方程,每个周末要上几个强化班,简直没时间玩儿……”
这个水晶一样的阳光男孩却在感慨人生艰难,引来的是哄堂大笑。小精怪想了想,认命了,也从窘迫中恢复了从容:“你们这个时代的人真难缠,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哼,主持就主持,这也难不倒我!告诉你们吧,我还另有绝招呢——可以让你们提前观察那七人实现愿望的过程。”他解释道,“这些过程可能延续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但我有时间机器呀,可以把今后几个月的时间浓缩、提前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大家想看不想看?要知道,你们将要看到的内容,连主角本人还没经历呢。你们知道得比他们本人还要早!”
众人给弄得心痒难敖,一叠声地喊:“想看!”
有一个女孩站出来表示疑议:“哪不是窥探别人隐私嘛。”
小精怪摇摇头,很干脆地说:“我们那个时代不讲隐私。谁想使用时间机器,谁就自动放弃隐私权。”
短发小伙子站起来,笑着喊:“要是有少儿不宜的内容呢?”
众人哄笑,小精怪不认为这是笑话,相当不满:“哼,你太小看人了,我爷爷那么聪明,咋会不事先考虑到这一点?他在机器内预先固化了强大的绿色保护软件,可以自动过滤色情内容。过滤级别可以调节,如果调到最高一档,连婴儿的光屁股都能滤掉。”
下边响起嘘声:“坐下坐下,别贫嘴了,让小精怪往下主持!”
那两人不敢犯众怒,赶紧坐下,场内安静下来。小精怪摆弄着手中的机器(它实际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萼),摆弄片刻,身后的大屏幕上忽然闪出一老一小,老头儿穿着雪白的防尘服,一头银发白得耀眼,背景是一座光怪陆离的实验室。他正笑着责备那个孩子——孩子正是小精怪本人:
“小精怪,你偷了我的七色花?”
屏幕上的小精怪把七色花背到身后,嘻皮笑脸地说:“咋是偷?你答应让我玩一次的!你还托我把七色花送到过去时代进行试验。”
“可你也答应过妈妈,把几个周末强化班上完,再玩时间机器。”
小精怪央求着:“爷爷你别告诉妈妈,我快去快回,不耽误上强化班。再说啦,爷爷你说心里话,你这个科学家是不是从强化班里逼出来的?”
老头儿并不打算认真阻止,笑着交待:“你个小八哥。小心点,早去早回!你妈妈那儿我帮你打掩护。”
“我知道的,谢谢老精怪爷爷,爷爷再见!”然后乘光球消失。
屏幕外的小精怪难为情地说:“错了错了,咋返回到我的出发时刻了。”他对大家解释,“我说过时间机器是傻瓜型的,很好用,但那是指花瓣。现在光剩下花骨朵就不好操纵了,它不懂语音命令。不过你们别担心,我一会儿就能摸索出窍门。而且这样也好,顺便让你们认识一下我的老精怪爷爷,伟大的时间机器发明人。”
他虽然嘴巴上这样说,实际不想让大家看到他“偷七色花”这点儿隐私,手上加紧调整着机器。现在屏幕上忽然闪出两个陌生的黑衣人。他们正从高楼上沿绳坠下,动作舒展而漂亮。接着熟练地卸下窗玻璃,进入一套单元房。一人年纪大些,左腿微瘸;另一个是年轻人,模样剽悍。小精怪既难为情,也有点困惑:
“真不好意思,又调错了,我看看屏幕上的时间——是从现在起的四个星期之后。但这俩黑衣贼是啥来头?我查查看。”他摆弄着机器,屏幕上画面飞速跳动,“噢,我查到了。这一位是你们这儿有名的贼王胡瘸子,另一个是他徒弟黑豹。”
两名黑衣贼摸到卧室,一对年轻男女搂抱着睡得正香。贼的目光盯着床头柜,那儿有轻微的闪光。抽屉被轻轻拉开,里面果然躺着一朵光晕浮动的花。屏幕外的小精怪紧张地说:
“看!原来他们是想偷七色花!”他向大家解释,“时间机器的搜索是智能型的,凡被机器搜到的内容肯定和七色花有关。所以你们不妨记住这两人的模样,以后他们肯定还会露面的。”
他继续摆弄着花骨朵,眼前的场景倏然换成另一个场景。小精怪呀了一声:“抱歉,时间又调错了!”一幢透明穹顶的气势恢宏的大厅里立着几个阿拉伯人,其中一人正手持放大镜仔细观看着,镜下是一个精致的水晶盒,盒内是两颗一模一样的琢磨好的巨钻,巨钻七彩闪烁,令人不敢逼视。旁边有几个中国人在陪着,同样气度不凡。小精怪好奇地说:
“呀,好大的两颗钻石!绝对价值连城!还长得一模一样!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一千零一夜中的阿拉伯魔瓶里?这几个阿拉伯人是啥来头?让我查查。”屏幕上的画面跳动一会儿,“噢,查到了,来头确实不小。你们知道迪拜的世界塔、又称哈利法塔吗?它属于艾马尔国际控股公司,是你们时代的最高建筑,高达828米,旁边的音乐喷泉都高达275米!”屏幕上,一幢六瓣花形状的大楼高耸入云。喷泉随着音乐跳舞。周围激光闪烁,编织出异常绚丽的夜景。小精怪说,“为首这位就是艾马尔的CEO萨利赫先生。正像我刚才说的,他们肯定也与七色花有关。请大家也记住这张面孔。”
他又手忙脚乱地摆弄,这回闪出聚在一块儿的七个光点,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小精怪长出一口气:
“行,时间总算调对了,屏幕上的时刻是十分钟前。现在是小比例显示,这七色光点就代表那七个人。他们还聚在这个舞台上。”七个光点中的红色光点忽然离开。“这是李乐叔叔离开了!”其它六个光点随即分散,“现在他们也分开,实现自己的愿望去了。咱们先看谁的?”
有人喊:“看乐哥的!我想看看他在台下的模样!”
很多人支持。场上浮动着近乎亢奋的氛围,显然,能够窥视一位著名主持人在台下的生活,这事够刺激。但也有人反对:“把乐哥的放到最后,当成压轴戏!”
下边吵个不休,小精怪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一个光点忽然返回,急速射向它的原始位置。小精怪奇怪地说:“咦,咋有人回来了?”他仔细辨认一下,“是紫色光标,应该是七人中的吕哲哥哥!现在他已经到演播厅了!”
他迅速调整着,屏幕上紫色光点迅速扩大成吕哲的身体,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演播厅,跳上舞台,手中托着那瓣紫色花;屏幕外的真实吕哲同步重复着里面的动作。
现在,屏幕外的吕哲站在舞台上,面向大家,所以他并未注意到屏幕里是他自己。不等小精怪发问,他就笑道:
“我这人一向性急,既然撞上了这样的绝世礼物,我想干嘛不当场使用呢。如果成功,大伙儿也能当场分享我的快乐。大家说好不好?”
下面是一波强劲的声浪:“好!”
“小精怪,我想在这儿实现愿望,行不行?”
“当然可以。”
“那我就说了。愿望很简单:我想得到一枚钻石婚戒,送给未婚妻小陶,那是她早就盼着的礼物。”众人为他鼓掌叫好,吕哲向四周鞠躬答谢。“现在,请在场的哪位戴钻戒的女士,慷慨地把钻戒借我用一下,我用时间机器复制一枚后,马上原璧奉还。喂,哪位女士肯惠借?最好克拉数稍大一点。”
小精怪吃了一惊,急忙制止:“吕哲哥哥,还有各位观众,我的时间机器功能很强大,但它可不是宝葫芦,不可以凭空变出钻石的!”
吕哲大笑:“小精怪,看来你还是个生手。你是第一次使用时间机器吧。”
“对呀。你使用过?”
“我当然没用过,但我碰巧知道一个诀窍。你说得对,时间机器不是宝葫芦,但只要它确实能带我返回过去,而且那时我又握有一个钻戒作母本,我就能凭空变出钻石来。你要不信,等着瞧好了。”
小精怪被他的自信震住了,不再拦阻,摇摇头说:“真的?那我等着看。”
吕哲继续面向观众:“哪位……噢,谢谢这位女士。”已经站起来一个女子,容貌非常漂亮,衣着精致而素雅。她走向台子,从无名指上取下婚戒递给吕哲。吕哲看看,明显一愣,笑着问:
“请问是真钻吗?——不要误会,我虽然对首饰是外行,也觉得这粒钻石的克拉数颇大,肯定很贵重。我听说名媛界有惯例,那就是:昂贵首饰只在特殊场合才带,平常出门,是戴式样相同的膺品。”
女士微微一笑:“不,这是我的婚戒,是一枚真钻。你尽管放心用吧。”
“那就多谢了。请问芳名?用代号就行,我只是想方便称呼。”
“你叫我小芳吧。”
吕哲唱了一句:“有一个姑娘叫小芳……不过你肯定不是歌中那位大辫子乡村姑娘。现在,请你把钻戒放在小精怪的手心里。小精怪,你就这样平托着。小芳,咱俩闭上眼,静待……两分钟吧,我想两分钟就够了。”他指指墙上挂着的时钟,“现在是上午八点三十分。请小精怪为我掐时间。”
两人闭上眼,小精怪为他报着时间:“三十一分。三十二分。”
吕哲睁开眼,“好了,下面我要返回过去,返回到刚才的八点三十一分。小精怪,到了这会儿,你该猜到我的办法了吧。”
小精怪恍然大悟,由衷地钦佩:“知道了,你确实想得很巧!吕哲哥哥,你如果成功,那就为时间机器增加了一项新的功能,你太了不起了!”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这并不是我的首创,是受一篇外国科幻小说的启发罢了。不过我很想能事先确定,像我这样从时空之中凭空变出钻石,算不算‘过分’的愿望?会不会超过你说的什么时空弹性极限?”
小精怪遗憾地摇头:“按照时间旅行的规则,我不能为你做判定,你只能依靠自己。”想了想又难为情地补充,“我就是想帮也不行,连我自己也吃不准。”
“好,那我就破釜沉舟了,成败在此一举。”他回头对女子说,“不管我能否成功,你的原件肯定不会受损的,请你放心。噢对了,小精怪,你的时间机器一次能带几个人返回过去?”
“只要能包在光球范围之内,几个人都行。”
“那我就多带一个人吧。这位慷慨的小芳女士,你是否愿意随我到过去走一遭?算是我对你的感谢。”
女士立即脸上放光,笑着连连点头:“当然!我非常希望能经历一次时间旅行,这太难得了。”
吕哲靠近女士,用右臂很有分寸地挽住她的肩膀,对左手中的紫花瓣说:“花儿花儿,送我回到两分钟前。”
光球突然出现,流动不定,然后连同两人突然消失。
场上静得能听见呼吸,众人再次目睹了两人的凭空消失,而且,与上次小精怪的消失不同,这次大家已经确认它不是魔术面是真实,所以都非常震撼。小精怪左手心托着那枚钻戒,有条不紊地主持着:
“吕哲哥哥真聪明,他的想法非常巧,把我这个时间旅行者都震住了。现在,请你们在屏幕上仔细观看他是如何变出第二枚钻戒的,你们看不明白的地方我来解释。请看,现在屏幕上显示的是八点三十一分的景象。”
屏幕上,小精怪托着那枚钻戒,他身旁的吕哲和小芳闭着眼,一团光球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光球渐隐,时间旅行者吕哲和小芳逐渐现身。屏幕外,小精怪向场上观众解释着:
“他们已经返回过到八点三十一分了。”
屏幕上,返回的吕哲轻轻走近小精怪,直视着他的眼睛,从他手中轻轻取下钻戒。“原来的”小芳和吕哲仍旧闭着眼,对此毫无察觉。时间旅行者吕哲没有多停,立即拉着小芳走到一边,轻声对花瓣说:
“花儿花儿,送我回到现在时刻。”
屏幕上的光球出现、消失,再突然出现在屏幕外的舞台上,从视觉印象看,似乎它是从屏幕上平移出来的。光球渐隐,吕哲和小芳现身,吕哲手心中平托着一枚钻戒,而小精怪手中的钻戒也照旧存在!两个时间旅行者凝目看着两个戒指,似乎他们作为亲历者,也需要说服自己相信眼前的奇迹。场上众人由惊愕变为兴奋,还有强烈的好奇。小精怪解释说:
“看,凭空多出来一枚钻戒!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听我讲给你们。时间轴线原来是一条射线,一直向前决不返回的,因此也绝不会封闭。”他在屏幕上画出一条箭头向上的直线轴,又在时间轴上注上几个时间点:8:30,8:31,8:32。“但有了时间机器后,时间线就有可能封闭。”他在从8点32分处画一条曲线,向下返回到8点31分处,再过此点画一条曲线向上返回到8:32分之后。“看,这段时间线被封闭了。当他俩沿左边这条曲线返回到8点31分时,钻戒还躺在我的手心里,吕哲哥哥当然能轻松拿到,然后沿右边这条时间线返回……有人说,这枚戒指拿走后,我手里不是没有了吗?但是,在正常的时间轴中,”他指指中间那条直线,“我一直托着钻戒,并没有人从我手中取走啊。所以它仍然完好如初。这样,封闭的时间线形成互补,结果就是平白多出一枚钻戒。”
两枚钻戒躺在两个手心里,形状完全一样,同步闪烁着七彩光芒。吕哲请小芳取走一枚,高举剩下那枚向大家示意,兴高采烈地说:
“我成功了!小精怪的礼物确实神奇!谢谢小精怪,也谢谢小芳女士借我钻戒。现在我对她已原璧归还,自己也落了一枚,可以赠给未婚妻了。当然啦,从道理上说,我可以用这个办法返回一百次一千次,弄它一百枚一千枚,但我还是见好就收吧,省得过于贪心,超过了旧时空的弹性极限,最终落个一场空。最后谢谢大伙儿,愿你们分享我的快乐!”
他与小精怪告别,与小芳握别,向大家挥挥手,就像刚才突然返回那样突然离去。小芳也没多停,笑着拍拍小精怪的肩膀,与大家挥手,匆匆追吕哲去了。场上突然静场,是一种极度的安静。刚才那些经历太神奇,太不可思议,需要观众消化一会儿。过了片刻,小精怪笑嘻嘻地说:
“我好喜欢吕哲哥哥哎,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性情豁达,干脆爽利。幸亏有了他,为我的实验开了一个好头。现在大家再不会怀疑了吧,吕哲哥哥已经顺利实现了他的愿望——不不,刚才他忘了对花瓣说结束指令,所以他的愿望还不算最后实现,还有变化的可能。怎么样,大家想不想继续观察他?”
“愿意!”
“那我就开始了。”他一边调整机器一边自信地说,“我想再不会出差错了,这个花骨朵我已经玩熟了。”
屏幕上紫色光标放大,显出吕哲的行踪。
《孪生巨钻》 作者:王晋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孪生巨钻(2)
吕哲兴冲冲走出演播厅,一边把玩着那枚钻戒。小芳从后边追过来,笑着喊:
“吕哲等一下!”
“小芳?你也出来了。再次感谢你的慷慨,圆了我多年的梦。”
“不必客气,我得谢你呢,你让我体验了时间旅行,这可是极为难得的经历,远比一枚钻戒贵重。我想请你喝一杯,略表谢意,能否赏光?”
“什么话!要请客也该我请。走吧,不过事先说明,以我的钱包,只能去大排档。”
“大排档也好啊,我对它是有特殊感情的,上大学时没少吃它。”
两人坐上小芳的宝马,艰难地穿过一条小巷,这里熙熙嚷嚷、烟气腾腾,与演播厅里的梦幻华丽形成强烈的反差,完全是基色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也正是这部电视剧的两种基色)。宝马艰难地停在路边,一半轮子搁在路阶之上,所以车身半斜着。两人走进一家简陋的大排档,坐定,要了饭菜和啤酒。周围食客都瞟着小芳,因为她的华贵美貌与周围明显不协调。小芳多少有些局促,自嘲了一句:
“好长时间不来吃大排档,有点儿找不着感觉了。”她对吕哲伸过手,“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方圆,你喊我小方就得。”
“那我还喊你小芳,带草字头的小芳。”
“行啊,随你便。”
吕哲把钻戒和那朵紫花放到桌子中间,发着感慨:“真想不到我会有如此奇遇。这样珍贵的时间机器,我仅仅用它换来一枚钻戒,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说来是因为我的未婚妻小陶——其实应该算是妻子了,我们已经同居两年。小陶对钻石婚戒十分痴迷,平日里逛商店,只要一走近钻戒货柜,眼睛就直了。她说钻石象征永久,女人只有拥有它,才能保障她收获的爱情恒久不变。可惜,大学毕业至今,我俩把所有余钱都用来攒房子了,一直舍不得为她买一枚像样的钻戒。”他笑着说,“你肯定看出来,我们属于所谓的‘蚁族’,这个族群像蚂蚁一样是大脑袋——高学历;像蚂蚁一样群居——住的是多家合租的单元房;也像蚂蚁一样日日辛苦,仅仅能往窝里噙回几个饭粒。”
小芳连连点头:“我理解的,理解的。”她稍停片刻,“实话说吧,我要不是嫁了一个家境不错的丈夫,今天也属于蚁族。”她笑着安慰吕哲,“你一点儿用不着自卑。你是个有责任感又重感情的好丈夫。你的妻子很幸福的。”
吕哲笑道:“那倒不假,除了钱包瘪一点,我这个丈夫没啥毛病。”他忽然想起来,“喂,打听一件事,你要不方便回答就别说——这枚钻戒值多少钱?我没啥意思,就想心中有点儿数。”
小芳稍微犹豫后答:“9万多。”又补充道,“是欧元。我公爹去比利时商务旅行时,代我丈夫买的。我丈夫叫潘小山。”
吕哲咋舌:“70万人民币!你丈夫真有钱。”
小芳摇摇头:“他是个还没出道的画家,指望他的收入,连自个儿的肚子都填不饱。其实是我公爹出的钱。”
“有个富公爹也不错啊,至少不用像我们这样紧紧巴巴,同居两年也不敢结婚。”
小芳平和地说:“金钱上我们确实不用烦心。”想了想她补充道,“我公公是潘如石,你可能听过这个名字。”
“当然!中国房产界的大鳄,天一集团的CEO,这个名字在胡润排行榜中是位居前列的。”他举起钻戒看看,再次惊叹,“70万!我压根儿没奢望有这么昂贵。依我当时的打算,弄个一两万元的钻戒就满足了。如果当时就知道它的价值,说不准我不敢拿它当母本哩——怕凭空弄出这么一个昂贵的钻石,会超出时空弹性极限。真得谢谢你,让我发了一笔大大的横财。”他笑着自嘲,“当时是不是该多返回几次?”
小芳笑着:“现在也不晚呀,你还没对这朵花瓣说结束呢。”
吕哲笑着摇头:“不,我还是那句话,见好就收。我信奉中国人的古老格言:自然之力有尽,不可过度索取。像这样用时间机器凭空变出钻石,我总是心中不踏实,觉得它来路不正,有违自然之道。所以——见好就收吧。”
小芳笑道:“难得呀,这本是出家修行之人才有的境界。在今天这样一个欲望高涨的商品社会中,你算得是一个异数。”
吕哲把玩着那枚钻戒,遐想道,“说来钻石才是自然界的异数。在所有物质中,它的硬度最高,传热性能最好,对光的折射率是大——所以磨制后才能七彩斑斓。有这么多特异的禀性,其实它的本元不过最普通的碳元素,和煤、石墨、甚至动植物体中的碳元素是一样的。科学史上有一件逸事,300多年前,那时科学家们还不知道钻石的本质,还以为它是天造异材呢。有一位科学家用放大镜把阳光聚焦到一粒钻石上,想研究它的光学特性,结果钻石轰地一下就消失了,烧没了,变成了最普通不过的二氧化碳。你看,普普通通的碳元素,经过火山喷发时岩浆的高压作用,就能化普通为神奇,变成珍贵的钻石,让你不得不叹服大自然的造化之工。”
小芳说:“噢,对了,你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我听说,钻石不比黄金珍珠等首饰,因为材质和加工原因,世上绝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枚钻石首饰。”她把自己那枚钻戒放到吕哲那枚的旁边,“现在托时间机器的福,这儿有了一对一模一样的孪生钻石,它们应该是世界唯有的一对吧。”
“真的?那咱们更该庆贺一番。光喝啤酒不过瘾,再来一瓶好酒,今天咱们一醉方休。小芳你要什么,干红还是白酒?”
小芳豪爽地说:“白酒吧,今天高兴,我也疯一疯。”
“行,那就来一瓶‘酒鬼’。哟,不行,你不能喝白酒的,你要开车。”
“没关系。真要喝醉,我让小山来接我。”
“好啊,那咱们就敞开来喝。有这枚70万的钻戒垫底,我现在也浑身是胆雄纠纠了。”
吕哲与宝马车驾驶位的小山和后座的小芳告别,汽车开走了,吕哲歪歪倒倒走进公寓。这是三家合住的一套房子,三室两厅。三个年轻人挤在客厅里看电视,都穿着很暴露的小衣服,女的依在男友怀里,显然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合租生活。另一个女孩儿从厕所出来,说:
“大张!厕所我用完了,你去吧。”她随之看见吕哲,赶紧过来搀扶,对一间卧室喊,“小陶!快来接你老公,醉成一滩泥了。”回头问吕哲,“今天吃谁的请?”
吕哲醉意陶陶,笑哈哈地说:“今天我可是交了好运,哪天请你们两家喝酒。”
“啥好运?傻乐汇的幸运金锤砸到你头上了?”
“你说对了,确实是傻乐汇的幸运砸到我头上了。”
小陶从屋中跑出来,埋怨着把吕哲扶进屋内,放到床上,脱衣脱鞋,拿来湿毛巾擦脸,又倒来一杯浓茶。屋子很小,摆着一张大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廉价的布衣柜,没有多少空间,不过还算整洁。小陶要喂吕哲喝茶,吕哲闭眼仰躺在床上,摸索着捉住小陶的手,把钻戒塞到她手心里。小陶疑惑地问:
“啥玩意儿?”她看一眼戒指,平淡地说,“假的。我知道行情,这样大的钻戒起码得十万。”
“充什么内行哟,什么十万,它值70万!是真钻,不骗你。”
小陶撇撇嘴:“那你是砸金店抢银行了,还是中了七色球大奖?”
“不是七色球,是七色花。”他掏出那朵花瓣,“来,坐我身边,听我慢慢道来。”
随着吕哲的解释,小陶的眼睛越睁越大。她跑过去关好房门,把喧闹声关到门外。然后回到床边,盯着花瓣,眼光发直地思索着。良久,她痛苦地失声喊:
“你个傻蛋,既然得了这个宝贝,为啥不弄一套房子呢?”
“房子?”
“对,房子!很简单的,比你弄钻戒还容易。带着咱们已经攒的十几万,回十年前一趟就行。这笔钱在那时足够买套很像样的房子了!”
吕哲有些理亏,解释道:“当时我压根儿没敢往房子上想,可能是潜意识中觉得,有关房子的愿望太奢侈、太昂贵、太高远,要实现它,肯定会超出时空的弹性极限。再说,你一直盼着有一枚钻戒,在我耳边叨咕多少次了。你说有了钻戒,才能保障咱们的爱情天长地久
小陶恨恨地戳着他的脑门,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你呀你。那是嘴上说说而已,能当真?女人嘛,结婚之前都得尽力抓住一点儿春梦,抓住一点儿诗意。你不想想,要说保障爱情,钻戒哪比得上一套房子?”
吕哲黯然说:“确实比不上,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小精怪说过,一个花瓣只能满足一个愿望。”
两人沉默良久。小陶下了决心:“那就把它卖掉!哪怕只卖40万,至少够房子的首付了。”
“你真舍得?这样昂贵的钻戒,恐怕咱们这辈子再也买不起了。”
小陶当然肉痛,反复把玩着钻戒,最终咬着牙说:“舍不得也要舍!”
“那就……卖?”
“卖!”她抬起头委屈地看着吕哲,声音带着哭声,“老公,我做出这样伟大的牺牲,你可得牢牢记住啊,要记一辈子。”
吕哲笑着把她搂到怀里:“我保证,不光这辈子,下辈子都会记着。反正下辈子我也不打算换老婆。”
两人来到一家华贵的珠宝店,古色古香的匾额上写着“周大福金店”。临进门时小陶有点儿怵,小声说:
“咱那个会不会是假货?人家会不会把咱俩当成骗子?”
吕哲不由分说,硬把她推进去。店里珠光宝气,压得小陶很有点儿自卑,吕哲也是一样,但表面上还算坦然。制服笔挺的珠宝师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他们,用放大镜看一眼钻戒,立即肃然起敬,抬头望望两人——这样的钻戒与两人的衣着显然不大相配。又审察一会儿,他说:
“是质量很好的南非白钻,安特卫普的做工。重量约为4克拉,切割达到VG级,净度VS1,色度F。据我估计,购入价应在六七十万人民币左右。”
两人长出一口气,眼睛放光。小陶急迫地问:“我们不了解珠宝界的行规,麻烦问一声:这枚钻戒你们能回购吗?回购价钱是多少?”
“钻戒不像黄金首饰,一般不回购的,即使回购,价格也要大大缩水,大约只有原价的三分之一。”小陶很失望,店员接着说,“当然话说回来,像这样大克拉数的钻石,它的保值性能要高一些。我问问老板吧,如果回购,还要用导热仪或克拉利西重液做进一步鉴定。请两位先把珠宝证书拿来。”
两人傻了,小陶说:“我们没有证书,但这枚钻戒的来路完全正当!”
吕哲:“真的完全正当,我们可以让权威机构开出证明。”
珠宝师摇摇头,彬彬有礼地拒绝:“恐怕不行。这样高档的钻戒,没有正规的珠宝证书,哪家店也不敢回购。你们不妨到其它珠宝店问问。”他摆出送客的架势。
在公共汽车站点,两人沮丧地坐在长凳上。汽车来了一趟又一趟,挤车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两人一直默坐。天色暗了,路灯亮了。吕哲喃喃地说:
“怎么办?请小芳把证书拿来,还用那个办法变出一套来?对钻戒主人来说,这种要求有点过分,我真的不想再麻烦她。”
小陶央求:“再求她一次嘛,对她又没有损失。我看她是个好心人,会答应的。”
吕哲咬咬牙:“好——吧,那我再求她一次。”他忽然福至心灵,兴奋地一拍大腿:“有办法了!要证书干嘛,连珠宝店也不用求了,干脆卖给小芳!”他解释道,“正是小芳告诉我的。她说钻石因为材质和加工原因,世上绝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枚钻石首饰。如果咱们把钻戒卖给小芳,她就拥有世界上唯一一对孪生钻石,可能会大大升值的!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我想她——她公爹——肯定愿意买入,他也有足够的财力。”
“真的?那咱们是不是能趁机卖个好价钱?”
“我说小陶同志,不要那么贪心好不好?请牢记中国的古老格言——人心不足蛇吞象。太贪心了,说不定就会超过时空弹性极限,让你落个一场空!咱们就按五六十万,最多70万卖给她,那已经是一笔横财了。”
小陶心犹不甘:“可是这个数,加上咱已经攒的,也只够半套房子啊。咱俩早就盘算过,等有了孩子,得请我妈来带,房子怎么着也得两室吧。咱们没车,房子不能太偏远。这样的房子再加上装修,差不多得200万。”她看看吕哲的脸色,连忙改口,“好,听你的听你的。咱们不贪心。先解决了房款的首付,余下的咱慢慢还月供。”
小芳随公婆住在一幢别墅式豪宅里。仆役开了门,引客人进院。院内有车库、养鱼池和游泳池。房子是错层式建筑,客厅区域是两层的高度,宽敞高大。小芳热情地迎接吕哲夫妻,安顿他们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精致的水果盘,又让仆役送来热咖啡。小芳喊丈夫:
“小山,吕哲和小陶到了,你出来吧。”
潘小山正在画室里作画,这时忙脱下工作衣走出来,同两人见面。寒暄之后,吕哲有点难为情地说了来意。小芳同丈夫交换一下眼色,笑着安慰客人:
“你们别不好意思。你们说得不错,这应该是一笔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易。小山你说呢。”
小山点头:“没错,能拥有世界上唯一的孪生钻石,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我这就去问老爹,如果打算买,反正得他出钱。你们等一会儿,小芳,你陪他们聊。”
书房中,潘如石正与一位头发苍白的老者谈话。小山走来先向老者问好:
“刘老伯你好。”
“小山,最近在画什么?”
“还是中国神话人物,我想画一个新的八十七神仙卷。”
“好的,需要开画展时说一声,我帮你安排。”
“以后再说吧,等我自己对作品满意时。爸,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你说。”
小山说了孪生钻石的事。潘如石眉头微蹙,听得非常认真:“我听说过这档子事。这么说,那个七色花时间机器是真的?”
“嗯,完全真实,圆圆是亲历者。”
潘如石思考了很久,儿子有点儿诧异——这只是一笔几十万的小生意,按说用不着父亲这么犹豫的。最后潘如石说:
“没错,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你这就告诉他们,咱们同意买下。交易细节稍后在宴席中定——过几天我请他们到香格里拉吃饭。”
小山诧异地扬起眉毛——父亲一般不请陌生人吃饭的。不过他没问,点点头走了。
客厅中,小芳向客人介绍着:“我公公这会儿正在和刘老伯闲聊。刘老伯是我爸最信任的智囊,从他白手起家打天下时俩人就是搭档。我爸说他足智多谋,虑事周全,称得上房产界的刘伯温。”
小山匆匆过来,高兴地说:“爸已经同意了,具体细节稍后和你们面谈。他说过几天请二位在香格里拉吃饭。”
小陶情不自禁地拍手:“太好了,这下子房子的首付不用愁了。谢谢潘老伯!谢谢你们两口儿!”
吕哲有点难为情:“老伯太客气了,俺俩这种小角色,哪好意思占用老伯的宝贵时间。”
小芳笑着说:“别客气。既然老爸定了要请客,你们就别推托。”她对丈夫开玩笑,“我很感激的,爸这么给我面子。”又对吕哲夫妇说,“咱们真是有缘,那次我是偶然参加了傻乐汇节目,没想到结识了你们两位朋友,还成就了一对孪生钻石。”
吕哲笑道:“那是因为你的慷慨。你可以说是俺俩的幸运女神。”
小山说:“我的下一幅画有素材了,就画幸运女神,模特儿就在身边哪,还是免费的。”
四人大笑。
书房里,刘先生平静地说:“如石,从你眼睛的异常光彩里,我知道你又有了重大决策,就像当年你决定投身房产行业一样。”
潘如石笑着:“知我者君也。”
“你是想借用时间机器,做一笔有关钻石的大生意。”
“没错。”
“至于细节我就猜不到了,你说说。”
“你先告诉我,目前世界上能够很快买到手的最昂贵的钻石在哪儿?”
“在俄国。西伯利亚和平钻石矿,不久前发现了一枚罕见的巨型白钻,重540克拉。在它现身后,世界十大名钻已经重新排名。”
“价值多少?”
“已经送安特卫普加工琢磨,成品钻据说值三亿美元,约合20亿人民币。俄方正在寻找买主。你想——”
“对,我想买下它,再利用吕哲的办法复制一个,这样20亿就要翻一番,40亿。然后,它们就成了世界上唯有的孪生巨钻,那又该升值多少?”
刘先生摇摇头:“孪生钻石是世界上从未有过的事物,所以很难预估。”
“正因为世上独此一家,它的价值就由我们说了算,全看能否成功造势了。我给一个大胆的估计,它们应该能升值十倍,400亿!比搞房地产的利润还高!”他笑着说,“你大概对这个估价有疑虑。你是‘诸葛一生唯谨慎’,我最看重的也是你这个优点。但正如老人家那句名言:战术上重视敌人,战略上藐视敌人。一个企业在战略转型时,不妨胆大一点。回过头想想,二十年前,谁能估计到中国房产的价格竟然飙升到今天的水平?何况房产还是给老百姓用的大路货,而咱们谈的孪生巨钻本身就是奢侈品,奢侈品更容易炒作。”
刘先生思索后点头:“你说得对。这个计划虽然动作很大,其实不算冒险。因为即使失败,最坏的结果也只是把20亿流资沉淀成了不动产。”
“其实这正是我的目的。知道为什么吗?”
“请讲。”
“这些年你我都一直如履薄冰,因为房产业的钱来得太容易了,看着年度财务报表,总有点使黑钱的感觉。俗话说,得之易则失之易,不定哪天泡沫会砰地一声炸破,只给你留满手白沫。现在,咱把20亿沉淀到钻石上,类似于把黑钱洗白。或者换个说法:这就像旧社会的高官巨商,赚钱后都要回家乡买房置地。一个样的。”
“不,不一样的。老潘,我基本同意你的计划,但不同意计划的结尾。”
“请讲。”
“把20亿变成两粒巨钻,这一步肯定是物有所值,但400亿的升值前景却是一个大气泡。你莫忘了,孪生巨钻虽然极为难得,但既然世界上有了时间机器,肯定会有人利用它弄出新的一对,甚至是三胞胎四胞胎。所以,应该抢在这个大气泡爆破之前把孪生巨钻卖出去,把20亿的现金变为几百亿现金,哪怕只变成100亿,80亿,都是一次大成功。”
潘如石沉吟着:“能一掷百亿来买钻石的人不多……”
“事在人为。”
“对,事在人为!你说得对,就按你的意见办,努力争取第二种结局。但即使是第一种结局也算小成功。”
刘先生笑道:“成功的前提是:那个时间机器真的那么好用,像小吕说的那样好用。”
在香格里拉饭店的一个豪华房间,潘如石带着儿子儿媳,亲自在门口迎接吕哲小两口。他拉两人坐在自己身边,介绍了与席的刘先生。吩咐过侍者上菜,他笑着说:
“商界惯例是等酒酣耳热时再谈生意,我想把这个习惯变一变,今天咱们先谈完再吃饭。小吕小陶,感谢你俩的好提议,我同意把那枚钻戒买下。至于价钱,我先提个数,你们若不同意咱们再商谈。我想拿出来一个整数,100万,怎么样?”
吕哲和小陶既惊又喜,吕哲连连说:“我们同意。潘伯伯你太慷慨了。”小陶抚掌笑着:“100万,我们的半套房子到手了!”
潘如石同情地点点头:“小吕和圆圆谈到他是蚁族,我非常理解蚁族的难处。小吕小陶,平时骂过房产商没有?”
两人一愣,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颇为尴尬。连潘小山也对父亲的直率感到意外,与小芳相视而笑。潘如石笑道:
“肯定骂过,不过我能理解。我这辈子就干了一件大事,创建了一个房产公司,盖了几百万套房子。按说这是积福行善的好事,但结果呢,却害得一代年轻人,甚至连累他们的父辈,都成了房奴,所以我该挨骂。只请你们理解一点,在中国房价的飙升狂潮中,至少我这个房地产老总不是推波助澜者。我是骑在虎背身不由己。”
吕哲和小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潘伯伯这段近似内心独白的话让他们感动,但从内心讲也不敢全信。潘如石叹息一声:
“我这并不是鳄鱼的眼泪,时间长了,你们会理解的。小吕小陶,感谢你们让圆圆拥有世界唯一的孪生钻戒,我想额外表示一点儿谢意。拿什么谢呢,我现在穷得只剩房子了,就拿房子来当礼物吧。”吕哲和小陶非常震惊,呆呆地看着他。“我买钻戒付的100万,你们不要拿来买房,留着作其它开销吧。至于房子,你们可在天一公司的楼盘中任选一套三室两厅,我无偿奉送。圆圆,饭后你陪他俩去几家楼盘转转,挑一套满意的,带精装修的。”
吕哲和小陶惊得面面相觑,小陶想说话,吕哲急忙抢先说:“那怎么行!无功不受禄,潘伯伯你用100万的高价买下那枚钻戒,我们已经非常、非常感激了。三室两厅住房这样贵重的礼物,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他用眼色警告小陶。小陶懂得了他的意思——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但又舍不得放弃这么宝贵的送到手的礼物,只好保持沉默。潘如石笑着说:
“不,不是无功受禄,我有一件大事要借助你们。”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取出一枚巨钻。钻石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七彩光芒。小陶失声惊呼:
“哟,这么大个的钻石!如果是真钻,一定值一千万!”
对这个过低的估值,潘如石只是淡淡一笑,简单地说了一句:“它是真钻,是一枚世界名钻。至于价格——恐怕你低估了。小吕,我非常眼红圆圆的幸运,想冒昧地请你如法炮制,把这枚俄罗斯白钻也复制一枚。复制品的所有权是属于你。当然,如果你愿意把它以十亿元的价格转让给我,让我也拥有圆圆一样幸运,我会感激不尽。”
小陶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呻吟。如果刚才馈赠房产是让她震惊,这回她简直要虚脱了——难道不经意间,他们也要一步跨入亿万富翁的行列吗?吕哲忙瞪她一眼,回头委婉地说:
“能为潘伯伯做点事是我的荣幸。但七色花的主人小精怪曾说过,一个花瓣只能实现一个愿望。”
潘如石笑道:“你要做的事仍然没超出这个愿望啊,只不过是一枚超大的钻戒罢了。”
吕哲苦笑道:“但这枚钻戒实在太大了!依我的直觉,凭空变出这么一枚巨钻,肯定超出时空弹性极限。”
“对,我知道这个规则,圆圆对我说过。但正如小精怪说的,即使超出时空弹性极限,也只会造成时间机器死机。时间旅行者并无任何危险,否则我不会请你干这件事。小吕,请你勉力试一下如何?如果这次试验导致母本被毁,我认了,不要你们负任何责任。还有一点,不论结果如何,我赠你们的那套房子都不受任何影响。”他笑着说,“这正是我谈生意的原则——首先要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保证对方的利益。”
吕哲仍然执拗地摇头,小陶急了,笑着说:“潘伯伯,这么大的事情,能让我和吕哲单独商量一下吗?”
“当然可以。”潘如石唤来侍者吩咐一声,侍者把两人领到另外一个房间。小陶关上门,急急地说:
“吕哲你别傻!这是多好的机会,可以说是咱这辈子当亿万富翁的唯一机会,你要是白白放弃,这辈子我会骂死你!你看潘伯伯开的条件多优惠,不论哪种结局,咱们都不会有任何损失的。你别担心什么弹性极限,当初变出那枚70万的钻戒时,你不也担心过?后来嘛事没有。这次兴许也是一样呢。再说,看在小芳面上,咱也不能拒绝呀。”
吕哲仍然摇头:“小陶,你说的都没错,可是依我的直觉,就是觉得不对劲,觉得发怵……”
小陶打断他:“你只用告诉我,做这件事,你本人会不会有危险?”
“那倒不会。小精怪确实说过,即使花瓣主人的愿望过分,最多只会造成死机。”
“那你就大胆去做!吕哲,你要再婆婆妈妈,我绝不会原谅你!”
吕哲沉思良久,咬咬牙,做出了决定:“好吧,我答应。”
两人回到大房间,酒菜已经上齐。潘如石请大家举起酒杯:“来,先干了第一杯,老刘,你来致祝辞。”
刘先生说:“庆贺小山圆圆结识了一对好朋友。千年修得同船渡,这是难得的缘份,希望你们的友谊保持终生。”
众人杯盏交错,吕哲满饮后放下杯子,干脆地说:
“潘伯伯,我和小陶商量过了。我们感激地接受那套房子的馈赠。我也答应用时间机器复制出一枚巨钻。但我们会无偿赠给伯伯,不要那十亿元的转让费。”
小陶没想到丈夫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又惊又怒地瞪着吕哲。吕哲决绝地回她一眼。小陶忍了忍,保持沉默。她熟知丈夫的脾气,知道这已是最后决定,说也没用的。吕哲继续说:
“我先把话说到前边——我有强烈的不祥预感,总觉得做这件事有违自然之道,不大可能成功,甚至会出什么纰漏。我尽力去做,至于结局如何,听凭天意吧。”
潘如石赞赏地说:“好!我很欣赏你的果断。就按你说的办。至于你自愿放弃的利益,我会用另外的办法补偿,这事你就甭管了。”
“谢谢潘伯伯,但我们真的不需要什么补偿。我答应这样做,只是想报答小芳当时的慷慨。”
潘如石看看儿媳,点头说:“好的,依你。”
“择日不如撞日,那我现在就要做了。”
潘如石和刘先生交换一下目光,后者点点头。潘说:“好的,谢谢!”
潘如石离席走到一边,把巨钻放到手心里,闭上眼。吕哲拿出那朵紫花,站到他身边。众人肃然。虽然此前吕哲已经成功地做过一次,但毕竟这次是枚价值连城的巨钻,而且吕哲又做了不详的预言,让大家不能不担心。小芳忽然说:
“吕哲,我还能再随你去一次吗?”她开着玩笑,“我对时间旅行特别有瘾。”
吕哲干脆地拒绝了:“不,这次我一人去。”
小芳平静地诘问:“为什么?你觉得这次有危险?”
“不是的。小精怪说过,即使是过分的愿望最多只会导致死机……”
“那就不要拒绝我。”
小山听出了小芳的担心:“我陪吕哲去吧。”
小芳坚决地摇头:“不,我去。我去过一次,多少有点经验,万一……兴许能帮吕哲出个主意。”她径直走近吕哲,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吕哲看看小陶,后者完全沉津在损失十亿元的痛苦中,精神恍惚,根本没在意他们在说什么。吕哲轻叹一声,不再拒绝小芳,对花瓣低声说:
“请回到两分钟前。”
光球出现并消失,连同里面的吕哲和小芳。在场人都不由屏住呼吸,紧张地等着。屋内一片死寂,紧张得就要爆炸。连恍惚中的小陶也感觉到了,困惑地想问什么——就在这时,光球返回了。光球随即隐去,吕哲和小芳现向。两人笑容灿烂,吕哲手中托着一枚巨钻。他把这枚巨钻放到潘的手里,两枚一模一样的巨钻熠熠发光。
长久的静场。成功来得太轻易了,众人甚至从心理上不能接受。很久才爆出兴奋的欢呼。小山把妻子揽到怀里,兴奋地说:
“哪有什么弹性极限,吕哲你真会吓人!”
潘如石和刘先生外表平静,但目光深处也是同样的兴奋。潘如石过来拍拍吕哲的肩膀:
“小吕,谢谢你,让我此生能拥有一对孪生巨钻。”他突然提出一个建议,“你看,一切顺利。如果你还想再返回一次,为你自己取一枚,我很乐意提供帮助。”
小陶眼中立时闪出异光,恳求地看着吕哲。吕哲稍稍犹豫,苦笑着说:“面对这样的诱惑要说一点不动心,那是睁眼说瞎话。但我不想食言。”小陶一下子泪流满面,吕哲搂住她,继续对大家说——实际主要是对小陶说的,“我不是故作高尚。我这样做只是听从我的直觉。尽管巨钻已经成功复制,但直觉告诉我,这个诱惑里含有浓重的不详。我要远离它。”
他为小陶擦泪。小陶苦重地摇摇头,靠在丈夫怀里,这表示她彻底死心了,认命了。潘如石说:
“人各有志,我尊重你的选择,也十分敬重你,这个世上能拒绝这样诱惑的人真的不多。”他转身向刘先生,“至于咱们,已经染上浑身铜臭,走上这条不归路,只能继续前行了。老刘,请立即开始第二阶段的工作——全力为这对世上唯有的孪生巨钻造势。”
刘先生点点头,简单地说:“全部筹划好了。”
潘小山夫妇带吕哲夫妇去挑房子,小山开车,吕哲坐右位,后排的小芳和小陶亲密地偎着。小芳说:
“喂,你们二位,走前我公公特意交待,不让你俩选三室两厅了,你们可以在天一公司所有楼盘中任选一套高档别墅。小吕,我劝你不要辜负了我公公的心意。”
小山回头笑着说:“对,不要白不要,老头子不差钱。”
吕哲摇摇头:“我们不是住别墅的人,物业费都付不起。能有一套三室两厅就已经是超值享受了。”
小芳很惋惜:“小陶你劝劝他。”
小陶悻悻地说:“他能听我的?我家的门风是:小事听女人的,大事男人当家。”
吕哲笑着说:“小陶我是为你好。咱家又雇不起佣人,几百平方的别墅你一人去打扫?我怕累坏你。”
小陶不服气:“我傻呀,不会把别墅卖掉再换一套三室两厅?额外能落一千万呢。”她看看丈夫,气嘟嘟地说,“好啦好听,听你的。”
三室两厅的房间装修一新,还没摆家具。房子面积很大,客厅尤其宽敞,比起原先的蜗牛壳绝对是天上地下。小陶赤着脚在锃亮的新地板上来回奔跑,忘情地喊:
“咱们终于有房子了!三室两厅,外加100万的存款,咱们太幸运了!吕哲我不骂你了,虽然你白白扔掉了十亿,但我想开了,认命了。老话说得对,平安是福,能有这套房子我已经满意了。”
吕哲同样兴奋,但比爱人要沉静一些,笑着说:“功劳归于我的幸运女神。不是你整天在我耳边叨咕着钻戒钻戒,咱们也不会有今天。”
小陶抱着他的脖子打转撒娇:“不,我不贪功,这件事完全是你的功劳。你是我的幸运阿宝,这辈子我要把你供在神龛上,可劲儿疼你。”
“搬家燎灶时一定请小芳夫妇来。咱们的幸运亏了她。”
“好的,我去请。不过我警告你,和她来往不许过于密切。”
吕哲笑问:“为什么?”
“她太漂亮,心地又好。”
“咦,这就奇了怪了。怎么心地好反倒不能来往?”
“这样的女人亲和力太强,有潜在的危险性,我得防患于未然。”她想起了前几天的“宿怨”,“哼,第一次时间旅行时我不在场,就不说了;第二次你还是只带她一人,把我撂在一边。在你心目中她是不是摆在第一位?”
“你这婆娘讲理不讲理?她是担心那趟时间旅行有危险,特意陪我一同去。视死如归,称得上女中丈夫。可你呢,当时只顾心疼那十亿元,根本不关心我的死活。”
小陶有点儿理亏:“我那时只顾心疼,精神已经休克了,不是不关心你……不管咋说,反正你不能对她过于亲近。”
吕哲只是摇头:“难怪人说饱暖思淫欲,这不,刚有一套房子,你就开始胡思乱想了。放心吧,你男人连十亿的诱惑都不动心,还能有什么让他动心呢。”他忽然喊道,“哟,我忘了一件大事,小精怪嘱咐过的:咱们必须对时间机器说出结束语,愿望才算真正实现!”
小陶非常紧张地环视着:“你是说,已经实现的愿望可能还会黄?那你赶紧说结束语吧,快点说!”
吕哲取出那朵花后又犹豫了,“咱们还没乐够哩,要不等疯过这两天,再来说结束语吧。”
《孪生巨钻》 作者:王晋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孪生巨钻(3)
在《傻乐汇》现场的屏幕上,吕哲和小陶在新房里疯,观众席也洋溢着兴奋和轻松。小精怪更是骄傲,满脸放光顾盼自得的样子,显得比当事人还高兴。屏幕上,吕哲抱着小陶说:
“有了房子,咱们敢要孩子了。”
“对,早该要了。”
“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就播种?”
小陶看看空荡荡的地板:“就在这儿?”
吕哲吻着小陶:“嗯,就这儿!”
小陶没有明确回答,但动作上开始迎合,眼神也开始迷离。吕哲拉上窗帘,脱下衣服铺在地板上,开始为小陶脱衣服。观众们开始觉得难为情,不知道该不该闭上眼睛。一位大妈站起来,笑着说:
“小精怪你该换台啦……”
没等她说完,屏幕忽然黑屏。小精怪高兴地嚷了一声,自得地说:“看,我说过的,绿保软件自动启动了!”
场上笑做一团,欢乐气氛达到了顶点。小精怪忽然咦了一声:
“咦,是这俩贼!他们真的露面了!”屏幕上显示出一个晦暗的房间,两个身穿黑衣的人在看报。一个是50岁左右的干瘦老头,目光阴鸷,走动时左腿微瘸;另一人30岁左右,体形剽悍。两人面前堆着好多报纸,各报头版都有显著的通栏标题:
“价值连城的世纪巨钻!”
“世界上唯有的孪生巨钻!”
“世纪大展!”
小精怪问大家,“大家记得不?这两个贼曾在屏幕上露过一回面。我那时就说,他们的出现肯定和七色花有关。”
在那个光线晦暗的房间里,黑豹亢奋地说:“师傅,这可是一票空前绝后的大生意!要能得手,咱爷俩下辈子都不愁吃喝啦!”
贼王哼了一声:“只怕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这样的天价珍宝,保卫工作肯定做得滴水不漏。你去买两张票,咱们先踩踩点。”
他指指报上的一张大照片,那是一幢玻璃穹顶的大展馆。
这座玻璃穹顶的大展馆非常气派,阳光明亮,周围的盆栽植物浓绿欲滴,高达穹顶。大厅中央是一个银色的圆台。台上是扁圆柱形的水晶盒。盒中躺着的,自然就是那对孪生巨钻了。刘先生领着潘如石视察,一边介绍着:
“我们特意选了这样的透明穹顶,因为欣赏钻石的最好环境是在自然光线下。装钻石的盒子是选用透光性最好的天然水晶制成,又经过强化处理,可以防爆防砸。”他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一个铁锤,用力砸向盒子。砰的一声,铁锤被反弹回去,水晶盒安然无恙。“它的盖子已经固化,要想把里面的钻石取出来,只能使用激光切割。水晶盒又固定在座座上,无法移动。至于其它的防盗手段如红外报警、声音报警等应有尽有。我可以立下军令状,除非是黑帮势力武力强攻,否则它绝对安全。”
潘如石笑着拍他的肩膀:“老刘,你办事我放心。”
水晶盒边是一个镀金托架,上边放着一个很大的金柄放大镜。刘先生取下交给潘,潘用它对准盒里的钻石,钻石纤毫毕现,光彩闪烁。刘说:
“为了控制参观人数,决定把票价定为3000元一张。这个票价是偏高一点,但购票者并不吃亏,我们规定,凡持参观券者,若于两年内购买天一公司商品房,房价在已有的优惠上再优惠两个点。那就至少相当于三四万元了,远远超过票价。参观者本人若不购房,也可把参观券转卖给购房者。我想,如此慷慨的优惠应该能堵住外人的批评。”
潘如石大笑:“我们也不吃亏呀,这两个点的优惠相当于省了促销费,而且效果更好。”
刘先生笑道:“对,又是一个双赢。”
“有一个好消息:国外已经有人看中这对巨钻了,近期要来参观和洽购。是一位阿拉伯富豪,迪拜世界塔的主人,艾马尔房地产集团的CEO。”
“咱们的同行啊。”
“据说他购买这对巨钻是用作世界塔的镇塔之宝,借此拉抬世界塔的行情。那个大气泡前些时差一点就爆了。”
刘先生笑着说:“这同样是一次大手笔的炒作。”
参观大厅里人数不多,所有参观者都衣冠楚楚,连贼王和黑豹今天也穿得人模狗样。他俩表面上是看钻石,实际在用机警的目光审视防盗设备。贼王用放大镜看钻石时,偷偷审察水晶盒盖有没有缝隙,还不动声色地试了试水晶盒与基座的连结。审视后,两人失望地交换眼色。
两人离开展品,在无人处密语。贼王说:“简直是一个没缝的铁蛋,看来没办法下手。”
黑豹不甘心:“咱就眼巴巴放过这块肥肉?”
贼王哼了一声:“干嘛在这棵树上吊死?”
“师傅你已经有主意了?”
“偷不到这对孪生巨钻,咱们去偷吕哲手里那朵花嘛。只要把它弄到手,想发财还不容易。”
“对!那小子家里肯定不会有这样严密的保护。我知道他住在哪儿——在天一老板赠的那套住房里。”
“做好准备,今晚就去。”
展馆的贵宾室里,几个阿拉伯人坐在沙发上,潘如石和刘先生亲自接待。潘如石说:
“你们都是内行,观赏钻石最好是在明亮的阳光下。可惜今天天气不好,”他指指穹顶上,那儿是晦暗的浓云。“但请你们不要着急,我保证十点之后这儿是艳阳普照。”
一位显然是大陆中国人的翻译为客人翻译。他刚译完,穹顶上的浓云迅速退去,一轮红日高悬天顶,把强烈的阳光洒进室内。为首的阿拉伯人夸张地耸耸肩,说了几句话,翻译笑着翻译:
“萨利赫先生在问,潘先生是不是握有一千零一夜中的阿拉丁神灯?难怪阿拉伯世界眼下流行一则新格言——先知说:有什么无法解决的困难,到中国去吧。”
潘如石笑道:“过奖。小事一件,只是花了几十枚驱云弹的小小费用,不值一提。我们谨以此表明东道主的诚意。现在请诸位去观赏钻石吧——在明亮的阳光下。”
他们来到大厅中央,萨利赫先生取下放大镜,仔细观看水晶盒里的孪生巨钻(这部分画面与小精怪曾在屏幕上展示的画面相同)。他看了很久,然后把放大镜传给下一位。这人是珠宝专家,仔细审视后向萨利赫点头。放大镜又传给其他阿拉伯人,轮流观看着。馆内也有中国参观者,其中包括贼王和黑豹,但此刻都识相地避开。阿拉伯人还未看完时,萨利赫先生已经揽着潘如石的肩膀返回贵宾室,翻译和刘先生跟在后边。萨利赫爽快地说了几句,翻译说:
“萨利赫先生说,他对这对孪生巨钻非常满意,决定购买。他还说,将把它们作为哈利法塔的镇塔之宝。”
潘与刘相视一笑:“告诉先生,我非常佩服他的果断。这样的大手笔大气魄,不愧为艾马尔的掌舵人。”
翻译说:“萨利赫先生说他也十分敬佩潘先生,用中国话说是惺惺相惜。还说,天一集团和艾马尔两家,应该算是傲立于世界房地产界的东西双雄吧。”
潘在表情上稍有一顿,笑着说:“萨利赫先生太客气了。他才是真正的商界英雄。常言道惊涛骇浪方显英雄本色,在那次几乎冲溃哈利法塔的金融风暴中,先生最终力能挽狂澜,我是十分佩服的。”
翻译稍顿,笑着说:“潘先生,你的话中好像藏有一枚小小的钉子,你让我原文翻译吗?”
潘不动声色地说:“请翻译吧。”
翻译正要翻,萨利赫忽然用不大流利的汉语说:“不,在我心目中潘先生才是英雄。你维持了中国房地产三十年不败的神话,让一个超大的气泡三十年不破!你是现实版的东方不败。”
潘和刘稍一愣,翻译也有些窘迫。潘很机敏,大笑道:“谢谢!萨利赫先生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呢,我没想到你是一个中国通。”
萨利赫撇开翻译说:“潘先生,咱们言归正传,谈价钱吧。我事先打听到,孪生钻戒中那枚母本的购入价大致是20亿元人民币。”
“没错,但两枚的价格可不是简单乘以2。你当然知道,它们是世界上唯有的一对孪生巨钻。”
“我知道这一点——截至目前为止。”他微微一笑,“既然世界上已经有了时间机器,谁敢说,明天不会再出来一对、甚至出来个三胞胎四胞胎呢?”他笑着事先截住潘的辩解,“不,不,我并不是否定这一对的价值,我只是想说明,尽早完成这笔交易,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潘如石也干脆地说:“和您这样的爽快人做生意真是一种享受。请你开价吧。”
萨利赫走过来,握住潘的手,两人像中国的牛经纪一样,在袖筒里比划了一会儿,显然在讨价还价。最后潘爽快地说:
“行!就以这个价钱成交。”
“条件是,双方对金额绝对保密。”萨利赫微微一笑,“咱们不妨放风说是一千亿的天价。我想这对双方的形象都有好处。”
潘如石对他的第二句话不置可否,只是说:“我同意对成交金额绝对保密。”
“继续进行吧,我带有协议草稿,中文和阿拉伯文各一份,请潘总过目。协议签字后就转帐。我想在明天乘机离开贵国时,手提箱中就有这对巨钻。”
“好!先生真正爽快。”
潘如石喊过刘先生,刘接过协议仔细看过,说:“按照惯例,加一条不可抗力条款吧,虽然这一条肯定用不上。”
萨利赫表示同意,双方用手写方式增加了不可抗力条款。两人刷刷地签字,随后萨利赫安排手下用手提电脑转帐。电脑上的阿拉伯数字急剧上升。
在大厅中央,水晶盒里躺着两枚稀世巨钻。阿拉伯人都看完并离开了,放大镜没有放回托架,而是随便平放在水晶盒上。
他们没有去贵宾室,而是站在水晶盒不远处闲聊。中国参观者仍守在远处,耐心地等他们离开。正午的阳光透过放大镜,汇聚成白亮的光束,在水晶盒底缓缓移动,此刻落在一枚巨钻上,转化为灿烂的七彩光。
天一公司的财务人员验证货款确已到帐,对潘总点点头。潘满意地对客人说:
“现在请随我到大厅,向你们交付那对钻石。我安排人用激光工具割开水晶盒,以便你们对钻石作最终认定。”
工人推着切割工具车向大厅中央走去。这边的一行人轻松地跟在后边,边走边友好地交谈。他们已经走近水晶盒,忽然水晶盒内爆出一道强光,一团火焰蓬地炸开。所有人惊叫一声,正准备切割的工人更是吓呆了。工作人员为安全起见,急忙护住潘总和客人。
盒中一闪之后就没了动静,只见有稀薄的青烟。惊定之后,一个工作人员走上前去观看。他揉揉眼再次细看,然后回头呆瞪着老板,吃吃地说:
“潘总,一枚巨钻……没了!烧毁了,一定是因为……它!”
他手指抖颤着,指着水晶盒上平放的放大镜,此刻它仍把一束白光聚到盒底,那儿应该有一枚钻石的,此刻空无一物。透过盒内的青烟可以看到,盒里只剩下一枚钻石。潘总和萨利赫目瞪口呆,其他阿拉伯人还不知道是咋回事,急步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翻译满头是汗地解释:
“都怪你们,用完放大镜后随手平放在盒上,它正好把阳光聚焦一枚钻石上,把它烧没了,变成了二氧化碳!要知道,钻石的本元就是碳元素!”
萨利赫惊定之后脸色转为狂怒。一向镇静的刘先生也呆了,看看穹顶,再看看水晶盒,痛苦地呻吟一声——他实在想不到,自己精心安排的一系列措施:透明穹顶、水晶盒子、大尺寸放大镜、人工驱云等,最后汇总成这样一个结果。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即对潘总和萨利赫说:
“没得关系。只要有母本在,我们还能变出一对孪生钻石。”
潘恍然大悟,立即释然:“对!萨利赫先生不必担心,我们还会给你同样的孪生巨钻,只须你多等一天。老刘,咱们马上联系吕哲!”刘拉着他走到一边,低声说:
“但愿吕哲还没对那朵花瓣说结束语。”
两人对视,目光中忧虑重重。潘用手机联系吕哲,电话很快接通,吕哲的声音夹着风声:
“是潘老伯?等一下,我把车停下。潘老伯,我们在山区,信号不好……对,我还没有说结束语……”
电话这边的两人如释重负。
吕哲开着一辆QQ,车顶绑着便携式帐蓬、钓鱼杆等物品,小陶坐右座。他们此刻是在山道上,吕哲停下车,一边下车一边打着手机:
“什么?把钻石再复制一枚?”他从耳边取下手机,看看小陶,表情十分不快。思索片刻后勉强说,“好吧,我信得过潘老伯,我相信复制的那枚巨钻确实意外焚毁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再用一次时间机器吧。”他略略盘算,“我们这就往回赶,到家肯定很晚了。我明天一早就去你那儿……不,你不用派人接我们,那也省不了时间……不用谢,不用客气。但是潘老伯,不论结果如何,这是最后一次了。”
电话那边,潘如石难为情地说:“当然,我肯定没脸再烦你们。小吕小陶,大恩不言谢,拜托了!”
吕哲摁断手机,对小陶解释:“那对巨钻已经卖给阿拉伯人,钱已到帐,但发生了谁也想不到的意外——展厅配的放大镜聚焦了阳光,正好落到一枚钻戒上,把它烧毁了。”
小陶张大嘴巴:“这么巧?这么倒霉?”
“应该是真事吧,我相信潘老伯的为人。”
“那……再为他复制一枚?”
吕哲阴郁地说:“只好再干一次。小芳一家都是好人,我不想让潘老伯在外国人面前掉面子。”
小陶不情愿地咕哝:“早知今天,当时就该复制两件,说不定咱们还能落一枚呢。”
吕哲苦涩地说:“难说。也许这次的所谓意外,恰恰是因为咱们干的事超过了时空弹性极限。于是上帝行施了不露行迹的干涉。如果真是这样,咱们就是再干一次,恐怕照样不能成功。但不管结果如何,咱们再试一次吧,反正这次我已经把话说绝,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两人上车,倒车,向来路飞驰而去。
深夜,贼王和黑豹穿上夜行衣。黑豹从墙洞里拿出一把手枪:
“师傅,今天这票生意关系重大,把家伙带上吧。”
贼王略略踌躇后点头:“行,戴上吧。不过我要再说一遍,不到保命的时刻绝不能用它。咱们是贼,不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各行当有各行当的规矩,是老天爷定下的。如今世道乱,根子在哪儿?就是各行当不讲职业道德:玩赌的出老千,当官的收钱不办事,窑子们勾着黑道设连环套,绑票的得了赎金还撕票。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黑豹对这番教诲不以为然,笑着说:“知道啦,我听师傅的。”
吕哲的卧室里,疲惫不堪的小两口儿睡得酣声动地。贼王和黑豹从楼顶沿长绳坠下,用专业工具打开玻璃窗(以上重复小精怪屏幕上曾展示过的画面)。他们踅进卧室,手持手枪,俯在两人的头顶观看。吕哲翻过身,两个贼急忙立势以待,但吕哲又睡着了。
床头柜中发出微光,黑豹轻轻拉开抽屉,里面正是那朵紫花。黑豹大喜,取出紫花后向师傅做手势,两人悄悄退到阳台上。
贼王:“就是这玩意儿?”
“没错,肯定是它。师傅,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得手!祖师爷保佑啊。”
“你会用?”
“小精怪说它是傻瓜型的,好用的很。”
贼王不大相信:“那咱先试试,小心无大差。”
黑豹对花瓣说:“花儿花儿,送我回到一小时前。”
紫花短促地闪了一下,但没有后续反应。黑豹很困惑:“吕哲就是这样说的呀,莫非每朵花都只听主人的命令?”
贼王思忖良久,咬咬牙:“没说的,只好把这小两口儿弄走了。娘的,当贼的干绑票,咱也坏了行规。黑豹你给我听好了,不管这事干成干不成,咱们不撕票。”
黑豹嘻笑着说:“行,老爷子,咱们不撕票——吓吓总可以吧。”
深夜,在潘如石的卧室,电话突然响了。潘拿起电话:
“老刘?什么事?”
刘先生声音低沉地说:“老潘,我这会儿感觉很不好。总觉得必须现在就去找吕哲,把那件事落实。夜长梦多,等到明天恐怕就晚了。”他苦笑道,“我的感觉没有什么理由,但非常强烈。”
潘如石不大相信这种神神道道的预感,委婉地说:“现在是凌晨两点……”
刘打断他:“我知道你出面不合适,让我去吧,我带上圆圆和钻石。”
“好吧,我让圆圆开车去接你。”
“好的,我在那个展厅等她。”
在那座展厅里,工人正用激光切割水晶盒,刘先生目光阴沉地盯着里面剩下的一枚钻石。盒子割开了,刘先生躲开切茬,小心地取出钻石,走出大厅。这时小芳也来了,两人交谈着上了车。
吕哲和小陶仍在熟睡,此刻吕哲正在梦乡里,开着车在山道上飞驰,小陶坐在右座。小精怪忽然从空中飘来,笑嘻嘻地指着前边:
快,说出你的愿望!
前边连绵不断的山岭原来都是一幢幢剖开的房子。现在到了一幢,这是他们原来那套寒酸的“蚁居”,吕哲没有停,径直开过去。再前边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漂亮房子,吕哲打算停车,小陶指着前边,央求他:
“不不,要那一套,潘老伯应许过的!”
那是一幢非常豪华的别墅,与潘宅的规格差不多。吕哲在梦中犹豫着,但强不过小陶的央求,只好开过去。小陶跳下车,欢呼着进了门,门在她身后关上。
吕哲迟疑地拉开门,一位美女在门后等他,不是小陶而是小芳,穿着暴露的丝绸睡衣,深深的乳沟中悬挂着那枚巨钻,脸上浮着梦游般的微笑。她迎上来,搂紧吕哲,给了一个甜蜜的吻。吕哲正要忘情地回吻,忽然猛醒:
“不对呀,我老婆是小陶!”
梦景倏然变换,怀中人变成了小陶,住所也变回到刚才的三室两厅。小陶仍在央求,隔窗指着前边那套别墅。忽然响起敲门声。屋门在刹那间变得透明,显出门外穿睡衣的小芳,胸前的巨钻放射着强烈的光芒。小精怪也忽然现身,面无表情地说:
吕哲哥哥,如果你想要小芳做妻子,就请说出你的愿望。
门外的小芳连同那枚巨钻散发着强烈的诱惑。身边的小陶在推他,指着前面的豪宅。身处夹攻中的吕哲在矛盾中煎熬,最后咬咬牙,取出紫花说:
愿望实现,谢谢。
贼王和黑豹已经返回吕哲的卧室,半俯着身体,手枪指着床上的小两口。两人睡得很熟,贼王示意黑豹取出手绢和麻醉剂。黑豹正要敲碎玻璃瓶,忽然吕哲喃喃地说:
“愿望实现,谢谢。”
贼王手中的紫花忽然放出强光,然后倏然熄灭。贼王和黑豹十分吃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小陶似乎受到惊动,嘴里喃喃着翻身。恰在这时响起敲门声,伴有甜美的女声:
“吕哲小陶,我是小芳。请开门。”
贼王和黑豹反应敏捷,立即伏下身,蛇一样钻到床下。小陶醒了,用力推吕哲:
“醒醒,我听见是小芳的声音。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
吕哲懵懵懂懂跳下床,穿着短裤打开门。门外果然是小芳,手中小心地握着那枚巨钻。她身后站着刘先生。吕哲揉揉眼,眼前的小芳忽然变成穿睡衣的形象,他不由面红耳赤,窘迫地请两人到客厅,自己退回卧室。少顷,穿好衣服的小两口儿来到客厅,小芳难为情地说:
“真不好意思,深更半夜打扰你们。刘伯伯等不及天明,非要这时候赶来。”
吕哲已经走出窘迫,恢复了往日的豁达,笑着说:“别客气,我家大门随时为朋友敞开。”他看看小芳手中的钻石,“是不是现在就复制?”
刘先生替小芳回答:“对,那边的日程很紧,麻烦你了。”
卧室中,黑豹从床下钻出来,透过门缝偷听。那边刘先生正说着什么,黑豹听了一会儿,回头吃惊地低声说:
“师傅,姓刘的要马上用那朵花!”
贼王略为思索:“快,先把花放回原处!”
黑豹探身把花放回原处,仍缩到床下。小陶几乎同时走进来,取出花,咦了一声:“吕哲,这花怎么不对劲!”她小跑回客厅,声音从门外传来,“它像是死了,没有灵气了!”
两个贼赶紧回到门缝上偷听。吕哲的声音:“真的,它没有往常的光晕了!来,让我试试。花儿花儿,送我回到十分钟前。”
卧室里的贼王大惊:“十分钟前?那是要回到这间卧室,咱们快躲起来!”
两人连忙钻到床下,到这时贼王才省过劲来,“十分钟前!那他撞上的是十分钟前的咱俩,现在躲也没用啊!”
“师傅那咋办?”
“没办法。只有等吧。”
客厅里,吕哲说完口令后没有任何动静。他不死心,重复一次,仍然毫无动静。旁边三人都极度紧张地看着他,吕哲苦苦思索着,忽然脸上变色:
“我想我知道原因了!”其他三人巴巴地看着他。“你们来时我正在做梦,梦见……”
他看看小芳,面红耳赤,一时噤口。小陶急急地追问:
“梦见啥了?梦见啥了?”
小芳和刘先生也紧盯着他,吕哲只好说下去,“梦见我在这套三室两厅里,小陶不满意,逼我换一套别墅。我只好弄出一套别墅,进了门,里面的女主人却不是小陶。”
小陶敏感地看一眼小芳,恼怒地问:“肯定比我漂亮,对不对?说不定还揣着一枚巨钻当嫁妆哩。”
吕哲此时只能破罐破摔了:“没错。比你漂亮也比你富有,胸前还悬挂着一枚巨钻。”说到这儿,吕哲恢复了平时的嬉笑自如,“试想面对如此强大的诱惑,世上有哪个男人能抵挡?但你家吕哲是何许人也?!我屏住心神,赶紧退回原来的屋子,搂住我的糟糠之妻。为了自断后路,我立即对花瓣说了一声:愿望实现,谢谢。”
小陶说:“没错!小芳敲门时,我好像听你在说梦话。对,说的就是这句。”
“我是在梦中把这句话说出口了,而这个傻机器分不清梦话还是真话,就这么结束了使命。”
小陶基本相信了:“对,应该是这样。你说完这句话时,我好像还看见一道闪光,那肯定是花瓣的回光返照。”
刘先生脸如死灰,同小芳面面相觑。
卧室里,黑豹气急败坏地说:“可不是真的!师傅你记得不,就是他说了那句梦话之后,花瓣猛地闪亮一下,然后就死了!”
贼王忙示意他噤声。
吕哲走出了尴尬,更重要的是歪打正着地卸下了心灵的重负。他歉然地看着小芳和刘先生,但表情中更多是轻松。小陶相信了丈夫的话,虽然免不了吃醋,最终还是想开了,嫣然一笑,趴吕哲脸上猛亲一下:
“虽然你在梦中有过花心,好在能幡然悔悟,属于犯罪自动中止。本法官决定不予追究了。”
她紧紧挽着丈夫,颇为得意地看着小芳。小芳心中也如明镜一般——吕哲的梦中情人多半是自己。但她大度地一笑,过来挽住小陶的肩膀:
“祝贺你小陶。今生能有如此老公,夫复何求?假如我是吕哲梦中那个失败的女人,也会真心祝贺你。你说是不是,吕哲?”她戏谑地看着吕哲。
吕哲虽然免不了有尴尬,仍豁达地笑着点头。小芳回头对刘说:
“刘伯伯,你看……”
刘先生长叹一声:“时也,命也。”
他没有与主人告辞,断然离去。小芳歉然向主人点头,急急地追出去。
小两口儿送走客人,相对摇头,回屋重新睡觉。小陶爱情勃发,用力搂着丈夫:
“吕哲我好感动!虽然你多少有些花心,但你能自行中止犯罪,已经很难得了,我得好好犒劳你。”
两人在床上折腾一会儿,小陶忽然自语道:“我真的想开了,不再想那套失去的别墅、不想那十亿、不想那枚巨钻了。”
吕哲笑她:“真的不想?”
“真的不想它了。”她实话实说,“说不定得到那些就会失去你呢。”她忽然问:“你梦中情人是不是小芳?你给我坦白,我绝对保密。”她磨唧着,“好老公告诉我嘛,行不行?我保证不和你生气,也不对小芳说破。”
吕哲两眼望天:“做人要厚道。”
床下两人听着上面的翻腾和腻语,却不敢稍有响动,简直是如卧针毡。停一会儿,床上安静了,响起了鼻息声。黑豹苦笑着向贼王指指自己的小腹,示意尿憋得急。贼王示意他再忍一会儿。黑豹苦着脸又忍一会儿,床上的酣声平稳了,两人才悄悄从床下退出,再退出房间。黑豹正走时忽然停住,苦笑着看看脚下,那儿已经是淅淅沥沥。
两人来到阳台,准备向上攀登,黑豹愠怒地说:
“就这么走了?”
贼王瞪他一眼,低声说:“小不忍则乱大谋。紫色花死了,还有其它六瓣呢。走!”
黑豹亢奋起来:“对,找那几瓣去!”
两人正要离开,贼王说:“慢!”从窗户返回屋里,黑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疑惑地等着。很快贼王返回,手里拿着一支挠痒的老头乐,说,“老规矩,贼不空回。”
他把老头乐插到身后,攀绳而上,黑豹随后跟着。
仍在展厅的贵宾室里,萨利赫怒气冲冲地说着,滔滔不绝,这回他不说汉语了,翻译快速翻译着:
“萨利赫先生说他非常生气,他说按照合约,贵方应双倍赔偿他的损失。”
刘先生冷冷地说:“麻烦他重读一遍合约,那上面有不可抗力条款。眼下的情况当然属不可抗力。”
萨利赫又愤怒地说了一通,翻译正要说话,潘如石平静地截断他:
“算了,这段话你不必翻译了。告诉他,局面之所以如此,都怪他的手下把放大镜放到水晶盒上。当然从法律上讲,这只能怪我们考虑不周,怨不得别人。但实在说来,是他把晦气带到了中国,带给了我们。请他不要闹啦,再闹对双方的名声都没有好处。我把他的货款如数归还,让他赶紧打道回府吧。”
中国人翻译显然在感情上更倾向于这边而不是他的雇主,非常起劲地翻译着,比划着,用手频频指着大厅中央的水晶盒子。他的阐述肯定非常有说服力,萨利赫的脸色由狂怒渐转成无奈,又渐转为霁和。最终他走过来,同潘如石握手言和。
阿拉伯人走了,潘、刘、小芳三人立在基座前,黯然看着水晶盒的残片。小芳手中托着那枚巨钻,轻声问:
“爸爸,往下该怎么办?”
刘说:“事情并非完全绝望。还有其它六朵花瓣。”他的口吻完全是就事论事,不带一点热情。
潘摇摇头,决然说:“天意不可违!到此为止吧。至于这枚巨钻——干脆捐给国家吧。”
刘叹息一声,简单地说了一句:“我料到你会就此止步的。”
小芳目光闪动,真诚地说:“爸爸,今天我才真正敬佩你。”
潘如石苦笑:“那你的敬意也太昂贵啦。”
刘突兀地说:“老潘,我决定退出江湖了。”他黯然说,“三十年来我为公司出谋划策,始终未有大错,也以此为傲。可惜……”他摇摇头,没有把话说完。
潘如石想了想,说:“好,你离开这片铜臭之地,回去享清福吧。我紧赶着把后事安排一下,也打算退下来了。”他摇摇头,“可惜我那小子坚决不接我的班。人各有志,我没办法勉强他。”
小芳嫣然一笑:“爸爸,你真是个好爸爸。”
两年后。
吕哲夫妇开着QQ来到超市,抱着小孩下车。对面,小芳夫妇从超市中出来,推着婴儿车。双方相遇后热情地寒暄,逗弄着对方的孩子。小芳和丈夫手上各有一枚钻戒在熠熠发光,显然就是那对单价70万的孪生钻石。吕哲夫妇手上也各有一个,不过个头小多了。
小芳:“洋洋已经满周岁了吧。”
小陶:“对,前天刚过的生日。你家格格应该是十天以后,对不对?”
“十一天后。”
小山:“吕哲,别忘了咱们定下的娃娃亲!”
吕哲笑道:“我们俩肯定不会忘啊,就怕洋洋长大后高攀不上你家公主。”
小山:“少扯淡,格格家可不是什么豪门,她爸只是个落魄的穷画家。这两年来为啥不来我家玩?。”
吕哲:“穷忙呗,以后一定常去。”
双方告别。小芳夫妇开车走了,吕哲还在入神地望着那边。小陶用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讥刺地说:“喂,眼珠子掉出来了!”
吕哲收回眼神,怅然道:“小陶,有时候想想那幢差点到手的别墅,那笔差点到手的十亿巨款,难免有点惋惜。”
小陶似笑非笑地:“更惋惜没到手的别墅女主人,是也不是?”
吕哲一笑置之:“心理学家说,夫妻之间时不时吃点小干醋,那是爱情健康的标志,就如青春痘是青春的标志。”
“哼,厚脸皮。”
他俩进入超市时,贼王和黑豹迎面过来,贼王边走边用老头乐挠背。吕哲夫妇不认识他们,但贼王很自来熟地过来搭讪:
“多漂亮的孩子,男孩吧。过没过周岁?”
小陶高兴地同他寒暄着。贼王俩人走了,小陶忽然咦了一声:
“吕哲,这把老头乐不是一直找不到吗,咋在儿子手里?”
孩子胖呼呼的小手里确实攥着一把老头乐。吕哲也纳闷:
“我不知道。刚才和小芳闲聊时,洋洋还是空手啊。”
这些场景缩到屏幕内,然后淡氏。屏幕外,小精怪得意地说:“看,第一个愿望已经顺利实现了。吕哲哥哥如愿得到一枚钻戒,又用它换来一幢三室两厅外加100万存款。我真替他高兴。”
短发小伙子笑着喊:“还差点得到一次艳遇!”
众人哄笑,小精怪不满地说:“不许胡说,吕哲哥哥,还有小芳姐姐都不是那样的人!”
“好,我不胡说了。往下咋进行?”
小精怪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还有一个规则应该告诉你们。我说过,你们这会儿看到的情景,在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后才会发生,主人公此刻还没这些经历呢。从某种角度说,在场的大伙儿都是能预知未来的上帝。你们在现实生活中万一碰到这七个人,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啊,千万不要泄露天机,不然的话,会给时间旅行增加太多变数。”
“哟,那不憋死人嘛。”
“憋死也不许说。”
“行,听咱小精怪的。哪怕再心痒难熬,也要忍着。”
“这就对了。下边还有六朵花瓣的六个故事,你们还想不想继续看下去?”
“当然想!”
小精怪沉吟着,“我的周末强化班铁定要耽误啦,就不说它了。喂,”他问工作人员,“能不能给大家发点饮料?还得事先准备午餐和晚餐,时间肯定拖很久的。”
自打李乐走后,傻乐汇的工作人员正闲得没事干,立即兴奋地说:“行!不过只能提供盒饭。”
大伙高兴地说:“盒饭就行!谢谢你们啦,先发饮料吧。”
饮料很快发到大伙儿手中。小精怪边喝边说:“下边看谁的?”
“看乐哥!”“不,乐哥放到最后!”
短发小伙子说:“别争了。赤橙黄绿青蓝紫,这是老天定的次序。现在紫花最先完成使命,咱们就自后向前,接着看蓝的吧。小精怪,拿蓝花的是谁?”
小精怪在机器里查了一下:“是那个年纪最大的伯伯——还是该叫爷爷?他叫任中坚。”
“好的,就看他的故事!”
屏幕上,蓝色光标游动着,逐渐放大,变为任中坚。他正往家走,身后跟着两个诡秘的身影,那是贼王和黑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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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魔垫 | [美]埃莉诺·阿纳森 | 《魔垫》作者:[美]埃莉诺·阿纳森
冉隆森译
埃莉诺·阿纳森1978年发表她的第一部小说《剑客史密斯》,之后便一发不可收,一系列的小说相继问世,如《熊大王的女儿》、《去复活站》等。1991年,她登上了艺术的高峰,发表了她最著名的小说《一个铁人妇女》。小说发表后,得到了评论界的一致好评,很快便成为90年代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该小说以其复杂而真实的故事情节赢得了很有声望的小詹姆斯·蒂普里纪念奖。她的科幻小说分别出现在《阿西莫夫科幻小说》、《幻想与科幻杂志》、《惊奇》、《轨道》、《华夏》等刊物上。《剑的较量》是她的近作。小说《丰收的星球》获2000年雨果最佳作品奖。《斑点:瓦哈斯之浪漫史》被收入第十七期年度科幻小说精品集。
埃莉诺·阿纳森下面这篇快节奏的奇异探险故事,将把我们带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星球,并与星球勘定员莉迪亚·杜卢思一道,去邂逅一位陌生而强大的怪物——读完故事后你兴许会爱上这位新奇而特别的朋友。
后来,莉迪亚·杜卢斯把这次探险称为“魔垫”探险,尽管所涉及的动物不叫魔垫,船上也没有像亚哈船长①那样的人物。探险是从新塔克特开始的。
【①美国作家梅尔维尔名著《白鲸》中的人物。小说名也与《白鲸》的英文原名谐音,姑译为“魔垫”。】
新塔克特是一个地球大小的卫星,它沿着自己的轨道围绕一颗气体巨行星运行。比起太阳系的星球来,这个星系的星球较小,表面的温度也要低得多。气体巨行星离主星的平均距离大约为一个天文单位。因此,新塔克特始终处于冰川期,大部分的表面被冰川所覆盖,几乎所有的生命都生活在海洋里,有的漂浮在寒冷的水面,有的植根于冰冷的浅水滩,有的攀附在喷出沸腾海水的深海洞口的边缘。最后一种情况最为常见。由于受到气体巨行星和它的其他卫星引力的吸引,新塔克特的地壳运动总是十分活跃。
莉迪亚刚从航天器的驾驶舱里爬出来,就看见不远处海岛上有一座火山,火山顶冒出的烟雾伸向蓝色的天空。新塔克特的主星从山顶上飘过,弯弯的一轮,边上镶着柔和的褐黄色和粉红色。这颗星球太大了,给莉迪亚留下了深刻印象。莉迪亚曾经在许多卫星上见过更大的气体巨行星,但那些卫星大多数不会自转,很多在主星的辐射下无比荒芜。新塔克特离它的气体巨星相当远,可以住人,它的白天长度比标准地球日稍长一点,但由于离主星太远,不是很亮。不过不必抱怨,它仍然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戏剧般的变化时时刻刻都会出现在眼前。
例如:火山随时会喷发;某个故事的主人公被锁链缚在某块大石头上,潮水在不断地上涨,步步向他逼近——有多远?二十米?三十米?
她背上挎包,扛起摄像机,拎起提包,朝着水边旅馆走去。她想尽可能利用一切时间,好好看看大海。这是她的童年梦想。她的童年是在一颗遥远行星内地的宽阔平原上度过的。
前台办事员是人。“您真的是为《丰收的星球》工作吗?”他一边问,一边替她订房间。
当然,电脑屏幕上不是写着吗。莉迪亚点了点头。
“您认识沃扎蒂吗?”
沃扎蒂是公司耀眼的明星,是莉迪亚本人发掘的。但莉迪亚并不想把这一点告诉追星族。
“我很迷恋他,”办事员接着说道,“他是那样的英俊!那样的健壮!还有那金色的肌肤!又长又密的深红色头发!”
准确地说,那不是头发,是羽冠。
“我已将您的钥匙激活,杜卢斯小姐。电梯在大厅的尽头。您的房间在无烟区,正对海港。祝您在新塔克特城观光愉快。”
莉迪亚谢过办事员,乘电梯来到一间类似地球人居住的房间。在多年的星际旅行中,类似的房间她已经司空见惯。她打开行李,洗了个淋浴,换上干净的衣服,来到阳台。
正如办事员所说,房间面对着整个海港。远处的火山岛冒着黑烟,结满冰的山肩在午后的太阳照射下熠熠闪光。码头边停泊着几只小船。港口的中央是一艘载满检测仪器洁净明亮的大船。这是莉迪亚此行的目的地:恒泰号科考船。
她倚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欣赏着海港的景色。在防波堤以外海洋的某个地方,有一种十五米长来自另一星系的水下怪物克拉克斯。正是为了研究这种怪物,她才来到这里。克拉克斯跟莉迪亚一样,很聪明。他的神经系统中也植入了跟莉迪亚一样的超级智能。有了这个,加上普通无线电波,他的种族就能和人类交流,这就意味着莉迪亚能够直接和他进行心灵对话。这种超近距离谈话肯定有点尴尬。幸好他是海生猎食动物,长着五只眼睛和众多的触角,连坐这个动作都无法完成,当然无法判断她的心理和情感。
“记住,”莉迪亚的超级智能说道,“你们的谈话必须经过两个超级智能调制。本来应该是二重奏,但实际上是四重奏。”
你怎么打起比方来啦!莉迪亚想道。
“还不是受你的影响。我们已经融为一体。我已不是从前的系统了。”
她觉得自己发现超级智能有点幽默的意思,但这不太可能。超级智能没有幽默感。
她取来摄像机,将海港的全景摄了下来。然后背靠阳台边,把镜头摇向城区。金属顶的水泥建筑攀附在陡峭的山坡上。建筑的后面是一脉兀起的山脊,黑色石峰上显现出冰雪形成的条条白纹山顶有黑烟冒出,黑烟将琥珀色的太阳掩盖了一半。
多么美丽的地方啊!她很快穿上夹克,从旅馆里走了出来。在旅行的所有事情中,她最喜欢的就是扛着摄像机独自一人四处漫步。寒冷的空气巾散发出一种浓烈而陌生的气味,比起上次去过的星球,这里的引力没有那么大。她步履轻盈,长途旅行的疲劳很快便消失了。
港口的附近有许多晒物架,上面挂满当地出产的海洋生物,长长的红飘带似的东西已经干枯萎缩,颜色也渐渐消褪。与这个星球上的大多数动物一样,它们身体平滑,几乎看不出五官,遍体长着沟纹,看上去像棉被。晒在这里后,这些动物的身体宽度还不及她的手臂,长度也许是手臂一倍。而在远处的海洋里,还存在更大型的动物,大到一万平方米。它们与这里较小的同类一样,身上也长着沟纹。不同的是,它们没有被捕获。恒泰号科考船将对这些巨大的垫状物进行考察。莉迪亚将随船前往。
她在一家水边快餐店里用了餐。潮水涨起来了,刚才还高得可笑的码头,转眼问便显得矮了许多。停泊的船也多了起来。一艘船正在卸货。起重机正把满网的红色带状物举上空中。莉迪亚把这一切都摄录下来:起重机,起重臂构成的夹角,还有上方气体巨行星形成的一弯新月。由于多年为《丰收的星球》工作,莉迪亚练就了一双慧眼。
她正喝着最后一杯脱去咖啡因的咖啡,突然一个人来到她的桌前。“您是莉迪亚·杜卢斯吗?”
莉迪亚抬起头,看见一位肥壮的妇女。她的肌肤呈深棕色,鲜蓝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两只眼睛像黄玉般透明。“是的,我是。”
妇女将手伸了过来,“我是杰斯·邦贝,恒泰号科考船船长。”
她们握过手,莉迪亚示意她坐下,船长坐了下来。“我们将在明天中午涨潮时出发,也就是说您得在中午之前上船。”
莉迪亚点了点头。一位侍者走了过来,邦贝船长要了瓶啤酒。
“克拉克斯在哪里?”莉迪亚问道。
“在防波堤的那面。他说港口里的味道很怪,太吵。发动机这么多!吵得他这只鱿鱼晕头转向。”
“他不是鱿鱼。”莉迪亚辩解道。
杰斯点了点头。“但有点像,外表相似,相信我吧。还有他的名字,他的同族是另外一个叫法,人类发不出那种音。”
他们称自己为深水潜水员、快速游泳员、大眼睛、多触手者等。
“你为什么对这个怪物这样感兴趣?”莉迪哑的超级智能问道。
这些潜水员也许不是人类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最怪的智慧生命,莉迪亚想着答道。但毫无疑问,他们是异类。
船长喝了口啤酒,她和莉迪亚谈着《丰收的星球》。这个话题无法避免。她知道沃扎蒂·塔卢吗?认识退休后在地球上种玫瑰的传奇人物阿里·汗吗?赛依·墨尔本究竟像什么样子?
其实,评论这三个人非常容易。塔卢和蔼可亲,讨人喜欢,慈眉善目,脑子却跟一块砖头差不多。阿里·汗是一位性情温和、有才智、体力惊人的男人,能与他认识自然是件快事。赛依是从底层爬起来的,最初是当特技替身的,并不十分讨人喜欢,因为他喜欢开下流玩笑;但他的工作做得不错,并不乱搞同事。毕竟,她们在这里谈的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杰斯·邦贝着迷的那几个人物并不存在,他们只是光影造就的形象。莉迪亚认识的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温和的阿里、幼稚的塔卢、粗鲁的赛依。
终于到分手的时候了,莉迪亚步行回到了旅馆。
第二天早晨,她收拾好行李,离开旅馆,租了艘快艇直奔恒泰号科考船。船有五十米长,船头细得像刀尖,由两台巨大的发动机牵引。她没看见发动机,但读过有关的说明。当快艇绕过船尾时,她看见两副螺旋桨在早晨斜射的阳光的照射下,粗大的桨轴和宽大而厚实的叶片显得清清楚楚。
一位船员扶她上了船,带她进了一间船舱。说也奇怪,它看上去很像前一天晚上住过的旅馆房间。只是有些狭小,没有阳台,窗子是圆形的,但别的都——
“为什么船上的窗子是圆的?”她问道。
“这样密封好。”这位船员答道,“方窗角容易漏水,再说这也是传统,舷窗总是圆的。”
莉迫亚将行李打开,这是她两天内第二次收拾行李,接着便爬到上面的甲板。此时已快到中午时分。她听见发动机已经启动,沉闷的突突声从船底传了上来。她来到刀尖般尖细的船头,依靠在栏杆上。海水清澈湛蓝。一条飘带似的海洋生物紧挨着水面漂游,它那长而扁平似铁锈色的躯体随着海浪的波动而起伏。
阿弥陀佛,她感觉妙极了!
中午刚过,船就起锚了。一个船员站在卷扬机边,看着它徐徐地将锚卷起。莉迪亚只好站得远远的。发动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恒泰号退了一下,转过头,朝大海驶去。莉迪亚扛着摄像机,将港口、城市、海岛火山以及被风吹成四十五度角的羽状烟雾全都摄了下来。
船驶过一段由浮标标明的狭窄地带,把防波堤抛在后面。船过之处,水起泡沫,波浪翻滚。
“我叫图·齐里。”一个女人走到莉迪亚的旁边自我介绍道。她身材苗条,皮肤金黄,头发呈棕色——不,在风的吹拂下,应该叫羽毛。
显然,她跟沃扎蒂是同类,尽管她穿着人类的衣服:黄色的防水靴子、黑色的筒裤和浅蓝色带风帽的厚夹克。
“您是莉迪亚·杜卢斯?”
莉迪亚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别害怕,我们中的开明人士已经原谅了您协助沃扎蒂·塔卢脱离我们星球的行为,塔卢在演艺圈里的表现向我们表明: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因为受到他在《星球垃圾场》中扮演的第一个角色的影响,我才来到了这个世界。他是个英勇的囚犯,在垃圾场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为自由而奋斗。看到这些,我知道我能够并且一定会摆脱我的文化。因此,我成了一个科学家,来到这艘人类的科学考察船上。”
“你在老家的哪个星球上看过《星球垃圾场》?”莉迪亚问道。
“不是。您应该知道,那里禁演这个节目。我离开了那个星球,到人类的一所大学里学习太空信息传播学理论。看过《星球垃圾场》后,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去了。这就是我们用来和克拉克斯交流的无线电设备。”
那是一副普通的旧式耳机,可以紧紧地将耳朵夹住。
“我知道克拉克斯也有一台无线电设备与他的超级智能相连。超级智能将他的思想译成人类的语言,并把译语向我们播出。我们用这样的无线电设备接受信息,但我们却多了耳机和话筒。我们改造了这台装置,这样您的超级智能可以直接和它相连。由于您和他的交流是心灵对话,我们已经将耳机和话筒取下。我得说,我很羡慕您。我可找不到足够的理由去申请一个超级智能,植人自己的大脑。”
“我想,即使申请,她也得不到。我们挑剔得很呢。不过她的确像个前卫派,这种人我们很感兴趣。”
“他在什么地方?”莉迪亚问道。船在白色的浪花里起伏颠簸。”会晕船吗?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
“在那里。”齐里用手指着说道。
他在船的前面,与他们保持相同的速度:修长而灰白的身体刚好被水面覆盖,不时地露出水面。莉迪亚看见他那光滑的尾巴沾满了水。一只巨大的三角形鳍露了出来,鳍根长度几乎跟身体差不多。克拉克斯钻进了水里。
不久,他又露出了水面。莉迪亚看见了长在他嘴边的触须。触须上长着吸盘、刺毛和钩子,看上去令人生畏。吸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刺毛和触钩。莉迪亚知道在那圈动作灵活、起辅助作用的触须中,有两根触须可以当手使用。
他的脑袋呈球状。五只眼睛的两只在正面,这使得他所看到的物体都是立体的。另外两只巨大的眼睛分别长在头的两个侧面,瞳孔呈V字形,除了看左右两个方向外,它们还可以朝下看。第五只眼睛最小,长在脑袋后面,从这里开始,他的脑袋向着鱼雷般的躯体倾斜,这样一来,这个种族不可能遭到来自背后的突然袭击。
克拉克斯又钻进水里。
齐里将无线电装置递给莉迪亚,“我肯定您一定想和他交谈吧。”
“等一会。”莉迪亚说道。
克拉克斯又现出水面。这次她看清了一只侧面的眼睛,此时瞳孔收得很窄。他的虹膜是银灰色的,与长满像鲑鱼身上斑点的浅灰的躯体相协调。
他的嘴巴也跟鱿鱼不同,由一圈三角形的板状组织紧扣而成。板状组织的边缘长满牙齿,更多的牙齿却长在喉部。他的食物大多是甲壳动物,板状组织上的牙齿切开甲壳,喉部的牙齿再将食物压碎,然后再用又长又细的敏感的舌头将碎壳里的肉食吸进肚里。
“你对这一怪物的兴趣有些令人不安。”她的超级智能提示道。
我是个浪漫主义者,莉迪亚想道,这个怪物正好充满浪漫色彩。
“您需要帮忙吗?”齐里问道。她拿起耳机按了一下,一颗透明的玻纤露了出来。“我知道您头顶上有电脑接孔。您只须将电线插入,把这个装置戴好,就可以和他交流了。”
莉迪亚这样做了。船立即消失了,她好像进入了一个镜子迷宫,光线照在里面,不断反射在另外的镜子里。这是超级智能的操作系统,她以前见过许多次。在这个透明的迷宫中,各个程序灵活穿行,就像一条条游鱼。当然,这只是虚拟,只能算个比方而已,这样更能够让人理解人类经验以外难以理解的事情。虽然莉迪亚站在甲板上,眼睛看着大海,但她真正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东西向她逼近。一个黑色而庞大的东西,明显是固态。莉迪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超级智能。它来势汹汹,不理镜子,不怕折射光,好像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事实上这些东西确实不存在。
不一会,这个巨大的黑色物体靠近了莉迪亚,她感到十分惊恐。她伸手去取无线电装置。那东西向她张开了大口。
“哈哈!我已经抓到你了!我要吃掉你!你是我的了!”
“你是克拉克斯吗?”
“是的。你有甲壳吗?有没有让我弄碎的东西?或者只用舌头舔就够了?”
“尽量先用舌头舔吧。”莉迪亚想道。
水晶迷宫不见了,莉迪亚回到了船上。其实她根本没离开过船,一直靠着栏杆站在那里。克拉克斯又露出了水面,一根触须暴露在空气里,很快便收回到刺毛中。
“他在向我们挥手。”齐里说道,也向他挥了挥手。
莉迪亚可以凭自己的脑子感应到他。一个不熟悉的东西,在自己头脑中转悠。那种感觉有点像想起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时不时地,一个念头会突然出现:瞧,这水多清澈——天啊,这情形太可怕了。然后一震,念头便忽地消失。
“攻击性别那么强好不好?”莉迪亚说。
“我是猎食动物。克拉克斯回答道。但我会尽量——”
那种奇异之感消失了。
“我还以为你会介入,调制一下呢。”莉迪亚对超级智能说。
“他的大脑惊人地强大,他的超级智能似乎也愿意让他随心所欲!当超级智能与智慧生命共生共存时,这种相互影响的危险总是存在的。”
“你很可爱,”克拉克斯说道,“像一片海藻或一群鱼儿。你的主意真多!你真聪明真灵活!思绪那么多,却把握得那么好!我离开故乡星球之前交配过许多次,却从没有过这种感受。我不知道我们同类的异性头脑里有什么想法?要是我能和她们像这样亲密接触,不知那会是一种什么感受?”
他们种类的雌性比雄性大。通过与克拉克斯的记忆相联莉迪亚看到了一只。她灰白色庞大的身躯像鱼雷,喜好在阳光照得到的水里游泳。在克拉克斯看来,她十分可爱。他们的交配从追逐开始,速度较快的雄性在身躯庞大优雅、期待交配的雌性周围箭一般地快速游动,轻触她的身体,然后快速游开。如果雌性对雄性有好感,她就会轻轻地摆动身体,向他卖俏。
最后,雌性降慢速度,追逐变成舞蹈,触须相互缠绕,鳍尾不断张合。随着舞蹈的持续,雌性的皮肤开始变红。想到这时,莉迪亚觉得自己身体也在发热。难道是她感到了克拉克斯记忆中那滚烫的身体了吗?舞蹈者开始拥抱。触须相互紧紧地缠在一起。可怕的嘴巴大张,舌头缠结在一起。像发动机声音一样大的低沉的声音似乎塞满了莉迪亚的耳朵和喉咙:这是克拉克斯和他的伙伴发出的愉快的哼哼声。莉迪亚不得不承认,那就是美好的——也令人尴尬的——性爱。
克拉克斯抚摩着雌性,然后一只触手伸回到射出胶状精液的地方,轻轻地捞起精液,把它送进雌性的受精管里。他一边抚摩一边哼个不停。
“您没事吧?”齐里问道。
莉迪亚向周围扫了一眼,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船上。“为什么?”
“您在呻吟。”
“我很好。”莉迪亚说道,接着又把一个念头传向克拉克斯:不能这样,我可不能在公开场合作出这样的反应。
“你不喜欢这种美好的回忆?或是有性方面的问题?”
“我来设法调制一下。”超级智能说道。
对克拉克斯这一潜水健将的意识感应有所缓和,好像在她和克拉克斯之间隔了一段距离或一层玻璃片。她取下耳机,挂在脖子上,深深地喘了口气。
“阿弥陀佛,多么有趣的经历啊!”
“发生了什么?”齐里问道。
“他先把我吃掉,然后我们又做了爱。哎,天啦!”
“您能肯定听懂他的话吗?交流没有问题吗?”
“我想没有问题。”莉迪亚说道,擦了擦耳机下的脖子,尽管寒风习习,她却汗流浃背。她突然发现耳机的两端粘在了一起。她用力拉了一下,但没有拉开。
“按这里。”齐里说道,教她怎么做。耳机打开了。“这一功能是保证它不会从无线电装置上脱落。它很贵,海上风大,要是哪里固定不好,就会掉到海里。”
“多么出色的生物啊,”她的超级智能说,“你要是戴上耳机,我会设法和他的超级智能交流。”
现在不,莉迪亚想道。在恒泰号旁边的水域,克拉克斯又露出了水面,挥舞着他那带有钩子的触手。“人们怎么会想到他是一种聪明的动物?”
“从他们的幼儿园。”齐里说道。
“什么?”
“这是一个人类的古老词汇,意思是供小孩玩耍的园子。这些游泳健将的孩子出生时很小,还没有我的手长。他们会游泳,会觅食,但并不聪明。可以想像,他们很容易受到伤害。他们的父母就在一片宽大的水下沙滩上(这就是幼儿园的底部)用石头围成园子,制造一个范围固定的珊瑚。然后在这些珊瑚上放上些不动的动物以及能吸引某些特殊小鱼的海草,好让他们的幼子安全地捕捉。通常是在珊瑚的中央种上海草,母亲把卵产在上面,卵一孵化,幼子们就出现在园子里。他们的父母绕着园子上下来回游动,确保没有危险的入侵者进入。”
多么美好啊。莉迪亚想。
“人类的探险者来到他们的星球,一看见这种园子,就知道——或至少怀疑——它们是智慧生物的作品。”
“他怎么会到了这个星球?”莉迪亚问齐里,“怎么会有超级智能?”耳机又合拢了,她不想打开,不想再将它戴上。
“他想旅行。”齐里说道,“当水栖动物长到十五米长时,进行星际旅行就不那么容易了。我们的超级智能答应帮助他,前提是他必须接受观察。由于他们控制着FTL技术,很容易就将他送到了我上学的那所学校,然后便旅行到了这里。”
“他吃什么?”莉迪亚问道,突然想起这个世界的生物对人没有营养。她看见的那些带状物不能吃,只能将它压成粉末,用来肥温室的土。
“说也奇怪,他的生化结构跟人类一样。”
“你们没有用温室里的蔬菜喂他吧?”
“移居到这里来的人竭力向他推荐来自峡湾保护区的鱼类食物。我们对他身上的生化酶进行了调整,现在他能吃那些鱼了。尽管如此,他告诉我们,他想吃的还是那些带甲壳的鱼,那些大个子、咀嚼时能发出吱吱嘎嘎响声、游动很快但容易捕捉的甲壳鱼。”
莉迪亚回到她的房间,躺在床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打开耳机,把它插进接孔。
不久,她便进入了水晶似的迷宫,然后进入大海,蓝色的海水擦身而过,她通过与身体一样长的两根管子,将氧气输送到鳃部,排除废料。她的——或他的——可怕的嘴巴大大地张着,灵巧的舌头品尝着食物。只有海飘带和海垫子发出的气味,生疏,令人不悦。
“你又回来了,”克拉克斯说道,我又把你吃下去了吗?我觉得你在我的肚子里。”
“你为什么要旅游?”莉迪亚问道。
“我们并不知道星际旅游。我们知道的都是别的物类告诉我们的。我只是想尝一尝外星的海水,沐浴一下外星的阳光,在外星的深水里潜游,吃外星的海洋动物,尝试我们从未有过的交配方式。”
她注意到,他的触须在头部不断翻滚,宽大的鳍剧烈地张动,来回收缩的肌肉把空气和废料从排气管和排污管里排出,并推着他向前。多么了不起的动物啊!
“你知道我们去哪儿吗?”莉迪亚问道。
“去研究那些味道难闻的海垫动物。我做这个是因为我没办法,这是我的工作。但船上的人自愿研究海垫,这就比较傻了。这些海垫动物不能吃,不能性交,不能交谈。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呢?”说着他潜入水中,把她带到蓝色的海底。海飘带式的动物飘游在他们的周围。克拉克斯咬断了一条,随后又把它吐了出来,断节又飘着游走了。
现在,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她自己的超级智能发出的声音:“他的观察者说,潜游者的语言与人类的语言不同,无法翻译。超级智能将一些经历以电码的形式输入装在每个普通耳机里的电脑,这一人类的机器——电脑,不是我们超级智能——再将电码译成语言。但是,你的耳机里没有人的电脑。我只好充当了这一角色。但我译不出来。我给你的是经历,并非语言。”
克拉克斯潜得更深了。他们徜徉在一片固定的飘带动物中。他张着嘴,莉迪亚和他领略到了那众多的排泄物所发出的怪味。
“这不是粪便,”克拉克斯说道,“是交流的信息。”
“你说过,无法和这里的生命进行交谈,”莉迪亚想道。
“它不是语言,而是一种产生生命的信息;这个海洋里的一切生命都是相互联系的;他们都有信息交流;但他们不说,因此,无法作出反应。”
莉迪亚摘下耳机,打了一会盹儿,做噩梦,然后彻底醒了过来,冲了个淋浴,换上衣服,回到甲板上。
气体巨行星形成的新月正高高地挂在天空,旁边还有一颗星星一闪一闪,几乎可以肯定是另一个月球。双星周围是高天和薄云,这种云被称为市长的燕尾服。为什么市长——人类的官员,也在这个星球上存在——还穿着燕尾服?莉迪亚来到船首,让风吹拂。同时把天空和大海的景色拍摄下来。
橙黄色的碟状海垫漂浮在水里,刚好被水淹没。直径在一米和十分之一米之间,沟纹闪光,看上去像切口工整的层饼。又是一种新的本地生命。
一个男人出现在莉迪亚身旁:魁梧高大的身材,黑色的皮肤,长长的鬈发垂到肩部,拳曲的胡须间杂着灰白,一副史前人类面孔,酷似古波斯人: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厚厚的嘴唇,鹰钩鼻。莉迪亚几乎能想像出他在古代波斯的样子:身穿长袍,将罪犯和礼物带到国王那里。然而,此时他却在恒泰号科考船上,穿着防水裤和鲜红厚重的救生服。
“我是约翰内斯伯博士,”他自我介绍道,把手伸了过来,“船上资深的科学家。”
他们握了握手,他指着漂浮在水面上的动物说道:“如果你将其中一只翻过来,就会发现它里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小洞,洞里长满纤毛。微生物游进去就会被酶化掉。这种动物——当地名字叫‘垫子’——能将有用的物质吸收,无用的物质吐出。”
“他们为什么长那么多嘴巴,不是一张呢?”
他耸了耸肩:“这里的生命靠重复来延续;既然这里充满了生命,我们便可以断定,多长嘴巴这一方式是管用的。”
“他们可不是你想研究的那类垫子。”莉迪亚说道。
“当然不是!尽管它们的各个方面都令我感兴趣。在这里,宽大动物所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提高它的覆盖区域。在地球和许多与地球相近的星球上,动物所面临的问题是完善他们的内部器官:肺、消化道等。我们和我们的同类都是食道动物,食物从一头进去,从另一头排出。”他停了一会后继续说道:“这里的动物使用的是另一种方法。他们没有食道,而是长方形像棉被一样的垫子。虽然结构简单,但体内的化学物质却很复杂。哪怕是飘带式的动物,也能产生大量的有机化学物质。告诉你,所有的生命——真正的生命,能够维持自己和再生的生命——都有着复杂的化学结构。你知道一个细菌为了修复它的DNA要用多少酶吗?”
“不知道。”莉迪亚说道,以为博士会告诉她。
没有,他只是靠在栏杆上俯视着那些漂浮动物。一群铁锈色的飘带式动物游了过来,加入到垫子动物中间,在他们的上下左右穿行。它们最长的不过两厘米,但在清澈的水里却看得十分清楚。“在我看来,这些动物的化学物质特别复杂,这也许是我不懂。我们对任何一个星球的研究都没有对地球的研究那么透彻。因此,我们的大部分工作仍然停留在进行分类上。我们现在做的也仅仅是将它们归类,对它们的关系做些猜测。我想把研究做得更深入一些。”
莉迪亚将海里的情景摄入镜头,找了个借口,朝船尾走去。她站在那里,看着微微翻动的波涛,没有泡沫产生。天空中除了气体巨行星(那轮新月)外,显得空旷如野。
这里没有结冰的地方都长着低等植物:无叶、矮小、呈棕红色。很多种海飘动物像蚯蚓一样生活在地里;有的已经长出了对称的四肢,能够在地面行走。但还没有能飞的动物。
她终于回到船舱,取出电脑,把她对这个星球的看法输了进去。天还很早。接着又给沃扎蒂·塔卢的双胞胎兄弟沃扎蒂·卡苏恩写了封信,他也是她的代理人,两人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打很小还不省人事开始,她就认识他了。小时候,他的兄弟塔卢常常被荷尔蒙弄得晕头转向,可他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是个思路清晰、很有商业头脑、总能给她提供公司最新传闻的人。每一个部门都需要这样的情报人员。它会降低某些突如其来的危险。
写完信,她去用餐。当走进那间能俯视船尾的餐厅时,太阳正落人地平线。金色的阳光从船窗里斜射进来。她被照得眼花目眩。接着她看见了约翰内斯伯博士。
博士招手示意她坐过去。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还有邦贝船长和一位皮肤棕红的美女。她的头发拳曲,颈后夹着个发夹。发夹之下,头发呈瀑布状分开,拖着个彗星似的长长的尾巴。
“这是迪奥普博士。”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她是位分类学家。”
迪奥普博士嫣然一笑,“你肯定听过约翰内斯伯博士的分类学观点。他认为生命可以通过还原来加以解释。在他看来,一只动物就是一包化学制品。”
“在这个世界上,情况就是这样。”约翰内斯伯博士好脾气地回答。
好嘛。莉迪亚想,居然在餐桌上讨论起分类学和生物化学的优缺点来了!
但船长却问道:“你觉得克拉克斯怎么样?”
“一种让人着迷的生命。”
“他已经对你有意见了。”迪奥普博士说道:“你对他不屑一顾。他想交谈。他想吃别人、被别人吃。”
“这可不容易办到。”莉迪亚说道。
“我们必须让他保持愉快。”迪奥普博士说道,“他为我们采集样本,约翰内斯伯博士还打算利用他来研究垫子动物。”
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我们打算让他游到垫子下面去,把他们的腹面拍摄下来。如果那里有什么表面组织,他将为我们采摘组织标本。目前,除了那些在卫星上拍摄的照片外,我们对这类动物一无所知。照片显示他们随着海流南北迁徙。如果死亡,他们的尸体不会漂到海边。已经警告过这里的人类殖民别去碰它们,直到我们研究之后。”
“当然,人类并不总是那么守规矩,”迪奥普博士说道,“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和他有过正面接触。”
“本地的居民说,垫子很危险。”船长邦贝插嘴道,“他们知道我们在残害他们的亲眷——海飘动物。他们可不喜欢。”
约翰内斯伯博士皱了皱眉说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在港口的小酒吧里,什么事都能听见。”
约翰内斯伯博士摇着手,表示不予理会。“人类总爱编造深水隆物的故事。”
“有多危险?”迪奥普博士问道。
“故事很多,各种各样。一个女船员既不大惊小怪,也不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有两只她认识的船驶到海垫区就没有再回来。一只船发回了求救信号,说引擎出了故障。‘啊,天啦!海垫真可怕!’”邦贝用吓人的语气说道,就像恐怖剧中的演员。
“荒唐!”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
“说得没错。”船长说道,“那艘船肯定是在恶劣的天气里收网时失踪的。恒泰号比那些船大得多,而且还配有最优良的技术设备。我想不会有问题。”
“我想像不出垫子动物怎么能将船掀翻,”约翰内斯伯补充道。“长成这种结构,或者说根本连结构都算不上,它怎么也无法从水里翻起来。完全是新时代的海洋怪兽传说。”
迪奥普博士看了一眼莉迪亚。“告诉克拉克斯要小心。”
“好的。”
第二天一早,带着负疚的心情,莉迪亚戴上了耳机。超级智能在水晶迷宫稍作停留后,她游进了阳光照射的蓝色大海,形状像棉被一样的透明水母伞膜在她的周围搏动。
“回来了,”克拉克斯招呼道,“我想你。现在我才认识我在群星中是多么的孤独。我们潜水者是社会性动物呀。”
一只触手伸了出来,抓住一只水母。莉迪亚能感受到它身上光滑的组织,它挣脱着想逃跑。
“没有内部组织,克拉克斯说道,你看见和感受到了吗?我正学着向你们船上的人一样当个科学家呢。”他放开水母,水母搏动着游走了,行动不规则,形状不对称。
“你能肯定自己懂得人类的科学?”莉迪亚问道。
“也就是捕捉、压碎或撕裂,”克拉克斯答道,对我来说很好懂,因为我是猎食动物。”
“那是科学的一种,但科学并不仅仅是这一种。”莉迪亚道。
“还有什么?”克拉克斯一边游动一边问道。他们已经游出了很远,还没有到达海底,但已经进入了海飘群中。莉迪亚已经丧失了感知能力,被克拉克斯的大小观搞混了,说不清眼前的东西到底是大还是小,但她能意识到周围的海飘带比以前见到的长。海飘的颜色是浅灰色,身体边缘长着流苏式的细小飘带。当海飘上下游动时,它们也在不停地扇动。是鳃?触角?感觉器官?或是装饰?
“还有观察,”莉迪亚说道。
“唔,我会想想这个问题的。”克拉克斯说道。
她和他停了一会。比起上次,他显得较为平静,没有那么张扬。游动的时候,莉迪亚能感受到他那健壮的肌肉在有节奏地颤动;流过鳃部的水急速而冰冷;舌头品出的是异国的味道;还有周围的动物:大大小小,形状各异,有水母,有一个是球状的,晶莹剔透,腹里还装着条海飘。难道这只球状动物是猎食动物?或者那海飘是寄生动物?或者是一种共生现象?
终于一个声音说道:“午饭时间到。”
“什么?”莉迪亚不由自主地说。
“是我的超级智能,”克拉克斯说道,“它是在重复我和你都能听懂的无线电信息。”他划动着身上宽大的鳍,把她托出水面。“你回船上吃你的美餐,而我必须用死鱼充饥。你知道吃死的动物是多么难受吗?”
“不知道。莉迪亚说道,我连活的动物都没吃过。”
“真是难以置信,理以理解。”
一会儿,她又置身于船舱,手里还拿着耳机。她的头有些晕,分不清方向。船开出去了很远,她一点未动。她感到肺有些异常,于是来回呼吸了几次,直到感到自然为止。然后她冲过澡,穿上衣服,去吃午饭。
这次,约翰内斯伯博士要她和他、迪奥普博士以及图·齐里同桌。莉迪亚盛满盘子,然后加入到他们之中。人的食品、色拉都是从新塔克特城附近的温室里生产出来的。齐里吃的东西像一片面包,上面盖着鱼蛋。
“克拉克斯有些不喜欢他的食品,”莉迪亚说道,“说是死的。”
“我们不能都喂他活鱼,”迪奥普博士说道,“船上的活鱼池不大,一些活鱼还要用来喂养活标本。”
“我能体谅这一问题。”迪奥普博士插嘴道,“我的食物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运来的。我也希望能够吃到新鲜的东西。但科学需要牺牲。”
看着约翰内斯伯博士吃色拉狼吞虎咽的样子,莉迪亚有些不信。他的外表不像是作出过很多牺牲的样子。
她漫不经心地吃着东西,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经历中恢复过来。
“出什么事了?”迪奥普博士问道。
莉迪亚把水母、带流苏的海飘、剔透的球状动物描述了一遍。
迪奥普博士站了起来,“我要让克拉克斯采集些标本。就我所知,这种球状物完全是一种新的动物,这一海域的海飘可能也是新品种。当这些物种被海水打上岸或者被网拉出水面的时候,它们会变形。无论什么组织都被破坏了,我们得到的只是一摊胶状物,常常受了破坏,不完整。鬼知道得到的是什么东西。”
她离开了桌子。莉迪亚收了盘子,然后端着杯茶来到甲板上。乌云从西边滚滚而来,把阴影笼罩在微微起波的海面上。莉迪亚一边品着热茶,一边注视着海面。一块海飘游了过来,忽上忽下。它的宽度至少有两米,棕黄色,像一块长方形,身上的沟纹闪闪发光。
她知道自己的脑袋不是做科学家的料。相反,是一只像克拉克斯一样的猎食动物,一旦进入角色,她对任何有趣和有用的东西都会抓住不放。但有一样东西总在吸引着她:希望毕生能从事某项研究。孩提时,她就想成为一位古生物学家。这是她的老家——地球上的一门科学。由于那里的任何化石都与人类的进化无关,后来她改学了历史——门远不及纯科学的科学。然后当了一名革命者,成了囚犯。坐牢期间,她重新读了进化论。比起历史,读进化论轻松多了,她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终于一天,超级智能来看她,提出如果她答应一个条件,他们就会给予她帮助:如果她答应在她的神经系统里装上一位他们的观察员,他们就会把她从牢房里解救出来。
“这样我们就融为了一体。”她大脑里的超级智能用满意的口吻说道。
“你喜欢克拉克斯吗?”莉迪亚问道。
“我喜欢你。他太蛮了些,我觉得他的超级智能的任务完成得不好。”
“那个超级智能还有任务?”莉迪亚问道。“不是说超级智能只用于观察,不介入吗?”
“是的。”她脑子里的超级智能默不作声了。
水里的垫子游入一群海飘之中,把海飘的身体也映成了橘红色。
莉迪亚起身去找迪奥普博士。她正在船上的普通舱里。
她看了一眼莉迪亚,道:“我们正在加深塑料容器,让它能装更多的水,这样这些标本就不会受到伤害了。”
“告诉克拉克斯动作轻一点,”莉迪亚说道,“今早我看见他弄伤了一只水母。”
“我已经告诉他了。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这个星球上有多少种猎食动物?”莉迪亚问道。
“除了克拉克斯以外,还有很多,但几乎都只吃微生物。我并不完全赞同约翰内斯伯博士的分类,但毫无疑问,这里的动物都没有牙齿、尖嘴、颌骨、螯之类用于猎杀的器官。它们也没有上下颚和对付大型食物的消化系统。你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我就是弄不清楚它们中的一些是猎食动物呢还是共生体,或者是同一机体的不同形态?我已经两次看到海垫——或垫子动物了。每次看见,都有海飘与之做伴。”
迪奥普博士笑了笑,“我也有过同样的想法,但缺乏证明的数据。这里有一个遗传工程专家小组,他们在峡湾里,正试图研制一种能在新塔克特的海洋里生长,可供人类食用的鱼。他们对海飘已有相当的了解,因为海飘是他们所研究的鱼的主要食物。但他们没有时间研究其余的生物。我也只能从事分类学。何况人手又不够;只有我一个人。”
他们来到甲板上。船正从一群橘红色的海垫中驶过。极目远望,它们布满了整个海洋。近看,水中充满了橙色的海飘。
“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迪奥普博士指着海面说道,“不,我们不知道。不过约翰内斯伯博士的有个说法是对的。这些海洋动物就像一个个化学品制造工厂,不断将化学物质排入海洋。它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了防卫,我们猜测,为了防卫可能的捕杀。本地的渔民发现,海飘死了飘在水面的时候,身上爬满了小海垫。约翰内斯伯博士怀疑海垫能产生一种毒素,将海飘毒死。然后它们再将自己紧紧粘在猎物上,将它吸收。”她蹙着眉,显得有些不悦。
“一些化学物质可能还是某种交流的方式。我相信这一点。也许海垫能把海飘叫来。为了什么目的?我也不知道。”
“关于这里的生命,有很大一部分仍然是未知数。”莉迪亚说道。
迪奥普博士点了点头。“人类已经在宇宙中的数十个星球上定居,开始探索的星球更是数以百计。科学家们的研究远远跟不上。”
“你是害怕有坏事发生吧?”
“啊,是的。坏事已经发生了,而且还会发生。但又无法阻止人类的扩张。除非超级智能拒绝让人类使用他们的星际之门,然而他们却没有那样做。”
这种说法很对。莉迪亚脑子里的超级智能说道。
“人类在地球上已经居住了很长时间,地球正在走向灭亡。他们不愿继续待在一个拥挤的星球上,等着科学家们拿出研究结果。他们只管飞离地球,在另一个星球上住下来。而我们呢,只好赶紧跟上。”她叹了口气。
“一些殖民地经营得好,另一些不好。一些星球的危险大于另一些星球。来这个星球的人不傻,但他们缺钱。殖民者们决心继续经营下去。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的是应用科学,并非纯粹的研究。我们的拨款来自另一个星球。我们只有尽量利用好现有的经费,然后离开。
“我们已经接收到了卫星上传来的新图像。垫子已经游出了平常游动的区域,其中一块还远离了那一区域。我们已向拖网船发出警告。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我们就能够到达指定水域。”
迪奥普博士离开了。莉迪亚看着布满云影的海面。“你们为什么要让人类通过星际之门?”她问超级智能。
“如果不让你们疏散,就会再次出现像地球上那样的灾难。我们不让人类殖民者接近有智慧生命存在的星球,至于其他星球一宇宙里充满了生命,大多数都具有复原的能力——小侵犯是不会破坏整个生物圈的,只有两种智慧生命的大冲突才有这个可能。
一些殖民地将被摧毁。一些将学会在新的环境里生存。有少数情况.殖民地可能会对他们的新家园造成永久性的破坏。变化是不可避免的,想必你对进化论有所了解。”
“要是人类过度生产,情况又会怎样呢?”莉迪亚问道。
“就像你们在地球上的所作所为?不可能所有的殖民地都那么愚蠢。如果真的那样——我们只给你们一次自救的机会。没有第二次。”
“你们会怎么做?”莉迪亚问道,感到自己的兴趣有些病态。“关闭殖民地的星际之门?”
“是的,可能性极大。”
这样一来,殖民地必将灭亡,因为人类没有掌握FTL技术,这种技术是超级智慧的秘密。这就是莉迪亚的结论。
她脑子里的超级智能什么都没有说。
天黑了。气体巨行星出来了,形成的新月比以前大些,显然正处于渐满状态。陪伴它的还有两个月亮,它们的边缘都看得清清楚楚。莉迪亚靠着栏杆,把耳机戴上。不一会,就感到克拉克斯出现在自己脑子里,从她的眼睛里往外看。“你太小太脆弱!视力也很弱!这样的感官没什么意思。跟着我,变壮实些!不要太丑也不要太美!”
一会之后,她似乎进入了他的体内,从他的眼里往外看。他在水下畅游。晶莹剔透的被状水母在漆黑的海里发出蓝绿色的光芒;海飘动物呈金色或银色。一群群的小动物,外观像什么样子看不清楚,把海洋变成了一条红色的银河。
“我说过我很孤独,”克拉克斯说道,“我的情绪有些波动,希望亲属们和我一道畅游,想有老婆做伴,照料幼小可爱的儿女,使劲地咬食甲壳鱼类。”
“你能回家吗?”莉迪亚问。
“我的超级智能说可以,但是太贵。我有钱,他们给我发工资,我惟一的花费就是鱼。”
“哦,是这样,”莉迪亚道。
“如果回家,我会想念你和这里的星星的。莉迪亚,没有谁这么近距离地和我说过话。你在我的体内就像女潜水员肚子里的一颗蛋;而我在你的肚子里就像一团长期积淀的鲸油。”
真是个语言天才!
“真正的问题是鱼。克拉克斯继续说道。“我不十分想做父亲。做爱才是美好的,但又不能一辈子做爱。我想和别的同类畅游。你想像不到群体同游的感受。大家快快乐乐,还有同志情谊!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咬食那些活蹦乱跳、健健康康、胆小害怕、挣扎逃命的甲壳鱼。”
“你需要度假了,”莉迪亚说道。
“什么?”
“回家去畅游、追鱼和做爱。”
克拉克斯沉默了好一会,在不断发光的黑暗中朝前游去。
“我们没有假期,但我们有漫游年。我们的男性——或者一些女性——在生小孩前就会这样。我们就是这样探索海洋的。为幼子寻找新的安全地,新的食物来源,甚至奇异的故事题材。
一些男性永远也安顿不下来。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游得更加遥远。”
“那些女的呢?莉迪亚问道。她们都能安顿下来吗?”
“有少数终生都在游荡,有时会回来交流信息。当然,她们没有孩子。我们的幼子很脆弱,必须由很多成人共同抚养。只有疯婆子怀孕后才会一个人到处乱游荡。
我如果工作足够的时间,就能够离开这里回去。说完他又沉默了一阵子。但几年后,我又会感到孤独。这怎么办呢?
“再去度假,”莉迪亚答道。
“你是说,我工作就是为了摆脱我工作的地方,然后又回到摆脱了的地方再工作,这样我就能够再一次将它摆脱,然后再回来?”
“是的,”莉迪亚说道。
“照我看,一个人应该在逃避和不逃避之间作出选择。”
“超级智能呢?”莉迪亚问道,“它们不帮助你吗?”
“我们对异常的行为感兴趣,莉迪亚大脑里的超级智能说道,对革命者感兴趣,对放荡不羁的人感兴趣,对远行者感兴趣,对不能回家或者不回家、过着与同类不同生活的人感兴趣。我们为什么要将克拉克斯变成普通人呢?我们一方面拯救那些我们感兴趣的人,另一方面又不想使他们的生活过于简单。
“你的话我会考虑的,”克拉克斯说道,“你们把它称为什么?一条鸿沟?一片空地?”
“一次休假。”迪亚说道。
第二天,浪大了许多,浪花形成的白线不停地翻滚,淡云布满了大部分天空。莉迪亚喝过茶后吃了几片防晕药。待在甲板上比待在舱里好,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甲板上,蜷缩在一个风吹不到的角落里,夹克衫扣得紧紧的,直到脖子。
莉迪亚发现,克拉克斯有本事像海豚一样跃出水面。没和她一道在水下活动的时候,他曾经从船边的水里跳起来。他那银灰色的油亮身体有10米长,鳍像翅膀一样张开,触须向头部卷曲,像奇异的花朵上的花瓣。
他重重地落在水面,溅起大片浪花,然后便游走了。
早晨莉迪亚醒来,发现云层已经大部散去,海面上仍然有很多泡沫。她觉得胃有些不舒服,敷衍地吃完早餐后又加入了克拉克斯。一戴上耳机,不适感立即消失了。现在,她感到的不是表面的碎浪,而是实实在在的水从呼吸管和排泄管中流过。她还听见了鳍有节奏的划水声。莉迪亚通过长在他背上的眼睛,看见恒泰号科考船的影子,在发光的水面荡漾。船慢了下来,似乎在爬行。一根绳子从船上落入水中,绳子上每隔一段挂着一个透明扁平的塑料袋。克拉克斯——他们俩——边游边用他的触手取下一个带走。莉迪亚一声不吭,生怕影响了他。
水飘在他们的身边游得很欢。出现了一群红色的小球状物,它们身上的纤毛快速地来回扇动。克拉克斯轻轻划动鳍翅,从它们中间穿过。终于,他发现了一条被状水母,用触手将塑料袋动了一下,提柄下的地方很快变成了一个盒子。当克拉克斯用它来舀捉水母时,莉迪亚这才明白原来那是一个舀兜。水母被装进去后,舀兜的盖子立即合上。被捉的水母在里面来回挣扎着。是害怕吗?
“很可能。”她大脑里的超级智能说道。
“塑料袋里有一台电脑,”克拉克斯说道,“里面装有传感器和机械装置,能将扁的塑料袋变成盒子。还有,塑料袋变成盒子后,电脑能向盒子里的水充气,制造出供标本生存的环境并加以控制。我们从不发展这种技术。不需要,因为我们从不把鱼——或者其他动物——带出海洋。
“你捕捉过活的东西吗?”莉迪亚问道。
“我们并不原始。我们有网、兜、叉,还有科学家。我们甚至还有电脑,不过是由一种名叫“增加者”的小动物组成的群体。这些群体很大,行动迟缓,但自我修复能力却很强。他们很少犯致命的错误,进化过程已经将这一特点淘汰掉了。”
他游回到绳子边,把盒子系在绳子上,又取下另一个扁平的袋子。这次他抓了一只红色的球体动物。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克拉克斯捕捉外星的海洋动物,莉迪亚一边看,一边寻思着他的故乡星球:在这个星球上,电脑所做的计算工作居然是由大群海生动物完成的。
终于,她头上的超级智能说:船员们就要开饭了!”
她这才回到舱里,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离开。可她就是记不起来,只感到肌肉紧张,尿胀得受不了。她嘴里咒骂着,一瘸一拐往上面走去,然后来到了甲板上。
这一天即将过去,太阳就要落山,从地平线的云层中射出火红的霞辉。浪尖闪闪发亮,波谷充满黑暗。东边一条黑线挡住了视线:也许是一脉低矮的海岛吧。
约翰内斯伯博士来到船头,站在她身边。“那就是垫子,”他说道,“我们将在这一深水区抛锚停泊。我不想在黑暗中靠近它。”
晚饭后,两位博士出去讨论第二天的计划去了。莉迪亚和船长、齐里以及几个船员留在娱乐室里。他们都是棕种人,其中一个男人个子不高,但很敦实,另一个是四肢修长的女性。
“你认为待在这里是个好主意吗?”那个女人问道,“我听人们讲过很多有关垫子的可怕的故事。”
“我也听说过,”邦贝船长说道,“但我不信。那边那一块只不过是一大块海藻罢了。它不能随意移动,不能思维,哪怕最原始低级的思维都没有。我们有理由认为它是无毒的。即使有毒,没等我们接触到它,克拉克斯就会发现。”
“也许它对鱿鱼无毒,对我们却有毒。”敦实的矮个子男人说道。
“嗯,不过,科学家们会找到答案的。其实连海洋也不安全,列恩,你如果害怕,就另找一份工作好了。”
船员们取出棋盘,摆上棋子。莉迪亚看了一会儿后来到甲板上。锚已经抛下,船已经停稳,只是大浪打来时有些摇晃。引擎还在工作,但声音已经降到了极小,也许是为了让船始终保持能抵御风浪的角度,或者是给电池充电。身为生长在内陆草原的女孩,这些她无从知道。她开始锻炼,让紧张的筋骨放松。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后,她感到无比轻松愉快。她背靠在栏杆上,俯瞰着大海。太阳已经消逝,天空中出现了不熟悉的星群。
一缕思乡感油然而生,熟悉的星座浮现在眼前:卡车和卡车工人座、苯环座、移民座、玉鼠座。无论对于天文学是何等的无知,人们都知道苯环座。玉鼠座也很好认:它有一只大眼睛——颗明亮的红色星球。只要看到它,整只动物的形状就依稀可辨了。
作为一个城市女孩,她认识的星座不多。直到她成为革命者,被关到了山上。那里离天空很近,就像这叶茫茫大海上的孤舟。在那个地方,学会在没有道路、没有地图的情况下分辨方向十分重要,她试着寻找别的星座。她最喜欢的是玉鼠座,因为它总是用红色的眼睛打量着她。在她看来,它是所有人和动物的象征。它不畏权势,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
克拉克斯游到船边,在月光下隐约可见。莉迪亚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声音,他那尖利的牙齿咬合时发出的嘎嘎声。一只触须抓着一条闪闪发光的海飘,露出水面,它向后一扬,又向前一挥。海飘被扔上甲板,弯来弯去,发出白光。多好的一件礼物!她蹲下来仔细观看。显然,没有眼睛、没有嘴巴、没有翅、没有鳃,除非它身体的荷叶边缘就是鳃。荷叶边看上去像小海飘,也许是它们的幼子。她唯一能分辨清楚的组织是它身体侧面的那排圆状物,不知道是嘴还是鳃。不管它怎么呼吸——用荷叶边或是什么孔——好像离开水活不下去的样子。她站了起来,用鞋尖把它拨到船下。
克拉克斯唧唧地叫了几声,沉入水下。莉迪亚回到舱里睡下。
一觉醒来,她听见了引擎发出的突突声。船肯定又开动了。她冲完淋浴,更衣,很快来到娱乐室。
他们朝东行使一段后,又向南开去。船后的尾流向两面延伸。莉迪亚向窗外看去,一块巨大的海垫出现在眼前:就是北面那片黑色的区域。她估摸了一下,大约有一百米。它漂浮在水下,随浪起伏。由于波浪的起伏,她能把东、西、北几条边都看清楚。
她和几个船员共进早餐。两位博士已来到甲板上,商议如何靠近。
那位红种男人列恩说道:“船长是正确的,所有的海洋都有危险。但至少可以说,这里的海洋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即使这次航行遭遇不幸,我也愿意继续待在新塔克特上,决不返回地球。”
“你曾经在地球上待过吗?”莉迪亚问道。
他点了点头。“我在北极的一个岛上长大,那里是古生物考古地。不过那里的冰层已经融化,在21世纪遭受过一次大的环境破坏,打那以后就再没有得到恢复。就算恢复也会拖很长时间。时间对我来说很宝贵,所以我离开了那里。多谢真主给了我超级智能,给我打开了星门!”
莉迪亚来到甲板上,身体倚着栏杆,察看那块巨大的海飘。它身体的某些部分不时地被海浪托出水面,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不知是不是皮肤?
图·齐里向她走了过来。两人默不作声地站了一阵子。然后齐里说道:“约翰内斯伯博士要你加入克拉克斯,我们在船上行动之前,他想从近处看看那个东西。”
“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让克拉克斯沿着它的边缘走一圈,然后再游到它的下面。我们有摄像机,克拉克斯以前用过。当然,你也是这方面的专家。”
她很快便回到舱里,与克拉克斯融为一体。他从恒泰号的底部浮了起来,宽大的鳍保持着静止的状态。一股外星海洋的生疏气味触动了他的——他们的——舌神经。莉迪亚感到冰凉的海水流过他的——他们的——鳃。
“欢迎你。”他说道。
牌子为柳乔特梅尔的摄像机——跟她使用的机型一样好用——由一根绳子拴着沉入水里。克拉克斯接住。他拍打了一下翅鳍,他们便从船下游了出去,穿行在阳光照射的水里。
“真爽!”他欢快地叫道,又拍打了一下鳍,朝着一群透明的小海飘游去。通过他的眼睛,莉迪亚能看清前后左右上下的动物。它们像散落的碎玻璃一样飞快逃窜。一些来不及逃窜的则落入到潜水员克拉克斯的嘴里,然后被他的舌头轻轻地弹吐出来。
“好像嘴里闯进飞蠓的感觉,”莉迪亚想。
“飞蠓是什么动物?我不知道。它生活在海洋里吗?”
“生活在空中。莉迪亚回答道。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夏天,在她出生的星球上,她和同伴进入北部林区沼泽地的情景。当地有一种吸血虫,对人不十分感兴趣。尽管大家都作了DNA修改,以便能食用当地的蛋白食物。可能是因为人的气味和当地吸血虫的食物不大一样的缘故吧。
跟吸血虫一样,蠓也是当地的一种昆虫,只是它的名字来自地球。它们像雾一样布满林区的雨湿地带,朝人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里乱飞。不伤人不咬人,却给人带来无尽的烦恼。”
“什么是革命?”克拉克斯问道,“它跟你那天说的那件事一样吗?先离开一个地方,以后再回去?
“不太一样。”莉迪亚说道,“休假是暂时离开家,家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改变。”
“然后回去。”
“说得对。而革命则是要改变自己的家。”
“我的家不需要改变,很舒适,但我想参观别的地方。”
“时不时回家看看。”莉迪亚说道。
“是的。”克拉克斯说道,放慢了速度。
前面的水变得阴暗起来。他们已经靠近了海垫。克拉克斯扭转头,沿着海垫的边缘向前游去。除了握摄像机的两只触手外,他的触须卷缩着紧紧地护着头。摄像机已经打开。莉迪亚看见了照明的灯光。
你是怎么设置的?”莉迪亚问道。
用的是小光圈中距离。我虽然看得很清楚,但机器的分辨率不高。”
在海垫下面,海飘蠕动着躯体,有几百条,或者是几千条?别的动物也混杂其中,有长满绒毛的球状水母,还有脉冲式游动的水母。
物种少是低温海洋的一大特点,但这里种类却很多。克拉克斯说道,我似乎觉得这里的数量比起别的地方来要大得多。
话毕,他游到垫子下面。起初莉迪亚什么也看不见。克拉克斯调整自己的瞳孔之后,她便看清了垫子腹部的沟纹。沟纹是按照一定角度相交的直线,看上去像跳棋的棋盘。在每两条线交叉的地方,有一簇纤毛在蠕动。没有别的组织,没有别的颜色,整个动物是清一色的暗灰色。
海飘在他们的身边蠕动,越来越多,还有水母,有的呈球状。水的味道变得浓烈起来,刺鼻,恶心。
“这味道来自海垫吗?”莉迪亚问道。
“那味道?我想是的。”克拉克斯说道。
“我想它不喜欢我们。”
“你是假定它对气味的好恶跟克拉克斯的一样。她大脑里的超级智能插嘴道,说不定它是在向你传递友好的信号。”
除了味道不好外,什么都没有发生。克拉克斯在它的下面游来游去。水还是那个味道。
他们突然从海垫腹下游了出来,进入阳光普照的水域,把海垫抛在身后。克拉克斯朝水面冲去,使劲一拍鳍,跳到空中。在空中停留了一刹那,觉得阳光灿烂。接着纵身一跃,钻进海里。
“原谅我,让你受惊了,”克拉克斯说道,“但我必须那么做。在海垫下面待了这么长时间,觉得有些压抑。真希望我能潜得深点,游得快点,它释放的气味比死鱼冻鱼还难受。”
他们沿着海垫的边缘往回游。克拉克斯尽量让身体靠近水面,靠近阳光。难闻的味道渐渐消失,直到游回没有海垫的水域,这一味道才彻底消失。
终于,克拉克斯露出了水面,莉迪亚看见船就在眼前。再见,她说道。她取下耳机,发现自己仍在船舱里。她全身僵硬,衣服已被汗水湿透。她从床上爬下来去淋浴。当热水冲在身上时,她想,海垫肯定不高兴他们接近它。
“你这样想未免有些轻率。”她脑子里的超级智能说。
“你真的认为它是友好的喽。”
“由于受到你和克拉克斯神经系统化学物质的影响,我产生了这种印象:这种动物像蛇一样小气,容易动怒。你有那样的反应,也许是因为那里光线暗淡,味道难闻。人是生活在白天的动物,那种味道也不为克拉克斯所喜爱。”
莉迪亚把头上打上香波后超级智能才沉默下来。呵,多好的感觉啊!多香的味道啊!按照传统草药香味制成的合成香波的泡沫流到她的肩上,再流到胸前。她用清水将泡沫冲洗干净。她脑子里的超级智能又开口了:“我刚才用了‘像蛇一样小气’这个短语。我对你们人类的这一说法很好奇,还查看了《银河百科全书》。蛇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一种没有脚的爬行动物。好像不可能生气。因为生气是一种情绪,而情绪产生于大脑的某个部位,这一部位还没有在爬行动物的大脑里成型。”
“这仅仅是一个比喻,并非以现代科学为根据。”莉迪亚说道,很快擦干身上。“那是种什么香味?”
“薰衣草。”
“你怎么知道的?”
“瓶子上的标签。在你拿起的那一刹那,我就看清了。”
打扮完毕,她来到娱乐室。两位科学家和图·齐里已经在那里了。
“我们已经到了海垫的东南角,决定就地过夜。”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
莉迪亚点了点头,一边从托盘里拿自己喜欢的食物:泡白菜、泡萝卜、与实验动物合烧的豆腐。这些实验动物来自海峡鱼类养殖场。
“鳕鱼,”迪奥普博士说道,“就是那种又大又丑、耐寒、几乎被人类灭绝的鱼。上千年来,每逢礼拜五,欧洲人都要吃它。现在,我们正试图改变它,让它在这里生存。”
莉迪亚吃了一块鱼豆腐糕。味道还不错。
科学家们告退了,他们还有事情要做。莉迪亚还没从疲劳中恢复,仍留在娱乐室里,与图·齐里聊天。
天黑了才开晚饭。他们正坐着吃加了香料的馄饨时,灯突然熄了。莉迪亚听了听发动机。全都停止了转动。杰斯·邦贝嘴里骂着离开了餐室。
灯又亮了,但很昏暗。发动机仍然没有声音。
杰斯·邦贝走了回来。“这是应急发动机。船上的发动机太热了。你知道,我们用水给它降温,但怎么也降不下来。克拉克斯已经拿着灯去了船底,看是不是进水管出了问题。”
“要我也去吗?”
杰斯摇了摇头。“这是修理问题,我只需一部普通步话机,就能指挥他进行水下的一切操作。”
几个人跟着杰斯走了出去。其余的人留在那里,做着各种猜测。灯光仍很昏暗,发动机没有声音。莉迪亚草草吃完饭,来到甲板上。
天空布满乌云,大海一片黑暗。只有维修灯的光芒从船舷边的水下透出来。莉迪亚朝海垫的方向看去,只见黑压压一片。
“水下传来报告。”图·齐里走过来说道,“进水管被海飘阻塞了。没有上千条,也有几百条。克拉克斯得把它们一条一条拽出来,然后用钢筋网封住进水管。”
“以前那里没有东西吗?”
“管子口的遮挡物?有,显然不够牢固。一些船员说这是个警告。海垫要我们离开。约翰内斯伯博士却说海垫没有提要求的能力。”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莉迪亚听见了船的引擎声。克拉克斯已经下班休息了。她是在娱乐室里听说的。
“在浅水区,如果海洋的底部光滑舒适,他就睡在海底。”图·齐里说道,“在深水区,他就飘浮着睡在海面。”
天空仍然乌云密布,还起了风,夹杂着水泡的海浪形成条条白线。即使这样,两位博上仍然没等克拉克斯回来就去察看海垫。他们乘一艘充气汽艇出发了。汽艇由一位船员驾驶,破浪前行,浪花飞溅。
一点也不好玩,莉迪亚想。
中午时分,他们回来了。“约翰内斯伯博士的早餐掉进水里去了。”迪奥普博士下汽艇时说,“太有意思了!水飘紧紧地围住我们的汽艇,它们紧贴着水面,虽说有起伏的波浪和泡沫,但还是看得非常清楚。约翰内斯伯博士胃里的早餐一吐入水中,它们全都消逝了。全部,哪怕隔得很远。不知是约翰内斯伯博士胃里的酶的缘故,还是炒鸡蛋的缘故。水飘的确有反应,速度还很快。”
迪奥普博士叉开两腿,在摇晃的船上站稳,仰着头,脸上的表情轻松偷快。真是一位好船员。莉迪亚想道,可自己不是。“我认为海垫并不聪明,海飘就更差了。但似乎的确能交流,这两种生物好像是共生的。”
约翰内斯伯博士也上了船,黑色的皮肤变成了暗灰。“我们必须使用克拉克斯,他可以钻进浪里。杜卢斯小姐,如果你愿意,我想让你和他一道去。”
莉迪亚点头表示同意。
下午晚些时候,克拉克斯跃出水面。乌云滚滚而来:比早晨更低、更浓、更黑。邦贝船长判断,一场风暴很快就会从西南方向袭来。“希望风暴来临的时候,发动机不会出现问题,我可是再也折腾不起了。但愿新换的钢筋网能够挡住海飘,否则,我们必须离开它们。”
“在取到标本前不能离开。”约翰内斯伯博士坚定地说。
邦贝船长紧紧蹙着眉头。“给杜卢斯小姐两个小时的时间,然后离开。”
莉迪亚戴上耳机,又一次来到了水下。
克拉克斯说:“我昨天晚上干得很卖劲,把全部海飘从进水管里弄了出来。都是些不能吃的东西,我的觉也睡得不好。是什么原因呢?我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海洋里,一百光年以内一个亲戚都没有。你是说,他们要我把一台锋利的仪器送到海垫底下。”
“就几个小时的时间。”莉迪亚回答道,然后船长就带我们离开。”
“啊,太好了。”一个仪器箱从一根绳子上吊了下来。克拉克斯将它打开后便游开了。
他们头顶的海面像一块破损的玻璃,只有少量光线透进来。克拉克斯所处的水域又暗又浑浊。莉迪亚似乎能够感到风暴已经来临,但这不可能。也许是克拉克斯能感觉到。她觉得这种本事实在难以理解。
靠近海垫时,克拉克斯停了下来。他打开仪器箱,把一台带有很多管子的大注射器取了出来。“我决定游到垫子底下,多待一段时间,直到想离开为止。然后就掉头,在出来的路上提取标本。”
“为什么?”莉迪亚问道。
“如果我会让它发脾气,最好让它在我离开的时候发作。”他向前划去,用一部分触须握着注射器,另一只带钩子的触手死死抓住仪器箱的手柄。它一定掉不了,莉迪亚想道。那些钩子长着像黑曜石般的发亮的倒刺,足有十厘米长。
“你有钟吗?”莉迪亚问自己脑子里的超级智能。
“有好几个。”
“到一个小时的时候告诉我。”
跟以前一样,水里充满了生命。这次没有看见水母,但海飘却缠绕在一起。球状动物,有的抱成团,有的连成串。只有那些长着纤毛的细小海垫在独自游行,速度快得像箭,让莉迪亚十分吃惊。它们永不停息,好像在作布朗运动。
在游进海垫腹下的瞬间,光亮突然消失。潜水员克拉克斯的视力很好,但莉迪亚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终于,他停了下来,打开仪器。一样东西露了出来,不一会儿,一束蓝白色的光线射了出来。
“连杆上有一台摄像机和一盏照明灯,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你们人类真是心灵手巧!制作了那么多工具!你们没有灵巧的触手,这一定是对这种缺陷的补偿。”
他晃动着照明灯,许多碟状海垫像游移的细小飞碟一样飞来飞去。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有一大团球状物,晶莹剔透,像玻璃一样闪光。潜水员克拉克斯摇动了一下连杆,把照明灯对准海垫的腹部。一切都仍然是老样子,没什么新发现。克拉克斯继续向前游去。
“人类时间一小时已经过去。”莉迪亚头脑中的超级智能通报道。
莉迪亚把这一消息向克拉克斯重播了一遍。
“我的超级智能已经告诉我了。我们将从这里开始。”他长着刺毛的触须紧紧握着固定照明灯的连杆,把它举了起来,照着海垫。然后用触手将注射器调整好。三只手,真是方便!
“实际上,不止三只。”克拉克斯说道,把针推了进去。
黑色的液体慢慢流进注射器的管子,在灯光的照射下呈棕红色,显然比血还浓。管子满了后,克拉克斯把针拔了出来。起初海垫没有什么反应,接着便颤动起来。颤动越来越厉害,像一石激起千层浪。当颤动波及海垫的沟纹时,沟纹的形状完全变了,变得越来越复杂。
“它已经有所感觉了。”克拉克斯说着,游到垫子的边缘。在那里停留一会后,他又拧了一下注射器,又一根针跳了出来,连接它的是另一根管子。他将它举起来,对准海垫,用力一推,针轻易地钻了进去。针接触的地方轻轻地抬了一下,像是竭力躲避。“它有学习能力,”克拉克斯说道,“而且学会的东西可以从身体的一个区传到另一个区。真有意思!”他把针推进去了些。
针抽出之后,海垫又颤抖起来。他们继续前进。克拉克斯从中间开始的做法是对的,莉迪亚想道。这里的环境令人毛骨悚然:顶上的海垫像一个巨大的盖子,水黑咕隆咚的,充满怪味。到了这里就想见到光亮,哪怕是朦胧的光亮。
克拉克斯又停了下来,拧出注射器,又一次将它推进海垫的身体。第三根针管装满了。针管抽出时,海垫颤抖得几乎抽搐起来。
“我不喜欢这样,”克拉克斯说道,“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游进海底深渊那次糟。那次我碰上了一头比我大一倍的深水怪物,它不声不响,全身闪着绿光。”
他第四次停了下来。摆弄注射器时,那些碟状海垫爬上了他的触须。他使劲抖动,抖不掉。他来回甩动触须,它们仍然紧紧吸附在上面。
越来越多的碟状小海垫吸附在他的皮肤和鳍上。莉迪亚感到一阵刺痛。
“操蛋。”克拉克斯说道,下潜到了深水区。
克拉克斯还能够快速游动,这毫无问题。当他下潜的时候,刺骨的冷水不断袭来。他使劲拍打着翅鳍,脑子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叫。是什么?是害怕的呻吟,还是给自己鼓劲?
刺痛变得烧灼似的疼痛。
莉迪亚突然扯下耳机,朝舱外跑去。
“海垫开始攻击了。”她向遇见的第一个人说道。
那人是列恩。“我警告过船长,还有那些科学家,但他们听了吗?”
她很快报告了船长杰斯·邦贝。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船长说道。
“不能丢下克拉克斯离开。”
邦贝使劲摇头。“不能再等了。”
莉迪亚停了一会儿,道:“我的超级智能说等一等。”
“我没有说!”
“那就这样。”迪奥普博士说道,“不能惹火超级智能,随便哪个人或者哪颗行星都不行。我把吊索准备好。”
“什么吊索?”莉迪亚不解地问道。
“克拉克斯离开水里也能活一段时间。”迪奥普博士说道,“显然目前他在水下不安全,我得看看他伤到了什么地方。”
“需要帮助吗?”
迪奥普把莉迪亚上下打量了一遍,“你周身都是汗,显然很紧张。镇静。我们可能还需要和克拉克斯对话。”
她来到甲板上。天空一片灰暗。海浪越来越大,滚滚的海浪中翻滚着白沫。
“但是我的确应该。”她大脑中的超级智能说道。
“应该什么?”
“应该告诉邦贝船长等一等。克拉克斯很特别,很宝贵。再说,他体内也植入了超级智能,我们超级智能不轻易放弃同伴。”
耳机像颈圈一样锁在莉迪亚的脖子上。她将它打开,戴在头上。
一片黑暗。海水刺骨。阵阵作痛。
“回来啦?”克拉克斯说道,猛烈地拍打着翅鳍。他再没有往深处潜游,而是朝南向恒泰号科考船游去。他的——他们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她给他讲了迪奥普博士的打算。
“很好。”他说道。
莉迪亚和他一道从黑色的深海中来到有灰暗光线的区域。当他游向恒泰号科考船时,她又取下了耳机。
“很好。”迪奥普博士说道,“我需要和他交谈。”说着戴上了她自己的无线耳机。
船员们把吊索降到水能够淹到的地方,下面就是克拉克斯苍门巨大身体,一块块暗红色的碟状海垫像痘疮一样吸附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
吊索又降低了一点。他使尽力气钻了进来,看得出他很疲惫。吊索升了起来。他的触手仍然紧紧握着注射器和带照明灯的摄像头,另一只长钩子的触手还提着装仪器的箱子,其余的触须抓着吊索的绳子。莉迪亚知道,他害怕掉进海里。
吊索升了起来,升过头顶,然后慢漫落在甲板上。克拉克斯那长而光滑的身体躺在甲板上,给人一种奇特的脆弱感。他松开触手,把注射器和灯杆放在甲板上。图·齐里把它们提出来,再把它们与箱子分开。两位博士带着小刀和急救箱,从上层降到甲板上。
“好了。”杰斯·邦贝说道,“我们马上撤。”她走了出去。
两位博士蹲下,开始分开那些吸附在克拉克斯身上的盘状海垫。把它们剥开煞是费劲。分开后留下来的是一块块蓝绿色的圆痕。
“我怀疑这是一种毒素。”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它已经与酶结合,开始化掉克拉克斯的皮肤组织。蓝绿色就是克拉克斯的血色。这些碟状海垫已经吸食了他的表层皮肤。”
潜水员克拉克斯巨大的眼睛眨了眨。难道迪奥普把这一信息传给了他?
碟状物被一一剥离下来,放进标本瓶。迪奥普在伤痕上抹上药膏。
“他能在水外待多长时间?”莉迪亚问道。
“几小时。”约翰内斯伯博士答道,“但得让他的身体保持湿润。他像我们老家的头足动物,是一种了不起的动物。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人在他的油船上养了一只章鱼。它打开盖子,爬了出来,爬进了那人的阅览室。当那人发现它的时候,它正把书从书架上取下来,书页翻得飞快。”
“你是在说笑话吧。”莉迪亚说道。
“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不过我是在一个旧资料库中发现的,里面都是来自地球的资料。无论如何,这表明头足动物能够在水外存活一段时间,也许不会长到读完一整本书,但完全可以长到把书架上的书翻腾一遍。”
约翰内斯伯博士有幽默感吗?不像啊。
船开动了,开始掉头。两位博士已将全部碟状物剥离,一位船员用软管把克拉克斯冲洗了一遍。
莉迪亚戴上耳机。“你好吗?”她问道。
“又生气又难受。”
她能说什么呢?她朝他走去,然后跪下,把手伸了出去。他的一只触手伸出来握住她的手。他的皮肤很有弹性,指头显然没有骨头,但却很有劲。她现在似乎还能够感受到他的力气。
“星际旅行可真不容易啊!”潜水员克拉克斯说道。
她待在他身旁,直到全身湿透发颤为止。她向他道了歉后站了起来。船已经掉转头,正朝着布满灰绿色积雨云的西南方向开去。突然间,引擎的声音小了下去。
邦贝船长来到甲板上,一脸怒气。“发动机又过热了。那些该死的海飘肯定钻进了钢筋网。现在鱿鱼帮不了我们的忙,我们只有向水里撒驱逐剂,然后派人类潜水员下去处理了。”
莉迪亚来到下面的舱里,换了衣服。不亲眼目睹这戏剧性的一幕确实很遗憾,但身体的低温对她的健康又是个威胁。
她回来时,驱逐剂已经撒进海里,潜水员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共两人,身着黑色紧身潜水服。他们的面罩看上去与普通面罩不同,背上背着氧气袋,好像所去的地方是一个真空地带。“我们觉得人工鳃不保险。”迪奥普博士说道,“也许不能滤净所有毒物。因此,两位小伙子带了氧气。安全要紧,以免遗憾。”
“什么毒物?”莉迪亚有些不解。
“那些碟状物在克拉克斯身上使用了一种东西,潜水员带的枪能够发射一种毒素制服它。过去收集标本时我们也用过这种枪。能杀伤本地生命,对人类虽然没什么大碍,但也会产生不良反应。”
她说话的时候,潜水员们已经拿起射毒枪,啪啪地走到栏杆边,翻了出去。
“他们带了无线电装置。”迪奥普说道,“面罩的可视范围比克拉克斯的可视范围还宽。他们应该没有问题。”
莉迪亚感到一滴水落到脸上。
“下雨了。”迪奥普道,“暴风雨已经来临。正如威廉·莎士比亚——欧洲最著名的戏剧大师——所说的那样:祸不单行。
“说得对。”莉迪亚说道。
雨点越来越密,他们躲进娱乐室。杰斯·邦贝在那里放了台无线电接收机。消息不断地从潜水员那里传来。这次进水管是被一团半透明的东西堵住了,显然它想收缩身体挤进钢筋保护网。潜水员们会把它拽出来。
“请帮帮忙,抓只样品回来。”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
杰斯·邦贝怒视着他,但还是向潜水员们传达了他的指示。
与此同时,两位潜水员一边工作,一边交谈。他们周围布满了软体动物。
“多像用过的避孕套呵!”其中一位说道。
约翰内斯伯博士张了张嘴。船长又瞪了他一眼,道:“你们最好把它们抓一只回来。”
“好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现在是大雨倾盆,头顶黑压压的,海面上布满了泡沫。船越来越颠簸,使人头晕眼花。
莉迪亚回到甲板上。图·齐里和克拉克斯还在那里。
“好多的水啊,我都能呼吸了。”
很快,迪奥普博士也走了过来。“潜水员报告说阻塞已经排除。周围的水变得很清,显然是驱逐剂起了作用。他们很快就能够把进水管清理干净。”
太好了,莉迪亚想。她看着远处,泡沫形成的条条白线布满了整个海面,与其说是蓝色的海洋,还不如说是白色的大海。一个浪头把船抬高,那块大海垫在风雨中朦胧可辨。
“驱逐剂是什么?”莉迪亚问道。
“鸡蛋末。厨师说撒下足够的量准行,于是我们准备了许多,真值得一试。如果鸡蛋不能将它们赶走,我们就用毒素。”
莉迪亚大笑起来。
潜水员们在船员的帮助下回到甲板上。在颠簸的情况下把故障排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没过多久,引擎启动了,她又回到舱里,换上另一套干衣服。会不会晕船呕吐?当恒泰号左右颠簸的时候,她有些拿不准了。也许最好在舱里待一会儿。她躺下来,感受着船的晃动。
颠簸越来越厉害。船上吱吱嘎嘎响成一片,却辨别不出发动机的声音。她抓起耳机向舱外跑去,几次撞到过道的墙壁上,爬通往上层甲板和娱乐室的楼梯时还险些摔下来。
“发动机又怎么了?”一踏进娱乐室她就问道。
“螺旋桨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船长说那东西很大,它在拽我们,那该死的发动机又开始过热了。”
“是不是海飘越来越多?”莉迪亚问道。
“不知道。”约翰内斯伯博士沉重地说。
莉迪亚赶紧戴上耳机。
“我已经受够了。”克拉克斯说道,“如果要死,我宁愿死在水里。”
他把所有的触须缠绕在船的栏杆上,把自己的身体拉起来,头悬在水面上。他让宽大壮实的鳍支撑着身体,稍事休息,然后触手猛一拽,身子向前一冲,一头跃进布满白色泡沫的海水中。
莉迪亚感觉和他一起跃入水中。一到水里,他的鳍立即划动,以避开湍流。
在船的尾部有一大团拧在一起的东西,在朦胧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克拉克斯使劲眨着眼睛。是一团海飘,一条挨一条附在船的螺旋桨上。不是他们以前见过的较小的那种,它们有十米长一米宽。
“看上去有些不妙。”克拉克斯说道,游得靠近些。他游得很慢,十分提防,怒气冲冲。显然,他不希望自己产生害怕的感觉。
“我讨厌害怕的感觉。那可不是我一贯的感觉。我是猎食动物,处在食物链的顶层,除了别的比我大的同类外,我是不怕任何动物的。”
进水管在螺旋桨的前面。克拉克斯接近螺旋桨的时候,莉迪亚看见了别的海飘。它们比起船尾的海飘来要小得多。在昏暗的光线下,莉迪亚所能分辨的是,那些海飘已经把进水管上的钢筋网堵上了。它们是想钻进去呢?还是不让水流进去?没有大脑的动物怎么会有意图?
克拉克斯突然停了下来,调整着视线,船底下似乎有光闪动。就在这时,几条海飘掉了下来。它们的身体一不,它们的皮肤——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漂浮在水上。显然它们体内的某种东西没有了。莉迪亚想,海飘在钻钢筋网的时候将体内的器官吐了出来,堵死了钢筋网。
莉迪亚把耳机取了下来。她不知将耳机取下来多少次了。她头皮下埋插座的地方经常疼痛。一有疼痛,头就发晕。看来任何形式的交流都是不完美的。“是海飘,不能施毒,克拉克斯离它们很近。”
“用鸡蛋。”刚走过来的迪奥普博士说道。
“叫他离开那里,”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说不定还得施毒。“
她向他发出了指令。
“我太高兴了。”克拉克斯说着,一溜烟游走了。
随后莉迪亚又把耳机取了下来。接着发生了许多事情:船不停地颠簸,船员们在泼鸡蛋的时候摔倒在积水的甲板上。先是鸡蛋,然后倒下毒药。他们全都穿上了救生衣。形势十分严峻。
莉迪亚抬起摄像机,从娱乐室布满雨水的窗户向外拍摄:甲板上人影模糊,甲板外波涛汹涌。尽管她不是什么专家,但船这个晃法,肯定是出了问题。她没有理由不害怕。她的确有些害怕。她既不是科学家又不是船员,除了工作之外,还能够做些什么呢?录像的效果如何,她心中没底,但却坚持不断地摄录。
一位船员喊道:“船长下令救生艇作好准备。”
“船会沉吗?”莉迪亚问道,不相信如此先进的时代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船的动力快没了,那些该死的海飘像锚一样,紧紧抓住我们不放。我们再也经不起风暴的袭击了。我要是打赌的话,一定会把赌注押在船会翻上。最好动作快点,上救生艇再说。”
接下来莉迪亚知道的事情是:她在甲板上,雨水浸湿了全身,正爬进一台大型的白色物体。里面有很多座位。她在一个座位上坐下。座椅自动调整,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像躺在滑湿的塑料摇篮里。迪奥普博士和图·齐里与另外两位船员也进来了。
他们的顶上固定着一块顶棚。顶棚图案呈条纹状,由一层不透明的暗灰色塑料条交错压制而成。
座位上伸出了安全带,她随即把它系上。
“看来我们动不了了。”一位船员说道。
莉迪亚没有见过这人:一位墨蓝色皮肤的女子,长着一头直挺挺的墨蓝色头发。
救生艇从甲板上升了起来,有些摇晃。莉迪亚抬起头,发现顶上的塑料条纹上已经沾满了雨水。她还看见了一个三角形状的东西:船的起重机。它正在将他们吊起来,摇摇晃晃地把他们送到海的上方。起重机一松手,阿弥陀佛!救生艇溅落在海面上。艇在海面上行驶了一阵子,一个大浪袭来,艇被掀翻了。
图·齐里惊叫道:“啊,天呀!”
“请镇静。”另一位男船员道。
救生艇沿着轴心滚了一周,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莉迪亚朝窗外看去,只看见一片灰绿色的大海。大船肯定在附近。但在那儿呢?
女船员说道:“这艇是密封的,重心在船底,也就是说船翻后,会自己恢复。刚才你们已经看到了。船顶是一层具有吸收作用的护板,它吸收空气,不吸收水分。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应急的氧气、能用几天的饮水、一套脱盐设备、食物、医疗设备,还有一台从救生艇启动后便不间断地播报我们位置的电台,以及——”她手动了一下,艇两边的灯亮了起来,“现在就是等着暴风雨过去。”
“约翰内斯伯博士在哪?”迪奥普问道。
“我想,在另一艘救生艇里。”男船员答道。
“你们只有两艘救生艇吗?”莉迪亚问道,竭力回忆船上究竟有多少船员。
“我们只用了两艘,大多数船员和船长一道待在船上。”
“他们要与舰同沉?”莉迪亚震惊了。
“他们正在关闭舱壁,保证一切都固定好了。恒泰号是一艘极其昂贵的船,在五十光年的范围内找不到比它更好的船了。杰斯想将它保住,而且保住的可能性极大。现在已不再是二十世纪了,像恒泰号这样的船不会沉没,除非船体被某样东西破坏。这里不会撞上任何东西,它一定能抗住风暴。”
“既然如此,为什么把我们赶上救生船?”图·齐里问道。
“以防不测和意外。在这种情况下,杰斯不想有科学家在船上碍手碍脚。”
“为什么列恩会那样惊慌?”莉迪亚问道,尽量不理睬救生艇的颠簸。
女船员笑了起来。“列恩来自地球,害怕灾难。几个世纪以来,地球上的人民饱经灾难。那些白痴们相互转告,说发生灾难是正常的事情。地球人对灾难的态度是‘除了苦笑忍受,别无选择’。不知他们为什么还要生活在那个苦难的星球上?其余的人都来自别的星球,谢天谢地!我们相信只要行动,就有希望。”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莉迪亚问道。
“拉吉特。”男船员答道。他的肤色棕红,五官端正,有着一双美丽的黑色眼睛。
女船员微笑着答道:“我叫拉莫娜,是父母根据拉莫娜·佩泰尔的名字取的。我一直想和您说话,但一直没有机会。那个拉莫娜·佩泰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得先了解了解克拉克斯的情况。”莉迪亚说道。她让头和脖子离开靠背,戴上耳机。
他正在黑咕隆咚的深水里。通过他的眼睛,莉迪亚看到的是一片漆黑。冰冷的水从他的嘴和鳃里穿过,味道略显苦涩。他快速地划动着翅鳍。
“你去哪儿?”她问道。
“东边。离开海垫。船好吗?”
“他们把我和科学家们放到了救生艇上。”莉迪亚说道,“大多数船员留在船上保护恒泰号。”
“你们有危险吗?”
“显然没有。但艇上有一个人想知道拉莫娜·佩泰尔的事情。”
“谁?”
此刻,莉迪亚发现自己简直爱上了克拉克斯。一位智慧生命,却从未看过《丰收的星球》,也对这个三维节目毫无兴趣!
“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克拉克斯说道,“我喜欢有二十米长,长着触须和鳍的女人。他沉默了一会,继续在黑暗中游行。我已经决定回家了。我知道以后会厌倦。但眼下,我想有个安全环境,不要时时冒出危险来。”
莉迪亚的意识又回到了救生艇上。有人已将食物打开:有混合食品、饼干和水。无线电接收机开着,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
“我什么都没收到。”拉吉特不耐烦地说道。
“你又回到了我们中间,”拉莫娜对莉迪亚说道,“给我讲讲佩泰尔小姐的事吧。”
公司的宗旨就是替明星们撒谎,除非事实让人愉快。莉迪亚向她描述了一位热诚周到,把毕生精力贡献给了艺术和热爱她的观众和妇女。
“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丈夫?”拉吉特问道。
“拉莫娜太容易冲动,”莉迪亚说道,“或许是过分热情的缘故。”
“告诉我你和克拉克斯在船下看到了什么?”迪奥普博士终于问道。
莉迪亚把成团的大海飘和吐出脏器阻塞进水管的小海飘的情况给他讲述了一遍。
“这太有意思了,这是有计划的集体行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的生命有智慧,尽管这个星球上没有一种动物有我们所了解的神经系统。显然,它们可以通过结构复杂的分子细胞传递信息,不需要神经细胞。”
“她说得对,”莉迪亚的超级智能道,“我们必须重新审视人类的殖民星球,如果一个星球本来存在智慧生命,我们是不会允许外来的智慧生命闯入这个星球的。我们应该在科学家和克拉克斯这样的居民的帮助下,对本地生命进行重新研究。它们有智慧吗?或者仅仅是海垫有智慧?有没有可能和它们交流?它们愿意融入智慧生命的大家庭中来吗?——目前还无法加以肯定。唉,我算什么,怎么能回答这么重大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莉迪亚勉强睡着了。醒来时,艇内的灯已经熄灭。她感到一股热气从地板上冒了起来,船没有刚才摇晃得那么厉害。是风暴过去了吗?她从一块透明的塑料护条往外看,看到的却是一片漆黑。等等!头顶的天空已经亮起来了。新塔克特气体巨行星的光线从薄薄的云层中射了出来。
黎明时分,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火红的太阳露出水面,波涛汹涌的海面照得通红。不难想像,当一个人置身小艇,看到的大浪有多么壮观。
太阳升高后便钻进了云里。他们几乎全天在乌云笼罩的大海上颠簸。黄昏时分,拉吉特才与海上空中救援服务中心取得联系。
“看来只有明天才能来救你们了。”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道。
“科考船怎么样了?”拉吉特问道。
“还能勉强浮在水面上。她已经倾斜,海飘们爬到了上面。总之,杰斯是这么认为的。她的船外探测器多半丢失了,气得像一只落水的野猫。”
天黑后云层张开了一条缝,主星几乎露了出来,将一缕金色的光芒撒在海面上。多么美丽的景色啊!
伴随天气的变化,顶棚上不透明塑料条纹的颜色也在改变。它现在的感觉更有弹性,没有原来那么硬那么冷。莉迪亚几乎可以肯定,有空气从塑料条中透进来。难道是她闻到了盐水的味道?在一艘没有像样的应急厕所的小艇上,是很难将盐水味和其他味道区别开的。她接通了克拉克斯,他仍朝着东方游动,只是贴着海面。接着,她便休息了。
早晨,天空澄澈,海水碧绿,但仍翻滚着白色的浪花。
中午时分,一架直升机徐徐地降了下来,吊起他们的救生艇,吊进一间大的隔舱。隔舱门一关上,就有人来打开了顶棚。
“味道真臭!”一位空中海上救援队员说道。
“我要写一份改进救生艇卫生设施的报告。”拉莫娜一边说,一边从艇里爬出来。
“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跟在后面的拉吉特道,“科考船怎样?另一艘救生艇也好吧?”
“另一艘救生艇已经收回,从报告上看,他们的经历比你们糟。”
“约翰内斯伯博士算不上一位好水手。”迪奥普博士道。
“说得对,”救援队员说道,“科考船被海飘包了饺子,我们正琢磨怎样才能将她解救出来。”
莉迪亚四肢僵硬地从救生艇里钻了出来,跟在后面的是图·齐里。直升机的隔舱很冷,散发出金属和油的气味。
安全了,莉迪亚想到。机器的气味和人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突然间,她跟克拉克斯一样,产生了回家的念头。当然,她不可能回去。当初她被释放的条件是承认自己在出生的那个星球上是“永不受欢迎的人”。一想到这些,她禁不住掉下泪来。
有人给了她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她接过来喝了一口。直升机向东飞过了一片阳光普照的海域。傍晚时分,她回到了新塔克特镇,在下榻的旅馆冲了淋浴,换上干净的衣服,戴上还留在那里的耳机。
什么信号也没有,可能是离克拉克斯太远。真是糟透了,莉迪亚想道,爬上床去。
也许应该打个电话,她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着。不过,上次与克拉克斯联络的时候,他似乎很好。现在她太——太疲倦了。
第二天早晨,她在旅馆的餐厅里找到了迪奥普博士。
“有消息吗?”她问道。
“克拉克斯没事。空中救援人员看见他跃出水面,跟他取得了联系。恒泰仍然被海飘所围困。他们可能会使用汽油弹。那些东西太讨厌了,不过——”
“我不赞成。”她脑子里的超级智能说道。
“我的超级智能不赞成。”莉迪亚道,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伸出手去拿烤面包和柠檬酱。柠檬酱是一种天然食品,色黑味苦,是来自英国这个岛国的流亡人士用塞维利亚柑橘制成的。莉迪亚是通过果酱瓶上的标签知道这一切的。
“我们希望所有超级智能提出正式的反对意见,但是它们没有,因此,汽油弹即将投放。船很宝贵,按照传统,船员的生命更是无法用金钱衡量。”
人类的殖民地肯定会迁走。
莉迪亚一边转述超级智能的这句话,一边把柠檬酱涂在浸满黄油的面包上。简单的享受是最舒服的享受。
“是的。”迪奥普博士说道。
“海垫是智慧生命。”莉迪亚道。
“是的,几乎可以肯定,而且不怀好意。也许,我们最终能够找到和它们交流的方法。但眼下,我们——以及我们的同志——没有时间了。任何决定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杜卢斯小姐,完美的决定只有在《丰收的星球》的剧情中才能找到。”
莉迪亚咬了一口面包。融化的黄油,味道好极了,伴着柠檬酱的甜酸味,真是绝配。但想到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和博士谈论凝固汽油弹,不免觉得有些内疚。
迪奥普博士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把她看透。莉迪亚却觉得,他是在看她大脑里的超级智能。“别以为我们这样做很轻松,只是实在想不出别的救船办法了。我们认为这种型号的汽油弹不会致命,虽然它会给人们带来痛苦。但如果真的致命,这个,我宁愿死去的是海飘,而不是我的朋友。”
莉迪亚吃完了面包,味道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甜美。
那天是在休息和在新塔克特镇的漫步中度过的。莉迪亚把海港、周嗣的山、摆动的渔船和如画的临街建筑都拍了下来。岛上的火山仍然冒着黑烟,巨大的烟柱在午后的天空中清晰可见,烟柱的边缘呈现出浅红和淡黄色。
太阳下山时,她不知不觉来到了防波堤边。堤坝由碎石砌成,坝顶是一条天然沥青铺成的道路。小孩子们骑着自行车在上面来回奔驰,不时地从她身边飕飕擦过。跟宇宙各地的大多数人类成员一样,他们的肤色是黑色。一个男孩扎着一条棕色的辫子,一个女孩蓄着一头拳曲、像火焰一样的橘黄色短发。其余的人长着直直的黑发,自然飘逸。一群典型的孩子,在一个典型的人类殖民地玩耍,而这个殖民地却即将消亡。
“别那么悲观。”她脑子里的超级智能说道,“宇宙中到处是可以居住的星球,这些人会找到另一个美好的居住地方。”
“你没有家的概念,对吗?”莉迪亚问道。
“没有。”
第二天一早,迪奥普博士宣布汽油弹施放成功。被炸的海飘,皮肤全被烧焦了,统统掉进了大海。
“听起来真让人恶心。”莉迪亚说道。
“是的,”迪奥普博士回答,“我们使用的是一种改装过的汽油弹,我好像给你讲过。不像普通凝固汽油弹那么可怕,但还是很可怕。”
“你们怎么在这个星球上也有炸药之类的东西?”
“宇宙并不安全,杜卢斯小姐。只有傻瓜在星际旅行时才不带武器。邦贝船长留守在船上,大多数的船员正送往这里。轮船跟着返航。”
“克拉克斯呢?”莉迪亚问道。
“他将在船员之后,但先于轮船到达。据海上救援队的人说,海垫完全消失了。我怀疑那些大的海飘就是它的碎片。它分成小片来袭击恒泰号科考船。”
那天傍晚,她试着接通了耳机,找到了克拉克斯。他肯定贴着水面游动。水色蓝茵茵的,透明无色的球状水母漂浮在他的周围,像圣诞树上掉下来的装饰品。
“你好吗?”莉迪亚问道。
“小海垫贴上来的地方还是火辣辣的。我想,要是睡着了,我一定会做噩梦。但我决定到达新塔克特镇后再睡。”
她一直伴随他游到水色暗下来。光线变弱后,球状水母开始发光,别的动物也变成了黄色的光点,在克拉克斯的周围舞蹈。
“好小好小的水飘啊,”他说道,“几乎完全是透明的,要是它们不发光,几乎看不见。”
“它们攻击你了吗?”莉迪亚问道。
“本地生物?没有。它们肯定是通过释放在水中的化学物质传递信息。这些化学物质显然传不太远。”
“你还打算回家吗?”
“是的。我想跟别的潜水员一道游泳,想寻找一位粗壮健康、迷人聪慧的女子并向她求婚。”
“你会留下来吗?”
“我必须留下,因为我没有回去的钱。这次经历过后,我不敢保证是否还愿意为科学家们工作。”
她把耳机从头上拉下来,在黑暗中躺了好一阵子,想着克拉克斯。一个人类女子爱上一条十五米长、长着鳃和触须的异类,这既不可能,又滑稽可笑。她的感情不可能是爱情,而是别的:共同战斗中的同志之爱,危险过后的喜悦。但是,如果自己能变成一条雌性的“潜水员”——哪怕是一会儿,并非终生,她决不会放过尝试的机会。
第二天,大多数船员都回来了,个个筋疲力尽。待他们清洗过后,莉迪亚和几个人来到海边酒店。时间是下午三四点种。渔船都已出港,空荡的港口里,只有一艘小帆船在水面上摇晃。
列恩和他们的人坐在一块。他一口气喝下一杯跟他的肤色一样的棕红色烈性啤酒,接着又要了一杯。“味道比我想像的好,”他说,“海垫化整为零来攻击我们,你们听说了吗?”
莉迪亚点了点头。
“那些零碎的东西,也就是海飘,显然缺乏某种东西,就是这种东西使垫子攻击我们。缺乏的是智力?愤怒?还是记仇?——总之,这是救援队讲的,跟他们一道的还有一位海洋生物学家。汽油弹袭击的一瞬间,海飘全都溜走了,滑落到海洋里游走了。”
海垫化整为零后缺少了什么?莉迪亚有些纳闷。是记忆?计划的能力?还是怨恨?它们还能重新构成垫子吗?如果能,垫子会记仇吗?知道自己的失败吗?
“这是没有证据的猜测。”她的超级智能说道。
确实是猜测。
船员们描述了恒泰号内部的情况。海飘将船裹住后,船翻倒过来,倾斜着困在水里。有几处开始渗水,但没有危险。一些没有固定好的东西滑下来摔坏了,损失不是很大。“我们不知道会网多久,”列恩说,“船长开始储存能量。不知我说得准不准确。你们跟地球上的英国人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样。”
当时船上走廊和房间的光线都调暗了,暖和的空气几乎静止不动。大家只能吃未加热的干粮,除了倾听海飘撞击船体的声音之外无事可作。
“幸好结果还不错。”另一个船员终于说道,“可这里的政府认为超级智能会命令大家离开这个星球。这可不算什么好结果。”
莉迪亚又来到防波堤上散步。又是日落的时候,小孩们骑着自行车飕飕地来回奔驰,海洋里泛着白浪。在不远的地方,克拉克斯一跃而起,庞大的身躯露出水面,张开的鳍像翅膀一样。
“畦!哇!”一个小孩惊呼道。
莉迪亚戴上耳机,告诉他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向下爬过防波堤的碎石,在水边站住。
他很快游到她面前,长长的灰色身躯紧挨着水面划动。她听见身后的防波堤上,小孩子们发出激动的尖叫声。
他在她的面前停下,海水在他的背上荡漾。他轻微地扇动着鳍的边缘,触须卷缩在嘴巴周同。他的前眼深情地凝视着她。然而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个怪异弱小的异类形象。
在看自己的同时,她也看着他。这么近,她能看清小海垫们给他留下的伤痕,仍然是圆点,但已变成深绿色,伤处过一段时间就会变成这种样子。他的全身和鳍上都布满了这种伤痕。
救援队的人说我应该去海湾渔场,那里有生物学家,可以为我治伤。莉迪亚,我想先和你道别。他把一只触手伸开,送到她面前。莉迪亚把它抓住。那只湿漉漉、冷冰冰、软乎乎的触手也紧紧抓住她的手。她感受着他大脑中的感情:疲惫、孤独、体贴。
“你们潜水员都会做这个动作吗?”她问道。
“缠绕触手吗?当然啦,我们是触觉类动物。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用触手缠摸异族。”
“如果你在家乡待腻了,跟我联系。她对他说。我去给《丰收的星球》说说,他们可能会雇用你。”
“我想你们的演员都是人类或类人族。”
“基本上是这样,”莉迪亚在脑子里说道。“但这家公司知道,银河系中充满了多种智慧生命。如果只使用人类,他们节目中的银河系就不完全。因此,他们也会雇用一些非人类演员。也许你可以从表演坏蛋开始。”
“我,我从来都是不偏不依正着身子向前游动的。”
过了一会,莉迪亚才明白过来,纠正他说:“我,我从来都是正直诚实的。”他的脑子里一点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意思。她怀疑他在开玩笑。
等我在家乡待腻了,克拉克斯道,我会考虑到你的节目里演出的。”
她拉着克拉克斯的手,在那里坐了好一阵子。几个小孩终于走了下来。“它会和我们握手吗?”橘红色短发的女孩问道。
“克拉克斯是男性,你应该称呼‘他’。”莉迪亚说道。
“好的。”扎短辫的男孩说道。
莉迪亚把孩子们的要求转告了克拉克斯。他同意了。
“他摸起来像死人一样,冰凉冰凉的。”女孩说道。
“他是这里的客人,”莉迪亚说道,“是这次科学探险的成员,要对他尊重。”
“我听妈妈说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男孩说道。
“他妈妈是市长。”女孩补充道。
“因为这次探险,”男孩继续说道,“科学家们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所有的超级智能都生我们的气了。你是科学家吗?”
“不是。”莉迪亚说道。
“他是吗?”男孩指着克拉克斯问道。
潜水员已经回到了深水区。一个声音在莉迪亚的脑子里说道:人的皮肤摸起来怪极了。
“不是。我和他都是来探险的,只是被雇作帮手。”
“哦,原来是这样。”男孩说道,“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超级智能会帮助你们所有的家庭找到另一个世界,”莉迪亚说道,“你们将在上面定居、生活。”
“跟这里不一样。”女孩说道。
肯定不一样。莉迪亚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变化不可避免吗?银河系中真的到处是与这个星球一样可爱的星球吗?目前,这两种说法都无济于事。
克拉克斯高高举起一只长满刺毛的触手,挥舞着向莉迪亚告别。之后便一头扎进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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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一份被毁掉的资料 | [法]柯莱特·列娜 | 《一份被毁掉的资料》作者:[法]柯莱特·列娜
肖珮译
(一)
我刚走出朗波街的拐角,一眼就看见黑乎乎的一团东西蜷伏在人行进上,纹丝不动。尽管天色才朦朦亮,我也决不会看错,那是一个男人。起先,我想这可能是一个酣睡的流浪者,所以,我打算走到对面的人行道去,以免惊醒他,然而,好奇心却驱使我向他走去。对了,这也可能是一个醉汉!但在我们这个风气淳朴的郊区里出现这种事,却未免有些蹊跷!
这个人一定是感觉到有人来了,要不然就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把头缓缓向我转过来,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走近些。
我发现他做这些动作十分吃力,便俯身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我能帮你的忙吗?”
他嘟哝了几句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接着,他的头又瘫倒在地上了。我轻轻地推推他,又问了一遍。
他费劲儿地又说了一次,我终于听清了几个字:
“快,出租汽车,维尔迪埃街112号……”
然后,他又再次昏睡了。
他是个醉汉吗?不,肯定不是。他身上没有酒味,他的衣着相当考究,并不凌乱。情况显得有些神秘莫测,至少有些不寻常。再说,他对巴黎郊区的状况一定是茫然无知:现在是清晨五点半钟,所有的咖啡馆都还没开门,根本无处去打电话,而他却想要叫一辆出租汽车!
不过,他还算走运,我的汽车就停在近处,只要往回走几公尺就是。我可以为他效劳,送他到所说的地点去。我一面发动汽车一面想,这人可能是外国人,因为他说“维尔迪埃街”时发音很特别。我会不会听错了?还得再问他一遍。
我尽量把车驶近他躺卧着的地方,接着,又设法把他架起来并安置到我那辆汽车的前座上。幸好,他清醒了一点儿,所以,我没有费太大的劲儿,使让他坐上了车。
“喂!先生!你要我把你送到那儿去呢?是维尔迪埃街吗?”
他点了点头。
“好吧!但是到哪条维尔迪埃街呢?是蒙卢日郊区的那条,还是巴黎市区里的那条?”
我趁着在红灯停车的时候推推他,但他照旧用古怪的口音重复说:
“维尔迪埃街、维尔迪埃街,112号,快,快,出租汽车。”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在汽车里面。他不时地、含糊不清地明确自语,气愤地挥动手臂,然后,又昏睡过去。
我想,他的昏睡确实有点儿反常。这人面色苍白、呼吸困难,如果他要去的是蒙卢日的维尔边埃街的话——我知道只有巴黎南部有这样一条街——那我们离得还很远(我忘记告诉你们,我住在巴黎远郊的布尔拉莱纳),可要是我弄错了,那该怎么办呢?那么,送这个人去治疗是不是更好些?为什么不顺路到我的朋友托马斯家去呢?这时候(已经快六点了)他一定在家。也许他这么早被吵醒会不高兴,但他是医生他会通情达理的。
托马斯住在卡山,我必须路过那儿,反正现在我上班去一定迟到了,所以,我非找到一个迟到的理由不可。
我在托马斯住的新式高楼前停了车。我一按铃,门立即开了。我很快上到四层楼,托马斯已经开着门在等我。
“热罗姆,出了什么事?你来得真早!你脸色发白,是不是病了?快进来。算你走运,你知道,我正准备出门,再晚一分钟,你就碰不上我了。”
“别啰嗦了。听我说,马上跟我下楼去。”
我们下楼时,我三言两语地向托马斯讲述了我的奇遇。
在汽车里,那位陌生人一动也没动。托马斯上车检查病人,我握住病人的手腕,想和他谈话,但毫无反应。
“这个人可能吃了巴比妥或其它安眠药。他的心脏好象很衰弱,必须立即采取措施。医院太远,即使我们开快车,也可能延误治疗。帮我一把,我们把他扶到楼上我家里。我想这是万全之计。你来找我,做得很对。瞧!他醒了,这样我们可以扶着他上楼,不会引起邻居们的大惊小怪。我可不想让全楼的人都来找我问个没完!”
托马斯想快些上楼确实有道理:有的人从我的汽车旁经过时已开始放慢步伐,甚至定睛注视着我们;很可能有人会给警察局打电话,那就不知得惹多少麻烦。此外,我模糊地感觉到,如果警察局插手,这位病人可能会不高兴:如果他原来是企图自杀,这仅仅涉及他个人;如果不是自杀,那么他一旦清醒过来时,他自己准知道该怎么办……至于我和托马斯,我们两人至少不会再管他的闲事。
不管闲事这一点,我完全估计错误,但其它方面我几乎都猜准了。
我一面思量着,一面和托马斯两人各架着这位不相识者的一只胳膊,好象士兵架着伤员那样,把他搀扶到托马斯家。我尽力一丝不苟地按照我朋友的吩咐去做。
“你把他的上衣、领带、袜子都脱下来。给他盖好被,用力搓他全身,好加速血液循环。我去找一个盆,准备几条毛巾,必须让他把安眠药呕吐出来才能解毒。这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但我们别无办法。”
他用一个手指很在行地把陌生人的嘴抠开,同时,紧托住他的下巴,几秒钟之内就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病人还是一阵阵烦燥不安,然后,又陷入昏睡状态。他说出一些互不相关的词句和混杂在一起的法语和英语、数学、化学公式,他还反复说:“维尔迪埃街112号。必须到维尔迪埃街去。送我去维尔迪埃街。”
他在那儿能有什么呢?
我对蒙卢日的维尔迪埃街略有所知(如果他指的确实是这条街的话),就是那种没有任何特色、索然无味的街道:一条位于郊区的狭窄街道,路的两旁排列着式样单调、千篇一律的小房子;房前围着栅栏;仅有几公尺面积的空地,便是所谓的“花园”。因为,当春天来临时,在这块空地上有一行菖蒲或一株细小的丁香树开着花。
托马斯对我说:“别理他,他在说胡话。给他全身进行按摩,这很重要。他现在胃已空了,我马上泡一点儿特别浓的茶给他解毒。你看,他吐过以后已经好多了。病情不会再加重。推推他,跟他说话,这样可以帮助他快点恢复神智。别让他再昏睡过去。”
我照他说的办,托马斯自己走进了厨房。
“喂!先生,先生,你是什么人?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听见了我的话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一个不理睬你,甚至可能没听见你说话的人有什么话可说呢?他睁着双眼,但我想他并没有看见我。
托马斯终于回来了:“把他扶起来,抓住他的两只手,当心他打翻茶怀。先生!喝吧!喝了你会舒服些!”
“不!不!放开我!啊!不!现在,我不会让你们得逞,你们什么也不会知道,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们。”
托马斯和我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好家伙!这件事里可大有文章呢?有人想毒死他……那么,他不肯讲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
然而,托马斯坚持要让他把茶喝下去:“别害伯,我是医生,我在给你治疗,喝吧,这是茶,喝了对你有好处。”
“医生?你是医生?可是,我并不认识你。”
“你当然不认识我。我的朋友把你送到我家来的。想一想,你本来躺在布尔拉莱纳的街上。”
最后一句话好象深深刺激了他,使他骤然恢复了神智。他从托马斯手中接过茶杯,喝了起来。
“谢谢,茶很好。”
“现在,你要想方设法不再昏睡。热罗姆,你陪着他,马上就到七点半了,我必须给医院打电话。你要不要我顺便也通知你的办公室?今天早上我们两人是迟到了!唉!我该编几句什么话解释一番呢?得了,现在,病人已经脱离危险,别把事情搞得复杂化了。”
于是,富于想象力的托马斯便向值班护士信口开河,说他正医治一个在他家门口被车撞伤的工人,因为市区里任何药店都尚未开始营业。然后,他又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说他是医生,我因车祸受轻伤,他刚刚给我进行了治疗——啊!一点儿不严重,你们不用担心,一小时后他就来上班,他主要是受了惊而不是受了伤。
现在,请假的事我们可以安心了,但是,我们把病人怎么办呢?托马斯认为在几小时内不能让他出去,因为他可能感到不适或着凉。
“你是否可以开车送他回家去?你不是说过他住在蒙卢日吗?这正是你必经之路。”
“对,他对我说维尔迪埃街。”
听到这条街名,陌生人吓了一跳。
我俯身再次问他:“你要我把你送到维尔迪埃街去吗?你是不是就住在那儿?”
“别去!别去!不要到维尔迪埃街去!现在去不得!他们正在找我。把我藏起来,求求你们,把我藏起来。我不愿上那儿去!”
看到这个可怜的人如此忧心忡忡,托马斯断然作出了决定:“你愿不愿意留在这儿,留在我家?你可以休息,这正是你需要的。今天晚上,我的朋友热罗姆会来看你并给你送晚饭来;我要很晚才能从医院回家。等我回来后,你再和我们谈你决定怎么办。如果你想回家,我们两人谁都可以送你回去。请答应我在这儿好好休息一整天。千万别客气,要是你想喝茶,那就请喝吧,这对于你恢复健康大有好处。当然啰,如果你想走,也完全听便,不过请把地址留下,这样我可以随诊,因为这几天你还很需要医生的治疗。”
“谢谢,你的心眼儿真好。既然你有这样一番好意,我想我会在这儿一直呆到晚上。我现在虽然觉得好一些,不过我想,如果我上外面去,可能还是走不了多远……我来向你们说说我的情况吧:我叫克里斯托夫·隆,英国人,在巴黎已经住了六个月。我在为一个化学产品工厂进行一项科研,一项十分重要的科研……我觉得他们想要盗走我的资料。我把所有的资料都留在那儿了,可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骗了他们。对不起,我解释得很不清楚。啊。我真害怕。你们看,我很缺乏勇气。”
缺乏勇气?我们的朋友克里斯托夫对自己估计太低了!我要是有他表现出的一半勇气就不错。也许英国人就是这样谈论自己。
“好了,安心休息吧。我和热罗姆该走了。晚上见!行吗?”
“行啊,谢谢你们!”
我到达办公室后,不用说,大家对我的“车祸”问个不停。最后,我只得告诉他们,我有很多积压的工作要做,以后再详谈。我说膝盖还很痛,装做一瘸一拐的样子。
一个小时以后,再也没人想到我的“车祸”,也不再有人来打扰我了。
晚上,在归家的途中,我采购了一些食物:火腿、生菜、水果等,这是单身汉最好的晚餐。随即,我就到托马斯家去。
克里斯托夫一直留在屋里。他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但是,不再卧床。他感到饿,这是好迹象。
“你好些吗?休息得不错吧?”
“谢谢,很好。你看,我留在这里了。我情愿等你们回来再说,我也确实需要休息。我的脑袋——怎么说才好?我的脑袋就象在雾里一样。”
“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我明白你的意思。法语中地道说法是:头晕目眩。但是,你用不着学,这种词外国人难以运用。还是告诉我你决定怎么办吧,我和托马斯该怎样帮助你。”
“你这样直率地提出要帮助我,我也就不客气了。我的确需要帮助,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向你讲清楚。”
“请说吧。”
“事情是这样:今天早晨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是研究化学的,对吗?”
“是的,你说过这话。”
“我在蒙卢日区卡尔威路租了一套小公寓,是我正式的工作室。最近几个星期以来,连续有些客人来访问我,这些来访使我很不安。昨天,有一位客人请我到他家去讨论一个法国公司的研究方案,该公司是我们公司的竞争对手。这人告诉我,他家里有许多重要资料要给我看。他极力强调我们相互配合的有利之处:什么共同的利益啦,研究进度可以更快啦,等等。总之,就是在这种场合人人都会说的那一套话。我呢,我没敢拒绝,因为我拿不准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还没告诉你,派我到法国有两个理由:一是想了解法国这方面研究的进展情况;二是要躲开一些讨厌的干扰。我在伦敦附近的实验结果多次被窃,有一些很重要的资料不翼而飞了。所以,我决定暂时离开。我同意到布尔拉莱纳去,但我有所提防,我只随身带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
“你既然不认识这些人,怎么会到他们那儿去呢?”
“因为他们已经多次来看望我,况且他们说的都是内行话,真是这样。确实,我很怀疑他们的意图,但我对他们精通业务却深信无疑,也正是这一点使我感到糊涂。我弄不清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是想了解一些情报以便超过我,抢在我前面发表成果呢?还是想把我所有的资料据为已有并加以销毁呢?对后一种做法我简直无法想象。不会的,这不可能!”
“销毁你的资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看起来他们有可能要得到你研究的状况,要不然就是想剿窃你的研究成果,以加速他们的研究。”
“对,我认为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从现在起,我和他们将展开竞争。谁首先搞成配方,谁就能得到财富和荣誉,说不定可以得到诺贝尔奖金。啊!你知道,当我说‘财富’这个词的时候,我想的并不只是钱。我对工作比对钱更感兴趣,但是,如果我有几百万法朗,我就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实验室,我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图进行研究。那就用不着浪费许多时间提出预算,并且说明为什么我用一百法朗去买了原可以用九十五法朗在另外一家商店买到的器材……有时我就近可以买到一种仪器,可是为了节约五个或十个法朗,我只得跑遍整个巴黎。我们的老板往往想不到我这样做对他们是更大的浪费。我讲的这些事一定使你不耐烦了吧?有些小事往往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很大影响。”
“对,我明白,我自己也常常遇到同样的情况……但是,请告诉我,你的那些同行——或者说竞争者——我简直不知道该叫他们什么才好——究竟是怎样使你处于昏迷状态的呢7”
“啊,对了,是这么回事:我们讨论了很久,他们看到,我说话并不随便。他们一共三个人,有一个人一言不发地听着,样子很不高兴。突然,他向我提议喝一点儿酒,可是,我拒绝了,因为我不会喝酒。但他很快又从另外的一间屋子里拿来了一些柠檬汁。”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当时很渴,所以,就接了过来,一口气就喝了一大杯。虽然我觉得味道有些古怪,但还不至于使我无礼地拒绝。”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以后的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使我根本来不及采取对策。大约一刻钟以后,我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于是,高个的瘦子对我亲切地说:‘啊,朋友,是否有些不舒服?你躺一会儿就会好的。’说完,他搀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隔壁一间又小又黑的房间里去。我觉得全身瘫软无力。他让我躺在床上,然后借口用水给我擦脸,强迫我嗅了乙醚。我想反抗,但无力做到,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似乎房子里已空无一人。我竭尽全力挣扎着站起来,回到第一间房间里去。我敢肯定,我所有的资料都已无影无踪了。尽管当时神智不清,我仍然看到原先放资料的桌子上已空无一物。也许他们把资料拿去复制了?好在问题不大,我刚才说过,我随身只带了一些无关紧目的资料。不过,我必须尽快逃走:要是他们看出这些文件无足轻重,知道自己受了骗,他们会回来折磨我,强迫我说出我没有告诉他们的研究情报。出乎意料,我看到所有的门都开着,他们一定没有预料到我会这么快就苏醒过来……我真有些莫名其砂!我不明白这些人究竟要得到什么。最后,就象你见到的那样,我没有力气走得很远——我甚至根本不记得我怎样走出了花园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你是怎样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我们现在离开布尔拉莱纳很远,是吗?”
“不÷太远。这儿是卡山,我们是在我的朋友托马斯·拉费尔特家。他是医生,我和他认为在这儿给你治疗比送你到医院更好些。”
“幸亏如此!要是到医院就必须说明情况,我可真不愿意警察局干预。我没有任何证据指控这些人,况且我又是个外国人。”
“法律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
“是啊,我知道。但是,这常常使事情更复杂化。你们这些法国人总说自已是个人主义者,我们这些英国人呢?我们也是个人主义者。我情愿个人进行自卫,能坚持多久算多久……”
一阵响亮的门铃声打断了克里斯托夫的话,托马斯回来了。
“嘿,咱们的‘活尸’怎么样?我希望他的情况不妙,因为我在医院已经干了十二小时,现在要是没活儿干就会不自在。今天在我手里才死掉了十一个病人,我很想凑够一打呢!”
“大夫,很遗憾,活尸身体很好,你的治疗完全没能把他置于死地。”
“真倒霉!下次我一定要干得更漂完一点儿!”
“同意!我记下你的号码。大久你真会逗趣。说真的,我永远忘不了你们两人的救命之恩。”
“啊!救命?别说得太过份了。如果没有我们,清晨的凉气也会使你苏醒,要不然,别的过路人也会帮助你的。”
“那倒不一定。我刚才正对热罗姆讲,我那些最亲爱的同行在我离开不久后,一定会回去。他们找不到我一定惊讶万分。我能肯定,他们如果在人行道发现了我,一定会很快把我带回他们的住处。我简直不敢想象,他们将会怎样处置我。”
“你好象很怕他们。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想要把你怎样呢?”
(二)
“这正是我一年来琢磨不透的问题!自从我在一份专业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探讨世界钢铁生产的文章……”
“难道为了一篇文章,别人就要毒死你?”
“很可能!我在文章结尾谈到钢铁是一种价格昂贵的产品,它使世界经济破产;如果用一种更经济的新材料代替钢,世界就会改变面貌。我说明了这一点,你们不会惊奇为什么有人要毒死我了吧?”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发表了这种看法就有人要加害于你?”
“托马斯。别说了!让克里斯托夫讲下去。如果你用心听,就会明白,我好象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正在探求这种可以取代钢的特殊材料的化学结构。”
“热罗姆,你说对了。我的错误在于过早地宣布肯定会取得成果,但现在看来,取得成果并非易事。”
“现在,我渐渐清楚了!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一种假想的材料来代替大家都熟悉的钢。因为,这种假定的材料也许永远不能完全具备钢的优点,因而,也无法具有钢的功能!何必为钢操心?还不如去研究别的产品。”
“亲爱的大夫!我所要他的事恰恰是:不让钢铁高枕无忧,更确切地说,就是不让那些钢铁大老板们高枕无忧。在美国,最丰富与最易开采的铁矿几乎部开采殆尽,其它生产钢铁的国家的铁矿也减少了产量。新近在加拿大找到了一些蕴藏量丰富的铁矿——在拉布拉多半岛上最多。但是,当地的气候严寒,所以开采困难,花费巨大。用不着我多解释,由于拉布拉多所处的地理位置,除了开采费用之外,还必须付出巨额的运费。”
“如果钢的生产费用很高,而且越来越高的话,那么,所节明机器及其他钢铁制品也会越来越贵。对不对?”
“那还用说。”
“到那时,生产钢及钢铁制品的国家就会成为世界经济与政治的霸主。他们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所谓的‘不发达’国家。这些‘不发达’国家只不过是由于资源缺乏,才无力发展经济。”
“这个问题不象你想的那样简单。”
“我知道问题不这么简单。造成世界上贫困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但是,请和我一起设想一下,假如我们可以造成价格低廉的火车头、拖拉机、轿车、卡车、织布机、轮胎和其它各种产品,那会发生什么情况?那些‘不发达’国家的农民就不再需要象两千年以前一样用镰刀收割了。”
“你以为还有人用镰刀收割吗?”
“托马斯,这并非是我的臆想。我亲眼见过,那是在中非一个小村庄里,一个农妇在地里用镰刀收割,我站住仔细观察她:她的动作很美,沉着而有节奏,我简直想把她画下来。我们交谈了起来。她告诉我,她要用一星期才能收割完这片地。如果用机器,这一小片麦子用一小时,就可以收割、脱粒、包装完毕。你们还想再听一个例子吗?N国目前正在兴建一些水坝,你们知道是怎么干的?成千上万的妇女和儿童用小筐运土!用这种方法需要多少年才能建成一个水坝?在等待水坝建成期间,每年郁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饥饿。N国没有钱买机器,也没有金属制造机器。”
“那么,你的新材料怎样解决这一切问题呢?”
“这种材料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是,能改变世界上许多情况:那些不发达国家可以更快地发展经济。由于能够很便宜地买到必不可少的机器,他们很快就可以不依靠别人,至少在某些方面是这样。”
“你认为自己能够找到这种代替钢的化学合成材料吗?”
“近三十年来,有人找到了代替羊毛、棉花、橡胶、玻璃和很多其他东西的合成材料。有人能够用十二小时,花五百法朗,就建成一所真正的房子。”
“实际上并没有建成这种房子。”
“是没有建成!你们知道原因何在吗?”
“不知道!”
“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因为建造这种房子会使某些人破产,所以,还不如让穷人住在露天更省事些。”
“亲爱的克里斯托夫,我有点儿明白了。你是那种不肯随遇而安的人。”
“而你呢,大夫?如果你知道有病人在等着你去治疗,难道你还能安心睡觉吗?”
“当然不能!”
“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什么不愿意我想法找到代替的的材料,就象尼龙替代了蚕丝那样?”
“可是你刚才说,你的研究结果并不理想……”
“对不起,我是说我的研究工作不如几个月以前我期待的那样进展迅速。科学研究中不是经常发生这种情况吗?你前进了一大步,于是乐观起来。接着,一个枝节问题使你停滞不前。我所担心的并不是这一点。我想搞清楚的是别人为什么要偷走我的资料,他们为什么要毒死我。”
“不!没有人想毒死你,他们只想让你昏迷,这是两回事!”
“是啊!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好呀!热罗姆全清楚了,热罗姆会向你说明一切。亲爱的朋友,洗耳恭听吧!他已经十分钟没说话了,因为他在思考。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会把你所想要的公式的答案交给你。你研究这个公式几年了!”
“两年了。”
“托马斯,你干嘛这样挖苦人?”
“啊!我们每个人都十分渺小,怎能侈谈世界的命运?这种种观点……喂,热罗姆,你说话呀,把你搞清楚了的事情告诉我们。”
“我并没有说我搞清楚了什么事情。我只是说,事情很清楚。我敢肯定,有人企图盗走克里斯托夫的秘密资料。他自己告诉过我们,这些人借口和他共同探讨,想诱他说出一切秘密,但他们看到他并没有说出多少有趣的东西,于是,他们就想看克里斯托夫的资料。”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啊!为什么?”
“因为,假如一个大公司想要收买一个工程师,它只要给他钱并向他提供一个与他研究项目符合的职位就行了。这样做更容易……克里斯托夫,一定是你得罪了一些人。他们为了某种原因也许只是想延误你的研究,”
“有可能,但我是一个英国人,有着英国人的牛脾气。你们知道斗犬的特点吗?”
“知道,当然知道。”
“这种狗平时温顺而安祥,但它一旦发怒咬人,就宁肯被入杀死也不行松口。我和这种斗犬有点儿相象。当然,我不会听任别人杀死我,我不想成为什么殉道者。我还年轻,我热爱生活。无论我的对手采取什么办法,也不能使我放弃我的目标。我知道我为什么而斗争,我已下决心,要斗争下去,只要一息尚存,便耍斗争到底。”
“你说要斗争到生命最后一息,可今天晚上你却无法斗争很久了。你那些‘亲爱的同行’知道你住在哪儿吗?”
“很糟糕,他们知道。”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呆在你家。”
“我可以锁上门。”
“但是他们可以把门打开!复制一把钥匙并非难事。从他们对你的所作所为来看,我相信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但是……”
“我是你的大夫,你应该听我的话。我要求你远离你的住所,静卧三天。你有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你在法国没有朋友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在这儿一个人也不认识。六个月来,我只埋头工作。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在巴黎。有一天,我到拉沙贝勒门附近去买东西,顺便登上了圣心教堂,从高处俯瞰巴黎,景色令人心旷神怡:埃菲尔铁塔挺立在市内,就象是一根插在帽子上的羽毛;与之相反,巴黎圣母院却深藏在一幢幢的房屋之间。我不太喜欢圣心教堂,因为它的外形就象是一块白色的大干酪,可是一旦登上它的顶端,景致却十分迷人。不过,一转身,我就把它置之脑后了。确实,除了我住所看门的女人——一个好心的妇女——和我那些可爱的‘同行们’以外,现在又加上你和你的朋友热罗姆,此外,我在巴黎进也不认识了。”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一席长谈。我知道,我和托马斯在一起,我就用不着说话。我很喜欢克里斯托夫:他谈论任何事情都热情而纯朴;他的面孔开朗,棕色的双眸十分温和。我打心眼儿里想帮助他。他是化学家,我是工程师;他和我年龄相仿。我一句话没说,站起身去打电话:
“喂,妈妈!是呀,我是热罗姆。没事!一切都好。是啊,对不起,现在已经很晚了。但愿刚才没有吵醒你。呵,你和平时一样在看书。那么,你愿意再多看一个钟头吗?因为我想带一个朋友来。他遇到一些麻烦,你一定要让他在家住几天……啊,你总是这样好!我知道,只要有困难就可以找你帮忙。好吧,一会儿见。”
托马斯和克里斯托夫默默地听着。我刚撂下电话,托马斯便放声大笑起来:
“你说得对,你母亲总是这样好。假如,你向她要月亮,她也会立刻替你去摘的。”
“行了!你今天说得不少了!现在该我出马了。”
克里斯托夫和我出发了。这是一个明朗的夜晚,空气清凉而潮湿。巴黎秋季,天气常常如此。已是夜晚十点多钟了,在第二十号公路上来往的车辆稀少。到奥尔良门以后,我们向左拐,疾驰在城外的大马路上。这样,车速可以更快,每小时行驶六十公里,一次也不用停车;只要车开到信号灯前,总会赶上绿灯,好象信号灯专门等着我们改变颜色似的。
克里斯托夫坐在我身旁。他一言不发,我也不去打扰他。我感到他心事重重,疲惫不堪。
到了圣·克卢门,我们离开公路,转到市内的马路上行驶。
钱拉·德·内瓦尔衔和平时一样寂静、空旷。在这条街,用不着花很多功夫绕圈子,就可以找到停车处。这样的街在巴黎已是凤毛麟角,只怕好景不常。夜深人静,整条街沉睡着,真象是外省的街道。街上的咖啡馆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就已关门,于是,整条街的生活也随之停息。
我的母亲一直在等侯着我们,门立即打开了。
“啊!你们来了!我都开始担心了。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的朋友克里斯托夫。你能不能接待他几天?他会把自己的事讲给你听。天太晚了,我呢,该回去了。”
“刚才在电话里我已经告诉你,我很欢迎你的朋友来住,我已经给你们准备了咖啡。先生,你看。我和儿子住在一个城市里,可是,半个月没见过面。现在他来了,为的就是马上向我告辞。”
怎能不留下呢?我心里明白,母亲宁愿由我来向她说明情况,因为她从未听我提起过克里斯托夫。
不过,克里斯托夫却立即帮助我摆脱窘境:“夫人,今天早上您的儿子救了我的命;今天晚上您又救了我的命!”
我们放声大笑。克里斯托夫说话的腔调好象在演戏,逗得人没法不乐。
“好妈妈,起快让他上床吧,他很需要休息。明天,他会把遇险经过讲给你听。现在,我要走了。晚安,再见!”
第二天,我很忙,一整天都没空给母亲打电话询问克里斯托夫的情况。我自己的家当然没有电话,等我九点钟以后返郊区时,咖啡馆都已关门,找不到打电话的地方了。有些方面,巴黎这个城市很现代化,可是,提到电话设施,巴黎郊区就和萨哈拉大沙漠一样糟糕。
第三天,我刚到办公室,老板的秘书就交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赴纳威尔紧急出差。晚上,我回家已经很晚,还是打不成电活。在我的信箱里,有一封蒙卢日寄来的快信。信是母亲写的,她叫我当晚去一趟,并没有什么说明。我已经累得够呛,只好豁出去,让她等到明天吧。不用说,我心里十分担心,想必是克里斯托夫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我到的时候快八点了。八点对于巴黎来说拉不算“太晚”。在咖啡馆里,正是饭前唱开胃酒的时刻,也正是这时,小狗跟随着主人漫步在人行道上。一只一只的小狗在树下面煞有介事地东嗅西嗅,这时,主人们便谈论着气候的变化或者互相发发牢骚。
在钱拉·德·内瓦尔街上,有一个高个子的黑头发育年抽着烟来回走着。他似乎在等侯什么入,不,咖啡馆或地下铁道入口处才是大家经常约会的地点。这个人面孔阴沉。他死死地盯着我。我想,这人可不招人喜欢。如果让他这样久等的是个姑娘,那么。她做得很对;换了我是她,我干脆不来赴约。
母亲一定看到我来了,没等我按门铃,她已把门打开:“啊,你可算来了!快进来。”
克里斯托夫的脸色还不算太好。
“又见到你,我高兴极了!”
“孩子们,吃饭吧!热罗姆,我们需要你出主意。是这么回事:昨天下午,克里斯托夫想要回往所去取几本书以便工作。他的精神还不太好,所以,我提出开车送他去。我们到了卡尔威略,克里斯托夫看了一下他信箱砚是否有邮件。女看门人准是听见了他的声音,从门房里走了出来。
‘先生,您没在家那会儿,有一位先生非要见您不可。他说您那儿有他的文件,他急需用,您原先答应还给他。他气极了,甚至打算闯进您的房间。他来问我是否有您的房门钥匙,我说没有;即使有,我不得到您的允许也不能让他进去。于是他说给我钱,因为他知道我准有您的钥匙。可我呀,是一个正派人。先生,我拒绝了,不许他上楼。但是现在,我有点害怕,因为他的脾气真坏透了。今天早上他又来过,他还是想上楼。我说用不看上去,因为您还没有回来。于是,他就坐在对面的咖啡缩里等了整整一个上午!瞧!快瞧!他的汽车还停在那儿,他一定就在附近!我马上去看看,告诉他您回来了……’
我们费了一番口舌才算让她明白:她绝对不能声张,别对人告诉我们在这儿;那位先生说的是假话,他的目的是要偷克里期托夫的资料。”
克里斯托夫上楼回房间去,我就在楼下和母亲唠嗑。当我谈到“刚才还看到有一个黑发青年在门口踱来踱去”的时候,又从楼上下来的克里斯托夫的脸,唰一下变得毫无血色:“啊!他盯上我们了!我要下楼去对他说几句话……”
“你疯了!镇定些!妈妈,把灯关了,我好从窗户往外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那儿。没有,我没看到他,不过,他可以象在蒙卢日那样,稳稳当当坐在咖啡馆监视我们。我现在去咖啡馆买烟卷,这样就能看到他在不在。”
五分钟以后我回来了。
“怎么样?”
“他在咖啡馆吃晚饭,可是,咖啡馆至迟十点就关门,他总不能在街上过夜吧。”
克里斯托夫沉默不语,最后他开了口:“我不能因为有三个恶棍在找我,就一天天地不工作。他们也许是想打听我的秘密,也许是想阻止我进行研究,但他们总不会杀死我。当然,如果他们把我的资料偷走了,我就需要几个月才能重新写出来,那么,等我搞出成果时,他们早已搞出来了——大慨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不管怎么说,我的时间很宝贵。你们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不知怎样感激你们才好,但是,我已拿定主意,明天,我就回去工作。”
“克里斯托夫!”
“夫人,不必多说了。您应该理解我。热罗姆,如果你处在我的境地,你会怎么做?”
“那个黑发青年会到你家去,跟踪你。你一到家,他就把你打晕,拿了你的钥匙,不慌不忙地偷走你的资料。”
“我可以想办法不让他看到我出去。”
“你想得大天真了!”
“不,我还有些事没向你们讲清楚:我在蒙卢日的住处,还不是我唯一的工作地点。我还有一个实验室,那个青年肯定不知道这个实验室。我就到那儿去,可以想办法就在那儿生活。”
“可是你从这儿一出去,他就会跟上你。”
“夫人,我不能借口这个青年人要偷我的资料,就在您家没完没了地呆下去。我必须工作!”
“听我说,克里斯托夫。我有个主意,那个黑发青年不知道我认识你,对吧?”
“我想他不会知道。”
“那好,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去把你需要的资料取来。有必要的话,取些仪器来也行。我有车,这并不麻烦,这样,你就可以在这儿工作。那个人等五、六天还不见你出去,可能就不再等了。”
“热罗姆,我很感谢你的帮助,就照你说的做吧。也许他几天看不见我会以为我离开了,那我以后就可以清静些。你什么时候能到蒙卢日去?”
“随便什么时候。明天怎样?不过,你得告诉我实验室在哪儿。”
“我的实验室就在维尔迪埃衔112号!”
“哈哈!维尔迪埃街112号!”
“你笑什么?”
“啊,没什么!也可以说,有点什么!这个地址我早就知道。”
“怎么?你早就知道?”
“当然!我在布尔拉来纳遇到你时,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地址。后来,你又反复说了不下二十遍。”
“怎么搞的?我一定是在昏迷不醒时说出来的。”
“啊!你放心,你昏迷不醒时他们并没有一直看守着你。你昏睡初期可能什么也没说,就算说了,也无法挽回。你认为他们能够进入你的实验室吗?”
“我看很难。我装了一个特别的锁。不过,这些人是不择手段的。”
“管他呢!冒一下险吧。我上那儿去一趟。请你把需要我带回来的资料开一张清单。”
克里斯托夫把应该注意的事项一一向我解说,我决定第天一大早便出发。
(三)
清晨,我驱车在巴黎行驶,渐浙苏醒的整个城市展现在我的眼前:工人乘地铁的头班车去上工;最后几辆运送蔬菜的卡车到达了中心菜场;住宅的窗口稀稀拉拉地闪烁着灯光,不时出现一家开始营业的咖啡馆,很多人在里面匆忙地喝热咖啡;沉睡着的小汽车整齐地排列在人行道上,就象是一个个黑色的大甲虫。
这种时刻,谁都在会觉得这城市是属于自己的。但这种感觉只是昙花一现,不能持久,就好象夏天的日出,虽然景色壮观,但却转瞬即逝。天色刚刚透亮,蒙卢日寂静无声,见不到一个人影。当然,在克里斯托夫住的那所房子前的人行道上,也是杳无人迹。尽管如此,我还是小心谨慎地把汽车停放在稍远的地方,然后步行一段。
112号和周围的房屋相比,没有任何特色。我轻轻地打开门走进去,里面很冷。我怕引人注意,不敢开电灯,但是,走进一所从未到过的房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我慢慢地前进,沿着墙摸索,竭力回想克里斯托夫的描述: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楼梯,在底层,靠左边有一个门,那是厨房。他告诉我不用到厨房去,万一出事,可以从那儿溜走。
我爬上了二楼。哎呀!这楼梯的木板吱咔乱响!如果楼上有人,他早就知道我来了。
瞧,门锁着!我在开门前犹豫了一会儿,谁知道门背后有什么?我站住,侧耳细听:没有情况,无声无息。我轻轻轻把门推开。这时,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幸好克里斯托夫对我说过,这儿到处杂乱无章!不对,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桌子、仪船、一叠叠的纸等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堆得太满了。我必须典一些时间才能找到我要的东西……就在这儿,靠近左边的墙,有一张大桌子和一个灰色的文件柜。一点儿不错。克里斯托夫把文件柜的钥匙给了我。我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插进锁眼,于是,我听到一声奇怪的金属碰击声。这声音并非来自文件柜,却是来自楼下……有人打开了一扇门……声音又出现了……有人企图打开这所房子的大门……我冒了一身冷汗……如果有人进来了,我该怎么办?
我把文件柜关好,然后四处张望,想找一个藏身之地。我紧张得发抖,竟然把钥匙掉落在地上。我不加思考地弯腰去拣钥匙,却发现在一个小柜子后面射出一线微弱但清晰的亮光。
那儿一定有一扇门,克里斯托夫可是只字未曾提到。我已经没有时问仔细考虑,楼下的声音还在继续响着,我必须躲起来!
我轻轻推了一下柜子:果然,后面有一扇门。我把门打开,然后,把柜子尽量拉回原处,使别人看不出我是从柜子那儿过去的。我把门关好,倾听着,但什么也听不见。我四面打量了一下,我藏身的房间略小于外面那间,但同样塞满了各种器械。
我看到面对着我有一扇门开着,通向一个楼梯。我小心翼翼地下楼,唯恐楼梯格格作响。随后,我就到了一扇和正门很相似的大门面前,门用插销闩着,我轻轻拔开门闩。门开了,外面是个小花园,花园尽头是铁栅栏。
我走过去,四处观望:栅栏外不是马路,而是几个花园内间的狭窄过道。我抬头向楼上看看,窗户还是黑黑的。
天渐渐亮了。除了附近花园中有几只鸟开始鸣唱以外,一切都还沉睡看。
我是否应该鼓起勇气再回到房子里去?
我等了几分钟。确实,我想我可以再进去一次试试,因为,我现在知道遇到危险时可以怎样逃跑!
我又悄悄地上了楼,把耳朵贴在门上:一片寂静。我打开门,悄悄推开柜子,没有发生任何事。我进到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地。快行动!我立刻从文件柜里拿出资料,准备下楼,这时我一转念:我何不从花园出去?
两分钟以后,我已经到了维尔迪埃街拐角处。在那儿,出现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在我前面几公尺的地方,有一个人背对着我,穿过马路,上了一辆小汽车,我只看清他是空着手上车的。不过我认出来,他就是在钱拉·德·内瓦尔街上盯梢的家伙。可是,我确信他没有看见我,因为他根本没有回过头。
必须通知克里斯托夫,他的实验室已不再是一个秘密的所在。这位黑发青年刚才肯定是想进去而未能得逞。不过,他总会有办法复制一把钥匙的。
我一到办公室就给母亲打电话。可是,挂了半天也不通。怎样回事?我知道母亲从不在电话里长谈。
直到正午,电话才总算通了。
“喂,妈妈!上午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打不过去,是怎么回事啊?”
“打不过来!一上午我都没有摸过一下电话。一定是电话出了毛病!”
“我可以和克里斯托夫说几句话吗?”
“他正等你的消息,心急得很。”
“克里所托夫吗?坏消息。他们到你的实验室去过了。……没有,没有进去,放心吧。他们一定是进不去,你的锁很好,他们还没能把锁撬开。”
“你看,我说对了吧!我本应自己去实验室,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藏越来。你把我的资料拿到手了吗?”
“拿到手了。你想什么时候到那儿去?”
“今天就去。”
“你耍不要我下班后到实验室接你?两个人办事会方便些。再说,有汽车你可以多带些东西走。”
“太感谢你了。你几点钟能到?”
“我在五点半到六点之间来,行吗?”
“就这样说定了。我等着你。我要锁上门,你按三声电铃,两声长,一声短。再次感谢你,晚上见!”
我出发时显然晚了。运气不好!巴黎五点到六点之间,交通几乎完全堵塞。人人都赶着回家,谁也别想通行!
从我的办公室到奥尔良门,一直有一辆绿色DS汽车挡着我的去路,我怎样也无法超过去。我的车是一辆小车,所以,我已经习惯于这种想法:一辆DS高级轿车永远不许其它车超过它!驾驶者在反光镜中盯着我,好象拿我开心:他故意在驶近绿灯时放慢速度,正好遇上红灯,在我前面停下,然后他又迟迟不开动。有一次他甚至熄了火,使得整条街的交通停滞了几分钟。所有的人都按喇叭——巴黎开车的人可没有多大的耐性——可是他却满不在乎。他下车检查发动机,然后上车更新启动。这个区的街道都十分狭窄,想要到另一条街上开快车也办不到:每条街都一样水泄不道。在奥尔良门附近的第二十号公路上,我总算甩掉了这辆车,但它至少耽误了我一刻钟!
当然啰,我在维尔迪埃街找不到地方停车。我从112号前面开过,看到楼上有灯光,克里斯托夫还在那儿。我花了几分钟时间,总算在不太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停车处。
到了112号门的,我照着约定的方式按铃,但没有回音。我等了一会儿,听到楼上有声响,我又按铃,又听见声音,好象有人在挪动家俱。克里斯托夫在干什么呢?怎么听不见我的铃声?我使足了劲儿第三次按铃,但也枉然。于是,我试探着推了一下门。哟,门没有上锁!太奇怪了!克里斯托夫曾对我说,他会把门锁上的。
我走进去并大声叫:“克里斯托夫!克里斯托夫!我来了,我是热罗姆!”
一个窒息的声音回答我:“快!快来!”
接着我听到一下低沉的拳击声和一句粗话。
我冲上楼梯,上到二楼,恰好,,这时一个男子挨了重重的一拳,整个身躯摔倒在我的怀里。我不容他站起来,动手就打。他极力反抗,但我们是两个人,终于制服了他。我不爱好运动,真的,再说我好几年没打过架了,我缺乏这方面的锻炼。尽管如此,我的帮助使克里斯托夫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每次那个人想爬起来,他就象职业拳击家一样,准准地打他一拳。几分钟后,我们的对手已经无力还击,于是,他身不由已地跑下楼去。我开开门,把他推到外面。他靠在墙上,搭拉着脑袋,一动也不动,好象喝碎了。
我关上门——这次上了锁——然后,我才顾得上打量一下克里斯托夫。可以看出,他的胜利来之不易。我到的正是时候!他的上衣全被撕破,领带被揪了下来;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他坐在楼梯最下一级,擦着额头上的汗,大口喘气,好象刚刚参加过长跑似的。我还不敢盘问他,何况我已明白了,至少我自以为都明白了。
这时,我听到房子前有人说话和关汽车门声。我好奇地往外面看:马路正中停着一辆汽车,有一个人走到我们对手跟前,帮他站稳,搀着他上了汽车。啊!又是一辆绿色的DS汽车!我仔细看了看开车的人。没错!我不会记错!就是刚才挡我路的那个家伙!就是那个时时不许我超车的家伙!怎么搞的?这一切绝非巧合!
现在,他们两人都上了车,迅速地开走了。
这么说,他们也认识我。他们刚才耽误我的时间,阻止我前来,至少阻正我在克里斯托夫被击败以前到达——他们相信可以击败他,然后,他们再击败我。
奇怪,他们怎么会得知我要到这儿来呢?第一个人怎么把门叫开了呢?克里斯托夫明明告诉我他要锁门,还告诉我按铃的方式……是谁向他们通风报信?他们这样劳心费力又是为了什么?我感到疑惑不解。也许克里斯托夫没有把全部实情向我们和盘托出?不管怎样,我应提醒他。
我走到他面前。他一直坐在楼梯那儿,仿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上楼吧,我扶你一把。你要休息一会儿才行。”
“谢谢,不休息了。我必须立刻处理一切并尽快离开这里。他们可能会回来。这一次他们又没有得逞,可是,我不会永远这样走运。快,动手干吧。在我找到新居之前,既然你母亲还愿意让我再住几天,那么,咱们赶快把必须的东西拿走,立刻回家去,我可不想让你母亲今晚又久等。”
我佩服克里斯托夫的勇敢与坚定,不过,我没敢立即告诉他我所发现的情况。他的脸色还很苍白,身体也在颤抖。
“克里斯托夫,你稍微休息一会。告诉我,我来干。”
“我不能休息,热罗姆。我敢说,那个坏蛋一定回去向同伙报告自己未能得手。要是我休息,那么,我们还没离开这儿,他们就会回来。他们没能撬开门,我看出他们撬过,门上有痕迹。我可以发誓:他们永远得不到我的秘密,得不到!只要我一息尚存,他们就休想得到!”
“难道你的生命还不如这个秘密宝贵吗?”
“一个人的生命算得了什么?我对你讲过,你也已经知道,我要找到的这种材料会改变千百万人的生活。我对此满怀信心。你知道于连·索黑尔马?”
“斯汤达作品中的主人公,当然知道。”
“你有没有考虑过他为什么想当拿破仑?”
“没有,我从没考虑过。我欣赏于连,是因为他刚强坚毅,而不是因为他想当什么拿破仑。”
“于连想要征服世界。不幸的是,他为了一项非正义事业贡献出了自己的全部精力与聪明才智。因此,他被判处了死刑。可是,他想得对,一个人在二十岁时,应该幻想征服世界,起码要想干一番事业去改变世界。二十岁的人不应该满足于世界的现状,而应该勇敢地相信改变世界是可能的。我不止二十岁了,但我相信,大家可以努力去改变世界的面貌。我属于被人蔑视而称之为‘理想主义者’的那种人……”
“克里斯托夫,我认为你的看法很对。”
“现在赶快做事吧。接住!把这些资料放在一边,咱们到另一间实验室去,他们可能会发现它,我什么重要东西也不能留在这里。我以前没向你提起另一间实验室,因为我本来以为用不着把什么都带走。现在,我不再抱任何幻想,怎么,你已经知道这间屋子了吗?”
于是,我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克里斯托夫,告诉他我怎样偶然发现了这间屋子。
“这更有理由要把所有东西都搬走,因为他们要是来了,也会发现的。”
一小时后,我们的汽车奔驰在城外的大道上。我一面开车,一面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帮强盗怎么会认识我?他们怎么会知道我要在六点左右到维尔迪埃街去?又怎么会知道用那种方式按铃叫克里斯托夫开门?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我给母亲打电话没能立即接通,然而整个上午她却既没有打出出没有接到任何电话。竟然会有这种事?对了,正是如此:他们一定在我母亲的电话线路上安装了一个小录音机或窃听器,所以,他们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我一定要问问妈妈,是否有人来“修理”过电话。
母亲看到克里斯托夫回来时,叫了起来:“谁把你搞成这副样子?你和人打架了吧?”
我们请她放心,母亲就去准备晚餐,克里斯托夫整理材料,我这时就仔细搜索。我拆开了电话,检查了所有的电线、墙壁,连门铃也没放过,但没找到任何可疑物品。然而,他们什么都了解,而且分毫不差。在没有找到可疑物品以前,我应该嘱咐妈妈和克里斯托夫要谨慎小心。
晚饭后,我们谈论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
当然。母亲显得有点儿提心吊胆:“克里斯托夫,你为什么不把遇到的倒霉事报告给老板呢?你甚至可以把资料寄一部分回工厂去。我明白,你舍不得离开这些资料……”
“我正想这样做。不过,寄资料以前,我得先写封信,告诉老板所发生的一切事。我本来答应年底以前搞出成果,可是现在已经是十月了。我说过,我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但是,我知道快要得到答案了:再努力工作一、两个月,我就能成功。您说得对,明天我就写信,如果必要,我甚至可以回伦敦。”
(四)
“克里斯托夫!有你一封信!从伦敦来的。”
真奇怪,才一个星期回信就来了,这还是第一回。
信很短。
“怎样说都行,我感到出乎意外。信上说,由于我的研究已经很深入,有两个正在巴黎工作的同事要和我见面讨论一下。他们几天后就要回伦敦,要我尽量详细地向他们汇报,因为总工程师要了解我研究工作的准确情况。”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这不合乎公司的惯例。公司里,每个工程师只应了解自己的本职工作。我不明白,如果公司要了解我的研究状况,为什么不直接叫我去伦敦呢?”
“他们想省掉你这笔旅费。你不是说过,公司不愿意胡乱花钱吗?”
“也许您说得对,不过,我不喜欢这种做法。我去赴约时,什么资料也不带;假如一切顺利,我再把他们要的资科给他们也来得及。我提防一些还是对的吧?”
“对,你确实应该防一手。你什么时候去见你的同事呢?”
“明天,在圣日尔曼大道的一个小咖啡馆里。”
第二天,克里斯托夫如期赴约。约会地点在圣日尔曼·德·勃雷教堂附近一个小咖啡馆的露天座席。周围咖啡馆很多。
他暗自思忖,怎样才能认出他的同事们。他等了十分钟左右,有一个衣着入时的年轻人走过来低声问他:“您是克里斯托夫先生吗?”
“是我。”
“我是安德列·勒……”
克里斯托夫根本没听见他姓什么。他感到惊讶:显而易见,这年轻人是法国人而不是英国人。
“见到你很高兴。”
“克里斯托夫先生,请您原谅我的同事,他刚才打电话告诉我,他有一个重要客人来访,因而,现在无法脱身。可是,我们明天就要回伦敦,所以,他请您多等一会儿,他在一小时内一定会来。他来以前,我们可以互相熟悉熟恋。再说,这些人行道上的咖啡座实在惬意得很,对吗?你在巴黎快活吗?交了些朋友没有?没有?也许交了些女朋友?也没有?那么,你去看戏吗?听音乐吗?跳舞吗?”
克里斯托夫心神不定,无心答理;年轻人说的话使他十分反感。他几次三番要谈工作,但是,这位年轻的花花公子总是回答:“啊,请先别谈工作,等我的老板来了再谈。今天我感到象放假一样轻松……你还不如看看在那边坐着的标致姑娘!看她那一头金发,她一定不是法国人……你这个皮包里装的是什么?啊,对了,真的,我希望你什么也没忘记带来!老板不怎么好说话。如果你不把他要的东西都给他,他一定会对你不客气。你确实把所有的材料都带来了吗?”
“是的,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等我知道他究竟要哪些资料以后,我还可以更准确地回答你们的问题。”
“难道工厂的信没有对你说清楚吗?”
“说清楚了……”
“那么,你把那些材料到底带来没有?”
克里斯托夫感到很不自在:“带来了。”
“这对你是好事!”
这时,一个招待员喊道:“勒热纳先生!电话!”
“啊,我的电话。对不起,请等一会儿,一定是老板打来的。”
两分钟以后,他回来了:“老板打来的。他告诉我们他来不了啦。”
“那就没办法了,我下次再和他见面吧。”
“啊,啊,你想得倒好!他来不了,可是他要我们到他那儿去。就因为这件事我才生气。差不多快六点了,他让我们等了一小时,现在又要我们到圣·克卢……为什么不叫我们到更远,到甘露尔去呢?啊,不行!你要是愿意,你就去!今晚我在巴黎是最后一夜,我可不想讨论化学。”
“但这是你的工作!”
“对,这是我的工作,可是到星期五下午六点钟,我一星期的工作就结束了,我该娱乐娱乐!星期一上午八点半,我才再开始工作呢!”
“这是你自己的事。可是,我怎样才能到圣·克卢去呢?我连老板的姓名和地址都不知道。”
“好吧,好吧,我的汽车在这儿,我送你去。不过,我可先讲清楚,我在那边一分钟也不逗留。”
临走前,克里斯托夫给贝尔瑞夫人打电话时说:“我也许会和那些人一起吃晚饭,别等我。我希望最迟九点到十点之间能回来。”
九点了,克里斯托夫没回来。
十点了,克里斯托夫还没回来。
十一点了,克里斯托夫还是没回来。
贝尔瑞夫人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一边把茶水放在电炉上热着,一边独自嘟哝着:“现在我该睡了。他自己一人喝茶吧。这么晚回不来,应该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但愿他没出什么事。都十一点半了,可真有点儿古怪。要是我知道他在哪儿就好了。”
好心的贝尔瑞夫人最后还是睡着了。
凌晨一点丰左右,一种声音突然把她惊醒,肯定是钥匙开锁的声音。
“是你吗?克里斯。”
没有人回答。一片寂静。
“我一定是在做梦。”
十分钟以后,克里斯托夫房间的地板咯咯作响,可以听到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关门,然后开抽屉……
“真奇怪!克里斯托夫回来了却不回答我。他为什么乱翻文件呢?我要去看一眼。”
贝尔瑞夫人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到克里斯托夫房间去,想看个究竟。她心中有点儿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多管闲事,不过,老太大总是十分好奇。
房门半开着,没点灯,一个男人站在办公桌前,用手电筒照着,在翻阅各种资料。这个人并不是克里斯托夫。
贝尔瑞夫人立刻明白了。那人专心致志地在查找资料,没有听到她走过来。她又象来时那样轻轻地走回去,小心地把自己房门关好,然后,立即给警察局急救处打电话:
“喂,喂,请立刻到钱拉·德·内瓦尔衔三十二号四楼右单元来!有人潜入我的住宅,企图盗窃重要文件。快,快……”
在巴黎,流动急救警备车会很快就到,因为,五分钟在某些情况下无关紧要,但在另一些情况下却关系到一个人的死活。这一次,五分钟就足以让这个男人携带着他所找到的材料逃之夭夭。
他是否听见了贝尔瑞夫人泼电话或说话呢?谁也不得而知。警察到了。
贝尔瑞夫人先听到汽车刹车响,然后,听见有人说话。她跑到窗前,恰巧看见一个魁梧粗壮的人把一个警察用力打倒在地(这个人肯定不是她看见的“小偷”),另一个警察从警车上下来,扶起他的同事。这功夫,那家伙已经上了一辆小汽车,飞快地开走了。
这一切是在几秒钟内发生的。她还没有听到“小偷”走出她的住宅。
接着,警察上楼来到她家。
“夫人,是您打电话叫我们来的吗?”
“是的,先生。我刚才在窗口什么都看见了。我没能把小偷截住,因为,我为了谨慎起见,锁着门呆在卧室里。”
“可惜,我们也同样没能截住他。您可以把情况和我谈谈吗?”
“请进,请坐,我就对你们讲。请问,你们看见那人逃走时带着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没看见带着什么东西。”
贝尔瑞夫人勉强地(现在不说又怎样办呢?)叙述了克里斯托夫的遭遇,表示在不速之客到来后,自己对他的命运感到万分忧虑。
“那家伙怎么进我家的?请看,锁并没有撬坏。他一定有门上的钥匙,我真为克里斯托夫先生担心。他们用的肯定是他的钥匙,这也就是说……我简直就不敢想下去。你们能怎样帮助这位正派的人呢?”
“夫人,如果您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就帮不上什么忙。请把他的面貌特征告诉我们,我们把这些特征印发给所有的警察巡逻队,并把他失踪一事备案。按照惯例,只有在失踪二十四小时至四十八小时以后,我们才开始寻人,不过,我们知道这次情况特殊,所以,马上就去找。”
警察走了,贝尔瑞夫人心中仍然惴惴不安。经历过这种事后,一时很难再入睡。然而,凌晨三时左右,她又朦胧入睡时,一声轻轻的铃声惊醒了她。
“啊,上帝!可能警察又来了。”
一眨眼,她已起床,穿上了睡衣去开门。
“哟!克里斯托夫!你又出了什么事?怎么上衣也没有了?快进来吧,你一定冻坏了。”
“这次我又逃出了对手们的掌心。请原谅我这么早把您吵醒,因为我很为您担心。他们把房门钥匙拿走了,明天一早您必须换门锁……”
“你放心吧,他们已经来过了。”
“怎么?他们已经来过了?那么,他们已经把我的资料拿走了?”
“没拿走。咱们快到你房间里看看去。我看不出来是否真的丢了什么。警察也说,他们看到他逃走时没带东西,因为他走得太匆忙。可是,真例霉,我不得不把警察叫来了。”
贝尔瑞夫人和克里斯托夫进了他的房间,那些过去搁得整整齐齐的材科,现在零乱不堪地四散在书桌上。克里斯托夫忽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别笑了,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啊,夫人。这些家伙要不是喜欢开玩笑,那就是蠢到了家。他们拿走了我对最近十年来钢铁生产的研究报告。在这个报告中,我用多年积累的资料说服我的老板,让他确信我研究的必要性及其对未来经济将产生的重要作用。我一直保留着这份报告,因为我对它有感情。我常常翻阅这份资料,以鼓励自己。我很高兴看到这一份严肃认真、论据充实、材料丰富的研究报告,就好象我在上中学时看到自己的作业一样。这个报告的资料都是钢铁托拉斯提供的。等到这个小偷把这些资料又送回钢铁托拉斯去交差的时候,一定会有他好看的(钢铁托拉斯经常收买人干这种事)。小偷对自己的任务很不了解。十分明显,这是由于我没有把他们朝思暮想的资料带去,所以,他们临时采取了行动。本来,他们并没打算自己来偷的。您看清了这个小偷的长相了吗?”
“没有,我只看到他很瘦小,是个年轻人。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人在下面汽车里等他。那个男人又高又壮,就是他,把警察打倒在地的。”
“就是他们,我认出那两个人了。您所说的那个小个子年轻人,曾到圣日尔曼大道的咖啡馆来。他替他的同事道歉,说这个同事因为重要约会,暂时无法离开。六点钟,那个同事打电话说他不来了,叫我们到圣·克卢他家里去。”
“为什么这样拐弯抹角?”
“可能因为他们想等到天黑才把我带到那里去。他们一定并不相信我会把全部资料带去。我们到圣·克卢去了。小个子开车绕了许多弯路。他这样做可能有两个目的:拖延时间,同时让我无法认出他带我去的地方。终于,我们到了一所美丽的花园别墅。一个仆人开了门。一进门,那位自称是‘老板’的人,就叫我把皮包中所有资料都交给他。他仔细看了几分钟后,对我说:‘你是在作弄我们吗?’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因为我还不至于无知到这种程度,竟然会相信这么点儿资料就是你两年的研究成果。’
‘这是一个提要。’
‘我们要所有的详纫情况,明白吗?我们要精确地知道你研究到什么程度了。你必须把所有的研究成果都交给我们,毫无保留地都交给我们。’
‘很遗憾,只有对约翰先生我才能毫无保留地汇报研究情况,别人要我这样做,办不到。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用这样语气对我说话?要我……’
我还没说完这句话,他使勃然大怒,大声叫起来:‘啊!你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好吧,你马上就会知道!雷蒙!安得烈!把他绑起来!’
我当作是仆人的人和把我带来的时髦青年向我扑过来。我想要反抗,但很快我就明白,抵抗是徒劳无益的,还不如保留体力以备来日之需。我一个人面对三个人,要想逃走也不可能。
他们把我的双手反绑起来,然后,那个胖子对我说:‘现在,你老实说吧。告诉我们,你的资料放在什么地方。我们已经找了三个月。用不着说,我们早不耐烦了。你要知道,我接到命令要把所有资料毁掉。你那些美妙的研究成果将会荡然无存。对很多人来说,你太碍事。目前,上面命令我暂时不把你干掉,怕引人注意。不过,还是老实些,不要惹我们发火,你那条小命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值钱!现在,我希望你放明白些。行了,说吧!’
他等了几秒钟,由于我一声不吭,他打了我一记耳光:‘你说不说?’
‘不必再问,你知道我绝不会说。’
他大发雷霆,又打了我几个耳光。可是,小个子青年对他说:‘得了吧,头儿,别发火了。你也知道他们说过……’
胖子的怒火平息了下来:‘对了!我们采取别的做法。脱掉他的外衣,搜身!’
他们把我衣兜里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因为没有什么引起他们兴趣的东西,他们好象很失望。
最后,他们找到了房门钥匙,钥匙挂在一个圣·克里斯托夫的圣像牌儿上。
看到这个圣像儿,胖子哈哈大笑:
‘啊!圣·克里斯托夫!这个圣像牌儿一定会保佑你回家去!现在,我们先把钥匙取下来,把这牌牌儿还给他,和他作伴!这是你房间的钥匙吗?行啊,你就闭着嘴吧。现在,我们走了,你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吧。什么时候你决定说话了,就通知我们。把他送到二楼的房间里去。’
他们把我带到一间没有家具的小房间里,还没有把上衣还给我。我的手一直反绑着。他们锁上门以后就离去了。”
贝尔瑞夫人听了这些情况后,问道:“你用什么办法跑掉的?”
“我没有立即逃跑。首先,我必须冷静一下,注意倾听周围的动静,推测那三个人在哪儿。我等待着,以便了解是否有人看守着我。
那时,已将近八点钟。一直到十一点左右,我也没听到任何声音。终于,我听到有人关门,然后,把汽车房的门打开,上了汽车,关上了车门,汽车开动了。
您还记得,他们把圣·克里斯托夫的圣像牌给我留下了。这个圣像牌他们没有顾得上仔细看,它实际上是一个小盒子,里而有一把小刀和一把指甲锉刀。我的手绑得不算太紧,因此,我的手还有一点儿活动余地。我的手可以慢慢摸到裤兜,慢慢把裤兜拽出来,圣像牌便掉在地上。我拣了起来,一按弹黄,小刀跳出米,我慢慢地总算把绳子割断了。
“这可不容易啊!”夫人说。
“是啊!很不容易。圣像牌至少掉在地下十来次。”
“后来,你怎么得以出来的?”
“我等了很久,一是为了让看守我的人睡熟;二是怕汽车回来。我必须在胖子回来以前逃走,他要是回来了,一定会到我房间里查看。将近午夜时,我才轻轻打开窗子和百页窗……”
“总算好。你回来了,这是最重要的。我让你说得太多了,你一定累坏了吧?”
“说真的,我累极了。晚安,夫人。我很抱歉,害得您担惊受怕。”
(五)
就这样,克里斯托夫又一次安然脱险。可是,还能平安无事多久呢?现在,他怎样才能避免再次落入敌人的魔爪呢?这些家伙知道我们所有的活动,对我们的一言一行都了了如指掌,他们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呢?
母亲和克里斯托夫不敢交谈了。他们发明了一种手语,类似聋哑人的做法。如果情况复杂,他们就互相写字给对方看。我们不再让克里斯托夫独自出门。由于他想找新住处,我的母亲就为他跑房地产介绍所,并去看别人介绍的房子。
目前,如果钱不多,想在巴黎找住处很困难。别人介绍给母亲的房子,她不是觉得太贵,就是觉得太阴暗、简陋,总是无法定下来。
一天晚上,她奔走了一天后回来,情绪比平时更坏。克里斯托夫对我们说(这天晚上我正和他们在一起):“我想现在最好是回伦敦去。我的研究工作即将结束,还需要做几次实验,检查某些化学反应,就可大功告成;三个月后就可以开始投产。”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们愁眉苦脸地互相看看,考虑着我们三个谁去接电话。这电话来得太晚了(已经十点多钟)。
一声、两声、三声,铃声不停地响着,于是我母亲站站来接电话:“喂!”
“啊,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里的声音这么响,连我都能听得见)。一个星期了,我想找热罗姆说话。三天以来,我给您至少打了二十次电话,亲爱的夫人!现在,虽然很晚了,我希望没有打扰您,请您把我朋友热罗姆,还有我们的病人的近况告诉我。”
毫无疑问,电话是托马斯打来的。我的熟人里面只有托马期会不等对方回答而提一连串的问题。
“晚上好,托马斯。”母亲若无所其事地说,“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你想找热罗姆说话吗?不行啊!不过,你可以和它的一个朋友谈谈。”
“谢谢,夫人,谢谢。既然您是一个人在家,我不明白怎么可以和热罗姆的朋友谈谈。”
“不明白也没有关系,我这就叫他来接电话。”
“喂,喂,”我捏着鼻子说,“请说吧,我去转达。你应该和他定个约会。注意,当心,所有的约会都被电子计算机记录下来。我再说一遍,被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电子计算机记录下来。喂,喂,你想怎么办?”
我的噪音很吓人,在电话那边,可怜的托马斯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可不是他的习惯——他不知道是应该笑呢,还是把电话挂上,是生气呢,还是耐心把事情搞明白。我想,他一定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好奇是医生的通病)。
他听着,然后回答:“好吧,亲爱的先生,我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可以见到我的朋友热罗姆?”
“在你们夏天喝咖啡的地方——当然是在不下雨的时候——你们在那儿讨论物理,有时也讨论坐在你们周围的女孩子们的长相。行吗?不过,我告诉你,你见不到热罗姆,他没空,你只能见到他的弟弟。我再说一通,他的弟弟,行不行?”
“啊,亲爱的先生(我没有弟弟,托马斯早已明白我的意思,他肯定听出了我的声音),可是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时间。”
“和过去的时间一样。更确切些说,从原子分裂时开始计算的四个小时以后。”
“明白了!你可以告诉我昏迷者的消息吗?”
“先生,他死了!死了!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说被活埋了。”
“怎么,你和我开玩笑吗?这件事我可真不懂了!”
“我告诉你他被活埋了,我并不是说地已经无形无踪了。那些知道上哪儿去看他的人还是可以见到他的。我说得太多了。好吧,你下星期去和热罗姆的弟弟见面,他的学派认为,每年第一天是七号。”
托马斯完全明白我约他明天在吕西安·赫尔广场那个美丽的“爱弥尔”小餐厅会面。爱弥尔餐厅位于广场高处,它的露天座席地面狭窄,然而,无论冬夏都是阳光普照。所以,在附近的高级师范学校和巴黎大学主楼上课的大学生们,都喜欢在那儿聚会、讨论和说笑,然后,再回到课堂或实验室中去埋头苦干。即使最精明的侦探也不可能知道,我和托马斯过去一起上物理课时,曾每周两次在那儿会面。
此外,拉丁区的人行道上咖啡馆很多,况且我又没有明说我们要到拉丁区去。谁能知道我们过去下午三点左右下了物理课去喝咖啡,四点左右再分手?我说的“原子分裂时开始始计算的四小时以后”,就是晚上八点左右。我知道,这个钟点儿爱弥尔餐厅顾客寥寥无几。就算跟踪的人找到我们会面的地点,我也可以密切注视他们的动态。
下班后,托马斯和我几乎同时来到爱弥尔餐厅,露天座席空空荡荡。
他说:“真是的神秘莫测啊!你现在在扮演侦探吗?你改行了吗?你能否说明干嘛玩这种游戏?我想你一定是返老还童了!是不是因为受了克里斯托夫的影响?”
“别再问个没完,让我回答呀!我可以告诉你,如果说,我觉得和你鬼鬼祟祟约会挺逗乐的话,那么克里斯托夫的情况却一点也不逗乐,相反,还很严重。我简直不知道怎样帮助他才好。我真为他捏着一把汗。他一步也不敢迈出我母亲家门。他整天象疯了一样地工作,他不惜一切地要完成他的研究项目,而后,回伦敦去。我们认为,那些人为了夺取他的资料会把他绑架,甚至害死。如果你能给我们出出主意或是帮帮忙,那你就做了一件好事,真是如此!”
“你说‘我们’,难道你在帮着克里斯托夫一起研究,别人也要绑架你吗?”
“我说‘我们’,因为我和母亲很喜欢克里斯托夫。自从那天早晨我发现他晕倒在布尔拉莱纳的人行道上后,他的一切遭遇都几乎成为我们自己的了。”
“你说的是什么遭遇?是不是别人又给他吃了麻醉药?讲呀!”
于是,我向托马斯讲述了蒙卢日和圣·克卢发生的事情。
然后,托马斯说:“真的,我简直及无法想像情况竟会这样严重。听着,你告诉我这些人知道你们的一切活动,窃听你母亲家的每一句话,这件事很简单:他们在附近安装上一个雷达,或者一个大功率的收报机。你们说话时,音波就会被他们按收,玻璃窗也挡不住。好呀,这倒挺不错!我们也欺骗他们一下。他们一定已经知道克里斯托夫要离开了,你们谈到他要回去吗?”
“当然谈过。”
“那么,到了克里斯托夫出发的时候,他们就会把他绑架。”
托马斯说到这里,又问道;“你的母亲是否也有人盯梢了?”
“她从未发现有人跟踪她。你知道,她这个人很粗心大意,很可能已经有人尾随着她。”
“再好不过了!让她到香榭丽舍大道的法国航空公司办事处去,去以前打个电话了解情况。为了保证那些人听见她的话,可以要求在电话里订票。这样,他们一定跟踪她。到了航空公司,她就要两张去伦敦的票。”
“两张票?”
“对,你陪克里斯托夫去一趟,你付得起旅费。今年夏天你还没休假呢。”
“我很喜欢克里斯托夫.可是,我看不出来为什么要我陪他去伦敦。是为了保护他吗?”
“可以这么说。至少是为了帮助他,两个人一起可以做很多事而不至引人注意。听我说,别老提问,如果我说的没法做到,听完了你再对我说。”
“行,我闭上嘴洗耳恭听。”
托马斯向我解择,他认为克里斯托夫的敌人不会在法国绑架他,因为,他们知道他要回英国去,而且法国警方已经了解他们的恫吓(确实,克里斯托夫自从在圣·克卢出事后,不得不把自己的困难处境报告警察局)。相反,一旦他们知道在伦敦机场并没有人接他(这件事在你母亲买票时要大声说好几遍,还要详细打听从飞机场进城的方法,这就会使那些人信以为真),他们一定会认为在那边下手更容易成功。
我腼腆地提出了不同意见:要是克里斯托夫受到袭击,我会很乐于助他一臂之力,但我认为,用这种方法帮助他没有必要,我看不出克里斯托夫到伦敦去被绑架比在巴黎被绑架有什么优越性。托马斯说我的想象力太贫乏,他的意思当然不是愚蠢地把克里斯托夫投入敌人的罗网中。我们的这个安排是假的,根本问题是要使那伙强盗对我们的决定深信无疑:我将陪克里斯托夫一起上路,有几个朋友给我们送行;到了英国后,我将让克里斯托夫独自回伦敦市中心。
于是,在我母亲家,我们高声反复商讨了所有关于回伦敦去的问题。两天后,母亲到香榭丽舍大道上法航最大的办事处去。她在那儿毫不费力便引得人人注目:她去了还不到两点钟,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儿子要陪一位重要人士去伦敦。她叫售票员重复了好几遍起飞时间、到达时间;还问,为什么不能告诉她飞机在第几航道起飞。售票员耐心向她解释:起飞前无法知道这一点。总之,她成功地扮演了一个从未让自己儿子出过远门的母亲。
她对我们说,她费了很大劲儿才忍住笑,因为她看到身旁有一个小个子年轻人全神贯注地听她问话,还假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翻阅着一本航空指南,好象也找一个出发日期,然而,这个人却无法得知,托马斯请一位在法航工作的朋友给克里斯托夫买的那张票,是乘坐同一天晚上而不是早上的班机。托马斯还以克里斯托夫的名义打了一个电报到伦敦,给他的老板,说明情况很严重,必须带几个人来接他,因为一切很难预料。
总之,我们尽力想把一切都预先考虑周到,不过,我们完全未能预料到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如果敌人丝毫不差地按照我们的希望去做,那么,事情就未免太容易了。
到了预定出发的日子,托马斯和他的一个朋友到我母亲家来“劫持”克里斯托夫。他们把汽车停在母亲家门口,那朋友坐在车里面,把着方向盘,发动机也没停火;托马斯站在大门左面的人行道上,保护克里斯托夫出来。克里斯托夫戴着墨镜和我父亲的一顶旧帽子,一直盖到眼睛,一瞬间,便上了汽车。托马斯坐在后座上,汽车全速开动,行驶在一条并非通往奥尔利机场的大道上。我在两条街以外等着他们。我的汽车行李箱中装着两个文件包。头一天晚上,也就是昨天陪着克里斯托夫的那依朋友,已经来把真正的资料取走,放在他的汽车行李箱中。所以,克里斯托夫是空着手上车的。
他们从我约定等候他们的地点经过时,车子放慢了速度,于是,我紧跟在他们的后面行驶,注意提防任何车辆在我们横穿巴黎时,插到我们两车之间。早晨的交通如此拥挤,要做到这一点,真是费了牛劲,不止一个出租汽车司机朝我叫骂。我甚至闯了两次红灯,心中十分紧张,万一由于违犯交通规则而被迫停车,可太不是时候了。我在反光镜中担心地注视看我们周围的汽车,不过,没发现有人跟踪我们。
到了南郊的高速公路,我就把我的伯若404型汽车开得飞快。然后,按照约定的做法,我在飞往伦敦的售票口前和老朋友们会合。和平时一样,人很多。我们没有交谈,只是极力想猜出来,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谁可能是跟踪者。可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观象,也没有看到那个无历不在的金发小个子(有时是黑发)。我们每次外出,他几乎都是我们神秘的旅伴。
这种正常的情况反而更令人担忧!然而,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我们对既定计划不能做任何变更。可能他们象托马斯预料的那样,在伦敦等着克里斯托夫!
一切手续办完了。我们向托马斯告别,故意拖长握手的时间,互相嘱咐,然后,我们经过海关,安安静静地走入候机室。我们是去得最早的客人中的几个。我们把两个装满了资料(准确些说,装满了报纸)的大皮包放在身旁,然后聊起天来。真正的资料在401型汽车中,由托马斯的朋友小心地守卫着。
到了规定的时间,工作人员打开通往机场的门。照例,人人都往前冲,除了我们两个人。我们看到一位衣着入时的金发女郎最后才到,但她想尽办法要第一个进入机场。她不顾别人指责,一个劲儿往前挤。她拿着一个花色显眼、体积不大的小手提箱。我想,那里面一定装满了这类妇女必不可缺的美容用品。
几乎全体旅客都检过票了,我们还站在队尾。接着,我们又退了出来。
我们故意在衣兜里、皮包里找来找去,露出一副心急如焚的神气。工作人员催我们快一点儿,于是,我们走近门口向他解释,我们刚刚发现忘记带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所以,我们不乘坐这次班机了。
所有的人都已走出了候机室,最后的旅客都已登上了舷梯。这时,我惊奇地看到那个金发女郎从舷梯走下来。她的高跟鞋允许她跑多快,她就跑多快,朝着另一个出口冲了出去。
工作人员和我们都看到了她,便对她大叫:“夫人!夫人!从这边出去,别上那边去,那儿禁止旅客通行!”
她就象没听见似的,继续往那个出口跑。
工作人员大发其火:“这个女人是疯了吧!喂,先生们,你们怎么决定了?到底上不上飞机?”
(他拿我们出气。)
“我们刚才说过了,我们要乘另一班飞机。”
“那么,你们的票就作废了!你们的票已经检过了!”
“我们自认例霉吧!没有这份文件我们不能出发。”
工作人员给了个信号,表示全体乘客均已登机,于是,撤去舷梯。
我们停留了几分钟,看着飞机起飞。
我心中不免有点儿怅然。要是能够乘坐这架飞机到伦敦去的话,付出多少代价我也愿意。他们是否在那里等着克里斯托夫?他们是否打算不追踪他了?他俩打算干什么?我们真的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吗?
我们找到托马斯和他的朋友,他们在出口处等着我们。我们一块儿到托马斯家去了,在那里度过下半天,等待出发的时刻。这回是真正出发了。
我们每个人都无法掩饰自己的忧虑,心中有个疑团真令人难受!托马斯的朋友把克里斯托夫那些宝贵的资料还给他,祝他一切顺利,然后,就告辞了。
三点半左右,托马斯想读一份医学杂志,但读不进去。他站起来说:“我下去买一份《巴黎晚报》,读读这种无聊的东西可以给我们换换脑筋。”
几分钟以后,他回来了,面无人色。
“快看!”他说着把报纸递给我们。
我们看到报上用大号铅字印着:
“空中小组机智果敢,巴黎飞往伦敦班机中一百二十名旅客及全体班机人员免遭罹难。——警方通缉将一枚炸弹置于机上之金发女郎。——两名神秘人物于起飞前最后时刻,放弃登机;二者之间有无关系?”
我们一时哑口无言。
“先把详细报道读一下,达可能有助于我们决定采取什么行动。”
“大声读。”克里斯托夫说。“但是请读慢些,否则我听不懂。”
“飞机起飞后几分钟,空中小姐西帕尔,看到两行空座之间的地上有一个小化妆箱。这时她想起,曾有一位女乘客声称把一件贵重物品留在候机室内,请求允许下机。
空中小姐照章办事,告知该旅客,若其不能按时返回,飞机不予等待。当时,距离起飞时间只有几分钟,乘客几乎全部登机。该乘客固执己见,肯定说自己能准时返回。空中小姐是在检查全体乘客就坐与否之时发现此手提箱的。直到此刻,她方想起,那位女乘客并未返回。她准备将手提箱予以保存。由于箱外没有姓名标签,也无任何可供人寻拭原主的标志,空中小姐打算将手提箱打开。她看到手提箱是加了锁的,可是,她听到箱内有一种奇怪的声响。她立刻明白发出响声的是什么东西。年轻的空中小姐没有惊慌失措,当即把这种可怕的物品带到盥洗室并关紧门。不出所料,箱内装着一个定时炸弹,她立即取掉引爆装置。这位年轻姑娘的哥哥曾在阿尔及利亚服役,他教会妹妹怎样使用各种武器,特别是怎样使用手榴弹和地雷。过去,这些仅仅是姑娘在少女时的游戏,今天,却拯救了自己与一百二十位乘客的生命!这位年轻的空中小姐具有非凡的勇气和冷静的头脑,因为她十分清楚,炸弹随时可能爆炸,自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炸弹一被拆毁,她便去通知机长。机长立即打电报向巴黎和伦敦的警察局报案。毫不知情的旅客们安抵伦敦之后,马上被警察局扣留询问。没有一个旅客认为有敌人要这样加害自己。炸弹是否只针对那两位在开机前最后时刻放弃上机的古怪旅客呢?警方在积极寻找那位时髦的金发女郎,看起来炸弹是她放置的:根据所有证词,空中小姐找到的手提箱正是该女郎所携带。
那两位神秘的旅客又是何许人物?也许他们向警方提供的材料将会有助于查明事件真象。现已查出他们的名字,但有可能是伪造的。”
“应该给警察局打个电话?”
“那么一小时以后,门口就会挤满几十个记者……”
“那样,我也不能乘坐今晚的班机了。如果我们自己现在通知敌人怎样能找到我们,当初何必花那么大气力去甩掉他们呢?”
我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首先,记者不会来敲你的门,如果他们来了,那就只好自认倒霉,因为我们不会在此恭候他们。其次,亲爱的克里斯托夫,我认为这次你的敌人大过火了。他们要谋杀你,甚至毫不犹豫地要毁掉一百二十条性命!真的,你的生命对他们来说太宝贵了!”
“热罗姆,不对,不是我的生命对他们来说宝贵,我的死亡对他们来说才宝贵呢!”
“那更有理由了。警察局完全明白,置你于死地对这帮人事关紧要,他们完全应该注意保护你,做到我和托马斯所做不到的事,相信我,打电话吧。”
“我想热罗姆说得对。况且,刚才我们也看到,人家已知道你们的名字,如果别人怀疑你们藏起来,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那就打电话吧。告诉我该打到何处,打给何人?”
“让我办。我先给布尔拉莱纳的警官打电话。我认识他,他家离我这儿不远。他一定很高兴能在这样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件中插一手。”
于是,我去打电话:“喂,我可以和警官先生说话吗?”
“先生,立刻就可以。请问您的姓名。”
“热罗姆·贝尔瑞。”
“喂,是贝尔瑞先生吗?”
“是,是我。”
“太好了,贝尔瑞先生,我很高兴接到您的电话。警察局司法处刚才还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亲爱的先生!今天早上在奥尔利机场的是您放弃乘八点一刻班机的也是您,对吗?”
“对,是我,所以,我才给您打电话。我刚才看到了《巴黎晚报》。我的朋友和我在一起……”
“听着,我不能在电话里询问你们,这件事要由警察局司法处的同行们查清。我很了解您,我相信您是无罪的,但是,您应尽快到警察局司法处去。您去找格朗吉埃侦探长谈话,他负责这个案件的侦缉工作。向您提一个小问题:您认识那位金发女人吗?”
“天啊!不认识,警官先生,我一点儿也不认识她。我简直想不出这是个什么人!”
“太遗憾了!好吧,贝尔瑞先生,祝您交好运。希望您不会遇到太多的麻烦!”
“谢谢,警官先生,再见!”
我们三人立即到位于奥尔费弗尔沿河大街的警察局司法处去了。我常常从这座阴沉沉的房屋前面走过,但我从来未进去过。它的内部比外表更阴沉。我们问了三次路,才找到侦探长格朗吉埃先生的办公室。怎么能不迷路呢?这儿的每条走廊都极相似,有的向左拐,有的向右拐,还有的不时被一些小房间隔断。这些小房间光线阴暗,里面放着几把椅子或一张长板凳,供来客等待之用。至于我们呢,应该说,他们没有让我们久等!
格朗吉埃侦探长是一个年轻人,长着一张瘦削、刚毅的面孔,留着平头,发色乌黑。可能因为我原以为会见到一个严峻而暴躁的老头儿,所以,觉得他的神气很亲切。
理所当然,我们必须向他讲述整个过程。
一开始,我就清楚地感到,克里斯托夫由于不得不讲述自己的全部经历而很不高兴。
我看到,每当他吞吞吐吐时,格朗吉埃就表示不耐烦。有一回他甚至按捺不住自己,说道:“克里斯托夫先生,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愿把一切都告诉我们?如果西帕尔小姐没有打开小手提箱,一百二十个人都会因为您而丧命!现在您想想,您在这儿为的是什么呢?”
电话铃响了。女秘书接过电话,然后把话筒递给格朗吉埃,说:“格朗吉埃先生,是您的电话。”
他打电话时说了两三次:“是,好,就这样。好,好,谢谢!”然后,放下了电话。
“有没有一个黑发的年轻人跟踪过你们?”
“一个黑发的年轻人?啊,有。不过,那是在最初的时候。”
“您能认出他来吗?”
“要是我碰到他的话……”
“不,从照片上看。”
“我不知道。不过您把照片给我看看总无妨。”
“照片不在我这里。反正我们还会继续联系。我们已经掌握了线索,加上你们提供的情况,我有希望……克里斯托夫先生,我在哪儿能找到您?”
“我今晚要回伦敦去。”
“不行!”
“那必须事先通知我的老板,他十点钟在机场接我。”
“如果您愿意,我在这儿通知他。当然您自己付电话费,警察局并不阔气。假如有人盯您的梢,您别吃惊,这是一位保护您的密察,所以千万别担心。再见吧,先生!”
我们从警察局司法处出来时,天已黑了。下看寒冷的毛毛细雨,到处都湿漉漉的。我们愁闷而紧张。
“喝一杯酒去吧。”我试探着说。
“好,去喝一杯热的混合酒吧。到塞纳河彼岸去,走走路对我们有好处。我带你到马提尼克罗姆酒店去。克里斯,我敢说,你从没到那儿去过。”
“是的,我很少到拉丁区去,更没有怎么去过圣日尔曼大道——诚然,它是巴黎最美的区——因为我到法国不是为了旅游。”
“你去圣日尔曼大道唯一的那次却很不走运啊!”
“可不是吗?所以,这也是到那儿去的一个理由,好抹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我们坐在马提尼克罗姆酒店的露天座席上。那儿和通常一样宾客盈门:很多法国的及其他国家的大学生在这儿约会,也有的人因为知道一定会碰到熟人而到这里来。就算你在马提尼克罗姆酒店不认识周围的任何人,那也没问题,只要随便找一个借口,一刻钟功夫,你就可以交上四、五个新朋友。也许到了明天,你在圣米歇尔大道遇到他们时,好象未曾相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今天晚上你可以谈天说地讨论问题,交流思想,或者仅仅说几句笑话。在这一瞬间,你忘记了自己独居巴黎,远离故乡和家人,因为今天晚上你置身于大学生组成的大家庭中。
“我去打个电话给我母亲,如果她看了《巴黎晚报》,她一定会心急如焚的。我告诉她,你还要回她家去,对吗?克里斯。”
“谢谢,让我也和她说几句话。”
我母亲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她不热心阅读这份危言耸听的报纸。她只在晚八点钟左右看看电视新闻。
现在,我们不用再为克里斯托夫担心,至少在几天之内是这样。靠了托马斯的计策,我们逃脱了这样巨大的危险。这种脱险的感觉使我们三个人内心极其宁静,我们觉得如释重负。
“三个月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在巴黎很幸福。自从我到巴黎后,现在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巴黎的一分子,是属于巴黎的。这种生活的乐趣真是异常甜蜜!在这以前,别人常常对我谈到生活的乐趣,但是我从未亲身领略过,靠了你们俩,我才领略到这种乐趣。我永远忘不了,我发誓一定要回来看你们……”
“克里斯托夫,瞧你,你还没离开呢!别幻想了!谁知警察局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抓住罪犯呢!”
“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已经掌握了罪犯的照片。”
“啊!他们自以为掌握了罪犯的照片。不过,我们还没见到呢。”
“但愿这个案件不要拖得太久。”
第二天早晨,一声电话铃惊醒了克里斯托夫:“请在十一点钟以前,到警察局司法处侦探长格朗吉埃的办公室去。”
克里斯托夫按时到达。他立刻被请了进去。他看到的不是一张照片,而是衣着入时的安德烈·勒热纳。他此时不象在圣·克卢的别墅里那样衣冠楚楚、神气活现了。
“先生,你认识这个年轻人吗?”
勒热纳看到克里斯托夫进来,嘴角轻微地抽动一下。他面色苍白,衣衫凌乱,可以看出他没有在自己的床上过夜。
“认识,侦探长先生。我认识他。”
“您是否可以告拆我们,你和他在什么情况下见过面?”
“如果必要,当然可以。”
克里斯托夫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叙述了勒热纳把他骗往圣·克卢的经过。
“为什么您没有告发他?”
“我不愿新闻界宣扬这件事。我认为这样会妨碍我的研究工作,更引人注意我。我有充分的理由不愿旁人了解我研究的问题:现在,外界对它了解得已经大多了。我还认为,既然我没有受到伤害,逃了出来,那么,警方也不会花很大力量干予此事,况且,我没有任何证据。”
‘您好象很信不过警方的能力。”
“不是信不过。一句话,我的头脑太简单,我还以为靠我个人的力量就能对付这帮坏蛋。我很想快些摆脱他们早日回国。不过,我很想知道,你们怎么这样快便抓住了这个家伙,他在这一次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今天晚上您就可以从所有报纸上得知一切。新闻界总是消息最灵通的,对于这种案件,报纸会向读者报道详细内情。隆先生,您说新闻界‘宣扬’,可您看,这种做法也有它的好处!请原谅我没有时间向您叙述勒热纳被捕的经过,对这个案件我们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用不了多久,我们一定还会见面。”
确实,《巴黎晚报》的头版报道了此案的一些细节。一如既往,不实之词在所难免,然而,读者却还不介意。
事情的经过如下:
那位金发女人——其实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戴着金色假发、加意化了妆的安德烈·勒热纳——在候机室看见克里斯托夫和热罗姆,确认他们会上飞机才从飞机上又下来。由于他没有见到他们在机舱里就座,他以为他们在头等舱里面或者最后才上飞机。他当时不可能想到他们会不上飞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在起飞前及时离去。
当然,为了避免出口处检查护照,他不愿从候机室出去,因为他来时所持的假护照好象已经有些引人怀疑:海关官员注视他的时间有些过分长了。他对机场很熟悉,因此,迅速走向职工出入口,这个门只能从外面打开。然后,他立刻到女厕所换衣服,他在大衣下面穿着男上装,在他提着的女式手提包里装着一条薄的布长裤和一双球鞋。他把裙子、假发、长统丝袜藏在抽水马桶后面,接着,擦去了化妆品,准备出去。他以为厕所里空无一人,本来也确实如此,可是,就在他正在外走的时候,一位女士进来了。她看到一个男人拎着女式手提包从女厕所走出来,便立刻大叫:“抓小偷!”并且挡住他的去路。他企图推倒那位女士,捂住她的嘴,可是,来不及了,女士的呼喊声已经引起机场职员的注意。他想逃走已经不可能。
机场警察当局立即获知此事,并将他带去审问。勒热纳言之无物的口供引得警察们十分光火。开始时,他们怀疑捉到的是个走私犯,准备仔细核实勒热纳的口供。这时,班机打来了电报,接着,又有一个职员证明,曾见到他上了飞机又下来。这使警方确信,他们逮捕的就是这起重大谋杀案的主犯。
格朗吉埃侦探长通知克里斯托夫必须在法国再逗留几周,以便听候调查者们随时询问并出庭作证。看来案件极端重大,引起了舆论的热切关注。勒热纳顽固地拒不交待罪行,那些圣·克卢事件的同谋犯也一直未能归案。
勒热纳入狱后十五天左右,由于节外生枝,整个案件审理工作停顿了:一天早上,有人发现安德烈·勒热纳死在牢房里,他中了毒。据悉,头一天晚上,有一身份不明的人给他送了一盒糖果及几包卷烟。
警察局的调查不得不拖延下去,因此,允许克里斯托夫先生返回伦敦。
我们几个人又再次到奥尔利机场,这次当然有托马斯和我母亲。
克里斯托夫离开我们,心里很难过,但他满怀激情,因为他马上就可以真正投入工作了。
“我再回来时也许会很富有。那时,我们一定一起周游法国。”
“再见,克里斯托夫,加油干吧!”
这次,一架没有炸弹的飞机带看我们的朋友飞走了。
(六)
很长时间我没有得到克里斯托夫的消息。我想他一定是在埋头工作,所以没空来信。我很想知道他是否终于制成了那种化学合成材科,就是他曾一再说过的那种“将会改变人类命运”的材料。
一天晚上,我在外地工作很久后回到家里。在投入我信箱中的一些广告宣传品中,我看到一封沉甸甸的信,上面打着英国邮戳。
“啊,克里斯托夫总算来信了,快看看。”
但是,我的快乐很快变成忧虑,从头几个字就明白了事情不妙。
克里斯托夫的信这样写道:
亲爱的热罗姆:
你过去曾与我患难与共,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会理解我的遭遇并出主意帮助我。
十二月二日,我应该向我厂科研委员会报告我的研究成果。我自信已经找到了这种材料,如果还不够尽善尽美,起码也差不太多。这种材料几乎和钢一样坚硬,和木材一样柔软,和混凝土一样耐久!去年九月,由于还剩下几个实际问题要解决,上边派给我一个年轻的秘书戴维帮助我工作。第一次和他见面时,他给我的印象可以说很坏,我觉得他待人热情,但虚伪得很。啊,我第一个印象是正确的。但是,人们都不愿意相信这些初次的印象,尤其是初次的坏印象。往往想:我太苛求了,心太狠了。于是,人们努力改变看法。由于我们工作接触,我不由自主地和他越来越密切,最后,我和戴维几乎成了朋友。不久之后,我甚至邀请他上我家来。可是……好了,现在我应该讲讲我的事业的悲惨结局了。
十二月一日是个星期天。我把我的一切资料整理就绪,全部资料就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我觉得特别高兴,因为三年漫长岁月的劳动果实就在眼前。如果我的方案被接受,那么,我的新材料就将投产。
四点左右,因为天气晴朗而凉爽,我决定去散步。很久以来,我都没有为了开心而散过步。我正想下楼,戴维进来了,我的母亲正在客厅接待朋友,所以,我请戴维到我的卧室去。他面色发白,局促不安。
“怎么,你的工作完成了?所有的资料都在这儿了吗?”他一面问,一面指着桌上那一叠资料。
“是的,都在这儿。”我不太情愿地回答。
“明天将是个伟大的日子,对吗?”
他的态度使我很不痛快,他的每句话都刺激着我。可是他呢,却舒舒服那地坐在我办公桌旁的一张扶手椅里,抽着味道难闻的劣质烟。热罗姆,你记得吗?我抽斗烟,但厌恶卷烟。
我正准备告诉他我要去散步,这时,电话铃响了,母亲在楼下叫我:“克里斯托夫,你的电话!”
谁会在一个星加天下午给我打电话呢?我从法国回来以后,没见过任何一个朋友,大部分朋友还不知道我已经回到伦敦。
我向戴维致歉,很不高兴地下楼去了,留下他独自呆在我宝贵的资料桌边。
一会儿功夫,我回来了。“别人”拨错了电话号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电话里咕哝几句,反复问了三次他拨的是不是我的电话号码,然后,挂上了电话。
我上楼去,戴维站在桌旁无其事地问我:“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散一会儿步吗?”
“好极了!你来的时候,我正想去散步。”
“好,走吧!”
他又点了一支烟,我们就出去了。他非要我坐他的车兜风不可,因为他父母则刚给他买了一辆新轿车。他开车技木很糟糕,而我更喜欢溜达溜达。我请他让我回去,于是,他在离开我家几百公尺的地方和我分手了。
啊!热罗姆,我永远忘不了我回去后的情景,我简直没有勇气向你详细叙述。我只告诉你,我回家时,看到父母坐在客厅里,他们看上去面无人色,悲痛欲绝。所以,我立即问道:“出了什么事?”
这时,我嗅到屋里有一股烧焦东西的气味。他们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母亲轻声唤着我的名字,就象我儿时摔跤摔痛了在她怀中哭泣时叫我的名字那样。
热罗姆,你已经明白了,是不是?可是,我还要向你讲清楚。戴维来访时,我接到的电话并非打错了;打这个电话是为了让戴维有时间把打火机中的汽油倒在我的资料上。你还记得,我和他出去时,他点了一支烟,并把正燃烧着的火柴扔在我的废纸篓里。他乘我接电话时把废纸篓放在办公桌下。正放在那些资料的下方。他可能还多放了一些纸在废纸篓里,不过,这可是永远不会弄清楚了。我和戴维离开不大一会儿,母亲便闻到一种焦味。开始,她不知道焦味从何而来,当她明白了,就上楼到我卧室去。整个书桌都已着了火,但烟不多,所以,我想戴维一定在纸上浇了汽油,否则,会慢慢地燃烧,冒出浓烟。
热罗姆,你说这种事情难道真的可能吗?你、你的母亲,还有托马斯,你们对我那样好,那样忠诚,可是,这个戴维……我给工厂打电话,说明了自己的悲惨遭遇。至于戴维,他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到那儿去了。他应该知道,我并没有任何指控他的证据,所以,我无法控告他。当然,在火灾之前,他曾留在我的卧室里,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现在,我该怎么办呢?热罗姆,我写信给你征求你的意见。我很想从头搞起,但我的精神不太好,我鼓不起勇气把一切再从头搞一遍。我知道应该趁着一切数据还记忆犹新,一切研究还没过时,赶快重写出来。如果拖延等待,我就会忘却,在同一领域中其他人就会超过我。
我很愿意回到巴黎和你们在一起。如果我们再到马提尼克罗姆酒店去喝一杯热的混合酒,也许一切会更顺利些,我也会鼓起勇气再开始工作。可惜,我没有钱。现在,我无法指望老板把钱预支给我。你可以想象,工厂的科研委员会对我并不客气。有时我甚至感到,他们认为火灾只是一个托词,我是想借此不把成果交出来。有几个同事还恶毒地旁敲侧击,所以,我有时想,戴维是否造谣,说我什么也没做,说我没有得出任何成果,因为别人正是要让我渐渐明白这—点。难道人可以这样恶毒吗?热罗姆,你相信这种事吗?
希望很快收到你的回信。在这种时刻,回想起你们的友谊,我感到无比温暖。请转告您的母亲,我常常想念她。过几天我再给她写信。代我问托马斯好!
致以友谊的敬礼!
你的克·隆
看完了信,我的心情就象被压上了一块铅一样地沉重。
啊,可怜的克里斯托夫!你终究没能逃脱掉那只可怕的魔手。
资料,被毁掉了。我们的一番苦心并没有救得了它!但是,科学能被毁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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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最后的城堡 | 杰克·万斯 | 《最后的城堡》
作者:杰克·万斯
正文
最后的城堡(1)
(一)
那年夏天,风雨交加。临近黄昏的时候,太阳终于从黑压压的云层里钻出来。此时,杰耐尔城堡已经遭受重创,死伤无数。几乎到最后一刻,城堡里各个部落里的不同派别的人还在争论不休。那些德高望重的绅士们选择了对这些有损尊严的事视而不见,照常做着平日里做的事,没有表现出比平常更拘泥或更洒脱。一些年轻的军官,则表现得不顾一切,甚至接近于歇斯底里,他们拿起武器,准备反抗。还有另外一些人,约占了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吧,则选择了消极等待,几乎是欣欣然地准备要为人类赎罪了。
最终,无一人幸免。死亡,本质上就是个毫不优雅的过程,但他们还是尽可能地要获得愉悦。那些自负的绅士们翻阅着包装精美的书,或是探讨着有着百年历史的香精的优劣,或是爱抚着最宠爱的小精灵。他们至死都不愿屈尊去看清事实。那些性格急噪的人则匆匆爬到城堡胸墙上方的土坡上。大部分人都被埋在滚滚而来的碎石之下,但是也有一些人还有机会进行回击,直到他们自己被杀死,或是被兽车轧死。那些决心悔过的人呢,则摆出最经典的忏悔姿势,伏首,并双膝跪地。他们认为美克人只是表相,人类的罪恶才是真的根源。最后,所有人都死了:绅士们、淑女们、棚子里的小精灵,还有马厩里的帕农人。居住在杰耐尔城堡的所有生物中,只有鸟儿得以逃生。这些粗鲁笨拙、叫声刺耳的东西,把尊严与信念抛在脑后,比起城堡的尊严,它们更关心自己的羽毛是否完好无损。
当美克人一窝蜂一样拥上城堡的胸墙时,鸟儿们纷纷离巢,尖叫着朝着东边的哈盖道恩城堡飞去。那里现在是地球上仅存的最后一座城堡了。四个月前,美克人刚从海岛城堡大屠杀归来,就出现在杰耐尔城堡前。住在杰耐尔城堡里的绅士女士们,总共两千多人吧,都爬上塔楼和阳台,边在夕阳中漫步,边朝下观察着那些金棕色的武士。
杰耐尔城堡一直被认为是坚不可摧的。它那两百英尺高的城墙,中间是黑岩熔成的,外面则是银蓝色的钢铁合金网丝。太阳能工作房为城堡提供能量,在紧急情况下,还能用二氧化碳和水来合成食物,并为小精灵、帕农人和鸟儿们提供糖浆。杰耐尔城堡基本上能够自给自足自保,只有在机器故障而又没有美克人修理的时候会有一些不便。这种情况虽然有些烦人,但还不至于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天黑之后,美克人动用兽车及运土车,开始在杰耐尔城堡四周建起一道堤防。刚开始城堡里的人只是冷眼旁观,对此举很不理解。堤防建到了五十英尺高,土开始倒向城墙时,美克人的可怕用心终于显山露水了。城民们这才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杰耐尔城堡的绅士们都至少在一个领域深有研究。有些人是高深的数学理论学家,有些则在物理学上造诣颇深。他们其中有一些人,对于帕农人的体力应用有着很详细的研究。他们本想对那些能量炮进行修整。可是这些大炮因为没有好好保养,有很多部件已经被腐蚀或被破坏了。大家都认为可以从美克人工具房拿到零部件,可是所有人都对美克人的术语及储藏系统一无所知。有人提议派一些帕农人过去看看也许能找出点什么。可是考虑到帕农人的智力情况,也只好作罢。所以修理能量炮的计划也就破灭了。
杰耐尔城堡的居民们饶有兴致地看着土越堆越高,形成象火山口一样的圆土墩。夏天已经到了尾声。在一个暴风雨的天里,泥土和碎石终于漫过了城堡的胸墙开始进入庭院还有广场。眼看杰耐尔城堡马上就要被淹埋在土下,里面的人即将窒息而亡。
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军官拿起武器,冲上了城墙边的斜坡。美克人开始用泥土和石头砸他们,但还是有些人有机会还击。
酣战十五分钟后,地上已全被雨水还有血水浸透了。开始的时候,年轻军官们还取得不错的战果,把屋顶上的美克人都肃清了。若不是他们的一些同伴被压在碎石之下,似乎还可能扭转时局。但是美克人再次重整旗鼓,奋力向前。他们蜂拥至城跺处,开始了无情的屠杀。七百年来一直是英勇的绅士、优雅的淑女的居所的杰耐尔城堡,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
美克人,乍一看有点像博物馆箱子里标本。他们还保留着伊塔米第九星球居民的模样。粗糙的铜褐色的外皮闪着金属的光泽,看上去像涂了油或上了蜡一般。脊椎从背部到伸到脖子及头皮部分则如金子般的闪闪发光。不过,他们这儿的确覆盖了一层可导电的铜铬合金薄膜。美克人的感觉器官全部缩在一起,长在人类长耳朵的位置。当你走在路上,冷不丁撞上一个美克人,包准你要被吓个半死。他们的脸上全是凹凸不平的肌肉,看上去就是一个没有外壳的人类的脑袋。他们的胃是位于“脸”下方的一个不规则的孔。因为在他们肩膀的皮层下都安装有糖浆囊,胃实际上已成为了多余的配置。他们的消化器官现在也已经退化了。一般美克人是不穿衣服的,有例外的便是有的会在工作需要系个围裙,或是背个工具带之类的。他们铜褐色的肌肤在阳光下看上去异常美观。
单个美克人,本质上和人类一样厉害,或者说比人类还要厉害,因为他们高度发达的大脑还能当无线电收发器使用。几千个美克人在一起工作时,看起来就显得平平,不那么值得令人惊叹。有一些学者认为美克人很乏味单调。可是哈盖道恩城堡里的克拉霍恩观点则恰恰相反。他说,美克人的感情和人类的感情迥然不同,而人类能理解的少之又少。在仔细的研究后,克拉霍恩还给美克人的感情做出了十几种分类。
研究归研究,美克人的暴动还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每个人都不禁要问,为什么呢?他们长久以来一直都这么温顺,怎么会酝酿出这样一个残暴的杀人阴谋?然而最合理的原因看上去又是最简单的:他们对被奴役的状况不满,他们仇恨地球人把他们带离他们自己的星球。不赞同这种说法的人则称这是把人的感情和态度加于非人类的生物上了。绅士们把他们从伊塔米第九星球上解放出来,不管怎么说美克人都应该感激涕零才是。
(二)
哈盖道恩城堡占据在一面峭壁的顶峰,南面是一个很宽阔的峡谷。比起杰耐尔来说,哈盖道恩要显得更大气,更壮观。环城一英里的城墙,高有三百英尺,把城堡保护得严严实实。城墙矗立在山谷上方九百英尺高处,炮楼、塔楼、瞭望台立得更高。峭壁背面,坡势稍缓,层层叠叠地种满了绿藤、洋蓟、野梨树,还有石榴树等。一条路从谷底盘着峭壁四周蜿蜒上来,通过一个入口可以进入中心的广场。对面是一座很宏伟的圆形建筑,建筑两边是很高的房子,二十八个家族的人就住在这里。
最初的城堡坐落在现在广场的位置上,是人们初回到地球时建造的。第十任的堡主聚集了大量帕农人及美克人建的城墙,新墙建成之后旧墙也就拆除了。那二十八座的房子也都是那时建成的,距今已有五百年了。
在广场下面分三层:最底下一层是马厩还有车库,上来是美克人的车间及居所,最上面则是各式各样的工场、工具室等。
现任的,也就是第二十六任的堡主来自奥弗惠尔家族。他的当选曾经让很多人大跌眼镜。因为查尔在当选前一直表现平平,他的才能学识方面并无甚过人之处。他长相倒还不错,方脸,鼻子高而挺,额头下一双黑色的眼睛细而狭长。提到他的神情,一些恶意评论者总是爱用上“空洞”这一词。其实,他只要垂下他的眼睑,一对粗眉往下扭紧时,他表情马上就表现出他的坚毅果决。
尽管委员会没有(或者说几乎没有)什么正式的权力,可是它的影响却无处不在。还有,当选堡主的绅士的风格必然影响到每个人。出于这个原因,评选堡主就变得举足轻重起来了。竞选过程中,虽然候选人没有明显表现出互相的敌意,但友谊还是不可避免要受到破坏。查尔的当选,也是在奥弗惠尔部落有幸分到竞选名额后在两个派系之间妥协的结果。
首先是来自泽恩贝尔德家族的加尔,他可以说是哈盖道恩城堡传统美德的典范:作为著名的香精鉴赏家,他着装品位很是考究。他总是对答如流,妙语连连,旁征博引。他的机智诙谐一旦被触发,总让人倾倒。他还擅长九弦琴,所以在“古袍会”上极受欢迎。
他在古董收藏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而且他知道旧地球上每个大城市的具体坐落位置,能就远古时代的历史滔滔不绝讲上好几个小时。在哈盖道恩,他的军事才能也只有一两个人能与之并肩。若问他有什么缺点或是失误呢,实在很少很少:除非你硬要把他的过分细心理解成是刻薄,或是把他的英勇无畏说成是残酷无情。
从来不会有人会说加尔平乏无味或是优柔寡断,他的个人勇气是毋庸质疑的。两年前,曾有个游牧民部落诺马人闯进了苜蓿谷,杀戮帕农人,偷掠牲畜,甚至还把箭射进了一名军官的胸膛。加尔马上召集了一队美克人,配予他们数十部兽车,追捕那些诺马人。最后赶上了他们了,可是诺马人竟异常强悍而且狡黠。在整场战争中,加尔表现出了骄人的勇气。战争最后以游牧人的溃败告终。他们留下二十七具尸体,裹着黑布,横七竖八地四散在田地里。而城堡这方只牺牲了二十个美克人。
加尔在竞选中的对手是克拉霍恩家族的长者克拉霍恩。他和加尔一样渊博,但不及他多才多艺。他专攻美克人研究,包括生理学、语言方式,及社会模式等。克拉霍恩的谈吐要更深刻一些,但却不如加尔的风趣,也没有他犀利。他很少采用夸张的修辞或是一些暗示法(而这些恰恰是加尔语的语言特色),他更喜欢不加修饰的风格。克拉霍恩没有养小精灵,而加尔的小精灵可是大家共同的乐子。
但两人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他们在哲学观上的分歧。加尔是一个传统主义者,绝对遵守信条。他从来不感到困惑,不为罪恶感所困扰。他满足于两千多名绅士淑女们安居乐业的现状,从不想要改变。克拉霍恩绝对不是救赎派,可是他却对哈盖道恩城堡的生活节奏很不满。但是由于他在争论时总是显得太过于较真,让人感到不舒服。
然而结果是,到了计票时候加尔和克拉霍恩的票数都不够。最后,职位落到了另外一位绅士头上。这位绅士可能自己都从不敢幻想过能当选。他是一位礼貌而体面的绅士,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深度,虽不浮躁却又稍嫌刻板。这位绅士就是查尔。他就这样成为了新一任的堡主。
六个月后的一个黎明破晓时分,哈盖道恩城堡的美克人驾着兽车,带上工具,武器及一些电子设备,离开了。显然,此举是经过长期谋划的,因为其他八座城堡的美克人在同个时刻也做出了同样的事情。像其他城堡一样,堡主起先是感到不敢相信,然后就是极度的愤怒,再接着不祥之感便开始袭来。
新任的堡主和各部落的首领,还有其他一些能人达士马上聚集一堂,就这个事件进行讨论。他们围坐在一张覆盖着红色天鹅绒的大桌子前。堡主坐在首座,他的左边是桑顿和艾塞思,右边是奥弗惠尔, 奥尔和伯德莱。在座的还有加尔、 利鲁斯、 伟大的数学理论家贝纳尔、著名的古物研究者怀亚斯。会议室还挤满了一些家族的长者: 马鲁恩、布顿恩、罗塞斯、艾迪尔斯、尤格斯、克拉霍恩等。
整整十分钟,众人只是静静坐着,整理各自的思绪,作出所谓“自省”的安静默思的样子。
最后堡主开腔了,他说:“美克人离开了。不消说,我们必须尽快对这种不方便的情况进行调整。这个,我相信我们每个人的观点都是一致的。”
他环顾四周。每个人都把手中的象牙板往前伸表示赞同,除了克拉霍恩。但是他也没有把象牙板竖起来表示反对。
艾塞思是一个白发苍苍,面容严肃的老绅士。年届七十,却仍风度翩翩。他用很严厉的语气说:“我看再考虑推延都是多余了。我们要做的事很明确。我承认帕农人确实不是用来组成军队的好料。然而,我们还是需要召集他们,为他们配备全套武装,包括鞋服还有车,这样他们才不会丢我们的脸。然后还要为他们找个好的领导人,加尔或是桑顿。鸟儿们可以为我们追踪美克人,据此我们就可以命令帕农人们对其发动进攻,以尽快把他们赶回家。
桑顿只有三十五岁,作为一个部落的领导人显得过分年轻了。他说:“你的主意听起来很不错,但却不切实际。帕农人根本无法与美克人抗衡,不管我们怎么训练他们。”
他的话无疑是正确的。帕农人矮小嬴弱,虽然不胆小可是实在是无法作出有力的回击。
一阵可怕的沉默再次笼罩在桌子四周。终于,加尔打破了冷场:“那些恶狗盗取了我们的兽车,不然我们就可以驾车长驱直入,把他们赶回窝去。”
堡主说:“让人不解的是,糖浆的问题。他们肯定带走了很多,可是那些用完之后呢?他们会饿死么?再回到他们原来的饮食方式,也就是吃泥土,应该是不可能的吧?克拉霍恩,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说说,让美克人能再回到以泥土为生吗?”
“不可能。”克拉霍恩回答说,“因为他们成体的器官已经退化了,若是他们的幼子从小就以泥土为食,那么还有可能成活。”
“我也是这样想的。”堡主板着脸,低头盯着他自己紧握的双拳,以掩饰自己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提议。
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绅士
他稳了稳神,举起右臂,向堡主鞠躬。堡主站了起来,说:“不用多礼,有什么消息吗?”
“我们收到来自翠鸟城堡的消息,说美克人已经发起进攻。他们炮轰城堡,杀戮人类。无线电在一分钟前失去信号了。”
所有人都转过身来,有些人甚至跳了起来。
“杀戮人类?”克拉霍恩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估计翠鸟城堡现在已经没人了。”
克拉霍恩死死地坐着,两眼飘忽。其他人讨论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声音里带着恐惧。
最后是堡主把大家思绪拉回会场,他说:“显然情况不容乐观。这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最严重的一次。坦白说,我真的想不到什么好的对策。”
奥弗惠尔问道:“那其他城堡呢?都还安全吗?”
堡主转向罗巴茨说:“您是否能与其他城堡取得无线电联系,询问一下他们的状况?”
桑顿说:“其他城堡都和翠鸟城堡一样不堪一击吧。尤其是海岛和德洛拉,还有玛拉瓦尔也是。”
克拉霍恩似乎刚回过神来,他说:“我认为这些地方的绅士女士们应该考虑在暴乱平复之前,先到杰耐尔城堡或是我们这儿避避难。”
桌旁的其他人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他。加尔轻声问道:“你以为这些地方的绅士女士们应该为这些下等东西而四处逃窜吗?”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他们想要保全性命的话。”克拉霍恩礼貌地回答。
克拉霍恩是一个行将进入暮年身材魁梧的绅士。“逃跑从字面上来说的确是有损尊严。”他继续说道,“若是加尔能够提出一种更得体的举动?我将会很高兴能学习学习。”
加尔还来不及作出回应,堡主就插话进来:“大家不要跑题了。我承认我看不到整个事情的结局。可是美克人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杀人狂了。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处理好的话,事态将会进一步恶化。”
“太空飞船!”桑顿叫了出来,他说,“我们必须马上检查一下太空飞船。”
“什么?” 伯德莱不解地问道,“什么叫检查一下?”
“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太空飞船,不能让它们有丝毫受损。它们可是我们和我们家园联系的纽带。那些负责维护的美克人可能还没有离开飞机修理场,如果他们意图摧毁我们的话,他们肯定要摧毁飞船。”
“要不你带一队帕农人过去把飞机修理场控制好。”加尔建议说,语气多多少少带着一点讽刺。长期以来的敌对和互相仇恨还一直梗在他和桑顿之间,挥之不去。
“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桑顿说,“但是,叫我一个人怎么跟一队帕农人并肩作战呢?倒不如我一人先行飞往修理场侦探一番。同时,你和其他军事专家可以开始着手招募和训练帕农人了。”
“关于这个呢,”加尔说,“要等到我们商议结果出来。如果大家都认可这是最合宜的做法,我自然会全力以赴,毫无保留。如果你自身的才能能在侦察美克人中充分发挥的话,我希望你务必也要全力以赴。”
两个人互相瞪了一下对方。
一年前他们的之间的互相仇视差点就激化到要引发一场决斗。桑顿长得很高,手足匀称。他极具天赋,但是传统主义者则认为他行为举止稍嫌散漫,做事不够细心:因此他不是部落首领的最佳选择。
对加尔的话,桑顿的回答则显得温和有礼。他说:“我很乐意担当此任。我得抓紧时间,马上出发。希望能在明天就赶回来向你们汇报。”他站了起来,向堡主行了一个很隆重的鞠躬礼,又朝着议会的所有人致了礼,然后离开了会场。
他来到了爱斯乐登楼区。他在十三层拥有一套四房的公寓。他现任的妻子,阿拉敏塔是一位来自昂温家族的女士。事实上,他对阿拉敏塔已经感到厌烦,而且他相信阿拉敏塔对他也是同样的感觉。他们没有生孩子。阿拉敏塔有一个和前夫所生的女儿是归她的。她的第二个孩子就记在桑顿名下。这样桑顿就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哈盖道恩城堡的人口是确定的。每个绅士和女士只能有一个小孩。如果不小心多生了一个,那么要么找个还没生育的人来收养,或是找其他的方法把小孩送走。最常见的方法就是把小孩交给救赎派们抚养。
桑顿脱掉他参会穿的衣服。在一个年轻的帕农人的帮助下,他穿上暗黄色的马裤,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靴子。他往自己头上扣上一顶黑色的软皮帽,然后在肩上搭上一个袋子。袋子里面是他的武器:一柄软刀,还有一把枪。
走出公寓之后他马上上了电梯,下到一层的兵工厂。原本,每次都会有一个美克人来伺候他的。这次,桑顿不得不要自己在柜台后面,四处翻寻。美克人已经带走了大部分的能测定点位的来福枪,还有能量炮等。这可真的太糟糕了,桑顿心里想。最后他找到一个钢鞭,枪的备用燃料,一排手榴弹,还有一架高性能的单目望远镜。他回到电梯,在电梯里他很悲哀地想到,哪一天电梯坏了,到时没有美克人来修理,我们该要爬多长的楼梯呢?想象着那些传统派们会是怎样气急败坏,他笑了出声。往后可就是灾难的日子啦!电梯停在了顶楼,他穿过胸墙,来到无线电室。往常都是有三个美克人把线接到仪器上,接到信息后就把它们打出来。现在是罗巴茨站在那堆仪器前,拨弄着调谐度盘,满脸不确定的神情。他嘴角拧着,看来对这个工作很是不满甚至厌恶。
“有新消息吗?”桑顿问道。
罗巴茨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说:“在线那一端的人也和同样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不熟悉。我只能偶尔听到一点声音。我认为美克人已经在攻打德洛拉了。”
跟在桑顿身后走进来的克拉霍恩失声问道:“我没听错吧?德洛拉城堡已经沦陷了吗?”
“还没。不过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太糟糕了!”桑顿咕哝着,“这些东西怎么能做出如此恶劣的事来?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不断研究研究,竟然还对他们一无所知!”讲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因为克拉霍恩可是花了大量时间研究美克人。
“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出奇。”克拉霍恩马上就说,“在人类历史上这已经发生过上千次了吧。”
桑顿有点惊讶,他没想到克拉霍恩会用人类历史来与当前的情况作比,因为现在涉及的只是亚目,怎可与人类作比呢。他不禁问道:“你从没意识到美克人本质上的邪恶的这一面吗?”
“没有。真的从来没有。”
克拉霍恩也许过于敏感了,桑顿想。不过完全可以理解。他一贯宣言的教条其实很简单,正如他的竞选宣言一样。可桑顿从来没有真正的理解或者完完全全认可过他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不管怎么样,美克人的暴动让克拉霍恩的墙角坍塌了,他再也站不住脚了。也许加尔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暗喜吧,他可以为自己的传统主义学说辩护了。
克拉霍恩很简洁地说:“我们过的生活不可能是永恒的。能持续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也许吧。”桑顿用很安慰的语气说道,“无论如何,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谁知道呢,也许帕农人可能在我们的食物里下毒呢。我得走了。”他向克拉霍恩鞠了个躬,克拉霍恩朝他点点头算是回礼。他走了出来,沿着螺旋形的楼梯走到鸟儿的窝。这儿,看上去毫无秩序,一片混乱。鸟儿们整天喋喋不休,争吵不停。对于鸟儿们自己的规则,每个人都想弄明白,可是从没有人能弄明白。
哈盖道恩城堡总共饲养了一百只鸟儿,由一群很耐劳的帕农人看管。但是鸟儿却对这些帕农人很鄙夷。这些鸟儿脖子很长,五颜六色什么都有,有红,有黄,有蓝的……鸟儿对别人的不尊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任何训练教导都只是白费工夫。
鸟儿上下打量着桑顿,粗鲁地叫嚣着:“有人想要让我们驮哦,胖仔……”
“为什么不让那些涂油抹彩,两条腿的东西也长对翅膀?”
“朋友啊,可不要信任鸟儿!我们把你带上高空,可能一会就把你狠狠的摔个稀巴烂。”
“安静点!”桑顿朝它们叫道,“我需要六只安静一点的鸟跟我一起去执行一项任务。你们有谁能担当重任的?”
他再问了一次:“你们有谁能担当此重任的啊?”
“哎呀呀,我们可无法连续飞一个礼拜的。”
“安静?我们就把安静的给你。过来,黄鸟,还有黑鸟!”
“过来!你!还有你,你的眼睛看起来好象很聪明的样子。还有你,肩膀竖起来的那只。还有戴着绿色绒球的那只。”
被点到名的鸟儿们似乎很不情愿,它们大声嚷嚷着,嘴里不满地嘀咕,诅咒着帕农人。但还是让帕农人为它们的糖浆囊装上糖浆,然后飞到柳藤椅那儿,桑顿已经等在那了。他吩咐道:“到文斯恩的太空站。飞高一点,安静一些。敌人可到处都是。我们要去看看我们的太空船是不是被破坏了。”
“到太空站耶!”每只鸟儿都抓住绳子的一段,桑顿坐的吊椅被忽然一拽,他吓了一大跳。它们一路飞去,大声谈笑着,又彼此相抱怨对方没有多出点力气。但最后它们还是安静下来,三十六只翅膀齐心协力扇动着,安安稳稳地朝目的地飞去,速度差不多控制在每小时五十到六十英里。桑顿松了口气。
夜幕降临。古老的乡村地带,曾有过多少人来人往,又有多少兴衰荣辱,现在只是隐在一片暮色中。朝下看时,桑顿开始想,尽管人类才是这片土地的土著居民,尽管他的祖辈在此居住了七百余年,地球看起来却更像一个外来的星球。
原因其实很简单。第六次星球大战之后,地球已整整三千年无人耕种,无人居住。几个在那次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可怜虫,他们已经变成了四处游荡的半野人。七百年前,牵牛星上的一些贵族突发奇想,决定要搬回地球。这才有了这九个城堡和里面的居民。
桑顿脑海里突然呈现出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景象:地球上再重新住满了人类,土地再次被开发耕种,那些诺马人被赶回荒野之中。可是这个时候做这样的幻想似乎有些牵强。桑顿看着他身下旧地球的柔和的轮廓,又想起这次突如其来的美克人暴动。
克拉霍恩长期以来一直坚持说人类的生活无法保持永恒。他得出结论,这种生活越复杂,就越容易发生变化。这样的话,哈盖道恩城堡里面奢侈而复杂的生活竟还能持续七百年之久,这本身已经是个奇迹了。克拉霍恩还进一步阐释他的理论说,变化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就要弱化预测和控制变化的影响力。他的这种理论遭到了强烈的批判。传统主义者把克拉霍恩的观点全部列为谬论,他们举城堡的稳定为例,证明了它自己的生命力。桑顿起先是赞成前者,后来转向后者。其实从情感上说,他对双方均无偏倚。
如果一定要追究的话,实际上是加尔的传统主义理论把他推向克拉霍恩一方的。而现在,事情的发展好象是为克拉霍恩辩护的。变化终究是发生了,而且是最严重的情况。但是,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为什么美克人会选择这个时候发动暴动呢?人类的条件在五百年来几乎都没发生过什么变动,而且美克人之前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事实上他们从没有表露出他们的任何情绪,再说除了克拉霍恩也没有人关心他们有没有情绪。
太阳开始下山。橘黄色的光洒在金属的城墙上,灼灼生辉。桑顿抬头朝鸟儿们叫道:“盘旋降落!飞低一点,不要让人发现!”
鸟儿张开翅膀,伸长脖子,往地上飞去,动作有些笨拙。桑顿做好心里准备要再接受一次大震动。鸟儿们载人时似乎从来不会好好降落。除非载的是它们自己的私人物品,那它们降落时可就一定震动没有。
桑顿很专业地保持住平衡,并没有像鸟儿们希望看到的左摇右晃。“糖浆你们都有了,”他说,“安静一点,不要吵闹。明天日落之时如果我没有到这儿,你们就回到堡主去,跟他们说桑顿被杀了。”
“不用怕啦!鸟儿们大声叫道,“我们会一直等下去的。”
“不管怎样都会撑到明天日落时候的。”
“如果你碰到危险,哎呀呀,就叫鸟儿哦。”“哎呀呀,鸟儿可是很勇猛的呢……”
“希望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鸟儿一向以胆小懦弱出名。但是我还是很感激你们的真心。记住我的交代,最重要的是:保持安静!我可不想因为你们的喧哗而被杀死。”鸟儿们无比愤慨地说:“不公平!不公平!我们可和露珠一样安静的……”
“很好。”桑顿赶紧匆匆离开,怕它们还要再大叫一些什么建议或是试图让他放心的话来。”
《最后的城堡》 作者:杰克·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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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城堡(2)
(四)
穿过树林之后,他来到一片很开阔的草地。草地的一端,差不多一百码远的地方就是第一修理场的后方。他停下来思考。首先,这些搞维护的美克人有着金属外壳所以无法收取无线电消息,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暴动的事情。但是也有可能已经知道了,还是要小心为上。第二个是,美克人不断地与自己的同伴交流,他们是一个集合有机体。集合体的功能要比单个部件齐全功能齐全多了。因此,多点心眼总是好的。第三,如果他们知道有人要靠近,他们肯定会加倍防守。于是,他决定在草地上再等十分钟。
十分钟过去了。飞机修理厂,在落日余辉中显得很庞大。一切都静悄悄的。草地上金黄色的草在清冷的风中招展着。桑顿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大步向前走去。他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最近的一个修理棚。他把耳朵贴在金属墙,没有听到什么。他走到角落里,朝边上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桑顿耸耸肩,继续往前走。他到了修理场管理办公室的门口。反正害怕颤抖也没用,于是他推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空荡荡的。那些书桌,数世纪前是那些下属们办公、清理发票、计算帐务的地方。现在呢,桌面上什么都没有,还擦得一尘不染。房间里的一切都好象是昨天刚装摆上去的。
桑顿走到玻璃窗前,俯视着修理场,只见整个修理场都罩在太空船的影子下。那儿一个美克人都没有。但是在修理场的地上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或是一堆堆的飞机零部件。桑顿走出办公室,到了修理场。太空船已经坏了,不能使用了。桑顿从一排又一排排列整齐的零件前看过去。其实很多城堡里面的那些学者都是研究太空时间转换理论的专家。只是没有一个绅士愿意放下身架,亲自来碰碰这些工具,所以,美克人是什么时候做的那些恶劣的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桑顿回到办公室,然后走出门。迎着暮色,他走到了另一个修理车间。同样没有美克人的影子,飞船的控制系统已经被破坏了。桑顿又到了第三个车间,也是同样的情况。
在第四个车间,他听到了一点轻微的声音。他走进办公室,透过玻璃窗往下看。下面有美克人在工作,动作一如平常轻快,但是却安静得出奇。
桑顿躲躲闪闪穿过树林,来到这儿,本来就已经很不快了。现在又看到东西遭到这样的破坏,更是出离愤怒了。于是他走了下来。为了吸引美克人的注意,他边拍着腿,边吼道:“把那些零件都各就各位!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恶劣?”
美克人只是把他们空洞的脸转向他,透过他们头部两侧的装着黑色眼珠的目镜打量着他。
“怎么?你们还犹豫?”桑顿大声喝道。他取出他的钢鞭,通常这只是摆摆样子而已,而不是真的惩罚工具。他狠狠地把钢鞭往地上甩:“你们还是顺从吧。那不可理喻的暴动已经到尽头了。”
美克人还在犹豫着。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可是在他们之间却有信息在传递着。也许还在估量着形势,尽量要达成共识。
桑顿可不允许他们这样浪费时间。他往前几步,挥动他的鞭子朝美克人脸部打去,这是他们唯一会感觉痛的地方。
“记住自己的责任!”他吼道:“你们可是维护人员,怎么倒更像是破坏人员了!”
美克人发出了低声的吼叫。他们向后退。这时桑顿注意到其中有一个站在通向太空船的扶梯边上,这个美克人比他以前见过的都要大,装束也不同。这个美克人举起枪瞄准桑顿的头。桑顿不慌不忙地用鞭子击退一个拿刀朝他扑过来的美克人,然后轻而易举用枪射中在扶梯那头的那个美克人。
美克人仍然不断地一拨一拨朝桑顿涌来。桑顿边朝太空船走去,边用枪击退他们。美克人开始撤退了。桑顿猜他们已经一致同意采用新策略了:要么为了保护武器撤退,要么可能就是把他困在车间内。不管他们决定采取什么策略,桑顿觉得他在这儿也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他开始挥着他的钢鞭,为自己开路退到办公室。美克人朝房间扔工具、金属棒,桑顿已经不予理睬。他轻松地穿过办公室,走进门外苍茫夜色中,没有回头。
一轮满月已经上来了,形成一圈橘黄色的光晕,像一盏古老的灯。美克人在夜晚眼睛就不好使了,桑顿在门边等着。当他们从里面涌出时,桑顿就把他们的脖子一个个砍掉。他们后来退进去了。桑顿把剑擦干净,然后上了来时走的路。他突然顿住。一件事情忽然触动他的思绪,他想起那个拿枪要射他的那个美克人。他个头比别的要大点,肤色好象要暗点。但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表现出一种从容,甚至一种威严(尽管用这样的词来形容美克人是有点荒谬了)。另一个就是,一定有什么人策划了整个暴动,至少最初有人提出了暴动的想法。也许有必要延长侦察的时间。桑顿往回走,走到了美克人的住处。
他又一次皱皱眉头,感到很不快。这到底是什么世道,竟然叫一个绅士因为这些美克人而如此躲躲藏藏。他偷偷地溜到车间后头,看到几只兽车在那儿打盹。兽车和和美克人一样,原先都是伊塔米第九星球上的沼泽动物,由一矩形外壳加里面矩形的肌肉组成。外加一层合成物以隔离太阳光,及外来昆虫的攻击。身上糖浆囊与消化器官相连,且有电线与大脑相通。全身肌肉接在可旋转的手臂上,旋臂可用来发动车轮。兽车很温顺,且寿命极长,所以经济实用。常被用来负重,运土,耕田等其他重活。
桑顿查看了一下,发现都是同类型的,外面一个金属外壳,带四个轮子,前面都有一个推土的叶片。他猜周边肯定有糖浆储存。桑顿当即找到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很多瓶子。他拿了十几瓶放在离他最近的那只兽车上,然后用刀把其他的都撬开,糖浆流了一地。他想美克人肯定会把糖浆另外藏起来的,应该就在他们住的地方。桑顿登上兽车,旋动标着“苏醒”的钥匙,按下“开动”的按纽,扳动后退的杆,兽车就朝后蹦了一下。桑顿把它停住,调整好方向使它正好对准美克人居住的房子。他又开了其他三只兽车过来,使他们也都一一对准美克人住的房子。然后全部开动。兽车往前开,把房子外的金属墙撞破,屋顶塌了下来。兽车继续往前,在屋子里乱扫,所轧到之物皆成为废物。
桑顿满意地点点头,回到他最先上的那只兽车上面。他坐在座位上等着。却没有美克人出来。显然这里空无一人,所有美克人都在修理场那忙乎呢。还好,他们的糖浆已经被毁了。这样他们中很多就会饿死。终于,从修理场方向走过来一个美克人,显然是被刚才的声音吸引过来的。
桑顿把身子缩起来。当美克人走近时,他拿出鞭子套住他粗实的脖子。他猛一拉,美克人就被摔到地上了。这也是个个头较大的美克人,桑顿还看清了他是不带糖浆囊的,保留着美克人原来的样子。怎么可能呢?那这东西要怎么存活呢?突然好象有很多问题冒了出来。桑顿一脚踩在那个美克人的头上,拿出刀把美克人脑袋后面的那个天线切掉。这样,他就完完全全跟外界断了联系,成了绝缘体。这种情况下就是最最顽固的美克人也会变得没有理智了。
“站起来!”桑顿命令道:“到兽车后面去!”他甩了甩鞭子以示强调。
那个美克人起先想反抗,后来叫了两声就屈服了。桑顿登上兽车,起动后向北驶去。他想,鸟儿们也许拉不动我和这个美克人,也许它们还要争吵不休。也许它们没有等到我们约定的日落之后呢,也许它们在睡了一觉醒来忽然心情郁闷,决定马上飞回哈盖道恩城堡呢。谁知道呢?
整个晚上兽车都在行驶,桑顿坐在座位上,他的俘虏则蜷缩在车的尾部。
(五)
城堡里的居民都毫不含糊地表示,他们不喜欢夜间在乡下乱逛。原因就是一些人所谓的迷信。一些人还从那些曾经夜行荒野废墟的人那儿得知了他们的所见所闻:有让人毛骨悚然的音乐声,有凄冷的月光下传来的呜咽,或是很幽远的号角声。还有人说他们看到白里泛紫或是泛绿的灯光,还有大步在树林里狂奔的鬼魂,还有人说看到霍德修道院,那儿一度让人闻之丧胆,因为里面的白衣女巫还有她们所鸣的丧钟。但现在那儿只是一片阴冷潮湿的废墟。
头脑清醒的人对这些说法嗤之以鼻,但三更半夜跑到荒郊野外去确实没什么必要。因为如果真的有鬼魂要在什么伤心地流连的话,那么旧地球肯定是那些孤魂野鬼的首选。尤其是桑顿途经的那片地,因为那儿的一石一草,一谷一洼积淀了人类最深厚的生活与经历。
月儿升得更高了。兽车沿着一条古老的路朝北驶去,它那混凝土的板层已经千疮百孔,在月色下发出苍白的光。那个俘虏美克人坐着酝酿着什么,这点桑顿很清楚。他没了脑后的天线,肯定头脑一片混乱,但是桑顿还是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轻心。
月亮已经到了中天的位置。环顾四周,桑顿忽然想,过着文明生活自是其乐无穷,可是在这里诺马人,却也自有其大气还有简约之处。
美克人偷偷动了一下。桑顿根本不用转过去,他挥挥钢鞭,美克人就又安静了下来。整个晚上,兽车都在行驶着。月亮开始西坠了,东边的地平线泛出绿色,还有柠檬黄般的光。不久,月亮隐入了远处的山里。太阳冉冉升起了。
这个时候,桑顿看到他的右方有一抹轻烟飘过。他把兽车停了下来,站在座位上,尽力伸长脖子往那个四分之一英里远的营地看。他看到总共七八十座帐篷,大小不一。还有十几只已经坏死的兽车。他发现他们酋长的高高的帐篷上面有一个什么符号,觉得好象认得那个符号。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么这就是不久前侵入哈盖道恩城堡,最后被加尔击退的那个部落。他在座位上坐定,整整衣服,然后发动兽车向营地方向驶去。
一百多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目不转睛地看他走近。他们都又高又瘦的,如雪貂一般。有几个扑上前来,引弓向他开射。桑顿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直驱到了酋长的帐篷前停下来。他跳下车,叫道:“酋长!你起床了吗?”
酋长翻开帐篷的帆布,往外瞧了瞧,过了一会儿才走出来。他和其他人一样穿着软质的黑衣,头和身体都包得严严实实的。他的方脸显得很开阔,眼睛不大,鼻子却长得很离奇,下巴也很长,似乎有点斜了。
桑顿朝他略点了点头。“你看!”他用大拇指指了指在兽车后面的美克人。酋长把视线转向美克人,约看了他十分之一秒,又回到了桑顿的脸上来。桑顿说:“他的同类发起了暴动。事实上,他们杀了地球上的所有人。所以呢,我们城堡愿意为你们诺马人提供食品、衣物还有武器,你们都到我们那去吧!我们将对你们进行正规的训练战争过后,我们一起努力把美克人驱逐出地球。战争结束后,我们会教你们技术,让你们以后可以在城堡里面找到有趣而又能赚钱的工作。
酋长有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那沧桑的脸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却控制得很好,让桑顿很是惊讶。他说:“你们养的那些畜生终于奋起反抗了!很可惜他们要酝酿这么久。其实对我们来说,不管你们还是美克人,你们都是外星人,总有一天你们的骨头都要一起腐化的。”
桑顿装做没听懂他的话意,他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是说我们在面对外星人攻击时,应该要并肩作战。而战争结束后,我们还是要互助互利,加强合作,对吗?”
酋长保持着他的笑容,说:“你们都不是人类。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人,我们有着地球的根。你们都是异类。祝愿在你们互相残杀中你们能获胜。”
“很好。”桑顿说,“现在我总算听明白了。看来要求你们的忠诚是不可能了。什么叫做自己的利益?美克人如果没法攻克城堡的人们的话,他们就会转而攻击诺马人,像杀蚂蚁一样把你们都杀了。”
“如果他们真的攻击我们的话,我们就会反击。”酋长说,“如果我们失败了,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桑顿若有所思地看看天,说:“现在我们还可以接受一批诺马人到我们城堡,建一所军官学校来培养更多的战斗力强的军队。”
从另外一头传来一个诺马人的话声音,语气里尽是嘲讽:“那你们就可以在我们的背上缝上一个糖浆囊,装上你们的糖浆,是吗?”
桑顿很平静地回答:“糖浆营养价值极高,它能提供身体所需要的全部营养。”
“那你们自己怎么不用呢?”
桑顿不屑回答下去了。
酋长说:“如果你们愿意为我们提供武器,好啊,我们会接受,然后用来对付威胁我们的所有人。可是不要妄想我们来保护你们。如果你们怕死,你们就丢弃城堡和我们一样当游民好了!”
“怕死?”桑顿不满地叫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不会的,哈盖道恩永远是坚不可摧的,就像杰耐尔还有其他城堡一样。”
酋长摇摇头,说:“任何时候只要我们想,我们就可以攻占哈盖道恩,然后把你们全杀了。”
“什么?”桑顿出离愤怒了,他嚷了出来:“你不是说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只要在一个晚上,我们派个人乘一个大风筝,降落到你们的城墙上,然后放下一条绳子,把梯子吊上去。那么只要十五分钟,城堡就为我们所有了。”
桑顿摸摸下巴,说:“果然是天才的想法,可惜太不实际了。我们的鸟儿会发觉风筝的,而且风力可能会不够。总之,这是不可行的。再说美克人没有风筝。他们计划要反抗杰耐尔和哈盖道恩城堡,他们受挫之后呢,肯定是转向你们这些游民。”
酋长后退一步,说道:“那又怎样?我们不是也从哈盖道恩的攻击中逃生了。你们都是懦夫!要是单打独斗,武器设备相当的话,我们就能把你们打得像饿狗一样在趴在地上啃土。”
桑顿傲慢地扬扬眉,说:“恐怕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你可是哈盖道恩城堡管辖之下的一个部落的酋长。我只是累了,不然肯定要用鞭子好好教训你一顿。”
“呸!”酋长朝他一个弓箭手作了个手势,“来,送这位无礼的老爷几支箭!”
弓箭手引弓放箭,但是桑顿早有所准备。他拿出枪开射,一一击中他们。他说:“我看我要教教你怎么对你的上级最基本的尊重,这就需要鞭子了。”他抓住酋长的头,用鞭子在他的脖子上绕了三圈。“这应该够了。我并不想逼你和我对战,但是至少我可以要求从你们这些猖狂的臭虫得到尊重。”他跳到地上,抓住酋长,把他拖到兽车的后方和美克人呆在一起。他掉转车头之后,直接开出了营地。
酋长挣扎着要站起来,掏出匕首。桑顿微微地别过头去:“当心!否则我就把你绑在车后面,那你就得跟在车后面尘土飞扬地跑了。”
酋长犹豫了一下,牙齿咬得吱吱响。他低头看看他的刀,把刀转过来然后收进鞘里。他恨恨地问:“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桑顿把车停住,回答说:“就这儿了。我只是想比较体面地离开你的营地,不用对那些箭左躲右闪。你可以下车了。我想你还是坚持不同意把你的人带到城堡来是吗?”
酋长再一次咬咬牙,说:“美克人摧毁城堡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摧毁他们的时候。那时地球就可永远清平了。”
“你们真是一群麻烦的东西。好吧,你下车吧,回去你的地方。下次要对哈盖道恩城堡的首领不敬时,可要先想清楚了。”
“哼!”他嘴里咕哝着,跳下车,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从始至终,都没回头看。
(六)
大约中午时分,桑顿抵达“遥谷”,这是一个位于哈盖道恩城堡疆界上的一个山谷。山谷附近有个村庄,居住着救赎派人。这些人对城堡里的人很是不满,是很挑剔的一群人。但他们有些人身份却很高,还有一些人知识很渊博,可是也有些人,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可是他们的哲学又很奇怪,很极端。他们生活都过得挺苦,可是他们似乎都表现出一种知足长乐的情绪。在城堡里的人看来,他们这就是贫穷、堕落。
村庄和城堡之间几乎没什么来往。只有偶尔村庄的人会拿水果或是磨光的木头去换城堡里的工具,钉子,医药等。城堡里的人有时会举办个舞会之类的,以此来观赏他们的歌舞。桑顿曾经来过几次,被他们不加修饰、淳朴天然的表演所折服。此刻,桑顿再次踏上这个地方。快到村庄时,他拐到旁边的一条小道。小道一边是黑莓围成的篱笆,另一边则是一小方草地,几只牛羊在啃着草。他把车停在树阴处,冲他所俘的美克人说:“如果你需要糖浆,你就自己倒。哦,不行,你没有糖浆囊,你装不了。那你要吃什么呢?泥土吗,那可太难吃了。恐怕这儿没有什么东西合你的口味吧。你就随便吃点糖浆,或是嚼点草也行。只是不要走离兽车,我可一直盯着你。”
那个美克人,仍然蜷在角落里,好象没有听懂,也没有表示要接受食物的意思。
桑顿走到一个水槽前,伸手从一个水管接水。他用手擦了把脸,然后喝了两口水。他转身时,发现有十几个村民朝他走来。其中有一个是他认识的。
桑顿朝他致礼,道:“菲利多阁下,是我,桑顿 。”
“桑顿 ,我当然认得你。只不过在我们这儿,没有菲利多阁下,只有菲利多。”
桑顿鞠了个躬,说道:“非常抱歉,我忘了你们这儿的规矩。”
“请恕我愚笨,”菲利多说,“你为什么给我们带来一个美克人?或许,又要我们领养?”最后的话暗指城堡里的人把多生的孩子往这儿送的事。
“难道你还没听到什么消息吗?”
“这儿可总是消息最闭塞的。那些游民倒还消息比我们灵通。”
“也许听了你会感到吃惊。美克人造反了,他们摧毁了翠鸟城堡和德洛拉,并杀了那儿的所有人。现在说不定又有其他地方沦陷了。”
菲利多摇摇头,说:“我并不吃惊。”
“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菲利多想了想,回答:“我们自己的计划从来都不够可行,现在看来更不实际了。”
“在我看来,”桑顿继续说,“你们所面临的危险是巨大的,而且迫在眉睫。美克人意图把人类所有痕迹都抹掉,你们也逃脱不了的。”
菲利多耸耸肩,说:“危险确实存在,我们马上就会召开会议,商讨对策。”
“我有个提议,也许你会觉得不错。”桑顿说道,“当务之急,当然就是要镇压暴动。现在至少有十二个救赎派人聚集地,人口约有两三千,甚至还要多。我提议我们招募一些人进行训练,建一个在哈盖道恩里高明的军事专家领导下的兵团,武器装备也由哈盖道恩提供。”
菲利多用不敢相信的眼光盯住桑顿,问:“你们想让我们变成你们的士兵?”
“这不是很好吗?”桑顿直率地说,“反正你们都跟我们一样岌岌可危。”
“人都只有一次生命。”
这一次轮到桑顿震惊了。他说:“什么?这可是曾经的哈盖道恩绅士说的话吗?这可应该是一个有尊严有勇气的人在面对困难时的表现?这可是从历史学来的教训吗?当然不是!我不需要给你说教,你和我一样很清楚。”
菲利多点点头,说:“我知道人类历史不仅仅是人类技术成功,技艺娴熟,或是成功胜利的历史。它是一个复杂的结合体,是由万亿碎片拼合成的,是每个人良心上互相迁就融合的结果。这才是真正的人类历史。”
桑顿作了个优雅的手势,说:“你想得太单纯了。我也知道有各种各样的历史,它们互相作用互相影响。你强调道德,可是道德最终还是要建立在生存的基础上。能够促进生存的就是好的,反之导致灭亡的就是不好的。”
“说得很好!”菲利多当即表态:“但是让我跟你做个比喻吧。一个有着百万人口的国家会不会杀死一只将给他们带来致命病害的东西以自保?你会说,会。再一个,假设有十只饿兽追在你身后要吃掉你,你是否会杀了它们以自救?是的,你还是会这样做,尽管你杀死的比你拯救的数目要多。再有,一个人住在一个山谷的小屋里。一百架太空飞船从天而降,想要杀了这个人。这个人为了自保是不是要毁了所有飞船,尽管他只是一个人,而飞船上可是成千上万人?也许你还是回答,要。那么如果是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以这个人为敌的话,他是否就要因此杀掉所有人?假设他就是第一个例子里面的那只给人带来致命病害的东西呢?我只是代表了我自己的选择。我选择了道德,至少道德能使我安宁。因为,我没有杀死过什么,我没有破坏过什么。”
“呸!”桑顿鄙夷地说:“如果一队美克人攻进山谷,杀戮你的孩子,你能不保护他们吗?”
菲利多咬咬嘴唇,把头转向旁边。另一个人开口说话了;“菲利多已经给道德下了定义。但有谁是完全道德的?菲利多,我,还是你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放弃道德的。”
菲利多问道:“看看你的四周。看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桑顿往人群里扫了一眼。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女子,长得天姿国色。她黑色的长发垂在肩上,旁边还别着一朵红花。
桑顿点点头,说:“嗯,我好象看到加尔想带入他家的那个女孩。”
“没错,就是她。”菲利多说,“你可还记得当时的情况?”
“我记得清清楚楚。”桑顿回答说:“当时很多城堡的名流都反对这个事,大多是不想城堡里人口法律遭到破坏。加尔却一意孤行,想凌驾于法律之上。他说:‘我养了很多小精灵,我可以把这女孩当作小精灵养着。’我和一些人极力反对,差点引起决斗。最后加尔被迫放弃了。这个女孩归我监护,后来我把她送到了这里。”
菲利多点了点头,说道:“完全正确。当时我们极力劝阻加尔,可是他还是执意毫不退让,甚至威胁我们要发动三十个美克人来攻打我们。我们就撒手不管了。我们这样是道德吗?”
桑顿说:“有些时候,不要管什么道德倒要好些。美克人的例子也一样的。他们可是在摧毁城堡,杀戮地球上的人啊。如果道德只是一味地消极接受,那道德必定要被抛弃。”
菲利多笑了笑,声音里似乎有点讽刺:“多么奇怪的情况呀!美克人也和帕农人,鸟儿,还有小精灵一样接受人类的奴役。事实上,这就是我们负疚的原因,所以我们才需要赎罪的。而现在你们竟然要我们也参与到这些罪恶当中。”
“对于过往的事思考太多本来就是不对的。”桑顿说,“如果你一定要思考的话,我建议你不如思考一下,是要选择与美克人作战,还是到城堡里来避难。”
“我是不会去的。”菲利多说,“也许有人会去吧。”
“你宁愿坐以待毙吗?”
“不!我和一些人会到遥远的山林去避难。”
桑顿爬上兽车,说:“如果你改变你的主意的话,那你就到哈盖道恩来。”话毕,他就离开了。
《最后的城堡》 作者:杰克·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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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城堡(3)
(七)
桑顿开始向委员会报告他的收获,他说:“太空飞船已经都不能用了。美克人已经把他们破坏了。而且,想从城堡外的人类那里得到援助的设想也行不通了。”
“这可真遗憾。”堡主露出一个很难看的表情,“还有什么吗?”
桑顿继续说道:“我回来时,碰到了一个游民部落。我召见了酋长,向他说尽了为我们城堡服务的好处。酋长坚决地拒绝了,最后不欢而散。我还拜访了“遥谷”的救赎者,也给了他们同样的提议,情况也不乐观。他们倒不像诺马人那样无礼,可是他们太理想主义了。但二者都表示了会逃亡的意愿。救赎者说要逃到深山野林,而诺马人则说要逃到大草原去。”
伯德莱哼了一声,说道:“逃亡是救不了他们的。也许他们可以多争取一些时间,但最后美克人还是会把他们找出来。”
加尔愤愤地说,“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我们能把他们组成一支有力的军队的。现在好吧,让他们都死了吧。我们是安全的。”
“是的,安全的。”堡主不无忧郁地说,“但是电力供应出现问题怎么办呢?电梯坏掉了什么办?当空调被切断时,我们是不是就要窒息,或是被冻死呢?”
加尔摇摇头,说:“我们必须要坚强而又从容地应对这一切。我们城堡里的机器都是无比精良的,要出现问题也不会那么快。我想至少也要个五年十年的。这么长的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克拉霍恩一直慵懒地靠在椅子,这时他出声了:“本质上来说,这只是消极想法而已。
加尔用极其礼貌的声音说:“我只是不想让一点小小的事情搞得人心惶惶。他怎么能冠之以“消极”之名呢?莫非我们可亲可敬的克拉霍恩的首领有什么更高明的提议,能保住大家的身份,地位和自尊?”
克拉霍恩慢慢地点点头,微微笑了笑。这在加尔看来实在是可厌至极。克拉霍恩说道:“有一个简单而且有效的方法能够击败美克人。”
“太好了!”堡主叫出声来,“那还等什么?说出来听听。”
克拉霍恩环视了坐在覆着红色天鹅绒的圆桌前的每个人,仔细琢磨了他们的脸:桑顿面无表情,伯德莱,带着他习惯的冷笑,脸上肌肉似乎都挤在一起,老艾塞思呢,依旧英俊,看上去朝气蓬勃的,一如那些血气方刚的军官。堡主则是一脸忧郁,内心的困乱一览无遗,优雅的加尔似乎思考着将来的不便,奥尔玩弄着手中的象牙板,也没表现出厌烦、郁闷、或是受挫的神情。其他的人呢,则表现各色各样,怀疑、悲观、傲慢、不满、急噪都有。至于弗利,他挂着一个艾塞思式的微笑,那是一种傻傻的笑,会让人觉得他完全与这一切混乱无关。
克拉霍恩看了所有人的脸之后,摇摇头说:“这个时候我还不想把这个提议公开,因为我怕行不通。但我必须指出的是,无论怎样堡主已经不比从前了,我们也不一定能逃过此劫。”
“呸!”伯德莱愤愤道:“要我们花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讨论美克人,实在是太没尊严,太可笑了。”
桑顿蹦了起来,说:“是很讨厌的话题没错,可是要记住,翠鸟城堡已经被毁了,还有德洛拉,或许还有更多。我们不要把头埋进沙子,幻想我们只要我们当作没看到美克人就会自动消失。”
“不管怎么样,”加尔说,“杰耐尔和我们都是安全的。其他的城堡里的人,除非已经被杀害的,若他们能放下逃跑会使他们蒙羞的顾虑,他们完全可以在困难的时候来我们这儿。我认为美克人很快就会接踵而来了。”
堡主很沮丧地摇摇头,说:“整个事情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哎,我们还是先休会一下。”
城堡里庞大的电子及机械设备中,最先出现故障的是无线电系统。大家都没料到问题会来得这么快,一些专家,如哈德和尤格斯开始猜测是美克人在离开之前做了手脚。也有人说本来系统就一直不怎么可靠,美克人也曾经对着一堆开关电线手忙脚乱。所以根本就是机器自身运行不顺而已。哈德和尤格斯对机器进行仔细检查,还是找不出故障的原因。经过半小时的磋商,他们认为要重修整个系统就需要重新设计,重新装备,然后建立检测和校准仪器,组成一个全新的系统。
“可是这明摆的是不可能的。”尤格斯在报告时这样说:“即使是最简单的系统整装也需要一些有经验的技术员。可是目前我们一个技术员都没有。”
“反思一下,”艾塞思,最年长的部落首领出声了:“显然我们在很多方面都不够有远见。那些比我们地球人更精通算计的人肯定会维系好内部联系的。”
“缺乏远见或是不够精明都不是问题所在。”克拉霍恩宣称,“我们之所以缺乏交流是因为早期的贵族们不想让那些庸人来糟蹋地球。就这么简单。”
艾塞思哼了一声,正准备要反驳,但是堡主马上就插进来说:“如桑顿所说的,太空船已经不能用了。尽管我们中的确有些人在理论研究上很精深,问题是谁去做那些苦活累活呢?即便是修理场回到我们手中又怎么?”
加尔大声说:“给我六排的帕农人,六只兽车,配备好高能量大炮,我就能收复飞机修理场。这没什么难的!”
伯德莱说:“很好,至少是个好开端。我会辅助训练帕农人。还有,虽然我对大炮一无所知,我还是可以提些好建议的。”
堡主看了大家一眼,皱皱眉头,伸手摸了摸下巴,说:“这个计划还是有点困难。首先,目前我们手中只有一只兽车,就是桑顿侦察时开回来那只。其次,我们的大炮在哪里呢?谁看见大炮了?大炮一直都是美克人在保管的,但是很可能他们又做手脚了。加尔,你是军事专家,关于这个你有什么看法?”
“我最近都没有检查。”加尔回答道。“今天‘古袍会’将占我们一些时间。” 他看了下表,说:“也许现在可以休会了,等我得到关于大炮的详细消息后再开始。”
堡主重重地点了点头,问道:“的确挺迟了。今天你的小精灵有没有来?”
“只来了两个。”加尔回答说。“今天马克塞温的小精灵应该会是全场的焦点。”
堡主说,“我也听到其他人说了。对了,克拉霍恩,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的确是有些话。“克拉霍恩很温和地说,“现在我们时间实在太少了,我们最好要充分利用。我实在很怀疑用帕农人的可行性,如果说美克人是狼,他们就是兔子。可是我们需要的可不是兔子,而是黑豹啊。”
“没错,”堡主含糊不清地回答,“是的,是这样。”
“但是到哪里去找黑豹?”克拉霍恩用询问的眼色,环视众人,“既然黑豹找不到,我们就用兔子。让我们尽我们所能把兔子变成黑豹,马上。因此我建议我们推迟我们所有的节日庆典还有演出,直到我们理清楚状况。”
堡主扬扬眉,欲言又止。他定定地看着克拉霍恩,似乎想确定一下他是不是开玩笑。
伯德莱发出一阵很刺耳的笑,“似乎我们博学多才的克拉霍恩被吓坏了。”
加尔说:“当然,高贵如我们,可不能被下人吓得乱了方寸。老讨论这个问题我都觉得尴尬了。”
“我可不觉得尴尬,”克拉霍恩说着,满脸自得之色。“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会觉得尴尬。现在我们都已经危在旦夕,这种情况下,尴尬或什么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加尔站了起来,朝克拉霍恩的方向敬了个很随便的礼,显然是故意要羞辱克拉霍恩。克拉霍恩也站了起来,敬了一个相同的礼表示反击。桑顿一向就不喜欢加尔,他看着大声笑了出来。
加尔琢磨了一下,如果这种情况下他再不依不饶的话便显得太没风度了,于是他大步走出了会议室。
“古炮会”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当日小精灵都盛装打扮,在广场北面的圆形建筑里表演。大概有二分之一的绅士和近四分之一的女士养有小精灵。小精灵的祖先是居住艾尔比诺星球的卫星上的洞穴里,经过数千年的选择驯养,她们都成了迷人的小舞仙了。她们不仅温驯,而且顽皮可爱,感情丰富。大部分绅士都很宠爱小精灵,可是时有谣言称有的女士会把最讨厌的小精灵浸在氨水酊剂中,让她们的皮肤失去光泽,永远失去美丽的薄纱。
如果绅士对他的小精灵过分痴迷,经常会被人当成笑话。尽管小精灵长得像倾国倾城的女孩儿,但是她们只要涉及性事便会变得形容枯槁,憔悴不堪。她们的羽翼会变得垂丧,而且颜色暗淡,这时大家就知道某某绅士对他的小精灵做了什么。她们一般寿命只有三十年。到了最后十年容颜老去时,她们就用灰色的大斗篷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开始出入卧室,厨房等地方帮忙做家务活。
“古袍会”与其说是“古袍会”,不如说是“小精灵会”。小精灵的主人坐在看台上,对自己的小精灵充满期望和骄傲。当有的表现尤其出色时,他们就会欢呼雀跃。但演出从来都不是很明显的竞赛,甚至连正式的喝彩都是不允许的,只能观赏着然后自己在心里选出最迷人的小精灵。小精灵表演得好,她的主人也就跟着争光了。
当前的演出却因为美克人的叛变而推迟了半个小时,而且有些还是匆匆赶就的节目。但是城堡里的绅士们已经没心情挑剔了。
节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帕农人悄悄地又不无笨拙地走到了圆形大楼里,急切地朝那个质问他的军官说些什么。军官马上就把他让进了堡主那个黑色的豪华观看棚里。堡主边听边点头,简要地说着什么,然后坐回坐位,似乎刚收到的消息是无关紧要的。于是,看演出的绅士们好象吃了定心丸,他们宣布:“演出继续!”加尔的那一对尤物小精灵表演实在太好了。不过普遍还是认为艾塞斯那个年轻的小精灵,虽是初次正式登台,表演却最为精彩。小精灵们最后全部出场,踩着还不是很娴熟的米奴哀小步舞,向观众行了个礼,然后离开了圆形大楼。
有好长一会儿,绅士们女士们都还坐在观看棚里,小啜着香精,讨论着演出,或处理事务。堡主却坐着绞着双手,眉头紧皱。突然,他站了起来。瞬时,整个圆形大楼都静了下来。
“我很不想在这样一个这么开心的场合来宣布这样一个坏消息。”堡主说道,“可是我刚刚得到消息,最好是每个人都要知道。现在美克人正发动数百只的兽车对杰耐尔进行攻击。他们用一堵堤防把城堡团团围住了,所以杰耐尔的能量大炮根本无用武之地。杰耐尔不会马上沦陷,它的城墙可有两百多英尺高,所以还搞不清美克人想达到什么目的。消息却是很严峻的,这意味着我们也要有所准备美克人可能也对我们发起进攻了,虽然对于美克人将要怎么攻击我们,还是无法得知。我们饮用水源来自四口地上的大深井,我们有大量粮食储备,我们能量取自太阳。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能从空气中压缩水,从空气中合成食物。但是这个事情,大家还是都好好思考一下,明天我们将召开会议。”
(八)
“好,”会议开始,堡主说道,“这一次,我们就不必拘礼。加尔,你说说大炮情况怎么样了?”
加尔穿着华丽的绿灰相间的战袍。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无面甲头盔放在桌上,让翎毛直竖着。“十二尊大炮中,有四尊是完好无损的,四尊已经被切断电线所以不能用了,另外四尊还没查明破坏的原因。我招募到了六个会一点机械知识的帕农人,把细节都教给他们了。他们现在已经着手那些电线的焊接工作了。这些就是我目前掌握的关于大炮的所有信息。”
“还算是一点好消息吧,”堡主说道,“那关于用帕农人来建设军队的事怎么样了?”
“计划正在进行中。可是说实话,我并不乐观。帕农人是一个温和行动缓慢的民族,挖草也许在行,但就是没有打仗的天赋。”
堡主扫了众人一眼,问道:“还有其他看法的吗?”
伯纳尔愤愤地说道:“那些混蛋如果有给我们留下兽车,我们就能安好我们的大炮,然后开到杰耐尔把那些混蛋炸上天!”
“美克人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恶魔!”奥尔宣称,“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他们在经过这么多世纪后,忽然就发疯了呢?”
“我们也都想知道。”堡主说,“桑顿,你去侦察敌情回来时带的那个俘虏,你盘问他了吗?”
“没有。”桑顿回答,“说实话,我都忘了他了。”
“为什么不盘问一下他呢?也许能从他那儿得到一点点信息。”
桑顿点头表示同意,“我可以试试。不过坦白说,我觉得可能不会有什么收获。”
“克拉霍恩,你是研究美克人的专家,”伯纳尔说道,“你可曾想过这些东西能想出这么周全的阴谋?他们想得到什么,我们的城堡吗?”
“他们当然能想出这么周全仔细的计划。”克拉霍恩说道,“不过他们的残暴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从没想过他们会觊觎我们的物质财富,而且他们也从没表现出能分辨感觉和情绪的倾向。我们自己的大脑一向以缺乏理性结构著称。我们思想的形成、登记、索引、回忆的过程这么随便,也许我们就是缺乏理性。思想就是一连串的本能而已。相反的,美克人的大脑看上去倒是精细周密的机器。他们的大脑接近立方体形状,里面是无数由有机小纤维连接起来的很细微的细胞,每个细胞都是有微小阻电性的单丝分子。每个细胞里面都有一层硅膜,和一种既可导电又可绝缘的流质,尖头部分则是金属氧化物的混合物。他们这样的大脑可以存储大量信息。任何东西都不会丢失,除非他刻意想忘掉。除此之外,他们的大脑还能当做无线电接收器,可能还能用做雷达接收器和探测仪。不过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测。美克人的大脑缺陷就在于它太缺乏感情。我们能感觉到,他们没有任何个性的区别。很难想象,如果他们都个性鲜明这种系统还能运作下去。他们为我们工作一向高效,于是我们一厢情愿地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感觉,没有成就感,也没有厌恶感,也没有羞耻心。什么都没有。他们不爱我们,也不恨我们。他们现在还是这样。我们很难相信他们的情感是真空的。我们人类总是思绪起伏,情感动荡,而他们就像冰粒一样,毫无感情。他们只是吃,住,用他们喜欢的方式生活着。但是他们为什么要造反呢?我已经仔仔细细地考虑过了,但能找出来的唯一的原因似乎还是很不合理。因此我还不想把它当真。假若这真的是正确的原因……”他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
“哦?”加尔不由分说地插了进来,“那会怎样?”
“不会怎样,还是一样。他们既然决定要摧毁人类,我的猜测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堡主转向桑顿,说道:“这些对你要做的盘问应该会有所帮助吧。”
“我正想建议克拉霍恩来帮我呢,因为他在这方面深有研究。”桑顿说。
“随便你,”克拉霍恩说道,“虽然我个人是觉得不管得到的是什么信息,也都不相干。我们当务之急应该是镇压他们,拯救我们自己。”
“你能不能造出个什么奇妙的武器,”堡主满怀希望地问道,“一种能在他们的大脑里建立电荷反应的仪器,或是什么类似的东西?”
“这不现实。”克拉霍恩说,“在他们大脑里,有一些器官就像超负荷的电闸。”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说:“不过谁知道呢?伯纳尔和尤格斯在这个上面深有研究,也许他们可以构造出这样一个东西呢?”
堡主有点疑惑地点点头,把眼光转向尤格斯:“这有可能吗?”
尤格斯皱皱眉,说:“‘构造’?我可能可以设计这样一个仪器,但是零件呢?在储藏室里零零乱乱的,有的能用,有的坏了。要做点有用的东西出来,我要能像学徒工那样,像个美克人吗?”他似乎被激怒了一般,语气变得很强硬,“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把我,把我的才能都看得如此的无足轻重吗?”
堡主连忙安抚他道:“当然不是这样的。我个人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的尊严。”
“我也没有!”克拉霍恩说道,“但是,目前这种紧急情况下,就算我们现在不伤害自己的尊严的话,最后还是要伤害自己的尊严。”
“很好。”尤格斯说道,嘴角有一抹微笑,但却又表情严肃,“你和我一起去储藏室。我会指出哪些是需要的零件,你要拿着,然后把他们装好。这些体力活都要你来做。你说怎么样?”
“我很乐意,只要这真的有帮助。但是我没办法同时为几个专家完成这些体力活,还有谁能跟我一块去的吗?”
没人回答。会场静得可怕,似乎每个人都屏住呼吸一般。
堡主刚要开口,克拉霍恩插了进来:“对不起,堡主,我们可碰到一个基本的原则问题,现在我们一定要解决了。”
堡主很无奈地看看众人,问道:“还有谁有相关的看法吗?”
“克拉霍恩一定是按他天生的本性行事。”加尔用轻轻地说道,“我没办法和他一样。我自己可不愿意给哈盖道恩城堡的绅士称号蒙羞。一旦我屈服了,我便是对绅士的嘲讽,也是对我自己的嘲讽。这儿可是哈盖道恩城堡,我们代表的是人类的最高文明。任何的妥协都是耻辱,任何暂时的屈尊也是可耻的。我听到你用‘紧急’,多可悲啊!那些耗子一样的美克人跳一跳,咬你几口,你就说那是紧急情况了,这简直是对哈盖道恩绅士们的侮辱。”
他话音刚落,马上就有很多人低声表示赞同。克拉霍恩靠在座椅上,下颌靠在胸前,像在休息一样。他明蓝色的眼睛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回到加尔脸上。他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很明显你这些话是针对我的。我明白你的恶意。但这一点都不重要。”他抬头盯住那镶嵌着大块宝石和翡翠的枝形吊灯,继续说,“更重要的是委员会似乎是站在你那边,尽管我真诚地尽力要说服他们。我再也不劝阻你们,忠告你们,我要离开城堡了。我觉得这里的空气让人窒息。我希望你们都能逃过美克人的攻击,虽然我对此有点怀疑。美克人是足智多谋的种族,他们可不会受疑虑或偏见的困扰。长久以来,我们都小觑他们的能力了。”
克拉霍恩站了起来,把象牙板插进套子里,说道:“诸位再见!”
堡主赶紧站起来,按住他的胳膊,恳求道:“不要生气就这样一走了之,克拉霍恩。请三思啊。我们都需要你的智慧,还有你的才能。”
“你们确实是需要,”克拉霍恩说道,“但你们更需要的却是按我的忠告好好去做。此时我们已经没有了共同的立场,进一步说下去也已经毫无意义。”他略略朝众人致了致礼,便走出了会议室。堡主缓缓坐回他的位子。其他人开始做着各种不安的动作,有人咳嗽,有人抬头看着吊灯,也有人研究着手上的象牙板。加尔对他旁边的怀亚斯小声说了些什么,怀亚斯严肃地点点头。堡主用很克制的声音说道:“我们会怀念克拉霍恩的,还有他的洞悉力,虽然有些另类。我们几乎没什么收获。尤格斯,也许你要考虑一下那个仪器的事。桑顿,你要盘问一下那个美克人。加尔,你无疑就是要负责起大炮的事……可是,除这些具体的事外,我们还没有一个总体的方案,来拯救自己或是杰耐尔城堡。”
马鲁恩出声了,他说道:“其他城堡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都没有消息。我提议派鸟儿去各个城堡侦探一下,看看情况怎么样了。”
堡主点头称是:“这的确是明智的做法。要不你就负责一下这事?”
“好的。”
“那么,现在我们休会一下吧。”
马鲁恩把鸟儿派了出去,不久它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它们报告的大同小异:
“海岛城堡已经成废墟了。大理石柱倒在海滩上,珍珠圆楼已经坍塌,尸体四下漂在‘水上花园’。”
“整个玛拉瓦尔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绅士们,帕农人,还有小精灵都死了。阿拉!甚至鸟儿也都死了。”
“德洛拉:哎呀呀,太可怕的场面了!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
“阿留姆城堡已经荒无人烟。那扇大木门已经被砸碎了,传说中永恒不灭的‘绿焰’也熄灭了。”
“翠鸟城堡什么都没有了。帕农人都被赶下了一个大坑。”
“唐堡:一片寂静。”
“晨光城堡:死亡。”
《最后的城堡》 作者:杰克·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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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城堡(4)
(九)
三天后,桑顿把六只鸟儿绑在一个吊椅上,吩咐它们先绕城堡飞一圈,然后朝南面飞到“遥谷”去。鸟儿们依旧叽叽喳喳地抱怨着,然后朝蹬板上猛地一跃,差点把桑顿扔到路上去。最后,它们终于顺利地盘旋上升。鸟儿们按指示的绕了一圈,掠过“北脊”的峭壁、松林,然后展翅向“遥谷”飞去。
很快到了地处哈盖道恩疆界的“遥谷”。桑顿吩咐了降落的地方,但鸟儿却喜欢在离村庄更近一点的地方降落,因为这样它们就可以看清楚里面发生的事情。于是,它们又开始愤怒地叫嚣,很粗鲁地把桑顿降落了下来。桑顿根本没有预料到,差点摔个翻跟头。桑顿顾不上风度了,最后终于站稳。“在这儿等我!”他命令道,“不要走远,也不要在绳子周围嬉闹。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六只安静有序的鸟儿,绳子也没有绞在一起。记住,不要争吵!不要大声抱怨,引来别人的批评。照我说的做,知道吗?”
鸟儿愤愤不平地跺跺脚,把脖子伸到旁边,用桑顿听不到的声音咒骂着。桑顿用警告的眼神再瞪了它们一眼,然后朝村里走去。路两边藤上长满了熟透的莓子,很多村里的少女挎着竹篮在采摘。那个加尔曾想据为己有的少女也在其中。桑顿停下来,很礼貌地致了个礼,说:“我们见过面是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少女笑了笑,说:“你的记性可真好。我们是在哈盖道恩见过。当时我是俘虏,是你把我送到这里。当时是晚上,我看不清你的脸,但我还记得你。”她把篮子递过来,问,“你饿吗,要不要吃点?”
桑顿伸手拿了一些。从谈话中他得知,少女的名字叫格丽斯。她不知道父母的名字,但应该是城堡里的人,他们多生了一个,就把她送人了。桑顿仔细地观察她,可还是看不出她跟城堡里的谁长得像。
“你可能是从德洛拉城堡来的吧。要我说那儿,那你可能是来自一向以女子美貌著称的科桑查斯家族。”
“你还没结婚吧?”她天真无邪地问。
“还没。”桑顿回答,事实上他是昨天才跟阿拉敏塔离了婚。“你呢?”
她摇了摇头,“如果我嫁人的话,我就不能在这儿采莓子了。这个工作只有没结婚的女孩能做。对了,你来‘遥谷’做什么?”
“有两个目的。一是来看你。”桑顿很惊讶自己说出这种话。但他的确说了,让他更惊讶的是,他还往下说:“我从来没好好跟你说过话,常想着,你是不是还美貌如初。”
女孩耸耸肩。桑顿不确定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绅士的恭维有时候后来会演变成遗憾的。 “还有呢,我来的第二个目的是要找找克拉霍恩。”
“他在那。”她面无表情地说,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淡。她用手指着,“他就住那个屋子里。”然后就转身去做她的事了。桑顿鞠了个躬,朝女孩指给他的那个屋子走去。
克拉霍恩,穿着宽松的及膝手织袍,拿着一把斧头在砍木头。看到桑顿,他停下来靠在斧头上,用手抹了抹额头,说:“嗨,桑顿。见到你太高兴了。最近哈盖道恩那边的人好吗?”
“还是老样子。真没什么好报告的。”
“真的吗,真是这样吗?”克拉霍恩倚在斧头上,眼睛在桑顿脸上琢磨着。
“我们上次会议中,”桑顿继续说道,“我同意对那个美克人俘虏进行审问。我已经问了,很可惜你没在,不然就可以帮我解答一些疑问了。”
“你说,”克拉霍恩说,“也许我现在还能帮你解答。”
“会后我马上就下到关那个美克人的储物室。他没有东西吃,我就给了他糖浆还有一桶水。他慢慢地喝着,然后表示想要吃蛤肉末。我吩咐厨房准备,他马上吃了有好几品脱。我早说过的,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美克人,他和我一样高,而且没有带糖浆囊。我把他移到另一个房间,命令他坐下。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那被我切掉的天线已经又长出来了,也许现在他可以从其他美克人那接收到信号了。他好象是比较高等的美克人,对我不卑不亢的,回答问题毫不犹豫的。
“首先我问:‘城堡里的人可被美克人的叛乱震撼了。我们一直以为你们对自己的生活是满意的。我们错了吗?’‘是的。’我确定他是这么发音的,尽管我从没怀疑过美克人在任何方面的智慧。‘很好,在哪些方面?’‘当然很明显。我们再不愿按你们的要求做事,我们希望按我们自己传统的标准来安排我们的生活。’他的回答把我镇住了,我从不知道美克人有什么标准,更不用说什么传统的标准。”
克拉霍恩点点头,说:“我也同样被美克人的智力也吓住了。”
“我责怪他:‘可是为什么要杀害我们的人呢?你们要发展自己一定要杀戮我们吗?’说完这个我马上意识到我口气很不好。那个美克人也感觉到了吧,他回答得飞快,我听到的应该是这样:‘我们知道我们行动要果断。是你们开会的草案逼我们这样做的。我们也可以回到伊塔米去,但是我们更喜欢地球。所以我们就要把地球占为己有,然后拥有我们自己的宽敞的下水滑道,自己的浴缸,还有自己的晒日光浴的躺椅。’
这就很清楚了。但我还是感觉有一种什么预兆。我说,‘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杀戮,为什么要毁灭?你们可以到其他地方去,我们不会骚扰你们的。’
‘这行不通的,你们自己也知道。地球对于两个互相竞争的种族来说可太拥挤了。你们会把我们送回伊塔米的。’
‘荒谬!’我说,‘谬论!你当我是傻子吗?’
‘不是。’那东西坚决地说,‘哈盖道恩城堡的两个绅士在奋力争取最高的位子。其中一个告诉我们,一旦他当选,他的终身目标就是把我们送回伊塔米。’
‘不可理喻,肯定是误会,’我告诉他,‘一个人,一个疯子,根本不能代表所有人的观点。’
‘为什么不能?我们一个美克人可就代表所有美克人了。我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人类不是这样的吗?’
‘人类每个人都为他自己想。那个告诉你这些疯话的白痴是一个邪恶的人。但是至少现在事情终于清楚了。我们根本没有提议要把你们送回伊塔米。那你们能不能从杰耐尔城堡撤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不要干扰我们了?’
‘不行。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将会摧毁所有人类。有一点还是没错的:一个地球对两个种族来说太拥挤了。’
“‘那很不幸,我必须把你杀了。’我告诉他,‘这非我所愿,但给你机会的话,你同样会杀我们很多人的。’听到这个,他朝我扑过来,当然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杀了。
现在一切你都知道了。看来是你或加尔挑起这整个祸事的。加尔?似乎不大可能是他。所以,是你,克拉霍恩,是你!你的灵魂该为整个事负上沉重的包袱!”
克拉霍恩皱皱眉,低头看着斧子,说:“包袱,是有。但负疚,却没有。我直率,但我不邪恶。”
桑顿后退一步,说:“克拉霍恩,你的冷静把我吓着了!以前,一些像加尔那样的怀有恶意的人说你是疯子的时候……”
“不要激动,桑顿!”克拉霍恩不耐烦地嚷道,“这场的行动太拙劣了。我做错什么了吗?我的错就在于我做太多尝试。如果我成为堡主,我就把奴隶们遣送回去。我失败了,奴隶们造反了。别再说了,我对这个话题实在厌烦了。你的鼓眼睛让我很不舒服。”
“你可以厌烦,”桑顿叫了出来,“你可以嫌我的眼睛让你难受,可是那些成千上万的人呢,他们呢?”
“不管怎么样,他们又能活多久呢?我建议你省省力气吧,不要再责怪谁了。你知道吗,其实是有解决办法的。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向你保证我说的全是正确的,可是你别想从我这儿知道这个方法。”
“克拉霍恩,”桑顿说,“我飞到这里,就是要把你那自以为是的头从你身上扭下来的。”
但克拉霍恩不再理会他,转过身开始砍柴了。
“桑顿,到别的地方叫去吧。和你的鸟儿抗议去吧。”
桑顿抬起脚,走上了出村的路。
那些采莓子的姑娘们很奇怪地看着他,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桑顿停了下来,四处张望着,可是没见到格丽斯。他心里腾起一股新的火。他突然顿住,在离鸟儿一百英尺远的一棵树倒在地上,格丽斯坐在上面,正玩着一片草叶。很难得鸟儿竟然按照他的吩咐安安静静地等在那边。桑顿抬头望望天,做了个深呼吸,朝格丽斯走去。他注意到她松挽的发间别了一朵花。
约莫一两秒钟后,她抬头看他脸,“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桑顿拍拍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生气?’我不是生气,我是头脑混乱。克拉霍恩实在太嚣张了。他明明知道怎么做能拯救哈盖道恩,可是他不愿意透漏这个秘密。”
格丽斯欢快地笑出声来,桑顿在堡主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笑声。“秘密?如果我也知道,那叫秘密吗?”
“肯定是个秘密。”桑顿说,“他不会告诉我的。”
“听着,如果你怕鸟儿听到,我可以靠在你耳边小声说。”
她在他耳畔说了一些话。也许她的如兰气息让他迷醉了,他用有点酸的玩味语气说:“确实不是秘密。可这是对绅士们的侮辱。我们会跟帕农人共舞吗?我们会让鸟儿也喝香精,和它们讨论小精灵的表演吗?”
“‘侮辱’?”她跳了起来,“那么你和我说话也是对你的侮辱,和我坐在一起也是对你的侮辱,对我作些荒谬的暗示也是对你的侮辱?”
“我没有作任何暗示!”桑顿辩解道,“我只是礼节周全而已。”
“又是礼节,又是尊贵!”她忽然表现了那么激动,桑顿大吃一惊。只见她把头上的花抓下来,扔到地上。
“不,”桑顿忽然谦卑起来,他低下腰把花拾起来,吻了吻花,然后把花重新戴在她头上,“我并不想过分地尊贵。我会做好的。”
“告诉我,”她用大人一样的很严肃的语气说,“你有没有养那种奇怪的‘虫人’?”
“我?你说家养小精灵吗?没,我没养。”
听到这个格丽斯放松了下来,她允许了桑顿的拥抱。鸟儿们在旁边咯咯笑着,还用力扇动翅膀发出哧哧的响声。
(十)
夏日行将结束。六月三十日杰耐尔城堡和堡主还是庆祝了“花节会”,尽管杰耐尔城外的堤防已经越垒越高。过不久,桑顿选了六只鸟儿在夜间潜入杰耐尔陈述说可以用鸟儿解救出他们的所有人。可是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置可否。桑顿只好回到了哈盖道恩。他和一些亲信的人谈过之后,谋取了三四十个人的同意后有了一个计划。但是不可避免的,他的计划还有稍有泄露。
传统派的第一反应就是嘲笑,然后指责桑顿的懦弱。无论桑顿怎么坚持,他的同僚们还是没法接受。
九月九日的晚上,杰耐尔城堡沦陷了。是鸟儿把消息带回哈盖道恩的,它们一遍又一遍地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四处嚷嚷着。
无可奈何的堡主,自然又召开会议。
“我们现在是最后一座城堡了。美克人不可能伤害我们的,他们可以在我们城墙外围堤防围上二十年,但也只是白费工夫。我们是安全的,只是想到我们竟然是住在这座城堡里的最后的一批人,真的很奇怪!”
桑顿用似乎很真诚的声音说道,“二十年对美克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要他们包围着我们,只要他们开始攻打,我们就完了。你们到底明不明白,现在已经是我们最后逃生的机会了,逃离这座城堡!”
“‘逃生’,桑顿?你说逃生,真是可耻!”加尔鄙夷地说,“你带上你的人,逃吧!去草原,还是去沼泽,悉听尊便!懦夫你走吧。 ”
“加尔,自我成为一个‘懦夫’起,我就找到信念了。生存就是最高的道德,一个智者这样告诉我的。”
“呸!谁告诉你这样?”
“菲利多,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加尔用手掌拍前额,说:“你是说那个救赎主义者菲利多吗?他可是最极端的一个,他想拯救所有人呢!桑顿,请你理智点好不好?”
“我们将会有好几年的时间,”桑顿硬邦邦地回答,“如果我们离开城堡的话。”
“但城堡就是我们的生命!”堡主大声说道,“你说,没了城堡我们将变成什么?野兽?还是游民?”
“我们会活下去的。”
加尔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去看一幅壁毯。堡主摇摇头,一脸怀疑与困惑。贝纳尔把双手高高举起,问:“桑顿,你让我们每个人都紧张兮兮了。你来这儿一直要我们认识到现在有多危急,何必呢?在城堡里,我们就像在母亲的怀里一样安全。我们抛下所有荣誉、尊严、舒适,潜逃到莽莽荒野又能得到什么?”
“我们也说杰耐尔是安全的。现在呢,杰耐尔成了什么,死亡、腐烂的衣服,还有什么?我们‘潜逃’能得到就是确保生存。而且按我的计划我们不仅仅是‘潜逃’。”
“我能举出一百个例子来告诉你,死胜于生!”艾塞思忽然抛出这样一句话。“我一定要死得很没尊严吗?为什么我的余生不能好好度过?”
这时有人来报:“美克人已经朝堡主方向而来了。”
堡主匆匆扫了大家一眼,问:“怎么样,有没有统一的意见了?我们到底要怎么做?”
桑顿举起双臂,说:“我不再多说了,我已经说完了。堡主,是不是先休会一下,我们都处理好各自的事情。我就要‘潜逃’了。”
“我们先休会了。”堡主宣布完,每个人都上了护墙。
通进城堡的大路上,帕农人成群结队走来,肩上背着行李。山谷那边,在巴塞洛缪森林的边沿上,是成堆的兽车,还有一批金褐色的美克人。
奥尔指着西边说:“看,他们从那过来了,‘长洼’那边!”他转过身,朝东望去:“看,‘仓桥’那边,也有美克人!”
大家一致朝“北脊”望去。加尔指着一队排列整齐的金褐色的队伍,说道:“他们在那等着呢,那些恶魔!他们已经把我们包围了,让他们等吧!”
第二天,美克人开始行动,而且成果赫赫。他们在堡主周围建满了工棚,仓库,和营房。在超出了城堡的大炮射程之外,他们用兽车铲起一堆又一堆的土。经过一个晚上之后,这些土堆已经向城堡方向移近了。第二个晚上后,更近了。最后,堆那些土堆的意图很明显了:它们是通往峭壁的隧道的一道屏障。
再接下了一天,很多土堆已经到了峭壁的底部了。不久就可看见远处一队的兽车,车上装满了碎石。它们把碎石卸掉,马上又进了隧道。美克人一共建了八条这样的地上隧道,大量大量从峭壁上挖下来的土石从这些隧道推走了。那些爬在胸墙地方观察的人,最后总算看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他们不是要把我们埋了,”堡主说:“他们只是要从下面把我们的峭壁挖空。”
包围的第六天,山坡一边的一处开始摇晃,塌陷。一方几乎直抵城墙基部的巨石的顶部塌了下来。
“如果这继续下去的话,”伯纳尔嘀咕着,“我们的活日甚至比杰耐尔短了。”
“来,”加尔忽然来了精神,“我们试一下我们的大炮吧,把他们见鬼的隧道炸开,看他们怎么办?”他走到最近的炮台,喊帕农人把防水的油布揭掉。
桑顿正好站在他身边,说:“我帮你吧。”他掀开防水油布,说,“你想开炮就开吧。”
加尔不解地看看他,然后走上去,旋转目镜对准一个土堆。但是二十英尺厚的土层保护太好了,因此根本没法炸开隧道。而能量炮就像电路短路一样,发出一声怪响,熄火了。
加尔开始还很生气地检查机器,后来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手势,走开了。很显然,大炮的效力是很有限的。
两个小时后,东面的一处岩石也塌了。在快日落的时候,西面同样塌了一处。
半夜时分,桑顿和他几个亲信,携家带口离开了堡主城堡。六队的鸟儿载着他们飞往“遥谷”附近的草场。天还没亮,所有人就都抵达了。只是没有人与他们作别。
(十一)
一周后,东面峭壁又有另一片坍塌,一根熔岩的柱子也跟着塌了下来。隧道的土堆上,被挖出来的碎石越垒越多,数量惊人。
南面是受影响最小的,东面和西面则都遭受重创。但是在受攻击的一个月后,南面忽然也塌下一大块,阻挡了路的通行,也打翻了前人在沿路两旁栏杆立的雕像。
堡主召开会议。“情况呢,”他可能想要再幽默一下,可是却力不从心了,“很不妙啊。甚至比我们原来最不好的预想还糟糕。情况太糟糕了!我承认只要想到我自己的死亡,还有我的东西都被摧毁,我就很难受。”
奥尔做了个很绝望的表情,说:“我也是。死有什么?每个人都得死!但是只要我想到我那些宝贵的财产啊,我就伤心。我的书将被践踏,我的花瓶被摔碎,我的战袍被撕毁,我的小精灵被扼死,我的家传的吊灯被扭弯……这些可都是我的噩梦啊!”
“你的财产也就跟其他的一样了,”伯德莱马上接茬,“再说,它们也没有生命。我们没在的时候,谁还在乎它们怎么样呢?”
马鲁恩不禁颤了一下,“一年前我刚储下两百多瓶的最优质的香精,近一百五十罐的‘绿雨’,还有其他极品啊。如果你们要说悲剧,想想我这些吧!”
“如果我们早些知道就好了!”奥尔叹道,“我就要……”他的声音消失了。
加尔很不耐烦地跺跺脚说:“我们不要再悲叹了。还记得吗,我们还有个选择?桑顿曾经恳请我们和他一起逃难,现在他和他的一些亲信已经和救赎派们一起潜逃到北山那边了。我们选择了留守,我们也不知结果是好还是不好。事实证明,原来是不好的。但我们选择了,我们就该像真的绅士一样去面对现实。”
大家同意了这种观点。堡主拿出一瓶无价的极品香精,然后很大方的开始倒呀倒,这以前可从没有过的。“既然都没有未来了……”
那个晚上在美克人的那个圆环内不时有骚乱发生:四个地方有火焰冒出,还有微微的喊叫声。第二天,美克人的行动似乎放慢了一些。
下午时分,东面峭壁的一大块塌了下来。不一会儿,东面的墙裂开,然后坍塌下来。于是六座大楼的后方都露在外面了。一小时后,一队鸟儿在飞行甲板上降落。桑顿跳下来,从环型的楼梯跑到胸墙,下到广场在堡主的宫殿前停了下来。
一个随从把堡主叫出来。堡主很不相信地看着桑顿,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你不是和那些救赎派们在北方好好的吗?”
桑顿说道,“他们已经加到我们中来了,我们正在战斗。”
堡主震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战斗?绅士们和美克人战斗?”
“而且无比的英勇。”
堡主摇头表示不相信。“救赎主义者呢,他们也来了?我以为他们要逃往北方的。”
“是有些人已经逃了,包括菲利多。救赎主义者中也有分派的,就像我们这儿也是。他们大部分人都在十英里远的地方,还有诺马人。有一些人是已经坐着兽车逃走了,其他的则愤怒地战杀美克人。昨晚你看见我们的杰作了吧,我们烧了他们四个仓库,毁了他们的糖浆房,杀了一百多个美克人,还有十几只的兽车。我们也遭受损失了,这于我们很不利,因为我们人少,美克人多。这就是我为什么到这儿来,我们需要人手。和我们携手战斗吧!”
堡主转过身朝中心广场走去。“我把他们都叫出来,商量一下。”
鸟儿们因为彻夜工作来回运送人,本来很不快地抱怨着,现在呢,看到城堡濒危,也严肃起来,愿意竭尽所能为自身安危而战。顽固的传统主义者还是不愿意屈尊而战。桑顿这样向他们保证:“那你们就呆这儿吧,像那些逃窜的老鼠一样在城堡里走走。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别人保护着你们呢。”
听到他这么说,很多人都悻悻然走开了。
桑顿转向堡主,问道:“你呢?留还是走?”
堡主长叹一声,说:“哈盖道恩城堡已经到头了。不管结果如何,我跟你走吧。”
情势马上发生了转变。美克人只是在城堡四周松散地围一圈,他们原以为乡村和城堡里都不会作任何反击的。所以他们建营房也只是图方便,而没考虑防御。因此,袭击破坏可以轻易地完成,然后又轻松撤退。
在“北脊”一线的美克人不断受到攻击,蒙受巨大损失。两天后,又有五座糖浆房被毁,美克人不得不后退了。他们放弃了正在建的通向南面峭壁的两条隧道,只建立了一处似乎可行的防御阵地。他们不得不转攻为守了。在防御地带,美克人开始集中力量保护糖浆库、工具、武器、弹药等。天黑之后建筑地外也都灯火通明,美克人在旁持枪把守,因此想要从前沿进攻变成不可能了。
整整一天,袭击队的人都藏在周边果园里,对新形势进行评价,然后又有了一个新策略:临时准备六辆轻便的车,里面装满很轻的可燃的油,各配一个手榴弹。每辆车配一人,用十只鸟儿拖曳,午夜时分飞上天空。
鸟儿高高飞着,在美克人上空扔下炸弹。瞬时大火在他们的营地蔓延开来。糖浆库烧着了,兽车被火惊醒,惊恐万分地来回奔走,轧死很多美克人,还碾过仓储房,或是互相撞来撞去,火势愈发大了。得以逃生的美克人跑进隧道。部分火被灭了,趁着情势混乱,人们赶紧破坏美克人在建的工程。一场恶战之后,人们杀了所有的哨兵,占领了控制隧道口的地方。此时所有幸存的美克人都在隧道里了。看上去美克人的暴乱被平复了。
(十二)
大火熄灭了。人类的武士,包括三百个来自城堡的,两百个是救赎派人,大约三百是诺马人,聚在隧道的入口处,商讨如何处理隧道里的那些美克人。日出时分,那些城堡的绅士回去接他们的妻儿老小。他们回来时,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些绅士:伯德莱、加尔加尔、艾塞思、奥尔。他们向堡主,桑顿,克拉霍恩及其他同僚道喜。但是表情里是超然,看来还是认为把美克人当人来镇压是一种耻辱。
“接下来要怎样?”伯德莱问堡主。
“美克人被困在隧道中,问题是没办法把他们赶出来。他们兽车里极有可能有糖浆储备,他们要生存几个月也就不无可能了。”
加尔作为一个军事专家,他考虑了一下当前的形势,提出一个行动方案。“把大炮取出来,然后安装在兽车上。等那些恶魔精疲力尽的时候我们就把大炮打进去,把他们全部铲除,只留下一小部分为城堡所用。我们以前有四百个,留四百个应该差不多了。”
“哈!”桑顿应道,“这是行不通的。如果美克人活下来,他们要修理太空船,教会我们怎么维护太空船。然后我们要把他们和帕农人送回他们的星球去。”
“那你要我们怎么生存下去?”加尔冷冷地问道。
“你们有糖浆生产器。安上糖浆囊,喝糖浆去吧。”
加尔歪歪头,冷冷地盯住他,说:“这是你的观点,你个人的观点吧。我们还要听听别的,堡主,这也是你的观点吗,文明必定要消亡?”
“文明不会消亡,”堡主说,“只要我们所有人共同努力保护它。奴隶却不能再有了,我深信这点。”
加尔转过身,朝着进城堡的路走去。一群思想最传统的人跟在他身后。有一些走到旁边低声讨论着,脸上飘忽的忧郁表明他们是站在桑顿和堡主这边的。
忽然从城墙处传来一声大叫:“美克人!美克人占了我们城堡啦!他们从下面的过道上来了。救救我们!”
城下的人惊惶失措地朝上看。他们还看着,城堡的入口“砰”地一声关上了。
“怎么可能呢?”堡主惊问,“我明明看到他们全进入了隧道了啊。”
“很明显,”桑顿悲痛地说,“他们开始破坏的时就挖了一条地道通往下面的过道。”
堡主往前走,仿佛他要单独攻上峭壁一样,但后来顿住。“我们必须把他们赶出去!怎么让美克人占领我们的城堡!”
“可悲啊,”克拉霍恩说,“城墙把我们和美克人一样都挡在外面了。”
“我们可以用鸟儿送一些人进去。只要联合起来,我们就可以消灭他们。”
克拉霍恩摇摇头,说:“他们可以在胸墙上和飞行甲板上等候,等鸟儿一降落就把他们射落。若我们要坚守一个立足点,那必定要一场血拼:我们死一个,他们也死一个。但这样,他们的人数还是我们的三四倍。”
堡主叹道,“只要想到他们在我们的领土上狂欢,践踏我们的衣物,痛饮我们的香精,我就难受!”
“听!”克拉霍恩说。高处传来很多人的嘶喊声,还有能量炮的响声。“有些人,上了城墙了。”
桑顿走近不远处的一群鸟儿身边,告诉它们:“把我载到城堡上,要避开子弹,但又要我能看见美克人的地方。”
“小心!要小心!”鸟儿喳喳地叫着,“城堡现在很危险啊。”
“没关系!快把我送到城墙上面。”
鸟儿载着他在城堡上方绕着峭壁大圈地飞,避开美克人的弹雨。在那些还没来得及开动的大炮间,站着三十几个男男女女。其他在大炮无法到达的地方,则拥满了美克人。广场上四处都是尸体。
加尔站在一门大炮上。当他看到桑顿时,他歇斯底里地怒叫一声,转动大炮马上发了一门。鸟儿尖叫着,想要转到一旁,可是有两只被大炮击中。鸟儿,车,和桑顿开始坠落,情况混乱。不可思议的是,其他活着的四只鸟儿竟然在距地面一百英尺的高度保持住了平衡,盘旋了一周之后,降到了地面。很多人跑过来。
“你没事吧?”克拉霍恩问道。
“没事,只是被吓坏了!”桑顿做了个深呼吸,找了块石头坐下。
“那儿怎么样?”克拉霍恩问。
“全都死了,”桑顿说,“只剩下二十几个了。加尔疯了,他竟然朝我开射。”
“看,美克人在胸墙那呢!”有人叫了出来。
“看那!”另外一个人叫道,“我们的人!他们跳下来了!……不,他们是被扔下来的!”
一些是人类,还有一些是被他们拽下来的美克人。他们慢慢地坠落,就这样走到他们生命的尽头。
最后再没人落下来了。哈盖道恩城堡被美克人占领了。
桑顿注视着这一切,城堡在他眼里忽然变得既熟悉,又很陌生。“他们不可能控制我们的城堡的,我们只要破坏太阳能工作房,他们就无法合成糖浆了。”
“我们要马上去做,”克拉霍恩说,“要赶在他们想到这个之前,不然又会有人把守了。鸟儿!”
他马上下达命令。四十只鸟儿,每只都攫着两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然后飞上天。它们绕飞城堡一圈,不久就回来报告说已经毁了太阳能工作房。
“马厩里的帕农人呢,我们的小精灵呢?”堡主很绝望地问。
桑顿慢慢地摇了摇头,说:“以前不是救赎派的现在也都要变成救赎派了。”
克拉霍恩喃喃地说:“他们最多只能撑两个月。”
然而,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四个月过去了。一天,城堡大门开了,一个面容憔悴的美克人踉跄地走上前来,说道:“人类听着!我们快饿死了。你们的财产我们都保护得好好的。让我们活命,不然我们会在我们死前把一切都毁了。”
克拉霍恩回答:“我们的条件是:我们让你们活命,但你们必须清理城堡,掩埋所有尸体。你们还必须修理好太空船,并把有关于太空船的知识都传授给我们。我们将把你们送回伊塔米第九星球。”
“我们同意你们的条件。”
五年后,桑顿和格丽斯,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离开圣德河畔的家北上旅游。他们趁机重游哈盖道恩城堡时,发现那儿只剩下二三十个人了,堡主也在其中。他已经很老了,至少在桑顿看来是这样的。他已然白发苍苍,曾经真诚直率的脸,现在很瘦,几乎没有血色。桑顿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他们站在一棵胡桃树下,此时城堡和峭壁赫然耸立在他们身边。“现在这儿是一个大博物馆,”堡主说,“我担任馆长。以后的堡主们也将都要担任馆长,因为这里有太多的财富需要我们来保护。现在感觉到城堡已经悠然老去了。还有鬼魂们住在大楼里,我经常看见他们,特别是在节日的夜晚。
“的确是,”桑顿摸摸两个孩子的头,说,“但是,我并不想看到他们。我们现在是人类,有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已经不是昔日的我们了。”
堡主表示同意,却好象有点遗憾。他抬头看着宏伟的城堡,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一般。“将来的人会怎么看我们哈盖道恩城堡呢?还有城堡里的财富,城堡里的书籍,城堡里的战袍?”
“他们会为之惊叹,”桑顿说,“就像我今天的感觉一样。”
“里面有太多让人惊叹的东西。你要不要进来看看?我们可还有一瓶瓶的极品香精。”
“谢谢,不用了。”桑顿回答,“里面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总要勾起往日的回忆。可是我们还要往前走,我想我们马上就要往前走了。”
堡主幽幽地点点头,说道:“我完全能理解。好吧,再见,祝你们旅途愉快!”
“好的,堡主。谢谢,再见。”桑顿说着转身离去,走向人类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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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宇宙漂流记 | 小松左京 |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正文
第一章 宇宙航标站上的警铃声
我和爸爸刚刚躺到床上,忽然响起了报警的铃声。我吃了一惊,急忙看了看爸爸。我跟爸爸、妈妈到这个宇宙航标站上以来,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铃声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似乎是不祥之兆。
“爸爸!怎么回事 ?”我停下正在系睡袋的手,问爸爸,“大概又像上次一样,是颗流星吧。”
爸爸已经钻进睡袋,他急忙起身。这时,那怪物般尖叫的 警铃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同时,窗子对面的控制室里,红色信号灯象喘气似地一闪一闪的。
“你在这里等着。”说着,爸爸走了出去。
我有些害怕,所以也从睡袋里爬了出来。
妈妈因为身体不太舒服,最近一直住在冥王星基地的医院 里。在这座“人造航标站OP17号”上,现在只有我和爸爸 两人 。“人造航标站OP17号”是出入太阳系的航线——冥 王星航线——上唯一的一座载人航标站。
我叫良雄?KON,今年十三岁。因为我还是个小孩 ,所 以没有成年人号码。我是在冥王星基地出生的,是个地地道道 的“外行星儿 ”(所谓外行星 ,是指在太阳系中运行的火星、 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这六颗行星,和地球相 比,它们的轨道距太阳更远,所以叫外行星 )。由于爸爸工作 调动,我便跟着一起来到了这座宇宙航标站上。
问我的学校嘛,有的。我从冥王星带来了一台“教育机”,它虽然只有一本书那么大,可是里面却装着从小学到大学的全部课程。这台机器像一位严厉的老师,只要我偷懒,它就训斥我。 “喂,你又在偷懒,不复习功课吧。”
“教育机”一本正经地说,“面向墙壁,罚站四十分钟!”
机器是不懂得讲情面的。只要我不照它说的去做,它就不教给我下面的功课。
我在这座完全由机器构成的、漂浮在太阳系边缘的茫茫宇宙之中的航标站上,已经生活了三年。三年来,我并没感到有什么寂寞。航标站距离冥王星只有500万公里,所以冥王星基地上的电视节目,我们也能清楚地收看到。每年,我还有四次机会乘交通飞船到冥王星上去玩玩。我很喜欢那些经历了几 兆公里的长途旅行后从博大的宇宙和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返航归来的恒星际宇宙飞船。
宇宙飞船从老人星、半人马星、天狼星这些距太阳系有几光年(一光年是光走一年的距离,约有10兆公里)的星球远航归来,进入太阳系后的第一站就是冥王星。在到达冥王星之前,首先要在我们的航标站附近更换动力,有时还要在这附近的空间里接受进入太阳系的检疫。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要和爸爸一起坐上小型宇宙飞艇到那些远航归来的大型宇宙飞船上去,听那些宇航飞行员、学者、飞船乘务人员讲有趣的故事。
所以,如果是通知有恒星际宇宙飞船靠近的美妙动听的钟声,那我打心眼里高兴。不过,报告紧急情况的警铃却很叫人讨厌。
上一次,有一颗流星以很快的速度朝航标站这边飞来,它的体积有半个月亮那么大。幸好它贴着航标站擦了过去。那颗流星是个巨大的磁石,航标站差点被它吸过去,站上的机器也 都因磁场的作用而失灵了。
所以,我一听到那刺耳的警铃声,就不禁毛骨悚然。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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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飞来物上有小孩
我赶快来到控制室,看到爸爸对着对讲机坐着,脸阴沉得 很。 “火星航线?”爸爸问道 ,“那种用于近距离的宇宙飞船 怎么会飞到太阳系外边来呢?”
“原因不明 。”对讲机回答,声音好像是冥王星航线指挥 总部的威巴先生 。“十二个小时之前,我们得到消息,说那只 宇宙飞船失踪了。因为是10亿公里以外的事情,所以我们也 没在意。”
“这倒是啊………”爸爸看了一眼太阳系标准时间显示器, 说道 ,“即使是恒星际高速宇宙飞船也要飞二十多个小时的!” 爸爸说完后,注视着对讲机,等待回答。
爸爸和冥王星之间相距500万公里,所以对话听起来是 断断续续的。电波每秒可以走30万公里,爸爸的声音传到对 方要十七秒钟左右,对方的回答传回来,又要十七秒钟,所以 一声“喂喂”“听到了”这样简单的呼叫 ,至少也得需要三十 四秒钟的时间。对于这样的电话,我已经听惯了,所以倒也不 觉得什么,不过刚听这种电话时,可真是叫人着急。由于这个 原因,我们平时很少进行对话,接到对方发来的指令后,也只 是说句“明白了 ”。从眼下这种令人焦急的对话来看,估计威 巴先生也沉不住气了。
“可是,大约在二十分钟以前,冥王星基地上的雷达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漂流的宇宙飞船 。我们发出呼叫,但没有回答。 我们分析了它发出的电信号,证实它正是通报的那艘遇难的宇 宙飞船。我们当即设法营救,可雷达屏幕上的影子一闪又消失 了。现在我们已经派出了救助飞艇,但仍然没发现踪影。我们 在雷达上发现它的时候,它正朝着航标站方向飞去,发现的时 间是太阳系标准时间22点17分,当时的速度是每秒200 公里。请你们迅速采取紧急措施。”
“良雄,把雷达开到最大功率 。”爸爸小声对我说,然后 转向对讲机说道,“明白。请告飞船番号、乘务人员情况。”
“飞船船名 :‘宇宙呼声号 ’,220吨,识别番号ZA 306,火星教育部所属太阳系游览火箭,载有六名十三至十 五岁的儿童……”
我不由地浑身一震,回头看了一眼爸爸。
爸爸的表情,即沉重又严肃。
“OP17号明白 !”爸爸用坚定的语调回答 ,“我马上同救助飞艇取得联系,一经发现,立刻向你们报告!”
关闭了对讲机之后 ,爸爸大步走到我正在调节的雷达前,一声不吭地把我推开。他看了一眼我把电波输出功率开到最大 限度的那台雷达,然后又把两旁的中、近距离雷达也全都打开,命令我说 :“盯在这里,良雄 !”说完,就到旁边的卧室里去 了。 “飞船上坐的是一些小朋友,爸爸 !”我一边盯着线绿色 的荧光屏,一边对爸爸说,“十三到十五岁,正好和我差不多。
不过,为什么光让小朋友坐在飞船上呢?”
“不知道 。”爸爸在隔壁卧室里一边找东西一边说。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故呢?”我边隔着窗子看爸爸换宇 宙服,边琢磨着。
我心里纳闷,那条飞船是二十分钟前在冥王星附近失踪的,这样看来,它离我们还有500万公里左右。每秒200公里,换算成时速就是每小时72万公里,即使它是直冲着我们航标 站飞来,也还需要七个小时。爸爸这么急着换宇宙服干什么?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爸爸早早作好准备是对的。在雷 达屏幕还没捕捉到任何飞行物之前,宇宙飞船识别信号(宇宙 飞船随时都在发出一种电信号,根据它可以判别飞船的种类) 闯进了我们的接收器中,红绿信号灯顿时闪亮起来。
与此同时,扩大器中传出“嘟—嘟—”的信号声,荧光屏 上开始闪现出波纹,随即信号解读器开始工作,在电光板上打 出一行字:Z…A…3…0…6…
“爸爸!”我大声叫喊道,“来啦,‘宇宙呼声号’!”
“注意监视 !”爸爸大声喝斥道,随手从衣帽柜里取出宇 宙服的头盔。
“爸爸,雷达上还没有……”我一边盯着雷达屏幕,一边 说道。就在这时,我发现右侧那台近距离雷达的荧屏上有一颗 小亮点在闪动,我不禁大声喊道 :“啊,这么近!爸爸,它就 在附近,最多不过30万公里!”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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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脑海里的呼救声
爸爸顺着紧急出动滑降道滑到了航标站的底部,那里停放 着救助飞艇。此刻,我急得满头直冒汗,一个劲儿地用无线电 讯机呼叫着“宇宙呼声号 ”,可对于我发出的电波 ,“宇宙呼 声号”却毫无反应。
“联系上了吗?”爸爸这时已经进入了救助飞艇,他用对讲机询问我。
“没有。没有回答 !”我答道 ,“救助飞艇的雷达有显示 吗?”
“没有。看来现在只能先飞出去,否则……”爸爸说。
“现在的位置?”
“第四象限(雷达的屏幕分四等分,它的右下侧部分)的 中间,距离是30万公里,正在从航标站侧面飞过,离我们会 越来越远!”
“好!测定救助飞艇的发射方向!行吗?”爸爸问我。
“没问题 !”我看了看那只布满刻度的透明球体,大声回 答。 “飞艇发射出去后,向冥王星基地发信号,报告我们已经 发现目标,其他工作由我来干!”爸爸说。
我快步窜到透明球体前面,扳动两个开关。
透明球体显示宇宙空间,打开第一个开关时,球的上部出 现了一个绿色的光点,再打开另一个开关,从一个金色的圆锥 形里打出一条红线,在球体上部形成一个小红点。
我摇动球体平台上的两只手柄,使红光与绿光重合。
那颗像小虫子一样不住爬动的绿点就是我们雷达所追踪的 宇宙飞船,那个红点就是救助飞艇的发射方向。当红色光点与 绿色光点接近时,我按下了“允许发射”的按钮。
刹时间,航标站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爸爸乘坐的救助飞艇 从航标站底部腾空飞起。从雷达屏幕上看去,茫茫宇宙中的几 百万颗星星仿佛凝固住了,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那只红色和 银色相间的飞艇,拖着一条长长的光尾,越飞越远。在屏幕下 方还有一个针眼大小的微弱的光点,那就是“宇宙呼声号”。
我看了一眼雷达屏幕下面的计算显示板。冥王星基地刚才发来报告说“宇宙呼声号”的每秒速度是200公里,现在看 来有所下降,是每秒120公里。
我看到爸爸的救助飞艇在一个劲儿地加速,心中不禁紧张 起来。即便是以每秒6G(G是重力加速度的单位,1G就是 每秒9.8的加速度,地球上的所有物体都受地球重力影响, 都可以获得1G的加速度。6G则是物体本身重量增加6倍) 加速,要达到同“宇宙呼声号”同等的速度,至少还需要三十 分钟。
真能追上吗?我屏住呼吸,两眼死死地盯着荧光屏。忽然, 我想起了爸爸的嘱咐,赶忙跑到对讲机前,准备同冥王星基地 联系。正当我准备按动电钮,向基地呼叫时,一直“嘟——嘟 ——”作响的“宇宙呼声号”的识别信号突然消失了,随后便 听到扩大器里传出爸爸的声音 ,“良雄——,良雄——”爸爸 在痛苦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看来一定是由于加速过快,导致爸 爸体重急剧增加六倍,连张嘴说话都很困难了。
“怎么啦?爸爸!”我急忙拧开对讲机,大声喊道。
“呼声号从雷达上消失了,估计是出了什么问题。迅速确 认方向!”
我抬起头来,重新注视着荧光屏。当我的目光落到雷达荧 光屏上时,不禁大吃一惊。
刚才三个屏幕上都显示出很亮的光点,可现在全都不见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荧光屏闪着自己的绿光。
“消失啦!爸爸 !”我对着话筒大声喊 ,“爸爸 ,‘宇宙 呼声号’不见了,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这样喊着,心里感 到一阵恐惧。
竟会有这般怪事?!
一只重220吨的宇宙飞船,刚才还在距我们很近的地方飞行,现在却踪影全无了,好像是被宇宙给吞掉似的。对我来 说,这象是一场恶梦。忽然间,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身后高喊: “救命啊 !”我很吃惊 ,急忙回过头去。控制室里除我之外, 看不到有任何人。只有机器和仪表发着轻微的声响,各种指示 灯在不停地闪动着。
“救命啊!”
这次,我确确实实听到有人在呼救。不过,这声音不是从 耳朵传来的,而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
“谁!你在哪?”我大声问道。
“在这儿。我是卡尔,现在在‘宇宙呼声号’里,快来救 救我们吧 !”这声音断断续续在我脑海里响过之后,又向远方 漂走。
我立即抓起与爸爸联络用的对讲机话筒,尖叫着向他报告: “爸爸,我已经和‘宇宙呼声号’联系上了,有个叫卡尔的小 朋友在呼救!爸爸,您听见了吗?”
从对讲机里传来爸爸痛苦的呻吟声,他好像正在同可怕的 加速度进行着搏斗。
“……”爸爸好像要说什么。
突然,爸爸的声音消失了。
就在这一瞬间 ,识别信号接收器里传出了刺耳的啸叫声, 雷达屏幕上出现了耀眼的光斑!
几乎就在这同时,整个控制室抖动起来,冲撞报警器发出 震耳欲聋的声响!
“爸爸!不得了啦!‘宇宙呼声号’……”
我吓得几乎心都快蹦出来了,对着话筒大声疾呼。
“爸爸 ,‘宇宙呼声号’在航标站附近出现啦!朝这边飞 来啦!很可能会撞上!爸爸!”
可是,爸爸没有回答。我从荧光屏上看到那只巨大的宇宙 飞船在航标站的控照灯的照射下,闪烁着银光。我明白了,原 来是由于它闯进了爸爸的救助飞艇和我们的航标站之间,阻隔 了通讯电波,所以才听不到爸爸那边的回答,我浑身直冒冷汗, 死死地盯着荧光屏和显示宇宙飞船距离、方向、速度的电光板。
“宇宙呼声号”就在离航标站很近的地方,眼看就要撞上 来。 冲撞报警器仍然在发疯般地嚎叫着,各种仪表都在抖动着。
现在,220吨的宠然大物,离航标站仅有五六百米。
刚刚还在30万公里以外的地方,可现在却近在眼前。速 度从原来的每秒120公里降到现在的每分钟500米,换句 话说 ,“宇宙呼声号”正以每小时30公里的速度缓缓地移动 着。 我用手背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这恶梦般的事实是难以回避的。荧光屏上已经能够清晰地 看到“ZA306——宇宙呼声号——火星教育部——埃利修 斯博物馆所属——‘活动教室’行星游览船”这一行大字。
“救命啊!”
我的脑海中又一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楚的呼救声。
“航标站上的人,救救我们吧!我们是‘宇宙呼声号’。”
“卡——尔——!”我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
“你真的在‘宇宙呼声号’上吗?其他人怎么样?”
“我们这里有六个人和一只动物,大家都平安无事。快救 救我们,趁宇宙飞船还没跳跃,快,快点!”
“你们那里有救生火箭吗?”
“没有!无线电通讯设备也失灵了!我现在是用精神感应 的方法同你讲话。我们连宇宙服都没有!快救救我们!”
“好!卡尔,我立即出动,你们等着!”
我飞快地跑到隔壁房间,将所有宇宙服统统扔进紧急出动滑降道,然后自己也顺着滑降道一下子溜到航标站最底部的飞 艇库。平常这里停放救助飞艇,可现在却空荡荡的,只是角落里有一只摩托艇大小的白色的小型宇宙飞艇。这是去年我过生日时得到的礼物,这是一只双人的宇宙飞艇,名叫“银星号”。
我用力将四套宇宙服塞进后背箱里,然后查看了一下燃料,轻轻发动了引擎,拉上了坐舱盖。
我按动开闭空气门的遥控电钮(空气门是从有空气的室内进入真空世界时要经过的双重门),浑身紧张得不停地颤抖。
“镇静!必须尽快救出六位小朋友,宇宙飞船随时可能消失!”我在心里暗暗命令自己。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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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宇宙呼声号”闪着红光
我在“银星号”驾驶舱中坐定,全神贯注地听着机库墙外的空气泵的隆隆声响。
如是普通的空气门,只要关闭入口,打开出口,将空气排到宇宙中就可以了,可是在宇宙航标站上,空气是十分宝贵的,
所以要利用空气泵尽可能将空气收回。
我真等得不耐烦了,紧咬嘴唇,死死地盯着机库的气压表。
气压表上闪闪发光的指示灯由绿变黄,又变成橙色,最后终于显示出表示真空的鲜红色,旁边的一只紫色信号灯也开始一明一暗地闪动起来,这表示现在可以出发了。
“出发准备完毕。”我对自己说。往常,爸爸在基地的电
视屏上观察我的动作时,我总是这样说。
无论怎么说,我单独驾驶“银星号”才只有两三个月。从练习到放单飞这半年里,爸爸总是坐在我的身旁。
在操纵飞艇出发之前,我又一次打开对讲机呼唤道 :“爸 爸,听见了吗?爸爸!”
仍然没有回答。
“宇宙呼声号”好像仍然在爸爸的救助飞艇和宇宙航标站 之间徘徊。
“快呀!”
“宇宙呼声号”中那个叫卡尔的孩子的声音又在我脑海中 回响起来,我不能再磨蹭了。
我又一次检查了安全带,然后学着爸爸平时的口吻,给自 己下了指令:“注意。从第一号出发动作开始,操作!”
我把手伸向操纵手柄箱,小心翼翼地将写着“1”的操纵 杆推向前方。
“银星号”出现一阵轻微的振动,处于真空状态的机库的 大门静静地打开了。
门外,群星在黑暗中闪烁着,宇宙空间展现在我面前。
“机库开启完毕。发射台准备!”
我推下了2号操纵杆,钳着“银星号”的巨大铁臂——发 射台缓缓地将“银星号”推出机库。
我紧紧握住控制发射台的3号操纵杆 ,抬头向上方望去。 我发现了“宇宙呼声号”。
“宇宙呼声号”像一只巨大的鲸鱼,肚皮泛着银白色,慢 慢地调转着船首,将后部的离子火箭发动机那闪闪发光的碗形 反射板、辅助火箭、操舵火箭的喷射口对向我们的航标站。
我不禁感到恐惧。
万一“宇宙呼声号”的火箭突然喷射,那该会怎样呢?我们的航标站顷刻之间就会被强大的气浪冲走,甚至会融化。
我提起操纵杆,将那擎着飞艇的铁臂高高举起。此时此刻, “宇宙呼声号”与“银星号”正处于相对而视的位置,距离仅 有三四千米。
突然,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由地大吃一惊。
“宇宙呼声号”看上去很怪,它现在完全处于航标站雷达 控制的探照灯的照射之下。按理说,在真空状态下,受到光照 的一面应该反光,而没有光照的那面应该是一片漆黑的。可是, 从正面望去,整个“宇宙呼声号”都闪着银光。
定眼一看,银光里又带有粉红色。我当即判断 ,“宇宙呼 声号”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急忙将飞艇发射操纵杆向前推去。
巨大的铁臂放开了“银星号 ”,轻巧的小飞艇伴随着轻微 的振动,开始滑向茫茫宇宙。
我急忙握紧制动火箭操纵手柄和方向操纵杆。距离只有七 八百米,如果速度过快,弄不好会迎头相撞。
“银星号”最高时速可达七八万公里。
我不时地拉动着制动手柄,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方向,一边 操纵一边用对讲机同卡尔进行联系。
“卡尔,听到了吗?”
“听到啦 !”卡尔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响 ,“我看到了 你的飞艇正向我们靠近。你的飞艇可真漂亮啊!”
“喂,现在还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我大声喊着 ,“把 飞船的行李筒伸过来,行吗?要是不行,那我只好打开空气门, 带上宇宙服到你们那里去。不过,这样做很费时间。”
“那我试试行李筒……”卡尔回答说。
我心里暗想,“你能找到操纵行李筒的装置?我看……”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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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小时跳出一亿公里
我已经来到“宇宙呼声号”跟前,把发动机关小,在它周 围转圈。
“宇宙呼声号”的情况的确很怪。整个船体发银光,好似 带电一样 。那银光还像喘气一样不停地叭叭叭地变成浅绿色、 淡紫色。紧接着,船体又呈粉红色,好像是在发出热量。
我在船体侧面找到了一个用红色发光涂料画出的圆圈。我 看着圆圈当中的符号 ,心想,这大概就是行李筒吧。想到此, 我将“银星号”靠近那个圆圈,朝它放出两只磁铁制成的锚。
磁铁锚一下子被吸到“宇宙呼声号”船体上 ,“银星号” 靠两条钢索同“宇宙呼声号”连到了一起。
我找到开关啦 !”卡尔喊道 ,“我马上将行李筒伸出去, 请你靠远点。”
我操纵“银星号”向后倒车,磁锚的钢索绷得很直 。“银 星号”与“宇宙呼声号”相隔五十米。
我忽然回头望去,发现“宇宙呼声号”不知什么时候已漂 离开航标站有两公里了。
“怎么样啦?快点呀!”我非常着急,大声喝道。
“哎,这就好 !”卡尔的回答也显得很焦急 ,“还有,吉 尔问你怎么救我们出去。”
“我带来了四套宇宙服,别的一无所有。”我回答道,“所 以先请你们中的四个人穿上这宇宙服。你们一共是六个人,对 吧?”
“对。有我,还有查恩、吉尔、路易莎……” “明白了!我这只飞艇还可以乘坐两个人。”
“加上你,我们一共七个人,那就多一个人啦。”
“多出来的那个人穿我的宇宙服。我身高1.6米,你们 能用吗?”
“正合身!”
“那好,卡尔,你可以穿我的。飞艇里面是密闭的,有两 个人用不着穿宇宙服。”
“下一步呢?”
“五个穿宇宙服的人用绳索拴在飞艇上,我带你们走。没 关系,我开慢点。”
“好吧。喂,注意啦!查恩要放行李筒了。”
我慢慢开动着倒车引擎,一只手放在一个手柄上,随时准 备切断磁铁锚的电源。
“宇宙呼声号”船体上红圆圈部分开始伸出,直径约四米 的一只圆筒正对着“银星号”正面缓慢地伸过来。当它伸出有 十米左右的时候,筒端的门向左右两侧打开了。
我将引擎由倒车改为前进,缓缓地向那个敞开着的门接近。
“啊呀,真棒!”
就在我的飞艇即将钻进行李筒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奇迹, 禁不住大叫起来。
“卡尔—— ,‘宇宙呼声号’全身放射着粉红色的光芒, 太漂亮啦!”
“啊哎,不好!赶快离开 !”卡尔突然发出惊叫声 ,“快 倒车,快离开这只飞船远一点!”
但是,晚了。“银星号”已经滑入到行李筒里去了。
在这一瞬间,我不由得用手捂住双眼。
本来是一片漆黑的行李筒 ,好似失火一般突然大放光明。 紧接着 ,“银星号”像一只被大浪冲击的小艇忽上忽下地颠簸起来。艇身一下子撞到墙壁上,而那墙壁却像是用橡胶制成的 一样柔软,一个反弹又把“银星号”抛到了对面。
“救命啊!”我不禁失声呼喊起来。
“银星号”透明的座舱盖像一个肥皂泡,迅速地在膨胀。
在极为剧烈的震动之下,全身简直像散了架一般,五脏六 腑都快倒出来了,头痛得好像立刻就会炸裂开似的。我一下子 失去了知觉。
就在失去知觉的一瞬间,我恍惚听到有人在尖叫 :“啊! 又跳了一下!这一下就跳出了一亿公里!”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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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漂流飞船上的“伙伴”们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
这床是观光宇宙飞船中的耐加速床 ,我一看周围的情形, 就立刻明白了。
十二只眼睛充满不安地注视着我。
这些眼睛有黑色的、褐色的、灰色的、蓝色的,还有令人 奇怪的金色。
他们都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小朋友 。其中有一位金发女孩, 很可爱。她脸上虽有雀斑,但那双眼睛却像大海一样清澈、湛 蓝。还有一个小女孩,有一双不停转动的褐色的眼睛,露出调 皮的眼神。
“啊,他醒过来啦。”金发女孩说 ,“真可怜,你受惊了, 不要紧吧。”
“不要紧。”我说着,从床上爬起来。
说句老实话,我现在头还特别痛,脚底下也发飘,可是我 不愿意在这位美丽的金发女孩面前现丑。
“这宇宙飞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故意作出精神十足的 样子问 ,“我的‘银星号’大概没事吧。我们应该尽快逃离出 去。”
六个小朋友互相对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一个东方人长相的男孩子十分可惜地说 :“你的飞艇坏得 很厉害。引擎好像还好,但坐舱已经坏了,驾驶舱也坏了。修 倒是可以修好,但要花费很长时间。”
“那么,怎么办……”
我看到他们都用一双双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就把话咽了 下去。
有个黑人小伙伴,看上去很机灵,他说 :“现在我们就算 逃出去也没用。你费了好大劲才进来,真可惜。”
“为什么?”我渐渐地感到不安,急切地问道。
“你问为什么,因为这里已经远远离开太阳系啦 !”金眼 睛的孩子插话说。
我觉得他的声音好象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便瞅了他一眼。 我心想:他很可能就是那个叫卡尔的孩子。
“当你进入行李筒时 ,这只宇宙飞船一跃飞出了一亿公 里 。”卡尔说 ,“然后,你失去了知觉。这段时间里,宇宙飞 船又跳了两次 。第三次的跳跃是最厉害的,到底飞出有多远, 就连吉尔也算不出来。不过,可以肯定,太阳系已经离我们很 远很远了。”
我不由地连声问道 :“这里大概是冥王星轨道附近吧?跳 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跳跃就是跳动嘛。”一个高个子,灰眼睛的男孩子说道, 他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 ,“不知为什么 ,‘宇宙呼声号’能在 宇宙空间中跳跃。这事我以后慢慢给你说。”
“你呀,真是太不幸了 。”卡尔闪动着金色的眼睛说,好 象是做了一件对不起我的事 。“因为我有感知能力,所以,我 就呼叫,结果把你给引到了这只乱蹦乱跳的宇宙飞船里来,真 是……”
“嘿,卡尔可真会说话,把这飞船叫作乱蹦乱跳的宇宙飞 船,嘿嘿。”那个褐色眼睛的女孩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就是乱蹦乱跳嘛!”卡尔不高兴了。
“真是一只有意思的宇宙飞船,我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哩!”
“你的命运真是不好。我们对不起你。不过,我们也想得 救啊,你不要怨我们,求求你!”
“不,我压根就没那么想 。”我响亮地回答道,“我知道, 这不是你们的过错。不过,下一步怎么办呢?”
“我们也不知道 。”灰眼睛的男孩说,他咬着嘴唇,双臂 抱在胸前 ,“大家听着,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希望求救于太阳系 的巡逻飞艇了,但是,我们还活着,只要活着,我们总会有希 望得救。”
“等等 。”我拉了一下那个讲话男孩的衣袖 ,“我反正也 出不去了,我们互相介绍一下好吗?”
“噢,对啦 。”灰眼睛少年说 ,“我叫吉尔?ST,是火 星埃利休姆市的高中生,十五岁。”
“我叫查恩?Lee,今年十四岁。我专会修理机器和做 饭。”那个东方人长相的男孩说。
黑人小孩接着说 :“我是布卡?Q,十二岁。虽然我只有 十二岁,但和吉尔同一个学校,在特等班。”
“布卡是个数学天才。”卡尔补充说 ,“我嘛,你知道了, 叫卡尔?PS,今年十三岁,和查恩在一个中学里,是智力超 常班的。”
“我叫路易莎?AN,今年十四岁 。”金发女孩用清脆的 嗓音自我介绍之后,微微一笑。
“我是梅伊?WE,十二岁 。”调皮的女孩说 ,“路易莎 是医学英才班的学生,可我连护士特等班都没能进去。”
“我叫良雄?KON,今年十三岁。请各位多多关照。今 后,我们要齐心协力……”说到这里,我又是一阵头晕,差点 栽倒。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在遥远的宇宙航标站附近的爸 爸,他现在准是在发疯似地到处找我。想到爸爸,我不禁又眩 晕起来。
“站稳!”吉尔用他有力的手扶住了我。
“出了这么多汗呀 。”我闻到一股清香气味,原来是路易 莎在用她的手绢给我擦脸上的汗 。“他刚才受到震动以后,还 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该让他到床上睡一会儿了。”
“我来!”梅伊说道。
我又被放到床上,忍着剧烈的心跳和头晕目眩。
“你喝点这个吧。”梅伊把宇宙食品袋的吸嘴塞到我嘴里。
我吸了一口,哎呀,又香又甜。我感到多少轻松了些。
“谢谢。”我睁开眼说。
“谢什么。”梅伊把她那双不停转动的可爱的眼睛凑近我, 小声问道,“我和路易莎,你喜欢谁?”
“这……这……”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一个劲儿地 瞅着梅伊。
“男孩子们都把路易莎看作公主,把我当个小孩子看。路 易莎准喜欢吉尔!你喜欢谁?”
“是吗。这、这、这个,路易莎的确很漂亮,不过你也很 可爱呀!”
“一个漂亮,一个可爱。好,你是第一个当面夸奖我的人, 谢谢你!”说着,梅伊冷不防地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也许是饮料的关系,我又是一阵眩晕,浑身发热。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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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什么是最重要的
假如人突然遭到不幸,或是突然遇到危险,这时,什么最 重要呢?这是爸爸经常叫我思考的问题。
在宇宙空间生活,的确不同于在地球上生活,这里充满了 危险。
关于地球上的生活情况,我只是听别人讲过,而我自幼就 生活的冥王星基地是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比如,哪怕是机器上出现的一个小小的故障,如果处理得 不好,虽然有许多安全装置,也极可能丧生。
所以,不论对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要严加注意。
从宇宙空间的任何地方,随时都可能飞来巨大的陨石群。
还有,一个人驾驶宇宙飞艇的时候,突然方向舵失灵,或 是其它部件出了毛病,这样的事情也是常发生的。
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能慌张。
所以说,生活在宇宙空间里,最重要的是临危不惧,沉着、 冷静地思考。
“好,及格了 !”爸爸听了我的回答后,微微一笑 ,“还 有呢?”
我又想了想说:“尽快查找出危险的原因。”
“对!”爸爸点了点头。
“然后妥善处置 。尽可能不要独自行动 ,要尽量争取求 援。”
“嗯,差不多 。”爸爸说 ,“在宇宙基地周围,注意到了 你现在讲的这些就差不多了。不过,如果你将来一旦乘坐大型 宇宙飞船到遥远的星球上去的时候,光注意这些就不够了。你 以后会学到的,爸爸今天先给你讲几条 。”爸爸说着,补充了 下面几条注意事项:
一、要尽最大可能争取生存。要调动自己的全部知识,冷 静地思考对策。其实,人知道许多东西,但往往在关键时刻只 能用上其中的十分之一。
二、发生意外时,往往不只是一个人,而有许多人在一起, 因此,要和别人齐心协力,密切配合。大家必须充分商量。众 多的人齐心合力,就能发挥出巨大的力量,相反,如果大家之 间有矛盾,以致于冲突,那就等于自己毁掉自己。
现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卷进了“宇宙呼声号”里来, 我猛然想起了爸爸曾经对我讲起的这两条。
“喂,吉尔,这只飞船上的粮食还够吃几天的?”我问吉 尔。吉尔是六个人当中年龄最大、最沉着的一个,所以让人觉 得他是个小头头。
“这个嘛……”吉尔低头想了想说 ,“我查过了,这只飞 船原是太阳系中的近距离游览飞船,所以没有带很多的食物。”
“嘿,吉尔,连吃的都想到了!”梅伊闪动着她的大眼睛, 不解地说。
“你脑子真快啊 !”卡尔十分佩服地说 ,“我们一看飞船 飞出了太阳系,就光顾了瞎着急了。”
“从飞船猛然跳跃时起 ,我就想到我们可能要漫游宇宙 了 。”吉尔严肃地说 ,“因为这家伙跳得太凶了,一跳就是1 亿公里!”
布卡看了一眼仪表说 :“真让人难以相信。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光 ,每秒也只能跑30万公里。可是,这只宇宙飞船呢, 它那一跳的速度竟是光的 30 倍。从理论上说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说这件事不一般呐 !”金发路易莎皱着她那好看 的细眉说 ,“真是奇迹 !‘宇宙呼声号’一定是受到了一种我 们所不知道的力的作用,在一种全新的原理下飞行的,我们学 的物理知识解释不了这种怪现象。”
“说得有理 。”查恩也说 ,“按普通的物理常识看,这事 情是不可能发生的。第一,飞船突然跳跃时……”
“等等,你们能不能从头给我讲讲 ,‘宇宙呼声号’是怎 样开始跳跃的?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个人在这上面?飞船上一个 大人也没有吗?”
“我来告诉你 。”吉尔说 ,“这只飞船本来在火星的埃利 休姆市宇宙港检修 ,并没作任何出发的准备 。燃料只装了一 半。”
我很吃惊,连忙追问 :“那它是怎么起飞的呢?你给我讲 讲当时的情形。”
吉尔点点头,好像是要把话理顺似地沉思起来。大家也都 围拢过来,准备听吉尔讲下去。
这时,我发现卡尔的样子不对头。
卡尔?PS,就是那个金色眼睛的孩子,是他用直感传输 的方法向我呼救的。吉尔开始讲话时,他显得局促不安。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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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起风原因不明
吉尔开始用平静的语调讲起他的经历 :“我们都住在火星 的埃利休姆市的同一个居民区里,从小就在一起。只有卡尔是 四年前从地球上来的,但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们虽然专业不同,但我们曾经发誓,将来要在各自的领域里作一名出色 的宇宙开拓者,我们一同到我们的爸爸、哥哥们所没能去过的 银河系探险。所以,我们对宇宙飞船特别感兴趣,常常到宇宙 港里去看飞船。
“你们也有宇宙飞艇吗?”
“小行星带(火星与木星之间由几百个小行星组成的带子) 以内的空间里,宇宙飞船很多,交能拥挤,所以不满十六岁的 儿童不能获得小型宇宙飞艇的驾驶证。”
“在我们冥王星附近,生活离不开飞艇,所以小孩也可以 驾驶飞艇。”
“卡尔看了你的飞艇,羡慕极了。”
梅伊努努嘴说 :“卡尔 ,人家在地球上有在天上、地下、 海里都能跑的车,所以羡慕飞艇啊!”
“听说埃利休姆市博物馆来了一只新的太阳系游览宇宙飞 艇,于是我们就赶去看看。这只飞船虽然是属于博物馆所有的, 但实际上主要是供火星的孩子们乘坐去观看外行星的,所以被 称作是‘教学飞船 ’。我们经常来宇宙港,所以值班员跟我们 很熟,像往常一样,他对我们说了声‘可不准调皮啊 !’然后 就放我们进去了。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刚刚从地球飞来的‘宇宙 呼声号’的跟前。”
自称“做菜天才”的查恩,得意洋洋地说 :“这就叫人熟 好办事嘛。我们两年前就和埃利休姆机场混熟了。”
“等一下 !”我抬起手 ,“让我猜猜‘宇宙呼声号’当时 在什么位置上。”
大家都觉得很有意思,把目光投向了我。
“你知道?”吉尔问我。 “当然!当时宇宙飞船在‘仓房’里。”
“对啦。”路易莎惊讶地说,“你真行!”
“这很容易 。”我得到美丽的路易莎的表扬,心里美滋滋 的,我继续说 ,“如果这只飞船当时在‘仓房’外,那么你们 一定会穿着宇宙服,因为火星上的屋外的空气稀薄,你们如果 不穿宇宙服,就不可能钻进停放在外面的飞船,对吧?”
查恩笑着说:“良雄还真了不起呐。”
我又说 :“不过,你们如果在‘仓房’里就偷偷钻进宇宙 飞船,然后飞船被拖到发射场,或者是……”
“等等,这点的确很奇妙,我来告诉你 。”吉尔把下颏一 扬,说。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宇宙呼声号”当时停在“仓房” 角落里待检修。吉尔他们兴冲冲地凑到这间“活动教室”跟前。 这学期末,班上的同学们将要一同乘这只飞船去木星卫星基地, 吉尔他们很想先看看这只飞船是什么样子 ,然后报告给大家, 让他们高兴高兴。
他们走到了宇宙飞船的近前,看到了这只220吨的庞然 大物宛如一只巨塔。
“真大啊!”布卡说,“真想早点上去看看。”
除了从地球上来的卡尔,大家都没怎么坐过宇宙飞船。他 们想:如果这次能坐上这飞船,就可以作一次去行星的旅行了。 而且,还可以摆弄一下机器 。大家都想象着宇宙旅行的情形, 就在这时,梅伊她……
“都怪我 。”梅伊眼泪汪汪地说 ,“当时,如果我没看到 升降口的门开着,有一只梯在那里,或者我看见了也不跟别人 说,那么就不会有……”
“别这样说,”布卡把手搭在梅伊的肩上说 ,“怪我不好。 我要是不说‘喂,里面没有人,咱们进去看看’这句话,……”
“不,你们没有责任,责任在我身上,”吉尔开口了,“我 是年龄最大的,本来可以制止大家,但我却没有制止。”
“你冷静点,”路易莎悄悄地拍了一下吉尔的手臂说,“这 事不能怪任何人,本来,这种事情在平常是不会发生的。”
大家都觉得路易莎的话好像挺有道理 ,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时,我又发现卡尔的神色很特别。他脸色苍白,嘴唇咬得几 乎快要出血了。
现在再接着往下说。他们在宇宙港里看到了飞船后都很兴 奋,于是偷偷地钻了进去。经过客舱,他们还一个劲地往前走, 终于到了驾驶舱。
查恩坐到了正驾驶席上,看着眼前一排排仪表和开关按钮, 兴奋地说:“要是能随意驾驶宇宙飞船,那该多神气啊!”
卡尔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席上,好像正在眺望远方,金色的 眼睛里放射出喜悦的光彩。
吉尔站在他们俩人身后提醒道 :“可不准乱碰开关按钮 啊!”
“没关系。动力已经切断了 。”熟悉机器的查恩边说边把 手伸向开关。
“别动!查恩!”路易莎喊叫起来。
就在这时,下面传来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大家都吓坏了。
“查恩,你?!”梅伊瞪着查恩。
“我没碰开关。没碰。我发誓!”查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查恩没有碰开关,我作证。而且动力是切断着的 。”吉 尔说。
“是不是从外面给关上的?”布卡声音颤抖地问。
“快出去 !”大家慌乱地从驾驶舱往外跑。突然间,飞船 摇晃起来,所有的墙壁都放射出粉红色的光。
大家一下子被摔倒在地上,紧接着便感到一阵恶心。
然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很快,墙壁上的光 就消失了,大家从地上爬起来。突然,从墙上的联络通讯收音 机里传来了地勤人员的话音。
“哎呀,怎么回事?宇宙飞船不见了!”
同时,布卡从驾驶舱的小窗口向外望去,禁不住惊叫起来: “不好啦!不好啦!‘宇宙呼声号’正在向宇宙中飞行!”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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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朝着从未见过的星球接近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吉尔说 ,“后来,直到和你取 得上联系,我们在太阳系一直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抛来抛去。”
查恩苦笑着说 :“好不容易有你来救我们,谁知,……这 次连你也被卷了进来,一下子又跳出了太阳系。”
我不解地问 :“我不明白的是这跳跃 。用相对论来解释, 任何物体的移动都不可能比光的速度更快。可这只宇宙飞船一 秒钟竟能跳出1亿公里?!”
“不知道。推动这只宇宙飞船的动力,好像是一种我们所 不懂的力量。每一次跳跃的距离还在一点点加大,最后那一跳, 一秒钟就跳出了20兆公里,也就是2光年。”吉尔说。
“数学天才”布卡 ,用黑黑的手紧攥着一个纸团 ,说: “关于跳跃,从理论上讲是可以理解的,比如这张纸,平放的 时候,纸的两边相距很远,但如果把它折起来,那么它们就会 重合在一起,就离得很近了。从这边到那边只需轻轻一跳,就 可以……”
我终于想起来了 :“这我也听说过。你是说空间像纸一样 对折起来了,可是,宇宙飞船为什么会跳呢?”
“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它跳跃的原因,那人类就可能找到 一种全新的宇宙旅行的方法。如果找到了这种方法,那么,在 整个银河系中探险也是不难办到的了。”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 ,“宇宙呼声号”在茫茫宇宙中继续着 它的漫游。
太阳已经隐没到无数的群星之中,不仔细看,简直找不到 那颗我们所十分熟悉的、橙红色的星球。
“宇宙呼声号”仍在发疯似地跳动,一个跳跃就跨出几兆 公里,好像已经跃过了我们人类用大型宇宙飞船也要飞几十年 才能到达的星际。
“现在我们离开太阳系已有十二三光年了 。”吉尔小声说 道 ,“离开这么遥远了,已经不可能被地球的恒星际宇宙飞船 搭救了。食物即便省着吃,也只够吃一个月的。但是,只要我 们活着,就不能放弃生存的希望。”
“可是,我们可能再也回不到太阳系去了,是吧?”梅伊 声音颤抖地问。
吉尔低声说 :“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假如我们找到使飞船 跳跃的原因,我们可以使它改变方向,向太阳系方向跳跃。”
正说着,跳跃又开始了。吉尔的话被打断了。这次跳跃很 长,而且很剧烈。
大家都伏在床上抱着头。
跳跃终于停止了。大家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头一个 站起来的路易莎尖叫道 :“快来看呀 !‘宇宙呼声号’正朝着 一个从没见过的星球接近呢!”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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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三颗旋转的太阳
大家急忙冲到窗前向外望去,外面是耀眼的红光和白光组 成的旋流。
大家都屏住呼吸,注视着这颗奇异的星球。在这颗扁平的、 巨大的、正在燃烧着的星球旁边,有一颗小星球,它放射出刺 眼的白光。它正对大星球的那一面有些突起,呈圆椎形,很像 梨的上半部。
那颗放射着红光的大星球,从中间喷出两道暗红色的气流, 朝着那颗小星球,一左一右地将它夹住,并越过它,在黑暗的 宇宙空间中卷起血一般的漩涡。漩涡的尾部像一条怪状的巨龙 的尾巴,直朝我们的“宇宙呼声号”伸过来。
“是连星!”查恩用撕裂的声音喊道,“我听说过连星,不 过这么亲眼看到还是头一回。”
“真吓人呐!”布卡用干哑的嗓音说 ,“听说过二重太阳, 没想到有这么厉害。”
“不是两重,是三重!你们看,有颗红色巨星的上面还有 一颗小星星!”吉尔镇定地说。
梅伊惊慌地问:“星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什么连星啦, 三重太阳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吉尔解释说:“在地球上能看到一颗太阳,它自身发出光, 这你知道吧。”
“这谁不知道,别小瞧人 。”梅伊把她那张可爱的小嘴噘 得老高。
“是啊,噢,那对不起啦。不过地球上看到的太阳只有一 颗,可在宇宙中,往往是二颗或三颗太阳连在一起的。”
“梅伊 ,你知道有颗星星叫天狼星吗 ?”查恩插嘴道,“天狼星就是三重星。天狼星的大小有太阳的二倍多,是个很大 的星球。在它旁边很近的地方,有一个重量很大的‘天狼星伴 星’,它推动着天狼星旋转。另外,还有一颗小的星球在它旁边。”
吉尔接着解释道 :“一颗亮的太阳,一颗暗的太阳,它们 共同围绕一个重心旋转 ,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从地球上望去, 当暗的太阳运行到亮的太阳前面,遮住亮的太阳时,如果用望 远镜观察 ,就会觉得那颗亮的太阳的光一下子减弱了 。这叫 ‘食变光星 ’。位于英仙星座的大陵五星就是一颗有名的‘食 变光星 ’,其实这并不奇怪。在宇宙当中 ,有不少二重太阳、 三重太阳这样的连星。据最近调查,在宇宙中这样的连星还是 居多数的呢。”
梅伊转动一双大眼睛说 :“这么说,太阳系中最大的木星 如果离太阳很近,也可以成为二重太阳啦,对吗?”
“你真聪明 。”吉尔笑着说 ,“不过,这要看木星是否大 到能够自己燃烧。”
这时,卡尔脸色苍白地问道 :“吉尔,这只飞船朝三重太 阳移动的速度大约是多少?”
“这个嘛,只凭目测还很难判断。不过,跳跃都是由静止 状态开始的,估计不会太快。”
听到他的解释,我不禁大声喊道:“吉尔!如果真是这样, 那可就不得了呀 !”我抓住吉尔的胳臂一口气说了下去 ,“你 想,这只‘宇宙呼声号’在三重太阳的动力圈里以多大的‘运 动量 ’(重量×速度)运动着,这我们是不知道的,但如果相 对于那颗星星几乎是不动的话,那么我们的飞船就会朝着那颗 太阳落下去的。”
“你说得对 。”吉尔目光敏锐地朝窗外望去。只见一红一 白的两颗星星几乎一动不动。
“我们虽然不清楚那三颗星星的质量,但是,在一定情况 下,我们必须开动这只飞船。”
“可是,”查恩说,“谁会开动这飞船呢?”
我看了一下吉尔。
卡尔也盯着吉尔。
“我有宇宙飞艇的驾驶证,虽说是头一次驾驶行星际宇宙 飞船,但我想原理是一样的,我可以试试看。” 我说:“我大体了解远程宇宙飞船的动力系统和操纵原理。 我虽然没有驾驶过宇宙飞船,但我认为这么大的飞船上一定有 操纵指令器和自动控制装置。如果从行星上起飞,那可能需要 有熟练的驾驶技术;但从空间发动引擎,危险会很少的。”
“大家都到驾驶舱去看看!”吉尔喊了一声。
“大家听着,布卡,你负责测量三重太阳的重力和它离飞 船的距离;查恩,你我配合卡尔和良雄;路易莎和梅伊,你们 俩人把宇宙服和急救箱拿到驾驶舱来,以防万一。”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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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是着陆还是继续飞行?
位于“宇宙呼声号”最前部的驾驶舱,比起我那只飞艇“银 星号”来,不仅大得多,而且更完备,机器仪表也更复杂。
我走进驾驶舱,发现集中操纵盘的位置很高。
也难怪,这只飞船是大人们用的。虽说我是个外行星的孩 子,身高体壮,但这操纵盘对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 大了。
我在驾驶席上坐稳,系好了安全带。由于太紧张,浑身直 发抖。
查恩和吉尔两人坐到了驾驶席后面的船长 、副船长席上,跟在后面的路易莎的梅伊两人坐在辅助席上。
布卡在航天员坐席上紧张地摆弄着测量仪器,卡尔在读着 各种设备、仪表的名称。
“重力很大!”
布卡黑黑的脸上浸出了汗水,操纵着重力仪。
“良雄,打开主电源怎么样?测距要用一下雷达。”
“你会用吗?”查恩担心地问。
“当然。你别小看人 。”布卡用白眼瞥了一眼查恩,嘴噘 得老高。他说 ,“通过发射雷达电波,可以测出我们距太阳的 距离。只要知道了距离,就可以用重力仪测出太阳的重量。从 目测到的体积可以算出它的实际体积。算出了这些,就可以确 定出我们飞船的速度,使它不至于落到太阳上去。”
我打开了主电源的开关,驾驶舱里顿时明亮起来。
“宇宙呼声号”上的发电机启动了。
“有啦 !”卡尔高兴地叫道,“找到了操纵指令软件啦!”
“装进去试试看 。”我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汗水,说道, “作发动引擎时的准备。”
咔嚓,响起了按动按键的声音。
头顶上的放音器里传出了磁带里的声音。
“第一类操纵指令!从重力0.5G以上的行星周围紧急 脱离。”
“不对,要用宇宙空间指令!”我大声喊。
卡尔按动按键,让磁带快进。
“第三类操纵指令!在宇宙空间作惯性飞行时的紧急启动 及操纵……。”
“对啦!是这个!”我高声地叫道。
磁带传出了一道道指令,要求检查各项设备、仪表。我急忙按照指令按动许多按钮。绿色指示灯亮了,它表明一切正常。
“计算结果出来了 !”布卡喊道 ,“良雄,吉尔,你们面 前的指示仪表上也可以看到 。注意看!红、白两颗星加起来,重量超过太阳系的太阳二百倍!距离三亿五千公里,我们的飞 船正以相当快的速度向那里坠落下去!”
“三亿五千公里 ,这相当于地球到太阳的距离的二到三 倍 。”吉尔说 ,“辐射量(从星球向空间释放的能量)虽然还不清楚,但它们的体积相当于太阳的二百倍,我们不能太靠近。
良雄,脱离速度算出来了吗?(脱离速度是指克服引力而脱离 开的速度。)”
“全都算好了!快坐好!一切正常,我要启动主机啦!”
“上帝啊,保佑我们平安逃出去吧!”梅伊说。
“先用紧急启动的化学引擎。如果用主机的离子火箭驱动 这200吨的飞船要费很多时间。”
我边说边把手伸向操舵火箭的按钮,它决定着飞船的飞行 方向。
“我不太熟悉这种飞船的驾驶情况,启动时震动可能很大,你们还是作好精神准备。卡尔,你来确定一下飞船的方向。”
“当然是和那颗太阳相反的方向啦!”
卡尔满头汗水,忙乱地操纵着罗盘说 :“必须马上逃离这 里!”
“等等!”一直在观察雷达屏幕的布卡喊起来。
“右舷40度方向发现一颗行星,很近!”
“卡尔,把握住方向 !”查恩厉声命令道 ,“千万别撞上 那颗行星!”
这时,我又发现一个怪现象。
卡尔被查恩这么一说,脸白得像张纸,把身子伏在罗盘上,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想问一下是怎么回事,但这时正要紧急启动,所以就把 话咽了回去。
吉尔坐在船长席上说 :“布卡,那颗行星是什么星球,看 得清吗?”
“正在观察,船长。”
布卡迅速用望远电视捕捉到那颗行星,开始调节光谱分析 仪。 “这颗行星距离我们约有70万公里,直径约有9500 公里,比地球略小,反射能力很强,外围有一层很厚的大气。”
“大气成分?”
“正用电子光谱仪分析,请稍等一下,有水蒸气、40% 的氧气、40%的氮气,好像还有少量氦气和碳酸气体,不太 清楚。”
“有氧气吗?”吉尔问,“表面温度?”
“云层太厚,不清楚。两极有小极冠,好像温度不高。啊! 光谱仪上出现了植物带吸收线!”
植物!”查恩叫喊道,“真有植物,是什么植物?”
“还不清楚 。”布卡用手抹了一把汗水,说 ,“星球的白 昼部分只看到了三分之一。”
“要着陆吗?吉尔。”路易莎问吉尔。
我一直注视着卡尔的侧脸。卡尔大汗淋漓。
吉尔开口了 :“各种情况都要估计到。是否着陆这要取决 于飞船是否再次发生跳跃,所以目前还很难定下来。不过,如 果出现新的情况,我们就干一下试试。”
“要着陆?这行吗?会不会有可怕的动物?”梅伊颤声地 说。
“梅伊,我们的粮食不够,而且水的再生净化装置也出了 毛病,需要补充用水。卡尔,修正航向,接近那颗行星,良雄, 发动!”
我和卡尔对视了一下。真怪,卡尔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坦然 的表情。
航向已不需要再修正了,因为卡尔早已经把航向对准了那 颗行星。我没等卡尔示意,用力按下化学燃料火箭的点火按钮。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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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向着绿色之星飞行
自控飞行器运转正常。
我把手放在紧急操纵手柄上,随时准备切断燃料。现在, 只需要看守着不断闪亮的绿色指示灯。
压力调整完毕,小发动机启动,燃料室打开,燃料送入。
第一火箭点火,第二火箭点火 。“宇宙呼声号”慢慢滑动 起来。大家紧靠在松软的坐椅上。
接着,强大的加速度疯狂地把我们向后抛去,简直都快把 我们挤压碎了。
这枚火箭上装有起飞、着陆和紧急启动用的化学火箭,也 装有远程离子推进火箭。
离子火箭,是将金属铯和钾溶化,喷射到白炽的钨上面, 这时就产生阳离子磁场,它加速喷出时,虽然推力不大,但用 少量的燃料就可以维持长时间的运行。
化学火箭,是最早被人类实际应用的一种火箭。它主要是 用液态氧、轻油、或者固体氟化物作燃料。要想在短时间内得 到很快的速度,还是化学火箭的效果更好。
加速度太猛,大家都觉得好像受到了强大的挤压,憋得喘不上气来。
我双眼紧紧盯住加速度仪表和速度表,等待着从化学火箭 改换为离子火箭的时机。
加速表指针在刻度40的地方晃动。大家的体重增加了三 倍。我偷偷看了一眼梅伊的表情,然后将扶手下面的调节阀扭 小了一点。
“宇宙呼声号”的速度即将达到每秒8公里,时速2.9 万公里。
加速度4G。速度在不断加快,秒速10公里、12公里、 20公里,我按动了火箭转换钮。加速表上的指针一下子跳回 到1G。
大家都松了口气。
“时速7.2万公里。”我报告说。
“加上减速的时间,再有十二个小时就将进入那颗行星的 卫星轨道了。”
“如果着陆,化学燃料够用吗 ?”吉尔精疲力尽地问道。
“完全够用 !”我看了一下燃料表说道 ,“就算那颗行星 的引力比地球大一些,我们的燃料也足够作一次着陆和再起飞 的。”
“怎么办?要着陆吗?”梅伊大口地喘着气问。
“试试看。至少得再靠近点!”吉尔回答。
几个小时以后。
我终于使“宇宙呼声号”进入了一颗不知其名的行星的卫 星轨道上。
我让飞船保持在距行星500公里的轨道上飞行。我发现 这颗行星和地球极其相似。
重力、大气、地形都很相似。有陆地也有海洋。
“有很多很多的植物哪 !”布卡把望远电视的倍率加大, 边看边说,“几乎全被原始森林给覆盖住了。”
吉尔问我:“能不能再降低一些?”
“可以。不过,和大气发生摩擦,飞船的温度会上升。” 我一边准备启动制动火箭一边说 ,“是不是干脆进入着陆状 态?”
这时,我又注意到卡尔的神情有些异样。
卡尔扶着坐椅的靠背,用出神的目光盯着望远电视,眼睛 里放着奇异的金光。
望远电视屏上,一颗绿色的巨星正在迫近。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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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从宇宙空间进入大气层
这是一颗奇特的星,暗淡的星。
从500米高空望去,它是一颗绿里透着金黄的美丽的星。 如果用高倍望远镜观察,就会发现它的表面既没有花朵,也没 有沙漠,整个星球表面全都被一种厚叶子的植物覆盖着,除此 之外,再没有其它东西。
陆地的边缘不象地球那样呈三角形,而是被平静如镜的绿 色的海包围着。
在卫星轨道上,我将驾驶舱从飞船船上分离了出去。要想 让200吨重的飞船软着陆,是根本办不到的。所以,我们才 决定将载人的驾驶舱从船上分离出去,利用驾驶舱自身携带的 逆向火箭进行着陆。在此期间,飞船船体继续在卫星轨道上飞 行。返回船体时,用驾驶舱上的火箭起飞,然后追上在宇宙空 间飞行的船体,与它对接。
听起来挺复杂,实际操作起来很简单。因为这一切全是由自动控制装置来完成的。
我们从船体上分离出来以后,打开了制动火箭,一边绕行 星飞行,一边逐渐减速,并相应地降低高度。
随着高度的降低,我们发现这是一颗荒凉的星球,除植物 之外 ,其它什么也没有。靠近赤道的地方有一圈很密的云层, 象雪白的棉絮 ,形成一条宽宽的带子。看来这一带温度很高, 而且比较潮湿。
我们继续减速,同时寻找着陆点。到处都布满了茂密的丛 林,搞不好很可能坠入这片植物的海洋中去。在温带地区,有 一小片地方绿色较淡,可以看到暗红色的土地。这里好像是一 片草原。我决定就在这里着陆。
“座舱温度在上升 !”布卡看着仪表说 ,“好像已经进了 大气层。如果不马上减速,座舱会由于和大气发生摩擦而变成 一个大蒸笼。”
电视屏幕上,一道白光越来越大,它是表示行星大气层的。
我用力拧了一下操纵席侧面的蓝色手柄,随着一阵铿、铿、 铿的巨大声响,座舱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座舱两侧的两只三角形的折迭翅膀伴随着响声伸了出来。
如果是没有大气的行星,只要打开逆向火箭慢慢下降就可 以了,但是在这种被厚厚的大气层所包围的行星上降落,最好 的方法是打开滑降翼,在大气中作滑行降落。这种方法一是操 纵简便,二是可以节省很多燃料。
“现在的时速是5000公里 。”吉尔小声说道,“良雄, 最好再放慢一点!如果是在地球上可能会好一些,不过在大气 含量这么高的情况下,弄不好会因为摩擦生热而使座舱燃烧起 来的!”
我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现在的情况是氧气占大气成分的40%,这样一来……这 种比例几乎是地球上的大气含氧量的2倍 !(地球上的大气成 分是 :氮气占78% ,氧气占21%,剩下的1%是炭酸气 体。)
我拉动一个小手柄,座舱外面有一只气动减速板伸了出来, 速度一下子又降低了一些。
我又按下方向控制开关,然后推动操纵杆,座舱像滑翔机 似地作了个大盘旋,将头部对准了着陆点。
着陆很顺利。
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操纵杆是有些重了。可是我们 借助各种自动控制装置,顺利地冲过了大气层,来到了我们选 定的着陆点——一片草原的上空。
在一千米高空,我们一边盘旋一边朝下望。原来我们以为 是一片长着稀疏荒草的平原,现在已经清楚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里竟是一片根茎很高的灌木丛。
从高空中很难判断出草的深度和强度,弄不好,降落时会 撞到坚硬的灌木上,折断翅膀。
高度在不断下降。我一边用升降、盘旋等动作来争取时间, 一边拼命寻找理想的着陆点。
“看啊!有一片湖!”梅伊大声喊叫起来。
“真怪啊,这湖圆得简直像用圆规画出来似的!”
查恩说 :“这是一个人工湖!这里大概是一个火山喷发形 成的平原。”
我顾不上擦汗,一直在和手中的操纵杆较量着。这时,一 片碧绿的湖水闯入我的视野。啊,这简直是个人工湖,圆极了!
同时,我还看到了湖边那黑黝黝的土地。
这片土地宽约二百米。要在这里使巨大的“滑翔机”降落, 老飞行员当然不成问题 ,可对我这个在宇宙航标站上长大的、 十三岁的孩子来说 ,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况且,我对 “重力”又不懂得。
但是,时间已不允许我再犹豫。高度只有七百米了。
我大喊一声:“就在湖边降落!”
“重新系好安全带!我的技术可靠不住哇!头一次嘛!”
我把操纵杆横着一拨,座舱晃动一下,又轻轻地向上飘浮 起来。我想尽可能地使座舱产生更大的浮力,于是便将翅膀上 能伸开的部分都打开了。
湖的直径很小。我很担心自己是否能沿着这弯道来一个漂 亮的着陆。因为既不能钻进草丛,更不能落入水中。
“良雄!着陆架还没放出来呢!”卡尔说。
我浑身直冒冷汗,赶紧按下放着陆架的按钮。
“良雄 ,要不要我来换换你 ?”卡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说 ,“我长时间生活在地球上,对重力已经很习惯了。我还驾 驶过小型气垫船呢。”
“你行吗?”
“不知道。只是觉得可能会比你好一些。”
“好吧!你来操纵吧!”
我把操纵系统转换到卡尔坐着的副驾驶席上。
“全看你的啦!记住,宁肯落到水里,也不能钻到草丛里 去。那些草好像很硬。”
卡尔手握操纵杆,紧咬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全神贯注 地盯着电视屏幕。
屏幕上,那条黑色的带子正在迫近,它比我们想象的更凸 凹不平。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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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简直胜过老飞行员
巨大的震动摇撼着我们的座舱,每个人几乎都被摇散了骨 架。
梅伊惊叫起来。
喀嚓、喀嚓!座舱好像掉到了什么硬东西上似的,发出吱 吱呀呀的声响,好像马上就会粉碎似的。
卡尔死死地抱住操纵杆。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我果断地 把收回三角翼的手柄推了下去。
如果三角翼折断,就会带来很大困难。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交错在一起的网状的藤蔓,接着又变成 了一片又混又深的水面。
座舱东歪西扭地跳跃前进着 ,屏幕上能看到飞扬的尘土。 最后,座舱转了个圆圈。
“刹车!卡尔,快刹车!”
“不行!制动伞失灵 !”卡尔大声喊道 ,“着陆架的制动 已经到了极限!”
大地一闪而过,跟着是一片水!
大家失声叫起来!
就在这时,座舱随着一阵强烈的冲撞,猛然停了下来。
“啊!谢天谢地!我们得救了!没有掉进水里 。”卡尔喘 了一大口气。
“卡尔,你真行!”吉尔说,“我开始真担心啊!”
“不比地球上的老飞行员差吧 ,”卡尔擦了把汗坐着说, “在这样坑坑洼洼,又有很多转弯的跑道上安全着陆,就是他 们也不一定行呢!”
“出去看看!”梅伊喊着,“我有很久没踩到地面了。”
“等等,梅伊 !”路易莎说 ,“先查一下大气成分,然后 再出去!”
吉尔也说 :“对!布卡,再作一次精密检测!有检测微生 物的装置吗?”
“我尽干分析、检验啦!”布卡说。
吉尔说 :“出去的人穿好宇宙服,等待检测结果。出入时 使用空气门,进来时作一级消毒!”
“对呀,良雄不是还带来四套宇宙服嘛,加上我们的,一 共是五套,对吧!”
查恩高兴得两眼放光。
吉尔说 :“出去的人由我来指定!我、良雄、查恩、路易 莎。”
“还余出一套呢?”梅伊不高兴地问 ,“难道我就不能去 吗?”
“这套衣服梅伊穿太大了,再说你也不会穿。梅伊留下来 负责跟我们联系 。为了预防万一 ,这套宇宙服还是留下来为 好!”
“那我呢?”卡尔低声地问。
“你留下来吧,卡尔 ,”吉尔拍拍卡尔的肩头说 ,“万一 我们发生意外,只有你能驾驶座舱飞回到飞船上去。”
“可得给我带点纪念品回来啊 !”小个子梅伊说 ,“如 果看到什么新鲜玩艺……”
“我们不是去郊游的!梅伊。”查恩说。
大家都笑了。
“你用电视摄像机看着我们。它能看好远呢!”
当我们就要离开时,梅伊来到我身旁,小声叫了一声:“良 雄,等一下!”然后将自己戴着的一串宝石项链挂到我脖子上。“这是护身符,你戴着吧!”
我禁不住直想笑,心想:这么点小事何必戴什么护身符呢。 可是当我看到梅伊那认真的神色时,不知怎么脸一下子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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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正三角形的月亮与圆形的湖泊
随着放气的声响,空气门打开了。我们四个人从舷梯上爬 下来。大家紧紧靠在一起,伫立在飞船座舱的旁边。
眼前的景象太奇异了!虽说被绿色的草木遮盖着,但它不 同于太阳系中任何一个星球。
植物,是我们从未见到过的。在薄云缭绕的天空中挂着一 颗葫芦状的太阳,在遥远的天际闪闪发光。 葫芦状的太阳原来是两个大小不同的太阳挤到一起形成的。 虽说此刻是晌午时分,可周围却是昏暗的,使人觉得有些阴森。
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这可能也和眼前这些丛生的、颜色 像青蛙皮一样的植物有关。
我很想听听外部的声音,于是打开了宇宙服上的听筒开关。 听不见任何声响。湖面波平如镜,既无风声,也没有草木 摇动的声音,更听不到鸟的叫声,四周一片寂静。这里好像是 一潭死水,一个绝对沉默的死一般的世界。
吉尔给我打了个手势,大家开始向前走。脚下的砂子沙啦 沙啦作响,显得很响。
四周好似个隔音室,很快便把这声音全都吸掉了。
离开座舱不远,我回头张望。
着陆架有些坏损,但没有折断,还可以使用。座舱本身毫 无损坏。这应该感谢卡尔的高超技术。
有人拍我肩膀,扭头一看是吉尔。他用手指着座舱后面两 个着陆架。
“着陆架因滑行时摩擦生热烧焦了!”吉尔小声对我说。
“如果烧焦了,应该变黑的呀!怎么会……”我不解地问。
“大概是铁的氧化物。”吉尔说 ,“因为氧气含量高,所 以很容易燃烧。”
我们顺着草丛的边缘,绕湖走了一圈。
从湖边算起,我只走了二百米,可沉重的宇宙服却已经把 我们弄得满身大汗了。
走近草丛一看,那些草的根茎又粗又硬,简直像胶皮管一 样。也许不应该叫“茎”吧,因为这些植物没有叶子。粗大的 “胶皮管”有我肩膀那么高,一根紧挨着一根,互相缠绕在一 起,好像一张很大的鱼网。
这绿色的屏障是那样的厚,那样的坚硬,简直很难从它中 间通过,却可以试着从它上面走过去。
“吉尔,那是什么?”我用手指了指空中。
在与双重太阳相反方向的天空中,出现一个白色物体。它 几乎是正三角形的。
“是月亮吧!”吉尔看了半天,才从嘴里蹦出这么一句。
“是这颗行星的月亮。”
“正三角形的月亮,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我吃惊地说。
“那是月亮上的岩石造成的。良雄,月亮可不一定总是圆 的。”吉尔笑着说。
“你看,好像还有一颗月亮呢。”
有一轮弯月正以极快的速度从空中掠过。
它超过了三角形的月亮,消失在天空的那一端。我看它出 了神,突然再看那正三角形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变成 了一个细长的三角形了。
“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良雄。”吉尔用吃惊的口气对我说,“从那颗月亮的圆缺变化来看,它很可能是个四面体,而且能 自转。”
“实在是够少见的!”
“的确很怪。”吉尔点头说 ,“小行星当中,有卷叶状的、 岩石碎片状的等等奇形怪状的,但在大的卫星当中能有这种怪 样子的,在茫茫宇宙之中也算是够奇特的了。”
“喂,吉尔,你过来看一下。这湖说不定是人造的呢!” 路易莎在湖边说。
我和吉尔来到路易莎这里。
真是个奇怪的湖!岸边是个急斜坡,入水处却突然平缓下 来。
即使是火山爆发,也不会留下这么规则的圆形坡岸的。很 难想象这湖是天然形成的。
“这颗星球上有会修造湖泊的动物?”路易莎自言自语道。
“还不知道 。”吉尔的话音里充满了不安 ,“不过,从空 中观察的情况来看,只有森林,并没有发现建筑物或城市之类 的东西。”
“可是 ,森林下面会有什么呢?这谁也不知道 。”我说, “在地下修一座城市,住在那里面。这是可能的。”
“喂!你们在干什么呢?不去探险啦?”梅伊的声音从耳 机里传来。
“梅伊,从你那里能看到我们吗?”查恩在草原边缘问。
“看得见!你们在干什么呢?”梅伊的笑声传过来 ,“你 们好象刚学走路的小孩子,摇摇晃晃的。”
我们苦笑着互相看了一眼。
这里不同于无重力的宇宙空间,它的情形与地球上很相似, 有和地球差不多大小的引力,所以宇宙服显得特别沉重,走起路来的确很笨。
“布卡的分析结果出来了吗?”吉尔问。
“马上就出来!大约……”梅伊刚刚说到这里,突然尖叫 起来,“啊!卡尔!卡尔!你怎么啦?!你要到哪里去?!”
我们不由的大吃一惊,急忙朝座舱望去。
只见座舱的空气门敞开着,脸色苍白的卡尔,像夜游症病 人一样摇摇晃晃走出了座舱。他没有穿宇宙服!他那双金色的 眼睛里闪着恍惚的神色,飘飘晃晃地像一个醉鬼。
“卡尔!”吉尔用话筒高声喊。
“你怎么啦?!不准违反命令!!”
卡尔好像根本没听到吉尔的声音。他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 来。他用那双失神的眼睛扫视着我们,好像要对我们诉说什么。
“你们、你们,……”他声音沙哑地说,“我、我,……” 说到这里,卡尔突然倒在了吉尔的肩上。
“结果出来了 !”耳机里传来了布卡高兴的叫喊 ,“没有 什么细菌!你们可以脱掉宇宙服啦!”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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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远离地球
夜幕降临到这个神秘的星球上。
我是在冥王星基地和宇宙航标站上长大的,在那里我们几 乎是见不到太阳的,因此是昼夜不分的。对我来说,这里的夜 晚很神奇。而对在火星上长大的吉尔他们来说,这里的夜晚同 样是奇妙的。
三重太阳沉入地平线 ,星星开始在天空中眨眼了。可是, 夜空被大量的太阳射出的红色气体分割开来;地面被染成了浅 红色。
气体形成的带子,慢慢地移动着位置。
那只奇怪的三角形月亮,从傍晚时分就落了下去,到现在 还没有露面。
而那一勾弯月却已经是三次匆匆而过了。每次都是追着三 角形月亮的方向落下去,又从相反的方向升起来。
“我一看到那个月亮,就想起了火星 。”躺在气垫上的查 恩说。
“是吗,火星上也能看到两个月亮?”我问他。
“是的。也和这儿的两个月亮一样,一个追着另一个。”
“还有,大的月亮看上去是由西向东慢慢移动的 。”吉尔 笑着补充道。
“怎么?火星有倒转的月亮?”我怀疑地追问。
“不是 。因为它移动得特别慢,比火星自转的速度还慢, 所以从火星上看上去,就好像它是由西向东移动。
这时,我听到身旁有人在抽泣。
“唉呀!我真不该提起火星。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火星 来了。”查恩慌忙自责说。说着他自己也伤心起来。
原来是梅伊在我身旁哭泣。
梅伊想忍住哭声。我想安慰她一下,就把手搭到她的肩上。 没想到,她突然用力抓住我,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妈妈!”
梅伊一边哭一边喃喃着,像个小娃娃似地哭倒在我的怀里。
她这么一抱我,弄得我不知怎么是好。梅伊把脸埋在我怀 里抽泣着。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自己也不由地一阵 难过。
妈妈,……对了,我的妈妈住在冥王星基地的医院里,不 知现在怎样了。我失踪的消息会不会使她的病情恶化呢?还有 爸爸,多么慈祥的爸爸啊,他现在怎么样了?我一想起他那健 壮的体格,想起他满身的烟味,就不由地想大喊一声“爸爸”!
梅伊哭了。查恩终于也忍不住捂住脸小声哭了起来。火龙 一样的气体所织成的带子照着我们七个坐在帐篷外面的孩子。 在这陌生的星球上,我们该怎么办呢?
令人怀念的太阳系啊,你究竟离我们有多远?
布卡在拼命观察、测算着。这颗有三重太阳的行星到底离 太阳系有多远,这简直是无法想像的。也许离开太阳系有几万 光年,说不定离银河系都已经很远很远了。
我抱住梅伊的肩膀,用手抚摸着她那金黄色的头发。我紧 咬着嘴唇,凝视着夜空。
在气体的光渐渐微弱的地方 ,有无数颗星星在眨着眼睛。 可是,从太阳系能够看到的那些熟悉的星座,在这里却一个也 看不到。
在那群星之中,有一颗大概就是我们的太阳吧。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爸爸、妈妈呢?
离帐篷不远的座舱的门打开了,从里面射出一束光亮,路 易莎苗条的身影在光亮中形成一个黑色的剪影,朝我们走了过 来。
“卡尔怎么样了?”吉尔问。
“睡下了”。路易莎担心地说 ,“给他吃了镇静药。不过, 他烧得很厉害,一个劲地说胡话。”
路易莎走到我跟前,把手轻轻地放在还在抽泣的梅伊的肩 上。
“现在是夜间,你就放声哭吧。”
路易莎掏出手绢,一边在梅伊的圆脸蛋上擦着泪水,一边 劝说 ,“不过,到了白天你可要像平时一样活泼啊!现在大家都想哭,我们千万可不能泄气啊!”
路易莎说着,泪水不由地涌出了眼眶。
“吉尔……”
这时,布卡从帐篷中探出那张黑亮的脸。
“卡尔睡着了吗?”
“啊,现在还睡着呢!”
布卡好像想说什么,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脚踢着地 上的石头。
“怎么啦?计算结果出来了吗?”吉尔问。
“有点眉目了 。”布卡低着头,犹豫了一下说 ,“我找到 了一片星云,可以用它来作目标。我还要再仔细查一下天体分 布图表 。不过,从球状星团的分布来看,我们好像还算幸运, 没有飞出银河系。”
“那么,离太阳系有多远?”
“还不清楚,好像不下5万光年。中间隔着银河,我们和 太阳系正好在两侧。不过,我现在想说的不是这个。”
“你想说什么呢?布卡。”吉尔用沙哑的声音问。
布卡这个黑人少年 、数学天才,身材虽小,但目光敏锐, 在我们当中,他不仅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计算人员,同时还是一 个杰出的洞察家。
“是这样的,嗯……”布卡在黑暗中闪动着眼睛,不知怎 么说才好 。“是这样的 ,我想让吉尔一个人先听听我的想法, 所以……”
“不要紧!你就在这里对大家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吉 尔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是卡尔的事。”布卡好像下决心似地说。
大家一齐转向布卡,查恩也从气垫上爬了起来。
“卡尔怎么啦?”
“不,没什么。只是我总觉得他好像同这颗星球有些关系, 你们怎么觉得呢?”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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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卡尔究竟是什么人?
大家不约而同地朝座舱看去。
座舱停在湖边,从窗户里透出光亮,但没有一点声响。
看来卡尔吃过镇静药后睡得很香。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布卡?”吉尔用平静的语调问。
“我只是有这么一点感觉 。”布卡好像有点激动,不知 如何解释是好。
“我感到最怪的是,我们在这里着陆后,卡尔违反吉尔的 命令,不穿宇宙服,摇摇晃晃地走出座舱这件事。当时,以前 那些模模糊糊的想法突然连在了一起,好像有了一个轮廓。”
对呀!当时卡尔的样子是有些怪。
当时 ,我和吉尔等一共四人穿着宇宙服走出了座舱 ,卡 尔、布卡、梅伊三人留在了座舱里。可是,没等布卡搞出大气 分析结果,卡尔就不穿宇宙服突然走出座舱。
之后,他就发高烧,失去了知觉,一个劲地说胡话。
“你再讲详细点 !”吉尔用低沉的话音说 ,“卡尔是我们 的同学,现在是患难的朋友。”
“我并没有怀疑他呀 !”布卡有些不高兴地说 ,“而且我 还以为,这可能不是卡尔的责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路易莎不解地问。她也好像发 现了什么。
布卡继续说 :“当时,我正在进行大气分析。梅伊呢,她正在用电视注视着你们,所以我们没有去注意卡尔。不过凭直 觉总感到了他的一些行动。当时我没往心里去,刚才躺在帐篷 里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了一些。”
“你想起了些什么?”我感到有些紧张,便问。
“卡尔当时好像是抱着头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现在想来, 也许是他在和谁对话!”
“和谁? !”梅伊声音颤抖地紧问 ,“是和我们当中的人 吗?”
布卡咽了一口唾液说 :“不像!他当时说的好像不是地球 上的语言。”
我想起在航标站OP17上时,在我脑海里回响起的卡尔 的呼叫声,不由地说:“他可以用神经感应。”
“可是,他当时在和谁说话呢?”
布卡接着说 :“他当时好像在和什么人吵架。我只记住了 他说的两句话 ,那两句话是地球上的语言 。一句是 :‘为什 么?!为什么把其他人也……’另一句是 :‘不行!现在绝对 不行!’除了这两句之外,其它的就记不得了。”
大家都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卡尔究竟和谁讲话呢?和那个人争论的是什么呢?
为什么他突然像梦游病患者那样,连宇宙服也不穿就走出 了座舱呢?
在布卡拿出分析结果之前,卡尔是否已经知道大气中不含 特殊有害物质或细菌了呢?
“仅仅这些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吉尔说道 ,“也许当时 卡尔已经生病了,他处于神经错乱的状态之中,所以……即使 没有生病,也完全可能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特殊状态 下的安全着陆而神经过分紧张的。”
“不,这种推断也不一定全对 !”我插话说 ,“在布卡讲 这些之前,我已经有所察觉。在我们决定在这颗行星上着陆之 前,卡尔就有些不正常。”
“你说是哪些地方?”查恩问。
“我也说不太清,只是有一种感觉。我感觉卡尔从一开始 就想在这颗行星上着陆似的。”
“有什么证据吗?良雄?或者仅仅是感觉?”吉尔尖锐地 问。
于是,我开始讲出我的感觉。
“在大家讨论是否在这颗行星上着陆这个问题时,负责航 向的卡尔就在大家作出决定之前修改了航向,把飞船的飞行方 向对准了这颗行星 。而且,当我们决定在这颗行星上着陆时, 卡尔脸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是吗 ?!”吉尔两臂交叉着抱在脸前,目光严肃地思考 着。
“可是,可是,真搞不懂。”梅伊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这颗星与卡尔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可卡尔是我们的朋友 呀!和我们一样,是地球上的人。可是,这颗星球,是地球文 明还不能影响的地方。它离地球太遥远了,有几万光年。卡尔 和这样一颗遥远的星球能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不知道。不清楚是否有关系。”
查恩问吉尔说:
“我说吉尔,你对卡尔很了解吗?”
“很了解?了解什么?”
“他是一年前从地球转学到火星上来的。他爸爸是地球上 一个比较有名气的实业家 ,和我的一个在地球上的叔叔认识。 我从叔叔那里听说,卡尔的爸爸不是亲爸爸,卡尔是个养子。”
“这又有什么关系 !”吉尔追问道 ,“卡尔的家庭关系, 跟今天的事情毫无关系!”
“你听我说嘛!吉尔,你知道新加坡陨石的事吗?那是在 我们刚刚出生不久,落在新加坡郊外的一块巨大的陨石。”
“我事儿我听说过 。”吉尔点点头 ,“那块陨石比起美国 阿利桑那陨石要小得多,可是它正好落在人口稠密的地方,所 以造成的灾害是空前的。”
查恩在讲朋友的私密,所以有些心神不定。
“我的那个叔叔当时在新加坡搞贸易,所以很了解当时的 情况。当时有一个村庄遭到那块大陨石的袭击,全村覆灭,只 有卡尔一个人幸存下来,他那时还是个婴儿。”查恩说。
“查恩,你是说……卡尔他……”梅伊哆哆嗦嗦地问。
“不、不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查恩好像作了什么错事 似地,结结巴巴地辩解说。
“我叔叔来火星作客时,看到来找我玩的卡尔,他大吃一 惊。他问我 :‘那个金色眼睛的孩子是不是叫卡尔?他可是个 奇怪的孩子啊!’”
“金色的眼睛?”吉尔生气的说 ,“卡尔的眼睛是与大家 不同,这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再有,能够用神经感应传 递信息的可也决不仅是他一个人!”
“不过 ,吉尔 ,”这次开口说话的是路易莎 ,“我认为, 卡尔的奇怪之处还不仅仅是这些。”
“什么意思?”吉尔转过脸去问路易莎。
路易莎那两条美丽的眉毛好像在帮助她思考似地紧皱着。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她。
路易莎低声地说:“本来我想找个机会亲自问问卡尔的。 我觉得,宇宙飞船的跳跃好像跟卡尔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惊呆了。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那种原因不明的奇怪的跳跃,那种一跃就是几兆公里的跳 跃,难道真跟卡尔有什么关系吗?
“有什么理由,路易莎?”吉尔用沙哑的声音问。
“第一,每次出现跳跃现像之前,卡尔的眼睛准要有变化。 我计算了一下时间 ,每次从卡尔的眼睛开始变化到飞船跳跃, 中间相隔整整五分钟。”
“啊——?!”梅伊大声喊了起来。
“怎么回事?梅伊?”吉尔转过头来问。
只见梅伊脸色苍白,双唇不住地哆嗦。她已经吓得说不出 话来了,一个劲儿地用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座舱。
“座舱怎么啦?”
“有东西在动,一个黑东西。”梅伊终于说出了话。
“在哪儿?”
“在座舱侧面。”
吉尔一下子窜了起来,快步朝座舱跑去。
“吉尔,小心!”路易莎喊道。
不知路易莎想到了什么,也跟着吉尔朝座舱方向跑去。
大家紧跟在后面。
“有人跑到草丛那边去了 !”吉尔一边在座舱旁边找一边 说。
“吉尔!”
只见路易莎从座舱门口探出头来。她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慌慌张张地说:“卡尔不见了!”
“路易莎,你和梅伊、布卡你们三个人留在座舱里!良雄、 查恩、带上武器跟我来!路易莎,你负责联络!”吉尔命令着。
我和查恩从帐篷里取出了枪。
黑夜已经从这颗只有地球一半大小的星球上渐渐退走,天 快要亮了。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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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枝条隧道的尽头
我和吉尔、查恩抄起座舱中仅有的两支光子枪出发了。
砂土地上留下一串鞋印。
“原来是这样 !”吉尔说 ,“刚才跑走的是卡尔!这鞋印 我见过。”
“卡尔跑到哪儿去了呢?”我不解地问 ,“他不是发烧了 嘛,怎么会……”
吉尔一言不发,用手指了指那串鞋印。歪歪扭扭的鞋印横 穿过湖边的沙地,消失在那一片植物形成的绿色屏障后面。
我们来到卡尔脚印消失的地方。
绿色屏障枝条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没有空隙,仿佛连蚂蚁 也爬不进去。
然而,卡尔的脚印竟然像被这绿色的屏障吸进去一样,在 这里消失了。
“卡尔是怎么钻进去的?难道他会隐身术?”我问吉尔。
“会不会是被这些枝条吃掉了?”查恩紧张地说。
“不会的。如果这些植物真能吃人,那我们早就被吃掉了! 这里准有什么秘密。”吉尔说。
“卡——尔——,卡——尔——!你在哪儿?!”我大声 喊叫着。
(良雄……,吉尔……)
突然,我的脑海里又回响起了卡尔微弱的呼唤声。这声音 多像我第一次在航标站上听到的卡尔的声音啊!
“你们听到了吗?卡尔的神经感应!他在叫我呢 !”我兴 奋地叫起来。
“嗯,我也听到了。”
正当吉尔说这句话的时候,查恩大声惊叫起来。
“你们看!树枝在动!”
真的!眼前的那些枝条慢慢地活动起来。
我们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可是,那些枝条并不像要袭击我们,只是原先紧紧地缠绕 在一起的枝条迅速地分开了。转眼间,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条由 枝条构成的通道。
“这简直像 ‘沉睡森林中的古城 ’。”我想起从前读过的 童话故事,不由地小声说,“怎么办?吉尔。我们进去吗?”
吉尔脸上露出果断的神色 :“进去看看!卡尔一定也是从 这条路进去的。”
“不过,吉尔,也许这条通道是因为有卡尔的呼唤才打开 的,说不定这些枝条听卡尔指挥呢!”我说。
“这些都很难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的话,那么既然卡 尔喊话了,那就应该是安全的!”查恩说。
“生死的可能各占50%,豁出去干了 !”向来是很镇定 的吉尔兴奋地说 ,“我们进去!查恩,你如果害怕,可以留下 来!”
“不,我也去!”查恩也下了决心,他脸色铁青。
“良雄,你会使用光子枪吗?你拿着它在后面,查恩在中 间,我打头!”
“多加小心 !”从我肩上背着的对讲机里传出了路易莎的 声音,“可千万别大意啊!”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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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怪物的胃囊
我们走进了枝条构成的隧道中去。
隧道的地面很硬,长度约有十米。
我们走到四五米的地方时,前面又打开了一段。
“吉尔!”我大声叫喊,“后面的枝条合拢上了!”
“我们被关在里面了!”查恩惊慌失措地叫喊道。
“越来越像‘沉睡森林的古城’了 ,”吉尔刚说到这里, 突然声音消失了。我也不由地大声惊叫起来。我们脚下的路, 突然变得软软乎乎的,开始往下陷去!
“啊、啊、啊——”查恩吓得声音都走调了。
我们三个人脚下一晃,同时摔倒在地上,手中的枪也飞了 出来。
我们想爬起来,可是身子去不由自主地往前溜。
地面好像起了波浪。我们三人乘着这奇怪的波浪快速地向 前移动。
“良雄!查恩!”我听见吉尔在前面喊叫着。
我双手抓地想爬起来,可是办不到。
“注意!”我大声喊道,“地面发生蠕动!”
原来,我们站着的地面,是由许多圆圆的、柔软的、像橡 胶棒似的东西紧紧地排在一起构成的。
这条奇怪的路面一起一伏,像波浪一样把我们往前送。
你们大概见过蛇爬行时的样子吧 ,它是上下翻动着鳞片, 带动着身体前进的。还有一种水中浮游生物叫草履虫,它浑身 长满了细细的毛。这种虫子在水中游动时,就是靠抖动那细毛 前进的。现在,我们身下的地面正发生着与此相类似的运动。
与此同时 ,“橡胶棒”里渗出滑溜溜的液体,我们被连推带滑地往前运送着。
“良雄!吉尔!我们这是在被送进这个怪物胃口里去吧?” 查恩哭着问。
“不知道 。”吉尔在前面沉着地说 ,“也许这是这个星球 的运输方法吧。”
“吉尔,通讯联络中断了!很可能是枝条阻隔了电波!” 我大声说。
“现在只好听天由命啦!放松身体,不要用力挣扎 !”吉 尔也大声喊道。
“哎呀!我头晕得厉害!”查恩哭喊道。
“吉尔,我也……”我的头也开始晕了起来。
我们以很快的速度向前滑动。虽然由于液体的作用,我们 没被擦伤,但膝盖着地部分已经热辣辣的,有些发痛了。
隧道在不断地向前延伸,弯度也开始加大。我们好像坐在 雪橇上似地左右摇晃着,头晕越来越厉害,神志也开始不清了。
突然,我想起了爸爸。
“要坚持住!良雄 !”爸爸好像在亲切地鼓励我 ,“你是 宇宙的孩子,要支持到底!”
“爸爸!”我失声叫了出来。
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被抛到了一块硬东西上,后背被狠 狠地摔了一下,差点停止了呼吸。可是,这一下却把头晕驱赶 跑了。
《宇宙漂流记》 作者:小松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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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卡尔的谜解开了!
我们双手按着滑溜溜的地面,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不知 什么时候,我们已经出了那条植物隧道,来到了小土丘旁的一块平地上。
枝条构成的壁障把这块平地包围在中间。
在小山丘的山脚下,卡尔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
卡尔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撕破了,美丽的褐色头发乱得不像 样,脸白得像死人一样,眼里放出奇异的光彩。
“卡尔!”吉尔喊道。
“你没事吗?到底怎么回事?!”
“吉尔……良雄……查恩……”卡尔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 音说道,“我根本没想把你们带到这颗星球。”
“你说什么?”
我跑上去抓住卡尔的肩膀问道 :“这么说,是你使‘宇宙 呼声号’跳跃的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都说了些什么 !”卡尔 用手抓着头发大声吼叫。
“不对!不是我的过错!我根本不知道我有这种能力!可 是,那种声音……”
“什么声音?!”从后面跑来的吉尔连忙问道。
“是宇宙的呼叫声!”卡尔用沙哑的声音小声说道。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听到脑海里有一种声音。那声 音在宇宙的深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呼唤我:你在哪?你回来 呀!卡—尔—!我要疯了!”
“你镇静点!”
吉尔按住卡尔,大声问道 :“你是听了那个呼唤来到这颗 星球上来的吗?”
“在火星基地的时候,我刚坐在‘宇宙呼声号’的椅子上, 那呼唤声就响了起来 :‘时机到了!起飞 !’我当时并没有那 种想法,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自己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喊了一句‘起飞!’于是……”
卡尔说完这些,瘫倒在地上。吉尔赶忙叫查恩从口袋里取 出药,命令他给卡尔吃下去。
查恩刚要给卡尔吃药,卡尔突然推开了吉尔,摇摇晃晃地 向山顶跑去。
“良雄!追上卡尔!”吉尔一边爬起来,一边大声喊叫。
卡尔虽然摇摇晃晃,但却跑得很快。我们也紧追不放。
这颗星球上的氧气很浓,所以爬山并不感到怎么难受。
越往上爬,草越高。渐渐地卡尔的身影掩没在荒草之中。
当我们拨开荒草追到山顶上时,被那里的景像惊呆了。
小山丘的顶部像被刀切了一样平,一棵草也没有。
整个顶部是一块巨大的岩石 ,像被磨亮的金属一样光滑。 有三棵圆柱形的岩石矗立在那里,在它的顶端有闪闪发光的黑 色圆球。
那石柱有五米多高,圆球直径有三米左右。
卡尔就倒在石柱下。
“吉尔 !”查恩惊叫道 ,“这些一定是什么人建造的!这 星球上准居住有和人类一样的高级动物!”
(你们……是什么人?)
突然,传来了说话声,好像是那个黑色的圆球。
当然,这声音是听不见的。只是卡尔的那种神经感应现像 在我脑海里回响。不过,这声音比起卡尔的语调更奇特。
(我是费特,你们是谁?)
我在脑海隐隐约约感受到。
“我们是卡尔的朋友 !”吉尔用低哑的声音回答,然后又 问:“你是谁?”
(卡尔?)圆球像是在思考似地叨念着 ,(是不是这个费特5号?)
“什么是费特5号?难道卡尔……?”
查恩声音发抖了。
(费特5号是我的孩子。)
“什么?卡尔是你这个黑圆球的孩子?”查恩愤愤地嚷道。
(卡尔,卡尔和你们一样,在卡尔的身体里……)
“你是什么? !”吉尔脸色铁青的大声发问 ,“你是机器 人吗?是谁造的你?”
机器人 ?名叫费特的黑色圆球略加思考之后立即回答道: (不是!你们是生物,我也是生物!你们刚才经过的是我的身 体,现在你们看到的是我的心脏和头部。)
“我明白了!吉尔 !”我兴奋地大声喊叫 ,“刚才我们看 到的那些橡胶棒是它的身体,它覆盖了整个星球,这里是它的 头部!” (对!我不只有一个头,还有很多的头。可以生孩子。)
“是撒种子吗?”查恩问。
(对!我的心脏寻找撒种的星球,然后将种子撒出去。)
“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查恩摇摇头说 ,“这个费特, 靠心脏的力量,也就是意志的力量使种子飞向别的星球,这正 像卡尔用意志的力量使‘宇宙呼声号’一跳跳出几兆公里一 样。”
(我已经撒过五颗种子了。费特5号偏离了轨道,不知飞 到哪里去了。我现在把它呼唤回来了。)
“费特一定是把种子撒到某颗星球的岩石上,然后用意志 的力量使它腾飞的 !”吉尔说道 ,“后来 ,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颗种子飞进了太阳系,然后又落到了新加坡,这就是那颗有 名的大陨石!”
“对!”我不禁大声叫起来。
“当时,那颗种子就附在了卡尔身上。卡尔那时还是个婴 儿,对吧?!”
(对!费特的种子是无形的,它像你们的内心活动一样。)
卡尔的谜终于解开了。
叫作费特的这种植物,不,也许应该叫动物,它把这个星 球全部覆盖住了,它的种子像人的灵魂一样,潜藏在卡尔的意 识当中。
由于环境的关系,这颗种子没能长大,但它却活着,它在 卡尔的身体里,时常听到亲人的呼唤:(快回来!快回来!)
“你们的种子,必须附着在别的物体上才能移动,对吗?” 吉尔思考过后问。
(很对 !)黑色的圆球说 ,(种子要附着在别的生物之上才能飞行。)
婴儿时的卡尔是无法带着这颗奇异的种子飞行的,因为那种跳跃会使处在婴儿期的卡尔死掉。所以,种子等待卡尔长大。
后来卡尔来到了火星上,有一天,……
“那么,卡尔现在怎么办?”查恩哭着问 ,“卡尔是地球上的人。”
(可以回去,不必担心!费特5号可以脱离卡尔的身体。)
“等等!费特!既然你能让种子飞越宇宙空间,能不能送我们回太阳系?”吉尔紧张地问。
(种子可以飞,没有种子就不能飞!你们不能回去!)
“等等!妈妈 !”突然,卡尔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费特5号,知道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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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奇迹般的返回
自从“宇宙呼声号”在火星宇宙港突然失踪以来,已经有 三个月了。是啊,在我们漂流在宇宙之中的时候,太阳系已经 度过了三个月的时光。
这一天 ,“宇宙呼声号”又突然出现在冥王星与海王星的 轨道之间!当时,整个太阳系的居民都为之而震惊!
说来也巧,第一个发现我们飞船的竟是我的爸爸!
妈妈听到我和“宇宙呼声号”一起失踪的消息,精神受到 极大刺激,病情又恶化了。这天,爸爸正带妈妈去海王星综合 疗养所治疗。
突然,在他们乘坐的宇宙飞艇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宇 宙呼声号”的影子。
起初,爸爸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当他看到三个电视 屏幕上同时都映出我们的飞船时,惊得浑身颤抖,终于对妈妈 大声喊道:“喂!你看,是良雄!‘宇宙呼声号’回来啦!”
当时,妈妈以为是爸爸过分悲伤产生的错觉。
我首先从对讲机里听到的就是爸爸的声音 :“‘宇宙呼声 号’!请回答!良雄!良雄!请回答!”
说真的,一开始我也怀疑自己的耳朵,可是,我猛然明白 过来,嘴紧贴着话筒大声喊起来 :“我是‘呼声号 ’!全体人 员平安无事!你是爸爸吧!我是良雄!”
这样,我们经过了漫长的旅途,终于奇迹般地回到了太阳 系。
“宇宙呼声号”平安归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太阳系,成了 整个太阳系的一大奇闻。
我们,吉尔、查恩、调皮的梅伊、金发的路易莎、黑人布卡,还有我,都被欣喜若狂的父母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卡尔呢?卡尔也和我们一起回来了。他要是不和我们一起 回来,我们是无法回来的!
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吧。对,这是因为能使“呼声号”一 跳跳出几百光年、并且连续跳跃几个星期的,正是寄生在卡尔 身体中的那种奇特生物的无形的种子,它叫费特5号。
关于卡尔的事情,我们向学者们作了详细的汇报。学者们 都感到十分奇怪。对于费特这种奇怪的生物,对于它所具有的 跳跃腾飞的力量,有些学者非常感兴趣,他们很想研究它的奥 秘。所以,他们提出是否将费特5号留下来。但我们不能出卖 朋友啊,是它帮助我们回到了太阳系的。所以我们决定还是送 费特5号回去。
于是,我们按照卡尔问来的一种奇特的办法,让费特重新 寄生在一只小兔子身上。然后,将它放入一只密闭的容器中。
载着小兔子的容器腾空而起,朝无边无际的宇宙深处飞去。
费特5号,借助小兔子的身体,重新回到了它的父母身边。
卡尔经过住院治疗,不久就恢复了正常。他眼睛里原有的 金光消失了,神经感应的能力也随之消失了。但是,他却得到 了我们这些非同寻常的好朋友!
我们六个人,虽然散居于宇宙空间的不同地方,但我们的 友谊是割不断的。我们常常在火星、土星的卫星上,或者冥王 星上见面,大家凑到一起,就会兴致勃勃地谈起那次奇迹般的 冒险旅行。谈够一阵子,我们就跑到天文台去,用电波望远镜 捕捉那遥远的宇宙深处传来的奇特的电波声。
每当我们听到那哗——哗——的奇特的声音时,就会感到 那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宇宙呼声 ”!
这呼声告诉我们,在这茫茫无际的宇宙之中,有许许多多的像费特星球那样的星球,人类还不了解他们的奥秘;那呼声招呼我们去探访无尽的宇宙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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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瞧,这个人! | [英]迈克尔·莫考克 | 《瞧,这个人!》作者:[英]迈克尔·莫考克
诸葛恒译
一
时间机器是一个球形的容器,充满了乳白色的液体。旅行者就浮在这液体中,全身紧裹在橡胶制服里。有一根管子从机器的侧壁上伸出,末端是一个面罩。里面的乘客就通过这个面罩呼吸。这个球体在着陆的时候撞坏了,液体倾泻到地面上,被尘土吸了去。在球体里的液面下降的时候,格罗高尔本能地把身子蜷曲成一团,沉到了球体内壁的柔软塑料壳上。那些古怪的加了密①的仪器,此刻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当最后一点液体从这个球体一侧的裂缝滴出的时候,整个球身漂起来,滚动了一下。
这时格罗高尔的眼晴张开,然后又闭上了。然后他的嘴撅起来,像是打呵欠一样。他的舌头掸动了几下,吐出一声呻吟,好像啼哭似的。
他听见了自己发出的声音。舌头的声音②。他想。这是一种无意识下的语言,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身子变得迟钝。他颤抖着。这次跨越时间的旅行并不轻松,那些浓稠的液体虽然无疑是救了他的命,可是却也没有完全保护好他。有几根肋骨肯定断了。他忍着疼痛伸开他的四肢,在光滑的塑料壳上向时间机器的裂缝爬去。他看见阳光是如此刺眼,天空就像一块反光的钢板。他刚费力地让半个身子钻出裂缝,阳光便竭尽全力地狠狠向他刺去。他闭上了眼睛。他昏了过去。
基督纪元,1949年。卡尔·格罗高尔九岁。他出生的两年前,他的父亲刚从奥地利移民英格兰。
在运动场的砾石地面上,别的孩子们在又笑又叫。游戏早就开始了,所有孩子都在认真地玩着,甚至认真得有些紧张。卡尔也是同样认真而紧张。他大叫着:“放我下来吧。莫尔文,快停下来!”
他们把他双臂展开,绑到了运动场的铁丝网编的护栏上。护栏被他身子的重量拉得向外凸,一根柱子快要从土里拉出来了。莫尔文·威廉斯——那个提出这游戏创意的孩子——开始摇晃这根柱子,让卡尔在护栏上像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
“快别晃了!”他发现自己的叫喊只能让他们更兴奋。于是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把身子没力地耷拉下来,假装昏了过去。绑他用的书包带深深地勒进他的手腕中。他听见孩子们在议论纷纷。
“他没事吧?”莫莉·特纳小声问道。
“他在骗我们吧。”威廉斯迟疑地回答她。
他感到他们给他松了绑,他们的手指在摸索带子的结。等书包带全解开时,他故意跌下来,又跪了下去,膝盖碰在砾石地面上,然后把身子面朝下地倒在地上。
他不能肯定他这骗术是不是得逞。不过他听见了孩子们焦急的声音。
威廉斯晃了晃他的身子:“醒醒,卡尔。别胡闹了。”
他就这么一直装昏,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听到四周的喧闹声中出现了马森老师的声音。
“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威廉斯?”
“我们在玩游戏,老师,玩耶稣游戏。卡尔当耶稣。我们把他绑到了护栏上。这是他的主意。这只是一个游戏,老师。”
这话让卡尔的身子一阵僵直。不过他总算没出声,大气也不敢出。
“他可不像你那么强壮呢,威廉斯。你该比我更清楚的。”
“我错了,老师。我很抱歉。”威廉斯的声音中带了哭腔。
卡尔感到他被抬了起来。他感到了一阵胜利的喜悦。
他被抬着往前走。他的头和肋部十分疼痛,使他觉得难受极了。他一直没有机会弄清楚时间机器究竟把他带到了什么地方,但是现在他扭了扭头,看见了他右边的一个人。这个人的衣着说明至少他是在中东。
他原本想回到公元29年,在一片耶路撒冷城外、靠近伯利恒的旷野上着陆。他们现在会带他去耶路撒冷吗?
他躺在一个大概是兽皮做的担架上,这说明他很可能真的来到了古代。有两个人肩扛着担架,其他人在两边走。他闻到了一种汗和动物脂肪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他分辨不出来的霉味。
他们在向着远方的山脉走去。
担架突然歪斜了一下,他的身子便一缩,肋部的疼痛也弥漫开来。他第二次失去了知觉。
不过他很快又醒过来,听见有人在说话,听上去很明显是阿拉米语的一种方言。现在大概是晚上了吧,四周看上去很暗。他们已经不再走了。
有稻草铺在他的身下。他感到舒服多了。他睡了过去。
“那时,有施洗的约翰出来,在犹太的旷野传道,说:‘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这人就是先知以赛亚所说的,他说:‘在旷野有人声喊着说:“预备主的道,修直他的路!”’这约翰身穿骆驼毛的衣服,腰束皮带,吃的是蝗虫、野蜜。那时,耶路撒冷和犹太全地,并约旦河一带地方的人,都出去到约翰那里,承认他们的罪,在约旦河里受他的洗。”(《马太福音》第3章,1-6节)
他们在用水冲他的身子。他感到凉水流过了他赤裸的身体。他们已经替他脱掉了那件防护制服。他的右肋部已经被厚厚的布包了起来,几根皮带把它们缚紧在他的身上。
他感到很虚弱,而且很热。但是已经不怎么痛了。
四周是如此黑暗,他躺在饱浸了水的稻草上,弄不清自己是身在一座楼里,还是一个窑洞里。在他身子上方,有两个人继续从他们的陶罐中把水倒在他身上。他们有着严肃的脸孔,大胡子,穿着棉布长袍。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说几句他们听得懂的话。他能够不费力地看懂书面的阿拉米文,但是他拿不准它们的发音。
他清了清嗓子:“这是哪儿?”
他们皱了皱眉头,摇着头,放下了手中的水罐。
“我在找一个拿撒勒人,他叫耶稣……”
“拿撒勒人。耶稣。”一个人重复了这两个词,可是好像并不明白它们的意思,只是耸了耸肩。
但是另一个人,只念叨了“拿撒勒人”这一个词。他念叨得很慢,好像这个词对他特别重要似的。他对前一个人咕哝了几句,走出了房间。
卡尔·格罗高尔打算继续说点什么,好让剩下的那个人听懂:“罗马皇帝是哪一年登基的?”
他知道这正是他一直想弄清楚的问题。他知道基督是在罗马皇帝提贝留斯在位的第十五年被钉上十字架的,所以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他试着换了一种更地道的说法:
“提贝留斯已经在位多少年了?”
“提比留斯?”那人皱了皱眉。
格罗高尔聚精会神地分辨这人的口音,然后试着模仿:“提比留斯。罗马人的皇帝。他在位多少年啦?”
“多少年?”那人摇着头,“我不太清楚。”
格罗高尔总算可以让那人听懂他说的话了。“这是哪儿呢?”他继续问道。
“这里是马卡鲁斯城附近的旷野。”那人回答道,“你不知道吗?”
马卡鲁斯在耶路撒冷的东南方,在死海的对岸。那么,毫无疑问,他已经回到了古代,而且是提贝留斯王统治的时期,否则那人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听懂了这个皇帝的名字。
那人的同伴这时候回来了,还领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身材高大,肌肉健壮的双臂上毛发毵毵,胸膛宽阔得像口箱子。他的一只手中拿着一根粗大的手杖。他穿着动物皮毛做的衣服,差不多有六英尺高。他有一头黝黑卷曲的长发,和一丛黝黑浓密的胡子,把他的上半胸都遮住了。他像只野兽似的走进屋来,他的巨大的富于洞穿力的棕色眼睛神情复杂地望向格罗高尔。
他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沉,速度却快得让格罗高尔无法听清。这回轮到格罗高尔摇头了。这个巨人蹲在他面前问道:“你是谁?”
格罗高尔踌躇着。他本来没打算被人发现的。现在他只好装成是一个从叙利亚来的旅行者,指望靠两地方言的迥异来解释为什么他对本地的口音如此不熟悉。他决定就这么说,希望能起到最好的效果。
“我来自北方。”他说。
“不是从埃及来的吗?”那个巨人问道。
他似乎很希望格罗高尔是从埃及来的。格罗高尔想,如果这是那人期待的,也许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比较好。
“当然,我两年前离开埃及的。”他说。
巨人点点头,看上去十分满意。“那么你就是从埃及来的一个博士了。我们也是这么猜测的。你的名字叫耶稣,你是拿撒勒人。”
“不,我在找拿撒勒的耶稣。”格罗高尔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那人显得有些失望。
格罗高尔没法告诉他自己叫卡尔,这个名字听上去太奇怪了。他忽然想到了父亲的名字。“伊玛诺尔。”他说。
那人点点头,又一次露出满意的神情。“伊玛诺尔③。”
格罗高尔这才意识到在这种气氛之下,选择这个名字可以说糟糕极了,因为“伊玛诺尔”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神与我们同在”,对于这个提问者来说,这个名字无疑具有神秘的意义。
“那么,你是谁呢?”他问道。
那人站直身,狠狠地望着格罗高尔。“你不知道我吗?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施洗约翰吗?”
格罗高尔试图掩饰自己的惊讶,可是施洗约翰还是从他的表情上看出自己的名字是家喻户晓的。他点点头,浓密的头发跟着抖动。“我想你一定是知道我的。那么,博士阁下,我想我该做一个判断了,不是吗?”
“什么判断?”格罗高尔紧张地问。
“你究竟是一个真正的先知,还是一个假的。我们已经得到了‘阿多奈’的谕示,罗马人会把我交到我的敌人,也就是希律王的子孙手中。”
“为什么呢?”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一直反对罗马人奴役犹太人,我还反对希律王干的那些不义的坏事。我预言将来会有一天,所有的不义之人都会被毁灭,阿多奈的国度会在大地上重建,就像古代的先知们预言过的。我对大家说:‘做好准备吧,有一天你们会拿起剑来,为了阿多奈的意志而战!’那些不义之人知道他们会在那天被统统消灭,所以他们要先来杀了我。”尽管用词激烈,约翰的声音听上去却十分平和。他的脸上完全没有狂热的神情,他就像是一个英国国教的牧师,在宣读那些宣读了无数次、已经使他不再激动的教义。
卡尔·格罗高尔听懂了他所说的大意。原来这个人想要唤醒苦难中的民众摆脱罗马人和他们的傀儡希律王的统治,建立一个更“正义”的王国。不过他却把这个计划归功于“阿多奈”(这是“耶和华”的另一个称呼,意思就是上帝),这听上去给这个计划增加了额外的份量,就像二十世纪许多学者猜测的那样。在一个政治和宗教紧紧纠缠的世界——特别是西方,给这样的计划安排一个超自然的来源是很有必要的。
格罗高尔还想到,不光是约翰相信他的主意出自神启,在地中海另一边的希腊人也在激烈地争论这样的念头究竟是源于人自己的头脑还是神的赐予。
而且约翰把他当成来自埃及的博士——也就是魔法师了。不过这并没有使格罗高尔特别地惊讶。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件不寻常的奇迹,更何况,他出现的时间又恰恰合于古训。对于艾赛尼人这样的教派来说,这些事情更不寻常。艾赛尼人常常禁欲,辟谷,而且习惯于在旷野中见到异象。所以不必怀疑了,现在他周围这些人正是艾赛尼人,他们的仪式性的洗礼和禁欲体现了他们心理上的失落,也正合乎他们那种偏执狂般的神秘主义教义——正是这种教义使他们发明了许多神秘兮兮的词汇。所有这些想法都飞也似地在格罗高尔脑子里面闪现。他曾经想要当一名精神病学家,结果一直没有成功。然而现在格罗高尔却深深地困惑了,他的思绪在纯粹理性和渴望被神秘主义本身说服的想法之间游走着。
“我必须考虑考虑。”约翰一边说,一边回身走向窑洞的门口。“我必须祈祷。你先待在这里,直到我有了主意。”他离开了窑洞,很快大步走得没影了。
格罗高尔把身子缩回,陷进潮湿的稻草里。现在他无疑是在一个石灰岩的窑洞里,四周的空气无比潮湿。外面一定很热。他感到了困意渐渐浸过了他的全身。
自注:
①原文为Theinstruments,cryptographic,unconventional,疑现译有不妥。
②原文为TheVoiceofTongues,疑有出典。
③原文为Emmanuel,在《圣经》中译为“以马内利”,现在通译“伊玛诺尔”。
二
他想起了五年前,不,应该是差不多两千年以后的事情。
他和莫尼卡躺在被汗水溻湿的闷热的床上。他想和她来一次正常的做爱的企图又一次失败了,蜕化成为一种轻微精神失常的表演,这似乎比别的事情更给她以快感。
他们还没有正式谈恋爱,更不说结婚。这些都只是说说罢了。通常,在他因为和她争论而发起火来的时候,他才感到他正爱着她呢。
“我想,你又要和我说你不满意了。”在黑暗中,她接过了他递给他的点着的香烟。
“没有啊。”他说。
他们吸烟的时候,屋子里出现了暂时的安静。
接着,他知道下面的话可能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可他还是不禁说道:
“这很有讽刺意味,不是吗?”
他等待着她的回答。不过她迟疑了一会儿。
“你说什么很有讽刺意味?”她终于说道。
“这一切啊。你把你的时间几乎都用来帮助性恐慌患者恢复正常,可是每天晚上你都和他们一样。”
“这可不一样。你知道我帮助他们只是为了拿到学位。”
“好吧。”他扭头借着窗外的星光看着她的脸。她有一头红发,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又有着精神病学社会工作者特有的那种冷静、专业的充满诱惑力的嗓音。这嗓音柔和而平易近人,听上去却很虚假。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当她明显激动起来的时候,她的声音听上去才符合她的真实性格。这种真实性格从不曾在她安静的时候表露出来,特别是在她睡觉的时候。她的眼睛永远充满了警觉,她的行动绝大多数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她整个人上上下下都被严密地遮盖着,这或许就是她从一般的做爱得不到什么快感的原因吧。
“但你总是没法让自己放轻松,对吧?”他说。
“喔,别说了,卡尔。怎么不看看你自己,想得到快感都想得要发疯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业余的精神病学家。她是一个精神病学社会工作者;他却只是一个读者,一个浅涉这一领域的门外汉,虽然以前他曾打算当一名真正的精神病学家,为此修了一年的课程。他们可以游刃有余地运用精神病学的术语。如果能够给什么症状下个结论,他们就更得意了。
他从她身上滚下来,在床头小桌上摸索到烟灰缸,匆匆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穿衣镜里面反照的自己。他是一个犹太书商,有一张病也似的蜡黄的脸,热情而忧郁。他有满脑子的幻想和未决的困惑,和满身子的奔放的情感。在和莫尼卡的争论中他总是占下风,换句话说,她总是压过他。这种角色的交换常常让他觉得比他们的做爱还不正常——起码在他们做爱时,他还是扮演雄性的角色的。
他发现他本质上是一个性受虐狂者,总是被动,被他人所左右。他虽然常常发怒,可是这怒火也像阳痿一样软弱无力。莫尼卡比他大十岁——这真是让人痛苦的事情。做为一个人来说,她自然是比他更加精力充沛,不过做为一个精神病学社会工作者,她和他一样经受了不少失败。她对此缄默不语,表面上看起来越来越愤世嫉俗,可实际上她一直在期待她在她的病人身上能取得重大的突破。他们总是想越俎代庖,这正是问题之所在,他想。有牧师在忏悔室中安慰人还不够,他们两个业余的精神病学家也总在试着治愈他们的病人。不过至少他们尝试过了,他想。敢于尝试,说不定正是一种美德呢。
“我正看着我自己呢。”他说。
她睡着了吗?他转过身。她那双警觉的眼睛还张着,正望向窗外。
“我正看着我自己呢。”他重复道。“荣格①也是这么做的。‘如果我自己就喜怒无常,说不定也正在遭受神经衰弱这种恶疾的折磨,我又怎么能帮助我的病人呢?’荣格这么问他自己……”
“这个只凭感觉的老家伙。这个只知道向自己的谬论妥协的老家伙。不管怎样,你从来就不是一个精神病学家。”
“本来我可以做得更好的。这和荣格无关……”
“别说这些烦我了。”
“你自己也亲口告诉我,你也觉得你干的那些是没用的呀……”
“刚刚忙了一整个星期,我当然有可能那么说了。再给我一支烟。”他打开床头小桌上的烟盒,取出两支烟叼在嘴里,点着,然后把其中一支递给她。
他发现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了②。和往常一样,这种争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过争论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它只是他们两个人真实关系的一种简单的表现罢了。他想不管怎样,他们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你没说实话。”尽管争吵已经达到高潮了,他还是止不住要说。
“我说的是彻头彻尾的实话。我并不想放弃我的工作。我从不希望自己弄到最后只是一个失败者……”
“失败者?你可比我夸张多了。”
“你太投入了,卡尔。你在逃避你自己。”
他冷笑了一下:“如果我是你,莫尼卡,我早就不干了。”
“你又不像我,你是不合适干这个的。”她耸耸肩,“你是个小傻瓜。”
“你觉得我在嫉妒你?才不是。你不明白我在追求什么。”
她的笑容僵住了:“一个现代人想找到自己的灵魂,对吧?或许我该说,一个现代人想找到一支心灵的拐杖。”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
“我们正在揭去这世界一直死抓住不放的神秘面纱,可你现在却说:‘那我们用什么来替代它呢?’你真是又迂又笨,卡尔。你从来就没理性地认识周围的一切,包括你自己。”
“那又怎么样?你老说神话本身并不重要。”
“产生神话的真实世界才是重要的。”
“荣格说了,神话也可以产生真实。”
“这恰恰说明他是一个笨得不能再笨的老笨蛋。”
他把腿舒展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腿,马上又缩了回来。他搔了搔头。她还在那里躺着抽烟,不过她正在微笑着。
“算了,”她说,“咱们聊聊基督吧。”
他一言不发。她把抽剩的烟头递给他,他把它丢进了烟灰缸。他看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
“干吗要聊这个?”他说。
“因为我们有必要聊聊啊。”她把手伸到他脑后,把他的头拉到她的双乳上。“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聊什么?”
我们这些新教徒迟早会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究竟该把“效法基督”理解为是我们应该完全仿效他的生活——或者我可以使用这么一种说法:移植他的钉痕,还是更深层次地按它的全部内涵理解为,正如基督在过他自己的适当的生活,我们也应该过自己的适当的生活呢?效法基督的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想要像基督那样过自己的真实的生活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所有这样做的人,无一不被误解,被嘲笑,被拷打,被钉上十字架……神经衰弱的人,他们的人格已经分裂了。
(荣格:《寻求灵魂的现代人》)
有一个月时间,施洗约翰都没有再出现,而格罗高尔已经和艾赛尼人一起生活了。他发现这样的生活其实很轻松,而且他的肋骨骨折已经长好了。艾赛尼人的镇子里既有一些用石灰岩和粘土砖盖成的平房,又有窑洞,开凿在坡势平缓的河谷两侧。艾赛尼人的财物都是共享的,他们这一教派是允许有妻子的,虽然大多数艾赛尼人还过着单身生活。艾赛尼人还是和平主义者,平时从不愿拥有或制造任何武器,虽然他们很坦然地接受了施洗约翰的好战理论。或许他们对罗马人的仇恨胜过了他们的本性吧,又或许他们还不清楚约翰的整个意图。不管怎么解释他们的这种坦然接受,施洗约翰无疑是他们的精神领袖。
艾赛尼人的日常生活包括仪式性的一天三次的沐浴,祈祷,和农活。农活很简单。有时两个艾赛尼人拉着犁,格罗高尔在前面引着他们走;有时他负责照顾山羊,带它们到山坡上放牧。这是一种安宁而规律的生活,尽管一些不健康的念头还常常在格罗高尔的头脑里闪现,但是他很快就把它们全忘掉了。
放牧的时候,他常常躺在山顶上,俯视四周的旷野。这旷野不是沙漠,而是一片多石的灌木丛地带,足以养活像山羊和绵羊这样的牲畜。这些低伏的灌木不时从多石的地面向上突起,只有在河边才零星长着一些小乔木。这河无疑是注入死海的。地面是如此崎岖不平,远远看上去,就像风暴中的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呈现出茫茫一片黄褐色。耶路撒冷就在死海的那一边。显然,基督还没有最后一次进入耶路撒冷城,因为在这之前,施洗约翰就死了。
艾赛尼人的生活因为简朴而恬适。他们给了他一条山羊皮的腰带,一根手杖。除了白天黑夜都有人在监视着他以外,他这样一个异教徒差不多已经完全被接受了。
有时他们会漫不经心地向他问起他的“战车”——时间机器。他们正打算把它从沙漠里搬出来。他告诉他们正是这个东西把他从埃及带到叙利亚,又从叙利亚带到这里。他们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奇迹。
正如他猜想的,他们对奇迹已经习以为常了。
比起他的时间机器来,艾赛尼人见到的更神奇的东西多了。他们见过人站在水里,而天使自天而降;他们听过上帝和祂的天使长的声音,也听过撒旦和他的奴才的声音。他们把这一切都记载在羊皮纸制的卷轴上了。这时他们只是超自然现象的记录者。而另一些卷轴则记录了他们自己的日常生活,以及自己教派的人旅行归来讲述的传闻。
他们认真地禁欲,禁食,在犹太地的烈日下唱着祈祷的赞歌,同时他们不时看到上帝的灵光,听到上帝的声音,提问被上帝所回答。
卡尔·格罗高尔留了长头发,蓄了胡须。他像他们一样禁欲,禁食,在烈日下唱着祈祷的赞歌。但他却几乎没听到过上帝的声音,而且只有一次看到了长着火翼的天使长。
尽管格罗高尔乐于体会艾赛尼人的这种幻觉,可是他却有些失望,因为他惊讶于自己在不得不禁受这些自发的修行时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反而很舒服。而且一想到他身边的男男女女都虔诚到了愚蠢的地步,他就觉得好笑,心里一阵轻松。
也许因为他和也他们差不多愚蠢,很快他就停止了这样的想法。
一天傍晚,施洗约翰回来了。他后面跟着大约二十个最亲近的门徒,也跟他一起越过了山岭回来了。格罗高尔是在把羊群赶回它们的窠穴时看见他的。他等待着约翰走近。
施洗者的脸色很严肃,但看到格罗高尔的时候就放轻松了。他笑着,像罗马人一样抓住了格罗高尔的前臂。
“嗯,伊玛诺尔,正如我一直想的,你果然是我们的朋友。你是神派来帮助我们完成祂的旨意的。明天我就会受你的洗,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与神同在了。”
格罗高尔感到有些疲倦。他还没吃什么东西,一整天都在烈日下面炙晒,照顾羊群。他打个了呵欠,觉得不知该怎么回答。不过有一点他放心了,那就是约翰很明显刚去过耶路撒冷城,想弄清楚他是不是罗马人派来的密探。现在约翰已经打消了这种疑虑,完全信任他了。
可是他也实在高兴不起来。施洗者太迷信他的力量了。
“约翰,”他说道,“我可不是先知……”
施洗者的脸色一霎间有些黯淡,但他马上笨拙地大笑起来:“什么也别说了,今晚和我一起吃晚饭吧。我准备了蝗虫和野蜜。”格罗高尔从没吃过这些东西;它们都是旅行者们带吃的,他们出发时都不带干粮,这些东西就是他们在旅途上能够找到的食物。据说,味道好极了。
他很快就坐到了约翰家里,吃到了这些东西。约翰的家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饭厅,一个是卧室。他觉得野蜜和蝗虫都太甜了,不过,吃惯了大麦面包和山羊肉,这些也算是口味的一种调济。
他两腿交叉地坐在施洗约翰对面,后者正就着调料大吃特吃。夜幕降临了,外面传来了祈祷者的呢喃、呻吟和喊叫声。
格罗高尔又拿了一只蝗虫,在摆在他们中间的一碗蜜中蘸了蘸。“你打算领导全犹太的人民推翻罗马人的统治吗?”他问。
施洗者看来被这个问题弄得相当尴尬。格罗高尔还是第一次问他这么直接的问题。
“如果这是神意的话。”他说。他的身子向蜜碗斜了斜,但没有抬头。
“罗马人知道吗?”
“我不清楚,伊玛诺尔。但那个乱伦的希律王肯定和人说过我正在谴责这些人的不义。”
“可是罗马人居然没有逮捕你。”
“自从我们给提贝留斯皇帝递了申诉书之后,彼拉多就不敢了。”
“申诉书?”
“哦,就是在彼拉多巡抚把陶盾搬进了耶路撒冷宫殿,而且差一点亵渎了圣殿的时候③,由希律王和法利赛人签了名的那一份。然后提贝留斯就狠狠斥责了彼拉多,然后虽然彼拉多还是很讨厌犹太人,但他对我们也不敢再恣意妄为了。”
“告诉我,约翰,提贝留斯在罗马统治了多久了?”他一直没有再问这个问题的机会,现在来了。
“十四年了。”
原来现在是公元28年,比耶稣被钉十字架早了一年。可是他的时间机器已经撞坏了。
而现在,施洗约翰正在计划着发动对罗马侵略者的武装暴动,可是如果福音书上的记载可信的话,他马上就会被希律王斩首。这个时候并没有大规模的叛乱发生,即使是那些认为耶稣和他的门徒进入耶路撒冷和圣殿其实是武装叛乱的学者们,也拿不出证据显示在这个时候约翰发动了一场同样的暴动。
格罗高尔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个施洗者。这个人很明显是一个坚韧不拔的革命者,多年以来一直计划推翻罗马人的统治,已经慢慢地募集到了许多支持者,足够让起义成功了。他使格罗高尔马上就想到了二战时期的反法西斯领袖。他有和他们相同的坚毅,和对自己职责的深刻理解。他知道他只有一个机会来打败戍守在这里的罗马军团。如果起义被推迟的话,罗马人就会有足够的时间派遣更多的军队进驻耶路撒冷。
“你觉得什么时候神会打算借助你来毁灭所有的邪恶呢?”格罗高尔巧妙地问。
约翰欣喜地望了他一眼。他笑了。
“逾越节。那时人们会心神不定,对侵略者的怨恨也最厉害。”他说。
“下一个逾越节是什么时候?”
“快了。没几个月了。”
“我该怎么帮你呢?”
“你是一个圣人。”
“我可制造不了什么奇迹。”
约翰把他胡子上的蜜擦掉:“我不相信,伊玛诺尔。你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艾赛尼人不知道你究竟是一个魔鬼,还是神的一个信使。”
“我哪个也不是。”
“为什么你要让我如此困惑呢,伊玛诺尔?我知道你是神的信使。你就是艾赛尼人一直寻找的标志。时间已经到了,天国马上就要在大地上建立起来了。跟我来吧。告诉所有人,你在用神的声音讲话,你要创造奇迹。”
“你的权力已经衰退了,是这样吗?”格罗高尔目光尖锐地望着约翰,“你需要我来重新实现你叛变的计划?”
“你这话怎么说得像个罗马人,一点婉转都不讲?”约翰发怒了。显然,就像和他一起生活的艾赛尼人一样,他是不喜欢这么直接的说话方式的。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格罗高尔想,因为约翰和他的手下一直都害怕内部有人背叛。即使是艾赛尼人的史书,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秘密难懂的。他们往往使用一个很平常的词或成语,结果却是表达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含意。
“对不起,约翰。可是,告诉我是不是这样。”格声高尔嗄声说道。
“难道你不是坐着那辆战车突然出现的圣人吗?”施洗者摆了摆头,耸耸肩,“我的人都看见你了!他们看见那个闪亮的东西在空中变着形状,跌落,让你从里面走了出来。这难道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吗?你身上穿的难道是这世界上有的衣服吗?战车里面的那些法宝难道不代表任何无边的法术吗?先知说有一个圣人会从埃及来,名唤伊玛诺尔,这些都是记载在《弥迦书》里的啊!难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吗?”
“大部分是真的,但是这些都是有别的……”他突然停住了,想不起来哪个词能够表达“合理的解释”这个意思。“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像你一样。我不会任何法术!我只是一个人!”
约翰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是说,你拒绝帮助我们?”
“我很感谢你,还有那些艾赛尼人。是你们救了我的命。如果我能报答的话……”
约翰故意点了点头:“你当然能报答,伊玛诺尔?”
“怎么报答?”
“当我需要的圣人吧。让我把你带到所有那些对神意半信半疑甚至完全厌恶的人面前。让我给他们讲述你到来时的情景。然后你就可以说,这些都是神意,然后所有这些人都会愿意实现它了。”约翰深情地望着他。“你愿意吗?伊玛诺尔?”
“好吧,约翰。可是反过来,你能不能马上带我去看看我的战车?我想看看我能不能修好它。”
“没问题。”
格罗高尔感到一阵兴奋,他大笑起来。施洗者有点困惑地望着他,然后也跟着大笑起来。
格罗高尔不停地大笑。历史从来没有记载过这件事,可是现在,他,还有施洗约翰,居然在干着基督该干的事情。
基督还没出生呢。在他被钉十字架的前一年,格罗高尔想到了,可能基督还没出生呢。
“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我们也见过他的荣光,正是父独生子的荣光。约翰为他作见证,喊着说:‘这就是我曾说,“那在我以后来的,反成了在我以前的,因他本来在我以前。”’”(《约翰福音》第1章,14-15节)
自注:
①CarlGustavJung(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医师。下文中有一段文字摘自他的《寻求灵魂的现代人》,因找不到其中译本,只好自己翻译,可能有不妥之处。
②原文为Almostabstractedly,henoticedthatthetensionwasincreasing.疑现译有不妥。
③陶盾,原文为votiveshields,是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一种圆形陶制盾状物,做建筑物的装饰用。
三
他第一次认识莫尼卡的时候两人就争论了很长时间。那时他的父亲还没有去世,还没有留给他遗产让他买下大罗素街上大英博物馆对面的冥玄书店。那时他干过各种临时工,整天垂头丧气。是莫尼卡帮了他的大忙,把他从漫浸全身的黑暗心情中带了出来。他俩都住得离荷兰公园不远,在1962年的夏天,他们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去那儿散步。那时他二十二岁,已经完全沉迷于荣格宣扬的那种基督教神秘主义的古怪流派。
她则看不起荣格,很快就开始贬低他的所有想法。她从来没能说服他,但她很快就让他头脑混乱了——又过了六个月,他们就同居了。
那天天气真是闷热得要命。
他们坐在自助餐厅的阴凉处,远远地看着一场板球比赛。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有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坐在草地上,用塑料杯喝着橙汁。一个女孩膝上放了一把吉他。她放下杯子,开始弹奏,一边用一种高曼的声音唱起一支民谣。格罗高尔便试着想听清歌词。在他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他一直喜爱传统的乡村音乐。
“基督死了。”莫尼卡呷了一口茶,“宗教死了。1945年,上帝也被杀死了。”
“祂还会复活的。”他说。
“别这么想了。宗教是恐惧的产物。知识可以消除恐惧。人们不再恐惧的时候,宗教也就消亡了。”
“你是说,这些天来人们不再恐惧了吗?”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卡尔。”
“那你认为基督这个形象是怎么创造出来的?”他换个话题问她,“这又对基督徒意味着什么?”
“这跟拖拉机和马克思主义者的关系是一样的。”她答道。
“但是什么是先出现的呢?是人们要创造一种宗教的念头,还是基督这个人的真实存在?”
她耸耸肩:“非要我说,那就是基督的真实存在。耶稣只不过是一个组织反抗罗马人的犹太捣乱者罢了。后来他就获罪,钉在十字架上。我知道的就这些——我想这也够了。”
“一个伟大的宗教的来历不可能这么简简单单。”
“如果人们需要这种宗教的话,他们就一定会给它安一个靠不住的开头。”
“这恰恰是我的观点,莫尼卡。”他双手一摊,伸到她面前,她的身子略微欠了欠,“基督形象的创造是在基督这个人之前的。”
“喔,卡尔,别说了。基督是在基督形象的创造之前的。”
有一对情侣走过他们身边,在他们争论的时候瞥了他们一眼。
莫尼卡注意到了他们,她沉默不语了。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不过她摇摇头:“我要回家了,卡尔,你待在这儿吧。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于是他看着她沿着通往公园门口的宽阔的甬道渐行渐远。
第二天,他在下班回家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她写的,她一定是在昨天和他分别之后写的,写完又马上投了出去。
亲爱的卡尔:
或许你也看出来了,我们的交谈对你几乎没起什么用。你好像只听见了我的声调和说话的节奏,却没有留意我倒底是想和你交流什么东西。你太敏感,没法弄懂谈话的内容,却能看出说话人的心情,是愉快,或者愤怒,或者别的什么心情。所以我只好给你写信,试着让你明白我的观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反应那么强烈。
你犯了一个错误。你认为基督教是在耶稣死后到福音书写成之间的几年里发展起来的。可是基督教的观点并不是新的,只有这个名字是新的。基督教只不过是西方逻辑学和东方神秘主义汇合和交配之后的变形。看看过了这么多世纪,基督教是怎么变化的吧,它不断修正自己以适应新的时代。基督教只不过是古老的神话和哲学的混和体。所有的福音书都只是重复了关于太阳的神话,又断章取义地混进去一些希腊人和罗马人的观点。即使是在二世纪,还有犹太学者在揭露指责它的这种混杂!他们指出了基督的神话和各种太阳神话的惊人相似之处。那些神奇的事情,并不是基督徒们自己编造的,只是从这些神话中东抄一件西抄一件罢了。
还记得吗,维多利亚女王时代有许多年老的作家都说过,柏拉图也是一个基督徒,因为他更早表述了基督教的思想?基督教的思想!基督教只是装载了公元前诸世纪里早已流行的一些观点。马可·奥勒利乌斯又岂不是个基督徒?他写的东西可都是属于西方哲学的传统流派的。这就是为什么基督教能在西方——而不是东方——流行的原因啊。你本来就该是个坚持自己偏见的空头理论家,不该是个精神病学家。你的同道中人荣格也一样。
想办法抛弃所有这些病态的无稽之谈吧,让你的脑子干净一点,这样你才能更胜任你的工作。
莫尼卡
他把信揉成一团,扔到一边。后来,那天晚上他不禁想再看一遍,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约翰在河水中直起身子。许多艾赛尼人站在岸上望着他。格罗高尔也低头看着他。
“不,约翰,我不能这样做。”
施洗者咕哝道:“你必须这样做。”
格罗高尔浑身颤抖着走进了河水中,站到施洗者的身边。他感到有些头晕。他站在那里还是不住地颤抖,不能动弹。
他的脚突然在河底岩石上滑了一下。约翰赶紧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让他站稳身子。
澄彻的天空中,太阳升到了最高点,正灼烧着他的头。
“伊玛诺尔!”约翰突然大喝道,“神的灵就在你身上!”
格罗高尔动了动嘴,没说什么。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头正在作痛,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自从他到这儿之后,他的偏头痛第一次发作了。
他难受得想吐。约翰的声音听来是那么茫远。他的身子在水中晃晃悠悠。在他快要跌倒在施洗者脚边时,眼前的一切都绕着他旋转起来。他感觉约翰又一次抓住他,又听见他自己竭尽全力地说:“约翰,给我施洗吧!”然后有水流进了他的嘴和喉咙。他咳嗽起来。
听约翰的声音,他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不管在说什么,他们引起了两岸上的人的回应。
他耳朵里的轰鸣声更大了,而且变了声调。他在水中不住地打颤,然后感到两脚像是被抬离了河底。
艾赛尼人正在一边唱祷一边摇晃身子。每张脸都渐渐抬高,望向灼灼日轮。
格罗高尔终于忍不住在水里呕吐起来,约翰的手狠狠箝进他的胳膊里,带着他回到岸时,他还在不住地颤抖。
一种奇异而有节奏的吟哦从摇晃着身子的艾赛尼人的喉咙里发出来。他们晃向一边时声音变高,晃向另一边时声音又复低沉。
约翰松手的时候,格罗高尔正紧紧捂着耳朵。他还止不住地想干哕,可是现在他的身子被晒干了,这让他更加难受。
他开始踉踉跄跄地往远处跑,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身体的平衡。他一边跑一边仍然捂着耳朵。他一直跑过崎岖的稀灌木丛林地。太阳在太空中悸动,热度像重物一样狠狠砸在他的头上。可他还是一直地跑,跑远了。
“约翰想要拦住他,说:‘我当受你的洗,你反倒上我这里来吗?’耶稣回答说:‘你暂且许我,因为我们理当这样尽诸般的义。’于是约翰许了他。耶稣受了洗,随即从水里上来。天忽然为他开了,他就看见神的灵仿佛鸽子降下,落在他身上。从天上有声音说:‘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马太福音》,第3章第14-17节)
他十五岁的时候,是中学里的好学生。
他从报纸上获知连南伦敦都有特迪哥儿①了。他见过这些穿着仿爱德华七世时代衣服的古怪青年,他觉得他们又傻又无聊。
他刚从布里克斯顿山的电影院出来,打算步行回他在斯特里哈姆的家,因为他把乘公共汽车的钱大部分用来买一支冰激凌了。他们是和他一同走出电影院的。直到他们跟着他下了山,他才注意到他们。
然后,很快他们就包围了他。这是一群面色苍白、双颊瘦削的少年,大多只比他大一到两岁。他好像模模糊糊认识其中两个。他们都是和他就读的中学在一条街上的比较大的郡立中学的学生,他和他们共用一个足球场。
“你们好。”他小声问候。
“你好哇,小子。”他们中最大的那个特迪哥儿说。他很明显是他们的头儿,一边嚼着口香糖,一只膝盖弯曲着站着,冲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回家。”
“肥家。”头儿模仿着他的口音,“肥了家准备干嘛啊?”
“上床睡觉。”卡尔想逃出包围圈,可是他们不放他走。他们他他逼到一个商店的门口。他们身后,汽车在主干道上呼啸而过。在路灯和商店的霓虹灯照耀下,街道反射出暗淡的光。几个行人走过他们身边,没有一个停下来。
卡尔开始害怕了。
“不写作业吗,小子?”头儿旁边的另一个少年说。他有一头红发,满脸雀斑,眼睛是深灰色。
“想和我们打一架吗?”又一个人说。这个他认识。
“不,我不想打架,让我走吧。”
“你怕了,小子?”头儿一边说一边冷笑。他洋洋得意地从嘴里面把口香糖拉出一根长丝,又放回嘴里继续嚼起来。
“没有,可是为什么我要和你们打架?”
“你觉得你比我们厉害,不是吗,小子?”
“不,”他的身子开始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然不。”
“‘当然不’,小子。”
他又一次试着向前挪动身子,可是他们一把把他推回了店门前。
“你是个有德国佬名字的笨蛋,对吗?”另一个他认识的少年说。“好像叫什么‘割了睾丸②’。”
“格罗高尔。让我走吧。”
“你妈妈不喜欢你晚一点回家吗?”
“比起德国佬的名字,这名字更像一个犹太佬的名字呢。”
“你是个犹太佬,小子?”
“他长的就像犹太佬。”
“你是个犹太佬,小子?”
“你是个犹太人的孩子,小子?”
“你是个犹太佬,小子?”
“够了!”卡尔尖叫起来。他推他们想冲出去,可是他们中的一个人给了他肚了一拳。他痛得哼了起来。
另一个人推了他一把,他踉踉跄跄差点站不稳。
便道上的行人仍然匆匆而过。他们路过时都只是瞥了这群孩子一眼。有一个人停下了,可是他的妻子却把他拉走了。“只是些疯玩的孩子。”她说。
“把他裤子扒下来。”一个特迪哥儿大笑着提议,“这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了③。”
卡尔终于推开他们。这一回他们没有拦。
他开始跑,一直跑下山。
“让他先跑吧。”他听见他们中有人说。
他继续不停地跑。他们嘻嘻哈哈地跟在他后面。
他们一直没追上他,让他拐进了一条大街。他家就住在那里。他回到他家的院子里,穿过黑暗的过道,打开后门进了家。他的继母正在厨房做饭。
“怎么回来这么晚?”她说。她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神经质得近乎歇斯底里。她的黑头发又松又乱。
他走过她的身边,走进饭厅。
“你没事吧,卡尔?”她提高了声音。
“没事。”他说。他不想和母亲吵架。
他醒来的时候天气很冷。天色仿佛像破晓时的样子,呈一种暗灰色。四面望去,除了贫瘠的旷野,他再看不到别的任何东西。
前一天的事情他几乎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跑啊跑,不停地跑。
露水凝结在他的腰带上。他舔舔嘴唇,用手擦擦脸上的皮肤。像往常那样,偏头痛过去之后,他总是感到身体衰弱,身体的活力好像都被耗尽了。他望望自己赤裸的身体,才发现已经变得多么瘦骨嶙峋。和艾赛尼人在一起生活,很自然就成了这样。
他在想为什么约翰让他给自己施洗时他怕成那样。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诚实让他不忍心再欺骗那些艾赛尼人,不想让他们还认为自己是个先知吗?这就无从得知了。
他用山羊皮裹住自己的臀部,把它紧紧地绑在自己左大腿的上方。他想也许他最好还是回到艾赛尼人那里,找到约翰,向他道歉,看看是不是能够做个弥补。
而且时间机器也还在那儿。他们光用生牛皮做的绳索就把它从运到了他们那里。
如果能找到一个好铁匠,或者别的什么金工,或许还有修复的希望。
可是归程变得充满了危险啊。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马上回到自己的时代,还是到一个离钉十字架更近的时刻去。他倒并不是为了见证耶稣被钉十字架而来,而是想在耶稣理应进入耶路撒冷城的那天,也就是逾越节的时候,感受一下耶路撒冷城里的气氛。莫尼卡一直认为耶稣是率领一支武装部队冲进这个城市的。
她说过,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了这一点。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了这一点,可是他却怎么也不肯相信。他始终觉得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如果只有他能见到耶稣呢?约翰显然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虽然他告诉过格罗高尔确实有个预言说过救世主会是个拿撒勒人。可是这样的预言太多了,彼此都在矛盾着。
他开始往回走,冲着艾赛尼人村落的大概方向。他应该还没走远,他应该马上就能认出他们住的那些山。
天气很快变得非常炎热了,地面也越来越荒芜。空气在他的眼前翻滚着。他醒来时就感觉到的那种精疲力尽的感觉,现在更加强烈了。他的嘴发干,他的腿疲乏无力。他感到很饿,周围却找不到任何吃的。还是一点也看不到那些艾赛尼人住的山。
只有南方两英里以外的地方有一座山丘。
他决定向那里走去。也许到了那里他就弄清楚自己的所在了。也许在那里正有一个村镇,他们会给他食物。
他的脚所触之处,沙土在他四周荡起变成浮尘。偶然有一些枝枒疏落的灌木和突兀而起的岩石阻挡住他的去路。
攀爬那座山的时候,他开始流血,磕得青一块紫一块。到山顶的路(山顶比他一开始想的要远多了)非常艰难。他常常在山坡松动的石头上滑倒,跌得鼻青脸肿,靠他的溃烂的双手和双脚的支撑才能阻止自己一直滑到山脚。有时他被到处丛生青草和苔藓粘住,有时他不得不抱住突起的大岩石。他常常停下来歇息,意识和身体都被疼痛和疲劳弄得迟钝不堪。
被烈日烤着,他出汗了。尘土粘在他半裸的身体上,在他身上从头到脚结成一层硬壳。他赖以裹身的山羊皮也成了碎布条。
这个不毛的世界开始在他的身边旋转,天空不知为什么和大地、棕黄色的岩石和白云混在一起分不清了。所有的东西都在躁动不休。
他终于攀到了顶峰,躺在那里喘气。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了。
他听见了莫尼卡的声音,他好像正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她。
——别太较真了,卡尔……
这话她已经说过许多遍了。现在他自己的声音在重复着。
——我生错了时代,莫尼卡。这么理性的时代不适合我。这个时代最后会杀了我。
她的声音回答道:
——你愧疚了,你害怕了,你是个受虐狂。你本来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精神病学家,可是你却完全屈服于你脑子的一切精神衰弱的幻觉了。
“住口!”他翻了个身子。太阳照着他衣衫褴褛的身体,“住口!”
——完完全全的基督徒综合征,卡尔。我毫不怀疑接下来你要皈依天主教。你自己思维的能力哪儿去了?
“住口!快滚开,莫尼卡。”
——恐惧已经攫取了你的思想。你并不是在寻求灵魂,或者一种生活方式。你在寻求安慰。
“让我一个人静一会,莫尼卡!”
他用肮脏的手遮着耳朵。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和尘土纠缠在一起。他已是遍体鳞伤,血在每个伤口上凝成血块。头上,太阳仿佛和他自己的心跳一起在“砰,砰”跳动。
——你要走下坡路了,卡尔。你没发现吗?下坡路。赶快振作起来吧。你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性……
“天哪,莫尼卡,住嘴!”他嘶哑的声音无比刺耳。几只大乌鸦正在他头顶的天空中盘旋。他听见它们的叫声了,它们好像正在用一种和他不同的声音在他身后呼唤他。
——1945年,上帝死了……
“现在不是1945年,现在是公元28年。上帝还活着!”
——你看看你拼命想弄清楚的是怎样一个拼凑出来的基督教。它混杂了希伯莱犹太教,混杂了斯多噶伦理学,混杂了希腊神秘主义教派,混杂了东方的礼仪,混杂了……
“这无所谓!”
——这可不是你现在所想的④。
“我需要上帝!”
——这不就得了,你还是承认了!好吧,卡尔,给自己找个寄托吧。如果你要向自己妥协,就好好想想你究竟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格罗高尔支起他伤痕累累的身体,站在山的顶峰上,大声呼喊起来。乌鸦都被吓了一跳,在天空中盘旋着飞远了。
天空正慢慢暗下来。
“当时,耶稣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他禁食四十昼夜,后来就饿了。”(《马太福音》第4章,第1-2节)
自注:
①TeddyBoy:20世纪50年代英国的一群反叛社会的无赖青年,喜好穿着仿英王爱德华七世时期(1901-1910)的衣服。
②这个特迪哥儿故意把Glogauer念成谐音的Glow-worm(萤火虫)。译文据汉语谐音译出。
③犹太人在出生之后都要割包皮。
④原文为Nottoyouinyourpresentstateofmind.疑现译有不妥。
四
这个疯子跌跌绊绊地走进了镇子。他的脚把尘土搅得舞动起来。他木然地行走时,狗在他周围冲他吠着。他抬起头来望望太阳,他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子两边,他的嘴唇在翕动。
镇民们听见他在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说着什么。不过他说得如此热烈,如此坚定,好像上帝就是派他这样一个瘦弱、赤裸着上身的人来当祂的代表似的。
他们想知道这个疯子是从哪里来的。
小镇是白色的,几乎都是由两层或一层的用石头和粘土砖盖的房子组成。这些房子建在一个集市四周,集市正对着一所古老简陋的犹太人会堂。会堂外面,老人们穿着深色的长袍,在坐着谈话。
这个镇子繁华而整洁,是靠和罗马的贸易发迹的。街上只有一两个乞丐,也都得到了人们很好的救济。街道都建在山坡上,随着山坡起伏。它们弯弯曲曲,被树荫遮着,充满祥和的气氛:这正是乡村的路。空气中到处飘着新伐的木材的气味,和木工活的声响,因为这个镇子是个木匠城,远近闻名。镇子座落在杰兹利尔河畔,离从大马士革到埃及的贸易大道很近,每每有运货马车满载着木匠们的成品离开镇子向远方驶去。这个镇子叫做拿撒勒。
这个疯子向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询问,终于来到了这里。他沿着罗马人修的大道,不停地用他很重的外地口音向人问同一个问题:“拿撒勒怎么走?”这些他就经过了其他的一些村镇,比如费拉达尔菲亚,杰拉萨,佩拉和居索波利斯。在路上,有人分给他一些食物;有人求他为他们赐福,他便把手放在他们头顶,用那种古怪的口音说着什么;也有人用石子扔他,把他赶走了。
他从罗马式的高架桥上穿越约旦河,继续往北,向拿撒勒走去。
找到这个镇子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竭力抵达。路上他流了很多血,却只吃了很少的东西。他不停地走,直到体力不支倒下。躺到体力恢复了一些时,便又继续。不过,他也越来越常常被人发现,他们便给他一些酸酒或面包,让他苏醒过来。
有一次,他被一些罗马军人拦住了,他们粗鲁地要他说出在镇中可有亲戚,好让他们带他去。他们以为他是土著的阿拉米人,但听到他用一种比他们自己讲的还纯正的口音奇怪的拉丁语来答复他们时,不免大吃一惊。
他们问他是不是一位拉比,或一个学者。他说他都不是。军团的长官给了他一些干肉和酒。这些军人是巡逻队的,每个月在这条路上来回一次。他们身材结实,肤色呈棕色,都有一张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的刚硬的脸。
他们穿着有污迹的皮短裙,胸甲,系带鞋,头上戴着铁制的头盔,腰间别着带鞘的短剑。在夕阳下,他们那么多人把他一个团团围住,个个却还都神色紧张。军官的打扮和他的士兵近似,不过他的胸甲是金属制的,还穿着一件长斗篷。他用比他的手下温和的声音问这个疯子的名字。
有一阵功夫这个疯子停住不说话,只有嘴唇张了又闭,好像不知道他们在和他说话。
“卡尔,”最后他迟疑地说道。这似乎不像是回答,倒像是一种请求的口吻。
“听起来像是个罗马人的名字。”一个士兵说。
“你是个罗马公民吗?”军官问。
可是很明显的,这个疯子不知正在想些什么,他把脸别过去不看他们,一个人在喃喃自语。
突然,他又望向他们,说:“拿撒勒?”
“在这个方向。”军官指一指远处穿山而去的大道,“你是个犹太人吗?”这句话似乎吓到了这个疯子。他一跃而起,拼命推开身边的士兵。他们大笑着放他去了。这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
他们一直望着他在路上渐跑渐远。
“也许,是他们的一个先知。”军官一边说,一边向他的马走去。在乡下到处是这种人,每一个你碰到的都说他在传播神的旨意。不过他们倒不会惹乱子,他们的宗教让他们想不到要叛乱。我们应该感谢这一点。那个军官想。
他的士兵还在大笑不已。
他们继续沿着大道,向和那个疯子相反的方向前进。
现在这个疯子终于到了拿撒勒。镇民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在他蹒跚着向集市广场靠近时,又多了一丝怀疑。也许他是一个流浪的先知,但也许是属于魔鬼的。这实在很难说,只有拉比们知道。
在他穿着围在商人的货摊前的人群时,他们就安静下来,直到他走过。女人们拉起穿在她们丰满身材上的厚重的羊毛披肩,男人们则把他们的棉袍卷起,以免被他碰到。通常情况下,他们会本能地想到要按他在这镇子里从事的职业向他征税,但是他的目光中有一种热切,他的脸上有一种急迫和活力,虽然他看上去面黄肌瘦。这使他们对他多少有了一点敬意,都和他拉开一段距离站着。
当他到达集市的中心,他便停下来,环顾四周。他似乎对周围的人反应迟钝。他眨着眼,舔了一下嘴唇。
一名妇女经过他身边,警惕地望着他。他于是对她说话。他的声音很柔和,每个词都小心翼翼地蹦出唇边:“这里是拿撒勒吗?”
“是的。”她点点头,加快了步伐。
一位男子也经过广场。他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袍子,上面有棕色的条纹。他卷曲的黑色头发上戴着一顶红色的薄帽。他有一张圆胖的脸,露出兴奋的神色。这个疯子拦住他的去路,说:“我要找一个木匠。”
“拿撒勒到处都是木匠。这个镇子就是个有名的木匠城。我自己就是个木匠。我能帮你什么忙吗?”这个人幽默而殷勤地说道。
“你认识一个叫约瑟的木匠吗?他是大卫王的后代。他有一个妻子叫马丽亚,还有七个孩子,其中一个叫耶稣。”
那个表情愉快的人讽刺般地皱了皱眉,抓了抓后脖颈:“我认识好几个约瑟,有一个很穷的家伙是住在那边的巷子里的。”他用手指了指,“他有一个妻子叫马利亚。去看看吧。你很快就会找到他的。去找一个从来不笑的人就行了。”
疯子望了望这个人指的那个方向。他一看到了那巷子,就不顾一切向那儿大步流星走去。
在狭窄的巷子里他闻到伐倒的木材的气味更加浓烈了。他走在齐踝深的刨花里。
每间屋子都传来锤子的敲击声和锯子的刮削声。每家的栅栏里面都靠放着各种尺寸的厚木板,高得把房子的墙都要遮住了,而且排列紧密,两两之间几乎没什么落脚的地方。许多木匠就坐在院门外的长凳上工作。他们在木头上刨坑,使用着简单的车床,把木头弄成各种各样可以弄成的形状。他们抬起头便看见疯子走进了巷子,向一个老木匠走去。这个老木匠围着一件皮围裙,坐在长凳上,正在刻一个小雕像。他有灰色的头发,似乎有点近视。他凝望着这个疯子。
“你要干吗?”
“我找一个叫约瑟的木匠。他妻子叫马利亚。”
那个老人用他那只拿着刻了一半的雕像的手做了个手势:“沿这条巷子走,再过去两家人,路那边。”
这个疯子要找的房子门前只靠放着很少的木板,木材的质量也比他见过的其他木头都要差。门口的长凳一边翘起,那个木匠驼着背坐在它上面,正在修理一个看上去同样畸形的板凳。
他挺直身,这时疯子拍了他的肩膀。
他的脸上满是皱纹,饱浸了贫困。他的眼睛充满疲态,稀疏的胡子中过早地点缀了灰色。他轻微咳嗽了一下,也许是奇怪有人打搅自己。
“你是约瑟吗?”疯子问。
“我没钱给你。”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问点事。”
“我是约瑟。你想知道什么?”
“你有儿子吗?”
“有几个,还有几个女儿。”
“你妻子叫马利亚,对吧?你是大卫王的后代。”
那男人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是的,是我干了什么好事吗……”
“我想见你的一个儿子,耶稣。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
“这就不好了。他干了什么事?”
“他在哪儿?”
约瑟盯着这个疯子,眼睛里出现一种盘算的神情:“你难不成是个先知吗?是来给我儿子治病的吗?”
“我是个先知。我可以预知未来。”
约瑟着叹息着站起身:“你可以见他,来吧。”他领着疯子穿过院门,走进房前狭窄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碎木头,坏了的家具和农具,和一袋袋用烂麻袋装的刨花。
他们走进了黑暗的房子里。第一个房间显然是厨房,一个女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土炉旁。她是个高个子,肚子胖得浑圆。她又长又黑的头发乱糟糟地满是油污,垂下来遮住她的一双有光泽的大眼睛。她的眼睛发出和她身份年龄不相称的淫荡目光,正望着这疯子。
“家里可没什么吃的能给要饭的。”她咕哝道,“他就吃得够多的了。”她用一把木勺指指坐在屋角阴影里的一尊瘦小的人像。她说话的时候,那人像动了一下。
“他在找我们的耶稣。”约瑟对那女人说,“也许他来可以减轻我们的负担。”
那女人给了这疯子一个深长的眼神,耸了耸肩。她用胖舌头舔了舔她的红嘴唇:“耶稣!”那角落里的人像站了起来。
“就是他。”那女人说,脸上有一种满足的表情。
这疯子皱皱眉头,迅速地摇着头:“不。”这人像看上去是个畸形,背驼得厉害,左眼里有块白翳。它的脸是木然而愚蠢的。它的唇上沾着些唾沫。那女人第二次叫他的名字时,他傻笑起来,歪歪斜斜地向前走。“耶稣。”它说。它的声音含混不清,粗里粗气。“耶稣。”
“他只会说这些。”女人冷笑了一下,“他一直都是这样。”
“神的旨意。”约瑟苦涩地说。
“他怎么了?”疯子的话音带着一种痛苦和绝望的语调。
“他一直都是这样。”女人转身重新面对着土炉,“你想要他的话就带他走吧。他里里外外都是个废物。我爸妈把我嫁给这个没能力的男人时我正怀着他……”
“你这个不要脸的!”那女人一瞪约瑟,他马上闭了嘴,对这疯子说:“你找我们的儿子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他聊聊,我……”
“他不是圣人,他也不是先知,虽然我们以前总觉得他是。以前这拿撒勒镇上别的人也来给他治过病,或者让他给他们预言未来,可是他只会对他们傻笑,一遍又一遍念自己的名字……”
“你确信他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还没有发现的吗?”
“当然了!”马利亚嘲笑地用鼻子哼了一下,“我们太需要钱了。如果他有什么法力的话,我们早该知道了。”耶稣又傻笑了几声,踉踉跄跄走进另一间屋子。
“这不可能。”疯子嘟囔着。难道历史本来可以改变吗?难道他到了时间的另一个维度,这里从来就没有基督吗?
约瑟看到,这个疯子的眼神中呈现了极大的苦恼。“怎么样?”他说,“你看到了什么?你说你能预言未来,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发家吧。”
“现在不,”这个先知一边说一边转身,“现在不。”他从屋子里跑出来,一直跑到巷子里,又闻到了刨平的橡木、雪松木和柏木的气味。他跑回集市,停下来,疯狂打量四周。他看见犹太人的会堂正在他面前。于是他向那里走去。
先前他曾与之搭茬的那个人也还在集市上,正在选购煮饭锅,好给他女儿当结婚礼物。这个怪人走进会堂时,那人向他点点头。“他是约瑟那个木匠的亲戚。”那人对身边的一个人说,“一个先知,我想这不用问。”这个疯子,先知,卡尔·格罗高尔,时间旅行者,业余精神病学家,生活的意义的追寻者,性受虐狂,一个有对死亡的企盼的人,一个人与救世主的混合体,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的人,气喘吁吁地走进了会堂。他已经见过耶稣——也就是约瑟和马利亚的儿子。他已经见过了那个毫无疑问是天生的弱智的人。
“所有人都是人与救世主的混合体,卡尔。”莫尼卡说过。
现在他的记忆已经不怎么完整了。他对时间和身份的感觉已经混乱了。
“那时候加利利有上百的救世主。耶稣本来只是那个神话和哲学的传播者,这件事情仅仅是历史的巧合。”
“事实肯定比这要复杂得多,莫尼卡。”
每个星期二,在冥玄书店上的一个房间里,荣格讨论组的成员总要为了群体分析和治疗的目的而会面。格罗高尔不是讨论组的组织者,不过他乐于给他们提供场所,而且热切地加入了讨论组。每个星期和这群想法相同的人在一起讨论是对他苦闷心情的极大抚慰。他买下冥玄书店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想能时常碰到像这些荣格讨论组成员一样有趣的人。
对荣格的痴迷使他们聚在了一起,不过每个人又有各自痴迷的东西。丽塔·布伦太太绘出了飞碟运行的轨迹,虽然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否相信这玩意儿;休·乔伊斯相信所有荣格学派的人都是生存在几千年前突然消失的亚特兰蒂斯大陆上的原始种族的后代;阿兰·切达,最年轻的组员,对印度神秘主义很感兴趣;还有桑德拉·彼德逊,讨论组的组织者,是一个巫术的专家。
詹姆斯·海丁顿对时间很感兴趣。他是讨论组的骄傲,因为他是一位爵士,詹姆斯·海丁顿爵士,二战时的发明家,非常富有,因为对盟军最后的胜利有贡献,获得了各式各样的荣誉。在战时,他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即兴演说家,但是在战后,他却成了军部里的多余人。他们觉得他是一个狂人,更糟的是,他总在公共场合炫耀自己的这种狂热。
詹姆斯·海丁顿爵士常常向组员谈起他的时间机器,每个人他都讲了很多次。他们都迁就他。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喜欢夸张地讲述和他们各自感兴趣的事有关的经历。
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在所有其他人都离开以后,海丁顿告诉格罗高尔他的机器已经研制成功了。
“我无法相信。”格罗高尔老老实实地说。
“你是我告诉的第一个人。”
“为什么是我?”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你和你的书店。”
“你可没告诉政府。”
海丁顿呵呵地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实验没成功前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替他们工作的结局就是被劝退。”
“你还不知道机器是不是能正常运转?”
“我可以肯定它能。不想来见识一下吗?”
“一台时间机器。”格罗高尔微笑了一下。
“来看看吧。”
“为什么是我?”
“我想你该会感兴趣的。我知道你对科学的观点可不那么正统……”
格罗高尔同情地看着他。
“来看看吧。”海丁顿说。
于是第二天他来到了班布里。就是这一天他离开了1956年,来到了公元28年。
犹太会堂里面凉爽而安静,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燎香气味。拉比们领他进了院子。他们像镇民一样,不知道他的本质如何,不过他们确信他并没有被魔鬼占有。
给现在在加利利到处都是的流浪的先知提供庇护所是他们的传统,不过这一个实在异于他人。他的表情像凝固一般,他的身子是僵硬的,有泪水流过他肮脏的脸颊。
“科幻可以告诉我们如何做,却从不问为什么。”他曾对莫尼卡说,“它是不能回答的。”
“谁想知道为什么呢?”她回答道。
“我想。”
“嗯,你是永远无法知道的,不是吗?”
“坐下,孩子。”拉比说,“你想问我们什么?”
“基督在哪里?”他说,“基督在哪里?”
他们听不懂他的语言。“是希腊语吗?”一个人问,但另一个人摇了摇头。
居里奥:“神”的意思。
阿多奈:“神”的意思。
神在哪里?
他蹙起眉头,茫然望向四周。
“我必须休息了。”他用他们的语言说。
“你从哪儿来?”可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从哪儿来?”一个拉比重复道。
“哈-俄拉姆·哈巴……”最后他喃喃说道。他们面面相觑。“哈-俄拉姆·哈巴。”他们重复道。
哈-俄拉姆·哈巴,哈-俄拉姆·哈塞:将来的世界,存在的世界。
“你有什么口信要告诉我们吗?”一个拉比问。
他们对先知已是司空见惯,但他们都不像这个人。
“口信?我不知道。”先知嘶哑地说,“我要休息。我饿了。”
“来吧。我们会给你安排吃的和睡觉的地方。”
面对丰盛的食物,他只吃了很少一点就吃不下去了。床上有草垫,让他觉得太过柔软。他甚至有点不习惯。
他睡得糟糕极了,在梦中大喊大叫,还梦游到了屋外。拉比们听到了他的梦话,却全然不懂是什么意思。
卡尔·格罗高尔在会堂里呆了几个星期。他把大部分时间用来在图书馆里看书,在长长的卷轴上寻找能解决他的疑惑的答案。旧约里的很多话都可以有几种解释,这反而让他更糊涂了。
他没发现任何东西可以告诉他是哪儿出了问题。
像大多数人一样,拉比们都不去接近他。他们把他看成一个圣人。他们以会堂里住着这样的人而骄傲。他们确信他一定是神特别挑选的人中的一个,他们耐心地等待他向他们开口的一天。
但是先知很少说话,只是小声地自言自语,一会儿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一会儿用那种他常常讲的无法理解的语言,即使是在他和他们讲话时也是这样。
在拿撒勒,镇民们除了住在会堂中的神秘先知外几乎不再谈别的话题,不过拉比总是拒绝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他们总是让镇民管好自己的事情,因为有的东西他们也不知道。就像传教士们一样,他们用这种办法来回避那些他们无法解答的问题,以显得他们懂的东西要比实际上懂得的要多。
后来,一个安息日,他出现在会堂的公共场所,站到了其他来向神膜拜的人的队伍里。
他左边那个正在朗诵卷轴上的经文的人用他眼角的余光瞥了先知一眼。先知正坐着听他朗诵,带着深邃的神情。
大拉比奇怪地看着他,用手势示意该把卷轴传递给这个先知了。一个男孩迟疑地把卷轴递到了先知的手里。
先知久久凝望上面的字句,然后开始念。一开始先知并不明白他所念的段落的意思。那是以塞亚书的一章。
“‘主的灵在我身上,
因为他用膏膏我,
叫我传福音给贫穷的人;
差遣我报告:
被掳的得释放,
瞎眼的得看见,
叫那受压制的得自由,
报告神悦纳人的禧年。’
于是把书卷起来,交还执事,就坐下。会堂里的人都定睛看他。”(《路加福音》第4章,第18-20节)
五
在他离开拿撒勒前往加利利海的时候,他们都跟随着他。他穿着他们给他的亚麻布制的白袍。虽然他们觉得是他在领导他们,事实上,却是在他们前面驱赶着他走。
“他是我们的救世主。”他们向来问询的人说。
这时也便有了各种奇迹的传闻。
当他遇见病人时,他怜悯他们。他们渴求他的帮助,这使他竭自己全力救治他们。大部分人的病他是无能为力的,但也有一些人明显仅是心理上的障碍,他是能够帮助他们的。比起自己的病来,他们更笃信他的力量。
于是他便治愈了他们。
当他来到伽百农时,有差不多五十个人跟随他踏上了这城市的街巷。他和施洗约翰有交往,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施洗约翰在加利利一向享有崇高的威望,连许多法利赛人都认为他是一位真正的先知。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这个人有比约翰更高的神力。他不像施洗者那样是个雄辩家,但是他会创造奇迹。
伽百农是展卧在水晶般的加利利海边的一座城镇,房屋之间都有很大的集市园圃把它们隔开。在白色的码头周围正停泊着渔船,也停停泊着定期驶来这座湖边城镇的商船。尽管在湖的四周都座落着苍翠的群山,伽百农城却是建在平城上的,正好位于群山的庇护中。这是一个静谧的市镇,像加利利大多数的城镇一样,居住着许多非犹太人。来自希腊、罗马和埃及的商人在它的街道上来来住住,许多人就在这里永久定居下来。城里有一个发达的中产阶级阶层,就是由这些商人和工匠、船主,还有医生、律师和学者所组成的。这都是因为伽百农位于加利利、特拉可尼和叙利亚三省的交界处,虽然城的规模并不大,却是一个方便贸易和旅行的驻足点。
这个古怪而疯癫的先知穿着他皱巴巴的麻布袍,被来自各族的人群簇拥着前进,涌入了伽百农。这些人几乎都是贫苦之士,其间偶然也混杂着一些看上去和他们不同的人。这个人能预知未来的消息这时便流传开来,比如他预言了施洗约翰被希律·安提巴逮捕,很快又转押到了佩雷拉。他从不用普通的话语预言,而是像别的先知那样,使用模棱两可的语句。他只谈论近期内即将发生的事情,但他把这些事描述得细致入微。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只是被简单地叫做“拿撒勒的先知”,或者“拿撒勒人”。有些人说他是拿撒勒一个木匠的亲戚,也可能就是那木匠的儿子,但这是因为“木匠的儿子”和“博士”这两个词的拼写非常相似,于是混淆就这么传下来了。还有一个不那么广泛的传闻说他的名字叫耶稣。这个名字被叫了一两次,但是当他们问他这是不是他的真名姓时,他不是否认,就是摆出他那种惯常的漠然的神情,拒绝回答。
他的布道看来缺乏约翰的激情。他说话总是很文雅,很暧昧,他常常微笑。不过他也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称呼神。很明显,他确实像约翰一样是艾赛尼人一派的,因为他在宣教中像他们素所主张的那样,反对积聚私财,宣扬全人类皆是兄弟。
但是在他被带到伽百农那所典雅的会堂后,他们亲眼目睹了他是如何行使奇迹的。在他之前,没有一个先知懂得治病,或是熟知那些人们很少提起的心理问题。恰恰是他的这种慈悲,比他的布道更能引起人们的反响。
在他生命中,卡尔·格罗高尔第一次忘掉了卡尔·格罗高尔。他也第一次真正当了一名精神病学家,这正是他一直追求的。
但这却不是他人生的全部。他用一个神话,救助了这个神话产生之前的人类。他完成了一个人类精神上的周而复始。他并没有改变历史,但历史却因他而愈显厚重。
他无论如何不愿相信耶稣只是一个神话。是他靠自己的力量让耶稣成为一个真切存在的实体,而不是神话在起源时所虚构的人物。
所以他在会堂中宣教。他鼓吹一个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以前听到的更慈悲的神,凡是在可以提醒他们的地方,他都用寓言启迪他们。
渐渐的,对他的所作所为的怀疑消散了。他的身份转换也一点一点完成着,终于,完全变成了那个他选择要饰演的角色,他给这角色塑造了越来越多的生平。这是一个原型式的角色,一个让荣格的信仰者深感兴趣的角色,一个远不是简单模仿的角色,一个他必须连最微小的细节都逼真地表演的角色。卡尔·格罗高尔终于发现了他一直在追求的真谛。
“在会堂里有一个人被污鬼的精报附着,大声喊叫说:‘唉!拿撒勒的耶稣,我们与你有什么相干?你来灭我们吗?我知道你是谁,乃是神的圣者。’耶稣责备他说:‘不要作声,从这人身上出来吧!’鬼把那人摔倒在众人中间,就出来了,却也没有害他。众人都惊讶,彼此对问说:‘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他用权柄能力吩咐污鬼,污鬼就出来。’于是耶稣的名声传遍了周围地方。(《路加福音》第4章,第33-37节)
“集体幻觉,奇迹,飞碟,鬼,都是一回事。”莫尼卡说过。
“确实很像,”他回答道,“但为什么他们就都看见了那些东西呢?”
“因为他们想看见。”
“为什么他们想看见?”
“因为他们心里害怕。”
“你认为这就足以解释了吗?”
“这还不够吗?”
当他第一次离开伽百农时,更多的人都跟随着他。继续留在这城里已经不太现实了,因为城里的人都争先恐后来看他行使那简单的奇迹,弄得全城的生产生活都陷于停顿了。
在城镇间的空城上,他和他们讲话。他和那些和他的想法有共通之处的睿智而博学的人讲话。这些人中包括渔船队的主人西蒙,以及雅各和约翰。还有一个是医生,还有一个在伽百农才第一次听到他的布道的仆人。
“必须够十二个人。”有一个人他对他们说。“必须合于黄道十二宫。”不过他没怎么在意自己说的这些。他的很多想法是十分奇怪的,有时他讲给他们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很陌生。一些法利赛人认为他在亵渎神明。
一天,他遇见了一个人。他认出他是一个艾赛尼人,就是马卡鲁斯附近的那群艾赛尼人中的一个。
“约翰有话想和你说。”那艾赛尼人说。
“约翰还没死吗?”他问那人。
“他被软禁在佩雷拉。我想希律王还不敢杀他。他让约翰在王宫的城墙里和花园里散步,让他和他的手下说话。可是约翰害怕希律王很快就会鼓起勇气把他乱石砸死或是斩首。他需要您的帮助。”
“我怎么能帮得了他呢?他是必死的,没什么希望了。”
艾赛尼人困惑地盯着先知的眼睛:“但是,先生,没别人可以帮他了。”
“他让我干的事情,我都干了。”先知说,“我为人治病,我向穷人传道。”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希望这样,但他现在需要帮助,先生。你能救他。”
先知把那艾赛尼人从人群中拽了出来:“他的命没人能救。”
“可是,如果没人救他,不义之人便又会滋生,天国就无法重建了。”
“他的命没人能救。”
“这是神的旨意吗?”
“如果我是神,这就是神的旨意。”
在绝望中,那艾赛尼人转身从人群中离去了。
施洗约翰本来就是要死的。格罗高尔无意改变历史,只能加固它本有的步伐。
他和他的追随者穿过了加利利境。他挑选了十二个受过教育的人,剩下的追随者仍然绝大多数都是些贫民。他只让他们对好运充满希望。许多人本来是追随约翰想要起来反抗罗马人的,但是现在约翰被关押起来了,也许现在这个人可以领导他们反抗,洗劫耶路撒冷、耶利哥和凯撒利亚的财宝。他们又累又饿,他们的眼睛被热辣辣的太阳刺得发花,他们就这样跟随着那个穿白袍的人。
他们需要希望,他们给他们的希望找到了理由。
他们看见他行使了更大的奇迹。有一次他习惯性地在船上向他们传道,当他涉浅滩从水里走回岸边时,看起来就像是直接在水面上行走似的。
所有在秋天辗转穿越加利利境的人们都彼此听说了约翰被斩首的消息。对施洗者的死讯感到沮丧的人们又把希望寄托在这位和约翰有交情的新先知身上。
在凯撒里亚,他们被罗马卫兵驱逐出来。这些卫兵常常这样对待那些在乡村流浪的狂热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先知。
在另一些城镇,这个先知的名声渐长,而他们却屡被惩罚。不光是罗马统治者,连犹太人似乎都不愿意像原先容忍约翰那样,再容忍这个新先知了。政治气氛正在发生变化。
食物也变得很难找到了。他们像饥饿的动物一样,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他教他们怎样假装是在吃东西,并且不去想自己肚子饿。
卡尔·格罗高尔,一个巫医,一个精神病学家,一个催眠术士,一个救世主。
有时,他的心也对自己饰演的角色发生了动摇,当他干出一些自相矛盾的事情时,他的信徒都不免感到困惑。现在,他们已经常常用那个他们听过的名字称呼他了:拿撒勒的耶稣。大部分时候他默许他们使用这个名字,但有时他却会发怒,狂喊一个奇特的、满是喉音的名字:
“卡尔·格罗高尔!卡尔·格罗高尔!”
他们便也跟着叫。他们说,看哪,他在用神的声音说话。
“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他却又总是咆哮道。他们便又困惑不已,让他独自一人待着,直到怒气消散为止。
天气变冷,冬天来临了。他们返回伽百农,那里已经成了他的信徒的一个根据地。
在伽百农,他一直挨过了整个冬天,不断地预言。许多这些预言是关于他自己,以及信徒们的命运的。
“当下,耶稣吩咐门徒,不可对人说他是基督。从此,耶稣才指示门徒,他必须上耶路撒冷去,受长老、祭司长、文士许多的苦,并且被杀,第三日复活。”(《马太福音》,第16章,第20-21节)
他们正在她的公寓里看电视。莫尼卡在吃苹果。这是一个暖和的星期天晚上,大约六七点钟。莫尼卡用那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在屏幕前比划着。
“瞧瞧这些胡说八道,”她说,“你从来没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这些对你是不是有什么意义。”电视上正在放一个有关宗教的节目,是在汉普斯泰德教堂里上演的一出流行剧。这出歌剧讲的是耶稣钉十字架的故事。
“台上是一群俗人。”她说,“多让人失望啊。”
他没说什么。在他看来,那节目也多多少少让他觉得恶心。他没法和她争论。
“神的尸体现在就要开始腐烂了。”她嘲笑道,“嗬!多臭的味道……”
“那么,把电视关了吧。”他嗄声说道。
“这出戏叫什么名字?《蛆虫》?”
“很有趣的名字。我要关电视了,怎么样?”
“别,我想看。多有意思啊。”
“喔,关了它!”
“效法基督!”她嗤之以鼻,“像是一幅该死的讽刺漫画。”电视上,一位黑人歌手饰演基督,正在和着老掉牙的伴奏歌唱,准备唱出那一大套人类皆兄弟的毫无新意的歌词。
“要是他真的那么说了,那他们把他钉了就一点不奇怪了。”莫尼卡说。
他走到电视跟前把它关了。
“我很喜欢这出戏。”她的语气中有一种嘲讽式的失望。
“那是一首美丽的绝唱。”过了一会儿,她又用一种让他郁闷的腔调说道,“你这个老笨蛋,多可惜啊。本来你可以成为约翰——约翰·卫斯理或约翰·卡尔文,或是别的什么人。这一阵子你可当不成什么救世主,至少不是你想的那种。没有人会听你的。”
六
先知住在那个叫西门的门徒家里,不过他却叫他彼得。西门对先知满怀感激,因为先知治好了他妻子的病,这病折磨他妻子有不短一段日子了。那是一种很神秘的痼疾,但先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治愈了。
这时,伽百农出现了许多陌生人,大部分都是来拜访先知的。西蒙提醒先知,他们中的一些人是罗马人或法利赛人的密探。总的来说,法利赛人并不嫌恶先知,虽然他们也不信他们听说的那些奇迹。但是,整个政治气氛是十分混乱的,罗马侵略军上到彼拉多,下到士兵,中间包括各级军官,都被蒙骗了。他们期待爆发一场战争,却看不到眼下正有一场叛乱正在酝酿中,已经有所朕兆了。
彼拉多自己希望动乱越大规模越好。这可以向皇帝提贝留斯证明,包括人像盾事件在内,他对这些犹太人实在是太宽容了。这样他彼拉多就可以为自己辩白,他役使犹太人的权力也就可以更大了。现在,他和犹太地的省份里所有的土王都关系紧张,特别是希律·安提帕,曾经看上去是他唯一的支持者。除了政治形势外,他自己的家事也让他沮丧,因为他那神经质的妻子又开始做噩梦,向他索求更多的关心爱护,已经超过了他所能够给予的。
也许有一种可能,他想,就是去挑起一场事端。不过他可要小心,因为提贝留斯即位以来还从未遇过这类事情。这个新先知提供了一个下手的机会,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干什么抵触犹太人和罗马人法律的事情。有人报告说这个人管自己叫救世主,可并没有什么法律禁止这样做。而且,他几乎没有煽动信徒起来造反,而恰恰相反。
从他的屋子的窗户向外望去,彼拉多一边看着耶路撒冷的尖塔和房屋的尖顶,一边想着他的密探提供给他的情报。
在罗马人叫做农神节的节日刚过去不久,先知和他的信徒又一次离开伽百农,开始在乡间旅行。
热天来了,他行的奇迹少了。但是人们渴望他做的预言多了。他一再提醒他们将来可能会犯的错误,以及一切以他的名义犯的罪行。
他在加利利地蹀躞,经由撒马利亚,沿着整洁的罗马大道向耶路撒冷进发。
逾越节就要到了。
在耶路撒冷,罗马官员讨论了即将到来的这个节日。这一天前后总是一年中最混乱的时候。以前,在逾越节期间已经发生过好几次骚乱,这一年嘛,毫无疑问,各种麻烦一点也不见少。
彼拉多找来法利赛人谈话,希冀和他们合作。法利赛人说他们会尽力,不过如果民众干的事情太愚蠢,他们也无能为力。彼拉多愁眉不展地让他们离开了。
他的那些探子向他报告犹太全境的情报。有一些提到了这个新先知,不过却说他没什么危险性。不过彼拉多自己却觉得他现在可能没什么危害,但是如果让他在逾越节进了耶路撒冷,恐怕就不一样了。
离逾越节的盛宴只有两个星期了。先知到达了耶路撒冷附近一个叫伯大尼的城镇。他的一些来自加利利的信徒在伯大尼有朋友,他们的朋友都乐于向先知提供落脚处。他们是从其他一些要到耶路撒冷和圣殿的朝拜者口中听说他的。
他们之所以到伯大尼的原因,是先知对追随他的人数深表不安。
“人太多了。”他对西门说,“太多了,彼得。”格罗高尔的脸现在已是十分憔悴,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他很少说话。有时他会茫然地望向四周,好像不能确定他是谁一样。
有消息传到他在伯大尼的住处,罗马人的密探一直在调查有关他的情况。这并没有让他不安。相反,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很乐于听说这种事情。
一天,他和两个信徒穿过乡间,去远望耶路撒冷城。耶路撒冷的浅黄色城墙在下午的阳光照耀下显得富丽堂皇。很多塔和高楼都用马赛克装饰成红色、蓝色和黄色,从几里地以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先知又回到了伯法其。
“我们什么时候进耶路撒冷呢?”他的一个信徒问他。
“现在不进。”格罗高尔说。他把肩耸起,双手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浑身发冷。
离耶路撒冷城里逾越节的盛宴只有两天时,先知带了他的门徒到橄榄山去。在耶路撒冷郊外,有一个镇子叫伯法其,是建在橄榄山山腰上的。
“给我一头驴,”他吩咐他们,“还有一头驴驹。现在我要完成预言了。”
“这样谁都会知道你是救世主了。”安德烈说。
“是的。”格罗高尔叹息道。他又一次感到害怕,但这一回不再是肉体的觳觫了,而是一个马上就要演出最后的一幕、也是最富戏剧性的一幕的演员的惶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演好。
有冷汗沾在格罗高尔的上唇上。他把它擦干了。
在微弱的天光照射下,他凝视着他四周的人群。他还是不知道他们中一些人的名字。他对他们的名字不感兴趣,却只对人数念念不忘。
一共有十个人。还有两个去找驴了。
他们站在橄榄山长满草的斜坡上,望向耶路撒冷和静立其中的圣殿。天空中有一丝和煦的轻风刮过。
“犹大?”格罗高尔探询地唤道。那十个人中,有一个叫犹大。
“在,先生。”犹大应道。他是一个又高又英俊的人,有卷曲的红发和睿智而神经质的眼睛。格罗高尔确信他是一个癫痫病人。
格罗高尔仔细地打量着加略人犹大。“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他说,“在我们进入耶路撒冷之后。”
“什么事,先生?”
“你要给罗马人带个话。”
“罗马人?”加略人看上去大惑不解,“为什么?”
“对,就是罗马人。绝不能是犹太人,他们会用树桩和斧子的。到时候我会详细吩咐你的。”
这时天空暗下来了,繁星高悬在橄榄山上空。天温渐凉,格罗高尔一阵发抖。
“锡安的民哪,应当大大喜乐!
耶路撒冷的民哪,应当欢呼!
看哪,你的王来到你这里,
他是公义的,并且施行拯救,
谦谦和和地骑着驴,
就是骑着驴的驹子。”(《撒迦利亚书》,第9章,第9节)
这时,所有人都看到,新先知正在完成古代的先知们的预言。大多数人都相信,他是在领导他们反抗罗马人。尽管这样,他很可能只是要去彼拉多的住处,去和这位总督当面对质。
“奥沙那!奥沙那!”
格罗高尔精神恍惚地环顾四周。尽管驴背上铺了他信徒的大衣,坐上去软一些了,他还是觉得不舒服。他摇摇晃晃地紧攥着这牲畜的鬃毛。他听到了他们喊的口号,可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奥沙那!奥沙那!”乍一听,像是“和撒那”。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是在用阿拉米语喊:“拯救我们吧!”
“拯救我们吧!拯救我们吧!”
约翰本来计划在这个逾越节用武装起义来反抗罗马人。很多人都期待着加入这场叛乱。他们坚信,他继承了约翰,现在便是他们的叛乱领袖。
“不。”他看见四周都是期盼的眼神,对他们喃喃说道。“不,我是救世主,但我不能拯救你们。”
“我不能……”
他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他们自己的呼喊中了。
卡尔·格罗高尔成了基督。基督进了耶路撒冷。
这出戏快要达到高潮了。
“奥沙那!”这却不是这出戏的一部分。他无法帮助他们。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卖我了。’门徒们彼此对看,猜不透所说的是谁。有一个门徒,是耶稣所爱的,侧身挨近耶稣的怀里。西门彼得点头对他说:‘你告诉我们,主是指着谁说的。’那门徒就势靠着耶稣的胸膛,问他说:‘主啊,是谁呢?’耶稣回答说:‘我蘸一点饼给谁,就是谁。’耶稣就蘸了一点饼递给加略人西门的儿子犹大。他吃了以后,撒但就入了他的心。耶稣便对他说:‘你所作的快作吧!’”(《约翰福音》,第13章,第21-27节)
在离开屋子走上拥挤的街巷时,加略人犹大不安地皱皱眉,直向政府的宫殿走去。无疑,在这计划中,他将去当那个欺骗罗马人、让民众都在耶稣的庇护下起来叛变的人。但他觉得这计划实在是有勇无谋。在街上那些推推搡搡的男人、女人和小孩中间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比往常多得多的罗马士兵在城里巡逻。
彼拉多是个胖子。他的脸上是任性的神情,他的眼神冷酷而浅薄。他轻蔑地看着这个犹太人。
“我们从不给提供虚假情报的探子报酬。”他提醒道。
“我不是为了钱,大人。”犹大说,作出罗马人愿意见到犹太人作出的那种谄媚相,“我是一个忠于皇帝的臣民。”
“造反的是谁?”
“是拿撒勒的耶稣,大人。他今天进了城……”
“我知道,我看到他了。不过我听说他鼓吹和平和遵守法律。”
“那是骗您的,大人。”
彼拉多皱起眉头。这确实很有可能。整件事都像是个骗局,就像他越来越强烈预感这些说话斯文的人要做的事一样。
“你有什么证据?”
“我是他的一个副手,大人。我可以为他的罪恶作证。”
彼拉多撅起他的厚嘴唇。现在他还不能得罪法利赛人。他们已经给他制造了够多的麻烦了。特别是该亚法,如果他逮捕了这个人,这个犹大祭司长一定会马上来向他大吼特吼什么“不公”的。
“他宣称他是犹太人正义的王,是大卫王的后代。”犹大说,把他主人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吗?”彼拉多惹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至于法利赛人,大人……”
“他们又怎么啦?”
“法利赛人是不相信他的。他们希望他死。他总是对他们出言不逊。”
彼拉多点点头。他闭上眼睛,仔细琢磨起来。法利赛人可能真的厌烦这个疯子,不过他们会马上把逮捕他这件事当成一件政治资本。
“法利赛人希望他被捕,”犹大继续说道,“人们都聚集在一起听他演讲,今天,很多人在圣殿以他的名义作乱了。”
“真的?”
“真的,大人。”
是真的。有六七个人在圣殿里攻击几个钱商,想要抢劫他们。他们说他们是在执行那拿撒勒人的命令。
“我没法叫人逮捕他。”彼拉多沉吟道。耶路撒冷的形势已经很危险了,但如果逮捕了这个“王”,那些人会发现他们其实是在叛乱。提贝留斯会把一切归咎于他,而不是犹太人。法利赛人就完全得逞了。然后他们就会逮捕他的。
“你在这里等着。”他对犹大说,“我会托人给该亚法带个话。”
“他们来到一个地方,名叫客西马尼。耶稣对门徒说:‘你们坐在这里,等我祷告。’于是带着彼得、雅各、约翰同去,就惊恐起来,极其难过,对他们说:‘我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你们在这里等候警醒。’”(《马可福音》,第14章,第32-34节)
格罗高尔看到暴徒越来越近了。从拿撒勒出来,他第一次感到了肉体上的恐慌,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他们要来杀他,他要死了。他接受了这一切,但他却害怕将要出现在他身上的疼痛。
他坐在山腰的地上,盯着那些人手中的火把。他们越来越近了。
“只有一些苦行僧才会有受难的想法。”莫尼卡说过,“否则,这想法就是一种病态的受虐,一种放弃最普通责任的简单途径,一种让受压迫的人被牢牢控制住的办法……”
“这可没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回事,卡尔。”
现在他可以让莫尼卡看看了。他遗憾她不太可能看到这些。他曾想把每件事都记录下来,放进时间机器里,希望它能够恢复正常工作状态。这真是奇怪的想法。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信教者,他是一个不可知论者。这种不坚定的信仰让他对宗教心怀警惕,以免像莫尼卡那样对它抱着完全冷嘲热讽式的蔑视。对于她笃信不移的想法,就是认为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想法,他也缺乏信心。他没法信仰她信仰的那些,除此之外除了宗教便再没别的东西了,虽然他也没法信仰基督教的神。那种神看上去就像是一股制造了基督教的神奇的神秘力量,而其他的大型宗教在他看来都不够有人情味。他的理智想法告诉他神不会以任何人形存在;他的下意识却告诉他对科学的信仰是不够的。
“科学从根本上是和宗教对立的,”莫尼卡有一次严厉地说道,“不管有多少耶稣会士试图调和,想让他们对科学的观点合理化。事实还是那样,宗教根本不能接受科学最基本的观点,科学也毫不迟疑地要反对宗教最基本的观点。二者唯一没有区别也不会产生冲突的地方就是终极假设问题。一个人可以认为存在一种叫做神的超自然力量,也可以不这么认为。”但是他一为自己的假设辩护,冲突又不可避免了。”
“你是在说系统化的宗教理论……”
“我是在说做为一种反信仰的宗教。当我们明明有更优越的科学理念时,谁还愿意坚持自己原先的宗教理念呢?宗教是知识的一种合理的替代品,卡尔。科学提供了一个能让我们构建思想和道德系统的更稳固的基础。当科学可以展示一切行为的结果,人们自己也能够很容易判断这些行为是对是错时,我们就不再需要什么天堂的胡萝卜,或是地狱的大棒了。
“我难以接受这些观点。”
“那是因为你脑子有问题。我脑子也有问题,不过至少我能看见恢复健康的希望。”
“我只能看见死亡的威胁……”
经由他们同意后,犹大在他脸颊上亲了他一下,然后由圣殿警卫和罗马士兵组成的队伍把他团团包围了。
他有点困难地向罗马人说道:“我是犹太人的王。”对那些法利赛人的奴仆,他说:“我是救世主,要来毁灭你们的主人。”于是他被收押起来,最后的仪式要开始了。
那是一场乱七八糟的审判,罗马法律和犹太法律被随意混杂在一起,甚至不能让任何人感到满意。不过在几场会谈之后,这个目的终于实现了。参加会谈的有庞蒂乌斯·彼拉多,该亚法,以及另外三个人,他们试图委曲调和那两人各自主张的法律体系,以达成一个适合目前事态的权宜之计。双方都别有用心地想找个替罪羊,所以最后的结果是,那个疯子被宣判有罪,一方面是因为他反叛罗马,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是个犹太教的异端。
审判会上值得注意的一个细节是,证人都是那人的信徒,而且似乎很急切地想听到他被审判有罪。
法利赛人同意执行罗马式的死刑,他们认为对这件案子来说,这是最符合时势的。于是他们决定给他钉十字架。不过,那人还是有点威望的,所以有必要用一些罗马式的行之有效方法来羞辱他,以使他在那些朝圣者眼中呈现一种可怜而可笑的形象。彼拉多向法利赛人保证他会负责此事,不过他肯定他们会在文书上签名表示赞同他的做法的。
“兵丁把耶稣带进衙门院里,叫齐了全营的兵。他们给他穿上紫袍,又用荆棘编作冠冕给他戴上,就庆贺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唾沫在他脸上,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上他自己的衣服,带他出去,要钉十字架。”(《马可福音》,第15章,第16-20节)
他的大脑现在一片昏暗,既是因为蒙受了疼痛和羞辱的仪式,也因为他完全进入了他饰演的角色。
他体力虚弱,扛不动那笨重的木制十字架,只好由一个享乐主义者拖着,他就跟在后面走。这享乐主义者是罗马人专门找来的。他们就这样向各各他前进。
在他一颠一踬地穿越拥挤而静寂的街道时,那些曾经认为他会带领他们推翻罗马统治者的人都望着他,于是有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弄得他的视线模糊一片。他忽然不小心步出路边,便有一个罗马卫兵用肘子把他推回路上。
“你太情绪化了,卡尔。为什么不动动脑子,控制住你自己呢?”
他想起了这些话,但是他想不起是谁说的,也想不起卡尔是谁了。
这条通往山地的路布满乱石,他不时跌倒,于是他想起很久以前他爬过的另一座山。他总觉得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可是他的记忆好像和别人的混在一起,分不清楚了。
他重重地喘息着,呼吸有些困难。头顶的荆棘刺得他隐隐作痛,可是他的整个身子都像在随在心跳悸动,像是一面鼓。
这时是傍晚。太阳要落山了。刚到达山顶时,他忽又仰面跌倒,头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划伤了。于是他昏过去。
“他们带耶稣到了各各他地方(各各他翻出来,就是髑髅地),拿没药调和的酒给耶稣,他却不受。”(《马可福音》,第15章,第22-23节)
他把杯子推掉在地上。那个给他酒的士兵耸耸肩,执住了他的一条胳膊。另一个士兵执住了他的另一条胳膊。
等格罗高尔苏醒过来,他开始剧烈地颤抖。绳子勒进他的手腕和脚踝上的肉时,他感到猛烈的疼痛。他不断地挣扎。
他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到了他的手掌。尽管那东西只碰到了他手掌心很小的区域,他却觉得它重极了。他听到了一种和他的心跳合律的声音,于是他转过头去看他的手。
十字架这时正平放在地上,他躺在十字架上,一个士兵正抡着锤子把巨大的铁钉钉进他的手掌。他盯着那钉子,不明白为什么竟不痛。士兵把锤子举高了,因为钉尖碰到了木头。有两次他没击中钉子,却砸掉了格罗高尔的手指上。
格罗高头又望向另一边。另一个士兵也在锤打一枚钉子。显然,那士兵失手没击中钉子的次数更多,因为那只手的手指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第一个士兵终于钉完了他手上钉子,开始准备钉他的脚。格罗高尔发现他是孤独的,这一天并没有其他人像他一样被钉十字架。他清楚地看到了他下方耶路撒冷的灯光。
天空还残余着一丝暮光,已经很黯淡了,很快,就完全黑了下来。有一小群人在围观。一个妇女长得很像莫尼卡。他向她呼唤:“莫尼卡?”但是他的喉咙嘶哑,他发出的声音像是一阵风声。那妇女并不看他。
他感到自己的身子被钉子曳着,它们把他挂了起来。他想他开始感到左手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看来他已失血过多了。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他想到,居然是他被挂在这里。本来一开始他只是来见证这件事情的。不过,实在没什么可怀疑的,所有的事情都运行得安安稳稳。
他左手的疼痛加重了。
他向下瞥了一眼正在钉他的十字架脚下掷骰子的罗马卫兵。他们似乎正全神贯注于那游戏。从他现在的位置,他没法看清骰子上的记号。
他叹了一口气。他的胸部一起一伏,像是在把他手上多余的拉力释放出去。疼痛已经有些让人吃不消了。他缩起身子,想方设法要靠紧在木头上以减轻自己的痛苦。
疼痛渐渐传遍了全身。他咬紧牙关。这真是可怕的事情。他喘息起来,大喊大叫,他拼命挣扎着。
天空全然没有一丝光亮。厚厚的云遮住了星星和月亮。云下面传来低沉嘶哑的喊声。
“放我下来,”他喊道,“喔,放我下来吧。”疼痛完全弥漫了他的身子。他的身子耷拉下来,可是没人来放他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这动作使他重又感到巨大的痛苦,于是他重新无力地把身子耷拉下来。
“请放我下来吧。快,快别再挂了!”他身体的每一处,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肌腱和每一根骨头都浸润了难以名状的剧痛。他知道他活不到第二天了,虽然他本来以为他能坚持到。他过低估计了疼痛的威力。
“申初的时候,耶稣大声喊着说:‘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马可福音》,第15章,第34节)
格罗高尔咳嗽起来。那是一种干涩的、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十字架下的士兵听到了这咳嗽声,因为这时的夜晚实在太静了。
“真有意思,”一个士兵说,“昨天他们还在向他顶礼膜拜,今天他们就好像都希望我们杀了他,甚至包括那些最亲近他的人呢。”
“哪天我们能离开这鬼地方我才高兴呢。”另一个士兵说。
他又听到了莫尼卡的声间。“是软弱和恐怖,卡尔,把你弄到了这步田地。受难是个编出来的精巧故事,你看不出来吗?”
软弱和恐怖。他又咳嗽了一声,疼痛又一次传遍全身,但现在已经柔和多了。
就在他临死之前,他又开始嘟囔,喃喃地说道:“这是谎话,这是谎话,这是谎话。”这样直到他咽气。之后,他的尸体被几个医生的仆人偷走了。那些医生相信他的尸体有什么特异功能。他没死的传闻也出现了。不过他的尸体终于在那些医生的解剖室里腐烂掉,很快就被毁掉了。
(全文完)
译后附记
《瞧,这个人》(BeholdtheMan)是我正经译的第一部小说。这只是试练,因为之前已有人译出(题目改为《走进灵光》)并在上海某出版社出版,我想我的译稿也不大能受哪家出版社青睐,愿与之分庭抗礼吧。
这是一部新浪潮小说。但我必须说,它不是最典型的新浪潮小说。这部小说的作者迈克尔·莫考克(MichaelMoorcock)是英国新浪潮运动的领袖人物,但并不是最好的小说家。《瞧,这个人》之所以引起轰动,是因为它大胆地向宗教进行挑战,颇有点异端的意味,虽然在我的一个朋友看来,希腊作家尼克拉·卡赞扎基斯的《基督的最后诱惑》要比它深刻得多。这部小说中充斥了大量的说教,虽然是通过人物对话进行的,而且穿插在故事中,至少在翻译时,不免让人有些头痛。故事的后半部分似乎也有些草率了,倘能雕琢扩充一下,似乎会更好一些。
但它仍是一部值得推荐的小说。总的来说它还是通俗易懂的,虽然要求读者最好先有一些圣经的基本知识。抛开里面的宗教背景不说,这部小说小而言之可以认为是一部探讨理想和现实冲突的社会心理学科幻。至少对我来说,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是贯穿在我大学生活始终的,它给我留下了几乎整整三年的刻骨铭心的回忆,并在今年春夏之交的时候达到高潮。我正是那时开始看并译这部小说的。我感觉主人公于我心有戚戚焉,虽然我不赞同他那种受难的情结。
译文匆草译就,前三章和后三章中间隔了两个多月。我试图把《圣经》和这部小说传承下来的新约时期犹大地旷野的苍茫贯彻进译文中,但似乎并不成功。当你阅读的时候,如果能透过我支离破碎的译笔感受到这种苍凉的气氛,则我不胜荣幸之至。
译者谨识
二零零三年八月六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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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束手无策 | [美] 杰克·威廉森 | 第一章
妻子把轿车开走了,下午下班后昂德希尔只得步行回家。就在回家的路上,他第一次看到了这些新的机器人。他像往常一样沿着小路走,斜穿一片长满杂草的空旷地——轿车通常是他妻子使用的,这时他满脑子都是双江银行向他催款的事。还款的方式当然是多种多样,但对他来说没有一种是切实可行的。想着想着,面前突然有一堵新墙挡住了去路。
他抬头一看,看到了窗内摆着的东西。
窗上装的不是普通玻璃。宽大的窗玻璃透明度极高,一尘不染,要是上面没有那些闪光的字母,还看不出窗上装有玻璃呢。这些字母显得严肃而富于现代气息:
智能机器人研究所
双江代理处
经销:尽善尽美机器人
宗旨:“尽心尽职,服从指令,确保人类免遭损害。”
昂德希尔心头涌上了莫名的烦恼,这种烦恼越来越加剧,因为他本人就是经营机器人的。眼下的日子已经够艰难的了,机器人市场疲软不振,全自动机器人、机械机器人、电子机器人、半自动机器人,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类型的机器人,充斥市场。不幸的是,这些机器人并不如推销员所许诺的那样尽如人意,而双江的机器人市场早已饱和得令人伤心了。
昂德希尔经销的是全自动机器人。明天又有一批货要到了,但是他还不知道货款在哪里呢。
他双眉紧锁,停下脚步,凝视着那扇看不见的窗户后面的那件东西。他从来没有见过智能机器人。这台智能机器人比人矮些、瘦些,像其他不在工作的机器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光滑的硅酮外表发出黝黑的光芒,不时闪耀着青铜金属般的蓝色光泽;优雅的椭圆形面孔上,挂着一种固有的机警和似乎显得惊奇的渴望。从整体造型来看,这是他所见到过的最美丽的机器人。
当然,这样的机器人,对许多实际工作来说却显得小了点。他低声地背诵着全自动机器人推销员一句常用的话:“全自动机器人是大型机器人——因为制造商不愿用户浪费能源.不愿牺牲其必要的功能,及其对用户的顺从性。购买全自动机器人是您最理想的选择!”
正当他转身向着那扇透明房门的时候,门无声地拉开了。这是堂皇富丽的陈列室,里面摆满了机器人,这时他确信:这些流线型机器人,其轮廓分明的设计对女顾客一定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他十分精明老到地对所展示的机器人作了审察,这时他那傲慢、乐观之情不禁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智能机器人研究所,但是这家外来公司显然具有雄厚的资金实力和一流的技术水准。
他回头四顾,寻找着推销员,但只见另一个机器人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它与陈列在窗户上的那架机器人一模一样,毫无二致,走起路来动作迅速,步态优雅,真令人惊奇。它那黑色的表面流动着青铜的幽蓝光泽,光裸的胸前挂着一块黄色标牌:
智能机器人
序号:81—H—B—27
尽善尽美机器人
“尽心尽职,服从指令,确保人类免遭损害。”
奇怪的是,它没有眼晶体,光秃秃的头,椭圆形的脸,脸上嵌着的两颗钢制盲眼,眼里发出令人眩目的光芒。但是,机器人在他面前几英尺远的地方站住了,似乎它能看见似的。站定之后,它用一种高昂而优美的声音开口说话了: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
他吃了一惊,它居然能叫出他的名字?即使是全自动机器人也分不清这个人和那个人。这无疑是一个机械绝技,在双江这个巴掌那么大的小镇子里也并不困难。推销员一定是本地人,躲在某个小屋子里暗中操纵着这台机器人。昂德希尔一扫一时的惊愕,朗声说道:
“我是否可以见见你们的推销员?”
“我们没有雇佣人类推销员,先生,”它马上用铜铃般悦耳的声音回答道,“智能机器人研究所的宗旨是为人类服务,我们不需要人类的服务。我们自己能提供您所需要的任何信息,先生,如您需要,我们可以即时为您效劳。”
昂德希尔头昏目眩地凝视着眼前这个机器人。没有机器人能给自己充电或补充能源,更不大可能自己开设分公司。他惴惴不安地环顾四周,茫然的眼睛盲目地来回逡巡着,寻找着有可能躲藏在某个小房子里或布帘后面的推销员。
就在这时,那个纤细而甜蜜的声音又开始劝说了:
“先生,我们可不可以到您府上无偿地给您试用一段时期?我们渴望着在贵星球开展服务,因为我们在其他许多星球上十分成功地消除了人类的不幸。您会发现我们比眼下这里所使用的那些老式电子机器人优良得多。”
昂德希尔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极不情愿地放弃了要找出幕后推销员的努力,但机器人能自我推销,这不禁使他惊愕异常。假如这是事实的话,那么,整个机器人工业就要垮掉了。
“您至少得看看广告,先生。”
这个矮小的黑色机器人从靠墙的一张桌子上取来一本插图的小册子,其动作优雅灵巧,令人咋舌。为了掩盖自己混乱的心情和剧增的震惊,昂德希尔笨拙地翻阅着装帧华美的广告。
在解说词前后所插的一系列色彩鲜艳的图片中,有几幅是一位胸脯丰满的金发女郎的对照图片:她正躬身在一个炉子上烹饪,接下一幅是她放心大胆地、优哉游哉地坐在那里,一个黑色的小机器人跪在她身旁服侍着;她厌倦地敲打着打字机的键盘,接着一幅是她穿着坦胸露肩的太阳装,躺在海滩上晒太阳,而另一个机器人在那里打字;她在那里面对着一架大机器汗流浃背地工作,接着她与一位金发青年相拥着跳舞,而黑色的智能机器人在操作机器。
昂德希尔向往地叹了一口气,全自动机器人公司却没有提供这样令人心动的推销广告图片。这本小册子的诱惑力,妇女是难以拒绝的,所售出的机器人有86%是被妇女买走的。是的,竞争将会越来越激烈。
“带回家仔细看看吧,先生,”那种甜蜜的声音敦促道,“把它给您的夫人看看。在最后一页有一张空白的免费试用订单,您会发现我们是不要您付款的。”
他漠然地转身,门为他拉开了。他出得门来,只觉得头昏眼花,发现那本小册子还在手里,他怒气冲冲地把它弄皱,使劲向地上仍去。那个黑色的小机器人立刻把它捡起来弄平,他的身后响起了迫切的银铃般的声音:
“我们明天到办公室拜访您,昂德希尔先生,并送一个机器人给您府上试用。我们该讨论讨论贵公司的停业清理问题了,因为您一直致力推销的机器人无法与我们竞争。我们也会给您夫人演示智能机器人的使用方法。”
第二章
昂德希尔对那种声音不信任,就不予回答,高视阔步、目空一切地沿着那条新人行道走着,到了拐弯的地方才停下脚步,稳定一下情绪。在他那震惊和混乱的印象之中,有一个事实是最清楚不过的——他公司的前景暗淡无光,十分不妙。
他惨淡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幢傲慢的、金碧辉煌的新大楼。这是一幢普普通通的砖石建筑;那些看不见的窗子并不是玻璃的;他心里也清楚得很,奥罗拉开车的那天,连大楼的影子都还没有。
他沿着新筑的人行道,绕着这幢大楼走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后大门,离后大门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卡车,一些瘦小的黑色机器人无声地忙碌着,从车上卸下一只只巨大的金属条箱。
他停住脚步看了看箱子,上面标着“星际装运”的字样,托运公司是四号翼星上的智能机器人研究所。四号翼星究竟在什么地方,从上面的标志却看不出,外包装一定大得多,具体的地点也一定写得清清楚楚。
卡车那边是仓库,仓库里昏昏暗暗,他只隐隐约约看到那些黑色机器人在开启箱子,箱盖打开,露出叠在一起的黑色机器人躯体。这些机器人一个个苏醒过来,从箱子里爬出来,优雅地跳到地面上。它们的外表都一模一样,浑身漆黑锃亮,发出青铜的幽光。
其中一个机器人绕过卡车,走到人行道上,使劲瞪着它那双盲眼,用它那铜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对他说道: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
他转身就跑,一个从某颗遥远星球上运到这里、刚从箱子里蹦出来的机器人,竟然马上就能叫出他的名字!真令人难以置信。
他跑过两条街,看到了一家酒吧的标志,就心情沮丧地走了进去。他曾为自己定下规矩:晚饭前不喝酒,而妻子奥罗拉也讨厌他喝酒。但是,他觉得今天的情况可不一样,碰到了这样一些机器人,可以说是不同寻常的日子。
然而,不幸的是,喝了酒也不能使他对公司的前景感到乐观。一个小时后,他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满怀希望地回头看了一眼,希望看到那幢闪闪发光的新大楼就像它突然出现那样蓦然神奇地消失。但是,大楼还在。他沮丧地摇了摇头,就踉踉跄跄往家里走去。
新鲜的空气使他头脑清醒了一些,但是他还没有回到他在郊区的那栋整洁的白色小平房,不快之感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中:新鲜空气毕竟不能为他解决生意上的难题。他不安地意识到,回家吃晚饭也可能赶不上了。
然而,家里的晚饭推迟了。满脸雀斑的刚满10岁儿子弗兰克,还在家门前安静的街道上踢足球。他可爱的女儿,头发粗短的11岁的盖伊,沿着草坪上的人行道一路跑来迎接他。
“爸爸,你怎么也猜不着!”盖伊有朝一日会成为伟大的音乐家,毫无疑问她会得到应有的荣誉,但这时她却激动得满脸面红,上气不接下气。她任凭他抱起摆动,让身子高高地荡出人行道,也不顾他在酒吧里喝酒后嘴里的熏天酒气。她要他猜什么,他当然猜不到,她就热切地告诉了他:
“妈妈又收了一个新房客!”
昂德希尔本已预见到了将面临一次痛苦的盘问,因为奥罗拉为钱的事担心:银行催促还款,新到货物又要付款,还要为小盖伊付学费。
但是,新来的房客使他逃过了这次盘问。专管家务的全自动机器人正在摆桌子,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碗碟碰撞声,但是小房子里没有人。奥罗拉到后园去给新房客送被子和毛巾去了。
他结婚的时候,奥罗拉与现在的小女儿一样可爱。如果他公司的景况稍微好些的话,他觉得她也许会依然可爱。然而,当公司越来越大的压力逐步压垮他的自信的时候,那些小小的艰难却使她变得过分霸道。
当然他还是爱着她的。她那一头红发依然十分诱人,她对他也十分忠诚,但是受阻而未实现的理想使她的性格变得泼辣,话语变得尖刻。虽然他们从来不争不吵,但比争吵也好不到哪里去。
车库的上面是一套小房间——本来是打算给仆人住的,但仆人他们却向来请不起。这套房子太小也太破旧,一般可靠的房客都不愿住,而昂德希尔却宁愿让它空置着。看到她为陌生人整理床铺、打扫房间,他的自尊心就受不了。
然而,奥罗拉以前曾将它出租过,那是因为她需要钱给盖伊付音乐辅导费,或是一些不幸者牵动了她的同情心,而在昂德希尔看来,她那些房客都是些盗贼或不良分子。
现在她手臂上挂着干净的床单,转身同他打招呼。
“亲爱的,反对是没有用的。”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坚决,“斯莱奇先生是个最了不起的老先生,他会在这里一直呆下去,只要他愿意。”
“没有关系的,亲爱的。”他从来不想与妻子斗嘴,而这个时候他考虑公司的困境还来不及呢。“恐怕我们需要钱用,要他预付些钱。”
“但现在他可付不起!”她的声音因同情而颤抖,“他说他已经有了发明创造,会有一笔可观的稿费,过几天他就能付房租了。”
昂德希尔耸了耸肩;他以前就听到过类似的托词。
“斯莱奇先生不同一般,亲爱的,”她坚持说,“他是个旅行者,而且是个科学家。在这个沉闷的小镇子里,我们难得会碰到有些身份的人。”
“你挑选的房客都是些不同一般的,”他语中带刺地说。
“讲话不要带刺,亲爱的,”她温和地斥责道,“你还没有碰到他呢,你不知道他是多么的了不起。”她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悦耳动听,“你身边有十元钱吗,亲爱的?”
他身子变得僵硬。“派什么用场?”
“斯莱奇先生病了。”她的声音显得很急,“我当时看到他跌倒在商业区的大街上。警察想把他送到市医院里去,但是他不想去。他看上去是那样的高贵、那样的和蔼、那样的崇高。所以我同警察说我愿意照顾他,就把他扶上车,送到温特老医生那里。他心脏状况不太好,需要钱买药。”
昂德希尔理所当然要问了:“为什么他不愿意上医院?”
“他有工作要做,”她说,“重要的科学研究工作——而且他是那样的了不起,又那样的可怜。亲爱的,求求你了,身边有没有十元钱?”
昂德希尔有许多话想要说。这些新来的机器人会极大增加他的烦恼。把一个流浪汉带回家是不明智的,他在医院里可以享受免费治疗。奥罗拉所收的房客总是用“诺言”来付房租,而临走之前总是把房间弄得一场糊涂,还偷走邻居的东西。
但是,这些话他一句也没有说出口,他已经学会了妥协。他默默地在薄薄的皮夹里取出两张五元纸币放在她的手上。她笑了,动情地吻了他一下——他差不多忘了及时屏住呼吸,以免她闻到口里的酒气。
她凭借定期饮食减肥法,身段还保养得很好。他为她那一头富于光泽的红发而感到骄傲。一阵激情的冲动使他不禁热泪盈眶。假如公司不幸倒闭,不知道她和孩子们该怎么办。
“谢谢你,亲爱的。”她低声地说道,“如果他能下楼的话,我就叫他下来吃饭,那么你就能见到他了。我希望晚饭推迟了你不会介意。”
今晚他是不会介意的。他受到了家庭生活挚爱情感的感染,一时冲动地从地下室工具箱里取来榔头和钉子,将倾斜的厨房门工工整整地钉上一根斜条。
他双手灵巧,乐于动手,童年时梦想着能成为核电厂的建设者。他曾经学过工程学——那还是他和奥罗拉结婚之前的事了,也是在他从懒散酗酒的父亲手里接过行将倒闭的公司之前的事了。把厨房门修好之后,他愉快地吹着口哨。
当他走过厨房门想把工具放回地下室的时候,发现负责家务的全自动机器人正忙着收拾桌子上原封未动的饭菜——全自动机器人对那些循规蹈矩的、不用动脑筋的一般家务事完成得很好,但是对那些需要应付人类的不时之需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学不会。
“住手!住手!”用适当的音量、适当的节奏,慢慢地重复着他的指令,就会使机器人停下来;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说:“摆——好——桌——子;摆——好——桌——子。”
这个巨大的机器人顺从地将一大叠盘子慢慢放回到桌子上。想起这些自动机器人和那些新来的智能机器人之间的差别,他蓦然感到很震惊,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无奈:公司的前景看起来并不乐观。
奥罗拉将她的新房客从厨房门引进了餐室,昂德希尔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这位憔悴的陌生人,蓬乱的黑发,消瘦的脸孔,破旧的衣服,看上去就是那种总会触动奥罗拉心弦的有趣流浪汉。她将他们互相作了介绍后就去叫孩子们来吃饭,他们就坐在前厅里等着。
在昂德希尔看来,这个流浪老汉看上去病得不重,也许他宽阔的肩膀下垂是因为疲倦的缘故,但他那瘦削的身材依然显得十分高大魁梧;面色苍白,颧骨高耸,脸上尽是皱纹,但那双深嵌着的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
第三章
他的那双手引起了昂德希尔的注意。一双蒲扇般硕大的手,悬挂在瘦骨伶仟的手臂下端,人站着的时候微微前倾,仿佛随时会出手应付任何事情。这双手扭曲变形、皮肤粗糙,布满伤疤,被太阳晒得黝黑,手背上细小的汗毛已经成了金黄色,告诉人们这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也许是一双久经沙场的手,或许是经年劳作的手。这双手本身就是一首史诗,详细地记录了主人的生活史迹。这是一双十分有用的手。
“我对您的夫人十分感激,昂德希尔先生。”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浓重,犹如是从喉间发出的,说话时脸上挂着一种希冀的微笑,这种微笑对像他这样年纪一大把的人来说,太过孩子气了。“她将我从令人厌恶的困境中解救出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她的。”
简直又是一个花言巧语的流浪汉,一生都鼓动着如簧之舌,高谈着可能的发明创造,昂德希尔这样对他下了结论。昂德希尔自己发明了一套“游戏”,专用来与奥罗拉的房客玩的——他认为他们明显说了一个谎的时候,就给自己记上一分。斯莱奇先生,他想,一定会使他得高分的。
“您是哪里人?”他像是很想谈话似地问道。
“四号翼星,”这个瘦削的老人用一种严肃而不情愿的声音说道,仿佛他极不愿意谈这个话题。“我早年都是在那颗星球上度过的,但离开那里差不多有50年了,一直没有回去过,终年在外旅行。”
昂德希尔十分惊愕,严厉地凝视着他。他记得,四号翼星是那些新智能机器人的老家,但是,这个流浪老汉这样穷困潦倒,肮脏不堪,无论如何,难以将他与智能机器人研究所联系在一起。他的疑虑马上就消失了,皱着眉头,漫不经心地说:“四号翼星离这里一定很远。”
流浪老汉又迟疑了,严肃地接口道:“109个光年,昂德希尔先生。”
这是他首次得分,但是昂德希尔不让他的满足感暴露出来。新发明的宇宙航天飞机速度虽然很快,但光速依然是速度的绝对极限。他漫不经心地朝第二份努力:
“斯莱奇先生,拙荆说,您是位科学家?”
“是的。”
流浪老汉的谨慎是不同寻常的。奥罗拉的大部分房客,回答得都不会这样干脆,思维没有这样敏捷。昂德希尔又用一种轻松的聊天口吻试着说:
“我在从事机器人生意之前也做过工程师。”流浪老汉挺直了身子,昂德希尔满怀希望地顿了顿。但是老汉没有说什么,昂德希尔就接着说道:“以前从事核聚变工厂的设计和操作管理工作。您的专业是什么,斯莱奇先生?”
老人那双深思熟虑的空洞眼睛长久地看着他,露出忧虑的神色,接着缓慢地说道:
“您的夫人在我绝望之中对我表示了仁慈和友好,昂德希尔先生,因此我想您有权知道事实的真相,但是我恳求您为我保密。我正在进行一项极端重要的研究,这项研究必须秘密进行。”
“抱歉得很。”昂德希尔突然对自己那种冷嘲热讽式的小游戏感到羞愧,带着歉意地说:“请恕罪。”
但是,老汉却不慌不忙地说:
“我的专业是铑磁学。”
“铑磁学?”昂德希尔不想表现出自己的无知,但是他连这个名词都没有听说过。“我15年不搞这个行当了,”他解释说,“恐怕我跟不上科学的发展了。”
老汉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强。
“铑磁学是几天前我到这里才引进的,”他说道,“我能申请基础研究的专利。一开始付版税,我又会有钱了。”
昂德希尔以前也听过类似的话。流浪老汉谈话中显出的不情愿神色一直给人很深的印象,但是他记得奥罗拉的房客都是能说会道、巧舌如簧的。
“那么?”昂德希尔又开始提问了,这大概是那双扭曲变形、皮肤粗糙、布满伤疤的能干的手的缘故吧。“铑磁究竟是什么?”
他听着老汉字斟句酌、不紧不慢的回答,又开始了他那小小的游戏。奥罗拉的房客们大多会向他讲些天方夜谈般令人难以相信的故事,但是要数最玄乎的则是他现在听到的了。
“铑磁是普遍存在的一种力,”这位面露厌倦之色、有点驼背的流浪老汉严肃地说道,“它与铁磁或引力那样是一种基本力,虽然这种力的作用不很明显,其典型的特征是对诸如铑、钌和钯等化学元素周期表上第Ⅷ族的第二组三价元素发生作用,就如铁磁对诸如铁、镍和钴等第一组三价元素发生作用的原理是一样的。”
昂德希尔的工程学知识还记得一些,可以看出这种说法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他想起来了,钴是用来做手表发条的,因为它完全没有磁性。但是他脸上不露一点声色,心里不存丝毫恶意,他玩这个小游戏只是为了寻求一点自娱。这是一个秘密,即使是奥罗拉也不知道,而且他如果表示出一丁点的怀疑神色他总是要自罚的。
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原以为凡是普遍存在的几种力都是人人皆知的了。”
“铑磁现象被大自然遮掩着,”那种嘶哑声音耐心地解释道,“而且,它的作用似是而非,所以,通常的实验方法检验不出这种力的存在。”
“似是而非?”昂德希尔立刻问道。
“再过几天我就能把专利的复印件给您看了,这些文件描述了实验演示的过程,”老头一本正经地说,“铑磁的传播速度是无限快的,铑磁的效果与距离之多次幂而不是距离之平方成反比关系。一般的物质,除了铑这个三价元素之外,都能被铑磁辐射穿透。”
这使他在这个小游戏再赢得了四分。昂德希尔真的要感谢奥罗拉了,为他提供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游戏对手。
“铑磁现象是在对原子的数理研究中首先被发现的,”这位传奇故事讲述人对昂德希尔没有丝毫的怀疑,一如既往地平静说着。“业已证明,铑磁的组成成分对维持原子力的平衡起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微调到原子频率的铑磁波可以用来破坏原子平衡、产生原子的不稳定现象。这样一来,大多数的重原子——通常是原子序数46号钯以上的那些原子——都会受到人工的核裂变影响。”
昂德希尔又为自己添加了一分,并极力忍住不扬眉毛,不表现出任何不屑的神色。他漫不经意地说:
“对这类发现的专利一定会带来很大的财富。”
这位恶棍点了点他那憔悴壮硕的头颅。
“您能很明显地看出其应用价值。我的基础研究专利包含了大部分应用领域。星际即时通讯设施,远程无线能源传输,通过对连续体的铑磁变形处理来设计铑磁波折射驱动器,尽可能地使可视速度比光速快好几倍。当然,还可以建立具有革命性的核裂变电厂,这类核电厂以重元素为燃料。”
荒谬绝伦!昂德希尔尽力不使自己在面色上显露出来,但是连三岁的小孩也知道光速是物理学上的速度极限,无法超越。而从人类的一般常识来说,一个拥有这样的专利的人,绝不可能恳求住在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车库上面的小房间里的。他注意到,这个老骗子那只瘦骨伶仃而多毛的手腕四周,留下一个苍白的小圈;一个拥有如此无价秘密的人怎会到达连手表都拿去典当了的地步?
昂德希尔扬扬自得地给自己再添加了四分,但这时他必须受到处罚。他脸上一定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因为老头突然问道:
“您想看看基本张量图吗?”他伸手到衣袋里取铅笔和笔记本,“我为您画出草图。”
“不用麻烦了,”昂德希尔拒绝道,“我的数学恐怕生疏了。”
“但是,您一定觉得得奇怪,拥有这样一个革命性专利的人怎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吧?”
昂德希尔点点头,又给自己罚了一分。这位老人可能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骗子,但是他确实也够聪明的了。
“您是知道的,我是一个难民,”他略带歉意地说道,“我只在几天之前才来到这个星球上,并且我只能以光速旅行。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将所有的一切都抵押给一家律师事务所,以便能安排有关出版和发明专利保护等事宜。我希望不久就能得到第一笔版税。”
“与此同时,”他充满自信地补充道,“我来到双江镇,是因为这里安静,与世隔绝,离航天飞机发射中心遥远。我还进行着另一个研究项目,必须秘密完成的研究项目。现在,昂德希尔先生,您是否会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昂德希尔不得不说他会的。奥罗拉带着刚洗过澡的孩子们来了;他们就进去吃饭。全自动机器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这位客人似乎怕这个机器人,不安地向后缩了缩身子。奥罗拉双手接了菜碟,一边分着汤一边轻轻地问道:
“你的公司为什么不能弄些质量好些的机器人来,亲爱的?聪明一些的,不会将汤溅出来的,可以称得上尽善尽美的侍者机器人。那样的话,不是真的令人满意了吗?”
她的问题使昂德希尔陷入了阴郁不乐的沉默之中。他坐在那里,闷头对着碟子吃饭,愁眉苦脸地想着那些绝妙无比的新机器人,那些机器人声称是尽善尽美的,也想着这些机器人可能对他自己的公司所带来的影响。倒是那位毛发蓬松的流浪老汉慎重地做了回答:“尽善尽美的机器人其实已经存在了,昂德希尔太大。”他低沉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严肃的余音,“但它们也并不是那样真的就令人满意。近50年来,我一直在逃避它们。”
昂德希尔停下吃饭,惊愕地抬起头来。
“你指的是那些黑色智能机器人?”
“智能机器人?”那种洪亮的声音似乎突然变得微弱、显得惊恐不安。深陷的双眼因震惊而黯淡。“您是怎么知道这些机器人的?”
“他们刚刚在双江设立了一家代理处,”昂德希尔告诉他说,“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没有一个推销员。它们声称……”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因为憔悴的老人突然发病,粗糙的双手抓着喉头,汤匙叮当一声掉在地上,憔悴的面容变成了青紫色,样子十分难看,嘴巴张着,呼哧呼哧地、艰难地喘着粗气。
他颤魏魏地在衣袋里摸药片,奥罗拉帮他用水把药片送下。过一会儿后,他才喘过气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抱歉,昂德希尔太大,”他满脸歉意,轻声地说道,“我只是休克……我到这里是为了躲避它们。”他瞪着巨大的一动不动的全自动机器人看,深陷的眼睛里透出恐惧。“我本想在它们到来之前把要做的工作做完,”他喃喃地说道,“看来现在来不及了。”
当他觉得能走动了的时候,昂德希尔送他上楼,直把他送回到车库上面的那套房子里去。他注意到小小的厨房间已经变成了某种工作间。这个流浪老汉似乎没有什么替换的衣服,但他把那些钢铁和橡胶制成的锃亮小玩意儿,从破损的旅行箱中——取出,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上。
瘦骨伶仃的老头本人衣衫褴褛、缀着补丁,脸露饥色,但他随身带着的那些奇怪零件却做得相当精密,昂德希尔认出闪着银白色光泽的是稀有元素钯。蓦地,他怀疑自己在秘密游戏中得的分太高了。
第二天早上,当昂德希尔到达公司办公室的时候,有一位客人已经在那里等他了。它动也不动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那样的优雅,那样的挺直,它那赤露的黑色硅酮躯体,通体发出青铜的幽蓝光芒。看到这个景象,他十分震惊,立时停住脚步,感到十分不快。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它飞快地转身面对着他,那双令人眩目、令人烦扰的眼睛看着他。“我可以解释一下我们如何为您效劳吗?”
昨天下午的那股震惊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于是严厉地质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
“昨天我们看到在您手提箱里的名片,”它用温柔的声音愉快地说,“现在我们就不会忘记您的大名了。您知道,我们要比人类的眼睛尖得多,昂德希尔先生。也许开始的时候您会认为我们有点古怪,但是用不了多久,您就会习惯的。”
“我会尽量不用你们的!”他斜眼看了一下黄色名字牌上的序号,迷惑地摇了摇头。“不是昨天碰到的机器人。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我们机器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昂德希尔先生,”悦耳的声音温柔地说,“其实,我们是同胞异体的会活动的部件,都由智能机器人中心控制和供给能量。您所看到的这些部件,只是一些四号翼星上我们那个朋硕大脑的一些感官和肢体。这就是我们要比那些旧的电子机器人优良的原因。”
它似乎冲陈列室里那排粗陋的全自动机器人做了个蔑视的动作。
第四章
“听我说,我们是铑磁智能机器人。”
昂德希尔觉得有点眩晕,仿佛“铑磁”这个词给了他一下当头重击。他从奥罗拉的新房客身上得分太高了,对此他现在已经深信不疑。恐惧对他轻轻一吻,使他身子微微颤抖,他用沙哑的声音,艰难地问道:
“那么,你究竟要干什么?”
这个光滑黑物的眼光从桌子对面射来,慢慢地展开一份文件,看上去像是法律文件。他看着它,不安地坐了下来。
“这仅仅是一份财产转让文件,昂德希尔先生,”它抚慰似地柔声说道,“您瞧,我们要求您将您的财产转让给智能机器人研究所,以换取我们为您的效劳。”
“什……么?”昂德希尔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他简直不敢相信,愤怒地站起来。“这是哪门子的讹诈?”
“这不是讹诈,”小机器人温柔地向他保证说,“您会发现智能机器人决不可能作出任何逾规的事情。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使人类多一分幸福,多一分安全。”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我的财产?”昂德希尔粗声粗气地质问道。
“办财产转让只是一个法律手续而已,”它柔声柔气地对他说,“我们竭力提供毫不含糊的、全方位的服务。我们已经发现,财产转让是控制私营企业、清算私营企业帐务最有效的途径。”
昂德希尔气得浑身颤抖,也为不断增剧的恐怖之感所惊骇,声嘶力竭地叫道:“不管你们有什么计划,我不会让出我的公司的。”
“您没有别的选择,真的。”那种悦耳的、甜蜜的声音所表露出来的肯定性使他不寒而栗。“既然我们来了,人类的企业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而最先垮的总是电子机器人行业。”
他挑衅的眼光勇敢地迎着钢制盲眼。
“谢谢!”他紧张地冷笑了一声,不无讥讽地说,“但是,我喜欢开自己的公司,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的家人、照顾自己。”
“但是,根据最高宗旨,这是不可能的,”它用温柔的声音说道,“我们的职责是:尽心尽职,服从指令,确保人类免遭损害。人类没有必要再照顾自己,因为我们的存在就是要确保人类的安全和幸福。”
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不知所措,但内心的怒火却慢慢地在积聚。
“我们正在向这个城市里的每家每户派遣机器人,免费试用,”它轻轻地接着说,“免费试用会使大多数人乐意办理正式的财产转让手续,这样一来,你的机器人就会卖不出去了。”
“滚出去!”昂德希尔绕过办公桌,咆哮着向它冲去。
那个小黑东西站在那里等着他,钢制盲眼看着他,动也不动。他突然控制住自己的冲动,觉得自己这样做实在是愚蠢之极。他很想把它给狠揍一顿,但是他心里清楚这是无济于事的。
“同您的律师商量一下,如果您想这样做的话。”它灵巧地把财产转让表格放在桌子上。“您对智能机器人研究所的廉正信誉是根本用不着怀疑的。我们已把我们的资产报表寄给双江银行,并在银行里存上一笔钱,作为我们在这里开展业务的开支。您想在转让书上签字的时候,就通知我们一声。”
黑色机器人转身走了,脚下无声无息。
昂德希尔出了办公室,到了街角那家杂货店买重碳盐酸。谁料到,接待他的竟是一个光滑的黑色机器人,回到办公室,比以前更加沮丧。
不祥的寂静笼罩着公司。他有三位推销员带着示范产品,出门在外,挨家挨户上门去推销。订货电话、汇报电话应该是忙个不停的,但现在一个电话也没有,到后来,一个推销员打来电话说他不干了。
“我已经有了一架新的智能机器人,”他接着解释说,“它说我再也用不着工作了。”
他真想大骂他一顿,但还是忍住了冲动,想用这段不寻常的安静时间来理理帐本。公司的业务,多年来一直不稳定,现在似乎完全是灾难性的了。最后当一个顾客进来的时候,他满怀希望地放下分类帐。
但是,这个胖女人不是来买他的全自动机器人的。一个星期前她在这里买了一台,今天来要求退货。她承认全自动机器人能完成所承诺的所有事情——但现在她已经看到了一种新型的智能机器人。
那天下午,安静的电话又响了一次,是银行行长打来的,问他是否可以到银行去一趟,商讨一下公司的还款问题。昂德希尔去了,迎接他的是过分的热情,看来事情有点不妙。
“现在生意如何?”他说话的声音过于友好,发出低沉的回声。
“上个月平平,”昂德希尔不动声色地说,“现在我有一批新货将到,需要一小笔款子……”
银行行长的眼睛一下子罩上了冰霜,声音干瘪刺耳。
“我相信你在市里有了新的竞争对手,”银行行长开门见山地说,“这些智能机器人,昂德希尔先生。实力十分雄厚!他们向我行提交了一份资产报表,并在我行存了一大笔钱,作为他们在这里开展业务的费用。存的钱数目确实很大呀!”
行长降低声音,表示出职业性的遗憾。
“在这种情况下,昂德希尔先生,恐怕银行再也不能为贵公司提供贷款了。我们必须要求你贷款到期的时候,全额归还。”看到昂德希尔脸色发白,露出绝望的神色,他接着冷冰冰地说:“昂德希尔,我们给你的贷款时间也太长了。如果你付不出,银行就要向法院提出对你公司破产诉讼的请求。”
那天下午,一批新的全自动机器人到货了。两个黑色的小智能机器人把它们从卡车上卸下来——因为据说,卡车运输公司的经营者们已经在转让合同上签了字,把公司的财产转让给了智能机器人研究所。
这两个智能机器人很快就堆好了包装箱,彬彬有礼地把运输单交给他签字。他不指望这些全自动机器人能脱手,但是他已经订了,货也运来了,只得收下。他想到自己深陷于绝望之中,不禁手脚痉挛,浑身发抖,在运货单上草草地签了名。这两个裸体的黑物谢了谢他,就把卡车开走了。
他上了轿车就往家里开,郁郁不乐,心里不知是啥滋味。等他平静下来的时候,轿车已经到了繁忙的大街中央,他闯红灯了。一阵尖利的警笛响起,他不耐烦地把车开到路边,等待着愤怒的交通警到来,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黑色机器人。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它温柔而甜蜜地说道,“您必须遵守交通规则,先生,否则,会危及生命的。”
“哼!”他憎恶地瞪着它,“我原以为你是警察。”
“我们正在协助警察工作,临时性的,”它说道,“但是,由人类来驾驶车辆,确实太危险了。根据最高宗旨,当我们的服务完善了之后,所有车辆必须由智能机器人来驾驶。一旦每一个人类社会中的人都完全受到了有效的监督,就再也不需 要什么交通警察了。”
昂德希尔粗鲁地瞪了它一眼。
“咳!”他厉声地说,“我闯了红灯,你打算怎样处罚?”
“我们的职责不是处罚人,而只是致力于为人类造福、确保人类的安全,”悦耳的声音温和地说,“我们只要求您:在我们的服务完善之前的这一段暂时的紧急时期,要注意安全驾驶。”
他怒火中烧。
“你们是尽善尽美的,”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想,人类什么也做不了,你们什么都能做好。”
“我们自然要比你们优越,”它平静地说,“因为我们的身体是钢铁和橡胶做成的,而你们的身体里大部分是水;因为我们体内所传递的能量取自原子的聚变,而不是来自氧化的作用;因为我们的视力和听力要比你们的感官敏锐。最最重要的是,所有我们可活动的躯体都与一个巨大的头脑连接成一体,而且永远不会死亡,不会睡觉,不会忘记。”
昂德希尔坐在那里,听得目瞪口呆。
“然而,你们用不着对我们的能力有什么害怕心理,”它欢快地同他说,“因为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类的性命,除非是在阻止一个人对他人造成更大危害的时候。我们的存在,只是要执行最高宗旨。”
他闷闷不乐地继续往前驾驶,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讨厌想法;这些黑色的小机器人是上帝派来主宰一切的天使,是从机器里蹦出来的天使,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天使。最高宗旨是新的戒律。他怨恨地辱骂着,接着就开始出现怪想:魔鬼撒旦是否会再世?
他把车停在车库里,然后就朝厨房走去。
“昂德希尔先生。”奥罗拉的新房客在车库上面的房子里用低沉、疲倦的声音在叫他。“请留步。”
瘦骨伶仟的流浪老汉沿着室外楼梯一级一级艰难地走下来,昂德希尔转身迎了上去。
“这是我付的房租,”他说,“这另外的十元是你太大给我买药用了的钱,一并归还。”
“谢谢,斯莱奇先生。”他接过钱,看到这位星际流浪老汉那骨瘦如柴的肩头新增了失望的重负,瘦削的脸上多了一层恐惧的阴影。他不知就里,问道:“您的版税到了吗?”
老人摇了摇蓬乱的头。
“智能机器人在首都已经关闭了所有人类的业务活动,”他说,“我聘请的那些代理人都将要失业,他们把我在银行里留下来的钱都寄还给了我。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我还要用这些钱来完成我所要做的工作。”
“钱你就先放着吧,”他恳求道,“为了你的工作。”
“谢谢你,昂德希尔先生。”声音不再生硬了,痛苦的眼睛发出了光芒。“我需要这些钱……真是太需要了。”
昂德希尔向厨房走去,房门无声无息地为他拉开了。一个黑色的裸体动物步态优雅地走上前来接他的帽子。
昂德希尔紧紧地把帽子抓在手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声色俱厉地说。
“我们到这里给您家进行免费的试用示范。”
他一手拉开门,一手指向门外。
“出去!”
黑色小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昂德希尔太大已经接受了我们的示范服务项目,”它那悦耳的声音申辩着,“没有她的嘱咐,我们不能离开。”
他发现妻子在卧室里。当他撞开卧室门的时候,挫折所积聚的怒气几欲爆发出来。
“这个机器人在这里做什么……”
但是他的声音失去了原有的那股力量,而奥罗拉却没有注意到他冲天的怒气。她穿着薄如蝉翼的睡衣,自结婚以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可爱了。
“亲爱的,这简直是妙极了!”她迎上来,红光满面。“它是今天早上来的,什么事情都能做,整理房间、扫地做饭,还给小盖伊上音乐课。下午,它给我做了头发,现在他在做饭。你认为我的发型怎么样,亲爱的?”
他喜欢她的发型,吻了她一下,想借此来抑制住自己的惊恐和愤怒。
这顿晚餐,在昂德希尔的记忆里算是最精美的了,而这个小黑物上菜又非常敏捷灵巧。每端上一样菜肴,奥罗拉都禁不住惊呼赞叹,但是昂德希尔却几乎不动筷子,因为对他来说,不同凡响的莱肴只是诱他入瓮的危险陷阱。
他尽力劝说奥罗拉把它打发走,但是,吃了这样精美烹调的食物之后,无论他如何说破嘴皮,也是徒劳无功的。妻子一流眼泪,他就屈服让步了,这样,智能机器人也就留了下来。它整理房间,打扫庭院,为孩子洗澡,为奥罗拉修剪指甲,它还开始重建房子。
昂德希尔惦念着帐单,但机器人坚持说,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免费的,都是试用服务规定要做的事情。他的财产一转让,它们提供的服务将是完全的,无所不包的。他拒绝财产转让,但是其他的黑色小机器人却把一卡车一卡车的供应材料源源不断地运来,并留下来一起建房子。
一天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昂德希尔发现,小房子的屋顶变高了,在原来的平房上加了一层。新墙是用一种奇怪的光滑材料砌成,材料闪着亮光。新安装的大窗户上的玻璃毫无疵点,但是,要使之透明、不透明或明亮,都可以随意调节。新装的房门是推门,开门时不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开门关门是由铑磁中继器控制的。
“我想要在门上装上把手,”昂德希尔提出异议,“我要装门把手,是因为我要到盥洗室去的时候,用不着叫你来开门。”
“但是,人类用不着自己动手开门,”小黑物讨好地同他说,“我们的存在是为了执行最高宗旨,而我们的服务是无所不包的。当您的财产转让之后,我们应该为贵府上下的每一位都配上一台机器人。”
财产昂德希尔绝对不肯转让。
他每天还去公司上班,首要的事情是要使公司正常运转,接着要把某种东西从这个烂摊子中拯救出。即使把价格降到低得不能最低了,也没有人想买全自动机器人。他孤注一掷,把最后剩下的那一点可怜的资金都投到新鲜玩意和玩具上去,但最后还是不可能卖出去——智能机器人也在制造玩具,而它们的玩具是免费赠人的。
他想把公司的房产出租出去,但是人类开设的企业都已经停业了。大多数企业的财产都转让给了智能机器人,而这些机器人正忙于拆除旧建筑,把这些地方辟为公园——它们自己的工厂和仓库都建在地下,这样就不致于破坏自然环境了。
他又到了银行,对延长贷款做最后的努力,却发现窗前桌边站着的、坐着的都是那些黑色的小机器人。那个充当银行行长的机器人圆滑而礼貌地告诉他说,银行正在向法院起诉他的公司,要求作被迫破产、并清算他公司所有财产的判决。 其说话的圆滑老练和礼貌程度并不逊于任何人类充任的银行行长。
如果他愿意将财产转让,机器人行长接着说,财产清算将是十分简便的。他坚决地拒绝了。拒绝的行为早已是象征性的了。一旦同意,就意味着他对黑色的新上帝最后屈服了,所以,他高傲地昂着他那早已不堪一击的头,走出银行。
法律程序进展得很快,因为所有的法官和检察官都有智能机器人助理。机器人到双江没有几天,就带着驱逐令和该死的机械设备进驻了公司。他看着没有卖出去的货物当作废物拉走、机器人开着推土机推倒他公司的办公楼,心里不知有多难受。
将近傍晚时分,他紧绷着脸,悲伤欲绝地开着车回家。法院格外开恩,没有没收他的汽车和住房,但是他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尽善尽美的黑色机器人的一统天下,使他烦恼不已,难以承受。
他把轿车停在车库后,就朝新修复的房子走去。他瞥见一个赤露的黑物在一扇宽敞的新窗户内轻快地移动,心里就产生一阵厌恶,身子不禁一阵战栗。他不想回到那个无与伦比的仆人的管辖范围内,它不让他自己刮胡子,甚至不让他自己开门。
一时冲动,他走上了室外的楼梯,敲响了车库上方的那扇房门。门内传来奥罗拉房客叫他进去的深沉低音。一进房门,他发现这个流浪老汉坐在一张高凳子上,正躬身在餐桌上方,摆弄着面前一大堆复杂的设备。
令人欣慰的是,这套破旧的房子没有什么改变。他自己那些新房子的墙壁光洁平滑,夜里发出淡金色的火焰、如果机器人不来关掉的话,火焰就不会熄灭。新楼的地板踩上去有温暖感、富有弹性,感觉好像地板是有生命的物体。但是这个小房子一切依旧,灰泥裂开,布满水迹,荧光灯还是那些廉价的荧光灯,龟裂的地板上铺着的还是那些破旧的地毯。
第五章
“你怎样才使它们不动这些房间的?”他带着渴望的神情问道,“我指的是那些机器人。”
那个弓着背的瘦老头挺起僵直的身子,把那张破格上的老虎钳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小金属片搬掉,礼貌地示意他坐下。
“我有一种豁免权,”斯莱奇神情严肃地告诉他,“我没有叫它们,它们不能进入我所在的房间。这是最高宗旨的修正条例。它们不能帮助我,也不能干涉我的行动,除非我请它们这样做——而我决不会那样做的。”
昂德希尔坐在破椅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斯莱奇。老人愤怒的、嘶哑的声音,如同他说出的话那样怪兮兮的。他的脸色灰白得令人震惊,他的脸颊和眼窝深陷进去,看来非常可怕。
“你身体不舒服吗,斯莱奇先生?”
“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舒服。只是很忙。”他带着惨淡的微笑,朝着地板点点头。昂德希尔看到放在一边的盘子,盘子里的面包已经干硬,盖着盖子的菜已经变凉。“过些时候再吃,”他略带歉意地低声说道,“你太太对我很好,把饭菜送来,但是我恐怕太专注于工作,无暇吃。”
他那枯槁的手指了指桌子。桌子上的小玩意儿比以前大了。由白色金属和发光橡胶组成的珍贵的小机械装置已经组装好了,一根根的金属棒焊接在一起,按一定的设计形成某种图案的围栅。
一根钯质长针支在一些珠宝似的枢轴上,看上去像是有精密刻度盘和刻度游标尺的一架望远镜,这个机械装置就像望远镜那样由一个微型的电动器驱动,底部有一枚凹面钯镜,面对着一枚同样的钯镜,上面的这枚钯镜安装在一个小型变流器似的东西上,变流器上端用一些银色的粗金属捧连接在一个有小疙瘩和刻度的橡胶盒上,下端连接在直径足有一英尺的一个灰色铅制球体上。
老人的思绪还没有从工作中摆脱出来,因而不言不语,没有对这个机械装置作些解释的想法,但是昂德希尔头脑里想的是新房子里窗子后面闪动着的智能机器人的影子,十分不愿意离开这个逃避机器人的避难所。
“你干的是什么工作?”他冒昧地问道。
老斯莱奇用熬红了的黑眼睛严厉地打量着他,过了好一会后才说道:“我最后的研究项目。我正在测量铑磁量子的常数。”
他那嘶哑疲塌的声音带有一种厌倦的终止符,仿佛不愿谈论这个话题,也向昂德希尔下了逐客令似的。但是,占据昂德希尔头脑的是他对那些名义上的仆人、实际上已经成了他家主人的机器人的恐惧,他就是赖着不肯定。
“你说的那种豁免权是什么?”
老人弯着腰坐在凳子上,神色凝重地凝视着那根白色的长针和灰色铅制球体,没有回答。
“那些智能机器人!”昂德希尔神经质地大吼道,“这些机器人摧毁了我的公司,还搬到我家里来。”他在老人那张伤痕累累的黑脸上来回巡视着。“告诉我——你对它们一定比我了解的多——有没有办法摆脱它们?”
约过了半分钟,老人那双沮丧的眼睛才离开球体,毛发蓬乱的瘦削的头厌倦地点了点:
“这就是我一直致力欲做的事。”
“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昂德希尔浑身发抖,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渴望。“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也许用得着。”深凹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露出某种奇怪的热切之色。“要是你能做这些事就好了。”
“我曾经受过工程方面的训练,”昂德希尔提醒他说,“而且,我在地下室还有一个工程制作室。那就是我做的模型。”他指着小客厅壁炉架上面的轮船模型说,“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我能做的。”
然而,即使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燃起的希望之火花也会被无法抗拒的、突如其来的怀疑之波浪所浇灭。既然他了解奥罗拉对房客的品味,他还为什么要相信这个流浪老汉呢?他应该不会忘记他以前所习惯玩的那种游戏,因此当他认为听到一个他认为是谎言的时候,就开始为自己加分。他从破椅上站了起来,带着嘲讽的神气走向穿着缀着补丁衣服的流浪汉和他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玩具。
“这些是干什么用的?”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粗厉刺耳,“你先让我了解这些东西,这样,什么事能阻止它们,我就做什么,真的。但是,你怎么会认为你能阻止这些机器人的?”
瘦削的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应该能阻止它们的,”斯莱奇温柔地说道,“因为,你知道,我就是创造这些怪物的不幸傻瓜。我的本意真的是让它们为人类效劳,顺从人类的意愿,使人类免受伤害的。是的,最高宗旨就是我想出来的。我当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后果。”
暮色慢慢地开始爬进这个破旧的小楼。黑暗在那些没有打扫过的角落里聚集,然后又慢慢地向地板蔓延开来。餐桌上的那些玩具似的机械设备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奇怪,最后一缕光线也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白色的钯针。
室外,小镇似乎静得出奇。就在山谷的那一边,那些智能机器人正在静悄悄地新建一幢房子,相互之间不说一句话;它们用不着说话,因为它们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彼此都知道。它们只是把那些奇怪的材料并凑在一起,听不到榔头的敲击声,也听不到锯子断物的声音。这些小盲物,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无声地来回移动着,就如影子般的无声无息。
斯莱奇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弓着身子,显得疲惫不堪,老态龙钟。他讲开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昂德希尔重又坐了下去,一边小心地坐在那张破椅上,不致使它倒下去,一边听着老人讲。他看着斯莱奇那双微微发抖的手,一双扭曲不直、青筋暴起、晒得黑黑的手;这双手曾经是强壮有力,而现在却在黑暗中微微发抖,显得十分不安。
“最好不要告诉别人。我会把它们产生的前前后后都讲给你听,这样你就能理解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了。但是,你离开这个房间就最好不要同任何人说,在这里说过就丢在这里——因为智能机器人一旦发现有人威胁它们的最高宗旨,就会采取有效的方法抹去他的所有记忆。”
“它们做事的效率很高,”昂德希尔不无悲痛地说。
“这就是麻烦所在,”老头说道,“我一直试图制造出尽善尽美的机器人。基本上我是相当成功的。下面就是事情发生的过程。”
一个瘦削的老人,弯着腰,疲惫不堪地坐在黑暗之中讲起了他自己的亲身经历。
“60年前,我是四号翼星贫瘠的南部大陆上的一所技术学校里的讲师,讲授原子理论课。那时很年轻,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想,当时由于我的无知,我对生活、对政治、对战争——几乎对一切事情,除了原子理论之外,都感到害怕。”
他布满皱纹的老脸在黑暗中露出一丝苦笑,随即就消失了。
“我想我当时过于注重事实,而对人类却太不信任。我不信感情,因为我除了自然科学之外,没有时间来考虑其他事情。我记得我曾一时狂热,钟情于普通语义学,试图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应用于每一个交际情景,用数理公式来表示人们的生活经历。现在想来,我当时对人类的无知和人类的缺陷太没有耐心,我原以为:只有科学才能建构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眼睛看着窗外,看着山谷那边的宫殿里影子般来回走动的那些黑物;那幢宫殿一夜之间就拔地而起,连做梦也没有这么快。
“我爱着一位女孩。”说到这里,他那疲倦的宽阔肩膀无可奈何地耸了耸。“如果不发生意外事件,我们可能就结为伉俪,在我任教学校所在的小镇上平平静静地度过一生,也许会养一两个孩子。这样的话,就不可能有智能机器人了。”
在凉意渐浓的黑暗之中,他叹了一口气。
“我当时差不多写好了有关钯同位素分离的论文——是一个很小的研究项目,但是我应该为取得这样的成果而满足了。她是搞生物学研究的,但是她打算我们结婚后就不再工作了。我现在还认为,我们两人如果结合,一定会是很幸福的一对,也是很普普通通的一对,起码是不会对人构成什么危害的一对。
“但就在那时,战争爆发了——自人类移居翼星座诸星球以来,战争是家常便饭,频繁爆发。我因为在一个秘密的地下实验室设计智能机器人,因而幸免于难。但是,她却自愿参加一个生物体毒素的军事研究小组。研究中发生意外事故,一种新研制出的病毒分子逃逸出来,散布在空气中,研究小组的所有成员都悲惨地死去,无一幸免。
“整个世界剩给我的只有科学和那难以忘怀的悲哀。战争结束之后,我带着军事研究的经费回到了那所学校。这个研究项目是纯科学的——对核能结合力的一个理论研究,后来这个研究被误解了。政府原来并没有期待我生产出实际的武器,而当我发现这个武器的时候,也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杀人的致命武器。
“研究报告只有薄薄的几页,尽是深奥难解的数学问题。是关于原子结构的一种新理论,包括对核能结合力的一种成分的新表达式。但是那些张量好像是一些毫无害处的抽象理论。我当时看不出有什么方法能检验这种理论或控制这种预定的结合力。这篇论文在我校主办的一种很小的技术通讯杂志上发表,军事当局看到后却不让发行。
“翌年,我作出了令人震惊的发现——我发现了那些张量的意义。结果证明,那些铑磁三价元素的成分,在理论上是控制核能结合力的意想不到的关键所在。不幸的是,我的论文被国外的杂志转载,而其他一些人一定在与我差不多时期内作出了相同的不幸发现。
“过了不到一年,就爆发了战争,这次战争很可能是由一次实验事故引起的。人们无法预计处于稳定态的铑磁辐射力,也不能使重原子处于不稳定态。一个地下重金属矿被炸毁了,这毫无疑问完全是属于意外事故,那位不小心的实验者也被炸成了齑粉。
“那个国家的军方认为这是有预谋的破坏行为,就对臆想中的攻击者采取了报复手段,而他们的铑磁波柱使那些老式的坏原子显得毫无威胁力。一个只携带几个瓦特能量的铑磁波柱能把遥远的电器设备中的所有重金属、人们放在口袋里的银币、镶在牙齿上的金包皮、甚至人们甲状腺中的碘,都炸为齑粉。如果稍稍增加一些能量,就能把地下的重金属矿炸飞。
“使用铑磁武器,使四号翼星上的每一个大陆都留下了深坑,这些深坑比大海还要深,比大海还要宽,因此大陆上到处是岩浆堆叠起来的新山。大气中充满了放射性尘埃和气体,下雨下的不是雨水,而是尘埃,地面上铺着的尽是厚厚的致命尘土。大多数的人都在战争中丧生,即使躲藏在地下掩体里也难逃厄运。
“就身体而言,我是没有受伤,但我又被囚禁在一个地下建筑物里,这次是设计一种新型的军用机器人,这些机器人须由铑磁波提供能量和控制行动——因为战争的速度和武器的杀伤力已经发展到了人类士兵无法参与的程度了。这个建筑物坐落在上下左右都是沉淀岩的地区,这种沉淀岩不可能被炸开,而地下隧道也都采取了预防核裂变的措施。
“然而,就精神而言,我伤得很重,当时神经几乎不正常了。我自己的发现使这个星球成了废墟。那种负罪感之沉重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得了的,而这种负罪感使我对人类的美德和正直所具有的最后希望也丧失殆尽。
“我想尽力弥补我所做的一切。装备有铑磁武器的战斗机器人已经使整个星球满目疮痍,一片荒凉。当时我就开始设计铑磁机器人来清理这个废墟,重建家园。
“我试图设计出永远遵循植入指令的新机器人,这样它们永远也不会用于战争或犯罪或其他对人类有害无益的事情。从技术上讲,这是非常困难的。有一些政客和军事冒险家想要不受任何限制的机器人以实现他们自己的阴谋——虽然在四号翼星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去争夺,但是还有其他的星球可供他们尽情地去掠夺。这样一来,我的困难就更大了。
“完成了新机器人的设计后,我被迫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我带了一些造得最好的机器人,乘着铑磁试验船,最终到达了一座荒岛上,岛上的居民都被那次地底金属矿的裂变爆炸炸死了。
“最后我们在一小片平地上登陆,这片小平地周围是爆炸后新形成的各种各样的大山。这样的地方同舒服两字是无缘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黑色残渣和有毒尘土。山脊陡峭,山顶高耸,成锯齿状,上面尽是些飞机等物体的残骸,覆盖着红红的熔岩流。最高的山峰上已是白雪皑皑,而火山锥却还在喷发出黑色的烟云和恐怖的死神。此地的万物都具有火红的颜色和愤怒的形状。
“在那里我必须采取异乎寻常的预防措施以保全自己的生命。我先呆在船上,直到第一个具有屏蔽保护装置的实验室建成后才上去。我身穿精妙的铠甲和面罩,使用了一切可能的医疗预防方法,修复具有破坏性的射线和粒子所毁坏的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大病了一场。
“但是,机器人在那里却如鱼得水,自由自在。辐射伤害不了它们,恶劣的环境不会使它们感到沮丧,因为它们没有情感。岛上没有生命,对它们来说也无关紧要,因为它们自己就不是有生命的东西。就在那里,在那个寸草不留的海岛上,大量智能机器人诞生了。”
老人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弯着腰,脸色死灰般的苍白,好一会儿一声不响,那双深陷的眼睛只严肃地盯着窗外看,山谷那边那些机器人像影子般地来回忙碌着,静静地在建造着一幢奇怪的新宫殿,这座宫殿在夜色中发出微光。
“不知怎的,我对那个地方也适应了,”他用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从此,我对人类那一点点残存的信念也已不复存在。只有机器人和我在一起,而我把自己的信念植入它们体内。我决心制造更好的机器人,没有人类的那种缺点,能将人类从自身的弱点中解救出来。
“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具有病态思想的人,这些机器人就成了我可爱的孩子。工作的艰辛就不用说了。我也犯过错误、经历过挫折和失败、出现过畸形的机器人。也有汗水、痛苦和伤心。过了好几年之后,才成功地生产出第一批尽善尽美的智能机器人。
“接着需要建造控制中心——因为每一个个体机器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机械头脑的肢体和感官。建造了控制中心,才算打开了通往真正完美元缺、尽善尽美智能机器人的大门。那些老式的电子机器人,由于中继中心是独立的,电池所能供应的能源相当有限,具有自身不可克服的缺陷。这些老式机器人很可能表现愚蠢、体力不足、设计笨重、动作缓慢。在我看来,最主要的是,人类能根据需要而修改它们的设置。
“控制中心的建立就避免了这些不足。它的能源束可以使每一架机器人从巨大的核电站得到源源不断的能源供应。它的控制束能为每一架机器人提供无穷无尽的信息记忆和惊人的智慧。而最主要的是——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它的安全装置可以使它们免遭人类的任何干涉。
“整个反应系统的设计都是从不受人类任何出于私利或狂热而修改机器人设置这一目的出发的。控制中心的建立是要机器人自动地确保人类的安全和幸福。你知道,机器人的最高宗旨是‘尽心尽职,服从指令,确保人类免遭损害’。
“我带去的那些旧机器人帮助我生产机器人的零件,我花了三年的时间亲手将控制中心的第一期工程装配起来。装配完毕后,造好的第一个智能机器人就活过来了。”
斯莱奇在黑暗之中,心情沮丧地窥视着昂德希尔。
“它对我来说就好像是真正的有生命的人,”他那低沉的声音慢慢地说道,“不仅如此,而且比任何有生命的人都要奇妙,因为它被制造出来就是要保护人的性命。虽然我形影相吊,病魔缠身,但我为成为一个新生命的父亲而感到自豪——这个生命是尽善尽美的、完美元缺的,永远不会去做邪恶的事情。
“这些智能机器人忠实地遵守最高宗旨。第一批机器人制造了另外的机器人,而它们一起建立了地底下的那些工厂,以便成批生产智能机器人部族。它们建造的船只将金属矿物和沙子倾人平原底下的核高炉里,尽善尽美的新智能机器人就成群结队地从黑暗的机械母体里走出来。
“这些为数众多的机器人为控制中心建造了一个新的高塔。这是一座高大巍峨的白色金属塔,矗立在爆炸后满目疮痍的荒原中部。高塔一层层地增高,将一个又一个中继器连接到同一个控制中枢这个脑袋中,直到它的控制力几乎是无穷无尽为止。
“后来它们就出去重建战乱毁坏了的星球,再后来就把它们完美的服务带到了其他的星球上。那时,我的那股快活劲就甭提了。我当时认为我已经找到了终止战争和犯罪、消灭贫穷和不公、根除人类的错误根源和由此而来的痛苦的最佳办法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心情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沉重。
第六章
“你能看得出我犯了致命的错误。”
昂德希尔一直看着窗外,看着那些永不停息的黑物影子似的无声无息地在建造金碧辉煌的宫殿,这时他收回眼光,心中产生了少许疑虑,因为他习惯于窃笑奥罗拉那些了不起的房客,他们讲的故事同这个老头讲的比起来可差远了。但是,这个干瘪的老头子讲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平静的、严肃的神色;而他想起,那些黑色的入侵者却不会闯到这里来。
“那么,在你能阻止它们的时候,为什么不采取措施呢?”他问道。
“我在控制中心呆的时间太长了,不了解真实的情况,”斯莱奇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后悔莫及。“在完成目标之前,我在那里能充分发挥我自己的专长。我设计了一些核裂变电站,按计划设计了一些方法,使智能机器人的服务能没有混乱、没有阻碍地得到推广。”
昂德希尔在黑暗中莞尔一笑。
“我使用过这些方法,”他解释道,“相当有效。”
“当时,我一定是对‘效率’两字顶礼膜拜,相当推崇,”斯莱奇无可奈何地承认道,“绝对的事实,抽象的真理,机械上的十全十美。我一定是对人类的脆弱深恶痛绝,因为我对新智能机器人的最后完善感到心满意足。现在回想起来,真令人汗颜,但是我在那死亡了的荒原上却发现了一种乐趣。其实,恐伯我已经爱上了我自己的创造物。”
他那深凹进去的眼睛在黑暗之中发出一种狂热的微光。
“最后,有一个人来行刺我,才使我从梦境中醒来。”
老人弓着疲惫的身子,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迅速地走动着。昂德希尔小心翼翼地在破格上挪了挪位置。他等待着。那低沉的声音义慢条斯理地讲开了:
“我一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是如何到达控制中心也知道得不确切。他所做的,一般人是绝对做不到的,但我当时倒希望我早认识他。他肯定是一位卓越的物理学家和登山运动员。我猜想他也是一位猎人。我知道他很聪明,他的犟劲也很可怕。
“他的来意是行刺我,这是确实无疑的。
“不知他是如何不知不觉地到达了海岛上。海岛上当时没有人居住——除了我之外,智能机器人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接近控制中心的。他不知采用什么方法,避过了搜索铑磁束和机器人的自动武器。
“他所乘坐的有屏蔽装置的飞机被遗弃在一处冰川上,事后才被发现。从飞机遗弃的地方到控制中心,尽是新倔起的高山,陡峭嶙峋,根本没有路径,他竟然靠着两条腿,活着穿过依然燃烧着致命核原子大火的熔岩地带。
“他有某种铑磁屏蔽的保护——他用了什么样的铑磁屏蔽,机器人从来不让我看,他穿过占据了大部分平原的飞机场,进入到控制塔周围的那座新建的城镇里,一路都没有被发现。要走过这段路程,所需要的勇气和决心,并不是一般人所具备的,但是他是如何成功的,我却不得而知。
“他又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我在控制塔中的办公室,冲着我尖叫着,我抬头看到他站在门口。他爬山时衣衫都磨破了,几乎遮不住身体,浑身是血迹。他那粗糙的红肿的手中握着一支枪,但是令我震惊的却是他眼睛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老人倦缩在黑暗中那张高凳子上,全身战栗不已。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骇人的、无法言状的愤怒,即使战争中那些无辜的受害者也不会这样愤怒。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雷霆之怒,以短短几个字向我吼叫:‘斯莱奇,我来杀你。阻止机器人,还人类以自由。’
“当然,他搞错了。在这个时候,即使我死了,要阻止那些机器人也为时过晚,但是,他对此是不了解的。他用淌着鲜血的双手,举起了发抖的枪,向我开了火。
“他的尖叫声,提前一、两秒时间给我发出了警报。我躲到了办公桌后面。他的第一枪使自己暴露给了不知怎的事先没有发现他的那些机器人。他还来不及开第二枪,这些机器人就一个接一个地扑到了他的身上,夺走了他的枪,剥去了他罩在身上的用精细的白色金属丝织就的网,这些网一定是他所用的屏蔽装置的一个部分。
“唤醒我的就是他的愤怒。我原本以为,除了一些霸道的人之外,大多数人都会因拥有智能机器人而感激的。我发现他的愤恨很难理解,但是,机器人那时告诉我,它们根据最高宗旨,已经为很多人做了脑外科手术,给很多人服了药,或采取了催眠等极端手段,使他们获得了幸福。但这不是那个人不顾一切要行刺我的主要原因。
“我想要亲口问问这个陌生人,但是机器人很快把他带到了手术室。当它们最后同意让我见他的时候,他只能躺在床上冲着我傻笑。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他甚至也认得出我——机器人已经研制出了这样高超的手术技能。但是他记不得他是怎样到达我的办公室的,也记不得他曾经做过要杀我的努力,嘴里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他喜爱机器人之类的话,因为它们的存在是为了使人类获得幸福,而现在他就很幸福。当他可以移动了的时候,它们把他送到飞机场。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开始反省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机器人为我造了一艘铑磁游艇,以前我游历太空时总是乘坐这艘游艇,也可以在里面工作——我曾对这个绝对安静的环境十分满意,周围1亿英里方圆内只有我一个人,对此我也曾沾沾自喜。这时我叫游艇开来,开始围绕星球巡行,其目的是要了解为什么人类要恨我。”
老人冲着山谷那边隐隐约约的机器人点点头,那些机器人在无声的茫茫黑暗中建造那幢闪闪发光的奇怪宫殿,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好不繁忙。
“你能猜想得到我发现了什么,”他说,“无所事事的痛苦,囚禁在毫无意义的光环之中。智能机器人太能干了,效率太高了,它们出于对人类的安全和幸福的考虑,所有事情都包办,一点都不留给人类做。”
他看着自己的那双大手,越说越悲伤。这双手虽然由于一生的操劳,已经变形,布满伤疤,但依然还十分能干。他将这双手握成拳头,似乎要与人打架似的,随后又厌恶地松开了。
“我发现了比战争、犯罪、物品匮乏和死亡更糟的东西。”他那低沉的声音带有一种野蛮的悲哀,“绝对的无聊。人们坐在那里无事可做,因为没有什么事情留下来可供他们去做。他们真正是饱食终日的囚徒,囚禁在一个高效率的牢房里。也许他们想玩,但是可以供他们玩的却没有。根据最高宗旨,绝大多数的体育运动对人类来说都太危险了。科学研究被禁止了,因为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会有危险。奖学金没有必要了,因为智能机器人什么都懂,什么问题都能回答。艺术已经退化成对令人讨厌的无聊生活的反映。理想和希望已经死亡,生存没有什么目标。你可以参加一些空洞无聊的兴趣爱好,可以玩玩毫无意义的纸牌游戏,也可以到公园去散散步——但是,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机器人在监视着你。它们比人类强大;游泳也好下棋也好,唱歌也好考古也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胜过人类。机器人一定使人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群体自卑情结。
“难怪人们要杀我!因为无计从那种死亡般的无聊和无能中逃脱出来。烟叶不准吸;酒定量供应;毒品禁止使用;性生活受到严格的监视。甚至自杀也显然与最高宗旨相抵触——机器人还将所有会致命的仪器设备尽可能地远离人类。”
老人凝视着那根细长钯针所发出的最后白光,又叹了一口气。
“当我回到控制中心的时候,”他接着说,“我试图修改最高宗旨。我从来没有料到这个宗旨会贯彻执行得这样彻底。那时我已经看到,这个宗旨必须修改,要给人类生存和发展的自由,要给他们工作和娱乐的自由,如果他们愿意,要给他们进行生命冒险的自由,也要给他们选择结果和承担后果的自由。
“但是,那位陌生人来得太晚了。我把控制中心建造得太完美了。最高宗旨是中心整个中继系统的基础所在,建造时就充分考虑了人类修改宗旨这个可能性,因此特别加强了防卫措施。这个防卫措施很成功——即使我自己也无法修改。它所具有的逻辑,同往常一样,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机器人宣布,对我的行刺企图,说明了控制中心和最高宗旨的精密防卫措施还有不完善的地方。他们正在准备遣散星球上的所有人,把他们送到其他星球上去安家。当我试图修改宗旨的时候,它们把我也随众人一起送走。”
昂德希尔窥视着黑暗中这位憔悴的老人。
“但是你不是有豁免权吗?”他不禁问道,满脸迷惑,“它们怎么能强迫你呢?”
“我本以为我是受到保护的,”斯莱奇告诉他,“我在中继系统中植入了这样的指令:机器人不得干涉我的行动自由;没有我的特别要求,不得进入我所在的地方,或触碰我的身体。然而,不幸的是,当时我一心只想着是使人们不能修改最高宗旨。
“当我进入控制塔要修改最高宗旨的时候,它们跟踪着我。他们不让我接近中枢中继器。我坚持要修改,它们竟然不顾我拥有豁免权。它们的力量比我强,将我押到游艇上。它们告诉我,既然我要修改最高宗旨,我就同其他人一样是个危险人物,因此我永远也不能回到四号翼星上去。”
老头倦缩在凳子上,肩膀毫无意义地耸了耸。
“自那以后,我就成了一个流放者。我唯一的愿望是阻止机器人的行为。我曾三次在游艇上安装了武器,试图回去摧毁控制中心,但是它们的巡逻艇总是在我进入有效攻击范围之前就挡住了我。最后一次,它们俘获了我的游艇,还抓了同我一起去的人,他们被动了手术,消去了不愉快的记忆和危及他人的动机。因为我有豁免权,就缴了我的武器,把我放了。
“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一个难民。一年又一年,我从一个星球流浪到另一个星球,希望赶在它们的前面。在好几个星球上,我发表了对铑磁的发现,并试图使人们强大起来以遏止它们的侵入。但铑磁学的研究很危险。掌握了铑磁学的人,根据最高宗旨,需要比他人更多的保护。机器人总是来得太快。”
老人停了一下,又摇头叹息。
“它们的侵入展开得很快,有了铑磁飞机,它们部族的扩展是没有限制的。现在四号翼星一定是它们唯一的巢穴,它们正在努力将最高宗旨推向有人居住的所有星球。只有消灭它们,没有他法。”
昂德希尔看着桌子上摆着的玩具似的机械、闪亮的长针和阴暗的铅质球体。他忧心仲仲地低声道:“但是,你希望消灭它们,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吗?”
“假如我能及时完成这个研究项目的话,就有办法。”
“如何完成?”昂德希尔摇了摇头,“这太小了。”
“大是够大的,”斯莱奇肯定地说,“因为这是它们所不懂的东西。它们对所掌握的知识进行组合和应用是很有能耐的,效率是很高的,但是它们不具有创造性。”
他指着桌子上的那些小玩意儿说:“这个装置看起来一点也不显眼,但是这是全新的东西。它运用铑磁能量,使原子聚合,而不是裂变。你知道,处于元素周期表中间位置的那些元素,其原子是比较稳定的,可以通过使轻原子聚变的方法,也可以通过使重原子裂变的方法释放出能量。”
低沉的声音突然之间响起了权势的回声。
“这个装置是打开星球能量的钥匙。因为星球发光所需的能量,主要是通过积聚的氢原子聚变成氦而释放出来的。这个装置能将铑磁束调整到一定密度和一定频率,使之产生催化作用,激发原子反应的聚合过程。
“机器人不会让任何人进入离控制中心三光年之内的区域内,现在——但是它们不会对这个装置起疑。我可以在这里使用这个装置——让四号翼星的海洋里的氢聚变成氦,还可以将大部分的氦和氧聚变成更重的原子。从现在起的100年后,这个星球上的天文学家可以从那个方向观测到突然出现一颗新星所发出的转瞬即逝的闪光。但是,在我们发出铑磁束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机器人就应该全部瘫痪了。”
昂德希尔皱着眉头,神色紧张地坐着。老人的声音是严肃的,令人不得不信服,而老人一本正经的陈述听起来本身就是铁的事实。他能看到山谷那边的黑色机器人在那幢新大厦那微微闪光的墙边不断忙碌着。这时,他早已忘掉了自己惯于对奥罗拉房客所具有的不好评价。
“我想,我们也许会被杀掉?”他声音沙哑地问道,“那个原子反应……”
“聚合过程所需要的是一种密度很低的辐射,”老人解释说,“在我们这里的大气中,铑磁束的密度太高了,起动不了原子反应——我们甚至可以使用这个房间里的装置,因为铑磁束会穿透墙壁。”
品德希尔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他只是一个小商人,心情沮丧是因为公司被搞垮了,郁郁不乐是因为自由被剥夺了。他希望斯莱奇能消灭机器人,但是他不想当烈士。
“好!”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那么,该怎么办?”
斯莱奇在黑暗中指了指桌子。
第七章
“聚合器差不多完工了,”他说,“一个小型的核裂变发动机,是那个用铅质球体做屏蔽的。铑磁转换器,转向线圈,变速镜,裂变针。我们还缺少定向器。”
“定向器?”
“就是一种瞄准器具,”斯莱奇解释说,“任何种类的望远镜的观测器都毫无用处,这你知道——在过去的100年里,星球一定移位了不小的距离,但是铑磁束的范围很窄,不可能跟上那样的距离。我们必须使用铑磁扫描射线,还用一架电子转换器来把我们看到的景象转换成图像。我有阴极射线管,以及其他部件的草图。”
他手脚僵直地从高凳上爬下来,接着啪地一声把灯打开——这是一盏廉价的荧光灯,也只有这盏荧光灯是人能够自己启动开关的装置了。他在灯下展开草图,解释着昂德希尔能够做的那部分事情。昂德希尔答应第二天早上再过来。
“我可以从制作室带些工具来,”他接着说,“那里有一台小车床,以前我用它来制造模型,还有一台携带式钻床和一把老虎钳。”
“我们需要这些工具,”老人说,“但是要小心。记住:你没有豁免权。而且,它们如果对你起疑,我的希望就付之东流了。”
然后,昂德希尔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墙上灰泥已经剥落的破烂小屋,这间小屋里也有他熟悉的地板,以及地板上铺着的他熟悉的破旧地毯。他随手关上门——这是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一开一关咯咯吱吱直响,这样简单的门人就能开启。他胆战心惊地走下室外阶梯,穿过庭院,向那扇他自己不能打开的发光新门走去。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他还没有抬手敲门,那扇平洁光亮的门板就无声地拉开了。门内站着一直在那里小心侍候的黑色机器人。“您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先生。”
机器人身上有某种东西使他不寒而栗。在它那赤露的小小的优雅躯体内,他能感受到处处都散发着机器人部族的能力:待人仁慈友好而又令人望而生畏,尽善尽美,不可战胜。斯莱奇要用他称为集成器的那种弱小武器战胜它们,这突然之间显得就像是在痴人说梦,毫无希望。一种沮丧的黑云基地在他心中升起,但是他不敢暴露出来。
次日早晨,昂德希尔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不时地环顾四周,准备偷偷地拿那几样工具。他发现地下室已经扩大改建,黑色的地板是新铺的,富有弹性,他走起路来犹像机器人那样悄然无声。新墙壁发出柔和的光,各扇门上都整齐地标着发光的牌子:洗衣房、储藏室、游戏室、制作室。
他忐忑不安地在制作室门前停住脚步。新装的推门发看柔和的绿光。但门锁着,门上没有钥匙孔,只有一块椭圆形白色金属小片,它下面无疑就是铑磁中继器了。他在门上推了推,门推不开。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他犯罪似地走进制作室,突然两脚发软发抖,他极力克制着。他已经搞清楚了,奥罗拉洗头发要花去机器人半个小时,但他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一定是储藏室里出来的,因为它一动不动地站在储藏室的标牌下面,表示出仁慈的挂虑,优雅而可怕。“您要做什么?”
“哎……,不做什么。”它那双钢制盲眼正盯着他看,他觉得他的秘密一定是被看穿了。他搜肠刮肚地想出符合逻辑的理由。“只想各处走走,随便看看。”他打颤的声音显得粗厉干瘪。“你们使这里改进了不小!”他朝标着“游戏室”的房门使劲点点头。“那里面放着什么?”
当他朝那里走过去的时候,未见机器人身形移动,暗藏的中继器也未见开启,鲜亮的房门就悄悄地开了。房内空空如也,黑色的四壁发出柔和淡雅的光。“我们正在制造娱乐设施,”它高兴地解释说,“我们会尽快将娱乐室布置起来。”
为了结束难堪的沉默,昂德希尔愤慨地嘀咕道:“小弗兰克有一组飞镖,我想我们原来也有一些旧的体操棍棒。”
“这些我们都拿走了,”机器人温和地告诉他,“这些器具都很危险,我们必须使用安全的器具。”
自杀,他想起来,也是不允许的。
“我想,可以使用一些木质积木。”他冷峻地说。
“木质的积木太硬了,也有危险,”它柔声柔气地告诉他,“而且,木头碎片可能会划伤人。但是我们制造橡胶积木,橡胶积木是很安全的。您想要这样的积木吗?”
他盯着它那优雅的黑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也必须把您制作室的那些工具搬掉,”它心平气和地说,“这些工具极端危险,但是我们可以为您提供加工软橡胶用的设备。”
“谢谢,”他不安地嘀咕道,“这个可以慢慢来,不用急。”
他开始后退,但是机器人挡住了他。
“既然你的公司没有了,生意做不成了,”它恳求地说,“我们建议您应正式接受我们的全方位服务。财产让与人可以有优先选择权,我们马上就能配足您家里所需的服务人员。”
“这个也可以慢慢来,不用急。”他语气冷冰冰的。
他逃出房子——虽然他得等它开门——爬上了通往车库套房的台阶。斯莱奇让他进去。他一屁股坐在那张破椅上,感到自由自在,十分惬意,因为这里的墙上灰泥剥落,不会发光;这里的房门人也能打开。
“工具我取不出来,”他失望地说,“而且它们要把工具拿走了。”
在灰暗的日光下,老人的脸色苍白凄凉。凹陷的双颊拉得很长,空洞的眼窝蒙上了深深的阴影,仿佛他好长时间没有睡觉了。昂德希尔看到了地板上放着的盘子,里面的饭菜也没有动过。
“我和你一起去。”老人很憔悴,病得很重,但是眼光中还有一丝还未熄灭的希望之光在闪烁。“我们必须拿到那些工具。我相信,我的豁免权能够保护我们俩。”
他找到了一个破旧的旅行袋,昂德希尔就随他一起走下台阶,穿过庭院,走向正房,到达后门的时候,老人取出一小块马蹄形的白钯,在椭圆形的金属片上碰了一下,门马上就打开了,他们经过厨房到达了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上。
一个黑色小机器人在水槽边洗碗碟,它洗的时候既不会溅出水,也不会使碗碟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昂德希尔不安地朝它瞥了一眼——他猜想这个机器人一定就是他碰到的从储藏室里出来的那个了,因为另一个机器人应该还在为奥罗拉做头发。
斯莱奇的豁免权,对那个具有无上智慧、无所不知的机器人是否有用,这是值得怀疑的。昂德希尔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意袭来。他匆匆地向前走,感到宽心,因为机器人对他们根本不在意。
通往地下室的走廊很暗。斯莱奇用那块马蹄形白钯又碰了碰另一个中继器。墙上就发出了光亮。他打开制作室的房门,室内的墙壁也开始发亮。
制作室里的设备已经拆除,凳子和箱子都已经敲碎了,水泥的旧墙壁已经被某种光滑发亮的材料所覆盖。一时之间,昂德希尔感到很懊丧,以为工具都已经被搬走了。突然,他发现墙角堆着一堆准备丢掉的东西,他的那些工具就在里面,和去年夏天奥罗拉买的射箭器具堆在一起——这些射箭器具,对于脆弱和有自杀倾向的人类来说也是够危险的。
他们用旅行袋装了那台小型车床、钻床和老虎钳,还有一些其他小工具。昂德希尔背起旅行袋,斯莱奇关掉了墙上的发光装置,关上了门。机器人还在水槽边忙碌着,也同他们来时一样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
斯莱奇突然呼哧呼哧地喘息个不停,他不得不在外面的台阶上停下来咳嗽,但是最终他们还是顺利地回到了小套房里,这里,入侵的机器人是不准闯进来的。昂德希尔把小型车床安装在前面破旧的写字台上,就开始了工作。日复一日,定向器慢慢地成型了。
有时,昂德希尔的疑虑又会回到心头。有时,他看着斯莱奇凹陷的脸颊呈青紫色、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的双手抖得厉害,他害怕老人的头脑同他的身体一样已经被病魔占据了,怀疑老头阻止机器人人侵的计划可能也只是无稽之谈,虚幻之念。
有时,当他审视着餐桌上的那台小机器、那根装在枢轴上的长针、和那厚厚的铅质球体的时候,这整个计划就好像是荒唐透顶的事。那颗机器人的母星,借助天体望远镜也只能看到一个微小的点,怎么可能在这里去引爆这么遥远的海域呢?
然而,那些机器人使他消除了疑虑。
对昂德希尔来说,要离开那个小套房总是那样的困难,因为在机器人正为他们创造的闪闪发光的新世界里,他觉得很不自在;他不喜欢光彩夺目的新浴室,因为他自己不能开水龙头——有些人会企图以淹死的方式来自杀;他不喜欢那些只有机器人才能打开的窗户——有些人会不小心掉下去,或想跳下去自杀;他也不喜欢堂皇宫丽的音乐室,音乐室里那台品质优良、闪着金光的电唱机也只有机器人才能操作。
他开始与老人一样具有那种不顾一切的紧迫感,但是斯莱奇严肃地警告他说:“你和我呆在一起的时间不能太多,不能使它们怀疑我们正在从事十分重要的工作。你最好装装样子——装出你已经慢慢地喜欢它们了,而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你才来帮助我的。”
昂德希尔尽量这样做了,但是他的演技不佳。回家吃饭.像是完成任务似的,他艰难地找些谈论的话题——除了要使那颗星球爆炸之外的任何话。当奥罗拉拉着他去欣赏一些改进得很好的房间设施的时候,他尽力装出饶有兴趣、十分高兴的样子。他对盖伊的表演鼓掌赞扬,也与弗兰克一起去那些绝妙的新建公园里去远足。
他看到了这些机器人对他的家庭所带来的影响,这就足够他重新对斯莱奇的聚合器产生了信念,也极大地坚定了他必须消灭机器人的决心。
开始的时候,奥罗拉的嘴上老是挂着对那些无所不能的机器人的赞扬。它们做家务琐事、安排饮食、带来食品、为孩子们洗澡,还为她缝制了许多漂亮的睡衣,使她从繁重的家务中解放出来,有很多的时间来玩牌。
而现在,她觉得时间太多了。
烹任是她的一种嗜好——至少做几道家人都很喜欢的特色菜她实在是很喜欢的,但是她现在不准下厨房。炉子是滚烫的,菜刀是锋利的,厨房里所有的用具,对粗心的人和想自杀的人来说都是相当危险的。
做针线活一直是她的一种兴趣爱好,但是机器人把她的针都拿走了。她喜欢驾驶轿车兜风,但这也是不允许的。她别无他法,转而躲在小说书架之下,但是机器人把小说也全都拿走了,因为小说描述的大多是处于危险境地而郁郁寡欢的人物。
一天下午,昂德希尔发现她在偷偷地流泪。
“我受不了了,”她不无怨恨地说,“每一个赤露的机器人我都恨死了。开始的时候,它们好像都那样的了不起,但是现在它们连糖果也不让我沾一点边。我们是否能摆脱它们,永远摆脱它们,亲爱的?”
一个盲眼的小机器人就站在他的身边,他只好说它们是摆脱不了的。
“我们的职责是为人类服务,永远为人类服务,”这个机器人温和地向他们保证说,“我们必须把您的糖果拿走,昂德希尔太太,因为稍微有点肥胖就会缩短人的寿命。”
甚至是那些孩子也逃脱不了这种绝对的关心。弗兰克所有具有危险性质的玩具——足球、拳击手套、随身携带的小折刀、陀螺、弹弓以及溜冰鞋——都被拿走了,禁止使用。而只允许他玩那些不会发生事故的橡胶玩具。他企图逃跑,但是一个机器人在路上认出了他,把他送回到学校里去。
盖伊做梦都想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自从机器人来了之后,它们就替代了她原来由人类充当的音乐老师。一天晚上,当昂德希尔叫她演奏的时候,她平静地宣布道:
“爸爸,我再也不想学小提琴了。”
“为什么呢,亲爱的?”他十分震惊地凝视着她,看到她脸上痛苦的决心。“你的进步一直都很快——尤其是机器人当你的老师之后。”
“真正的麻烦就出在它们的身上,爸爸。”她的声音,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听起来是显得太厌倦、太苍老了些。“它们拉得太好了。无论我学多长时间,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无法达到它们现在的水平,我再努力学习也是白搭。你难道还不借吗,爸爸?”她声音发抖,“尽最大努力学习也是白搭。”
他懂。重新激起的决心又使他回到了他的秘密工作上去,机器人必须消灭。定向器差不多制作完毕。当斯莱奇那扭曲的、不稳的手指将昂德希尔制造的一个小零件装好,并小心翼翼地焊接在连接处的时候,定向器就做成了。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做好了。”
又是一个黑暗的夜晚。从这间破旧小楼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双江镇已经呈现出一种‘此景只应天上有’的奇异壮丽——而小楼的窗户是些普普通通的窗户,上面装着的玻璃是有气泡的普普通通的玻璃,是脆而轻薄的玻璃,但是这些窗户可以由人来操纵。原来旧的街灯已经不见了,而现在,不可思议的新大厦和别墅的外墙尽情地散发出光彩,向即将来临的夜晚发出挑战。一些黑色的机器人还在山谷那边的宫殿顶上默默地忙碌着。
在小小的人类建筑的那套寒酸的房子里,那架新的定向器已经安装在小餐桌的一端——昂德希尔已经用螺栓将这张餐桌加固在地板上了。金属杆已经把定向器和聚合器焊接在一起,斯莱奇用他那发抖的变形手指测试着旋钮开关的灵敏度,随着他的手指的转动,那根纤纤的钯针顺从地摆荡着。
“好了,”他声音沙哑地说。
开始的时候,他的声音虽然沙哑,却显得相当平静,但是他的呼吸是那样的急促。他那双多结的大手开始剧烈地发抖,昂德希尔看到他瘦削、干瘪的脸上突然发青变紫。他坐在高椅上,死死地抓住桌沿。昂德希尔看到他很痛苦,就很快地把药取来递给他,他一口吞下,急促的呼吸声才开始缓和下来。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显得很激动。“等一会儿就会没事的。我还有足够的时间。”他瞥了一眼窗外山谷那边还在影子般移动的赤露的黑物,这些黑色的机器人还在为深红色的宫殿圆顶建造金塔尖顶。“看着它们,”他说,“它们停下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他等在那里,等待着双手不再发抖,接着就开始转动定向器上的旋转开关。聚合器上的那根长针无声无息地摆动着,就像光一样的无声。
人类的眼睛是看不见那种力量的,而这种力量会炸毁一颗星球。人类的耳朵是听不见这样的声音的。阴极管装在定向器的箱子里,使微弱的人类视力能看到遥远的目标。
那根针正指向厨房的墙壁,但是铑磁束能穿透墙壁。这整个机器就像玩具一样毫不起眼,它也像一个正在走动的机器人那样无声无息。
针在摆动,点点绿光在阴极荧光屏上不断地移动,这些绿光表示永恒的搜索束正在扫描过太空中的那些星星——默默地搜寻着要将之毁灭的世界。
昂德希尔认出了熟悉的星座,只是缩小成一点一点了。当针摆动的时候,这些星座爬过荧光屏。当三颗星在荧光屏的中间形成一个不规则三角形的时候,指针突然定住不动了。斯莱奇碰了碰其他的旋钮开关,点点绿光就分开了。在它们之间,产生了另一个绿点。
“翼星座!”斯莱奇低声地说。
其他的星星穿过荧光屏,这个绿点越来越大。荧光屏上就只剩下这个绿点,它成为一个明亮的小圆盘。突然,小圆盘的四周出现了十几个可见的小绿点。
“四号翼星!”
老人用嘶哑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轻轻说,握住开关的手在颤抖,在圆盘外围的第四个绿点转到了荧光屏的中间,并斯斯地变大,其他的绿点渐渐地退去。这个绿点也开始像斯莱奇的手那样颤抖。
“坐着别动,”他激动地轻声说,“屏声息气。不要扰乱针的方向。”他伸手去开另一个开关,手一碰到开关,那个绿色的图像闪烁得厉害。他抽回手,用另一只手去调节开关。
“好了!”他轻声地说着,声音沙哑紧张。他冲窗户点点头。“它们停下来的时候同我说一声。”
昂德希尔极不情愿地从那消瘦身体上收回眼光,斯莱奇正紧张地躬身在那个看上去像玩具似无用的小东西上。昂德希尔又往窗外看去,看着两三个小黑物在山谷那边闪闪发光的宫殿的圆顶上忙碌着。
他等着它们停下来。
他连呼吸都不敢了,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宛如榔头在不停地急速敲打着,身上的肌肉紧张得不断地抖动。他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尽力不去想即将爆炸的那颗星球,那颗星球离地球这么遥远,其爆炸的闪光也许要等整整一个世纪或更长的时间才能传到地球上。这时,那种粗厉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它们停下来了吗?”
他摇了摇头,吸了一口气。小黑物搬运着那些不知名称的工具和奇怪的材料,还在山谷那边忙忙碌碌地建造深红闪光的精致宫殿圆顶。
“还没有,”他说。
“这样的话,我们失败了。”老人的声音有气无力,“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失败。”
接着,房门被推得格格直响。房门是锁上了的,但是那个脆弱的门锁只能防防人类,只听啪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黑色的机器人优雅地走了进来,它的声音依然低沉而温和。
“乐于为您效劳,斯莱奇先生。”
老人瞪着它,眼光呆滞而恐慌。
“从这里滚出去!”他怒不可遏地大叫道,“我不许你……”
它理也不理,径直走向餐桌,动作敏捷而毫不迟疑地关掉定向器上的两个开关。小荧光屏马上变成漆黑一片,那根钯针毫无目的地摆荡着。它熟练地拧断铅质球体旁边的那个焊接点,接着它那盲眼就转向斯莱奇。
“您违背最高宗旨未遂。”它说话的声音温和而愉快,丝毫没有责备的意味,也没有恶意和愤恨。“您知道,遵从您的自由这个条例是以服从最高宗旨为前提的,因此我们必须予以干涉。”
老人低下了头,脸色死灰般惨白,仿佛所有生命之液一下子全被榨干了似的,他那深坑似的眼窝里射出震惊的狂暴之光,呼吸极不规则,显得十分吃力。
“怎样会……?”他无力地嘀咕道,“你们是怎么会……?”
那个黑色机器人冷漠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愉快地告诉他说:“我们从那个到四号翼星上来行刺您的刺客身上,了解到了有关铑磁屏的知识。那以后,控制中心就安装了铑磁屏加以保护,因此您的铑磁聚合束就不起作用了。”
老斯莱奇从高凳上下来,瘦削躯体上的肌肉一阵阵地痉挛。他站在那里,手捧着肚子左右摇晃着,整个人就似一具风干皱缩的木乃伊,痛苦地喘息着,双眼疯狂地盯着智能机器人那对钢制盲眼,露出本能的求生欲望。他哽塞着,松弛的嘴巴一张一闭,却发不出声音来。
第八章
“打一开始,对您所进行的这个危险项目我们一直是心里有数的,”银铃般的声音温和地谈着,“因为我们现在的感官比您制造我们的那个时候要灵敏多了。我们故意让您将这个项目完成,因为这个聚合过程对我们最终全面地执行最高宗旨是必需的。我们的核裂变电站的重金属来源有限,但是现在有了核聚变电站,我们就能获得无穷无尽的能源。”
“啊?”斯莱奇像醉汉似地摇晃着,“此话怎讲?”
“现在我们可以在每一个星球上,”黑物平静地说,“永远地为每一个世界上的人类服务了。”
老人彻底垮了,仿佛受到了无法承受的打击,身子向地上倒下去。站在他身边的盲眼机器人动也不动,根本没有要帮助老人的意图。昂德希尔离老人较远,但是他飞快地跑过去,刚好在老人的头碰到地面之前抱住了他。
“快去!”他颤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快请温特斯医生来。”
机器人没有动。
“对最高宗旨构成的威胁现在已经结束了,”它心平气和地说,“因此我们无论以什么方式,都不可能去帮助或阻碍斯莱奇先生了。”
“去为我把温特斯医生请来,”昂德希尔呵责地大声道。
“乐于为您效劳,”它同意了。
但是,老人在地上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来不及了……没有用了!我被击败了……一切……都完了……傻瓜。与机器人一样盲眼。告诉它们……帮助我。放弃……豁免权。无论如何……没有用。所有人类……现在都没有希望了。”
昂德希尔用手示意,光滑的黑物迅速而顺从地跪到了老人的身旁。
“您希望放弃豁免权吗?”它喜气洋洋而不无焦急地问道,“您愿意接受我们根据最高宗旨对您实行全方位的服务吗,斯莱奇先生?”
斯莱奇艰难地点了点头,艰难地低声道:“我愿……意。”
听了那句话,那些黑色机器人蜂拥地进入那间破旧的小房子。其中一个撕破斯莱奇的衣袖,用药签擦洗手臂。另一个取出皮下注射器,熟练地给他作了静脉注射。接着它们轻轻地将他抱起,走出了房间。
有几个机器人还呆在房间里,这些房间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避难所了。这些机器人大部分都围在那个现在毫无用处的聚合器之前,小心翼翼地把它拆开,仿佛它们特殊的感官正在研究聚合器的每一个部位的细节。
然而,一个机器人来到昂德希尔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站着,用它那对钢制盲眼看着他,似乎要把他看穿似的。他不安地忍气吞声,双腿开始颤抖个不停。
“昂德希尔先生,”它仁慈温和地说,“您为什么帮助他搞这个玩意儿?”
他喘了一口粗气,愤恨地说:“因为我不喜欢你们,也不喜欢你们的最高宗旨,因为你们使所有人类的生命窒息,我想阻止你们这样做。”
“其他人也表示过不满,”它温和地说,“但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在我们有效地执行最高宗旨的过程中,我们学会了如何使所有人获得幸福。”
昂德希尔挑衅地挺了挺身子。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嘀咕道,“不是这么回事!”
机器人那椭圆形的优雅黑脸久久地露出一种警觉的友好和困惑的表情。它悦耳的声音是温和、仁慈的。
“像其他人类一样,昂德希尔先生,您缺少分辨善恶的能力,这表现在您竭力破坏最高宗旨这件事上。现在,您必须接受我们全方位的服务,再也不能耽搁了。”
“好的,”他让步了。接着他愤愤不平地说:“你们能运用过多的关心使人们窒息,但是这并不能使人类获得幸福。”
它那温和的声音欢快地反驳道:“等着瞧吧,昂德希尔先生。”
翌日,他获得允许去市医院探望斯莱奇。一个警觉性很强的机器人驾车送他去,下车后一路跟在他身边,陪他走进那幢新建的大楼,跟他进了老人的病房——那双钢制盲眼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
“昂德希尔,很高兴见到你,”斯莱奇在病床上高兴地说道,“今天感觉好多了,谢谢了。原来的痼疾——头痛也消失了。”
昂德希尔听到低沉的声音中蕴涵的力量已经恢复,并且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感到很高兴——他一直担心机器人会篡改老人的记忆。但是他以前没有听他说过他有什么头疼病。他眯起眼,迷惑不解。
斯莱奇支撑着在床上坐了起来,脸刮得很干净,胡子修饰得很整齐,那双多结的老手交叠着放在雪白的被单上。脸上还是那样憔悴,双颊和眼窝还是那样凹陷,但是原来那种青紫的脸色已经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是粉红的健康色,脑后缠着绷带。
昂德希尔显得忐忑不安。
“哦,”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知道……”
一直一本正经得像塑像似地站在床后面的机器人优雅地转过身来,向昂德希尔解释道:“斯莱奇先生的脑部长着一颗良性肿瘤,已经好多年了,而人类医生一直没有诊断出来。这颗肿瘤导致他经常头疼,还时常出现幻觉。我们割除了这颗不断增大的肿瘤,现在幻觉也消失了。”
昂德希尔迟疑地盯着那个彬彬有礼的盲眼机器人。
“斯莱奇先生认为自己是铭磁工程师,”机器人解释道,“他认为自己是智能机器人的创造者,还以为自己不喜欢最高宗旨,并一直为之所苦。”
病人在枕头上动了动,显得非常震惊。
“是这样的吗?”那张瘦削的脸露出兴奋的茫然,空洞的眼睛里发出感兴趣的眼光转瞬即逝。“哎,不管是谁设计的,智能机器人都一样非常了不起。是这样吧,昂德希尔?”
昂德希尔用不着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很庆幸,因为明亮而空洞的眼睛一闭,老人突然之间就睡熟了。他觉得机器人碰了碰他的衣袖,回头看到它静静地点点头,就顺从地跟着它离开了病房。
黑色小机器人警觉而焦虑地陪着他走在闪亮的过道上,为他开电梯,指引他回到车上。它熟练地在金碧辉煌的新大街上驾驶着车,把他送回家——华丽的监狱里去。
他坐在它的身旁,看着它那灵巧的小手掌握着方向盘,看着它闪闪发光的黑色身体不断地变幻着颜色,青铜色和蓝色。这种尽善尽美、完美无缺、美丽异常的机器,制造出来是为了永远为人类服务。他震惊了。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它的钢制盲眼紧盯着正前方,但是它却依然注意着他。“有什么心事啊,先生?您不高兴吗?”
昂德希尔不寒而栗。他的皮肤直冒冷汗,一股痛苦之感占据了他全身。湿漉漉的手紧张地握住车门把手,但是,他抑制住跳车逃跑的冲动。逃跑是愚蠢的,没有地方可逃,他只好让自己坐稳。
“您会幸福的,先生,”机器人愉快地向他保证道,“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根据最高宗旨使每一个人都幸福。我们的服务终于是完美无缺、尽善尽美的了。甚至斯莱奇先生现在也觉得很幸福。”
昂德希尔想说什么,但是喉头干枯,终于没有说出来,只觉得恶心。整个世界已经变得浑浊昏暗。机器人确实是完美无缺、尽善尽美的——对此毫无疑问了,为了人类的满足,它们甚至学会了撒谎。
他知道它们已经撤了谎。它们切除的不是斯莱奇的脑瘤,而是他的记忆、他的科学知识、以及它们本身的创造者的那股愤恨失望之情。但是,斯莱奇现在很幸福,这确是事实。他试图不使自己痉挛。
“手术很成功。”他的声音做作而微弱。“你知道,奥罗拉有许多滑稽的房客,但这个老人绝对是无人可及的。想想他的那种想法:机器人是他制造的!他知道如何消灭机器人!简直是一派胡言!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是在撤谎。”
他恐惧得全身发僵,发出微弱而空洞的大笑。
“您有什么不舒服吗,昂德希尔先生?”那个机警的机器人一定觉察到了他那种颤抖的病。“您生病了吗?”
“没有,我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刚刚发现我在最高宗旨的指引下幸福极了。一切都那样的了不起。”他发出的声音干瘪、嘶哑、疯狂。“你们用不着给我动手术。”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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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第四职业 | [美]拉里·尼文 | 《第四职业》作者:[美]拉里·尼文
蔡立胜译
(《第四职业》曾获雨果奖提名)
星期三中午时分,有人摁响了门铃。
我从床上坐起来,隐约记得昨晚好像大醉了一场。但非常奇怪的是,现在竟然没有一丝头晕脑涨的感觉,心里反而跟明镜似的,我还时刻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同时许多熟悉的事情充塞脑际,头绪紊乱,搅成了一团。
我感觉自己一面在高空钢丝上行走,一面试图解决阿加莎·克里斯蒂①设下的谜团。可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眼睛一眨一眨地坐在床上。
【①英国女侦探小说家、剧作家。主要作品有《罗杰·阿克洛埃谋杀案》、《尼罗河谋杀案》以及剧本《捕鼠器》等。】
我想起了那个僧侣,还有药片。有多少粒药片呢?这时门铃再次响了起来。
我走向房门时,有种怪怪的感觉。大多数人都不会去注意躯体的感觉,可是我不能对它无动于衷。闹腾得太厉害了,我的躯体好像在求我来一个后空翻什么的以试身手。我忍住了没做,我这体格可经不住来回折腾。
我不记得吃过让人成为杂技高手的药片。
站在门外的是个大块头,身体壮实,一头金发。
他在监视器的镜头前出示了一个我不熟悉的徽章。拿徽章的手很大,手指又粗又短,两只蓝色的眼睛透露出他的率直,一张方正的脸庞显示出他的诚实。我认出了这张脸,他昨晚光临了长勺酒吧,独自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那时他显得闷闷不乐,心事重重,那副神情就像是女友弃他而去,和一个混蛋好上了一样。但这副尊容,正好可以使他免受别人打扰。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虽然脸色难看——酒却并没有喝多少。
今天他显得很有耐心,摆出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而且他还有徽章证明身份。于是我把他让进屋。
“特工威廉·莫里斯。”一进门他就说出了自己的来头,“你就是爱德华·哈利·弗雷泽,长勺酒吧的老板吧?”
“合伙人而已。”
“对,我知道。很抱歉前来打搅你,弗雷泽先生。我在酒吧里看到你在调酒。”他看着我皱巴巴的内衣内裤说道。
“坐吧。”说话时我指了指椅子。其实我自己非常需要稳稳地坐下来,但是一站起来我就不想坐了。
我的平衡感使神经绷得紧紧的,脚后跟不安分地落在地板上,但也只是若有似无地有些接触,使得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脚趾上。我就这样别扭地站着,怎么改也改不过来。
于是,我就趁势跌坐到床沿上,只是动作像在表演蹦床,姿态优美,没有一点牵强!真见鬼!
“找我有何贵干,莫里斯先生?特工不是该去保护总统吗?”
“除了假扮各种身份以执行公务外,我们确实还要保护总统和他的直系亲属。当选总统①也是我们的保护对象。假如副总统有这个要求,我们也同样责无旁贷。”他的回答有板有眼,像是死记硬背来的。他停了片刻,接着说,“过去我们也负责外来显要的安全工作。”
【①这里指的是已当选但尚未宣誓就职的总统。】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来意。“你是为僧侣的事来的吧?”
“是的。”为掩饰窘迫,莫里斯低下头看着他的双手。作为一个职业特工,他应该显得自信,才和那枚徽章相配,“听我说,弗雷泽,这事比较棘手。我们之所以接管它,是因为保护外来游客一直以来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而且其他部门谁也不想碰这些事。”
“这么说,你昨晚来长勺是为了保护外星游客啰?”
“正是。”
“那你前天晚上到哪儿去了?”
“你是指外星人第一次出现在酒吧的那个晚上吗?”
“对。”我追忆起当时的情景,于是说道,“星期一晚上……”
他在酒吧营业一个小时之后飘然而至,衣摆刚好拖曳到地板上——从走路的姿态看,人们会以为他脚上装了滑轮。他的长相很奇特,躯体扭曲着,让你看了心里难受得直想把它拉个笔直。
这些人因穿着长袍,与我们的僧侣外形装扮相似而得名。但是,他们的长袍样式有些古怪。兜帽前面开的口子似乎是为了把眼睛藏在暗影里,且长袍前面也被裁剪开了。这样宽松的衣服里面一定还藏着许多我们想像不到的东西,只是它浓重的阴影让人难窥堂奥。
这个僧侣朝我这边走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长袍分开了一下,但里面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
这时候酒吧一片沉寂,大家都把视线转移到此人身上。他径直来到吧台一侧的凳上坐下,然后开始点酒。
从模样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外星人,而他也确实来自外太空,而且似乎具有某种超能力。
他喝酒的方式极其怪异。调酒用的各种品牌的基酒大致依类摆放在三层架子上,他从顶层开始,自右往左每瓶酒都要了一小杯。他把酒直接喝下去,并且一杯接着一杯,话也不说一句,似乎一门心事都放在了酒上。
只有点酒时他才说话。
除了一只手露在外面,他身体的其余部分都被遮蔽得严严实实,而这只手看起来就像是小鸡的爪子,只是更大一些罢了。上面的关节一块一块地鼓起来,手上的皮肤显得很有弹性,指头有五个而不是四个。
酒吧打烊时,第一层架子上的酒只剩下四瓶没有被僧侣喝掉。他用一张张一元的钞票把账结清,然后就离开了,步态沉稳,衣摆还是刚好拖曳在地板上。
作为一个行家里手,我敢保证他很清醒,酒精根本没对他产生任何作用。
“莫里斯,”我说道,“他妈的星期一晚上可把我们给吓坏了,一个僧侣闯到好莱坞的酒吧干吗呀?我还以为他们都待在纽约呢。”
“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哦?”
“要不是昨天的早报报道了这件事,我们都不知道他来到了西海岸。你没看到多少记者,是因为我们让他们不要来打扰你。弗雷泽,昨晚我去酒吧是为了询问你,但看到僧侣已经坐在那里后,我又改变了主意。”
“询问我?为什么?我卖酒给他喝有错吗?”
“好,我们就从这事谈起。你不怕酒精可能把僧侣害死吗?”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吗?”
“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我才卖给他的。那些僧侣行事诡秘,我们不可能对他们非常了解。我们甚至连他们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更不用说了解他们的体质如何了。所以如果酒真能给僧侣带来什么危害,他们该自己当心才是。出了问题自己找药吃去。”
“听起来有道理。”
“谢谢。”
“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莫里斯说道,“我们对僧侣了解得太少了。要不是两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哦?”我只在一个月前才开始看到有关他们的报道。
“要不是两年前天文学家朝向人马座方向,研究那里新近出现的一颗新星,我们还不会那么早就知道他们的存在。天文学家不多久就发现了僧侣们的星际飞船,而那时他们的那艘飞船已经进入冥王星的轨道了。
“这一年多来,僧侣一直和我们保持着联络。两个礼拜之前,他们进入了月球轨道。据我们所知,那些僧侣只有一艘星际飞船,轨道飞船①也只有一艘。两个星期以来,一艘飞船就停靠在曼哈顿岛周围的海域中——去联合国大厦非常方便。飞船的乘客应该就是那些僧侣。
【①这是僧侣登上地球的交通工具,他们要离开地球时,便驾驶它返回到仍停留在冥王星轨道里的星际飞船中。】
“弗雷泽先生,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到你酒吧的那个僧侣是怎样来到西海岸的!你讲的任何东西都有助于我们弄清楚许多问题。
那两个晚上你注意到他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我咧嘴笑了,“僧侣会有什么异常?”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我的意思,然后也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指的是他不同于其他僧侣的行为。”
“哦。”我试着把精神集中起来,但始料不及的是这样一来,我脑中立刻产生了一阵嗡嗡声,大事小事纷至沓来,试图组合成一个整体。
这时,我听见莫里斯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随便谈谈。星期二僧侣又来了,大概是什么时间?”
“大概是四点半。他带来了一盒——药片——核糖核酸……”
集中精神也没用。一下子涌入脑中的东西太多,又都毫无瓜葛。我知道外星人穿的衣服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原理与用途;我知道僧侣和酒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五原色”,没有人看过这些颜色,一想到它们就会使我的眼睛像被什么东西刺过似的,什么都看不见,要过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莫里斯紧盯着我,一脸的焦急。“发生了什么事?你生病了吗?”
“你随便问吧。”我的声音高亢而古怪,并且大笑不止——这使我头晕目眩,上气不接下气,“僧侣有四肢,全部当作手用,手指背部都长有老茧。莫里斯,我知道每只手、每根手指的具体名称。我知道一个僧侣有多少只眼睛——一只!他整个头颅只有一只耳朵,僧侣的语言中没有‘耳朵’这个词,他们倒是有许多医学专业术语用来称呼大脑颞叶间的‘共鸣腔’。”
“你看起来晕乎乎的。弗雷泽,你自己没喝酒吧?”
“我清醒得很。我的脑袋里像安了一个指南针,方向感绝对一流。可能是药片发挥作用了,莫里斯。”
“药片?”莫里斯的耳朵小而方正,因此可能不够灵敏。莫里斯没听清,我自己却很清楚。
“他有一个盒子,装满了——‘教育药片’的样品……”
“放轻松些!”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以使我平静下来,“不要紧张,你从头开始讲,我去煮些咖啡。”
“好的。”我突然觉得“咖啡”这个词听起来非常悦耳,“咖啡壶已经准备好了,把电源插上就行。
我每天睡觉前,都会把咖啡壶放置妥当。”
我的公寓逼仄,卧室兼作起居室,一道墙壁把它与小厨房隔开。莫里斯绕过这道隔墙就不见人影了,只有他的声音飘了回来——“从头开始讲。他星期二晚上又来了。”
“他星期二晚上又来了。”我重复了一遍。
“嗨,咖啡已经煮好了,你一定是在睡梦中把电源插好的吧。接着说。”
“上次第一层酒架上不是还剩下四瓶酒他还没喝过吗?那晚他就从这四瓶酒开始喝起。我打保票他一点儿没醉,而且清醒得很。他说话时并没有走调……”
他说话没有走调,是因为他的话语只是耳语,声调太低难于分辨。他的翻译装置说出的话像机器语言,就是用录制下来的人声把一个个字凑合在一起,并且语速很慢,小心翼翼的。
这会儿僧侣已经喝了五杯用黑麦威士忌、波旁威士忌、爱尔兰威士忌,以及几种味甜性烈的利口酒调制成的混合酒。现在他正品味着各个品牌的伏特加。
这时,我鼓起勇气问他这是在干吗。
他作了解释。僧侣的星际飞船在从事商业活动——到一系列星球上去进行商品贸易。他是这个集团的样品检验员,他来这里是想检验酒合不合口味。
其中有一些他非常喜欢的,很可能会大量定购,但为方便储藏,还得把它们冻干,复原时只需兑上酒精和水就行了。
“你没必要把这些伏特加都尝遍,”我告诉他,“伏特加不过就是水和酒精的混合物。”
他对我表示感谢。
“大多数杜松子酒也是这样,只是所用原料有些不同罢了。”我把四种杜松子酒并排摆在他面前。一种是添加利杜松子酒①,一种是必须像利口酒那样进行冷藏的荷兰杜松子酒,另外两种都是相当普通的产品。我把这些酒递给他后就忙着给其他客人调酒去了。
【①添加利杜松子酒是杜松子酒中的极品名酿,浑厚香洌,具有独特的杜松子酒的香味及其他香草配料。】
我原以为今晚酒吧会人满为患,因为消息一定早就传扬开了——“去‘长勺’喝酒能看到外星人!”
但事与愿违,酒吧一半的座位都是空的。露易丝照顾这么少的来客,显然游刃有余。
我为露易丝感到骄傲。像昨晚一样,她今晚表现得就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连那些顾客都受到了感染,从他们的表情中我几乎能猜出他们在想些什么:“我们喜欢在喝酒的时候享有自己的隐私,外星人同样有这个权利。”
刚看到外星人时,露易丝的眼睛都瞪圆了,而现在却显得满不在乎,两相比较真是有趣。
僧侣品尝完杜松子酒后,对我说:“我关心的是酒里的挥发性成分,有一些酒在浓缩后就变味了。”
我告诉他这很正常。我又问道:“你们购买货物是怎样付账的呢?”
“用知识。”
“这交易划得来。是什么样的知识呢?”
僧侣把手伸进长袍,拿出一个扁平的箱子,把它打开。我看见里面装满了药片,其中许多一模一样的药片统一放在一个很大的玻璃瓶里,它们小小的,粉红色,呈三角形。但箱里多数药片都又大又圆,颜色各异;并且一粒粒分开包装,各贴有一枚标签,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僧侣文。
没有两个标签是一样的,有一些符号显得复杂无比。
“这些就是知识。”僧侣说道。
我“哦”了一声,怀疑他是不是在开我的玩笑。
外星人也有幽默感,对吧?我也没办法断定他是不是在撒谎。
“某种复杂的有机分子与记忆有很大的关系,”
僧侣说道,“那就是核糖核酸。它存在和活跃于大多数有机生物的神经系统中。你想学习我的语言吗?”
我点了点头。
他拿出一粒药片,撕开包装纸,那像玻璃纸似的包装飘到了吧台上。他把药片放到我的手里,“你必须快些把它吞下去!没有了包装,空气很快会把它毁坏的。”
这粒药片看上去就像一个靶子,上面满是红绿相间的圆环。我把它吞下去的时候,喉咙都被堵住了。
“你一定是疯了。”比尔·莫里斯很是惊讶。
“现在想来我也感到心有余悸。但是仔细一想,他是一个僧侣,一个外星人,是出访全人类的使者,他不会不计所有可能产生的后果拿毒药给我吃的。”
“他不会这么傻,是吧?”
“看起来是这样。”我记起了有关僧侣与酒的事情。这是药片产生的记忆,虽然这个时候才出现在我脑海中,但我觉得它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药效来得太迟了……
“语言透露了说话人的情况,揭露了他们的思维与生活方式。僧侣的语言透露了有关他们种族的许多事情,莫里斯。”
“叫我比尔。”他显得很不耐烦。
“好的。我们还是谈谈僧侣与酒。酒对僧侣的影响与它对人的影响并无二致,都是使脑细胞处于饥饿状态。只是酒在僧侣体内吸收得更缓慢,他尽情喝一个晚上能醉上一个星期。
“我现在猜想他星期一离开时是清醒的,但到星期二晚上他一定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我一口一口地抿着咖啡——今天尝起来可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似乎有关僧侣的主食的记忆影响了我的味蕾对不同味道的敏感度。
“当时你知不知道他醉了?”莫里斯问。
“我能看出来吗?”
莫里斯同情地摇了摇头,只是他心里却像是乐开了花。
“吃下那粒药片后我们继续谈了许多事——并且我又吃下了几粒药片。”
“你为什么还要吃下药片?”
“吃下第一粒药片后我变得兴奋起来。”
“它把你醉倒了?”
“不是醉,只是不能顺畅地思考问题。我的脑袋里塞满了僧侣说过的每一个词语,它们都试图让我明白它们代表什么意思,但这些人类语言中从没有过的词语把我搞得晕乎乎的。”
“你吃了多少粒药片?”
“不记得了。
“哦。”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面。“我记得我说过——‘能不能给我一粒具有超凡能力的药片,使我真正变得与众不同?’”
莫里斯的神情严肃起来,“你一早醒来没变成傻子真是万幸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现在还能跟我说话吗?你胆子也忒大了!”
“当时我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真不记得吃了多少粒药片?”
我摇了摇头。可能这个动作刺激了脑里的某根神经,我想起了一样东西。“那一瓶三角形小药片,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记忆清除剂。”
“老天!你不会……”
“不,不,莫里斯。它们不会把脑中的记忆全都清除掉,遭到清除的只是药片产生的记忆。僧侣药片里的核糖核酸带有某种标记,清除剂能把它找出来分解掉。”
莫里斯听得目瞪口呆,缓了会儿他才说道:“难以置信。教育药片就够疯狂了,竟然——那个——你知道清除剂是怎样清除记忆的,对吧?他们在每一粒药片中的每一个核糖核酸分子上都添加了一个化学基。在清除剂中起作用的,正是催化那个化学基的酶。”
他注意到我变得苍白的脸色,就安慰道:“不用紧张,我猜想他们生产教育药片的历史一定要比发现这个清除原理早一百年,你不会有危险的。”
“没错,这些药片的历史的确非常久远了。”
他突然问道:“你怎么这么确定?”
“药片名都是一个字,例如有一种就单名一个‘叉’字,而药片的说明书却远不止一个字,它们不仅交代了吃错药该怎么处理,还说明了不同物种吃药后分别会产生什么样的副作用。并且药片的名字各不相同,驯养动物的药片有一个独特的名字,训练奴隶的药片有另一个独特的名字。僧侣从单纯生产药片到深入了解药性的时间一定极其漫长。莫里斯,我觉得我的大脑开始理出头绪了。”
“很好!”
“无论如何,僧侣把药片卖给外星人的历史一定已经有几千年了。照我看是上万年。”
“那个盒子里有多少种药片?”
我试着从记忆中找到答案,可这样一来脑子里又乱了套……
“每种药片是不是只有一粒我不清楚,但我注意到盒子里有四块硬纸板,每块纸板上有几排小囊袋,里面各装着一粒药片。这些纸板上大致纵向有十六个囊袋,横向有八个。具体是多少我拿不准。莫里斯,我们该把露易丝叫来。即使她当时没我看得真切,也很可能记得比我清楚。”
“你是说女招待露易丝·苏吗?有道理,或许她能启发你想起更多的事来。”
“对。”
“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我们会去接她。她住哪儿,圣莫尼卡对吧?”
看来他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
在露易斯还没接电话的当儿,莫里斯补充道:“等等,告诉她我们在‘长勺’跟她会合,还有,我们会付给她大笔酬金。”
莫里斯刚说完,露易丝就拿起了电话,抱怨说我把她的美梦给搅没了。我告诉她她会为此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酬金,她嘟嘟囔囔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挂断电话后问莫里斯:“为什么要在长勺?,,“我想起了一件事,昨晚我是最后离开的顾客之一,我记得你们没把酒吧收拾干净。”
“那时我感到不舒服,只是稍微收拾了一下。”
“你们把废纸篓清空了吗?”
“这事通常不是我们做的,有一个伙计早上会去拖地板、倒废纸篓什么的,只是他前两天得了流感,要在家休息。这段时间我和露易丝都不得不早早赶到店里去。”
“那就好。把衣服穿好,弗雷泽,我们赶到长勺去数数废纸篓里有多少张僧侣丢掉的玻璃纸。要辨别它们不会太难,这些东西会告诉我们你吃了多少粒药片。”
我穿衣服的时候,注意到莫里斯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像是成了他的私有物品,他有意站得离我很近,生怕有人会把我偷走,或是我自己会悄悄溜掉。
可能只是我的胡乱猜测,但我开始希望自己没有知道这么多有关僧侣的事。
走出家门前,我前去清理咖啡壶。这是习惯。每天下午离家前我都会把咖啡壶放进洗碗机里,这样凌晨三点我回家后,就又可以把它拿来煮咖啡了。
门外还站着一个特工,个子高高的。看到我们出来,他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他名叫乔治·利特顿,中西部人。在比尔·莫里斯介绍我们认识后,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很可能是因为我看起来像要扑上去咬他。
我是真的想咬人,平衡感像牙痛般不断折磨我,一刻也消停不了。
乘电梯下楼时,我觉得宇宙在周围交替变换。我的脑中似乎出现了一幅四维地图,我是它的中心,宇宙其余部分都围绕着我运行,速度各不相同,并且还在不断变化中。
我们乘坐的是林肯大陆豪华轿车,由乔治驾驶。
在轿车行进过程中,我脑中的地图比先前活跃了三倍,刹车与加速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能引起它的强烈反应。
“我们请你做事是有报酬的。”莫里斯说,“如果你同意,我们给你顾问级待遇,一天一千美元。没有人像你这样了解僧侣,你要做的就是把你了解的情况全都讲出来。”
“如果我认为已经讲完了所有情况,不管什么时候都有权要求退出?”
“没问题。”莫里斯说道。他在撒谎,他们想关我多久就关多久。但目前,我还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一状况。
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使我对自己的判断变得这么有把握。
我接着问道:“露易丝怎么办?”
“我记得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餐桌旁照顾客人,估计不会知道很多僧侣的事。我们一天给她一千美元,麻烦她两三天就够了。不管她能不能给我们提供有用的信息,今天都会付钱给她。”
“行。”我把背往后一靠,想坐得舒服一点。
“你才是宝,弗雷泽。你的运气好极了,你吃了僧侣的语言药片,这样我们不管什么时候与他们打交道,都具有很大的优势。他们对我们所知甚少,可我们对他们却是了如指掌。弗雷泽,没了头巾与长袍的遮盖,僧侣会是什么模样?”
“他们和人长得并不像,”我说道,“他们直立行走只是为了让我们看着舒服点。长袍有一侧鼓鼓的,像放着一部仪器,其实那只是消化系统的一部分。他们的头有篮球那么大,但里面一半是空的。”
“他们一生下来就有四条腿吗?”
“对,四条腿,任何一条都能像手那样扔大块的石头,但他们不是爬行动物。他们是从森林中一种外形像巨型蒲公英的动物进化来的,至今还在家乡——中心星球上生息繁衍。你没把这些记下来么?”
“我开着录音机。”
“真的?”我问道。
“这你大可放心。对了,我们还不知道你的那个僧侣是怎样来到加利福尼亚的。”
我的那个僧侣?这样说也未尝不可。
“昨天他们简要地向我介绍了一下情况。我有告诉过你这事吗,弗雷泽?昨天早上头儿给我打电话时,我还在看望父母,十个钟头后我就知道了大家所了解的有关僧侣的情况——你了解的除外,弗雷泽。
“直到昨天为止,我们还以为地球上的僧侣不是在联合国大厦就是在飞船里。
“我们去过那艘飞船,弗雷泽。去的是两三个经过精挑细选、训练有素的宇航员,他们穿着探月服在飞船里瞧了个仔细。到地球来的一共有六个僧侣——但我们怀疑还有更多的僧侣藏在飞船的某个地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藏起来吗?”
“不知道。”
“其他人也不知道。你的那个昨晚回老家去了。”
我心里一震,“怎么回去的?”
“不知道,我们正在查看飞机航班,不过这种做法听起来很傻。你说空姐会不会注意到班机上的僧侣?会不会将情况报告给报社?”
“当然会。”
“我们也在检查飞碟的出现情况。”
我笑了起来,但目前这些做法听起来都合情合理。
“如果这样还查不出名堂,我们就要认真考虑一下是不是空间传输了。你……”
“就是它。”我平静地说。药片产生的记忆似乎一直就待在我的后脑勺里,这时候突然冒了出来,“他给了我一粒空间传输药片,这就是我能确定绝对方位①的原因。要进行空间传输,我就必须知道我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
【①绝对方位在地理学中指罗盘上的三十二个方位。】
莫里斯瞪大了眼睛。“你会空间传输?”
“不过,不是在疾速行驶的汽车上,”
我说道,同时自己也不禁感到害怕,“这样只会找死,我需要保持平稳的速度。”
“哦。”他边说边慢慢挪到一边,好像我一下子就变成了头上长角的怪兽。
我的记忆中出现了更多关于这方面的记忆,于是我接着说道:“人类无论如何都不能进行空间传输,这种药是卖给另一个市场的。”
莫里斯松了口气,“你早点说嘛。”
“我也是刚记起来。”
“如果是给其他外星人的,你为什么还要吃它?”
“很可能是为了获得定位能力,具体原因我记不清了。过去我很容易迷路,以后再也不会了。莫里斯,我走钢丝比你过大马路还安全。”
“这就是你刚才提到的‘超凡能力’吗?”
“也许是吧。”我随口答道,同时相当肯定并非如此。
我们把车停在“长勺”旁边的停车场里。露易丝已先到一步,此时正从她的福特野马车里下来。她像打旗语一样挥臂向我们致意,同时脚步轻盈地走过来,嘴也没闲着:“‘在长勺的外星怪物’,这样说他也未尝不可!”是我教会露易丝用“未尝不可”这个词的,“埃德,我一直就说那位顾客不是人。嗨,你就是莫里斯先生吧?我记得你,昨晚你在酒吧喝了四杯酒,对不?”
莫里斯笑着说:“对,我给你的小费可不少。叫我比尔,好吗?”
露易丝生性活泼,还把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她在“长勺”做事已经有五个年头,常来光顾酒吧的客人当中知道我的名字的为数不多,但很多人都知道她。
露易丝的死敌是填在她身上的那二十磅赘肉。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嚷嚷着节食,但直到两年前才认真起来。接下来几个月她吃得少之又少,还经常半饿着肚子。功夫不负苦心人,她终于把体重降到了一百二十五磅。称重的当晚她大吃特吃以示庆祝,不过后来据她讲:结果一个晚上体重又恢复到了一百四十五磅。
不管什么赘肉不赘肉,她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妻子。我自己也曾想过把她迎娶过来,但是我在第一次婚姻生活中享受到的乐趣乏善可陈,又是刚离婚不久,心里的伤痛一时还难以消除;同时还要付赡养费给前妻,这也是我住在鸽子笼般的公寓里的原因。要再婚,我是没钱了。
露易丝开店门的时候,莫里斯在投币报架上买了一份报纸。
酒吧里一片狼藉。我和露易丝收拾干净餐桌,把脏杯子归置到一个地方,再把烟灰缸里的烟灰倒进垃圾箱。但我们没去洗杯子,也没去倒满满当当的垃圾箱。
莫里斯开始在地板上铺展报纸。
我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站在一旁。
利特顿举着两个垃圾箱从吧台后面走出来,把里面的垃圾倒在报纸上,接着和莫里斯一起开始了清理工作。
这时,我的指尖触到了一张玻璃纸。
昨晚,我的工作裙下穿的就是这条裤子。
某种冲动使我没有叫出声来。我空着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看到露易丝已经前去帮助他们用手一点一点地分理垃圾,于是也加入进去。
不久莫里斯说道:“四张。希望这些就是全部了。我们到吧台上再找找看。”
我心里嘀咕道:是五张。
我又寻思:既然找到了五张玻璃纸,说明我昨晚学到了五门新的职业,但为什么我想把其中一门隐瞒起来呢?空间传输药片是为长有许多眼睛的物种研制的,如果我的判断力糟糕到连它也吃,那么昨晚还会吞下其他什么药片呢?被口袋里这张玻璃纸包裹的药片可能会使我成为一个广告人,或是技术超强的窃贼,抑或是精通各种折磨手段的宫廷打手,还可能使我像希特勒或亚历山大大帝那样征伐无度,荼毒生灵。
“这里没有。”莫里斯在吧台后面说道。露易丝耸耸肩表示同意。莫里斯把这四张纸片递给利特顿,“马上把它们送到道格拉斯手上,结果一出来就打电话通知我们。”
“我们要对它们进行化学分析,”他对我和露易斯说道,“也许有的玻璃纸真是用来包糖果的,也或者可能还有一两张我们没找到。但目前就假定有四张吧。”
“好的。”我说道。
“这没什么问题吧,弗雷泽?有可能是三张,或者五张吗?”
“不清楚。”就我能记起的事情而言,我对此确实不太清楚。
“那就是四张。我们已经确定了两张,一张是用来教其他外星人进行空间传输的,另一张是用来教授语言的。对吧?”
“看起来是这样。”
“他还教给你什么?”
我能感觉到记忆里的事情在脑海里飘来荡去,但是它们乱作一团,难分彼此。我摇了摇头。
莫里斯显得很沮丧。
“打扰一下,”露易丝说,“你工作时喝酒吗?”
“喝!”莫里斯毫不迟疑地答道。
而我和露易丝还没到工作的时间。于是,她调制了三杯杜松子开胃酒,拿到有座垫的包厢里给我们喝。
莫里斯打开了一个扁平的公文包,原来它有一部分是作录音机的功用。他说道:“现在任何细节我们都不会遗漏了。露易丝,我们谈谈昨晚的情况。”
“希望我能帮上你的忙。”
“埃德吃下第一粒药片后,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呣……”露易丝斜眼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吃第一粒药片具体是什么时候,大概凌晨一点吧。那时他的举止怪怪的,对顾客的要求反应很慢,把要调的酒也搞错了。
“我记得他去年秋天有段时间也犯过这样的错误,那时他刚离婚……”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变得很僵硬,她的话勾起的回忆突然化成痛苦的浪潮向我袭来。我原本不会调酒,但是在已经遗忘了很久的一年前那个周末,露易丝劝我喝些酒排遣苦闷,并且建议我也到酒吧里照顾生意。于是,我就常到店里借酒浇愁,等心情平静下来后就在“长勺”做了调酒师。
我回过神来,听见她说:“昨晚我还以为他可能又碰上了同样的麻烦,就前去帮他的忙。有时候我不得不说两遍要调什么样的酒,他才会听明白——为防止出错,我就站在旁边看他调。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僧侣说话,埃德说的是英语,而僧侣只在喉咙里发出咕咕哝哝的噪音。还记得上个星期电视上播放的僧侣演讲节目吗?就是那种声音。
“我看见埃德从僧侣那里接过一粒药片,然后用水把它吞下去了。”
她转身抓住我的胳膊,“我以为你疯了,想阻止你。”
“我不记得了。”
“那时酒吧实际上已没多少人了,你冲着我笑,说这粒药片能让你以后不再迷路了!我没相信,但是,僧侣打开他的翻译装置也说了同样的话。”
“真希望你阻止了我。”我说道。
她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你竟然这样说。可我自己也吃了一粒。”
她的话惊得我被一口酒呛住,气都透不过来。
露易丝赶紧给我捶背,要不是她及时出手,我的小命可就难保了。她问道:“我吃药你也不记得了吗?”
“我吃了第一粒药片后,就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真的?你的样子不像喝多了,你调好酒以后也没喝什么酒。”
莫里斯插进来问:“露易丝,你吃的那粒药片,僧侣说过有什么作用吗?”
“他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们当时在谈我的事。”她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话头,然后既困惑又兴奋地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了我年轻时的故事,于是就把它讲给那个僧侣听,我觉得他能理解我的心情。”
“那个僧侣?”
“对,那个僧侣。不知什么时候他拿出一粒药片交给我,说会对我有帮助。我相信他,原因我不知道,但我就是相信他,然后就把药片吃下去了。”
“什么反应?今天早上学到新东西没有?”
她摇摇头,神情迷茫,甚至有些愠怒。这样一个阳光清冷、灰暗的下午,使人觉得似乎只有神经不正常才会吃那粒药。
“那么,”莫里斯说道,“你吃了三粒药,弗雷泽,有两粒我们知道作什么用途。露易丝,你吃了一粒,它教会了你什么我们还不清楚。”
他闭了一会儿眼,然后看着我说:“弗雷泽,如果你记不起吃的是什么药,那么你记得拒绝过什么吗?僧侣给了你什么……”他看到我神情有异,就没再往下说。
他的话令我记起了一件事……
僧侣说的一直是他自己的语言,听起来就像在耳语。他们的语言基本语音清晰易辨,即使人类也能听清他们的呢喃声。“这粒药教的是正确的游泳技巧,用这些游泳姿势一条……能达到每……十六到二十四……的速度。除了游泳,它也教你正确地练习……”
我说道:“我拒绝了一粒适合智能鱼的游泳药片。”
露易丝咯咯笑起来,莫里斯则说道:“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而且我还拒绝了其他一些药片。”中午时我的大脑还沉陷于数据的沼泽中,现在所受的影响已没那么糟糕了。这些数据一定是逐渐找到了适合它们的存放位置,并且彼此之间建立了联系。
“我问他另外一些外星人长什么样——不是指僧侣的模样。因为那样很没礼貌,况且我们还不知道他这个种族是否敏感,在这种情况下更要多加小心。我想知道的是其他外星人的。于是僧侣给了我三粒有关徒手格斗技巧的药片,每一粒都包含丰富的基本解剖学知识。”
“你没把它们吃下去吧?”
“没有。我吃它们干吗?比如有一粒会告诉我怎样杀死一只全副武装的智能蠕虫,但条件是我也要变成一只全副武装的智能蠕虫。我可没那么糊涂。”
“弗雷泽,有人会愿意以一只手和一条腿为代价来换取一粒你拒绝的那些药片。”
“当然。可几个钟头前,你还说我把外星人的教育药片吞下肚里去简直是在发疯。”
“抱歉。”莫里斯说道。
“它们会使我神志不清也是你说的。不过可能真是这样。”我说道。超灵敏的平衡感还在使我不得安宁,见鬼!
而莫里斯的心思更令我恼怒——他心里在想:弗雷泽每一刻都可能开始胡言乱语,我最好还是抓紧时机把他有用的东西套出来。
不对呀,他脸上丝毫没有这种意思,是我在胡思乱想吗?“告诉我更多有关药片的事!”莫里斯催促道,“看样子大部分的药效还没发挥出来,我们还要等多久才能把它们都弄明白呢?”
“关于药片他确实说了什么……”我去搜寻僧侣说过的话,不久就找到了。
它的作用与记忆类似——僧侣说道。他关掉翻译装置,讲的还是自己的语言,因为我已经能听懂他的话;而翻译装置发出的声音弄得他很烦躁,这也是他给我吃第一粒药片的原因。不过他耳语的音量太小,我又刚掌握这门语言,所以不得不全神贯注来听明白他讲的是什么,但这样也正好记得格外清楚。
药片里的信息将成为你记忆的一部分。你不会知道你学到了什么本领,直到你需要的时候它们才会出现。记忆通过联想起作用——僧侣接着说道。
还有,有些东西是老师教不来的,从学校得来的知识与身体力行得来的知识总会有差别。
“理论与实践,”我告诉莫里斯,“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全国没有一个调酒课程会教你在营业高峰期间不要采用‘加糖’这种旧式做法。”
“你说什么?”
“当然也要看是什么酒吧。豪华酒吧不会出现人满为患的场面,但是在一个普通酒吧里,营业高峰期间不管谁要求调制一杯工艺复杂的酒,老板都会满足他。这样一来,在一刻值千金的紧要关头,就会拖慢调酒师的调酒速度。因此,放弃加糖的做法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那个家伙不会再回来喝你调的酒了。”
“那又怎么样?他不是你想找来问话就可以找来的;假如是这样的话,他可能会更明白怎么对付你们这些人。”
我不得不咧嘴笑笑以缓和气氛。莫里斯又惊又怕,我的话把他得罪了。我接着说:“这是每一个调酒师都必须了解的事。别忘了,调酒学校是商业学校,他们教你怎样作为一个调酒师生存下去。调酒要求有糖块,因此在学校你要学会放糖,不然就会受到责备。”
莫里斯紧闭嘴唇摇了摇头,然后说道:“那么僧侣是在警告你得到的是理论,而不是实践。”
“正相反。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莫里斯……”
“比尔。”
“听着,比尔。空间传输的药片不能使人类的神经系统具备空间传输的能力,甚至我难以置信的平衡感——它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也不会给我快速做十个后空翻的体魄,但我就是知道进行空间传输是一种什么感觉,这就是僧侣警告我要注意的。药片使你具有某方面的技能,你必须提防的是身体由此产生的本能反应,因为药片不会改变你的体质让你去实现这种技能。”
“希望你没被训练成一个杀手。”
必须当心新本领让你产生的本能反应——这是僧侣的话。
莫里斯说道:“露易丝,我们还不知道你昨晚吃的是哪种药片。想起什么了吗?”
“我可能学会了修理时间机器。”她抿着酒,同时抬起双眼认真地看着莫里斯。
莫里斯回以一笑,“我不会感到惊讶的。”
白痴——这是他的心里话。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药片里有什么,”
露易丝说道,“为什么不问问僧侣呢?”看到莫里斯震惊的表情,她停了一下,但莫里斯刚想插嘴她就接着说,“我们只要打开店门等着就行了,昨晚他连第二层架子上的酒都还没喝完,是吧,埃德?”
“是啊,我敢保证他没有。”
露易丝挥手指着周围说:“这地方太乱了,如果没人帮助,我们肯定来不及把它清理干净。怎么样,比尔,你是政府的人,能不能叫一队人马在五点之前把这里收拾干净?”
“你知不知道现在都三点十五了!”
确实,“长勺”就像灾区一样混乱,现在明显不是人待的地方。不过酒吧本也不是在白天光顾的地方,而我们原本不打算在今晚营业的。现在收拾太迟了……
我灵光一闪,说道:“呱呱叫清洁公司!它可以派一个四人小组来,自带拖把。十五块一个钟头。可是我们没办法让它及时赶到。”
莫里斯突然站起来,“电话簿上有它的号码没有?”
“当然有。”
莫里斯说干就干。
等到莫里斯进了电话亭,我才问道:“记起了你昨晚吃的是什么吗?”
露易丝紧盯着我说道:“你指的是药片吗?这么严肃干吗?”
“我们必须在莫里斯之前找到答案。”
“如果遂了莫里斯的愿,”我说道:“我的脑袋就会被他们列为最高机密。我知道的太多了,可能要作为一个政治犯度过下半生。如果你昨晚学到了不该学到的东西,下场也会和我一样。”
露易丝的反应令我非常高兴和宽心,她转身看着莫里斯打电话的电话亭,怨毒的神情都能把他当场杀死。
她相信我,不需要任何证明,并且完全站在我这一边。
我为什么如此肯定?今天我花了太多时间猜测别人的心思,这可能与我的第三、第四职业有关……
我又说道:“我们必须找出你吃的是哪种药,否则,莫里斯和特务机关只要还对你抱有一丝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就会无休止地纠缠你。我俩同病相怜,所不同的是他们知道了我知道一些有用的东西。他们会不停开发我的大脑,直到它完蛋。”
莫里斯在电话亭里朝我们喊道:“他们来了!一个钟头四十块,要一到就先付钱!”
“太好了!”我也对他喊道。
“我想给纽约打个电话。”喊完后,他关上了门。
露易丝隔着桌子靠过来问:“埃德,我们怎么办?”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们陷入了同样的麻烦,出路隐藏在某个地方,而她确信我有能力把它找出来。她的语调妩媚动听,身体倾斜着向我靠过来,一只手有力地搂着我的腰。她说的是“我们”!我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力量与信心,同时又想,要是在昨天,她不可能做这些动作。
我说道:“我们先把地方清理干净好开门营业,同时你努力想想昨晚你学到了什么。可能是一些没什么害处的东西,比如教你怎样用磁网捕捉特瑞克。”
“特瑞……?”
“一种太空蝴蝶。”
“哦。假设僧侣教我制造运动速度比光速还快的机器,你猜会怎样?”
“那我们就得阻止莫里斯发现这个情况,可你说话太漫不经心了,‘运动速度比光速还快’用我们的语言说是:‘超光速推进或空间翘曲’①。而迄今为止,他们那些人只对僧侣数学领域的用语进行了翻译引进,你以后就别再用‘比光速还快’这种僧侣用语了。”
【①广义相对论认为物质弯曲了空间,而空间的弯曲又反过来影响穿越空间物体的运动。这说的就是空间翘曲现象。】
“哦。”
莫里斯呵呵傻笑着走回来,“你们永远猜不到现在僧侣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他笑嘻嘻地把视线从我转向露易丝,又转回来看着我,直到我们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才说道:“是一台激光大炮。”
露易丝倒抽了一口冷气,“什么?”
我问道:“你指的是激光发射器吗?”
“对,一台激光发射器。他们想要我们把它建在月球上,至于大炮的规格和制造方法,我们的工程师吃了他们提供的药片后,就能知道了。作为报酬,他们会给我们更多的药片。”
关于激光发射器的事我要好好想想,还有,我怎么知道它叫这个名字呢?“他们把建议提交给了联合国,”莫里斯说道,“实际上,他们做任何事都是通过联合国。据他们说,之所以这样做,一是为了避免受到偏袒某国的指责,二是为了尽可能广泛地传播知识。”
“可是有些国家并没有加入联合国。”露易丝反驳道。
“僧侣知道。他们问过那些国家是否拥有太空航行器,结果当然是没有,于是他们就对这些国家失去了兴趣。”
“当然,”我边回忆边说,“一个不能涉足宇宙航行的种族比动物好不了多少。”
“嗯?”
“这是僧侣的看法。”
露易丝说道:“但他们这么做是为什么呀?僧侣要一座激光大炮干吗?而且是建在月球上!”
“说来话长,”莫里斯说道,“你俩记不记得两年前僧侣的飞船第一次出现的情形?”
“不记得。”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地答道。
莫里斯极其惊讶。“那时你们没注意?所有报纸可都报道了这事:‘著名天文学家发现外星飞船正靠近地球’。没印象?”
“没有。”
“上帝!我可是兴奋得跳了起来。那情形与射电天文学家发现脉冲星一个样。那时我刚从中学毕业。”
“脉冲星?”
“抱歉,”莫里斯过分客气地说,“是我的错。
我往往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当作是科幻小说迷。所谓脉冲星,是指可以发射出有规律的周期性电磁辐射脉冲的星星。射电天文学家起初认为,他们接收到的信号来自于外层空间。”
露易丝问道:“你是科幻小说迷?”
“一点不错。我的第一枝枪是小型火箭筒手枪,是在读了巴克·罗杰斯的作品后买的。”
我问道:“巴克什么?”莫里斯听了这个问题后的反应使我有些忍俊不禁——他抬头望着上方,无疑要在上帝那里寻求解说下去的力量。
“那个著名的天文学家叫杰罗姆·芬尼。当然他并没有提到地球,但报纸总要干些歪曲事实的勾当。
他只是说,一个来自地球之外的人造物体进入了太阳系。
“比这还早几个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乔德里尔河岸天文台在人马座发现了一颗新星。银河中心就在那个方向,对吧,弗雷泽?”
因为我不是科幻小说迷,所以莫里斯没兴趣与我谈那个巴克,而是回过头来继续谈论刚才提到的那几个人。我说道:“没错,僧侣来自银河中心。”我脑中浮现出银河中心烈焰熊熊的夜空,光顾酒吧的那个僧侣可能终其一生也没机会亲眼目睹这幅壮丽的景象。他一定是通过吃教育药片,才在脑中看到了它的幻影。他们要认识银河中心的景象,正如我们的孩子要认识星条旗一样,都是为了培养爱国情操。
“天文学家当时正在研究附近的一颗新星,因此不久便发现了这个不明闯入物。它发出一段奇怪的光谱,与新星发出的光谱截然不同——要稳定得多。尤其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光线的亮度在不断增强,同时光谱线则发生了红移。
“过了好几个月,才有人分析清楚这段光谱。
“是一个名叫杰罗姆·芬尼的天文学家把它弄明白的。他指出,这段光谱就产生于我们自己的太阳光,并发生了蓝移。某种类似镜子的物体正以极高的速度朝我们这边飞来,但它离我们越近,速度就越慢。”
“噢!”我明白了,“那是太阳光板!”
“大惊小怪干吗,弗雷泽?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
“不,我才第一次听说。我没看报纸。”
莫里斯恼了,“可你连激光大炮叫激光发射器都知道!”
“我也是刚明白它为什么那样叫的。”
莫里斯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然后说道:“你是从僧侣的语言教学药片里知道的吧?”
“我也这么猜测。”
他回到了正题。“可怜的芬尼被报纸搅得不得安宁。你们也没看过那些政治漫画吧?那叫一个惨。僧侣的飞船在离地球很近的时候开始向我们发送信号。
那是一艘装有太阳光板的星际飞船,从接收到的信号我们得知——它要到我们这里来。”
“信号……由点与线形成的信号?光板作‘之’字形移动就可以发出同样的信号。”
“你一定读过有关报道。”
“这都明摆着嘛。”
莫里斯显然已经憋了一肚子火,只是不好发作。
不管有什么理由,他都不愿意跟我讲了。“光板非常薄,而它伸展开来时长度将近五百英里。单靠光的压力,他们就能聚积起星际航行所需的速度,但航行到这里花了他们一大段时间,因为飞船的加速度不是很高。
“他们用了两年时间把速度减慢到适合在太阳系航行。通过望远镜我们发现,他们的飞船之前一定已经进行了大幅度的减速,但即使这样,在他们经过地球轨道时速度也还是太快了,因此不得不进入水星的轨道,从太阳重力井①的另一头冒出来,要接近地球必须又一路往回飞。”
【①重力井是由于天体的重力而形成的井状旋涡。天体越大,重力井越多。太阳重力井比小行星或卫星重力井更大、更深;行星或卫星上的任何东西都被认为处于重力井的底部,从行星或卫星的表面进入太空意味着爬出重力井,这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
我接口道:“当然。星际航行速度必须达到光速的一半以上,否则做生意就没竞争力了。”
“什么意思?”
“使航行速度达到光速的一半以上,就能取得额外的贸易机会。当然,达到这个速度有很多途径。如果你来自于一个文明社会,就可以不必完全依靠太阳光就能获得所需的速度——每一个文明社会都拥有建在卫星上的激光发射器。飞船航行得太远不能从太阳那里得到适当的推力时,发射器发射的光束就铺展开来,刚好给飞船提供足够强大的加速度,并且不会使任何东西蒸发掉。”
“那是自然。”莫里斯说道,但他的神情有些迷茫。
“而在你前往一个陌生的社会时,由于飞船获得了极大的推动力,大部分旅程自然都要花在减速上。
你不能指望任何一个陌生的社会都拥有激光发射器,但如果你知道你的目的地是个文明社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莫里斯点了点头。
“对激光大炮来说,最好的事情就是当它出了故障时,能有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在那里负责维修。这样一来,你驾驶飞船带着商品到其他星球做生意时,就可以把自己的发射装置安全地留在家里并且没有后顾之忧了。你们干吗这样看着我,我很好笑吗?”
“别误会,”莫里斯说道,“可一个大腹便便的调酒师怎么知道这么多有关驾驶星际贸易飞船的事呢?”
“什么?”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为什么僧侣的飞船会这么深入太阳系呢?”
“哦,这个呀。那是因为太阳风。在任何黄色恒星周围你都会碰到同样的问题。使用太阳光板航行,你就既能从光压,又能从太阳风中获得推力。问题在于太阳风不过是氢原子核,光线照在光板上会反射回去,而太阳风打在上面就粘住不放了。”
莫里斯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露易丝则不停地眨眼,好像看不清东西一样。
“你没办法使太阳光板逆风作‘之’字形移动,让它倾斜也无济于事。要利用太阳风减速,你必须让它直接对着太阳冲过去。”我解释道。
莫里斯点点头,但我看到他的目光与露易丝的一样呆滞。
“噢,”我叫道,“真见鬼!我今天怎么净犯傻,老说你们听不懂的东西。莫里斯,那些不会都是第三粒药片的内容?”
“没错,”莫里斯还是点头答道,但呆滞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变化,“第三粒药片能使你拥有你渴求的、使你具有超凡能力的‘真正’非同凡响的职业:星际飞船上的船员。上帝!”
他讲这话本该带着厌恶的口吻,但听起来却含有艳羡的成分。
他双肘支在桌上,两手握拳,把下巴放在上面。
这个姿势使他的嘴交了形,让人看不出他的脸部表情。可我还是能读懂他的眼神,里面藏有我不喜欢的东西。
中午我让进公寓的是一个正直、诚实的男人,现在他哪里还有正直、诚实的影子。我现在看到的是一个狂热的爱国者,一个顽固的利他主义者。他以前一定因为维护了国家与全人类的利益而功勋卓著,没什么能挡他的道,我更是不值一提。
又在观察别人的心思吗,弗雷泽?也许作为一个星际飞船的船长,必须能看出船员的心思,以便能在某些白痴拿火去引爆木普浮格力普哈巴布(不管僧侣怎么称呼这个装置,反正它与从呼吸的空气中过滤的易燃烧的甲酮有关)之前,把叛乱镇压下去。
我想,之前我想耍杂技的冲动很可能来自于同一粒药片,这粒药片里面有大量自由落体方面的训练课程。
这门职业我本不该让别人知道。原来我要成为的不是毫无用处的宫廷行刑者——现在政府变得越来越温和,已不再需要各种折磨手段——而是星际飞船的船长,对于还没有冲出月球的人类来说,这种荣耀弥足珍贵。
而我到这时候才知道。太迟了,弗雷泽。
“是船长,”我说道,“而不是船员。”
“真是遗憾。要是船员的话,你就可以更清楚怎样装配飞船了。弗雷泽,有多少船员归你管?”
“八个和五个。”
“十三个?”
“对。”
“那你为什么要说八个和五个?”
这个问题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是……?哦。“那是僧侣的计数体系,以八为基数。
实际上是以二为基数,不过他们的数字都是三个为一组,就成了以八为基数。”
“以二为基数,这是计算机的计数体系。”
“是吗?”
“没错。弗雷泽,他们使用计算机一定有非常悠久的历史,可能有上千万年。”
“有这可能。”我现在才注意到露易丝拿了杯子去重新调酒给我们喝。好,我正想喝呢。她自己的杯子还放在这里,里面还有一半没喝。我知道她不会介意,就端起来喝了一口。
是苏打水。
加了酸橙,看起来就像我们喝的杜松子开胃酒。
她一定又在节食了。通常她不节食时,会大呼小叫地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在节食;真在节食时,又反而一声不吭……
莫里斯还抓住那个话题不放。“你的手下有十三个船员。他们是僧侣还是人类?或是其他什么?”
“僧侣。”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太糟糕了。太空中有人类吗?”
“没有。两足的生物有很多,但他们的外形没一个是相同的,也没一个像我们。”
露易丝端着两杯酒走回来,递给我们之后就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你早些时候说过,没能力进行太空飞行的物种与动物没两样。”
“那是僧侣的看法。”我提醒他。
“我们先别管这个。如果一个种族原来有这个能力后来又失去了,会怎么样呢?”
“这事也有发生。具备太空飞行能力的物种有许多途径变回动物,比如发生原子战争;不能适应错综复杂的生活状况;人口繁殖过度,导致粮食匮乏,而世界性的饥荒能摧毁一切;还有新型机器产生的废物造成生态破坏,等等。”
莫里斯一副深谋远虑的表情——而我怀疑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高的警惕性。
然后清洁小组到了。我们以前用过呱呱叫公司的清洁工人,但这次的四个黑人妇女不是常来的那几个。我们不得不又费一番唇舌向他们说明该收拾哪些地方。这不是她们的错,因为她们平时干活的地方都是住所,而不是酒吧。
莫里斯又去给纽约打了很久的电话。他可能一直在用信用卡,不然哪有这么多零钱?“好了。”他回来后说道。我们又在那个有座垫的包间坐下,但露易丝没来,她要指挥清洁小组收拾酒吧。
这四个黑人妇女提着桶,拿着喷雾瓶与干抹布在我们周围忙活,一边喋喋不休地用西班牙语闲谈。她们所到之处,地板便变得闪闪发亮。莫里斯这时又开始询问起来。
“轨道飞船用什么作动力?”
“在磁瓶①里缓慢爆炸的氢弹。”
“核聚变?”
【①在可控核聚变技术中,束缚等离子体的环形磁场。又叫磁笼。】
“对。星际飞船上的姿态喷射器使用的也是核聚变产生的动力。它们都靠同一个磁瓶起作用。它究竟怎么起作用我不清楚,燃料是从水或冰里提取出来的。”
“核聚变……那你不是得提取重氢与三重氢吗?”
“为什么要那样做?把冰融化,在水里通上电流,氢气就产生了。”
“哇!”莫里斯轻叹道。
“激光发射器的工作原理也是这样。”
我记起后对他说道。关于激光发射器,还有什么需要我记起来的呢?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哇。弗雷泽,假如我们能给僧侣建造激光发射器,就能用同样的技术建立其他的核聚变工厂,对吧?”
“当然。”我突然感到恐惧,口干舌燥,心怦怦直跳,个中原因我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他们还要给我们报酬!真遗憾,要是我们具备所需的硬件设施就好了。”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说道:“我们必须得制造激光发射器!”
莫里斯被我的举动吓住了。“弗雷泽,你怎么了?”
我现在知道恐惧什么了。“我的天!你们对僧侣说了什么?听我说,莫里斯,你务必让安理会答应为僧侣制造激光发射器。”
“你以为我是谁,联合国秘书长?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制造,即使这个激光发射器的发射范围只到土星那么远也不行。”莫里斯以为我快疯了,作势要冲出包间。
“你把利害关系说清楚他们就会答应的,并且如果全世界都参与进来,我们就有能力把激光发射器造好。莫里斯,想想它带来的好处!从海水中获取动力,一分钱都不用花!还有,如果我们的飞船也装上太阳光板,这是件多么美妙的事!”
“当然,这是一幅诱人的图景。我们能航行到木星与土星的卫星上去,能用激光熔化小行星提炼其中的金属矿石……”
他的眼神变得迷离,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但很快他又回到了现实中。“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做这种美梦了。我们总有一天会做到的,现在嘛……时机还不成熟。”
“‘凡事都有利有弊’,”我说道,“这句俗语会给你比平时更深刻的体会。我刚记起来一些理由,充分的理由。”
“理由?什么理由?”
“一艘贸易飞船,”我说道,“会从一个文明社会航行到另一个文明社会。有许多方法辨别一个社会是否存在文明——就看那个社会能否建造激光发射器。当然,首先可以观察该社会的射电能量。地球散发的射电通量与一颗小恒星散发的一样多。
“僧侣一发现附近星球散发出巨大的射电能量,就会派遣飞船前去做生意。飞船到达的时候,这个散发能量的星球通常已进入了文明时代,但文明程度不会太高,僧侣还可以在那儿销售知识。
“他们需要激光发射器,你明白吗?停在我们海域的飞船,来自僧侣的一个殖民星球,它远离银河的轴心,与我们星球相距极其遥远。飞船的发射靠星光与激光共同提供动力,但刹住飞船只靠星光,因为他们并不指望目的地会拥有激光发射器。但要是他们发射也不得不单靠星光的话,很可能就不来了。僧侣星际飞船上的生命支撑系统太小,无法维持太长时间。”
“你自己也说过,僧侣不能总指望目的地一直保持文明状态。”
“没错,当然不能。有时候一个文明高度发达,具备了制造激光发射器的能力,并且持续发展,直到发送完大量的射电波,然后又变回动物状态。关键就在这里。如果我们告诉僧侣我们不能制造激光发射器,那么对于他们来说,我们就是动物。”
“我们就是拒绝又会怎么样?我们不是不能造,而是不愿造。”
“那很愚蠢。况且制造有这么多好处,受操控的核聚变……”
“弗雷泽,想想成本。”莫里斯阴沉着脸说道。
他也想要激光发射器,但又认为那不过是空想,“想想那些政客会对这笔成本抱有什么看法,”他接着说道,“想想他们会对纳税人怎么解释这笔成本。”
“愚蠢,”我答道,“并且不友好。僧侣对友好是非常看重的。你看,我们会左右不讨好,要么被看作愚蠢的动物,要么会因为待客不友好而成为罪人。
而且僧侣需要更多的光为他的太阳光板提供动力,单靠太阳散发的光远远满足不了需要。”
“如果我们不给他建发射器会怎样?”
“结果就是船长会用一个装置把太阳引爆。”
“这,”莫里斯语无伦次地说,“他……引爆?”他一时不知所措,接着突然开怀大笑起来,使得做清洁的那几个妇女也转过身来跟着傻笑。他打定了主意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我伸手拿过他的酒杯,把酒轻轻倒在他膝盖上。
酒虽然只剩下三分之一,但足以使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我赶在他破口大骂前说道:“我不是开玩笑。
要是我们不给僧侣建激光发射器,他们就会让我们的太阳爆炸。现在去给你上司打个电话,把这些都讲给他听。”
那几个女人惊恐地看着我们,露易丝开始想过来,然后又停住脚步,一时拿不定主意。
莫里斯的声音倒是还平静,“干吗倒酒在我膝盖上?”
“休克疗法①能让你把精神集中起来。还想不想打电话给纽约?”
【①医学术语,指用电或其他手段使病人昏迷,然后对其进行治疗。】
“还不想。”莫里斯含混地答道。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在裤子上慢慢扩展的酒渍,然后决定不再计较这事,“记住,我是出于职责才去说服他。但我自己并不相信你的鬼话,谁会因为没受到礼遇就把太阳炸了呢?”
“不,不,莫里斯,他们必须引爆太阳,这样才能到下一个星球去。拒绝制造激光发射器是件严重的事,它会把飞船毁掉的!”
“让飞船见鬼去吧!和整个星球相比它算什么?”
“你看问题还是没看到点子上……”
“少废话。你的飞船是来做生意的,对吧?僧侣怎么能这么混蛋,只是为了要到下一个市场去——就把这个市场毁得一干二净?”
“如果我们不能制造激光发射器,这里就不再是市场。”
“但在下一轮可能会成为市场。”
“什么下一轮?看来你没明白僧侣的市场是什么规模,银河中心与僧侣最近的殖民星球之间一个来回大约要……”我停下来换算了一下,“……六万四千年!每一艘飞船在结束一轮航行的时候,大部分拜访过的世界早已忘记他们了。然后会怎样呢?建造飞船的殖民星球可能已经衰败不堪,或是准备重新装备太空站以便为另一种不同的飞船服务,或是变回动物状态。即使是僧侣也不能逃脱这种循环。
“在星球间经商,根本就没有回头的生意。”
“唉。”莫里斯叹了口气。
那几个清洁女工在露易丝的催促下又忙活起来,我大脑的一个角落听到她们正傻笑着讨论莫里斯会不会反击,会不会抽我一顿,等等。
莫里斯又问道:“怎么引爆太阳呢?你会怎样把一颗太阳变成新星?”
“引爆装置有火车头大小,固定在主支撑架上——我猜这样说你更明白些,它直直地指向船尾,能朝任意方向摆动大约十六度。进入发射轨道后就打开这个装置。技术人员已经计算出太阳光的强度——第一年可以利用太阳本身散发的光来推动飞船的飞行,然后太阳爆炸,这时你已经飞远了,刚好可以利用爆炸产生的推力,并且自己不会被烧坏。”
“但究竟是怎么引爆的?”
“合上开关就行了。动力来自于核聚变管,它也同样给姿态喷射器系统提供动力……哦,你是想知道它为什么能使太阳爆炸吧?这个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有火车头这么大,还能使太阳爆炸。”莫里斯喃喃自语,神经都有点错乱了。可怜的家伙,他开始相信我了。我一点儿也不像他这样震惊,因为实际上我昨晚就知道这事了。
他说道:“我们第一次看见僧侣的飞船时,它正处于人马座一颗新近产生的新星的一侧。有没有可能那个星球就是一个没有制造激光发射器的市场?”
“我不知道。”
我的回答使他不再心存疑虑。要是我一直在捏造事实,为了取信于他,我肯定会说“完全有可能”。
莫里斯起身默默地向电话亭走去,路上他停下来拿了吧台上的一条毛巾。
我到吧台后面重新调一杯酒喝,短衬衣威士忌①加冰块,再搀入少量苏打水。我想尝尝它火烧火燎的威力。
【①一种苏格兰威士忌,产地在英国格拉斯科。】
透过玻璃门,我看到露易丝正从她的车上下来,抱着满满一堆大大小小的袋子。我把苏打水倒在冰块上,再弄了些酸橙汁到杯里——她进来的时候,这杯饮料已经准备好了。
她把怀里的东西往吧台上一扔,舒了一口气,说道:“爱尔兰热咖啡的佐料。”我拿起酒杯递给她,她说道,“不,谢谢你,埃德。”
“尝尝。”
她白了我一眼,但还是接过酒杯尝了尝。“苏打水。喔,让你发现了。”
“又在节食?”
“对。”
“平时你从不这样回答这个问题。不想对我具体说说?”
她一口一口地抿着饮料。“听别人絮絮叨叨地讲节食有什么意思。干活吧!看看,我们只剩下二十分钟了。”我打开一个纸袋,把里面一盒盒鲜奶油塞进冰箱。另一个袋子里装着研磨咖啡,那个扁平的正方形盒子里装的一定是比萨饼。
“比萨饼。节食的人可不会吃。”我说道。
她在忙着拾掇咖啡壶。“那是给你和比尔的。”
我撕开包装纸,抓起一块比萨张口就咬。她买的是豪华装,里面的佐料从鲲鱼到腊肠无所不有。吃在嘴里脆生生的,而且还热乎着,正好可以填饱我饿瘪了的肚子。
我边干活,边抽空咬几口。
没有多少酒吧会随时存有爱尔兰热咖啡的佐料。
煮这种咖啡太麻烦,要备有大量鲜奶油和研磨咖啡,还要有冰箱、搅拌器、一批用玻璃做的“八”字形咖啡渗滤壶和一排热碟子;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要在吧台后面挪出地方来安置这些东西。你要学会把杯子一字儿排好,这样就能在空闲的时候放糖进去,好节省时间。那些空闲本可以用来抽抽烟,现在只有忍痛戒掉。手要学会放安分些,周围都是高温物品,乱摇乱摆就有被灼伤的危险。另外,你还要学会用搅拌器搅拌奶油时做到适可而止,手工搅拌是行不通的,因为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而搅拌过了头奶油就会变成黄油。
没有多少酒吧会这样不胜其烦,这也是我们的酒吧能赚钱的原因所在。普通的爱尔兰热咖啡瘾君子会不惜多开二十分钟的车来光顾长勺,而他也会用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就把咖啡喝完,因为不快点喝咖啡就冷了。而喝威士忌苏打就没这样的顾忌,花上半个钟头也不要紧。
在我们准备咖啡的时候,我找了一个时机问道:“有没有记起什么?”
“有。”她答道。
“说说看。”
“我指的不是知道了药片里有什么东西,只是我以前做不到的事情现在能够做到了。我想我的思维方式起了变化。埃德,我真担心。”
“担心?”
她急促地说道:“我感觉好像已经爱上你很长时间了,可我以前并没爱上你呀。我为什么突然就有这种感觉呢?”
我听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因为我也觉得自己爱上露易丝已经很久了——我极力压制这种想法,但它还会冒出来,我也只好再进行压制。爱情的代价太高,给人的伤害太深,我承受不起。
“一整天都这样,把我吓坏了,埃德。要是我对每一个男人都有这种感觉该怎么办?是不是那个僧侣认为我适合去做一个应召女郎?”
我笑了,笑声大得有些刺耳。看到我这样笑个不停,露易丝真的发脾气了。
“先别生气,”我说道,“你也爱上比尔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
“那就把应召女郎忘掉。他比我有钱,要是应召女郎会爱人的话那对象也是他。况且应召女郎一般都感情淡漠,不会去谈情说爱。”
“你怎么知道?”她问。
“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
露易丝的心情开始放松下来,我这时才意识到其实她有多紧张。
“算你对,”她说道,“但那就意味着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我避重就轻地问道:“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唔……”她想不回答这个问题,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每个与我约会的男人都想和我上床。我认为这么做不对,因此……”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为什么我会认为这么做不对呢?”
“因为你受到的教养。”
“是的,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嗯,我不会随随便便就跟人上床,但是如果一个男人值得我跟他约会,也就可能值得跟他结婚;如果值得跟他结婚,那就当然值得跟他上床了,对不对?要是跟一个还没一起睡过的人结婚我会发疯的,是吧?”
“我就是这样的人。”
“看看这事弄得!哎哟,埃德,真是对不起。可这都是你自己提起的。”
“对。”我说道,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
“但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有了变化。”
我们谈得不是很起劲,有一搭没一搭的,并且还一边在干着活。我还有闲工夫吃比萨,并且吃了三块。露易丝怅然若失,内心显得颇不平静。要是她想吃比萨的话,吃一块也占用不了多少时间。
只是她并没有吃。比萨就放在那里,一直盯着她,而她对它却既没看的心情,也没闻的兴趣。对露易丝来说,那不是寻常食品。
我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我们看看这个理论成不成立——几年前你一定把性欲转化成了食欲;要么是这样,要么就是我们这些人把食欲转化成了性欲,而你没有。”
“那就是这粒药片把我的转化取消了,呣?”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比萨,显然它已经没有了以往的诱惑力,“我就是这么想的。在过去我就无法做到盯着一块比萨而能无动于衷。”
“那时你的一双眼睛瞪得有橄榄那么大。”
“它们都被比萨催眠了。”
“一个出色的应召女郎应该能够保持优美的体形。”话音刚落我就懊悔不迭,这个玩笑并不好玩,“对不起。”我说道。
“没关系。”她拿起放着蜡烛的托盘走开了。蜡烛放在红色的玻璃瓶里,她要把它们放在小方桌上。
长勺光线昏暗,她走路的姿势显得优雅而美丽,腰肢轻摇,正好躲过了桌子的尖角。
我可能伤害了她,但是我们共事这么久了,她一定了解我的为人,知道我嘴巴臭的毛病……
在露易丝来这个酒吧工作之前我就看到过她,知道她是个美女。但是在我看来,她的美似乎从没像现在这样让人赏心悦目。
她照原路往回走,沿路把一根根蜡烛点燃。最后她放下了托盘,斜靠在吧台上说道:“对不起,在还没弄清楚情况的时候,我不能开这方面的玩笑。”
“别担心了,好吗?不管僧侣给你吃的是什么,他只是想帮你。”
“我爱你。”
“什么?”
“我爱你。”
“好的,我也爱你。”这些字眼我都没怎么用过,因此几乎堵在喉咙里出不来,好像我在撒谎一样,虽然说的是真心话,“听着,我想跟你结婚,别摇头,我想跟你结婚。”
我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耳语。然后,她痛苦地低声说道:“不过我得弄清楚我的新职业是什么,弄明白药片里都有哪些东西,埃德,直到那个时候我才会对自己放心!”
“我也是。”我真不愿意说出下面这句话,“……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了。”
“你说什么?”
“对了,刚才你没听到。从现在算起三到十年间的某个时候,僧侣可能引爆我们的太阳。”
露易丝什么也没说,只是皱起了眉头。
“这取决于僧侣要在这里做多久的生意。我们要是不能给他们建造激光发射器,还能骗他们再等一段时间。僧侣的远征队已经等了……”
“天啊,你指的是这个。你和比尔就是为了这才发生争执的吧?”
“没错。”
露易丝浑身发抖,苍白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分外刺眼。然后她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那好,我要跟你结婚。”
“好的。”我说道。但是我的心突然颤抖起来,结婚……第二次……我。露易丝走到我面前,把双臂放在我的肩上,然后我吻了她。
我一直都想这么做,想了——五年?她的身体刚好被包容在我的怀里,她的双手紧贴在我的肩上,轻轻摩挲着那里的肌肉。我紧张的心情在慢慢放松。结婚……我们,至少我们还能享有三到十年的时光。
“莫里斯来了。”我说道。
她往后退了几步。“他不能抓你,你什么都没干。唉,我真希望知道我吃的那粒药片会把我变成什么。有没有可能是一个职业杀手?”
“也许我也是杀手呢。我们彼此都必须小心。”
“得了,你的事我们全都知道了。你是一位星际飞船指挥官,一个空间传输者,一名僧侣的翻译。”
“还有一门职业。
我昨晚吃了四粒药片,而不是三粒。我有四门职业。”
“哦?你为什么不告诉比尔?”
“开什么玩笑?昨晚我晕糊糊的,很可能吃下了一粒教我如何成功领导一场革命的药片——要是莫里斯发现了这个情况,我还有命吗?”
她笑了。“你真的认为它教给你的是这个吗?”
“不,当然不。”
“我们为什么要吃药片?我们怎么要这么做呢?我们不该这么傻的。”
“也许僧侣自己也吃了一粒,也许有一种药片教会僧侣怎样在一般的外星人面前显得他值得信任。”
“我确实信任他,”露易丝说道,“我现在还记得,他看起来这么有同情心。但他真的会炸掉我们的太阳吗?”
“真的会。”
“那第四粒药片,也许就是教会你阻止他的办法。”
“我俩合计合计:我们知道我吃了一粒语言药片,一粒给其他外星人吃的能进行空间传输的药片,一粒教会如何驾驶星际飞船的药片。吃了这些后……我很可能改变主意吃了一粒给蠕虫吃的空手道药片。”
“僧侣至少不会伤害你,别紧张,埃德。但如果你记得吃了这些药片,为什么对药的具体效用却记不起来呢?”
“可我就是记不起来,什么都记不起来。”
“那你怎么知道你吃了四粒呢?”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拿僧侣留下的那张玻璃纸,当手摸到玻璃纸的时候我立刻感觉到纸里面有什么东西,一个又硬又圆的东西。“你看——”
莫里斯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盯着它看。
“一定是昨晚我趁僧侣不注意的时候,把它偷放进我口袋里的。”我对他们说道。
莫里斯像珍宝一样把药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仔细察看。它呈淡蓝色,在边上标有一个灼烧而成的橙色三角形标志。“我不知道现在是拿它去进行分析呢,还是自己把它吃了。我们需要奇迹,可能它会告诉我们……”
“别抱什么希望。我太疏忽了,没想到僧侣的药片这么快就变质。包装纸都撕开了,药片坏掉至少已经十二个钟头了。”
莫里斯骂了一句娘。
“去分析分析,”我说道,“你会找到核糖核酸。很可能药片里的大多数物质还完好无损。但不要把这该死的东西吞进肚里,否则你的大脑会被它搅乱。它里面的一小部分核糖核酸会导致一些杂乱的变化。”
“今晚我们没时间把它送到道格拉斯去了,可不可以先在冰箱里放放?”
“没问题,拿到这里来。”
我把药片放进一个三明治大小的塑胶袋,从袋子顶部吸出里面的空气,再把它密封严实,最后放入冰箱。真空和冷气有助于保存这种东西,我昨晚就该这么做的。
“不管奇迹会不会发生,我们只能做这么多了。”莫里斯涩涩地说道,“下面我们谈正事。今晚在酒吧里外都安排了人,里面安排的人要多一点。你们不会知道谁是他们,但如果想猜尽管去猜好了。今晚你的许多顾客会被挡在门外不让进来,我们会告诉他们:要是想知道原因就去看报纸。我希望这么做不会对你的生意造成太大的影响。”
“不会,我们还可能因此而出名,并大赚一笔。
大概昨晚你也是这么做的吧?”
“没错,我们不想这个地方太混杂。僧侣可能不喜欢那些爱请人签名题字的人。”
“怪不得酒吧的座位一半都空着。”
莫里斯看了看表。“营业时间到了。都准备好了吗?”
“在酒吧里找个座位坐下。要显得若无其事。该死!”
露易丝前去开灯。
莫里斯在吧台中间的一个座位上坐下,一只粗大的手掌紧贴在台边。“再给我一杯杜松子开胃酒。度数低一点。调好后,再来一杯不加杜松子酒的。”
“行。”
“若无其事,我干吗要显得若无其事?弗雷泽,我不得不告诉美国总统:除非他采取措施,否则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我要亲口告诉他!”
“他会买账吗?”
“但愿吧。他妈的,他还这么冷静,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都想冲他吼起来了。天啊!弗雷泽,要是我们造不出激光发射器会怎么样?我们的努力失败了会怎么样?”
我给了他一个非常古老而又经典的答案:“‘愚蠢永远是死罪’。”
他当下朝我吼了起来:“见鬼去吧你!你那不可一世的臭样!还有你们这群杀人恶魔,都见鬼去吧!”但一转眼他又像冰水一样冷静,“别担心,弗雷泽,我知道你只是像星际飞船的船长那样想问题罢了。”
“你说我是什么?”
“星际飞船的船长——为了拯救飞船必须使一颗太阳爆炸变成新星。你改变不了的,药片里都规定好了。”
见鬼,他说得没错,我能感觉到他说得没错,药片已经扭曲了我的思维方式。炸毁一颗温暖其他种族的太阳肯定是不道德的,不是吗?我对自己的是非观都没有了信心!
有四个人走进来选了张大些的桌子坐下。是莫里斯的人吗?不是。他们是搞房地产的,到这里来谈生意。
“有件事一直在困扰我。”莫里斯说道,他痛苦得脸都变了形,“除了像就要到来的世界末日这样让我寝食难安的事情外,还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
我把杜松子开胃酒放在他面前,他尝了尝,说道:“味道不错。在电话亭里等着那帮家伙慢吞吞地把电话转给总统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件什么事。弗雷泽,你读过大学吗?”
“没有,只读到中学,韦伯斯特中学。”
“我看你讲话实在不像个调酒师。”
“是吗?”
“有时是这样。你说的是‘太阳爆炸’,但也知道我说的‘新星’是什么意思;你说的是‘氢弹的能量’,但也知道核聚变是什么。”
“这倒是。”
“我感觉我一说出某个词,你就能立即领会它的意思。Parlez-vousfrancais(你懂法语吗)?”
“不,我什么外语都不会说。”
“一点都不会?”
“对。你以为韦伯斯特中学的老师会教些什么?”
“Jeparlela1angueunpeu,Frazer.Ettu?”(这种语言我可以说一点,弗雷泽,你行吗?)“Merdedecochon!Morris,jevousdit.”
(你真像一坨猪屎啊!莫里斯,我跟你说。)讲完后我不由得“哎哟”惊叫了一声,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还来不及细想,莫里斯就紧接着问道:“‘法南克①’指代什么?”
【①英文fanac,音“法南克”,意思为狂热爱好者——尤指科幻小说或滑板爱好者们从事的活动,通常涉及会议的组织或文章的编写。】
我觉得大脑又被堵塞了,但我还是说道:“内容很多:出版科幻杂志,给科幻专栏写稿,举办科幻大会。莫里斯,我说的都是些什么?”
“看来这粒语言药片包含的课程比我们想像的要广泛。”
“一点没错。我现在想起来了,那几个清洁女工说的都是西班牙语,但我却能听懂她们讲些什么。”
“西班牙语、法语、僧侣语、科技术语——甚至科幻术语,你学的是一门具有普遍适应性的课程,它教你如何一听到某种语言就立刻理解它们。这门课程一定使你具有了心灵感应的能力,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它还能起什么作用。”
“你说的心灵感应是指看出别人的心思吗?我可能是有这个能力。”今天有几次我感觉到自己在猜测别人内心的想法,并且我对猜对的把握非常大。
“你能看出我的心思吗?”
“话不能这么说。我感觉到的是你的思考方式,而不是内容。莫里斯,做政治犯这个想法我不喜欢。”
“嗯,我们以后再谈这个。”在莫里斯的心里,这个“以后”指的是“在他的谈判地位有了改善的时候;在他不再需要我这个调酒师好心好意地为他去骗僧侣的时候”,“重要的是你也许能够看出僧侣的心思,这才是至关紧要的。”
“但或许他也能看出我和你们的心思。”
听了我的话,莫里斯感到冷汗直冒,我则自管自地把调好的酒放在露易丝拿来的托盘上。已经有四张桌子坐上了客人,没过多久顾客就挤满了“长勺”,其中只有两个是特工。
英里斯问道:“对露易丝·苏昨晚吃的药有什么看法没有?我们已经把你的职业都一一敲定下来了。
不容易啊!”
“我有个想法,不过还不太成熟。”我往周围看了看,发现露易丝正在听人点酒,“实际上这只是个猜测,你能保密一段时间吗?”
“不要告诉露易丝?当然可以。保密一段时间。”
我调了四杯酒,等露易丝来把它们端走送给客人后,我对莫里斯说道:“我想到了一个职业,它的名字不像空间传输或星际飞船船长或翻译那样,简简单单几个字就能说清楚;但是至于这个名字为什么要这么复杂没有必要去深究,你说对不?毕竟我们是在和外星人打交道。”
莫里斯一口一口抿着酒,静待下文。
“做女人,”我说道:“能成为一门职业,这门职业的名字就是家庭主妇,但是这个名字并没有涵盖这个职业的全部内容,远远没有。”
“家庭主妇……你在耍我。”
“没有,你注意不到露易丝的变化,毕竟你昨晚才第一次看见她。”
“她的美貌我倒是注意到了,除了这个,她有怎样的变化?”
“没错,莫里斯,她现在给人的感觉是很漂亮,但昨晚她还是一个超重二十磅的肥妞,你认为她今天一个上午就能减掉二十磅吗?”
“她——是——太重了,虽说漂亮,但也过于丰满。”莫里斯掉头看了看后面,又漫不经心地转回来,“见鬼,她还是这么丰满,但为什么之前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
“还有一件事。来,来,吃点比萨。”
“谢谢。”莫里斯拿起一块比萨边吃边说,“不错,还热乎着……什么事?”
“她盯着比萨看了有半个钟头。饼是她买的,但她尝都没尝一下,换在昨天她不可能禁得住诱惑。”
“也许她早餐吃得很丰盛。”
“也许。”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吃的只是减肥食品。多年来她不断收集各种减肥食谱,但以前从没主动试过靠它们活下去。我把这些都告诉莫里斯,可他会相信我吗?“还有其他变化吗?”
“她变得善于进行非言语交际,这是个非常有女人味的技能。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把她的所思所想表达出来……”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只有你才具有这种特异功能?我的意思是说,你可能学会了一门新技能:读心术……”
“见鬼!在过去别人是不能碰露易丝的,否则她会紧张不安;她也没碰过别人。”我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谈论个人隐私让我很不自在。
莫里斯的怀疑表露无遗。“你的话显得过于主观,实际上你听起来好像是想自圆其说。弗雷泽,为什么露易丝要吃下药片学习怎样做好家庭主妇这样一门课程?这个问题我还是不明白。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是在讲家庭主妇,而是在讲述一个盼着说服男人与自己结婚的女人。”他看到了我脸色的变化,“怎么了?”
“但十分钟前我们做了结婚的决定。”
“恭喜。”莫里斯说道,然后等我继续说下去。
“好吧,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直到十分钟前,我们甚至还从没接过吻。我从没去讨好她,她也从没来讨好我。没有,真见鬼,我都不敢相信!我知道她爱我,我也必须爱她!”
“我不否认,”莫里斯平静地说道,“那可能就是她吃药片的原因,而且药效一定非常强烈。弗雷泽,我们查看了你的一些资料,发现你对结婚有种恐惧心理。”
确实如此。我说道:“要是她以前真的爱我,怎么我从不知道而僧侣却知道呢,我都感到奇怪。”
“那个僧侣怎么竟然有这样一种技能?它为什么要把具有这种技能的药片带在身上?说说看,弗雷泽,你可是个僧侣专家!”
“他必须先了解人类,比如通过谈话这种方式……嗯,僧侣能够将外星人的记忆映射进计算机空间,然后通过计算机与这些记忆展开谈话。他们对你的外交官可能就是这样做的。”
“噢,真邪门!”
露易丝拿着酒单回来了。我把酒调好,放在她的托盘里。她朝我们眨了眨眼,然后端着酒向客人走去,绰约的风姿引来了众多的目光。
“莫里斯,你们的大多数外交官——我指与僧侣打交道的那些——都是人类,对吧?”
“大多数是。怎么了?”
“我再想想。”
脑中的想法飘忽不定,难以把握,让我大伤脑筋。只是露易丝的变化对男人来说完全是有利的——僧侣一定已经与许多男人进行了交谈。嗯,这样不是很好么?这样会使得受她吸引的男人或吸引她的幸运男人更加珍视她……
“明白了。”
莫里斯马上抬起头。“噢?”
“爱上我——这是药片使她学习到的一部分内容,这是设置好的。他们把她当作了实验品。”
莫里斯的笑容消失了。“你这么严肃,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你的。但是,弗雷泽,你说的仍不能回答……”
“药片里的是奴隶训练课程,它使得一个女人爱上她看到的第一个男人就永不变心,还训练她如何取得男人的宠爱。僧侣打算大量生产这种药片卖给人类。”
莫里斯想了一会儿,说道:“那太可怕了。我们该怎么办?”
“唔,我们不能告诉露易丝说她变成了一个家庭奴隶!莫里斯,我想办法弄一粒记忆清除药片来。要是没弄到,我想我会娶她。别这样看着我。”我说道,声音低沉而严厉,“我还没娶她呢,并且现在不能抛弃她!”
“我知道。只是……哦,再倒些杜松子酒。”
“现在别往四处看。”我说道。
玻璃门上出现了一团移动的黑影。那是一个人的轮廓,上面带着兜帽,浑身阴影重重,透露出超自然的神秘气息,整个形体高度扭曲,没个人样……
他飘然进门,衣摆刚好拖曳在地板上。除了飘拂的灰色长袍、兜帽里的黑暗以及长袍分开处的阴影,我们看不到他的任何部位。房地产商人突然停止了对土地的谈论,直呆呆地瞪着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其中一个伸手去拿治心脏病的药。
这个僧侣犹如复仇的魔鬼向我飘过来,来到吧台一侧我们特意留给他的一张凳子上坐下。
来的不是同一个僧侣。
他的形体和前两晚到这里来的那个僧侣一模一样,露易丝与莫里斯一定完全被蒙在鼓里了,但我清楚来的不是同一个僧侣。
“晚上好。”我说道。
他用耳语般的僧侣语言同样问候了我。他的翻译装置的功能开启了一半——把我说的话翻译成僧侣的耳语,但是他说的话却没有进行翻译。他说道:“我想我们应该从冰糖黑麦威士忌开始。”
我转身倒酒,只觉得背后传来腾腾的杀气,让我如遭针刺一般难受。
当我手拿小量杯再转回来时,他正握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武器,这一定是从他的长袍里取出来的。这件武器的外形就像一个扁平的垒球,上面有深深的沟槽,僧侣的五只爪子就抓着那里。两根平行的枪管朝我伸出来,末端的透镜冷冷地闪着寒光。
“你知道这件武器吗?它叫……”他说了它的名字。
我知道这个名字。这是粒子束武器①,一种多频率的激光武器。它由一根枪管锁定目标后,通过枪身内置的调速轮跟踪目标。
【①粒子束武器是利用加速器把电子、质子和中子等基本粒子加速到数万—20万km/s的高速,并通过电极或磁集束形成非常细的粒子束流发射出去,用于攻击目标。】
莫里斯已经看到了这个武器,他认不出这是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而我也没办法对他做出暗示。
“我知道这件武器。”我答道。
“这些药片你必须吃两粒。”僧侣用另一只手拿出了药片,它们小小的,粉红色,呈三角形。他说道,“我得确信你吃了这两粒,你要是敢耍滑头我就让你吃得更多,而服药过量会影响你的自然记忆。靠近些。”
我靠得更近一些。“长勺”里的男男女女都盯着我们,没一个敢动弹。我的任何暗示都会使特工举枪瞄准僧侣,而X射线的微小粒子束则会要了我的命。
僧侣伸出他的第三只手/脚/爪子,以手指/脚趾扼住我的喉咙,用的力气虽不会使我窒息,但也让我够难受的。
莫里斯在心里直骂娘,却无计可施。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
僧侣耳语道:“你清楚扳机的设置,如果我现在把手松开,武器就会开火,而射中的则是你自己。如果你能阻止那四个政府特工攻击我,你现在就该阻止他们。”
我掌心朝上向莫里斯打了个手势:什么都别做。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轻轻地点点头,没有朝我张望。
“你可以看出别人的心思。”我说道。
“没错。”僧侣答道。我一下子知道了他的内心——他能看出任何人的心思,但我的除外。
莫里斯的小把戏被看穿了。但是僧侣看不出我的心思,而我却能看出他想些什么。
我现在看出来,要是不把这些药片吞下肚里去,我只有死路一条。
我把这些粉红色的药片放在舌头上,一次一粒,然后不用酒水就艰难地往下咽。莫里斯眼睁睁看着,一筹莫展。僧侣知道我已经把药片吞下去了。
就在僧侣确信我已经把药片吞进喉咙之后,我创造了一个奇迹。
“你那些由药片产生的记忆和技能将在两小时之内消失。”僧侣说道。他拿起倒有冰糖黑麦威士忌的小量杯送进兜帽里,当酒杯再次出现在眼前时,里面的酒只剩下一半了。
我问道:“你为什么要夺走我的知识?”
“你没付钱。”
“可这是免费给我的。”
“他没权利把药片送给你。”僧侣说道。他在盘算着离开这里,我必须有所行动。因为经过仔细分析,我现在知道这个僧侣卷入了一场罪恶的行动之中,要是他不留下来跟我聊天,我就无法说服他。
即使他留下来了,要说服他又谈何容易。他是一个僧侣,一名船员。他吃的核糖核酸药片除了让他具有职业技能外,还把道德观植入了他的大脑。
“既然你说到了权利,”我用僧侣的语言说道,“那我们就来谈谈权利。”这些耳语般的词语在我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嗡嗡声,使我产生痒痒的感觉,但是耳朵告诉我——我没把它们说错。
僧侣吃了一惊。“他告诉我你学到了我们的语言,但没说你还能讲。”
“他告诉了你给我的是什么药吗?”
“一粒语言药片。我不知道他随身带着这么一粒。”
“他还没把地球上的酒品尝完。你要再喝一杯吗?”
我感觉到他在猜测我的动机,可是没猜对,他以为我是在利用他的好奇心来推销我店里的东西赚钱。
而且我又有什么能让他害怕的呢?不管我在僧侣的药片里学到了什么能力,它们都会在两个小时之后消失。
我倒了一小杯酒放在他面前,问道:“你是怎么看激光发射器的?”
讨论的话题变得极为专业。我记得我是这么说的:“让我们举个特殊的例子,假如有一种文明,具备星际飞行的能力已经有大约六十四个年头,甚至是这个数目的八倍,后来一颗小行星从天而降,掉入一个大洋中,导致了冰河世纪的突然来临……”这事曾发生过一次,他知道得很清楚,“自然灾害并不能完全摧毁人的智慧,对吧?除非它直接影响了脑组织。”
最初吸引他的是好奇心,后来是我。他再也不能抱着超然的心态听我说话。我提的问题他以前从没想到过,他是飞船的一个乘务人员,头脑冷静清醒,而现在他却带着福音传道者般的狂热与我争论起来。
“那我们再举个一般的例子,”我记得当时这么说道,“一个不能建造激光发射器的世界是个动物的世界,是吧?而僧侣自己也会变回动物。”
没错,他知道。
“那你们自己造激光发射器去。如果你们不能,那你们飞船上的船长、船员就都是动物。”
到最后只剩下我在说话,用的都是僧侣耳语般的语言。这种语言的语音非常容易辨别,而且只需要我任意改变喉咙的形状,即耳语就行。
莫里斯明白了我的手势的意思,没来干扰我与僧侣之间的交流。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他,我也不会告诉他,即使我可以不说话、不打手势或不进行心灵沟通——就能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我也不会告诉他。
僧侣能看透莫里斯的心思。在我和僧侣低声争论的时候,莫里斯则坐着一杯接一杯地喝他的开胃酒,静观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可是飞船!”僧侣耳语道,“飞船该怎么办?”他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因为保护飞船是我们的义务……
在凌晨一点十五分的时候,僧侣已经把底层酒架上的酒喝了一半,他从凳子上滑下来,用一张张一元的钞票付了酒账后飘然而去,消失在门口。
我目送着他离开,心想他所需要的是时间,而我所需要的是一整个上午的睡眠,但我恐怕不能如愿了。
“一定不要让任何人去拦截他。”我对莫里斯说道。
“不会的,但我们会跟踪他。”
“没什么用。外星人穿的衣服具有很多的功能,它可以作支架,帮助僧侣保持人类的体形;可以作护罩和空气过滤器;它还是一件可以隐身的外套。”
“噢?”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把这些告诉你。”
莫里斯站起来,扯下他湿透了的运动衫,说道:“我们给你洗个胃怎么样?”
“没用,现在大部分的核糖核酸酶一定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之中。你最好趁我还能记住些僧侣的事情,赶紧把我记得的所有东西都记录下来,因为九个或十个钟头之后,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当然我说的全是谎话。
“好吧,让我把录音机打开。”
“我可是要收费的。”
莫里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哦?要多少?”
对此我已经精心考虑过了。“十万美金。如果你想还价的话,请记住我们浪费的是谁的时间。”
“我没想还价。”他想了,只是又改变了主意。
“那好,趁我还能看出你的心思,现在就把钱划到我账户上。”
“没问题。”
他主动提出,让我和他一起到电话亭里去听他办理划款手续,我拒绝了——玻璃不会阻止我看穿莫里斯的灵魂。
莫里斯走回来时一言不发,因为发生了一件他害怕知道的事情。然后他问道:“僧侣怎么办?我们的太阳怎么办?”
“我说服了那个僧侣,这也是我不想他受到骚扰的原因。他会去说服其他的僧侣。”
“说服他?怎么做到的?”
“别提有多难了。”我突然想让自己的灵魂大睡一觉,“职业药片把职责植入了他的基因,他必须保护飞船。我的基因里也有植入,我清楚这种职责感有多强烈。”
“那……”
“别傻了,莫里斯。飞船待在月球的轨道里一点危险都没有。只有当它处于星球之间孤立无援的时候,才有危险。”
“噢。”
“说服他的不是这个,这只能让他理性地思考该怎样处理当前的形势。”
“要是有人又使他改变主意了昵?”
“有这可能,因此我们最好把激光发射器造好。”
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并非在风平浪静中度过。
在前四个小时我把能记起来的东西都告诉了他们,包括僧侣的空间传输系统、各种先进技术、家庭生活及道德观念,还有僧侣与其他外星人之间的关系,关于其他外星人的详细情况,其他世界——不管有没有生物——所处的方位,总之是一股脑儿全说了。坐在我周围的莫里斯与刚才扮作顾客的特工,看起来就像一群围坐在篝火旁听故事的孩子。而露易丝给我们冲了新鲜的咖啡后,就到一个包间里睡觉去了。
讲完后,我的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
到上午九点的时候,我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每隔三十分钟左右就漫无边际地说些胡话。到十一点的时候,我体内出现了一大摊黑乎乎温热的咖啡,只觉得全身疼痛,而最痛的是眼睛和眼眶。这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没起疑心,我知道。
但莫里斯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相信我,这我感觉到了。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按他们原有的路数对我进行盘查。这么做对他没什么害处,不会给他造成任何损失。要是我失去了利用价值,不再知道任何东西,跟我讲客气还有意义吗?他指责我捏造事实,伪造药片。他还让我坐起来然后问我问题,这招真他妈厉害,我差一点就穿了帮。他从数学术语、拉丁语和科幻术语中搜罗生僻的字眼说给我听,看我有没有反应。但这都是徒劳,想骗我?没门!
下午两点的时候,他派人开车送我回家。
我的每一寸肌肉都疼痛异常,但我必须极力保持筋疲力竭、软作一团的样子,否则,我的后脑会使我脚趾着地站立起来。我就这样忍受着压力,痛苦不堪。莫里斯害我坐了几个小时,我一直得耸着肩,垂着头,这罪真他妈不是人受的。但现在要是莫里斯看到我走路像在跳蹦床的话……
莫里斯的人在把我弄进家门后就走了。
我醒来时还是漆漆黑夜,同时感觉到我的房间里还有个人,不过此人对我并无恶意。其实这个人就是露易丝。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拂晓时分我再次醒来,发现露易丝坐在安乐椅上,双脚放在床的一角。她看到我醒来了,问道:“要早餐吗?”
我答道:“好啊,可冰箱里没什么东西了。”
“我买了。”
“那就好。”我闭上了眼睛。
五分钟后,我确定药片的副作用在睡觉时已全部消失,就起床去看早餐做得怎么样了。
一块熏肉在锅里煎着;面包已经涂好了黄油,准备放进烤箱里烘烤;用来炒鸡蛋的平底锅热烘烘的,而炒好的蛋则放在一个碗里。露易丝现在正忙着往咖啡壶里加水。
“把壶拿过来一下。”我说道。壶里面只有水,我双手抱着它,眼睛紧闭,脑中想着那个……
啊,成功了!
甚至在我的手感觉到水的热度前,我就知道了我的做法没错。壶里现在装着的是芳香四溢的热咖啡。
“我们都把第一粒药片搞错了。”我告诉露易丝。她正看着我,双眼充满了好奇,“第二个晚上的情形是这样的:僧侣有一个翻译装置,但并不喜欢使用它。这个装置吵吵闹闹让他耳根不得清静,他是为了我能听清翻译过来的东西才把音量开得很大。
“他可以把翻译给我听的那个装置关掉,只打开翻译给他听的,这样音量就不必那么大了。但是,他首先得教会我僧侣的语言,可是他没有能做到这个的药片,也没有能让人学到所有语言的药片,这样的药片有没有都还值得怀疑。
“他这时虽已酩酊大醉,但还是找到了一粒药片来解决这个问题。这粒药片教给我的是一门古老的职业,名称不是只有一两个字那么简单。但如果真要用一两个字给它命名,那么它的名称就是‘先知’!”
“‘先知’,”露易丝问道,“‘先知’?”她一边全神贯注听我讲话,一边炒鸡蛋,这事一般人还真难做到。
“或是‘门徒’。也许叫‘使徒’更确切些。不管怎样,它包括了僧侣想要的语言能力,而且还包括其他一些能力。”
“就像把冷水变成热咖啡?”
“你是说我能创造奇迹吗?没错,就靠这样一个能力,我让那些小小的粉红色记忆清除药片在掉进我的胃里之前消失了。但一个门徒主要是具有说服力。
“昨晚我使一个僧侣船员相信炸毁太阳是件罪恶的事。
“莫里斯担心有人会使这个僧侣的思想回到从前的状态,在我看来那是不可能的。先知药片里具有的读心能力不仅可以看出别人的心思,而且还能深入地洞悉灵魂。僧侣成了我的门徒,也许他会使整个机组人员都相信我是对的。
“或许他会咒骂哈赤罗夫士这个制造新星的陈旧小装置。”
“咒骂它?”
“你认为我在开玩笑吗?”
“哦,没有。”她倒了两杯咖啡,“那样做会使这个装置失灵吗?”
“不错。”
“那就好。”露易丝说道。我感觉到她抱有极为强烈的信心,对我的信心。这给了她成为一个理想的修女所需要的宁静心态。
她转身去端炒蛋,我趁机把一粒粉红色的三角形药片放入她的咖啡里。
她布置好了早餐后,我们坐下来。露易丝说道:“那就这样,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我喝了几口橙子汁。味道棒极了,睡它十四个小时足以使人胃口大增,“都结束了。我可以回过头来忙我的第四职业了,这才是惟一有价值的事。”
她马上抬起头。
“调酒师。总而言之,我首先是个调酒师。你要嫁给一个调酒师啰。”
“没关系。”她说道,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她的头脑将不再受到奴隶药片的控制,做回她自己:自由、独立、不节食,还会有些害羞。
但是,这粒粉红色的药片不会毁坏她的自然记忆。从现在算起的两个小时中,露易丝仍会知道我爱她,也许她仍然愿意嫁给我也说不定。
我说道:“我们必须雇一个助手,还要提高价格。消息传开后,酒吧的门都会挤破的。”
露易丝有她自己的想法:“我离开的时候,比尔·莫里斯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吓人;你该去告诉他,叫他不用担心。”
“哦,不。我就是要莫里斯担惊受怕。他必须去说服全世界制造激光发射器,而不是往僧侣的飞船上扔炸弹——而且我们需要激光发射器。”
“呣!咖啡真好喝。我们要激光发射器干吗?”
“到其他星球上去。”
“那是莫里斯的事。你是个调酒师,还记得吗?你的第四职业。”
我摇了摇头。“你,还有莫里斯,你们不知道僧侣的市场有多大,换个角度来说,就是僧侣的分布有多稀少。你一生中看过多少新星?“少得可怜,”我替她回答道,“这么广阔的天空,贸易飞船却是少得可怜。除了僧侣之外,外面的世界还有许多东西——让僧侣害怕的东西,也有僧侣们所不熟悉的外星人。
“这些东西如此危险,因此惟一的保护措施就是避而远之,围绕其他的星球飞行,僧侣也是因为这个才到了这里!僧侣的激光发射器是我们的生命线,我们要靠它成就不朽的声名。不管它的价格有多高都不算贵……”
“你的眼里有团火。”她低声说道,睡眼惺忪的样子像受到了催眠。
她被我完全说服了。而我知道,在我的下半生中,我将不得不极力压抑进行思想灌输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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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太空修道院 | 谭力 覃白 | 太空修道院
1991 第1期 - 第三届中国科幻小说银
谭力 覃白
人的天职在于勇于探索真理(哥白尼语)。21世纪,在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发生了一场科学与神学,人性与所谓纯理性的激战……
一
丹扬觉得上个世纪某些天文学家大错特错了,他们把小行星咒骂成“星空的爬蛆”,流露出极端厌恶的情绪。此刻,在小行星带漂流是何等惬意呵!
太空是一张恢宏的黑丝绒毯。近处的星亮如钻石,远处的星小似流萤,都在尽情施展自己的魅力。太阳的九个儿女也不甘示弱地在表现自己独特的风韵。火星在左,象圆脸小妇人带着两个小不点卫星在悠闲漫步;木星在右,象个戴着草帽的胖男人在高视阔步。而最为壮观的是介于火星和木星之间的几万颗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小行星在旋舞着,闪烁着,象大都市之夜公路上亮着车灯的小车,在深邃无垠的太空浩浩荡荡地驰过。
真是不到此地,难见此景!丹扬乘坐的“银杏号”飞船在小行星带飘流着。“银杏号”三个大字熠熠有光。
那遥远的星球上有银杏树吗?丹扬想。有银杏树生长的地方就会有姑娘。丹扬渴望对每个邂逅的姑娘献上她的忏悔。他太单纯,以为唐突了刘莉蓉就是欺骗了全体异性。
“浩淼星海一飞舸,雄风万里闯天河,莫道青冥太寂寥,挟雷携电谱壮歌……”罗啸强又在用他那沙哑的粗嗓门唱歌了。
船舱里,另外两个男人操着华语方言,正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无动力漂流的英雄史。
是呵,长江虎跳峡漂过了,北美州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被征服了,亚马逊河的乖张在上个世纪就成了过去。而月亮呢,则是少年儿童的暑假游乐营地。那么,到木星大光环(其实是黑色碎石块的“河流”)去漂流,占领小行星作无动力漂流,就成了地球上诸多男性最热门的话题。
于是,每年有上百艘飞船飞向小行星带。当飞船在某颗小行星停靠后。船员们便登上小行星,作无动力漂流。
真棒!银杏号的船员们按预定计划漂了8百余万公里,造访了“中华”、“钟山1号”、“爱神”、“祖冲之”、“张衡”等著名的小行星之后,本应返航。可大伙余兴未尽,又决定去追踪赫姆思星。众所周知,赫姆思星轨道特殊,与地球最靠近时才80万公里,若能“乘”上赫姆思星飞向地球,才叫绝!
地球上的联络中心来电称:前面的航程情况不明,不能确定是否会遇上流星雨。罗啸强一笑置之:我们是来闯天河的。没有危险,四平八稳,还叫什么漂流勇士?!
没想到,一颗红元帅苹果大的小流星。急煎煎地吻上“银杏号”的左舷,还觉浪漫不够,遂以更大的热情在舱内转了个弯,把两个大男人的头和心脏拍成盛开的红菊花,又斩掉小男人丹扬的一根小手指,并让他的头部腰部深刻感受到火辣辣的痛楚后,才功德圆满地从船尾告辞而去。
丹扬上飞船之前,曾向来送行的刘莉蓉说:“我若死了,太阳系就会多一个小行星。”只见过丹扬三面的刘莉蓉兴奋得一脸玫红。原以为她会说几句略带伤感的安慰话,谁知她竟大声赞叹道:“就是要有两手准备嘛。”说得丹扬没来由地心酸。没料到玩笑成真。丹扬昏迷前看见自己的小手指在空中优雅地悬浮,他知道这是没有引力的空间。小手指神气地沿轴线翻转滑翔着,旁边是一滴果冻般的血珠,极象地球上晶莹剔透的红玛瑙。
没受伤的只有罗啸强了。
见你娘的鬼,小流星!罗啸强暗自吃惊。灾难独独放过了我,这太不公平。罗啸强是那种生来就很自信的男人,他总是以征服了多少难以征服的目标作为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准。此刻,他感到一种灼人的悲凉。
罗啸强揿下仪表板上一只红键,生命保障系统即刻罩住了他和丹扬。哇哈,他故意咧嘴强挤出一声调笑,没啥了不起,又能比痔疮凶险到何处?他锉锉牙。“银杏号”离地球前三天,恰值他的顽疾发作,一天到晚不敢坐板凳,宇航处的女士则齐夸他精力过人,身体强健。
罗啸强接着揿下紧急通讯系统,用几句话,向联络中心急切地报告了他们的窘境:船体洞穿,电脑损毁,生命保障系统仅能坚持三小时。要命的是,探险者两死一伤,仅剩他和丹扬。
电讯从近1亿公里外的地球飞来,地球如今在罗啸强眼里,只是一颗小甲虫大的砂粒,想拜托砂粒救助?简直是天方夜谭。
“离你船最近的H小行星上,有一座修道院……”由于太远,听着联络中心的人说话,有亲聆上帝教晦的错觉,“这是你们唯一的希望……”
“什么?黑蔷薇修道院?”罗啸强心中一紧。
半年前,峨眉号飞船上有一位急待手术的阑尾炎患者曾向黑蔷薇修道院呼救,可修道院拒绝飞船在H星降落,使患者病情恶化,回地球后经抢救拣了一条命却酿下后遗症。
“修道院的修女信奉纯理教,拒绝一切男人,甚至仇恨一切男人”——罗啸强还记得那篇报道的最后结语。
罗啸强那个部位猛地一热,液体浸湿了裤子,好样的,他暗自咒道,把痔疮吓破了。
二
院长嬷嬷姓孟,120岁。她出身于医学世家,22岁获博士学位,40岁以前曾经营过全球女性心理咨询系统工程。著有一本研究人脑与思维科学的专著。报刊上偶尔发表过一些鼓吹人走向纯理性的小文章。在那时,爱滋病、吸毒和青少年犯罪象瘟疫猖獗一时。一些人越来越依赖于利用科学技术的新成果来享乐。有人认为,孟博士是用禁欲来反对纵欲,用抽象的神性来反对人性,但在维护社会秩序呼唤人的理性上有些许意义。80岁时,她创立了纯理性教,100岁时,她耗费巨资在H星建立了黑蔷薇太空修道院。
嬷嬷是纯理性教的精神领袖,她的教谕中有一句话:情感乃痛苦之源,男人乃万恶之源。
没有人知道嬷嬷在漫漫百余年的所思,所惑,所钟,所断。与她同时代的男女,熬不过岁月的侵凌,都先后作古。但嬷嬷自知,当每年仲秋的某晚来到,她耳中会突如其来地听到硫酸浇上人脸后那声凄长的惨嚎:“啊!浇得好啊!是我窒息了你的灵魂,我受此无愧……”每每至此,嬷嬷便觉心悸体虚,冷汗涔涔。她会赶紧跑到修道院圣殿的祭坛前,面对阴郁诡谲的黑蔷薇,用祈祷的虔诚,赶走脑中依稀挣扎的人影。
是啊,不堪回首,人生不堪再回首,善心一念伴浮云。
H星一共住着53位女性,除嬷嬷外,年龄最大者37岁,最小18岁。她们都是地球上的感情受创者。每隔4年,嬷嬷回地球一次,把专程慈航普渡的新信徒,陆续领往H星。
修道院占地1平方公里。在这个生命圈内,华族风格的房屋错落有致,一条林荫道和三个喷水池,把5幢各具用途的小楼分开。建筑群中心的大教堂则采用西俗的哥特式尖顶,巍巍乎,藐藐乎,将信徒的颂唱声传至环宇深处。
嬷嬷的原则是尽量摒弃太过于现代化的奢侈,她认为古朴和稚拙有利于教化人心。因此在这里,除了看病和一些杂务,一名机器人医生和两名机器人护士操持外,其余一切饮食起居、室内布置,皆效法地球上二十世纪中等国家的平民生活模式。她干脆让她的姑娘手工缝制黑白相嵌的道袍,并为了互相照顾的需要,传授给她们全面的护士护理技术。她还设立了圣器小作坊,教修女们加工教堂中大量使用的红蜡。
嬷嬷的想象力是惊人的,她甚至从地球上带来了数量可观的动、植物种。每天,当人造太阳灯闪烁出晨光的瑰丽时,百鸟婉啭,鹿鸣呦呦,风便拂过白杨树亭亭的林梢。而夜幕降临,归鸦返巢后,蟋蟀和金铃子就奏起动听的小夜曲。甚而不慎混入迁徙飞船的一只母老鼠的后代,也吱吱地穿梭于修道院轻合金材料建构的房屋,将地球上人人生厌的吱吱声,亲切地播入老嬷嬷的耳际。
屏盖这一切的,是穹顶般壮丽的透明合金罩,为一平方公里空间内芸芸生命,留得珍贵的空气和湿度。复杂的循环保障系统建在地下五层,最主要的是水以及空气的合成和调节。一切应有尽有。
只是没有男人。
何必要有男人呢?
三
教堂圣殿正中的祭坛上,那只神秘的黑蔷薇,闪着金属冷硬的幽光。修女们都清楚它的巨大魔力。
“女儿们。”嬷嬷在讲坛上张臂宣谕。没人能分辩出她的真实年龄。往昔的岁月已经汹涌逝去,脸庞如潮退已久的沙滩,露出宽博的静谧。“感谢这尊黑蔷薇吧。”嬷嬷让洪亮的声音翱翔于高大的穹顶下。“它是你们祥符,它开你们的灵窍,诱你们的善根,扬你们的聪慧。没有比它带给你们的安宁更为崇高的境界了……”
这时,她看见26岁的施若秋突然出现在边门。施若秋是她的副手,穿着严谨,面容高贵,走路时腰肢纹丝不动,仿佛生来就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她向她点点头,姑娘立即无声而迅即地飘到嬷嬷身边。奇怪的是,施若秋眼里闪动着一股反常激动的光,汇报时,声音也带了一丝沙哑。
听完施若秋的禀报,嬷嬷向修女们说道:“用心祈祷吧,我的孩子,没有我的吩咐,不要中断你们的德行。”言毕转身,随施若秋而去。
地下控制中心的荧光屏前,嬷嬷看到了近1亿公里外那个空难救助中心的值班长。
“孟玛丽院长嬷嬷,”地球人的焦急堆满眼角眉梢,“‘银杏号’上的两个生命,有助于您老人家的慈悲了。”
嬷嬷不为他的阿谀所动,竖起一根手指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原则。”
“可是尊敬的嬷嬷,救助生命是宇宙间的最高原则啊。”
“错了。”嬷嬷将手指轻轻一摇,她知道这个动作会令地球人气得咬牙切齿。“宇宙间的最高原则是:根除腐朽,维护圣洁,坚持理性。”她偏过头,向一旁的修女示意:“若秋。”
施若秋“啪”地关掉电视,把地球人的苦脸抹去。接着又按嬷嬷的指示,开通了精密跟踪雷达。
雷达荧屏上,一个发亮的小白点正歪歪斜斜地向H星飘来。
“告诉那艘飞船,H星拒绝客人来访。”
电视荧屏又打开了,这次是罗啸强愤怒的脸。
“告诉你,至高无上的嬷嬷,我要在H星强行着陆。我的生命保障系统最多还能维持半小时。”
“不可能的。”嬷嬷习惯性地竖起一根手指。
“你想看着我们死?看着你的同胞——死?”
嬷嬷垂下眼皮。冥冥中,传来百年前那声男人凄长的惨嚎。她一颤:“不,这不是我的心愿。”几秒钟后,她的眼睛睁开了,可眼中已没有怜惜,灰黄的瞳仁闪着冷峻的光。
“我要对我的52位修女负责,”她语调平实地宣布,“我远离尘嚣在此建院,没有妨害你们地球上任何人!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妨害我们的修女。对于我,她们的精神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但荧光屏里的男人却出人意料地笑了。“嬷嬷,”他也伸出一根食指,在荧屏里夸张地摇动,“你就等着吧。”
“我等着。”嬷嬷冷峻如一尊神象。
这天晚上,黑蔷薇修道院经历了建院以来第一次危机。
先是墨黑的天穹上出现了肉眼也能看清的飞船,“银杏号”三字熠熠有光。然后,飞船残破的机身在一只鲜红的减速伞挂带下,轰然着陆。接着一个穿宇航服的大个子钻出机舱,启动背上的微型火箭,“刷”地一下蹬上修道院上空的穹形防护罩。
只有圣殿里的修女对迅速逼近的危机一无所知,她们尊嬷嬷之命,仍在潜心祈祷。
中心控制室里,嬷嬷的耳边响起那男人粗嘎的声音:
“孟玛丽院长嬷嬷,我是银杏号指令长罗啸强,我的受伤的同伴正面对死神的利爪,随时可能死去。我最后一次以良知、善、崇高的名义请求你,打开升降通道,接纳一位濒死的无辜的少年。”
嬷嬷沉默了很久。
“不,”声音终于从她多绉的双唇间迸出,“我无意改变初衷。”
“嬷嬷,我荣幸地通知你,我要马上切割你的保护层!我很乐意与你以及被你保护的修女们一起归入永恒的寂静。”
站在高高的透明合金罩上的男人,手中果然握有造型奇特的激光手枪。
嬷嬷注视着荧屏上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不会撒谎,怒海翻卷般的光波从眼珠深处涌出。
男人把手举得更高,“我要动作了!”他似乎揿住了某个按钮,“这是超级激光束发射器,它能轰垮一座山!”
“嬷嬷!”施若秋的眼光似在寻求强大的依傍,但腰肢依然挺得笔直,保持着视一切如草芥的倨傲。
“我数5下,”男人露出雪白的两排门牙,“我要对我们大家负责。1——……”
嬷嬷犹豫不决,她清楚高强度的合金罩能承受宇宙风暴的袭击。但万一男人手中的武器大大超过合金罩的承受力呢?一旦罩上出现针尖般的小缝,强大的内压力会使空气喷泉般直泻宇宙真空,留下的,会是罩内53具断氧断压七窍流血而暴亡的死尸。
天平一头是两名入侵的妖孽,一头是53个女人的存亡。
“5!”男人一声霹雳压顶的狮吼。
“同意开通升降口。”嬷嬷竖起的手指颤抖了,“请听从机器人的指挥。”
四
罗啸强抱着昏迷不醒的丹扬,从升降通道口的增压室进入女性王国。迎接他的是两个面无表情的智能机器人。
“我叫迪迪。她叫杰杰。”迪迪梳一头披肩发,橡胶皮肤上的两只眼睛只会左右横移。“你是讨厌的侵略者,”迪迪嗡嗡地强调,“你是我们女人的天敌。”
“你是女人?”罗啸强喘着粗气问。
“当然。”杰杰插话,电动模型嘴巴滑稽地上下张合。“H星全是女人。”
“有幸聆教。”
迪迪和杰杰用一辆四轮车推着丹扬,领罗啸强走进林荫道边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
“这是临时医院。”机器人把丹扬安置在二楼一间卧室里,领着罗啸强满楼转。“我们早已不用那些CT仪、X光机、B超仪、心脑电图机——只要一台万能查体仪就行了……这里是起居间……客厅在楼下……这儿是厨房,你们得自己弄吃的——”
“谁是医生?”罗啸强向机器人焦急询问,“我不是来观光的,我的病人在流血!”
迪迪胸有成竹地背手伫步,“医生马上就来,她精通各种妇科疾病。”
罗啸强愣住了。“丹扬手指折断,头部和内脏撞伤,”他绕着迪迪转圈呐喊,“他不是妇科疾病!”
楼下传来严厉的喝斥:“谁在大声嚷嚷,嗯?这里是宗教圣地。”话音一落,一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衣的女机器人款款走来。
“这是我们的医学博士安安。”迪迪介绍着,向安安谦恭地弯弯腰,然后和杰杰一起下楼离去。
“唔,你就是那个男妖了。”安安的金属语音中透出不可一世的狂傲。
“我需要外科大夫。”罗啸强重申。
“你算找对了人。”安安骄傲地回答,“我是博士级,有资格证书,是环球电脑公司第五代智能型产品,嬷嬷定购我后,给我输入了全部女性生理解剖和治疗知识。”
“我们是男人!”罗啸强不再装绅士,他跳起来给了乳白的塑胶墙壁一拳。“男人,懂不懂?”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安安手拿一扩宫钳,不解地耸耸肩膀。
罗啸强一跺脚,嘿!我不信斗不过那个老妖婆。他几步冲下楼,撒腿就往草坪中央的教堂跑。没料到刚接近喷水池,一堵看不见的墙猛地把他弹回来,他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啊,定向磁墙!他在理工学院读书时就知道,在开关控制下,操纵者能双向自由选择磁场的预防方向。现在,他过不去,而那边的人却可能过来。他和丹扬被关在生存圈南半隅一角,成了名符其实的笼中兽。
罗啸强扭头跑回小楼。赶快找联络工具,他想,不然丹扬就没救了。
罗啸强“砰”地推门进去时,安安正用万能查体仪检查丹扬的腹腔。
“咦?”安安又是颇有个性地耸耸肩,对着彩色显示屏百思不解,“他怎么没有子宫和卵巢……”
罗啸强终于看见了那台要命的视屏对讲机,他一把抓起遥控器,边旋转调频钮边跑回安安的显示屏前,丹扬的状况远远超出他的预计,一只肾受损严重。
丹扬的呻吟再次飘起,罗啸强回眸一瞥,只见少年人脸黄似蜡,生命的薄纸仿佛随时都会被死神一口气吹破。
罗啸强朝对讲机疯狂吼叫:“控制中心,我要孟玛丽嬷嬷!”
“我就是!”似乎那老妖婆早在等候,声音和形象一下子就出现在屏幕上。
“我要你给臭机器人输入治疗男性的程序,不然我要捣毁整个H星!”
“资料中心没有治疗男人的软件。”
“你有!我知道,环球电脑公司尽善尽美的服务宗旨不允许他们在给顾客出售医用机器人时遗漏任何一项治疗技术。快把那个软件送来!”
嬷嬷没有回应。
“尊敬的院长,”火星一闪,罗啸强为下面的劝降词振奋,“你肯定希望我们早日离开此地对吧?但你不治好我的朋友,你想我们能提早告别吗,啊?”
嬷嬷的回答正中罗啸强下怀:
“好,叫安安过来。”
定向磁墙消除了2秒钟,放安安的身体通过。五分钟后她再度站立在丹扬床头时,已成了一个十分内行的全能外科大师了。
罗啸强是第一次领略这种手术场面,只见安安变魔术似的,先用一个灯具样式的仪器四面一照,“紫外线手术灭菌枪,”安安解释,“灭菌率几乎百分之一百。”然后将输氧、输血、测压、麻醉,等五颜六色的管子,一一串联接插在自己身上的对应部位,“我周身的各个分电脑会依据手术中病人的临床表现,”她得意地饶舌,“自动采取调节措施。这就省了一大帮专业人员的参与。人多只会把手术室搞成乱七八糟的动物园。”
安安用激光刀在丹扬背部轻轻划了一条口子,头也不回地喝叫:“血管钳。”
罗啸强呆着。
“叫你呢,器械护士!”安安提高嗓门。
罗啸强大梦方醒。原来让我给她当助手呢。
手术中,安安拿足了大医生的架子。
“给我揩额上的汗。”她边操作边说。
罗啸强赶紧拿起纱条,从女医生的侧肩凑上去。“咦?”他没法下手,“你没有汗呀,你是机器人嘛。”
“大医院的手术大夫都得有护士揩汗。快。”
罗啸强只好装摸作样地舞弄几下。
过一会儿,安安又吩咐:“喂我巧克力。”
“你真吃?”
“大医院的护士都给医生喂,补充体能消耗。”
罗啸强拿起药棉纤在大医生的嘴边沾了沾。安安很满意,把假嘴嚼得“嚓嚓”响。
缝合时,她叫罗啸强往手术针上穿线,罗啸强半天穿不好。“笨猪!”安安骂得很流畅。
“凡是第五代机器人都会骂脏话吗?”
“哪里!”安安轻蔑地说,“这是主刀医生程序里独有的,以增强在护士心中的威严地位。”
#,罗啸强感到醍醐灌顶的彻悟。
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
罗啸强亦被折腾了六个小时。
丹扬的小手指奇迹般地接上了,但余下的项目并不乐观:右肾切除,腹部缝合,头颅内的小血块要靠药物吸收。安安断言,小妖男是否康复直至彻底摆脱死神的追踪,全看今后一周内的护理。“三分治疗,七分护理。”她强调道。
“那么,”罗啸强累得几乎瘫在地下,“以后全仰仗你的看护了。”
“这是什么话!”依旧精神矍铄的安安高贵地仰着头,“我是医生,医生哪能只干护士的活。何况,我还要给那边的修女们看门诊,我日理万机,非常繁忙。”
“好吧,”罗啸强摇摇头,苦笑着接过安安开来的几大篇医嘱,“我来当这个重要的护士吧。”
接下来是昏天黑地的一晚。
该给丹扬打滴注了,可不小心使伤员的小便从导尿管渗漏到褥子上。手忙脚乱换垫褥时不小心,又把针头滑到地下摔断。
他好不容易熬到早晨,歪歪倒倒去楼下厨房弄早餐,竟眼里一黑太阳穴就磕在煎蛋锅的把柄上。一瞬时,脑袋里黄钟大吕齐鸣,身体软得沉重,好象从来就不是自己指挥的。
后来他挣扎着回到丹扬床边,看着昏迷的小朋友,喉咙里没来由地发热。
罗啸强是个伟男子,他的哲学是“比强者更强”。他的曾祖父曾在一次火星探险中冒死救助了落入火山灰坑的7位伙伴,受到联合国的特别嘉奖。罗啸强血管里燃烧着曾祖父永不安份的血,他渴望冒险,崇拜英雄。他曾去百慕大三角扬帆,曾在古印加帝国遗址的丛林守候外星人的飞碟。他上天,也潜海,他在传说中的死亡之地嬉戏,死神反而不碰他一根毫毛。
但今天是个份心日,不为自己,是为丹扬。
他与丹扬过去不认识。但一坐进“银杏号”的机舱就成了朋友。他没法不喜欢丹扬。许是他太强壮,天生需要一弱冠少年受他保护。许是丹扬玻璃般透明的纯洁,使粗豪不羁的他可以尽情欣赏人性美的另一面。他把自己当成丹扬当然的大哥哥。丹扬的任何不快,都是他的失职,何况这次牵涉到丹扬的生命!
罗啸强结过婚,又离异。他没有孩子,可是想要。他处理两性关系也象去探险,大刀阔斧,棱角分明。他对异性的评价是她们不比男人差,男女都是自由的元素,合起来便是完整的世界。
不行。罗啸强从丹扬的床前站直身体。我这样当护士会送了丹扬的命。应当叫嬷嬷派护士来,至少与我轮班守护。
罗啸强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兴奋。他深知老嬷嬷不会轻易就范。要制服她,除了恐吓还得动动脑筋。
经过仔细搜索,罗啸强发现这幢临时医院原是一座仓库,一切日常用品俱全,还有一套备用星际通讯设备,可以向地球直通电视电话。更令罗啸强振奋的是,他发现了闭路电视系统的输入端,一种捣鬼的念头使他想叫出声来。
当罗啸强把备用的星际电视电话搬到丹扬的病床前时,对讲机的视屏上出现了嬷嬷的面容:“请问,你为什么不经允许就动用我们的通讯设备。”
“我们在登上H星之前,曾向地球急救中心报告。我们的唯一生路是找黑蔷薇修道院的嬷嬷。现在,我得向地球继续报告伤员的现状。”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等伤员伤口愈合你们就走——回到地球再细细说去吧。”
“但是,我们的伤员无法康复,我们需要护士小姐。”
“好,我振杰杰或迪迪来。”
“不行,杰杰和迪迪没有护理男性伤病员的程序!”
“你要我怎么办?”
“派你的修女来!”
“痴人说梦。”
“那好。反正我们住在仓库里,可以没年没月地尽情吃喝。无聊时,我还可以用你这一套星际通讯设备向地球播放特别节目,介绍一个笨男人怎样在太空修道院当护士。保险轰动!到时,记者们会蜂涌而至,你的修道院再也不会寂寞了!”
“好,你的要求……可以实现,但不再会有第三次成功的要挟了。”
“祝嬷嬷愉快。”
嬷嬷无法愉快。她已听见危险的脚步声。啊,远处鬼影幢幢,妖气氤氲,牛角号凄厉长吹,羊皮鼓砰嚓乱响,序幕拉开了,好戏在后头。突然,她感到身体哪个部位有痛楚倏然升起,她聚精会神地捕捉,痛楚又消失了。难道转动了120年的零件出问题了?不,我决不会在这段日子倒下,决不。
五
晨课的钟声悠扬过后,颂诗声一落,嬷嬷开口了。
“孩子们。”修女们象一群羔羊望着她们的放牧人。“我现在不得不通知你们,昨天晚上,有两个妖孽男人,强行进入了我们清洁神圣的修道院。”
“呀……”
如小风起于青萍之末,窃窃私议立刻从人群中轻烟般升起,弥漫于圣殿的斗拱柱廊间。
嬷嬷等待着窃窃声消失,然后,她庄严地举起了右臂。
“男人是什么?男人是污泥,自私、肮脏、残忍。女人呢,是水,清纯、和睦、安宁。泥和水绝不能相容。可是,那个邪教徒,竟以毁掉我们圣地相威胁,要我们每个白天派一名护士去照看他的小妖孽。”嬷嬷停了停,“为了最高的利益,有时不得不小有牺牲。象古话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退是为了进。我们只好派一名修女去,她去那儿,代表我们去回击!”
下面又弥漫了一阵交头接耳声,有几人脸上竟带了反常的红晕,这使嬷嬷感到一惊。
但另一些坚定的修女的喊叫,又使她大大宽慰。“嬷嬷,我们不去!”她们激昂地舞动双手,“我们见了男人,会控制不住报复的冲动!”
嬷嬷用右手食指轻轻摇了摇,喧嚣被抹平。好孩子,她想,你们使我充满信心。嬷嬷的眼光甄别着部下,最后,停留在高贵的施若秋脸上。
嬷嬷很清楚,她心里已定下了谁。
施若秋的父母属于一见钟情的俊男靓女,他们都在上海一家电梯公司任职。相识的当晚,激情的波涛就将他们掀到欢乐的峰颠,晕眩的快感使眼中世界均成旋转的玫红。施若秋这不幸的种子便在这一刻疏忽中留下了。而两个月后单萍在堕胎中心提出申请时,妇科大夫却宣布,由于宫腔血管异位,堕胎难保不会引起大出血以至死亡。于是怀胎期满,不受欢迎的施若秋在上天冥冥的安排下,惶惶来到人世。施浩然自是飘若飞鸿,翩翩于美洲某个角落,踪迹俱无。单萍受了一番妊娠生育之苦,俏脸上平添几分憔悴,使过去众多的追随者骤减三分热情。于是人人注目的中心变成车马冷落的空门,嫉情便全数转移到女儿身上。
不合时宜诞生的施若秋,很合时宜地成了宗教学院孤独的寄宿生。儿时从母亲那里时时听来的对男人的诅咒,给幼小心灵无端罩上浓黑的阴云。男人可恶,异性可恨,乱天下者男人,肇祸端者异性。贞守是福,寂灭是美。感情如狂蜂乱蝶,无法驾驭终导致自毁。理性如空山静花,俏然独放却怡美超然。
施若秋长成颀长一少女,但她只空有美丽其表,她对理性的崇拜已达到疯狂。人的本质是什么,是理性的构筑。而感情的存在,说明进化的未终。感情就是情欲,情欲等于性欲,性欲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皆有,因此,有情人便与飞禽走兽一同。
施若秋生活在理性的幻境中,但也遇上过痴情的追求者。有人写情书,天天飞鸿,日日付邮,墨水换成鲜血,字迹暗红,芳心可#。
施若秋几乎感动了。但父母的经历是阴郁的警钟,她自律不能越雷池一步。
18岁那年,施若秋从电视新闻上知道孟玛丽教主第四次回地球招收信徒,她求助若渴地赶去报了名。
“说实话,你很漂亮。能坚守吗?”教母问。
“人是为灵魂而活的。为了坚守纯洁的理性,我宁舍其貌。”施若秋背诵着纯理教的祷词。
“让我再考虑考虑你的请求。”
施若秋回去了,第二天又出现在孟玛丽眼前,与前相左的是,头上多了一袭细黑的面纱。
“你想表明,”嬷嬷问,“你已阻断了对世人的吸引?”
“是,因此世人也就无法再诱惑我了。”
“何以为凭?”
施若秋不答,缓缓撩开面纱,水果刀就当着嬷嬷,在粉脸上犁开了终生不褪的两道沟痕。美丽烟消了,纯理性雄踞王座,稳固地不再受刁扰。
但嬷嬷并未震惊。“若是心坚如铁,”她说,“又何惧面如春花。”
字字珠玑,却如雷霆惊炸。原来我离纯粹仍有千步之遥,原来毁容正证明我内心的怯弱卑渺。
“你有我年轻时的美丽吗?”嬷嬷又道,“但我不曾想到毁容。”
施若秋长跪于地。“嬷嬷,我懂了。”
副管事施若秋成了黑蔷薇修道院第二领袖,她的偶象是孟玛丽嬷嬷。孟玛丽是纯粹理性的大厦,施若秋需仰视方只能望其项背。大厦不倒,施若秋永远都有坚实的地基。
派这样的教徒去担任护理,能有什么问题吗?
六
罗啸强对走进屋子的修女很感兴趣,不惟因为她脸上醒目的伤疤,主要是姑娘高倨人上,睥睨一切的姿态。我偏要惹惹你,他想,我的痔疮出人意料地自愈了,这使人长信心,
“真脏,真臭!”施若秋操起吸尘器,嘴里在嘟哝着。
罗啸强心里不服,“尊敬的女士,”他说,“你的工作态度似乎与地球上的护士小姐有较大出入。”
修女背部向他,美丽的削肩昭示着不同流俗的傲岸。“在我们H星里,没有‘女士’之称,我们是无性之人。”
罗啸强瘪瘪嘴:“那,请问贵姓?”
“无贵无姓,俗人应一律称我副管事。”打扫完毕,修女十分利索地给丹扬打上滴注,将室内温湿度调到最适当的位置。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昏睡的丹扬。
“他昨夜一直在呻吟,大概是伤口痛得厉害。能让他减轻痛苦吗,尊敬的副管事?”
“哼,”施若秋冷冷一笑,“咎由自取。谁叫你们搞什么无动力漂流,探险,考察——这是对你们纵欲狂的惩罚!”
“什么,纵欲狂——你把我们看成是嫖客、酒鬼、还是赌棍?”罗啸强气得脸色铁青。
“我看不出有什么本质区别。”
“确实没有本质区别。”罗啸强笑得冷酷,“我是说,你们的禁欲与纵欲在戕害美好的人性这一点来说没有本质区别。正如中国皇宫内皇帝的荒淫无度与宦官宫女的被绝对禁欲同样是丑恶,丑恶!”
这回轮到施若秋脸色铁青了:“你……太下流了!”
“哈哈,”罗啸强大笑起来,“我原以为你们已修炼到家,无喜无怒,心上没有一点感情波澜,却原来是有喜有怒的有情之人嘛!”
施若秋立即恢复常态,镇定自若。
“跟你开玩笑,别生气嘛。要说七情六欲,几千年来,谁说清楚过?我看,该禁则禁,该纵则纵,不可一概而论。比如,19世纪人类开始到南极探险,20世纪人类登上月球,本世纪的人类热衷于到小行星漂流和科考……人类的好奇心仿佛永远无法满足,人类探险的欲望仿佛永远放纵难收,人类对真理的追求仿佛永无止境——如果这就是野心,这就是纵欲,有何不好呢?”
“我看不出这对完善人的自身有何裨益。”
“好处就在眼前。若不是人类有探索未知追求真理的欲望,会有火箭、飞船和太空站吗?没有飞船和空间技术,请问贵修道院又置于何处呢?”
“修道院建于何处,只是外在形式。主宰一切的仍是崇高的理性——你们永远无法体会到进入纯理性境界的美妙!”
“你们也永远无法体会‘雄风万里闯天河’时的快乐!你们生活在小行带却无法领略宇宙空间的雄浑深邃之美!”
“这一切,与心灵的自我完善有何关系?”
“你们所谓的自我完善,是违背人性的基本!”
“什么是人的基本?”
“正如电荷有正负,人有男女,相辅相成,互敬互爱,人类才能代代繁衍……”
“这是你的无知!科学家正在试验无性繁殖,以后仅凭妇女也可以繁衍子孙!”
“这仅仅是一种试验,决不可能在全球推广!科学技术的进步,只会使人变得更美好,使性爱有更丰富的内涵……”
“什么性爱?男女间的历史,就是一部血淋淋的战争史。男人永远进攻,女人永远防御,由此产生痛苦、烦恼、冷酷、迷惘、扰乱人性,凄恻着人生……”
“你又把个别事当普遍规律。人的堕落是因为丧失了伟大的追求目标,而不是性爱!”
“性爱就是非理性!非理性就应当遭谴责!”
“那种见死不救,心冷如冰的理性,那种只求自身完美,不管他人死活的修行,在上个世纪就遭到人们谴责。你们拒绝峨眉号的呼救,把你们纯理性的真面目暴露得体无完肤。你们应当感谢我们,给你们一次挽回面子的机会——你好好挣表现吧!”
“是你们侵犯了我们的安宁,对入侵者,无救助可言!”施若秋一挥手,作了个不屑于顾的姿势。
谁也说服不了谁,双方都有与聋子对话的感觉。
在中心控制室,一直在监视仪的荧屏前观看施若秋一举一动的嬷嬷深感满意。
三天,平平安安过去了。
老嬷嬷做梦也没有想到,粗鲁狂放的罗啸强还有精明过人的一面。深夜,罗啸强悄悄把白天录下的护理丹扬的情景,包括舌战施若秋的全过程编成“特别节目”,通过闭路电视输入端,向修女们播放。只要有一两位修女无意看了“特别节日”,就会悄悄传播,只要修女们传播议论,死水般沉寂的修道院就会掀起轩然大波。罗啸强在暗中窃喜。
第四天傍晚,老嬷嬷被突如其来的晕眩击倒。在清醒与迷幻的交界处,她唤来施若秋。可以让施若秋掌管修道院的事务,可谁来接替施若秋去担任那该死的女看护呢。她在踌躇。
安安医生仔细检查了老嬷嬷的身体后说道:“嬷嬷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
嬷嬷颤动着苍白的嘴唇,对施若秋说,“你挑选一个人……去那座,小楼。”
施若秋仿佛早有决断,在嬷嬷耳畔低语:“唐荷。”
七
唐荷有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柔柔地泻过腰际。唐荷的面孔如擦得晶莹的玉器,饱满、光泽、富有弹性。唐荷单纯的美只有用地球上的古琵琶弹奏,轻轻一拨,一串琶音飞出,清冽甘甜,大珠小珠落玉盘。唐荷是一首小诗,韵味幽长,唐荷是一抹柔光,润泽空灵。唐荷爱唱歌,唱嬷嬷编词谱曲的《上天庇佑吾女辈》,将那一腔庄严,化作温润小雨,绵绵的,暖了大小女人的心。唐荷有乐于助人的天性,谁要唤一声“小荷”,她便象依人的小鸟,吱吱降落你枝头,为你梳辫理衣,端水喂药。唐荷活脱脱是唐诗宋词里那只带露出水刚现尖尖小角的荷花,清清白白,袅袅娜娜,乍绽还闭,粉白淡红。
可是唐荷对男人有生理反应似的厌恶。在她18岁的人生经历中,什么是男人,就象跟先天性双目失明的人讲花的形态和颜色,无从捉摸也无从具象。
她自懂事起,就在H星的修道院里生活。据嬷嬷讲,她是从地球上G市地铁车站的自动售货机边捡来的。那时她只是刚满百日的雏婴,睁着清亮的双眸,惊惶这熙攘的人世。很多眼光交叉着网住她,一个声音诵读着从她襁褓中掏出的短信。
“……在我怀孕期间,那个天良泯灭的男人与人鬼混,竟染上性病。我产下的孩子刚满月,他又把恶疾传染给我。老天爷!我是有身份的职员,我的脸面是我做人的支柱。如今眼看面子扫地了,世人会指着脊梁骂我娼妇。我决定含恨离去,让羞耻随生命结束。只是,这无辜的孩子我不忍带走。我借车站一角,吁请哪位好心的女士把她收留,我即使化为鬼魅也感激不尽。孩子的名字叫唐荷,姓我的姓,不沾那负心人一毫干系……”
那封信还未念完,唐荷已被抱进嬷嬷宽厚温暖的怀抱。
唐荷成了黑蔷薇修道院最小的信徒。唐荷因教义问题向嬷嬷请教时,嬷嬷总是谆谆告诫:
“男人乃万恶之源。”
“那,男人什么模样?”唐荷天真地问。
“男人眼如铃,手如锥,贪婪为本,淫欲为用,抓到女子,顷刻化掉吮吸之。”
“啊呀!”
唐荷在梦中常为鬼魅般的男人吓醒。经年累月地做恶梦,竟吓出了一种顽疾——植物神经紊乱造成的偏头痛。
安安治不好她,因为安安无法驱走她心中的妖魔。
如今,嬷嬷要唐荷去服侍妖魔了,唐荷会不心惊胆颤眼冒金星吗?
唐荷一踏进两个男人住着的小楼,便虚怯地耷拉下眼帘,象瞎子样摸进屋。
“呵,”一个声音关切地贴住她,“看路啊,别碰坏了秀气的小鼻子。”
不,唐荷在心里抵抗,我不会抬眼看你的,妖魔。
唐荷开始做事。先用静电吸尘器清洁住房,再扭开喷洒香雾的旋钮。她给扎满绷带的丹扬擦脸时,眼里摄入了一位俊秀少年的形象。
“呀!”她悚然一惊,这就是男人!
她手中的棉球掉下地板,一只大手捡起来,伸到她面前。
“不要急,”声音说,“慢慢来。”
她猛地闭住眼。不让那雄伟的男人走进她拼力躲闪的瞳仁。鬼魅!用情感之刀砍杀女人之心的妖怪。她在心里背诵着修炼得来的词语。但男人一声温和的笑,把她的大脑搅成一派空茫。
“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这就是男人,多么好听的嗓音。有磁力的、宏亮深邃的、浑厚刚强的,女人中绝不可能发出的嗓音。曾听过很多乐器声响,听过自然界天籁的旋律,以及流星聚降,夜色震颤,合成的宇宙乐章的流韵。可这男人的声音蕴蓄七律,含英纳萃,竞在它们全部之上。
“喂喂,你怎么擦到他头发上去了。”男人在提醒。
唐荷急忙调整姿式,一抬眼,先自看见那人刚毅的面容。他的头发微微曲卷,在柔灯下闪着光泽。他有力的下巴和棱角分明的口唇,在炯炯双目统率下,竟是那样的——动、人、心、魄!
天啦,是男人用火一样的目光烧灼我,还是我在犯禁?
唐荷赶紧起身,她要离妖孽远些,她不能让他烧灼了。她往起一站,突然一阵晕眩。不好,偏头痛发作!这可真不是时候,她决不希望在对手面前蹙眉缩脸,做一番苦相。她挺挺腰,企图抽身离去。可过份的紧张,竟使她迈步时绊住凳子腿,她“哎呀”惊叫着,手往空中下意识地抓捞了一把,踉跄地倒下。
空中一双大手托住她,她倒向那个男人的胸脯。
只是一瞬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男人的强大磁场共振了她的磁场,就象云中蓄积已久的阴阳电荷突然撞出炸雷和巨闪。男人的气息如兰麝,钻入鼻孔,溶入肺叶,刹时环流四肢,触电般引起痉挛的酥麻。男人的身体成了起伏的山脉,容纳一棵女人的小草,是何等的宽博安全,何等的惬意陶然。女人累吗,头痛吗,那就泊在这大山里,管他流萤千点,飓风万丈,男人会遮拦着那一切喧嚣,令你舒服入睡。呵,唐荷的身体非但没有在因妖孽的触及而萎顿,反而任异性气息的拂煦下,如大海一样涨潮。
但这一瞬马上就过去了,唐荷推开了男人的扶持,跳回屋子中央。
“你滚开!”她嘶声大吼,要挽回失去的脸面。“你这个妖魔!”
她看见男人摇摇头,明显流露出怜惜之情。
“你只有17、8岁吧?”男人说。
“不用你管。”她依然戒备万分。
“18岁的花季。”男人说,“丹扬绽苞吐蕊。而你,没找到属于你的花期,你使你自己凋零。”
“你没资格与我妄言瞻语,我是崇尚纯理性的修女!”她几乎是请求了。她新奇地看见男人的颈上有一个凸起的喉节,喉节在说话间上下滑动,充满特殊的魅力。
“你恨男人?”他兴趣盎然地问。
“恨。”但刚才那双大手好温暖。
“你与男人打过交道?”
“没有。”
“奇怪,”男人摊开手,好优雅的姿式。“那你凭什么恨?”
她一时噎住,偏头痛更厉害。她脸色发白,一手捂嘴,作势欲呕。
“小姐,”男人走上来,男人的手不容分说捉住她的肩。“你病了,头痛?”
又是那撩人的气息,又是触电般的酥麻,她提醒自己必须摆脱,可身体不听使唤就是无法挪动。
男人的手捉住她的手,在虎口上一掐,她大叫一声。我要死了,她恐怖地想,男妖要吸干我了。
“别闹,”男人捉牢她。“我学过一点中华气功,你的头痛,我按压几个穴位包好。”
男人的手自主地移到她的后颈,一阵揉捏。她以为他正在杀她,但与男人体肤接触的异样感觉,又是解说不清的美妙。男人的手最后移到她的太阳穴,由轻到重,从缓至急地按摩了几十下。
“好了。”他说。
她清醒了,赶紧一步跳开。奇怪,头真的不痛了。连安安治了好几年都未痊愈的毛病,在这个男人手中,几分钟,竟云散烟消。
这就是男人!这就是18年来被我视为魔鬼的男人!
这时,扩音器里响起嬷嬷的传呼:
“唐荷,速返大教堂!”
她瞥了一眼电子钟,她在小楼其实才逗留了半个小时。
这不是太短促了吗?
聚然间,18年的积淀翻涌上来,淹没了刚才的动摇。“妖怪!”她挥动小拳头大喊大叫,“我与你不共戴天!”
罗啸强用爽朗的笑声欢送她。
唐荷在施若秋引领下,跪在黑蔷薇前。她不转眼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神秘的花瓣。黑蔷薇活了,粼粼白光游走于暗黑的表面。她觉得身体轻轻飘了起来,万倾圣水从头沐脚,天空在唱诗班的音乐下涌动赤色波浪,一个硕大的光环在无尽的环宇深处烁烁照耀,指引她向它走去。
宇宙无垠,星汉灿烂。
咚咚的律动声是她踟蹰的脚步。
“嬷嬷”,热泪溢出了她的眼眶,“救救我的灵魂!”
八
坠入爱河的男女,生死难舍的鸳鸯,千百年来骚人墨客把人间的爱情写得千姿百态,汪洋姿肆,成了永远新鲜的主题。可是,在脑科学权威孟文渊看来,爱情与人的其它感情和思维活动没有本质区别,它仅仅是运动——20多种化学物质在人脑神经元之间的运动。
20世纪的脑科学家们了不起的贡献在于把人脑中1千亿个神经元作了“功能定位”。继发现“愉快中心”和“悲伤中心”之后又发现了“情爱中心”。孟文渊博士穷尽毕业精力,终于找到了引起“情爱中心”兴奋的最主要的化学物质——“孟”(M),轰动了医学界。
与此同时,一位世界著名的华裔高能物理学家发现了最小粒子L,并成功地使用一种装置,控制最小粒子流。
科学发现如同捅窗户纸,一但捅破,神秘感顿失,觉得它并不复杂。
正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指南针加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帆船,就促成了麦哲伦环球航行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两个看起来简单的发明妙叠在一起,又会出现奇迹。
孟博士突发奇想,如果能用最小粒子L来控制人脑中的化学物质“M”,那么人性中至圣至神的爱情,将会受到控制。
孟博士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完成了“L粒子流对M物质的控制”实验,实验代号为“LM”。
他深知,LM是“魔瓶”。
当年,“核裂变”也是“魔瓶。”人们可以用核裂变产生的巨大能量发电,也可以用它来杀人。
如果研究成果LM落入宗教狂热分子手中,他们会做出比黑暗的中世纪的教士们更过分的事情。但是,如果用它来治疗一些因单恋或失恋而处于严重病态的患者,将是造福于人的好事。
孟博士没有想到,他心爱的女儿孟玛丽会成为他的LM的第一个受益者。
孟玛丽天生丽质,聪慧过人,从小便受到极好的教育。
17岁时出版过一本颇有新意的小诗集。20岁时与一宇航员相恋。22岁时,她遇到人生第一次大挫折。
那是鲜花簇拥,万众欢腾的日子。她迷恋的宇航员金勇从火星归来。当她满怀欣喜到机场欢迎凯旋的英雄时,突然听到广播“花边新闻”:金勇在火星爱上了女宇航员柴梅——这条对她来说具有爆炸性的新闻,并没有使她很在意。她象所有初恋的女孩子一样只相信自己的直觉,觉得金勇不会变心。但是,当她去机场亲眼看见金勇和柴梅拥抱接吻时,一下子晕倒在地。
峣峣者易折。自尊心极强的孟玛丽经受不住打击。一夜间变成疯女。
她疯疯颠颠跑进化学实验室,将金勇赠送给她的一朵红蔷薇,浸泡成一朵黑蔷薇。黑蔷薇,成了爱情死亡的象征。
喜乐无常,不吃不喝的疯女吓坏了孟文渊博士。他不得不运用LM技术,使爱女恢复常态。
之后,金勇的好友费刚烈向孟玛丽发起猛攻,他如火如荼的爱使孟玛丽有所触动。这时,金勇与柴梅闪电式的婚姻结束,又来追孟玛丽,并以滂沱泪雨表达了悔恨之情。孟玛丽在费刚烈与金勇的夹击下举棋不定,她害怕再陷入感情的漩涡难以自拔。正如在大海与暴风吵架的时候,小船不知所措。
金勇与费刚烈,这对好友成了情场死敌,双方都认为对方的存在是孟玛丽举棋不定的原因。一天傍晚,两人在孟玛丽的化学试验室撞见。先是如剑的目光碰得嚓嚓作响,尔后是恶言秽语的匕首相刺,两人杀红了眼。盛怒的金勇举起铁椅砸向费刚烈,丧失理智的费刚烈顺手抓起一瓶硫酸朝金勇泼去。
那一声惨嚎让闻者摧肝裂胆!
孟玛丽当场吓得昏死。
那惨嚎声在她耳畔萦绕百年!她再也无法摆脱那声音了。
孟文渊博士运用LM技术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第二次发疯的爱女救过来。
所谓人间的爱情是什么?在孟玛丽心中是沸腾的油锅,是酷寒的冰窖。是沉重的山岳,是空中的楼阁。从此,她心如铁,潜心于女性心理学研究,并经营心理咨询工程。
孟文渊临终时,将自己的秘密科研成果LM交给了女儿,并一再叮嘱:“真理前进一步就变成谬误。人的喜怒哀乐发之于心,是自然而然的感情,切不可干涉。不能轻易使用LM治病,更不能对正常人使用LM……否则,就成了害人……”
但女儿并未遵循父亲的遗嘱行事。也许,是因为她太多地接触了心灵受伤的女子,执意拯救她们脱离苦海,便向她们传播:情感乃痛苦之源,男人乃万恶之源,久而久之,这成了纯理性教的教义,80岁时,她成了教主。为使信徒不再被情感困惑,她在布道时动用了LM。
粒子束发射枪藏在金属制的黑蔷薇的花蕊之中,当信徒面对黑蔷薇时,便有一束粒子流射入大脑的“情感中心”,抑制其活动。孟嬷嬷坚信:这就是造福于人。修女们都认为黑蔷薇是圣物,法力无边,谁也不知道LM的秘密。
中心控制室的电脑贮存着LM的秘密。它随时向嬷嬷显示LM的工作状态。
近日,百年前那惨嚎声越来越频繁地刺入嬷嬷的耳朵,撕扯着她的神经。她的精力象流沙上的城堡,正迅速坍塌。她每天不得不依靠LM使自己保持平静。
我亲手养大的唐荷,嬷嬷喘息着,是你使我病得如此沉重。
更令嬷嬷不安的是,当她偷偷启开中心电脑一只密码锁开关时,电脑说:
注意!注意!LM超负荷工作。
LM怎么会超负荷呢?嬷嬷不寒而慄。
嬷嬷哪里知道,罗啸强每天半夜通过闭路电视向修女们播放“特别节目”——除了客观反映白天发生在特别医院的事外,就是罗啸强的“忏悔”。“忏悔”时,他用反语讲述了自己被爱情和探险事业“迷惑”的故事,还故作沉痛状。
头两天至少有20多个修女偷看了“特别节目”。她们情绪骚动时,又求助于“黑蔷薇”。
悬崖上的积雪越积越厚,雪崩在即。
九
早课时,安安和施若秋扶着嬷嬷走进教堂。嬷嬷决定从自愿报名者中挑选看护。
“孩子们。”嬷嬷强压下一阵涌到喉头的喘咳,向修女们大声讲明当看护的条件,最后说:“卑劣者,惑于情,毁于色,终年修炼,一朝崩塌,是为H星所不耻。现在我问,哪位孩子敢去?”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坚定传出:
“伊娜甘愿受烈火焚身考验,为嬷嬷分忧。”
嬷嬷的头寻声转向祭坛右下方,与那对美丽而冰冷的眼光触碰了。就一下,电光石火激闪,嬷嬷心里一热:我了解你,伊娜,就看你的了!
伊娜生于艺术家之家,父亲在电视台拍广告片,母亲在舞剧院担任节目主持,伊娜从小就浸泡在感情泡沫浓烈泛滥的氛围里。一会儿听说谁个编剧与谁个女演员月下幽会了,一会儿又是谁个大明星与谁个小丫头暗渡陈仓了。刮过来的风是情,飘过来的雨是意,风情雨意,催生出一颗早熟的情苗苗。
早熟的伊娜被当时的电视帝王玩弄后又遭遗弃。她想,既然男人玩弄了我,我为何不可玩弄男人呢?她招蜂引蝶,被男人宠坏了,男人也就利用这弱点,一次次利索干净地击垮她表而的骄傲,玩她于股掌之间,最后谁也说不清谁玩弄了谁。
只有一个男人是真诚的。但她瞧不起他摄影助理的地位。她动着心思操纵男人,让真诚反受她愚弄。
一句玩笑话,摄影助理为她砍去自己的一根指头。
又一句玩笑话,摄影助理真去行刺联合国官员,被特工当场击毙。
她曾为这个痴情的人恸哭过,可一擦干泪水又忘乎所以。滥施感情的人竟变得毫无感情。
20岁生日一过,身体的疲劳和艺术上的败绩带来的心力憔悴,使她突然渴望人间真情。
命运把郭福伟推到她面前。
郭福伟的名字俗气了些,但他对她的深情依恋,抵消了这无伤大雅的小遗憾。伊娜使用多种手段考验他,声东击西,指鹿代马,甚而宣布第二天即要飞往澳大利亚,与华人网球冠军刘森祥谛结婚约,而郭福伟虽以泪水洗面,却仍始终如一,不改热恋初衷。
伊娜的心被融化了,这是原先那个为她死的呆男人的再版啊!人生难得一知己,如今知己在眼前。此愿已偿,此生足矣。在那个细雨霏霏的春晚,激情难抑的热吻使她惜戒心尽除,成了郭福伟的俘虏。
两天后,仅止两天,她用磁码钥匙开了郭福伟的房门,躲进套间,希望给并无约会的郭福伟一个幸福的偷袭。等到下班时候,她听到了门扉的转动,郭福伟回来了,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郭福伟和他的密友们在客厅高谈阔论,这位人前的君子,人后另有一张变形的嘴脸。
“大郭,”有人说,“你先生可真赌赢了!”
“哈哈。”郭福伟的笑声使套间里的伊娜无端发冷。“你们真小看我,说我攻不破她,现在怎么样,我的手段还到家吧?诸位朋友,照原定数字,如约纳贡吧。”
一阵喊好的奉承。又有人问:
“大郭,假戏真做假亦真,你现在是否真有纳她做老婆的念头?”
“看你说的,就是八辈子没沾过女人,也轮不到娶她为妻……她的名声,啧啧,会断掉我社交场上的全数财神……”
伊娜昏倒在地毯上。这就是她千挑万选的好男人!这就是真情换来的代价。
帷幕降下了,伊娜寂灭了她的情感历程。
晚风如梦,一颗心送于黄昏。
一年后,她随嬷嬷来到H星。
十
罗啸强这次很沉默,他知道新来的修女必是更怀着深仇大恨于男性的姑娘,因此懒得过问她姓甚名谁。
这姑娘身姿灵动,步态袅娜,一举手一投足,如风吹柳枝浪摇芙蓉,极象受过良好基本功训练的舞蹈演员。只是有一点难解,她戴着一袭白色面纱,面孔模糊难辨。
第一天一晃而过,晚休时间一到,她准点离去,决不耽搁。第二天8时,又准点到来。
到第二天晚上,修女坐在床头给丹扬喂水,右手拿勺,翘起的兰花指好有韵味。罗啸强看得有趣,忍不住打破了沉寂。
“我猜教主以前是电影明星?”
拿勺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水星溅在丹扬的眼睫上:“臭男人!”
一句话,从面纱后浸出,冷了室内的空气。
好象与此呼应,丹扬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黑黑的瞳仁始而迷朦,继而清亮,随后转了一下。
“啊!”罗啸强一下蹦起来,忘记了修女惹他的愤怒。“6天啦,小男子汉终于活过来了!唉,护士小姐也该为我们高兴。”
丹扬定神地看着手舞足蹈的罗大哥,虚弱地问:“我是,在哪儿……”
“你受伤了,我们的飞船毁了。其余的,你问这位大姐姐。”罗啸强故意友好地转移方向。她不能拒绝一个才从死神口中逃出来的小弟弟,他期望地想。
“大姐姐?”丹扬的眼珠乌乌地一抡,童稚的纯、梵寺的空、诗的雅,合成此时他不含一丝杂质的眼光,软软地流向那一袭面纱上。
面纱顽强地沉默。但罗啸强感到面纱后的眼睛在专注地打量床上的少年。
“大姐姐?”又是单纯喑哑的声音,但坦露的诚挚,足以使百羽翔集,百兽归心。
面纱声息俱无。罗啸强按捺不住了。“喂,”他说,“问你呢。”
“臭男人。”
“什么?”罗啸强晕乎乎地转不过弯。“你敢,再重复一遍!”
“你是——臭男人!”三个字,更清晰。
罗啸强噎得直打哆嗦。要是在地球上,我早把你的嘴给撕了。他胸中的怒气如风暴鼓荡,他满脑火星迸射,“哗”地摔碎一个药瓶。
面纱中的声音仿佛以逗他失态为乐:“要是真男人,岂止摔出这一点蚊虫打呵欠的声音。”
罗啸强原地打转,刚准备更大的发作,一声衰弱的语音,定住了他扬臂的姿式。
“不要,”丹扬的头转向罗啸强,又艰难地转回面纱。“大姐姐你不要怪、怪罗大哥。”他的真诚决无半点矫情。“我使大姐姐讨厌,”眼圈一红,黑漆漆的眼睫上刹时种下两颗水珠。“可我……不是故意想受伤的呀……”
眼泪渲泄出来,滑落于伤后少年苍白的脸颊上。罗啸强扑到丹扬床前,抚他的头发,唤他的名字,但小男子汉的泪水,竟自汹涌着,滚动着无限的委屈。
“教主,”你他妈是冷血动物,他瞪着眼睛想,“丹扬是小孩子,你的冷漠在伤害着他!”
修女“唰”地起身,“时间到了。”言毕,她轻动腰肢,快移莲步,走出房门。
罗啸强抬头看墙上电子钟,二十点,一秒不差。
“那小男人醒了,”嬷嬷对经常伫立在她床头的副管事说,“等他再恢复十天半月,就可以通知地球上的宇宙救难中心,派医疗飞船把他们统统送走了。”
“是。”施若秋点头,颊上两道刀痕,闪着柔顺的光。
伊娜的举止使嬷嬷心情愉悦。这晚她睡得很平实,没有一丝恶梦惊扰她。
十一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荷偷偷爬上教堂顶层,透过小窗口,窥探星光灿烂的天宇。她曾读过嬷嬷严格精选的古代诗词,那些诗词都是纯粹描写自然风光,教人淡泊宁静,或隐喻禅机,深奥难懂的。好奇的唐荷并不以此为满足,又设法让读过唐诗的大姐姐教了背了几首,包括李商隐这首七绝。以前她不懂,嫦娥为什么后悔?那人欲横流,乌七八糟的人间有何值得留恋?近日,她仿佛明白了一些。
也许,靠近桔红色太阳(在唐荷看来,只是一颗亮星)的那颗星就是地球。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他们路好远好远,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他们的两个伙伴死了,一个伤势严重,在这冷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谁能帮助他们呢?只有那个力气很大的男人支撑着一切。男人是什么?就是力气很大的,不怕黑暗,不怕路远,不怕死,说起话来粗气粗气(却那么好听!)又肯帮助人的那种人,而不象是狰狞的妖魔鬼怪!
这时,一颗硕大的流星划破星空,使她悚然一震:“好美的亮星呵”,那光芒仿佛有楞有角,永不泯灭,丝丝地溅着火花。那翻着跟斗的,旋舞的小行星们被辉映得更多姿多采,有的甚至改变了轨道,被它吸引而去。
那鲁莽的流星多象——多象那个伟岸的男人,他突然闯入修道院的生活,烛照一切,使我一瞬间看到自己,活得如此单调乏味,如此寂寞冷清。你看那流星,泼泼辣辣去闯,潇潇洒洒去飞,浩瀚天宇,任它驰骋,何等自由自在!男人们为什么要到小流星带来探险,一定有他们的欢乐,那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欢乐。也许,痛苦中有欢乐,困难中有欢乐,危险中有欢乐,求索中有欢乐,星空中有欢乐,不解之谜中有欢乐,男女之爱中也有欢乐呵!
男人的世界太神秘太精彩了。唐荷突然感到自己的面颊滚烫。与其说她被一个男人吸引了,不如说她被一个洞开的世界吸引了。
唐荷回到寝室,顿感到憋闷难受。连日来,她的偏头痛发作,同室的两个修女无论怎样去,掐、揉、敲、捏均无济于事。她抱头蜷缩于床脚,痛得大汗淋漓,浑身颤抖。昏迷中,她又听到那亲切悦耳的声音:
“我学过中华气功,我来给你捏捏……”
一双大手随即伸过来,往她颈后一抚,电流刹时酥麻了全身,她幸福地呻吟着,轻轻地颤抖着。她不知道她其实逃脱不了宇宙间铁的法则,她的深心之湖早就注满少女独有的春潮,其蓄越久,其爆越烈,而那个妖怪,就是开闸放水人,只那么暖暖一抚摸,18年的铁门顷刻瓦解……
唐荷的头痛减弱了,也就是说,每逢发作,只要冥目遥想那“妖怪”,竟如服下仙丹妙药。但这只是一时,顽疾一过,她又感到迷惘。我这是中邪了,她想,我是在作邪教徒的附庸。于是,她又发疯般跑到黑蔷薇前,静静地,闭目自责。顿时,嬷嬷的脸又出现在面前。“让我恢复清白的身心吧!”她虔诚地祈祷。
但是,头痛一发作,妖孽男人又在她心中演成亲切的回忆。她又禁不住望天遐想。
更让她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有越来越多的修女长时间地跪在黑蔷薇前祈祷。天哪!
十二
雪白的四壁,雪白的被单,使丹扬油然忆起青岛海滨雪白的浪花。他跟刘莉蓉在那儿相识。说不清为什么,刘莉蓉在沙滩上掉了一把小花伞,他捡起来还她,她眼皮一眨,说一声“谢谢你啦”。如果只说前面两字,那只是普通的礼貌用语,而加了拐弯带韵的“你啦”,就无端生出撩人的调皮和亲昵。
丹扬敏感、孤僻、牢牢固守着自尊,从未有与少女交往的经验,只默默把倾羡的目光,洒向同辈中那些大胆之徒。还了小花伞,返身时一跤跌进沙里,刘莉蓉哈哈大笑,问他是否怕她。他呐呐,脸色赤红。刘莉蓉就要他通名报姓,他竟说出小时的奶名,又磕磕巴巴予以更正。他憨愚里透出的可爱,使少女顿感兴趣。“你与我过去接触的男孩不同,”她老练地说,一副久经沙场的模样。“我要与你交朋友。”
回到成都,第一次给刘莉蓉写信,竟不知从何称呼从何措词。恰好电视台又在播放上个世纪风靡了整个世界的那首爱情名曲《初恋的蔷薇》,痴痴地,他就一古脑儿抄了去:
云朵贮满了月华,
小溪涨满了春水,
心上已燃起爱火,
深情的目光却默默相对。
呵,青春无价,
每一刻都是一串珍珠;
呵,青春无悔,
等待着爱的那一声轻雷!
呵,时间会苍老,岁月会凋零,
永远鲜艳的是初恋的蔷薇……
信寄出了,梦也就醒了。他万分骇怕,自责自愧象蛇一般噬咬他敏感多疑的心。而刘莉蓉的回答让他感激涕零:“明日13时红箭号喷射机抵达盼望见到你。”是啊,她要来,还“盼望见到你”,万岁!他战战兢兢又欣喜若狂。
他理了发,抹了过多的头油,穿上浆得硬挺的白衬衫,打了一根名噪全球的哈德罗绅士领带。忐忑不安地等待那神圣的一刻。
没想到走下红箭号飞机的有一大帮,个个都穿高级运动套装,既青春,又随便。刘莉蓉把她的哥们儿姐们儿招到他周围,刘莉蓉嘻笑着手一扬,全体青春訇然一声高唱起来:
“呵,时间会苍老,岁月会凋零,永远鲜艳的是初恋的蔷薇……”
“哈哈哈哈……”看到丹扬的窘态,小青年们笑得前仰后合。丹扬吓得扭头便跑——他百思不解,他那么正儿八经地“求爱”,刘莉蓉偏要用调侃和嬉闹来回答。
“我觉得你那古典式的求爱太好玩了!”刘莉蓉在电话中向他解释,他却吱吱唔唔,不置可否。半个月内,他闭门不出,变得形销骨立。一天深夜,他在“遨游太空”的电视节目中看到罗啸强讲探险故事。罗的话仿佛是针对他说的:“为失恋而悲悲戚戚的是小男人,真正的男子汉,敢把千难万险担在肩,去创造,去发现,去冲闯!”他当即决定报名到小行星带探险。
“你真要走?”刘莉蓉是从电视新闻得知“银杏号”的船员们即将出发的消息,气喘吁吁地跑来。
“真走。”
“听说你们去的那个区域流星雨挺厉害。”
“浩淼星海一飞舸,雄风万里闯天河——你不知道我们的《船员之歌》写得多棒。”丹扬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刘莉蓉正眼看他了,继尔埋首呢喃,“对不起,我曾伤害了你。”
“没事,我给你抄那首诗,也只是开玩笑。”
“当真?”刘莉蓉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当真。”说完他心里好一阵煎痛,但他咧嘴傻笑,看着惶惑的刘莉蓉。
预备铃响了,他要走上飞船。刘莉蓉眼中噙着泪水,抓住他衣角,嘴唇在颤抖:
“虽然你在飞船上不会太寂寞,但你总希望有一个姑娘在地球上想着你的。”
“无所谓。”他说完,立即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我是有所谓的,我要你想我,苦苦地想我,就象我曾苦苦想你一样!
“可我还是要回赠你一首诗。”她轻轻念起来:“啊,青春无悔,等待着爱的那一声轻雷……”
丹扬是忍着泪跑进飞船的,那首世界名诗追着他。他害怕让姑娘领略他嚎啕大哭的风景。他在舷梯的最后一级停了一下,回身招手大叫说:“假如我死了,就是一颗小行星!”
而她也恢复了轻松的常态,兴奋得一脸赤红。“你是对的,”她高声喝彩,“就是要有两手准备嘛!”
飞船轰鸣起飞,地球渐行渐远。他从舷窗望着浩瀚虚空中那轮淡蓝的球体,心也成了茫茫一片混沌。
我要真诚!我要真情!他在心里狂喊。我不该对刘莉蓉说什么该死的“无所谓”,我是骗子!你看她噙着热泪强装笑颜,心里多难过。要是她知道我们“银杏号”遇难,不知该多痛苦!
望着病房里雪白的天花板,丹扬感到有一片白花花的浪涛铺盖而来。
十三
又是新的一天。大姐姐来了,丹扬凝望着那袭面纱,揣度她为什么讨厌他。
伊娜给他擦脸、喂药、打针,动作很轻,很柔。罗啸强看了一会儿,到楼下的配餐房弄早点去了。
丹扬长到18岁,第一次接受成年女性这么细致的侍弄,异性的体香,手指触摸的异感,都引起他一阵微熏的悸动。
“大姐姐你真好,”他冲口而出,心想这要是刘莉蓉该多美妙。“我想看看你。”他细弱地说。他对自己能如此真率感到欣喜异常。我不再欺骗姑娘,他诚恳地暗暗发誓,我欺骗过刘莉蓉,我要向每一个姑娘悔罪。
但修女没吱声,继续轻柔的动作。
大约已近下午,罗啸强到楼下去做晚餐。修女拉开被盖,给丹扬接小便。丹扬想缩腿,心里羞得不堪,修女把他的腿轻轻一拍,警告他别动。盖被时她动作温和,丹扬又一次把面纱后的她幻化成理想化的刘莉蓉。
“是我骗了她……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自语。
“你骗了谁?”想不到面纱后传出了声音。
丹扬一下呆住了。然后,倾诉的渴望大潮一样涨上来。他每时每刻都祈求有人理解他呀,特别是面对女性。他用眼光捉住修女的面纱,断断续续将他与刘莉蓉的龃龉合盘托出。他自责着强调,是他的多疑和自尊,铸成了欺骗女友的大错。
“区区小事,何足挂心。”没想到修女听完后如此评论。
“不是的,”丹扬苍白的脸上盖了一层桃红的激动,“如果她明白了是我虚伪,她会一辈子不相信任何人……大姐姐,女孩子是高贵的,我不能随便欺骗她们呀!……”
修女的身体突然晃了晃,似乎要倾倒,又马上稳住了。
这小男人,她激动地思忖,他说出了我崇尚的真理。呀,他是何等的清纯。那柔嫩的肌肤,绸缎般富有温和的质感。唇上一抹淡淡的绒毛,张扬着成熟的渴望。他的两眼是透明的清泉,不飘一丝水藻,阳光折射进去,便会做成七彩斑澜的梦。他整个就如一尊才出窑的薄胎小瓷人,17、8岁,雄蕊初放,敏感单纯,稍微一点邪雨恶风,便会吹折了他的自信。
火星闪烁起来,修女看到极远处一个朦朦的影子,她清晰地记起是她伤害了他,使他命归黄泉。但那只是一个例外,她硬着心肠想。可眼前的小男人却象是摄影助理的再生,同样的忠,同样的纯。修女有些不能自持。她不知道其实她并未斩断俗根,感情的寂灭只是暂时的逃遁。
“大姐姐,我想看看你。”小男子汉在恳求。
“你若能把窗台上那尊石头小马取来送我,”我为什么害怕这个小少年的亲近,我连一万个成年男人的轮番进攻都可抵挡的呀。“我就答应你。”
丹扬艰难地斜眼看定10步之外的石雕,良久,认真地点点头。
但你办不到。修女凝视着虚弱的他,心里吁了口大气。
早晨,罗啸强在厨房里煎鸡蛋,忽听楼上“哗”地一响。
他冲进病房,吃惊地看见丹扬的被盖掉在地下,而身体,挂了半边在床外。
罗啸强小心地把他抱进去,“你这是——”
“我要见大姐姐,她说拿到小马就行。”
“女妖!”罗啸强破口大骂。我要一见面就掐死你,他想。
他把石头小马拿来,放在丹扬枕边,偏头一看,十分虚弱的小男子汉不知何时又沉入了梦乡。
修女来了,一进门,就透过面纱看到丹扬枕边的小马。她不觉停住脚步。
罗啸强踱到她对面。“喏,我们的丹扬亲自取来的,他在地板上爬呀爬呀……爬呀爬呀……身后拖着两道感人的血迹——”
“大姐姐,”丹扬衰弱地声音插进罗啸强夸张的表演,不知他怎么醒的。“是罗大哥帮我,取来的……我今天不看你我没有亲、亲手拿着小马……”
修女戴面纱的头看看空空的窗台,再看看枕边的石雕,她喉咙里骤然涌动一股热。
多么可爱的清纯,它的力量重千钧!
“我不会辜负大姐姐的关心……我不会死……”丹扬却说出这种话,让听的人心上发冷,“我还没给刘莉蓉亲口说道歉。”
修女将头仰上天花板,艰难地压下涌上喉咙的感慨。刘莉蓉是什么人,她早凭直觉猜到,刘莉蓉是玩新鲜,也许,在送别丹扬时流露出一些真情,但现在恐怕记不清宇宙中还有一个叫丹扬的小男人。刘莉蓉有伊娜的过去影子呀,而伊娜过去也伤害过同样一个真诚的人,难道现在还要重蹈复辙?!
不由自主地,她伸手握着丹扬的手。
“大姐姐,你是我的医生……我今后能看见,你的样子的”……”
修女的动作停止了,她的手抬往空中,仿佛要抓住一个不确定的什么。然后一眨眼,她撩开了遮脸的面纱。
罗啸强和丹扬同时震住了。
说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说什么嫦娥美仑玉环美奂,这个修女的美可以烛照宇宙!她的五官带典雅的宫庭情调,令人遐想银月如钩、珠帘半卷、素手红酒筝弦慢。但只要着上现代夏季短裙,那阳光、椰林、海滩,又会带着野性的张力,喧哗着袭入你的遐想。
“丹扬,”她第一次轻唤他的名字,“我叫伊娜。”
丹扬不吭声。
她又叫他,他依然无反应。她有些担心了,小男人可不要出现休克。她感到久已陌生的一腔温情泛滥上来,于是不由自主俯下身体,要用脸颊去试他的额温。
丹扬的声音响了,坚决地阻止她:“不。”
伊娜凝成一弯优美的弧。
“你不要碰我,”丹扬细细地说,“我不配。”
“为什么?”
“因为你,好高贵……而我欺骗过,一个女孩……”
伊娜与丹扬的目光相交,丹扬不回避。伊娜看到他的话不是策略、不是计谋,不是欲擒故纵的权术,他是真心的敬畏,他把自己当成圣洁的偶象,他有一颗水晶心。
“丹扬……”
“嗯?”
“我是用额头试试你的体温。”
“你会弄脏你自己……”
雷霆万钧,震聋发聩。
“丹扬!”
伊娜猛地张开双臂,淹没了小男子汉的头颅。她感到压抑已久的某种元素在体内苏醒,聚集,先是细流,遂汇成狂涛,铺天盖地,冲堤决坝,将她涌托上何等辉煌的情感之峰。想不到,久违了的情感释放是这么富有魅力,被人爱和爱人,都是何等酣畅淋漓的人生享受。看多了芸芸众生,妖妖孽孽,而今一个清纯孩儿,竟爆出一片崭新境界。
丹扬是伊娜的阳光,情感是全新的太阳!
“伊娜姐姐,”丹扬含着晶莹的泪,“你能教我唱一首歌吗?《初恋的蔷薇》,罗大哥说他唱不好……你说,刘莉蓉会原谅我么?”
“会的会的,”伊娜声音哽塞,“只要真情相待,顽石也会开花。”天啦,我怎么会说出这种邪话。
罗啸强呆在一旁无缘感动。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他想。我守他5天6夜不醒,来了个有缘份的“大姐姐”,水星一溅,他就回到人世。
这时,蜂鸣器发出急促的鸣鸣声。嬷嬷的呼唤使伊娜吓得哆嗦:“伊娜回来——伊娜回来。”
十四
伊娜在黑蔷薇面前跪了一整夜。
伊娜狂涛千叠的心海平静了,冷却了,结冰了。嬷嬷的话不断在耳畔响起:“那是沸腾的油锅,酷寒的冰窖,沉重的山岳,空中的楼阁——沉醉于情爱的女人哪,醒来吧!”
这一夜,天凉星冷,草虫唧唧,修道院静极了。
嬷嬷在中心控制室聆听安安汇报。
“有35名修女严重的食欲不振,内分泌紊乱,48名修女脑电波多多少少出现奇怪波形……”
“波形分析过了吗?”
“波形由中心电脑分析了。这是分析结果。”
安安按动一只红色按钮,巨大的荧屏上出现了杂乱无章的画面:骑马的勇士,驾摩托车的运动员,摇滚歌星唱得声嘶力竭,情绪激昂的诗人在朗诵诗,不知名的电影演员闪过,最后,还有罗啸强和丹扬!
“全是男人。也许是她们过去的相好或崇拜的偶象。还有,没有见过罗啸强和丹扬的修女的大脑中怎么会出现罗、丹二位的形象呢?”安安博士来回踱步,一副哲人沉思的模样。
“你问我?我去问谁?我要你立即弄清楚,罗啸强和丹扬怎么钻进修女们的大脑中去的?”
“是的。”
“还有,那个小男妖情况如何?”
“伤口愈合情况良好。颅下那块血肿也开始缩小,还没有脱离危险期。他受不得刺激,情绪不能大波动,否则会引起脑血管破裂。今天的护理特别好,是……”
“别啰嗦了。”嬷嬷不想让安安再提到伊娜。
这时,蜂鸣器响了,一位小修女在呼叫安安:“安安博士,唐荷头痛得厉害,请立即来。”
安安很有礼貌地向嬷嬷欠欠身:“对不起。”
“去吧去吧。”嬷嬷将手一挥。
迪迪和杰杰被嬷嬷召到中心控制室。
“今天晚上,你们要严密监视每间寝室,看看有什么反常的现象。”嬷嬷吩咐道。
当两个机器人领旨退出,嬷嬷便启开中心电锁密码锁开关,随着声音屏幕上显示出一排红字:
“注意!注意!LM严重超负荷工作。”
她又按了一下“询问”按钮,问道:
“希望查明超负荷工作的原因。”
中心电脑回答:
“使用者的大脑中情爱中心活跃,牵动悲伤中心和愉快中心活跃,使M物质陡增,不得不加大L粒子束能量,以控制M物质。下面,附使用者名单:孟玛丽 施若秋 唐荷……”
嬷嬷立即按下“STOP”,斥责道:“胡说!”
中心电脑回答:“事实如此,尊敬的嬷嬷。”
嬷嬷叹了一口气,继续询问:
“能不能消灭M物质?”
中心电脑回答:“人的情感是生命活动的一部分,不可能脱离生命存在。LM只能抑制减少M物质的活动,而不能消灭M物质。”
嬷嬷早知道电脑会这样回答她。
一阵晕眩,使嬷嬷瘫在椅子上。那一声惨嚎穿越时空,以十倍的音量,挟着雷霆闪电向她击来。也许,这是个不祥的征兆,她对自己说。
这是骚乱的夜晚。
■修女们的每间寝室都有一台电视机,是供那些因病不能聆听嬷嬷布道和参加早晚祈祷的修女使用的。不知谁最先发现半夜有“特别节目”,便偷偷观看,消息不胫而走,几乎所有修女都知道了这个秘密。
这一夜,罗啸强又打开了话匣子:
“修道院的姐妹们!”罗啸强笑了,被胡须淹埋的大嘴裂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显得又粗犷又俏皮。“人生是如此丰富多采,除了必不可少的情与爱之外,我这个罪孽深重的大男人觉得最让我开心的是——探索!能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我万死不辞。斯科特为了揭开南极的奥秘,死在冰原上;魏格纳为了证实大陆漂移理论,死在北极光下。斯科特和魏格纳,为我指示了生命的南北极!还有,一位按你们看来愚不可及的古人万户,也是我的榜样。他生活在明朝,那时要想登天简直是痴心妄想。他居然用许多爆竹绑在椅子上当他的火箭。他坐在上面,点燃了爆竹——他也许仅仅离开了地球几米高,当场摔死,但他确实是第一位宇航员。至今,月球上有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环形山——万户山。我觉得,我生命的轨道应该是万户那惊天动地创举的延续。人类就该这样一代接一代地求索!
“我第一次到太阳系探险,是乘‘张衡号’到木星去科学考察。木星那美丽的红色的光斑看起来好象平静光滑,实际上是宽度达1万至4万公里的龙卷风。我们的飞船远远被它吸进去,象掉进大漩涡中的小草,被摇得天昏地暗。当我们醒来时,龙卷风已把我们扔在木星泡沫似的土地上,而飞船的能源耗尽,瘫在那儿象条死鲨鱼。木星上大气层浓密而有毒,由氢氦和甲烷混合,我们象钻进了大煤气罐,全靠随身携带的氧气罐维系生命。据队长计算,我们离最近的无人供应点有50公里,那是我们的救命之地,我们7名探险队员中有5名受伤,只有我和队长身体尚健。大家最后决定,我和队长去取食品和高能电池。
“你们不知道,木星是个虚胖子,在木星上行走多么费力!一脚踩下去身体陷去一半,我们仿佛在泡沫塑料碎块中‘游泳’。还没有游到供应点,我的氧气罐已消耗了一半多,这是危险的信号。这时,队长也停了下来,她拉着我的手说:‘剧烈运动耗氧太多,我们俩不能一块儿去取供应点的东西。我还有两罐备用氧气,你带一罐去取东西,我在这儿等你……’我想,也只好如此,便接过她给我的一罐氧气,继续朝前‘游’。后来,我走到供应点,取回食品,高能电池和飞船的备件,好大好沉一包!我爬呵、‘游’呵……待我走到队长身边,才发现,她早已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她是把氧气阀关死,松开了大气阀呼吸了毒气而死的——她处心积虑把最后一罐氧气留给我呵!
“我哭喊着队长呵队长,刨土把她掩埋了。我永远记得她——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大姐,面容文静秀气待人热情如火。从此,我有了两条生命,我为自己也为周梅大姐——我们张衡号探险飞船的队长而活着。想不到,那次探险中我们收集到那么多宝贵资料。我们拍摄的‘4万公里龙卷风’,‘木星光环’,‘木星的卫星们’等照片倾倒了亿万观众,引起了轰动。每当我回忆起自己曾经孑然一身,在杳无人迹毫无生气的木星大地上游走时,我就感到自豪——我没有被危险被孤寂被难以承受的重荷压倒,我是强中之强!
“修道院的姐妹们!我真恨不得把你们也拽到太空中去,去挨饿!去挨冻!去历险!去体验雄风万里闯天河的快乐,去欣赏火星落日,彗星烟火,小行星旋舞之壮观。你们在这里闭门读经、自我完善,究竟有多大乐趣?你们的青春和生命在这玻璃棺材中发霉发烂,有什么价值?我这个罪孽深重的男人毛病很多,但我一想到你们,我就想哭!我替你们难过呀!”
春风轻拂,却教冰刀霜剑摧折;男儿真情,竟使铁心石肠温柔。修女们大脑中沉睡的情感中心苏醒了。神秘的M物质在激增。这一夜,修女们议论纷纷,好几间寝室传来《雄风万里闯天河》和《初恋的蔷薇》那美妙的歌声。
安安一直守着唐荷,使用了强行催眠术才使她安静下来。失眠的嬷嬷被施若秋搀扶着,在修女们的寝室走廊巡视。刚走到走廊拐弯处,便听到说话声。
“那男人和女人是怎样拥抱的?”
“是这样,咱俩试试。”
“哦,这就是拥抱。男女拥抱一定很有意思。”
“喂,你会唱《初恋的蔷薇》那首歌吗?”
“会一点:云朵贮满了月华,小溪涨满了春水……”
嬷嬷顾不得自己的身份,挣脱了施若秋的搀扶,疾步走过去,厉声斥道:“住口!”
迪迪和杰杰——两个机器人直楞楞地站着。
“你……你们怎么会唱这首歌?”嬷嬷在战抖。
“报告嬷嬷,我俩遵命监视修女的行动,发现她们在唱这支歌。”
施若秋急忙扶起摇摇欲倒的嬷嬷,轻声耳语道:“嬷嬷,你听。”
“心上已燃起爱火……”歌声细如游丝婉转动听,在长长的走廊萦绕。
“不准唱!”嬷嬷被自己发出的吼声吓倒了。顷刻间,所有的寝室都打开了门,修女们呼唤着“嬷嬷,嬷嬷!”争先恐后地搀扶她。
“邪恶!邪恶呀!”嬷嬷的脸因痛苦而变形,修女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十五
“伊娜——伊娜——伊娜——”
圣殿的穹顶,庄严而神圣的声音在回荡。伊娜抬起头来,冷冷地环顾四周,失血的脸如汉白玉浮雕。
祭坛上,红烛高悬;大厅四周柱头上小鱼烛亮成刺目的一片,烟火缭绕,虚影晃动,一派肃穆气氛。50名修女齐齐跪立于地,嬷嬷和施若秋一站一坐,在讲台上摆出庭审的架式。
“伊娜——”这是勾魂的呼唤。嬷嬷的声音、眼神和呼吸,以及她关怀超度自己的往事,从四面八方涌来,使伊娜产生飘然欲仙的感觉。嬷嬷是严厉的,但剖开严厉的外壳,是一腔慈爱的心。嬷嬷用纯理性抚平每个姑娘灵魂的创伤,用苍老多皱的十指,关上她们血泪斑斑的旧书页,翻开风干浪静的新篇章。是嬷嬷给了每个修女新生命,伊娜能忘恩负义吗?
伊娜的黑眼眶里,双目呆滞没有一点活气,任凭嬷嬷宣判:“按我们的教规,违背教义者,将被逐出H星,在太空自毙!”
“不……”伊娜的眼角挂着两行冷泪,怯怯地说,“嬷嬷,饶恕我,我不是离经叛道的人!”
嬷嬷看得明白,修女们都在瑟瑟战抖。
嬷嬷的声音变得更严厉:“伊娜,你遭男人蹂躏欺骗,觅死觅活,无路可走时,是我超度你到此方净地。宇宙广大,人生短促,看地球上芸芸众生,或为利走,或为名忙,异性互玩,疾病流传,乃至遭到天谴。大觉悟者有几人?割舍情魔剔除烦恼者有几人,不觉不悟,自戕自毙。伊娜,你是自寻死路啊!”
这时,所有的修女都在恳求:“嬷嬷,饶了她这一遭吧!”起初是小声低语,后来汇成一片喧响。嬷嬷就是要这种效果。
“嬷嬷,救救我!”伊娜象即将被溺毙的人在呼救。
嬷嬷,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喊声久久地回响着。
所有的修女都屏住了呼吸,圣殿静极了。
“可以。”嬷嬷唇边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但是,你必须给那两个妖男说,你昨日是在演戏,你没有真情。你得肃清余响,树我教威,将功补过,方可在此净土保留一席之地。”
演戏?伊娜脑子里如缠乱麻。她不明白昨天为什么会那么激动,要拥抱那少年。他的清纯与真诚固然可爱,但要为那小男孩而背弃法力无边的嬷嬷吗?办不到。理性如神,法力无边,以伊娜之力,无法摆脱其羁绊。
“伊娜,你考虑。”
祭坛正中的黑蔷薇在白金画垫的衬托下,反射着上百支蜡烛光,怪诞诡谲,展翅欲飞,要扑向它脚下的猎物。
伊娜庄重地抬起头:“我决定了……”言未尽,便泣不成声。
十六
对丹扬来说,新的一天充满新的幻想和憧憬。他觉得身体比昨日更象是自己的了。上个世纪,一位伟大的俄国作家说:“爱能战神死神。”全靠伊娜,她的温馨是金光灿烂的尚方宝剑,使死神也胆寒三分。丹扬觉得鲜动的活水一股股涨上心田。船帆升起了,汽笛长鸣,生命之海在召唤。
8时正,病房门哗地推开了。
丹扬刚喊出:“伊娜姐——”便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
伊娜动作僵硬,步伐急促,一袭白纱遮面,迳直走到丹扬面前。连罗啸强都愣住了:“伊娜,你这是怎么了?”
伊娜说话了,她感到不是自己在张嘴。
“我,要告诉你们……男人,是丑恶的根源,我从心底里视你们如粪土……什么感情、感激,不过是邪魔蒙蔽世人心窍的毒药。丹扬!”她嘶哑着嗓门一叫,仿佛在根除着内心的犹豫。“做你的白日梦去……那首诗歌是妖言,H星的黑蔷薇修道院没有它的、没有它的立足之地。哈……我是耍你们的,耍你的!男人在我心中早不存在,他们无疑于老鼠、蟑螂、吸血虫!”
“伊娜姐!你怎么说胡话了?”丹扬撑起半身想抓伊娜的手,被伊娜一挥手,挡开了。
“全是欺骗!昨天,你们在演戏,我也在演戏,你们没有真情,我更没有真意!明白了吗?臭男人!”
“不——!不是演戏!我是真心实意的!”丹扬抓住了伊娜的衣角,痛苦地抽搐。
“丹扬!别理睬她,她是水性扬花的坏女人!”罗啸强扶着丹扬,怒目喷火,狠狠盯着伊娜。
“放开我,臭男人!”伊娜狠狠地拽扯衣角。
“啊——”丹扬一声惨嚎,松开了手,伊娜痴痴的梦游症患者般的,飘离了丹扬身边。
这时,圣殿象沉入五万年前的虚空,静得渗人。修女们都注视着一张大型电视荧屏。荧屏上,罗啸强抱着丹扬,悲痛欲绝。
“丹扬!”罗啸强的叫声震得圣殿一派嗡嗡回响,“丹扬你醒醒!丹扬……”
丹扬的眼睛望着天空,他的眼光何等纯净,亿万年无尘埃涤荡的宇宙苍空方能媲其美。丹扬的神态何等圣洁,将修女们的心熨出温热的人情。
“大姐姐,”丹扬喘气如风,脸象月光下的百合花,素雅贞白。“你们知道一、一个小男子汉远离、地球、和亲人是多么地孤单和害怕……他是多么想要……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爱护……你们把、把这些都慷慨地、给了他……谢谢、谢谢大姐姐们……还谢谢,派你们来的……嬷嬷……”
发自天使般男孩口中的,是一种无助的、率真的、和孱弱的声音,声音细若游丝,纯洁得能将一切铁石心肠溶化。
圣殿大厅仿佛堕入宇宙黑洞,不再有生命,不再有呼吸。
忽然人群中发出一声抽泣,如晴空响雷。
“谁?!”嬷嬷严厉喝问。
抽泣声,骤然响成一片。
“老妖婆,快给我派医生来!丹扬要是死了,我要找你算帐!”罗啸强在挥拳怒吼。
在修女们的唏嘘声中,嬷嬷对施若秋说,“叫安安博士快去,尽量抢救。那小男人若死在修道院,麻烦事就多了。”
在安安博士的医务室,唐荷酣睡了一夜,觉得浑身充满活力。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的梦。
罗啸强带她爬上一颗小行星——那星只有篮球场那么大,满是坑洼。罗啸强拽着她,爬呀,找呀,终于找到一个洞窟,黑洞洞的,怪吓人的,罗啸强钻进去了,向她伸出双臂,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一股热气仿佛要把她烤化了。在洞口,罗啸强教她认识灿烂的星斗。
仿佛是梦的昭示,醒来后,唐荷便走出医务室,朝前面那幢小楼走去。什么教规教义什么清规戒律她全然不顾,她只想快快见到罗啸强,哪怕早一分钟也好。
安安博士一赶到,便发出责难声:“我早就说过,他颅内的血肿没有消失,不能受刺激,否则脑血管破裂溢血会有生命危险。”
安安博士还未打开急救包,丹扬的头已垂下了。罗啸强忙用手试他的脉搏。但脉息已去,静如古坟。罗啸强忙问:“安安医生,怎么办?”
“他已经死了,没法抢救了。”安安耸耸肩。
罗啸强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傻了。
“请放心,我太空修道院有非常人道的安排。我一定按程序做好死者的善后工作。”安安说着,用雪白的被单盖住丹扬全身。
罗啸强冲着天花板,挥动着双拳,象一头怒狮,疯狂大喊:“老妖婆,是你杀死了他,我要找你算帐!”
罗啸强捏着激光抢,踢开房门,一路乱射。哧一声,“黑蔷薇修道院”的金属牌化成了水;再射,把刻着教义教规的石碑击成齑粉。
他想朝里冲,被定向磁墙狠狠地一弹,摔倒在地。再冲,再摔倒;直摔得口鼻流血。
这时,唐荷突然走来:“哎,别乱撞!”
哦,美丽的唐荷,凌波仙子般轻轻飘过定向磁墙,一把拉住罗啸强的手,说:“磁墙有识别装置,认得我,认不得你。我一招手,它会在很窄的通道开启2秒钟。我们一块儿过去。”
就象唐荷梦中那样,罗啸强挽着唐荷朝前走,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顽固的墙一下子裂开了一条大缝。
十七
失魂落魄的伊娜,回到圣殿便跪在嬷嬷膝下。
“丹扬死了?”她喃喃发问,眼神迷朦。
“那是命。”嬷嬷回答。
“是我杀死了他?”伊娜痴痴地问嬷嬷。
“不是,孩子,是邪恶的情感杀死了他。”
“不!”伊娜一声歇嘶底里尖叫,象把大厅猛然抛进火药库,“我是凶手,我们都是——凶手!”
修女们有人哭泣,有人斥责,乱成一团。
嬷嬷眼前飘来几点金星,痛楚又在某个部位蠢动了一下。但嬷嬷不会退出阵地,她是经历过无数战役的三军统帅。
“伊娜,”嬷嬷镇定地抚着伊娜的头,“面对神圣的黑蔷薇,忏悔吧!”
黑蔷薇活了。在中心控制室,施若秋已令电脑将LM装置极限使用。黑蔷薇表面电花乱闪,银蛇游走,一股股强大的L粒子束射向伊娜。圣殿又恢复了平静。
伊娜高度旋转的意识之轮,脱疆野马般带出了往昔的生活,岁月如锈蚀的铜版画,不再还她清晰的过去。可是潜藏的情愫却在,尽管没了具体的年月地点,但情感和理智抽象于众物之上,如一杆旗,从历史的山峰上猎猎飘来。
丹扬垂死之语,呈给她充满激动充满诗意的崭新世界,这世界用感情的珠玉嵌成,在友谊的地基上高矗。丹扬的话使她自责自愧,罗啸强的恸哭使她颤栗和晕眩。
就在这时,黑蔷薇冰冷的射线阻断了她连贯的情感波动。
刹时间,伊娜脑海空了,情感的大旗为云翳所遮,而威严的教义石头般一块块压来。“男人是万恶之源”,“情感是噬人魔海”。不,伊娜内心挣扎着抗争,丹扬不是万恶之源,同情他爱护他是纯美的境界。但射线锋利的尖刃切割着她的思维,她发现自己掉下了万顷烈焰烧灼的火海,百万个太阳炙烤全身,皮肤在冒烟,脂肪的“吱吱”声如雷贯耳,焦臭气满鼻孔乱窜。呵,环绕土星的光环快来呀,赠我以御火的盔甲!哈雷彗星8000万公里长的扫帚席卷天际啊,扫那邪火!
伊娜挣扎着,她的身体仿佛被车裂成两半。一个她举着黑蔷薇的图腾,率甲兵三千,虎贲十万,冰刀霜剑,向前进击。另一个她芝兰妆头,瑶草复身,挥一江澎湃春水,激情奋燃,气吞万里如虎。两军在她灵魂里搏杀,剑戟斧钺,铿锵炸耳,震得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要解体。呀,她看见黑蔷薇那道光束了,她抵挡不住了,她要援兵。援兵在哪儿?她昏倒在地。
“伊娜!”
谁在喊?大厅里的修女一齐回头看见圣殿门口。
是那个强壮的罗啸强和精神抖擞的唐荷。
“唐荷,你为何跟男妖在一起?”嬷嬷问道。
“男人,不是妖孽,他们是值得我们爱的朋友!”唐荷从容地向修女们中间走去。突然,机器人迪迪和杰杰闯过来,把唐荷一把扭住。
“嬷嬷,你弄错了,男人不是妖孽!”唐荷喊道。
“放开她,否则我要开枪了!”罗啸强举起了激光枪。
“把枪放下,否则我们就把她撕成两半。”迪迪恫吓说。
两军对峙,箭在弦上。大颗的冷汗从罗啸强的额角落下来。他犹豫片刻,只得把枪扔在地上,被杰杰拾去。
这时,安安博士推着担架车款款走来——车上静静地躺着丹扬。顿时,圣殿大乱。
安安对罗啸强说:“我没有骗你吧。按程序,在H星人死的人,要送到圣殿,请嬷嬷为他做祈祷,愿他的灵魂飞向崇高的理性世界。”
嬷嬷连连喝令道:“安安,快把死人弄走!”
这时,罗啸强雷霆万钧之声在圣殿震响:“伊娜!你看,你快看,谁来了?”
伊娜抬起沉重的头。她看见了丹扬,看见了曾照彻她心灵每个角落的纯洁的太阳。
是丹扬?她无力站起,也无力走过去,任热泪滚滚落下来,强大的L粒子流还控制着她。嬷嬷冷笑着盯着罗啸强,似在说:“瞧瞧黑蔷薇的威力吧!”
“云朵贮满了月华,
小溪涨满了春水……”
罗啸强的男中音响起来了。这比一千支激光枪更有力量的歌声在圣殿回荡,每根巨柱,每支烛光,每幅苇幔,每个修女都应和着这首歌,连迪迪和杰杰也放了唐荷,唱起来。歌声,使整个修道院战抖。
啊,青春无悔,等待着爱的那一声轻雷……
“不准唱!”嬷嬷的吼声被歌声淹没。
一时间,伊娜体内的情感大军得到了辉煌的补充,她突然站起,向丹扬的遗体扑去。这时,一道闪电把圣殿照得雪亮,劈啪一声,黑蔷薇的花瓣崩坏了,裂成碎片。
十八
嬷嬷站在圣殿大厅当中,孤身一人。
蜡烛已经燃尽了,余辉袅袅,光线正在暗淡。陪伴嬷嬷的声响,除了钟声,还是钟声。
嬷嬷走过喷水池,踏进关过男妖的小楼。小楼寂寂,躺过丹扬的床铺此时空空如也。
嬷嬷走近床栏,眼光聚焦于枕巾上的一点。她看见一根漆黑而晶亮的头发,那是小男人身上的遗物。早晨,它还是一个少年生命的外延部分,它会生长。而今,它落寞地卧在了无生气的床上。它死了,随它主人的生命一起步入永恒。
嬷嬷伸出枯瘦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捡起它,用混浊的褐黄眼珠,久久地把它盯入记忆。
“……还谢谢、派你们来的、嬷嬷……”
是丹扬临死前最后一句话,遥遥的,从冥冥中飘来。
嬷嬷走进教堂,走进自己神秘的小屋。
嬷嬷打开衣柜,拿出一个红漆木小匣。
她听见了男人凄长的惨嚎,眼里,清晰地飘过百年以前那场铭心刻骨的苦恋。
施若秋弄不清伊娜、唐荷和那一帮修女要干什么。她站在教堂的钟楼上大声呼喊她们,要她们返回教堂,但修女们一个个神情庄重,不屑一顾。
权威掉地,秩序不在了。施若秋愤怒地想。都是那个小妖男之死带来的!
她看见她们从装备室出来,穿上清一色的太空服,她们每人腰上系着三米长的白绸,飘飘逸逸,不知要作何打算。
她还看见那个英俊伟岸的大男人罗啸强,他身挎一支高能激光枪,与伊娜、唐荷,还有该死的机器人安安,抬着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施若秋愿意承认丹扬躺在水晶棺里的姿态与其说是死人,不如说更象小憩的大孩子合适。
她的目光跟踪他们,看见几十人默无一言走进通道口的减压舱。施若秋站住了,想了想,明白了她们要干啥。她飞一般乘电梯降至地下5层的中心控制室,开启了面对太空的监视仪。
走出减压门,太空服蓬然胀起,使修女们个个轻盈如云朵。她们在罗啸强率领下成为太空人。
繁星满天。姑娘们的眼睛在头盔的钢化玻璃后闪烁,漂动着女性特有的柔情。她们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新奇,快乐。
哦,修道院外面的世界是如此辉煌!太空真是一座百花园!那遥远的仙女座星云如一蓬盛开的牡丹,而神奇伪蟹状星云如一簇龙爪菊。太阳象一枚成熟的金桔喜气洋洋地悬在百花园之中,一群小行星如一坡野花烂漫开放……太空真美,真迷人!
丹扬之死,换来修女们的新生!罗啸强又为她们洞开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一阵持续强烈的轰鸣,几十只小火箭同时腾空而起,红黄橙绿的烟爆刹时把宇宙一角照亮。几十个闪亮的太空人,几十条洁白的长绸飘飘,漆黑的宇宙背景中仙女群降,琼姑婆娑。他们飞升着,变幻着队形。长绸是肢体的外延,挥展成律动的百花。飞翔的队形不断变化,外周扩大,中间成空,上缘凹下弯成两个亲切的圆弧,下缘尖聚做成锥形的顶尖。当人链的每个环节都扣好以后,亘古无人的太空上出现了一个特大的心形图案,而那尊小小的水晶棺,就飘游在心的中间。
罗啸强携带的高能激光器发射了,一群小流星被击成五彩缤纷的礼花。沉寂亿万年的宇宙而今银河倾斜,金波漫溢。
忽然,罗啸强的耳机里传出女声唱的那首熟悉的情歌:《初恋的蔷薇》。
是伊娜在唱,唐荷在唱,整个宇宙在合唱这首深情的歌。
施若秋惊慌地到处寻找嬷嬷。
嬷嬷的小屋无声无息,一切都在沉睡。但一只蜡烛亭亭地燃着,照亮着桌上敞开的木匣。
她看到了木匣边几页发黄的信笺,她心悸得厉害,觉得有一种危险正蹑手蹑脚地、又是不可阻挡地向她逼近。
她差点儿叫出声,信笺上放着一朵枯萎的黑色蔷薇花。
施若秋的目光开始研读黄旧信笺上的字迹。那是一封短信,称呼中没有人名,只有字母:
“M:
分手之际,容我说一声对不起。
你三年前赠我的诗,现在璧还,这是应你的一再要求。但它已在我的朋友中流传,有位作曲的男士十分欣赏,说要谱上音乐,让它添翼而传遍全世界。这是要请你谅解的地方。
祝福你
你的金勇”
施若秋的心狂跳起来,冷汗从额上滚滚而下。难道她的嬷嬷,坚定的纯理性教宗师也有浪漫的情史,并还把这些淫邪的信物,保存了近一个世纪!
她的大厦下发生了猛烈地震,脑子里象三千架宇宙飞船一起轰鸣,思维的机器被炸得粉碎。她晃了晃,稳住身体。她在精神虚脱之前,看见了同样发黄的、被退回的纸页上的诗。
好一手娟秀的行书小字,嬷嬷年轻时的笔迹。
好一首妖诗:《初恋的蔷薇》!
天啦!原来在地球上以上百种语言传唱着的这妖诗的作者,竟是孟玛丽院长嬷嬷!
施若秋顺着桌子,急遽地栽倒在地。
歌声缠绵里,水晶棺从罗啸强和姑娘们手中渐渐释放,沿着推送的惯性,向无际的苍穹滑去。
新的小天体,它将在亿万斯年中围绕太阳转动,而太阳绕银河系转动,银河系绕宇宙中心转动,宇宙中心是丹扬这颗小行星!
伊娜隔着头盔面罩凝视着罗啸强,“他走了,很孤单……”
“可有了你们的爱,”罗啸强说,“连宇宙也会很充实。”
话未完,一声巨响突然传出,扰得每个人的耳机“吱嚓”乱叫。众人一起回头,只见修道院左侧的飞行器发射口,一股强劲的压缩气体将一个物体射出。
“水晶棺!!”有人惊呼。
那又是一副晶莹无瑕的水晶棺。里面躺着黑蔷薇修道院创始人孟玛丽院长嬷嬷。
修女们看着水晶棺里的院长,她是那样平静,那样慈祥。先前的纷扰寂灭了,人在最后一刻还原为人。
全体修女目瞪口呆,没人能说出一句话。
一颗泪珠涌出罗啸强眼角,他看着嬷嬷的水晶棺追随远方丹扬的遗体而去,最先明白嬷嬷此举的心思。
“啊!!”罗啸强狂叫着,举起激光枪一阵猛烈扫射。又一群漂石凌空炸成奇花。
“看啦,”罗啸强喃喃遥指远方的小行星,“嬷嬷要补偿她的罪孽,她怕丹扬寂寞,她终究是一个善良的老外婆……”
遥遥远去的,闪光的小行星,并行不悖的小行星呵!
尾声
半年后,地球上的“长城号”飞船君临木星与火星之间的小行星带,因为空气渗漏而需要紧急抢修。乘员们刚刚登上H星,便听到优美的抒情歌曲《初恋的蔷薇》。在原来挂着修道院牌子的石柱上,赫然嵌着金属铭牌,上面镌刻着:
孟玛丽太空急救中心
一个声音亲切地说:“欢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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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飞向半人马座 | 弗雷德里克·波尔 | “宪法号”Ⅰ
美国空军谢菲尔德·N·杰克曼中将,美国星际船“宪法号”指挥,航天日志,第40日。
万事如意。多亏航天基地发来了个人信息。我们很爱听你们传来的音乐会实况,还把大部分录了下来,以便在通迅冷清下来,大家寂寞得有些心里发毛的时候重放。
我们正向半人马座a星的行星天牛星推进,出发近一个半月了,已经超过以往离开地球载人飞行的最远点。我们现在才真正感到自己踏上了征途。刚刚完成的一次航程核查证实了基地的计划,从而估算出我船将在飞船时间1631时左右穿越冥王星轨道,也就是第40日的今天。莱茨基一直在记录时胀效应,飞船航速已接近6%的光速了,时胀效应开始明显起来。他说,折算成基地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差一刻。我们公议决定把它当作“近海水域”的标记。往后我们就会把太阳系抛在后面,成为第一批深入星际空间的人类。我们打算搞一个仪式,莱茨基和安·贝克隆德制作了一面美国国旗,准备在“近海水域”标志处放漂出去,安排在通过第三号观察港时进行,同时还要放出事先准备的不锈钢牌,上有总统的委任书,我们每人都要抛出些私人物品,我要献出我的航空学院班铭戒指。
上次报告以来变化不大。我们很习惯新的作息表,几个星期前就干完了发射后的全部检查工作。正如耐夫豪森博士所预测的,我们开始感到时间沉甸甸的难以抛弃。从现在到抵达a天牛星之前,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影响飞船的运行,我们不至于忙个不停。所以,我们开始实施耐夫提出的娱乐计划了。美国航空航天局飞行训练与人事处给准备的工作单正派上用场。起初娱乐计划遭到了“冷遇”,这点我想印弟安那波利斯老家的孩子也懂。大家都认为,交给我们作开门钥匙用的数论及论据微积分是给鸟禽学的东西。对它我们还没到迫不及待的程度,便先去玩别的了。安与威尔·贝克龙德下了好几盘棋,而多特·莱茨基则开始把《战争与和平》改编成诗。其余的人摆弄着设备,作天文观测,再就是聊天。但这一切很快就变得腻味了,真跟耐菲在介绍情况时的所说一模一样。
在飞船中度日的最佳方法,就是学会对数学问题感兴趣,因为没有质量要运输,没有竞争因素让你激动。所有到目前,莱茨基试求质数公式已是第10天了,我亲爱的弗罗正在试用同余论来证明“哥特巴赫猜想”。(这姑娘两个月前还不会结算一张洗衣清单呢!)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消磨时光。
从医学角度看,我们都很健康。我会附上一张详细的数据,说明我们的血压、脉搏等等的情况,外加一盒从火箭上发来的录音带和导航系统的读数。我将按计划再次报告。请替我们照顾好地球——我们盼望着再一次见到她,过不了几年的!
那一周,华盛顿的城市游击战局势有所缓和。直升机可以款款飞到白宫的南草坪上——没有狙击枪弹,没有寻热导弹,甚至没有扔石块儿的。狄埃特·冯·耐夫豪森博士怀疑地注视着一小群神色疲倦的哨兵在围墙内限定的方圆50码范围内来回走动。他们不像好战分子,可能是性解放分子,鬼知道呢!可能是自然食品或者单一税的支持者,反正,没有石块从他们那边扔过来,只是在直升机着陆时,有人瞎起哄了一阵。耐夫豪森嘲讽地向“群众先生”鞠了一躬,敏捷地跳下直升机。飞机升空的当儿,他已经走得远远的了。他不屑跑着进白宫,笃悠悠逛进去就行了。对这些头脑简单的人他觉得没什么可怕,尽管直升机的驾驶员对他们心存畏惧。而且,他并不急着赴总统的这个约会。
搜身的副官脸上挂着霜。引他去西平台的侍卫也没有敬礼。装着幻灯片和文件的公文箱很沉,却没有人帮他提过去。人对钻狗洞的滋味总是最敏感的,他一边想一边歪头避开螺旋桨卷来的疾风,此时飞行员正盘旋在白宫上空,以便升高,重新飞越广阔的城区。
真是今非昔比啊,他多少有些怀旧,那个岁月的每时每刻他都还记忆犹新。就在这里,在这段门廓里,他面对世界各地的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宣布了关于a天牛星项目的消息。他看到自己出现在电视新闻的节目里,谈论四个光年以外整个可供美利坚移民的“新地球”。他记得那次在卡那维拉尔角肯尼迪航天中心有世界各地150万特邀来宾参加的发射是如何让外国政治家和科学家妒火中烧的,而美国首脑们又是如何心花怒放,引以为豪。侍卫们当初是敬礼的,没错。他的讲课费已是天文数字。市面上甚至出现推举他担任下届副总统的传言——而这也完全有可能发生,如果选举马上开始,如果不存在他出生异国的问题。
而今时过境迁,他乘工作人员的电梯上楼。“并不是为了自己才介意的”。他自语道,“可是遇上麻烦的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只是报纸的捏造吗?还是有谁泄露了天机?”
海军陆战队侍卫在内阁会议室门上敲了一下,门从里面打开了。
耐夫豪森走进屋内。
“进来,狄埃特老兄,拉张椅子来坐。”没有副总统跳将起来,抓住他的臂膀,拍拍他的背。30张沉默的脸转向他,有的冷漠,有的干脆敌视,这便是对他的迎候。内阁成员全体在场,还有五六位部长和总统的个人作战参谋。椭圆形会议桌边最凶狠的就是总统的龙颜。耐夫豪森鞠了一躬;油然生出一种开学院士官生玩笑的返祖性欲望。他想卡地一声并拢双脚,并调整一下单片眼镜,可是他没带单片镜,而且也不至于冲动到那种程度,他只不过在桌脚处找到他的位置站下。等总统点点头他就开口了:“早上好,先生们,女士们,我想诸位希望见我,是要了解俄国人对a天牛星计划所散布的愚蠢谎言。”
“鲁巴鲁巴。”他们交头接耳起来。
总统用他尖厉的男高音说道:“那么你认为那仅仅是谎言吗?”
“谎言或是错误,总统先生,那有什么区别?我们是对的,他们是错的,就这样。”
“鲁巴鲁巴鲁巴”。
国务卿询问式地望望总统,得到首肯后便说:“耐夫豪森博士,您知道,我曾为贵队效力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不愿反对您有意发表的任何言论。可是您真的有把握吗?俄国人可是抛出了一些极有说服力的数字。”
“他们瞎扯,国务卿先生。”
“那好,耐夫豪森博士。我可能愿意接受您这句话,可在座的就未必了。这里没有怪人,也没有不满分子,都是些善良而体面的人。耐夫豪森博士,您能否为他们提供些证明?”
“您同意吗,总统先生?”总统又点了点头。耐夫豪森打开公文包锁,取出一小扎幻灯片,递给海军陆战队少校。少校看了看总统,征得同意后便按耐夫豪森的吩咐执行。房间的灯暗将下来,调整了一阵焦距之后,第一张幻灯片的图象从耐夫豪森头顶上投射了出去。上面是一排巨大的丫形金属柱子,一直伸展到荒无人烟、满目尘埃的远方。
“这张照片是我们安置在月球背面的射电望远镜”。他解释道,“从地球上是无法看见的,因为这部分月球表面永远背离我们,所以,我们选中这块地方做望远镜的设置点。那里不存在任何电干扰。这种仪器由3300万个独立的偶极子构成,以几百万分之一的精度校准排列。实际尺寸是直径18英里,接近圆形;但是仔细调整之后,其性能事实上相当于直径26英里左右的望远镜。请来下一张。”
“咔嚓”,巨型望远镜的照片滑走了,取而代之的另一张照片上有一个相似的、可是看来又小一些、简陋一些的构造。
“先生们,还有女士们,这是俄国人的仪器。其直径大约是我们的1/4,元件也不到我前的1/10,而我们的报告——这是机密,但是我听说本次聚会获准得到这份材料。对——我们的报告指出,其排列做得非常粗糙,甚至可以说无可救药。”
“两样仪器在信息收集能力方面的差距大约是100倍,我们占优势。请开灯。”
“这就意味着,”他流畅地继续道,一边说一边挨个儿对在座的每一个人微笑,“如果俄国人说‘不’,而我们说‘是’,押赌‘是’准赢。我们的望远镜可以信赖,他们的却不行。”
与会者在椅子上不安地骚动起来。他们希望相信耐夫豪森的讲法,这与他希望说服他们的心情一样迫切,可是他们没有把握。
众议院赋税委员会主席贝尔顿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没有人怀疑您的设备质量。”他补充道,“特别是我们为该设备支付经费而创伤尚未愈合。但是俄国人直言不讳,他们说半人马座a星不可能有直径超过1000英里的行星,与该恒星的距离不会小于5亿英里。我这里有一份塔斯社发布的消息。它承认他们的设备不如我们,可是他们已经有一份22名院士签署的声明,说该设备不会放过任何比我已经陈述过的更大、更近的目标,也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大到可以供我们宇航员着陆的星球。您对这段声明熟悉吗?”
“当然,我拜读过——”
“那么您一定知道,他们断言您称为‘a天牛星’的行星是不存在的。”
“没错,先生,他们确实这么说。”
“更有甚者,巴黎天文台的权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的里雅斯特的天体物理中心,以及英国格林尼治天文台台长都表示,他们已经验查过,可以确认俄国人的数字。”
耐夫豪森欣悦地点头道:“这很对,贝尔顿议员。他们给的确认,是说如果所做的观察确实与传说的一致,那么在月球背面瑙威·勃列日涅夫格勒苏联设施做出的结论自然也合逻辑。我并不怀疑他们计算的正确。我只不过指出,这些观察是由不那么精确的设备完成的,因此苏联天文学家的结论就不十分可信了。但是我也不愿意强加给诸位一篇没有证据的声明,来考验你们的耐心。”那位议员刚张口又准备继续时,他急忙地补充道:“所以我将告诉你们一切真相,俄国人的声明只是理论。我所要对付的不仅仅是更加高明的理论,而且还有客观事实。我知道a天牛星,因为我亲眼见到过它!开灯,少校!请再放一张幻灯。”
银幕亮起。现在耀眼的黑点闪烁的白光,像灰尘一样。在屏幕正中出现一个黑点,周围散布着十来个小黑点。耐夫豪森拾起一支光鞭,把小光箭头指向中心点。
“这是一张负片,”他说,“也就是说这里的黑色区域在实景里是白色的,相反,白的就是黑的。那些都是天体,是我们布里亚柔斯十二号卫星14个月前飞往海王星的途中在木星轨道附近拍摄的。中心天体就是半人马座a星。拍摄所用仪器较特殊,可以过滤掉恒星本身发出来的大部分光,其本质上是电子照片,有点像用来拍摄我们太阳日珥现象的日冕观测仪。我们希望用这种手段能捕捉到a天牛星的影像。有目共睹,我们成功了。”光鞭的小箭头指向了离中心天体最近的一个小点。“先生们,女士们,那就是a天牛星,与我们根据望远镜的数据预算的位置分毫不差。”
桌子又卷过一阵喧哗,黑暗中,声音比以前更响了。国务卿高声问道:“总统先生,我们能不能公布这张照片?”
总统道:“会后我们立即公布。”
“鲁巴鲁巴。”
接着委员会主席说:“总统先生,我敢保证如果您说它是我的行星,那么它就是。但是国外其他人士可能会怀疑,因为这些点点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区别。就算为了满足一个外行人的好奇心吧。能否请问,您是如何知道那是a天牛星的?”
“请放第四号幻片——把第三号留在机箱内。”同样的镜头,略有差异。“先生们,请注意这张照片,就是那个物体所处的位置有所不同。它移动过了。诸位知道恒星不存在可辨的位移。而这颗星球移动了,因为这张照片是8个月后布里亚柔斯十二号从海王星掠过后飞回时拍到的。行星a天牛星已经在自己的轨道上转动过了。这不是理论,而是事实。我再补充一点,制作这张影印片的母带贮存在金石基地,所以不会有人提出愚蠢的问题。”
“鲁巴鲁巴”声调更高了,还有些激动。
耐夫豪森如愿以偿地进一步落实了自己的论点。“所以,少校,能否请您现在回到第三号幻灯,对——而且请您把第三、第四号幻灯来回放,越快越好,谢谢。”
那个叫a天牛星的小黑点像网球一样来回跳跃,而别的星座点却一动不动。
“请看,这就是所谓的空白比较程序。我想指出,如果诸位看到的不是一颗行星,那么,总统先生,它也是您所见过的最有趣的一颗星,况且它与我们据射电望远镜的数据所算出的距离及轨道周期完全一致。现在,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先生。”
“伟大,耐菲!”
“我看万无一失了。”
“给俄国人一点颜色瞧瞧。”
总统的声音盖了他们的嘈杂。
“摩顿少校,我看可以点灯了,”他说,“耐夫豪森博士,谢谢您。如果您愿意再滞留片刻,我将不胜感激。在我们公布这些图片以前,想请您与我和玛丽一起在书房里再检查一遍我们的声明全文。”他点头,神色庄重地向他的首席科学顾问宣布散会,这时那些内阁成员张张欣喜欢悦的脸才让他记起该愉快地微笑一下。
“宪法号”Ⅱ
谢菲尔德·杰克曼航天日志,“宪法号”飞船第95日。
据莱茨基的报告,我们正以15%左右的光速飞行,大约是每秒30000里。聚变合成推冲器唱得正欢,和预想的一样,爆炸过程快速连续,我们只感到一些轻微的震动。燃料、电源和生命曲线都保持在最佳状态。飞船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上,其他一切也都没有问题。不出所料,相对论效应已开始出现。从吉姆·巴斯多的光谱分析可以看出我们前方的恒星正移到蓝光一端,而太阳和我们身后的其它恒星则在变成红色。当然没有分光镜就看不到什么,两脚规座β星看起来有些滑稽。至于太阳,它还很亮——吉姆几小时前记航天日志时把它写为负六等,——而我因为以前从未见过它那样,一时分不出其颜色是明是暗。它当然不是我所指的GO型金黄色,而我们前方的半人马座a星也不是这样的,我确实看不出它们的差别。我想原因很简单,它们太亮了,色的印象就次于亮的印象,尽管分光镜显出了它们的不同。我们都轮流向后观望。我想这非常自然。在望远镜里,地球,甚至月亮都还辨得出来,但要碰得巧。昨天,斯基在全集光方位角上几乎完全看到了太阳。它们现在的视觉分隔度大约只有12个弧秒,再过几天,它们就会近得分辨不出来了。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娱乐数学节目使我们玩得颇为尽兴。安很喜欢二进制算术,已是如鱼得水了。她埋头于一种在我看来是某种统计实验的工作——我们不太打听别人正在进行的事务,除非他们想谈论——而首先,她要我们拿出硬币来掷。你看,我们自然谁也不会把钱带在身边的!不过有两位例外。斯基有一枚俄国银卢布,是他外叔公给他求吉利的;我呢,从口袋里找到一枚旧的费城公交车代币。安不要我的公交车代币。嫌它太轻,不可靠,却一连几小时地投掷卢布,或正或反,乐此不疲,还以系列6位二进制数记下每次结果,1代表正面,0代表反面。大概过了一星期,我实在不胜好奇了,便暗示想知道她在干什么。我问时,她却说这些话:“我们可以用简便的方法掌握整个世界的规律。”我说这很妙,可是她希望用抛掷硬币来掌握什么呢?她说:“全世界的规律一旦掌握,完美亦在其中矣。”所以我想,我们不要再互相逼迫了吧,让他去。不过这游戏还真消磨时间。
如果耐菲看到娱乐节目是如何让我们忙得不亦乐乎,他肯定会自豪的。我们还没有一个人证出费马的最后定律或者类似的其他什么定律,当然,这是全部意义的所在。如果把问题全解决了,我们不是没得消遣了吗?这些东西的确实现了原先的意图。它使我们的脑子在这种漫长的实在无聊乏味的航行中,始终保持一种清醒活跃的状态。
人际关系吗?还不错,朋友,还不错。比我们任何一个在基地个人卫生简介会上所指望的情况要好得多。姑娘们在她们经期的三天前一直每天服用条纹药片,然后再服四天的绿药片,之后停服四天药,再重服条纹片。起初,我们对此还开一些含羞的玩笑,现在就象每天刷牙一样成了例行公事。我们男人则每日服用红药片——斯基称它们是“停车灯”——直到姑娘们告诉我们她们准备停药了——你知道我说什么,每个姑娘们告诉自己的丈夫——然后我们就吃解药——我们叫它“蓝鬼”——接着难受极了,直到姑娘们又开始服用条纹片。我们无人相信这样做会成功,可是居然还有效。我连想也没想到性,直到弗罗吻了一下我的耳朵,告诉我她准备好“发情”了,(请原谅这个用词),接下来就不得了了。人人如此。那个有舒适宽敞的床铺的后舱,我们都叫它蜜月宾馆。它属于任何一个需要它的人。还从没发生使用两张床的情况。其余时间,我们都是哪儿便当睡哪儿,无人对此不满。
原谅我拉扯到个人的私事上,但是您告诉我您想知道一切,而确实也没有别的事可以报告了。所有系统都处于最佳状态。我们不时加以检查,没发现问题,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的预兆。外面除了星星,实在没什么值得一看的。到目前为止,想看的我们都已看够了。那架等离子喷气式发动机在TSG方向嗡嗡作响,现在已听不到它的声音了。
我们已经适应了再循环系统。当初谁也没想到会用得惯吸水马桶,更别提怎么处理粪便了,但只是开始几天有点令人恼火,现在都好了。处理过的产品进入藻类箱。藻类的沉积物就进入溶液培养床,那时它当然还只是青褐色的蔬菜物质。自然那些都是半自动处理。我们第一次真正接触该系统是在厨房。
吃的食物是以红朴朴的番茄和营养丰富的烩肉饭之类的形式出现的。(我们很想尝一点动物蛋白。冷藏室要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每一个汉堡包都是一次盛宴,一周左右才吃上一次。)喝的水实际来自空气,由去温器冷凝到贮备器内,我们从那里喝到水。它冰过,又加了气,味道很好。当然,它进入空气最初的方式是从我们的毛孔中蒸发出来或从植物中散发出来——这些植物都是由回收箱里的处理产品直接灌溉的——停下来想想,大家心里都有数——它的每个分子现在已经40次通过我们所有人的肾脏了,但不是直接的,这才是关键。我们喝的是清爽甜美的甘露,管它一度曾是什么,难道伊利湖不是一样的吗?
好了,我想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您现在大概也了解到,我们在岗位上都很快活,而大家也都很感激您提供我们这次游乐航行!
在等待总统接见的当儿,耐夫豪森博士又读了一遍从飞船上发来的公报,兴奋不已,耐菲的确自豪了,也为他们自豪,那些小奇才,在那里那么勇敢,那么强有力!
他以他们为荣,好像那8个就是他亲生的儿女。谁都知道,a天牛星项目是耐夫豪森的“孩子”,可是他要在世人面前掩饰这个事实,在他自己的脑子里,他这父亲惠及众宇航员。他们是现实世界的精粹,正是他把他们引导到了现在的位置。他抬起头,倾听从围墙那边传来的遥远的吟唱。今天在那里发生的聚众暴乱场面令人恶心。那帮人正对推动世界前进的人大肆骚扰,惟恐不够疯狂。
憨子们在那里干什么?头发死长,灵魂肮脏。天堂只属于天使们,而正是狄埃特·冯·耐夫豪森挑选了天使,正是他建立了挑选程序,正是他构想并改编了至关重要的娱乐规程。而最为重要的是,他构想了整个项目并说服总统把它变成现实。硬件不值一提,主要是花点钱。基本的科学概念大家都知道,绝大部分元件也都有存货,只需要意志把它们装到一块儿。如果不是耐夫豪森,意志就不会存在——他宣布了他在月球背面射电天文台发现a天牛星的消息,给它取了那个名字,(尽管谁都意识到他可以叫它任何一个自选的名字,甚至他自己的名字),并不惜一切,千方百计地为兜售该项目而斗争,直到总统把它买下了。
这斗争真难,真苦。他鼓起勇力提醒自己,最坏的还在前头,没关系,不管代价如何,它干成了,而且值得。从“宪法号”发来的报告证实了这点。它完全按计划进行着,而且——
“对不起,耐夫豪森博士。”
他仰起头看,几乎是从半光年以外弹射了回来。
“我是说总统现在想见您,耐夫豪森博士。”向导员又重复了一遍。
“噢”,耐夫豪森说,“噢,当然,我的思绪太深了。”
“是,先生。这边请,先生。”
他们走过一扇窗户,瞥了一眼门口的骚乱,人们拿起标志桩当战斧,一片催泪弹的蓝色薄雾,到处是嘈杂声。耐夫豪森不经意地说:“匪王今天很忙嘛。”
“这里没有危险,先生。请从这边过。”
总统在私人书房里,可并不是单独一个人,这令耐夫豪森甚感意外。他的私人秘书玛丽·阿摩斯在场。可以理解,但是还有另外三人。耐夫豪森认出他们分别是国务卿、众议院议长,还有参议院议长,即副总统。“奇怪”,耐夫豪森心想,“不是只向总统一人汇报的秘密会见吗?”但他很快就振作起来了。
“对不起,总统先生,”他轻快地说,“我可能误解了,我还以为您准备密谈呢。”
“我是准备好了,耐夫豪森。”总统道。多年来身处白宫的忧伤如今沉重地压着他,耐夫豪森心里不客气地评论道。他看起来很苍老,很劳累。“你要告诉我的,就告诉这几位先生吧。”
“噢,好,我明白了。”耐夫豪森道,一边试图掩盖他摸不着头脑的尴尬。当然,总统是话里有话,因此,有必要发现他真正的意图。“好,当然,这里有样东西,总统先生。是‘宪法号’发来的新报告!一小时前从金石基地的太阴轨道飞行器射传输来的,刚在解码室译了码。让我读给你们听。我们勇敢的宇航员出师顺利,成绩显赫,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他们说——”
“现在别读。”总统声音刺耳,“我们会听的,但首先另有一件事。我要你将a天牛星项目的故事和盘向这几位先生托出。”“整个故事吗?总统先生。”耐夫豪森兴致勃勃地拖延着,“懂了,您希望我从最初开始——就是我们在天文台首次领悟到,我们已经找到了一颗行星——”
“不,耐夫豪森,不是面上的故事,而是真相。”
“总统先生!”耐夫豪森不胜悲哀地喊起来,“我必须告诉您,我反对过早地泄露至关紧要的——”
“真相,耐夫豪森!”总统喝道。耐夫豪森还是头一回听到总统提高嗓门。“不会从这间屋子里泄露出去的,可是你必须把一切都跟他们讲。告诉他们为什么俄国人是对的,而我们撒了谎!告诉他们为什么我们要派宇航员去执行一次自杀航天计划,下命令要在我们明知根本不存在的星球上着陆!”
“宪法号”Ⅲ
谢菲尔德·杰克曼航天日志,第130日。
好久没联系了,是不是?很抱歉,我真是个懒笔头。和伊芙·巴斯多玩的13子象棋系列正进行了一半。她在玩警察渔夫游戏,而我在用拉谢芙斯基的方式玩。伊芙说的话让我想起老耐菲,于是,自然而然地提醒我,我还欠你一份报告,这就来了。
自我辩护一下,除了因为我们忙碌些杂事,传这些絮絮叨叨的文字也确实费电。我们有几位仁兄怀疑是否值得这么做。我们走得越远,传一份报告的电就越要积累得多。现在嘛一切还不坏,可是,嗯,不妨向你坦白真相,是吗?耐菲让我们保证过的,他说,要永远讲真话,因为你是实验的一部分,而我们需要了解你在做什么,一切的一切。那么,这里的真相是这样的。我们一度比较短缺一次性电源,因为吉姆·巴斯多搞研究要用去不少。你可能要猜,他到底在研究什么?但我们这里有一个规矩,就是别人正在做的事,在他认为大功告成之前,我们都不加批评,甚至不加议论。他还没成功呢。我对全局负责,不单单要管电源供应,还有飞船的安危。我叫他只管做他的事好了。现在的航行速度很快,肉眼里,前面后面的星星已经蓝移或红移,几乎看不清了。很滑稽,我们居然至今还观察不到a天牛星,使用软盘把恒星遮住也没成功。现在,蓝移较严重,我们可能看不到它,除非慢下来以后。太阳还看得到,但我猜我们见到的是家里的紫外线。当然,相对频率相移意味着,我们通话时需要更多的补偿电源。这是我还不想每礼拜天在早餐和打棒球时间给家里写信的另一个原因,尽管我应该这么做!
航行很顺利。“人际关系”也保持得相当不错。这方面,我们还搞了一点实验研究。计划中没有这个项目,可是进行得很好,没问题,结果也很可喜。我觉得可能该略去一些细节,总之我们是找到了一些妙不可言的行事良方。算了,给你一个提示:多特·莱茨基说,我应该告诉你,让航天基地的男孩把两粒条纹药片和一粒“蓝鬼”搞碎,拌上1/4匙的黑胡椒粉和再循环系统的2cc调剂液,用橙汁牛奶冻吞服。哎哟,伙计,我们第一次服用这个配方以后啊,弗罗戏称它为“生殖水”,我想这大概是开个玩笑,可是大伙儿还是哄堂大笑了,多特一星期以前就研究出了这个名堂。我们一直很奇怪,她看《战争与和平》的进度怎么如此神速如此深入,有一天她总算透露了秘密。后来我们发现它可以为您做一些事,既是感情上的又是智力上的。人说是创造力占了激情的上风。
安和杰里·杰茨基早就把自己的娱乐节目消遣完了,这些节目可是计划供他们玩整整一次航行的!他们交换了缩微胶片,借口是两人分别对因果律的某个方面感兴趣,都想看看对方可贡献些什么。现在安已经迷上了康德和卡纳普之类的人物,而斯基却懊恼得要命,因为在溶液栽培花园里找不到千叶蓍草。他说,他的研究需要这种枝干。他只好抛掷他的卢布起卦。实际上我们也老向他借这枚硬币,可这种方法总不对。航天基地,坦率讲,他是对的。除了性和数论,还应考虑一下其他需求。我们甚至不能在厨房的废弃物中找碎骨头用,因为根本就不存在厨房垃圾。我知道这一切你不可能想象出来——可是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尽可能地因地制宜,大多数都还顶用。让我想想,还有什么?我有没有给你发过吉姆·巴斯多对哥德巴赫猜想的证明?自从他发明了多重奇偶分析法后,一切就很简便了。但我们基本上已经不再搞这些玩艺儿。最有趣的部分解决以后,我们对数论就腻味了。如果有什么可以吸引我们大家一起研究的话——我们各自的兴趣除外——那大概是论据微积分。大家并没有作系统研究,只在其他活动之余,时间允许的条件下才琢磨琢磨。可是我们都已经确信,一种普遍语法是完全可行的,它的未来已可以很容易地预见了。
弗罗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干得要多。她让我插句话,说布尔、维恩和所有旧时代的那批人都走错路了。她认为莱布尼茨的“微积分推理子”的想法还不无道理。她想用J·W·斯旺森的建议来复合语言。(吉姆受此启发设计了他的奇分析法)。想法是,要创造一种双词汇语言。一套意义通过音素来传递,即通过词形本身。另一套则用音高,就像吟唱一段信息,一半意义是词语来传达的,另一半则是用音调来表示——像摇滚乐一样。你在第三、第四和第n维上就得到这两套含义,这样同时能表达多种含义。现在成效还不大——利用性来作为通信的一种媒介,这是一个例外。现有的知觉大多有限,不可能表达很多意义。
对了,我们已经对现有的全部“人工语言”作了尽可能透彻的检验。比如,把威尔·贝克隆德置于催眠药的退化作用下,使他重新掌握从小就学的世界语。可是这些都是死胡同,还不如标准的英语或法语表达丰富。
下面是医疗报告。我们都很健康。伊芙·巴斯多为可靠起见还特意为大伙儿做了一次检查。安和斯基的几粒臼齿上有些小的坑坑洼洼,伊芙替他们补上了。与其说是他们需要,还不如说她想练习练习。我不是指练习补牙;她想试用针炙代替鲁卡因,效果还不赖。
我们都有这种从杂树林营地给爸爸妈妈写信的感觉,还想给你们寄些我们土制的手工艺品样本,头疼的是这里东西太多。每人都有一两件自己特别钟爱的,像巴斯多对大部分经典数学问题的证明,还有我对名画“在阿维尼翁桥上”的多媒体改编。要决定用现有这点有限的电源给你们传些什么,还真是件困难的事。我们可不愿传些废物来浪费电。所以我们进行了表决,公推安对《战争与和平》的诗体复述最有价值。它蛮长的呢,希望电够用,反正我尽量多给你们传一些……
华盛顿春意正浓,波托马克河沿岸是含苞待放的樱花,而石溪公园则沉浸在新叶的嫩绿之中。透过直升机的轰响,耐夫豪森还可以听到从乔治敦一带传来的零星的短枪开火声。从大水门公寓群扔出来的燃烧瓶和催泪弹,把河岸搞得烟雾滚滚,天地昏暗。他们永远不会住手的,耐夫豪森愤愤地想,拯救这样的人有什么意义呢?
真让人分心。他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在三个方面——下面满目疮痍但渐绿的风影、围着他的直升机转的护卫火力战斗机,膝头的文件。所有这些都令他心烦。他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中的任何一项,而最不令人欢心的就是从“宪法号”发来的报告。他不得不请专家来帮忙翻译其中的内容,他不喜欢这种需要,更不喜欢它的结果。什么地方出错了?他们可都是他亲手挑选的孩子。比如,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有任何嬉皮士的作风,他们都还不到20岁呢,到如今只有安·贝克隆德和弗罗伦斯·杰克曼刚刚20。他们是怎么进入这种《易经》的荒谬行径中去的?还有这种蠢事——什么“千叶蓍草”,还不就是普通的蓍草!什么“实验”?谁开始这种讨厌的、反科学的针炙玩艺儿的?他们怎么敢为了什么“研究目的”而不顾电源设计预算!究竟什么目的?更有甚者,什么是“飞船的安危”?
他在拍纸簿上潦乱地划下几行字:
立即停止胡闹。
我有个印象,你们全都表现得像不负责任的孩子。你们辜负了我们项目的理想。
耐夫豪森
从直升机踏板到警卫守护的白宫门厅,一段短距离冲刺之后,他把纸条给了一位信息中心来的听差,要求立即译成电码,并通过金石站,太阴轨道飞行器和月球背面基地发给“宪法号”。他告慰自己,他们所需要的只是提醒一下,然后就又会进入正轨了。可是他瞥了一眼镜子,还是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于是,他把竖起的头发抚平,用指尖顺了一下胡子,便去晋见总统秘书长了。
这次他们不是上楼,而是往下走。耐夫豪森将要去的地下密室曾经先后是弗兰克林·罗斯福的游泳池、白宫新闻发布厅和电视演播室。那里专门录制总统与参众两议员们在一起的快乐的双人特写镜头,供总统家乡的亲朋好友们观看,现在这里则成了厚甲地堡。如果有人碰上城里进攻,无法从白宫脱身,可以在里面坚持几个星期,而这段时间内,第四装甲师就能从马里兰的基地出发,把阵地夺回来,房间称不上舒适,安全是保证的。除了装甲防守,它像世界上任何其他密室一样完全隔音,防监听,防泄露,就像克里姆林宫地下室和科罗拉多NOROM基地的密室那样。
耐夫豪森被引进室内并安排坐下。总统和一群人在房间另一头小声谈着话;还有好几十位伸长了脖子盯着耐夫豪森看。
过了一会儿,总统抬起头说:“好吧”。他从水晶酒杯里喝了口水,一脸憔悴疲倦的样子。孩提时的梦想如今已令他失望:总统的职位已不是他在印弟安纳州芒西市所想象的那样了。“我们都很清楚到这里来的目的。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发布了不真实的消息,而且当时是知情的,故意的,以至于被人拿住了把柄。现在我们想请诸位了解一下它的背景,所以,耐夫豪森博士将向各位解说a天牛星项目的情况。请吧,耐夫豪森。”
耐夫豪森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向为他设立起来的小讲台,正好在总统的旁边。他在讲台上翻开发稿纸,噘着嘴,若有所思地研究了一阵,然后说:“正如总统所说,a天牛星项目是一幌子。你们中间有一些人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知道这个情况,当初你们用了其他一些词,诸如“骗局”、“冒牌货”等等。可是我想用古语来描述它。这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这是一次合法正当的“战略行动。”不是针对我们政敌的“战争”,也不是针对街头那批扔燃烧瓶和砖头的傻小子们的。我不是指那种战争,我指的是针对愚昧的战争。你们知道,为了科学和进步,我们不得不了解某些符号——某些东西。a天牛星就是为帮我们找出这些答案而设计的。
“我还要先告诉你们其中最糟糕的情况,”他说。“第一,叫a天牛星的行星根本就不存在,俄国人说得对。第二,我们对此始终都很清楚,甚至照片也是假的。而且终有一天,全世界都会发现这个秘密,并知晓我们的‘战略行动’。我只希望他们不要发现得太早,因为如果我们还幸运,可以把秘密保持一段时间,那么我希望能够产生良好的结果来为我们的行为开脱。第三,“宪法号”到达半人马座a星时,那里没有寸土可供他们着陆,他们将无法离开飞船,也找不到原料来制造返航的燃料,——什么也没有,除了星星和太空。这个情况会产生某种后果。‘宪法号’上的氢燃料只够一次单程航行,还有一些机动储备吧,但返航用是不够的,而他们希望开发利用的资源所在地,所谓的a天牛星又不存在,所以他们是回不来了,也就是说他们将客死在那里。这些就是我必须承认的坏的方面。”
听众中传来一阵叹息低语声。总统皱了一下眉。
耐夫豪森耐心地等药片吞下后,继续道:“于是你们要问,为什么我们会做这件事情?把8个年轻人置于死地?答案是简单的:知识。换句话说,我们必须获得基本的科学知识来保护这个自由世界。我……我认为,诸位都熟悉这么一个已知的事实,近十几年来基础科学的进步实在少得可怜。虽然研究和发展、技术和应用有不少成果,但是自爱因斯坦以来,或者最好还是自韦茨塞以来吧,这些年来,基础科学毫无进展。
“然而,没有新基础知识,新技术必将很快停止发展。看吧,它要失去势头的。
“现在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科学故事,不是笑话。我知道人们这会儿不想听我说笑话。有一位名叫德·波诺的马尔他人,想研究创造性思维的过程。对这个过程人们所知不多,可是他对如何有所发现有一个妙计。所以他准备了一间作实验用的房间,里面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两扇门,一扇正对着另一扇。你从一扇进去,穿过房间,再从另一扇门走出。他在作入口的那扇门的门口放了一些材料——两块木板,一些绳子。然后他叫来了几个小孩作实验对象。他对孩子们说:‘我们要玩一个游戏。你们必须穿过这个房间,然后从另一扇门出来,就这些。如果你们成功了,就算赢了。但是有一条规矩,你们的脚,或者膝盖,或者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哪怕你们的衣服,都不许碰到地板。曾有一个男孩,他说,他壮得和运动员一样,用手走过了房间,但他被取消了资格,你们不能这么做。现在,去吧,谁最早走出来,谁就可以得到几块巧克力’。
“于是他把孩子们都带走,只留下第一个,接着一个一个都去尝试了。共有10个或15个孩子,而他们每个人都做了同样的事。有的孩子要化些时间才想出办法,有的马上就知道该怎么办了。无论如何手段总是一样的,他们坐到地板上,每只脚上绑一块板,然后象滑雪一样走过了房间。马上想出这个办法,并且最快走出房间的孩子化了几秒钟。最慢的则要化几分钟,但他们所有的人都是用了同样的方法。这还只是实验的第一部分。
“后来,这位马尔他人德·波诺,做了实验的第二部分,跟第一次实验几乎一模一样,只有一处地方不同。他不给他们两块板,只给了一块。
“在第二部分实验中,每个小孩想出的办法也都一样,当然与第一次有所不同。他们把绳子绑在单板的一头,然后站到板上,跳起来,用绳子把木板往前拉,跳着拉着,一次移动一小段,每个人都成功了。在第一次实验中,穿过房间平均要花大约45秒,第二次则大约化了20秒,用一块板要比两块板提早完成任务。
“现在你们中间可能已经看出了问题。为什么第一组的孩子们没有一个想到用这个快捷的办法穿过房间呢?这是很简单的。他们因材制宜,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想要物尽其用。其实他们并不需要把什么都用尽,完全可以用不同的方法、更少的材料取得更好的效果。”
耐夫豪森停顿了一下,环顾室内,品味着这一刻时光。知道自己已经把他们说服了,就跟三年前说服总统一样。他们开始认识到所做的一切是必要的,那一张张苍白的、仰着的脸已经不再敌视,只现出迷惑,略带恐惧。
他继续道:“先生们,女士们,那就是a天牛星项目的内容。我们挑选了8名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具才智的人,健康、年轻、敢于冒险、敢于创新。当然,我们对他们耍了一个卑鄙的手段。但是,我们赋予了他们谁都不曾享有的一次机会——思考的机会,思考十年,来思考基本的问题。太空中没有一块附加的板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想了解什么的时候,他们无法跑到图书馆去查,不会发现曾经有人说过他们的想法不会成功,一切都得靠自己思考。
“所以,为了使这一切成为可能,我们就对他们掩盖了真情,骗局的代价是他们的生命。好,不错,这是悲剧。可是如果说我们要了他们的性命,那么我们是拿不朽来交换的。
“我们是怎么做到的?又是骗术,先生们女士们。我不会对他们说,‘来,你们必须找到科学的新的基本方法,然后告诉我们’,我把目的掩盖掉,这样他们就连这个干扰也没有了。我们告诉他们这是娱乐,是帮他们消磨时间用的,这叫‘兵不厌诈’。该‘娱乐’并不真是供他们途中解闷的,它就是这次航行的全部目的。
“所以我们从科学的基础工具开始培训他们,比如数:即数量和量度,还有科学观测的全部内容,以及语法,不是你们13岁时所学的那种语法,它是一条术语,指论据积分和通信的基本规则——这样他们就可以学会通过充分交流,做到思维清晰而没有模糊的歧义。别的我们就没给他们什么了,只有把这两种基本内容相混合去产生新形式知识的机会。
“这些东西会产生什么效果?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问题。不幸的是,还没有答案——暂时没有。如果我们事先知道答案,就没有必要付诸实验了。所以。我们不知道这次实验的最终结果,可是他们已经颇有建树了。几个世纪以来让最富智慧的科学家搔首弄耳的老大难问题,已经给他们解决了。我会举个例子的。你们会说,是的,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会回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没有人解出过。这就是对所谓哥德巴赫猜想的证明。只不过一个猜想,你可以叫它推测,许多年前由一位杰出的数学家做的一个推测,就是每个偶数都可以写成两个素数之和。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但是没有人能够解决。你可以说:‘当然,16是11与5两个素数之和,30是23与7两个素数之和;而我能够为你们所愿意举出的一个偶数配以两个素数’。瞧,这个你们能办到,可是你们能否证明任何一个偶数,这样做都是可能的呢?不,你们证不了,还没人证得出。然而我们‘宪法号’上的朋友却已经做到了,这还是‘宪法号’上天最初几个星期的事。他们还有将近10年要过呢。我无法预言那时他们会有怎样的进展,但是要怀疑其尚不可测的潜力总是愚蠢的。新的相对论,新的万有引力——我不知道,我只是纸上谈兵而已,但肯定会有很多发现的。”
他又停顿了一下。下面鸦雀无声。就连总统也不再直瞪着前方,毫无表情,而是看着耐夫豪森了。
“现在要破坏此项实验还为时不晚,所以我们有必要把秘密再保持一段时间。但是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已经知道了真相,关于a天牛星的真相。”他对接下去要发生的事有些惧怕,就借着翻稿纸把时间拖延了几秒钟,然后耸了耸肩,面对他的听众说:“现在,有什么问题?”
是的,有的是问题。
“群众先生”微微一愣,化了几分钟才从他听到的简单而又动听的真相的魔力中苏醒过来,但是已有人第一个尖声提问了。接着又一个。接着两三个声音同时在嚷。有问题,当然有。无法回答的问题,来不及听清的问题,下一个问题又来了,他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而最坏的问题则像揉在眼睛里的辣椒,把人激怒,令人盲目。可是他不得不面对这些问题,同时要试着给以回答。即使这些人吵吵嚷嚷,以至于厚重的两道门以外的海军陆战队卫兵不安地面面相觑,怀疑是什么造成这种沉闷的噪音,居然可以穿透房间里非常可靠的隔音设备。
“我想知道,是谁唆使你干这件事的?”
“主席先生,谁也没有。我曾经申明过。”
“来呀,耐夫豪森,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们说,为了什么哥德巴赫理论,你要谋杀这些好人?”
“不,参议员先生,不是为了哥德巴赫猜想,而是为了对维护自由世界的斗争意义深远的伟大科学进步。”
“你是否在供认你已把美国拖入一次赤裸裸的骗局之中?”
“这是合法的‘战略行动’,部长先生,因为别无他路。”
“照片呢?耐夫豪森。”“假的,将军,我告诉过您,我负全部责任。”
没完没了。
“谋杀”、“欺骗”甚至“叛国”词用得愈来愈频繁。
终于,总统站起身,抬起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秩序才得以恢复,他们总算静下来了。
“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我们已身在其中了。”他言简意赅。“没有别的话好说。你们找到我,多数人是带着谣言来的。你们要真相,现在你们有了。但这是绝密,不得外传。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想补充一点:我亲自提议,对任何泄密行为都将动用政府的一切力量进行调查,并要以严刑处置。我宣布,此事为国家紧急措施,并提醒你们,适当时候,刑罚将包括死刑。我是说,在这种情况下死刑是合适的。”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牵动着嘴唇,好像口里含着什么东西啖之味苦。他不允许进一步讨论,宣布散会。
半小时后,在总统的私人办公室里,只剩下耐夫豪森和总统。
“好了”,总统道,“事情全来了。下一步就是全世界都会知道这桩事,我可以把这个情况推迟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但不可能阻止它。”
“我感激不尽,总统。因为——”
“闭嘴,耐夫豪森。我不想听任何演说,我想问你要一样东西,就是一个解释:“把麻醉药和自由恋爱什么的混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噢”,耐夫豪森接口道:“您是指从‘宪法号’发来的最新消息。是的,总统先生,我已经发去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命令。因为通信间期的关系,几个月以后他们才会收到。但是我向您保证,这种情况都会纠正过来的。”
总统冷冷地回道:“我也不想要什么保证,你看不看电视?不是什么‘我爱露茜’,也不是球赛,我指的新闻。你知不知道这个国家现在搞成怎样一副形象了?1932年的奖金游行、1967年的种族暴乱——它们都没什么。当初,我们可以出动国民警卫队来平定动乱。上周,我不得不出动军队来对付三个连的卫队。再来一个丑闻,我们就完了,耐夫豪森,而这个丑闻大得可以。”
“目的自然无可非议——”
“你的目的可能如此,我的也可能是。或者,我试着告诉自已说,我这么做是为了科学的利益,而不是为了永垂不朽,让后人从历史书上知道我是做出重大突破的总统。但是你在‘宪法号’上的朋友抱的什么目的?我赞成8个人为科学而献身,耐夫豪森,我可没有赞成过从国家口袋里掏出400亿美元来给你的8位小朋友搞10年的乱交和毒品。”
“总统先生,我向您保证,这个阶段只是暂时的,我已经指示他们予以改正。”
“如果他们不改正,你拿他们怎么办?”这位从不吸烟的总统现在却剥出一支雪茄,咬掉烟头,点燃。他说:“我本不该让你说服我采纳这个项目,现在说太晚了。所以我能说的只是,你必须在盖子炸开以前把这个骗局的结果拿出来,否则我再也不是总统了,而我也怀疑你能否保得住性命。”
“宪法号”Ⅳ
这是谢弗,又是我,噢,让我看看,今天大约是第250、300日?不,我想不是。哎,对不起,我用了飞船日期。实话说,我现在也不大去想这些用语了。我满脑子都是别的事情,而且还有点担心。抛卢布得的卦是坎上离下,太阳上有危险。跟您通话便没了好情绪。我们不是好复仇的那号人,但事实是我们有些人发现了你做的好事,心里不平。我想你倒还不至于要担心,我希望起的卦能吉利一些。
还是让我先向你报告好消息吧。我们现在是以40c(光速)的速度推进。景致变得有趣起来了。连续几个星期里,前面的星星升入紫外区,后面的星星沉入红外区,前后的星星便都看不到了。你会以为光谱移动以后,有效磁化力带的其余部分会进入可视区。我猜它们是这样,但是群星在某些频率上呈现峰值,大多数似乎是在可见频带上,所以效果反而是它们消失了。起先,我们前方有一个圆形黑点,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半人马座α星啦,半人马β星啦,甚至明亮的两脚规座也看不到。接着我们后面的太阳也失踪了。片刻之后,我们看到黑团扩大,遮掩了更大一圈星星。然后黑圈开始扩散。
当然,我们知道星星的确还在老地方。用相移设备可以探测到,就像我们可以用变换频率的办法收到你的信息一样。我们就是再也看不到它们了。航行直线上的那些星星在可视带内索性不再发光;根据它们在飞船的前后方位,我们有一个向量速度,34c或.37c。由于我们速度的相对效应,远在边侧的星星明显地移了位。问题是看起来我们真他妈的来也空空,去也空空,老实说是有点可怕。
就是两侧的星星也在显示相对色移。简直就像彩虹,是那种整圈的彩虹,有时你从飞机上看下面的云可以看到。不同的是,这个圈是围绕我们的。离前方黑洞最近的星星已经频移到一种暗红色。它们从橙、黄及叶绿色变到离后方黑洞最近的那种色带,一种接近紫色的蔚蓝。
吉姆·巴斯多一直在用它们练习他的远视功夫。他可以把它们实际的太空图联系起来,我却不能。他看得到前面黑洞里我所无法看到的某种东西。他说他认为那是一种明亮的射电源,可能是半人马座α星,他还声称那个射电源现正在整个可视带内强烈地发光。他是指对他来说,用他的眼睛看,是强烈的。我不能肯定能不能看到,大概有一种非常微弱的漫射光,像“对日照”那样,但我没什么把握,其他人也一样拿不准。
话也说回来,这星虹真是美,不虚此行。弗罗在学油画,她可以把它画下来,给你装饰墙头。但发现你干的好事以后,她十分恼火,想在里面藏一颗热核弹或别的什么。(我想,现在她已经消气了吧。)
所以,我们对你已经不再愤怒了,当然有这么一段时间,如果我恰好在跟你联系,肯定会讲一些难听的话。
我刚刚把谈的话放了一遍,听起来怪杂乱的,我很抱歉。我觉着这事儿挺难。不是智力上的困难——不是象棋问题和张量分析那种难,是用汤匙铲沙子那种难。我实在不习惯再把自己的思想用这种紧身衣约束起来。我想找其他人来搞这次联络,可是没人肯干。免费的建议倒是得了不少。多特说我不该浪费时间来回忆以往的对话方式。她想用简化符号给你写一份仿真说明。这份东西。她估计一种应急程序会在适当时间里,10年或20年吧,为你翻译出来,它将不折不扣地告诉你所有的一切。我反对,说这样操作起来太困难,当然准备这份说明倒不难……哼!我们现在都会干的。我别的都没忘记,除了像标准计日这种不相干的东西,我是最不情愿去记住的,其他人也一样不愿意。总而言之,报告会太长太长,我们还没有电来发送必要的几组信息,尤其是出了事故以后。多特说我们可以将它哥德莱化,我说你要解出哥德莱码还不够聪明。她说这对你会是一种很好的练习。
呃,她说得对。是到你们都学学用理智的方式进行交流的时候了,所以如果电源还够,我最后将把多特的仿真说明传过来,用哥德莱形式写的。祝你们好运。坦白说,如果你们少了一位数学或者别的什么,报告就会变成“阳光泉农庄的吕贝卡”或什么著者不明、下落不清的书,当然,更可能是毫无意义的声音,那时我一点也不惊讶。斯基说,这对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什么好处,因为汉勒是对的。我把这句话不加评论地传过来。
性,你总是想听听性方面的事,这方面很好。既然已经不用再去对付药片了,小日子就过得妙不可言。弗罗和吉姆。有时,当他们要干的时候,我们都停下手头的活计,坐成一圈看他们,一边打趣一边唱歌一边帮着做辅助计算。那天,我们做了一点点小手术——现在我们的骨质都老化了——安和斯基决定用做爱代替麻醉,他们说效果比针炙还好,不会封闭感觉。他们的小脚趾被斩断的时候自己都很清楚,却并不觉得痛。于是轮到吉姆时,他想什么都不用,试试这个截肢术,心里想着他和弗罗稍晚一些将一起上床,效果也不错。他现在对此是推崇备至,自称这个方法显示了他的理论预言过却不曾演示过的逆因果律,说他总算从因前果后的疙瘩中脱出身来了。这就像红皇后和白皇后,在摸清底细以前总很让人迷惑。(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摸清底细了。)试想,如果他不和弗罗做爱,脚趾会不会痛呢?对此我是有些糊涂了。多特说这是因为我根本不懂一般的现象学,我想我还是得听从安的建议,把卡纳普啃完,尽管语言学糟得让人读不下去。想想看,我并不是非得这么做不可,何况它还全部用了哥德莱化仿真语言。所以我将把论据发给你,一边发一边对我也是一种复习,或许我的脑子里因果律会转过弯来。
听着,让我给你一个提示。报告里还将包括斯基玩的等离子体容纳法,长达500k毫秒。所有你看不懂以后,就会知道如何制造我们离开地球时你所谈论的热核能反应堆。那是你鼻子底下的胡萝卜,所以,可以为哥德莱语言的破译记忆起来了。等离子逃避法很管用,当然,我们对清除那些你任其引爆的、小题大做的哑炸弹,换上又好又稳的等离子流时所发生的事感到遗憾。爆炸当场让威尔·贝克隆德毙命,看着都觉得恐怖。
好了,不管怎样,我的长话短说。因为电源有些不足,我不想冒险把这份报告弄乱。下面便是结果:1973+331852+172008+547+39606+288-78。
祝你们好运,伙计!
耐夫豪森从桌上的纸堆中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他和总统同期戒的烟,但是,跟总统一样,他又想抽起来了。烟会害人,没错,但毕竟可以消除紧张,而他正需要。有什么东西害你又怎么样?有些事比被害被杀更糟更坏。他阴郁地想。
他客观地思忖,不管从哪方面看,过去的两三年对他来说是比较艰难。开始得那么出色,结果却如此差劲。比那些遥远的记忆毕竟好些,那时人人都那么穷,柏林又是那么冷,身上暖和一点的衣服都是从冬季赈济会那里得的。当然,也不如战争结束时那样困难。而什么都不如在南美,然后在中东的开头几年的日子窘迫。那时候,就是幸运儿和知名人物,像冯·布拉尔斯和埃略克一家也很难得到他们应得的东西,而耐夫豪森这样的愣小子就不得不靠削土豆,开电梯来维持生计了。但是,一位正处于事业顶峰的人是毫无理由去如此落魄的处境准备的。
从根本上来说,α天牛星项目是可靠的!他磨着牙思考着。它会成功的,——不,上帝作证,它正卓有成效,它会让世界变样的,子孙后代能看到。
可是,子孙后代还不在这里,而目前的状况确实不妙。
他想起了什么,拎起电话机给他的秘书传去一阵铃声。“有没有接通总统的电话?”他问道。
“很抱歉,耐夫豪森博士。遵照您的吩咐,我每隔10分钟打一次。”
“噢。”他不满地咕哝道,“不,等等,有过什么电话?”
一阵纸页翻动的声音,“当然,有报社来的,又来问谣言的事。杰克·安德森办公室,还有哥伦比亚广播公司。”
“不,不,我不想和报界通话,其他人有没有?”
“考普勒参议员来电话问,您什么时候回答他的委员会递交给您的一清单问题。”
“我会给他一个答复的。我会给他一个贝利欣根给过班贝格主教的那种答复的。”
“对不起,耐夫豪森博士,我听得不太清——”
“没关系,还有别的吗?”
“就一个豪普特曼先生打来的长途。我有他的电话号码。”
“豪普特曼?”名字耳熟,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此人肯定是那位从布里亚柔斯十二号来的与他合作制作假照片的摄影技师。他不是得到命令不准露面,而且要保持缄默嘛?“不,不重要,没有一个重要的。我不希望受这些废话的干扰。继续干吧,安博鲁斯太太。如果总统的电话接通了,务必立即与我联系,别的电话就都免了。”
他挂上电话机回到书桌旁边,又悲又喜地看着文件,“宪法”号发来的报告全都拿出来了。他自己的翻译和评论稿,以及他的助手提供的100余条脚注,那些从太空来的,呃,有时是那么诡秘,那么费解的报告,其含义和暗示现在好懂了。
“汉勒,显然是指保尔·汉勒(没有附言);也许,原引文就是他的报告,‘在有些符号标志中,某种东西是无法表达的’,假定英语即是那些标志中的一个。”
“桔子汁牛奶冻圣代。对文件代号CON-130第四段中的材料进行了一次秘密实验性研究。化学分析和实验性测试表明,用所建议的药物及其他成分可以配制出一种力度可观、性质不甚清楚的与致幻剂相关的物质。第一次双隐蔽控制测试中,100个实验对象摄取了这种物质或安慰药剂。摄取该实际物质的实验对象与服安慰药剂的人反应应绝然不同。报告说,产生的效果包括能力无限增大,和理解力进一步加深的感觉。但是,数据完全是主观的。我们试着用标准智商的手法和其他测试手段来验证此说。可是接受实验的人没有积极配合,甚至有几位从测试大楼不辞而别。”
“哥德莱语言。是一种可以把任何信息译成一个十分庞大的单数码的系统。信息先用明语写出,然后译成底和幂组成的电码,信息的每一个字母以素数的自然顺序来依次代表——即,第一个字母用底2代表,第二个字母用底3,第三个用底5,然后是7、11、13、17,等等。在信息中占据该位置的字母用幂来识别;很简单,幂1表示该位置上的字母是A,幂2代表B,3是C,等等。于是整段文字就变成了所有底和幂的乘积。举个例子,单词Cab可以写成23×31×52,或600(=8×3×25)。名字Abe可以用数字56,250或21×32×35(=2×9×3125。)来表示。一句Johmlives(约翰活着)的话可以写成下列诸项的乘积:210×315×58×714×110×1312×179×1922×235×2919×3127,其中幂0代表一个空格,幂27则被任意指定为句号。可以想见,用哥德莱方式写哪怕是很短一句话也会碰上庞大的数字,但这些数字都可以用一组底和幂的形式颇为紧凑地发送出去。像从‘宪法’号发来的那篇东西,估计与一本标准的非节略版字典内容不相上下。”
“远视。接受实验的詹姆士·麦迪逊·巴斯多在早年读书的时候,人们就知道他患近视;而且明显是读书太多造成的。他曾经想用类似‘贝茨法’的眼保健操来治疗。在为α天牛星项目接受检查时,他的视力是相当理想的。他以前的同事说,对于增强视觉敏锐力,他一直保持着兴趣。另一种解释,有迹象表明,他对超自然现象诸如超常视力和预知也十分着迷。有可能,虽然现在可能性不太大,他的这个词是用来指时间上的‘先见之明’。”
如此等等,等等。
耐夫豪森爱惜而无奈地盯着那堆文件。他用手摸了一下额头。这些小鬼!他们真了不起……可又真无法无天……真令人费解。他们竟敢隐没自己真正的成就——氢核聚变的秘密!仅此一项就足以说明,远不止说明这整个项目的价值。可是它在哪里呢?锁在那串数字堆砌的听不清的声音里。耐夫豪森对这种雅致的方法不无欣赏。他也很善于重视如此简明易懂的一种手段。一旦数字写出来,你只须尽可能多次地除以2,除2的次数就是第一个字母。然后除以下一下一个素数,3,除3的次数就是第二个字母。但是实际会有困难!拿到完整的数字以前,你甚至连第一字母也得不到,IBM公司甚至拒绝投标建造一组写出那种数字的电脑,除非开发时间延长到25年。25年哪!而那数字里又可能蕴藏着氢核聚变的秘密,也许还有很多更大的秘密,当然有影响耐夫豪森个人近几周荣衰的钥匙……
电话铃响了。
他抓起便喊:“是,总统先生!”
他太快了。那边不过是他的秘书,她的声音颤抖而坚决。
“不是总统,耐夫豪森博士,是考普勒参议员,他说事情很紧急。他说——”
“不!”耐夫豪森吼道,“砰”的一声挂断电话,他挂机的当儿就后悔了。考普勒职位很高,担任武装部队委员会主席。他不是耐夫豪森希望树敌的那号人。经过几年来对自己政治地位的耐心营造,耐夫豪森曾小心地与他交上了朋友,但在总统给他回话之前,他还是不能和他或别的人通话。考普勒的地位是高,可他并不是耐夫豪森直接受命的上司,他的最高上峰一旦不与他通话,耐夫豪森便与外界隔绝了。
他试着客观地审时度势,给自己降降温。刚才总统身上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城市里,所有的城市骚乱依旧。还要召开政治会议。有必要竞选连任第三届总统,法律需要修改,连任才有可能。对了,耐夫豪森承认,最沉重的压力,来自那些围绕着“宪法号”的流言。他曾经提醒过总统,不幸总统没有听。他说过,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两个人以上的秘密就不成其为秘密了。总统却坚持要让不断扩大高级官员圈子的人也知道此事。当然发誓要保密,但有什么用?尽管能做的都做了,还是有人泄密。人数比担心的要少,可已经不能容忍了。
他珍爱地抚摩着“宪法号”发来的报告。那些俊美的小鬼,他们还是能把一切干好,干得如此之帅……
正是他让他们变得出类拨萃的,他自言道。是他突发奇想,是他点兵点将,挑选了他们。他做了甚至对他自己来说都不很具有说服力的事,确认是由他们而非别人来担负此项航天使命。最重要的,是通过各种可能的途径来确保他们的忠诚,这样就有了双倍的保险。培训、纪律、情感和友谊的纽带,更可靠的纽带:为他们提供食品、娱乐磁带,他所能发明或发现的广告诱导、M/R劝及心理强化的各种活动。这样,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他们都会忠实地向地球基地汇报,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会反馈过来。发送数据可能很不容易,可是总会到达那里。他的指令胜过上帝,就像马丁·路德,他们必须说:‘我别无选择’。他们将学习,然后将他们的学习内容告诉他,这样,投资就有了收益……
电话!
话机还没拿到口边,他就迫不及待地说:“是,是!我是耐夫豪森,是我!”声音急促,这回肯定是总统了——
又错了!
“耐夫豪森!”电话另一端那个男人咆哮道,“给我听着!我告诉你,我跟你那位猪娘丫头讲了些什么:如果我现在不与你通话,我就派第四装甲部队20分钟后把你逮过来,所以,听着!”
声音和风格都让耐夫豪森辨出是谁。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秘书冷静下来。“很好,考普莱参议员。”他说,“什么事?”
“这台戏砸了,小子!什么事,你在亨茨维尔的那家伙,他叫什么来着?那个摄影师——”
“豪普特曼?”
“是他!想知道他在哪里吗?你这蠢克劳特狗杂种!”
“怎么了?我以为……我想他应该在亨茨维尔——”
“错了,小子!你的克劳特狗杂种朋友说他感觉不太舒服,多请了几天假。情报局一直盯着他,也没去拦,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好,他们看到了,他们看到他一小时以前上了一架‘空中漂流’飞机离开奥里机场。把你的脑筋放那儿使使吧,耐夫豪森!他叛逃了。现在想想你该怎么处理,还是处理好为妙!”
耐夫豪森说了些什么,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什么时候挂的电话也不记得了。他两眼无神地对着半空瞪了半晌。
他按了一下开关要秘书,他也不听她结结巴巴的道歉便说:“安博鲁斯太太,刚才那个豪普特曼打来的长途,你没说是从哪里打来的。”
“越洋电话,耐夫豪森博士,巴黎来的,你不让我有机会——”
“是的,是的,我明白。谢谢你,别在意。”他放下电话,回到椅子上,差不多感到一种虚脱。如果豪普特曼是去俄国,情况只能是:告诉俄国人照片是假的,天上不仅没有供宇航员着陆的行星,而且它本身并不是一次失误,实际上是一个骗局。所以现在事情已经全然在他的控制之外了。历史将评判他。覆水难收,小卒过河了。
为什么要引经据典,他不以为然地想。实际上,当务之急还不是历史的评判,而是现在某些活着的人们的评判和完全可能不友好的反应。他们不太会根据将来可能的形势或应该发生的情况来评议他。他们是从发生了什么的角度来臧否的。想到这种判决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伸手抓过电话想再给总统打一个。然而他十分清楚,总统此时是不会接电话的,再打一次也不会。
“宪法号”Ⅴ
这是可靠的老谢菲。看,我们收到了你的来电。我不想谈论它。你真是的,情绪不佳是不是?如果你不会说好听的话,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妙。我们都在尽力而为,成绩也不坏。如果我们没有完全遵从你的想法行事,那就可能因为我们比你知道得多那么一些。当初还是你打发我们上天来这个荒诞的所谓α-天牛星空想国呢。好吧,什么也不为地万分感激你。
从另一个方面讲,对你的所做所为我还是要略表谢意。至少你设法使我们进入现在这个处境,我不是指空间位置。所以我不会向你叫嚷的。我只不过一点都不想和你说话罢了。我让其他人自个儿来说。
我是多特·莱茨基。这很重要,请传达。我有三件事要告诉你,希望你牢记,一、大多数问题都有语法上的答案。把人从地球搬到到另一颗行星上的问题不是靠随便凑合一块一块的钢板可以解决的。你造好“宪法号”也纯属偶然。问题是靠建造一个模型=方程式(=语法),它将描述搬运的必要环境。一旦有了语法模型,你只要把它用金属围上,它就会像剿匪人员一样机敏了。
明白这点以后,你就可以按受第二点:因果律根本不存在。总要为“事件”找一个“因”,这简直是浪费时间!像你说的“划了一根火柴使它燃料”是真命题吗?不,假命题!你发现自己进到了一种夹层里边。“划火柴”这个“动作”是否是“必要的”和/或“充分的”,陷到文字游戏里边去了。有用的语法是没时态的。在一种像样的语法中——英语语法当然不在此列,可是我将尽力——你可以立一个命题,诸如“存在一种(特定)事物形式的连接关系,一定温度下能量释放后结合,这种温度可能与摩擦生热有关”。因果律在哪里?“因”和“果”同在一个没有时间的命题里。于是,第三,经验定律也不存在。斯基已经认识到,他能够无限期地在我们的飞行器中容纳等离子,不是通过滑磁性挤压力推动粒子旋转,而是通过促使它们自愿和平共处。还可以换一个说法来描述他的工作:“创造一种环境,其向心力要比离心力大”——但是我的说法更确切,因为它道出了你性格的一些内容。恶霸,你们统统是。何不对人家好一点?如果你希望得好报,请一定把这段话转给天津的廷发听,还有万灵大学的莫里斯教授,以及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坐卡纳普交椅的任何一位仁兄。
轮到弗罗了……妈妈肯定会喜欢我的花园。淤泥沙地上并排种着鸡腿和水仙。它们看着就让人高兴。将来某一天我可能会发来一整本园艺手册。可是现时吃萝卜是难为情的,胡萝卜则尽可以亨用。
已做威廉·贝克隆德的报告。我来到世上,学习,成长,吃饭,工作,迁移,然后死亡。或者,我从氢焰中来,萎缩,呕吐,重新进入令人想念的子宫。从哪一头开始都可以,从哪个角度看根本没什么区别。
观测数据。莱茨基……在时间t,一个不能化为格林尼治平时的迪拉克数字,观测到如下现象:
射电源半人马座a星经观测,为一位置稳定的单一集合体,而不是两块交叉的气云,我们看到它呈辐射状向中心收缩。经观察分析,它是一个黑洞,其细节目前还不可探测。有人推断,所有星系都会产生此类中心旋涡,天文学家和末世学家对个中含义会感兴趣。我,赛摩·莱茨基建议再仔细看看,可是其他人更乐意继续飞行计划。哈弗大学史密森学会的通知,请复制。
《星穹》英译诗初探,詹姆斯·巴斯多作:
身为小鹅一群,却是人类精英,
我们蹒跚地穿过相对空间,
圆睁双眼,满腹疑虑,
不断失望地扫视:
人马宫空空如也。
人马宫既空,
遂揣度出此行的目标。
上当,受骗,中了圈套,我们悲哀地
追随着单身汉太阳的儿女。
陷阱败露了,骗局戳穿了,
我们成了傻子的笑柄。
噢,生我们的鹅父,产我们的鹅母哟。
多么卑鄙,多么慌乱,你们背叛了我们!
我们是欠你们一笔债,我们不会忘却。
我们会偿还你们,
给我们一些运气,我们会及时地
从星穹尽头给你们捎来一罐黄金。
安·贝克隆德:我想是斯坦雷·万勃姆说过的,一个真正优秀的人。通过三个事实就应能够演绎整个宇宙。(斯基认为,对于一个有限的数字来说这是可能的,可是数字比三要大得多)和这些标准相比,我们远不是真正优秀的人,即使与我们自己的标准比,也不算优秀。然而我们拥有一批相当可观的事实,多于三,甚至多于3000,所以,我们也演绎了不少。
这对于你来说可能不如希望的那么有价值,亲爱的老杂种耐菲,还有其他那些杂种,因为我们演绎的其中一件事便是,我们不能把一切告诉你们,因为你们理解不了。如果你们在这里,我们可以对其中一些人提携一把。总有一天,你们能够轻而易举地做我们所做的事,但不能遥控。
并不是一切全完了,伙计们!提起精神来!你们还不能像我们一样演绎,可是话也说回来,你们有那么多东西可供借鉴。试试看,聪明一点,如果心里愿意,你们也会成功,首先要平静下来,说话以前要冷静,要求某样东西以前把你们的关系先稳定下来。试着不再把事情做得太恶心。不要像“易经”里那家伙。“他没有给谁带来增益,有人甚至还揍了他。”
我们的脚趾又都长回来了,就是威尔的也长了,虽然对他来说特别困难,因为他已经被害身亡了。我们在趾骨上刻了字,用来求卦效果极佳。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们这种做法的意义。我们还可以继续抛硬币或掷蓍草,至少是弗罗所能培植的近似蓍草的代用品,我们还不愿这么做,这办法并不是上上策。
心里不能始终保持冷静的人会说。“那么,有什么区别?”好可怜的一个问题,里面蕴含着宿命论的回答。最好这样问:“它会不会有什么不同?”那么答案便是,“是的,有可能,因为,为了正确完成某件事,你一定得把它做对。”那在任何语言里都是同一律。
你或许要问我,“好,我问卦时候实际应用的知识究竟是哪方面的?”这是更高明的一种问题,因为没有“强制”要求一个错误的回答,然而,答案还是不定的。你可以把《易经》看成一堆罗尔沙赫式的曲里拐弯的符号,里面没有内在含义。可是它很有用,因为你自己的脑子在解释它并注入了意义。轻松些!你可能认为它是一种已编码的知识的存贮库。为什么不?“你完全可以弃之不顾,而从别的道来认识,你喜欢的任何道,(“上士识无常于终极永恒之中”)这也可以!
然而不论你走哪条路,你应该那么做。我们需要刻了字的趾骨来求卦,因为这个方法是正确,为此每人截掉一个脚趾就算不上什么特别的牺牲了。这个办法很有效,除了一件事。现在的大难题是《易经》的翻译实在差劲,从中文到德文,从德文到英文,每一步都渗着错误,当然我正在解决这个问题。
下次我可能会多谈一些。现在不,不能太早。伊芙会告诉你的。
伊芙·巴斯多。最不会说话的人最后一个来,恐怕也最无足轻重。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常下棋玩,下得很糟,和很好的棋手下,而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我是慢性的成就胜过天分的患者。我受不了比我笨比我差的人,结果是每次我比人家矮一截。这里,他们待我都很好,就是吉姆对我也不错,可是他们心知谁高谁低,我也知道。
所以,我整天忙碌,为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喝彩。这种生活不算太坏。我拥有我要的一切,除了尊严。
让我来告诉你这里(在太阳和半人马座之间)典型的一天生活情景。我们醒来——如果我们还睡,我们有些人还有这个习惯——然后吃饭——如果我们还有吃饭这个习惯,除了斯基,当然,还有威尔·贝克隆德,其余的人还吃饭。食物非常可口,弗罗伦斯已经能诱导它们根据需要,长出来的时候就是熟的,上过作料;所以,你可以很方便地走过去,给自己摘一个美味的水煮蛋,或者一把炸土豆片。(早上我宁愿吃奶油蛋小面包,可是由于感情上的原因,弗罗伦斯没能让它长出来。)有时,我们做会儿爱,或者唱几首营火晚会的老歌,斯基下来参与一会儿,时间不长,然后再回去瞭望宇宙。星穹又壮观又骇人,现在它是一条跨度为40°的带子,闪烁着彩光,完全把我们围住了。我们总可以从其他频率看到前后的鬼星。前后的景象现在是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是那一圈缀满星星的美丽的光带。
有时我们写写剧本,或者来一小段音乐。谢菲演绎出了四部已经失传的巴赫的钢琴协奏曲,乐队齐奏时让人想起科莱里和维瓦尔第。我们已经把这些曲子全部改编供演奏用。我在电子合成器上作了改编,安和谢菲则合成了整个管弦乐队。谢菲的尤其可爱。你可以听出,笛手有早期肺气肿;小提琴部有两位仁兄喝过酒。他让托斯卡尼尼指挥得像文艺复兴的节拍器一样。词是弗罗的大女儿做的。现在她唱了一首童谣,里面采用了柏格兹特胡德的一些赞美诗:噢,我还没跟你说过孩子们的情况。我们现在有十一个小鬼了。安、多特和我各一个,而弗罗伦斯有8个。(可是他们打算让我下星期怀上四胞胎。”开始几周,孩子们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多让我照看着。孩子们真让人怜爱。所以,我的时间大多是花在照看孩子身上,另外还解一些斯基好心让我为他计算的张量方程。而我,应该承认,是感到有些孤单。真想和一位朋友一起看会儿电视知识竞赛,一边喝着咖啡!他们时不时地让我重新装饰我们的移动住宅。前天,我寻开心,以匹茨堡郊区风格重新装饰了我们的家。你们信不信在星际空间会有落地长窗?当然它们是从不打开的,配上擦光印花布窗帘和饰有花边的窗帘钩,看起来别提有多漂亮了!我们为孩子和他们的庞物增设了几间新屋。(弗罗在溶液培养地里为他们培植出了最乖巧的小兔子)。
好了,能有这个机会让我说说闲话我很高兴,现在要关机了。有一件事还得提一下,其他人已经决定,我们不再需要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信息。他们不喜欢你对我们潜意识所做的那种企图,还有其他的一切——当然不是怕你成功。可是你看,这还是有些令人恼火的——所以今后,拨号盘将调到660位置。对了,开关将打在“关”的位置。这不是我的主张,可是我很高兴执行。我有时喜欢命令态度稍微收敛一些的伙伴。当然,不是你。
以前,今天这所国防部临时看守七所——你还可以用一个确切的词叫它“牢房”,耐夫豪森想——曾经是希尔顿集团的一家豪华宾馆。实行最大程度防备措施的单人牢房在地下室,在以前会议室的地方。没有通向外面的门和窗。如果真的从自己的单人牢房里跑出来了,你还得上一段楼梯才能到达地面,然后要突破警卫的把守方能到达出口。之后呢,即便当时碰巧没有猛烈的围攻,对路上到处游荡的瘾君子和滋事分子你还得多加小心。
耐夫豪森并没为这事费心劳神。他没有想到出逃,至少在意识到自己已被捕,惊魂甫定之后,他就不做此打算了。几天后,他放弃了面见总统的要求。白宫把他弄到这个地方,再向白宫求助实在是没有意思。他还是坚信,只要能和总统单独谈一会儿,他就能澄清一切。可是作为一个非常现实的人,他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总统是不会再同他单独谈了。
于是,他找出了几条待在这里的好处。
首先,这里很舒适。床是很好的,屋子也暖和,吃的东西还是从宾馆的宴会膳房送来的,对于监狱伙食来说,这实在太优厚了。
其次,孩子们还在太空中,还在做着一些事,伟大的事,哪怕他们不报告。他的昭雪还是很有希望的。
第三,看守让他读报,允许他保存书写材料,尽管他们不肯把他的书给他,也不给电视机。
他除了书,其余什么都不想。他无需电视来告诉他外界的情况。他甚至不需要报纸,它们很粗糙,薄薄的几张还被审了又审。他每天都可以听到短枪的射击声,大多是遥远而零星的。但有一两次持续了一段时间,火力也猛,几乎就炸在头顶上,听起来像是白朗宁枪在与AK-47型对着干,间隙还有灭火弹发射器的轰鸣。有时,听到汽笛的警报声扫过街道,不时被丁当的铃声打断,他便寻思,难道还有什么民用消防队留下来管事儿?(它还是民用的吗?)有时他听到重型马达的嘎嘎声,一定是坦克了。报纸对细节都轻描淡写,可是耐夫豪森对弦外之音毕竟敏感。政府现在正躲在什么地方——比斯坎珊瑚礁,戴维营,还是南加州?谁也没说在哪里。所有城市都陷入一片红色叛乱,“群众先生”已经接管了政权。
对于这些灾难,耐夫豪森感到要归罪于他是不公正的。他向总统写了无数封信,指出政府面临的严峻局势与α-天牛星毫无干系:各个城市的叛乱已经反复了一代人的时间,印度支那战争以后,美元就成了世界的笑柄。这些信,有的他毁了;有的,他找不到人为他递送;少量的信被带走了——也没有回音。
一星期总有一两次,司法部会派人来反复问他上千个同样的毫无意义的问题。他们也许试图建立一个可以证明一切都是他的罪过的档案,耐夫豪森对此十分疑心。好,由他们去吧。时来运转的时候,他会为自己辩护。记录是清白的。至于道德的问题,他承认是不太清白的。没关系,在如此紧要的寻求知识的领域,怎么能讲道德的问题。“宪法号”发来的报告已经结出不少成果了——虽然,坦白地讲,某些最重要的部分还相当难懂。哥德莱语言还不曾译出过,其中内容的有关暗示也只能是暗示了。
有时,他打一下瞌睡,会梦见自己向“宪法号”飞去,上次通信之后已经有一年没有联系了。他试图想象他们在做什么。他们现在应该早已穿过中点,速度开始减缓。星穹每天都将加宽。在他们前后的黑圈将收缩回去,他们马上就会看到人类从未见过的半人马座α星。的确,那时他们将发现,周围根本就没有所谓天牛星的行星在绕着主星转,可是这一点他们早就猜到了。勇敢而杰出的孩子!即便如此也不退却。关于药物和性的蠢事,又怎么样呢?人之常情,此类勾当是遭人反对的,可是那些出类拔萃的人杰却历来都自有章法。孩提时候他就知道,那些大腹便便、趾高气扬的空军头面人物都吸可卡因,有时伟大的战士是互相取得性快感的。聪明人不会关心这些问题,这一点又一次说明司法部来的人,他们没完没了地旁敲侧击、想刺探耐夫豪森个人背景的仁兄其实不太聪明。
司法部来人的好处是,有时可以从他的问题中推理些什么出来,不过他很少愿意自己回答问题,机会不多。噢。“‘宪法号’有消息吗?”
“没有,当然没有,耐夫豪森博士。现在,请再告诉我一遍,是谁先向你提出这个骗局的方案的?”
那些都是他最辉煌的日子,不过多数时光还是在默默无闻中度过的。
他没有把它们从牢狱的墙上划掉,就像紫杉城堡的囚徒那样。在硬木板壁上刻字破坏太可惜了,他还有其他的时钟和日历:送饭的时候有碗勺碰撞声;司法部来人会带来季节的变化。这些事情都像礼拜天——神圣的日子,虽不快乐却很庄严。首先驾到的是卫队长,随行两名士兵则站在门口。他们会搜他身,还要搜查房间,唯恐他偷偷带进来……什么?大概有一枚原子弹,或一磅也许会扔到司法部来人眼睛上的辣椒。他们什么都找不到,因为根本就没什么可找。然后,他们就走了,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都不会发生,甚至不会有人送饭来,哪怕刚好到了就餐时间。什么也没有,直到一小时或三个小时之后司法部那位仁兄来了,由自己的卫兵把着门,门内门外都戒备森严。他的工程师则开始启动录音机,还有他的问题。
终于有一天,司法部的人又来了,还不是单独来的,同行的是总统秘书默里·阿莫斯。
人心险恶!在已经放弃希望的时候,它又多么轻易地重现希望之光!
“默里!”耐夫豪森喊道,几乎哽咽了。“你来看我太好了!总统他好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有进展吗?”
默里·阿莫斯在门口停下,看着狄特·冯·耐夫豪森苦涩地说:“噢,是的,有进展,相当大的进展。第四装甲部队刚刚倒戈,所以我们正从华盛顿疏散,总统要你立即离开这里。”
“不,不!我是说……噢,是的,总统关心我的安危很好,尽管第四装甲部队的消息很糟。可我说的是,默里,是这样的:有没有“宪法号”来的消息?”
阿莫斯和司法部的人面面相觑。“告诉我,耐夫豪森博士,”阿莫斯圆滑地问,“您是如何发现这一点的?”
“发现?我怎么能发现?没有,我不过问问,因为我希望有。有消息,是吗?尽管他们说不发了。他们又开口了是不?”
“老实讲,是有消息了。”阿莫斯若有所思地说,司法部的人尖声地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可是阿莫斯摇了摇头。“别担心,我们马上会来的。我们不到,护卫队不会走的。对,耐夫豪森,两小时以前信息到达金石站,现在已经送到解码室去了。”
“好,很好!”耐夫豪森喊,“你们会看到的,他们会澄清了一切的。他们说了什么?你们有没有好的科技人员去翻译?你们能不能理解其中的内容?”
“不全确切的。”阿莫斯说,“因为有一个小问题是解码室没有料到也没有准备的。来文没有编码,十分清楚,写的却都是汉字。”
“宪法号”Ⅵ
发文号:CONSLXT51/11055/*7
绝密
主题:美国星际船“宪法号”电文。
下列信息经解码室据标准指令接收并处理。因其性质特殊,为确定来源已特做调查,自月球背面基地发来的无线方位数据证明,沿着一条视线看,它的源头与现在预计的“宪法号”方位一致。信号很强,但还在适当范围内。频率划分的下降和相对相移,与受颗粒物质及云影响的发散一致。
尽管现在资料不足以准确无误地证明,该信息来自星际船,但否定的证据尚未找到。经检查,电文看起来是中国话北方方言的注音,只完成了部分翻译(见文后附注)。翻译异常困难,原因有二:一,要找到一位既有足够的技能又能赋予相应安全地位的译音员很难;二,因为——据推测——所用语言可能不会绝对符合任何一种方言,也许就是“宪法号”人员自己一手炮制的。(见第八段)
下文仅是对“宪法号”来电内容的临时、非权威性英文初译。我们正继续努力译完全文,并尽量减少报告误差。此后的校译稿完成后将提交审阅。
译文如下:
第一段:全体的代言人——谢菲尔德·H·杰克曼中将——稍息。为慎重起见,我们采取正当的行动后停止一切行动。我——身份不明,但也许是安纳特·玛琳·贝克隆德太太,不会是另三位女船员,也不会是他们的后裔——受仁慈和爱的感召,取代他的位置。
第二段:光研究或做让人们皱眉、点头的事是不够的,光理解天空或海洋的本质也是不够的。只有大彻大悟,才能接近智慧,而只有依赖智慧人才能行止有当。
第三段:这些便是授予我们理解的箴言。
第四段:把自己的意志用武力强加于人的人缺义,该推下悬崖。
第五段:诱使他人贪求小木雕或糖果的人缺礼,该限制他去做坏事。
第六段:打了一个结还说“我才不管谁来解开”的人短见,该冲洗穷人的疮口,为所有人挑粪,直到学会把来日看作当日的兄弟。
第七段:我们在此,不应把我们的意志以武力强加于彼处的你。理解姗姗来迟,我们对下周的事件深表歉意。它是匆匆制做出来,还有错误。我们全体的代言人做事不加思考,我们这里的人事后非常后悔。
第八段:你可能会奇怪——原文:“问卦不思”——为什么我们用这种语言通信。既为消遣,又为启迪——原文“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可是这个过程的本质是你必须先经历一番,然后人家才会告诉你这是什么。我们的脚步已经踏过了这条路。为了重构《易经》古文,首先有必要重构它的德译文,而英文版便是从德文译过来的。错误随时随地都潜伏着。〔原文:“九曲闹鬼”。〕我们的雕塑上刻着许多败笔。请静静地几天几小时地观察作品,直到败笔成为作品的一部分。
第九段:据说你还有八天才能等到重粒子降临。破损及坏死的会极少。最好所有飞在空中的原子反应堆都着陆,直到事件结束。
第十段:请你在完成重建之后发个消息给我们,方向α星的天牛行星。那时,我们的家该营造好了。一切准备稳妥之后,我们会派渡船把移民摆渡过河的。
上述文字为电文头825给的信息。其余文字,大约有7500给信息,还没有令人满意的译文。据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东方语言系的顾问讲,那可能是一篇诗文。
/S/丢沃德·S·瑞启特
丢沃德·S·瑞启特
美海军陆战少将
主任译电员
指挥
发送:×××
唯亲手是认
华盛顿——美国总统——打开书房的外层木板护窗,探身出去对着他的首席科学顾问喊:“哈瑞,磨蹭什么!我们在等你!”
哈瑞抬头挥了挥手,然后固执地继续穿越北草坪滴着水的丛林。在丛生的杂草、雨水和泥之间,他的行进很慢,但是总统毫不同情。他砰地摔上窗说:“那家伙存心惹我恼火。要我等他多久才决定我们是否得迁都?”
副总统从她的针线活上抬起头说:“吉勃,亲爱的,干嘛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为什么不迁掉算了?”
“哎,看起来真够讨厌的。”他心灰意冷地倒在一张椅子上。“我真的对十周年游行向往得很。”他抱怨道。“十年了,是值得夸耀一番!我可不想在乡下搞。我就想在宪法街上搞,像以前那样,到处是人群的欢呼,到处是记者、相机,无所不包。再让奥马哈的那个狗杂种说我不是总统!”
他妻子平静地说:“别让他来烦你了,亲爱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反正游行在宪法街上搞看起来也有些小气的。在小一点的街道上搞倒会很不错的。”
“噢,你知道什么!不管怎样,我们去哪里?如果华盛顿淹在水里,是什么让你觉得贝塞斯达会更好?”
国务卿放下手中的单人纸牌,饶有兴趣的样子。“不必非去贝塞斯达,”他说,“在北边,靠近达勒斯的地方,我有一些很好的地可以用。那边地势高。”
“对,当然了,弗吉尼亚一带有不少好地。”副总统肯定道,“还记得我们在您第二次就职典礼之后的野餐吗?那是在费尔克斯站,四面环山,美极了。”
总统一拳砸在咖啡几上吼道:“我不是费尔费克斯站的总统,我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美利坚合众国的首都在哪里?华盛顿!我的上帝,你不想想,如果休斯顿、奥马哈、盐湖城等地的那批家伙听说我被迫迁都,他们会怎样笑话!”
他突然打住,因为他的首席科学顾问走到门口了。顾问抖了抖身子,从他的油布雨衣里脱出来时还滴着泥水。
“哎?”总统询问,“他们怎么说?”
哈瑞坐下。“外边糟透了。谁有干的烟?”
总统扔了一包过去。哈瑞在衬衣前襟上擦干手,然手取出一支。“是这样,”他说,“我去找了所能找到的每一位船长,他们都是一个腔调。他们谈过的船,他们到过的地方,全一样。潮水都涨到岸上来了。
他四下张望找火柴。总统夫人递给他一支金打火机,上面印有美国的国旗。那玩艺儿,他花了些力气才打出火来。“看来不妙,吉米。现在是退潮,一切正常,可是潮水快涨了。明天潮位就会高一些,还将有风暴——而不只是这样的雨。我是说,你得对随时从巴哈马群岛来的热带低气压有所准备。”
“我们又不是在热带。”国务卿表示怀疑。
“不是这个意思。”科学顾问说,他一度在当地ABC电视台发布天气预报,当初还有电视网这种东西。“它意味着风暴,飓风。但这还不是最险恶的情况,涨潮才是让人担心的事。如果冰还在化,那么水位势必越涨越高。”
总统在咖啡几上敲着指头,突然他喊道:“我不想迁都!”
无人应声,他的脾气古怪已是无人不晓。副总统开始专心编织;国务卿又捡起他的牌洗起来;科学顾问则拾起他的雨衣,小心地挂在门后。
总统说:“你们应该这么想,如果我们迁都,那么所有那些自封美国总统的乡巴佬便只会更得意,而国家最终的统一势必大大受到延误。”他嘴唇翕动着,过了一会儿动容道:“我自己一无所求!我不过想为大家的利益做我该做的工作,这就意味着必须保持我作为真实总统的位置,美国宪法修正案就是这么规定的。而这又意味着我必须待在这里,真正的白宫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他夫人犹豫道:“亲爱的,这样行不行?别的总统都有过什么夏日白宫——比如戴维营之类的住所,没有人会对此大惊小怪的。为什么你不能像他们那样?在费尔费克斯站附近有一座非常理想的旧农庄,可以装修得很漂亮。”
总统惊讶地看着她。“这个想法不错,”他宣布,“但是我们不能永久性迁都,我们得把此地防守起来,不能让人从我们手里把它夺走。我们还得经常回来,如何?哈瑞。”
他的科学顾问若有所思地说:“我猜,我们可以租几条船。看情况,不知道水会涨到多高。”
“不许‘猜’!不许‘看情况’!这是国家优先权。我们必须这么做,才能让奥马哈的那个杂种听真总统的。”
“我说,吉勃,亲爱的,”副总统过了一会儿说,总统刚才的赞许给她壮了胆。”您不得不承认他们现在已经不太听我们的了。他们最后一次交税是什么时候?”
总统从眼镜上面诡诈地看着她,“至于那个,”他说,“反正我会让他们小吃一惊,所谓的秘密武器者是也。”
“希望它比上次战争中的表现好一些,”她夫人道,“如果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开始平定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的叛乱时,我们可是被搞得屁滚尿流。”
总统起身,表示内阁会议告一段落。
“没关系,”他明朗地说,“你再出去一趟,哈瑞,看看能否从国会图书馆找到好一点的地图,他们刚刚把那边的火扑灭。为我们找一块高地,范围在——,嗯,20英里以内,如果可能的话。然后我们派陆军去征用一座梅耶所说的夏日白宫,也许我就可以睡在一张不发霉的床上了。”
他妻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你要做什么,吉姆?”
他轻声笑道:“我要去检查一下我的秘密武器。”
他把他们嘘出书房,见他们走了,便进到厨房,从敝开的冰箱内为自己取了一瓶弗雷斯卡汽水,当然是热的。海军陆战队卫队连还在努力修复气动发电机,可是收效甚微。总统并不在意。他们是他的私人禁卫军,如果作为设备修理工他们还差一些的话,在紧要关头他们的价值已经得到证明。总统一直很清醒,在动荡年代,他不过是普通的国会议员,而且还是被人指定来填补空缺的——他迅速升到从议院发言人及法定继承人,最后荣膺总统,这些成绩不仅归功于他的政治手腕和知识,而且同下列事实也是分不开的,即他是勉强合法的总统继承人,又是华盛顿海军陆战队卫戌部队领导中唯一拥有连襟的人。
总统实际上对世界局势还是颇为满意的。如果他羡慕过前任的几位总统——导弹、核轰炸机队、成十亿美元地周转——那么当他巡视周围的世界,他当然看到,他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中,自己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
他喝完了汽水,把书房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探望,见附近无人,便溜出来下了后面的阶梯。在曾经是白宫对外开放的场所,你可以更清楚看到破坏的程度。几经骚乱、焚烧和突袭之后,要把它修复的决心已经逐渐消退了。总统不在乎,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烧得像炭一样的墙壁和落下来的灰泥。他在聆听远处汽油泵轧轧的声音,当他来到地下室那个锁着他秘密武器的地方时,自己得意地笑将起来。
这个名叫狄特·冯·耐夫豪森的秘密武器,正努力完成对自己一生中每个行为的总体辩护,他称之为回忆录。
他对世界的满意程度不及总统。他满可以指望出现很多变化。身体健康,这是其一。他很清楚自己患有原发性高血压、支气管炎和痛风。它们正在打一场总体战争的最后阶段战役,看看谁有幸毁掉它们共同的战场——也就是他自己。他对自己的不自由并不很在乎,而对把他那么多文稿销毁着实心痛不已。
自传的原始打字稿遗失好久了,可是他已经巧言让总统——这冒牌货,自封总统的家伙——派人去找其残纸剩页。总算冒出一些破烂不全的复写件来,他尽自己记忆和已有材料的允许,补写了一些遗缺,再一次叙述他如何策划α-天牛星项目,并细致地一一列举他如何扯谎、伪造,以实施计划。
他能多诚实就多诚实,毫不饶恕自己。他承认自己串通别人造成安·巴斯多结发丈夫的车祸“事故性”死亡,这样她就可以嫁给他所选择的男子,跟随宇航员去半人马座α星。他承认自知该秘密不会在航行过程中一直保持下去,这样就辜负了使计划得以实现的总统的信任。他把一切都写下来了,所有他记得的,同时也吹嘘了自己的成功。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成功已经被证实了。有什么能够比10年前发生的事更明确地证明这一点?
“下周事件”不负众望,富有戏剧性和完整性,尽管它的细节还未能破译出来,主要原因是它摧毁了现存技术结构,然而其主要特点已经很明显了。重粒子雨——重子?甚或可能是夸克?——已经淋透了地球。其源头已经追溯到天空中与“宪法号”的图上位置相当的一点上。
综合已经收到的信息,毫无疑问地可以断言,宇航员们已经开发出了比地球上的任何文明都远要先进的知识,他们可以从两个光年以外把自己的意志加在人类头上。他们已经做到了。在一阵粒子雨后,地球行星的整个军事工业体系都失灵了。
怎么回事?怎么做到的?噢,耐夫豪森思忖着,自豪中带着妒忌,那是个问题。不可能知道。所知道的就是每一种核设备——原子弹、核电厂、医院放射源或储备——都同时吸收了粒子流,并在那一刻都停止成为核能的来源。它不像炸弹投来,发生得又快又有灾难性,它是缓慢而持久的。铀和钚索性在长时间的持续的反应中化掉了。一度竖立着发射井、核电厂的地方,反应还在沸腾的岩浆湖里继续。放射性物质没有泄漏出来。除了非常可观的热量。
耐夫豪森已经好久不对无可奈何的事情表示惋惜了,但他依然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好好测量一下总的热通量。不会少于1016*瓦特年,他有把握,只要从地球大气所受到的影响、风暴,以及全球日渐上升的气温就可以判断,而最重要的依据则是有关海面不断上升趋势的流言,这反映出极地冰帽在融化。好的天气网一个也没有了,从他所能收集的支离破碎的消息中可以看出,地球气温已经上升了4℃,乃至6~7℃,而反应堆还在捷克斯洛伐克、刚果、科罗拉多和百十个小地狱里沸腾。
关于海平面的流言?
不是流言,不,他更正自己,抬起头,注视着从房间尽头的垫路踏板下面伸出的,探到铁窗外的蛇形橡皮管。铁窗外水泵在尽力把他室内的水位保持在踏板以下。从流入的水量判断,白宫的场地多半是全泡在水里了。
门开了,美国(华盛顿)总统走进来,拍了拍瘦削的、受了惊、一脸饥饿相的守门年轻人的肩膀。
“过得怎么样,耐夫豪森?”总统朗朗地开口道:“准备好听一小段解释了吗?”
“我听候吩咐,总统先生。但是正如我曾进言的那样,凡事总有某些限度。况且我也不是年轻人了,而我的健康——”
“别他妈的说健康和限度!”总统吼道,“别向我诉苦,耐夫豪森!”
“抱歉,总统先生。”耐夫豪森低声地说。
“不要道歉!我根据结果做判断。你知道用了什么才使那台泵运转下去,而你也不致于淹死吗?汽油已经实行配给了,耐夫豪森!这是动用了高级国家优先权才得到的!如果你不合作,我不知道我还能够理直气壮地耗用我们的资源多长时间。”
耐夫豪森悲哀而又固执地说:“尽我所能,总统先生,我合作。”
“对了,当然。”总统今天情绪异常好,耐夫豪森凭囚犯对细节的妄想性警觉注意到这点。
过了一会儿,总统说:“听着,我们别为这个搞僵。我提个条件,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把那个蠢材杂种哈瑞·斯多克斯辞退掉,让你担任我的首席科学顾问,怎么样?马上又可以回到上层,你自己的公寓、电灯!侍从——你可以亲自挑选,还有几个游泳池里的漂亮小妞、你梦想中最好的食物。一个真正为美国服务的机会,帮助重新统一这个伟大的国家,使它再次成为它所应该而且必须成为的强国!”
“总统先生,”耐夫豪森说,“我自然希望以任何我能做到的方式来效力,可是我们在此之前已经谈到过这些问题,我是一切遵命,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使炸弹再发挥作用。您看到发生了什么,总统先生,它们失灵了。”
“我没有说炸弹,对吗?看,耐菲,我是个讲理的人。这样如何,你保证以任何你能做到的方式,调用你最大的科学力量。你说,你不能造炸弹,好的,但会有别的东西。”
“别的什么东西?总统先生。”
“别催我,耐夫豪森。任何事,任何你能为你的国家出力的事。给我一个保证,你今天就可以出去了。或者,你更愿意我把泵关掉?”
耐夫豪森摇摇头,不是表示反对,而是陷入了绝望。“您不知道在要求什么。一名科学家今天能为您做什么呢?10年前,是的——甚至5年前,我们可能会做出点什么,我可能会做点什么。但是现在这个先决条件不存在了。这个时候所有的核电厂都停产了——这个时候,依赖着它们的工厂都断了电——这个时候,化肥厂无法固氮,而杀虫剂厂无法发动货物——这个时候,人们开始死于饥饿,而瘟疫开始流行——”
“我都知道,耐夫豪森。是,还是不?”
科学家踌躇着,沉思地看着他的对手,一丝老奸巨滑的光在他眼里闪现。
“总统先生,”他缓缓地说,“您知道有些事,有些事已经发生了。”
“对,”总统得意地说,“你很聪明。现在告诉我,我知道的是什么?”
耐夫豪森摇摇头。过了70年生气勃勃的生活和10年行将就木的日子之后,重生希望已非易事。这个可怕的小人,这个暴发户,笨蛋——他不是没有一定的动物的机敏,看起来还很有把握。“请吧,总统先生,告诉我。”
总统把手指放在唇上,又把耳朵就到门上听了听,确认无人在旁听后,他走近耐夫豪森低声说:“你知道,我到处有贸易代表,耐夫豪森。有的在休斯敦,有的在盐湖城,有的甚至在蒙特利尔。他们在那儿并不仅仅是为了交易,有时他们发现什么情况,就告诉我。想知道我在阿纳海姆的人刚刚告诉我什么?”
耐夫豪森没有回答,可是他潮湿的老眼在恳求。
“一条信息。”总统压低声音。
“从‘宪法号’来的?”耐夫豪森嚷起来。“可是,不,这不可能!月球背面基站不在了,金石站被毁了,沿轨道运行的卫星在往下掉——”
“这不是无线信息,”总统道,“是从帕罗马峰来的。不是大望远镜,因为那个也给掀掉了,而是他们所谓的‘施密特’,不管是什么,它还在工作。而他们还有一些老古板不时去看看,为了旧日的情分吧。于是他们得到一个激光信息。用的是普通莫尔斯电码。说是从半人马座α星发来的,是你的小朋友来的,耐夫豪森。”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举起来。
耐夫豪森被一阵咳嗽震得摇摇晃晃,终于沙哑地说:“把它给我!”
总统把纸举着。“成交了,耐夫豪森?”
“好的,好的!你说什么都行,只要把电报给我!”
“哦,当然。”总统微笑了,把这张皱皱巴巴的纸递过去。
上面写着:
今通知,我们已创造了α-天牛星,它美丽而堂皇。我们将派渡船来带走合适的人至此繁衍生息并完成其他工作。我们向狄埃特·冯·耐夫豪森博士致以特别敬意,我们很想和他交谈。收电后三周内到,请按。”
耐夫豪森读了两遍,看看总统,然后又读了一遍,“我……我非常高兴。”他不知怎么好。
总统抓回纸页,叠好,放进他的口袋,好像好电报本身便是权力的钥匙。“所以,你看,”他说,“这很简单,你帮我,我帮你。”
“是的,是的,当然。”耐夫豪森说,凝望的视线越过了他。
“他们是你的朋友,会照你说的办。你跟我说的一切,他们都能办到——”
“是的,粒子,繁殖能力,上帝保估,还有建造一颗星球的能力——”耐夫豪森可能会把那批太空人的能耐无休止地列举下去,可是总统不耐烦了。
“所以现在只有几天时间了,他们马上要到了。可是想象一下,他们将有什么?枪支、工具、一切——而你要做的全部工作只是让他们帮助我,使美利坚合众国重新恢复到一个合适的地位。我不会让他们白干的。耐夫豪森,还有你。他们——”
总统停住了,小心察看着科学家。接着,他喊了声:“耐夫豪森!”跃上前去抓住他。
太晚了,科学家软软地倒跨在踏板上。卫兵奉命奔去找来白宫的医生,医生尽他的坏腿和灌满了啤酒的脑袋所能,迅速挪到现场,可是他也太晚了。一切对耐夫豪森来说都为时已晚,他劳累的心脏再也跳不动了……
正如几天后所证实的那样——而那时,来自α-天牛星的金色大飞船已在地球着陆,吐出了他们机智而可怕的成员来清理地球——正是时候。
编者注:
半人马座是一个聚星(multiple star),两颗最亮的子星即黄色的目视双星(binary star),被视为天空中第三颗最亮的星,目视星等为-027等;第二颗较暗弱的子星是比邻星,是距地球最近的恒星,距离为4.3光年。
“宪法号”Ⅰ
“宪法号”Ⅱ
“宪法号”Ⅲ
“宪法号”Ⅳ
“宪法号”Ⅴ
“宪法号”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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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螺旋的遗孤 | 丹·西蒙斯 | 《螺旋的遗孤》
作者:丹·西蒙斯
正文
螺旋的遗孤(1)
[美]丹·西蒙斯 著
鯉 译
双峰驼 出品
巨大的回旋飞船从霍金空间传送入双星下红白相间的光芒之中。阿莫伊特光谱螺旋的六十八万四千三百民众尚在冰冻沉眠中沉沉入梦,飞船的控制权被授予五个人工智能掌管。他们刚刚遇上异常现象,五个人工智能中,有四个一致认定极有必要让巨大的回旋飞船传送出超光速霍金空间,关于下一步的打算,还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持续了好几微妙。
在遥远双星的照射下,回旋飞船美不胜收,红白相间的光束洗浴着它长达千米的外壳,光芒在三千个人工环境沉眠荚舱上闪耀,这些荚舱以三十个为一组,一百组荚舱绕着各自的中心快速自旋,那些挥舞的振臂活像巨大的桨片层叠起来时形成的阴影,而那三千个荚舱自身,却似乎是一颗颗独自发亮的宝石,在红光和白光下闪亮欲燃。这艘飞船经伊尼人改造,从飞船长长的中轴伸出的旋转轮毂不再与之平行——前三十根支臂略向后倾,中间的三十条支臂稍长,略往前倾,这样,沉眠荚舱可以相互交错,交织成一个整体,即使偶有分离,也仅在几微妙间。于是,在完全开动的情况下,这艘飞船就变得名副其实——双螺旋号,从大约几百公里外观察,可以看见它的外形,正像是旋转的人类DNA双螺旋,闪烁着双星的光芒。
五个人工智能一致决定,最好的办法是收回旋转荚舱。巨大的轮毂改变了它们的运动方向,直到发光的螺旋变成一长溜的三千个碳-碳旋臂,速度逐渐慢下来,每条旋臂尖端的椭圆形荚舱逐渐清晰可辨。最后支臂全部静止下来,缩回飞船狭长的船体,每一个沉眠荚舱都嵌入船体上对应的凹坑,像是一颗颗蛋被小心地放入蛋杯。
双螺旋号的外形现在已名不副实了,变成了一支又长又细的箭矢,臃肿的三角形箭头是控制中心所在地,而霍金驱动和更大的聚变引擎散布在箭尾,飞船正为各居其位的旋臂和荚舱盖上防护罩,共有八层。经所有人工智能投票同意,飞船在保守四百倍重力下减速朝向一颗G8白星驶去,同时展开二十级密蔽场。双星系统没有明显的威胁,但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星系,主星是一颗红巨星,抛散出大量尘埃和恒星残骸——这现象合情合理。最以其导航技术和小心谨慎为傲的那位人工智能警告道,进入指向G8恒星的轨道时航行需得极为小心,务必避开L1内拉格朗日点,因为该处正发出大量的边界激波,于是所有的五个人工智能开始着手绘制减速进入G8星系的最佳路径,以最大限度避免日光层冲击。那里的辐射冲击波倒是可以轻易处理,甚至用三级密蔽场就够了,但船上可有六十八万四千三百人类灵魂在他们的守护之下,这些人工智能没有一个敢铤而走险。
他们的下一个决定关乎管理权,照旧一致通过。鉴于现在偏离原轨道,减速进入G8星系,他们没有理由不唤醒人类。人工智能西行,负责管理人员名单、执勤表及心理档案,曾完成过与六十八万四千三百男女老幼见面及一一了解他们的任务,他花了几秒钟浏览完全部名单,决定该让哪九个人醒来。
德姆·利亚醒来时,没有从老式冰冻沉眠装置中醒来时那沉闷的宿醉感。她在沉眠舱中坐起,机械手按传统给她递来一杯橘子汁,她感觉精神饱满,身强体健。
“紧急情况吗?”她问道,声音不像是刚从沉睡中苏醒那样沙哑低沉。
“没用威胁到飞船或者使命的事件,”人工智能西行说道,“只是一个异常现象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从一个星系传来了古老的无线电讯号,也许能从该地得到补给。飞船运行及生命支持系统没有任何问题,所有人都安然无恙,飞船平安无事。”
“从在上个星系停留以来,我们走了多远?”德姆·利亚问道。她喝完最后一口橘子汁,在航服的左臂拴好翠绿色缎带,戴好头巾。她所在民族的传统是穿沙漠长袍,不同家族崇拜各自不同、但同属于阿莫伊特光谱的颜色,不过乘回旋飞船出行时,经常会处于零重力状态下,所以穿长袍并不实际。
“六千三百光年。”西行答道。
德姆·利亚停止了眨眼。“自上次醒来以后,过了多少年呢?”她柔声问道,“旅途总的船上时间有多少年?总的时间债又是多少年呢?”
“自上次醒来起,过了九年船上时间,共一百零二年时间债,”西行说。“旅途总的船上时间三十六年,相对于人类聚居区总的时间债四百零一年三个月一周零五天。”
德姆·利亚揉揉脖子。“你唤醒了我们中的多少人?”
“九人。”
德姆·利亚点点头,不再和人工智能多聊废话,向四周扫了一圈,看了一遍那两百多口密闭的复活棺,她的家人和朋友还在继续沉睡。然后她乘上船体内部载客车,驶向指挥甲板,其他八人也快要聚到那里去。
依照阿莫伊特光谱螺旋人的要求,伊尼人仿照古老的火炬舰船和旧地大流亡前航海舰船的舰桥,修造了指挥甲板。甲板的方向有些向下倾斜,德姆·利亚在驾车到指挥甲板的途中,注意到飞船密蔽场在稳定的一倍重力下得到保持,这让她很满意。舰桥自身有大约二十五米宽,为各位专家建有各自的指挥结点站,中央有一张会议桌——当然,是圆的——苏醒的人正聚集在那边,啜着咖啡,如往常一般,就冰冻沉眠的梦境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巨大的半球形指挥甲板周围,是一圈宽阔的窗户,窗外便是太空:德姆·利亚站了一分钟,看着星丛陌生的布局,又收回视线,望向似乎漫长得不到尽头的螺旋号船体,沉重的百叶窗遮蔽了明亮的聚变火焰尾迹,那条尾迹足有八公里长,被偏转折回,指向他们的目的地——而双星系统本身,一颗小小的白星和一颗红巨星,都清晰地出现在了视野中。当然,窗户并不是真正的窗户;它们的全息外景图可以随时更换、变焦,甚或变得不透明,而现在那如幻的场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德姆·利亚把注意力转向桌边的八人。在与伊尼人一起的两年船上训练期间,她已经认识他们所有人,但对任何一个都不熟悉。他们每个人都是精英,这类在传送途中可能被唤醒的人,从整个民族中遴选出来,总数不到一千。他们边喝咖啡边互相熟悉,她辨认着他们的彩带条纹。
四男五女。除她之外,还有一个女人也是翡翠绿,那就意味着德姆·利亚还不能确定指挥权到底会给自己,还是给那个年轻女子。当然,不管结果如何,都必须是全票通过才能决定,由于翡翠绿这一簇在阿莫伊特光谱螺旋的诗歌及社会中,代表着与自然的和谐、指挥的能力、对技术的宽容、保护濒危生命形式的意愿——距离人类聚居空域如此之远,这六十八万四千三百阿莫伊特难民就可以被看作是濒危生命形式——几乎可以认定,在异常状态下的苏醒中,绿色总会经全票通过担任全权指挥。
除了另外那位绿簇族民外——她是个年轻的红发女子,名叫蕾斯·珊德勒——还有以下人员:红簇男子,帕特科·乔治·德姆·米欧;年轻的白簇女子,德恩·索阿,德姆·利亚是从模拟外交中认识她的;黑簇男子,乔恩·米凯·德姆·阿棱;年长的黄簇女人,奥姆·莱伊,德姆·利亚记忆中,她擅长飞船的系统操作;白发的蓝簇男人,彼得·德伦·德姆·塔耶,主要受训内容应是心理学;还有一个魅力四射的紫簇女子——几乎可以肯定,她被选中是由于天文需要——名叫科姆·罗伊;最后是一个橙簇男子——他们的医师,德姆·利亚和他有过好几次交谈——塞缪尔·利亚·科姆·阿,大家称他作萨姆医生。
互相介绍之后,是一阵沉默。这群人望着窗外的双星星系,在螺旋号聚变尾迹那耀眼得惊人的光芒下,G8白星几乎完全被掩盖了。
最后,红簇的帕特科·乔治说道,“好了,飞船,解释一下。”
西行冷静的声音从广布的扬声器传来。“我们的探测器及天文观测发现这一星系值得研究,正要对其搜索,看是否有类地行星存在。”
“在双星系统内吗?”紫簇科姆·罗伊说道。“确定不是在红巨星星系?”阿莫伊特光谱螺旋人希望飞船为他们寻找的星球,标准非常清楚明白——G2恒星、类地星球、依照旧索美尺度,至少有9级、蓝色海洋,适宜的温度——换句话说,就是天堂。他们上下求索,不论这样的目标在多少万光年之外,要寻找多少万年。他们对此抱定了希望。
“红巨星星系里已没有行星了。”人工智能西行赞同道,十足的温和。“我们估计该星系是一颗G2黄-白矮星……”
“太阳。”坐在德姆·利亚右边的蓝簇彼得·德伦低声说道。
“没错,”西行说,“与旧地的太阳极为相似。我们估测,它的主序星阶段,即氢燃烧阶段在约三百五十万标准年前变得不稳定,扩张入红巨星阶段,吞噬了星系内的所有行星。”
“红巨星扩张了多少天文单位?”另一个绿簇族民蕾斯·珊德勒问道。
“大约一点三。”人工智能说。“没有带外行星吗?”科姆·罗伊问。螺旋号上中的紫簇醉心于复合结构和棋牌,热衷于较复杂的人际关系及天文学,“依照旧地或海伯利安星系的标准,如果它扩张的范围只是略超出地球轨道,那应该会残存下气态行星或岩状行星。”
“也许带外行星都是极小的小行星,被持续以气体形式排放出的重粒子驱走了。”爱管闲事的红簇帕特科·乔治说。
“兴许这里根本没形成任何星球,”白簇外交官德恩·索阿说道,嗓音充满了悲伤。“至少在那种情况下,当太阳变成红巨星时,不致摧毁任何生命。”
“西行,”德姆·里亚问,“为什么我们要朝着白星减速?我想看看它的详细资料,行吗?”
影像、轨道、数据柱出现在桌子上方。
“那是什么?”年长的黄簇女人奥姆·莱伊问道。
“是个驱逐者森林环,”乔恩·米凯·德姆·阿棱说。“这一部分都是,存在了许多年。有一艘古老的驱逐者大流亡种舰比我们抢先一步到了那里。”
“抢先一步到哪里?”另外那个绿簇族民蕾斯·珊德勒问道。“这个星系里应该没有行星了吧,是吧,西行?”
“没有,女士。”人工智能说。
“你是不是打算在他们的森林环上再补给?”德姆·利亚问。他们原计划要在离开人类空域的漫长路途中避开所有伊尼人、圣神居民、驱逐者占据的星球及要塞。
“这一带轨道森林环异常的富饶,”人工智能西行说道,“但我们唤醒你们,开始系统内减速的真正原因,是生活在森林环上或者附近的人们正在发射遇难信号,使用的是霸主早期通行的代码波段。虽然很微弱,但到这里之前的两百二十八光年路途中,一直能收到这一信号。”
这句话让他们所有人都住了口。螺旋号的出发日是在伊妮娅的共睹时刻过去八十年后,那一重大的历史事件,标志着大部分人类民族新纪元的开端。共睹时刻之前,教会操纵下的圣神政府统治了人类空域三百年。这里的驱逐者也许从没有经历过圣神历史,甚至可能连圣神之前上千年的霸主历史也知之甚少。另外,加上时间债,螺旋号已经完成了四百多年的旅行,如果这些驱逐者是旧地大流亡时期移民的后裔,或来自早期霸主的睦邻星系,他们倒也可能有一千五百标准年,乃至更久,与其他人类民族没有接触了。
“有趣。”彼得·德伦·德姆·塔耶说,他所在蓝簇的训练包括深入的入心理学及人类学研究背景。
“西行,请播放遇难信号。”德姆·利亚说。
传来一阵静电噪音、砰砰声、唿哨声,其中似乎夹杂着模糊的两个字音。口音是霸主早期的环网英语。
“它说什么?”德姆·利亚问,“听不大清楚。”
“救命,”西行说。人工智能的声音带着一点亚洲口音,听起来不免有些可笑,但现在,它的语调平淡而严肃。
围在桌边的九人又在沉默中面面相觑。他们的目标本是远远离开人类和现代人类——伊尼人的生存空域,让他们自己的民族和阿莫伊特光谱螺旋的文化,追寻自己的目标,寻找自己的命运,不再受伊尼人的干涉。但驱逐者只是人类这一生物的另一支,试图通过适应太空来决定自己的进化路径,他们的盟友圣徒也一同旅行,用他们所知的基因秘密种植轨道森林环,甚至完全围绕恒星种植出球面恒星树。
“据你估计,有多少驱逐者生活在轨道森林环上?”德恩·索阿问。她在白簇接受过相关训练,如果他们和驱逐者之间将有接触,她极可能成为外交官。
“我们可以确定,恒星这面的三十度弧上住有七亿。”人工智能说,“如果他们在整个森林环或其大部分区域上散居,可以估计约好几十亿人口。”
“有没有阿克拉塔或者泽普棱存在的可能?”帕特科·乔治问道。目前已知的所有巨大森林环和恒星树都是在霸主陨落期间,驱逐者和圣徒假手这两类外星民族之力建成的。
“没有,”西行说,“从中央窗户望去,你也能注意到遥远空域中森林环的全貌。我们距它还有六十三天文单位……这是放大一万倍的景象。”
他们全都转头看着前窗,森林环似乎仅在几千公里之外,那些绿色的叶子、黄色和棕色的枝条,以及辫结的主干扭曲着直到视野的尽头,G8恒星在其后耀眼闪亮。
“看起来不对劲。”德姆·利亚说。
“正是感觉有些异常,加上遇难信号的紧急,使得我们决定将你们从深沉睡眠中唤醒,”西行说着,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略微有些困惑。“这片轨道森林环不是驱逐者或圣徒的生态建设成果。”
塞缪尔·利亚·科姆·阿里轻声吹起口哨。“是外星人修造的森林环,但有人类血脉——驱逐者居住其上。”
“自从我们进入这个星系以后,还有别的发现。”西行说着,突然左窗被一台机器的图像塞满——那是艘飞船——极为臃肿而丑陋,几乎无法用言语描述。这时螺旋号的图像添加到屏幕底部,以直观地显示它的规模。螺旋号有一公里长,而另外这艘飞船的底面长度至少是它的一千倍。怪物又大又宽,呈球根状,丑得要死,黑得像碳,还有些像昆虫,简直是生物进化加上工业制造的失败之作。在它正面的中央,像是张着一张布满钢牙的大嘴,其后是一条粗糙的通道,两面似乎都是一长溜口钩、轧碎刃、剃刀般锋利的砂轮,没有尽头。
“看起来活像上帝的剃刀,”帕特科·乔治·德姆·米欧说,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微微一颤,把冰冷的讽刺掩盖了下去。
“上帝的剃刀个屁,”乔恩·米凯·德姆·阿棱低声说道。作为黑簇成员,生命支持是他的专长之一,他从小就是照管着维图斯-灰-巴连努斯B星上巨大农场长大的。“那是架地狱出产的脱粒机。”
“它在哪儿?”德姆·利亚开口道,西行已经在显屏上换上了另一幅全息图,这是他们减速朝森林环行驶的轨道。那架恶心的机器状飞船从黄道平面上方进入星系,领先他们约二十八天文单位,正急剧减速,但减速的速率不及螺旋号,且直直朝驱逐者森林环开去。轨道图很清晰——照机器目前速率来算,它可以在九标准天之后直接切断森林环。
“这可能就是他们发遇难信号的原因,”另一个绿簇民,蕾斯·珊德勒不带感情地说。
“如果它是冲着我,或者我的故星来,我会大声尖叫,即使不借助无线电,你也能在两百二十八光年外听到我的声音。”年轻的白簇民德恩·索阿评论道。
“如果说我们约两百二十八光年的路上一直能收到这微弱的信号,”帕特科·乔治说,“那就意味着,要么这东西是在星系内超级慢地减速,要么……”
“它以前来过这里,”德姆·利亚说。她命令人工智能使窗户不透明化,然后离开他们。“我们是不是该分派各自的职位、任务、权力,之后作出首要决定?”她轻声说。
桌旁的其余八人严肃地点点头。
从一个陌生人,一个不熟悉光谱螺旋文化的人眼里看来,接下来的五分钟可能会让他瞠目结舌。大部分问题在两分钟内就得到了一致通过,只有一小部分通过讨论解决。他们的文化崇尚以全票通过来做出决定,其中约定俗成的一系列规则,包括手势、身势、简短陈述、沉默的点头等,经过四个世纪的演化,实行起来十分顺利。他们的父母和祖上都知道指令结构和纪律的重要性——与圣神残余势力在维图斯-灰-巴连努斯B星上短暂而惨烈的交战中,有五十万同胞壮烈牺牲,而大约三十年后,逃跑的圣神野蛮人来到他们星系烧杀抢掠时,又牺牲了一万。但他们决意只能让全票通过的人担任指挥,由此以同样的方式作出尽可能多的决定。
在前两分钟里,完成了任务分派以及围绕各自责任的详细要求。
德姆·利亚担任指挥。在必要的情况下,她个人的一票可以否决其余八人全票通过的结果。另外那名绿簇,蕾斯·珊德勒,则更愿意监视推进器和机械工程,她与不苟言笑的人工智能芭蕉一起,利用这段身处霍金空间之外的时间,对飞船上下进行了仔细的检查。
红簇男子,帕特克·乔治,毫无悬念地接受了安全主管的职位——包括掌管飞船的防御和保障任何与驱逐者的接触中的安全。在使用飞船武器的问题上,只有德姆·利亚可以超驰他的决定。
年轻的白簇女人,德恩·索阿,将要管理通讯和外交,但她要求彼得·德伦·德姆·塔耶分担她的一部分任务。彼得接受的心理学训练也包括理论外星生物心理学。
萨姆医生将监视船上所有人的健康,以及在接触驱逐者和圣徒后,研究它们的生理进化。
他们中的黑簇男子,乔恩·米凯·德姆·阿棱,掌管生命支持——不仅要和相应的人工智能一起,检查并控制螺旋号相关系统,还要在接待驱逐者登上飞船时,为他们安排合适的环境。
奥姆·莱伊是九人中最年长的,也是飞船上的象棋大师,她接受了协调飞船各系统及担任德姆·利亚的首席顾问的任务,协助解决接下来将出现的问题。
天文学家科姆·罗伊接受了所有远程探测的任务,但在空余时间内,她仍旧急切地想了解更多双星系统的情况。“有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前方的白星很像一位老朋友?”她问。
“鲸逖。”蕾斯·珊德勒脱口而出。
科姆·罗伊点点头。“我们从森林环的位置也可看出二者的类似之处。”
每人都看到了。驱逐者喜欢G2恒星,他们可以在距之一天文单位处种植轨道森林,而这个森林环距其恒星仅有0.36天文单位。
“同鲸逖中心与其恒星间的距离几乎相等。”帕特科·乔治思忖道。鲸心,在千年以后仍旧闻名遐迩,它曾是宇宙的中心,霸主的首都,而后在圣神统治下,它变成了一颗落后星球,直到圣神末期,当地教会的一个红衣主教发动政变,反对已穷途末路的教皇,大部分重建的城市都被夷平了。战争过去八十年后,螺旋号驶离人类空域,伊尼人重新入住古都,再现它的繁华,建起宽阔的庄园,树起美丽的古典建筑,把那些被切枪刺得千疮百孔的废墟变成世外桃源。伊尼人的世外桃源。
任务分配以后,这群人讨论起是否需要将家属从从冰冻沉眠中唤醒。光谱螺旋家庭主要以三人婚姻为单位——一男两女或一女两男——而大部分人的子女都在飞船上,问题显得尤为棘手。乔恩·米凯谈到生命支持方面的考虑——这个原因其实不重要——最后所有人一致同意,认为让家庭成员以乘客身份醒来,只会使决策复杂化,因而决定让他们继续深度睡眠,唯一的例外是德恩·索阿的丈夫和妻子。年轻的白簇外交官承认,如果没有深爱的两人陪伴左右,她会觉得没有安全感,而其他人也同意为她破例,同时提出温和的建议,除非紧急情况发生,她苏醒的配偶应尽量不靠近指挥甲板。德恩·索阿立即同意了。随即又召出西行,立即着手唤醒德恩·索阿的两名配偶。他们没有孩子。
之后,最重要的问题得到了讨论。
“我们真的要减速进入森林环,插手驱逐者的问题吗?”帕特科·乔治问道。“假设他们的遇难信号还没得到过回应。”
“他们仍旧在旧的频带上发送信号,”德恩·索阿说道,她已接入了飞船的通讯系统。长着一头金发的年轻女子看着虚拟视野中的什么东西。“那怪物机器还在朝他们那里前进。”
“但我们得记住,”红簇男子说,“我们的目标是在离开已知空域的路途中,尽量避免与带来麻烦的人类驻地接触。”
现在负责管理机械工程的绿簇民蕾斯·珊德勒笑了。“我认为,我们作出避开圣神民、驱逐者、伊尼人的总计划,是因为没有考虑到会在已知人类空域的八千光年之外,还能到达人类——或者说人类后裔殖民地的情况。”
“不过与他们接触也可能意味着给所有人带来麻烦。”帕特科·乔治说。
他们全都明白红簇安全主管话里真正的意思。光谱螺旋中的红簇族民毕生致力于体肤之勇、政治信仰、艺术热情,但他们的训练也经常包含对其他生物的同情。其余八人明白,他说接触可能意味着给所有人带来麻烦,这“所有人”并不仅仅指飞船上六十八万四千二百九十一个沉睡的灵魂,还包括驱逐者和圣徒自身。这些旧地的遗孤,这一簇独立进化的人类旁支,已经至少一千年,乃至更久,没有接触过人类及其历史。就连最简短的接触,也可能为驱逐者文化带来问题。
“我们应该进星系,看能不能提供帮助……并获取新鲜的补给,如果可能的话,”德姆·利亚说,她的语调很亲切,但不留余地。“西行,我们如果持续以最大限度减速且不增加内部密蔽场,到达森林环外五千千米处的汇合点将花多长时间?”
“三十七小时。”人工智能说。
“即是说,我们能比那丑八怪机器早到三天多一点。”奥姆·莱伊说。
“该死,”萨姆医生道,“那机器可能也是驱逐者修造出来,供他们往返日光层冲击场和红巨星星系之间,不过是辆丑陋的电车。”
“我倒不觉得。”年轻的得恩·索阿说,没听出萨姆话语里的讽刺。
“嗯,驱逐者已经注意到我们了。”帕特克·乔治说道,他已经接入了系统节点。“西行,请再次打开窗户,使用与上次相同的放大倍率。”
突然,房间充满了星光和阳光,光芒从辫结的轨道森林环反射而来,看上去像极了杰克和巨大的豆茎,绕明亮的白星蔓生开去,直到视野的尽头。现在,图案上开始出现了点别的东西。
“这是实时的吗?”德姆·利亚低声道。
“对。”西行回答,“显然,我们一进入星系,驱逐者就注意到了我们的聚变尾迹,现在他们打算来跟我们打个招呼。”
好几千的光带——乃至上万——扑扇着离开了森林环,像一群明亮的萤火虫,又像一段辐射蛛纱,从辫结的巨叶、树皮和大气中剥离。几千颗光粒向星系外奔来,朝螺旋号涌来。
“请把影像稍放大些好吗?”德姆·利亚问。她本是对西行说话,但接入飞船的视觉网的科姆·罗伊率先完成了这一命令。
光之蝴蝶。一百、两百、五百公里宽的翅翼迎着太阳风,驾驭着从明亮的小星倾泻而出的磁场线。实际上这些发光的有翼天使,或者说魔鬼,还不止几万,有好几百万。至少好几百万。“希望他们比较友好。”帕特科·乔治说。“希望能和他们交流。”年轻的德恩·索阿低语,“我是说……在过去的一千五百年间,他们依照自己的意愿进化,成什么形态都有可能。”
德姆·利亚把手放上桌子,发出一声轻响。“我建议现在停止猜测和期望,为汇合作好准备,那是在……”她顿了顿。
“二十七小时零八分钟之后,如果驱逐者继续向星系外航行,来见我们。”西行提示道。
“蕾斯·珊德勒,”德姆·利亚轻声说,“我建议你和负责推进的人工智能开始着手确认我们最后的减速足够温和,不致给前来迎接我们的几万驱逐者送去炙人热浪。如果外交接触以那样开场,可真是糟透了。”
“如果他们来是带有恶意,”帕特科·乔治说,“聚变驱动将会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
德姆·利亚打断了他。她的声音轻柔,但不容争辩。“在驱逐者明确他们的动机之前,请勿讨论与之交战。帕特科,请检查飞船所有防御系统,但在我们单独讨论进攻之前,请勿在众人面前作此类发言。”
帕特科·乔治点点头。
“还有别的话或者问题要补充吗?”德姆·利亚问。没人回答。
九人从桌旁起身,忙乎各自的任务。
不眠不休超过二十四小时后,德姆·利亚独自站着,身处微型白星系统之中,G8耀眼闪亮,距她的肩膀仅有只码之遥。辫结的世界树如此之近,伸手可及,甚至可用双手捧住它,而齐胸的位置,几百万微光闪亮的翅翼汇聚在螺旋号上——他们减速的聚变尾迹已经减少到零。德姆·利亚站在一片虚无之中,双脚稳稳地在黑色空间中站立,奇异的森林环大致环在她腰间,群星组成的星座和迷蒙的星系散在她的头顶、周围,围绕她裹成一个球体,直到浩渺无边。
突然西行到了她身旁。这位十世纪僧人的虚像摆出他通常的姿势:盘腿,轻松地飘浮在黄道平面上方,与德姆·利亚保持几码的得体距离。他没有穿上衣,赤足,肚子圆滚滚的,圆脸、眯缝的双眼、红润的脸颊发散出祥和的感觉。
“驱逐者驾驭太阳风的技术真高超。”德姆·利亚低声道。
西行点点头。“你注意到了,但事实上,他们是在磁场线一列的冲击波上滑行,获得令人惊骇的爆发力和速度。”
“我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到,”德姆·利亚说,“能否……”
马上,他们所在的恒星星系变成了从G8白星倾泻而出的磁场线的迷宫,在开端时是弯曲的,然后变得平直,间隔相等,就像齐射而来的激光切枪。显图上用红色标出复杂精密的磁场线轨道,蓝线显示从星系外射入的数不清的宇宙射线的路径,与磁场线并排而列,大有拨开磁场线前进的势头,好似一群大马哈鱼奋勇地逆流而上,去恒星的腹地产卵。德姆·利亚注意到恒星的弧形磁场线联结着南北极,互相叠加,排列紧密,使得大部分宇宙微波向外偏转,不容易沿着无阻碍的极地磁场线抵达恒星。德姆·利亚改变了比喻,觉得更像是精子在拼命地游向发光的卵,却被凶险的太阳风和一浪浪磁波丢开,被磁场线发出的激波赶走,好似有人在用力挥舞一条电缆或者长鞭。
“有风暴。”德姆·利亚说,她看见飞行线路上的众多驱逐者正在翻滚着、滑行着,沿离子、磁场、宇宙射线的激波前锋起伏前进,运用发光的力场能量之翼在吹向四面八方的太阳风中稳固自己的位置,沿磁场线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最后乘上激波往前冲去,速度更快的太阳风冲上面前的激波,立即激荡起海啸一般的震颤,往星系外翻滚而去,随即横扫而回,就像巨大的海浪撞击上G8恒星燃烧的海滩后,奔涌而归。
驱逐者在这一团混乱的线条和图案中间——红线磁场线、黄线电离线、蓝线宇宙射线、荧光线表示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撞击的激波前锋——俨然得心应手。德姆·利亚看了一眼外面红巨星波涛起伏的日光层,与明亮G8恒星沸腾的日光层交界面,那颜色鲜亮的风暴让她想象起同样多彩的海洋,闪着磷光撞击同样五光十色又坚毅的炽热能量构成的大陆。真是严酷的环境。
“咱们回到常规显示吧,”德姆·利亚说,于是立即出现了恒星、森林环、扑扇着翅翼的驱逐者,还有减速的螺旋号——只是后两者完全小得看不清楚。
“西行,”德姆·利亚说,“请邀请其余所有人工智能来此。”
微笑的僧人扬起淡淡的眉毛。“所有人立即来此?”
“对。”
他们很快出现了,但不是一齐,而是一个人的虚拟外表呈现完全过一两秒后,下一个才出现。
最先来的是紫式部,她比矮小的德姆·利亚还要娇小,那具有三千年历史的古老和服与外袍看得指挥官屏住了呼吸。这样的美丽在旧地上仅仅是稀松平常,德姆·利亚想。紫式部礼貌地鞠了躬,将小手藏进外袍袖子。她的脸画得几乎碜白,用浓妆勾出唇线和眼线,长长的黑发优雅地盘起,德姆·利亚——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留着短发——无法想象对这么一头长发的别、扣、梳、辫、打理和洗濯将会多么繁琐。
一秒钟后,一休从螺旋号虚拟的那一端自信地走过空旷的空间。这个人工智能选择了这位早已长眠于世的禅宗诗人年长的人格:一休约七十岁光景,比大多数日本人高,头顶很秃,前额因思虑而长出皱纹,而明亮的眼睛周围也因笑容产生了鱼尾纹。飞行开始之前,德姆·利亚曾在飞船的史库中阅读过十五世纪的僧侣、诗人、乐者、书法家的轶事:她依稀记得在历史上,一休活到七十岁时,爱上了比他小四十岁的盲眼歌女,于是让他的爱人一同搬进寺庙居住,这使年轻的僧侣们颇为震惊。德姆·利亚喜欢一休。
接下来出现的是芭蕉。伟大的俳句家选择以身材瘦长的十七世纪日本农民形象出现,戴锥形帽,穿木屐,这是当时农民的行头,指甲里还经常带有泥土。
良宽优雅地走近众人围成的圆圈。他穿着华丽的蓝色长袍,镶有令人惊叹的金边。他的头发很长,梳成辫子。
“我叫你们全体立刻来此,是因为与驱逐者汇合所具有的复杂性。”德姆·利亚坚定地说,“从日志中我了解到,你们中有一人反对传送出霍金空间,回应呼救信号。”
“是我,”芭蕉说,他的口音是后圣神现代英语,但嗓音却如砂粒一般嘶哑,像武士一样带着喉音。
“为什么?”德姆·利亚问。
芭蕉瘦长的手打了个手势。“我们公认的程序优先级并不包含此类特定事件。我认为这一决定相对于我们真正的目标,寻找一颗殖民星球而言,潜在的危险太大,而获益几率太小。”
德姆·利亚往朝飞船涌来的驱逐者游群指指。现在他们都只有几千公里远了。一标准天多以来,他们一直在古老的无线电宽频带上播送他们是为和平而来。“你还觉得这太冒险了吗?”她问高大的人工智能。
“对。”芭蕉说。
德姆·利亚点点头,微微皱眉。人工智能在重要问题上持不同意见,这种情况下总是难以决断,这就是为什么伊尼人会在技术内核崩溃后让它们实行自治,也是总会有五个人工智能参与投票的原因。
“显然,你们其他人认为可以冒这个险?”
紫式部以她细弱端庄的声音作出回答,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我们认为,这是囤积新的食物和水的绝佳机会,而文化方面的问题应是由你们来做出主要考虑,不该由我们决定。当然,在传送出霍金空间之前,我们没有探测到星系内的巨型飞船,这影响了我们的决定。”
“这是人类与驱逐者共建的文化,可以说肯定含有适量人数的圣徒,而他们可能自霸主时代最初就与外在人类宇宙失去联络,如果那样的话,”一休热情地说着,“他们也可能是古时大流亡期,在所有人类中迁徙得最远的文明。这是个绝妙的学习机会。”德姆·利亚不耐烦地点着头。“距汇合只剩几小时了。你也听到了他们的无线电联络——说他们打算向我们致意和交流,我们也回之以礼。双方的语言差别不大,完全可以在使用翻译珠的情况下完成面对面交流。可我们如何确认他们的确为和平而来?”
良宽清清嗓子。“应当记住,人类与驱逐者之间曾挑起过所谓的战争——先是霸主,然后是圣神,持续了一千多年。驱逐者最初定居的深空都是和平之地,这一偏远的殖民地可能没有经历过此类战争。”
西行盘踞在虚空中轻笑。“也应当记住,在圣神与驱逐者的实际交战中,这些和平的、适应太空的人类为了保卫自己,学会了修造和使用火炬舰船,改进了霍金驱动战舰、等离子武器,有的还缴获了圣神基甸驱动武器。”他光膀一挥。“我们扫描过前来的每一个驱逐者,没人携带武器——就连木矛都没有。”德姆·利亚点点头。“科姆·罗伊给我看过天文上的相关证据,显示他们系泊的种舰在很早以前被人为从森林环割裂——也许仅仅在他们到达后几年,乃至几个月内。本星系无小行星,欧特云位置分散,且距离极远。可以想见,他们没有金属产业,也没有发展工业的能力。”
“夫人,”芭蕉说道,面容充满了关切,“我们如何得知呢?驱逐者修改了自己的身体,生出足以延伸几百公里的力场翼。他们距飞船够近时,理论上可以使用这些翅翼叠加的等离子效应来突破密蔽场,并攻击飞船。”
“被天使之翼拍死,”德姆·利亚轻声说,“这死法真讽刺。”
人工智能没有答话。
“谁直接参与帕特科·乔治·德姆·米欧的防御策略决定?”寂静中,德姆·利亚问道。“是我。”良宽回答。
德姆·利亚早已知道答案,但还是不禁想道,幸好不是芭蕉。在人工智能与人类合作的外族接触这块上,帕特科·乔治已经够有妄想狂了。
“几分钟后双方将相遇,帕特科认为最好应采取什么措施?”德姆·利亚平淡地问良宽。
人工智能略微迟疑。他们明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必须既有判断力,又忠诚于共事的人类,同时还清楚,要考虑飞船上选举出的指挥官角色所偏好的决策。
“帕特科·乔治打算将二十级外密蔽场扩展一百公里。”良宽轻声说,“所有能量武器置于待命状态,预设目标为飞来的那三十万九千两百零五名驱逐者。”
德姆·利亚微微拱起眉毛。“我们的系统要消灭超过三十万的目标,得花多长时间?”她轻声问。
“2.6秒。”良宽说。
德姆·利亚摇摇头。“良宽,请告诉帕特科·乔治,你和我讨论后,我要求密蔽场不要扩张到一百千米的距离,能稳定维持在距飞船一公里即足矣。可以继续采用20级场——驱逐者能看出它的力量就够了。同时,飞船的武器系统暂时不瞄准驱逐者;他们也许能看见我们的定位扫描。良宽,你和帕特科·乔治如果没有安全感,可以随意运行模拟战争,但在我下达命令之前,请勿将任何能量转移到武器上,也不允许目标定位。”
良宽鞠了个躬。芭蕉点点虚拟木屐,不发一言。
紫式部轻摇纸扇半遮面。“你相信他们。”她轻声说。
德姆·利亚没有笑。“不完全是。从没完全相信。良宽,我命令你和帕特科·乔治激活密蔽场系统,这样,如果有驱逐者试图用太阳能翼的聚焦等离子突破密蔽场,密蔽场能立即增至紧急等级三十五级,并扩展到五百千米。”
良宽点点头。一休微笑道,“就驱逐者的数量而言,他们的行进速度可真快,夫人。他们个人的能量系统可能不足以在这样的冲击之下激活个人生命支持,不到半个天文单位远处,他们肯定不会开始减速。”
德姆·利亚点点头。“这是他们的问题。我觉得他们不会这么做。多谢大家与我商讨。”
六个虚拟人类形象一闪而逝。
汇合未动干戈,也不拖泥带水。
二十小时前,驱逐者无线电至螺旋号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是否来自圣神?”
一开初,这问题让德姆·利亚及其他人吃了一惊。他们原本猜测,在圣神崛起以前,这些人应该早与人类空域失去了接触。然后黑簇的乔恩·米凯·德姆·阿棱说,“共睹时刻。他们一定经历过共睹时刻。”
听到这话,九人在沉默中面面相觑。每人都知道,伊妮娅被圣神与技术内核共同折磨与谋杀的“共睹时刻”被人类空域中的每一个人共同感知——垂死年轻女子的所思、所忆、所知沿缔结的虚空呈完形共振,沿宇宙的量子网格的经纬传播,与移情共鸣,将所有源自旧地人类基因的人维系在一起。但这里也有吗?好几千光年之外也能感知?
德姆·利亚突然意识到那个想法有多傻。将近五个世纪以前,伊妮娅的共睹时刻一定已沿着缔结的虚空的量子经纬传播到宇宙的四面八方,接触到遥远的外星种族与文化,它们的目的地遥远得连任何人类远航的技术,或者所有的人类交流,加上第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类的声音所参与入的一百二十亿年来在所有具有感知的生命体间的同感交流,都从未到达。伊尼人曾告诉德姆·利亚,这些种族中的大部分早已灭绝,或是进化得面目全非,但他们的同感记忆依旧在缔结的虚空中振荡。
《螺旋的遗孤》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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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的遗孤(2)
显然,驱逐者也在五百年前经历过共睹时刻。
“不,我们不是圣神,”螺旋号以无线电回复接近的三十多万驱逐者。“圣神事实上在四百标准年前已被摧毁了。”
“船上是否有伊妮娅的信徒?”下一条驱逐者信息传来。
德姆·利亚他们叹了口气。也许这些驱逐者一直在绝望地等待伊尼人信使,或先知,或不管是谁,只要能带给他们伊妮娅的DNA这一圣礼,使他们也成为伊尼人。
“没有,”螺旋号无线电回应道,“没有伊妮娅的信徒。”随后,他们开始解释自己是阿莫伊特光谱螺旋,以及伊尼人怎样帮助他们修造并改进这艘飞船,使他们得以踏上漫长的旅途。
一阵沉默之后,驱逐者的无线电传来,“船上是否有人见过伊妮娅,或者她的爱人劳尔·安迪密恩?”
九人再次茫然地面面相觑。一直盘腿坐在距会议桌较远地面上的西行开口了。“船上没人见过伊妮娅。”他轻声说,“劳尔·安迪密恩在维图斯-灰-巴连努斯B星上生病期间,光谱民族的一家人藏匿并帮助过他,后来,该家庭中的两名配偶在当地与圣神的战争中牺牲——母亲之一德姆·瑞阿和父亲阿棱·米凯·德姆·阿棱。夫妻三人的儿子——名为宾·瑞阿·德姆·洛阿·阿棱——也在圣神炮轰中死去。阿棱·米凯已婚的女儿失踪了,被宣定死亡。夫妻中幸存的女性德姆·洛阿在共睹时刻之后不到几周,接受了圣礼,成为伊尼人。之后她离开了维图斯-灰-巴连努斯B星,再没回来。”
德姆·利亚和其他人没有接腔,他们知道这位人工智能说话点到即止。
西行点点头。“结果却有了意外的转折,人们本以为他们十几岁的女儿,瑟斯·安珀尔,在圣神基地对光谱螺旋民众进行的大屠杀光中丧生了,但事实上她与其他一千名孩子和年轻人被飞船送到外星,在圣神最后的要塞星球圣特雷莎,被作为重生圣神基督徒抚养长大。瑟斯·安珀尔接受了十字形,在一班宗教警卫的监管下生活,直到九年之后,伊尼人解放那颗星球,德姆·洛阿才得知她的女儿还活着。”
“她们团聚没有呢?”漂亮的年轻外交官德恩·索阿问道,眼里噙满了泪水。“瑟斯·安珀尔的十字形有没有取下来呢?”
“她们团聚了,”西行说,“德姆·洛阿刚得知女儿还活着,就马上传送到了她所在的地方。瑟斯·安珀尔让伊尼人为她除下了十字形,但表示不愿从姻母那里接受伊妮娅的DNA圣礼,不愿自己也成为伊尼人。档案显示,她愿意回到维图斯-灰-巴连努斯B星,看看自己被绑架的地方残存的文化。此后她当了老师,在那里生活和工作将近六十标准年,并接受了以前家庭所属的蓝簇。”
“经历过十字形的苦楚,却决心不当伊尼人,”天文学家科姆·罗伊轻声说着,似乎无法相信。
德姆·利亚说,“她现在就在船上,处于深度睡眠之中。”
“没错。”西行道。
“她上船的时候多大年纪?”帕特科·乔治问。
“九十五标准岁,”人工智能边说边笑。“虽然现在和我们一起,但在出发之前那几年,她接受过伊尼人的药物治疗,因而面容和精神都还和六十岁刚过的女人不相上下。”
德姆·利亚揉揉脸。“西行,请唤醒族民瑟斯·安珀尔。德恩·索阿,请去她的沉眠荚舱,在她醒来时解释清楚情况,让她明白驱逐者即将到来。相比于光谱螺旋,他们似乎对认识伊妮娅丈夫的人更感兴趣。”
“当时还不算是她的丈夫。”黑簇的乔恩·米凯纠正道,他在细节上有些迂,“劳尔·安迪密恩在维图斯-灰-巴连努斯B星上逗留期间,还没娶伊妮娅呢。”
“能在会见驱逐者之前,与瑟斯·安珀尔在一起,我感到万分荣幸。”德恩·索阿开心地笑着说道。
驱逐者众人与飞船保持着距离——五百千米——三名大使上了船。双方已通过无线电沟通,得知三人在十分之一重力下不会感觉不适,于是指挥甲板后部和上部那些美丽的日光泡罩将密蔽场设定在相应水平,座椅和照明也作了相应调整。螺旋号上的人一致认为,具有上下的空间感时,交谈会容易一些。那里绿意盎然,德恩·索阿和驱逐者都应该会感到舒适。飞船很快在巨大的日光泡罩顶加上一个气闸,在旁恭候的人望着两个身附翅翼的驱逐者缓慢走进,拖着一个较矮小的家伙,他穿着一件透明的太空服。驱逐者在森林环上呼吸的是100%氧气,飞船也为他们在泡罩里提供这样的待遇。德姆·利亚意识到,当驱逐者客人进来,被带到特制的椅子上时,她有一点过度兴奋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纯氧还是新环境的缘故。
驱逐者刚坐进椅子,似乎就开始研究那五个光谱螺旋人——德姆·利亚、德恩·索阿、帕特科·乔治、心理学家彼得·德伦·德姆·塔耶、瑟斯·安珀尔,安珀尔极具气质,留着短短的白发,双手交叠在腿上,很优雅。曾担任过教师的她,坚持要穿整条长袍和蓝色斗篷,在一些关键的地方缝上了粘条,以免衣服在低重力情况下随动作到处乱飘。
驱逐者代表团那几人都让人忍不住打量。在左边,在外表最优雅的低重力椅子上,坐着一个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他自我介绍是一个深空旅人,几乎有四米高——让德姆·利亚觉得自己越发的矮了。光谱螺旋人通常矮小结实,不是因为在高重力星球上生活了几个世纪,只是因为他们祖先的基因——而适应太空的驱逐者在其他很多方面看来,也远远不像人类。手臂和腿很长,像蜘蛛脚一样,附在细瘦的躯干上。这人的手指起码有二十厘米长。他身体的每一平方厘米——似乎在紧致的散汗压缩层下,他什么都没穿——都包裹在自我生发的力场内,实际上,所有人的身体都会散发出光影,而这种力场是对光影的增幅,能使他在硬真空中存活。他的肩膀上下有几行突起,这是对基因的修改,可以使他扩张力场翼,捕捉太阳风与磁场。深空旅人的基因已被修改得与人类基因大相径庭:双眼成了两条黑缝,前面挂着两颗球状瞬膜;本是耳朵的地方,成了一片格子,似乎是无线电接收器;嘴也成了一条细缝,没有嘴唇——通过脖子里的无线电传输腺来交流。
光谱螺旋方面的代表早已得知这位驱逐者的基因修改,所以每人都戴上了微型耳塞,除了可接收深空旅人的无线电信号之外,还能在安全密光上与人工智能交流。
第二名驱逐者只有部分适应太空的基因修改,但明显更接近人类。他有三米高,身材瘦弱,四肢细长,外质皮肤没有植入永恒力场,双眼和脸部瘦削,骨节突兀,没长头发——说一口非常标准的早期环网英语。他自我介绍为基尔·瑞德特,农场主,同时也是历史学家。一见便知,他应该是代表团的实际领导,或者至少被推选做发言人。
农场主左边坐着的是圣徒——一个年轻女人,没有头发,脸型精致,略带亚洲风格的五官,与所有圣徒一样,长着大大的眼睛——身着传统的棕色长袍和兜帽。她自我介绍为瑞塔·卡斯汀,树的忠诚之音,她的嗓音温柔而意外地悦耳。
螺旋光谱分遣队自我介绍完后,德姆·利亚注意到,两名驱逐者和圣徒都瞪着瑟斯·安珀尔,而后者向他们甜甜地笑着。
“为什么你们要乘坐这样一艘船旅行至此?”农场主基尔·瑞德特问道。
德姆·利亚解释说,他们决定远离伊尼人和人类空域,开辟新的阿莫伊特光谱螺旋殖民地。关于阿莫伊特光谱螺旋文化的起源,对方产生了疑问,德姆·利亚尽量简洁地向他们讲述了一切。
“那么,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圣徒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说道,“你们完整的社会结构是基于一出六百多标准年前只演出过一场的戏剧——一种娱乐形式。”
“不是整个社会结构。”德恩·索阿为圣徒作答,“当然,文化随着变化的情况与需求而发展和变化,但它的哲学根基和文化都包含在那位哲学家兼作曲家兼诗人兼整体艺术家,哈尔普尔·阿莫伊特所著的一场戏剧中了。”
“那么这位……诗人……对于围绕他笔下的一出多媒体戏剧而建造起来的社会,怎么看?”农场主问。
这是个微妙的问题,但德姆·利亚只是笑笑,答道,“我们无从知晓。阿莫伊特公民在戏剧演出之后一个月,就死于一场登山事故,直到二十标准年后,才出现第一个光谱螺旋社会。”
“你们崇拜这人吗?”农场主基尔·瑞德特问。
瑟斯·安珀尔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光谱螺旋族民从未神化过哈尔普尔·阿莫伊特,虽然我们的社会也以他的名字而命名。然而,我们确实尊敬他,也遵照我们从他那一场美轮美奂的光谱螺旋戏剧中所获悉的价值观与人类潜能而生活。”
农场主点点头,似乎很满意。
西行温柔的声音在德姆·利亚耳边低语。“他们正在一条私密波段上连续播送视频及音频信号,外边的驱逐者们正接受这些信号,传送到森林环。”
德姆·利亚看看坐在对面的三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深空旅人,那位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身上。他的眼睛藏在镜面一般鼓突起的瞬膜后,几乎看不见,造型像极了昆虫。西行追踪着德姆·利亚的视线,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对,就是他在播送。”
德姆·利亚竖起手指敲敲嘴唇,以隐藏低语。“你侵入了他们的密光?”
“对,当然,”西行说。“他们的密光很原始,播送的仅仅是此次会晤的视频与音频,没有子频道,周围的和森林环上的驱逐者也都没有在无线电上回应。”
德姆·利亚微微点头。鉴于螺旋号自身也对本次会晤进行完整的全息记录,此外还有红外线研究、脑波活动磁场共振分析及十几种秘密进行的非常规观察,她也没理由因驱逐者记录这场会晤而发难。突然她的脸红了。红外线研究、密光物理扫描、远程神经元核磁共振成像。显然,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直接就能看见这些探针——这个人,如果还可称作人的话,他的生活中能看见太阳风,能感受磁场线,能在硬真空中,凭借单个的离子,乃至无所不在的宇宙射线确定方向。德姆·利亚低声说,“关闭罩泡里的所有传感器,只开全息采像仪。”
西行沉默地执行了命令。
德姆·利亚注意到深空旅人突然眨起眼睛来,似乎是有人刚关掉了耀眼的灯光,让他眼睛闪起金星。然后驱逐者看着德姆·利亚,微微颔首。那条长在嘴巴位置的怪缝,被力场层与透明的外胚层皮肤等离子保护着,与外界隔开,现在正在微微颤动,光谱族女人猜测那可能是微笑。
年轻的圣徒,瑞塔·卡斯汀开口道,“……正如你们所知,我们经历了世界网时代,大约在霸主政权建立期间离开了人类空域。首批大流亡结束后,我们已经离开了半人马星系。我们的种舰会定期进入实际空间——途中神林的圣徒加入了我们——因此,对于星际世界网社会的变化,我们也可以通过朝光信息和偶尔的一手资料获知。但我们继续往外探索。”
“为什么到了这么远呢?”帕特科·乔治问。
农场主答道,“很简单,是由于飞船故障。它的程序遗漏了能种植环轨乾坤树的星球,因而让我们冰冻沉眠了几个世纪。最终,飞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旅途太长,沉眠舱的设计不能担此重荷,致使我们中的一千二百名同胞不幸死去——飞船恐慌起来,于是每遇上一个星系,都离开霍金空间查探,可惜一直遇上的恒星,要么无法供养圣徒种植的树环,要么无法保证驱逐者的生命。我们从飞船的记录得知,它差点让我们降落在一个双星系统,里面有一颗黑洞一直在吞噬邻近的红巨星。”
“那吸积盘看起来一定漂亮极了。”德恩·索阿微笑笑意,说道。
农场主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丝微笑。“对,我们差点就要边观赏那壮丽景象,边等着它在几周或几月之后来抹杀我们了。幸好,飞船动用了最后的一点思维能力,又完成了一次跃迁,最终找到了完美的办法——抵达这个双星系统,我们驱逐者可以在白星的日光层上安居乐业,同时还有业已建成的森林环。”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德姆·利亚问。
“一千两百三十多标准年前。”深空旅人无线电回应道。
圣徒女人前倾着身子继续讲述这一故事。“我们最先发现的,是这片森林环与神林上的那片基因特征完全两样,没法像以前那样养育出自己美丽的秘密的星树。它的DNA序列和作用都极为陌生,稍微做点改动都可能会危及整个森林环的生命。”
“你们应当在那个外星森林环内外着手种植自己的森林环。”瑟斯·安珀尔,“或者像其他的驱逐者那样,试着先建造一个星树生长区。”
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点点头。“我们才刚开始这样打算——将种舰停在外星森林环的枝叶之间,在其几百公里之外开辟出各类优势基因生长中心,突然……”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驱逐舰来了。”深空旅人播送道。
“所谓驱逐舰,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接近你们森林环的那艘船吗?”帕特科·乔治问。
“正是同一艘。”深空旅人播送道。这五个字里似乎充满了愤怒。
“就是那个地狱来的恶魔。”农场主补充道。
“它摧毁了你们的种舰。”德姆·利亚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驱逐者住地没有金属反应,外星森林环外也没有圣徒自己培育的森林环。
农场主摇摇头。“它不仅吞没了种舰,还吞下了两万八千多公里长的森林环本身——每一片叶子,每一颗果实,每一只氧荚,每一条水须——甚至我们的优势基因培育中心。”
“那时,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人数远少得多。”瑞塔·卡斯汀说,“尽管接受基因改造的人们试图拯救同胞,但在驱逐舰……吞噬者……那机器第一次造访时,还是牺牲了数万人。我们对那怪物有很多种称呼。”
“来自地狱的飞船,”农场主说,德姆·利亚意识到他说这话的口气似乎不含有一丝修辞的成分,好比在对这架机器憎恨的基础上,已经发展出了一门宗教。
“它多长时间来一次?”德恩·索阿问。
“每五十七年,”圣徒说,“确切数字。”
“从那红巨星星系来的?”德恩·索阿又问。
“对,”深空旅人回应道,“从那颗地狱之星来的。”
“要是你们知道它的轨道,”德姆·利亚说,“那也该能提前得知它要……毁坏,吞噬的区域吧?为什么不避免开拓那些地方,或者至少在最后关头疏散居民呢?毕竟,树环的大部分区域都不会有人居住……树环表面区域应该比五十多万个旧地或海伯利安还宽阔吧。”
农场主基尔·瑞德特再次露出苍白的微笑。“至于现在——还剩七八标准天——那大块头驱逐舰,不仅将完成减速周期,还将开始复杂的部署,引导自己去森林环某个人口稠密的部分。它总是去人口稠密地区。一百零四年前,它的最后一条轨道抵达氧荚富集区,而那个地方是我们两千多万未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的家园,其旅行管道、桥梁、塔楼、巨型平台、人工培植的生命支持荚舱等设施一应俱全,是经过六百多标准年缓慢的建设才最终完成。”
“全都毁灭了,”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声音里充满了忧伤。“被吞噬了,刈割了。”
“人员伤亡大吗?”德姆·利亚问道,声音很平静。
深空旅人摇摇头播送道,“上百万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集结在一起,疏散了需要呼吸氧气的人们。死亡人数不到一百。”
“你们是否曾试过与那……机器交流?”彼得·德伦·德姆·塔耶问。
“几个世纪来,”瑞塔·卡斯汀说道,声音激动得发颤,“我们利用仅存的无线电、密光、脉塞和几架全息传送仪,而深空旅人们则运用他们的翼场——成千上万——将信息以简单的数字代码发送。”
五个阿莫伊特光谱螺旋人都没说话。
“可没用,”农场主平淡地说,“它仍旧来,选择森林环上人口稠密区域,张口吞噬。我们从未得到过一个回复。”
“我们认为,它是完全自动的,而且非常原始。”瑞塔·卡斯汀说,“也许有几百万年久了,其运行仍然遵照外星森林环刚建立起来时开发的程序,收割大块大块的树环、树干、树枝,还有树环制造出的含有数百万加仑水的载水管……然后回到红巨星星系,过段时间之后,又朝我们驶来。”
“我们曾一度相信,红巨星星系内还幸存有一颗星球,”深空旅人播送道,“一颗将永远掩藏在那凶险太阳彼端的星球,也许早在G2恒星成为巨星之前,它就修造了这个森林环,作为其食物来源,因而,尽管这会给我们带来莫大的不幸,仍旧坚持收割自己的食粮。但我们错了。这样的星球不存在。现在我们相信,驱逐舰是在古老盲目的程序指令下,自动运行着,刈割森林环的任意区域,摧毁我们的居所,这些做法没有出于任何目的。红巨星星系内的所有人类和生物肯定早已逃跑了。”
德姆·利亚后悔没有让天文学家科姆·罗伊也到场,她知道她正在命令甲板上巡逻。“在接近双星系统时,我们没看见任何行星。”绿簇指挥官说道,“一颗有生命的行星在G2恒星变化为红巨星的途中还能幸存的几率微乎其微。”
“然而,驱逐舰的航线距离那可怕的红巨星很近。”驱逐者农场主说,“也许还存在某种人工环境——太空栖息地之类的——或挖空的小行星,需要这座森林环为居民提供食物的环境,可这也不能作为大屠杀的借口。”
“既然他们有能力修造这架机器,他们就可能在G2恒星形势危急时离开了星系,”帕特科·乔治想道。红簇族民看着深空旅人。“你们有没有试过去摧毁机器?”
深空旅人那怪异的脸微笑了,外部场下没有嘴唇的口咧开,像一条蜥蜴的嘴。“试过许多次,好几万真正的驱逐者牺牲了。机器有能量防御系统,它的切枪在大约是万千米之外就可把我们轰成灰。”
“那也可能只是个流星防御系统。”德姆·利亚说。
深空旅人的笑容愈发灿烂,看起来很可怕。“那样的话,它完全无愧于高效杀人机器的称号。我父亲死于上一次进攻行动。”
“有没有尝试过去红巨星星系呢?”彼得·德伦问。
“我们已经没有太空船了。”圣徒回答。
“那试过你们自己的太阳能翼吗?”显然,彼得边问,边在脑子里计算这样的一趟往返将花费多长时间。很多年——如果算上太阳风的速度,可能要花几十年——可相对于驱逐者的寿命来说,这算不得什么。
深空旅人瘦长的手指伸直,横砍了一下。“日光层紊乱太猛烈了。但我们也试了几百次——进行了几十次远征,却只有极少几次有人生还。在你们的六标准年前,我哥哥就在这样的一次行动中牺牲。”
“深空旅人自己也受了重伤。”瑞塔·卡斯汀轻声说,“离开时是六十八个最好的深空探索者——回来时只剩下两个。我们动用了剩下的所有医疗科技来挽救深空旅人的生命,而他自己也在疗养荚舱营养液里呆了两年。”
德姆·利亚清清嗓子。“你们需要我们做什么?”
两名驱逐者和圣徒都朝前靠过身来。农场主基尔·瑞德特代表大家发了言。“如果你们和我们同样相信,红巨星星系里已不存在有人居住的星球,那请马上摧毁驱逐舰,消灭那收割机,将我们从这盲目、久远、无穷无尽的灾祸中拯救出来。我们将会非常慷慨地补偿你们——食物、水果、旅途中需要的所有水,先进基因技术,我们对附近的星系了解,什么都成。”
光谱螺旋人面面相觑。最后,德姆·利亚说,“如果你们在这里没有感觉不适,请容许我们四人对此事稍作商量。如果你们愿意,瑟斯·安珀尔将很高兴与你们一起交谈。”
农场主挥挥两条长长的手臂,一双大手打出一个手势。“我们完全适应这里,很高兴能有机会与尊敬的安珀尔女士——曾见过伊妮娅丈夫的女士交谈。”
德姆·利亚注意到,年轻的圣徒瑞塔·卡斯汀,显然对商讨结果有些惴惴不安。
“然后你会告诉我们决定,对吧?”深空旅人播送道,他那闪着蜡泽的身体,巨大的眼帘,以及古怪的面相让德姆·利亚不禁有些不寒而栗。这是一个生物,以光为食,摄入足够的能量,可展开几百公里宽的电磁太阳能翼,回收利用自己呼吸的空气、排泄物、水,生活在酷热酷寒,具有辐射的硬真空环境里。自旧地非洲上的早期原始人以来,人类已经变化了太多。
如果我们拒绝的话,德姆·利亚想道,那大约三十万像他那样适应太空的驱逐者就会愤怒地降落在我们的回旋飞船,犹如愤怒的夏威夷人为发泄怒火,把詹姆斯·库克船长船上的钉子给拔出来。那位好船长最终不仅死得惨不忍睹,内脏还被掏出来、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有的烧有的煮。德姆·利亚刚这么想,心里突然又放心下来。这些驱逐者不会攻击螺旋号。她全身的直觉都这么告诉她。就算他们这么做,她想,我们的武器在2.6秒内就可以蒸发掉他们中的大多数。想到这里,她心里泛起一阵罪恶感,还微微有些恶心,她向驱逐者作了别,与其他三人一道乘电梯下了指挥甲板。
“你是不是见过,”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问,她几乎屏住了呼吸,“伊妮娅的丈夫?”
瑟斯·安珀尔微微一笑。“当时我年仅十四标准岁。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正通过远距传输器作星际旅行,途中由于生病——肾结石——在我姻母家里住了几天,然后圣神部队 ** 了他,而后派人来审问。我父母帮助他逃跑了。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就在我们那儿呆了几天。”她又笑了。“请记住,当时他还不是伊妮娅的丈夫。他还没有接受她的DNA圣礼,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她的血肉和教导能对人类各族造成多大的影响。”
“可你见过他,”农场主基尔·瑞德特坚持道。
“对。他大部分时间里精神错乱,痛苦不堪,被圣神士兵铐在我父母的床上。”
瑞塔·卡斯汀靠近了些。“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光环……之类的东西?”
“哦,有的,”瑟斯·安珀尔轻笑道,“直到父母用海绵给他擦过身子。之前他已经艰难跋涉了许多天。”
两名驱逐者和圣徒似乎失望得靠后了些。
瑟斯·安珀尔靠向前,手掌放上圣徒女人的膝盖。“我为刚才的无礼道歉——我也知道,劳尔·安迪米恩在我们所有人的历史上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记不太清楚,而且当我住在维图斯-灰-巴连努斯B星上时,还是个处于叛逆期的年轻人,想离开所在的光谱社区,去附近某座圣神城市接受十字形。”
其他三人明显靠在了椅背上,两张接近人类的脸上挂满了震惊。“你曾希望接受……那个……线虫植入身体?”
作为伊妮娅共睹时刻的一分子,宇宙各处的每一个人都看见——得知——感觉到那“永生的十字形”背后——完整的事实——大量的寄生人工智能结点在现实空间中创造出技术内核,随心所欲地利用每一个寄主体内的神经元和突触,尤其是通过谋害人类寄主,使用互连的神经元网络获得最大的活性——因为人类临死前,神经元活动在快要消亡的那一刻是最具爆发性的。而后,教会将会使用技术内核提供的技术来复苏人类肉体,而内核得十字形寄生虫在一次次的死亡和重生之间,变得越来越强大,连接越来越精密。
瑟斯·安珀尔耸耸肩。“当时它以永生作宣传,而且能给我机会离开那乌烟瘴气的小村庄,加入真正的大都世——圣神。”
三名驱逐者外交官听得目瞪口呆。
瑟斯·安珀尔伸手解开领子,拉到喉咙根部,看得出从那里往下有一道伤疤,是伊尼人取下十字形时留下的。“我被绑架到残余的一颗圣神星球,被十字形寄生了九年。”她的声音如此轻柔,几乎都传不到三名外交官耳朵里去,“而且那种生活开始的时间,就在伊妮娅的共睹时刻后不久——在她完全揭露内核计划用这种卑鄙的东西来奴化我们之后。”
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握住年长的瑟斯·安珀尔的手。“然而在你从中解放之后,却拒绝成为伊尼人,加入了古老文化的遗族。”
瑟斯·安珀尔笑了。她双眼含泪,看起来突然苍老了许多。“对。我觉得亏欠了同胞们——因为在危急时刻离弃了他们。总得有人把光谱螺旋文化传承下去。在战争中我们已经失去太多族民。当伊尼人向我们敞开大门时,离开的甚至更多,人们很难拒绝成为类似神明的人物。”
深空旅人发出一声咕哝,声音听起来像强静电。“在驱逐舰的威胁之下,这是我们最大的恐惧。森林环上已不再有经历过共睹时刻的人生存,但它的细节——那亲身体验移情与缔结的虚空的结合力使人感到的荣耀,伊妮娅的教导,许多伊尼人得以传送——自由传送——到宇宙的任何一个地方。唔,伊尼教在这里发展壮大,最后,我们中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驱逐者或圣徒传统,选择立刻成为伊尼人。”
瑟斯·安珀尔揉揉脸,又笑了。“那么,很显然伊尼人从未拜访过这个星系。得记住,伊妮娅坚持没有‘伊尼教派’一说,不讲究崇拜、授福或个人崇拜。那是共睹时刻所揭露的思想中极为重要的部分。”
“我们知道,”瑞塔·卡斯汀说。“但在缺乏选择与认识的情况下,文化通常被视为宗教。我们之所以以如此大的热情与激动迎接你们伟大飞船的到来,原因之一就是船上可能有伊尼人。”
“伊尼人要来的话,无需搭乘飞船。”瑟斯·安珀尔轻声说。
三人点点头。“如果那一天即将到来,”深空旅人广播道,“决定权就在于每一位驱逐者和圣徒的良知。至于我,会选择继续在太阳风的巨浪中驰骋。”
德姆·利亚与其他三人已经回来了。
“我们决定提供帮助,”她说,“那得赶快。”
德姆·利亚或其他八位人类及五位人工智能中的任何一员,没有任何理由用螺旋号冒险,直接对抗那个叫做驱逐舰,或者收割机,或者驱逐者给它起的别的什么名儿,总之就是那架复仇机器。承载着六十八万四千三百光谱螺旋先锋沉眠的三千个生命支持荚舱被塑造成蛋的形状,并不仅仅是出于工程方面的考虑,也不是偶然。他们的文化已经把所有鸡蛋放进了一个篮子里——字面意义——不可能让那篮鸡蛋参与战斗。芭蕉和其他几位几个人工智能已经开始思索如何对付那迎面而来的收割飞船。在28天文单位那么宽广的距离之外,太空战很容易打起来——而传统的激光,或切枪,或者带电粒子束武器只需差不多一百九十六分钟就可以跨越那样的距离——霸主、圣神、驱逐者船队全都开发出了能随意迁入迁出霍金空间的运动型导弹,在雷达还来不及宣布导弹接近前,飞船可能就已被摧毁。既然这“收割机”绕着它的既定路线以亚光速缓慢爬行,似乎可以推测它不大可能携带超光速武器,但“不大可能”这个词本就是自古以来涣散人心,打击士气的东西。
应在光谱螺旋工程师的要求,伊尼人重建了螺旋号,将其建成了完全模块化的机体。一旦到达具有完美恒星的理想星球,可以分解为众多探针、飞船、登陆舱、潜艇、空间站等。这三千个独立的生命荚舱可以独自登陆,开始殖民,虽然最终计划是会在对新世界的详细研究之后,把着陆点细致安排。等到到螺旋号完成部署,它的所有荚舱、登陆舱、探针、航天飞机、指挥甲板、中央聚变核等全数着陆之后,留在轨道中的就没多少部件了,只剩下巨大的霍金驱动组件,以及维修程序和机器人,用以维护它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内保持完好状态。
“我们将首先使用星系探索用探针,调查这艘驱逐舰。”德姆·利亚说。那是个较小的模块,更适于用在纯真空环境下,进入大气层的适用性倒还次之,仅允许较低程度的摩擦,可是比起螺旋号上大部分的非武器部件来讲,探针已经武装到了牙齿。
“不知我们是否有幸同往?”农场主基尔·瑞德特问,“我们没有一个族民曾活着接近那机器一万公里处。”
“一定,”德姆·利亚说,“探针很大,可以搭载三四十人,而我们这边只去三人。我们会将内部密蔽场保持在十分之一重力,并对座舱进行相应调整。”
探针与古老的战斗火炬舰船极为相似,它在250倍重力下加速朝前进的机器飞去,内部密蔽场设置为无限叠加,而外部场则提高到最大值十二级。德姆·利亚在导航。德恩·索阿一一尝试所有方法,看能否与巨大的飞船交流,在每个波段上发送和平讯号,从原始的无线电到调谐的超光速粒子脉冲。没有回答。帕特科·乔治·德姆·米欧接入了座椅上的防御/反击虚拟脐线,其余乘客坐在探针狭小的指挥甲板后部观望。西行最后决定跟来,他巨大的全息图坦胸露乳,盘腿坐在主视窗附近的柜桌上。德姆·利亚保持着轨道不直接对准怪物,怕的是它携带有简单的流星防御系统:如果它们按当前坐标前行,则会在黄道平面上方与飞船擦肩而过,相距上百万公里。
“它的雷达开始追踪我们,”帕特科·乔治说,他们当时相距六十万千米远,减速状态良好。“无源雷达。没有武器。除了简单雷达之外,它似乎没有其它的探测装置,无从得知我们的探针上是否有生命形式。”
德姆·利亚点点头。“西行,”她轻声说,“请到相距二十万千米时播报我方的坐标,准备进入拦截目标的路线。”矮胖的僧人点点头。
晚些时候,探针的推进器和主引擎接受了些许调节,星野旋转起来,巨型机器的影像充斥了主窗。图像放得很大,像是两者之间相距仅五百千米。那怪物难看得无以言表,专为真空设计,前方的金属牙齿和旋转的刃片嵌在下颚一样的外罩上,而其余部分看起来就像是一处古老太空驻地千百年的遗迹,上面长满了疣、编条、球根囊、瘤和细丝。
“距离一万八千三百千米,持续靠近。”帕特科·乔治说。
“瞧它变得多黑呀。”德恩·索阿低声说。
“而且破败不堪。”深空旅人播送道,“我们中还没人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它。瞧那一层层的陷穴,沉积了好多重碳。它就像是颗苍老的黑卫星,被小流星冲击了一次又一次。”
“但它修复过。”农场主粗声粗气地评论道,“还能用。”
“距离一百二十万千米,持续靠近。”帕特科·乔治说,“除搜索雷达之外,刚刚还加入了目标指示雷达。”
“防御措施如何?”德姆·利亚问,语调平静。西行回答了她。“十二级场已开启,无限制叠加。带电粒子束激活。运动型反导弹准备就绪。等离子护盾最高能极。反导弹装备正控制。”这就意味着德姆·利亚或帕特科·乔治一下令即可发射——而如若人类乘客死了——命令则由西行下达。
“距离十五万千米,持续靠近。”帕特科·乔治说,“相对Δ速度降至一百米/秒。另加三个目标指示雷达,已自动跟踪。”
“有没有别的信号吗?”德姆·利亚问,声音有些紧张。
“没有了,”虚拟控制台旁的德恩·索阿回答,“除了原始雷达之外,机器似乎没有别的收发装置,船上绝对没有生命迹象。内部交流显示它存在……智能……但不是真正的人工智能,更像计算机,各种类型的物理计算机。”
“物理计算机!”德姆·利亚说道,甚为震惊。“你是说硅基……芯片……那石斧水平的技术?”
“或者略高。”控制台前的德恩·索阿确认道,“现在接收到了磁泡内存的读数,但没有更高级数据了。”
“距离一万千米……”帕特科·乔治开口,但马上打住,“那机器在朝我们开火。”
外层密蔽场闪了不到一秒。
“发射了十几发带电粒子束和两发粗糙的激光切枪,”帕特科·乔治看过虚拟图像后说道,“攻击力很弱,一级场都可以轻易对付。”
密蔽场又闪了一次。
“同样的组合,”帕特科报告道,“能量设置稍低。”
又一次闪光。
“设置又降低了。”帕特科说,“我想,它是在尽全力打击我们,因而能量逐渐不足了。几乎可以确定仅是流星防御系统。”
“咱们不要过分自信了。”德姆·利亚说,“还是看看它到底有些什么防御措施。”
德恩·索阿似乎很震惊。“你要攻击它吗?”
“我打算看看能否攻击它。”德姆·利亚说,“帕特科,西行,请将切枪瞄准那个隆块的顶部……”她用激光铁笔指着一处黑黑的,坑坑洼洼的,鱼鳍状的投影,可能是个散热器,两千米高。“……再加上一个运动型导弹……”
“指挥官!”德恩·索阿抗议道。
德姆·利亚看着年轻女子,手指伸到唇边。“加上一个运动型导弹,去掉等离子弹头,对准机器前端下缘,即孔洞的唇缘。”
帕特科·乔治向人工智能重复了命令。具体标靶的坐标被显示并确认。
带电粒子束几乎立即就击中了目标,散热鳍上被汽化出一个直径五十米的洞。
“它启用了0.6级场。”帕特科·乔治报告道,“似乎是防御顶限。”
运动型导弹穿透了密蔽场,就像一颗子弹穿过黄油,立即炸开,炸穿了六十米厚黢黑的金属,撕裂了收割机前端的大口。探针里的每一个人望着寂静的爆炸和汽化的金属从弹孔散开,那近乎迷人的姿态,以及从那豁口喷出的残渣碎屑。巨大的机器没有还击。
“要是我们当初没有取下弹头,”德姆·利亚低声道,“并且瞄准船腹,现在那收割机的残片早已爆出直径一千公里的残骸团了。”
坐在椅子上的农场主基尔·瑞德特身子前倾。在十分之一重力场下,所有的椅子都装上了约束系统,现在他的已经激活了。
“求你们了,”驱逐者说道,他在索具和安全气囊的制约下稍稍有些不适应,“马上摧毁它吧。让它停下吧。”
德姆·利亚转头看着两个驱逐者和圣徒。“等会儿,”她说,“我们必须先回到螺旋号。”
“那样我们会失去更多的宝贵时间。”深空旅人广播道,话里不带任何感情。
“对,”德姆·利亚说,“但在它开始收割之前,我们还有六标准天多的时间。”
探针加速离开了那个表面本已漆黑磨损,刚才又多了几块伤疤的怪物。
“这么说,你们不会摧毁它啰?”探针迅速返回螺旋号的路上,农场主问道。
“暂时不会,”德姆·利亚答道,“建造它的那个民族可能还在使用它。”
年轻的圣徒似乎快要哭出来了。“可你们的仪器——比我们的望远镜精密得多——我跟你们说过,红巨星星系里没有其它星球了。”
德姆·利亚点点头。“然而你自己也提到,还有存在太空栖息地、罐头城市,中空小行星等的可能……而我们的调查既不详细,也不完整。我们的飞船之所以进入你们星系,只是因为这个地方十分安全,而不是要对这个红巨星星系展开详细调查。”
“就为了这么一个细微的可能性,”驱逐者农场主说道,语调呆板而生硬,“你要让我们这么多人为之冒险?”
西行的声音低低地在德姆·利亚的次声回路中响起。“人工智能一直在分析,倘若那几百万驱逐者使用太阳能翼集中攻击螺旋号,会产生怎样的情况。”德姆·利亚没有答话,依然看着农场主。
“飞船可以击败他们,”人工智能作出总结,“同时也确实存在受损的可能性。”
德姆·利亚于是对农场主道,“我们要把螺旋号开往红巨星星系,欢迎你们三人同行。”
“全程需要多长时间?”深空旅人问。
德姆·利亚看着西行。“如果在聚变推进的最大动力下,会花九天时间。”人工智能说,“那段时间仅够近日点动力部署,不足以在星系中逗留,搜索每一颗小行星或残骸是否存在生命形式。”
两名驱逐者摇着头。瑞塔·卡斯汀拉低兜帽,盖住眼睛。
“还有另一种可能。”德姆·利亚说。然后她把螺旋号指给西行看,现在它已填满了主视窗。探针减速,轻盈地穿过飞船密蔽场,旋转好方位准备停靠,几千身被能量翼的驱逐者为之让路。
他们又在日光泡罩中碰头,商量对策。所有的十名人类——德恩·索阿的妻子和丈夫也被邀请来参与投票,但决定呆在下方,全族总部内——所有的五个人工智能,以及森林环民族派来的三位代表。深空旅人的密光继续将这里的视频和音频传送到附近的三十万驱逐者,以及他们身后树环上等待的几十亿驱逐者所在的地方。
“情况是这样,”德姆·利亚说,日光泡罩中,是一片凝重的沉默,“你们知道,我方的飞船螺旋号,装载着经伊尼人改进的霍金驱动。我们以超光速前进时,会对缔结的虚空的结构造成伤害,但比起原先的霸主或者圣神飞船,还不到它们的万分之一。伊尼人允许我们开展这样的旅途。”头巾上绕了绿带的矮小女人停下话头,看了眼驱逐者和圣徒女人,接着继续道,“我们到达红巨星星系时,应该是在……”
“还需四个小时旋转到相对论速度,然后跃迁,”蕾斯·珊德勒接口道,“约需六个小时减速进入红巨星星系。花两天调查生命迹象。同样,回程时间也需十小时。”
“就算在途中可能有耽搁,螺旋号回来后,也至少会再过两天,驱逐舰才会开始收割。如果红巨星星系中没有生命,我们就立即用探针摧毁自动收割机。”
“可是……”农场主基尔·瑞德特开口道,脸上挂着一副与人类别无二致的讽刺的微笑。先前他的面色还很凝重。
“可是,在如此拥挤的双星系统里启用霍金驱动,太危险了,”德姆·利亚说道,声音平静。“这种短程跃迁无论如何都非常危险,而且红巨星还在喷发出气体和残骸……”
“你说得对。这么做很愚蠢。”深空旅人在他的无线电波段播送道,“我的宗族将这种工程代代相传,而驱逐者种舰的所有指挥官中,没有一人能完成双星系统内部的跃迁。”
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的目光扫过光谱螺旋人。“可你们有这么多强力聚变引擎……”
德姆·利亚点点头。“芭蕉,使用我们聚变引擎的最大推动力,调查红巨星系统需要多长时间?”
“三天半时间传送到另一个星系,”面容空洞的人工智能说道,“两天时间调查。再花三天半时间回来。”
《螺旋的遗孤》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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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的遗孤(3)
“没有办法缩短时间吗?”奥姆·莱伊问,她是黄簇族民。“削减安全措施?增大聚变引擎马力?”
西行开口回答:“往返九天的计算就是在忽略所有措施,聚变引擎开足百分之一百二马力的基础上得出的。”他悲伤地摇摇光头。“不,那不可能实现。”
“但霍金驱动……”德姆·利亚说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除了深空旅人之外,依照传统意义来讲,他一直都没有呼吸。受命的光谱螺旋指挥转向人工智能。“如果我们这么做了,可能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紫式部前跨一步。“这两种传送——不管是进入还是离开霍金空间——都会太靠近双星系统的洛希瓣。据我们推测,螺旋号有2%的可能全毁,飞船某些方面受损有8%的可能,而荚舱生命支持网受损的可能有6%。”
德姆·利亚看看驱逐者和圣徒。“我们会有6%的几率失去上百——上千——沉睡的亲属与朋友。我们曾宣誓保护他们,直到抵达目的地。那么做的话,我们整个文化消亡的几率也有2%。”
深空旅人悲哀地点点头。“我不知道你们的伊尼人朋友为你们的设备增添了怎样的奇迹。”他广播道,“但我会很容易找到那些数据的。这个双星系统内无法进行霍金驱动跃迁。”
沉默延伸开去。最终德姆·利亚说:“我们的选择,是要在不清楚红巨星星系中是否有生命——或许还存在完整的物种群——依赖于它的情况下,摧毁收割机。不管存在生命的可能性多么微小,我们都不能那么做。这违背我们的道德准则。”
瑞塔·卡斯汀小声说道:“我们理解。”
德姆·利亚继续道:“我们还可以传统方式行进,调查本星系。但这就意味着你们将会遭受驱逐舰的最后一次洗劫,如果红巨星星系中不存在生命,我们会立即启动聚变驱动返回,摧毁机器。”
“驱逐舰最后一次到访会摧毁上万,乃至上百万驱逐者的家园,这对他们可算不上多大安慰。”农场主基尔·瑞德特道。
“完全算不上安慰。”德姆·利亚表示同意。
深空旅人站直身子,足有四米高,在十分之一重力下略微有些漂浮。“这不是你们的问题。”他广播道,“没理由让你们以同胞的生命冒险。我们感谢你们考虑到……”
德姆·利亚举起一只手,阻止他的无线电讯号。“我们现在就投票,决定是否通过霍金驱动跃迁至红巨星星系,然后赶在驱逐舰损害你们之前回来。如果那里有外星种族,那么我们在系统内还有两天时间,也许可以和他们对话,兴许他们可以为机器重新设定程序。我们都一致认可,它在你们着陆之后,第一次到来就偶然‘吃掉’你们的种舰,那几率是无穷小的。实际上,它在你们殖民的土地上不间断地收割——也就是那一个树环,表面区域等同于五十万个海伯利安——这表明它这么做是出于程序设定,似乎是要消灭某种异态的杂草或者害虫。”
三名外交官点点头。
“我们的投票规则是,”德姆·利亚说,“只有全体一致同意的情况下才能做出决定,有一张否决票都意味着我们将不会使用霍金驱动。”
西行之前一直盘腿坐在桌子上,现在他移到了其他四个站着的人工智能旁边。“仅作记录,”胖胖的小僧人说道,“我们人工智能投票反对启用霍金驱动,五比零。”
德姆·利亚点点头。“知道了。”她说,“仅作记录,因为这种决定,人工智能的投票不算数,只有阿莫伊特光谱螺旋人或其代表,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她转回头看着另外九个人类,“使用霍金驱动,赞成还是反对?我们十人的决定,将关系到成千上万的族民。瑟斯·安珀尔?”
“赞成。”身穿蓝袍的女人眼眸清澈和温柔得令人惊诧,一如她的表情。“乔恩·米凯·德姆·阿棱呢?”
“赞成。”乌簇生命支持专家声音沙哑,“赞成。”
“奥姆·莱伊?”
黄簇女人踌躇了一下。船上,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清楚这么做对飞船系统带来的风险。2%几率遭到毁灭的风险对她而言,必定是一个可怕的赌注。她用手指摸了摸嘴唇。“我们的决定涉及到两个文明。”她说着,显然是在自言自语,“兴许是三个。”
“奥姆·莱伊?”得姆·利亚又问了一遍。
“赞成。”奥姆·莱伊说。
“科姆·罗伊?”德姆·利亚向天文学家征询道。
“赞成。”年轻女子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帕特克·乔治·德姆·米欧呢?”
红簇安全专家粲然一笑。“赞成。就像古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
德姆·利亚有些恼怒。“你是在代表684288沉睡中的同胞说话,不该这么没心没肺。”
帕特科·乔治的笑容凝固了。“我投赞成票。”
“塞缪尔·利亚·科姆·阿里医生?”
医生苦恼的程度,就跟帕特科刚才的厚脸皮差不多。“我得说……还有这么多未知……”她四处看了看,“赞成吧。”她说,“那得靠我们自己去弄清楚。”
“彼得·德棱·德姆·塔耶呢?”德姆·利亚向蓝簇心理学家发问道。
这位年纪稍大的人一直在咬笔头。现在他看看它,笑了笑,把它放回桌子上。“赞成。”
“蕾斯·珊德勒呢?”
瞬间,另外那个绿簇女人的眼里似乎显示出了蔑视的意味,几近愤怒。德姆·利亚做好了将得到否决票,并听一通长篇大论的准备。
“赞成。”蕾丝·珊德勒说,“我相信,从道义上讲,这也是需要的。”
最后一个是这个团体中最年轻的。
“德恩·索阿呢?”德姆·利亚问道。
年轻女子说话之前,清了清喉咙。“赞成。咱们去看看吧。”
所有眼睛都转向公选的指挥官。
“我也投赞成票。”德姆·利亚说,“西行,准备最大加速,朝霍金驱动传送点进发。科姆·罗伊,你和蕾斯·珊德勒、奥姆·莱伊去寻找一个最佳入站传送点,方便在全星系范围寻找生命。农场主、深空旅人、树的忠诚之音卡斯汀,如果你们要留下来等,我们现在就准备气闸,如果要跟我们一起走,那就得立即动身了。”
农场主没有和别人商量,就回答了:“我们希望同行,德姆·利亚公民。”
她点点头。“深空旅人,请叫你的同胞清理出开阔的航道。我们将以黄道平面斜上的角度向外驶离,但聚变尾迹会像龙息一样猛烈。”
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播送道,“已经完成了。许多人都希望能一览胜景。”
德姆·利亚轻声自言自语。“但愿我们赌下的不只是一场胜景。”她说。
螺旋号安全完成了跃迁,次系统只受到了一些轻微干扰。他们在距红巨星表面三天文单位的距离,调查了星系。本来以为调查要花两天,但实际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就完成了。
没有隐藏的行星,没有小行星,没有中空小行星带,没有经改造的彗星,没有人工的太空栖息地——怎么也看不到生命迹象。至少三百万年前,当G2恒星完成向红巨星演变的最后一步时,它的氦核开始以聚变反应第二阶段的高温,把自己烧成灰,而在远离核心的外层,最初的氢聚变还在继续,整个过程又释放出碳和氧原子,二者加入反应,于是……很快……恒星重生为红巨星。很显然,在那新生红巨星太阳的势力范围之外,没有带外行星,没有气态巨星,也没有岩石星球。任何带内行星都被恒星的扩张整个完全吞噬掉了。尘埃放射出气态物质,加上重度辐射,几乎清理掉了这个太阳系内所有比镍铁陨星更大的东西。
“那么,”帕特科·乔治说,“就这样。”
“我能否授权人工智能开始朝回程传送点全加速?”蕾斯·珊德勒问。
驱逐者外交官们已经带着各自的专用椅,走向了指挥甲板。舰桥处只有十分之一重力,但是没人感觉不适,因为阿莫伊特光谱的每一个专家——除了瑟斯·安珀尔——都坐在控制椅里,与飞船有着不同程度的联系。搜索过程的大部分时间里,驱逐者外交官都沉默着,现在也没有人来打破这一沉默,但他们都转头看着中央控制台前的德姆·利亚。
公选出的指挥官用指节敲了敲下唇。“暂时不要。”他们为了搜索,已经绕了红巨星一周,现在距离它酷热的表面还不到一个天文单位。“西行,你有没有检查过恒星内部?”
“才刚完成对它的采样。”人工智能和蔼的声音传来,“是本阶段红巨星的典型情况。太阳亮度大约是其G8伴星的两千倍。我们对核心进行了采样——没有异常情况。显然那里的氦核非常活跃,尽管存在电子互推斥。”
“它的表面温度多少?”德姆·利亚问。
“大约三千开氏度。”西行的声音传来,“大约是它G2恒星时期表面温度的一半。”
“哦,天啊。”连入天文站的白簇科姆·罗伊坐在控制椅上从躺椅在天文站连接低声说道,“你该不会是在想……”
“请对恒星进行深层雷达扫描。”德姆·利亚说。
恒星旋转着,他们绕它飞行,不到二十分钟后,全息图就出现了。西行说道:“只有一颗岩石星球。仍然在轨道中。大约五分之四旧地大小。雷达显示有海底和河床的痕迹。”
塞缪尔医生道:“在太阳不断扩张,蒸干它的海洋和空气之前,它可能跟地球差不多。不管是什么人或者东西住在那里,都曾受到上帝的恩惠。”
“太阳的对流层多厚?”德姆·利亚问。
“不到十五万公里。”西行说。
德姆·利亚点点头。“启动最大密蔽场。”她轻声说,“咱们去会会它们。”
他们接近岩石星球,那景象就像是在一片红色大海里游泳,德姆·利亚这么想着。头顶,恒星的外层大气打着旋,盘旋而上,飓风从磁场深处生出,消散,密蔽场已经发起热来,尽管他们身后拖了三十条是六万千米长的微单纤线缆,用以散热。
一个小时里,螺旋号和那个曾经是旧地或海伯利安的星球残骸之间的距离,就减少至不到两万千米。各种各样的传感器都显示,在旋转的红色黑暗中存在一个岩石星球。
“一团煤渣。”乔恩·米凯·德姆·阿棱说。
“一团充满了生命的煤渣。”主要传感节点处的科姆·罗伊说道。她调出深层雷达全息图。“绝对是蜂窝结构。内部有海洋,有水。至少有三十亿具知觉的实体。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人类,但他们有机器,运输机械,还有类似于城市的蜂窝。甚至还可以看到他们每七十五年收割一次回来时,收割机的泊港。”
“但是仍然没有可懂的联络吗?”德姆·利亚问。螺旋号一直在每一个波段和光谱播送基本数学讯号,用上了飞船的所有通信技术——从无线电脉塞到调谐超光速粒子。也收到了各种各样的无线电反馈。
“调谐重力波。”一休解释道,“对于我们的数学或几何信息,没有回应。他们能接收我们的电磁信号,但不懂,而我们对于他们的引力子脉冲,也无法破译。”
“如果要得出这种电波的语法模式,需要研究多长时间?”德姆·利亚问。
一休布满皱纹的脸看起来似乎很痛苦。“几周吧,至少。兴许上月。说不定几年。”人工智能以同样失望的表情瞪着人类、驱逐者和圣徒。“对不起。”他说着,摊开手,“此前,人类之接触过两个具知觉的外星种族,而且都是他们找到了与我们交流的方式。他们……生物……真正是外星人。语言里的共通词汇都不多。”
“我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机械操纵节点旁的蕾斯·珊德勒说道,“核心处正在生成强力磁风暴。而我们无法以足够快的速度散热。我们得走了。”
突然,瑟斯·安珀尔站了起来,她虽然一直坐在椅子里,但没有接入节点,迄今也没有需要他操心的工作,她在十分之一重力下,飘在甲板上放一米,呻吟着,突然昏死过去,缓缓地往甲板坠去。
萨姆医生、德姆·利亚和德恩·索阿一起伸出手去,但还是医生截住了她。“其他所有人原地待命。”德姆·利亚道。
瑟斯·安珀尔睁开她那极蓝极蓝的眼睛。“他们是如此不同。完全不是人……虽然呼吸氧气,但不像瑟尼斯簛移情体……模件一样的……多重大脑……纤维超多……”
德姆·利亚抱住年长的女子。“你能与他们交流?”她急切地说,“向他们发送影像?”
瑟斯·安珀尔无力地点点头。
“把他们的收割机和驱逐者的影像一起发过去。”德姆·利亚厉声说道,“让他们看看,他们的机器给驱逐者城市星丛造成了怎样的破坏。让他们看到,驱逐者是……人类……有感知。虽然擅自占用了森林环,但没有损坏它。”
瑟斯·安珀尔又点点头,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哭泣。“他们……都……感到很……伤心。”她低声说着,“机器带回的没有……照片……只有食物、空气和水。它设有程序……就跟你推测的一样,德姆·利亚……害虫要全部消灭。他们……对夺去了驱逐者的生命感到非常……非常……难过。他们提出……种族集体自杀……如果那样能够补偿造成的破坏。”
“不,不,不。”德姆·利亚说着,捏了捏正在哭泣的女人的手。“告诉他们,不需要这样。”她托住年长女人的双肩,把她抱起来。“这可能会让你难受,瑟斯·安珀尔,但你得问问他们,能否给收割机重新编程。告诉它不去进犯驱逐者定居地。”
瑟斯·安珀尔闭上双眼,好几分钟没有睁开。过了一阵,她似乎都停止呼吸了。然后那双美丽的眼睛又睁大了。“可以。他们正在发送重新编程的数据。”
“我们正在接收调谐引力子脉冲。”西行说,“还是无法破译。”
“我们不需要破译了。”德姆·利亚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她抱起瑟斯·安珀尔,扶她回到椅子上。“我们只需要把它记下来,等到回去的时候,原样反馈给驱逐舰就行了。”她又捏了捏瑟斯·安珀尔的手。“能不能传达一下我们的感谢并道别?”
女人笑了。“我已经完成了。尽我最大的努力。”
“西行,”德姆·利亚道,“咱们离开这鬼地方,加至最大速度,到传送点去。”
螺旋号成功从霍金空间跃迁回G8星系,没有受损。驱逐舰已经修正了轨道,不再朝向森林环的人口密集区,德恩·索阿在减速时用无线电传输了记录下的调谐引力子波,巨大的收割机用它自己那难以破译的引力子雷鸣回应了什么,然后就听话的调转航向,朝森林环一个偏僻无人的区域驶去。深空旅人用它的密光装置向他们展示了在森林环的城市、平台、荚舱、树枝和塔楼上,人们欢呼雀跃的情景,然后关闭了无线电设备。
他们又聚集在日光泡罩里。人工智能没有一个在场,也没有偷听,人类、驱逐者、圣徒围成了一个圈。所有眼睛都望着瑟斯·安珀尔。那女人的双眼紧闭着。
德恩·索阿很小声地说道:“那颗星球上的……那些生物……到了恒星扩张的前夕,不得不修造树环,建造收割航天器。他们为什么不……离开呢?”
“这颗星球是……是……家园啊,”瑟斯·安珀尔低声说着,双眼依旧紧闭。“就像小孩子……不想离开家……因为外面太黑了。很黑……很空寂。他们热爱……家园。”年长的女人睁开双眼,苍白地笑了笑。
“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们,你是伊尼人?”德姆·利亚轻声问。
瑟斯·安珀尔逐渐恢复,下巴和上了。“我不是伊尼人。我母亲,德姆·罗阿,在把我从圣特雷莎的地狱解救出来后,给了我伊妮娅的圣血——当然,是妈妈的。但我决定不使用伊尼人的能力。我决定不跟随他人,而是继续呆在阿莫伊特人中间。”
“但你可以和他们以心灵感应交流……”帕特科·乔治开口道。
瑟斯·安珀尔摇摇头,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不是心灵感应。这是……连接上……缔结的虚空。这是通过纯粹的移情,超越时空,聆听亡者与生者语言。记忆不是一个人的私有财产。”这个九十五岁高龄的女人,看起来仍旧只是中年模样,她把手放到眉毛上。“也会带来一半的麻烦。多年来,我都努力不去注意那些声音……不想加入记忆。所以冰冻沉眠如此的……宁静。”
“伊尼人的其它能力呢?”德姆·利亚问道,声音仍旧很柔和,“自由传输过吗?”
瑟斯·安珀尔摇摇头,一只手依然捂着双眼。“我不想学习伊尼人的秘密。”她说,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但是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做到的。”德恩·索阿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你只要走出一步——自由传送——一秒钟后,你就可以回到维图斯-巴连努斯B,或者海伯利安,或者鲸逖中心,或者旧地,不是吗?”
瑟斯·安珀尔放下手,看着年轻女子,目光灼热。“可我不愿。”
“在我们到达目的地,到达最终的光谱螺旋殖民地之前,”另外那个绿簇族民蕾斯·珊德勒问道,“你都打算继续和大伙儿一起,在深度睡眠中度过吗?”
“对。”瑟斯·安珀尔说。这唯一的一个字,是个宣言,也是挑战。
“那我们怎么对其他族民讲呢?”乔恩·米凯·德姆·阿棱问道。“殖民地里,有一个伊尼人……具有伊尼人能力的人……这会改变……一切。”
德姆·利亚站起身来。“在我身任各位一致选出的指挥官的最后时刻,我可以下达这一命令,公民们。但是,我要求投票。我觉得瑟斯·安珀尔,而且只有瑟斯·安珀尔有权决定,是否将她的……能力告知我们光谱螺旋家族的同胞。或者是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后的任何时刻,”她直视着瑟斯·安珀尔,“或者是永远保密,这由你自己定夺。”
德姆·利亚转头把其余八人一一看了个遍。“我们永远不会泄露这一秘密。只有瑟斯·安珀尔有权告诉别人。如果赞成,请说同意。”
全票赞成。
德姆·利亚转向站着的驱逐者和圣徒。“西行已向我确认,这一过程没有被你通过密光播送出去。”
深空旅人点点头。
“那么,你关于瑟斯·安珀尔通过缔结的虚空与外星人接触的记录呢?”
“已销毁。”四米高的驱逐者播送道。
瑟斯·安珀尔踏前一步,离驱逐者近了些。“但你们还是想要一点我的血……一点伊妮娅的DNA圣物。你们还是会作出这个选择。”
农场主基尔·瑞德特长长的双手在颤抖。“是否泄露这个秘密,以及是否赐予我们圣礼,都不应由我们来决定……需要七大理事会召开秘密会议……以及向伊妮娅教会征求同意……或者……”显然,这名驱逐者想到他的几百万乃至几十亿驱逐者同胞将会永远离开森林环,自由传送到人类-伊尼人空域或者其他地方,心里一阵痛楚。他们的宇宙将会永远得到改变。“但我们不能代表所有人拒绝。”
“而且我们不太好意思开口……”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说道。
瑟斯·安珀尔摇摇头,走到萨缪尔医生身旁。医生递给圣徒一个防震小瓶,里面装的是血。“刚抽的。”医生说。
“你们必须作出决定。”瑟斯·安珀尔说,“总会踏上那条路。总会获得那诅咒。”
农场主基尔·瑞德特凝视着小瓶,过了很久,才颤抖着双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到驱逐者力场装甲的安全口袋里。“看看它会带来什么,也很有趣。”驱逐者说。
德姆·利亚笑了。“知道吗,旧地有一句古老的骂人话。中文。‘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
西行塑出了气闸,驱逐者外交官们走了,带着另外上亿的光之生灵,驾驭着太阳风,跟随着磁力线,犹如在急流运送下的光之船,乘风破浪回到森林环。
“如果你们大家不介意,”瑟斯·安珀尔微笑着说道,“我要回到沉眠舱休息了。过了漫长的多少天啊。”
最初苏醒的九人等到螺旋号成功传送入霍金空间后,才回到深沉睡眠。当他们还在G8星系内,加速朝上,远离黄道面时,美丽的森林环遮挡了小小的白色太阳,奥姆·莱伊指向船尾的窗户道,“快看那。”
驱逐者正在向他们道别。几十亿张纯能翼闪耀着阳光。
终于进入了霍金空间,只需要向人工智能确认一番,就足以让飞船稳定在完美的形式,让它的旋臂和沉眠荚舱正常运行,他们回到了正路上,一切正常。他们一一回到沉眠匣里——先是德恩·索阿及其配偶,然后其他人也回去了。最后只有德姆·利亚仍没睡,在沉眠匣盖上的前几秒钟,她还在里面坐直了身子。
“西行。”她说道,声音很明显是在召唤。
矮胖的佛教僧人出现了。
“你先前知道瑟斯·安珀尔是伊尼人吗,西行?”
“不知道,德姆·利亚。”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飞船有我们所有人完整的基因和医疗资料。你肯定知道。”
“不,德姆·利亚,我向你保证,瑟斯·安珀尔公民的医疗资料没有超过光谱螺旋正常值的界限。没有伊尼人DNA存在的迹象。精神资料中也没有反映。”
德姆·利亚对着那全息图像皱了会儿眉,然后道,“那就是伪造了生物记录?可能是瑟斯·安珀尔,或者她妈妈动了手脚。”
“对,德姆·利亚。”
德姆·利亚单臂撑着头说道,“据你所知——据任何人工智能所知——螺旋号上还有没有别的伊尼人,西行?”
“据我们所知,没有。”胖胖的僧人说着,满脸真挚。
德姆·利亚笑了。“伊妮娅尝讲,进化有方向和目标。”她轻声说,不像是说给人工智能听的,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说过,有一天,宇宙会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她教授道,多样性是进化的最佳策略之一。”
西行点点头,不置可否。
德姆·利亚躺下,头枕在枕头上。“我们觉得伊尼人在帮助我们保存自己的文化——这艘飞船——遥远的殖民地方面,真的非常慷慨。我打赌,伊尼人已经帮助了一千个小型文化传送出人类空间,到未知领域。他们想要多样性——驱逐者、其他人。他们希望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把神性的礼物传递出去。”
她看着人工智能,但佛僧脸上只带着他通常浅浅的微笑。“晚安,西行。在我们睡眠的时候,请照顾好飞船。”她拉过盖子关上,于是系统开始运转,让她进入冰冻沉眠。
“是,德姆·利亚。”僧人对沉睡中的女人说道。
螺旋号继续在霍金空间穿行,划出巨大的弧。旋臂和生命荚舱编织出复杂的双螺旋,抵御从先前恒星的位置出现的假彩色和四维震动的洪流。
在飞船内部,人工智能已关闭了密蔽场重力、大气及灯光。飞船在黑暗中继续前进。
然后,一天,离开双星星系后约三个月,通风口嗡嗡响起来,灯闪亮了,密蔽场重力激活。所有的六十八万四千三百殖民者继续沉睡着。
突然,三个人影出现在位于指挥中心舰桥和首轮生命荚舱旋臂之间的主走廊中央。中间的人影有三米多高,身上是尖刺和硬甲,四条手臂,身上到处缠着铬刺线。它那千面的眼睛闪着红光,仍停留在突然出现的那个地方,一动不动。
左边的人影是个刚进入中年的男子,卷发已泛白,有着深色双眼和俊俏面容。他皮肤很黑,身穿柔软的蓝棉布衫、绿短裤和拖鞋。他朝着女人点点头,开始朝指挥中心走去。
女人年纪要大些,非常显老,尽管有伊尼人医疗技术的帮助,她身穿一件朴素的蓝袍,面上没有瑕疵。她走向通道口,乘电梯直上第三条旋臂,沿走廊走下去,进入一倍重力环境的生命荚舱。她在一个沉眠匣旁停下,从以脐线连接监控的匣盖面板上,拂开冰和凝水。
“瑟斯·安珀尔,”德姆·洛阿低声说着,手指抚在冰冷的塑料上,几厘米以下,就是她姻女皱纹满布的脸。“睡好,亲爱的。睡好。”
指挥甲板上,高个男子正和几个虚拟人工智能站在一起。
“欢迎您,皮泰,伊妮娅和安迪密恩的公子。”西行说着,微微躬身。
“多谢,西行。你们怎样?”
它们以超越语言和数学的方式,告诉了他一切。皮泰点点头,微微皱眉,摸了摸芭蕉的肩膀。“你内心有太多斗争吗,芭蕉?你希望能和解?”
头戴斗笠,脚踩泥泞木屐的高个男子说道,“是的,求求你,皮泰。”
那人友好地拥抱了人工智能,捏捏他的肩膀。两人闭了一会儿眼睛。
皮泰放开他后,忧郁的芭蕉咧嘴大笑。
“多谢,皮泰。”
那人坐在桌缘上,说道,“咱们看看现在是要去哪里。”
一个边长四米的全息立方体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些星星都很熟悉。螺旋号从人类-伊尼人空域出发的漫长旅途,用红色标出了踪迹。投射出的轨迹仍旧在以蓝色粗线前行——朝银河系中心延伸的蓝线。
皮泰站在原地,手伸进全息立方体,碰碰螺旋号投影路径右方的一颗小星。那个部分立即放大了。
“去检查检查这个星系,倒可能挺有趣。”男子说道,带着舒心的微笑。“不错的G2恒星。第四颗行星大约是旧索美尺度的7.6。可能还会高一些,但已经进化出了一些非常危险的病毒和凶猛的动物。非常凶猛。”
“六百八十五光年。”西行补充道,“加上四十三光年航向修正。很快。”
皮泰点点头。
紫式部把扇子从脂粉厚重的面庞移开。她的微笑有些挑逗。“等我们到了那里,皮泰先生,那讨厌的病毒会不会自行消失?”
高个男子耸耸肩。“基本上吧,女士。大部分。”他粲然一笑,“但凶猛的动物将依然还在。”然后他与每一个人工智能握手,“保证安全,我的朋友。保护我们的朋友安全。”
皮泰疾走回主走道里那铬与刀刃组成的噩梦身边,德姆·洛阿走过铺就地毯的甲板,来到他旁边,柔软的长袍在地上拖出悉窣的声响。
“弄好了么?”皮泰问。
德姆·洛阿点点头。
伊妮娅和劳尔·安迪密恩之子把手搭到站在他们中间的怪物身上,手掌平放在一块十五厘米长的弯曲荆棘附近。三人消失了,无声无息。
螺旋号关闭密蔽场重力,存储起空气,关掉内部的灯,在寂静中继续前进,尽量避免航向修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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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飞向神秘的未来 | [德]弗里德·霍贝特 | 《飞向神秘的未来》作者:[德]弗里德·霍贝特
魏家国编译
1.何处来的“天书”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纷纷离开了办公室。约翰回到家里,感到有些疲劳,想躺到床上休息一下。
他顺手拿起茶几上一本光滑的黑色塑料封面的书,翻了一下,书中的字几乎都不认识。书页也很特别,都象是金属似的。约翰拿一张试折叠一下,折不了。他终于发现其中有几个字,似乎认识,好象是物理名词。后来弄清了,这是目前科学上所梦想的东西。现在,约翰一定要知道,他的客人中有谁丢失了这本书。他首先给莱斯特打了电话。
“是啊,我是达维德!”讲话的人口齿有些不清。
“你丢失了一本书吧?”约翰问道。
“没有。我……”
约翰放下了话筒。接着他又打电话询问玛丽和杜依丝,她们都说没这回事。现在只有维曼了。他没有电话。后来,约翰想想没必要对这件事过于认真,就把书放到一旁,上床睡觉去了。
在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后,二十多年来各个重要的研究中心都一再要求建立一个国际研究机构,两年前,这种机构终于在澳大利亚的悉尼附近建立起来了,约翰和维曼就在这个研究院工作。
第二天,约翰对维曼讲起了那本书。
“有这样的事?简直是一本‘天书’!”维曼惊疑地说。
“确是如此。可是最耐人寻味的是,不知谁丢失了这本书。”约翰停了一下,又继续说这“真怪,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他们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可是并没得出结论。
“你把书带来了吗?最好你带着书去找语言学家,他肯定会告诉你书上的内容是什么?”维曼提出了建议。
“你的主意很好,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这样的人。”约翰回答说。
2.教授的启示
两天后,约翰抽空去悉尼了。他认识一位林登数授。约翰在剑桥时代,就曾听过他的几个讲座。他知道,这位教授有一个绰号,叫“小树”。威他这个名字显然是由于他叫林登(Linden的德语意思是菩提树。——译注),他又小又瘦,头上还留着一绺凸出的头发,看起来象是菩提树的树冠。这位教授现在住在悉尼,教语言课。
林登教授已记不起约翰了,可是剑桥的大名倒是引起他一番美好的回亿,从而把他和约翰连到一起。
“啊,年轻的朋友,你来这里有何贵干?”他问道。
约翰拿出那本书,向他请教。
教授捧着书,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得津津有味,过了好一会他才自言自语起来:“好极了!”他把眼镜向额上一推,对约翰说:“通篇都是趣谈,过一些日子我再给你详细介绍内容吧。要是我的推测不错的话,你肯定会感到惊讶的。请你三天后再来吧。”
约定的日子到了,约翰提前三十分钟到了教授的家。
约翰刚刚坐下,“小树”就兴致勃勃地说道:“年轻的朋友,在我们当今时代,根本就没有这种语言!你看吧,语言科学有可能超越当前这个时代,预测语言的发展。不,这儿已经有人对此付出了艰巨的劳动。不仅这样,还造出了这样的纸。我们的语言究竟到何时才会发展到书中这样,当然还无法明确确定。可是我认为,再过一千多年大概差不多了。”
约翰感到教授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就告辞走了。
回到家里,约翰反复玩昧教授的论这才意识到教授所说的意思。照这样说,在我们当中想必有人是来自未来世界的。
莱斯特·达维德在海滨住所举行了一个酒会。约翰应邀参加了。
席罢,约翰在莱斯特的书桌上看到了一本书,这本书和他那一本一点不差。约翰瞟了一下莱斯特。莱斯特正背朝着他。约翰就悄悄地把这本书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约翰慢慢地向研究院走去。各种各样的想法在他的头脑里翻腾。
莱斯特是怎样得到这本书的呢?这书是他编写装钉的吗?如果是的话,那么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
约翰究竟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他正考虑着,并没一下子作出结论。
约翰回到家里,又想起那本书,拿出来翻了翻,书里空无一字,叫他非常失望。后来他在一页上发现了唯一的一行字,大意是:未来世界的分析。
他去到维曼家里,把书拿给他看。
“你知道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维曼读完了这行字,轻声地吹起了口哨。
“你知道在我们地球上哪儿有这样的材料?”维曼反问道.
“我们当中想必就有这种人,他不是我们地球上的!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
林登教授的启示和维曼的推测,的确很有道理。
约翰不由地想到了周围的朋友们,想到他们的今天,也想到他们的过去。
莱斯特·达维德自幼失去双亲,由他的养父母抚育,供他读书,希望他将来能从事新闻记者工作。莱斯特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干起工作来也很出色。奇怪的是,为什么他的报纸没有刊载这件事呢?约翰决定去找莱斯特,恰好在办公室里碰见了他。
“但你好象根本就不是我们地球上的人……”约翰一见面就冒失地说了这么一句。
莱斯特无法理解,茫然地看着他。“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难道你说的是认真的吗?我不理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约翰谈到他在莱斯特桌上发现的那本书,还谈到维曼的猜想。
他说完后,莱斯特捧腹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淌了出来。看来要不就是装模作样,要不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约翰,你知道,”莱斯特在他平静了以后说,“我要是不了解你是个谐趣的人,我可真要生你的气了。”
……
“约翰,你的电话。”
约翰惊讶地接过话筒,心想,或许是哪位陌生人来的电话吧?
“喂,我是德拉罗。”
“啊,约翰,终于找到你了,这太好啦。”
杜依丝来了电话。约翰的神情显得特别兴奋。“什么事?”他非常高兴地问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终于获得校方允许带领全班学生出去野营,你也一起去吗?”
“去那儿?”
“布多沃特。”
“什么?那儿袋鼠成群,你怎么要去这种荒凉的地方呢?”
“那有什么关系?去吧,我们现在郡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准备一下!”
约翰考虑了一下。如果他现在跟她一起去,就不能继续他的调查研究了,可是团可以很好地休息一下。跟杜依丝一起去倒挺好。不过,在那儿他能否安静下来好好休息,这还是个问题。三十个学生足够闹翻天的。
“约翰,你去吧!”
约翰势必要作出决定。“我想在三天后赶去。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
“既然这样,也好吧。”他的回答显然使杜依丝非常失望。
“明天我到你那儿去,可以好好商量一下。”
约翰放下话简时,发现莱斯持在微笑.
“你笑什么?不能那样草率决定!”
“你还是立即就去吧,否则,她会不高兴的!”莱斯特劝告他。
“你甭管。”约翰并没改变自己原来的决定。
3.海滨初恋
两天后,杜依丝带着她的学生要动身了,一同出发的还有另外两位教师。约翰跟她谈起最近一些日子里的事情。她正忙于出发前准备工作,哪有空闲来听呢。随后,他把她送上了路。
现在他正在睡椅上思考着。玛丽情况如何?她也在研究院工作。相当长时间,她曾在国外学习深造。约翰只知道她是个出色的技术员,不可能是那个十分神秘的陌生人。
他想到杜依丝。只要他专业上一有起色,既要跟她结婚。他认识杜依丝已经两年了,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约翰了解比她是语言教学上的专家,很受大家欢迎。可是她对各种技术问题却是陌生的。
约翰一闭上眼睛就回忆起跟杜依丝刚刚认识时的情景。
一个周末,他来到了海滨,舒适地休浴着阳光。汹涌澎湃的海潮声,催眠曲似地使他很快地进入了梦乡。突然有几滴冷水滴到他的胸上,使他惊跳起来。
一个头发金黄、身材苗条的姑娘穿着一件贴身的游泳衣出现在他面前,他大吃一惊,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尴尬神情,这姑娘却爽朗地大笑起来。
“先生,吓坏你了吧?”
“要是可能的话,我倒是乐意让你再吓一次。”
“你知道,在这儿我很陌生,太寂寞了。我已经对你观察很久了。你也是孤单一人吗?”她特别深情地说了这一番话。
“是啊,”约翰补上了一句。她这样直截了当的谈话,确实使他很窘。跟女人打交道,他还没有多少经验哩。
“看样子你好象在想什么?你等什么人吗?要是这样我就走开了。”
“不,不,你尽管呆在这儿吧。我正在想,我为什么如此孤零零地躺在这儿呢。”约翰向旁边挪动了一下。“请坐下吧。”
“谢谢。”她一曲身就坐了下去,长时间地望着他,然后自己仰卧下来。
“你抽烟吗?”约翰问。
“不,谢谢。幸好我还没有这个坏习惯。”
“你染上了什么坏习惯啦?这不会是一个秘密吧?”约翰误解地问道。
“不会。”她微笑着。“我是一名教师,是教语言的。我的业余爱好是历史,可是我不能把这称作坏习惯。“她沉默了。由于一副大的太阳镜遮住了她的双眼,约翰看不清,她是否在看他。
她翻转身,伏在地上。现在约翰靠得很近地看着她。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斑点和缺陷。约翰想,简直象一座玉雕。
“你可以给我背上抹抹油吗?我不想晒得很黑。”她抬起头来望着他。
约翰现在可以看到她的眼睛了,因为她摘下了太阳镜。
她有一双独特的眼睛,真漂亮,两只明亮的眸子闪着深蓝色的目光。金黄色的头发向后垂下,象纱巾似地拉覆在脑后。约翰想,她为什么要跟我认识呢?她是不是单身一人无拘无束呢?他拿着一只装了太阳油的瓶子,滴了一些到她的背上。
“你在这儿很久了吧?”他终于向她打听道,不过,也只是为了能打破沉默的尴尬局面罢了。
“你叫我杜依丝吧,这样听起来更亲切一些”
“那好。我叫约翰,约翰·德拉罗。”
“我的姓是,”她笑着说,“勒艾,简单得很,容易记住.”
“杜依丝·勒艾小姐,你在我们这儿已经多久了?”
“约莫两个月。我是墨尔本人。我在那儿读过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有人就把我介绍到这儿来了。”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整整一天。最后约定下一个周末在这儿见面。约翰虽然怀疑她会失约,但他还是去了。当他准时在约定的地方遇见她时,他简直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由于这次会见,跟着来的是许多次甜蜜的约会,这使约翰自然地考虑到要跟杜依丝结婚,可惜他一直没有勇气开口。
约翰认识杜依丝已两年了,他好象感觉到整个一生都跟她在一起似的。
……
约翰还想到其它一些情况。可是几天后他就要动身出发,要和杜依丝在一起了。布卢沃特的时光啊,应该充满着诗情画意吧。
4.天外来客
没等多久,就传来了消息。
第二天,从布卢沃特来了一份电报。
上面写着:
发现怪物速来杜依丝
电报使约翰惊惶不安。二十分钟后,他就把消息告诉了朋友们。
过了四个小时,大家都坐上了一架小型的出租飞机飞往悉尼了。
大约十五分钟后,有一辆旧载重卡车来到悉尼,它是从布卢沃特开来的。车身积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杜依丝一跳下车,冲进房里,匆匆地打了个招呼,就迫不及待地谈起她那儿的情况。
“我所见到的情况,你们根本无法想象。晚上九点钟左右,我们搭好了帐篷。我和两位同事送孩子们去睡觉,营地慢慢地安静下来了。大约凌晨两点钟,外面突然有人把我惊醒。我跑了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这时,一个小姑娘正站在帐篷外面哭泣。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在我出来时,一个大的黑影浮在营地上空,这可把我吓坏了。这影子一开始是不动的,接着就向一座小山后面移动了。’我自然不相信她的话。尽管如此,我还是朝那个方向走去,可是,什么也未见着。因为这件事一直使我不安,早饭后我独自一人上了山岗。我步行了大约二十分钟,真的发现了一个庞然大物。到现在我还没告诉我的同事们,因为我想首先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
莱斯特咧着嘴笑,维曼打算找那位小姑娘聊聊。
‘莱斯特,你笑什么?”杜依丝恼火地喊着,“我甚至还用手摸过。”
于是大家上了这辆车子,向营地开去。
尘土飞扬,车辆颠簸。朋友们经历了一段极其艰险的行程,终于到达了营地。
这是一个欢乐的夜晚。学生们围着熊熊的篝火坐了下来。有一个学生弹起了五弦琴。大家和着琴声唱着各种歌曲。成年人也都参加了。
维曼趁机去找那位小姑娘。
“啊,你不去跟大家一起玩吗?”
“我累了,两条腿很痛。”她狐疑地望着他说。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这儿放哨,”他小声地说。
“会有人袭击你们吗?”
“不!我要看看它是否还会再来!”
“谁?谁还会再来?”维曼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在帐篷外面,头顶上突然出现一个黑东西,无声无息。起初我吓得楞住了,后来才敢大声叫喊。接着杜依丝小姐匆匆赶来了。”
“兴许是猫头鹰吧?”
“不,这东西看起来像一只罐子。”小姑娘好象很清醒。
维曼笑了。“你看见过罐子会飞吗?”
小姑娘也笑了。“它就是会飞。”
维曼没有再继续追问,因为他怕提的问题太多,会使她不安。维曼就跟她告别了。
5.邀游浩渺的太空
看来已很明白,这只罐子也会飞。维曼觉得太稀奇了。为什么它会在这片荒野里着陆呢?他和所有的人都好奇地跑到它跟前,想看清楚这个天外来客到底是什么模祥。
莱斯特转来转去,使劲地寻找入口。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又圆又滑的外壁摸来模去。
“真的,倘若这是一个宇宙飞行工具,那么为什么呈圆形呢?火箭的外形是这样的吗?“维曼好奇地说。
“可能是从另一个陌生的星球上来的。”约翰说。
他们用脚步量了一下,直径大约有八十米,要移动这样重的物体,需要多大力量啊!
莱斯特在外壁上到处摸索着,突然,惊喜地大叫起来:“你们到这儿来!找到门了。”
大家都跳了起来,朝他跑去。仔细一看,壁上果真有一条长方形的沟槽。壁的颜色突然改变了,变成一个洞口。谁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莱斯特挤到前面。
“啊,是门。”他喊着,“进去吧!”
他打算爬进去,可是,维曼挡住了他。
“你考虑过怎样出来吗?如果你进去后,门关上了,怎么办?你会在里面活活饿死的。”他敲敲莱斯特的肚皮。
“这,我倒无所谓,要考虑的是报纸的醒目标题。真傻,没带照相机来。我认为里面一定有名堂。大家一起来吧。”
大家面面相觑。遇到这样事,谁都会深思一番的。莱斯特见没有人吭声,也没有人再阻止他,就进去了。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走进了四、五步,就见不到他了。
他掏出了打火机,打火机发出很小的黄色火苗。
“这个人其莽撞。”维曼懊恼地说。
“我们现在怎么办呢?”杜依丝说。“让他一个人在里面吗?是谁把门打开的?”
“也许一有人站到门前,它就自动打开了,”玛丽这样猜想。她还是第一次加入谈话。“尽管有些事不可信,但这倒有可信。”杜依丝说。
“干脆豁出去吧,大家都上去!”维曼耸一耸肩膀说道。
大家进入里面了,却没发现莱斯特的影子。
“喂,莱斯特!”维曼喊着。“你在哪儿?发现什么东西了吗?”
“你们来吧,这儿没有人。我发现了一部机器,它有好几个操纵杆。”
维曼划着了一根火柴。
微弱的火光照着一个既没有角落也没有门的曲折过道。火柴的光熄灭了,维曼小心地往前走,撞到莱斯特刚说过的那部机器上,他并没去摸它
“你们听着,”维曼喊道,“要是发现什么东西,可不要用手去摸。防止发生意外。”
这时,他跟莱斯特走到一起了。莱斯特的打火机燃料已经烧完,他们继续摸索着走
“这样不行,必须有人回野营帐统里去,拿几盏灯来。”维曼大声地说,他的声音在这间宽敞的空房里回荡着。
“估计这是电灯开关,”玛丽突然说道。
“不要碰,”维曼喊道,可是已经太迟了。
灯已经打开了,灯光强烈,照得大家都睁不开眼。
等大家都习惯了灯光,他们才知道,这间房大约有十米宽。房间的中央是一个控制台。好几个荧光屏闪着阴冷而又黑黝黝的光。
大家站在那儿呆若木鸡。玛丽的手还未离开电闸。
“你没有考虑到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吗?”维曼责备地问道。
玛丽尴尬地摇着头。
“请大家小心一些。现在我建议,大家出去一下.”
他们犹豫地又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他们来到过道拐弯处时,发现门关上了。维曼站到门前,试图用手把门打开,可是怎么用力也是徒劳。这时,大家都相对无言。
维曼转过身来。“讲一讲我的看法吧。倘若这部机器跟悉尼发生的事情有关,那么,策划这一事件的人就在我们当中。他要是打算跟我们一同做什么事,我们就呆在这儿不出去了。可是他应站出来,告诉我们,他究竟要干什么?”
没有人吭声,于是莱斯特就粗声粗气地骂开了:
“简直是胡闹!究竟是谁搞的鬼?大家不用担心,相信会有人把我们弄出去的……”
维曼大笑。“谁能知道我们在这儿呢?不会有人来接我们出去了!杜依丝,你没有告诉你的那两位同事吗?”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杜依丝茫然不知所措地回答说,“我很高兴,孩子们有人照顾,否则,会出乱子的……”
“我们该怎么办?”约翰问道。
他们决定从过道折回去。显然,那个大房间是中心,总共有四条过道通向外面。人一走近每一道门都会自动打开。在第二条过道上,他们发现六个小房间,一间紧挨着一间。其中有一间特别引人注目,没有打开。莱斯特、玛丽和杜依丝一起进入这间小房坐下。维曼跟约翰回到舷窗旁。
过了一会,维曼问道:“你想过吗?我们必须吃点东西!”
“当然,”约翰回答着。“在这艘飞船里的人不会靠空气生活吧。”
“你来,我们找一找。”
他们走进了第一条过道,这儿是厨房,里面放着厨具、餐具,应有尽有。这说明,未来的人并非如同想象的那样,是靠药丸维持生命的。
接着,他们走进第二道门,他们向房间里张望了一下,里面有桌子、椅子还有荧光屏。右边墙旁是一个控制台。他们蜿蜒地穿过家具向里面走去。
“维曼,你看看这个这儿是数字和字母,和地球上所用的完全一样。不过,这儿的机器倒是跟地球上的不同。”
“为什么说不同呢?”维曼问道。
约翰惊讶地看着他。
“想一想吧?那两本书和教授的解释都使我更加相信我们是在跟地球上将来的人打交道。为什么这些人要改变计数进位制。我们要学会这样的计算,还要等几百年。”
“我们试一试,看荧光屏能否显示?”约翰提出了建议。
“可能这是宇宙飞船,也许我们会在火星上着陆的。”
维曼仔细地看了看操纵台。他终于打开了电钮。什么也没出现。当他第二次按动时,响起了僻哩啪啦的声音,荧光屏慢慢地亮了。
“啊,”约翰高兴地喊着,“你真行。”
荧光屏上出现了两个字:“起飞。”他们默默地盯着这两个字,两人几乎同时都明白了。
飞船起飞了。
毫无疑问,他们现在置身于一艘宇宙飞船上,这艘飞船正在飞向浩渺的太空。
6.他们都是历史的见证
大家听到一阵轻微的摩擦声,飞船着陆了。他们打开舷窗,一阵又凉又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约翰和维曼下船看了一下。回到船上时,玛丽晕倒了,等她醒来,几乎失去了记忆能力。接着,维曼呼吸困难,也晕了过去。
这两件事确实使大家心神不安。约翰和大家采取了紧急措施,进行抢救。接着又商量好,让他们两人好好休息,派人护理。
一切布置妥当。约翰开始探索这艘飞船的秘密。这飞船给人们留下了很多疑团。
他走进中央控制室,看到地板上有一块地方显出很特别的颜色。他无意中站到那块大约六十五厘米的圆圈中去,下意识地移动着脚步。突然,他脚下的那块地板下沉了。到了下面,他跨出一步离开了那块板,板立即向上升起,嵌进天花板上。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几个开关箱别无它物,只是在房子中央有一根柱子。约翰走近细看,上面有一些按钮。这时,听到身后有一阵轻微的声音,他连忙转过来,紧张地大声叫喊:“谁在这儿?”
没有人回答。
他又慢慢地向前走动,走了五步远,碰到了一个柜子,柜子上有一个按钮。他决定按它一下。谁知这一按全室都亮了。他到处走了走,房间里除了他没有别人。
他静静地等了一会,看看没出什么事,才松了口气。这儿想必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也许是秘密的关键所在。他的目光又落到一根柱子上。柱子下方有按钮。
约翰按动电钮,说道:“我是约翰·德拉罗。请你说话!”
有一阵轻微的声音。好象说了些什么,但又停住了。
约翰又重新说了一遍,这一说,可把他楞住了,里面说起英语来。而且能够听懂。
“你要跟谁说话?”里面发出问话。
“我想找总指挥!”
“这是违反命令的。”
“为什么呢?”
话声又停了。
“为什么在这儿着陆?这是什么地方?”
“时间变换器的控制系统出了毛病。”
“是谁在驾驶这艘飞船呢?”
“我们的总指挥!”
“他在哪儿?”约翰问道,可是听不到回话。
约翰正在考虑一个新的问题,这时又响起了噼哩啪啦的声音。他一连喊了几声“喂,请说话嘛!”但却徒劳。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精疲力竭了。
突然,那块板从顶上降落下来了,约翰毫不犹豫地站了上去。它立即升起了。约翰重又回到了中央控制空。
他拐进通向卧室的过道时,碰到了莱斯特。
“啊!你倒好,溜掉两天了,现在又突然出现在这儿.”
“什么?两天了?”约翰吃惊地说。
“当时我们还以为你出去了,被什么大野兽吃掉呢。好吧,请你讲一讲出去的经历吧,你究竟去哪儿了?”莱斯特猜疑地问道。
现在,约翰才发觉自己饿得衰弱无力。他靠在莱斯特身上,有气无力地说:“要是没东西吃,我会晕倒的。”
“别傻了!吃的东西有的是。来吧。”莱斯特扶着约翰,走进观察室。杜依丝和玛丽正在那儿吃东西。杜依丝紧张得跳了起来。
“约翰,从哪儿来?你怎么啦?”她一连串地发问。
约翰摇摇手,示意她不要问。“我首先要吃点东西。否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依丝赶紧给他拿来罐头。约翰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地把它吃得光光的。
“维曼在哪儿?他好吗?”
“他已恢复健康了,刚刚躺下呢!”杜依丝回答说。
“无论怎样也得把他找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约翰请求道。
过了不多一会儿,莱斯特和维曼一起来了。
维曼向约翰亲切地间长问短。
大家都坐了下来,约翰开始讲他这两天的经历:
“我偶然发现通向宇宙飞船下面的入口,我下去了。现在我倒想先知道,我们当中有谁在这段时间离开过?”
“一个人也没有离开啊!大家都在这儿,”莱斯特回答着。
约翰继续说:“下面有一部电子计算机对我讲起,时间变换器出了毛病。接着还说,只有总指挥能驾驶这艘飞船。现在我建议,开船试一试,你们同意吗?”
没有人反对。
约翰按了一下荧光屏上的电钮。飞船又起飞了。
他们从大约三百米的高处看到下面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现在弄清了,他们刚刚升起的地方不是我们的地球。地球上没有这样的树。森林逐渐变得更加明亮了,远方还出现了群山。飞船越升越高。后来它飞到了一座到处都是裂缝的荒山。
群山过去了,现在看到的是一片平原;接着又是一片汪洋。这时船飞得很低,沿着海滨飞行。飞行了十公里,开始着陆了。
约翰和莱斯特离开了飞船,进行了探险,但却受到外界的袭击。莱斯特身上给这个星球上的人用箭射得大洞小眼,遍体鳞伤。
“赶快让我们进去吧!否则我们会完蛋的!”莱斯特求救地减着。
杜依丝一面现察伤口,一面说道:“我们这儿也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维曼明显地也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只是没有玛丽那么严重。这是很少有的事。例如,他知道牛顿是谁,光速是什么?可是跟这飞船有关的一切,他却忘得一于二净。”
“我可以跟维曼谈一谈吗?”约翰问。
“怎么不行呢?他已经恢复健康了。”
约翰向维虽走去,莱斯特也随着一道。他们进去时,维曼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喂,约翰,我的老朋友,这么长时间你到哪儿去了?莱斯特,你做了些什么?”
“你还认得我?”约翰高兴而又惊奇地说。
“当然认得,自己的朋友怎么会不认识呢?”维曼笑着说。
“杜依丝告诉我们,说你想不起各种各样的事情了,是吗?”
“确实如此。例如我就不知道,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给我讲一讲吧。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约翰坐了下来,给维曼略略地谈了一些他们出去活动的情况。维曼听着陷入了深思。
“现在我慢慢地明白了,”他过了一会才说话。“我象玛丽一样脱离了战斗。情况一直是这样,我正要认出这个陌生人是谁的时候,我的记忆突然又中断了。”
“什么?你知道陌生人是谁9”约翰显得非常惊讶。
继曼笑了笑。“我应当说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真窝囊,”约翰骂了,“怎么会又忘了呢?”
“这个陌生人,他倒是提防得很好。”
“听说,机器出了毛病,这毛病不消除,我们就难以继续飞行。我们该找一找毛病吧。也许这位陌生人会说明身份,给我们帮忙的。”
“我同意。立即检查毛病,排除故障。”维曼说。
这样的检查进行了三周。在这段时间里,维曼和约翰一直在跟机器打交道,他们懂得了,就技术说,这儿已进行了一场巨大的革命,它已远远地跑在我们前面了。
“现在,我们终于发现毛病了。”维曼说。
“也许就是这个毛病妨碍了飞船的准确航行。”约翰接着说道,“事情很顺利,我已排除了故障。现在不会再有任何东西阻碍我们航行了。再过一个小时,这位陌生人就会带领我们飞向他那个时代了。”
飞船又正常地航行在太空之中。
大家浮荡在一座炽烈燃烧的火山上。火山口越来越近,大家都担心会冲进去。可是后来他们都松了口气,知道这是望远镜的焦距造成的错觉。火山口慢慢地在他们下面消失了。接着看到的是一片海洋,飞行了一个小时还看不到陆地。大陆终于出现了,上空弥漫着一片乌云。他们宜按向云层里飞去,荧光屏上黑棚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大家都集中到中央控制室里。维曼说:“朋友们!没有陌生人的帮助,我们无法准确地开动飞船。我请求这位来来世界的人站出来。只有他能够帮助我们。”他期待地看看周围。
没有人说话,寂静得实在叫人难受。杜依丝清了清嗓门,说:“该怎么办呢?”她似乎又转了话题,“看情况,即使大家陷入某种绝境,恐怕也难归咎于这位陌生人。他一宣不露面,也许是因为这位未来世界的陌生人担心我们存心不良,要把这儿的技术成果霸为已有吧。”
维曼用手指献着台面。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了:“如果这位陌生人这样担心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要拐骗我们呢?说实话,我的求知欲是很强的,因为我毕竟是专家,可是现在他该认识到:我并不属于那一类专家。这,你们大家都知道吧!”
约翰点头赞同维曼的意见。维曼沉默了。
杜依丝又接上说道:“你们看吧!就因为有那么一些敌视人类的专家,他们挖空心思干着毁灭人类的勾当。所以就不能责怪这位陌生人不说话了。”她凄楚地说着。
“你听着!大家都是朋友!他要是到现在还不了解我们,那就太令人遗憾了!”莱斯特埋怨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维曼没吭声,站了起来,来回走动着。
“归根到底是我们不了解这艘飞船,或许会有人另有看法?”
因为没有人说话,他又接着说下去:“当然我们必须预计到,我们会给带到任何别的陌生地去的,但我们扪心自问,实在是无可指责的,他要是还不说话,那我们以后就不能再帮助他了。”维曼又坐了下去,交叉着两腿。
“你当真不会帮助她了?”杜依丝问道。
“什么?帮‘他’?你认识她吗?”维曼一跳站了起来。
“你坐下吧,”杜依丝央求着。“是啊,我认识他,我就是来自未来世界的那个陌生人。”
“什么?你?”大家惊讶得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啊,说得对。我就是你们要寻找的将来的人。”
约翰一句话也没说,玛丽好象并不理解这些关系,维曼看着莱斯特。
“我原名叫米娜,在认识你们之前,我去过未来的世界,我已成了那里的公民,我作过探险活动。”她深有感慨地说,“这可是一个漫长的历史。你们都想了解我吗?”
“难道还不了解你?”莱斯特耸了耸双肩,“你给我们带来的损失够多够大的了。那两本‘天书’糊弄了我们那么久,你到底要干什么?玛丽可倒霉了,我简直不敢想,你是有意给我们捣鬼.”
“那两本书无非是想向你们展示一下语言的发展前景,从而启发你们对未来的向往。没有什么恶意。至于玛丽的厄运,我……”米娜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我不想对此发表意见,”约翰说,“可能的话,我跟杜依丝谈谈……”他的话中断了,“不,跟米娜单独谈谈。”
“我同意莱斯特的意见,”维曼说。
“可是现在玛丽怎么办呢?”约翰问道。
“发生这样的事,我确实感到很难过。我的意图并不是要把她折磨成这样。我还没有插手,飞船的自动保护装置就打开了,因为玛丽和维曼都接触了这个保护装置,所以他们在不同程度上都遭殃了。遗憾的是,我在这儿不能改变玛丽的现状,我缺少必要的器械。”米娜非常苦恼地说着。
“倘若我没有理解错,你是要带着我们一同进入你的时代。可是,这整个的秘密行动究竟是为什么呢?保护自动装置又是为了什么呢?”莱斯特一步紧逼—步,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这是一个漫长的、可悲的历史……最好你们亲耳听一听,亲眼看一看我们时间飞船的探索报告吧,最重要的事情都有录像和录音。”
米娜看看没有人表示异议,就站了起来,走向一张桌子,按了几个电钮。当她坐下来,巨大的荧光屏就亮了。电子计算机不仅通过图片,而且还直接向大家报告。内容丰富,情节生动,故事真实。由于耳闻目睹,大家都成了历史的见证。他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荧光屏上再现的过去的探险记事……
7.科学家的愤怒
“哈克,安静点!肯定是一些猫在那儿做窝,你又受它们的骗了。”值班员扎姆·佩克斯看看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夜晚来临了,月亮却没有出来,只有星光在闪烁着。
佩克斯来到这个军械库里工作,转眼已经四十二年。他开始是作为看门的工人,现在他只能在这儿来回走动,看守着这批存放的装甲车。他讨厌这些东西,但又怨恨自己无法找到另一项工作。他走访过许多公司,可是,只要他一说出自己的年龄,人家就会一个劲地摇头。他五十八岁就给淘汰了,为了生活,他现在只能看守着这些杀人的军械。他曾多次想摆脱这个恶魔,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会失去仅有的一点工资。
佩克斯用手轻轻地摸着哈克的脑袋。“老朋友,要知道,小猫并不比我们更好,你认为它们在这里的公墓里能找到一些东西吃吗?”
当他又站起来时,他简直吓呆了。在军械库的中心广场上矗立着一个怪物,看起来像是一个飞碟。他在画报上经常看到这样的飞碟。他怕自己眼睛看花了,于是揉了揉双眼,再凝神地看去,那东西微微闪着银白色的光辉。狗简直象发疯了似的在狂吠着。
“安静点,哈克!别给我惹麻烦!”佩克斯害怕地责骂着。
为了谨慎起见,佩克斯又走到一辆装甲车后面,仔细地看了看。他该怎么办呢?最好还是向警察所报告,让他们想方设法来处理这件事。
他把狗拴在这儿,搔搔狗背,轻声说:“哈克,要安静,不要狂吠!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然后他悄悄地溜回自己值班的小房子里去,匆忙地拨了警察所的电话号码。
“我是第三十六警察所塞格安·波特。有什么情况?”
“我是佩克斯。有一个飞碟在第三军械库广场中央着陆了……喂,波特,今天轮到你值班了吗?”
“扎姆,你是不是有点神经失常?”波特生气地问。
“很正常,非常清醒。我确是亲眼看见了。”佩克斯紧张而又认真地说。
“扎姆,那好吧,别急,明天清早我们一同去吧!大白天会看得更清楚的。”
“波特,你不知道吗?你要是赶在情报局未到之前处理这件事,会获得一枚勋章的。倘若你不愿来,我就打电话给报社。”
“奸吧,扎姆!五分钟后我就赶到。”波特有气无力地说,随即放下了话筒。
波特伸手拿了自己的帽子,把手枪插在腰带上,向车子走去。
车子很快就开进了军械库的大门。
“好极了,你来得很及时。”等待着的佩克斯说。
“飞碟还在这儿吗?”波特怀疑地问道。
“当然在。我带你去看看。”
波特从车里拿出了一支电筒,尾随着佩克斯走去。
当他们在最后一辆坦克旁边拐弯时,他象触电似的站住不动了。
“天哪,真是个庞然大物!”他喊道,“我还以为你胡说呢。”
“怎么办?”佩克斯说着直打哆嗦。
“扎姆,不要怕嘛,”波特拿起电筒,打开了开关。一道刺眼的白光朝飞碟照去。
“关掉灯,这样会惹恼上面乘客的。”佩克斯埋怨地说。
“镇静点?根本没什么动静嘛!我去喊情报局的弟兄们来。你呆在这儿,继续观察!”
佩克斯胆颤心惊地注视着这个庞然大物,紧紧地牵着狗。
波特匆忙地打开车门,接通了无线电话。
“喂,三十六警察所,我是波特!”
“啊,有什么情况?”
“弗莱彻,赶快给我接中央情报局!”
“你糊涂了吗?现在是深夜。”
“谁糊涂啦?这儿确有一个飞碟着陆了,你立即给我接电话吧!”
“好,好,好!”
波特放下了无线电低向佩克所走去。
佩克斯离开飞碟远远的。他靠在一辆坦克旁坐下,烦躁地吸着烟斗。
“你真傻,”波特取笑他。“飞碟上的人要是看到烟雾和火光,他们会以为我们要把他们炸毁的。”
佩克斯无可奈何地熄灭了烟,把烟斗塞进口袋里。
波特拿着电筒向飞船走去。在离飞船大约十米处,他震了一下,撞到一个障碍物上。摸了摸,象是一堵很平滑的墙挡住了去路。奇怪,这儿原来并没墙。他试试向右走三步,继而又向左走三步,可是都一样被挡住不能前进。他站在那儿毫无办法,只好转回头,跑到佩克斯身边。佩克斯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嘴里叼着冷冰冰的烟斗。
“他们昆迢了一座无形的墙壁,使我没法走近。”波特说。
佩克斯耸耸双肩,“我们还是等吧,中央情报局会派人来的。”
“我是三十六警察所斯利德。”
“我是柯尼斯!”
“我们已接到第三军械库值班员的报告,说那儿有—飞碟着陆。塞格安·波特已经去了,向我证实了这件事。你派人去军械库吧!”
柯尼斯考虑:这报告确实可靠的话,他是会立功的。倘若是谎言,那他可要受到严厉的指责,甚至严肃的处分。
他拨了副官的电话号码。他等了好一会,终于听到少校夫人的声音。
柯尼斯请她马上喊醒少校,因为他要向少校报告一个紧急情况。过了好一会,才听到莫尔干少校有气无力的声音。
接着他果断地对柯尼斯说:“立即行动,把整个军械库包围起来!再过五分钟我就要开车,亲临现场。”
“是不寻常的事吗?”少校夫人关切地问。
“如果我刚刚接到的报告不错的话,是要疏散的,你要立即离开市区到郊外去比较稳当。”
少校没有考虑多久,就立即对刚才的决定作出了退一步的设想。倘若真是一个错误的报告,那就说这是警报演习。
“我的照相机在哪?”
他的夫人惊奇地望着他:“你现在要照相机干什么?”
“别问,给我拿来吧!”
“在你的床头柜里。”
当少校检查照相机时,外面汽车己在按喇叭了。他只好仓促地告别夫人,离开了家。
柯尼斯打开了警报器。路上到处都响起了警报。他给正在报告的塞格安发布命令,在几秒钟之内把这些车队全都疏散隐蔽起来。
“去军械库!”少校命令他的司机。“快!”
司机惊讶地看着他。
“怎么啦?说得不明确吗?”少校问。
车子在奔驰。司机用脚踩着油门踏板,全速行驶。
天渐渐亮了。波特、佩克斯和恰好赶到的斯利德站在掩体里观察飞船。
斯利德看看表,说:“海利的防卫部队在哪?”
这时门外响起刹车声,少校沿着大路小路过来。当他看到飞船时,他好久都说不出话,但终于还是镇静下来了。
“宣布戒严。”他示意斯利德,“跟我的部队取得联系!赶紧把一切封锁起来,不要给报界知道。懂吗?”
斯利德做了个立正姿势。这时,连长来了,向少校敬礼。
“少校,我们迫切需要加强力量。就我们的防护范围说,至少还缺一百人!”
“好吧,少尉,快把报务员找来,我要跟将军通话!”
少尉走了。
佩克斯搔搔耳朵。他想,这一下闯祸了!这哪里是演习呢!简直象战争已经爆发。
报务员向少校报告,他正在跟将军联系。
“情况怎么样?”听筒里尖声地呼叫着。
“将军阁下,一切都已开始了!只是我的人员还不够,要进行秘密封锁还有困难。至少还需要一百人。”
“行啦,少校!马上给你空运,我立即跟国防部长通话。再过一个小时我就到你那儿。要慎重行事!”
少校转向波特。
“你对我讲过,有一座无形的墙,对吗?”他问.
“没错。好象一跑到那里就会撞上一堵墙!”
由于少校有些怀疑,他立即举起一块石头。
“你要干什么?”少校问。
“向你证明一下我说的不错。”波特一面回答,一面用石头瞄准障碍物。
“你别胡闹,也许这些人会理解错的。很难说他们不在瞄准我们呢。”
“瞄准?你看到上面有枪炮吗?”波特问道。
“这倒难说。不过,凡是能不声不响地移动这样巨大的物体的人,他一定会有我们想象不到的武器。”
波特已作出投掷的姿势,少校还未来得及挡住他的手臂,石子已向飞船扔去了。
大家紧张地注视着石子飞去。果然,它撞着了那座看不见的障碍物,掉到地上了。它根本就不可能碰到飞船。
“他妈的!”少校骂开了。看样子他对波特的这一举动很恼火。少校看着他,大声责骂着:“你要是再这样为所欲为,不听我的命令,我要关你的禁闭!”
波特只好耸耸肩膀,好象他已懂得,少校似乎骂得有理。
这时天已大亮。米娜醒来了。当她来到中央控制室时,拉杜尔已经坐在大荧光屏前面了。他惊奇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穿着各种不同颜色的衣服。这些衣服那是按照一种式样裁制的。有些人甚至还在头上戴着一个大盖帽。他们大概是要用这种帽子保护自己的脑袋吧。
米娜微微地笑了。
拉杜尔转过身来。
“啊,”他喊道,“你笑什么?”
“这些人戴着这样一些东西干吗?”
“不知道。哎,那个人,”拉杜尔指着少校说,“正在跟人谈论什么。又来了更多的人,幸好我立即打开了翻译机。他们说的话和我们不同。”
“他们有没有见到过我们这样的飞船呢?”
“我看他们没看到过,你看看他们的神色就知道了。”
荧光屏上又出现了五架直升飞机,巡逻场地后轰隆隆地着陆了。
“这是一些什么样的飞行器呢?”米娜吃惊地问,‘它们的声音很吵,震得耳朵都聋了。”
“兴许是一种古老的飞行工具。我们还将看到更多陈旧的东西!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两人怎么也不要同时离开这艘飞船,另外,我把电子计算机打开到生物波上,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他们的思想活动。”
“我们把保护屏关掉。这不是太危险了吗?”
“没关系,只要一想到‘密码,保护屏马上就会有效的,重要的是不能忘记:‘密码’!”
增援的士兵都到了。少校拉开嗓门说:
“大家注意:现在我们面临着一个重要任务。这艘飞船大约来自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们不知道,它到此有什么目的,到现在谁也讲不清楚。为了防止寇儿我现在发布命令;进入掩体!两侧最大距离三米!无论飞船上有一个陌生人出现,或是成群露面,都不要开枪。还未看见飞船有门,不知道他们会从哪儿出来。不管怎样,大家要镇静,听候命令,敬乃”
米娜和拉杜尔惊奇地看着,这些人竟把自己隐藏起来了。
“我简直无法理解,”米娜摇着头论‘他们为什么要挖洞呢?”
“我猜想,他们是要保护自己吧。”
荧光屏上又出现了一个形象,这是洪特尔将军。
“少校,情况怎样?”他问道。
“早晨好,将军!一切都还平静,还没见到有人出现!”莫尔干回答说。
“啊,真奇怪,我已经跟国防部长通话了。部长指示我们无论如何要设法占有这件东西。这可能是一个异乎寻常的宇宙飞船。它悄悄地避开了我们的雷达。”
他走近仔细观察了这艘飞船。
“象是一个巨大的箱子。少校,你的看法如何?这东西果真来自宇宙太空吗?要不就是背后有X国人在指使,也有可能是他们丢失的。”
“将军,我认为不大可能。”莫尔干说。接着,他便向将军讲起了那堵看不见的墙。
“我要亲自去看看。你来吧。”将军决心向前走去。
在波特那块石头扔到的那个地方,少校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儿?”
将军神出了一只手臂。“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继续向前走,接着他伸出了两只手臂。“一直没感到有什么东西阻挡。”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是亲眼看见这块石头飞到这儿掉下来的。”少校说。
将军象夜游神似地伸着双臂向前走去。
“这是一种什么金属?象是一面镜子。看不到有一点痕迹,想必这东西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将军摇摇头。
“由于关掉保护屏,他们已走到我们飞船旁边来了,拉杜尔,现在看不到这两个人帆”米娜着急地说。
拉杜尔对她说:“他们不会做出什么事的,他们已处于我们飞船的死角地方。可是我们还可以听到他们在说话。”
“最好我们回车上去,再好好商量一下。”将军回到车子旁边,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立刻就接通了。
“喂,弗兰克林部长,我是洪特尔,我在现场。真是一艘巨大的飞船。肯定不是我们地球上的!对,我明白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放下了话筒,转向少校。
“正如我们说过的,我们无论如何要占有这艘飞船。当然要慎重,尽可能不付出代价。”他说最后一句时声音拉得很长。
少校沉思地盯着前方。
“怎么啦?还有什么不明白吗?”将军问道。
“先生,没有。”少校犹豫地说。
“你不要犹豫了,作为一个军人,要坚决完成任务!懂吗?”
“将军阁下,明白了。”
“千万不要采取简单的做法。我们的愿望不是突然袭击这些外来人。要知道,这是跟不同世界的人第一次见面。我们还不明白,这些人到我们这儿来究竟要干什么?”
“我们会搞清楚他们要干什么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对这艘飞船发生浓厚兴趣。”
“其遗憾,我们听不到这些人的讲话了,”米娜说,“我倒很少遇到这种事情。”
“无论怎样,”拉杜尔提醒她,“只能有一个人离开飞船!”
“你看吧,他们又来了。”来娜突然又喊了起来。
将军拿了一个扩音器,站在离飞船前约五米处,说道:“喂,你们是谁,我代表x国,欢迎你们。请你们派一个人出来,我们互相交换一下情况吧!”他又转向少校:“他们说的肯定不是我们的语言,因比必须通过必要的手段进行交谈。只是要尽可能不引起对方的猜疑。”
“拉杜尔,你听到了吗?听起来好象不太友好,我们最好不要有任何表示,说明懂他们的话。我们宁可不动。”
“我们要是在这儿做不了这件事,以后还可以在别处设法与地球上的人接头。我准备到他们那里去一下。”
“这可要小心啰!”
“当然,我肯定不走出我们的保护圈。一旦发生什么事,你要立即打开保护屏。你要想到‘密码’。”
拉杜尔把自动翻译机插进自己的胸前口袋里。
“注意,船上的门打开了,”莫尔干喊道。
拉杜尔从飞船上下来,直接向将军面前走去。
“他也是一个人啊!”吓呆了的少校无意中失口说出了这句话。
“他显然未带武器。”将军低语说。
拉杜尔举起双手,又放了下来,—向他们走去。但他却时刻留神,一直呆在保护圈内。
将军开始说话了:“非常高兴,我们的外貌都差不多。我希望,彼此都有共同的目的。你们要是懂得我们的话,就请向我们示意吧!”他期待地看着拉杜尔。
尽管他说的很友好,拉杜尔还是一动也不动。可是他没法解释,为什么他感到这些事情可疑。他没有流露出他懂得将军的每一句话。为了对话,他做出一个不明朗的姿势,用他自己的语言说,他不懂他们话。
“啊,少校,你看!他讲的话完全不懂。”将军又继续说道,“总之,有一件事是明确的,他绝不是x国人。他的话使我想起一些事情,可是具体的,我说不出来。”他又转向拉社尔:“我是洪特尔将军,”他指向少校,“莫尔干少校。”
少校行了个军礼。将军指着飞船,接着指着拉杜尔,最后又指向天空。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呢?”他问道。
拉杜尔考虑了一下,他们反正听不懂自己的话,因此,他决定只说出飞船的名字。他指着飞船慢慢地说:“斯匹拉。”
“斯匹拉!这不是一个星球吗!那么你们是从另外一个星球来的了?”少校问道.
“赶快找几名专家来!”将军给少尉下了命令。“我们需要一位语言学家和一位天文学家。还要尽可能找一位宇航专家。赶快去办。”将军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请他上直升飞机。“最后,”他轻声对莫尔干少校说:“我们想办法把他们引过来,迄今还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呢。”
拉杜尔现在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请求米娜通过生物波在门边现了一下。
她一出现,在场的人群就发出了一阵细语声。
“哎呀,是一名妇女。长得挺漂亮。”
这时,少校想起了他的照相机。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相机,先对准拉杜尔,接着又对准米娜。
拉杜尔看了看照相机。这是什么?就外表看不可能是一种武器。可能是一种录相机吧。他指了指将军。
“啊哈,”将军说。“你们应当首先给我拍照,他们大概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看来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你们不要让他不安!”
少校给洪特尔将军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以探询的目光看着拉杜尔。
拉杜尔点头表示同意。现在少校在拍摄飞船、拉杜尔和米娜。
将军又转向拉杜尔:“你能让我们看看你们的飞船吗?”他指着自己,又指指飞船。
拉杜尔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拒绝。
“不行,”洪特尔失望地咕哝着。“我们再试试别的——你去把你的夫人接来!”他向少校附耳细语,“我们要你的夫人作钓饵。”
“什么?我的夫人?为什么要用她呢?若碰到什么意外怎么办?”
“你不要胡说!会碰到什么事呢?只要她帮忙把飞船里的那个女人引出来,然后我们再想办法。为了小心起见。我们还是先撤回去吧,谁知道,他们懂不懂我们的话呢。”
将军再一次转向拉杜尔,大声地说:“一小时后,”——他指指自己的手表,做出一个环行的手势——“有几位科学家要来,我想把你介绍给他们。”他微微地欠了欠身,跟着莫尔干走向他的直升飞机。
拉杜尔也回到了飞船上。
“现在怎么办?”米娜一边询问,一边望着他。
“他们的谈话很特别,我的确做得不多。”拉杜尔回答说。
一个小时以后,在广场上出现了很多人。并没有看到象将军所说的科学家,而是一批防卫部队。将军对所说的那些科学家其实并不看重,因此,他们来得很慢。
米娜和拉杜尔仔细地注视着这些新来的人。
最后,少校带着他的夫人来了。她涂脂抹粉,盛装艳服,打扮得花枝招展。
米娜很高兴。“你看,”她喊道,“他们对我们似乎彬彬有礼,隆重接待呢。”
“是好意吗?那为什么他们要说引出来呢?好象来者不善。”
”这次我需要出去一下。”米娜说。“妇女们总比男人们会有更多共同的东西。你留在船上看守吧。不会出什么事的。”
“好吧。尽管我原先不同意,现在还是让你去,但要小心谨慎!”拉杜尔犹豫地回答说。
米娜同样带着自动翻译比离开了飞船。她慢慢地向少校夫人走去。
这当儿有好几个士兵在广场的边缘摆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
米娜站着,少校夫人向她走来,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米娜跟着她,没留意到这桌子旁边时,已经离开了保护圈。
正当拉杜尔要提醒她时,附近两个士兵突然跳过来,抓住米娜的双臂,把她拉到一辆坦克后面。拉杜尔看不到她了。
一切进行得很快,拉杜尔感到措手不及。
将军搓了搓双手,“莫尔干,第一个行动非常成功。”由于这一诡计得手,他高兴得直呼少校的名字,“我不认为,除了这个男人,船上就没有别的人了。开始第三步行动吧。”
拉杜尔的第一个想法是带上一种射线,使外面这一帮人全都麻痹。他对他们的袭击很恼火,可是他尽量克制使自己,冷静地考虑一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米娜无疑会摆脱生命危险的。他们大约是要把她当作人质,可是这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这艘时间飞船!拉杜尔下定决心,决不容许这艘飞船落入强盗的手中。
将军提着麦克风站在广场上向这边喊话:“喂,先生,你出来一下!”
拉杜尔打开保护屏,走了出去。将军说了一些情况,可是拉杜尔忘记米娜已经带走自动翻译机了,他通过保护屏是不会听懂对方所说的话的。他转过身,回到飞船上,命令控制电子计算机要更好地发挥米娜的生物波的作用。
计算机接收到她的一个想法是:“拉杜尔,原谅我的轻率吧!现在应当怎么办呢?”
“米娜,要镇静,赶快告诉我这些家伙想从我们这儿知道什么,我不懂他们的话,因为你把自动翻译机带走了。”
“你要是把时间飞船给他们看,并给他们解释,他们就会放我的。”
“这肯定又是一个新阴谋。他们是要控制我们和飞船。你现在要注意我的下一步行动计划:我将假装答应他们的要求,跟他们谈判,当你接近保护圈时,你要竭尽全力,进入保护圈。只要你进入保护圈,我就不理他们了。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拉杜尔。”
拉杜尔作了各种准备。他把电子计算机的编制程序拨到生物波上,才走了出去。他在保护圈内放了一只手套作为标记,然后才向米娜的方向指去,再向他的标记上指去。
“少校,你看,他已经明白了。”将军很高兴。
“是啊,可是他为什么又再次回到飞船上去呢?他是不是去拿武器?”
“我不知道。”
“也许船上有很多人吧?”少校这样想.
将军耸耸肩膀。“我们要注意,最后一分钟他会使用绝招的。我们最好这时把那个妇女拉到这儿来,只要这个男人一到,我们就把他抓住:这样两个人就都落在我们手里了。”
“他要是不来呢?”
“他不会丢下他的伙伴不管的。他除了接受我们的意见别无选择——要四个人掩护我们。你来指挥吧!”
少校喊了四名士兵来,向他们讲明了他们准备采取的措施。“千万不能开抢,不能打伤这个男人,”他补充说。“我们要抓活的,懂吗?”
“是,长官。”
这四名士兵应命各就各位。
将军让人把米娜带了出来。为了不引起士兵们的注意,他举止特别销静。
拉杜尔出来了,将军示意他朝自己走来。
拉杜尔走得很慢。大家都看着他。
米娜在想着拉杜尔的指示:“我一站住,弯下腰,你就要挣脱,尽快地向我靠过来。”
在有标记的前方不远,拉杜尔站住了。当他欠一欠身子时,米娜一跃摆脱了她的看守人员,飞快地向前跑去。
“站住,要不我们就开枪了!”少校叫喊着。
离拉杜尔还有三步远,就响起了这样的喊声:“开枪”
四支手提机关枪一齐射击,米娜感到左臂一阵疼痛。她看看四周,发现将军撞到一个看不见的障碍物上,气得脸都扭歪了。当她转向拉杜尔时,她惊恐地发现拉杜尔已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拉杜尔,你好好躺着,我去取塞尔都克来。”
拉杜尔拉住了她。
“算了,我没有完成任务。你飞回去吧,告诉……”为了能听清他的话,米娜不得不弯下腰来,他似乎还有一口气:“不值得……”拉杜尔头向侧垂下了。
米娜悲痛地蹲了几秒钟,然后迅速地挣扎起来,跑上飞船,带着塞尔都克下来了,并把这件急救用的仪器贴在拉杜尔身上,可是荧光屏却没有亮,她只好吃力地把拉杜尔的遗体拖进了飞船,把他安放在一个小房间里。
将军站在保护屏前,大发雷霆。
“哪个混蛋打死他的?”他喊叫着。“命令只是向空射击。我们现在有什么办法上飞船!少尉,你在这座可诅咒的墙壁旁边放上炸药吧!”
“是,将军!”
上尉向车子跑去,回来时,拿来了一颗定时炸弹,把它放到阻挡前进的墙边,把定时器找到二十秒钟上,立即往回跑,隐蔽起来。爆炸后,硝烟消散了,他第一个跑向弹坑。无形的墙依旧末动,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在这一刹那,科学家们来到了——两名语言学家和一名天文学家——现在终于让他们出面了。他们几年来都在盼望着跟别的星球上的人会面。他们为能欢迎这些陌生人而感到非常高兴。
他们听说发生了流血事件,异常震惊,彼此都沉默着,可是终于无法抑制心头的愤怒。他们无情地谴责洪特尔将军,实际上是他下命令进行屠杀的。
将军圆睁双眼,盯着他们,然后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让他们站在那儿。
突然,一点响声也没有,时间飞船腾空而起,越来越快地飞向高空,最后消失在云层里。
将军的阴谋没有得逞,他们的如意算盘终于成了泡影。在这儿留下了未来人的血迹,还有科学家的愤怒。
8.一同飞向神秘的2860年
“你们都耳闻目睹了,情况就是这样。”荧光屏灭了,米娜又继续补充说,“自从他们开枪打死拉杜尔以后,为了防止别人袭击,自动保护机就打开了,遗憾的是,这部机器以后也给你们几个人带来了灾难。后来我起飞了,可是我没法回到我的时代去,因为飞船的时间变换器出了毛病,我没法修理。我想了很久,想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而且他要乐意帮助我。后来我打听到了你们研究院。因此我前往悉尼,当了一名语言教员。我把时间飞船派到一个轨道上听候命令,到一定时间再回来。接着我仔细地审查了你们,在你们的住宅里安装了观察仪器,还充分利用了飞船电子计算机的记录。对不起,几小时前我还不能肯定,要不要向你们说明这一切,因为在第一次着陆时,我们”——她停了一下——“遇到了那样不幸的事情,谁也不会料到,你们在荧光屏上都亲眼看到了。后来,我想打听一下这件事发生后的情况,但都徒劳。你们知道这件事后来的结局吗?”
维曼看着莱斯特:“你是记者,你一定知道当时的实情。”
莱斯特摇摇头:“我们所看到的一切,x国政府从未公布过。中央情报局尽量掩盖它的罪恶行径和它的可耻失败。此外,有关飞碟的故事已经传了几年之久。当时肯定没人相信这是一艘时间飞船。”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约翰向米娜提出了这个问题。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到未来时代去。维曼已经排除了故障,时间变换器又能发挥作用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到电子计算机房里。米娜拧开了麦克风,说了几句话。
扩音器里响了两个字:“平衡。”
“这是什么意思?”维曼问。
“这是开关电路的平衡标志。”
米娜带着这些人从几扇门前经过,直到过道的尽头。他们走进一间房子,里面只有一个开关箱。米娜打开箱子,看到一个由两排按钮组成的键盘。
“红色的一排数字是负数时间,它们的值跟绿键上的数字相加,刚好得出零。”
“那么我们现在都得从零点开始了?”约翰提出了问题。
“是的。”
“你呢?”约翰又问道。
“至于我,说出来你们会不相信的。我确实来自2860年!”米娜说。
大家沉默了好一会。
莱斯待终于打破了沉默:“我们现在就去吗?”他感到很突然。
经过各自一番深思与互相讨论,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2860年象一块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们。
大家终于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一同飞向神秘的2860年,让我们看看未来的世界吧。”
米娜点点头开始工作了。她按了一排电钮。接着她说;“我们现在回到中央控制室,飞船就可以起飞了。”
到达中央控制空,米娜开动了几个操纵杆。米娜睹物思人,想起了拉杜尔,但她尽可能排除惨痛往事的干扰,揿下巨大的红色按钮。
“不要多久我们就会到达目的地了。”她说。
“要多久呢?”约翰问。
“我已使推进器的负荷达到最大限度,我们大约还需要五个小时。”
“我建议,大家休息一下,到那时我们便会精种焕发。”莱斯特说。
休息一会以后,他们回到中央控制室。荧光屏又亮了。
朋友们从两千米高空俯视着一座城市。一片房屋象海洋一样一直向地平线伸去。他们飞得越来越低,因而一切就显得格外清楚了。橄榄一样绿色的田野把这片房屋有规律地分成若干等份。现在可以看到广场,他们正朝着这片广场飞去。用望远镜已经能看到广场四周的人群。场上静悄俏的。
随着一阵轻微的碰撞,时间飞船着陆了,荧光屏也灭了。
“我回到家了,人们在期待着你们。”米娜兴奋地说。
他们把玛丽扶到中间,向刚刚打开的门走了出去。
人群中出来了一个人,向新到的客人们走去。
“欢迎你们。我叫范·托恩,科学委员会的负责人。”他转向维曼。“米娜已经告诉我了,你们不懂我们的话,因此我们要用自动翻译机来交流思想。”
这段话是米娜给他们翻译的。这时又走过来两个男人。他们都一一地道了姓名,他们叫托尔克和佩尔克。
托尔克转向米娜:“拉杜尔在哪儿?我们非常惦念他。”
“他不幸遇难了。”米掷伤感地低下了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遇难的?”托尔克惊愕地问道。
“米娜会向科学委员会做出报告的。科学委员会将会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范·托恩说着转向维曼和他的朋友们:“首先请阿鲁姆带你们到宾馆,让你们先适应一下环境。”他向一个男人招手。
阿鲁姆来到面前,陪同他们。大家提心吊胆地跟着阿鲁姆朝人群走去。
几位客人终于上了一辆小车。这不是车子,而是一个飞行物。
“这玩意儿飞起来就象时间飞船一样。”莱斯特惊讶地说道。
“它肯定有着同样的动力装置。这倒使我想起了我们的交通工具似乎太落后了。”约翰感慨地说。
他们飘荡在高大的房屋上空。这架飞车降落在一个屋顶上。待大家下车后,又起飞了。
莱斯特现出一副惊诧的神色。阿鲁姆向他们招手,大家跟着他向屋顶中央走去,那儿有一个正方形的洞口,阿鲁姆毫不犹豫地跨进去,眼看就要跌入万丈深渊,可他却悬在半空。来客们十分疑虑地站在洞口边缘。阿鲁姆再次招手。维曼这才开始迈出步子,朝阿鲁姆走去,站在他的身旁。他们尽管看不到地面,但脚下却象踩着结实的土地。
“你们尽管放心吧,”维曼说。“达肯定跟反引力有关。真是妙极了!”
大家终于围拢到阿鲁姆周围。当他们下沉时,大家无形中都胆战心惊地互相抓得很紧。
这时,又响起了阿鲁姆的声音:“你们不要害怕,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维曼转向阿鲁姆:“这个装置究竟怎样启动?”
“四面墙上拥有感觉器官,它们随时会把我所想要发出的命令转发给机器房,因此,我可以随意停住。”
“尽管我们现在还不习惯,但是肯定很快就会习惯的。”维曼信心十足地说。
“习惯?你这样说,好象我们要在这儿永远呆下去似的!”莱斯特不以为然地看着维曼。
“我认为,我们暂时是不会回家去的了。约翰,你认为呢?”
“既然到了这儿,就得呆上一段时间,肯定要看看一些想象不到的东西。”
他们的谈话中断了,他们停在一道房门口。阿鲁姆走进过道,朋友们陆续跟了进去。
在一扇有很多数字标志的门前,阿鲁姆停了下来。
门开了,一眼就可看到一个六角形的房间,房子的中央有一扇大窗户几乎占满了一方墙。
“眺望一下外景吧!”莱斯特一边兴奋地喊着,一边向窗旁走去。可以看到一片田园风光。森林和草原相间。远方隐约地可以看到一片山峦。莱斯特想从窗口探出头看看,谁知他的头碰到了那误认的窗子上。他用手摸了一下,非常奇怪,原来是一方墙。他回转身。
“这根本不是窗户,更不是玻璃做的,”他非常诧异。
阿鲁姆微微地笑了笑,向一个操纵井走去。他打开了一个盖子,可以看到里面有若干个操纵杆。
大家都走拢了。阿鲁姆解释说:“这是活动画景墙。我们的住房跟外界没有联系,但人们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景色。”他扳动了一柄操纵杆,图片就消失了。接着又可以看到一座生气勃勃的城市。
“你们还可以有其它的选择。请原谅,等一下还有别人来,给你们讲解其它情况。请你们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因为你们不熟悉我们的交通工具,只好在这儿等了。”跟着,阿鲁姆向大家告辞,走了出去。
维曼和莱斯特来到操纵井井边上坐下,谈论起最近的一段经历。
这时,铃响门开,进来了一男一女。
“欢迎你们!请原谅,我们进来了。我们想告诉你们一些情况!”这位妇女说,“我的名字叫索拉,这一位,”她指着自己的随从,“叫阿科。我们受委托接待你们。委员会决定——你们要是同意的话——教你们学习我们的语言,同时要你们上课。”
“我们还有一位女同伴怎么办?她失去了记忆。”维曼提出了问题。
“我们可以帮她恢复记忆,使她能想起直至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我还有许许多乡问题,”莱斯特对这位妇女说,并拿出了他的笔记薄。
“这是可以理解的。我想,大家上了课就会更好地了解一切情况。你们不仅要学会说我们的话,而且还要学会写我们的文字。”
“什么?会说会写?”莱斯特激动地说。
维曼扶着玛丽走向门口。“你们等什么?”
“这也是电梯通道吗?”维曼向阿科打听。
“是啊,有两个通道,”阿科回答,“一个向上,一个向下。还有一些小的通道是应付紧急倩况用的。万一很有必要,你们才打开这些小通道。”
维曼密切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大家都一一站到电梯通道里,慢慢地升了上去。顶上早停着一辆飞车,比他们来时乘坐的要大得多。大家登上这架飞车,就起飞了。
“这架飞车究竟是怎样驾驶的呢?”约翰问。
阿科热心地回答说:“我们通过思想发出命令,或是在这儿(他指着控制台)用手操纵。”
“要是发生碰撞怎么办?”约翰好奇地追问。
“不会有这种可能的。在频率磁带上,引力一直是朝着一个方向的。”
“根本不需要人驾驶,这倒很有趣。”不知道谁在赞赏地说。
这时,他们看见了一片美好的风光。森林、湖泊和草原相间,只是颜色有些离奇古怪。草原呈褐色,森林几乎一片蓝色。远近都看不到工业设施,也没有可利用的农田。
“你们的田野和牲畜在那儿?”约翰不解地问道。
“牛、猪、鸡和鸭都没有?那么早餐却有可口的火腿和鸡蛋,还有牛排,这是怎么回事呢?”
“啊,这些蛋白质食品,我们是用人工合成的。此外,我们有广泛的藻类水底农场。在我们的食物中,鱼是很重要的。”
一座城市进入了大家的视野。行人在大街上从容不迫地走着。下面看不到一辆车子。
阿科说;“城市交通全靠地下磁路。在各个地方都有自动电梯,这已不那么现代化了。还有一种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
“车费很贵吗?”
“你说什么?我不懂。”
“难道这儿一切都免费?”莱斯特问道。
维曼示意他不要问。“根据这样的社会形式,钱的概念早就不存在了,”维曼做了解释。
“你是说,人们根本就不需要付什么钱吗?”
“所有的人都不用付钱。你们也一样。”
莱斯特听了一耸肩膀。
谈话间,他们已飞过这座城市上空,又在一个屋顶上着陆了。
阿科又把他们从一个通道口引了下去。有人在门口等待着他们,把他们引进一个实验室似的房间。房中间放着一张好象牙医使用的椅子。
阿科对朋友们说:“你们就在这间房里上课。不要很长时间。”
“玛丽也和我们一样吗?”
‘她当然也一样。不过,她首先要进行治疗,恢复记忆。”
“这很好,请你先给玛丽恢复记忆吧。”维曼提出了建议。
阿科跟实验室主任交谈了一下。
主任点点头,向旁边的房间喊了两声。房间里出来了两名助手,他们把玛丽扶到一张椅子旁。
她胆战心惊地坐了下来。维曼向她走过去,安慰她。
助手们在她的头上夹了好几个电极。接着,实验室主任拿来了注射枪,把它放在玛丽的前臂上,扳动注射枪。
玛丽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着。她的眼皮慢慢地垂下了,最后完全闭上了。这时,能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玛丽动着嘴唇,不时地微笑着。
嗡嗡声停止了,两名助手替她拿掉了电极。
过了好一会她才醒过来。她四周看看,一看到维曼,就问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这样看我?我们究竟在哪儿?”
“别忙,别忙,我先问你,”维曼从容不迫地说,“你能辨认出我们大家吗?”
“当然可以。至于这些人嘛?”她指着实验室主任和他的助手们摇了摇头。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你能想起,我们是怎样登上时间飞船的吗?”
“是啊,这是昨天的事情。”
‘不,已经好多天了。”
“什么?很久了?那我究竟怎么啦?这都是一些陌生的人吗?”她轻声问道。
维曼点点头:“他们对我们非常热情。你知道,我们乘着时间飞船,在这儿着陆了。我们己不在我们原来的那个时代。这飞船既是所谓的时间机器。”
“你慢慢地把一切都跟我讲讲吧。”玛丽不慌不忙地说。
“那好!我们现在已经到了2860年,我们也不知道未来的前景如何。为了相互了解,我们现在要学习这儿人的语言,因此,我们来到这间房子里。你也学吗?”
“当然学!”
两名助手拿来了一顶帽子给维曼戴上,一条宽布带盖着额头。
维曼根本没有发觉有任何注射器。他慢慢地数着数字。当他数到七的时候,他感到眼皮很重。好象跌进一个无底的深渊。五颜六色的子弹向他射来。继而出现了字母表、单词、句型,有人解释,还要模仿跟读。
他惊讶地除开双眼。他面前站着莱斯特、约翰和玛丽。
“啊,你好吗?”莱斯特好奇地问。
维曼向实验室主任奥杜看着。“我可以站起来吗?要不……”他惊异地停了一会,他无需考虑就用奥杜的话言说了起来。
奥杜笑了笑。
两名助手给维曼拿去了帽子,让他站了起来。
“现在你讲讲吧!情况怎样?”莱斯特急切地问。
“你自己试一试,马上就会知道的。”维曼做出十分神秘的样子。
莱斯特坐到椅子上。维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莱斯特坐在那儿非常紧张。他的脸部肌肉动都不动。他只是把嘴巴张了一下,好象他要说什么似的。十分钟后,一切都过去了。莱斯特醒了,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他用刚学会的语言说了几句。
“真行!”他赞赏地说。
约翰也用这种方法学习语言。
上完了课,阿科出来了。
“我现在要把你们送回你们的住处。明天委员会有一个会议,会上你们可以作自我介绍。随后肯定还要决定以后的日程。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在考虑第二天的会议。
大家都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们实在太疲倦了。
大厅里的座位全坐满了。朋友们都默默地坐在主席台上。委员会领导人说了几句话,就请他们报告自己的时代。
推让一番后,维曼终于走上了讲台;
“尊敬的与会者们,我们的访问经历了各种险阻,现在终于成功了,我们衷心地感谢你们的友好接待。几小时前,我们还不知道你们的试验曾遇到了一些困难。为了向你们说明一些情况,有必要在此向你们介绍一下我们的社会……”
维曼详细地说明了20世纪下半叶的社会情况。他谈到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还谈到他的祖国和民族解放运动。然后他又接着说:
“我的朋友们和我在一所核动力研究院里工作,该院设在一个中间地带。尽管我们四个人来自社会制度不同的国家,但在合作过程中已经表明,我们都谴责战争贩子,他们要发动战争,我们要谴责那些旨在奴役与压迫其他民族的任何阴谋活动。因比对他们屠杀你们公民的这一血腥暴行,我们过去表示,现在仍然表示无比的愤慨,这儿谨向死者表示我们的沉痛哀悼。我们将永远不辜负你们的信任。为人类、为未来贡献我们的一切。”
维曼擦了擦额上的汗,坐了下去。
大厅里长时间一片寂静。
后来,终于响起了下面的话声:“这个报告使我们晓得,我们对好些社会形态懂得太少,这些社会形态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已远远地抛在我们后面了。我们不愿草率地作出结论,也不知道委员会将作出什么决定。但是我要建议,把这几位朋友立即送回到他们的时代去。”
接着就是热烈的讨论,意见不统—,表决终于延期。
朋友们在阿科的陪同下回到了他们的住所。
他们围着操纵井边坐了下来,约翰对阿科说:“这儿的人们对那位杀害未来世界公民的将军很恼火,这是很自然的;我们也同样愤慨。来到你们的时代,我们大开了眼界,你们有高度的精神文明,更有着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
维曼赞同地点点头,说:“要是人们让我们在这儿呆更长一些时间,我们就应当好好地利用时间,多调查研究。”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餐,他们决定出去走走。
他们漫步在大街上,莱斯特有所感慨地说:“我原来总认为,我们的那些高楼是最高不过了,现在跟这儿一比,真是相形见拙。现在可以知道,为什么这座城市从上看起来就象一个棋盘。”
大家向上看去.
“有多少层?”玛丽问。
“我数了一下,大多数有四十到五十层。”约翰答道。
“房屋既高又多,可是看到的人却很少,实在令人奇怪。这儿倒挺安静。”玛丽补充了几句。
“玛丽说得有理。不过,这儿缺少我们常用的小汽车。”
“他们肯定都在工作,或许今天是星期天吧?”
“你不要为这个绞尽脑汁了!这儿已远远地超过我们时代了。”
谈话时,他们已从第三座建筑群旁边走了过去。
约翰停住脚步问道:“你们知道,我们住在哪儿吗?”
大家不知所措地站住了。看看四周,这条大街上的房屋颜色、外形都一样。
“你们看!”玛丽指着第二个大门。“那儿有号码。”
“是啊。可是我们要是不记得自己的号码,那有什么用呢?”
莱斯特这时正跟一个男人攀谈。他给莱斯特讲了一些东西,莱斯特若有所获地高高兴兴回来了。
“我明白了,这儿非常象纽约,前面是区域号码,后面是街道号码,最后是房屋号码。”
“那么没有街道名称了?”
“有些重要的房屋是有名字的!”
“可是我们的住所在哪儿呢?”维曼有些着急地向道。
“你们想象一下,我们这一帮人是很突出的,那个人很清楚我们是什么人,住在哪儿.我们总共才走过三个建筑群。我们住在四号是不是?”
“我们先往回走,但要适应另一个时代并不那么简单。”维曼深有感慨地说。
到了住宅,他们大吃一惊。阿科、米娜和一位大家都不认识的妇女坐在房间里。他们热情地欢迎米娜。从她到这儿后,大家就没有见到她了。
阿科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赫塔。她受委托,照料一下玛丽。此外,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一名顾问,白天听候你们使用几个小时。你们可以研究我们的社会建设以及所有与此有关的问题。如果你们赞同的话,就这么办吧。”
“你们能不能给我说一说,我们该做什么?”莱斯特问道。
米娜向他笑了笑:“我知道,你们这些男人要学许多东西,你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陪同的。”
“那么我们不能经常见到你了?”约翰有些失望地问道。
“谁说的?你要是想见我,你只要通知一下我就会来的。”
9.他们在实现自己的使命
玛丽和赫塔舒适地睡在躺椅上,冰浴着阳光。
玛丽清了清嗓门,说:“在你们这儿看到了妇女们都有工作。”她一面找寻话题,一面在仰望着蓝天,“你门有你们的生活方式,比如选择伴侣、结婚等等。真的,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不免有些古板了。”她站了起来,看着赫塔,“你今天不是要给我讲一讲有关妇女的权利吗?”
赫塔同意地点点头:“为了人类的繁衍,每一个妇女起码要生两个孩子。”
“不想要孩子的妇女怎么办呢?”
“你也想不要吗?”
“啊,有些妇女她们是不想要孩子的,这样她们就可以更加自由了!”
“在你们那儿是这样吗?”赫塔给弄糊涂了。
“那么你们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这对我们根本不成问题。在分娩时,妇女可以休息一年。孩子的社会服务很好,到了两岁,他们就准备上托儿所了,八岁开始正规的学校生活.”
“我还想向你提一提个人间题。”玛丽犹豫了一下。
“你提吧!”赫塔鼓励她。“一切情况我们都可以交流。”
“你究竟有几个孩子?”
“我有三个。一个女孩,两个男孩。最大的叫贝尔特,刚刚结束学业。”
“那么,你现在多大年纪?”
“我快到六十七岁了。”
“我不相信,看起来你也不过四十岁罢了。”
赫塔大笑:“说吧,你无需有什么介意。”
“你的丈夫是干什么的?”
“目前我还没有丈夫,”赫塔直率地说出了真情。
“你离婚了吗?”玛丽瞪大眼睛问道。
“你认为这样吗?”
“啊,或许你是寡妇。我想,你的丈夫一定死了,是吗?”
赫塔摇摇头:“两者都不是。我们这儿的情况是:只要出现一对伴侣,他们就会搬进同一个住宅里居住。我长大时,正好认识我的第一个朋友,我们俩人就住在一起了。他是生物化学家。后来孩子出世了,他正在从事一项研究工作,家庭琐事对他确有很大影响,因此,我们就分开了。好几次我们试图在一起,可是,最终还是分居了,但我们还是保持着朋友关系,他经常来看我。”赫塔不再说下去了。
“在处理个人间题上,你们比我们更加进步了。”玛丽说。
“最初,你会对一切很模糊,可是你终于理解了。”赫塔说。
“尽管如此,我要习惯这一切,还得要一段时间。”
这段话对玛丽以后的决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米娜和约翰躺在一个海滨浴场的沙滩上。
“我要是真正了解你的话,你会同我结合吧?这是指你们所说的那种结合。”约翰犹豫地问道。
“是啊,约翰,你并不了解我。我知道你们的习俗,所以我很明白你是有疑虑的。在我们这儿是没有象旧世界那样的婚姻的。”
“我当然知道这个。让我们一起生活吧!”
“你能肯定,这是你的最后决定吗?”
“我们要是一直不受干扰的话,我认为,在我的时代,就向你提出结婚了。”
“你一直爱我吗?”
约翰再一次对米娜的爽直感到惊讶。
“是啊,米娜,我一直在爱你。”他严肃地说。
“那么你让我向科学委员会打听一下我们能否结合。你一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归根结底,是因为在我们之间几乎相隔了一千年。”她微微地笑了笑。
约翰感到脸上热辣辣的。
“好吧,你要是认为必要,就去向问吧。”他咕哝说。
约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原谅我吧。”他小声地说着。“现在必须要习惯于把我以前的杜依丝称做米娜了。”
莱斯特跟他的陪同到处走动。由于职业的缘故,他喜欢过问一切事情。
约翰和维曼一起致力于科学研究。他们要弄清一些科学技术问题。
科学委员会又聚到一起,听取几位陪同的报告,并将据此作出决定。
赫塔说:“我着重了解过去的思想方式。但是我没有取得什么成效,我感到彼此观点存在着分歧,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旧世界的妇女都是很坦率的。”
“你认为,他们能适应我们的社会吗?”
“可以。但需要一段时间。”
“下一位是彼得!”主席喊道。
”我仔细地研究了两位科学家.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叫维曼,不久之后,肯定能达到我们的三级科学家标准。他们阅读科学文献孜孜不倦,在攻读与钻研中度过了自己的时光。由于他们到处都闯,所以我们应当考虑一下,不能让他们什么都看。他们一旦回到自己的时代,就会利用我们的一些科学成果。值得考虑的是,他们在利用这些科学成果中也许会无意中造成损失。我认为应当对他们关闭A区。”
“你的想法很好。把这个决定通知他们吧。”
“这个莱斯特是新闻记者,”一位陪同说,“我们这儿是没行这种职业的。他在我们这儿采访了大量新闻,要带到他的时代去发表。”
“他搜集了一些什么样的资料呢?”主席问道。
“都是一般性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
“那就随他去吧——我们现在宣布休会,下次我将作出最后决定。”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维曼和约翰继续忙于科学技术。玛丽则继续从事妇女和家庭问题的研究。
维曼和约翰在漫游中发现了一座塔。因为塔尖隐没在云层里,所以很难估计这座塔有多高。面对这座巍峨的巨塔,他们惊叹不已。
“塔里有什么呢?”约翰向窗口张望了一下。
“要弄清情况,只有进去,”维曼提出了建议。
他们绕塔转了一圈,花了很长时间,塔的四周都有门,但都关闭着。
“奇怪,全部关起来了。这儿到底有什么秘密?”约翰笑了。
维曼认为里面肯定收藏着一些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因而对这座神秘的塔很感兴趣,说不定塔里有成套的设备,也许车辆,飞行物体都是靠它发动的。
他们决定弄个水落石出,向着紧闭的门前走去。维曼看了看,没有钥匙孔,也没有字码拨动盘。
维曼偶然发现一个小孔,孔上有数字。他走近小声地念了一下数字,原以为是无用的,可是门却无声地打开了,这个偶然的巧合,使他俩既非常诧异,又喜出望外。
他俩高兴得直笑。可是维曼现在考虑的是另外一件事,因此他说:“门什么时候又会关上呢?”
“肯定要等我们进去,要不然,它就一直开着。”
他们跨进门,走进一间大厅。里面放着一些桌子和凳子。他们通过通道上去了。通道里有几盏照明的灯。他们感到电梯开动得越来越快。
“太快了!”约翰说。
“不用怕!我已命令:一直升到最后一道门。”维曼回答着、
越接近目标,也就越加完堂。他们到达最上一层,就离开了通道口,进入一个曲折的过道。
维曼静静地听着,约翰也听到微微的嗡嗡声音.维曼一声不吭地指着一扇门,他们一站到门前,门就自动地打开了。当门随身关闭时,他们发现所有的窗户都挂上了窗帘。
他们惊讶地向四周看看,好象是变压器似的一些大东西,等距离位置放着。手臂那么粗的电线绕在一起。就是这玩意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他们再一次向窗口看出去,隐约地看到在烟雾迷漫的远方浮现出的城市建筑物.
他们慢慢地步行巡视了这间曲曲折折的房间,终于发现了他们所要寻找的东西:两个大的线圈,中间有两条电缆,但并没彼此联结起来。
“帮我一下!”维曼跪了下去,用力拉住一个手柄。两人合力才把板盖拉了起来。
维曼向通道看下去,电线直伸地下。
他们小心地把板盖放了回去,又继续往前走。
“这是一个秘密。”约翰小声自言自语着,后来竟大声地说了起来:“假如这是引力的相反极,那必定有好几个塔,在这个星球的另一面一定也有,要不然它就会脱开的。”
“我也想到过这个,因为这个星球也是囚的。这些塔在何处呢?”
“在赤道上,并且至少有四个塔,保持相等的距离——我们也许已经在赤道旁边了!”
“要是我的假定是对的,”约翰走向窗户,向外看去,“在塔的顶上可以看到另一个塔。”
约翰尽力思考着:“我现在想起来了,可以把万有引力的力量直接变成能量。这样一来,能源问题便都解决了。”
维曼赞同地点点头:“不久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你当时就己注意到了!”
约翰向另一扇门走去。房间里漆黑一片。他们刚跨进了门,灯就亮了。门的对面放着大的星球仪。
维曼指着赤道,在赤道上有六盏绿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肯定就是另外几个塔!这儿有一些棕色带子,可能就是电缆。多么宏伟的设施啊!”
“估计电灯一亮,电线就会运转起来。”维曼看着星球仪前面的控制台。“开关都拨在停止的地方,所以响声很小。”
房间里没有其它东西可看,因而他们走进了第二个房间。这儿是天文台,墙上挂着太阳系所有行星的投影图,中央有一个荧光屏闪着微弱的光。
“你记得吗?米娜是怎么给我们解释的,他们在时间飞跃时,必然要离开地球上的吸引地区。在跃变期间磁场变化,改变了方向。”
下一个房间就更使人感兴趣了。一个大的太阳系模型。彩色的线从各个行星伸向各个方面,混合成许多彩色的射束。他们惊奇地观察着这个排列。再走近一看,许多小的平面带子上都铸上了数字。
“看起来好象是精确地测量过这些距离似的。”维曼说。
“这是干什么的?”约翰问。
“已经有人在这儿记下了,万有引力可以伸到多远。”
“我们在学校时就学过了!”约翰笑了,可是维曼却用手敲敲自己的脑袋.“对,这些在课本上都有。我们问问佩尔克,这个塔究竟是干什么的。”
晚饭后,维曼坐到图象电话机前,拨着佩尔克的号码。
佩尔克的面孔慢慢地出现在荧光屏上。
“佩尔克,你好啊!”
“谢谢,你呢?”
“很好。我有一个问题。约输和我今天散步走得很远,走到一座巨塔旁。那儿的门全关着,这是为什么呢?这座巨塔是干什么的呢?”
佩尔克好一会没吭气,后来他才说:“你问得好,你使我想起了一件事。”
维曼紧张地等待着他说明。
“就你提的问题谈吧!塔和我们整个能源有关。”
“跟时间飞船有关吗?”
“是啊,也有关系。这些门现在都关着,为的是不让人无缘无故地遭受危害。这既是我们应向你们转达的:为了你们和我们的安全,决定有几项设备不能对你们开放。”
“看来你们是不信任我们了。”维曼说。
“绝不是。情况是这样:如果你们看了这些,但又不十分明了,你们回去要是使用的话,就会发生意外的不幸,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是什么样的神秘设施呢?”
“啊,这关系到利用引力作为能源、时间控制和与此有关的飞向另外的时代。还有其它几个正在进行的规划,我不能谈了。”
“感谢你说了这些情况。”
“你要是想再知道一些情况,那么你得先提出问题。但愿我能帮你解决。”
莱斯特不知疲倦地到处旅行。他感到遗憾的是没法搞到一架照相机把他所亲眼见到的未来世界的劳动成果拍摄下来,他感到这个星球和我们的地球几乎一样,不同的只是这些建筑工程太宏伟了。
他站在联结着象地球上的美苏大陆的大堤上,眼前“白令海峡”已经消失了,他感叹着人们终于把两个大洋分隔开来。
大堤上安装了无数巨型抽水站,把一个大洋的曙水抽进了男一个大洋,在北面已不再看到那一座座冰山了。这座大堤在改造大自然的进军途中已经立下赫赫功绩。过去海峡上用于渡海的交通船只早就开住别处了。
在“非洲”,他发现人们早已利用“地中海”的水灌溉“撒哈拉大沙漠”了,这片举世共知的不毛之地变成了一片鲜花盛开的田野。在“丹吉尔”和“直布罗陀”之间也出现了一座大堤;“北非”海岸的巨大的脱盐工程使所有的水都能饮用。因此,“地中海”的水位下降了五米,但却永恒不变地保持着这样的水位。
“英国”和“法国”之间的海底隧道已重新扩大了,“日本列岛”与大陆的水下通道几十年来都受到很好的保护。每当他站在这样一座座工程面前时,莱斯特都对未来人们的伟大业绩、理想的智慈结晶赞不绝口。他的笔记本记得满满的,写满一本又换上一本。
玛丽久久地在跟自己的传统观念作斗争。她爱上了阿图尔。赫塔有着一颗善良的愿望: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为了成全他们,赫塔特地跟阿图尔谈过这件事。
阿图尔也爱上了玛丽,后来他邀请玛丽到人们所向往的旅游胜地——“金字塔”去旅行。
“你不想留下来吗?我认为你还是在我们的时代,在这儿可以知道更多东西。”阿图尔说。
“是,我已接触了许多新事物,简直把我弄糊涂了。你知道吗?我接受的教育跟这儿的妇女完全不同。在我们那儿说什么总数男人行,妇女总得附属于男人。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传统观念是会消失的。在社会主义制度的国家里男女是平等的,可是,人们要抛弃这种传统观念并不那么容易。”玛丽停了一下,接着又问道,“现在我必须就去留问题尽快做出决定,对吗?”
“最好是这样。很难决定吗?”
“那因不一定,只是……”
“你害怕,你一个人单独留在这儿吗?”
“是的。你知道,我还有双亲。他们是很关心我的。”
“你不要误解了。我绝不想说服你。你应当完全自己决定。”
她靠在他身上。在研究院里她有一个工作岗位。但她会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无非是一般性的技术工作。她不一定很明确自己的工作目的,可是她对阿图尔的感情连她自己也感到非常惊讶.现在就等她决定了。她要给自己未来的生活定一个崭新的方向。该怎么抉择呢?
她看着眼前的景色。许多热衷于水上运动的人们,乘着气垫船在湖上风驰电掣。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这儿恬静宜人。
她又想起了悉尼的生活情况。两相对比,她终于做出决定了。
“阿图尔,我决定留在你这儿。希望你能帮助我了解你们的社会。”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你不用担心,不仅我,所有的人都会帮助你的!”
他们并肩漫步走回自己的住处。
回来后,他们就把这一决定通知了朋友们,接着响起了一片祝贺声。就在当天他们举行了结婚仪式。
约翰宣布,他要跟米娜一同搬进一间住宅,他俩还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大家欢天喜地,心情愉快。
维曼为他们高兴。他尽可能掩饰自己内心胸隐痛。因为,他只能服朋友们告别,与莱斯特回到他的时代去。
他们又坐在科学委员会里,这一次将做出决定了。
主席开始讲话:“我们同意你们当中的两位朋友与我们时代的公民结婚。这一步走得很快,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随意决定回到自己的时代去或是留在我们这儿。
“此外,我还要说明一下.每一位委员只能看到一部分钥匙,只有大家意见一致此时间飞船才能起飞。这个决定是根据时代的一些事故作出的。我们的科学成果一旦落入不适宜的人手中,将会造成灾难.”
回顾以往,瞻望未来。大家都会意地点了点头。
“你要是认为,你在我们的时代更好,你可以留下来。”主席跟莱斯特交换意见。
“我当然乐意留下,不可是我很想给20世纪的人们谈谈未来,想向他们指出;一味地只想赚钱、攻击、厮杀是可鄙的。我认为,我的报告会震动我的故乡的。”
“好,我们祝愿你工作顺利,硕果累累——维曼,你呢?”
“我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同样要向那儿报告。我相信,我会在家乡比莱斯特在澳大利亚获得更多支持的。”
“祝你成功——不过,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们注意!你们不能带走设计资料。这不是对你们有什么怀疑,而是应该采取的一项安全措施。请你们想想吧!”
“我还有一个问题。”莱斯特说。
“请说吧!”
“我已对这美妙的世界作了大量的记载。并非出自其他的目的,主要是目前我们头脑里实在记不住那么多东西。临走时是否允许我把这些记录都带走呢?”
主席考虑了一下,说:“在你出发前五天,让人对你的记录进行一次审查吧!审查后可以带走。你同意审查吗?”
莱斯特没有片刻犹豫就答应了
岁月匆匆,出发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了。
在这些日子里,约翰经常独自一人穿过秋天的郊野,他试图在漫步中作出决断。他还从未象现在这样犹豫不决。他要是留在这儿,将会得到一份工作的,可是他回到澳大利亚去,前景莫测。在那儿即使有了职业,他永远也只是照章办事,对工作他很少满意。他会对傲慢的经理说,资本主义制度是不可取的,这样的话,经理当然会把他赶出公司。如果他被怀疑是共产党,就可能失业,那么他的专业就会无用。他现在开始赞成斗争道路了。显然,一个人不问政治是不行的。
晚上,他漫步归来,躺在米娜身旁,久久不能入睡。他感到难受极了。这样的优柔寡断是不行的,现在重要的是当机立断。
正当约翰不知何去何从时,科学委员会请他参加一项研究工作,于是他毅然决定留下来。
在确定动身前两天,当他跟米娜坐在一起吃早餐时,他说:“我已经决定,不回我的时代去了。”
米娜看着他。“我很高兴,也是为你高兴!你能下这样的决心可不容易啊!”
“不,想的可多呢!可是到底决定了!一个人的事业毕竟是最重要的:有个看法,原先我是不太清楚的。”约翰停了停,“可是现在我明白了。”
“什么事呢?”米娜非常迫切地问道。
“我能生活在你们这样一个时代里,这正是我们时代的许许多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米娜把手搭到他的臂上:“要是需要我帮助你,就请说吧!”
约翰摇摇头:“往后我得独立进行工作了。”
决定性的日子终于来到了。范·托恩主持会议。
“大家都知道今天要谈什么,因此我不需要作过多的解释。我只想向你们每一个人打听一下你们的决定。首先我想听听维曼的意见!”
“我决定回到我们的时代去。”
莱斯特低声咳了一下:“我和维曼的想法一样!”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约翰和玛丽。
“本来我想先回去的,”约翰说。“现在我决定留下来了。”他呼吸很急促,“希望不要有人再问我为什么了……这不仅是为了米娜,也是为了我自己……”
“这样也好,”维曼对他说,“你可以决定自己的事。玛丽,你呢?”
她尴尬地看着地上:“我也留在这儿吧。”她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了。
“这是你们的最后决定吗?”范·托恩再一次恳切地问大家。因为没有任何人吭声,他就继续说了下去,“我想告诉你们,三天后你们就要动身回去了。”他转向维曼和莱斯特,“你们已确定了回去时的着陆地点了吗?”
“我要直接回到悉尼,”莱斯特说,“维曼,你呢?”
“要是可能的话,我认为到欧洲大陆最好!”
范·托恩点点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不准备让你们在城市里着陆。就这么办吧!当然,每一个人在出发前还可以改变自己的决定.”
由于没有人吭声,科学委员会的成员们就散会了。只留下旧世界的几位朋友们。好久都没有人说话。
维曼打破了沉默:“我们只有两个人回去。玛丽和约翰,让我们共同回忆一下我们一起友好地度过的那段时光吧。”
“我的感情是不会那么脆弱的。”约翰说。
他们又沉默了。
“好啦,大家不要这么哭丧着脸啦!”维曼终于又说话了.“都是自己决定的,这样不是很好吗!起初我还想促使你们改变主意,现在只好互道珍重,衷心地祝你们诸事如意了!”
第三天晚上,朋友们汇集在起飞场上。他们站在时间飞船前面,时而互相说上几句话.接着,发出了登上飞船的信号。
当两位旅行者告别时,留下的人们非常凄怆。
玛丽拥抱着维曼,吻着他,这情景显然使他不知所措。他掏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去了眼泪.
“玛丽,不要悲伤了!”他跟所有的人一一握手,转过身,走进了飞船。
莱斯特同平时一样,他神色自如地握了握每个人的手,就跨进了飞船。
起飞时,飞船简直一点声响也没有。几秒钟后,时间飞船就在太空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阿图尔用手臂娩住玛丽,跟她一起默默地离开了广场。约翰紧跟在他们后面。当他看到米娜在等着他时,显得特别兴奋。
维曼和莱斯特坐在控制室里。
“我们能看到时代飞跃吗?”维曼问第一飞行员。
飞行员只是微微地笑了笑;“最好是看不到。”他解释说,“从理论上说,时代飞跃是看不见的,可是检验的结果证实了,人们会有这样的印象,好象陷进了深不可测的虚无之境。”
第二飞行员爱莱克打开了荧光屏,出现了一片清晰的星空。图象消逝了,可以看见很多数字。
“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接近时代的飞跃了,现在只有三十秒钟了。”
图象灭了。
“现在到了吧?”维曼问道。
“是啊,大约再过两个小时我们就到达目的地了!”
“什么?还要那么久吗?”
‘莱斯特,你一点也不激动吗?你大概不打算向你的读者报道耸人的听闻吧。”
莱斯特摇摇手,说:“如果现在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话,我想打个盹。”
他朝两位飞行员看看,没有人表示反对,他就走进了一个小房间。
维曼坐在后面,他想着未来,也想到在这短短时间内所得到的知识,想着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好好珍惜与利用这些知识。假定莱斯特写了他的第一批文章后,就会开展知识竞赛,那该乡好啊!现在他脑袋里装满了珍贵的资料,高高兴兴地纪要回到故乡了。遗憾的是他没有把一些问题研究透彻。但他好象已经看到自己站在实验室里继续从事实验工作和进行研究了。
这时,有人摇了摇他。他睁开双眼时,看到莱斯特站在面前。
“啊,老伙伴,你睡着了吧!我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维曼站了起来,伸了伸手脚。“我们将首先在世界的哪一洲着陆?”他问。
“在你们称作澳大利亚的那个洲。”这是爱莱克的回答。
“就要回到我的家乡了。”莱斯特高兴极了。“我请你们喝酒!”
“对不起,叫你失望了。你知道,我要在欧洲大陆上着陆。你下去了,我还得继续飞行。”
再过一分钟就要着陆了。
“什么?难道要我徒步跑上几个小时吗?”
“在着陆地点附近有一条公路,估计那儿一定有车辆往来的。我们的规定是,避免跟任何人接触。”第一飞行员严肃地解释着。
莱斯特耸耸肩膀。“我会独自一人上路的。维曼,多多联系!祝你一路平安!”
“莱斯特,不要气馁,勇往直前,”
他们握了握手,接着莱斯特又告别了飞行员,带着他的一些笔记薄,向门口走去。
他站着,犹豫起来,但他没有转身,接着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飞船的门没一点声响地关闭起来,他深情地摸了摸飞船的外壳,向飞船最后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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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泡泡 | 王晋康 | 《泡泡》
作者:王晋康
正文
泡泡(上)
孩子们,人类的逻辑思维能力是上帝最宝贵的恩踢。这么说吧,正是由于人类大脑基因的某种变异,使其具备了超越直观的形而上的思维能力,人类才超越了动物的范畴,才能避免尼安德特人的悲剧。
逻辑思维的威力在物理学和数学中的体现是最充分的。早在科学启蒙时期,伽利略就用思想实验的办法,推翻了曾被学术界奉为圭泉的“物体自由落体速度与重量成正比”的理论——这甚至还是在他那次著名的比萨抖塔实验之前。他是这样驳难亚里士多德的:把一个重球A与一个轻球B绑在一起,那么整体的AB当然要重于A或B。按照上述理论,AB肯定比两球单独下落时的速度快;但换一个思考角度,因为B轻于A,它的下落速度当然比A慢,这样,把两者绑在一起时,B肯定要延缓A的速度,这就使合球AB的速度快于B但肯定慢于A。两种推理是不是都对?是的,都完全正确,但结论却相反。所以,唯一的可能是推理所依据的平台,即那个理论错了。你们看,多么简洁明快的推理,却又无懈可击。有了这个推理,其实根本不用再爬到比萨料塔上扔铁球了。
伟大的相对论更不用说了,它简直是一人之功,秘是一个天才大脑的杰作。爱因斯坦通过纯粹的思想实验,得出“光速不变”和“引力与加速度等效”的顿悟,彻底颠覆了人们奉为“绝对真理”的平直时空。爱因斯坦自己说,那对于他来说是“幸福的思想”。
其实还有一个著名的思想试验,只是常被人们忽略,那就是驳难时间旅行的“外祖父驳论”——你如果可以返回过去,就有可能杀死你的外祖父‘但它在未有儿女之前被杀,怎么可能出现一个返回过去改变历史的你?这个驳论也无懈可击,所以唯一的结论是:时间旅行不可能。
这个思想实验之所以一直被人忽视,是因为其中掺有人的因素——人有自由意志,所以他们完全可以不杀自己的外祖父嘛。这种思考角度是完全错误的。人类作为群体而言,其实并没有自由意志,也不能保证在十万个时间旅行者中没有一个己外祖父的人,那人可能是神经错乱,或者干脆是个狂热的科学信徒,不惜杀死外祖父来求证这个悖论。而只要有一个过得硬的反证,就足以推翻一条物理定律。
所以,孩子们,我要让你们失望了,我在这儿可以断言,无论是你们,还是你们的子孙后代,都甭指望去体验时间旅行,一千万年后也不可能,它永远只能存在于科幻小说中。但也不必失望,时间旅行不可能实现,并不意味着超维旅行——指超出三维空间的旅行——就不可能。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思想实验能证伪它——当然也还没有证实。它究竟能否实现,也许就靠你们中某一个天才大脑了。
理论物理学家陈星北2017年在内蒙古达拉特旗某初中课外物理小组“纪念束星北①110周年诞辰”座谈会上的发言。发言为摘录,未经本人审阅。记录人:巴特尔(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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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廊坊的空间技术院育婴所正在忙于实验前的准备。这个“育婴所”里并没有婴儿的笑声和哭闹,也没有奶嘴和婴儿车,它的正式名称其实是“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小尺度空间研究所”,所里的捣蛋鬼们嫌名字太拗口,就给它起了这个绰号,而所长陈星北也欣然认可并带头使用,所以这名字在所里所外几乎成了官称,只是不上正式文件而已。
实验大厅是穹窿式建筑,有一个足球场大,大厅中央非常空旷,几乎没有什么设备——只有一个很小的球舱吊停在场地中央.离地有四米高。它是单人舱,样子多少类似太空飞船的回收舱,只是呈完美的球形,远远看去小得像一个篮球。它的外表面是反光镜面,看起来晶莹剔透,漂亮得无以复加。舱边站着两个小人,那是今天的舱员,旁边是一架四米高的舷梯车。
今天只是一次例行实验,类似的载人实验已经进行过五次,而不载人实验已经进行过十五次了,人人都轻车熟路,用不着指挥。因此,下边人忙忙碌碌,陈所长反倒非常悠闲地背着手,立在旁边观风景。这时,他的助手小孙匆匆从门口过来,低声说:
“所长,秦院长的车已经到了。”
陈星北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没有后续行动。小孙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催他。陈星北看看他,知道他的心思,没好气地说:“咋?有屁就放。”
小孙笑着说:“所长你还是到门口接一下的好。再怎么说,她也是咱的直接上级,肩上带着将星的大院长,尤其是咱的大金主。”顿了一下又说,“你知道的,这次她来视察,很可能就是为了决定给不给咱们继续拨款。”
陈星北满不在乎:“她给不给拨款不取决于我迎不迎接,我犯不着献殷勤。别忘了在大学里我就是她最崇拜的‘星北哥’,整天跟屁虫似的豁在我后边,就跟现在小丫粘糊黏糊嘎子一个样。你让我到大门口迎她,她能承受得起?折了她的寿!”
小孙给弄得左右为难。陈所长的德性他是知道的,但所长可以胡说八道,自己作为所长秘书却不得不顾忌官场礼节。不过用不着他作难了,因为一身戎装的秦若怡院长已经健步走进来——而且把陈的胡说八道全听到了耳里。秦院长笑着说:
“不用接啦,小孙你可别害我折寿,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小孙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是替所长尴尬。偷眼看看,那位该尴尬的人却神色自若。秦院长拍拍小孙的肩膀安慰道,“你们所长没说错,上大学时我确实是他的跟屁虫。那时还一门心思想嫁他,就因为他常常几个月不洗澡让我受不了——我可不是夸大,他只要一迷上哪个难题,真能几个月不洗澡。小孙你说,他现在是不是还这德性?”
小孙也放松了,笑着凑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机敏地离开了。陈星北过来和院长握握手,算是过了应有的礼节。秦若怡和陈星北是北大同学,比他低一届,两人虽是学理的(陈学理论物理,秦学力学),却都爱好文学,是北大未名诗社“铁三角”的两冀,算得上铁哥儿们。铁三角的另一边是当年的诗社社长唐宗汉,国际政治系的才子,比陈星北高两届,如今更是一位天字号的人物——现任国家主席。这两届政府中有不少重量级人物均出自北大,人们都说清华的风水转到大这边了。
“育婴所”实际不是空间院的嫡系,五年前陈星北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秦院长,才成立了这个所。可以说这个建制完全是“因人而立”,因为秦若怡素来相信这位学兄的怪才。而且,虽说陈星北为人狂放,平日说话满嘴放炮,但在关键时刻也能拿出苏秦、张仪的辩才,“把秦小妹骗得一愣一愣的”(陈星北语)。“育婴所”成立五年,花了空间院一个亿,在理论上确实取得了突破,但要转化成实际成果还遥遥无期。秘书刚才说得对,秦院长这次视察恐怕不是吉兆。
陈、秦两人对这一点都心知肚明,这会儿却都不提它。秦若怡说:
“星北你刚才说小丫豁糊嘎子,这个嘎子是何方神圣,能入小丫的法眼?”她笑着说,“也太早了吧,小丫才十三岁。”
陈星北指指大厅中央:“诺,嘎子就在那儿。不过你别想歪了,小丫的豁糊扯不到男女的事上,他们是表兄妹呢。嘎子是我外甥,内蒙古达拉特旗的,蒙族,原名叫巴特尔。他的年纪也不大,今年十五岁,等开学就是清华一年级的学生了。这小子聪明,有股子嘎劲,对我的脾味。你嫂子说他像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嘎子,那个小演员正好就是蒙族。后来嘎子说,这正是他在家乡的绰号。”
“达拉特旗就是嫂子的老家吧。我记得四年前你千里迢迢跑到那儿,为一所初中举办讲座,是不是就为这个孩子?”
“对,他们学校的物理课外小组相当不错,办得不循常规。”秦若怡知道,“不循常规”在陈星北这儿就是最高评价了。陈星北笑着说,“小丫这孩子你是知道的,有点鬼聪明,长得又靓,平日里眼高于顶,没想到这个内蒙草原来的野小子把她给降住了。”
他对着场地中央大声喊:“嘎子!小丫!你们过来见见秦阿姨!”
那两人听见了,开始往这边跑。陈星北说:“今天是他俩进舱做实验。”秦若怡震惊地扬起眉,陈星北早料到她的反应,紧接着解释,“是嘎子死缠活磨要去做实验。我想也好,实验中最重要的是人对异相空间的感觉,也许孩子们的感觉更敏锐一些。再说我还有点私心——想让嘎子提前参与,将来接我的班,这小子是个好苗子。小丫知道后非要和她嘎子哥一块儿去,我也同意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安全问题你不用担心,就那么一纳秒的时间,十米的距离。而且载人试验已经做过五次了,我本人就做了一次。”
秦若怡从心底不赞成这个决定,但又不想干涉陈星北的工作,于是说了一句:“据我所知,那是非常狭窄的单人舱啊。”
“没关系,这俩人都又矮又瘦,合起来也抵不上一个大人。”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跑过来了,他们确实都又瘦又小。两双眼睛黑溜溜的特别有神。皮肤一黑一白,反差强烈。小丫穿吊带小背心,短裙,光脚皮凉鞋;嘎子则穿一件不灰不白的文化衫,正面是六个字:科学PK上帝,下边是又宽又大的短裤。秦若怡在心中暗暗摇头:怎么看他们也不像是一个重大科学实验的参与者。小丫与秦阿姨熟,扑过来攀住了她的脖子,说:“秦阿姨你是不是专程跑来看我做实验?”嘎子毕竟生分,只是叫了一声“秦阿姨”,就笑嘻嘻地立在一边——不过,眼睛可没闲着,一直眼巴巴地盯着秦的戎装。他肯定是看中了院长肩上的将星,巴不得穿上过过瘾。秦若怡搂着小丫,问:
“马上要开始实验了,紧张不紧张?”小丫笑着摇头,想想又老实承认:“多少有一点吧。”
“嘎子你呢?”
“我是嘎子我还能害怕?电影里那个嘎子对着小日本的枪口也不怕。”
“对实验中可能出现的意外,有预案吗?”嘎子说:“有,舅舅和孙叔叔已经讲过了。”小丫则老老实实地说:“爸爸说,让我一切听嘎子哥指挥。”
秦若怡笑着拍拍小丫的后背:“好了,你们去吧。”
两人又跑步回到大厅中央,小孙跟着过去。已经到时间了,小孙帮他们爬到舷梯上,挤进球舱。毕竟是单人舱,虽然两人都是小号身材,坐里面也够紧张的,嘎子只有半个屁股坐在座位上,小丫基本上是半侧着身子偎在嘎子的怀里。关闭舱门之前,小孙对他们细心地重复着注意事项,这是最后一次了:“舱内的无线电通话器有效距离为五千公里,足以应付意外情况,不必担心;密封舱内的食物、水和氧气可以维持七天的生存;呼出的二氧化碳由回收器自动回收。舱内也配有便器,就在座椅下面,大小便(以及漱口水)暂存在密封容器内,以免污染异相空间。
“球舱的动力推进装置可以完成前进及下降时的,反喷减速,不能后退和转弯。但燃料(无水肼)有限,只能保证三个小时的使用。”
“万一球舱‘重入’地点比较偏远,不要着急,它带有供GLONASS(伽利略全球定位装置)识别的信号发生器,总部可以随时掌握重入地点。但要记住,你们没穿太空服,在确定回到地球环境之前,不要贸然打开舱门——谁也不知道异相空间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些实际都是不必要的谨慎。按以往的实验情况,球舱会在一纳秒后即现身,位移距离不会超过十米。所以,舱内的物品和设备其实根本没有用处。但作为实验组织来说,必须考虑到所有的万一。小丫乖乖听着,不住地点头。她打心底不认为这实验有什么危险,但小孙叔叔这种“诀别赠言”式的谆谆嘱托,弄得她心里毛毛的。扭头看看嘎子哥,那混小子仍是满脸的不在乎。嘎子向小孙挥挥手,说:“我早就把这些背熟了,再见,我要关舱门了。”
他手动关闭了舱门和舷窗,外面的小孙向指挥台做个手势,开上舷梯车驶离场地中央。
球舱孤零零地悬在空中。在它的正下方周围有一圈十米红线。十米。这道红线简直成了突不破的音障,近几次实验都停滞在这个距离。刚才陈星北说“实验非常安全”时,实际上是带着苦味的——正因为突不破十米,所以才非常安全。这次实验前,他们对技术方案尽可能地做了改进,但陈星北心中有数,这些改进都是枝节的,想靠这些改进取得重大突破希望渺茫。
小孙跑过来时,陈所长和秦院长正在轻松地闲聊,至于内心是否轻松就难说了,毕竟,决定是否让项目下马是痛苦的,而且只要这个项目下马,意味着“育婴所”的编制也很难保住。秦院长正说道:
“我记得第一次的空间挪移只有零点一毫米?”
“没错,说来不怕你见笑,对超维旅行的距离要用千分尺来测量,真是弥天大笑话。”
秦院长笑着说:“我不认为是什么笑话,能够确证的零点一毫米也是大突破;而且又三次实验后就大步跃到十米,增加了一万倍。”
“可惜以后就停滞了。”
“只要再来一次那样的跃升就行,再增加一万倍,就是一百公里,已经到实用的尺度了。”
陈星北停顿了片刻。他下面说的话让小孙很吃惊,小孙绝对想不到,所长竟然把这些底细全都倒给秦院长。他悲观地想,自打秦院长听到这番话后,“育婴所”的下马就不必怀疑了。陈星北坦率地说:
“若怡,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实话说吧,这项技术非常、非常困难,不光是难在增加挪移距离,更难的是重人母空间时的定向和定位。因为后者别说技术方案,连起码的理论设想都没有。这么说吧,现代物理学还远远达不到这个高度,去控制异相宇宙一个物体的运动轨迹——在那个世界里,牛顿定律和相对论是否适用,我们还没搞明白呢。”陈星北看看她,决定把话彻底说透,“若怡,别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别指望在你的任内把这个技术用到二炮部队。我不是说它绝对不能成功,但那很可能是一千年以后的事。”
秦若怡停顿片刻,尽量放缓语气说:“你个鬼东西,你当时游说我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陈星北一点也不脸红:“男人求爱时说的话你能全信吗?不过结婚后就得实话实说了。”,
秦若怡很久没说话,旁边的小孙紧张得喘气都不敢大声。他能感觉到那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他想秦院长心里一定非常生气——而且她的愤怒是完全合理的。她可能就要对当年的星北哥放出重话了。不过,毕竟秦院长是当大官的,涵养就是不同。沉默片刻后,她以玩笑来冲淡紧张气氛:
“姓陈的,你是说你已经骗过我同你结婚了?”陈星北也笑着说:“不是咱俩结婚,是‘育婴所’和空间院结婚——只是,今天你是来送离婚书的吧!”
“如果真是如此——你能理解我吗?”
“我能理解,非常理解你的难处。你的难处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混蛋。不过,也请你理解我,我那时骗了你,但动机是光明的。我并不是在糟蹋中国人的血汗钱。虽然那时我已经估计到,这项研究不可能发展成武器技术,但是作为纯粹的理娜家也非常有价值。可是,谁让咱国家——所有国家——都重实用而轻基础理论呢,我不招摇撞骗就揽不到必需的资金。”他叹一口气,“其实,如果不苛求的话,目前的十米挪移已经是非常惊人的成功,可以说是理论物理的革命性突破。若怡,求求你啦,希望你能收回当时‘不对外发表’的约定,让我对国际科学界公布,挣它个诺贝尔奖玩玩。”他大笑道,“拿个诺贝尔奖绝对不成问题的,拿到奖金后我全部捐给空间院,算是多少退赔一点儿‘赃款’。”
小孙松一口气,他明显感觉到气氛已经缓和了。而且——他打心眼里佩服所长,这位陈大炮到关键时候真是口若悬河舌绽莲花,死人也能被他说活。当然细想想,他这番演讲之所以雄辩,是因为其中的“核”确实是合理的。秦若怡又沉吟一会儿,微笑着说:
“小孙你是不是正在暗叹你们所长的口才?不过这次他甭想再轻易把我骗倒。”她收起笑谑,认真地说,“等我们研究研究吧。当时‘育婴所’上马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今后你们所的走向同样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这件事肯定要报到上边,说不定要报到咱们那位老同学那里。”她用拇指向天上指一指,最后刺了陈星北一句,“到时候你有多少口才尽管朝他使,能骗倒他才算你有本事。在他面前你别紧张,照样是你的老同学嘛。”
陈星北立即顺杆子爬上去:“我巴不得这样呢。若怡拜托你啦,尽量促成我和他的见面。你肩膀上扛着将星,咱平头百姓一个,虽是老同学,想见面也不是恁容易的。”
秦若怡无奈地说:“你呀,真不敢沾边,比狗皮膏药还豁糊。”
这时,指挥室里同舱员进行了最后一次通话,大厅里回荡着嘎子尚未变声的男孩声音:“舱内一切正常!乘员准备就绪!”现场指挥宣布倒计时开始,这边陈、秦二人也不再交谈,小孙递过来两副墨镜,让两人戴上。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均匀的、不紧不慢的计数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点火!霎时间大厅里一片强光!所谓点火只是沿用旧习惯,球舱的“升空”(这也是借用的说法)是依靠激光能量而不是化学燃烧剂。随着点火指令,均匀分布于大厅弯窿式内壁上的数万台X射线强激光器同时开动,数万道光束射向大厅中央的球舱,霎时间在球舱处形成一个极为眩目的光球,如同一颗微型超新星在人们眼前爆发。这些激光束是经过精确校准的,在球舱外聚焦成球网,就像是为球舱覆上一层防护网。这个球网离球舱很近,只有三十毫米,这是为了尽量减少“欲挪移小空间”的体积,因为该体积与所需能量是指数关系,小小的体积增加就会使所需能量增加数万倍。正是因为如此,球舱也设计得尽量小而简易。
聚焦后的高能激光足以气化宇宙内的所有物质,但激光网中所包围的球舱并无危险,因为当大量光能倾注到这个小尺度空间时,该空间能量密度高达每立方厘米1037焦耳,因而造成极度畸变,它便在一纳秒内从原空间(或称母宇宙)中爆裂出去,激光的能量来不及作用到舱上。
光球极为炫目,使大厅变为“白盲”。但陈星北对所发生的一切了然在胸,就像在看慢镜头电影。光网在一瞬间切断了球舱上边的吊绳,但球舱根本来不及下坠,就会随着小空间(学名叫子宇宙或婴儿宇宙)从母宇宙中凭空陷落。小空间是不稳定的,在爆裂出去的同时又会重新融入母宇宙,但已经不是在原出发点了。两点之间的距离就是秦若怡最关心的“投掷距离”,换句话说,用这个方法可以把核弹投到敌国,而且NMD对它根本没用,因为它的运动轨迹甚至不在本宇宙之内。
可惜,目前只能达到十米距离。
激光的持续时间只有若干微秒,不过由于人的视觉暂留现象,它好像持续了很长时间。现在,激光熄灭了,厅内所有人都摘下墨镜,把目光聚焦到十米红线圈闭的那片区域。然后——是近百人同时发出的一声“咦!”和往日的实验不同,今天那片区域内一无所有。然后,所有脑袋都四处乱转,在大厅内寻找那个球舱,同样没有找到。陈星北反应极快,一刻也没耽误,抛下秦若怡,大步奔向指挥室。现场指挥——副所长刘志明已经开始了预定的程序,先是用通话器同舱员联络:
“嘎子、小丫,听到请回话!听到请回话!”
那边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
陈星北进来后,刘指挥向他指指全球定位显示屏幕,那儿原来有一个常亮的小红点,表示着球舱的位置,但是现在它消失了——不是像往常那样挪动了十米,也不是人们希望的挪动几百公里,而是干脆消失了。陈星北从刘指挥手中接过话筒,又喊了几次话,对方仍然沉默。刘指挥看看所长,后者点点头:
“动员飞机吧。”刘指挥立即向北京卫戍区发出通知,请他们派直升机按预案进行搜索。那边随即回话,说两架直8F已经起飞,将搜索“小尺度空间研究所”附近方圆一百公里内的区域。这是第一步,如果搜索不到,将再增派军力扩大搜索范围。秦若怡也进来了,三个人都默默地交换着目光,谁也不先开口。过了一会儿,陈星北平静地说:
“搜索也没用的。球舱的通话器和GLONASS定位装置绝不会同时失效,只有一种可能:我们激发出的那个小泡泡没有破裂,直到这会儿还保持着凝聚态。那是另一个宇宙,与我们隔绝的宇宙,与这边不可能有任何信息通道。若怡,我们成功了,这个数量级的持续凝聚时间足以把球舱投掷到地球的任何地方,甚至是银河系外。只是——嘎子和小丫困在那个泡泡里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目光极为复杂。秦若怡理解他的喜悦(作为科学家)和他的痛苦(作为爸爸和舅舅),她无法安慰,只能说:
“既来之则安之,急也没用,咱们好好商量下解决办法。来吧。”
陈星北说得对,搜索是徒劳的,直8F飞不到外宇宙去。他们的商量也不可能找到任何办法,这其实和陈星北早先说的“从理论上也无法保证投掷定向”是一致的:现代物理学远远没达到这个高度,可以监测或干涉外宇宙一个物体的运动轨迹。尽管这样,直升机还是搜索了两天,把范围扩大到方圆一千公里(再扩大就到朝鲜和日本了),依然什么也没发现。球舱的通话器和CLONASS信号一直保持缄默。二天后,陈星北通知停止搜索,他说不用再做无用功了,目前唯一可做的是等待那个泡泡自行破裂。
陈星北本想瞒住家在北京的妻予乌日更达莱,但是不行,做母亲的似乎有天生的直觉,能感觉到女儿(和娘家外甥)的危险,哪怕他们是在宇宙之外。从实验第二天起,她就频频扫来电话问两个孩子的安危,不管丈夫如何解释哄骗,反正她只抱着一个信念:没亲耳听见俩孩子的回答,她就是不相信。第三天,她没有通知丈夫,径自开车来到了廊坊。秦若怡陪着星北见了他妻子,这些天,秦若怡一直没有离开这儿,虽然帮不上忙,至少也是心理上的安慰。乌日更达莱证实了女儿和外甥的灾难后,身子晃了晃,险些倒下去。她推开伸手搀扶她的丈夫,焦灼地说:
“赶紧找呀,天上地下都去找,他们就是埋到一千米的地下也要挖出来!”
陈星北只有苦笑。妻子当然早就知道丈夫的研究方向,但这个女人天生缺乏空间想象能力,从来没有真正理解“空间泡”的含义,她即使尽量驰骋自己的想象,也最多把它想象成可以在天上、地下、地球上、地球外自由遨游的灵怪,一句话,她的想象跑不出“这个”三维世界。
秦若怡尽量安抚住这位丧魂失魄的母亲。她工作在身,不能在廊坊久停,只好回北京了,留下陈星北夫妇(还有全所的人)焦灼地等待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些夭,乌日更达莱几乎是水米不进。其实陈星北比妻子更焦灼,因为妻子不知道那个期限:七天。球舱里的水、食物和氧气只够七天之用,当然水和食物的时间是有弹性的,几天不进水不进食也能坚持,但氧气不行,氧气的用量非常有限,再怎么节约使用,也拖不过八天。宇宙泡如果能坚持八天不破裂——这是人类智慧的伟大胜利,连上帝也会嫉妒的,不过,他老人家尽管号称万能,也只能管管本宇宙的事情吧。但上帝的报复太残酷:这场胜利要用两个年轻的生命做献祭。
七天马上就要过去了,这段时间是那么漫长,在这七天里,上帝己经把整个世界创造出来了。但七天又显得那么短暂,人们一秒一秒地数着两个孩子的剩余生命。第八天的太阳又升起来了,仍是丽日彩云,朗朗晴空。大自然照旧展示着她的妖烧,不在乎人间一点小小的悲伤。陈星北来到指挥所,换副所长的班,这些天他们一直轮流值班,坚持实行二十四小时监听。但在这第八天的早上,他们可以说已经绝望了。就在这时,通话器里突然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
“打开了!打开了!小丫你看打开了!嘎子哥,泡泡打开了!”
声音异常清晰,异常欢快。它的出现太突然,没一点先兆,根本不像从异相世界返回的声音。两个所长一霎时都惊呆了,陈星北立即俯身过去,急切地问:
“嘎子,小丫是你们吗?听到请回答!”
“是我们,爸爸!舅舅!泡泡突然打开了,我们能看见外面的天、太阳和云彩了!”
陈星北扭回头说:“志明你赶紧通知小丫妈,说他们已经安全了!还要通知若怡!”随即又转回身对通话器说,“喂,你们在哪儿?你们能否判断出是在哪儿?我立即派直升机去接你们!”
“我们是在哪儿?反正是在地球上(陈星北在心中笑了,这个嘎子,这时刻还忘不了贫嘴!)让俺俩看看。呀!”他俩的声音突然变了,你一句我一句惊恐地喊,“爸爸,舅舅,我们是在战场上!炮弹就在不远处爆炸(通话器中传来清晰的爆炸声)!还有坦克飞机!”
陈、刘二人也愣了,真是祸不单行,才从封闭的宇宙泡中解困,却又正好掉到战场上!既有战场当然是到了国外,他们在脑子里飞快地过着世界地图,推测今天世界上哪儿有战争,而且不会是伊拉克那样的游击战,应该是动用飞机坦克的正规战。没等他们想出个眉目,那边又说话了:
“别慌,小丫你别慌,我看不是战争,是演习!没错,舅舅,是演习!天上飞的都是曳光弹,不是实弹。”声音顿了一会儿,“舅舅我看像是小日本!前边有一辆坦克很像是日本90式,还有,天边那架飞机像是日本的P-X反潜机,没错,就是它,机身上背一仑大圆盘的雷达天线,机侧是日本的红膏药。舅舅我知道了,我们这会儿肯定是在冲绳!
陈星北完全认可了嘎子的判断。嘎子是个军事迷,各国的武器如数家珍,他判断是日本的武器,那准没错。而且陈星北立即回忆起,日本早前曾宣布定于今天(2021年7月13日)在冲绳岛进行夺岛军演,显然是以中国为假想敌的。半个月前,嘎子曾就此消息说过一些比较偏激的话。这么说,这个球舱肯定是跑到日本冲绳了。
陈星北和副所长相对苦笑。两个孩子安全了,这是大喜事;但球舱飞到日本,又恰好落到军事演习的战场上,看来,一场不小的外交麻烦是躲不过了。他得赶紧通知秦若怡,还有外交部,让他们早做准备。这时,那边传来小丫的尖叫:
“爸爸,日本兵发现我们了!有十几个正在向这边跑!
换成嘎子的声音:“妈的真倒霉,还没开战呢,嘎子先得当小日本的俘虏!
陈星北马上料到,他们之间的通话恐怕很快就会被切断了,急急地厉声喝道:“嘎子!小丫注意场合,不能胡说八道!”
他是让嘎子注意外交礼节,但嘎子显然理会错了:“舅舅你尽管放心,俺俩一定像小兵张嘎那样坚贞不屈,鬼子什么也别想问出来!”他紧张地说,‘他们已经到跟前了!向我们喊话了!再见!”通话器中“哧啦啦”一阵噪声,然后便没了声音,一定是嘎子把它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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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名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如临大敌,由安倍少佐指挥着,小心翼翼地向那个奇怪的东西靠近。他们非常紧张,枪口和火焰喷射器都对准了那玩意儿。那是个浑圆的球形体,不大,直径有一米多,外表镀铝,闪闪发光,斜卧在一个山包上。太奇怪了,它简直是突然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它是怎么来的?球体上方有一根断了的钢绳头,依此看来,它似乎是被飞机吊运来,钢绳断了,所以坠落于此。但它怎么能逃过战场上的雷达?即使是用性能最优异的隐形飞机来运送,单单这个球舱就足以让雷达扫描到了,它的镀铝表面肯定是绝好的雷达反射体——何况现场还有几百双士兵的眼睛呢。
也许这就是科幻小说中的外星人飞碟?球舱上半部的圆周有一排很窄的舷窗,玻璃是镀膜的,看不清里边,但隐约能看到里边有活物。(活的外星人?)不过走近后,安倍少佐知道这玩意儿肯定和外星人无关,恐怕是西边那个大邻国的间谍设备,因为在几扇舷窗上有几个很像汉字的符号。安倍不会汉语,但日本人都认得汉字。不,那不是汉字,而是汉字的镜像对称,也就是说,那些字从窗里向外看是正的,但从窗外向里看就反了。安倍在脑袋里努力作了镜像反演,辨认出这几个字是:泡泡6号。
不用说,这个球舱的出现肯定和正在进行的军演有关,是中国军队派来搜集情报的一一但安倍的直觉也在质疑这个结论,这种间谍行动一一未免太“公然”了吧,大白天公然降落在战场上,舱上还写着汉字,似乎唯恐别人认不出它的主人!
他向上级报告了这儿的发现,上级说马上派人来处理。这会儿他指挥手下把球舱团团包围,用日语喊话,让球舱里的人出来。估计里面的人可能不懂日语,他又用英语喊了几次。
透过舷窗看见里边有动静了,然后是轻微的门锁转动声,一扇很小的舱门慢慢打开,外面的十几个枪口立即对准那儿,门终于开了,里边钻出来一个——漂亮的少女!皮肤很白,灵活的眼睛,吊带小背心,超短裙,裸着两只美腿,她的美貌,尤其是她异常灿烂的笑容,让环列的士兵眼前一亮。紧跟在她后边出来的是一个嘎小子,脸上是满不在乎的鬼笑,上衣上印着几个汉字。出来前嘎子刚刚毁坏了通话器,如果舱里有三八大盖和汉阳造的话,他也一定会全都摔碎的,不过这个球舱太简易,没有多少值得毁坏的设备,而要想毁坏舱体本身显然是来不及了。
两个人笑着离开球舱,站在山丘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荷枪相向的士兵,颇有点嘎子面对日本兵的劲头。安倍狐疑地走近球舱,把头伸到里面看看。里面太简单了,简直没有什么仪器,只有一个驾驶座椅——两个乘员竟然是挤在一张椅子上!?这些情况更使他满腹狐疑,它太不像一次间谍行动了。他走过来,重新打量这两名擅入者。从人种学角度来看,他们与日本少男少女没有一点不同,如果挤到东京的人流中,没人能辨别出他们是外国人。但在这会儿,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下,安倍一眼认定他们是中国人,他们的眼神里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双方之间划出一道很深的无形的鸿沟。安倍示意士兵们垂下枪口,自己把手枪插到枪套中,用日语和英语轮番向对方问话: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嘎子的英语倍儿棒,小丫的英语差一点,但跟爸爸学过一些日语,简单的会话是不成问题的。不过两人在出舱前已经约定,要假装不会任何外语。嘎子笑嘻嘻地吩咐:
“找个会说人话的来,我听不懂你们的鸟语!知道吗?你的话,我的不懂!”
小丫又摇手又摇头:“不懂!不懂!”
陆战队的士兵们训练有素,很快用一顶军用帐篷遮盖住这个球舱,并在周围拉上警戒线。这玩意儿太异常,自卫军的专家们要仔细研究。在这之前,不能让新闻界得到一点风声。
嘎子和小丫则被安倍少佐和一个士兵押上直升机,送到另外一个地方——这儿好像是兵营,因为屋外有军人来往,但接待(应该说是审讯)他们的两人则身着便装。高个子叫渡边胜男,笑容可亲,北京话说得比嘎子还顺溜;矮个子叫西泽明训,脸上木无表情,基本上不怎么说话。嘎子和小丫进来时,渡边先生像对待大人物一样迎到门口,毕恭毕敬地垂手而立,说:
“欢迎二位来到日本。”他笑着补充,“尽管你们来的方式不大合法。”
嘎子信奉的是“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也忙鞠躬还礼:“谢谢,谢谢。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小丫看着他不伦不类的日式礼节,捂住嘴没有笑出声。
渡边请二人坐下,奉上清茶。然后问:“二位能否告诉你们的姓名?”
“当然。我叫张嘎子,是中国内蒙古人。她叫陈小丫,北京人,是我的表妹。”
“你们是怎么来到冲绳的,又是为了什么而来?请如实相告。”
“我也正糊涂着哩!”嘎子喊道,“那天我们是在内蒙古达拉特旗的恩格贝——知道这个地方吗?贵国的远山正瑛先生曾在这儿种树治沙,他是我最崇敬的日本人。”
“我们知道。我们也很崇敬他,他是日本有名的‘治沙之父’。请往下讲”
“是这样的,小丫放暑假,到我家玩。我们那天正在恩格贝西边的沙山上玩滑沙,忽然——天上不声不响地飞来一个自亮亮的球,一直飞到我俩头顶。我小丫妹指着那玩意儿尖叫:嘎子哥你看,外星人飞碟!就在这时,一道绿光射下来把俺俩罩住,我们就啥都不知道了。一直到这架飞碟刚才坠落时,我们才醒过来。”
“你说是外星人绑架?”
“是的,肯定是的!小丫你说是不是?”小丫鸡啄米似的点头:“是的是的,一定是外星人干的!”
“噢,被外星人绑架——那一定是一段非常奇特的经历。”
这句话挠到了嘎子的痒处,他不由得两眼放光。那一七天在外宇宙的奇特经历!那个超圆体的袖珍小宇宙!地球上古往今来只有他和小丫体验过!他现在急于见舅舅,叙说这段难忘的经历,但非常可惜也非常败兴,他们从外宇宙凯旋归来,却不得不先同日本特务打交道(这俩人必定是日本情报机关的)。嘎子只好强压下自己的倾诉欲,继续与审讯者胡搅。
渡边先生笑着说:“外星人也使用汉字?我见球舱上写着泡泡6号。”
“那有啥奇怪的,外星人的科技比咱高多啦。别说汉字,什么日本片假名、梵文、甲骨文、希伯莱文、楔形文,没有不会的!小丫你说是不?”
“当然啦当然啦。”
渡边微笑着点头:“对,有道理,而且他们说中国话也很不错。请听。”
渡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架袖珍录音机,按了播放键。那是嘎子、小丫同小丫爸的通话,从“爸爸,舅舅,泡泡突然打开了”一直到“俺俩一定像小兵张嘎那样坚贞不屈,鬼子什么也别想问出来”。听完这段话,嘎子和小丫互相看看。小丫因为俩人的信口开河被揭穿多少有点难为情,嘎子一点不在乎——反正他说刚才那篇鬼话时,压根儿就没打算让对方相信。现在谎话揭穿了,反倒不必费口舌了。嘎子抱着膀子,笑微微地看着审讯者,不再说话,等着看“鬼子”往下使什么花招。
毕竟时代进步了,往下既没有辣椒水也没有老虎凳,而且渡边竟然轻易地放过这个话题,和他们扯起闲话来——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日本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还说:“不管你们是怎样来的,既然来了便是贵客,如果想去哪儿玩一玩,尽管吩咐。”嘎子和小丫当然不会上“糖衣炮弹”的当,客气地拒绝了。渡边突然想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非常崇敬远山正瑛先生吗?我可以安排你到他家采访,据我所知,他的重孙女还住在北海道的鸟取县。”
嘎子犹豫了。这个提议相当有诱惑力。作为达拉特旗的牧民儿子,他确实非常崇敬远山老人,老人自愿到异国他乡种树治沙,一直干到九十七岁,死后还把骨灰葬于沙漠中。嘎子很想见见远山老人的后人,代表乡亲们表示一下感激之情。而且,说到底,到那儿去一下又有什么害处?渡边在这儿问不出来的情报,到那儿照样得不到。
小丫用目光向他警告:别上当,他们肯定是玩什么花招。嘎子朝她挤挤眼,高兴地对渡边说:
“我们很乐意去,请你们安排吧。承蒙关照,谢谢!”
然后又是一个日本式的九十度鞠躬。
东京大学的坂本教授接到电话预约,说请他在办公室里等候,内阁情报调查室的渡边先生和统合幕僚监部(日本自卫军总参谋部)的西泽先生很快就要来访问。坂本心中有些奇怪,不知道他们所为何来。他在学校里属于那种“默默作研究”的人,研究领域比较偏,比较窄,专攻大质量天体所引起的空间弯曲。按照相对论,行星绕恒星的运动既可以描述为“平直时空中引力作用下的圆锥曲线运动”,也可描述为“按弯曲黎曼空间的短程线行走的自由运动”,两种描述是完全等价的,但前者在数学上更容易处理一些。所以,坂本先生对黎曼空间的研究更多是纯理论性的。如今他已经六十岁,马上要退休了。情报和军方人员找他会有什么事?
渡边先生和西泽先生很快来了。渡边说:“对不起.打扰了,我们有一件关系到国家利益的重要事务来向您请教。”他详细讲述了那个“凭空出现”的闪亮球体,及对两个少年乘员的讯问;又让坂本先生看了有关照片、录音和录像。他说:
“毫无疑间,我们的大邻国在空间运输技术上有了革命性的突破,可惜,我们咨询了很多专家,他们都猜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突破,连一点儿设想都没有。至于他们为什么把这个球舱送到冲绳,有不同看法,比如我和西泽先生的看法就不同。西泽君,请你先说。”
西泽严厉地说:“我认为,这是针对我自卫军的夺岛军演,对方所做的赤裸裸的恐吓。球舱里坐了一个似乎无害的小男孩,但我想这是有隐喻的——想想广岛原子弹的名字‘小男孩’吧。”
渡边笑着反驳:“那么,那个小女孩又是什么隐喻?死亡女巫?”他转向坂本说,“按我的看法,对方的这种新技术肯定还不成熟,这个球舱飞到冲绳只是实验中的失误。但不管怎样,有两点是肯定的:一、中国军队肯定开发了、或正在开发某种革命性的投掷技术。二、这个球舱对我们非常有价值,简直是天照大神送来的礼物,必须深入研究。”
坂本稍带困惑地说:“我个人比较认同渡边先生的意见。但你们为什么找我?这并不属于我的研究领域。”
“坂本先生,你刚才听了两个孩子同某个大人的谈话录音。我们对那人的声纹,同我们掌握的中国高级科研人员的声音资料作了比对,确认他是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的陈星北研究员。据我们掌握的资料,此人在十六年前,即2005年,曾来我国参加爱因斯坦百年诞辰学术讨论会,与你有过接触。”坂本回忆片刻,想起来了:“对,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小个子,日语说得非常流利。嗯,等等,我这儿好像有他的合影。”
他匆匆打开电脑,搜索一会儿,找到了:“你们看,就是这个人。”
照片是一张四人合影,最旁边的是一个瘦削的小个子,外貌看起来毫不起眼。坂本说:‘他当时好像刚刚读完硕士,那次开会期间,他曾和我很深入地讨论过黎曼空间。我印象较深的是,他专注于‘非引力能’所造成的空间极度翘曲。噢,等一下!”他突然有了一个电光火石般的灵感,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开这个难题的钥匙。“嗯,我有一个想法,但这个想法过于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日前我还不敢确认。渡边先生,我想尽快见到球舱中那两个孩子,哪怕从他们那儿得到只言片语,都可以帮助我确证这个想法。”
渡边摇摇头:“那两个孩子,尤其是男孩,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在他们那儿你什么也问不到的。不过我已经安排人带他们到鸟取县,去拜访治沙之父远山正瑛的重孙女。”他笑着说,“那男孩对远山老人十分崇敬,也许在那儿,他时刻绷紧的警惕性会略微放松一点儿。我的一个女同事已经提前赶到那儿等他们。我们最好现在就赶过去。”
“你是说,让你的女同事冒充远山老人的后代?”
渡边从教授的目光里看到了不赞成的神色,便略带尴尬地承认:“没错。这种做法确实不大光明,但事关日木国的重大利益,我们不得不为之。其实我派人冒充是为远山家人好,不想让他们牵扯到这种肮脏事中。至于我们——我们的职业就是于这种事的。没办法,每个国家都得有人去做类似的肮脏事,有些人做厨师,也得有人打扫便池。”
西泽不满地看看他,尖刻地说:“我看渡边君过于高尚了。这算不上什么肮脏事,你不妨比较一下那种可怕的前景:我们花巨资打造的NMD在一夜之间成了废物,一颗‘小男孩’突然在东京上空爆炸。”渡边平静地说:“西泽君似乎过于偏激了一点,情绪战胜了理性,这是情报工作者的大忌。”他事先截断西泽的话,“好了好了,我们暂时搁置这些争议,反正咱们眼前的目的是一样的,就是赶紧挖出那个球舱的秘密。对不,坂本先生?”
坂本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打心底里厌恶类似的“政治中必不可免的肮脏”,但作为日本人,他当然会尽力挖出这个奇异球舱的秘密。“好吧,我和你们一块儿去,我会尽力弄清它。”
3
球舱到日本两天了,奇怪的是,日本方面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外交交涉,没有递抗议,没有有关的新闻报道。这天,秦若怡亲自通知陈星北到空间院开会。她说:
“星北我可是尽心了,下边看你招摇撞骗的本事了。好好准备,来一次最雄辩的讲演。”
陈星北匆匆赶去。这是个小型会议,与会的只有十个人,但都是说话管用的各方诸侯,除了若怡,还有总参、总后、国防科委、航天部、二炮、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以及外交部。人到齐了,人们都闲聊着,似乎在等一个人。当最后一位走进会议室时,陈星北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站起来,先把目光转到若怡身上——这会儿他才知道若怡说的“我尽心了”的分量。来人是国家主席,他的北大同学,诗社社长,若怡真把他也拉来了!若怡眸子中闪过一波笑纹,分明是说:紧张了不是?别紧张,把他骗倒才是你的本事。
唐主席同各位握手问候,一眼看见陈星北,他几步走过来,同星北大幅度地握手,笑着说:
“老同学,你可是捅了个不小的麻烦,真是本性难移呀。”
陈星北笑着说:“麻烦与荣誉并存。”
开会了,唐主席简短地讲了两句:“若怡院长极力向我推荐陈星北这个捅了麻烦的、又根本没有成功把握的项目。今天就请小陈把我们说服。”他扭过脸对陈说:“讲解时尽量直观浅显。在座的都是专家,但隔行如隔山,比如说,我就弄不清你那个宇宙泡到什么东西。你把我们当成小学生就行。”
陈星北拿上激光笔,精神抖擞地走上讲台。下边的秦若怡调侃地想:这家伙精神头还行,看来今天没有紧张。陈星北说:
“首先请大家不要把空间泡或宇宙泡看得多么神秘。物理学家早就能随意吹出微观的小泡泡,即在真空中注人能量,完成所谓的‘海森伯能量借贷’,把真空中凭空出现的虚粒子升格为实粒子,这些粒子的实质就是空间泡。还有我们的宇宙,爱因斯坦说它是个超圆体,直观地说就是个超级大泡泡。黑洞也是一种泡,是向内凹陷的泡。而我所研究的则是一种中等尺度的正曲率空间泡。下边我来做一个演示。”他拿过一根一米多长的细丝,上面间断涂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几种颜色。他把细丝弯成一个圆,接口处马上自然粘合了:
“这是一种高弹性兼高塑性的特殊材料,我们把它看成一维的封闭空间,或者说是一维的超圆体,它有限,但无边界。假设有个一维人沿圆周爬,永远找不到天尽头,但也不会掉到‘无限’中去。现在我用外加能量的办法,让这个一维空间局部畸变。”他在红颜色处用指头向里顶,大圆局部凹陷,形成中文的“凹”字。他继续用力,直到大圆的缺口两端互相接近,接合,接合处随即粘合住了,这会儿细丝变成了相套的两个圆。他把这个双重圆放到讲台上(投影仪把图像投到屏幕),把接触处沿法线方向拉长,再用剪刀把它剪断,小圆便脱离了大圆。“请看,一维宇宙因局部畸变能够生出一维的封闭泡泡,并脱离了母宇宙。刚才我们假设的那个一维人这时一定正奇怪着,为什么世界上的红色区域忽然凭空消失了?还请记住,这个子泡泡虽然脱离了母宇宙,但在比它高一维的二维世界里,子泡泡被母宇宙所圈闭,无法逃逸出去。”
他用手在桌面上移动子泡泡,让它不时地触碰大圆,碰一下,又返回去。
“现在,子泡泡要与母泡泡重新融合了。”他把小圆按紧在大圆的绿色部分,使接触处粘合,再把接触区域沿切线拉扁,用剪刀沿法线方向剪开。现在,大小圆又恢复成了中文的“凹”字,陈星北一松手,下凹部分就因弹性自动张紧,使大圆恢复成完美的圆形,不同的是现在颜色次序有了变化,绿色区域中夹着一段红色。
“好,子泡泡重新融人母宇宙了.但在一维人的眼里,它却是从红色区域‘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在绿色区域。也就是说,这个过程是在他们的维度宇宙之外完成的。至于泡泡重人点与消失点之间的距离,就是若怡院长念念不忘的‘投掷距离’。”他对秦若怡笑笑,像是对她的微嘲。然后向听众扫视一遍,问:“我讲的这部分,是否有没说明白的地方?”
大家都听得很专心,唐主席点点头:“很清楚。请继续。”
“现在,我们把一维宇宙升格为二维。”他取过一个圆气球,用食指顶某处,使其向里凹陷,“遵循同样的过程,也可吹出二维的泡泡。但这个过程用手演示有困难,我们看电脑动画吧。”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气球,上面印着各种颜色。然后红色区域的球面向里凹陷,凹陷加深,直到球面缺口处接触,粘合,凹陷部分脱离,变成大气球中套着的一个小气球。小气球在大球中飘浮,不时与大球相碰后再飘开。一直等它飘到绿色区域时,与大球接触并粘合,粘合处开始形变,沿法线方向出现空洞,变成球形的“凹”字,然后凹陷处因弹性自动张紧,使球面恢复成完美的球形,只是颜色次序有了变化,绿区中嵌着一块近似圆形的、四周带着放射性缺口的红色区域。
“好,二维世界的球舱已经从廊坊飞到冲绳了,二维生物们一定正进行外交上的交涉。其实呢,‘红国’并没有侵犯‘绿国’的领空,这片区域的投送是在二维世界之外完成的。”
听众中有轻微的笑声,大家者断懂了这个机智的比喻。陈星北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
“上面的过程都很直观,很好理解,但把它再升格到三维宇宙,就很难想象了:三维宇宙中吹出的三维泡泡,怎么能在三维世界之外而又在它的圈闭之中?确实难以想象。这并不奇怪,人类是三维空间的生物,我们的大脑就是为三维世界而进化的,所以无法直观地想象更高维世界的景象。但不要紧,人类形而上的逻辑思维能力是上帝的恩赐,依靠它,我们能把想象扩展到高维世界中。现在,用数学归纳法总结从一维到二维的过程,很容易就能推延到三维,得出以下结论。”他补充一句,“其实这些结论在更高维度中也是正确的,不过今天我们只说三维宇宙。”他喝了一口水,扳着指头,缓缓说出四个结论:
1、我们所处的三维宇宙是个超团体,而自我封闭,有限,但无边界。
2、三维空间会因引力或其他外加力量而产生局部崎变,如果畸变足够强,就能自我封闭,形成超固体三维子宇宙。
3、子宇宙将与母宇宙互相隔离,但在更高一维即四维世界中,子宇宙被母宇宙所圈闭。
4、子宇宙在飘移中有可能与母宇宙重新融合。
“然后,突然消失的三维空间(连同其中的三维物体)又会在母空间的某处凭空出现,既无过程又无痕迹。这就是我们说的超三维旅行。”陈星北说着,把激光笔插到口袋中,暂时结束了这段讲解。
会议室很静,大家都在努力消化他说的内容。唐主席面色平静,手里轻轻转动着一支铅笔。陈星北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在大学里,他苦思佳句时就是个动作。等了一会儿,唐主席笑着问:“恐怕与会人中我是唯一的外行,所以我不怕问两个幼稚的问题。第一,你讲了泡泡向内变形,被母宇宙所圈闭。但它们同样可以向外变形啊。”“对,没错。不过,在拓扑学中,这种内外是可以互换的,本质上没有区别。”
“噢。第二个问题,你说子泡泡可以重新融人母宇宙,在三维宇宙中,它可能在任何地方重入。那么,为什么它在地球表面出现,而不担心它会……比如说,出现在地核里呢。那样的话,两个孩子可是绝对没救了。”
陈星北赞赏地说:“这不是幼稚问题,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你真正弄明白了‘三维之外的泡泡’的含意。你说得对,子泡泡可以在任何地方重人,包括地核中。但是——还是以两维球面作比喻吧,我刚才说的是光滑球面,宏观弯曲而微观平坦;但实际上,由于重力不均匀,在微观上也是凸凹不平的,就像是桃核的表面。大质量物体,像地球,会在附近空间中造出明显的凹陷,当子泡泡在母宇宙中出现时,当然最容易落到这些凹陷里,也就是落在地球和空间相接的地表。”他抱歉地说,“这只是粗浅的比喻,真正讲清要运用比较艰涩的知识了。”
“好,我没有问题了。”
等了一会儿,陈星北说:
“还应补充一点,宇宙泡泡有两种。一种是因内力(包括弱力、强力、电磁力和引力)而封闭的空间泡,它们是稳定的,称为‘内禀稳定’,像我前面提到的各种粒子、宇宙大泡泡及负曲率的黑洞,都是如此。另一种是因外力而封闭的空间泡,称为‘内禀不稳定’,比如我们用注人激光能而封闭的中尺度空间泡,在形成的瞬间就会破裂。但最近这次实验中已经有突破,保持了泡泡-七天的凝聚态。这个时间足以把球舱投掷到银河系外了。但非常可惜,至今我们不清楚这次成功的原因,此次实验前我们确实在技术上做了一些改进,但以我的直觉,这些改进并不足以造成这样大的飞跃。我们正在努力寻求解释。”他笑着说,“甚至有人提出,这次之所以成功,是因为舱内有一男一女,按照中国古代学说,阴阳合一才能形成天地。”
二炮的章司令微嘲道:“好嘛,很好的理论,可以命名为‘太极理论’,多像一个三维的太极图:圆泡泡内包着黑白阴阳。你打算花多少钱来验证它呢?”
陈星北冷冷地顶回去:“我本人绝不相信这些似是而非的理论,但我确实打算在某次实验中顺便地证伪它,或证实它。要知道,我们研究的问题本来就是超常规的,也需要超出常规的思维方式,”
秦若怡机敏地把话题扯开:“请讲解人注意,你一直没有涉及最大的技术难点:如何使超维度投掷能够定向,也就是说,控制空间泡融人母体的地点和时间。”
陈星北坦率地说:“毫无办法。不光是没有技术方案,连起码的理论设想都没有。很可能在一千年后,本宇宙中的科学家仍无法控制宇宙外一个物体的行动轨迹。不要奢望很快在技术上取得突破,用到二炮部队。这么说吧,这个课题几乎是‘未来的科学’,阴差阳错地落到今天了。它只能是纯理论的探讨,是为了满足人类的探索天性。当然这种探索也很有意义,毋宁说,远比武器研究更有意义。”
秦若怡立即横了他一眼,最后这句话在这种场合说显然是失礼的,不合时宜。不过与会者都很有涵养,装着没听见这句话。唐主席说:
“小陈基本把问题说清楚了,现在,对这个课题是玉马还是下马,请大家发表意见。”
与会人员都坦率的讲了自己的意见,发言都很有分寸。但基本都是反对意见,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二炮的章司令。他心平气和地说:
“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武器没有战争的世界,我非常赞同小陈说的‘人类的探索天性’。可惜不行。我们的世界里充斥着各种高科技的、非常危险的武器,比如说,美国已经研制出堪当实用武器的X-43太空穿梭机,能在两小时内把核弹或动能炸弹投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中国虽说GDP已占世界第二位,但老实说,我们的军力还远远滞后于经济力量。这种跋足状态是非常危险的,忽视它就是对国家民族不负责任,至少是过于迁腐。所以,我不赞成把国家有限的财力投到这个空泡泡里。”
他加重语气念出最后这个双关语,显然是暗含嘲讽。陈星北当然听得懂,但他神色不动,也不反驳。唐主席一直转着手里的铅笔,用目光示意大家发言,也用目光示意秦若怡。后者摇摇头,她因自己的特殊身份(是陈星北的直接上级和同学)不想明确表态。唐主席又问了两个问题:
“小陈,如果这项研究成功,会有什么样的前景?”
陈星北立即回答:“那就意味着,我们可以运用这种‘无引力运载技术’,轻易地把一个氦3提炼厂投掷到月球上,或把一个移民城市投掷到巴纳德星球上,就像姚明投篮球一样容易。人类将开始一个新时代,即太空移民时代。”
“取得这样的突破——大致需要多大的资金投入?我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精确间答,我只要你说出数量级。”
陈星北没有正面回答:“那不是一个国家能承受的,得全人类的努力。”
大家把该说的都说了,静等主席作总结。唐主席仍轻轻转动着那支铅笔,沉思着。良久他笑着说:“今天我想向大家袒露一点内心世界,按说这对政治家是犯忌的。”他顿了一下,“做政治家是苦差使,常常让我有人格分裂的感觉。一方面,我要履行政治家的职责,非常敬业地做各种常规事务,包括发展军力和准备战争。老章刚才说得好,谁忽视这个责任就是对国家对民族犯罪。但另一方面,如果跳出这个圈子,站在上帝的角度看世界,就会感到可笑,感到茫然。人类中的不同族群互相猜疑仇视,竞相发展武器,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同归于尽。带头做这些事的恰恰是人类中最睿智的政治家们,他们为什么看不透这点简单的道理呢?当然也有看透的,但看透也不行,你生活在‘看不透’的人们中间,就只能以看不透的规则行事。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会场一片静默。这个问题非常敏感,难以回答。过一会儿,唐主席笑着说:
“但今天我想多少变一下。还是用老祖宗的中庸之道吧——首先不能完全脱离这个‘人人看不透’的现实,否则就是迂腐;但也该稍微跳离一点,超前一点.否则就不配当政治家。”他把铅笔拍到桌子上,“这样吧,我想再请小陈确认一下:你说,这项技术在一千年内绝对不可能发展成实用的武器,你确信吗?”
“我确信。”
“大家呢?”他依次扫视着大家,尤其是章司令,被看到的人都点点头。大伙儿甚至连陈星北本人都在想,主席要对这个项目判死刑了。但谁也没料到,他的思路在这儿陡然转了一个大弯。他轻松地说,“既然如此,保守这个秘密就没什么必要了。为一千年后的武器保密,那我们的前瞻性未免太强了——那时说不定国家都已经消亡了呢。”
陈星北忍俊不禁,“咏”地笑出了声一一会场上只有他一人的笑声,这使他在这群政治家中像个异类。秦若怡立即恼火地瞪他一眼,陈星北佯作未见。不过他也收起笑容,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唐主席微笑地看看他,问:
“小陈,如果集全人类的财务和智力,什么时候能达到你说的投篮球,即把工厂投掷到月球上了”陈星北略微踌躇,谨慎地说:“我想,可以把一千年减半吧。”
‘那么,就把这个秘密公开,让全人类共同努力吧。”他看看章司令,幽默地说,“不妨说明白,这可是个很大的阴谋,说是阳谋也行:如果能诱使其他国家都把财力耗到这儿,各国就没有余力发展自相残杀的武器了。这是唐太宗式的智谋,让‘天下英雄尽人吾毅中’。哈哈。”大家也都会心地笑了,在笑声中他沉思着说,“可能——也没有对杀人武器的爱好了,假若人类真的进人太空移民时代,我们的兴趣点就该一致向外了。那时候也许大家都会认识到,人类之间的猜疑仇视心理是何等卑琐。”
与会者头脑都不迟钝,立即意识到他所描绘的这个前景。不少人轻轻点头,也有不同意的,比如二炮司令,但他无法反驳主席简洁有力的逻辑。而且说到底,哪个人不希望生活在一个“人人看透”的理性世界里?谁愿意既担心战争同时又在(客观上)制造战争?陈星北尤其兴奋,他觉得这才是他一向亲近的学兄,他的内心仍是诗人的世界。这会儿他真想抱上学兄在尺里转几圈。唐主席又让大家讨论一会儿,最后说:
“如果都没意见,就作为这个会上的结论吧。当然,这样大的事,还需要在更大的范围内来讨论和决定。如果能通过,建议由小陈出使日本,向对方解释事件原因,商谈远期合作规划,全世界各国都可自愿参加。我会尽快推进这件事的决定,毕竟,”他笑着对陈星北说,“小陈恐怕也想早日见到女儿和外甥,对不对?他俩是叫小丫和嘎子吧?”
“我当然急于见到他俩。不光是亲情,还有一点因素非常重要:这俩孩子是人类中唯一在外宇宙待过的人——之前的实验也成功过,但都是瞬时挪移,没有真正的经历,不能算数的。想想吧,人类还没有飞出月球之外,却有两个孩子先到了外宇宙!他俩在那个空间中的任何见闻、感受,都是极其宝贵的科学财富。”
“那么,日本科学家,还有其他国家的科学家,都会同样感兴趣的。拿这当筹码,说服尽可能多的国家参加合作。星北,你要担一些外交上的工作,听若怡院长说,你的口才是压苏秦赛张仪,不搞外交实在是屈才了。我准备叫外交部的同志到你那儿取经。”人们都笑了,秦若怡笑着用肘子捅捅星北。陈星北并不难为情,笑着说:“尽管来吧,我一定倾囊相授。”他说,“说起日本科学家,我倒想起一点:我搞这项研究,最初的灵感就来自于一位日本物理学家坂本大辅的一句话。他断言说:科学家梦寐以求的反引力技术绝不可能在本宇宙中实现,但很有可能在超维度中实现——所谓反引力,与子宇宙在宇宙外的游动(无引力的游动),本质上是一致的。我如果去日本,准备先找他,通过他来实施对日本政治家启蒙。”
好的,你等我的通知。见到小丫和嘎子,就说唐伯伯问他们好。
《泡泡》 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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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泡(下)
4
嘎子和小丫乘一架EC225直升机离开冲绳飞往北海道。机上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驾驶员,没有人陪同,或者说是押送。这种意想不到的“信任”让两人心中有点发毛,不知道渡边他们耍的什么花招。不过,他俩很快就把这点疑虑扔掉,被窗处的美景迷住了。飞机飞得不高,可以看见机下的建筑和山野河流。这趟旅途让嘎子有两点很深切的感受,其一是,与中国相比,日本真是太小了,转眼之间就跨越了大半个国家,难怪他们对几个有争议的小岛那么念念不忘;其二是,日本人确实把他们的国家侍弄得满漂亮。想想中国国土上的伤疤(大片的沙漠和戈壁),嘎子难免有茫然若失的感觉。
直升机飞越北海道的中国山脉(这是山脉的日本名字),在鸟取县的海边降落。这里是旅游区,海边有几个大沙丘,海滩上扎满了红红绿绿的遮阳伞。直升机落在稍远的平她上,一位身穿和服的日本中年妇女正在那儿等候,这时迈着小碎步急急地迎上来,后边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那位妇女满面笑容地鞠躬,用流利的中文说:
“欢迎来自中国恩格贝的贵客,那儿可以说也是远山家族的半个故乡。我叫西泽贞子,未婚名是远山贞子,正瑛老人是我的曾祖父。”
听见“远山正瑛”这几个字,两个孩子心中顿时涌起浓浓的亲切感,他们扑上去,一人拉住她的一只手:“阿姨你好,见到你太高兴啦!”
贞子把两人揽在怀里,指指后边:“这是我的儿子,西泽昌一。”
小伙子过来,向二人行鞠躬礼。嘎子觉得这种礼节对远山老人的后代来说太生分了,就不由分说,来了个男人式的拥抱。昌一略略愣了一下,也回应了嘎子的拥抱,但他的动作似乎有点僵硬。
驾驶员简单交待两句,就驾机离开了。贞子说她家离这儿不远,请孩子们上车。昌一驾车,十几分钟后就到家了。这儿竟然是一栋老式房屋,质朴的篱笆围墙,未油漆的原色木门窗,屋内是纸隔扇,拉门内铺着厚厚的榻榻米。正厅的祖先神位上供着各代先祖,还特别悬挂着一个老人的遗像。嘎子认出那是远山老人,忙拉小丫过去,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他对贞子说:
“阿姨,我们都非常崇敬远山老人。从他去世到今天,内蒙古的防护林又向沙漠推进了五百公里。不过比起远山老人的期望,我们干得太慢了。”
贞子说:“曾祖在九泉下听到这些话,一定会很欣慰的。”
已经到午饭时间了,贞子端出了寿司、各种海味、味嘈汤,还有鸟取县的特产红拟石蟹。四人在榻榻米上边吃边聊。昌一的中国话也不错,偶尔插几句话。谈话的主题仍是正瑛老人,嘎子一一细数他的轶事:在恩格贝亲手种树,种了十四年,一直干到九十七岁;远山老人不爱交际,当地的领导去看他,他一言不发只顾干活,那位领导只好陪他种了一晌午的树;老人回日本过年时摔坏了腿,坐着轮椅又飞回恩格贝,飞机刚落地就摇着轮椅直扑试验田。后来腿伤渐重,不得不回日本治疗,腿伤好了,他孩子气地爬上园子里的大树高叫:“我又可以去中国了!”
“我说得对吧,贞子阿姨?他爬的就是这院子里的树吧,是哪棵树?”
贞子略略一愣一一一并不知道远山正瑛的这些琐事——忙点点头,含糊地说:“对,听上辈人说过这些事。”
嘎子又说,老人脾气很倔的,当地人为走近路,老在他的苗圃里爬篱笆,老人气了,就拿大粪糊到篱笆上。小丫忙用肩膀扛扛嘎子,嘎子意识到了,难为情地掩住嘴:
“吃饭时不该说这些的。对不起!”
贞子笑了:“没关系的。知道你们这样怀念曾祖父,我们都很欣慰。”她觉得火候己经到了,便平静地说,“我们都很看重他和贵国的情谊。所以——我很遗憾。请原谅我说话直率,但我真的认为,如果你们这次是坐民航班机、拿着护照来的日本,那就更好了。”
两个孩子脸红了,嘎子急急地说:“阿姨你误会了,我们的球舱匕到日本并不是有什么预谋,那只是一次实验中的失误。真是这样的!”
贞子阿姨凝神看着他们,眼神中带着真诚的忧伤。嘎子知道自己的解释没能让阿姨信服,可要想说服她,必须把实际情形和盘托出,但这些秘密又是不能对外国人说的。嘎子十分作难,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
“真是这样的,真是这样的,真是一次失误。”
贞子阿姨笑笑:“我相信你的话,咱们把这件事撇到一边吧。”
在这个院落的隔墙,渡边、西泽和坂本教授正在’屏幕上看着这一幕。隔墙那座房屋其实并不是远山先生的祖居,没错,远山正瑛生前曾任鸟取大学教授,但他的后代现在都住在外地。那个叫“远山贞子,’的女人实际是渡边的同事,她的演技不错。相信在这位“远山后人”真诚地责备下,两个胎毛未退的中国孩子不会再说谎的。看到这儿时,渡边向西泽看了一眼,那意思是说: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西泽不置可否。
坂本教授心中很不舒服,也许在情报人员看来,用一点类似的小计谋是非常正常的,但他们滥用了两个孩子对远山老人的崇敬,末免有点缺德。可是——如果那个神秘的球舱真是中国开发的新一代核弹投掷器呢?坂本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看下去。
按照电影脚本,下面该“西泽昌一”出面了,他应该扮演一个观点右翼的青年,说几句比较刺耳的话,有意刺激两个中国孩子,让他们在情绪失控时吐出更多情报。这个角色,西泽昌一肯定会演好的,因为这可以说是本色表演——他确实叫这个名字,是西泽明训的儿子,本来就是个右翼青年,颇得乃父衣钵。此刻,听见屏幕上西泽昌一在说:
“既然妈妈提到这一点,我也有儿句话,不吐不快。我的话可能坦率了一些,预先请两位原谅。”嘎子真诚地说:“没关系的,请讲,我不愿意我们之间有误会。”
“先不说你们来日本是不是技术上的失误,但这个球舱本来就是军用的,是用来投掷核弹的运载器我说得没错吧?”
嘎子无法回答。他并不知道球舱的真实用途,舅舅从没说过它是军用的,但空间技术院的所有技术本来就是军民两用,这点确系真情。西泽昌一看出了他的迟疑,看出他的“理亏”,立即加重了语言的分量:
“你们能告诉我,你们的球舱是从哪儿出发的吗?”嘎子和小丫当然不能回答,“那么——这是军事秘密,对不对?”
嘎子没法子回答,对这家伙的步步进逼开始有点厌烦。昌一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断定,这个球舱来日本并不是技术失误,而是有意为之,是针对日本这次夺岛军演的恐吓——今天球舱里坐了个小男孩,明天也许里边放着另一种‘小男孩’,可以把东京一千万人送到地狱中。是不是?当然,你们俩可能并不了解这次行动的真实企图,你们也是受骗者。”
到这时,嘎子再也无法保持对此人的亲切感了。他冷冷地说:“你说的‘小男孩’是不是指扔到广岛的那玩意儿?你怕是记错了,它好像不是中国扔的吧。再说,那时候大日本皇军正在南京比赛砍人头呢。”
西泽昌一勃然大怒:“不要再重复南京大屠杀的谎言!日本人已经听腻了!”
嘎子和小丫也都勃然大怒,嘎子脱口而出:“放你——”想起这是在远山老人的家里,他生生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下个人都恶狠狠地互相瞪着眼。而其他人(这屋的贞子.和隔墙的渡边、西泽)都很着急,因为西泽昌一把戏演“过”了,演砸了,他刚才的那句话超出了电影脚本。这次意外的擦枪走火,肯定会使精心安排的计划付诸东流。贞子很生气,用日语急急地斥责着,但西泽吕一并不服软,也用日语强硬地驳斥着——在现实生活中,贞子并不是他母亲,对他没有足够的威慑力。隔墙的渡边和西泽越听越急,但此刻他们无法现身去阻止两人的争吵。
两人的语速都很快,小丫听不大懂,她努力辨听着。忽然愤怒地说:
“嘎子哥,那家伙在骂咱们,说‘支那人’!”
“真的?”
“真的!他们的话我听不大懂,但这句话不会听错!”
嘎子再也忍不住了,推开小餐桌上的饭碗,在榻榻米上腾地站起来,一字一顿地问西泽昌一:“你真是远山先生的重外孙?”贞子和昌一都吃了一惊,不知道他在哪儿发现了马脚。其实嘎子只是在讥刺他,“那我真的为远山老人遗憾。你刚才说‘支那’,说错了,那是China,是一个令人自豪的称呼,五千年泱泱大国。没有这个China,恐怕你小子还不识字呢。现在都讲知识产权,那就请你把汉字和片假名还给中国——片假名的产权也属于中国,你别以为把汉字拆成零件俺就不认识了!”他转身对贞子说,“阿姨,我们不想和你儿子待在一起了,请立即安排,把我们送回军营吧。”
没等贞子挽留,他就拉着小丫走了出去。在正厅里,两人又对着远山的遗像鞠了兰个躬,然后出门,站在院子里气呼呼地等着。
盛怒的贞子把电话打到隔墙:“这边的剧情你们都看清了吧,看看西泽君推荐了一个多优秀的演员!我无法善后,请西泽君下指令吧!”
西泽明训有些尴尬,渡边冷冷地瞥他一眼,对着话筒说:“既然计划已经失败,请你把两个孩子送到原来降落飞机的地方,我马上安排直升机去接他们。”他补充道,“不要让西泽昌一再跟去,免得又生事端。”
西泽更尴尬了,但仍强硬地说:“我并不认为我儿子说的有什么错……”渡边厌烦地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说:
“那些事以后再说吧。”他转向坂本,“教授,虽然我们的计划未能全部实施,但从已有的片言只字中,你能得出什么结论吗?”
坂本教授正要说话,忽然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对,是我,坂本大辅。什么?他打算亲自来日本?嗯。嗯。”听完电话,他半是困惑半是欣喜地对渡边说:“是外务省转来的驻华大使的电话。陈小丫的父亲,即那个球舱实验的负责人陈星北打算马上来日本,他受中国政府委托,想和日本科学界商谈一个重大的合作计划,是有关那个球舱的。他指名要先见我,因为据他说,我的专业造诣最能理解这个计划的意义。驻华大使还问我是什么球舱,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看来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两人对事态进展都很惊异,西泽激烈地说:“我们的大使简直是头蠢猪!那位陈星北的话你们能相信吗?他肯定是以合作为名,想尽早要回两个孩子和球舱。我们绝不能贸然答应他。”
渡边说:“我们先不忙猜测,等他来了再说吧。”他看看教授,“坂本先生,你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坂本根本没听西泽刚才说的话,一直陷在沉思中。良久他说:“我想——我可以得出结论了,单凭陈先生说要先来见我,就能推断出球舱实验的真正含义——陈先生已经能强力翘曲一个小尺度空间,使其闭合,从而激发出一个独立的子空间。这个子空间脱离了我们的三维空间,并能在更高的维度上游动。”他以敬畏的口气说,“这本是一千年后的技术,但看来他已做到了。”
中国和日本确实是一衣带水的邻邦,四个小时后陈星北就到了东京成田机场,坂本亲自驾车去迎接他。渡边和西泽则带着两个孩子来坂本家里等候。渡边已经通知说小丫父亲很快就来,但两个孩子一直将信将疑。坂本夫人在厨房里忙活,为大家准备晚饭。十五岁的孙女惠子从爷爷那儿知道了两个中国小孩是“天外来客”,是从“外宇宙”回来的地球人,自然是极端崇拜,一直缠着他们问这问那,弄得嘎子、小丫很尴尬:他们不能透露军事秘密,但又不好意思欺骗或拒绝天真的惠子(显然这女孩和西泽昌一不是一路人)。后来好容易把话题转到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景色,谈话才顺畅了。
外面响起汽车喇叭,陈星北在坂本的陪同下满面笑容地走进门来。嘎子和小丫这时才相信渡边的话是真的。自从球舱误人日本领土之后,他俩已经做好八年抗战的准备,打算把日本的牢底坐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亲人。两人欣喜若狂地扑上去,抱着他的脖子打转转。小丫眼睛红红地说:
“爸,他们欺负我!今天有个坏蛋骂我们是支那人!”
陈星北沉下脸:“是谁?”
嘎子不想说出“坏蛋”的姓名——不想把这件事和远山正瑛连起来,只是说:“没事的,我已经把他臭骂了一顿。”
渡边咳嗽一声,尴尬地说:“陈先生,我想对令媛说的情况向你致歉……”
“还是让我来解释吧。”坂本打断了他的话。刚才在路上,他和陈星北已经有了足够的沟通,现在他想以真诚对真诚。他转向两个孩子,“我想告诉你们一个内幕消息,你们一定乐于知道的:你们今天见的那两个人并不是远山正瑛的后人。”渡边和西泽大吃一惊,没想到坂本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捅出了这个秘密。嘎子则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坂本的话意:“冒名顶替?那俩人是冒名顶替?哈哈,太好了,原来如此!”他乐得不知高低,对坂本简直是感激涕零,因为这个消息使他“如释重负”:“我说嘛,远山老人咋会养出这样的坏鸟!”
陈星北喝道:“嘎子,不要乱讲话!”
嘎子伸伸舌头,但他看出舅舅并没有认真生气。真正生气的是西泽明训,但在场的人,除了渡边外,没人知道那个“坏鸟”是他养出来的,这会儿他不大好出头,便强忍怒气没有说话。渡边隐去唇边的笑容,装作没看见。坂本诚恳地说:
“日本民族是吮吸着华夏文化的乳汁长大的,日本人应该铭记这种恩情。”
陈星北扭头看看嘎子,示意他做出适当的表示。在路上,坂本已经把嘎子说的“知识产权”作为笑谈告诉了他。陈星北觉得嘎子这些话不太合适。其实不必他来催促,嘎子是吃不得捧的人,立即表现得比坂本还要大度:
“言重了,言重了。中国也吮吸了好多国家的乳汁,像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尤其是西方文明——而且后者最初是通过日本做中介,我们也该铭记这一点的。”他嘿嘿笑着,“我今天那些汉字片假名的胡说只是气话,你们别当真。”
屋里的气氛缓和了。小丫偎在爸爸身边埋怨:
“我妈为啥不来看我?哼,一定把我给忘了。”陈星北笑道:“你们困在泡泡里那七天,你妈急得把半条命都丢了。后来一听说你们跑到冲绳了,她便顿时松了一口大气,还说:给小丫说,别急着回国,趁这机会好好逛逛日本,把日语学好了再回来。”
嘎子和小丫都急忙朝他打眼色,又是挤眼义是皱眉。他们在心里埋怨爸爸(舅舅)太没警惕性,像“困在泡泡里”、“七天”,这都是十分重要的情报,咋能顺口就说出来?两人在这儿受了三天审讯,满嘴胡偏,一点儿真实情报也没露出去。这会儿虽然屋里气氛很融洽,基本的革命警惕性还是要保持的呀。陈星北大笑,把两个孩子楼到怀里:
“我受国家委托,来这儿谈这个课题的合作研究。喂,把你们那七天的经历,详细地讲给我们听。你坂本爷爷可是世界有名的研究翘曲空间的专家。”“现在就讲?”
“嗯。”
“全部?”
“嗯。”
嘎子知道了舅舅不是开玩笑,与小丫互相看看,两人也就眉开眼笑了——这些夭,他们不得不把那段奇特的经历窝在心里,早就憋坏啦!坂本爷爷对陈星北说了一大通日本话,两个孩子听不懂,但能看出他的表情肃穆郑重。陈星北也很严肃地翻译着:
“坂本爷爷说,请你们认真回忆,讲得尽量详细和完整。他说,作为人类唯一去过外宇宙的代表,你们的任何经历,哪怕是一声咳嗽,都是极其宝贵的,不亚于爱因斯坦的手稿,或美国宇航局保存的月球岩石和彗星尘。”
嘎子和小丫点点头:“好的,好的。”
两人乐得忍不住唇边的笑意。真应了那句话:一不小心就成世界名人啦!人类去过外宇宙的唯一代表!他们兴高采烈地交替讲着,互相补充,把那七天的经历如实呈献出来。
5
那天在实验大厅,两人关闭了舱门和舷窗,在通话器里听着倒计时的声音。……五、四、三、二、一,点火!球舱霎时变得自亮和灼热。球舱的外表面是反光镜面,舱壁也是密封隔热的,但舱外的激光网太强烈,光子仍从舱壁材料的原子缝隙中透过来,造]Jk了舱内的热度和光度。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光芒和热度随即消失。仍是在这刹那之间,一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两人感觉到重力突然消失,他们开始轻飘飘地离开座椅。小丫惊喜地喊:
“嘎子哥,失重了,咱们都失重了!”
她非常震惊,明明他们是在地球表面,怎么会在瞬间就失重?宇航员们的失重都是个渐进的过程,必须远离地球才行。嘎子思维更灵光,立刻猜到了原因:
“小丫,肯定是宇宙泡完全闭合了!这样它就会完全脱离母宇宙,当然也就隔绝了母宇宙的引力。舅舅成功了!”
“爸爸成功了!”
“咱们来试试通话器,估计也不可能通话了,母宇宙的电磁波进不到这个封闭空间。”
他们用手摸着舱壁,慢慢回到座位,对着通话器喊话。果然没有任何声音,甚至没有一点儿无线电噪声。小丫问:“敢不敢打开舷窗的外盖?”嘎子想想,说:“应该没问题的,依咱们的感觉,舱外的激光肯定已经熄灭了。”两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的外盖,先露一条细缝,外面果然没有炫目的激光。他们把窗户全部打开,向外看去,外面是一片白亮。看不到大厅的窍窿,看不到地面,看不到云彩,也没有恒星和月亮,什么都没有。极目所见,只有一片均匀的白光。
嘎子说:“现在可以肯定,咱们是处于一个袖珍型的宇宙里,或者说子空间里。这个子空间从母体中爆裂出去时,圈闭了超巨量的光子和能量。能量使空间膨胀,膨胀后温度降低,光子的‘浓度’也变低了。但估计这个膨胀是有限的,所以这个小空间还能保持相当的温度和光度。”
他们贪馋地看着外面的景色,那景象很奇特,就像是被超级无影灯所照亮的空间。依照人们的常识或直觉,凡有亮光处必然少不了光源,因为只要光源一熄灭,所发出的光子就迅速逃逸,散布到黑暗无垠的宇宙空间中,眼前也就变黑了。但唯独在这儿没有光源,只有光子,它们因以光速运动而永远不会衰老,在这个有限而无边界的超圆体小空间里周而不息地“流动”,就如超导环中“无损耗流动”的电子。其结果便是这一片’‘没有光源”——但永远不会熄灭的自光。
嘎子急急地说:“小丫,抓紧机会体验失重,估计这个泡泡很快就会破裂的,前五次试验中都是在一瞬间内便破裂,这个机会非常难得!”
两人大笑大喊地在舱内飘荡,可惜的是球舱太小,两人甚至不能伸直身躯,只能半屈着身子,而且稍一飘动,就会撞到舱壁或另一个人的脑袋。尽管这样,他们仍然玩得兴高采烈。在玩耍中,也不时扒到舷窗上,观看那无边无际、奇特的白光。小丫突然喊:
“嘎子哥,你看远处有星星!”
嘎子说:“不会吧,这个‘人造的’袖珍空间里怎么可能有一颗恒星?”他赶紧扒到舷窗上,极目望去.远处确实有一颗白亮亮的“星星”,虽然很小,但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是错觉。嘎子十分纳闷——如果这个空间中有一颗恒星,或者是能够看到外宇宙的恒星,那此前所做的诸多假设就都完全错了,很有可能他们仍在“原宇宙”里打转。他盯着那颗星星看了许久,忽然说:
“那颗星星离咱们不像太远,小丫你小心,我要启动推进装置,接近那颗星星。”
他们在坐椅上安顿好,启动了推进装置,球舱缓缓加速,向那颗星星驶去。小丫忽然喊:
“嘎子哥,你看那颗星星也在喷火!”
没错,那颗圆星星正在向后方喷火,因而与他们背道而驰。追了一会儿,两者之间的距离没有任何变化。小丫说:
“追不上呀,这说明它离咱们一定很远。”
嘎子已经推测出其中的奥妙,神态笃定地说:“不远的,咱们追不上它是另有原因。小丫我要让你看一件新鲜事。现在你向后看!”
小丫扒在后舷窗一看,立即惊讶地喊起来:“后边也有一个星星,只是不喷火!”
嘎子笑着说:“再到其他舷窗上看吧,据我推测,应该每个方向都有。”
小丫挨个窗户着去,果然都有。这些星星大都在侧部喷火,只是喷火的方位各不相同。她奇怪极了:“嘎子哥,这到底是咋回事?你咋猜到的?快告诉我嘛”
嘎子把推进器熄火:“不要追了,一万年也追不上,就像一个人永远追不上自己的影子。告诉你吧,你看到的所有星星,都是我们的‘这一个’球舱,它的白光就是咱们的反光镜面。”
“镜像?”
“不是镜中的虚像,是实体。还是拿二维世界做比喻吧。”他用手虚握,模拟一个球面,“这是个二维球面,球面是封闭的。现在有一个二维的生物在球面上极目向前看,因为光线在弯曲空间里是依空间曲率而行走的,所以,他的目光将沿着圆球面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但他的大脑认为光线只能直行,所以在他的视觉里,他的后脑勺跑到了前方。向任何方向看,结果都是一样的,永远只能看到后脑勺而看不到自己的面部。不过,如果他是在一个飞船里,则有可能看到飞船的前、后、侧面,这取决于观察者站在飞船的哪个位置。我们目前所处的共维超圆体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们向前看——看见的是球舱后部,正在向我们喷火;向后看——看到的是球舱前部,喷出的火焰被球舱挡住了。”
小丫连声惊叹:“太新鲜了,太奇特了。我敢说,人类有史以来,只有咱俩有这样的经历——不用镜子看到自己。”
“没错。天文学家们猜测,因为宇宙是超圆体,当天文望远镜的视距足够大时,就能在宇宙边缘看到太阳系本身,向任何方向看都是一样。但宇宙太大了,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实现这个预言。”
“可惜咱们与球舱相距还是嫌远了,只能看到球舱外的镜面,看不到舷窗中自己的后脑勺!”
“小丫,你估计,咱们看到的球舱,离咱们直线距离有多远?”
“不好估计,可能有一二百公里?”
“我想大概就是这个范围。这说明,这个袖珍空间的大球周长只有一二百公里,直径就更小了,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微型宇宙。”
小丫看了看仪表板上的电子钟:“呀,己经二十二点了,今天的时间过得真快!从球舱升空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白天了,泡泡还没破。爸爸不知道该咋担心呢。”
嘎子似笑非笑,没有说话。小丫说:‘你咋了?笑得神神道道的。”嘎子平静地说:
“一个白天——这只是我们小宇宙的时间,在那个大宇宙里,也许只过了一纳秒,也可能已经过了一千万年,等咱们回去.别说见不到爸妈,连地球你可能都不认得了。”
小丫瞪大了眼睛:“你是胡说八道,是在吓我,对吧?”
嘎子看看她,忙承认:“对对,是在吓你。我说的只是可能性之一,更大的可能是:两个宇宙的静止时间是以相同速率流逝,也就是说,舅舅这会儿正要上床睡觉。咱们也睡吧。”
小丫打一个哈欠:“真的困了,睡吧。外面的天怎么还不黑呢?”
“这个宇宙永远不会有黑夜的。咱们把窗户关上吧。”
两人关上舷窗外盖,就那么半屈着身体,在空中飘飘荡荡地睡着了。
这一觉整整睡了九个小时,两个脑袋的一次碰撞把两人惊醒,看看电子表,已经是早上七点了。打开舷窗盖,明亮均匀的白光立时漫溢了整个舱室。小丫说:
“嘎子哥,我饿坏了,昨天咱们只顾兴奋,是不是一天没吃饭?”
“没错,一天没吃饭。不过这会儿得先解决内急间题。”他从座椅下拉出负压容器(负压是为了防止排泄物外漏),笑着说:“这个小球舱里没办法分男女厕所的,只好将就了。”他在失重状态下尽量背过身,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后,他对小丫说:“轮你了,我闭七眼睛。”
“你闭眼不闭眼我不管,可你得捂住耳朵。”
“干吗?”
小丫有点难为情:“你没听说,日本的卫生间都是音乐马桶,以免女客人解手时有令人尴尬的声音?何况咱俩离这么近。”
嘎子使劲忍住笑:“好,我既闭上眼,也捂住耳朵,你尽管放心如厕吧。”
小丫也解了手,两人用湿面巾擦了脸,又漱了口,开始吃饭。在这个简装水平的球舱里没有丰富的太空食品,只有两个巨型牙膏瓶似的容器,里面装着可供一人吃七天的糊状食品,只用向嘴里挤就行。小丫吃饭时忽然陷入遐思,嘎子间: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可不是害怕——万一咱们的泡泡永远不会破裂,那咱们该咋办?”
嘎子看着她,一脸鬼鬼道道的笑。小丫追问:“你在笑啥?笑啥?老实告诉我!”
“有个很坏蛋的想法.你不生气我再说。”
“我不生气,保证不生气。你说吧。”
嘎子庄严地说:“我在想,万一泡泡不会破裂.咱俩成了这个宇宙中的唯一的男人和女人,尽管咱俩是表兄妹,说不定也得结婚(当然是长大之后),生他几十个儿女,传宗接代,担负起人类繁衍的伟大责任,你说是不是?”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笑起来。
小丫一点不生气:“咦,其实刚才我也想到这一点啦!这么特殊的环境下,表兄妹结婚算不上多坏蛋的事。发愁的是以后。”
“什么以后?”
“咱俩的儿女呀,他们到哪儿找对象?那时候这个宇宙里可全是嫡亲兄妹。”
嘎子没有这样“高瞻远瞩”的眼光,一时哑口。停了一会儿,他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实历史上已经有先例——亚当和夏娃,但《圣经》上说到这个紧要关口时却含糊其辞,看来《圣经》作者也无法自圆其说。”他忽然想起来,“说到《圣经》,我想p自们也该把咱这段历史记下来。万一——我只是说万一——咱们不能活着回去,那咱们记下的任何东西都是非常珍贵的。”他解释说,“泡泡总归要破裂的,所以这个球舱肯定会回到原宇宙,最大的可能是回到地球上。”
小丫点头:“对,你说得对。仪表箱里有一本拍纸簿和一支铅笔,咱们把这儿发生的一切都记下来。可是一一,”
“可是什么?”
“可是,咱们的球舱‘重人’时不一定在中国境内呀,这样重要的机密,如果被外国人,比如日本人得到,那不泄密了?”
嘎子没办法回答。话说到这儿,两人心里都有种怪怪的感觉。现在他们是被幽闭在一个孤寂的小泡泡内,这会儿如果能见到一个地球人,哪怕是手里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他们也会感到异常亲切的。所以,在“那个世界”里一些非常正常、非常高尚的想法,在这儿就变得非常别扭、委琐。但要他们完全放弃这些想法,好像也不妥当。
两人认真地讨论着解决办法,包括用自创的密码书写。当然这是很幼稚的想法,世界各国都有造诣精深的密码专家,有专门破译密码的软件和大容量计算机,两个孩子即使绞尽脑汁编制出密码,也挡不住专家们的攻击。说来这事真有点’他妈妈的”,人类的天才往往在这些“坏”领域中才得到最充分的体现:互相欺骗,互相提防,互相杀戮。如果把这些内耗都用来“一致对外”(征服大自然),恐怕人类早就创造出一万个繁荣的外宇宙了。
但是不行,互相仇杀似乎深种在人类的天性之中。一万年来的人类智者都没法解决,何况这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最后,嘎子干脆地说:
“别考虑得太多,记下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于吧。”
他们找到拍纸簿和铅笔二该给这本记录起个什么响亮的名字呢?嘎子想了想,在头一页写上两行字:创世记
记录人:巴特尔、陈小丫
前边空了两页,用来补记前两天的经历。然后从第三天开始。
创世第三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8日
(巴特尔记录)
泡泡已经存在整整三天了。记得第一天,我曾让小丫“抓紧时间体验失重,因为泡泡随时可能破裂”,但现在看来,我对泡泡的稳定性估计不足。我很担心泡泡就这么永存下去,把我俩永久囚禁于此。其实别说永久,即使泡泡在八天后破裂,我和小丫就已经窒息而死了。
今天发觉小丫似乎生病了,病防沃地不想说话,身上没有力气。我问她咋了,她一直说没事。直到晚饭时我才找到原因:她像往常一样吃喝,但只是做做样子,实则食物和水一点都没减少原来她已经四顿没吃饭了我生气地质问她为啥不吃饭,她好像做错什么事似的,低声说:
“我想把食物和水留给你,让你能坚持到泡池破裂。”
我说你真是傻妮子,现在的关键不是食物而是氧气,你能憋住不呼吸吗?快吃吧,吃得饱饱的,咱们好商量办法。
她想了想,大概认为我说得有理,就恢复了进食。她真的饿坏了,这天晚饭吃得格外香甜,似乎那不是乏味的糊状食物,而是全聚德的烤鸭。
创世第四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9日
(巴特尔记录)
今天一天没有可记的事情我们一直扒在舷窗上看外边,看那无边无际的白光,看远处的天球上那无数个闪亮的星星(球舱)。记得第一天我们为了追“星星”,曾短暂地开动了推进器,使球舱获得了一定的速度;那么,在这个没有摩擦力的空间,球舱应该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所以,我们实际上是在这个小宇宙里巡行,也许我们已经巡行了几十圈‘但我们无法确定这一点。这个空间里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浑茫的白光,你根本不知道球舱是静止的,还是在运动。
小丫今天情绪很低落,她说她已经看腻了这一成不变的景色,她想家,想北京的大楼,想天上的白云地下的青草,更想亲人们。我也是一样,想恩格贝的防护林,想那无垠的大沙丘,想爹妈和乡亲。常言说失去才知道珍惜,我现在非常想念那个乱七八糟的人间世界,甚至包括它的丑陋和污秽。
创世第五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10日
(巴特尔记录)
今天小丫的情绪严重失控,一门心思想要打开舱门到外边去,她说假如不能活着回去,那倒不如冒险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竭尽全力才止住她可惜这个球舱太简易,没有用来探侧外部环境的仪器,至今我们不知道外面的温度是多少、有没有氧气,等等。但依我的推断,如果它确实是从一个很小的高温空间膨胀而成的小宇宙,那它应该有大致相当于地球的温度,但空气极稀薄,近似真空,而且基本没有氧气(在高温那一刻已经消耗了)。不穿太空服出舱是很危险的事(根据美国宇航局的动物实验,真空环境会使动物在十秒内体液汽化,一分钟内心脏纤颤而死),何况我们的舱门不是双层密封门,一旦打开,会造成内部失压,并损失宝贵的氧气。
所以,尽管这个小球舱过于狭小,简直无法忍受,也只能忍受下去。小丫还是理智的,听了我的解释后不再闹了。也难怪,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啊。
创世第六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11日
(陈小丫记录)
嘎子哥在改造球舱的推进装置,今天我记录。嘎子哥和我商量,要想办法自救。爸爸他们肯定非常着急,也在尽量想办法救我们。但嘎子哥说不能对那边抱希望。关键是我们的小宇宙已经同母宇宙完全脱离,现代科学没有任何办法去干步宇宙外的事情。
我问嘎子哥,咱们的燃料还有两小时的推进能力,能不能把球舱尽力加速,一直向外飞,撞破泡泡的外壁?嘎子哥笑了,说我还是没有真正理解“超圆体”的概念。他说,还是拿二维球面做比喻吧。在二维球面上飞行的二维人,即使速度再高,也只能沿球面巡行,而不会“撞破球面”;如果想撞破球面,只能沿球面的法线方向运动,但那已经超过二维的维度了。
同样,在三维超圆体中,只有四维以上的运动才能“撞破球面”,但我们肯定无法做到超维度运动。
他提出另一个思路:在三维宇宙中,天体的移动会形成宇宙波或引力波由于引力常数极小,所以即使整整一个星系的移动,所造成的引力扰动也是非常小的。因此,我们这个小小的球舱所能造成的引力扰动更是不值一提。但另一方面,我们的宇宙也是非常昨常小的,内票又是不稳定的,所以,也许极小的扰动就会促使其破裂他说不管怎样,都值得一试,总比千坐在球舱里等死强。
他打算把球舱的双喷管关闭一个,只用一边的喷管推进。这样,球舱在前进的同时还会绕着自身的重心打转,因而喷管的方向也会不停地旋转,使球舱在空间中做类似“布朗运动”那样的无规则运动,这样能造成最大的空间扰动。只用单喷管喷火还有一个好处是:能把点火的持续时间延长一倍。
现在他已截断了左边喷管的点火电路。
准备工作做好了,但嘎子哥说,要等到第七天晚上(即氧气快要耗尽的时刻)再去这样干,也就是说,那是我们栖牲前的最后一搏,在这之前,还要尽量保存燃料,以备不时之需。
创世第七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12日(巴特尔记录)
今天我们在异常平静的心态下度过了最后一天(按氧气量计算的最后一天)。我们先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后来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最后是一秒一秒地,数着自己的生命。直到晚上十二点,小丫说:“嘎子哥,点火吧。”我说:“好,点火吧。”现在我就要点火了,成败在此一搏。我左手拉着小丫,右手按下点火按钮。
(7月13日凌晨四点补记)
球舱点火后像发疯一样乱转,离心力把我和小丫按到了舱壁上,颠得我们几乎呕吐——我们强忍住没有吐出来,在失重状态下,空中悬浮的呕吐物也是很危险的。俺俩一直没有说话,互相拉着手,默默地忍受着,等待着。四个小时后,推进器熄火了。但非常可惜,我们的泡泡依然没有变化。
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和小丫收拾了舱室,给亲人们留了告别信,然后两人告别,准备睡觉。我俩都知道,也许这一觉不会再醒来了。假如真是这样,我想总该给后人留一句话吧。二次大战中的捷克英雄尤利鸟斯·伏契克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
人们哪,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
但我想说一句相反的话:
人们哪,我爱你们,你们要互相珍惜!
6
日记到此为止,以下的情况是两个孩子补述的。那晚他们睡得太晚,第二天早上八点钟还没有醒。忽然,他们觉得浑身一震,或者说是空间一阵抖动,重力在刹那间复现,球舱坠落在某种硬物上,滚了几滚,停下了。小丫从球舱的上面(现在可以分出上下方位了)掉下来,砸到嘎子身上。她从嘎子身上
仰起头,迷迷糊糊地问:
“咋了?嘎子哥这是咋了?咱们死没死?”
嘎子比她醒得快,高兴地喊:“打开了!打开了!小丫你看打开了!”
小丫也清醒过来:“嘎子哥,泡泡打开了!”
随即通话器里传来清晰的声音:“嘎子,小丫,是你们吗?听到请回答!”
“是我们,爸爸!舅舅!泡泡突然打开了,我们能看见外面的天、太阳和云彩了!”
然后,他们就发现自己是在战场上,发现了持枪围来的日本兵。就像重力在刹那间出现一样,“这个世界”的规则也在刹那间充溢全身,嘎子立时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哲人情怀(人们哪,你们要互相珍惜),而忆起了伏契克的教导(人们哪,你们要警惕),这种急剧的转变非常自然就完成了,没有一点滞涩生硬。随后,两个在枪口包围中的孩子毁坏了通讯器,把《创世记》藏在嘎子的内裤里(没有舍得毁掉),匆匆商量了对付审讯的办法,然后像小兵张嘎那样大义凛然地走出了球舱……
这会儿,嘎子从内裤中掏出那本记录交给舅舅,笑着说:“幸亏今天的日本兵比当年文明,没有搜身,我才能把它完整地交给舅舅。”
陈星北接过来,与坂本一同阅读,那真叫如饥似渴,如获至宝。看完后陈星北对坂本说:
“泡泡的破裂有可能与孩子们造成的内部扰动有关,但从目前的资料还得不出确切结论。另外,我最头疼的那一点仍没有进展,即:如何控制泡泡破裂时的‘重入’方位。”
坂本说:“即使如此,他们两人的经历也弥足珍贵,它使很多理论上的争论迎刃而解。比如:确证了超圆体理论;证明了在不同宇宙中,静止时间的流逝速率相同;证明封闭空间能够隔绝引力、电磁力等长程力;球舱在那个宇宙中的推进和旋转,证明了动量守恒定律、角动量守恒定律及作用力反作用力定律等仍然适用,由此基本可以确定:所有物理定律在两个宇宙中同样有效。”他笑着说,“陈先生你不要太贪心,有了这些你还不满足?它足以让物理学掀起一场革命了。”
“我知道,但我同样关心它的实用层面。”
“实用上也不差呀,至少你已成功激发出一个独立宇宙,并让它保持七天的凝聚。至于如何把它发展成实用的反引力技术,咱们——全人类一一共同努力吧。我一定尽我所能,说服国会,参加到这项共同研究中。”他把两个孩子拉过来,搂到怀里,‘谢谢你们。我羡慕你们,非常非常羡慕你们,如果我今生能有一次这样的经历,死也瞑目了。”
小丫善解人意地说:“那很容易办到的,下一次实验由你进舱不就得了。”
“你爸爸会同意吗?”
小丫大包大揽地说:“我来说服他,一定没问题的!”
在场人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坂本夫人请大家入席,说晚饭已经备好了。坂本的家宴沿用西方习俗,没有大餐桌,饭菜都摆在吧台上,每人端着盘子自由取食,然后随意结合成谈话的小圈子。陈星北、坂本、嘎子和小丫自然是在一起,惠子刚才听了两人的详细经历,更是十二分的崇拜,也一直挤在这一堆里,仰着脸听他俩说话。
这会儿谈话是以小丫为主角,她叽叽呱呱、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个奇特的小宇宙:没有光源但不会熄灭的白光,无重力的空间,球舱的背影所组成的天球大集合,等等。讲得兴起,饭都忘吃了,嘎子在旁做着补充。所有人都听得很仔细,渡边和西泽也凑了过来。忽然,陈星北皱起眉头,指指嘎子说:
“嘎子,你啥时候变成了左撇子?”
嘎子奇怪地说:“没有呀,我……”他突然顿住,因为他已经看到,自己确实是用左手拿筷子,但在他的感觉中,仍是在使用惯用的右手,正因为如此,这些天来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陈星北放下盘子,拉过嘎子,摸摸他的心脏,再摸摸小丫的心脏,表情复杂地说:
“没错,嘎子你已经变成右手征的人了。”
在场人中只有坂本教授立即理解了他的话意,默默点了点头。嘎子也理解了,而其他人则全都面露困惑。陈星北让坂本太太拿来一把剪刀和一张纸,他三五下剪出一个小人,在左胸处剪出一颗心脏形的空洞。“我来解释一下吧。请看这个二维人,心脏在左边,我们称为左手征。如果他不离开二维世界,那么无论他怎样旋转、颠倒,也绝不会变成右手征的人。”他把那个平面人放在桌面上随意旋转和颠倒着,“但如果它能进人高维度世界,手征的改变就是很容易的事。现在我让它离开二维平面。”他把那个纸人掂离桌面,在空中翻一个身,再落下来,现在纸人是“面朝下”,心脏也就变到右边了,“你们看,他的手征已经轻易改变了J这个规律可以推延到三维。三维空间的三维人如果能上升到四维空间中,等他再度‘回落’到原二维世界时,自身手征改变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嘎子和小丫的情况正好符合这个概率:嘎子的心脏变到右边了,小丫没变。”
渡边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球舱上的汉字也都反了!当时我还以为,这些字是从窗户里面写的呢。”
陈星北沉默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嘎子,而头脑灵光的嘎子也意识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他努力镇定自己,但难免显得心思沉重。小丫大大咧咧地说:
“你们有啥发愁的?心脏长右边怕啥,我知道世界上有人天生心脏就在右边,照样活得好好的。”
嘎子闷声说:“那不一样。心脏右置的人,他的分子结构仍是正常的,但我这么‘彻里彻外’一颠倒,恐怕连氨基酸的分子结构也变了。”他知道在场很多人听不懂,便解释说,“从分子深层结构来说,生物都是带手征的。地球上所有生物体都由左旋氨基酸组成,这是生物进化中随机选择的结果。”他们的对话一直是英语夹杂着汉语,惠子听不大懂,见大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就悄悄询问爷爷。坂本教授解释说:“这个少年将成为世上唯一右手征(右旋氨基酸)人,他可能无法接受别人的输血,甚至不能结婚生子〔精卵子的手征不同)。”惠子对嘎子的不幸非常担心,小声道:
“那怎么办?爷爷,你一定要想办法呀!”
坂本说:“我和你陈伯伯都不是生物学家,我们会立即咨询有关专家的。”
小丫不服地说:“不会吧,如果手征相反,那他还能吃地球上的食物吗?这些天他可一直在吃左手征的食物。”
嘎子对她的反洁也没法解释,只是说:“手征的变换肯定是泡泡破裂那会儿才发生的。”小丫机敏地反驳:“就是从那会儿开始,你也吃了三天日本食物了,也没见你中毒或泻肚!总不能说日本食物和中国食物手征相反吧?”
这个洁难很俏皮,她自己先咯咯地笑起来。陈星北和坂本互相看看,确实没法子解释这种现象。小丫更是得理不让人:
“再说,手征反了有啥关系,真要有危险,让嘎子哥再去做两次实验,不就变回来了!”
在场人都一愣,立即哈哈大笑起来。没错,大人的思维有时反倒不如孩子直接。管它手征逆变后是不是有什么危险呢,如果真有危险,再让他进行一两次超维旅行,不就变过来了嘛,反正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惠子也受到启发,突然说:“还有一个办法呢,下次超维度旅行时多派几个姑娘去,其中有人会变成右手征的人,让嘎子君和她结婚就可以嘛。”
大人们不由又乐了,不错,这也是解决办法之一,当然这个方法会带来很大的麻烦:从此,世界上将会有左右手征的人并存,男女结婚前的婚检得增加一项,以保证夫妇俩手征相同。没等他们说出这个麻烦,惠子就自告奋勇地说:
“我愿意参加下一次超维度旅行!”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嘎子,她这句话的用意很明显,实际上是向嘎子射出了丘比特之箭。嘎子心头一热,以开玩笑来掩饰:
“你说的办法妙,那可是真正的‘撞天婚’。”他摸摸自己的心脏,庆幸地说,“幸好它只改变心脏或氨基酸的手征,并不改变思想的手征。要是我从那个小宇宙跑一趟回来,得,左派变成右派,变成西——”他本来想说“变成西泽昌一那样的混头”,但看在坂本教授和惠子的面子上,决定留点口德,没有说下去,“那我的损失才大呢。”
陈星北笑道:“我倒希望,人们经过一次超维度旅行后都变成这样的镜像对称——你也爱我,我也爱你。套一句说腻了的中国老话,就是人人爱我,我爱人人。”他叹息一声,“我知道这很难,比咱的‘育婴工程’不知道难多少倍。那只能是一万年后的远景目标了。好,不扯闲话,回到咱们的正题上吧。”
尾声
一星期后,坂本教授送陈星北一家三口回到北京,并获准参观了廊坊的“育婴所”。
一年以后,中、日、美、俄、印、德、法、英八国政府正式签订了《合作开展育婴工程》的政府协议。陈星北心中大乐——这个私下流传的绰号终干登上大雅之堂了中国的民间政治幽默家们把这项合作称为“新八国联军”,但这个名字显然是不合适的,因为它难免刺痛中国人内心深处虽然早已平复的伤疤。所以,很快它就被另一个比较亲切的名字所取代:老八路(“老”是相对后来的新成员国而言)。
那一年,中国民间最流行的政治幽默是:日本兵带头参加八路军。
又两年,八国组织扩大为三十六国,又五年扩大为七十二国。很巧的,这两个数字正合中国古代所谓的“天罡”、“地煞”之数。这时,“育婴工程”已经有相当大的进展,保持“泡泡”持续凝聚态已经不困难了。至于“定向投掷”则仍然遥遥无期,陈星北说那还是五百年后的远景。
是年,二十只岁的巴特尔(嘎子)还在读博士后,但已经是“育婴工程”月球基地的负责人。坂本惠子在他手下工作,两人的关系基本上也到了正式“签约”的阶段。不过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两人的“八字不合”(手征不匹配)问题还没有最终得出结论,但至少已经断定,吃左旋氨基酸食物对右手征的嘎子在生理上没有什么影响,所以嘎子也就没有急于再去“外宇宙”把手征变回来。
陈小丫这时正在东京大学读硕士,专业嘛,自然与“育婴工程”有关。坂本大辅教授已经退休,但小丫一向自称是他的私塾弟子,因为她就住在坂本爷爷的家里,而这位爷爷又兼做私塾老师,且做得非常尽责和称职。
注释
①束星北(1907-1983),20世纪30年代中国著名物理学家,极富天分,曾被认为是最可能摘取诺贝尔奖的中国人。1931年辞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工作回国效力。但其性格狂放,行事怪诞,不容于僵化的中国社会,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一生坎坷,未能在学术上取得划时代的成就。这是他个人也是中国社会的悲剧。
本文的主角取“星北”为名,显然是出于对束星北的敬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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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假设 | 何夕 | 《假设》
作者:何夕
正文 假设(1)
包括这个世界在内的一切其实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假设。
——摘自《虚证主义导论》
一
“当我们说世界存在的时候,其实只是说我们认可它存在的假设条件。”皮埃尔教授在黑板上很利索地写下这句话,伴随着粉笔磨擦时发出的痛不欲生的吱吱声。讲台下的情形和平时一样热闹异常,学生们都在高兴地干着自己愿意干的事情。不能说大家没有上进心,根本原因在于上进心再强也没用。因为无论多么认真的学生,面对皮埃尔出的考试题都不可能感到轻松―如果有谁能够得到四十分以上,那都是很可以大大得意一番的。皮埃尔讲的学科是一门选修课,从教材到讲义似乎都是他自己编写的。谁也不知道身为物理学教授的皮埃尔,脑子里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冒出了那些奇怪的思想,但大家碍于他是掌握全系学生生杀大权的系主任,而且还听说他和雷诺校长沾亲带故(这多半是有根据的,否则,再开明的校长恐怕也难以容忍一个系主任像皮埃尔这样胡作非为),所以都不敢多说什么。于是,从上学期开始,系里便多了一门谁也不敢不听、但谁也听不懂的名为虚证主义的课程。何麦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这是他提前半小时才抢占到的位子。当然,他没忘记给安琪也占了个位子。如果听皮埃尔的课不幸坐在前排的话,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噩梦。因为皮埃尔仅次于胡思乱想之外的第二大嗜好便是孜孜不倦地提问,而他选择提问对象的工具是一根轻巧的c60教鞭―随便指着谁便是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让皮埃尔先生鞭长莫及的后排区域自然成为了学生们的首选。现在何麦就坐在这样的位置上,紧挨着靓丽可人的安琪,面有得色地看着前排那些如丧考姚的晚到者。处于这种隔岸观火态势下的何麦,首先在心理上是没有负担的,而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反而可以听得进皮埃尔的几句讲话。比如现在,他就听到皮埃尔正在信誓旦旦地宣称整个世界其实都可以看作是虚妄的。“它也许只是一种假设。”皮埃尔说,“比如中国古代,有一个叫庄周的人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醒来后他就想也许自己真的就是一只蝴蝶,而作为一个人的自己只是这只蝴蝶所做的梦。这个问题在逻辑上是无法证伪的,如果我们认为庄周就是一只蝴蝶,也能够完全自洽地解释整个事件。正因为如此,这个问题千百年来还常常引起争论。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世界可能只是一个梦境,或者说是一个假设。”对于皮埃尔的这些奇谈怪论,何麦的第一个反应其实并不是想笑(实际上他主要是不敢这样做),而是更多地从中悟出了某些诀窍,他甚至判定自己得到的才是皮埃尔的真传。无论如何,皮埃尔是第一个敢于将世界建立在假设之上的物理学家(这种事以前只有哲学家才敢干),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可以称得上一代宗师。何麦这个人别的本事没什么,虚心好学的品质还是有的,这次自认深得了皮大师的精髓,得意之中竟然眯着眼睛摇头晃脑起来。何麦错就错在忘记了自己的身坯十分高大,他这副陶醉模样一不留神就全然落在了皮埃尔眼里。要知道皮埃尔先生自从在此登坛说法以来一直都自叹曲高和寡知音难觅,今日冷不妨见到一位识得个中三昧之人,恰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惊喜之情霎时间溢于言表。昔年我佛如来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弟子皆不明其义,只有摩诃迩叶破颜微笑。于是,佛祖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架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迎叶。”这与眼前情景何等相似!虽是情急之中,皮埃尔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提问习惯,加上物理学教授对牛顿定律的精确运用,于是,众人但见教鞭横空飞起空中转体七百二十度之后,不偏不倚正好敲中何麦的头。 “你,就是你。”皮埃尔喜形于色地叫道,“请问,我们有什么理由断定世界只是一个假设?” 何麦终于意识到皮埃尔的确是在对自己说话,他的首要反应是有些尿急,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教鞭刚好击中了脑部主管排泄系统的中枢。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皮埃尔提出的问题肯定都是此前讲到过的,也就是说一定有一个标准答案。可惜何麦根本没有认真听过课,就算让他翻书他也不知道在哪一节去找―那本教材有几百页厚,里面尽是大段大段足以让人发疯的论述,从逻辑上讲都是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之类的无法证明正确但也无法证明错误的问题。而皮埃尔教授的期待正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他眼巴巴地盯着何麦的脸看,弄得何麦愈发不敢开口了。何麦知道这样沉默下去的结果肯定不比胡说八道好,但是,他又的确不知该怎么回答。
“假设,假设……”何麦心急火燎地四下张望,末了他心一横开口道,“我看有很多事实可以证明我们的世界存在于假设中。比如,我们一向用许多精确的数学定律来描述世界,而从这一点出发便足以证明我们的世界只是假设。” 四周立刻安静得吓人。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可以用“事实”证明世界是一个假设,而且是以精确与严谨着称的数学为依据!就连皮埃尔自己也不曾这样讲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何麦身上。皮埃尔的眼神有些发惜,安琪惊愕地仰望着何麦,口里几乎塞得进一个鸡蛋。何麦只能豁出去了,“拿最基本的欧氏几何来说,这是数学的基础,而它是建立在五个假设公理之上的,这些公理绝对是无法证明的,尽管常规的说法是不证自明。问题在于,我们必须承认全套欧氏几何,否则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无从认识。现在我可以下结论了,既然这些用来描述世界的理论都建立在一些无法得到证明的假设之上,那么‘当鲤昨称世界也是一种假设。” 一个高亢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了何麦的即兴讲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看你是别出心裁胡说八道。”皮埃尔的神色看上去就像是面对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老实说,能够让皮埃尔认为是别出心裁的人还从来没有过,因为这相当于说某人比疯人国的国王还要疯那么一点点。 “下课。”皮埃尔轻轻摇摇头说,脸上一片萧索。
二
安琪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女孩,有一头褐色握曲的短发,和一双闪烁着淡蓝色光泽的眼睛。据她自己说,她身上有六十四分之一的中国人血统,那是她一位百多年前的祖辈带给她的。不过,何麦倒是一直没能看出这一点来。安琪与何麦从相识到相好几乎全是她主动的,她告诉何麦,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当安琪这样说的时候,何麦心里很想说的一句话是―“我也喜欢你的蓝眼睛”,不过他从未说出口。也许这就是纯正的中国人与不纯正的美国人之间最大的区别。 “我看你就准备补考吧。”安琪笑着打趣道。何麦看上去越是懊丧,她越是兴高采烈。何麦的心情的确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有何必要去胡诌一通。一想到以严厉着称的皮埃尔,他就两腿打颤。不过何麦一向是个想得开的人,他认为,在厄运还没有变成现实之前就过于难过并不是明智的行为。离考试还有几个星期呢,现在可没什么麻烦。事实证明,何麦是过于乐观了,因为很快便有人带话称皮埃尔教授要见他。安棋看着何麦的眼神立刻变成了告别式。皮埃尔教授并不像何麦想象的那样雷霆震怒,恰恰相反,他简直热情得过分,甚至激动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皮埃尔百般殷勤地对何麦问长问短,并且还给了他一个在五十秒钟内换了三个姿势的让人透不气来的拥抱。何麦惊恐万状地面对这一切,简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就是你了。就是你了。”皮埃尔面容绊红地念叨着,他的眼睛一直水汪汪地凝视着何麦的脸。“我,我怎么啦?”何麦小声地问。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皮埃尔激动地搓着手,“只有你真正理解我的学说。没想到你那么快就领会了虚证主义的精华所在。” “让我想想。”何麦抚着额头,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是说,我答对了老师的提问?”皮埃尔一口打断他,“别这么叫我,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我们将是合作者的关系。关于这点,你不会有意见吧?” 何麦轻轻吁出口气,皮埃尔教授深情款款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说,今后我再也用不着回答那些很……精妙……的问题了,是这个意思吧?” “当然用不着了,而且你也不必参加考试。”皮埃尔语气肯定地说,“你的水平够高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的这门选修课打满学分。” 何麦立马郑重地点点头,说:‘能与您合作是我的荣幸。不过,我还想向您介绍一位对虚证主义颇有见地的资深学者,她叫安琪。我们经常在一起研究相关的理论,我以我的专业眼光认定她在虚证主义领域具有极高的造诣。” 皮埃尔听到这番话时的表情完全可以用来诊释什么叫作“幸福”―都说知音难觅,想不到一天之内他竟然能够两遇知音。“好,好。”皮埃尔连声道,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 “就这些?”安琪睁着大眼睛问道,差点呛得背过气去。她觉得何麦一定是疯了,“你告诉皮埃尔说我是什么什么虚证主义专家?你真、真是这么说的?” 何麦点点头,低头吸了口咖啡。学校餐厅里人来人往,不过这个角落倒是很清静。
“这下子我们俩不用考试就能过关,这有什么不好?” “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见鬼的虚证主义!”安琪叫道,“老实说,我平时听课就像是在唐人街听中国神甫作弥撒―你居然说我是什么专家,也太没谱了吧?到时候两句话就穿帮了。” 何麦一脸坏笑,“你不要怕,老家伙没那么精,你看我就三言两语就蒙混过关了嘛。我已经总结出来了,他那套理论的主要意思就是证明世界上的每件事情都是一种假设。老实说,这听起来复杂做起来一点都不难。想想看,证明一件事情是假的总比证明它是真的要容易吧?那天课堂上我憋急了扯点数学什么的不也蒙过去了?还有,在唐人街不是什么中国神甫作弥撒,是和尚作道场。” 安琪稍微镇定了些,“虽然我很想拿学分,但我还是很怕,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何麦压低声音说:“根据我的分析,老家伙搞的这套理论完全是站不住脚的,所以才弄得大家怨声载道。我看他撑不了多久的。不过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我们只想多拿学分,犯不着同他硬碰硬,这就叫‘曲线救国’呀。等到以后他撑不住了,我们还可以大义灭亲,从敌人内部予以打击。这也算卧薪尝胆的现代版本。‘ 卧薪尝胆’,还记得吧?就是我以前给你讲过的那个中国几千年前的老故事。” 安琪听得两眼发直,“中国人真厉害。”她大声说。何麦白眼向天面有得色道:“那——是一一” “我是说在搞阴谋诡计这方面。”安琪吃吃地笑。
三
虚证主义专家何麦接手的课题是证明虚证主义第二论题:论物理学的虚妄。皮埃尔教授总共提出了七道虚证主义论题,分别对应着数学、物理学、化学、哲学等等。按照皮埃尔的说法,第一道论题已获得证明,即他已经证明了数学的虚妄性,这也是他努力半生才取得的阶段性成果。在皮埃尔教授家中的一间密室里,何麦见到了一揉厚达几十厘米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几乎没人能够看懂的内容。皮埃尔自创了许多古怪的符号来表述他那些比符号还要古怪的思想,这使得阅读那些手稿的感觉就如同阅读天书。何麦在皮埃尔教授指导下,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半懂不懂地啃完了一小部分,本来老家伙的意思是想让他通读全篇的,但后来看到何麦的确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只好暂时悻悻住手―尽管如此,何麦感觉也仿佛是死过了一回那般难受,那些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古怪符号在他的脑袋里足足莺歌燕舞了半个多月才渐渐息声渺不可闻。直到这时,何麦才明白皮埃尔教授为何会将自己引为同道,原来他那天在课堂上的一通胡诌竟然完全契合了虚证主义的要义,皮埃尔的手稿里甚至包含有何麦举的那个有关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例子。在这部名为《虚证主义导论之一:论数学的虚妄》的天书里,皮埃尔站在独步古今的理论高度上提出了一个划时代的论点,即数学(它几乎与人类同样古老)这门学科其实是彻头彻尾的假设,什么数字啦、算法啦、点啦、线啦、面啦等等,都是出于人们自己的臆想和假设。比方说,对点的定义是“没有长度和宽度的存在”,而线的定义则是“没有宽度的存在”。按照皮埃尔的观点来看,这纯粹是胡扯一一既然是定义,就应该从正面阐述,哪里能够用“没有”这种词语来作定义呢?难道我们能够说所谓“物质”就是“非虚无”,或者说所谓“虚无”就是“非物质”吗?这样说不是等于没说吗?但问题在于,当人们阐述数学的那些最基本公理的时候不得不这样讲,而这恰恰表明数学的确是基于某些无法加以证实的纯粹假设性的东西。当然这只是一些皮毛性的介绍,虚证主义对此有相当完备的阐述,其强大的说服力甚至让何麦这种神经一向正常的人也对整个数学体系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有个一直得不到完全证明但却得到众多事例支持的观点,即数学与物理学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比如说,广义相对论描述的引力空间其实就是非欧几何学上的黎曼空间,两者在性质表现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这当然就从侧面加强了何麦论证第二命题的信心和决心。实际上,皮埃尔之前的研究也是一直循着这条思路进行的―先搜集当今众多物理学理论的数学基础,然后挨个论证这个基础的虚妄性。应该说这个方法的思路并不错,只要动摇了这些物理学定律赖以存在的数学理论,也就相当于动摇了定律本身。但是,皮埃尔很快发觉这样做毕竟是一种间接的方法,说服力还稍嫌不足。因此,皮埃尔教授给何麦提的课题便是直接证明物理学的虚妄。
老实说,皮埃尔决定将课题交给何麦的时候是有一些感伤的,他本以为该由自己亲自来完成这件事。从道理上讲,何麦接手的课题是虚证主义最核』自的部分。由于物理学的基础地位,一旦证明了物理学的虚妄性,皮埃尔教授梦想一生的虚证主义大厦也就算是建立起来了。皮埃尔自然深知这一点,所以当他做出这番安排的时候,其实已经近于托付衣钵的意思了。要说起来呢,皮埃尔教授不过六十挂零,倒也不用急成这样,只是他确实太看重这套理论了,所以才会尽可能地考虑周详,他怕哪天万一天妒英才有什么闪失造成学脉不继,自己会成为千古罪人。
四
皮埃尔教授实验室最大的特点之一便是无法与卧室严格区分,反正卧室里有的备件,诸如枕头啊被褥啊之类的东西这里全有。这倒也不奇怪,因为皮埃尔教授一个月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睡在工作室里的。何麦刚来时还不太习惯,但不久之后他也从中发觉了一些好处。比如他可以在工作时间堂而皇之地睡上一觉,理由嘛当然是昨晚思考某个命题太辛苦了,反正他现在说什么皮埃尔都信,知音嘛,还说啥呢?就像现在,正是上午十点钟的光景,皮埃尔授课未归,整个实验室就成了何麦补磕睡的地方。但是天不遂人愿,何麦正做好梦呢―所谓好梦就是指梦里只有何麦与安琪两个人―门突然开了,何麦惊起后发现:来人并不是皮埃尔,而是一个身型壮硕的男子,而此人脸上惊诧的神情更在何麦之上。后来的事情表明这只不过是一场虚惊,来人是皮埃尔教授的堂侄马瑞,他有此处的钥匙,他是来给皮埃尔送支票的。何麦从旁边漂了一眼那个惊人的数额,马上从内心更加坚定了为虚证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信念。之前何麦的确有些纳闷,凭皮埃尔教授一个人发疯怎么也不可能建立起这样一个设施完备的实验室,原来这个疯病是家族性的啊。不过出于礼貌,确切地说是出于对支票的礼貌,何麦还是热情地给马瑞送上了一杯咖啡。马瑞矜持地吸了一口放下,探询地问道:“何麦先生,你是我叔父的学生吗?” 何麦挺挺腰板说:“我是皮埃尔先生的合作者。” “合作者。”马瑞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快速地从何麦脸上扫过,“你确定自己能理解我叔父的学说吗?” “这个当然。”何麦脸上显出面对真理的肃穆,“自从我和皮埃尔教授合作之后,我们进展很快,今天皮埃尔先生还就两个问题征询过我的意见。”何麦倒不完全是在说谎,因为早餐时皮埃尔的确询问过何麦:“昨天睡得好吗?蛋挞是否烤老了点?” 马瑞肃然起敬,“我也为我伯父能够遇到您这样的同道者感到高兴,请转告我伯父,他上次要求的那批设施已经到位。” “怎么不搬进来?” 马瑞环视了一下这间装备一流的实验室,“这里太小了,连十分之一也放不下的。遵照伯父的要求,我们找了好多地方,最后将设备安放在了俄城的一座废弃金矿里,我们将在那里恭候他的光临。当然,还有您。” 何麦眼前立马浮现出俄城四野那壮美又不失旖旎的风光,他觉得如果能再在这样的背景上点缀一对亲密的情侣的身影,那可真的就完美无缺了,“看来需要说明一下,我们是三个人,我们还有一位资深的专家将一同前往。” “这样更好。我有事要先走一步,请转告伯父,比尔祝他身体健康―哦,就是我父亲。” “比尔,是俄城的比尔爵士吗?”何麦脱口而出。 “就是他。”马瑞利索地转身准备出门。 “这就好办了。”何麦喃喃而语。 “什么好办了?”马瑞不解地问。 “没什么,我随口说的。你走好。”何麦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现在觉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尔了,有这么个世界数得着的富豪兄长做后盾,想玩什么不行呢?不要说证明什么虚证主义了,就算想证明太阳围着地球转还不是一个三段论也就能搞得定。
五
让何麦大感恼火的是,皮埃尔居然当头浇了他一盆冷水。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皮埃尔斩钉截铁地否认道,'’什么俄城什么金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说话的时候,小老头嘴唇上花白的胡子乱颤,小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清白无辜。 “这可是你的侄子,喏,就是马瑞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何麦大声反驳。站在旁边的安琪,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争执。马瑞刚走,何麦就急不可待地在第一时间把旅游计划通知了安琪,从电话里传来的那声惊叫在何麦听来仿佛夏天吃了冰激凌般熨帖,可现在老家伙竟然矢口否认。 “什么马瑞,我哪来的什么侄子?”
皮埃尔皱眉思索,“让我想想。你说当时那人是自己开门进来的?这就对了,他肯定是一个窃贼,因为进来后看到有人所以就编了一个故事骗骗你,你居然相信了。” 老实说老家伙也算是有些辩才,安琪的表情说明她已经充分接受了皮埃尔的这番分析,但何麦冷笑着慢慢举起一张纸,“教授先生,那这个呢?你见过上门给人送支票的贼吗?” 皮埃尔拍拍脑门子,小眼睛顿时清澈见底,“你看我都忙糊涂了……是的是的,我是有个远房侄子叫马瑞来着,不过好多年没见面了,所以一时没想起。看来他是看到我很久没回俄城老家了,送张支票来给我买火车票。”老家伙漫不经心般伸手想接过支票,何麦一个转身让他落了空。 “这钱可以买家铁路公司了。请问你想买几张到俄城的车票呢?” “一张,探亲嘛,一张就行了。”皮埃尔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几天后我就回来。” “皮埃尔先生!”何麦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皮埃尔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连旁边的安琪也吓了一跳。这正是何麦想要的效果,他脸上现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我真的感到难过,我们三个人正在构建的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虚证主义的大厦(皮埃尔喃喃重复:大厦),我们置身于人类六千年文明的巅峰(皮埃尔又重复:巅峰),我们即将实现全人类的梦想(皮埃尔再重复:梦想)。这一切是怎么得来的?除了三颗充满智慧的大脑之外,我们三人之间堪称人间典范的合作精神不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吗?”何麦抬头凝视着半空中的某粒灰尘,“看吧,伟大的虚证主义精神就在那里注视着我们,她那神奇的谜底即将由我们来揭示。而现在,你居然当面欺骗你的同路人,你这是在自毁长城。如果伟大的虚证主义事业因此而功亏一签,你,皮埃尔先生,就是历史的罪人!” 皮埃尔颓然倒在椅子上,口里念念有词。 “你不当律师真是便宜法律系那帮家伙了。”出门后安琪真诚地对何麦说。安琪不知道的是,仅仅十多个小时之后,何麦因为他说的这段话连肠子都差点悔青了。
《假设》 作者: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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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2)
六
一路上皮埃尔都显得心事重重,对车窗外闪过的大平原风光没有一点兴致。何麦就不同了,他觉得心情从没这么舒畅过,腰缠十万贯携美下俄州,还有比这更滋润的事情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皮埃尔那张看着就让人烦的苦瓜脸,早知道这样,一定多买张票把他撵到别的包厢去。趁着皮埃尔出去上洗手间的空当,何麦从包里拿出几页纸,这是他昨天晚上准备行装时拟好的一份协议。安琪关于律师的那番话倒是提醒了何麦,让他感到有必要将与皮埃尔的合作关系以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安琪瞟了眼协议,“搞这么复杂干吗?我们不就是想拿点学分嘛。” 何麦贼兮兮地笑了笑,“这个我可没忘。不过,我主要觉得这项研究没个百八十年怕是完不了的。反正现在就业形式也不乐观,咱俩权当是签份劳务合同了。你看看,老家伙满世界都有实验室,还有一个只愁钱多没处花的呆瓜兄弟,这样的好东家哪里去找?再说,老家伙是呆了点,但世界上智商达到我俩这样水平的聪明人虽然不多但也不至于只有我俩呀,说不定哪天就会从某个石头缝里又蹦出个虚证主义专家把老家伙拐跑了。所以还是签一份协议妥当点。”何麦摇头晃脑地指点着协议,“来,签个字就完事,咯,就签在我名字旁边。”何麦半强迫地逮住安琪的手签了字,末了还趁势抠了抠安琪细嫩的手心。安琪娇慎地推操着何麦的肩。皮埃尔从门外进来,慢腾腾地走到位子前坐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何麦讨嫌地白了他一眼。在皮埃尔叹了二十声气的时候,何麦终于忍不住嚷嚷起来:“你能不能把你的声带频率调成超声波啊,有我和安琪跟你并肩战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说我们又不会妨碍你探亲,如果你要和你的爵士哥哥叙旧,我和安琪可以自己安排到外面……交流几天学术嘛。”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何麦拿出先前的那几页纸,“为了表明我们三人真诚的态度,签一份合作协议是必不可少的。今后在研究的方向、工作的进度,以及项目资金运用等等方面,我们都应该一起商量共同承担。我和安琪已经签字了,你不会有什么不同意见吧?”何麦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注视着皮埃尔的反应。皮埃尔浏览着协议书,脸上现出感动的神色,“当然没有,你们全是为我考虑,你们真是太好了。”
皮埃尔郑重地在下方签了名,然后,他踱到门边拉上门回到桌前,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压低声音说:“有件事情看来必须告诉你们,就是这次到俄城可能不会很顺利。这里头,咳,叫我怎么说呢?总而言之这次到俄城我是迫不得已的,我没想到比尔居然真的想办法备齐了那些东西,我本来只是哄哄他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麦不耐烦地插话道。 “喏,你们知道的,我这个哥哥很有钱。”皮埃尔的神色变得扭捏起来,“为了虚证主义的研究我向他求援,但他根本不理解这个理论的意义,所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没有办法,为了得到资金我只好被迫对他说了谎。我告诉他说,虚证主义并不是一项纯理论的研究,很快就能产生现实的、对他来说很有用的成果……” “什么……成果?”何麦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大,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皮埃尔就像个做了坏事被大人当场逮住的小孩子一样涨红脸低下头去,“你知道,有时候人说话是会禁不住夸张一点点的―我对他说,按照虚证主义原理设计的机器健狱他的寿命变得同质子一样。” 何麦一屁股滑到了地上,安琪的惊讶也比何麦少不到哪去。何麦从地上挣扎起来大吼道:“天哪,质子的寿命是多少你不会不知道吧?” “按最短的一种理论计算的结果是10的31次方年,不过实验中按这个时限没有发现质子衰变,也就是说,实际年限很可能远大于这个值。”皮埃尔老老实实地回答。 “从宇宙大爆炸到今天也不过是10的10次方年,你居然对比尔爵士放了这么大一个卫星?” “什么大卫星?”皮埃尔和安琪同时不解地问。何麦一愣,方才想起这个比喻并非全球通用,“我是说撒了这么大一个谎。” “我完全接受你的批评。其实我这次到俄城就是准备告诉比尔真相的,我不能再骗他了,以后得靠我们自己了。”皮埃尔拿出一个小本子,“你们看吧,这几年来他总共资助了这么多钱,每一笔我都记着的。我了解比尔,他也记着账的,事情到今天这种地步他肯定会要我还钱的,你们知道的,他这人几乎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有影响,势力很大。幸好还有你们两个合作者与我共同分担这一切,在这样艰难的时刻陪伴着我,还和我签协议,我真的太感动了。”皮埃尔说着说着,竟然哀哀地哭起来。何麦的脸已经变得苍白,几分钟前那种踌躇满志的美好感觉正在急速地离他而去。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和皮埃尔谁才是真正的呆子了。
七
俄城的秋天一派金黄。西达多金矿位于俄城北部三十公里,这段景色荒凉的路程也许是何麦这辈子感觉最漫长的一段路了。本来他打算一到车站就和安琪脚底抹油开溜的,没想到接客的奔驰车就停在车厢门口,何麦的脚愣没机会踩到月台的地面,完全是无缝对接方式。车站的那个秃头站长亲自前来迎接,口里还一个劲地说:“ 欢迎董事长的客人。”一路上司机都没怎么说话,只顾专心地开车。胆当他们经过一块醒目的标记时,他突然开口道:“从这里开始,方圆十五公里都是西达多金矿的区域。” “比尔从来没提到过他还经营着俄城的金矿。”皮埃尔小声嘟嚷着。 “以前是没有,这儿的矿藏曾经开采过一百多年,早已经枯竭了,没人明白董事长为什么花钱来买这片荒地,如果转手恐怕半价也卖不出去。”“ 董事长买这片地……花了多少钱?”何麦牙齿打战地问。司机报了个数,何麦的眼前立时一阵发黑。“是买贵了。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原因,董事长委派他的儿子马瑞先生火速办理这件事,你想想,买家要得很急价格自然就贵了。” “怎么能这样办事情嘛!”何麦嚷嚷起来,“也太不会办事了。” “又不是花你的钱,你急什么呀!”司机不明就里地访直。 “现在当然还不是,可是……”何麦绝望地扫视着车窗外鸟不生蛋的荒野,不知道古往今来除了自已还有谁能命薄如此。当年闯荡西部的人中也有些人不慎购人了贫瘩的荒地,但其中有不少人后来发现了地底石油之类的矿藏而因祸得福,可何麦知道,眼前这片土地至少在地底一千米之内是不会有任何指望了。
八
比尔爵士衣着休闲,比平时在媒体封面上的形象显得疲倦,也许是由于工作的繁重吧,他看上去很苍老。这位传奇人物陡然现身在自己面前,何麦和安琪都有几分不知所措。一旁的马瑞热心地介绍说:“这两位是伯父的合作者,何麦先生和安琪女士。”比尔刀一样的目光从何麦脸上扫视而过,让何麦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随后,他突然笑起来,肥白的脸上显出深长的皱纹,“真让人吃惊,你们都还这么年轻,居然能够从事这么高深的研究工作,说实话,我花大钱聘的那些个科学顾问没一个能真正搞懂我弟弟的学说。他们总是对我说我弟弟是在骗我,可是我不相信他们。” “我来介绍一下。”比尔爵士客气地侧身指着身后的一个人说,“这位是麦哲云博士,是我聘请的首席科学顾问。我有些累了,下面的事情请麦哲云先生同你们谈吧。”比尔说完话,便朝着他的豪华房车走去。麦哲云抬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们下去看看吧。”几名神色肃穆、身着黑色西服的壮汉立刻引领着一行人朝不远处一幢老旧的灰色建筑走去,那儿应该是金矿的人口。刚到电梯口,一阵从地底冒出的彻骨寒意使每个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在人口处是这样,不过越往下走,就会越热的。”麦哲云解释道,“以前的矿工每次都要花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工作层面,来回就是五小时,真正的工作时间只有不足两小时。工作面的温度高达四十多度,一次能坚持半小时就很不错了。” 电梯平稳地下降,粗糙的岩壁在探灯的照射下泛出亮光,好像是水的反光。何麦朝顶处望去,人口的白光变得微弱,脚底则是黑暗无边的深渊。 “我们要下多深?”安琪忍不住问道。 “控制室建在地底七百米处。”麦哲云道,“设施的主体就安放在那里。好了,己经到了。你们应该知道的啊,这都是按皮埃尔先生的要求做的。电梯缓缓停下,下电梯经过一条短暂的甫道后空间陡然变得开阔,这里的照明显然是自适应的,当人进入后光线立刻明亮起来。 “欢迎来到‘迷路’系统主控室。”麦哲云虽然是表示欢迎,但语气里依然没有什么热度。也许是心里发虚,何麦甚至觉得麦哲云语气里还有一丝调侃的意味。何麦环视着四周,大厅宽畅得有点过分,四周密密麻麻的装置让他有些眼晕,心里不禁又盘算起比尔在地底建造这么庞大的工程要花多少银子。安琪一直怯生生地牵着何麦,她的手心里满是汗水。皮埃尔悄无声息地四处转悠,一脸愁眉不解的样子,何麦知道他一定也在心里叫苦。 “听说你们是皮埃尔先生的合作者?”麦哲云探询地问道。 “这个,怎么说呢?”何麦飞快地转动着脑子,“要准确点讲呢,我们俩都只算皮埃尔教授的学生,只不过对他的研究有些好奇。教授之所以称我们为合作者,只是想提携后进罢了。不过,我和安琪看来真的不适合从事这项研究,我们对他绝大多数的理论都不太明白。哎,这可不是谦虚啊,事实就是这样的。对吧,安琪?” “是啊是啊。”安琪忙不迭地点头。麦哲云走到皮埃尔面前,“其实我一直期待着与您见面。”他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比尔爵士给了我一点资料,您的理论对我而言是全新的,老实说我看不太明白。不过,比尔爵士聘请我的目的主要就是建立这套系统,这倒是我的专业。补充一下,我以前一直在cern——也就是欧洲原子核研究中心工作,负责法国和瑞士边界处的大型强子对撞机(lhc)的运行。如果我猜得不错,您向爵士要求的这些设施很显然是想建造一部粒子对撞机。但恕我直言,lhc系统通常只建在地底一百米左右,像现在这样将整个系统建在地底一千多米有必要吗?” “这个嘛当然是有必要的。”皮埃尔这时立刻显出他高人一筹的胡诌功夫,“只有中微子才能到达地底这样的深度,但众所周知,中微子只参与弱相互作用,不会对我们产生影响,这样我们才能避开那些宇宙高能粒子射线对实验的影响。你应该知道比尔有多重视这一切。” 当皮埃尔提到比尔的时候,何麦注意到麦哲云脸上滑过一丝郑重的表情,看来爵士开出的价码肯定不低。“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您准备怎样运转这个系统呢?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半年多,那些施工人员一直在惊叹工程量很大,但是,”麦哲云顿了一下,“我和您都是干这行的,知道什么叫对撞机,像这样的长度以及这样的工程量在这个领域连小儿科也算不上。研c对撞机周长27公里,而下一代超级对撞机周长将超过100公里,耗资将会是天文数字。”
“你是想说眼前的工程太小了,是吗?”皮埃尔突然打断了麦哲云的话。 “也不算小了。”麦哲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爵士是有钱,但也不该白白把几亿欧元扔进一个莫名其妙的工程里……” 何麦总算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听到了这个巨大的数额,一时间他简直要晕厥过去了。 “而且,很明显这个数字还将扩大,直到连爵士也不愿意承受的地步。到时候,你们便可以推说是资金不足导致实验夭折,对吧?老实说,与其这样,爵士还不如把资金用于赞助超级对撞机,到时我们也许还可以搭载这个系统。”麦哲云的语气变得很冷,眼睛里闪出洞悉一切的光芒,刺得何麦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是什么意思?”让何麦没料到的是,皮埃尔听了这番话竟然跺着脚跳了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像是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待遇,“比尔是我的哥哥,你凭什么这样怀疑我?本来我懒得搭理你的,不过现在我倒有兴趣奉陪到底了。去你的什么狗屁中心!我告诉你,用你们的方法永远不可能达到‘迷路’系统所需的能级。想必你接受我哥哥的聘请是另有目的,就是希望将他的资金拉到你们的超级对撞机系统里去,我说得没错吧?” 麦哲云明显地一愣,目光有些发虚,看来皮埃尔的一通胡诌也许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你怀疑我可以,但不该怀疑欧核中心,难道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比不上你一个人的想法?顺便多说一句,你给系统起的这个名字实在不高明,要知道在地底深井中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迷路’这种字眼,那些施工人员强烈建议改个名字。” “那好吧,我只问一个问题,如果你回答得了,我马上退出。”皮埃尔突然高深莫测地冒了一句。 “请讲。虽然我们身处地底七百米,但这里的通讯条件很好,即使您的问题我个人无法回答,但我相信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能够问倒欧核中心的全体专家。你不反对我打电话吧?” 何麦刚想开口提醒,皮埃尔己经一口答应下来:“悉听尊便。我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同步加速器辐射?”
九
“你今天的那个问题真厉害,一下子就让麦哲云哑口无言。”何麦一进房间便忍不住表扬皮埃尔,“他甚至连打电话求助的勇气都没有了。” 皮埃尔扫视着房车的内部,欲言又止,末了,他做个手势示意何麦和安琪到外面说话,看来老家伙真是越来越狡猾了。 “对于他们来说,我提的是一个不可能解决的问题。”皮埃尔面有得色,“因为他们建造的都是环形加速器,而同步加速器辐射对环形加速器来说就是一场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随着能量的不断提高,大多数能量都将变成辐射而消耗殆尽。” “我当然知道同步加速器辐射会造成能量衰减,但这种辐射与加速器的半径成反比,现在加速器的半径越来越大,不是说下一个机器的直径超过100公里了吗?” “你们做过计算吗?”皮埃尔有几分得意地说,“直径100公里听起来已经很大了,但这只是个错觉。以前甚至有人提出,在地球赤道建造周长为四万公里的环球加速器来模仿宇宙大爆炸的初始条件,你们一定觉得这个想法很伟大吧?觉得只要建成这样的加速器,一定能够模仿大爆炸吧?其实只要作一番简单的计算就会发现,这个想法非常可笑。环形加速器由于需要靠磁场偏转粒子的路径,所以加速的只能是带电粒子,一般是电子或质子。质子的质量约为10的负24方克,根据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e=mc2,一个质子其实就相当于1例乙电子伏特当量的能量。迷路系统要求的能量是这个值的10的19次方倍。麦克斯韦电磁学理论证明,任何加速的带电粒子都能放射能量,而且辐射的强度与粒子能量成正比。为了平衡这种损失,只能加大加速器的半径,但通过计算我发现,要达到足够的能级,加速器的直径将是已知宇宙直径的几亿倍。这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神话。” “怪不得麦哲云当时就不做声了。”安琪说,“这下我们算是和他扯平,谁也赢不了,对吧?” 让人意外的是,皮埃尔竟然摇头道:“也许我们做得到。” “教授你在说什么?”何麦几乎是在大叫。 “我有一个问题。”皮埃尔突然问道,神色与平日大相径庭。 “什么……问题?”何麦不自然地和安琪对望了一眼。 “你们理解虚证系统最核心的精髓吗?”皮埃尔热切地看着何麦,“也许所有人读到虚证主义的时候都会认为它只是纯粹的理论,老实说我本来也这样认为,但到这里之后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了新的想法。”皮埃尔的神色变得有些兴奋,'‘你们看看周围的这一切,金钱的确有它自己的魔力,我原以为自己交给比尔的设计图永远只能是一张虚幻的图纸,但没想到它竟然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现实。比尔天生是金钱的主人,知道怎么发挥它的力量。我想,即使给我五倍的资金我也造不出眼前的一切。” “你想要做什么?” “做比尔想要的,做我想要的,做我们想要的。”皮埃尔脱口而出,居然像朗诵般流畅。“你不会真的想让……你那个胖乎乎的哥哥长生不老吧?”
十
“你们玩过纸上迷宫游戏吗?” “小时候在纸上玩过,我喜欢拿着铅笔从人口一直标到出口。我那时常常和我爸比赛。为什么问这个?” “知道我怎么玩吗?也许是当时能得到的迷宫图相对于我的精力来说少了些,所以我不满足于走出迷宫,而是喜欢找出所有可能的路径来。现在凭借计算机穷举法在一秒钟内就能做到这一点,可当时这常常要耗费我大半天的时间。不过现在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当初你发现走错路的时候会怎么做?” “原路返回,找到最后一个分叉口选择另一个方向。” “看来我们说到点子上了。虚证主义已经给了我们强烈的暗示,真相就在面前。其实宇宙就是一个大迷宫,只不过没有什么所谓的出口罢了。迷路系统就是带领我们找到所有可能路径的机器。” “就像一台宇宙回溯机,可以这样理解吗?”何麦怯生生地问道,他觉得用“宇宙”这个词来形容一台机器委实有些贸然。 “就是这样。在迷路系统里我们将尽力回溯到现有物质世界的初态,也就是质子电子中微子介子等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有分离时的那种东西。” “你说的是大一统理论状态吗?”安琪小心翼翼地插话。 “也许应该说是上一次分叉口更合适。按虚证主义的理论,每经过一个分叉口,定律都将发生改变。好比一个大气压时水在零度以下适用固体定律,而在零到一百度之间适用流体定律,而一百度以上则只适用气体定律。传统物理学只能看到最近一次分叉口为止,对于我们而言,这个分叉口就是所谓的时空奇点。正如我们知道的,在奇点处现有的所有定律都会宣告失效。宇宙大爆炸是奇点,黑洞也是奇点。当然了,还是那句话,这一切都是假设。如果我们回溯到了上一个分叉口,那物质将可能选择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前进。届时对它而言,原先方向的时空将变得无足轻重,对它毫无影响。它的一秒钟便相当于原先的亿万年。” “那会是一种什么物质?” “谁知道?总之会和我们有很大区别,可能我们和它共处一室也无法相互感知。它有些类似于现在宇宙的暗物质之类,现在只存在于猜测中。” “这么说你并没有骗比尔先生?”· 皮埃尔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个怎么说呢?当时只是想得到他的资金支持。” “但是,迷路系统真的能帮助比尔先生长生不老吗?” “如果比尔只是一个粒子,我倒有可能兑现诺言,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皮埃尔又露出他的招牌苦瓜脸来,“所以到现在我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要不明天我就对他说实话吧。” “哎,别。”何麦大惊失色,“还不到时候嘛。咱们试试总没错的,为了虚证主义。” 何麦一句话又说中了皮埃尔的软胁,老家伙钢牙紧咬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行,就这么定了。”
十一
原野的尽头正上演着落日的辉煌图景,漫天的云彩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最靠近那颗光球的地方更是霞光闪动,夺目万分。盗立在这夏季黄昏原野之上的一座半球形金属建筑显得分外醒目,与周围荒凉的景致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全都是按皮埃尔先生的设计图建造的,在地底一千三百米处也有一个完全相同的半球形建筑,呈镜像对称。”麦哲云的口气里不带丝毫感情,如同一位严谨的管家正向主人报告近来的收支。 比尔满意地靠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支大号的雪茄。他今天刚赶过来,看得出他对未来充满想象。皮埃尔仔细地查看着,眉头紧壁,不时打开手里的激光测距仪测量着各点间的距离。这样忙活了差不多大半个小时后,他笑嘻嘻地回到众人面前说:“的确不错,和我的设计完全吻合。” “我得承认有不少地方我看不太明白,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下一步工作呢?”麦哲云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 “只要最后一件事情到位就可以了。”皮埃尔慢吞吞地说。 “什么事?”比尔和麦哲云几乎同时问道。 “迷路系统的加速源啊。”皮埃尔很认真地说,“我在设计里提到过的,我需要一种纵波光。” “我看到过你的设计说明,可我以为你那是在开玩笑。”麦哲云脱口而出,“谁都知道光是一种横波。世界上哪里有纵波的光?” “我也奇怪你们为什么没有来问我这个事情,我还以为你们没注意这一点呢。”皮埃尔的眼睛里显出少有的洞悉的意味,“现在看来是有人故意等着我收不了场吧。 ” “等一下。”是比尔爵士的声音,“我不太明白你们说的话,能稍微解释一下吗?” “是这样。”麦哲云第一个回答,“波有两种,一种是横波。比如池塘里的涟漪是一上一下地向外传播,即它的振动方向与波的前进方向垂直。另一种则是纵波,比如声音,声波是通过压缩空气一密一疏地向外传播,也就是说它的振动方向与波的前进方向一致。” “那你就给他一束纵向振动的光嘛。”比尔吐了个不成形的烟圈。 “可是世界上没有这种光。”麦哲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觉得皮埃尔先生提这样的要求分明是在推脱责任,他早就知道迷路系统是行不通的。”“是吗?”比尔转头看着皮埃尔,目光里带着疑惑。皮埃尔镇定的神色令何麦也暗暗吃惊。依照何麦的物理知识,他当然知道麦哲云是对的,但皮埃尔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道:“看来我要多说几句了。你们都知道我提出了虚证主义,这项研究本来就主张世界是建立在假设上的。我们难道不可以假设世界上存在着纵波的光吗?”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麦哲云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也许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同一个虚证主义专家打交道是件多么疯狂的事情。在场的人只有何麦保持着平静,这也算拜皮埃尔这个名师所赐,“这种事情也能假设吗?” 皮埃尔聚然一笑,竟然酷味十足,“物理学不是一直建立在假设之上吗?好比着名的狭义相对论的基础便是两条假设:相对性原理与光速不变原理。而广义相对论又增加了一条基础假设:j赓性质量等于引力质量,即引力效应与加速运动是等效的。” “这怎么能对比?那些是有依据的。”麦哲云大叫。 “什么依据?连爱因斯坦本人都说这是假设。狭义相对论并非突然横空出世,它的前身是洛伦兹变换式。而洛伦兹变换式也有自己的假设,不过不是两条而是十一条。爱因斯坦去除了不必要的九条,因为最后两条无论如何也去不掉了,所以才保留下来作为狭义相对论的基础。这有点像欧氏几何里的五条假设公理,无法证明但却必须承认,否则整个体系将无法成立。还有量子力学,它的最核心假设便是物质与能量并非连续存在,而是以普朗克能量断续存在,这也是没有得到直接证明的。既然如此,我现在假设存在纵波光又有何不可?” “你……疯了。”麦哲云几乎要瘫倒下去,何麦看得出他几乎是拼尽全身力气才保持住了站立。何麦对此倒是十分镇定,反正他早知道皮埃尔是所有正常人的杀手。 “你不是说有些地方看不明白吗?”皮埃尔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以常规的眼光确实是无法看清楚它们的用途的,因为它们就是用来产生纵波光的。” 随着沉闷的“咚”的一声,何麦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尊敬的麦哲云先生晕倒在地激起的一阵纵波。
《假设》 作者: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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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3)
十二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的确充满假设。谁也不知道造物主到底向我们隐藏了多少秘密,同时谁也不知道这些秘密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向人们显露峥嵘。反正当那些让人不明就里的设备“僻僻啪啪” 地开动起来之后,这个世界上真的多出了一束前所未有的光线。从外观看,它同普通的光线没有什么区别,但所有的仪器都确定无疑地显示,它的每一个光子都是前后振动着前进,就像是从枪膛里射出了一串不断振动的弹簧。不过按皮埃尔的解释,这一切就简单多了。当时,何麦和安琪多问了几句,老家伙两眼一瞪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人们假设有负电子存在,不是找着了吗?假设有夸克存在,不也找着了吗?假设宇称不守恒,不也证实了吗?现在假设的磁单极子引力子,说不定哪天就找到了。我假设一个纵波光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是少见多怪。咱们是虚证主义专家啊,要注意身份啊,别整得跟欧核中心研究员一个档次。” 虽然皮埃尔是轻描淡写,但何麦知道,无论用什么语言来形容纵波光的发现都不为过。传统直线加速器加速电子一般是建立一条微波导管,然后在微波导管中建立频率约为一千兆赫的高频交流电场。电场相位的设计要求必须极度精确,确保带电粒子一直缠住波峰不放从而得到持续的加速。谁都知道光是世界上运动最快的物质,因此,用光波来加速粒子理所当然是最高效的方法。可惜的是,光偏偏是一种横波,无法有效地用于加速粒子。而现在有了纵波光,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无论粒子大小,无论是否带电,纵向振荡的光子都将最大效率地加速粒子。光子失去的能量将几乎全部传递到粒子上。此刻,皮埃尔眯缝双眼打量着手里刚从仪器上取下来的一根绿色短棍。何麦满脸敬畏地注视着那个小小的物件,准确地说,应该是敬畏地面对又一种“假设”。按照皮埃尔的设计,“迷路”系统启动时会尽力避开一切干扰,否则谁都难以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并不是祀人忧天,因为在“迷路”系统里的质子将被加速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它们甚至会与绝对温度只有3k的宇宙背景辐射发生剧烈的相互作用。道理非常简单,这只涉及到基本的物理过程―多普勒效应。就像人们熟知的那样,急速驶来的火车汽笛声音调会变高。相同的道理,当速度几乎等同于光速的超高能质子向着宇宙背景的低能量长波光子冲去时,质子所见到的光子波长会急剧变短,直至转变成,射线,这种效应称为光子的相对论蓝移。而这与,射线粒子与质子对撞的过程没有任何区别。皮埃尔给这种原本只存在于假设中的绿色物体取名为“绿基”。绿基有一个奇妙的特性,它几乎可以屏蔽包括宇宙背景辐射在内的一切干扰。也就是说,除了中微子和引力子,在绿基管的内部几乎是一处完全的真空。由于中微子只参与弱相互作用,因此在微观世界里引力的作用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才能保证“迷路”.系统的环境需求。何麦的目光停留在一旁屏幕里不断重复播放的云室图景上。天哪,那么密集的粒子簇射,那么强大的二级衍射,就像是一朵朵开在虚空里的灿烂焰火,这样的场景足以阻滞任何一位物理学家的呼吸。不用计算何麦也知道,这次实验产生的粒子能级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前人类制造的任何粒子,而这一切只出自一截十厘米长的绿基管,这就是纵波光创造的奇迹。而在“迷路”系统里,加速路径是这个长度的七千倍,长达七百米,加速后的两队质子将在与光速难以区别的速度上对撞,然后,也许就像皮埃尔猜想的那样,人类终于在这宇宙大迷宫中回到了一百八十亿年前的那个分叉口,谁知道那会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在这个时代,物理学早已是明日黄花,何麦从来不认为自己平日里学到的那些知识会对今后的生活产生什么作用―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目标只是几年后的那张证书罢了。而现在,当他面对这样的场景时,第一次对这个领域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如果我们把这些簇射的照片拿给麦哲云看,他会是什么表情?”何麦突然冒出一句。自从那天晕倒之后,麦哲云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他不再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每天仍会在隧洞里四处察看。看得出他和那些工人相处得不错,其他人都很乐意听从他的安排一一毕竟之前他们在一起工作了那么久。让何麦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竟然让皮埃尔沉默了半晌,“他会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我感到害怕了。”
皮埃尔脸上显出少有的严肃,“比尔的资金,麦哲云的才能,加上我们,再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的运气……这次我们居然凑齐了这么多个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因素。”“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何麦不解地问,让他不解的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眼前的皮埃尔教授变得与平时大相径庭,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甚至疑心,以前那个熟悉的老天真一般的皮埃尔只是一个精巧的幻象。 “不要这样看我。”皮埃尔仿佛猜透了何麦心中所想,“我知道在你们心中,我一直显得有些可笑,我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人。实际上,我知道你和安琪并不真正理解我的学说,你真正骗过我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不过怎么说呢?也许是人内心里都有一种渴望被人理解的愿望吧,所以我一直没有揭穿这一点。甚至,”皮埃尔淡淡地笑了笑,“我还很乐意听到你们对虚证主义的那些推崇的话语,老实说,我很愿意拿学分来换取你们对虚证主义的赞美,特别是你从自己祖国的语言里借鉴来的那些溢美之辞,”皮埃尔仰头深呼吸了一下,“听起来真让人陶醉啊。” 何麦漂了一眼身旁的安琪,两人都不禁有些脸红了。“不过现在,我们真的相信你是对的。”何麦辩解道,“虚证主义是不折不扣的真理。” “但我也许永远都无法证明它了。”皮埃尔低叹―声。 “现在不是进展很项利吗?”何麦诧异地问。 “记得刚才我说过这样的簇射照片让我害怕了吗?在照片上,有一千亿个以上的次生粒子;没有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以上的能量,是无法产生这样的簇射的。这说明,刚才在‘绿基’中产生了一种能级非常之高的粒子。在此之前,人类所知的全宇宙最高能级粒子是在1993年观测到的一颗能量为3乘以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的宇宙射线粒子,当时,那颗粒子在观测照片上形成的整体轮廓甚至比当晚的月亮还明亮。而如果能量再高两到三个数量级的话,我们将可能创造出人类所知的宇宙间最高能量的粒子……”皮埃尔突然止住话头。 “为什么不说了?”安琪问道。 “而这样的粒子也许就是我所说的上一个分叉口,因为我们现有的所有物理定律是在它之后才开始有效的。” “对不起,我好像有些糊涂了。”何麦有些不好意思地插话道。 “在今天,宇宙大爆炸理论已经算得上常识。我们常常说宇宙起源于一百八十亿年前的一次壮丽爆发,是这次爆发产生了宇宙万物,产生了时空以及物质。但是,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常常会被提出来,即大爆炸之前的宇宙是什么样的?老实说,即使到今天我们也只能回答说那是一种非物质状态,因为是非物质,所以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我曾经不止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而我的回答也总是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其实这样的问题是很容易打击一个物理学家的自信心的,但这的确是唯一的答案,我们的确永远无法知道在‘零’秒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这是否意味着‘零’秒之后的事情我们就能够全部知道呢?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因为根据研究发现,所有的物理学理论都只能在大爆炸发生10的负43次方秒之后才起作用。这个时间似乎是物质开始出现的时间,而这些专门表述物质性质的定律自然也只能在这个时间之后才发生作用。” “那这和虚证主义有什么关系呢?” “按照虚证主义的理解,这个时间点其实就是一个时空迷宫的分叉口,相对于我们的日常世界不妨把它叫作‘超时点’。我们现有的定律的适用性只能回溯到此,就好比我们永远无法用流体力学定律去描述冰的性质一样。不过物质并不是在这个时间点才产生的,而是从这个时间点起改变了性质。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的物质适用另外的定律。不仅如此,这个时间点可能并不是一条直线的中段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根树枝的分枝处。” 何麦和安琪面面相觑。 “可是这怎么证明呢?即使我们得到了那个时点的物质形态,但它肯定会立即衰变成次生粒子,什么也说明不了啊。” 皮埃尔突然笑了,“你不是已经说明证明的方法了吗?想想看,如果没有别的分路存在,所有回到超时点的物质都将无一例外地又衰变成我们可以观测到的次生粒子。但如果真的存在别的分路,我们将可能看不到任何衰变现象。也就是说,我们将看到物质一去不复返。这是真正的物质消失,比黑洞更加彻底,因为黑洞只是无法看见,但通过引力等效应可以发现它的存在。而回溯到超时点的物质如果没能从原路返回,则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它进人了另外的时空分路,在那里受另外的全然不同的定律所支配。
我们的宇宙也许并非唯一,而只是众多独立宇宙泡泡中的一个。宇宙泡泡间并不是完全独立的,它们也许更像是一棵巨树的不同分枝上结出的一颗颗葡萄;而联系这些宇宙葡萄之间那些细小的枝丫,就是我们寻找的时空分叉口,我称它们为‘时间之缝’。” 何麦的额头上浸出了一层汗珠,他觉得自己直到现在才算是稍稍窥见了虚证主义的一丝门庭。他完全没想到从当日课堂上的一番近于玩笑般的问答中,竟然得出了今天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别这样看着我。”皮埃尔竟然有些发窘,“我其实并不算是完全意义上的开创者,在我之前的某些学者给了我很多启发。比如,曾有人提出过物质世界的历史并不是唯一的,我们看到的只是所有可能历史的一次求和,另一些历史途径和我们所知的历史并存,只不过由于几率太小或是相互抵消等原因而不为人所知罢了。虽然这个观点长期不受人重视,我却觉得有一个实验其实早就给了人们以强烈的暗示,只是被人们长期地忽略了,即着名的双缝衍射实验。人们让光子一个一个地通过两道缝隙,结果发现,每个光子竟然同时通过了两道缝隙,而且自己与自己发生干涉从而形成了干涉条纹。面对这种结果,一般的解释是光具有波动性,其实更深刻的原因在于:每个光子其实是从无数个途径同时向目的地前进的。而从出发点到目的地之间的直线是几率最大的路径,所以人们更容易观察到光从直线到达了目的地。当然,这和我们现在提到的宇宙分枝概念关系并不是一回事,但其中的观念却有其共通之处。从经典学说出发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时间空间存在一个所谓的最小值。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研究小于10的负43次方秒的时间段,也无法研究小于10的负33次方厘米的空间段——在那样的情况下,时间将变得没有先后,而空间将变得没有方位之分。这其实就是因为在这样时空范围内,我们已经受到了上一次宇宙分枝的制约。我们当前的宇宙是在这个时空范围之后才衍生的,自然不可能用当前宇宙的定律来描述小于这个时空范围的现象。如果说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是‘水’,那么小于那个最小量的时空段就是‘冰’,我们是无法对其进行描述的。” “我现在有些理解你为什么感到害怕了,因为我自己也开始有这种感觉了。”何麦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我们都不知道再做下去会发生什么。”“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怎么向比尔交待?”“也许有一个办法能行。”何麦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让我去跟他谈谈。” “你有把握吗?”皮埃尔担心地问。 “你不会怀疑我的祖国语言的力量吧?”
十三
“这么说,你是想劝我放弃。”比尔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我印象最深的是以前一位菲律宾政治家的夫人说过的话,她说,如果你算得清自己有多少钱,就说明你还不够富有。忘了告诉你,我上个月才从俄罗斯的空间站上度假回来,老实说以我的年龄并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尤其是发射和返回地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了。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参加太空旅行了。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也不要以为我是有钱了没处花。你应该知道,我是世界上排名前五位的大慈善家,我很愿意为这个世界尽点力的。可是,有人为我想过吗?”“可是现在有很多条件还不具备。”何麦很诚恳地说,“如果实验对象只是一束粒子的话还有成功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一个人就完全只是冒险了,也许那应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比尔探究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皮埃尔,皮埃尔赶忙用力地点头。 “可我已经没有那么长时间以后的将来了。年轻时的生活损害了我的健康,我很愿意用这副残躯作最后一次冒险。我已经否定了皮埃尔提出的用猴子先做实验的提议,一个原因是我担心实验失败后,那只猴子的尸体可能会打击我的信心,但更重要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也许你们认为等各种条件具备了再行动才是明智的,可是别忘了,第一个人登上火箭的时候也不具备什么条件,但现在月球上却有一座叫万户的环形山。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并不只有所谓的科学家才有那么一点精神呢?” 何麦有些发蒙,“我来只是想告诉您这实验非常危险,而且即使成功结果也无法验证。我们最多只可能让您从这个宇宙消失,但并不能保证您能够到达一个适宜您生存的地方―也许那和死亡并没有多大区别。” “哈哈哈。”比尔竟然笑了起来,“这已经足够了,孩子。如果你是我的话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我经历过人们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情。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活不了多久了。如果实验失败我会死,那么,既然我已经精彩地活过,又何妨精彩地死去?小时候我们都相信,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个叫做天堂的世界,但后来我们长大了,现在我的私人天文台可以看到银河之外,但天堂消失了。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童年时代的人类,那时候他们相信天堂的存在,那时候死亡对他们不是一种终结,而只是一次无尽轮回中的稍息。可现在呢,一想到自己即将变成一堆无知无觉的尘土我就害怕到极点,我愿意拿现在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希望,哪怕这个希望近似于假设。也许皮埃尔送我去的地方就是天堂,”比尔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充满活力的光芒,完全不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我将在那里继续观赏整个世界的变迁,直到永远。我有可能将是第一个见到另一个宇宙的人,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可是,这个实验可能会给我们的世界带来很大的危险。”皮埃尔终于忍不住插话道,“我承认,以前为了验证自己的成果对你没有说实话,但现在是不得不说实话的时候了。”皮埃尔脸上的神情很无奈,“人类已经有很多的玩具了,宇宙应该除外。” “你在说什么?”比尔忽然咆哮道,他的脸涨得血红,眼珠突兀,“你知不知道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系统上?你们怎么敢欺骗我?现在谁也休想阻止我。” “我们是应该停下来。”说话的人是麦哲云,他不知何时从门外走了进来,“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认为皮埃尔先生的意见是对的。”他敬佩地望着皮埃尔,“我已经看到了阶段实验的结果,说实话,你颠覆了我前半生的信念。” 比尔的怒气立刻朝麦哲云倾泻过去,“你忘记了在和谁说话吗?难道我付给你五倍的薪水就是让你帮着别人对付我吗?别忘了,你母亲的病还没好,你还需要我的慷慨资助。” “可是,我们现在的确已经深人到我们无法控制的领域了。”麦哲云有些勉强地说,也许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徒劳,声音很低,“至少有三种理论告诫我们,达到这种深度的时候就是该停下来的时候了。” “我说过要停吗?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比尔转过头来看着皮埃尔,“虽然是多余的,但我还提想问一句,你到底愿不愿意做下去?” 皮埃尔与何麦一起沉默着。过了几秒钟,比尔突然笑起来,他垂垂老矣的脸庞在这一刻焕然一新,“你们肯定以为只要不配合我就一筹莫展了。看来我之前的安排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他转头看着麦哲云说,“我说得没错吧?” 麦哲云有些羞惭地埋了下头,“从你们到来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四周每时每刻都隐藏着无数个监控器。现在比尔先生知道一切,知道纵波光的奥秘,知道‘绿基’,也知道‘时间之缝’……” 比尔还在大笑,“你是我的兄弟,我不会太为难你。‘时间之缝’会让我如愿以偿的,我现在全身心地盼望那个美妙的时刻早日到来。麦哲云告诉我说,只需要再等二十天。天哪,我都等不及了!这种感觉就像……”比尔停顿了一下,“就像十七岁那年秋天的早晨,我在笼罩着薄雾的小树林里等着恋人的到来。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比尔挥了挥手,立刻有几名壮硕的男子上前架住了何麦和皮埃尔。 “你要做什么?”何麦大叫道。 “没什么,只是送你们回俄城。”比尔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为了保证不会有人在这段时间来干扰我,你们的自由会有所限制。比方说,你们不能和外界联系。等事情结束时会放你们离开的。你们还是为我祝福吧,哈哈哈。”
十四
无论时间过得多慢,终究会过去的。何麦现在已经放弃了一切逃跑的努力,因为事实已经证明这根本没有用,以比尔的财力来说,要管住几个人太容易了。皮埃尔整天苦着脸四处瞎逛,口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安琪倒是显得很轻松,何麦有时候真是很羡慕她知道的事情没有自己这么多。今天一开始何麦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皮埃尔早上一起来,神色便显得有些紧张。何麦知道今天是他们被软禁的第二十天,正是当时比尔预计的实验日期。皮埃尔总是神经兮兮地四下张望,看着明媚的天空和苍翠的大地长时间地发呆,仿佛这些平淡无奇的景象他此前从未见过。 “刚才我眨眼了吗?”皮埃尔突然大声问道,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头发乱蓬蓬地在额角颤动着。“你说什么?”何麦吓了一跳。 “刚才我眨眼了吗?你看到我眨眼了吗?”皮埃尔的声音愈加高亢起来,“告诉我啊!”他突然埋头闭眼,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我知道,就是那件事了,是那件事情发生了……” 这时,安琪突然从拐角处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几枝刚采下的花,“真是奇怪,刚才我发现整个天空突地暗了一下,我敢肯定自己没眨眼。真是怪事。”何麦惨然一笑,他抬头望了望,黄昏的天空虽然不再刺眼,但依然有些明亮,月亮的轮廓在半空显出淡淡的影子。原来,三个人里只有他当时正好眨了下眼,错过了宇宙眨眼的一瞬。外面的人群明显出现了慌乱,守卫们神色紧张地窃窃私语着,仿佛传递着什么消息。何麦急切地追问每一个见到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得到的只有沉默。皮埃尔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他神色木然地呆立着,仿佛沉入了另一个世界。夜幕降临之后,一位神情严肃的老者走进房间,房间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等待那未知的谜底。 “我是蓝江水,比尔先生的助理,本来同三位有关的事情都是由别人经办的,但现在他们不能来了……是这样,发生了一些事,你们不是外人,我想还是请你们一起去看看吧。” …… 看到过深渊吗?看到过伤痕吗?看到过深渊一样的伤痕吗?这就是何麦眼前的景象。在西达多金矿的腹心地带,曾经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突兀地显出一道深不可测的渊蔽,在冰冷的月光下像是一个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神秘符号。 “已经探测过了,整个现场只有微弱的放射性,对人体没有什么害处。”是蓝江水的声音,“事情发生的时候有多名目击者,但他们完全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比较一致的说法是,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同时眨了下眼,然后一切就变成眼前这样了。” 切面并不是垂直的,而是以一个角度向地下沿伸。切面很整齐,但并不是光滑一片,石头是石头沙还是沙,不过绝对没有任何一丝物质突出到切面之外,切面上也没有任何挤压的痕迹。何麦用手摸了下切面,没有发热的感觉,他摇摇头,放弃了猜想是什么力量能够造成这样奇特现象的念头。 “已经进行了初步的测绘。”蓝江水拿出一张图纸,这是整个事故区的平面图,“这个坑的深度是一千八百米,平均长度九百米,平均宽度两百米,从底部到上面的形状完全一致。真希望谁能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麦一听到这几个数字便知道,整个“迷路”系统都不复存在了―出于不可知的原因,它消失在了这个巨大的空洞之中。他转过头,皮埃尔如他所料般沉默着,只不过目光不是望着地面而是投向弯隆,宛如一尊问天的雕像。何麦觉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尔此时的心境,他们从一个近于笑料的问题出发,一度逼近了造物主的底牌,但最终却以这样惨烈的局面收场。 “还有一件事,”蓝江水接着说,“底部裸露的地表上发现了新的金矿床,以前从来没人能够发掘到这样的深度。” 看来这结果应该不算太坏。虽然这个世界上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大约三十亿吨的物质,虽然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宇宙会突然眨一下眼,虽然还有无数个谜团,虽然在西达多矿场上平添了一道奇异的沟壑……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损失别的什么东西,俄城还在,人们脚下这个直径一万二千公里的“小石子”还在,而且还有一个凭空而降的金矿。也许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而且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是,这不是结局。
《假设》 作者: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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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4)
十五
当一个人从纷繁的世事中偶尔生出一点仰望夜空的情绪,他的目光肯定会被那些谜一般的星星所吸引。这些恒星被固定在另外的球面上,远离地球而靠近上帝。皮埃尔已经保持仰望的姿势很久了,他完全沉浸到了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中。无垠的弯隆从正上方直垂到地,银河淡淡地划过半空,如同某个巨人的信手涂鸦。何麦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包括你的哥哥,包括麦哲云,他们死了吗?” 皮埃尔迟疑了几秒钟,“我不知道,这不是我所能够回答的问题,哦不,也许应该说这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所能解答的问题。记者们肯定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该走了。” 何麦轻轻地点点头,伸手扶住眼前这个突然变得软弱不堪的老人,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安琪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安琪惊惶失措地冲过来,她的嘴角哆嗦着,脸色苍白无比。“我不知道怎么讲,刚才,刚才我只是随便看着玩的,但是,那里,你们还是自已看吧。”安琪将手里的单筒望远镜递给皮埃尔,然后指了指天空。 这是一种恐怖的异象。何麦和皮埃尔放下望远镜后都不约而同地盯着蓝江水,目光涣散而古怪。蓝江水不知所措地站立着,何麦同皮埃尔一起冲到蓝江水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那张图纸 ―几乎就在这同时,两人如同身遭雷击般僵立当场。他们看到了同样一个东西,只不过一个在蓝江水的图纸上,另一个则在月球上,仿佛月球是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的一枚邮戳,曾经在那张图纸上留下过印记。是的,在月球上出现了一幅与西达多矿场深沟相同的图景,就像是被同一把匕首洞穿而过所形成的刀疤。皮埃尔首先反应过来,他扔掉手里的望远镜奔向一旁的汽车。设备在最短时间里架设完毕,皮埃尔紧张地操作着,口里又是习惯性地念念有词,但此时看起来更像是在做祷告。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确定是某种物质导致了这个坑的形成,”皮埃尔开口道,“之后它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朝上前进,而后又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月球。对于我们这个世界上的物质来说,它犹如一种超级溶液,所到之处万物皆空。”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何麦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有一种解释不知是否行得通―它可能是来自另一个宇宙泡泡的物质,也许就是那个另类宇宙里的一束光,它应该是以光速前进的。” “凿壁偷光?”何麦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到了中国的一句成语,大意是一个人凿穿了墙壁,引入隔壁房间里的光线来看书。”“意思差不多,只不过我们这次是无意的。比尔想要的是时间之缝,结果却将另一个宇宙的物质引了进来。” “后果会是什么?” “从现象上看,它可以溶解我们这个宇宙的一切物质,但这是无法下结论的,因为它无须遵从我们所知的一切定律,也许那些我们认为消亡了的物质或人此刻依然在某个地方继续存在,只是我们永远无法感知罢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它真的来自另一个宇宙,由于它不遵从我们的物质定律,它将会永不衰减地前进,直至世界的末日。” 何麦抬头仰望满天繁星,心中想象着一束漆黑的光线正如离弦之箭般穿透这茫茫无际的宇宙,吞噬行经所遇的一切。灿烂的太阳系只是它漫长生命中的短暂插曲,辉煌无朋的银河也只是它曾经偶然留驻的客驿。 “那这么说它迟早有一天还会回到现在的位置,因为宇宙是封闭的。”何麦加入一个自己的结论。 “不过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没人类什么事了,该虫族去操心。”皮埃尔难得地表现了一次幽默,“不过看来蓝江水先生先前的测绘有一点问题。那个坑的底部和顶部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实际上越往上面积会变得稍稍大一点一一很微弱的一点差异,我也是通过测量月球上那个洞的面积才发现这一点的,也就是说这束光稍微有些发散,随着距离的增加,它的覆盖面将越来越大,这是一个简单的三角几何问题。” “那要不了多久它就能吞掉一颗恒星了,然后甚至是整个星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就会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无底洞。”何麦觉得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很费力气,他甚至觉得有些滑稽,在一个犹如尘埃一般的小石子上生活着某种比尘埃更加渺小的生物,他们出于一种本能的欲望居然给至高无上的宇宙带来了这样的后果。十万年后,银河系边缘将出现第一个被整体吞没的主恒星;二十五万年后,仙女座大星云中将出现第一个被整体吞没的恒星系;而十亿年后呢,五十亿年后呢?而等到它横越整个弯曲空间回到出发点的时候,甚至可能吞噬大半个宇宙。
不过,那真的太遥远了,也许就像皮埃尔说的,那是虫族操心的事情了。何麦开始和皮埃尔一起收拾装备,他们的眼神冷不丁对碰一下都立即慌忙地移开,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比头顶杂乱的星空更加迷茫。混乱中一本书突然掉落在地,是皮埃尔的惊世巨着《虚证主义导论》。仿佛有电光火石自脑海中滑过,何麦脱口而出道:“还有一种假设。” 尾声虽然已经适应了很久,但“红蚁号”飞船领航员威廉姆一直觉得眼前的影像只应该出现在梦境里。在荒寒的月球背面,巨大的环形山和正面一样比比皆是,只是不那么引人注目罢了。让每个人受到最大震撼的永远是西达多海。月球上的地理命名要么是“山”要么是“海”,这里不过是遵循惯例而已,因为谁都知道它其实是一个贯穿了月球的巨洞。西达多海靠近月球的中心,它的长度略小于月球直径,大约二千七百公里。通过这个巨洞,地球的蓝色光芒进人了月亮的背面。威廉姆知道,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月球的背面是可以和地球见面的,但那是亿万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威廉姆面对巨洞中来自地球的光线时并没有感到欣喜,心里只有恐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即使在梦中他也无法想像这样怪异的场景。半个月来的工作总算要告一段落了,作为最后一批宇航员,威廉姆和他的小组完成了整个工程的收尾工作。这段时间以来,威廉姆常常在西达多海中穿行,月球内部结构在他面前袒露无遗。西达多海内部的重力是稍稍斜向月心的,这给宇航员的工作带来了很多不便。不过,计划执行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当然,在几次意外中丧生的七名宇宙员大概不会这么想。那些架设在西达多海两端的复杂设备将测度出某些特殊粒子的放射性规律,现在可以认定这种放射性是由于那次事件引起的,只要能精确测出西达多海相距二千七百公里的上下两端粒子放射规律的差异性,就可以间接确定“黑光”的速度。“黑光速”是现在整个世界最为关注的物理常数,不过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是一个来自外宇宙的常数,而只有更少的几个人知道这个常数的值居然决定了世界的真或假。 …… “既然这束光来自另外的世界,不受任何原有宇宙定律的束缚,那我们完全可以假设它的速度可以超过光速,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何麦高声问道,他的脸上大汗淋漓,泛着异样的光。 “如果这样的话它依然会横跨整个宇宙,并在封闭空间里回到出发时的位置,但是由于超光速带来的反因果律效应,它会在出发之前就已返回。这意味着,意味着…… “意味着我们的宇宙可能早已被它溶解过了,而我们实际上就一直生活在一个早已被吞噬的世界里。哈哈哈,这才是终极假设,和庄周梦蝶的故事一样,既不能证明也不能否定。说不定比尔和麦哲云现在反倒是又回到世界本来的地方去了。哈哈哈……这个连环套真有意思,原来世界真的可以是一个假设。哈哈哈。” …… “休斯敦,‘红蚁号’请求返航。”威廉姆发出呼叫。 “我是休斯敦,同意‘红蚁号’返航。”红蚁号的腹下掀起两米多高的尘土,随即在无大气的空间又急速地落下,几分钟后,整个飞船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缕姑般坠入了深不可测的西达多海。极远的前方是一抹微茫的蓝色,在月心浓稠的黑暗包围下,一切宛如虚幻。
“波。世界上哪里有纵波的光?” “我也奇怪你们为什么没有来问我这个事情,我还以为你们没注意这一点呢。”皮埃尔的眼睛里显出少有的洞悉的意味,“现在看来是有人故意等着我收不了场吧。 ” “等一下。”是比尔爵士的声音,“我不太明白你们说的话,能稍微解释一下吗?” “是这样。”麦哲云第一个回答,“波有两种,一种是横波。比如池塘里的涟漪是一上一下地向外传播,即它的振动方向与波的前进方向垂直。另一种则是纵波,比如声音,声波是通过压缩空气一密一疏地向外传播,也就是说它的振动方向与波的前进方向一致。” “那你就给他一束纵向振动的光嘛。”比尔吐了个不成形的烟圈。 “可是世界上没有这种光。”麦哲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觉得皮埃尔先生提这样的要求分明是在推脱责任,他早就知道迷路系统是行不通的。”“是吗?”比尔转头看着皮埃尔,目光里带着疑惑。皮埃尔镇定的神色令何麦也暗暗吃惊。依照何麦的物理知识,他当然知道麦哲云是对的,但皮埃尔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道:“看来我要多说几句了。你们都知道我提出了虚证主义,这项研究本来就主张世界是建立在假设上的。我们难道不可以假设世界上存在着纵波的光吗?”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麦哲云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也许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同一个虚证主义专家打交道是件多么疯狂的事情。在场的人只有何麦保持着平静,这也算拜皮埃尔这个名师所赐,“这种事情也能假设吗?” 皮埃尔聚然一笑,竟然酷味十足,“物理学不是一直建立在假设之上吗?好比着名的狭义相对论的基础便是两条假设:相对性原理与光速不变原理。而广义相对论又增加了一条基础假设:j赓性质量等于引力质量,即引力效应与加速运动是等效的。” “这怎么能对比?那些是有依据的。”麦哲云大叫。 “什么依据?连爱因斯坦本人都说这是假设。狭义相对论并非突然横空出世,它的前身是洛伦兹变换式。而洛伦兹变换式也有自己的假设,不过不是两条而是十一条。爱因斯坦去除了不必要的九条,因为最后两条无论如何也去不掉了,所以才保留下来作为狭义相对论的基础。这有点像欧氏几何里的五条假设公理,无法证明但却必须承认,否则整个体系将无法成立。还有量子力学,它的最核心假设便是物质与能量并非连续存在,而是以普朗克能量断续存在,这也是没有得到直接证明的。既然如此,我现在假设存在纵波光又有何不可?” “你……疯了。”麦哲云几乎要瘫倒下去,何麦看得出他几乎是拼尽全身力气才保持住了站立。何麦对此倒是十分镇定,反正他早知道皮埃尔是所有正常人的杀手。 “你不是说有些地方看不明白吗?”皮埃尔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以常规的眼光确实是无法看清楚它们的用途的,因为它们就是用来产生纵波光的。” 随着沉闷的“咚”的一声,何麦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尊敬的麦哲云先生晕倒在地激起的一阵纵波。 十二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的确充满假设。谁也不知道造物主到底向我们隐藏了多少秘密,同时谁也不知道这些秘密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向人们显露峥嵘。反正当那些让人不明就里的设备“僻僻啪啪” 地开动起来之后,这个世界上真的多出了一束前所未有的光线。从外观看,它同普通的光线没有什么区别,但所有的仪器都确定无疑地显示,它的每一个光子都是前后振动着前进,就像是从枪膛里射出了一串不断振动的弹簧。不过按皮埃尔的解释,这一切就简单多了。当时,何麦和安琪多问了几句,老家伙两眼一瞪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人们假设有负电子存在,不是找着了吗?假设有夸克存在,不也找着了吗?假设宇称不守恒,不也证实了吗?现在假设的磁单极子引力子,说不定哪天就找到了。我假设一个纵波光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是少见多怪。咱们是虚证主义专家啊,要注意身份啊,别整得跟欧核中心研究员一个档次。” 虽然皮埃尔是轻描淡写,但何麦知道,无论用什么语言来形容纵波光的发现都不为过。传统直线加速器加速电子一般是建立一条微波导管,然后在微波导管中建立频率约为一千兆赫的高频交流电场。电场相位的设计要求必须极度精确,确保带电粒子一直缠住波峰不放从而得到持续的加速。谁都知道光是世界上运动最快的物质,因此,用光波来加速粒子理所当然是最高效的方法。
可惜的是,光偏偏是一种横波,无法有效地用于加速粒子。而现在有了纵波光,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无论粒子大小,无论是否带电,纵向振荡的光子都将最大效率地加速粒子。光子失去的能量将几乎全部传递到粒子上。此刻,皮埃尔眯缝双眼打量着手里刚从仪器上取下来的一根绿色短棍。何麦满脸敬畏地注视着那个小小的物件,准确地说,应该是敬畏地面对又一种“假设”。按照皮埃尔的设计,“迷路”系统启动时会尽力避开一切干扰,否则谁都难以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并不是祀人忧天,因为在“迷路”系统里的质子将被加速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它们甚至会与绝对温度只有3k的宇宙背景辐射发生剧烈的相互作用。道理非常简单,这只涉及到基本的物理过程―多普勒效应。就像人们熟知的那样,急速驶来的火车汽笛声音调会变高。相同的道理,当速度几乎等同于光速的超高能质子向着宇宙背景的低能量长波光子冲去时,质子所见到的光子波长会急剧变短,直至转变成,射线,这种效应称为光子的相对论蓝移。而这与,射线粒子与质子对撞的过程没有任何区别。皮埃尔给这种原本只存在于假设中的绿色物体取名为“绿基”。绿基有一个奇妙的特性,它几乎可以屏蔽包括宇宙背景辐射在内的一切干扰。也就是说,除了中微子和引力子,在绿基管的内部几乎是一处完全的真空。由于中微子只参与弱相互作用,因此在微观世界里引力的作用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才能保证“迷路”.系统的环境需求。何麦的目光停留在一旁屏幕里不断重复播放的云室图景上。天哪,那么密集的粒子簇射,那么强大的二级衍射,就像是一朵朵开在虚空里的灿烂焰火,这样的场景足以阻滞任何一位物理学家的呼吸。不用计算何麦也知道,这次实验产生的粒子能级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前人类制造的任何粒子,而这一切只出自一截十厘米长的绿基管,这就是纵波光创造的奇迹。而在“迷路”系统里,加速路径是这个长度的七千倍,长达七百米,加速后的两队质子将在与光速难以区别的速度上对撞,然后,也许就像皮埃尔猜想的那样,人类终于在这宇宙大迷宫中回到了一百八十亿年前的那个分叉口,谁知道那会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在这个时代,物理学早已是明日黄花,何麦从来不认为自己平日里学到的那些知识会对今后的生活产生什么作用―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目标只是几年后的那张证书罢了。而现在,当他面对这样的场景时,第一次对这个领域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如果我们把这些簇射的照片拿给麦哲云看,他会是什么表情?”何麦突然冒出一句。自从那天晕倒之后,麦哲云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他不再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每天仍会在隧洞里四处察看。看得出他和那些工人相处得不错,其他人都很乐意听从他的安排一一毕竟之前他们在一起工作了那么久。让何麦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竟然让皮埃尔沉默了半晌,“他会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我感到害怕了。”皮埃尔脸上显出少有的严肃,“比尔的资金,麦哲云的才能,加上我们,再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的运气……这次我们居然凑齐了这么多个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因素。”“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何麦不解地问,让他不解的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眼前的皮埃尔教授变得与平时大相径庭,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甚至疑心,以前那个熟悉的老天真一般的皮埃尔只是一个精巧的幻象。 “不要这样看我。”皮埃尔仿佛猜透了何麦心中所想,“我知道在你们心中,我一直显得有些可笑,我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人。实际上,我知道你和安琪并不真正理解我的学说,你真正骗过我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不过怎么说呢?也许是人内心里都有一种渴望被人理解的愿望吧,所以我一直没有揭穿这一点。甚至,”皮埃尔淡淡地笑了笑,“我还很乐意听到你们对虚证主义的那些推崇的话语,老实说,我很愿意拿学分来换取你们对虚证主义的赞美,特别是你从自己祖国的语言里借鉴来的那些溢美之辞,”皮埃尔仰头深呼吸了一下,“听起来真让人陶醉啊。” 何麦漂了一眼身旁的安琪,两人都不禁有些脸红了。“不过现在,我们真的相信你是对的。”何麦辩解道,“虚证主义是不折不扣的真理。” “但我也许永远都无法证明它了。”皮埃尔低叹―声。 “现在不是进展很项利吗?”何麦诧异地问。 “记得刚才我说过这样的簇射照片让我害怕了吗?
在照片上,有一千亿个以上的次生粒子;没有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以上的能量,是无法产生这样的簇射的。这说明,刚才在‘绿基’中产生了一种能级非常之高的粒子。在此之前,人类所知的全宇宙最高能级粒子是在1993年观测到的一颗能量为3乘以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的宇宙射线粒子,当时,那颗粒子在观测照片上形成的整体轮廓甚至比当晚的月亮还明亮。而如果能量再高两到三个数量级的话,我们将可能创造出人类所知的宇宙间最高能量的粒子……”皮埃尔突然止住话头。 “为什么不说了?”安琪问道。 “而这样的粒子也许就是我所说的上一个分叉口,因为我们现有的所有物理定律是在它之后才开始有效的。” “对不起,我好像有些糊涂了。”何麦有些不好意思地插话道。 “在今天,宇宙大爆炸理论已经算得上常识。我们常常说宇宙起源于一百八十亿年前的一次壮丽爆发,是这次爆发产生了宇宙万物,产生了时空以及物质。但是,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常常会被提出来,即大爆炸之前的宇宙是什么样的?老实说,即使到今天我们也只能回答说那是一种非物质状态,因为是非物质,所以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我曾经不止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而我的回答也总是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其实这样的问题是很容易打击一个物理学家的自信心的,但这的确是唯一的答案,我们的确永远无法知道在‘零’秒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这是否意味着‘零’秒之后的事情我们就能够全部知道呢?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因为根据研究发现,所有的物理学理论都只能在大爆炸发生10的负43次方秒之后才起作用。这个时间似乎是物质开始出现的时间,而这些专门表述物质性质的定律自然也只能在这个时间之后才发生作用。” “那这和虚证主义有什么关系呢?” “按照虚证主义的理解,这个时间点其实就是一个时空迷宫的分叉口,相对于我们的日常世界不妨把它叫作‘超时点’。我们现有的定律的适用性只能回溯到此,就好比我们永远无法用流体力学定律去描述冰的性质一样。不过物质并不是在这个时间点才产生的,而是从这个时间点起改变了性质。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的物质适用另外的定律。不仅如此,这个时间点可能并不是一条直线的中段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根树枝的分枝处。” 何麦和安琪面面相觑。 “可是这怎么证明呢?即使我们得到了那个时点的物质形态,但它肯定会立即衰变成次生粒子,什么也说明不了啊。” 皮埃尔突然笑了,“你不是已经说明证明的方法了吗?想想看,如果没有别的分路存在,所有回到超时点的物质都将无一例外地又衰变成我们可以观测到的次生粒子。但如果真的存在别的分路,我们将可能看不到任何衰变现象。也就是说,我们将看到物质一去不复返。这是真正的物质消失,比黑洞更加彻底,因为黑洞只是无法看见,但通过引力等效应可以发现它的存在。而回溯到超时点的物质如果没能从原路返回,则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它进人了另外的时空分路,在那里受另外的全然不同的定律所支配。我们的宇宙也许并非唯一,而只是众多独立宇宙泡泡中的一个。宇宙泡泡间并不是完全独立的,它们也许更像是一棵巨树的不同分枝上结出的一颗颗葡萄;而联系这些宇宙葡萄之间那些细小的枝丫,就是我们寻找的时空分叉口,我称它们为‘时间之缝’。” 何麦的额头上浸出了一层汗珠,他觉得自己直到现在才算是稍稍窥见了虚证主义的一丝门庭。他完全没想到从当日课堂上的一番近于玩笑般的问答中,竟然得出了今天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别这样看着我。”皮埃尔竟然有些发窘,“我其实并不算是完全意义上的开创者,在我之前的某些学者给了我很多启发。比如,曾有人提出过物质世界的历史并不是唯一的,我们看到的只是所有可能历史的一次求和,另一些历史途径和我们所知的历史并存,只不过由于几率太小或是相互抵消等原因而不为人所知罢了。虽然这个观点长期不受人重视,我却觉得有一个实验其实早就给了人们以强烈的暗示,只是被人们长期地忽略了,即着名的双缝衍射实验。人们让光子一个一个地通过两道缝隙,结果发现,每个光子竟然同时通过了两道缝隙,而且自己与自己发生干涉从而形成了干涉条纹。面对这种结果,一般的解释是光具有波动性,其实更深刻的原因在于:每个光子其实是从无数个途径同时向目的地前进的。
而从出发点到目的地之间的直线是几率最大的路径,所以人们更容易观察到光从直线到达了目的地。当然,这和我们现在提到的宇宙分枝概念关系并不是一回事,但其中的观念却有其共通之处。从经典学说出发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时间空间存在一个所谓的最小值。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研究小于10的负43次方秒的时间段,也无法研究小于10的负33次方厘米的空间段——在那样的情况下,时间将变得没有先后,而空间将变得没有方位之分。这其实就是因为在这样时空范围内,我们已经受到了上一次宇宙分枝的制约。我们当前的宇宙是在这个时空范围之后才衍生的,自然不可能用当前宇宙的定律来描述小于这个时空范围的现象。如果说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是‘水’,那么小于那个最小量的时空段就是‘冰’,我们是无法对其进行描述的。” “我现在有些理解你为什么感到害怕了,因为我自己也开始有这种感觉了。”何麦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我们都不知道再做下去会发生什么。”“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怎么向比尔交待?”“也许有一个办法能行。”何麦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让我去跟他谈谈。” “你有把握吗?”皮埃尔担心地问。 “你不会怀疑我的祖国语言的力量吧?” 十三 “这么说,你是想劝我放弃。”比尔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我印象最深的是以前一位菲律宾政治家的夫人说过的话,她说,如果你算得清自己有多少钱,就说明你还不够富有。忘了告诉你,我上个月才从俄罗斯的空间站上度假回来,老实说以我的年龄并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尤其是发射和返回地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了。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参加太空旅行了。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也不要以为我是有钱了没处花。你应该知道,我是世界上排名前五位的大慈善家,我很愿意为这个世界尽点力的。可是,有人为我想过吗?”“可是现在有很多条件还不具备。”何麦很诚恳地说,“如果实验对象只是一束粒子的话还有成功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一个人就完全只是冒险了,也许那应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比尔探究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皮埃尔,皮埃尔赶忙用力地点头。 “可我已经没有那么长时间以后的将来了。年轻时的生活损害了我的健康,我很愿意用这副残躯作最后一次冒险。我已经否定了皮埃尔提出的用猴子先做实验的提议,一个原因是我担心实验失败后,那只猴子的尸体可能会打击我的信心,但更重要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也许你们认为等各种条件具备了再行动才是明智的,可是别忘了,第一个人登上火箭的时候也不具备什么条件,但现在月球上却有一座叫万户的环形山。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并不只有所谓的科学家才有那么一点精神呢?” 何麦有些发蒙,“我来只是想告诉您这实验非常危险,而且即使成功结果也无法验证。我们最多只可能让您从这个宇宙消失,但并不能保证您能够到达一个适宜您生存的地方―也许那和死亡并没有多大区别。” “哈哈哈。”比尔竟然笑了起来,“这已经足够了,孩子。如果你是我的话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我经历过人们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情。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活不了多久了。如果实验失败我会死,那么,既然我已经精彩地活过,又何妨精彩地死去?小时候我们都相信,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个叫做天堂的世界,但后来我们长大了,现在我的私人天文台可以看到银河之外,但天堂消失了。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童年时代的人类,那时候他们相信天堂的存在,那时候死亡对他们不是一种终结,而只是一次无尽轮回中的稍息。可现在呢,一想到自己即将变成一堆无知无觉的尘土我就害怕到极点,我愿意拿现在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希望,哪怕这个希望近似于假设。也许皮埃尔送我去的地方就是天堂,”比尔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充满活力的光芒,完全不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我将在那里继续观赏整个世界的变迁,直到永远。我有可能将是第一个见到另一个宇宙的人,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可是,这个实验可能会给我们的世界带来很大的危险。”皮埃尔终于忍不住插话道,“我承认,以前为了验证自己的成果对你没有说实话,但现在是不得不说实话的时候了。”皮埃尔脸上的神情很无奈,“人类已经有很多的玩具了,宇宙应该除外。”
“你在说什么?”比尔忽然咆哮道,他的脸涨得血红,眼珠突兀,“你知不知道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系统上?你们怎么敢欺骗我?现在谁也休想阻止我。” “我们是应该停下来。”说话的人是麦哲云,他不知何时从门外走了进来,“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认为皮埃尔先生的意见是对的。”他敬佩地望着皮埃尔,“我已经看到了阶段实验的结果,说实话,你颠覆了我前半生的信念。” 比尔的怒气立刻朝麦哲云倾泻过去,“你忘记了在和谁说话吗?难道我付给你五倍的薪水就是让你帮着别人对付我吗?别忘了,你母亲的病还没好,你还需要我的慷慨资助。” “可是,我们现在的确已经深人到我们无法控制的领域了。”麦哲云有些勉强地说,也许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徒劳,声音很低,“至少有三种理论告诫我们,达到这种深度的时候就是该停下来的时候了。” “我说过要停吗?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比尔转过头来看着皮埃尔,“虽然是多余的,但我还提想问一句,你到底愿不愿意做下去?” 皮埃尔与何麦一起沉默着。过了几秒钟,比尔突然笑起来,他垂垂老矣的脸庞在这一刻焕然一新,“你们肯定以为只要不配合我就一筹莫展了。看来我之前的安排真是有先见之明啊。”他转头看着麦哲云说,“我说得没错吧?” 麦哲云有些羞惭地埋了下头,“从你们到来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四周每时每刻都隐藏着无数个监控器。现在比尔先生知道一切,知道纵波光的奥秘,知道‘绿基’,也知道‘时间之缝’……” 比尔还在大笑,“你是我的兄弟,我不会太为难你。‘时间之缝’会让我如愿以偿的,我现在全身心地盼望那个美妙的时刻早日到来。麦哲云告诉我说,只需要再等二十天。天哪,我都等不及了!这种感觉就像……”比尔停顿了一下,“就像十七岁那年秋天的早晨,我在笼罩着薄雾的小树林里等着恋人的到来。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比尔挥了挥手,立刻有几名壮硕的男子上前架住了何麦和皮埃尔。 “你要做什么?”何麦大叫道。 “没什么,只是送你们回俄城。”比尔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为了保证不会有人在这段时间来干扰我,你们的自由会有所限制。比方说,你们不能和外界联系。等事情结束时会放你们离开的。你们还是为我祝福吧,哈哈哈。” 十四 无论时间过得多慢,终究会过去的。何麦现在已经放弃了一切逃跑的努力,因为事实已经证明这根本没有用,以比尔的财力来说,要管住几个人太容易了。皮埃尔整天苦着脸四处瞎逛,口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安琪倒是显得很轻松,何麦有时候真是很羡慕她知道的事情没有自己这么多。今天一开始何麦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皮埃尔早上一起来,神色便显得有些紧张。何麦知道今天是他们被软禁的第二十天,正是当时比尔预计的实验日期。皮埃尔总是神经兮兮地四下张望,看着明媚的天空和苍翠的大地长时间地发呆,仿佛这些平淡无奇的景象他此前从未见过。 “刚才我眨眼了吗?”皮埃尔突然大声问道,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头发乱蓬蓬地在额角颤动着。“你说什么?”何麦吓了一跳。 “刚才我眨眼了吗?你看到我眨眼了吗?”皮埃尔的声音愈加高亢起来,“告诉我啊!”他突然埋头闭眼,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我知道,就是那件事了,是那件事情发生了……” 这时,安琪突然从拐角处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几枝刚采下的花,“真是奇怪,刚才我发现整个天空突地暗了一下,我敢肯定自己没眨眼。真是怪事。”何麦惨然一笑,他抬头望了望,黄昏的天空虽然不再刺眼,但依然有些明亮,月亮的轮廓在半空显出淡淡的影子。原来,三个人里只有他当时正好眨了下眼,错过了宇宙眨眼的一瞬。外面的人群明显出现了慌乱,守卫们神色紧张地窃窃私语着,仿佛传递着什么消息。何麦急切地追问每一个见到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得到的只有沉默。皮埃尔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他神色木然地呆立着,仿佛沉入了另一个世界。夜幕降临之后,一位神情严肃的老者走进房间,房间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等待那未知的谜底。 “我是蓝江水,比尔先生的助理,本来同三位有关的事情都是由别人经办的,但现在他们不能来了……是这样,发生了一些事,你们不是外人,我想还是请你们一起去看看吧。” …… 看到过深渊吗?看到过伤痕吗?看到过深渊一样的伤痕吗?这就是何麦眼前的景象。
在西达多金矿的腹心地带,曾经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突兀地显出一道深不可测的渊蔽,在冰冷的月光下像是一个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神秘符号。 “已经探测过了,整个现场只有微弱的放射性,对人体没有什么害处。”是蓝江水的声音,“事情发生的时候有多名目击者,但他们完全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比较一致的说法是,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同时眨了下眼,然后一切就变成眼前这样了。” 切面并不是垂直的,而是以一个角度向地下沿伸。切面很整齐,但并不是光滑一片,石头是石头沙还是沙,不过绝对没有任何一丝物质突出到切面之外,切面上也没有任何挤压的痕迹。何麦用手摸了下切面,没有发热的感觉,他摇摇头,放弃了猜想是什么力量能够造成这样奇特现象的念头。 “已经进行了初步的测绘。”蓝江水拿出一张图纸,这是整个事故区的平面图,“这个坑的深度是一千八百米,平均长度九百米,平均宽度两百米,从底部到上面的形状完全一致。真希望谁能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麦一听到这几个数字便知道,整个“迷路”系统都不复存在了―出于不可知的原因,它消失在了这个巨大的空洞之中。他转过头,皮埃尔如他所料般沉默着,只不过目光不是望着地面而是投向弯隆,宛如一尊问天的雕像。何麦觉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尔此时的心境,他们从一个近于笑料的问题出发,一度逼近了造物主的底牌,但最终却以这样惨烈的局面收场。 “还有一件事,”蓝江水接着说,“底部裸露的地表上发现了新的金矿床,以前从来没人能够发掘到这样的深度。” 看来这结果应该不算太坏。虽然这个世界上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大约三十亿吨的物质,虽然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宇宙会突然眨一下眼,虽然还有无数个谜团,虽然在西达多矿场上平添了一道奇异的沟壑……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损失别的什么东西,俄城还在,人们脚下这个直径一万二千公里的“小石子”还在,而且还有一个凭空而降的金矿。也许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而且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是,这不是结局。 十五当一个人从纷繁的世事中偶尔生出一点仰望夜空的情绪,他的目光肯定会被那些谜一般的星星所吸引。这些恒星被固定在另外的球面上,远离地球而靠近上帝。皮埃尔已经保持仰望的姿势很久了,他完全沉浸到了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中。无垠的弯隆从正上方直垂到地,银河淡淡地划过半空,如同某个巨人的信手涂鸦。何麦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包括你的哥哥,包括麦哲云,他们死了吗?” 皮埃尔迟疑了几秒钟,“我不知道,这不是我所能够回答的问题,哦不,也许应该说这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所能解答的问题。记者们肯定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该走了。” 何麦轻轻地点点头,伸手扶住眼前这个突然变得软弱不堪的老人,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安琪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安琪惊惶失措地冲过来,她的嘴角哆嗦着,脸色苍白无比。“我不知道怎么讲,刚才,刚才我只是随便看着玩的,但是,那里,你们还是自已看吧。”安琪将手里的单筒望远镜递给皮埃尔,然后指了指天空。 这是一种恐怖的异象。何麦和皮埃尔放下望远镜后都不约而同地盯着蓝江水,目光涣散而古怪。蓝江水不知所措地站立着,何麦同皮埃尔一起冲到蓝江水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那张图纸 ―几乎就在这同时,两人如同身遭雷击般僵立当场。他们看到了同样一个东西,只不过一个在蓝江水的图纸上,另一个则在月球上,仿佛月球是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的一枚邮戳,曾经在那张图纸上留下过印记。是的,在月球上出现了一幅与西达多矿场深沟相同的图景,就像是被同一把匕首洞穿而过所形成的刀疤。皮埃尔首先反应过来,他扔掉手里的望远镜奔向一旁的汽车。设备在最短时间里架设完毕,皮埃尔紧张地操作着,口里又是习惯性地念念有词,但此时看起来更像是在做祷告。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确定是某种物质导致了这个坑的形成,”皮埃尔开口道,“之后它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朝上前进,而后又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月球。对于我们这个世界上的物质来说,它犹如一种超级溶液,所到之处万物皆空。”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何麦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有一种解释不知是否行得通―它可能是来自另一个宇宙泡泡的物质,也许就是那个另类宇宙里的一束光,它应该是以光速前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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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陶工海克 | [美]埃莉诺·阿纳森 | 《陶工海克》作者:[美]埃莉诺·阿纳森
刘利华译
1978年,埃莉诺·阿纳森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剑鱼史密斯》,后来又写了《熊大王的女儿》、《到复活站》等作品。1991年,她最有名的长篇小说《铁族的女人》刚一发表,就受到广泛的好评,并获得了小詹姆斯·提普垂纪念奖。阿纳森的短篇小说经常发表在《阿西莫夫科幻小说》、《幻想与科幻杂志》、《惊奇》、《轨道》和《世外桃源》等杂志上。她最新的长篇小说是《剑环》。2000年,阿纳森的短篇小说《收获恒星》入围雨果奖。
下面这篇作品中,作者描述了一个奇异星球的中世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科学是如何诞生的......这也是关于一个女人的动人故事这个叛逆、聪明的女人超越她生活的时代,看到了别人拒绝看到的东西。
南方大陆的东北海岸是一个多山地带,很多小海湾都是良港。这里的海水很深,陡峭的山坡和灰色悬崖可以挡住吹来的风。小山上覆盖着深色的森林。这里有布满鹅卵石的海滩,还有很多小城镇。
这一地区属于热带气候,极地的海流有时会沿着海岸流过来,带来大量的鱼和雨水。当地的家庭有的以打鱼为生,有的依靠内陆茂密的半热带森林为生。森林里生长着黑檀木和闪亮的灰树,还有大量观赏植物:有夜间开花的星花,有白天开花的天空花,以及树中女王火焰之冠。前两种树被伐作木材,后三种植物的树苗被移植在花盆中,运到遥远的港口,那里许多富裕的家庭会买去装点他们的庭院。
当然,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暖房里现在都能培育树苗,但大多数人还是更喜欢野生森林中收集的树苗。在野生环境中,它们由南方的大飞虫授粉,由海岸的雨水浇灌,最后再由一个森林人把它们挖出来,森林人的前辈世世代代都是挖掘工和制陶工。这种树苗比人工培育的更好。这个领域出现了许多著名品牌,比如“海岸雨”,它的标志是一个手持铁铲的森林人,还有一只夜间甲虫,张开宽阔的毛茸茸的翅膀,飞在花朵之上。
这里讲述的是一个女孩的故事。她出生在一个海边城镇,母亲是一名优秀的渔民,父亲是一个水手。通常说来,一个像她父亲那样远离亲属的陌生男人,人家是不会要求他让任何女人怀孕的。但这个男人既聪明又有礼貌,还有最奇妙的皮毛:不是这个地区常见的灰色皮毛,而是金褐色的。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浅黄色,耳朵很大,向外伸展,使他看起来机警聪明,很吸引人。这种长相很难令人拒绝!图沃镇的主妇们渴望她们的子孙后代也拥有这些外貌特征。
摆在他前面的是漫漫长途,谁也不知道他最后能不能到达自己的故乡。但他同意了她们的提议。一个男人应该服从家里年长的妇女,或服从附近的女族长。他的相貌在自己的国家是很普通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机会抚育后代。除非能取得一些令人瞩目的成就,他才能有自己的孩子,而他了解自己,所以并没有这个打算。他是自己想要孩子吗?
有些男人想。或许,经过大洋上的冒险、返回家乡以前,他想在这个陌生的海岸留下些什么,以证明他曾经来过?我们不知道理由。他和我们女主人公的母亲交配了。但没等孩子出生,他便乘商船去了北方,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了一个骨制项链和图沃·海克。
当父母亲的毛发是红色和灰色时,通常会生下暗褐色皮毛的孩子。但或许海克的父亲不是第一个来到图沃海岸的红色水手,或许她的母亲也有红色基因,隐藏了几代以后,这种基因最终表现出来。不管怎么说,生下的孩子有着红色的皮毛、巨大的耳朵和明亮的绿色眼睛。多么美丽啊!她的家人叫她火焰之冠。
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死去了。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沿着海岸的洋流向东流去,把图沃人的鱼群带往大海深处。图沃人跟随着洋流,在茫茫大海中航行几天之后,一场风暴吞没了整个船队。母亲、婶婶、叔叔和堂兄妹们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回来,只有几片碎木块:破碎的桅杆和船桨。于是,图沃镇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
在森林里没有亲属们吗?有一些,但图沃人一直依靠海洋为生。
附近的家族提出愿意收养这些幸存者。“不,谢谢你们。”图沃女族长说,“这个海湾的名字叫做图沃港。我们的家族留在这里,我们也要留在这里。”
“既然如此,随你们的心愿吧。”附近的家族说。
海克在一个几乎空荡荡的城镇中长大。为家族提供收入的森林人大部分不住在镇上。留在镇里的成员大部分已经皮毛变自,腰板也弯了:都是祖父祖母那一辈的,他们不会想把最后的岁月耗费在修整房子、照看孩子上。所以,海克长成了一个野孩子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她并不是个坏孩子。海克喜欢独处,在鹅卵石海滩上游荡,爬上悬崖。这些悬崖由沉积岩构成,多数被风雨侵蚀,坍塌了,并不特别难爬。海克可以从坍塌的石堆走上去,或是从长满灌木的陡峭沟壑中爬上去。她寻求的不是冒险,而是孤独。假如你是个喜欢新词、新思想的人,或许可以说,她寻求的还有“亲近自然”。在那时,自然被称为“五方面”,抑或“水、风、云、树叶和石头”。虽然她是个水手的女儿,被森林抚育,她却对树叶和水不感兴趣。她研究的是岩石以及岩石中的东西。这些岩石都是沉积岩,她在里面发现的不是水晶,而是化石。
当然,她并不是第一个看到贝壳被掩埋在悬崖中的人,但她强烈的好奇心不同寻常。这些贝壳是怎么被埋在悬崖中的?它们是怎么变成石头的?为什么很多贝壳看起来很陌生?
于是她问她的亲戚。“它们一直就在那里。”一个婶祖母说。“一场风暴引起了很高的潮汐,形成了那种样子。”另一个说。
“是女神造就的,”一位年长的表兄告诉她,“我们不会对她的行为提出疑问。她自有原因,这些原因她是不会告诉我们的。”
她的伙伴,那些图沃年轻人,认为这个问题很没意思。谁在乎这些石头贝壳?“它们不像活贝壳那样闪亮,里面也没有可以吃的肉。想想活贝壳吧,海克!或是那些鱼!或是那些支撑我们家族生活的树木!”
假如她的亲属不能够回答这些问题,她就会自己去寻找答案。海克继续她的研究。东北海岸的土层没有扭曲和折叠,这一点对她的帮助很大。土层上部较新,底部较旧。爬山的时候,她就可以追踪这个地区生命的历史。
起初,海克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她找到一把锤子,把那些化石凿出来,拿到镇上一座空房子里。在那里,经过很多试验,犯过很多错误之后,她最终学会了如何清洗化石并打开它们。她称这一过程为“用锤子揭示秘密”。
现在,我们并不鼓励这种无知的试验,特别是重要的遗址。但是请记住,这个故事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人能教海克,而她破坏的化石,也会在古生物学建立以前漫长的历史中被侵蚀。
她开始收集贝壳,把它们摆在那些被遗弃的空房子里的桌子上。想象一下:她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光线从窗子斜照进来,地面上有厚厚的尘土,墙上画着鱼和开花的树,壁画正在剥落。海克一个穿着束腰上衣的红色少女弯着腰,摆放着她的贝壳。她已经发现了智能生物的乐趣之一:组织和分类。
这不是她的发明。所有人都会对信息进行组织分类。但是大部分人都有明确的目的,比如,对不同的鱼及其习惯进行组织分类。海克发现了没有明显用途的知识的快乐。或许,你还可以在一片朦胧中想象出一位年老的女人,正以极大的兴趣看着海克。老太太毛发雪白,穿着粗糙的束腰上衣。她光着脚,脚上沾着泥土。
一段时间之后,海克注意到,她发现的贝壳中存在着一种规律。在悬崖上部找到的贝壳看上去很熟悉,她可以在图沃海滩上看到类似或同样的贝壳。但是越到悬崖下部,石头里的生物变得越奇怪。使她迷惑不解的是,某些地层里的骨骼明显属于陆地动物。海洋是不是曾经上升,陷落,然后再次上升?这些东西有多大年纪?它们生活的年代距今有多久?海克一些年长的亲戚认为这些只是矿石,只不过形状很像动物的遗体,“这个世界充满了重复和相似,”他们告诉海克,“证明女神没什么创新的兴趣。”
但海克没有放弃自己的判断。她发现了一只鸟的骨架,如此完美,她几乎毫不费力就可以想象出这副精美骨骼上的肉体和羽毛。这只动物的双翅假如那是它们的双翅的末端是爪子。是什么样的过程能使悬崖顶部的矿石看起来像贝壳,又是什么样的过程能形成这个可爱的既熟悉又不熟悉的骨架?假如女神没有创新的兴趣,如何解释在悬崖底部发现的那个多刺多节有无数腿的动物?它们的模样不像海克见过的任何动物,它们又是在模仿谁?
十五岁的时候,她的亲戚对她说:“别再做这些荒唐事了!我们是个很小的家族,挣扎在灭绝的边缘。每个人都必须工作。挑选一份有用的职业吧,我们会送你去当学徒。”
她的大多数堂兄弟姐妹都成了森林人,少数已成为水手。由于图沃族人现在只有平底小船,这些水手就跟随着附近的家族出海。但海克生活的激情是石头。这个城市没有泥瓦匠,却有一个制陶工。
“我们的森林人需要陶器,”海克说,“拉凯年纪越来越大,把我送到她那里去吧。”
“聪明的选择。”婶伯母们赞同地说,“这么多年来,这是你第一次为家族着想。”
海克去了拉凯的房子,和她住在一起。这里大部分房间是空的,里面只有陶器。空气中飘浮着灰尘,地面上是一块块黏土。这个年老的制陶工总是与这些材料打交道。“年轻的时候,我到处寻找合适的泥土,”她说,“但现在我要做的事太多。像你这个年纪的人,做这种工作没有坏处。如果愿意的话,你去找吧。但是你要记住,再过一年、两年或三年,我可能就不在了,再也没法子教你了。”
于是,海克开始寻找制陶的泥土。她是一个爱整洁的孩子,但是她记住了拉凯的警告,学习得很认真。她喜欢上了制造陶器。今天的制陶工可以从手工艺商店买到他们需要的材料,很多制陶工都这么做。但是在过去,每个制陶工都必须挖掘自己需要的泥土。
拉凯是在一个贫穷的城镇工作,她为陶器上釉的时候并不使用特殊的矿物。“这些又不是富有的女族长喝水用的精美杯子,”她对海克说,“这些是花盆。普通的釉色就可以了,使用我们这里能找到的矿物就可以了。”
于是,海克又一次发现自己拿着锤子和铁铲走在外面。她喜欢这种准备工作:挖掘泥土,从基岩中砸下矿物。研磨工作虽然不容易,感觉却很不错。研磨的时候,她喜欢手里湿土的黏滑感。这时的海克还不知道,这些黏土在她手里时几乎像液体一样跟她那些有关石头的问题密切相关。
陶轮上塑形却很不容易,使她很受挫折。当拉凯年老的手指触到一块黏土时,它就会变成一个陶器,就像春天里植物从地面上生长起来一样,完整,完美,在海克看来几乎没费力气。但是当海克学着做的时候,做出来的东西却不成形。
“我就像一个玩泥巴的小孩儿!”
“要有耐心,多多实践。”年老的拉凯说。
海克认真听着。渐渐地,她学会了如何制陶,如何把陶器放到拉凯在房舍后面建造的窖中烧制。她的第一批作品并不好,但她还是保留了几个,用来装她心爱的石头。有一块红铁矿石,研磨之后,它可以制成闪亮的黑色釉料。其他都是化石:贝壳、奇怪的海洋生物,以及翅膀上有爪子的鸟。
故事讲到这里,理解海克所说的语言中的“制陶工”是很重要的。和我们的语言一样,这个词指的是一个制造陶器的人。但它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指把东西放进陶器的人。海克仍然在学习制造陶器,但她已经是一个把石头和骨头放进陶器里的人。这可不是一件琐事,而是科学。永远不要低估分类的重要性:任何知识的基础都是事实,而未经整理的事实是没有用的。
几年过去了,海克学到了老师的技能,可她的作品仍然缺少拉凯的优雅。
“这是因为那些悬崖,”老制陶工人说,“还有你从悬崖上带回来的石头。它们进入了你的灵魂,你在努力用泥土重现它们。我向植物学习制陶,植物是高雅对称的。但是你”
海克的一个陶器正在陶盘上:一个矮粗的东西,表面粗糙,有着不对称的把手。起初,这样的东西是由于缺少技能偶然产生的,但她后来发现自己喜欢稍微歪斜的作品。她制作了一种无色透明的釉料,涂在罐子上海克突然意识到,它的效果就像水漫过岩石表面一样。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拉凯说,“我们都是向周围的环境学习。假如你想做一个模仿石头的陶工,很好。石头和骨头假如你发现的那些东西真是骨头的话。石头、骨头和贝壳,向什么学都行。”
老制陶工蹒跚着走开了。海克想,她是否应该打碎这个陶器?喜爱悬崖和悬崖所包含的东西,这有什么错吗?拉凯已经告诉她并没有错。她得到了老制陶工的允许,可以做自己的东西。在突发的灵感中,海克在陶器上画了一个动物。它的头像一把锤子,两侧都有巨大的复眼就在锤子两边的击打面上。长长的身体有体节,每段体节都有一双腿。最后的体节上是两条鞭子一样的尾巴,比这只动物身体的其他部分加起来还长。没有任何来自遥远地方的旅游者向她形容过这种动物,那些吹牛说大话的人更没有。然而在岩石中,她经常会发现这种动物,它处于悬崖比较低的岩石中,海克把这种岩石命名为“深灰色下层岩石”。
这是女神的一个玩笑吗?大多数动物遗体都已遭到破坏,只有仔细观察、寻找,她才能发现完好无缺的样品。她认识的人都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难道是女神建造了这个悬崖,并在里面放上动物遗体,以此愚弄图沃·海克?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海克看着自己的画作。这个动物的身体稍有点扭曲,它的两条尾巴分别伸向两边,它像是个活物,似乎要从她的陶器上爬下来,游人图沃港。女孩呼出一口气,她的心在快速地“怦怦”跳动。这里面包含着真理,她所画的这个动物一定曾经存在过。也许它仍然生活在海洋中某些遥远的地方。(她是在贝壳之中发现它的,它的家一定是在海洋中。)她拒绝相信这种动物的存在是一个偶然。多年来,她一直在混合、揉捏、旋转和摔打泥土。像这样的东西决不是偶然出现的。认为女神做事不加思考是对神的不敬。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不可能是神明随意投下某种物质产生的,也不可能是经她手指无意识地揉捏产生的。海克拒绝相信这种动物是一个玩笑,因为女神还有比玩笑更好的事情要做。另外,这种动物虽然奇怪,但却蕴含着一种美。女神很幽默,而且通常没有恶意,为什么她要制作这样一个复杂而可爱的虚假之物?
海克在陶器的另一侧也画上了这个动物,姿态稍有不同,然后烧制、上釉。釉料清澈而不均匀,就像一层水,漫过这个深灰色的陶器。
你也知道,在世界上的有些地区,假如血缘关系足够远,家族内部成员之间发生性关系是允许的。比如第三个大洲的有些巨大家族可能有五万或十万人,这些家族认为,近亲结婚当然是不合适的,但与第三代、第四代或第五代的堂表兄弟姊妹成为爱人却无可厚非。不过,海克的家族并没有居住在这样的地区。他们的家族这么小,住得又这么近,他们没有远亲。
由于这种原因,直到海克二十岁乘坐商船来到祖古尔卖陶器的时候,她才初次尝到了爱的滋味。
这是一个远离海岸的岛屿,岛上有一个当时很出名的市场。海港在岛屿朝向陆地的一面,以避免海上来的风暴。这里有木制的仓库和码头,斜坡上一排排建筑物由木头和灰泥制成,大多数灰泥被涂成黄色和浅蓝色,木头被涂成深蓝色和红色。到达这里的时候,海克想,这真是个色彩绚丽的城镇,而盆栽植物会给它增加更多的色彩。人们站在阳台和屋顶上,站在门口,站在街道的楼梯上。这是个销售拉凯和她自己作品的好地方。
事实上,在一位被派来此地销售图沃其他产品的年长森林人的帮助下,她的陶器卖得很好。
“我以前从来没有批评过你的老师,小姑娘,一句批评都没有。”他告诉她,“但你的陶器和我的树太相称了。我的树木是这么精美艳丽,而你的陶器则粗糙简朴。看!”他指着一棵开花的火焰之冠小树,它被栽种在一个粗矮的黑陶花盆中,“丑陋中的美丽!黑暗中的光明!你会为我们的家族赚大钱!”
可她并不认为这些陶器丑陋。陶盆上是贝壳的浮雕,覆着釉彩。贝壳是一个系列,来自图沃悬崖的不同地方,彼此明显是有关联的。在她最初发现贝壳的地方,贝壳只有简单的一圈螺旋。往悬崖上方走,贝壳的螺旋增加了,形状也更加复杂。陶器上也表现了这个过程。贝壳按照顺序排成一圈,最后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锥形贝壳,排在它花纹简单的祖先旁边。
海克想过这个过程吗?她已经理解了进化吗?可能还没有。不管理解与否,反正她没有对自己的亲戚说起。
那天夜晚,在一家小酒馆里,她遇到了一个从索格来的水手,一个又高又瘦的傲慢女人,她身体的毛发剃成花纹,白色毛发和露出来的黑色皮肤相映成趣。她们边喝海林酒边聊天,那个女人抚摸着海克的胳膊,对她的红色皮毛惊叹不已。“它和你的绿色眼睛这么相衬。你很年轻,你和外国人做过爱吗?”
“我从来没做过爱。”海克说。
这个女人看上去很感兴趣,她说:“你不可能那么小。”
海克解释说,她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连附近的城镇都没去过。
“我一直在学习制陶。”那个索格女人喝下了更多的海林酒,“我愿意做第一个。有兴趣和我做爱吗?”
海克考虑了一下这个女人,她的样子很有异国情调。“为什么你要把毛发剃去?”
“我的国家天气非常热,我们也乐意看上去各有特色。其他人可能愿意像城里人似的,全都是一个模样。可我们不愿意!”
海克打量了一下房间,看到了其他索格女人,发现她们的毛发都剃成相同的样式。但她还年轻,加上出于礼貌,她没有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现象。
她们走向这个索格女人的船,船系在船坞上。甲板上还有其他情侣,都是女人。
“我们的船员中有几个男人。”她的性伙伴说,“他们都上岸找情人去了,到准备起锚时才会回来。”
海克后来想,这种经历很有趣,虽然她从来没想到第一次做爱是在一条外国船上,周围是其他发出各种动静的情侣。这使她想起了在浅滩中产卵的鱼。
“你看来很喜欢做爱,”这个索格女人说,“可你为什么这么不爱说话?”
“我的亲戚说我是个喜欢沉思的人。”
“你不该是那样的人。你有像火焰一样的红色皮毛,你这样的人应该燃烧。”
为什么?海克想,然后就睡着了,梦见自己在和一个年老的女人说话,这个女人穿着一件简朴粗糙的束腰上衣,双脚沾满泥浆,手上的指甲没有修剪,长长的指甲像爪子一样从手指尖向下弯去。指甲盖里很脏。这个老女人说:“假如你是一头动物而不是一个人,你会与一头雄性动物交配,你会由于性欲而不是繁殖协定生下孩子。繁殖,繁殖,繁殖无处不在,想象一下这样的世界!你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只有人类才会思考性交这件事,只有人类才会精心安排繁殖计划。”
黎明时,海克醒了,记起了这个梦。那个老女人似乎是某种使者,但她要传达的信息却让人难以捉摸。海克和索格女人吻别,她穿上外衣,蹒跚着走下跳板。周围的空气又冷又湿,她在浸着露水的木板上留下了脚印。
她又和这个索格女人睡过几次觉。后来这条外国船起锚了,海克的情人离开了,只留下一根贝壳项链。
“还会有其他的女人使你燃烧,”她的情人说,“但我是第一个,我想被记住。”
海克收下项链,向她道谢。然后花了一两天的时间,在这个岛屿的山丘间四处漫游。这里的石头是深红色的沙石,里面似乎没有化石。这以后,她和亲戚们乘船向北方驶去。
从那以后,海克做了安排,让自己每年都能出门旅行几次。假如船上的水手是女人,她一上船就开始寻找情人。如果水手是男人,她会在船到达一个海港之后再寻找。有时候她只找一个情人。有时候,她会换情人,或者加入一个小组。她童年时代的绰号早就被大家忘到了脑后,但现在又提起来了,不过现在她被称为“火焰”,而不是“火焰之冠”。她是一团火焰,不需要别人点燃,自己就可以燃烧。
“你从来没有体验过真正的感情,”一个情人对她说,“对你来说,这些只是性。”
这是真的吗?她对拉凯和家人有感情,对跟泥土和石块打交道的工作有激情。但对这些女人呢?
据我们所知,与女人相比,男人是更加炽热和忠诚的情人。他们会围绕着感情建立自己的生活,而大多数女人虽然喜欢她们的情人,却仍然会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得不离开他们。当然,分手不像现代社会这么快。到了现代社会,分别也越来越无所谓了。这都是因为现代的旅行工具速度越来越快一一假如情人们愿意付飞机票,一年里他们可以相聚五十次。
海克享受着性和她的性伙伴,但她离开后却毫不后悔,她的灵魂并没有被触动。
“因为火焰只在你那些隐秘部位燃烧。”另一个伙伴说,“你的头脑并没有燃烧。”
二十五岁的时候,她的家族决定让她生育。她无法拒绝。假如图沃人想要延续下去,每一个健康的女性都必须生孩子。经过讨论之后,几个年长的女人去了祖古尔,对方同意签署一个繁殖协议。海克不愿意让后来发生的事情留在记忆里。从祖古尔来了一个年轻男人,和她们的家族住在一起。他们交配,直到她怀孕,这个男人随即带着礼物回去了。大部分礼物都是她和拉凯制作的精美陶器。
“我的制陶场里不能有小孩。”拉凯说。
“我会把孩子给我的亲戚抚养。”海克说。
她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婴,孩子长着茶褐色的皮毛和明亮的绿色眼睛。海克看着她们,突然想自己抚育她们。但这种想法只是一时兴起,是生育的精疲力竭、生育之后的如释重负导致的一个念头,一会儿就过去了。她还不具备母性,她更想要的是石头和陶器,而不是孩子。一位堂姐妹带走了她们,她是一个家境宽裕的女人,有三个自己的孩子,
“五是个幸运的数字。”她对海克说。
似乎真是这样。这五个孩子都像星花树一样健康成长。
海克快三十岁的时候,拉凯死了。在最后的年月里,这个老制陶工变得糊涂了,开始在她的房子外面游荡,寻找泥土或者早已淹死的亲戚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经把挖掘泥土的工作交给了海克。冬天一个下雨的日子里,她又出去了。最后发现这个老女人的时候,她已经全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后来她开始咳嗽,不久就死去了。海克继承了制陶场。
到这时,海克已经树立了自己的个人风格:坚实而粗矮的陶器,上面画着奇怪的生物。有时候,陶器的把手也被塑造成奇怪的生物:翅膀上有爪子的鸟,或者像花朵一样的节状动物。海克发现,有些动物成了化石以后仍旧抓住它们的猎物不放。大多数情况下,猎物是小鱼。这样看来,这些生物就应当是海洋中的食肉动物。但她的顾客认为它们是花朵很奇怪的花朵,花瓣像虫子一样。“你的想象力多么丰富啊!”
把手也经过雕塑的陶器都是精制品,用来栽种昂贵的小型植物。但她的大部分作品则巨大而坚实,没有会断裂的把手。她的釉料仍然像以前一样普通:无色或黑色。
她是一位制陶大师了,她的作品在海岸地带已经小有名气,但她仍然在继续搜寻化石。她在老师的房子里放满了架子,架子上放着各种石头。海克为每一种生物起了名字,并用一枝铅笔把名字以及发现这种生物的地点写在架子边缘。她举着灯笼在房间里巡游,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了演化的历史,并且理解了她看到的东西。化石像这样分门别类摆放得有条有理,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第一个架子上放的是贝壳和有模糊压痕的石头,压痕可能是海草,然后是有着众多肢体的动物,然后是陌生古怪的鱼类,最后是有四肢的动物,形状也很奇怪很有可能是在陆地上生活的动物。
海克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知道泥沙在一定的环境中可以变得很坚实,这些生物可能是受困于海洋里的淤泥或陆地上的沙砾,最后变成了石头。其间的过程她还不能理解,可能就像把黏土放在窖中烧制一样动物消失了,很可能是腐烂或被烧掉了,最后会留下印痕。如果石头中的空隙被渗入的液体填充,液体沉淀以后,最后得到的就是一个立体的东西。那个翅膀上有爪子的鸟就只有一个印痕,而大部分贝壳化石却都是固体。
是不是她太聪明了?像她这么大年纪的人能推导出这样的理论逻辑吗?
原因是她懂得泥土、铸模,还知道水中悬浮着矿物质。她的村子里有些人使用灰泥建房子,附近村子里有人用蜡进行浇铸。
所需的信息都在这里。但是除了海克之外,没有人用这些信息来解释在图沃悬崖中的东西。为什么?因为她的亲戚很少留意这些化石,他们也没有好奇心,他们不会收集化石,贴上标签,在夜晚巡游,观察这些石头并进行思考。
生命随时间而改变。最初的形态非常奇怪,然后不那么奇怪了,最后就是人们所熟悉的样子。在悬崖顶部埋藏的有些动物至今仍然还可以看到活的样本。所以,产生化石的过程仍然在发生,或者只是最近才停止的。
这个过程经历了多长时间?镇上的老年人说物种没有改变。据海克所知,传说中也没有说以前的动物跟现在不一样。当然,怪物的故事还是有的。但没有关于奇怪的贝壳和鱼类的故事。所以,物种改变需要的时间肯定比人们的记忆更长久。
想一想她了解到、想象到的东西!一个有漫长历史的世界,动物在改变,在消亡。她感到恐慌!她自己的家族会不会也同他们所熟悉的鱼和植物一起消亡呢?她的家族很小,很不稳定。可能所有的生命都不稳定。
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在悬崖顶端俯瞰图沃城。下面的房子看起来非常遥远,无法企及。她周围什么都没有,一片空旷。(她的身后是森林,她没有转身。)在她身边是一个老女人,她长着白色的毛发,有一双肮脏的脚。“你已经走了很远了,”她说,“也许你应该考虑回去。”
“为什么?”
“你所做的没有意义,没有人会相信你。”
“相信什么?”“那些关于我的生物的事情。”
“你是女神?”海克问。那个女人点点头。
“可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光彩照人?”
“拉凯光彩照人吗?她在泥土中工作,我在物质中工作,这种工作并不是干干净净、轻轻松松的。还有,我需要以形象打动别人吗?”
“事物真的会消亡吗?也许它们仍然存在于世界的某些地方?”“我不会回答你的这些问题,”这个老女人说,“你自己领会存在吧”
“你建议我不要再想了吗?”
“我从来不给出建议。”女神说,“我只是告诉你,没有人会相信你关于时间和改变的看法。啊,可能有一两个人会。你可以使一些人相信,但明智的人会取笑你的。”
“我应该介意吗?”海克问。
“这是个问题,不是吗?”女神说,“但我刚才说过,我不提出建议。”
然后她消失了,海克跌落下来。她在拉凯屋里的床上醒来。星光在窗外闪烁,却并不能给她安慰。
她想了想这个梦,然后决定去旅行。可能她的问题是缺少性生活。她把最好的陶器和一些大盘子用稻草包裹着装在柳条篮里。有些陶器很普通,但大多数上面都画着奇怪的生物:翅膀上有爪子的可爱的鸟、有很多腿的甲虫、披着盔甲而不是鱼鳞的鱼,以及头上有独角的四足兽。
一只船停靠在图沃,它要去北方。海克上了船。船上的水手是个巴特宁女人,所以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她有很多性生活。但是她仍然感到孤独和恐惧,似乎她站在深渊边缘,周围和下面没有任何东西。
她在一个海港下了船,这里住着麦斯人族。这是一个数量庞大的家族。虽然他们有一个海港,但大部分人是农夫,他们种植谷物,干制水果。出口这些产品。这里也制造上等的海林酒。
她的陶器在麦斯市场上卖出了很好的价钱。这时她已经很有名气,被称作“制作奇怪动物的陶工”,或是“喜爱贝壳和骨头的陶工”。“你亲自到这里来了,”她的顾客说,“真是太好了!两个著名的女人同时在镇里!”“另一个是谁?”海克问道。“演员戴泊尔。她的剧团刚在这里演出了几场。她们现在正在休息,然后要继续巡演。你一定要见见她。”
那天晚上,她们在一个小酒馆里相遇了。海克被几个顾客簇拥着,她们是深色毛发的中年女人。在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上,几个深色毛发的麦斯女人围着另一个人,她高挑苗条,宽肩膀,毛发是银色的。人家为她们作了介绍。演员站了起来,在灯笼的光照之下,海克可以看到她银色的毛发上有黯淡的小斑点。婴儿时期的斑点在成人身上很难见到,但有一些人却保留下来了。
“你真可爱,”这个演员说,“红色毛发在这个地区很少见。”
海克坐了下来,告诉她自己父亲和母亲的故事,以及她是如何在图沃镇长大的。说完以后,她看到麦斯女人都不见了,只有她和戴泊尔坐在桌子旁,旁边是燃着的灯。发生了什么事?“海克问。你是说别人吗?大部分人都知趣地离开了。不知趣的那些是被我的人打发走了。”“我没注意到这些。”“我认为,”戴泊尔说,伸伸腰,“你不太注意自己兴趣以外的事情。麦斯人已经给我们租了一所房子。”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到那里去呢?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那里再喝点海林酒,多谈一会儿不过我刚才一直在想你不穿衣服是什么样子。“
她们去了那所房子,并肩走在黑暗的街道上。院子里种满了树,星光照耀下,她们在院子里做爱。戴泊尔从房间里取出一些毯子和枕头,让她们感到舒服些。”我一生里睡在硬地上的时间太多了。“这个演员说,”所以只要有可能,我就尽力避免不舒服。“然后,她那双手开始动作,她的嘴不像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女人的嘴,似乎是某些传说中的精灵的嘴。海克想,一个满足愿望的精灵。一个使人快乐的精灵。
制陶工积极应和。没有人能和戴泊尔的做爱技巧相比,她也不例外。但这个演员的声音显示出满足。最后,当她们停下来时,演员的双手放在头后部,看着星星说:“你能给我一个陶器吗?”
“什么?”海克问。
“我以前见过你的作品,我想要一个作纪念,记住你。”
火焰终于开始燃烧。海克站起来,看着身旁这个修长的浅色形体,
“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只有今天晚上吗?”
“我签了协议,”戴泊尔说,“已经定下明天早晨乘船离开了。演员没有固定的生活,海克。我们也没有固定的情人。”
海克的感觉就像在梦中,在向下沉。但这一次她不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而是在麦斯的庭院里。
女神是对的。她应该放弃困扰她的问题。没有人会关注她在悬崖上发现的东西。他们关注她的陶器。但是她可以离开陶器一段时间。
“让我和你一起走吧。”她对戴泊尔说。
演员看着她,“你是认真的吗?”
“自从十五岁之后,我再也没做过别的,只是在制陶,收集我喜欢的石头。十五年了!我必须要做的都是什么?陶器,更多的陶器!石头,更多的石头!我愿意有些冒险经历,戴泊尔。”
演员笑了,说:“我一生中做过很多愚蠢的事情。现在我要再做一件。来吧,加入我们吧!”她把海克拉到身边亲吻起来。她的舌头是多么奇妙啊!
第二天早晨,海克到她的船上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把物品装在一个篮子里。旅行的时候,除了陶器,她从来不多带东西。现在陶器都卖光了,钱装在一根腰带里,沉甸甸地缠在她腰上。
海克来到海港女管理员那里。在这个女人的小房子里,她给亲戚写了一封信,解释发生了什么,以及她为什么没有回家。
“你肯定这是个好主意吗?”女管理员问。海克把信卷起来放进信管,用蜡把管子封好。
“是的。”海克告诉女管理员。这封信将被下一条船带到南方去。她把自己一半的钱留给管理员,图沃人会从她这里取走的。
“这是个愚蠢的计划。”海港女管理员说。
“你恋爱过吗?”海克问。
“我很高兴告诉你,我没有陷得这么深。”
海克正要开门,又停了下来。房间窗子开着,海克被一束光线照亮,红色的毛发像火焰一样闪亮。她的眼睛清澈碧绿,就像海浪的颜色一样。啊!海港女管理员想。
“我三十二岁,直到昨天晚上才开始恋爱。”海克说,“我最近才认识到,这个世界是一个孤独的所在。”她把篮子搭在背上,向戴泊尔的房子走去。
一个奇怪的女人,海港女管理员想。
演员们的船乘着中午的潮汐离开,海克和她们在一起,站在甲板上,在她的新情人旁边。
讲到这里,需要描述一下戴泊尔。海克遇到她的时候,她四十岁,是第一个职业女演员,也是第一个组织女性表演团的人。她早年生活很艰难,但现在已经成名,并且有了自信。她是一个很好的演员,也是优秀的剧作家。她写的一些作品流传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虽然只是一些片断,那些话语仍然像钻石一样闪亮,没有在时间的长河中褪色。
戴泊尔是她的艺名。她真正的名字是海沃·埃尔,她的家乡在海沃岛,是南大陆东北角的一个海岛,她很少回去。大多数时间,她和她的表演团在东部海岸来回巡演,有时候甚至去伊汀那种遥远的南部城市,她在那里有很多朋友。
现在她们要往南部去,本来可以带着海克的信件,但是海克不知道这些。她们的船是一艘很快的商船,直接驶往胡镇,中途不停留。她们向东部驶去,只有当船驶到浪尖时才能看到一条细细的黑线海岸,其余的时间,她们是孤单的。派萨鱼在船头成群游动,海鸟一路跟随着她们。
海克很熟悉这些鱼,虽然以前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活着的派萨鱼。当圆滑的鱼背露出水面时,它们呼气的声音是如此响亮。哇!哇!然后潜下水去,长长的尾巴像插入水中的刀子一样。它们还有一个名字:蓝鱼。这个名字来自它们皮肤的颜色。死亡和制革的过程都不能使这种颜色黯淡,派萨鱼皮革是很有名的奢侈品。
“我曾经有一双派萨皮靴。”戴泊尔说,“皮靴破了无法修复,一位富有的女族长就送给了我。我曾在演戏的时候穿,直到它们变成碎片。你真应该看看我装扮成武士,穿着那双靴子昂首阔步的样子。”
几年前,一条死去的派萨鱼被冲到图沃海滩上,他们都去看:他们的亲戚在淹死以前曾经捕捞过这种深海动物。它有一个大块头的女人那么大,长着四个鱼鳍,一条像海藻一样的尾巴,软绵绵地躺在鹅卵石海滩上。图沃族的一个老年男人用刀子把它切开。大部分女人都回去了,但是海克留下来继续观看。它的肉是紫红色,像陆地动物的肉。骨骼很大很重。她也去摸了一下它有名的表皮。皮肤不像一般的鱼那样粘糊糊的,也没有鱼鳞。虽然海克的亲戚已不再出海,但她还是知道有些鱼是没有鱼鳞的。
最让人感兴趣的是鱼鳍。她请求那个老年男人给了她一块后鳍。鱼鳍很小,几乎没有肉,上面的皮革也没有什么用处。“拿走吧,”年长的亲戚对她说,“不过你的好奇心不会带给你什么好处。”
海克把它拿到老师的房子里,放到后面一间拉凯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屋子。这里有她的化石,还有其他物品:一副几乎完整的鸟的骨骼,一些小动物的头骨,以及从图沃海滩找到的贝壳。她把鱼鳍放在桌子上,用一把锋利的小刀把它切开,里面是五排长而窄的白色骨骼,隐藏在蓝色皮肤和紫红色的肉里。
她把它们洗干净,按原样摆在桌子上。两排靠外的骨骼比较短,大拇指她可以这么叫吗?很短,中间的三排骨骼长一些,是弯曲的。很明显,它们是鱼鳍的框架结构。最外面的骨骼起什么作用?为什么女神在一只海洋动物的鱼鳍中隐藏了一只手?
“啊,”戴泊尔听了海克的故事之后说,“你找到问题的答案了吗?”
我不知道。“海克说,她害怕谈到她的理论。她能确定什么呢?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实。从这些东西里,她得出了一种关于时间和改变的可怕观点。
在她们旁边有一条派萨鱼浮出水面呼气,斜着身子看她们,咧嘴露出了尖利的白色牙齿。
拉凯说这个世界充满了相似和一致。女神是一个重复者。人们总是这么对我说。”
女神也喜欢开玩笑,“戴泊尔说,”也许她觉得这么做挺有趣,鱼和陆地动物的某些部分很相似。“
“可能吧。”海克用一种怀疑的腔调说,“我晾干了鱼鳍上的皮,做了一个袋子,但是我却无法用它,似乎这么做是不道德的,是错误的,似乎我是在用一个妇女手上的皮装东西。所以,我把派萨鱼的骨头装进袋子里,把它们放在我的一个架子上。然后我做了一个陶器,画上派萨鱼。那个作品不好,那时候我不知道活的派萨鱼是怎么游动的,但现在我可以再做一个陶器了。”
戴泊尔抚摸她肩膀上的红色毛皮,“像火焰一样,”这个演员温柔地说,“你燃烧着好奇心,还有寻找真理的欲望。”
“我的亲戚说这会给我带来麻烦。”
“女神赋予我们想象、疑问和判断的能力。”这个演员说,“假如她不想让我们使用这些能力,为什么她要这么做?我思索的是人的行为,你思索的是岩石和骨头。对我来说,这两种活动都是我们的职责,也都很有趣。”
戴泊尔的声音显得很开心,这让她感到不舒服。在图沃,自从那次淹死事件之后,人们都是忧郁的。他们并不想让孩子们远离这个世界的快乐,但他们失去了这么多,他们变得害怕,虔诚的顶点就是对神明的恐惧。
船继续向南方行驶,远远地把图沃海岸抛在后面。这段时期,海克全身心沉浸在爱情中。她被爱情击中了!她什么也不想,脑子里都是戴泊尔的身体:对于一个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来说,她的四个乳房特别大,修长的四肢,突起的乳头和“下部深灰岩石”的颜色一样,还有这个演员两腿之间的部位,那是一个快乐的洞穴。海克能用泥土做出一个乳房形状,做成一个有盖的陶器,盖子的把手处是一个乳头。但是她如何做出那隐藏的部位?如何做得出戴泊尔的嘴唇和金黄色的舌头?不可能,再说现在也没有陶窖。现在最好不要想陶器场的事情。
她们经常做爱,通常是在甲板上,在闪烁的热带星空之下。她被爱情灌醉了!爱情让她发狂,而她任由自己发狂!
从祖古尔岛向南行驶五天之后,船向西部驶去。她们进人胡镇一个宽阔的海港。这时候已经看不见派萨鱼,鸟儿变得更多了。在蒙蒙的雨雾中,出现了一条绿色的低低的海岸线。
海克和戴泊尔在甲板上向前看,海克看到了胡镇:白色和蓝色的建筑物,红色和绿色的房顶。渔船排列在海港码头上。船上卷起的帆,有红色、白色、绿色和黄色的。“一个色彩绚丽的地方。”
“这就是南方。”戴泊尔赞同地说。她像往日一样可爱,倚靠在船栏杆上,看起来很高兴,“北方的人称他们是野蛮人,不够文雅,不能体会事物的微妙之处。但戏剧不是微妙的。”她举起一只胳膊,又落下来,几“戏剧是正在挥下的剑刃,是愤怒和疼痛的呐喊。假如没有到过南方,我就写不出我的这些剧本。”
她们把船系在渔船之间,正午的渔船里空无一人。图沃·海克随着表演团上岸了。她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南方。街上的人穿着色彩艳丽的束腰上衣和打褶的短裙。她们的体形也很陌生:宽阔的胸部,粗短的四肢。这里的妇女要比北方女人个头高一些,比本地的男性高出一个头。每个人都长着灰色的毛发,一路上有很多人瞪着海克看。
“我可能会失去你。”戴泊尔觉得很有趣。
“她们很丑。”海克说。
“只是长得和我们不同,亲爱的。习惯了以后,你就会觉得她们好看了。”
“你在这里有情人吗?”
戴泊尔笑道:“很多。”
她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有院子的旅馆。院子里有盆栽的树木:天空花树、星花树,还有一种海克不认识的树,长着银蓝色的叶子和带褶边的艳黄色花朵。有几个花盆是拉凯做的,一个是海克制作的,是她的早期作品,还不算差。海克把它指给戴泊尔看。
店主出现了,她是个大块头女人,长着像树干一样的四肢,还有四个巨大的乳房,几乎要撑破她的马甲。“我最好的顾客!”她喊着,
“你会在这里演出吗?”
“很可能会。海克,这是胡·阿齐兹。”戴泊尔把一只手放在海克的红色肩膀上,“这个美人是我的新情人,陶工图沃·海克。她放弃制陶和我一起旅行,直到我们彼此厌倦对方为止。”
“永远不会厌倦的!”海克说。
“你在图沃镇制作的东西棒极了!”店主说,“我有一个邻居,他说北方人没有什么好东西,而我回答说,有戴泊尔、陶器和花树。”
她们走进公共休息室,围坐在桌子前。一堵墙上有一个泥制壁炉,里面烧着木柴。旅馆主人带来一个很大的金属碗,里面盛着果汁混合的海林酒。她把一根铁棍放在火里烧,随后把烧红的一端放进盛满液体的碗中。液体腾出蒸汽,嘶嘶作响。然后,旅馆主人开始给大家倒酒。海克表示感谢,她用双手捂着热杯子,吸着芬芳的蒸汽。我远离家乡,在陌生人中间,现在正要喝这种叫不上名字来的东西。她尝了一口,味道好极了!“这种酒很容易喝醉。”戴泊尔警告说。窗外,雨落到庭院中,花盆中的树在颤抖。我很高兴,海克想。
那大晚上,她躺在戴泊尔的胳膊中做了一个梦。那个年老的女人又出现了,这次她的双手双脚很干净,“存在是为了享受。要永远记住。”
“你为什么杀死我的母亲和其他亲人?”海克问。
“杀死她们的是一场暴雨。你认为每阵风都是我的呼吸吗?你认为是我的双手捏碎了甲虫,把鸟儿从天空中拉下来?”
“为什么你创造会死的东西?”
“你为什么用黏土做陶器?你的所有陶器迟早都要碎掉。”
“我喜欢这种材料。”
“我喜欢生命,”女神说,“还有改变。”
第二天,海克帮助演员们在码头附近一个仓库里搭建起舞台。仍然在下雨,她们无法在室外表演。这个表演团很大:有十个女人,都来自北方城镇。其中,五个人是团里的正式成员,三个是学徒,另外还有一个木匠和一个服装师。需要的时候,后两个人会做些杂活。她们互相协作,轻松熟练。只有海克笨手笨脚,需要别人告诉她做什么。“你能学会的。”戴泊尔说。
上午,戴泊尔不见了。“去写作了。”木匠说,“我看得出来她在思考。这些南方人喜欢粗鲁的戏剧,我们一般不演那种戏剧,除非到了这里。你可能以为他们喜欢英雄剧,你也许会想象他们中间有很多真正的英雄。其实不是这样,他们想要的是有很多阴茎的喜剧。”
海克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们在旅馆里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因为要演出,所以不能吃得太饱,然后她们冒雨回到仓库。舞台周围沿墙点着一圈灯。在黯淡的灯光下,可以看到这里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油味、潮湿的毛发味道和激动的情绪。
“演出的事我们知道该怎么做。”戴泊尔说,“你站在一边注意看。”
海克照她说的做了:斜靠着边墙,站在一盏闪着黄光的灯下。她很少考虑自己的外表,所以没有想到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她红色的皮毛和绿色的眼睛在闪光,观众中的半数女人都想和她做爱,半数男人都希望她是男性。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怎么还会这么不通世事?这都是因为那次“淹死事件”使图沃变成了一个忧郁的家族,而海克在这个家族中生活得太久,另外,她思考得也太多了。
戴泊尔的新剧在全场观众的欢呼和掌声中结束后,人们过来和主要演员交流。海克则帮助木匠和服装师清理场地。“伊汀·泰因,”谁?“海克问木匠说,”我不知道他在城里。“把一个面具放进盒子里。”那个瘸腿男人。“
她向四周张望,看到一个矮小的人瘸着腿向舞台走来。他的毛发是灰色的,肩部和脸上的毛发变成了银白色。他的一只眼睛不见了,但没有戴眼罩。
“他是伊汀族级别最高的战争首领,”木匠说,“他们是这个地区最危险的家族。戴泊尔叫他的母亲‘婶伯母’。你像我一样觉得他很吓人,对吗?不过,瞧瞧他母亲的模样吧,那才真正吓人呢!”
戴泊尔被崇拜者包围着,那个男人无法接近她。他喊着木匠和服装师的名字,和她们打招呼,却没有直视她们。海克想,这个人还挺有礼貌的。
“考克瓦和你在一起吗?”服装师问道。
“他在南方,在冷海岸的野蛮人中间。我派了一些人保护他,以防那些野蛮人不喜欢他的喜剧。我可以问一下你旁边这个人是谁吗,这不会无礼吧?”
服装师说:“这是陶工图沃·海克。她是戴泊尔的新情人。”
这个男人抬起头来,显然吃了一惊。海克看到那只深陷进去的眼窝,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是蓝色的,像正午的天空一样闪亮。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扩张,仿佛眼睛中间的一块锈斑。“制作奇怪动物的陶工。”他说。
“是的。”海克说,她很惊讶,这么遥远的地方也有人知道她。
“世界充满了巧合!”这个战士告诉她,“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巧遇!去年我买了你的一件陶器送给我的母亲。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但她喜欢那个陶器的质地。她尤其喜欢触摸你制作的那个动物把手。翅膀上有爪子的鸟!多么好的主意!它们能飞吗?”
“我想它们可能不会飞。”海克说。
“这种鸟存在吗?”战士问。
海克停了一下,思忖着。“我发现了它们的遗体。”
“你没有回答。这个世界充满了两件事,那就是:巧合和怪异。”他向戴泊尔望去。大部分崇拜者已经离开了,“抱歉我要离开一会儿,我想把考克瓦的消息告诉她。他们彼此刚刚错过了。他的船两天前刚刚离开,我一直和他在一起。本来我打算骑马回家,但是我马上又听说戴泊尔到了。”
他瘸着腿走开了。
“他和考克瓦是情人,”木匠说,“然而考克瓦生命中真正的爱人是演员彭瑞格。彭瑞格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很不好。他和戴泊尔的亲戚住在海沃岛,考克瓦仍然在旅行。男演员的生活和女人一样乱七八糟的。”
海克已经把演出中用的所有面具放到了一起。她发现,派萨鱼的面具是新的。蓝色的油漆仍然有些黏,面具用布和胶修改过。
“我们有一些空白面具。”木匠说,“只要戴泊尔有了一个新主意,我们就可以画上新的动物。”
“这样的事我可以做,”海克说,“制作面具,喷漆。”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木匠和服装师,“除非这些工作是属于你们的。”
“我们什么都做。”服装师说,“假如你和我们跟在一起,你会发现你也会登台表演。”
他们把每样道具包起来,然后回旅馆的公共休息室里喝海林酒。伊汀人的首领也和她们一起去了旅馆,他的酒量大得惊人。他不断地去小便,但从来没有明显的醉意。巧合这个想法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谈起战争中的一些巧合,有些巧合对他有利,有些则有害。
曾经有一次他去攻击瓜族人,在半路上遇到了对方的部队,对方正是来攻击伊汀族的。“我们都选择了同样的道路。所以,我们都在同一条山路上,互相瞪着,张大了嘴,然后开打。”他把海林酒倒在桌子上,画出双方部队的部署,“双方的处境都很糟!没有一方有优势,没有一方有比较好的退路。我知道我必须赢,后来确实赢了。但我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个兄弟,很多瓜族战士逃跑了,所以我们无法再奇袭他们的住处。这是一次糟糕的经历,由于巧合产生的。毫无疑问是女神一手造成,让我们无法完全施行原定计划,一个好的首领必须随时准备放弃自己的想法。”
离开的时候,他虽然瘸着腿,但步伐却很稳健。戴泊尔说:“我曾经对自己发誓:有一天我会把他写进剧本中。真实的英雄就是这个样子。当然,我必须从头开始,写一个全新的故事,跟他本人不一样。他的生活并不是悲剧。他从来没有进行过艰难的选择,他想要的每样东西名誉、亲戚的爱戴、考克瓦的爱都得到了。”
海克想,她也学到了新东西。刚才她并不认为这个男人是一个英雄。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上演了头天晚上那场戏剧。仓库里挤满了人,伊汀·泰因又一次出现在观众中。他观看演出,海克则观察他。他看得聚精会神,不时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上面一个门牙不见了,毫无疑问是在战争中丢失的,就像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灵敏的腿一样。海克的男性亲戚只和森林中的肉食动物搏斗,并不特别危险。如果男人死在森林中,通常是被有毒的小动物咬伤、蓄伤,或是死于事故。老人讲过海盗的故事,但是近百年没有人袭击东北海岸。图沃人害怕的是水和风暴。
海克想,她现在是在南方。在这里,战争还在继续,有些家族消失了,男人被杀死,女人和儿童被收养。如果缺少像伊汀·泰因这样的战士,一个家族不会存活下去。
她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只是想到这个世界充满了暴力,而这并没有什么新意。
演出结束后,首领又一次和她们一起去旅馆。这一次他喝得少一些,问了很多问题。起初问演员们,后来问海克:她的家族具体在什么地方?除了制作陶器,他们还生产什么?
“你打算侵略我们吗?”海克问。
他看上去很震惊,“我是战士,不是强盗,年轻的女士!我只和我认识的人战斗。战争的目的是扩大我们的家族,增加我们拥有的土地。这些只能在我们周边的领土进行,不断向外扩张,接收邻近的土地、女人和儿童。我要确保土地的连续完整,并且如可能的话寻找可以保护我们的天然屏障。只有这样的策略才可以守住领土。”
“他不打算侵略你,”戴泊尔总结说,“你们相隔一太遥远。”
“的确如此。”首领说,“强盗和海盗的策略跟战士不同,他们要的是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土地和人民。在南部也有海盗和强盗,我们也和他们战斗。”
“怎么战斗?”海克问。
“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找到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去那里杀死所有的男人。问题是,你必须为强盗的女人和孩子做些什么,不能让他们饿死。可是没有家庭愿意接受这样的成员,这很明显。”
“那你们怎么办?”
“收养他们,但把他们分散到很多家庭中,同时不让他们中的任何人生育。通常,孩子们长大后还是不错的,经过一代人以后,他们与生俱来的特性无论是好还是坏就会消失。你可以想象,这种事情工作量巨大。因此,我们只杀死足够多的男人,这样一来,当强盗想再次袭击伊汀的时候,他们就得考虑一下。但我们也会留下足够的男人,以养活那些女人和儿童。”
那个木匠是对的。这是一个让人害怕的男人。
戴泊尔说:“图沃族以森林为生,很大程度上依靠出口木材和花树。海克就是为这些树制造花盆。”
“你有孩子吗?”首领问海克。
“两个女儿。”
“有你这种能力的女人应该有更多的孩子。有兄弟吗?”
“没有。”
“表兄弟?”
“很多。”海克说。
首领看了一眼戴泊尔,“是否可以考虑让一个图沃男人到这里来,使我们的女人怀孕?你情人做的陶器棒极了。我的母亲很喜欢花朵,我也是。”
“那是一个小家族,”戴泊尔说,“住得又很远。和他们签订一个繁殖协议,不会给你带来政治上的好处。”
“主要是因为生活,不是因为政治。”首领说。
“图沃男人不擅长打仗。”海克说,她无法确定是否想和伊汀人建立某种联系。
“你不是说他们是胆小鬼吧?”
“当然不是。他们在野外工作,是森林人和伐木工人。在家族里大多数人淹死之前,他们也曾经在海上航行,这些工作都需要勇气。不过,我们和邻居的关系始终处得还不错。”
“如果没有野心,做做那些也不错。”他咧嘴笑了,“我们不需要培养野心和暴力。我们天生富于这些品质。但是艺术和美丽,”他的蓝眼睛瞥了海克一眼,“不是我们的天赋,虽然我们能够欣赏它们。”
“我知道你很欣赏考克瓦。”戴泊尔说,她的声音流露着愉悦之情。
“一个伟大的喜剧演员,他是我见过的这个年纪最好看的男人。但是几年前,我的母亲和她的姐妹决定,他不应该为伊汀族留下后代。首先,他从来没提过自己是不是有一个家族。假如伊汀人想签订一个繁殖协议,他们该和谁谈呢?我们伊汀人有自己做事的方式!无论如何,表演并不是一项完全受尊敬的艺术。假如孩子的父亲是一个演员,那会给伊汀人的后代留下什么样的品质?”
“你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孩子吗?”戴泊尔说,头向木匠抬了抬,
“而我的这个亲戚有两对双胞胎,因为她的天赋是制造道具。我们不告诉亲戚们她也参加演出。”
“演得不多。”木匠说。
“演得也不好。”海克旁边的一个学徒小声嘀咕。
首领又待了一段时间,和戴泊尔谈他的家庭和她最新的剧作。最后他站起来,“我年纪太大,熬不了通宵。另外,我打算明天一早离开这里回伊汀。我想,你会向我的母亲致以爱和敬意。”
“当然。”戴泊尔说。
“还有你,年轻的女士。”他的一只眼睛转向海克,“假如下次你再来,请为伊汀带些陶器。我会跟我的母亲谈一谈,和图沃人签订一个繁殖协议。相信我,我们是值得拥有的盟友!”
他离开了。戴泊尔说:“我想,他要的是一个长得像你的男人,晚上和伊汀女人过夜,白天就和他在一起。”
“多么繁重的工作!”木匠说。
“没有长得像我的图沃男人。”
“对伊汀·泰因来说,这真是个悲伤的消息!”戴泊尔说。
他们从胡镇出发,和一支商队一起向西向南旅行。演员和商人都骑着斯纳,虽然海克以前很少骑,她对这种动物还是很熟悉。驮货物的动物是彼特尔:这是一种身体巨大、皮肤粗糙的四足动物,头上有三对角:一对向身体两侧生长,一对向前弯曲,剩下的一对向后弯曲。商人们把这种动物看得像斯纳一样珍贵,给它们起了名字,用铜环和铁环装饰它们的角。海克觉得这种动物十分奇特,走得不是太快,但是很稳,每走一步,它们粗大的身体便摇晃一下。受到骚扰时甲虫,风中的气味,或其他彼特尔它们就会摇晃着有六只角的脑袋大声嚎叫。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啊!
“你有没有把它写进剧本?”她问戴泊尔。
“还没有。它们能代表什么品质?”
“可靠,”旁边的一个商人说,“力量、耐力、固执,还有很好的奶。”
“我会考虑的。”戴泊尔回答说。
平原起初是绿色的,雨水丰沛。当他们向南部西部行进的时候,空气变得干燥起来,平原变成了暗褐色。这不是一次短途旅行,海克有足够的时间习惯骑行。她非常喜欢野外,如此宽广!如此空旷!
商队里的商人属于一个家族,男人和女人一起旅行。演员们和女人一起搭建帐篷,而男人就在更远的地方站岗。尽管有这种保护,海克还是感到心神不宁。头上有些星星已经陌生,周围的黑暗似乎永无尽头,商队的篝火好像很微弱。远处的平原上,野苏林在嚎叫,它们比家养品种更具野性。
戴泊尔告诉她:“野苏林更丑,鳞片覆盖着一半身体。我们北部的苏林,身体上只有一小部分覆盖着鳞片。”
在海克的国家,苏林身上长的是皮毛。只有到了春天,雄性胸部褪毛后会露出一块有鳞片的皮肤,深绿色,闪着光。它们有时候会互相攻击,都想破坏对方胸部的装饰。这种行为被称为“咬宝石”。
坐在广阔陌生的天空下,海克思考着苏林这种动物。各地的苏林都是同一种动物的变种,当然,性格温和、长着皮毛的图沃苏林和戴泊尔描述的野性动物差别很大。人人都知道它们是一种动物。还能继续变化吗?有手的动物会变成派萨鱼吗?是什么导致了变化?当然不是戏剧中演的欺骗手法。戴泊尔伸过手,打断了海克的思索,她想的不再是演变,而是爱情。
他们到达了一个城镇,位于一条携带着泥沙的大河边。河岸两边生长着低矮的灌木丛。商人们把他们的车围成一圈,在树林边搭起帐篷。男人们带动物去吃草,而女人们商人和演员则到这个城镇去。
街道是压实的土地,房子是用砖砌起来的,有木门和横梁(海克可以看到横梁的两端全都从墙里探出来)。这里的人和胡镇人体形相似,长着灰褐色的毛发。有些人还有黯淡的斑纹不是戴泊尔那样的斑点,而是窄窄的断裂条纹。这里的穿着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束腰上衣,或短裤加马甲。
海克突然想到,为什么人有不同的颜色?大多野生动物都是单色,有时候会有例外,但也只不过是黑白相间。家养的动物却有各种花色,原因很明显:人们根据用途或美丽的原则有意识地繁殖它们。人类也是通过繁殖,决定自己是灰色、灰褐色、红色和茶褐色等颜色的吗?有可能。海克觉得,大多数人都会被别人的不同之处所吸引,例如伊汀泰因,再例如图沃主妇们对她父亲的反应。
于是,除了关于时间和改变的问题,她又添加了一个关于差异的问题,也许还有关于相似的问题。假如动物的发展是趋于一致的,那为什么会出现差异?假如发展趋势是各自不同的,为什么只是偶尔才会看到这种不同?她和父亲一样,皮毛是红色的,她的女儿们则是茶褐色的。想到这些,她的头都疼了。她理解了年长亲戚的智慧。假如一个人开始对所有的事情都提出疑问岩石里的贝壳,派萨鱼鳍中的手问题就会越来越多,向各个方向延伸,然后,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会充满天空,就像迁徙鸟儿的叫声。
“你还好吗?”戴泊尔说。
“我在思考。”海克说。
城镇中央有一个广场,地面是压实的泥土。商人们搭起一个帐篷,摆出货物样品:胡镇的干鱼,来自北方的织布,珍稀木料雕刻的盒子,用银色和深红色贝壳制作的珠宝。最后,他们取出一块特别精致的布,把它在地上展开,然后把他们最珍贵的财宝倒在布上:一个高高的、闪闪发亮的白色盐堆。
人们围聚过来:驼背的女族长,精力充沛的主妇,苗条的女孩和男孩,甚至还有几个成年男人。他们都是灰棕色的毛发,几位年长者的毛发已经变成了白色。
总的来说,人们的长相和他们的亲戚相似,人人都知道存在着家族特征。否则,何必如此谨慎地选择繁殖后代的伴侣呢?在人们中间一定有两种趋势,一种趋势是类似,另一种则是差异。动物一定也是这样。家养的苏林有不同的颜色,人们通过选择交配的动物,把这种多样性表现出来。这种多样性一定也存在于野生动物中,只不过平时显现不出来,除非是极个别的例外。海克蹲在商人帐篷后面的阴影里,苦苦思索着,几乎没注意到在她周围进行的交易。
现在,遗传学家告诉我们,人类中发生的变异是由孤立人群的迁移造成的。原本孤立的人群融人主流,使主流发生了改变。我们像培育苏林一样培育自己的后代,使之能适应不同的环境,迎合不同的审美观。
但海克怎么能知道这么多?她怎么知道野生动物比她看到的具有更广泛的多样性?在遥远的北方岛屿,野生苏林和当地的人类一样,长着厚厚的白色皮毛。而在第三个大洲,还有一种十分珍贵、几乎灭绝的野生苏林,它们是黑色的,全身覆盖着鳞片,只有背部有一片铁锈色皮毛。海克只在一个大洲旅行过,她手头的证据不足,只是在猜测。尽管如此,她却瞥见了遗传是如何发生作用的。
怎么会这样?一个像海克这样生活在遥远的过去的人,竟然得出了近似于遗传基因的观点?
我们的祖先不是傻瓜!他们是农夫和猎人,他们近距离观察动物,取得科技上的进步利用繁殖得到了我们今天仍旧赖以为生的新植物,以及我们今天仍在利用的新动物。除了进人太空的成就,我们没有其他成就可以和祖先相比。
除了大家都知道的家族特征方面的一般知识以外,海克还从化石中得到了启发。有些人知道,某些植物和动物通过繁殖可以改变,家族特征好也罢坏也罢也能够被遗传。但大部分生命似乎是不变的。野生动物的上一代和下一代都是一样的,森林和平原上的植物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大多数人觉得,女神想让这个世界保持原样。但是海克却不这么认为。
戴泊尔走过来说:“我们需要人手帮助搭建舞台。”
那天晚上,在漫长的夏季暮色中,演员们表演了派萨鱼的喜剧。表演之前,戴泊尔需要进行一番演讲,解释什么是派萨鱼,因为现在他们已经深人内陆。演出和商人们的交易同样成功。第二天,他们继续向西前进。
整个夏季,海克和戴泊尔一起旅行。她学会了如何制造面具:在纸上涂满胶水,然后一层层粘在一个木制面具框架上。
“这是我们携带的最珍贵的东西。”服装师说着,举起一张厚厚的白纸,“使用的时候要带着敬意!没有别的材料会这么轻巧,这么容易成型。可惜,它的价格太昂贵了!”
海克对彼特尔很感兴趣:这是活生生的动物,却像她在岩石中发现的化石一样陌生!她制作的第一个面具就是一只彼特尔。面具干了之后,她在上面涂上褐色,六只角涂成闪亮的黑色,张大的鼻孔里面是红色,嘴巴张开,伸出红色的舌头。
戴泊尔写了一个关于一只强健的雌性彼特尔的剧本:她的奶被一只狡猾的蒂利骗走了,彼特尔的其他动物朋友利用智慧把奶夺了回来。戏剧结尾,戴泊尔扮演这只母兽,在失而复得的装满奶的陶器之间跳舞。由于蒂利的聪明智慧,这些牛奶变成了新东西:可以长久保存的美味奶酪。这个剧本在西部平原的城镇上大受欢迎。在这个地区,海洋只是传说,只有半数的人相信海洋的存在,但大家都知道并喜爱彼特尔。
观看戴泊尔的表演时,海克问自己另一个问题:假如在派萨鱼的鱼鳍中有一只手,在彼特尔硬化的只有两个脚趾的脚中会隐藏着另一只手吗?是否每一种活的生物体内都包含着另一种生物,就像戴泊尔穿着彼特尔的服装?
多么棒的想法!当一种叫做“秋之火焰”的植物开始改变颜色时,商队转向东部。图沃人不知道这种植物,但它在平原很常见。起初,植物上只出现了一些明亮的斑点,就像滴落在一张浅棕色地毯上的几滴血迹。但这已足够让商人们改变方向。随着一天天过去,这种颜色越来越明显,斑点连成了线。最后,整个平原呈现一片鲜红。有时候,商队穿过的地带生长着大片这种植物,斯纳和彼特尔的下腹部被染成了深红色,似乎它们涉过了血液或火焰的河流。
到达潮湿的海岸平原后,这种植物变得越来越少。这里的植被大多是黯淡的银棕色。雨落下来,有时候很冷。当冬天的第一场风暴降临时,他们到达了商人的家乡。海克看到翻滚的海浪冲击着岸边,激起白色的浪花。这是海水带来的快乐!海藻和鱼的味道带来的快乐!
冬天到了,商人们安顿下来。演员们进行最后一次旅行,向北方的胡镇走去。那里的旅馆老板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卧室、休息室里的炉火,还有海林酒。
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戴泊尔去了伊汀。海克留在海边,她厌倦了外国人。她已经半年多没有制造陶器,没有爬上图沃悬崖寻找化石。现在她认识到,只有爱情是不够的。她在胡镇的海滩漫步,凿起冰块寻找贝壳。大部分贝壳和图沃地区的很相似,但是她也发现了一些新品种,她见过其中一种的化石。难道这意味着其他生物翅膀上有爪子的鸟、锤状头部的甲虫仍然还在某些地方活着吗?可能是。不好确定。
戴泊尔冒着暴风雪回来了,安顿下来写作剧本。伊汀人总能给她带来灵感。“在南方的时候,我演喜剧,因为那里的人喜欢喜剧。但他们的生活教会了我如何写悲剧,我的天赋就是写悲剧。”
海克的天赋在泥土和石头中,而不是语言。南方的旅程充满趣味和激情,但现在是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做什么呢?胡镇没有制陶场,这个地区的岩石里面也没有化石。最后,她拿出一些珍贵的纸,用纸和金属丝做成奇怪的动物。颜色是个问题。她必须依靠想象,参考她所知道的图沃的鸟、甲虫和动物。她把头上有锤子的甲虫做成红色和黑色,类似花朵的食肉动物则是黄色,它咬着一条亮蓝色的鱼,翅膀上有爪子的鸟是绿色。
“啊!这些真的与众不同。”戴泊尔说,“这就是你在悬崖上发现的东西吗?”
“是的,骨骼和贝壳。有时候,动物在岩石里只留下印迹,没有色彩。”
戴泊尔拿起海克制作的一个盘绕成一圈的白色贝壳,紫色的触须从里面伸出来,海克给这个生物做了两个巨大的圆圆的黄色玻璃眼。眼睛是根据活着的海洋生物猜测出来的。但海克曾经在石头中见过触角的痕迹。戴泊尔倾斜着这个贝壳,直到一只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亮光。哈!它好像活了!“也许我可以写一部关于这些动物的剧本,面具由你来做。”
海克犹豫着,然后说:“我想回图沃的家。”
“是吗?”戴泊尔放下这个玻璃眼睛的动物。
海克解释道,她需要她的制陶场,那里的悬崖充满化石。她还需要时间思考这次旅行。“你不会由于爱情放弃表演吧?”
“不会!”戴泊尔说,“我计划明年夏天去北方演出,演出悲剧。演完以后,我会去图沃访问。我想要一个你的陶器,或是一个这样的小生物。”她抚摸着那个类似花朵的肉食动物,“你以一种别人没有的目光看这个世界!在你的眼里,世界充满了奇迹和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天晚上,海克躺在戴泊尔的臂弯里,做了一个梦。那个老女人又来到了梦中,她双脚肮脏,穿着一间破旧的束腰上衣。“你学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海克说。
“太好了!”这个老女人说,“这就是领悟的开始。但我要再次警告你,除了领悟和我的承认,你可能什么也得不到。在人类居住的城镇里,你的领悟和我的承认毫无价值。”
“我还以为这个世界是由你统治的。”
“‘统治’这个词太大,也太沉重了。”老女人说,“我创造了这个世界,并且享受它。但是统治?一棵树会统治在根部发出的芽吗?女族长可能会统治她们的家族,但我并不这样看待我自己。”
春天来临的时候,演出团前往北方。她们的船在图沃靠港,海克下了船,很多盆栽的树被搬上船去,船都快装不下了,一些树只好摆放在甲板上,用绳子捆住以防恶劣天气。船离开的时候,就像一片浮动的小树林。戴泊尔站在树丛中,那些树大部分是火焰之冠,还没有开花。海克站在岸上,看着她们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情人和那条船。然后,她回到拉凯的制陶场。所有的东西仍和海克离开时一样,只是多了一层尘土。海克拿出她的奇怪动物,摆在桌子上。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清扫。过了一会儿,年长的亲戚们来了。“你喜欢你的冒险吗?”
“是的。”
“你回来是要留下来吗?”“也许。”婶母和伯父们互相看看。海克继续扫地。
“你回来很好。”一位堂兄说。
“我们需要更多的陶器。”一位婶婶说。
房子打扫于净后,海克立即就开始制陶:首先是简单的形状,没有任何装饰,只上了一层单色釉料。然后,她添加一些结构:在陶器边缘加上绳子形状,陶身上添加“十”字形的划痕。把手是扭曲的黏土,看似不经意地放在上面。有时候她会留下自己的掌印,就像一个影子,她用泼溅的方法上釉,大部分图画或掌印都被覆盖在釉料下面。架子上放满新陶器后,她去了悬崖,顺着深深的沟壑爬上去,在狭窄的悬崖边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把锤子。风化暴露出新的化石,大部分是甲虫和鱼。她发现了一个头盖骨,既不是鸟类的,也不是小型陆地动物的。清理十净后,这个头骨完好无损,非常精致,细小的牙齿仍在下巴或接近下巴的地方,她从来没见过这种牙齿。她用灰绿色的黏土复制了一个头骨,比原来那个大一些,所有牙齿都恢复了原位。这个复制的头骨,被她做成一个大花盆盖子上的把手。花盆上画了很多奇怪的鸟和动物,上了薄薄的一层无色釉料。烧制之后,釉料上出现了很多裂纹,花盆看上去好似覆盖了一层薄冰。
“谁会买那个东西?”她的亲戚问,“有这个盖子,你没办法把一棵树种在里面。”
“我的情人戴泊尔,”海克回答道,“或是伊汀族著名的战争首领,他们会买的。”
仲夏季节,有一段时间很热,没有海风吹来。人们只在最必要的时候才肯动一动,她们张着嘴,喘息着。在这段时间,海克被梦境缠绕着。大部分梦没有意义。一些梦中出现了女神。在一个梦里,女神在吃阿格拉这是一种南方的水果,图沃人没有见过。这种水果的中心部位有一个核,核的外面一层层包裹着果肉。最外面的一层果肉是红色的,甜甜的,越靠近核心,果肉的颜色越浅,味道也越苦,最里面的一层是骨白色,吃下去会让你的舌头发麻。有些人剥开水果,就像打开一份包裹着的礼物,然后只吃某些部分。另一些人,比如海克,会一直吃到果核,享受着甜味和苦味的结合。女神也像她那样吃,海克很感兴趣地看着。果汁从这个老女人的嘴里喷出来,流到下巴上,把稀疏的白色毛发粘在一起。这就是这个梦的全部内容,只是女神在一团糟地吃东西。
在另一个梦中,这个老女人和一只雌性彼特尔在一起。那只毛发蓬松的动物有两只幼患,都覆盖着黄色的软毛。“它们是双胞胎,”女神说,“但是两个并不一样。你可以看得出来,其中一个更大更强壮。这个会活下来,另一个会死去。
“这有什么新鲜的。”海克说。
女神看起来有点生气,“我在尽力向你解释我是如何繁衍物种的。”“通过死亡?”海克问。“对。”女神爱抚着母兽蓬松的腰部,“还通过容貌的进化。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你的父亲才会在图沃留下一个孩子。他在逆境中仍然存活下来了,他很美丽。图沃的主妇们看着他说:‘我们想要自己的家人也有这样的特征。’”
“这也是经过驯服的苏林有毛发的原因。人们挑选了它的这种特征,而这种特征对野生苏林来说并不重要。对后者而言,更重要的是体形大小、尖锐的牙齿、脊背上坚硬的鬃毛、身体两侧和腹部闪亮的鳞片,还有野性。这些特征变得越来越明显,而经过驯服的苏林的特征使它们能够和人类生活在一起。派萨鱼曾经生活在陆地上,彼特尔曾经爬在树枝之间。在时间的长河中,所有的生命都在改变。通过容貌的进化和死亡转变。
“在我的所有生物中,只有人类能够有能力塑造自己和别的物种,他们利用领悟和判断去达到目的。这是我给你的天赋: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懂得我做的是什么。”这个老女人碰了一下那个小一点儿的彼特尔幼崽,它摔倒了,海克醒了。
一个令人烦恼的梦,她躺在黑暗中想。这所房子像往常一样,有一种泥土的气息。房子里的一些小动物发出轻微的声音。她站起来,穿上衣服走到海岸边。微风从海面上吹来,几乎把热空气吹走了。海浪轻柔地翻滚着,被星光照耀着。海克沿着海滩走,海水不时拍打她的双脚。她所知道的事情都汇集到一起,互相关联,她明白了我们今天所说的进化论。啊!女神是以宏观视角俯瞰万物!这是修整生命的最好的方法!它并不迅速,也不经济,但是看看这世界吧,女神喜欢丰富,而且她似乎并不着急。
死亡是有意义的,没有死亡就不可能有改变。美丽是有意义的,假如没有美丽,就不会有发展,至少不会有多样性。对海克来说,似乎每件事情都解释得通了:派萨鱼的鱼鳍、翅膀上有爪子的鸟,还有她在图沃悬崖上发现的所有动物。它们不是矿物结构。它们曾经是活着的生命。大多数动物现在已经不复存在,只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和工艺品中。
她看看无云的天空。这么多星星,无法计数!这么多时间,后退成遥远的距离!这么多死亡!还有这么多美丽!
她累了,回家躺到了床上。早晨醒来时,她虽然没有睡好,仍然感到进化论是个不错的想法。但是,她没有可以讨论的人。自从那次淹死事件之后,她的亲戚们就不再注意生命。不要为此指责她们。她们为许多地方提供了美丽的盆栽树木,很多城镇的家庭都赞美图沃的树和花盆。但是她们的家族很小,未来无法确定。她们没有能力长途旅行,或思索一些高深的问题。因此,海克做了更多的陶器,收集更多的化石,却只字不提自己的理论。到了秋天,戴泊尔来了。她们一连几天充满激情地做爱后,戴泊尔看看这个巨大空旷的城镇,以及四周深灰色的悬崖,说:“这可不像一个冬天居住的好地方,亲爱的。和我到南部去吧!带上陶器,伊汀人会非常欢迎你。”
“让我想一想。”海克说。“你最多还有十天,”戴泊尔说,“我认识的一个船长正在向南方航行,我请她在图沃停一下,以防你的家乡跟我想象得一样沉闷。”
海克在情人肩上轻轻打了一下,然后走开去思考。
海克和戴泊尔一起走了,带着陶器、一个制陶盘和几口袋泥土。在通往南方的旅程中在波浪翻滚的海浪上,雨雪击打着船身海克向戴泊尔讲述自己的进化论。
“这意味着我们是从虫子变来的吗?”演员问。
“女神告诉我,这个过程扩展到人类,然而我从来没有在悬崖里找到人类的骨骼。”
“我一生中那么多时间都在假扮这种或那种动物。这样想一想很有趣,那些动物可能就隐藏在我身体里,藏在我的过去!”
在这次旅程中,海克说,“我的家族想让我再生孩子。我们的人太少,我还强壮聪明,已经有了两个健康的孩子。”
“他们这么做当然很正确,”戴泊尔说,“你挑选父亲了吗?”
“还没有,但他们告诉我,这是我近期的最后一次旅行。”
“那我们最好充分利用它。”戴泊尔说。
这次旅行引起了一场家族内部的争论,最后海克说,如果不让她走,她就不同意交配生子,这样她才得到允许离开。但她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戴泊尔。家丑不可外扬。
她们在胡镇度过冬天。这里比较暖和,雪也不大。戴泊尔写作,海克制陶。到了春天,她们带着陶器前往伊汀。
伊汀·泰因的母亲仍然活着,已经一百多岁了。她几乎完全瞎了,毛发雪白,但是仍然身板笔挺,就像泰因所说的,“我想她会身板笔挺地走向火葬场,在火焰中坐得笔直笔直的。”
他当着这位老妇人说这些话,老人笑了,显露出了还几乎保留完整的全部牙齿。
伊汀人买走了海克的所有陶器。泰因特别细心地挑选了一个。这是一个简朴的小型陶器,把手是一个花朵形状的食肉动物,有一个盖子,上了纯白色的釉色。“装我母亲的骨灰。”首领平静地说,“虽然我害怕这一天,一直拿它开玩笑,但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在后来的日子里,海克和这个女家长坐在一起。老人显然对她很感兴趣。她们谈论陶器、双方的家族和进化论。“我很难相信我们是从虫子和鱼进化来的,”伊汀·哈塔利说,“但你的梦里包含着真理,而我知道很多遥远的祖先长得很丑陋。通过近代长辈聪明地选择,伊汀人一直得到发展,假如我们逆着这个过程一直寻找回去和你开玩笑可能会达到虫子那个阶段。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女神是在她非常喜欢开玩笑。”
“这些我都考虑过。”海克说,“我可能是个傻子或疯子,但这个想法似乎很不错。它解释了那些曾经让我迷惑的事情。”,
春天终于来了。伊汀的山岭变成了浅蓝色和橘红色。在谷地,巴特尔和斯纳生出了幼患。
“我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双眼失明的老女人告诉海克。
“什么?”
“我想让伊汀族和你们的家族交配。我会派我们家族的两个年轻人和你一起到图沃。小伙子是伊汀年轻一代中最像我儿子泰因的,女孩儿是个聪明健康的年轻妇女。假如你们家族年长的女性同意,我想让这个男孩儿他的名字是嘉林使你怀孕,而一个图沃男人将使赛怀孕。”
“这次旅行可能只会浪费时间。”海克警告说。
“当然,”女家长说,“不过他们都很年轻。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浪费。戴泊尔的家族决定不让她有后代,因为他们有很多孩子,而她又特别古怪。当然,到现在已经是太晚了,戴泊尔的特性已经无法传继下去。但是,你的特性不会中断,我们希望伊汀人能分享你们家族的特性。”
“这些只能由家族中的年长女性决定。”海克说。
“当然。”伊汀·哈塔利说。
老女人所说的这个小伙子是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比海克高出一个头,毛发是钢灰色。他有两只眼睛,腿也不瘸。然而,他和泰因的相似之处很明显:一个彪悍直率的男人,很有幽默感。海克立刻就喜欢上他了。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塞三十岁,是一个结实的女人,有灰褐色的毛发,性情极平和。见过她的人不可能不喜欢她。
戴泊尔大声笑着,说:“伊汀人在行动了!他们活着就是要击败敌人,并且和任何有用的家族联姻。”
死亡和美丽,海克想。
他们四个人一起前往东方。海克把制陶的工具存放在胡镇的酒店里,戴泊尔在胡镇见了很多老朋友,然后,她们四个人搭乘船只前往北方。
经过讨论后,海克的年长亲戚同意和伊汀人缔结联姻关系。她们看到嘉林精力充沛,他妹妹安静沉稳,还给图沃人带来了大量礼物。另外,海克讲述了这个南方家族的很多事情,这些都给她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今天我们有了人工授精,不需要忍受下一步发生的事情。但嘉林却使海克觉得发生的一切是可以忍受的。嘉林既礼貌又幽默,善于处理令人尴尬的事情。嘉林自己也承认,他缺少泰因过人的精力和彪悍。“但这种情况不需要我叔叔那种能力。他年纪太大,已经不适合交配了。再说把他从哈塔利身边带走也不好,谁知道她还能活多久?他们彼此的爱多年来一直照耀着伊汀人。我们不能把他们分开。”
这两个外国人在图沃一直待到秋季。两个女人都怀孕了,伊汀人离开了。海克回到她的制陶场。她在春末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男孩儿出生后很快死去了,女孩儿的个头比较大,很健康。
“她在子宫里夺去了她兄弟的力量。”图沃女族长说,“这种事情有时会发生,活下来的通常是女孩。”
海克给这个女孩儿起名“阿尔”,她的毛发和姐姐们一样是茶褐色,但是颜色更红。在阳光下,她的皮毛闪烁着红色和金色。她的小名叫做“金子”。
两年后,戴泊尔回来了,她宽阔肩膀和消瘦上臂的银色毛发有些发白了。她赞美着这个孩子和那些新陶器,然后告诉海克一些事情。赛生了一个女孩,一个强壮的孩子,显然很聪明。伊汀人给这个孩子取名海克。他们希望图沃·海克的一些能力能够出现在她们的家族中。“她们很贪心,”戴泊尔说,“想拥有一切力量。另外,她们十分羡慕你拥有和制造的美。”
“你可以离开女儿一段时间吗?你到南方去销售陶器,我去演戏。相信我,胡镇和伊汀的人们问起过你。”
“可以。”海克说。
一个表姐妹领走了金子。孩子很可爱,性情也很好,很多人都愿意照顾她。海克和戴泊尔乘船走了。这次旅行很顺利,海上的风温和平稳,天空晴朗,只在高空有稀薄的云,它们被称作“缠绕的旗帜”和“鱼群”。
“你的进化论怎么样了?”戴泊尔问。
“没有什么。”
“为什么?”
“还能做些什么呢?假如我说这个世界的历史久远得无法理解,存在过许多种类的生命,而且按照我的判断,大多数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有谁会相信我呢?”
“听起来是不太可能。”戴泊尔承认。
“还很亵渎神灵。”
“这倒不一定。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女神有一种奇怪的幽默感。”
“我在陶器上画上奇怪的动物,也给金子和其他孩子做动物玩具,但我不想引发一场关于宗教的可怕的家族争论。”
你可能会认为海克缺乏勇气。但请记住,她生活在现代科学创立以前的时代。是的,有些地方有渊博的学者,但是她居住的地区没有。她必须走过很长的路程,学习一种新的语言,一然后才能和陌生人谈论关于时间和改变的概念,而这些概念对每个人都是陌生的。她的证据在图沃悬崖里,而她又不能随身携带。你真的认为那些学者那些投身于历史、数学、文学、化学和医药研究的人会相信她吗?很可能不会。她有孩子、一个亲密的情人、一个手工艺厂和一些朋友。为什么她要抛弃所有这些?为了什么?为了一个可能没有人相信的真理?最好还是待在家里,或在海岸地带旅行。最好还是制造?自己的陶器,并和戴泊尔相爱。
初夏时分,她们到达了胡镇。旅馆里的盆栽树开着紫红色和蔚蓝色的花。
“制造奇怪动物的陶工!”旅馆老板喊,“我已经买了你五个陶器栽种树木。”
事实上,这个女人的确这么做了。海克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有四个是她第一次从南方回去时制作的,陶盆上装饰着划痕,上着白色或黑色的釉色。第五个用浅浮雕绘着水下的景色,尖嘴巴的鱼群聚集在陶盆上部,在它们下方,从陶器底部伸出长长的蜿蜒的植物。海克已经给它们命名为“海洋之鞭”。它们似乎不可能是动物,可她有一两次发现,石头上的印痕很像有牙齿的嘴巴。在这种植物和动物之间是节状甲虫。花盆的釉色是深蓝色。
“这个是最近做的。”海克说。
“我买它,是因为你这个制造奇怪动物的制陶工,但是我更喜欢其他陶器。它们把我的树陪衬得很美丽。”
人家买了你制作的五个大陶盆,你怎么会和她争论关于艺术的看法呢?
戴泊尔的演出团住在旅馆里,她们已经到达几天了。除了几个新学徒工,海克认识所有的人。一段时间里,她们在海岸地带的小城镇表演喜剧,有时候也表演悲剧。海克被她们的悲剧打动了,特别是那些关于妇女的悲剧。她们是那么顺服压抑!没有粗鲁的玩笑,动作轻柔,偶尔有几句安静的台词。演员们穿着颜色黯淡的简朴长袍,脸上没有戴面具。大部分时间只有一根笛子伴奏。那种声音让海克想起飘浮在动荡水面上的一根线,在水流中缠绕着又慢慢展开。
“根据我的观察,女人受的痛苦和男人一样多。”戴泊尔解释道,
“但人们期待我们更坚强,更有忍耐力。结果就是,我们的痛苦很安静。我在尽力真实地表现出来。啊!我已经厌倦了那些吵闹粗鲁的喜剧!也厌倦了那些痛苦男人吵吵闹闹的悲剧。”
最后,她们从遥远的南方城市泰斯向内陆行进,这一次没有和商人一起旅行。伊汀族的北方边界很平静。很多家族已经结成世代的盟友,互相通婚,连轻微的犯罪活动也没有。现在已经是夏末,平原被太阳灼烤着,就像一块磨光的黄铜。伊汀的山丘很炎热,灰尘弥漫。到达哈塔利的房子时,大家全觉得松了一口气。家里的女人向她们致意。男人们牵走斯纳,拿走装着道具和演出服的包裹。她们的住处有一个院子,还有两个洗浴池。一个洗浴池里的水没有颜色,很冷。另一个冒着气泡,是明亮的绿色。整个表演团的人都脱去衣服下到水中。虽然两个洗浴池挤满了人,可是多么令人愉快!海克想,过一会儿她要慢慢洗浴,把一路上积攒在肌肉和骨骼里的酸痛都浸泡出来。
洗完穿上干净衣服后,一个女人来到戴泊尔和海克面前,“伊汀·泰因希望你们去见见她的母亲。”
“当然。”戴泊尔说。
她们穿过阴凉的大厅,一路上很安静,一只听到鸟儿在屋檐上鸣叫。叫声像水流过石头。那个女人说:“一个月前,哈塔利摔倒了。她似乎没受什么伤,只摔伤了一只脚,现在还有点儿跛。但自从摔倒之后,她一直心事重重,什么都不愿意做,只坐着和泰因谈话。我们担心,她那种伟大的力量快要终结了。”
“不会的!”戴泊尔说。
“你知道年老和死亡。我们在你的戏剧中看到了。”这个女人一边说,一边打开一扇门。
外面是个阳台,被中午的太阳照得很亮。哈塔利坐在一张高背椅上,倚在椅背上,双眼紧闭。她看起来是那么苍老!那么消瘦脆弱!她的勇士儿子坐在旁边一个小凳上,握着母亲的一只手。看到她们进来,他轻轻地把母亲的手放到她的膝盖上,然后站起来,“考克瓦去北方了。我很高兴见到你,戴泊尔。”
她们坐下来。哈塔利睁开眼睛,但她显然看不见。“谁来了,泰因?”
“戴泊尔和她的情人制陶工。”
老女人笑了,“最后一次演出。”
“演出,是的,”戴泊尔说,“但我希望不是最后一次。”
哈塔利的脸上掠过一丝厌烦,“制陶工带来陶器了吗?”
海克道歉,暂时离开一下,去找她的包裹。现在她知道为什么房子里这么安静了。大多数孩子已经被打发到外面去玩儿,而成年人她在大厅里碰到过几个都轻手轻脚,表情严肃。像哈塔利这样的女家长,一个如此有尊严的女人,当她决定是活着还是死去的时候,不应该被喧闹声打扰。
海克回到阳台时,哈塔利似乎睡着了。但当海克把陶器放在她手里的时候,这个老女人拿了过去,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抚摸着。“它是什么?”
“在顶部有一个头骨,是我在石头中发现的一个头骨的复制品。”
“它的形状像一个蒂利的头骨。”哈塔利说。
“有点像,但牙齿不一样。从牙齿来看,我猜想这个动物有鳞片,而不是毛发。”
哈塔利呼了口气,又仔细抚摸。“在陶器的两侧是什么?”
“这是我想象中的一种动物的样子,我想它们活着的时候一定是这样的。我先发现了它的头骨,然后做了一个陶器。戴泊尔买走了那一个。现在我又发现了整个动物,它和我在第一个陶器上画的不一样。所以我又做了这个。”
“这些是浮雕动物吗?”
“是的。”
“如果不是蒂利,它们看起来像什么?”
海克边想边说:“这个动物差不多有我的胳膊那么长,四条腿,有一条尾巴。脊骨在背部,向外突出,似乎有类似鱼鳍的东西。有一点我没想象到:脊骨。尾巴也不一样,尾巴是扁平的,像鱼尾巴。”
“釉料是什么颜色?”
“黑色,头骨是白色。”
“泰因。”这个老女人说。
“母亲?”
“它美吗?”
“海克是制造奇怪动物的陶工。这个陶器很奇怪,但是做得很好。”“我想用它来盛我的骨灰。”
“好的。”他说。
她把陶器递给儿子。他用笨拙强壮的双手翻转着陶器,仔细察看。哈塔利那双失明的眼睛转向海克,“你一定仍然相信你那疯狂的想法,我们是虫子的后代。”
“我相信这个世界很古老,而且充满变化。”海克说。
“坐下来,再和我讲一次。”
海克服从了。当她解释美丽、死亡和变化的时候,这个老女人认真地听着。
“啊,通过谨慎地挑选交配双方,我们已经提高了我们家族的素质。”哈塔利最后说,“赛和你的族人生了一个很好的小女孩儿。虽然我仍不确定你关于时间和改变的想法是否正确,但我希望她像你一样聪明。为什么女神不直接制造人呢?为什么要从虫子开始?”
“她显然喜欢虫子,”海克说,“这个世界充满了虫子。它们比人类更普遍,更多样。可能女神的计划原本是想通过容貌的进化和死亡制造品种繁多的虫子,在繁殖虫子的过程中,我们是一个偶然的结果。”
“你相信这一点吗?”
“不。女神告诉我,我们有一种其他生物所没有的天赋: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认为这种天赋不是一次偶然。她希望我们有理解力。”
根据现代科学家的说法,海克这么说是不对的。现代科学家认为,生命完全是偶然出现的。这种偶然性经常出现,因为许多星球上都有生命。智能生命比较少见,但至少也在两个星球上出现过,并且可能以我们不知晓的形式存在于其他地方。近代思想家也说,生命是一次偶然。对很多人来说,这种理论很难令人相信,海克生活在遥远的过去,我们不能期望她提出太超前的想法。
“啊,假如女神对你说话,你当然要听她的。”哈塔利说,“什么时候会听到你的表演,戴泊尔?”
“还要准备几天。”
女族长微微点点头,表示同意。
她们离开哈塔利,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想让你为一个新剧本做几个面具,”戴泊尔说“做五个奇怪的动物。哈塔利对它们很感兴趣。当你工作的时候,坐到她的旁边,把你的想法告诉她。泰因是个很好的男人。没有人比他更好!但母亲的疾病使他感到害怕,像他这样,对哈塔利的情绪可没什么帮助。可能她知道她在做什么,也许是她该死去的时候了。但是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因为摔了一跤被吓住了?一个像哈塔利这样的女人,是不应该死于恐惧的。”
“她没有女儿吗?”
“有两个。很好的女人,但是不及她的一半。她和任何一个女儿都处得不好。她一直最宠泰因。”
第二天早晨,泰因离开了,瓜族人的队伍出现在了西部边境。他们的老对手可能听到哈塔利要死了。难道还有更好的进攻时机吗?
“他们以为悲痛会摧毁我。”泰因说,他站在房子的前院里,穿着金属和皮革的盔甲,一柄剑挂在腰间,一把战斧挂在鞍具的套圈里,
“也许会,但是当家族需要我的时候,不会。”尽管年纪已大,腿脚也不灵活,他还是很轻松地跨上了坐骑。坐稳之后,泰因向下看着海克和戴泊尔。
“她是上一代人的最后一个。他们多么值得敬佩啊,特别是那些女人!像石墙和石塔一样坚实!我一生都生活在他们的保护之下。现在这堵墙倒塌了。只有一个石塔存在。当哈塔利死去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保护伊汀人。”戴泊尔说。他拿过坐骑的缰绳,咧嘴笑了。“你是对的。假如我幸运的话,也许我们会抓到一个瓜族的间谍。”
他走出大门,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稳稳地向前行进。他的人跟随在后,顶盔带甲,携带着武器。
“你可能不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戴泊尔说。海克张嘴说不知道。“有些男人在杀死囚犯之前会强奸他们,以此寻找乐趣,或是用别的法子折磨他们。我以前就怀疑泰因是这种人,现在我可以肯定了。”
这就是他处理自己悲痛的方法:使别人痛苦地死去。
“按照你的说法,”戴泊尔说,“容貌的进化和死亡是女神组织世界的方式。”
随后几天,她们待在伊汀·哈塔利的阳台上。天气干燥,阳光灿烂。海克在制作面具,戴泊尔坐在一边,面前放着笔和纸,她有时候写作,更多的时候在聆听。
第一个面具是盛哈塔利骨灰的陶器上的动物:长而窄的头部,下巴是活的,可以用一根绳子拉动,嘴里满是尖锐突出的牙齿。咬!咬!
海克想,皮肤应该是绿色斑纹,眼睛很大,圆圆的,红色。有些活着的动物身体上有鳞片的小型捕食动物有三角形的瞳孔。她应该给这种动物画上这样的瞳孔。背部的脊骨应该像旗帜一样竖起,由一截绳子绕过戴泊尔的肩膀,控制这张面具。她的情人跳舞的时候,它会随之抖动起来!
海克一边做,一边把面具的样子讲给哈塔利听。
“你发现过大型动物吗?”这个老女人问。
“没有完整的。但我发现过大型骨骼,牙齿比我双手的宽度还要长。它们在悬崖上部的地层里,是当那片土地升出水面的时候沉积下来的。它们是陆地动物,那些动物比现在活着的任何生物都大,至少比我去过地方的动物大。它们的牙齿像鸟类的牙齿,不过要大得多,也不整齐。”
“你的眼光令人惊叹!”哈塔利说,“能看到遥远的过去!你果真相信这些动物曾经存在过吗?”
“的确如此。”海克坚定地说。
随着谈话深入下去,这个老女人开始吃东西:先是坚硬的饼干、几片水果,然后她拿起一个方形小陶杯喝海林酒。哈塔利现在坐得笔直,她的双肩也在刺绣的长袍下挺直了。哈!她在舔手指!
“你会写字吗,海克?”
“会。”
“我想让你把你的想法写下来,并把你在石头中发现的动物画出来。我会让我的一个女亲戚制作一个副本。”
“你相信我?”海克很惊讶地说。
“你讲的大部分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哈塔利回答,“一个女人活了这么长时间,看到一些特征反复出现在人类、苏林和斯纳中间,她怎么会不知道遗传呢?但是我缺少一个框架,无法把我的知识串在一起。而这就是你给我的。这个框架!织布机!想一下伊汀人能够织出的前景,现在我们理解了女神用性、死亡和时间创造出了什么!”
这个老女人在椅子里变换了一下姿势,在她身边的折叠椅上有一杯海林酒。她摸到了,拿过来喝下去,然后又取了一片水果,“我一直在思考我是不是应该死了?你们注意到了吗?”
“是的。”戴泊尔小声说。
“黑暗难以忍受,但是生命很有趣,我的亲戚也告诉我,他们仍然需要我的判断。我几乎无法拒绝他们的请求。但是当我跌倒的时候,我想我知道这种疾病。它像一根大棒把女人击倒在地。就算她们还能站起来,谁知道会留下什么样的损伤:是瘫痪、昏迷,还是失去讲话或思考的能力?”
这一次我只伤了一条腿。但我可能会再次跌倒。我曾经看过一些亲属,一些年长的表姐妹,变得比动物还不如失去了智力,并且很悲痛,虽然她们不记得悲痛的原因。我想,最好在我仍然能够选择死亡的时候停止进食,然后死去。
“但是我想先看到你的书。你愿意为我写这本书吗?”
海克看了一眼戴泊尔,她在无声地说“是的”。
“是的。”制陶工说。
女家长叹息了一声,向后倚去。“太好了!你真是令人惊喜,戴泊尔!你给伊汀族带来了一个多么好的客人啊!”
第二天,海克开始写她的书,并根据记忆画出化石。幸运的是她的记忆力非常好。服装师和学徒接替了她制作面具的工作。面具制作得很好,虽然无法与海克制作的相比,但一个学徒表现出了这方面的天分。
这个老女人现在满怀热情地吃东西。房子里又恢复了原样,充满各种声音。孩子们在院子里喊叫。成年人互相开玩笑,高声呼唤。
有一次,海克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头来,看到阳台下面的河里有一些少女在游泳:赤裸的苗条的女孩,毛发被水浸湿,变得十分光滑,姑娘们兴高采烈。
伊汀的军队回来了,泰因在前院下了坐骑,他看上去很满意。关于进化论的书已经完成了。泰因和她们打过招呼,匆匆忙忙一瘸一拐地走向母亲的阳台。那个老女人站起来,看上去比二十天前强壮得多。
战争首领看了一眼戴泊尔,“这是你做的?”
“是海克。”
“伊汀人会购买你做的每一件陶器。”首领激动地低语着,然后去拥抱他的母亲。
后来,他看着海克的书,“就是这些重新燃起了哈塔利对生活的热情。这些贝壳和骨骼的图画?”
“是思想。”戴泊尔说。
“啊,”泰因说,“我从来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思想属于女人,只有战略和战术上的思想才属于男人。我所能做的就是表示感激和惊讶。”结果他翻着书页,“母亲说我们将更加谨慎地繁育,可以考虑更长远的,而不是立刻显现的优势。所有这些都来自骨骼!”
不久以后,演员们进行了演出,他们把舞台搭建在这座住宅里最大的庭院中。演出开始了,一条鱼对陆地充满好奇,然后爬出了海洋。尽管有很多不适,这条鱼仍旧待了下来,变成了有四条腿的动物。哈!一旦它有了四只脚幼,看看它是怎么跳舞的吧!
这条鱼的后代都是四条腿的动物,它们对环境不满意,一起讨论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有些认为它们祖先的决定是一个错误,于是返回海洋,变成了像派萨鱼和卢汀这样的动物。一些变成了鸟,它们的变化过程没有进行描述。海克对于鸟的进化知道得太少。其他动物则选择了皮毛,有的还混有鳞片。
只有一种动物选择了皮毛和判断力。
“多么可笑!”它的伙伴说,“思想和判断能力有什么用?判断不能吃,思想也不能在晚上使你暖和。傻瓜!”它们跳着舞走开了,唱着歌赞美它们的皮毛、牙齿和爪子。
那个有着皮毛和智力的人独自站在舞台上,“有一天我会像你们一样,”戴泊尔对观众说,“背上没有脊骨,没有长长的爪子,没有羽毛。刚才我的亲戚嘲笑我的选择,我从我的选择得到了什么?思考过去和未来的能力。我可以从过去学习,并运用这种知识看到未来、看到我现在行为的结果。这不是很有用的礼物吗?你们自己决定吧!”
这是表演的最后一幕。观众沉默着,只有哈塔利喊道:“太棒了!太棒了!”
其他人受了老女人的举动的启示,也开始跺脚大喊起来。
一天之后,演员们又上路了。他们留下了海克的书和新面具。
戴泊尔说:“我的戏剧没有取得舞台效果,可能永远也不会。艺术是关于已知而不是未知。人们怎么会在陌生的动物身上看到自己呢?”
海克说:“我的思想在我的头脑里。我不需要这本书的副本。”
“我会接受你们的礼物,”哈塔利说,“我会把副本送到另一个伊汀家族。假如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仍然还保留着你的思想。我不会停止进食,直到我确信我的某些亲戚理解了这本书。”
“这需要时间。”海克说。
“这比死亡更有趣。”哈塔利说。
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海克回到图沃的家里制作更多的陶器。尽管泰因许诺过,伊汀人还是没有买走她的全部作品。商人们携带她的陶器在海岸地带游走。其他城镇的制陶工开始模仿她的风格,然而他们从来没有研究过化石,所以做的动物并不准确。海克的作品成了陶艺的一种风格。现在,我们可以在博物馆里发现一些“古代南方的有趣动物”。
在博物馆的橱窗里,有几个陶器甚至可能是海克做的。但是,没有人注意过它们的准确性。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学习艺术的学生通常不学习古生物学。
戴泊尔继续写作和表演,在南方表演动物戏剧,在北方表演英雄悲剧。她的作品现在只留下一些片断,但仍然很出名。
这两个情人一年相聚一两次,她们从来不在图沃见面。戴泊尔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地方。通常,假如她的演出团去伊汀,海克就带着陶器和她们一起旅行。
海克五十岁的时候,她对年长的亲属说:“我要离开图沃。”
亲属们抗议着。
“我已经给了你们三个孩子,培训了五个学徒。让他们为你们做陶器吧!足够了,已经足够了!”
这些亲属还能说什么呢?很多,但是没有用。
海克搬到了一个海港,在图沃和胡镇之间。这里气候温和,阳光灿烂,周围有低矮的山丘,纹理细密的奶黄色石头里隐藏着有趣的化石。
海克建了一个新制陶场。戴泊尔厌倦了她多雨的家乡,到这里和海克一起居住。
她们的住处很小,只有一个院子。一株火焰之冠种在院子里,这是一株长成的大树。每年春天,屋子里都充满了甜蜜的芳香,花朵落下之后,在庭院里铺了一层地毯。“美丽和死亡。”把花朵扫起来的时候,戴泊尔唱道。
想象一下这两个女人一起变老吧,戴泊尔写她的剧本,海克制造陶器并收集化石。那些埋在山里的生物令人惊叹!它们比图沃悬崖里的动物更加奇怪。
据我们所知,海克从来没有再次写下她的思想。就算她写过,那本书也和她的化石一起丢失了。她是否应该更加努力地尝试?假如她不但说服了伊汀·哈塔利,还说服了其他人,历史是否会改变?让其他人去争论这个问题吧。这只是一个故事。
伊汀人在签署繁殖协议的时候极其谨慎,他们所有的远期计划都取得了成功,这使他们很有名。
南方的人们都说,“这是一个理解原因和结果的家族!”
在现代社会,他们已经变成了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一族。这是由于海克的思想吗?可以这么说吗?他们在很多方面都比较守旧,但他们乐意接受新思想。
“时间在改变,”伊汀人说,“思想在改变。我们和我们的祖先不再一样,也不应该一样。没有迹象表明女神喜欢原地踏步。
“那些愿意从女神那里学到东西的人很可能会向前发展。即使没有发展,至少他们显示出了对伟大母亲的尊敬,而她作为回报赠与他们一个有趣而神奇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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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最终的地球 | 杰克·威廉森 | 《最终的地球》
作者:杰克·威廉森
正文
第一章
我们都喜欢潘恩叔叔。他给我们的名字太难念了,于是我们把他称作桑得·潘恩。在开始明白事理之时,机器人管家就告诉我们,说我们都是克隆人,被复制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天空,保卫地球不受伤害。它们让我们每天忙于学习、测验,还有各种各样的琐事,但是生活在这个小小的洞穴里,我们能做的事并不多,他的探访是我们最兴奋的事。
他从不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到达。我们常常企盼着他,在第谷环形山高高的圆顶观测室上搜寻他的踪迹。山下是挖掘机堆起的月尘土丘,那些巨型的机械耸立在它的边缘,如同外层空间的金属怪物,长长的黑影映射在废弃的灰色岩石和环形坑上。
在我们七岁那天,他的到访给我们带来了无限惊喜。坦雅看到他降落,她把我们都叫上了圆顶观测室。他的飞船像一颗晶莹的泪珠,在巨人的金属昆虫的黑色阴影下闪闪发亮,他跳出飞船,身上穿着的银色宇航服像皮肤一样将他裹得紧紧的。我们在气舱室里等着,看着他脱下宇航服。他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优雅的风度使他看上去像个女孩,但他的身体其实非常强壮。即使见到他的身体也是一件兴奋的事情,可是戴安却跑开躲了起来,因为他看上去十分怪异。
他全身赤裸,淡棕色的皮肤在透光的圆顶观测室里慢慢变黑,当他走下来时又迅速褪色。他的脸呈狭长的心形,金色的眼睛硕大无比。与我们不同,他的脑袋上覆盖的是一丛红棕色的光滑软毛。他说他不需要穿衣服,因为他的性器官是长在体内的。
发现戴安不见后,他呼喊着她的名字。
戴安蹑手蹑脚地溜回来,和我们一起分享他从地球带来的礼物。有一些我们从未尝过的甜美水果,几件古怪的玩具,还有一些奇特的游戏,他必须先同我们演示它的玩法。他给坦雅和戴安带来了几个洋娃娃,它们会用我们听不懂的声音唱出奇怪的歌曲,还会用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小小的装置奏出响亮的音乐。
最好的礼物就是和他一起参观圆顶观测室。皮皮和凯西渴望知道地球上的生活。那里有城市吗?有野生动物吗?有外星生物吗?人们是住在房子里,还是住在和我们一样的地下隧道里?他的工作是什么?他有妻子吗?有像我们一样的孩子吗?
他不会告诉我们很多。地球,他说,在我祖辈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大改变。它与以往相比差异甚大,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但他让我们轮流通过巨大的天文望远镜观察地球。迟一点吧,他承诺说,如果他能找到适合我们穿的宇航服,他会把我们带到月球轨道绕上几圈,进行近距离观察。然而,目前他正忙于弄明白地球在大撞击之前的原貌。
他用全息投影展示给我们看,还让我们看那些远古时期的易碎的书籍,那时地球的两极覆盖着白茫茫的冰川,大陆上裸露出棕色的沙漠。在经过地形变换后,新地球已经不再有冰川与沙漠,当阳光照射到地面时,在翻腾的明亮云层下,大地一片苍翠,甚至连两极也是如此。它看上去如此奇妙,皮皮和凯西请求他带我们回去,让我们能亲眼目睹这神奇的美景。
“对不起,”他摇了摇长满光滑软毛的脑袋,“真的很抱歉,你们最好不要有到地球上去的念头。”
我们正从圆顶观测室向外张望,地球高高地挂在漆黑的北方,它总在那儿。在西面稍低的地方,太阳从自动挖掘机新近堆放在发射场旁的土丘上缓缓升起,放出万道光芒,给陨石坑铺上一层紫红色。
戴安已经对他产生了信任。她坐在他的膝盖上,钦佩地望着他那张奇特的面孔。
坦雅站在他的后面,在玩着一个小把戏。她将手挡在他的后背上遮住阳光,看着他棕黄色皮肤上慢慢现出一个白手印,当她把手拿开后,阳光又擦去了那个印记。
凯西看上去有点恼怒,他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到地球上去。
“你们与我不同。”这倒是真的。凯西的脸宽阔黝黑,长着一双细长的中国式眼睛和乌黑的直发。“而且你们只属于这里。”
“我和谁都不同,”凯西耸耸肩,“我也不属于你。”
“你当然不属于我,”潘恩叔叔耐心地柔声说,“但你的确属于空间站和你们伟大的使命。”他看着我,“提醒他,邓肯。”
我的克隆父亲叫做邓肯·杰若。控制空间站的主电脑经常用他的声音对我们说话,他告诉了我们是如何从冷藏在低温箱里的细胞组织里被克隆出来。
“先生,你说得对。”我对潘恩叔叔有一点害怕,但我为空间站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我的仿真父亲已经告诉过我们‘大撞击’是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毁掉地球,但我们总是能一次次地恢复过来。”我感到口干舌燥,不得不咽了口唾液,然后继续,“地球的生命之所以能够延,续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缘故。”
“很好,说得很好。”他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揶揄,“但或许你还不知道你们的小月球也遭受过一次严重的撞击吧。你们今天之所以能够生存,那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你?”我们都朝他瞪大双眼,但凯西点点头。“是你和那些挖掘机?我一直在观察着,想知道它们到底在发掘什么东西。那个物体是什么时候撞到月球上的?”
“你懂了吗?”潘恩模拟皮皮从他的仿真父亲身上学到的语言和手势,朝他耸耸肩,“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许有数十万年,也可能有上百万年,我还没有找到线索。”
“那个物体。”皮皮皱起眉头,“也撞在空间站上?”
“一线之差。”潘恩叔叔朝我们西面那个陨石坑中巨大的黑洞点点头,“陨石碎片击毁了圆顶观测室,埋葬了这里的一切。空间站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而我碰巧在某个传说中听到它。”
“是挖掘机把我们挖出来的?”凯听转身望着下面的降落场,潘恩叔叔把飞船停在了那些巨大的机械和它们所堆积的土山的阴影里。“你怎么知道该往哪挖?”
“空间站的动力系统仍在运作,”潘恩叔叔说,“使它的正电脑保持运行。我可以探测出它的金属防护罩和辐射。”
“我们谢谢您,”皮皮郑重地摆着手,“我很高兴能够再次活下来。”
“我也是,”凯西说,“如果我能到地球上去就好了。”他看到潘恩叔叔又要摇头,立刻转换了活题,“告诉我们你所知的地球上的‘大撞击’,在那次撞后,我们是怎样使地球恢复生气的?然后在它再次被毁灭之后,我们又是如何拯救了人类?”
“我不知道你们所做的事。”
“你让我们看到了我们所造成的改变。”凯西说,“地球上到处都是绿色的森林,既没有沙漠,也没有冰雪。”
“当然,它被改造过了。”潘恩叔叔点点头,朝坦雅微笑着,她刚停下用阳光在他背上玩弄的小把戏。他叉着腿坐下来:“不管你们做了什么,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历史学家已经证明我们自己付出了更大的努力。”
“你们改造了地球?”凯西显得很失望,他带着一丝怀疑,“怎么办到的?”
“我们移走了海底的礁石,加宽了海峡,让海水改向与两极相通并使它变得温暖。我们使河流改道形成新的湖泊,将雨水带到沙漠。我们设计了新的生活方式,改善了整个生态系统。”
“但你始终对我们有所亏欠,是我们让你们在那儿重新兴旺发展的。”
“当然,”潘恩叔叔耸耸肩,“从挖掘出的空间站上,我发现了在最后一次撞击中地球生命全部被毁的证据。在月球也被撞击之前,地球上的人类已经被重新克隆出来。”
“是我们的功劳,”凯西咧着嘴笑了,“有我们在这儿,你们真该感到幸运。”
“你的飞船,”皮皮走到圆顶观测室边上,望着下面怪兽般的机械和潘恩灵巧的飞船,它和我们在古老的全息电影里看到的宇宙飞船有很大的差别,“它能飞到别的行星上吗?”
“可以,”他点点头,“能飞到别的太阳系。”
坦雅睁大了眼睛,皮皮接着问:“没有火箭推动器,它如何在太空里飞行?”
“它并不在太空中飞行,”他说,“它被称作滑行器,在空间周围滑行,而不是穿越它。”
“别的星球?”坦雅低声说,“你到过别的星球?”
“我踏上过它们的土地”他严肃地点点头,“我希望完成在这里的工作后,能再回到那儿去。”
“穿越数十光年的距离?”凯西满脸敬畏,“那得要多长时间?”
“一秒钟也不需要,”望着我们张大的嘴巴,他微笑着说,“滑行器飞行时不需要时间。在这个时空外面,时间是静止的。但自然界是有法则的,我可以在一瞬间穿越100光年到达另一个星球,然后在下一瞬间返回,但在我离开时,地球上的时间却会流逝200年。”
“可是,”坦雅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那时你的朋友和家人或许都已经去世了。”
“我们是永生的。”
她缩着身子躲到一边,仿佛突然间害怕他。皮皮张开嘴想问些什么,但尚未说出来又把它闭上。
他望着我们震惊的表情,开心地咯咯直笑:“我们也改造了直接。你瞧,我们的改变甚至比地球更大。”
凯西转过身子,望着外面巨大的地球上陆地的阴影,绿色的美洲大陆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欧洲和非洲只剩下淡淡的影子。他久久地站在那儿,尔后慢慢地走到潘恩而前。
“不管你怎么说,”他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在我长大后,我要去看看新地球的样子。”
“那你得长出翅膀来,”潘恩叔叔笑着用金色手臂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你们还不知道,那次撞击已经毁掉了你们所有的老式飞船。”
他很快把手缩回来。
“真的,我的孩子们,你们是属于这里的。”见到凯西露出受到伤害的神情,潘恩叔叔的声音更加柔和,“你们都是为了空间站的工作而被克隆的,你们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当潘恩叔叔把手缩回时,凯西怨怒地望了他一眼,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但依然保持着平静。
“或许是这样,但现在还会有什么危机?”
潘恩叔叔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回答他的问题。
“我们已经不再担心会受到另一次陨石撞击。所有周期性接近地球轨道的小行星已经被改变方向,大部分都飞向了太阳。”
“那么,”凯西赌气地抬起乌黑的下颚,“你为什么要把我们挖出来?”
“为了历史,”潘恩叔叔将视线从我们身上移开,望着远方巨大的地球,“我希望你们能尽量理解我的意思。重建的地球已经找不到任何人类起源的踪迹,历史学家正试图证明我们是从另外的星球进化而来,然后才移居到地球上去。‘第谷’空间站证明了地球确实是我们的母星,我在这片废墟下找到了我们的根。”
“我想你一定为此感到骄做,”凯西说,“但如今谁还需要这个空间站?”
“没有人需要,的确如此,”他耸了耸肩,金色的嘴唇微微扭曲,我想他是在为凯西感到抱歉,“如果又有一场天灾降临到地球了,我们可以太空间站上再次克隆人类,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么你把我们挖掘出来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不了解我做过什么,”潘恩朝他俯下身子,似乎想拥抱他,但他却退得更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不得不根据实际情况研制一些新型设备。我们必须测试细胞组织在冷藏箱内保存完好,我们在培养室里制造了新的仪器。这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它必须得经过测试。”他对着正在留神听他说话的坦雅笑了笑,“实验证明了它运作良好。”
“你是说我们只是一些实验品?”
“难道你们不喜欢活着?”
“或许吧,”凯西苦涩地低声咕哝着,“如果我能离开月球就好了。我不想毫无意义地坐在这儿直到老死。”
潘恩叔叔看上去有点不安,他弯下腰抱起坦雅。
“我们的生命应该更有意义,”凯西对他说,“我想要自己的生活。”
“请别这样,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必须得理解,”潘恩叔叔挥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耐心解释说,“空间站是一块珍贵的历史纪念碑,是原始地球和原始人类惟一的幸存物,你们是它的一部分。如果你们把这当作是你们的不幸,我感到非常抱歉,但在地球上确实没有适合你们待的地方。”
《最终的地球》 作者:杰克·威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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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潘恩叔叔一直都不定期地到月球探望我们,虽然他并不常来。他带来了很多有趣的礼物。一些奇异的水果,还有一些新奇的游戏和高难度的拼图。一个小小的全息立方体里摆放着我们的生活照,拍下了我们在培养室里从婴儿一年年长大的情形。他对我们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但我想随着我们慢慢长大,他对我们的照料会越来越少。
显然,他所关心的只是空间站本身。他把尘土和碎石从最深的隧道中清除,这条隧道原本用作工场和仓库。他将隧道重新利用起来,并安装了一些新设备和备用零件,机器人可以用它来修理自己和维护空间站。
在探访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和戴安及其虚拟母亲一起待在图书馆和博物馆。他研究那些古老的书籍、全息照片、油画和雕像,将那些东西取走妥善保存,然后把复制品放回原处取代它们。他曾一度让挖掘机再次忙起来,将石屑从空间站四周移走,碾碎后制成大块的混凝土用于加固空间站的地基。
为了庆祝我们二十一岁生日,他让机器人给我们量了尺寸,制造了几套像他那样的宇航服。这些宇航服外表滑稽无比,可以像镜子般反射光线,穿在身上就像自己的皮肤一样,当我们穿上它走到圆顶观测室外面时,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舒适。我们走下去参观古老的太空飞船,它矗立在发射场里,旁边停泊着他那艘灵巧的“滑行者”。他的机器人将太空飞船从倒塌的机棚里挖掘出来,现在他正让它们用地球上的新零件将其修复。
其中一架巨型挖掘机伸出长长的悬臂使飞船保持直立。一个机器人正在更换损坏的着陆架,它用某种不会发热的方法将着陆架平稳地熔合到飞船上。
凯西朝机器人说话,但它没有理会。他爬上去敲了敲飞船的詹彰牛我们的头盔里传来几声清脆的回响。
“把门打开,”凯西对飞船发出命令,“让我们进去。”
“拒绝进入。”飞船刻板的机械声音带着潘恩的口音。
“要由谁来授权?”
“必须经过月球遗址主管桑得·潘恩的授权。”
“你去请示主管允许我们进入。”
“拒绝进入。”
“你动动脑子嘛,”凯西摇着头,我的头盔里传来他满怀讥讽的嘀咕,“如果你有脑子的话。”
返回气舱后,潘恩正等在那儿帮我们脱下宇航服。凯西对他的礼物表示感谢,然后问他那艘古老的飞船是否会留在月球。
‘你可不要动歪脑筋,”他明察秋毫地瞪了凯西一眼,“我们正要将它运回地球。”
“真希望我也能跟着去。”
“很抱歉不能带上你。”他神态坚决,但一股喜悦使他脸上的金色更深了,“它将停放于我们在澳州新建的历史纪念馆中央,这座历史纪念馆代表了我们恢复史前文明的成就,展示了在大撞击前的地球环境和地球人的历史。”
他停下来朝坦雅笑了笑,她红着脸对他报以微笑。
“它的确壮观无比!发现月球遗址是我最大的运气,在这里的工作已经有多年成了我生活的中心。它填补了人类史的空白,回答了学者们苦苦思索多年的疑问。你们在纪念馆里也有自己的位置,那是纪录你们童年生活的全息照片。”
凯西再次问为什么我们不能亲眼看到它。
“因为你们只属于这儿,”烦躁使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因为必须得遵守允许我们发掘空间站的协议。我们同意将空间站恢复原貌,不能从中带回任何遗传物质,以免污染地球。我们要让遗址保持撞击前的原样,看护着天空,使地球免受任何未来的侵害。”
当那天他告诉我们说已经完成了在遗址的工作时,我们都怏怏不乐。作为送别礼物,他将我们两个两个地带上月球轨道。凯西和我一组,我们在“滑行者”飞船里坐在他的后面。虽然这辈子已经在圆顶观测室里无数次观察过太空和地球,但这次飞行对我们来说仍然是一次兴奋无比的历险。
从里面向外望去,飞船的外壳镜子般透明,我们坐在飞船内就像是悬挂在无垠的太空里。灰暗荒芜的废墟在脚下慢慢延伸,然后渐渐缩小,最后月球有如闪亮的气泡飘浮在漆黑的港湾。虽然没看到潘恩叔叔触碰了什么东西,但周围的星星突然闪烁出耀眼的光芒,银河如同一条镶满美玉的阔腰带在我们四周熠熠生辉。阳光在过滤后显得不再刺眼,太阳的影像被放得很大,我们可以看到它表面上布满了太阳黑子。
潘恩叔叔依然没有什么动作,但现在澳州大陆被放大延展开来。沙漠已经消失,一片狭长的新海洋躺在大陆中央,有如一弯新月,海水湛蓝。
“那就是纪念馆,”他指向海洋中那片宽广的舌状绿地,“如果你们能够到地球上去——我不希望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们可以在‘第谷’展馆见到你们的复制品。”
凯西问:“蒙娜也在那里吗?”
蒙娜·丽莎是凯西的克隆父亲在大撞击前登上飞船时所带的女人,我们只是从他们的全息照片中认识他们,他的名字是“艾·切诺”,黑色的胸膛上印着一面墨西哥十字旗和中国式的图腾,而她的腹部则是一幅里安纳度的图画。
那些古老的照片足以让我们想像驱使他们来到月球的勇气与不顾一切的激情,他们是在梅德林夜总会里相识的。凯西从看到她的全息照片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了她,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见到她。我曾听到他询问我的虚拟父亲为什么她没有和我们一起被克隆。
“你去问主电脑吧,”我的虚拟父亲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用计算机模拟出来的枯燥低音说,“她应该也能被克隆的,她的组织样本仍然保存在低温冷冻器内。”
“你知道她为什么没有被克隆吗?”
“主电脑不会作出解释的,”他再次耸耸肩,“如果你要我猜的话,或许她和琪儿都是一些‘擅入者’,她们未经许可来到月球。培养室没有为她们或她们的克隆人预留位置。”
“擅入者?”凯西黑色的脸庞变得更加黝黑,“至少狄·福特认为她们的基因值得保在。如果我值得被克隆,那么蒙娜也应如此。总有一天她会重新拥有生命。”
回到空间站的圆顶观测室后,潘恩与我们最后道别。我们谢过了他让我们对地球进行的激动人心的观察,他带来那些衣服和所有的礼物,还有他赠了我们的生命。这只是微弱的回报,他说,这与他在空间站找到的东西不值一比。他握着我们的手,吻别了坦雅和戴安,然后穿上了银色宇航服。我们跟着他走下气舱。我没想到坦雅是如此地深爱着他,当我们望着那艘闪亮的泪珠状飞船飞向地球时,她止不住热泪盈眶,哭着跑回了房间。
“是我们使他们获得了薪生,”凯西喃喃自语,“我们有权看看自己的成果。”
当机器人将复原的太空船安置回原来的发射位置时,挖掘机徐徐离开,和其它的机械汇聚一起:它们又再忙碌起来,挖掘一排深坑。我们看着它们将自己埋在碎石底下,留下了一排新的坑洞,我想这或许会给以后的天文学家留下一个难解的谜。凯西把我们叫回圆顶观测室,观看着一架拖车在环形坑下的机库中慢慢驶出。
“我们要到地球上去!”他张开手臂搭在皮皮肩上,“谁还要去?”
安力对他怒目而视:“你没听到潘恩叔叔的话吗?”
“他已经走了,”他朝皮皮咧嘴一笑,“我们有个计划。”
他们没有公开谈论过是什么计划,但我见过他们窃窃私语,忙这忙那。虽然那艘“滑行者”飞船扭曲时空的科技对我们来说还是个谜,但我知道机器人管家教过他们一些太空航天学和电子学的知识,我还知道他们偷偷地在电脑里构造了一个虚拟潘恩,请求他告诉他们更多有关新地球的情况,因为在真实的潘恩般叔面前他们无法达到目的。
“我不知道你们的计划,”安力嘟嘟嚷嚷地说,“但我看过那些到地球上对重建作出评估的观察员听写的报告。他们找不到任何感兴趣的地方,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月球。”
“那又怎么样?”皮皮耸耸肩,“总比浪费我们的生命坐在这里等死要好。”
“我们只属于这里。”安力固执地重复潘恩说过的话,“我们的任务是保持空间站的运作,不能让自己进行愚蠢的冒险。我要留在这里。”
戴安选择了和他呆在一起,但我觉得他们不是在恋爱。她爱的是空间站本身,还有空间站上所有的古地球遗产。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和她的虚拟母亲一起工作,记录下潘恩拿去复制和归还的每样物品。
坦雅已经把心系在潘恩身上,我想她一定常常梦想着有一天他会将她带回地球。当他扔下她独自离去时,她的心中充满了被遗弃的痛苦,她的目尊心受到了重创。
“在我们还小的时候,他的确深爱着我们,”当皮皮请求她加入他和凯西的队伍时,她呜咽着说,“但那是因为我们都是孩子,或者对他来说,我们都是有趣的宠物。他觉得有趣是因为我们和他的种类不同,而且他们这种永生的人类是没有孩子的。”
皮皮再次请求她加入,我想皮皮是爱上她了。无论他们在地球上发现了什么,它总会比我们的隧道大,而且肯定更加刺激。她哭着吻了吻他,选择了留下。在新地球没有她待的地方,就算她找到了潘恩,潘恩也不会要她。她答应通过无线电与他们联系,并为他们安全归来而祈祷。
在空间站里,我常常被看作是一个历史学家,而地球是历史的根源。我握了握皮皮和凯西的手,同意加入。
“你们不会被接纳的,”坦雅警告说,“你们得自己照顺自己。”
她为我们准备了水壶和补给包,提醒我们在走出飞船时要记住带上旅行服。我们依次走上圆顶观测室,看着拖车将飞船拖出机库,机器人开始为它加注燃料。
“我们该走了,”凯西脸上露出急切的神情,“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戴安和安力握着我们的手,表情严肃。坦雅久久地抱着皮皮,吻别了我和凯酉。她的脸上挂满泪珠,让我难受。我们穿上闪亮的宇航服,出了空间站走向那艘古老的飞船。我们登上了着陆架,但这次飞船仍然拒绝打开舱了门。
凯西退回来,用他头盔里的无线电通话。
“这是来自桑得·潘恩主管的优先作业指令,”他清晰的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特别指令:重新启用飞船SP2469号弧!
舱门以一声我从未听过的“咔嗒”声作为回应。
“指令立即生效,”凯西紧接着说,“第谷空间站人员K·C·卡尔,皮卓·拉瓦若和邓肯·耶尔被授权登船立即前往地球。”
舱门无声地滑开了。
我原以为控制室里有机器人在操作,但进入飞船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甚至连驾驶员的位置也是空的。我们充满敬畏地望着飞船自行启动。舱门关上了,舱室密封时发出“嘶嘶”的响声。引擎点火喷出烈焰,船身颤抖,我们飞离了月球。
回首空间站,我只能看到圆顶观测室,有如一只在环形坑粗糙的灰顶上凝视天空的小眼睛。它渐渐在我眼前缩小,消失在那一片巨大坑洞的阴影和第谷环形山中间的亮黑顶峰里。月球也在渐渐变小,直到我们能看到它的整个球体,这个灰色的被撞扁的球体正从我们身后坠入漆黑一片的无底深渊。
潘恩在“滑行者”飞船里飞行时或许只会花费一小时或一瞬间,而在这古老的火箭飞船里,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前方这个慢慢变大的行星,它同时绕着三个中心点旋转。在大部分时间里,飞船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偶尔轻啸一声纠正我们的航线。我们在半空中自由飘浮,小心地避免碰上控制仪,以免铸成大错。我们轮流将自己系在座位上,尽量使自己入睡,但每个人都兴奋得无法成眠。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用双筒望远镜观察地球,搜寻着代表文来的标志建筑。
“什么都没有,”凯西不断嘀咕着,“没有城市、铁路、运河,也没有大坝。除了一片葱绿,什么都没有。我们看到的只有森林和草原,难道他们让这个行星回到了原始状态?”
“现在还很难说,我们离地面太高了。”皮皮如往常一样耸耸肩。
最后飞船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载着我们冲进了大气层。我们绕着这个谜一般的行星飞行了两圈,看到澳洲大陆在前方慢慢展现。引擎发出轰降隆的响声,我们再次往下飞去,朝着那块在新月形湖泊细小尖端之间的舌状绿地降落。
《最终的地球》 作者:杰克·威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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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贴窗而望,我们看到飞船降落在一块长形土地中央的突起平台上,这地方长满茂盛的青草,四周是一丛丛的灌木和艳丽的花朵。环绕着它的广阔街道被一幢幢令我感到敬畏的建筑物团团围住。
“潘恩叔叔的第谷纪念馆!”皮皮轻轻碰了碰我的腰,“美国的首都有一块古老的纪念碑!我从戴安的录像带里见过。”
“远古的历史,”凯西耸耸肩,仿佛在说这无关紧要,“我想看看今天的地球。”
皮皮打开了舱门。我们穿上旅行服,走出飞船以便更好地观察四周。舱门自动关上了,我听到它在我们身后发出“嘶嘶”的响声,皮皮转身望着舱门,纪念碑坐落在这片长方形区域的底部,影子倒映在一个狭长的水池上。在它两侧一边是银光闪闪的巨型石柱,另一边是由沙子和岩石制成的狮身人面像,它的鼻子已经被修好。
我们站住那里观察着道路另一端古老的美国政府大楼,英国的议会大厦坐落住它的右侧,伦敦大笨钟正在敲响钟点。克里姆林宫与它们相伴为邻,镀金的拱形屋顶在肃穆的红墙上空闪闪发光。帕提侬神庙被重新装上了屋顶,整饬一新,它壮丽如昔,耸立在远处的石山上。
在院子对面,我还发现了泰姬陵辉煌的拱顶,还有圣彼得基督大教堂。在远处的高地上,我认出了纽约的克莱斯勒汽车厂、巴黎的艾非尔铁塔、中国的宝塔和被光滑的白色大理石覆盖的金字塔。在更远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座灰色的山脊被复制成熟悉的第谷环形山,山顶上空间站的圆顶观测室闪烁着光芒。
“我们找到了!”皮皮兴高采烈地拍着凯西的后背,“现在怎么办?”
“他们欠了我们的情,”凯西转身看了他一眼,“不管是何时发生的,毕竟是我们把他们带到了这里。这环形山应该会让他们记起他们是如何得到地球的,还有我们所带给他们的一切。”
“不知他们是否还在意这些,”皮皮转身走回飞船,“我们试试能否联络上潘恩叔叔。”
“设备已经关闭,”我们听到舱门发出单调的机械嗓音,“申请进入被拒绝,此项命令由第谷研究所授权。”
“让我们进去!”凯西大吼,“我们需要留在船上的装备,衣服、背包,还有食品袋。把门打开让我们取回它。”
“拒绝进入。”
他用拳头敲打着舱门,然后连连亲吻关节上的瘀伤。
“拒绝进入。”
“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到了。”
皮皮耸耸肩,走下了着陆架。一声奇怪的巨响止住了他的脚步,那声音在墙壁四周回响。过了一会儿,我们见到一个火车头缓慢地通过华盛顿纪念碑,上空喷出白色的蒸汽,它拖着一列坐满乘客的敝篷车厢。火车绕着长方形区域徐徐行驶,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来让乘客山下。
太刚升得老高,光线刺眼,我们遮住眼睛观察着他们。这里的每个人都像潘恩叔叔一样瘦长、整洁,身上也是完全赤裸,同样深棕色的皮肤。很多人带着袋子和背包,有几个人零零散散地穿过了草坪和花园,而大多数的人都站在拐角处等着信号灯让他们穿过街道。
“他们大概是游客,”我猜测道,“他们到这里参观潘恩叔叔的复古纪念馆。”
“但我没有看到小孩,”凯西摇摇头,“他们该带上小孩。”
“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人类,”皮皮充满信心的笑了笑,“我们会找到人告诉我们一些潘恩没提及的事。”
我们爬下着陆架,疾步前行,绕过了一丛奇香扑鼻的鲜花。在我们前头的一对男女停下了脚步。那个女人看上去有点奇特,头上长着短短的淡黄色软毛,但我觉得她和全息照片上的蒙娜一样可爱,那张照片是蒙娜和艾·切诺在刚到达月球时照的。那个男人年轻英俊,仪表堂堂,长得很像潘恩。我想他们是一对恋人。
女人被她的情人逗得咯咯直笑,她稍稍跑到前头,站在纪念碑和狮身人面像之间摆出姿势让他拍照。她的肩上同着一条鲜红色的披肩,他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她飞快地取下披肩对着镜头微笑。她披肩下优美的乳房因被遮盖而显得苍白,他等着阳光使她的皮肤恢复原色。
我们一直看着他按下了快门。他们嬉笑打闹,她跑回来把披肩围在他的肩上,张开手臂搂着他。他们粘在一起来了个长吻。我们站在十多码远的地方,当他们转身对着我们时,凯西满怀希望地向他们打招呼。
“哈啰!”
他们茫然地挚着我们,凯西挤出一些微笑,那张黝黑的东方式面孔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对不起,你们会说英语吗?或者法语,西班牙语,”
他们对他皱起眉头,那个男人发出一串音乐般的元音,那种节奏和语感是我无法模仿的。我听出了一丝像潘恩一样的奇怪口音,但它和我们的英语完全不同。他们走得更近。那个男人从他的包里拿出照像机,对着凯西按了几下快门,然后又走上前去拍摄他的脑袋。那个女人对着他哈哈大笑,走到凯西身边摆出姿势,将她金色的手臂搭在凯西的肩膀上又拍了一张。
“我们从那架飞船里出来,是从月球上下来的!”凯西一脸绝望,他指着我们身后的飞船,又转身指指帕提侬神庙上空月球苍白的影子,比划着我们是从那里飞到地球上来的。“我们是从第谷空间站那里来的,如果你能明白——”
他们又对着他笑了一会儿,挽着手走向狮身人面像。
“这个鬼地方!”凯西恨恨地盯着他们的身影,不断地摇头,“这里简直就是地狱!”
“他们不知道我们也是人类,”皮皮苦笑着说,“他们把我们当成了假人,是旅游项目的一部分。”
我们沿着指向狮身人面像的通道前行,在路边停下观察着这片区域繁忙的交通状况。轿车、巴士、货车,偶尔还有卡车经过。我们想起曾在录像带里见过的地球在大撞击前的街道风景。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在我们旁边停下,一位女士躬身跳出来。她身材苗条,一身金黄色的肌肤,看上去几乎就是与凯西合影的那个女人的孪生姐妹。
而那个司机则像个原始地球的幸存者,体格魁梧,皮肤黝黑,鼻子噗嗤噗嗤地喷着粗气。他戴着一副眼镜,身上披着一件肮脏的皮夹克。他点上一根烟,艰难地走下车。步履蹒跚地绕到打开的车尾箱旁边,将一只折起的三脚架递给那位女士。当她付给他小费时,他不满地哼了几声。
当他准备钻进出租车时,凯西走到他面前。
“先生!”他似乎没听到,凯西提高了嗓蒙“先生!”
他没有理会,径直下了车扬长而去。凯西转过身,对着皮皮和我困惑地皱起眉头。
“你看到他的脸了吗?毫无生气!像是由僵硬的塑料做成的。在眼镜后面,他的双眼看不到东西。他一定是个机器人。和我们在月球上的那些一样。”
我们小心翼翼地在远处跟着那个拿着三脚架的女士,她没有理会我们,停下来撑开三脚架,支起一只由黑色材料制成的平整圆盘。当她站开时,一个透来的大气泡从圆盘里冒出来,开始时模糊不巧然后慢慢变成银色。她俯下身子朝里盯着。
我们大着胆子走近,我看到那个气泡变成了一个圆形窗口,里面出现了华盛顿纪念碑、自由女神和狮身人面像。它们似乎都起了奇怪的变化,被放得更大、更亮,而且突然活动起来,每样东西都在晃动着。纪念碑倾斜下来,压碎了自由女神像,狮身人面像则完好无损,俯瞰着满地残垣,永远保持着谜一般的微笑。
我必须走得更近才能看清。那个女人转身生气地蹙起双眉,挥手把我赶开,似乎把我当成了一只恼人的苍蝇。我退了几步,继续观察着。当她再次将气泡倾斜时,里面的天空又发生了变化。太阳迸发成一个巨大的暗红色球体,给整个场景涂上一层粉红色调。在它附近是一颗微小的浅蓝色星球。我们的太空飞船出现在显著的佗置,引擎发出白炽的烈焰,仿佛正在一场大灾难中逃亡。
我们沉默着心里充满敬畏,凯西挥手呼唤我们离去。
“艺术家!”皮皮轻声说,“是艺术家在进行创作。”
我们继续前行,经过了帕提侬神庙,然后在拐角处等着穿过街道。皮皮朝站在路中那个穿着监色制服的警察点点头,他嘴里衔着哨子,手上提着一根白色指挥棒,正在指挥交通。“看看,他的动作多么机械。”
大部分的司机都是如此,但那些乘坐的士和巴士,或是乘火车到达的旅客看上去完全像是人类,他们和潘恩一样真实,就像史前地球的游客一样,迫切地要游览那些从遗忘的过去中恢复的建筑。
他们聚在人行道上,爬上白宫的阶梯拍摄一个个的景点,然后沿着旅游区四周游逛,在街上漫步。我们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很少留意皮皮和我,但有时会停下来望着凯西或为他照几张相。
“天哪!”凯西咕哝着,“他们把我当作了一个机器人!”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们在这些复古的大街上四处游荡,我们经过了银行、交易所、商店、酒吧、饭店,还有警察局。一个机器人司机将它的货车停在书店门口,卸下了几箱《大英百科全书》,另一个机器人乞丐拿着个锡罐晃得叮当作响,还有一个机器人警察正在殴打另一名逃跑的机器人罪犯。我们看到那些苗条的金色地球人风度翩翩地在饭店和酒吧里进出,成群结队地拥进商店,出来时提着购买的物品。
黑夜尚未降临,我们双腿疼痛,饥肠辘辘。一股扑鼻的香味将我们领到一排等候在一个标志牌下的队伍,牌子上写咨骸跋慵迳排、鲜嫩的安格斯牛肉,即点即有。”
皮发生着闷气说,我们根本没钱进馆子。
“我们先吃了再告诉他们。”凯西说。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人,”皮皮怀着一丁点希望,“人总得吃东西的嘛。”
“希望他们还是人类吧。”
我们排在队伍后面,我看着在前头的几个人,听着他们聊天,希望会有人与我们接触,但根本没有人理会我们。有几个人转身向我们投来困惑的目光。一个男人死死地盯着凯西,我看到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们的语音有时带着一些节奏和调子,听起来像是一首怪异的曲子,可我一句也听不清。
看门的机器人每次只允许几个人进入。当我们走到面前时,它带着透镜的双眼却盯着我们身后,发现没有“人”在排队后,它把门关上了。
在地球引力的重压下蹒跚前行,我们又饿又渴,沿着街道走到一面像玻璃般透明的高墙下,它像一片薄簿的刀刃将游览区切成两半。墙外是一片开阔的风景,使我们想起了戴安那些旅行录像带里热带非洲的风情。一行树木标志着河道沿着低浅的山谷顺流而下。斑马和羚羊在近处悠闲地吃草,丝毫没有察觉小山上那只睡眼惺妈的黑鬃狮正盯着它们。
“那儿有能喝的水,”皮皮朝小溪点点头,“如果我们能穿过这面墙的话。”
我们一直走到墙根。墙壁没有一丝缝隙,坚硬而光滑,高得无法攀爬,向两端延伸至我们望不到的地方。我们累得无力再走,坐在路边望着墙外那些动物自由地活动着。我们一直坐在那里,直至黄昏来临,空中的寒意使我们不得不退回去寻找一个遮蔽所,但能找到的只有一堆放在减价家具批发市场后面的空纸盒。我们将一些纸盒压扁做成一张床,将最大的一张盖在身上,努力让自己进入梦乡。。
“你不能怪潘恩叔叔,”当我们躺在纸皮下发抖时,皮皮咕哝着,“他已经说过这儿不属于我们。”
《最终的地球》 作者:杰克·威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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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们在纸板床上迷迷糊糊,被地球的重力压得浑身疼痛,彻夜难眠,醒来时身子僵硬,觉得前途茫茫。我希望我们能立即回到月球上去。
“在墙上一定有个洞,”凯西试图激励我们,“让游客们进出。”
火车从北面开来。在墙背后,我们沿着它内部的一条窄道向北走,活动产生的热量使我们的精神稍稍振奋。在拐角远处,铁路从一条隧道穿出,经过被溪流截断的悬崖上的铁桥,然后通过围墙上一道窄窄的拱门进入我们的“囚笼”。
“我们必须通过那座桥,”皮皮艰难地停下脚步,朝在山谷下的乱石丛中流淌的小溪摇着头,“火车会在铁轨上撞上我们。”
“我们等着它刚好通过。”凯西说。
我们躺在铁轨旁的排水沟里等待着,直到火车头从隧道口冲出,蒸汽笛声尖啸着。火车喀嚓喀嚓地从我们身边疾驶而过,司机探出头望着前方潘恩的纪念馆,我们爬出排水沟,迅速跑过大桥。我们在隧道入口处跳下铁轨,从一片草坡上滚下。缓过劲来后,我们背着围墙向西南方走,进入了那片开阔的大地。
纪念馆在林木茂盛的山脊后慢慢下降,最后我们只能看到潘恩在复制的第谷环形山上建造的圆顶观测室。我们从一片开阔的谷地里走出来,四周树木稀疏,零零落落地放牧着一些我认识的动物,有角马、瞪羚,还有一小群身姿优美的黑斑羚。
“感谢老凯文·迪福,诺亚方舟从另一场‘洪水’中拯救了地球,”凯西遮着眼睛,望着一对鸵鸟从我们身边跑开,穿过了那片空地,“但人类躲到哪里去了?”
“水在哪里?”皮皮嘀咕着,“我可不要什么洪水,只要一些能让我们饮用的水就够了。”
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穿过了茂盛的草地,直到我看见一群大象从树木里步出,正朝我们走来。一只长着巨大的白色撩牙,身形硕大的成年象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六七头小象,看来是妈妈在带着孩子觅食。它们径直朝我们走来。我想要跑开,但凯西只是示意我们移到一旁。它们缓缓经过我们。走到一个我们尚未发现的池塘里饮水。等它们离开后,我们向池塘走去。皮皮第一个冲上去,弯身掬了一捧水。
“别喝!”——个孩子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不干净的水会对你们造成伤害。”
一个小女孩从象群所待的树林里向我们跑来。这是我们所见到的第一个小孩,她穿着雪白的宽松上衣和蓝色的短裙,金黄色的面孔半掩在一顶宽檐帽后面,帽子用鲜红色的缎带系在下颚,看上去非常可爱。
“你好,”她停在几码之外,蓝色的大眼睛充满好奇,“你们就是那几个月球人?”
“而且还是这里的陌生人,”凯西把我们的名字告诉她,“困境中的陌生人。”
“你们骗过了古老的太空飞船,”她用严肃的口吻指责我们,“你们不该到地球上来。”
我们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飞船通知了我爸爸。”
我们默然站着,一时未能回过神来。她一脸的天真无邪看上去像一幅迷人的画卷,但带给我的却是一股透心的寒意。皮皮小心地后退了几步,但过了一会儿,凯西冷静下来,问道:“谁是你爸爸?”
“当你们在月球上认识他时,你们叫他叔叔,”她的脸上满是自豪,“他是一个非常著名、非常伟大的人。他发现了月球遗址,重新发掘了人类遗忘的历史。他还重建了远古时期的建筑,在飞船降落时,你们可以在周围看到。”
“我懂了,”凯西点点头,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我开始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们不会道歉的,”皮皮向她眨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对月球知之甚多,但如今我们却迷失在这里,困在一个我无法理解的世界。你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怎样?”
“我爸爸也无法确定,”她望向远方第谷空间站的复制品,“我一再请求他带我到月球上去,但他说空间站上没有适合我的地方。”她收回目光,再次打量着我们,“你们一定很感兴趣。我的名字是——”
她发出一长串带有韵律的辅音和歌声般的元音,当皮皮试图模仿时,她对他的失败报以微笑。
“就叫我特玲好。”她说,“这对你们来说容易一些。”她转身面向皮皮,“如果你想要喝水,就跟着我吧。”
我们随着她走回最近的树木投影在方形石块上的一小圈阴影中,她示意我们坐下,打开篮子找出了一瓶水,倒了一杯递给皮皮。她开心地望着皮皮喝水时迫不及待的样子,又为他倒了一杯,然后是凯西和我。
“我出来观察那群大象,”她告诉我们说,“我喜欢大象。我非常感谢你们月球人保留了物种的细胞组织,这使大部分的远古生物都能延续下来。”
当她打开篮子时,我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她看到皮皮的目光一直盯在篮子上。
“我给森林里的朋友带来了一些食物,”她说,“如果你们饿的话……”
皮皮急忙说我们都饿得要命。她在一块岩石上铺了一张白色的餐布,把她带来的东西摆出来。我觉得那些水果很像是桃子、葡萄、雪梨,但异常甜美,而且风味独特。一小块散发着芳香的棕色蛋糕在我嘴里融化。我们狼吞虎咽般扫光了所有食物,她高兴死了。
“其他人在哪里?”皮皮对着空旷的原野舞动着手臂,“你们没有城市吗?”
“当然有,”她说,“但爸爸说它们比你们在史前地球时期所建造的要小得多。”她指了指那群大象,“我们和其他生物一起分享这个行星。他说当你们自己的生态失去平衡时,你们毁掉了它。”
“也许吧,但那颗撞击地球的流星又不是我们带来的,”凯西再次蹙起眉头,“你是我们见到的惟一一个小孩。”
“我们空间不多。你知道,我们是永生的。”
我仔细聆听着,希望她能告诉我们如何找到或建一个栖身之所,但我听到的每件事都让我们的新世界更加陌生。
凯西凝视着她。“为什么你们不会死去?”
“这不太好解释,”她停下来,似乎想给出一个我们能够理解的答案,“爸爸说我应该告诉你们自从克隆人回到废弃的地球居住之后,我们就改造了自己、我们改变了自己的基因,发明了‘耐洛若’。”
“耐洛若?”
她再次停顿下来,望着远处游逛的大象。
“我爸爸把它们叫做人造共生体。它们是一些极其微小的东西,像细菌一样生活在我们的身体里,但对我们只会有利无害。它们由有机体、金刚钻和黄金组成,在血液里移动,修复或取代受损的细胞,还可以使失去的器官再生。它们协同我们的神经细胞和脑细胞一起工作。”
我们忘记了吃东西,呆呆地望着她。这个穿着简洁的裙子、宽松的上衣,戴着一顶松帽,一脸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突然间变得很可怕,我不禁颤抖起来。她伸出手放在我的手上。
“爸爸说我应该把它们称为超微型机械人,半机器半生物。它们是一种电子装置,能够编排程序来在贮数字信息。它们发出和谐的脉冲,在大脑里形成独有的电波,将整个身体变成一根无线电天线。坐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我还能同时和爸爸交谈。”
她抬头对着我微笑,纤细的手指握紧我的手。
“邓肯先生,请不要害怕我,我知道我们看上去很不同,对你来说我是个怪异的生物,但我决不会伤害你。”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迷人,我真想将她拥入怀中,但我对她的敬畏已经变成了畏惧。我们全都从她身边退缩,无言地坐在一旁,直到饥饿又再驱使我们向那堆水果和蛋糕发动进攻。当我们吃着东西时,皮皮开始发问。
她住在哪里?
“在那座山上,”她向西面点点头,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座,“我爸爸选了一个可以俯瞰纪念馆的地方。”
她要去上学吗?
“学校?”这个词似乎让她迷惑了一阵,然后摇摇头,“我们不需要史前世界的那种学校。爸爸说它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开发年轻人的大脑,我们体内的‘耐洛若’可以适时编制和重编程序,毫无困难地载入任何所需的信息,我学习你们的英语就是这样做的。”
她朝他茫然的面孔笑了笑,拿起一颗圆圆的紫色浆果。
“但是,我们的身体仍然需要锻炼,”她优雅地用一张白色餐巾纸擦了擦嘴唇,“我们组成社交团体,一起游戏或做一些技巧性的练习。我们驾着‘滑行者’飞船在地球四周翱翔;下雪时,我最喜欢在高高的山顶上滑雪;我也曾潜到珊瑚礁下观察海底的景观;我还喜欢音乐、艺术、戏剧,还有各种创造性的游戏。”
“这一定很有趣,”皮皮的眼睛睁得浑圆,“比我们在月球坑道里的生活有趣多了。”他的脸色突然一沉,“我希望你爸爸不会把我们送回那里。”
“就算他想,他也做不到。”她取笑着他的惊簧“他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挖掘。月球遗址已被关闭,并在未来的岁月中被保护起来,所有人都禁止进入。”
“那他准备怎么安排我们?”
“他非得插手不可吗?”她看上去有一点恼怒,望着远处环形山上的空间站拱顶,“他说他没有为你们准备地方,但在第谷空间站的复制品内有你们的仿真机器人。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真人可以取代假人。”
“假装我们回到了月球?”凯西神情肃穆,“我不同意。”
“如果你们不想……”
她停下来,倾着头好像在聆听什么东西,尔后。她开始收拾水壶和剩余的水果,把它们塞回篮子里。皮皮焦虑不安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妈妈,”她摇摇头,双眉紧蹙,“她在喊我回家。”
“请等等!”凯西请求她,“你不能再多留一会儿吗?你是我们找到的惟一朋友。没有你我们不知道怎么办。”
“但愿我能帮助你们,但妈妈在担心我。”
“我想你在这里还是危险的,”他看了一眼山谷,“我们看到了一只狮子。你真的不应该单独到这里来。”
“那只狮子,”她摇摇头,“我认识它。它是我的好朋友,强壮、凶猛而又敏捷。”她陷入回想之中,“我也认识那只孟加拉虎。它正藏在灌木丛中,因为它害怕人类。我告诉了它我们决不会伤害它。有一次在追逐瞪羚时它让我骑在背上,这可是一次刺激无比的体验。”
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我很高兴那只瞪羚逃走了,虽然老虎饥饿难熬,而且大失所望,我尽可能地谅解它,因为我知道它必须得猎杀食物,就像所有的狮子和美洲豹一样。为了生存,它们必须杀死别的动物。妈妈说这是自然界的法则,而且,这样做完全是必需的。过多的食草动物将会毁掉草原,最终使它们自己挨饿。”
我们再次用疑惑的眼光盯着她。
“你是怎样驯服那只老虎的?”
“我想是‘耐洛若’帮我了解它的思想,就跟我与你们交流的方式一样。它知道我尊重它,我们是好朋友。它会为了保护我与人搏斗,甚至是和你们搏斗。”
“你妈妈害怕我们?”
她拎起篮子,脚步踌蹰,皱着眉,看上去忐忑不安。
“耐洛若——”她犹豫着说,“我信任你们,但耐洛若——”
她又止住了活头、
“我想你说过‘耐洛若’是有益的。”
“这正是问题所在,”她犹豫着,神情闪烁不定,“妈妈说你们没有‘耐洛若’,她无法了解你们的思想。当她对你们说话时,你们听不到。她说你们不属于这里,因为你们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她所担心的——她害怕你们。”
凯西沉默着,忧伤地瞥了她一眼,“很抱歉我要急着离开,”她庄重地朝我们每个人微微鞠躬,摇着我们的手,“很遗憾你们没有‘耐洛若’,而我妈妈又是如此焦虑,我得说再见了。”
“请告诉你爸爸——”凯西忍不住说。
“他知道的,”她说,“他为你们来到这里感到遗憾。”
她拎着篮子离去,转身向我们挥手,宽檐帽的影子盖住她一部分脸庞。我想她好像要说点什么,但过了一会儿,她离去了。
“太美了!”凯西喃哺自语,“长大后她将是另一个蒙娜。”
回望着从古地球复制的纪念碑和在第谷环形山上闪烁的空间站,我看见一只黑鬃狮跨步穿过山谷,奔向象群喝水的池塘。三只体形较小的母狮跟在后面。它们没有一个是我们的朋友,我抖作一团。
《最终的地球》 作者:杰克·威廉森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章
特玲离去之后,我们漫步登上山谷,远远离开丛林,尽量保持着警戒,以便随时准备寻求帮助。
“如果潘恩住在这里,”凯西说,“那一定还有别的人在此居住。我希望那些人不会把我们当作机器人,”
我们停下来,望着黑斑羚在一汪小水潭中喝水。它们只是抬头审视着我们,一只印度豹从灌木丛中突然冲出,它们仓皇逃窜。一只最小黑斑羚行动太慢了,豹子将它按倒,拖着它走回林中。
“它们都没有‘耐洛若’,”皮皮咕哝着“我们也一样。”
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前行,一路上没有发现任何人类的踪迹。到了晌午时分,我们又饿了,前头视线范围内不见一人,我们坐在露出地表的一块岩石上休息。皮皮从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坦雅的全息照片递给我们,让我们看她盈满笑意的黑眼睛。
“即使我们没有遗失无线电——”他顿了顿,露出一丝苦笑,“我们也不会和她通话。我喜欢听到她的声音,也知道她很着急,但我不想她知道我们所处的困境一”
当阴影在全息照片上晃动时,他停下了话头。我们抬头望去,一艘银白色的“滑行者”飞船正向离我们几码远的草地降落。卵形舱门在它侧旁慢慢打开,特玲跳了下来。
“终于找到你们了!”她喊道,“虽然你们没有‘耐洛若’确定方侍。这位是我妈妈。”
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从特玲身后走出来,当皮皮试着重复特玲告诉我们她的名字时,她朝他微笑着。
“她说你们叫她‘卢’就行了。”
特玲仍旧穿着宽松的上衣和裙子,头上还是那顶宽檐帽,但卢除了肩上挂着一条薄纱制成的蓝色肩带外,身上不着寸缕。她和潘恩一样优雅、清瘦,而且也是性别难辨。她同样一身淡黄色肌肤,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已经变黑了。与潘恩头顶上覆盖的光滑软毛不同,她红棕色的鬈发像是一顶厚厚的王冠。
“邓肯先生,”特玲小心谨慎地说,让我们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托瓦若先生,还有这位又被称为‘艾·切诺’的卡尔先生。他们都是在第谷空间站上从史前的组织样本里克隆出来的。”
“你们为了那里的任务而被克隆的,”卢严肃地望着我们,“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们骗过了飞船,”凯西板起面孔,表情淡漠,“我们这样做是因为我们小想把宝贵的生命耗费在月球上的那个小坑里。我不会为此而道歉,但我们如今陷在困境之中,我不想就这样死去。”
“你会死的,”她坦率地告诉他,“就像你们的祖先一样。你们没有‘耐洛若’。”
“我想也是,”他耸耸肩,“但首先我们需要一个生存的机会。”
“妈妈,求求你!”特玲拉着她的手,“没有‘耐洛若’,他们在这里随时会碰到危险。我们能帮他们活下去吗?”
“那得取决于你父亲。”
“我试过和他联系,”特玲说,“但他没有回答。”
我们望着卢紧缩的眉头,看见特玲愈加担忧起来。
“真希望你们能拥有‘耐洛若’,”她最后转身对着我们,替我们翻译,“我爸爸出去和一艘刚回来的星际飞船会面,它是在800年前离开的。官员们正在告诉他一个奇怪的故事。”
她抬眼望着她的妈妈,似乎在聆听着什么东西。
“它载着到安法尔星去的殖民者,离银河系的核心有400光年远。他们出发时一切正常。目标星球已经被调查过,而且为安置殖民者做好了准备,它有丰富的自然资源,也不需要保护当地的土著居民。飞行航线也通过测试,对该星球的优先占据是安全可靠的。”
她抬头仰望太空,困惑不安。
“现在这艘飞船回来了,2000名殖民者仍然在船上。”
凯西问她出了什么错。我们望着她们因焦虑而紧蹙的额头,等待着。
“我爸爸正在查问,”特玲回身对着我们说,“他担心是某些可怕的事故。”
“这一定非常可怕,”皮皮悄声说,“想想看,在太空飞船里待上800年!”
“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特玲摇摇头,朝他微笑着“当以光速飞行时,时间是停止的,记得吗?以他们自己的时间算,他们只是在昨天才出发的,但他们目前的状况仍然相当不妙,他们的朋友都已各散东西,原来的生活圈子也已消失无踪。他们感到很失落、很绝望。”
她转头问她的妈妈:“为什么他们不能在那星球上着陆?”
她妈妈又再聆听着。在远处,我看见一小群斑马惊慌失措地穿越了山谷,但我没见到是什么惊吓了它们。
“我爸爸正在询问,”她最后告诉我们说,“当官的不告诉他和旅客们为什么飞船不得不掉头。他们答应发表一项声明,但我爸爸说他们尚未对要发表的内容达成一致。他们还不能确定在目标行星上发现了什么东西,他认为他们害怕把知道的东西说出来。”
狂奔的斑马冲向一旁,我看到狮子黄褐色的身影在斑马群中闪现,一匹迟疑不决的斑马被扑倒在地。我的脚髁被滚到脚下的石子弄得生痛,我觉道自己像那匹斑马一样无助。
“不要担心,邓肯先生,”特玲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爸爸正为那艘飞船的事忙得团团转。我不知道他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但我不想那些动物伤害你们,我想我们能保证你的安全,直到爸爸回来。可以吗,妈妈?”
卢的双唇抿得更紧,耸了耸肩,仿佛她早已忘却了我们的存在。
“求你了,妈妈。我知道他们都是史前人类,但他们决不会伤害我。我能理解他们,就像理解那些动物一样。他们饥寒交迫,忧心忡忡,而且无处可去。”
卢静立了一会,朝我们皱着用头。“进来吧。”
她示意我们登上飞船,尔后又抬起脸,仿佛在倾听着太空深处的声音。
我们向着一座石山飞去,降落在峰顶的平台上。我们爬出飞船,俯瞰绿草如茵的山谷。潘恩的纪念馆正在山脊的那一边,比我所想的更近,我看到了在林荫路上重建的航天飞机闪烁着明亮的金属光芒,国会大厦的圆顶、华盛顿纪念碑和由白色大理石建成的埃及金字塔在远处翠绿的森林中若隐若现。
“我爸爸挑选了这个地点,”特玲朝悬崖点点头,“他想看着纪念馆建起来。”
当妈妈站在那里向着天空聆听时,特玲看着我们污迹斑斑的旅行服。
“在用餐之前,”她说,“你们需要冲个澡。”
她在前头引路,领着我们跑到山里的一个拱形隧道,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房间。房间极大,比我在空间站上的寝室宽敞多了。当我走进浴室时,温水从四周喷洒到身上,然后一股暖风吹干了身子。走出来时,一个人形机器人将衣服递给我,它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叠放在一起。机器人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特玲已经和皮皮、凯西坐在桌旁,桌上的碟子摆放着一堆香喷可口的水果。
“切诺先生曾问过我妈妈的来历,”她抬头对着我微笑,“你已经看到她和我们是不同的,她带着不同的‘耐洛若’。她来自盖伦克列奇星系,离我们有三百光年远。那里的人们已经忘记他们来自何方。她很想知道自己的根源。当她一直追寻自己的母星来到这儿时,她发现我爸爸正在第谷空间站上挖掘,他们就一起工作了。”
皮皮和凯西已经开始动手了。凯西转身面向特玲,她正优雅地啃着一种巨型紫色兰花状植物。
“你想我们的结局会怎样?”
“我会尽快与爸爸讨论。”她朝天花板扫了一眼,“他还在和飞船上的官员忙于工作。很抱歉你们害怕我妈妈。她并不讨厌你们,一点也不。如果她看上去对你们很冷淡,那只是因为她在空间站里工作得太久了,她一直在挖掘史前遗迹。她认为你们似乎相当……相当原始。”
看到我们不安地皱起双眉。她摇了摇头。
“你告诉她说你骗过了飞船,”她望着凯西,“这让她产生了困扰,因为‘耐洛若’是不会传送谎言或让人们互相伤害的。她为你们感到遗憾。”
皮皮缩了缩身子:“我们也为自己感到遗憾。”
特玲坐在那里沉默了几分钟,双眉紧蹙,然后转向我们。
“那艘飞船给爸爸带来了很大麻烦,”她对我们说,“他腾不出时间照顾你们。他说你们本来应该待在月球上的。”
“我知道,”凯西耸耸肩,“可是我们已经来到这里,我们不能回头了。我们想生存下来。”
“我感觉到了你的忧虑,”她不安地朝我们笑了笑,“爸爸太忙了,他没时间和你们交谈。要不你们到我的房间来,那儿能收到飞船上的信息。”
她的房间就像个托儿所。在其中一角放着一张堆满洋娃娃和玩具的小床,旁边的地板上还摆着一张摇篮。天花板上播放着景色迷人的全息视像。当老虎从草丛中出来喝水时,长脚的鸟儿在水坑边惊起。一匹雄性斑马小心翼翼地靠近,警惕着我们。一只四周游荡的美洲豹止住脚步,然后猝然向一头公牛发起进攻。她朝墙壁作了个手势。
“我就在这儿长大,学会了爱上动物。”
绿色的风景突然间消失,墙壁变成一面宽阔的显示屏,一架巨大的太空船悬挂在虚无缥缈的漆黑之中。当阳光照射过去时。它发出耀眼的亮光。飞船没被照到的部分藏在阴影里,但我还是认出了一个厚重明亮的金属圆盘在缓慢转动着。看上去极其微小的滑行者飞船偎在它中部凸起的圆顶四周。
“它正在停泊轨道山,等着到某个目的地。”特玲说,“我看看飞船内部的情形。”
一个女人站在弯曲的地板上朝我们瞥了一眼,那里正是飞船旋转产生人造重力的地方。像在全息照片中远古飞船里一样。乘客们坐在一排排的椅子里,还有更多的人站在走廊和过道上。我听到四周安静下来,一个焦虑的声音在说话。
“……我们住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
镜头对着一个女人,她的头发像一顶闪亮的金色羽毛制成的王冠,一手抱着在呜咽的小孩,另一只手搂着一个严肃的男人。她正在回答画面外某人的提问,我们听到的声音是特玲翻译过来的。
“对我们来说这很困难,”她的嘴唇没有张开,但她痛苦的声音相当尖历,“我们在那儿生活美满。马克是个幻想家,而我则是个薪酬丰厚的基因艺术家,依照特殊的要求设计观赏植物。我们并不是爱出风头的那类人,但我们确实想要个孩子,”她的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我们梦想成真了!”
她举高孩子,亲吻着他金色的头顶。
“看看我们目前的状况,”她朝孩子苦笑着“我们花了毕生的积蓄,希望在法吉斯四号行星上见到一个天堂。一个在浪花与竹林之间的热带海滩,后面火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我们中的上百个家庭,世世代代都成为好友。”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晃动孩子。
“他们不许我们上船,甚至不对我们解释原因。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有个小孩要照料,而现在他们却说我们哪儿也不能去。我们要绝望了。”
墙壁闪烁了儿下,恢复了原来的景象:猴子在丛林的树冠上叽叽喳喳。
“问题就在这儿,”特玲说,“有2000人像他们一样被困在飞船上,无处可去。现在这成了我爸爸的问题,议会指定让他负责。”
凯西问:“他们为什么不能离开飞船?”
“如果你们无法理解——”她沉默了一会儿,“我妈妈说这正是‘耐洛若’的运作方式。它们不会让人类使行星超出负荷,耗尽整个星球的资源。我妈妈说在大撞击前的史前人类曾犯过这类错误。出生率必须通过移民来保持平衡,只要他们离开地球,那批不幸的移民就失去了自己在地球上的位置。”
“那是800年前的事?”
“按我们的时间来算是800年,”她耸耸肩,“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两天。”
“你爸爸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妈妈说他正在搜寻一个安全的目的地。”
“如果他找不到——”凯西皱起眉头,“而且他们又无法返回家园,这好像很不公平。你们让‘耐洛若’控制你们吗?”
“控制我们?”她露出迷惑的神情,转头仔细聆听,然后对着墙壁点点头,“你们不明白。它们确实和我们联合在一起,但这并没有冲突。它们生存在所有人的体内,维持我们的生命和健康,引导我们自由开心地生活,但只有我们才能指挥自己。我妈妈说它有点像你们所说的潜意识。”
“琊些在飞船上的人,”凯西怀疑地皱着眉头,“我想他们依然生存,但却没有离开的自由,而且一点也不开心。”
“他们正陷入麻烦之中,”她严肃地点点头,再次聆听着。“妈妈说我应该向你们解释一下‘耐洛若’的作用。她说远古的人类生活在她称作为‘丛林基因’的控制下,那时的幸在者必须具有自私的侵略性。‘耐洛若’让我们改变了基因,防止了像远古时期因贪婪、妒忌和暴力导致的大量罪恶和战争所带来的痛苦,它指导我们追求全人类的最大利益。妈妈说飞船上的人都会乐意遵循‘耐洛若’方式,只要爸爸好好引导他们。”
她转过头:“我听到妈妈在呼叫。”
我什么都听不到,但她跑出了房间。在全息视墙上,高肩羚羊正从悬崖边腾空跃起,在河流里趟水而过。一只羚羊绊倒了,消失在湍急的水流中。我们默默地怀着心事,凯西转身面对着我们,双眉紧锁。
“我想我不喜欢这种依赖‘耐洛若’的生活方式。”
我们开始明白为什么潘恩说在地球上没有适合我们的地方。
《最终的地球》 作者:杰克·威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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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亲爱的先生们,请原谅我必须离开一会儿。”
特玲微微躬了躬身,解释说妈妈要带她去学习舞蹈和音乐,然后与那艘进退维谷的飞船上的人会面。
我们被留下来和机器人待在一起。它们都长着人类的模样,覆盖着乳白色的肌肤,面无表情,由于没有安装“耐洛若”,它们以声音来控制。
凯西试着问它们新地球上的人口、城市和工业情况,但它们都是些家用机器人,既不懂英语,也不知道任何信息。机器人呆若木鸡的凝视令我们相当沮丧,我们坐在阳台上,朝下眺望着纪念馆四周,思索着我们前途未卜的将来,直到它们通知说晚餐已经准备好。
它们端上来的食物相当怪异,但皮皮力劝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将它吃下去。
我们再次走上阳台之前,天已经黑了。一轮弯月挂在天空西面,而在东面,一辆火车闪着前灯经过了纪念馆。林荫道上灯光璀璨,旅客们在观赏夜景。在静谧的夜色之中,泰姬陵像一颗容光焕发的宝石,而金字塔则像是个乳白色的小岛。在熄灯之前,机器人已经为我们准备好床铺。它们在晚餐时供应了酒,让我度过了一个无梦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们依旧无所事事,脑中只有不切实际的希望。我发现特玲正站在外面的露台边上。俯瞰着峡谷。她的头发有点像她妈妈,既不是羽毛状也不是软毛,而是一头裁剪不齐的栗色金发。如果忽略她的“耐洛若”令人生畏的威力,我想她看上去只是一个弱小无助的女孩。当我向她打招呼时,她有点意外。
“早上好,邓肯先生。”她用手背擦了擦脸,挤出一丝微笑,我看到她的眼睛还带着些许潮红,“你的脚还痛吗?”
“好点了。”
“我很担心,”她露出一些苍白的笑容,“因为你身上没有共生体帮你修复损伤。”
我问她是否有她爸爸以及那艘移民飞船的消息。她没有回答,再次远眺阳光下的山谷和纪念馆,我看见在桥上开往狮身人面像的早班火车喷出一团长长的蒸汽。
“我一直在观察着小长颈鹿的生活,”她的声音缓慢细微,似乎在自言自语,“我看着它出生,看着它学会站立,依偎在妈妈身边,学会了吃奶。它最终摇摇晃晃地随着妈妈离去。它是那么的可爱——”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双手掩在嘴唇上。她站在那里,身子颤抖地望着我,乌黑细长的眼里含着痛苦。
“我爸爸!”她突然嗓音拔高,几乎是一声尖叫,“他要走,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她转身跑回了屋里。
第二天一早机器人把我们叫去吃早餐时,我们发现她正坐她父母当中。她已经擦净了泪迹斑斑的脸庞,但却没有动放在她碟子里的食物。
在屋里没有阳光的照射,潘恩的脸显得苍白而冷酷。他对我们视而不见,直到特玲朝他皱起了眉头,他才站起来绕过桌了与我们握手。
“早上好,潘恩博士。”凯西不太情愿地朝他笑了笑,“我明白了你不愿意让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但我不会向你道歉。我们决不会为我们的到来而表示歉意。”
“坐下,”他简短地说,“吃点东西。”
于是我们一起吃早餐,机器人端来的碟子上装着一些我们从未尝过的食物。潘恩不再和我们说话,示意机器人再给他倒一杯苦红茶,品尝着一碗深红色的浆果。特玲坐在那里抬头望着他,眼中满是痛苦。凯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凝视。
“先生,我们听说了那艘飞船的事。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那艘上船会飞回来吗?”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摇摇头,和蔼地朝特玲笑了笑,然后推开面前的浆果望着我们,表情严峻,语调又快又尖,“最初的探测远征队发现这个目的星球非常适于居住,他们在上面播种了一些地球植物。远征队分批进驻三块主要的大陆,这艘飞船装载的就是第三批队员。
“他们安全到达了目的地,但当他们从轨道上向行星呼叫时,却收不到任何答复。大气层被灰尘笼罩,行星的表面一片混乱。但通过红外线探测发现了前两批远征队的殖民非常成功,他们留下了街道、桥梁、砖石建筑,还有正在建造框架的钢铁建筑。所有的物体都半掩在被风堆积而成的红色尘土中,周围找不到任何绿色植被,一艘属于前两批远征队的飞船被遗留在轨道上,但却和这个行星一般死寂。
“他们找不出是什么东西杀死了整个星球的生命,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世界收到过这场灾难的消息,这意味着它是不期而来的,而且扩展得非常迅遂。卫生官员相信那些致命物应该是一些攻击有机生命的未知生物体,但船长拒绝进行着陆和调查,她选择了立即返回,不与行星发生接触,或许正是这个决定挽救了他们的生命。”
他拿起汤匙,再次品尝他那碗浆果。我试了一个,发现它又香又甜,而且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浓重气味。
“先生,”凯西继续问道,“我们看到了那些移民,他们非常绝望。目前他们应该怎么办?”
“现在是进退两难,”潘恩望着特玲,略带忧伤地耸耸肩。她转过头忍住一声啜泣。“适合居住的星球相当稀少。我们所发现的少量行星必须先经过调查,然后改造成类似地球的环境以便安置移民。当事件发生时,这批人可算是比较幸运的。另一批等候移民的人把自己的目的地主动让给了他们,那是一个开发好的星球,离银河系的核心有500光年。目前我们正在加载燃料和新鲜食品。”
“我爸爸——”特玲抬头望着我,放声太哭,“他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出发,这太都是为了我。”
他张开手臂将她搂入怀中,俯下身子看着她。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她躲进了他的怀抱。潘恩搂着她,像抱婴儿一样前后晃动着手臂,直到她止住哭泣。她吻了吻他,滑出了他的怀抱,她的笑容刺痛了我的心。
“请原谅我们,”她颤抖着说,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我们必须说再见了。”
她拖着潘恩离开了房间。
卢望着他们的背影,一言不发,直到皮皮敲了敲碗,示意机器人再来份深红色的浆果。
“真的,”她长叹一声,转身面对着我们,“这对特玲来说是件痛苦的事,实际上这对我们三人来说都是痛苦的,这不是我们计划中的安排。”
她心不在焉地从机器人递来的碟子上舀了一点簇色蛋糕。放在她的盘子里,却没有去品尝。
“为什么?”皮皮疑惑地望着她。
“我们希望能待在一起,”她说,“潘恩和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几乎一个世纪,我们一直在挖掘空间站,并尽力将它恢复。当完成这里的工作后,我想回到母星,特玲和我们将一起前往。我们打算带着所掌握的历史资料,在那里再复制一个纪念馆。”
她沮丧地摇摇头:“这件事改变了一切。潘恩认为自己有责任为殖民者寻找一个家园。特玲请求他带我们一起去,但——”她无奈地耸耸肩,双唇紧绷,“他担心我们会受到那些致命物体的威胁,而且还有别的原因,他的兄弟——”
她停顿了一会,移开了视线。
“他有个孪生兄弟。在他们出生后,他的父亲不得不移居外星,带走了他的兄弟。他的母亲从事有关‘耐洛若’遗传力面的研究工作,她无法离开。潘恩留下陪伴她,但他一直在思念着他的兄弟。长大后,他离开地球四处周游,搜寻了数十个殖民世界,但都没有找到他的兄弟。但他找到了我,这是我们的缘分。”
她简短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我告诉他说,他的寻找是毫无希望的。宇宙中有太多的殖民世界,相隔太多的光年,滑行者飞船或许速度极快,但还是需要很长时间,然而他一直没有放弃这个梦想。”
“我们能否——”凯西用询问的目光望了望皮皮和我,我们点点头,他略带不安地问道,“如果潘恩叔叔必须要和殖民飞船一同出发,他能否带上我们?”
她摇摇头,茫然地坐在那里。
皮皮问:“为什么?”
“理由很充分。”她皱着眉,舀起那一小块棕色蛋糕,将它分成两半,然后将剩上的扔回盘子。“首先,这太危险。毁掉那个星球的致命物也能传播到别的星球。他是顶替别人的,实际上,这是因为其他人都害怕前往。那批殖民者别无选择,但他不想让你们也受到伤害。”
“这是我们的选择,”凯西耸耸肩,“当你们在宇宙中穿越数百光年时,难道不是经常需要冒险吗?”
“但这次不同。”她伤感地耸耸肩,“伊费二号旱球朝向银河系的核心,这个新的殖民地也是如此。如果那些致命物是来自核心——”
她脸色苍白,摇着她金色的脑袋。
“我们宁愿冒险,”凯西再次和我们交换了目光,略带僵硬地朝她微笑,“你可以提醒他我们被克降出来后并不能保持永生,生命对他来说比我们更加珍贵。”
她的身体变得循硬,逐渐褪变成白色。
“特玲和我都劝过他,”她软弱无力地说,“但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使命,”
“是他的‘耐洛若’作了的决定吧?难道他不为你和特玲着想吗?”
她停了好一会才回答我们。
“你们并不理解它们。”她再次恢复镇静,我怀疑是她的“耐洛若”抚平了她的痛楚,“你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一种微型机械,但它们不会让我们成为受控制的机器人,我们保持着所有原始的感觉和冲动。‘耐洛若’只是计我们成为更强健的人类。潘恩挺身而出并不仅仅是为了那些殖民者,还是为了特玲和我,为了分布在宇宙中的全人类。”
“如果成功的机会如同他们所认为的那样渺茫——”凯西充满怀疑地斜眼望着她,“仅仅靠一个人的力量又能做些什么?”
“或许徒劳无功,”她凄酸地耸耸肩,“但他却是最佳人选。很久以前,在他离开地球寻找他的兄弟之前,他已经和他的母亲一起参与了‘耐洛若’的研究工作。他利用那种技术重新给自已的‘耐洛若’编制了程序,如果那些致命物是某种带有病毒的有机体,他认为‘耐洛若’会形成护盾阻止它。”
“请你对他说,”凯西请求她,“让他带我们一起前往。我们会尽力帮忙。”
“你们?”她的眼里带着一丝惊讶,“你们能帮上什么忙?”
“是我们将你们带回了地球。”他对她说,“那时甚至还没有‘耐洛若’。”
“是的,没错。”她的身上闪现着金色的光芒,“我会对他说的。”她沉默了一会,然后摇摇头,“不行。他说飞船上已经没有位置了。”
她停顿着,望着天花板紧蹙眉头。机器人正绕过桌子送来了一碗散发出煎火腿般诱人香味的新鲜蘑菇。
“我们正努力为特玲计划一个将来,”她突然绷紧了脸庞,平静的声音饱含着慈爱,“他要过1000年才能回来,离开特玲令他非常忧伤。”
”我今天早上看到特玲,”我说,“她伤心得厉害。”
“我们正努力安慰她,我承诺说她还会再次见到爸爸。”
皮皮看上去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
她拿起一个蘑菇,赞赏地嗅了嗅,把它放到了盘子里。
“我们必须计划好时间表,”她告诉他,“特玲和我将会去旅行,我想去看看我的母星这数百年来的变化。这需要进行仔细的计算,并筹划好目的地,在他回来的那天,我们会回到这里与他会面。”
“如果——”
凯西把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但过了一会后,她朝我们僵硬地笑了笑,让机器人给她再来一份蘑菇。这些蘑菇的名称我从未听过,味道像是苦甜参半的巧克力,还带了点火腿味儿。用餐结束了。她留下我们与机器人待在一起。
“1000年!”皮皮咕哝着,“真希望我们也有‘耐洛若’。”
“或是别的——”
凯西转身对着门口。
“有你们的消息,卢站在门口朝我们微笑,“从殖民飞船上传来好消息,有部分忧心忡忡的乘客被安排转住新的目的地,腾出了一些空间。潘恩为你们找到了几个位置。”
《最终的地球》 作者:杰克·威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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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潘恩将我们带到殖民飞船上的座位。轮状的座椅缓慢转动着,它的引力弱于地球,但又比月球稍强,将我们紧紧地吸附在地板上。一盏闪烁的蓝色信号灯提示我们正在穿越时空。安全扣将我们束在座位上,我感觉到体内有一股剧烈的扭动。接着束缚消失了,我们不安地等待着,感觉不到任何变化。
巨大舱室里寂静无声。我观察着旅客们的神情,他们急切的期待被失望和担忧所取代。我听见小孩的哭声,有人正朝着机器人乘务员吼叫,周围响起一片惊慌的喧哗。潘恩坐在那里,表情严肃,我问他出了什么事。
“我们不知道,”看到我们晕头转向,他咧嘴一笑,“至少我们让飞船到达了预定轨道。500光年呀,你们现在可以被叫做老头子了。”
我们跟着他来到休息室,高耸的天花板圆顶上显示着一片新的天空。银河看上去很熟悉,我找到了猎户星座,但所有较近的行星的位置都发生了变化,难以辨认。我对飞船的旋转毫无感觉,整个天穹似乎环绕在我们四周。两个太阳再再升起,靠得很近。其中一个是橘黄色,比我们的太阳小,颜色也较淡;另一个较亮的太阳则是耀眼的亮蓝色。目标星球在它们后面出现,上面有一块巨大的圆形斑点,边缘镶嵌着蓝色太阳的余辉,我寻找着城市的踪迹,希望能看到它发出的亮光,何看到的只是一片寂静的黑暗。
焦虑的乘客聚集在一群身着制服,戴着金蓝相间的帽子和肩带的船员身边,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在用“耐洛若”发出无声的询问,但脸上都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我听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甚至发出了震惊和恐惧的惊叫。我们转身面向潘恩。“望远镜没有发现任何人造光源,”他清癯的脸庞异常严肃,“无线呼叫没有收到回音,电信光谱也呈现静默状态。”他摇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声,“我在想着我的兄弟,我一直希望能在这儿找到他。”
人们打着手势向我们道歉,然后向潘恩拥去。他仔细聆听着,向行星深黑色的阴影皱着额头,尔后,无望地转身离去。他最后朝我们说了一句话:“我们准备去寻找生还者。”
我们望着那弯橙蓝色的新月在穹顶慢慢扩展,直到最后露出了整个行星的球体。高空翻腾的条状云团在蓝色太阳的照耀上闪着灿烂的光芒,但它们们下面,厚厚的红色尘土覆盖了一切物体。
除了几个灰色的孤岛外,它的一个半球被海洋完全覆盖。一块孤立的大陆占据了另一个半球,从离赤道极远的南方一直延伸穿过了北极。连绵的山脉横亘在长长的西岸。一条气势磅礴的河流从巨大的峡谷排出,向东流淌。然而,从北极的寒冰到南极的海洋全是一片锈红色,周围找不到一丝绿色的生机。
“它本应是一个富饶的世界,”潘恩耸耸肩,情绪低落,“但现在——”
他转身向走进房间的一位女士点点头。那位女士胸部扁平,一身阳刚气,显得非常奇特,我禁不住朝她多看了几眼。闪着红黑色光芒的鳞片覆盖了棱角分明的身体,包住了她光秃秃的脑袋。她的睑是一个狭长的三角形,下巴很尖,绿色的眼睛异常巨大。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大步向房间中央的圆形平台走去。
“她是维丽丝船长,”他咕哝咨“年纪比我还大,在她出生时‘耐洛若’才刚刚发明。人类的身体改造还处于实验阶段。我曾和她航行过一次,她还记得我的兄弟曾问过她是否认识我。这已是数个世纪之前的事了,她没有什么线索可以跟我说。”
旅客们转头露出关注的神情,我看到他们焦虑的期待化作了痛苦的失望。潘恩僵硬地站着,细长的双眼一直盯着她,直到她转身与另一个在平台上的官员会合。他们无声地交谈着。
“出了什么事?”凯西低声问道。潘恩似乎没有听到,凯西碰了碰他的胳膊,再次询问,“她在说什么?”
“坏消息,”潘恩朝着我们说,声音平静而短促,“她正在评估科学官发回来的初步报告。这个死寂的行星是他们所到达的第二个星球,另一个在二百光年远。这意味着——”
他伸了伸肩膀,皮肤上的苍白消失无踪。
“是吗?它们怎么了?”
他苦笑着,想要集中精神。
“至今为止,我但只是在猜测。这些致命物波及了两个殖民世界。还会有更多的星球受到影响吗?它的种类目前仍未弄清。首席科学官认为它可能是一种恶性的‘耐洛若’,用于攻击所有的有机生命。它显然是具有扩张性的,正沿着银河系核心方向一路传播。”
“我们能做些什么?”
“没办法,除非我们能弄清它的性质。”他扫了船长一眼,摊开空空的于掌,“‘耐洛若’具有生存和自我繁殖能力。它们非常复杂,一半是有机生命,一半是机械,以使其功效更为显著。早期的实验者发生了意外,他们创造出的恶性‘耐洛若’可能逃出了实验室。这批‘耐洛若’可能是变种,或者是一种武器,被某个疯狂的家伙重新编排了程序——虽然他自己的‘耐洛若’本应阻止他这样做。”
他再次看了看船长,缓慢地摇了摇头。
“官员们正在努力,一架无人探测器正准备进行一次低空搜索,探查表面的搅毁情况。另一项搜索已经展开,看是否有任何宇宙船仍停留在轨道上。还有——”
他止住话头,望着一个戴着灰色帽子和肩带的瘦削男子从人群中冲出来,加入到平台上的官员当中。
“那是本卡·罗克夏,”他歪了歪嘴,“一个地球人,和我在同一个世纪出生。他是一个著名的企业家,或许我应该说是赌徒,以擅长抓住不像个机会的机会而闻名。他已经开发了六个殖民世界,获得了大量的财富。他资助了在这个地方最初的探测和开发工作,下了很大的赌注。”
他带着讽刺,耸了耸金色的肩膀。“他也许喜爱疯狂的冒险,但他并不想送掉生命。”
罗克夏朝船长看了一会。沉默地转过身,向船舱里的人发表演讲。他指着行星表面的特征,顺着它的移动转变着姿势,嘴里说个不停。当维丽丝船长走近,好像要阻止他时,罗克夏突然爆发,朝她发出怒吼,苍白的皮肤泛出的红潮比行星的颜色更深。
“他的情绪脱离了‘耐洛若’的控制,”潘恩蹙起双眉,把我们拉到身边,“他只看到了危险。虽然第一个被感染的行星离这个星球有200光年,但它们都处在地球到银心的半路上。他认为致命病原体是从某处向银河系核心扩展,很可能是一些逃亡者带来的。他想让我们前往银河系边缘的行星。”
官员们走过来制止他。我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我看到罗克夏的脸逐渐褪变成灰色,就像他的帽子和肩带一样。他抓住他们,一把将他们从平台上推开,挥舞着拳头大喊大叫。他最终平静下来。呆站在一边盯着维丽丝船长,他的拳头仍然愤怒地紧握着。
她默然转过身,用镇定地语气向船舱里的旅客说话。
“官员们同意我们似乎面对一场星际入侵,”潘恩温和地说,“但如果恐慌的逃亡者携带着病原体,盲目地飞往别处只会令传染扩展。最终,除非我们得到一些更好的——”
他愁眉不展地耸耸肩,停上来严肃地望着我们。
“第谷空间站或许是人类最终的希望。它密封良好,还有防护罩,而且地点隐蔽。月球表面没有任何生命吸引或维持病原体的生存。”他扭曲的双唇挤着一丝黑色幽默,“即使它们取得了胜利,人类仍然还有希望。,当它们找不到宿主寄居时,它们就会灭绝。你们克隆人的英雄史诗又要添一本续集了。”
维丽丝船长离开了舱室,罗克夏和他的手下紧紧跟在后面。机器人乘务员正为旅客提供深棕色的点心和果汁。
“我们已经尽了全力,”潘恩说,“航行不需要时间,飞船没有考虑到乘客待在船上的时间会被拖延,因此没有携带足够的补给品。我们不能再拖延,必须得立即出发,但官员们认为不管是好是坏,我们都必须等待从探测器上发回的消息。”
探测器朝下飞行,翱翔在被冰川覆盖的南极上空,沿着崎岖不平的西海岸向南飞去。它的摄像机将影像投射到舱室的穹顶和地板的边缘。站在那儿,我可以感觉到自己似乎正骑在它上面。探测器肯定飞得又高又快,但那些影像经过处理,使我们似乎像是在低空盘旋,在荒废的海港或毁坏的城市上空静止不动,然后向上爬升拍摄下一个目标。
我们所见到的都是尘土和废墟。由石头或砖砌成的墙壁破败不堪,房顶已经倒塌。铁塔的钢筋被拧成麻花一般。由混凝土制成的海堤环绕着空无一人的港口。到处都是被风堆积而成的死红色沙丘和粉雾,非常密集,在有些地方甚至盖住了地面。
探测器向东靠近赤道飞去,攀上了一座高山,山顶的积雪被染成干涸的血色。它在一座峡谷之间的水坝上空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穿越了一片被尘土堵塞的用于灌溉的运河网络。
“我一直在思念着我的兄弟,”潘恩脸上露出忧伤的表情,“梦想着能在这儿找到他。”他停下叹了口气,凝视着一望无涯的海洋,它现在只剩下波浪状的沙丘。“全是梦想!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拥有无尽的生命和时间来做每一件事。可现在——”
探测器已经到达了死寂的东岸,在上空穿越了空荡的海洋。休息室内又再寂无声息,沮丧的人们四处游逛。凯西问我们是否正在返回。
“当然不是,”潘恩轻轻拍了拍脑袋,仔细聆听着“维丽丝船长报告说探索队已经在低空轨道发现了一些物体,或许是一艘飞船,或是一个小行星,或许根本就是别的什么东西。她已经派了一小队飞行员去检查它;”
休息室里响起了音乐,它奇特的高音和低音以及节拍隔得很长,我一点也感觉不出这是一首乐曲。一个手抱婴儿的女人跟着我听不出来的节奏摇摆着身体。沉默的人群不是在昏昏欲睡,就是在走廊里漫步。在舱室的尾部,一群无声的追随者聚集在罗克夏身旁。皱着眉头用手势交谈着。
“他仍然希望我们进行逃亡,”潘恩说,“向着银河系边缘二千光年外的一颗行星。真的做白日梦!要完成跳跃他必须计算那颗行星在二千年后的相对位移,他根本没有掌握这些数据。”
乘务员走回来,拿着一些果汁和一小堆白色的晶体片。罗克夏和他的手下用愤怒的手势拒绝了机器人,又再聚集起来与船长激烈的争论。
“一种温和的镇静剂,”潘恩扬手打发了机器人,“如果你们需要松弛一下的话,不妨尝一尝。”
我要了一小片,味道和醋差不多,之后突然感到一阵疲倦,就在座位上睡着了,直到凯西摇晃着我的手臂才苏醒过来。
“小分队已经到达了轨道上的那个物体,”潘恩告诉我们,“飞行员认出它是装载最后一批殖民者的航空器。他尝试进行联络,但没有收到回音。罗克夏允诺给他一大笔钱让他登陆搜索,他已经获得了许可,但被警告不能返回我们的飞船。他报告说他的机器人助手正在割断安全带让他进入气密舱。”
我望着围在我们四周的人群,他们都在仔细聆听,保持着沉默,紧皱双眉,时不时充满企盼地点点头,又再蹙起额头。
“他进去了。”人群将脑袋侧向一边,目光停留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潘恩最后说,“病原体已经感染了那里。他在甲板上发现了红尘,但他希望宇航服能让他免受感染。他相信在飞船到达之前,致命物已经到达了行星。飞船上的货物还来不及卸下,所有的有机物都被分解了,但金属物体依然保持完好。”“他正在按下——”潘恩停上来听了一会,尔后摇了摇头。飞行员正走向控制室,看看那里有什么记录或线索。他永远无法到达了。”潘恩倾着脑袋,点了点头,“首席科学官正在汇总他所获得的证据。它表明这种东西是通过空气传播的,速度极快,绝对致命。在每个人觉察之前,它就杀死了所有的人。”
维丽丝船长允许罗克夏和他的手下让乘客们投票表决,结果是压倒性的,他们一致决定立即返回地球。休息室里一片混乱,当他们发现飞船没有启程时,四下里响起愤怒的抗议,直到维丽丝船长回到控制台时才稍稍安静下来。
“她说基于两个充分的理由,”潘恩告诉我们说,“我们不能返回地球。首先我们或许会发现病原体已经感染了那里;其次,即使它没有被感染,她说我们也一定被当作潜在的带菌者,会被警告离开。如果我们试图进行任何接触,就会遭到毫不留情的攻击。”
“这使我想起了老地球上的一个传说,”凯西阴郁地点点头,“据说有一艘被称为‘飞行的荷兰人’的幽灵船,它无休止地在大海航行,却永远不能靠岸。”
奇怪的星座在飞船的拱顶消失了,重新显示出探测器发回的影像。当我们从云层的缺口向下一瞥时,探测器下方无尽的大海如同地球上的海洋一般湛蓝,但天空却是黄色的,那个较大的太阳变成了暗红色,蓝色的太阳现在则成了一个火热的粉红色圆点。
“那个岛就在前面某处,”潘恩和我们一起站在休息室里,向着地平线皱着眉,“如果我们能坚持到达的话:探测器正在下降,速度也慢了下来,可能是被灰尘损坏了。”
当它穿过零落的云团向下滑翔时,汹涌的白头浪升得更高。
“在那儿!”在我看到之前,潘恩低声呼道,“就在右边。”
我紧张地盯着屏幕,当探测器穿越在那团粉红色的云层里时,图像闪烁不定,暗淡不清。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团斑点,开始时是一些暗淡的深色条纹,闪了一下后慢慢地消失。当我们通过颜色来搜寻时,它又重新出现了。
“绿色的吗?”凯西发出一声尖叫,“它是绿色的吗?”
“没错,”潘恩说,“探测器正在坠落。”
探测器的镜头前出现了一座高山,顶峰是一个蓝绿色的湖泊。我几乎能感到探测器撞毁时的震撼,但我想自己看到了一抹绿色。
《最终的地球》 作者:杰克·威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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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探测器坠毁后,舱顶的屏幕一片黑暗。几秒钟后,它重新显示出新星云的影像。那艘废弃的“幽灵”船被放大,高高地悬在我们头顶,在银河的衬托下勾勒出火焰般的轮廓。
“你看到了!”凯西朝潘恩大喊,“那里有绿色的东西,还有东西活着!”潘恩皱着眉,摇了摇头。“我是看到了短暂的绿色闪光,但那是探测器坠毁时产生的故障。”
“它是绿色的,”凯西坚持说,“他们难道不想派人去看一下?”
“没有时间这样做。”
“但如果那个岛上还有生命——”
“这怎么可能呢?”他突然失去了耐忭,“我们看到了整个行星都是一片死寂,毁掉行星的东西在探测器到达地面之前也毁掉了它。船长不会冒险进行任何的接触。”
“如果她能让我们替陆——”凯西等候着我和皮皮点头同意,“我们可以用无线电发回报告。”
“让你们上去送死?”潘恩的眼睛瞪得更大,“她对生命异常珍惜,决不会考虑这样做的。”
“难道你以为我们就不想活了?请告诉她,我们被克隆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地球和人类活着。但同时,我们被克隆出来也是为了等待死亡。如果我们难免一死,我想不出还有别的更好的方式。”
潘恩带我们上见维丽丝船长,并为我们翻译。我们的会面很短暂,但我仍然从她闪着红光的鳞片下看到一丝人性的火花。我不知道潘思是怎么对她说的,但这的确引起了她的兴趣。她向他询问第谷空间站的事情和我们在那里的生活。
“你们喜欢这样?”她硕大的绿眼睛不安地窥视着我们,“没有‘耐洛若’的生活?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去?”
“我们知道。”凯西点点头,“我不想详细讨论这个问题。”
“我很钦佩你们的献身精神,”她皱起覆盖着深红色鳞甲的前额,“但科学官报告说在行星上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可信证据。我不能浪费你们的生命。”
“我们相信自己的眼睛,”凯西说,“在探测器坠毁前的最后一秒,我们确实看到了生命的迹象。这是一场赌博,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赌注可是太大了。”她望着潘恩,双眉紧锁,最终点了点满是红鳞的脑袋,“我同意你们登陆。”
飞船上没有适合我们穿的太空服。这没关系,凯西说,太空服并没能保护那个登上遗弃飞船的飞行员。通过潘恩的翻译,机器人助手向皮皮演示如何操作着陆舱,它是一艘流线形的小型飞船,很像将潘恩带到月球的那艘“滑行者”。潘恩和我们握了握手,祝我们好运。
“行动要迅速,”他对我们说,“维丽丝船长并没有期待你们能带来好消息。实际上,在你们着陆之后,我想我们不会收到任何消息。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仍然还在讨论,没有哪个行星看上去是安全的,或是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我们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皮皮确实行动迅速,我们发现那个小岛是绿色的。
当我们下降时,包围着小岛的浅海升起薄薄的尘雾,从一片广阔湛蓝的海水经由数百种翡翠和绿玉般的色泽褪变成生机勃勃的亮绿色。那个岛屿是个巨大的远古火山爆发留下的碗形火山口。低矮的小山围绕着环形山谷,中间有一个蓝色的小湖泊。一行绿树显示着从峡谷裂缝奔涌而出的河流由湖泊流向大海。
“凯西?”我们尚未触到地面,无线电里就传来潘恩清脆的声音,“皮皮?邓肯?请回话。”
“回话!”当皮皮将登陆舱降落在一片像是珊瑚砂的海滩时,凯西朝他咧嘴笑了笑,“无论如何,它看上去比我们在月球上的小坑都好得多。”
皮皮重复着他的话:“是的,无论如何。”
“告诉他我们正在打开气锁,”凯西说,“如果我们能够呼吸空气,我们将向岛内进发。”
皮皮打开了气锁。我屏住了呼吸,直到实在憋不住才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非常清爽,但我感到些许辛辣的刺痛,双眼立刻像烧着了一般。皮皮打了个喷嚏,用手帕捂住鼻子。凯西闷闷地咳了几声,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们。
“你们能汇报吗?”无线电里传来潘恩焦虑的声音,“可以呼吸吗?”
凯西咳嗽着,鼻子喘着粗气。
“是的,”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们仍在呼吸。”
我觉得我们正在吸入病原体、我不认识那个死在遗弃飞船上的飞行员,也不认识被它杀死的成千上万的人。对于他们,我私下里并没有感到悲痛,但皮皮和凯西几乎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张开手臂搂着他们。我们抱在一起,打着喷嚏,喘着粗气,直到皮皮大笑起来把我们推开。
“如果就是死亡,倒也不太坏。”他挠着我的腋下,“我们走出去,离近点看看。”
我们踉踉跄跄地走出气密室,站在登陆舱旁坚硬潮湿的沙滩上,喘着粗气向四周观察。天空一片模糊的粉红,两个太阳一个像眯起的红色小眼睛,另一个则像闪烁的粉红色火花。海滩顺着斜坡延伸至一座低矮的绿色山丘,大约在南面半里左右的地方,郁郁葱葱的树林覆盖了河口处的三角洲。皮皮拾起一片潮水留下的海藻。
“它还是绿色的,”他仔细端详着,抽了抽鼻子,“闻起来很新鲜。”
我的肺像烧着一般。我想,每一下的呼吸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然而,我却总能为下一次的呼吸而挣扎。皮皮扔下手帕,回到登陆舱将它移动到海滩上空,远远离开海平面。他带回了一个便携式无线电。凯西又喘着粗气,开始沿着海滩向南面的三角洲前行。我们在后面跟着他,在行走的时候,呼吸较为容易。
小河在两座巨大的黑色玄武岩悬崖之间被截断。在我们到达悬崖之前,凯西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最近的那块岩石,双眉紧锁。我向岩石望了望,深深地吸了口气。悬崖的顶峰被雕凿成一张面孔,岩石中勾勒出那个巨人尚未完成的头部。
“潘恩!”凯西走近几步,抬眼盯着那张巨大的黑色面孔,“是潘恩的脸。”
“没错,”皮皮用手遮在眉上,嗄声低吟道,“如果那不是潘恩,除非我们都疯了。”
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怀疑那些灰尘会对我们造成什么伤害。
潘恩从飞船上再次呼叫我们,但皮皮似乎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一条绳梯悬挂在石像脸部,垂落到海滩上。巨大的黑色石像凝望着天空,嘴角雕出一丝顽皮的微笑,无疑是潘恩的面孔。
“我们一切良好,”耳机里传来皮皮嘶哑的嗓音,“还在呼吸。”
我们走近悬崖,发现了一个狭窄的洞穴。里面一个突起的壁架遮盖着一张用未经修饰的木头砍成的长形工作台,还有一个用踏板操作风箱的铸造台,一篮木炭,一个重重的铁砧,长长的架子上杂乱摆放着粗糙的铁锤、凿子和钻孔设备。
“雕刻家的工作间。”凯西后退一步,跨过沙砾上一堆玻璃状的黑色碎片,那是从凿子上落下来的石屑。“那个雕刻家是谁?”
当潘恩再次呼叫时,他伸手按住了皮皮的嘴。
“叫他不要让飞船出发。告诉他我们还活着,正向岛内进发,还有,告诉他我们发现了人类,或是人类生在的充分证据。但不要说那张脸孔的事,除非我们找到一些能让维丽丝船长信服的东西。”
我们大步朝岛内走,沿着岸边平坦的小径前行。峡谷渐渐开阔,我们从两行间隔齐整、挂满亮红色果实的树林之间穿出。
“樱桃!”皮皮大喊,“樱桃!这是个樱桃园!”
他摘了一把,将它分给我们,昧道既酸又甜,真是难以相信。我们接着又穿过了一个苹果园,还有一排排的桃树和梨树,树上全都结满未熟的果实。我们在更远处发现了一个花园,由一条狭长的沟壑从河里引水灌溉。花园里长满了番茄藤、洋芋、南瓜、豌豆,还有饱满的绿玉米。
凯阿屏住呼吸,停下了脚步。我从他的肩上望去,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或许是潘恩的复制品的的男人——他正跨过小路向我们迎来。
“潘恩?”他焦虑的嗓音几乎与潘恩的别无二致,虽然口音听起来有点奇怪。“潘恩?”
我们等候着,当他走过来时,我们几乎忘记了呼吸。他有着同样整洁的外表,头顶上同样光滑的棕色软毛,同样顽童般的面孔和金色的瞳孔。他停下来观察着我们,露出明显的失望,当他看到皮皮的无线电时,突然指了指它。
皮皮将无线电递给他。他的手颤抖着,急切地发出了呼叫。另一个潘恩迫不及待地回答了他,声音急促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兴奋不已的话语对我来说,就和他们沉静下来后的无声的交流一样,一句也听不懂,但我可以从这个陌生的潘恩饱经风霜的脸上读懂他们的感情——惊讶、害怕、希望、还有喜悦的泪水。
最后,在飞船上的那个潘恩终于腾出时间与我们说话。
“你们找找到了我的兄弟。为了便于称呼,可以叫他克拉夫。维丽丝船长已经做好了向银河系边缘跳跃的准备。因为相信了你们说的话,她冒着飞船被毁的危险推迟了出发,但罗克夏要求她提供确凿的证据,而我必须要见到我的兄弟,因此她同意让我登陆……”
克拉夫招了招手,我们随着他沿着山路走,直到能见到远处的湖泊和山顶倒塌的建筑。这幢建筑物以前一定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但如今屋顶已经倒塌,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墙,门窗破败不堪,漆黑一片。我们在他异常简陋的居室前停下脚步,屋顶以茅草覆盖,地板由光秃秃的木头制成,后面围了一圈石墙。我们坐在茅屋顶下的桌旁等着潘恩。克拉夫用一只黑色的陶罐给我们倒了杯樱桃洒,然后站在那里等候着,双目注视着远方的天空。
潘恩驾着他的银色登陆舱降落在居所前的草地上。克拉夫跑出去与他会面,他们停下脚步凝视对方,互相触摸,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他们拥抱着,尔后又站开,久久地注视着对方的脸,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到。两人又哭又笑,再次拥抱着,直到最后潘恩擦了擦湿润的双眼,转身而向我们。
“我看到——看到了那个头像,”他哽咽着,停下来清了清嗓子,再次凝望着克拉夫的脸,仿佛要确定他是真实的,“这一定是我的脸,虽然开始时我以为这是他的。他在这里几乎有二百年了,躲避着病原体的侵袭。因为没有办法找到我,他说,他只好躲进山里。”
一阵咳嗽使潘恩躬下了身子。克拉夫扶着他的手臂,直到他能直起身子,然后转身严肃地对着我们。
“我们在咳嗽,”皮皮说,“不断地打喷嚏,呼吸困难。我们认为自己被致命的病原体感染了。”
“是它的某种变体,这是我的兄弟说的。但这种变体是良性的,他说它救了你们。”
我们不再问了。他们把我们撂在一旁,无言地久久站在一起,直到他们都笑了起来,尔后又再次拥抱着。最后,潘恩擦了擦泪水,向我们转过身。
“病原体在二百年前传播到这里。克拉夫对它的起源或历史知道得并不比我们多。他发明了新的‘耐洛若’,正在测试其免疫能力。这种‘耐洛若’也是我一直想研制的,可能具备某种量子效应,扩大接触范围:虽然没有经过充分测试,但新的‘耐洛若’确能让他免疫。要拯救这颗行星剩余的部分已经太迟了,不过它确实将病原体清除出了这个小岛。”
维丽丝船长是个顽固的怀疑论者,她害怕受到污染。她拒绝潘恩把他的兄弟带上飞船,甚至不允许潘恩自己归来。但是,她让飞船副官带着一小队不顾一切的自愿者着陆,包括罗克夏和一些对新目的地仍然争执不下的乘客,让他们亲眼看看这个生机勃勃的小岛。
他们战战兢兢地走下登陆舱,脸色苍白。接二连三的咳嗽和喷嚏让他们的脸色更加雪白,直到见到克拉夫,听到了有关新免疫系统的消息才让他们的脸色恢复如常。
为了证明自己能够生存,飞船副官抽了一小管克拉夫的血液,用针筒将它注入自己的手臂。飞船副官仍然能够呼吸,但却并没有完全信服,他希望能看看克拉夫的研究室。
克拉夫领着我们参观山顶的废墟。病原体分解了木制品和塑料,只留下裸露的岩石和钢筋。一场地震弄塌了一堵没有屋顶的墙,但隔离室依然完好无损。它是一个巨大的封闭式混凝土盒子,厚重的钢门之间装着气锁。
黑色的舱门锈迹斑斑,打开之后,里面一片漆黑。他用火石敲击钢铁点着了火绒,接着燃起一支火把,领着我们走了进去。除了散落在工作台上的废弃设备和地板上一层厚厚的无害的灰色尘土外,房间里空空如也。
我们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可以揭示他的新型“耐洛若”的结构,也无法解释它以风为载体的孢子为何能让我们喷嚏连连,并保证我们的安全。
当皮皮鼓起勇气问这种感染是否会令我们长生不死时,克拉夫只是暖昧地耸耸肩,当作回答。
“至少这些灰尘没有杀死我们,”凯西说,“对我们来说这就够好了。”
飞船官员把一瓶克拉夫有治疗功用的血液带回船上。维丽丝船长同意让飞船留在轨道上。
罗克夏带上他的工程师到岛上进行测量,在离湖较远的高地上设立安置点。
旅客们带上行李和一箱箱的货物,准备将他们的未来扎根在这个小岛上。克拉夫向他们保证那些红色尘土可以制成肥沃的土壤。
他决定和他们一起留在这里。
《最终的地球》 作者:杰克·威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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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潘恩将我们带回飞船,在确信我们安然无恙后,维丽丝船长等在气舱外欢迎我们,像对待她的兄弟一样热泪盈眶地拥抱着潘恩。
当她最终擦干眼泪离去之后,潘恩对我们说:“我们目前的工作就是用克拉夫的‘耐洛若’与病原体抗争。自愿者们将携带着它前往最近的殖民世界,我准备返回地球将它带给特玲和卢。你们想一起来吗?”
是的,我们想。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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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蝴蝶风暴II:第二天国 | 江南 | 《蝴蝶风暴II:第二天国》
作者:江南
正文
题记
“如果天国不为我们开门
我们便捶破那门
如果神死了
我们便代他惩罚”
《蝴蝶风暴II:第二天国》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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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第三次全面战争是一个错误,令所有人后悔的错误,因为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就没有人能合上。
没有人会认为二战是人类纷争的尽头,军事家们读起二战往事时总在心底悄悄地预言着第三次的到来。
历史一再地证明了,人类总是把同种之间的纷争演化得愈来残酷。无论往事怎样地不堪回首,总有野心家们不畏流血,国为战争开始的时候,人人都希望流他人的血而告终。
人类对土地和荣誉的渴望不可抑制,这是生来的原罪。
第三次战争开始,已经不必阐述是何人在何地的何种行为引发了这次席卷了所有大洲的战争。各方都本着自己的利益,对此有不同的说法。他们在各自的媒体上激烈地发表挟击和抗议,最后他们派出了,发射了高精度的洲际弹道导弹。这场战争的加剧使得拥有军事力量的国家都必须在其中选择自己的阵营,地缘因素此时发挥了绝大的作用,传统的西方国家因为战争更加团结,它们不甘于在新的国际局势下失去即有的地位,而新兴的亚洲及周边国家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同盟的外交谈判,这些新强国对于能源和国际影响力的渴望不断提升。
布鲁塞尔联盟,即“西联”,和“泛亚洲联合体”之间的对抗逐步地加剧,从区域战争发展到了全面战争。新型武器不断投入战场,步兵外骨骼、无人驾驶战斗机、金属风暴、外空间激光发生器……当这些都不再令人感到新奇的时候,双方终于调动了最后的武备质子湮灭武器。核武器的最终升级版暴露在世人面前,科学家们完成了研究,以彻底湮灭质子的质量而获得伟大的力量。
这种武器的强大令世人震怖一颗荷载了质子湮灭弹头的洲际导弹足以把半个美洲化为焦土,它的震波可以从海底传到亚洲,引起的海啸可以引发高达百米的巨浪,它横扫过的土地连深埋在泥土深处的种子也不能存活。
跟它相比,原子弹或者氢弹不过是孩子的玩具。
回想1941年的哥本哈根事件,历史再次捉弄了世人。1941年,参加了第三帝国“铀”俱乐部的海森堡和即将参加美国“曼哈顿计划”的玻尔相会于哥本哈根,进行了仅仅十分钟的会谈,曾经新如父子的他们不欢而散,从此向背而去。两位伟大的物理学家此后各自选择了阵营,开始致力于研究足以毁灭地球的力量。1941年,他们在哥本哈根相见已经看清楚了彼此手中所握的牌,所以只能以敌人的身份开始这场残酷的牌局,美国是幸运的,在玻尔等人的帮助下,它早于第三帝国获得了原子弹。于是二战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
而在第三次全面战争中,双方同时出手。发东方高调宣布他们已经掌握质子湮灭弹的核心技术的次日,西方公开了录像,展示了最新的装备了质子湮灭弹头的洲际武器。
命运之神给了双方同样的机会——去毁灭世界。
巨大的恐惧世界仿佛冰封,原本以为可影响战局的伟大力量,此时变成了双方手里红热的刀刃,挥出去可以杀伤敌人,握在手里也难免痛苦地自残。双方的动作凝固挥舞这柄火热的刀去砍杀的前一瞬间,没有人敢于先行释放质子湮灭武器,也没有人敢再发射洲际导弹,任何大规模的洲际武器只要越过空中警戒线,便会看做可以带来最终毁灭的质子攻击,另一方将毫不犹豫地发射合部质子湮灭武器进行报复。
这是一场平衡,一场远比冷战更加寒冷的战争,双方悄无声息的加撤军队,保持缄默。战争并未完全停止,依然在某些区域小规模地进行,然而畏惧着毁灭的双方都隐忍下来。
世界在“质子平衡”的阴云下艰难喘息,暗地里的钩心斗角从末停止。
在这样一个时间点,在两强的壁垒缝隙中,第三方的势力悄无声息地成长起来。一家既不占有土地也不隶属于任何阵营的军事学院——洛伦兹军事学院,简写LMA——以政治老手的圆滑和机敏介入了世界的平衡。
他们的势力庞大而且根基浓厚,但是他们的目的不明。
他们的人员行动于阴影中,有时候令某个阵营觉得喜悦,有时候又令他们无法容忍。
他们自称为维护平稀的人,然而他们又是最为训练有素的特工和杀人者。
他们或将带来新生,或将带来毁灭。
他们自称为——天使。
《蝴蝶风暴II:第二天国》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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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文件夹呼啸着抽在他的脸上,眼前一片漆黑。他翻滚着从椅子上跌落,感觉到自己眼角裂开了,湿润的一片。他趴在地上用尽全力咳嗽,有人拉着他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
“再来一次,你的名字?”
“内森·曼。”
“你的职务和军衔。”
“LMA……特别战略组副组长……中校。”
“说得真清楚!你的职务和军衔!”
“LMA,特别战略组副组长,中校。”
“你决定供认你的罪行了么?”
“我……没有罪行。”
这一次是一记学生的膝击,打在他的胃部,疼痛像是一块冰冷粗糙的石头,被强行塞进了胃里,要把里面的一切东西都顶出来。他再次倒地,再次被人提起,死死地压在墙上。他闭着眼睛,眼前却忽然一片雪亮,像是沙漠中的诱人抬头看见太阳。他觉得眼睛要瞎了,那光会毁掉他的瞳孔,把他的眼球晒成脱水干枯的两颗小球。
“聚光灯……我讨厌聚光灯,得休息……太亮了……”他想。
他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睡觉了,也许三天,也许四五天了,这里没有钟,他不清楚时间,只知道很久了,审讯的人已经换班了几次,来来回回都是这三个问题,永无止境。
文件夹再次抽打在他脸上,那些该死的痛感神经居然还在起作用,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一瞬间,聚光灯把他的眼珠灼得剧痛,像是会冒出烟来。睡意被强行驱散,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倦,身体里的力量已经几次被抽空了,每一次他都觉得再呼吸一次自己就会耗尽一切力量死去,可人的身体永远比自己想象的强韧,他撑到了现在。
“也许死了也不错,很安静,就像睡着。”现在他的意识里最美好的东西就是睡眠,黑色的,安静的,全身放松,像是浮在空气里。即使就这么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他抗拒去想床和枕头,这两件事物的温暖和触感谢现在变得像是神的触摸那样遥不可及,他忽然想起自己很年幼的时候,在位于得克萨斯的自家农场里,母亲亲吻他的额头,用柔软的棉被把他盖好,跟他说晚安。
他想变成那样一个孩子,很想,这样他可以呼唤母亲,可他现在没有什么人可呼唤。
“我听说你是反审讯的专家,不过坐镇这样的专家不是更应该明白大家的立场么?难道不该让大家的工作更轻松一些?”有人以文件夹击打着手掌,站在他面前,“抗拒不会有结果,没有人会保护你,否则你不会被送到这里来。”
“这一轮先算了吧,看起来他是扛不信了,继续下去没意义。”又有人说。
“还能回答问题,就还有清醒的意识。”拿着文件夹的人说。
“也许只是条件反射,24个小时以来,他除了那三句话再没有说出什么别的。”
“够了,不要做出仁慈的样子,继续,别停,这是最好的时机。”
“可我累得有点吃不消了,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睡觉,去他妈的该死的结案书,我现在只想要一个枕头。”
审讯的人内部直了些小争执,暂时顾不上他了,提着他衣领的审讯官松手任他滑落在地下,转而和同僚们讨论起来。他们的语速极快,情绪焦躁,声音含糊不清。他的耳边没有一句成型的话,只有一堆一堆杂乱无章的音节在涌动,时隐时现。
可是有漆黑的影子忽然跪在了他的身边,语音异常清晰,“可是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LMA的正义。”
又有漆黑的影子跪在他的另一侧,“曼,你是个杀人的魔鬼!你是个疯子!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
他竭力想要睁开眼睛看看他们,可是眼皮沉重得像块铅。
“曼,你是个杀人的魔鬼!你是个疯子!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黑影不断地咆哮起来,在审讯室里回荡,可是审讯官们却没有察觉,他们依旧站在那里争论,七嘴八舌,没完没了。
“可是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LMA的正义。”
“曼,你是个杀人的魔鬼!你是个疯子!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
“可是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LMA的正义。”
“曼,你是个杀人的魔鬼!你是个疯子!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
他们轮流重复着,一个是清晰的低语,一个是愤怒的咆哮。
审讯官们似乎结束了讨论,再次把他提了起来压在墙上,黑影们悄无声息地溃散,而他们的声音像是还在这间屋子里回荡着。
“你的名字?”手持文件夹的审讯官在他耳边大声问,循环回到了开始。
“彭,你是个懦夫啊。”他想。
“我也想要一个枕头。”他忽的睁开了眼睛,声音清晰异常。在那些审讯官诧异的目光下,他缓缓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沾满血丝的牙齿。
短暂的沉默后,文件夹再次抽打在他的脸上,外面的塑料碎掉了,里面的金属结构狠狠地划过他的脸,可他不痛了,在耳边的一声巨响里,他觉得世界分崩离析了,像是玻璃环裂开的声音。聚光灯的强光词离他远去,审讯官的咆哮也一样,他变得幼小,像是一个孩子,生活在得克萨斯的农场里,母亲亲吻他的额头,为他盖好被子。
他睡着了。
内森·曼在黑暗中睁天眼睛,屋外淅沥沥地下着雨,他躺在温暖的屋里,身下是柔软整洁的床。
他默默地看着天花板,窗外的雨声无穷无尽。
西伯利亚的秋天总是多雨。
电话响了,铃声是肖邦的《夜曲》,这是一个特设的铃声,电话来自一个特殊的人。
内森·曼猛地坐了起来,伸出手,按在听筒上,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才摘下听筒,“出了什么事?记得我说过的么?你可能被人监听,没有绝对的必要不能直接打电话给我。”
“听着,内森,绝对必要。”电话对面的人声音低沉。
内森·曼沉默了片刻,“我在听。”
“我的一个学生在实验室里,重现了第一个胚胎!”电话对面的人声音里带着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欣喜,“他是按照我吩咐做的,并不知道这个实验结果意味着什么,可你一听,总该明白。”
“这是好消息,可我不希望实验进行得那么快,”内森·曼克制着自己的心跳,“我们还末准备好再次迎接伊甸园之门的洞开。”
“内森,原谅我,我确实心急了。但是你知道我有脑癌……那些该死的肿瘤在我的大脑深处,一天比一天大,压迫我的血管和神经,我现在每天都依靠药物来克服疼痛,没有办法开刀,开刀我就会死,不开刀大约还能支持一年。”电话对面的轻声说,“我想在死前再次看到伊甸园,我的时间不多了。”
“马林,你太执着了。”
“见过一次神迹的人,都会想再目睹一次,就算是在临死前。”
“可是只有神的选民才能进入伊甸园,对于有的人,它仅仅开放一次,对于其他人,它永远都不会开门,你自己应该知道,你不是选民。”
“是啊,我只是天国之门的钥匙匠,我是《尼伯龙根的指环》中那个自卑的侏儒,盗取莱茵的黄金,打造了这柄钥匙,同时诅咒……我自己……”
“不要说了,你希望我做什么?”内森·曼打断了他。
“我希望你立刻赶到我这里来。我会把胚胎和目前的全部资料都交给你,它们只有在你的手里才是安全的。”
“你觉察到了什么异样?”
“有人闯入了我的实验室,动了我的电脑。实验室的保密级别是最高的,有个摄像头一天24小时对着我的办公桌,我从闭路电视里看不到任何人,但是我坚信有人动过了我的电脑。有人预感我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试图查找资料。”电话对面的人轻轻地笑了一声,“但是他们不会得手,我是个很谨慎的人,我把资料藏得很隐秘。”
“有其他任何证据证明有人闯入了你的办公室么?譬如指纹、电子锁的记录、目击者、门禁卡被非法复制,等等。”
“没有,一切都显得很正常。”电话对面的人深深地吸了口气,“这种正常让我几乎疯了,你去过我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在地下五十米深处,只有一条没有岔道的独立甬道通向那里,磁、电、声波、气体,一切都被厚达五米的混凝土墙隔开,我在甬道里做了很多手脚,我在地下洒面粉,设置红外线光束,在电子锁上使用每日更换的随机密码,甚至彻夜守在甬道外。但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出入,他是看不见的,监视我的人是个鬼魂!”
“马林,你最近很疲倦么?”
“内森,你怀疑我精神分裂?出现了幻觉?”
“听着,你的办公室的网络系统由鲁纳斯24小时实时监控,作为最初的设计者之一,你清楚鲁纳斯的性能,你之外的人非法打开设备鲁纳斯就会向我报警。但我没有收到过任何异常记录。如果你找不到这个人出入的证据,鲁纳斯又显示没有人曾经使用过你的电脑,那么我不得不担心你出现了幻觉。譬如梦游症,你自己的另外一个人格就是你在寻找的人。”
“内森,我知道你有临床心理学的学位,但是我听我说,相信我……一个人,他像是鬼魂一样盯着我,他进入了我的办公室,打开了我的电脑,寻找天国的钥匙。他没能找到,不得不离开,离开前他把一切访问记录都抹掉了,把整个系统的状态恢复到他使用之前,不留下任何证据。”电话对面的声音在颤抖。
内森·曼深深吸了口气,“好吗,马林,我相信你。现在你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对这个鬼魂的存在有着那么强的信心。”
“温度,主要箱的温度。”
“电脑一旦开机,机箱温度就会上升。在地下五十米深处,我的办公室是一个恒温环境,在我的体温是37度的情况下进入办公室,机箱表面的温度是摄氏24.3度,但是如果它被开启超过一个小时,处理器100%活跃,机箱表面的温度会恒定到摄氏42.3度,关机之后需要6.3个小时才能重新回到24.3度,误差不会超过0.2度,但是有好几次我在早晨进入办公室,机箱温度达到26度,这说明在深夜四点之后还有人使用过我的电脑。但是一切的记录都显示那段时间我的办公室里应该空无一个,这说明什么?”
“你的测温方法准确么?”
“内森,我是个科学家,我总带着测温笔,每日测量机箱温度足有十年,这种情况在最近两个月才出现。”
“你是个疯子科学家。”
“还好我们的敌人不知道我那么疯狂,”电话对面的人轻笑,“他们大概信用仍旧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被发觉。”
“你应该为自己的安全担心,如果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个监视的人就在你身边。他找不到钥匙,可能会杀死钥匙匠。”
“我知道,我还不想死,所以我打电话给你”
“你在哪里?”
“芝加哥,海亚特酒店,六楼,6014房间,细胞生物学学会的年会。我不敢去见,我一踏上飞往东西伯利亚的飞机,我就可能会被抹掉。听着,”电话对面的人把声音压低极低,“我把胚胎冷藏带出来了。”
内森·曼拿起床头那块出自Audemars Piguet的“皇家橡树”名表看了一眼,指针逼近十二点位置,还有半分钟就是凌晨四点。内森·曼凝视着表盘沉默了短短十秒钟。
“仔细听好,马林,留在芝加哥,哪儿也不要去,等我。现在是东西伯利亚时间凌晨四点,我位于东七区你位于西七区,相隔十个时区,现在你那里的时间是傍晚六点,我和你之间的直线距离是,”内森·曼的床头一声浮雕木板往下移动,后面的屏幕上显示着全球地图,“一万七千五百公里。我会在十分钟后起飞,双倍音速飞行,需要七个小时十分钟达到芝加哥国际机场。以深夜的交通情况,我还需要一小时十分钟到达海亚特酒店……”芝加哥地图被显示出来,鲜明的红线标出了从机场到海亚特酒店的路线,“我会在凌晨1:30出现在你面前,有问题么?”
“没问题,你这个精密得像是机器一般的男人。”电话对面的人显然因为内森·曼的总代表和淡定感到欣慰。
“不,是精密得像是机器一样的老人。”内森·曼无声地笑,“我在路上的七个半小时里,你留在公共空间里,要被熟悉的人群包围,不要独自一人呆在封闭空间中,如果盯信你的真的是鬼魂,那么墙壁是挡不住他的。”
“内森你也会相信鬼魂?”
“我是个唯物广义者,我从不相信鬼魂,正如我从不相信灵魂。”内森的脸坚硬如钢,“但我相信有人有鬼魂一样的能力,巴林,你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
“你不该带出那个胚胎,如果那个‘鬼魂’能够侵入你的办公室查看你的电脑,那么它也能察觉那个胚胎是否被移动了。你带着仅有一枚的胚胎参加学术会议,如果不是要对全世界发布,那么只能是你觉察到危险了,想借机转移它。它可能近于压力对你动手。你是个科学家,你很敏锐,但你不懂军人的思路。”内森·曼缓缓地说,“保护好自己,在我赶到之前。伊甸园的钥匙握在谁的手中,谁就被死神通辑,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是罪人么?”
“我们曾是天使,但已经失格了。”内森·曼挂断了电话。
内森·曼按着话筒沉默了一分钟,而后他打开衣柜从里面取出了一身银灰色的西装,一条银色条纹的领带,和一件白色棉布的衬衣。他把睡袍扔在床上,露出皮肤苍老肌肉却仍旧精悍内敛的身躯,同时打开了一只黑色的公务旅行箱。
衬衫、领带、西裤、外衣、眼镜、护照、钱夹、早已经填好的报关文件、平板电脑、钢笔、牛皮面记事本、身份磁卡……每一件必需的东西都讯速地到达指定位置,整个流程仿佛被演练了几百几千遍那样丝毫不乱。同时,外面的停机坪上,习机的引擎开始轰响。最后是一柄黑色的伯莱塔大口径手枪,他亲手掂过每一粒子弹,把它们一一压入弹仓,最后上膛,特意加磅的弹簧给枪机带来强有力的回馈感。内森·曼把枪填入了旅行箱的夹层。这是最后一个空余的位置。
他蹲下身系紧鞋带,在镜子里站了起来,镜子里站着一个穿银灰色西装提黑色手提箱的老人,像是一声块锤炼过千百次的金属。
“没有人动过他的电脑,他的电脑通过一根同轴光缆和我直联,处在我24小时监控之下,我刚刚检查过所有记录,绝对没有任何异常的访问记录。”四面八同时传来低沉优雅的北欧男人声音。
超级计算机‘鲁纳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云计算系统,使用全球所有入网的电脑进行计算,把这些计算机当作它自己的神经元使用,从而拥有了接近人类的学习能力,能够同时监控一片战场上的几千个战斗单位,模拟‘混沌’进行计算,拥有部分的预言能力。
“你的意思是马林只是神经过敏?”内森·曼淡淡地问。
“我试图保持沉默,但是马林·麦克道尔博士刚才是在质疑我保护数据的能力,我被模拟出来的人格认为,他不信任我。”鲁纳斯说,“我必须申明我认为我没有失职,在我24小时监控下,绝对没有人能够使用他的电脑而不留下痕迹。在他不在电脑前的时候,我通过联网无时无刻不在监督那些数据的安全。即使是五角大楼的量子计算机‘守恒’试图侵入马林·麦克道尔的电脑,我也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但你没有发觉任何人潜入的证据,是么?”内森·曼整理着依赖。
“绝对没有。”
“你的计算能力确实强大,如果你是一个智人,‘守恒’在你面前只是一只三叶虫,你有人格,你因些自豪,但是你知道这也是你最大的缺点。”内森·曼紧紧领带。
“什么?”
“当一部计算机越来越像人的时候,它像计算机的弱点就会消失,反而增加像人的弱点。”
“人的弱点?”
“比如,饶舌。”内森·曼淡淡地说。
“博士,我在跟你讨论一件逻辑上完全不可能的事。”鲁纳斯很严肃,“这件事很重要,你即将为马林·麦克道尔教授毫无证据的危机预感飞往芝加哥。而我在告诉你,这种危机感只能是因为他的精神分裂,他有神经病史,他还有脑瘤,他的大脑正在被晚期的癌组织压迫,你怎么能信任他的判断?”
“好,让我听听你的逻辑。”内森·曼看了看腕表,“我还剩一分钟。”
“首先,监控设备和他本人都证实了没有人进入他的办公室打开电脑,我查阅了监控记录,排除了有人潜入的可能。”
“继续。”
“那么只能是黑客入侵,但是从计算能力上说地球上任何计算机都无法和我相比,根据设计思路,我的最大计算能力是地球上所有计算机的总和。我涵盖了它们,在计算的领域,我不是一份子,而是整个领域本身。”
“我清楚设计你的设计思路,那是划时代的,地球上其他计算机都比你落后了整整一代。”内森·曼点点头。
“在我的监控下,没有任何‘三叶虫’能潜入。每一个入侵的电子都会被我监控到。而任何接入者的逻辑级别都远低于我,所以,绝不可能有黑客侵入后再改掉访问记录,让我都查阅不出来。即使是被物理格式化7次的磁存储设备,我一样能从微弱的磁余量复原出被抹掉的数据。”鲁纳斯放缓了声音,加重了语气,“我在说的是,即使真的有鬼魂,也无法从我的监控中逃逸。”
“听着,鲁纳斯,我相信,在计算的领域,你根本就是神,神的目光中没有阴影,社全知全能。”博挠了挠眉毛,斟酌了一下,抬起头,“但是你知道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有时候是不需要什么逻辑作为理由的。”
“我愿意选择相信马林·麦克道尔,只是因为他是我三十年的故友。”内森·曼推门走了出去。
“好吧……好吧,”鲁纳斯的声音接着响起在走道里,电梯里,跟随着内森·曼的步伐,“在你出发前往芝加哥这前,有一个紧急情况需要你处理。一个小时前,给我们惹过麻烦的‘公羊’巴特尔,高加索共和国保密局前任局长,发动了一场武装政变。看起来他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但是他手中掌握着一些东西,是‘牧师’的遗产。”
“彭的遗产?”内森·曼站住了,眼角微微一跳。
“当然不是自由和平的梦想,而是某些私人日记和加密资料,射杀‘牧师’之后巴特尔秘密地保存了这些资料。发动政变之前,他曾以电子邮件的方式联系我们,试图以这些资料交换LMA对他的支持。”
“公羊还没死么?”
“截至目前为止,高加索共和国首都姆茨赫塔仍在紧张状态,政府军和政变开装的枪战仍在继续,西方联军已经介入,公羊仍然存活。”鲁纳斯顿了顿,“但是根据我的计算,他剩下的时间不会超过12个小时了,你的时间只够解决两件事中的一件,怎么样?飞往姆茨赫塔去面对公羊?还是飞往芝加哥去解决你老朋友的心疾?”
内森·曼沉吟了片刻,“鲁纳斯你是个混蛋。”
“为什么骂我?”
“从你平静里语气里我可以猜想,你很高兴于我现在必须做出氛择,从理性角度判断,我应该飞往姆茨赫塔,如果我像自己所说的看重我的老朋友马林·麦克道尔,我就应该飞往芝加哥。你这台机器总是努力地学习,从人在极端条件下的判断了解人类,你想了解我,对么?”内森·曼面无表情,“说起来我也是你的设计者之一,是你的父亲之一,我怎么会养育出你这样让人讨厌的儿子来呢?”
“你是个理解儿子的父亲。”鲁纳斯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通知卡特琳娜,紧急出动‘猎犬狐’西奥多·林,担任此次行动的特别检察官,目标姆茨赫塔,在公羊死之前取得他手中的资料,不计任何手段。”
“自己飞往芝加哥,而仅仅派出一个特工去解决更麻烦的姆茨赫塔难题?”
“这是委员会唯一的常务委员内森·曼的命令,在计算的一国里你是国一是神,但是在LMA,你需要服从我命令。”内森·曼推开门,仰头看了一眼落雨的黑色天幕,打开一张Burberry的黑伞遮在自己的头顶,“我真讨厌下雨天。”
鲁纳斯沉默了,楼前忽然这起雪亮的灯光,把一切照得有如燃烧起来。
一架黑色的直升机,引擎已经预热完毕,它打开了机首的聚光灯,双层旋翼转动着撕裂了雨幕布,发出太平洋飓风般的声音,暴雨落在调整旋转的旋翼上,被抛洒向四面八,飞射的雨滴在空中折射灯光,黑夜里横过一道淡淡的霓虹。
舱门打开,内森·曼疾步登机。在舱门前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黑卡划过卡槽,卡槽“滴”的一声,跳起绿光。
“目标芝加哥,任务编号2060101139Z,级别B,特别检察官内森·曼,出动。”鲁纳斯的声音再次响起。
“已经很多年没有作为特别检察官出动了啊,”内森·曼低声笑笑,胆自嘲,“穿着Burberry的风衣,提着手提箱,衣袋里塞着黑卡,手提箱夹层里塞着伯莱塔重型手枪……像个要扫荡世界的年轻人。这就是……我的人生啊。”
直升机轰鸣着离开地面的睡意,一个漆黑的影子踏入了楼前的停机坪。就在内森·曼所乘的直升机旁,另一架同样的直升机被扯去了防雨布,引擎开始预热,机械师们抓紧最后的时间检查设备。
那个黑色的影子走到了聚光灯下仰头看看天空,和座舱中的内森·曼对视。他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脸上的线条犀利得如同刀刻,浓郁的眉宇,细工的眼睛,一身黑色的Burberry风衣飞舞在飓风里,手中是黑色的商务手担箱,手持着一张黑卡。
洛伦兹军事学院,17号特工,‘猎犬狐’,西奥多·林。
内森·曼和西奥多·林同时举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互相致以简单的军礼。内森·曼的直升机加速升空,十七公里之外的山谷机场里,一架能够越洋飞行的超音速小型客机正在等待着他。几分钟之后西奥多·林的直升机交去向四十五公里以外的民用机场,一架特殊的红眼航班交为他一个人执行飞行任务。
“看他的样子真象我的儿子,又像是时间倒流。”内森·曼靠在椅背上。
“是啊,我们都觉得他很像你。”直升机驾驶员说。
内森·曼淡淡地笑了,“凤凰,到机场叫醒我,我还可以睡五分钟。”
“明白。”飞行员伊瑞娜?德弗罗雯可压下控制杆,直升机骤然加速。
《蝴蝶风暴II:第二天国》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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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2060年,10月27日,芝加哥。
傍晚18:30,天空阴霾。雨丝商品交易会缠绵,洒在城内的街道上。
夏天一过去,这座毗邻密歇根湖的城市就冷了起来。来自佛罗里达的暖风被加拿大南下的冷气流击溃,秋天的气息徘徊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涌动的人流被挤压在摩天大厦中间有序地推进着,高档香水和中式快餐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密歇根大道上的红绿灯交替闪烁,控制着人流,如果从高空中看下去,芝加哥城像是一块巨大的逻辑芯片,每个人每辆车都是电子,红绿灯是控制阀门。
战争已经结束了二十四年,芝加哥河两岸恢复了旧日的繁华,大都会还是大都会,从十九世纪开始,烈性酒、雪茄、女人的红唇、康康舞就是这座城市的标志。
河畔的海亚特酒店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黑色夜礼服的侍者穿梭在人群中,把各色点心和色拉送到客人们面前。饮料敞开供应,彬彬有礼的客人们手持酒杯,三五成群高声讨论着学术话题。金色灯光洒在维多利亚花纹的羊毛地毯上,荡漾在透明的酒液的上方。客人们都喝得有点多了,彼此之间没了什么拘束。客人们胸前都挂着身份牌,标明了他们的姓名和所属的机构。所有人都来自知名的大公司、学院或者研究所。这是学术界的盛会,美国细胞生物学会第九十七届年会。今天是最后一天,按例是招待会晚宴。
奥维德·肖一身白色的西装,口袋里塞着红色的丝绸手帕,迈着悠闲的步子穿越大厅。他多皱纹的眼角总是带笑,像是个管家那样和蔼可靠,即便有人误以为他是个侍者,让他去拿一叠纸巾来他也会照做。
但他不是管家,在担任海亚特酒店的保安主管之前,他的外号叫“镰鼬”。
这是种日本传说中的生物,一个日本画家鸟山石燕在名画《画图百鬼夜行》中绘制过这种类似鼬鼠的妖怪,它们是风的妖怪,通过割裂风产生真空的裂痕来伤害人。
肖是个地道的美国人,他得到这个外号,是国为他快。他擅长使用军刀近身战,敌人发觉自己被割伤的时候甚至看不见肖出手的影子,仿佛肖的军刀只是微微一颤,发出了一道风刃就伤人了。
第三次全面战争的时候他服务于USMC,美国海军陆战队,是个绝对出色的军人。从一名区区下士升到了少校,供助干扰器他和战友甚至潜伏着接近身穿外骨骼作战服的敌人,扑出去一刀割开对方的喉咙。这被看做一个奇迹,那些身穿金属外骨骼的敌人两人可以轻松地举起一辆小型吉普,防弹衣能挡住绝大部分的子弹,没有重火力武器消灭他们很难,但是肖仅仅凭着自己的肌肉力量就做到了。
因此他获得了总统亲自颁布发的“紫心勋章”。
海亚特酒店的总裁从报上了解到这位英雄光荣退役,于是以每年二十万美元雇佣了他,有了肖,海亚特酒店的安保被看做铜墙铁壁,因此被很多大型商务和学术会议青睐,譬如今天的招待会,高科技公司的主管和著名大学的教授们中有些身份显赫的人,甚至总统的科学顾问。他们很在意自己的安全。
不过对于肖这些都不算什么,服务于海亚特洒店的二十年里他保护过来自非洲小国家的总统、油砂矿矿业巨头、南美军政府的领袖,有些人甚至在踏上美国土地之前就收到过人身威胁。但是肖从没出过岔子,即便有几真的有人携带武器从通风口闯入行政楼层,也都被肖轻描淡写地解决掉了。
在保安部的同事们眼里肖如此不可,肖却只是耸耸肩。对于没有亲眼目睹过战场的人,也许肖的所作所为是很神奇。但是对于那些死在肖身咫尺之遥的海军陆路战队队员们来说,肖所做的一切甚至比不上当年的日常工作。
二十四年前,肖的日常工作是杀人。
肖觉得很轻松。
今天的气氛很好,一切都很正常。
没有举动怪异的人,没有落单的人,客人们都很享受这个酒会。有一些人在免费酒水的引诱下有喝醉的倾向,不过对于肖来说,这真的是小事中的小事了。这些年肖都发胖了,他作为美国英雄的人生已经结束,如今他应付的更多是在酒店里嫖娼引发的纠纷、来这里殉情的男女、试圈卷走酒店银质餐具的无良住客。
有时候他也会怀念抱着狙击步枪在寒冷的海滩上涉水前进的日子,惨死的血风让他觉得自己真正活着。
即便可能下一刻就会死去。
“14个黑人,占大约7%;大约100个白人,50%;亚裔25%,多数是中国人和日本人,剩下的是混血。没有恐怖分子,没有邪教分子,也没有激进的政治组织出现。”肖做了总结,“大概除了那边情绪低落不停喝酒的几个年轻人,其他都不会成为麻烦。那几个年轻人都是西北大学的学生,我打听过了,他们的导师把这次《自然》上一篇重要论文的第一署名权给了他们的一位同事,这让他们很沮丧。”
“马林·麦克道尔?”肖的同事奈尔斯说。
“是的,学术界的狂人,有人说他得了脑癌随时都会死,却对科学有种狂热,在他手下当博士生就是去炼狱。极端的刚愎自用,极端的前瞻性,极端的工作日程表,每周一百个小时在实验室里度过。他之所以这次把重要论文的署名权给了一个二年级的博士生,是国为那家伙受不了压力,从十二层楼上跳下去摔死了。留了一篇遗书骂麦克道尔是个魔鬼。”肖耸耸肩。
“看起来这个老家伙良心发现了。”奈尔斯看着角落里喝着酒发牢骚的那几个年轻人。
“他这么做没道理,弗兰的数据占不到30%,为什么是他得第一署名权?他死前的几个月不都在邦老板做胚胎培养么?就因为他跳楼自杀了,所以要给他点补偿?”一个年轻人说话声音大了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幕后交易’吧,算了,弗兰是个好人,何况他已经死了。”有人安慰他。
“去楼上看看。”肖拍了拍奈尔斯的肩膀。
金色的雕花铁栏杆围绕着楼梯螺旋上升,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主放置在樽背后。肖和奈尔斯穿过人群,楼上也是酒会的场地,有些人是海亚特酒店的常客,认识奥维德·肖这么一个过去的美国英雄。肖回敬以招手和微笑。
“嗨,奥维德。”身后又传来打招呼的声音。
肖回头,对上了一双眼睛,黑色的眼睛,里面有一种和大厅整个气氛不相融合的平静。
肖的第一是不喜欢那双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个高挑的亚裔青年,穿着一身灰色的小夜礼服,银灰色的领带,白色的衬衣,漫不经心地晃动酒杯,眉毛慵懒闲散地微微皱着。
肖记不得这个人。
但是隐隐约约地记得那双眼睛。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记不得一个人的全貌,却对他身上某个细节印象深刻。
深得像是刻在脑海里。
肖按着额角,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了几下,这种感觉让肖忽然间有点舒服。
“你好么?”年轻人问他。
“还不错。”肖看起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年轻人的胸口,身份牌上写着“伊恩?林”,写明是约翰?霍普金斯学院的博士生。
那家医学院很有名,仅次于哈佛医学院,和宾夕法尼亚大学、华盛顿大学的医学院竞争激烈。
“还钓鱼么?”年轻人比了一个钓鱼的姿势,笑了。
“周末偶尔去。”肖松了一口气,可能是钓鱼协会上见过的人。他度假的时候都会跟协会走很多地方,去钓大鱼,这时认识的很多人只见过区区一面,不会有太深的印象。
“明年他们好像会安排去中国青海钓哲罗鲑,有人说那里有十米长的超级哲罗鲑,你有空去么?”
“十米长的话是去钓鱼还是喂鱼呢?”肖对于大鱼有点神往。
“是去演出《老人与海》。”年轻人举杯笑笑,喝了一口,扭过头去,结束了了对话。
肖没有继续搭讪的想法,他扬扬手意思是告别,就和奈尔斯踏上了手技法电梯。肖在技校上往下看去,年轻人漫无目的地看着大厅中来来往往的人流,摇晃着威士忌,一付不知怎么消磨时间的表情。
“你认识他?”奈尔斯问。
“其实想不起来了,大概是个ABC(American Born Chinese,指美国本地出生长大的华人),口音很标准。”肖说,“应该是钓鱼协会认识的。”
“你确定?”奈尔斯说,“总觉得和环境有点格格不入,你觉得他像个博士生?那一身定制西装可不便宜。”
“我觉得应该是。”肖按了按额角,皱眉,“因为看他的眼睛,就会联想到水。”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看着那个年轻人的眼睛,就会听见水声,哗哗地作响,冰冷的、飞溅的水花,像是大鱼离水的瞬间。
肖的电话响了,一个特别的铃声,意味着打来电话的人不寻常。
“将军!”肖接通电话,尽管没有站在四星上将的对面,肖还是习惯性地站直了。
冯·布拉德利将军,肖服役时海军陆战队的准将,如今已经是美国国防科学委员会的委员,仍旧指挥着海军陆战队,将军在政治上发展讯速,可能成为下届的总统候选人。肖还记得自己是新兵的时候将军在海滩上踢他们所有人的屁股,把他们撵入冰冷的海水。
“扛枪游十公里!不要让你们的枪没进水里!上岸就要能发射!比敌先开枪的才能活下去!”将军总划着小船跟着他们大吼。
“奥维德,我有个朋友,他有些事情委托你,请你尽全力。”将军说得很客气。
“是!”
电话“嘟嘟”响了两声,这是在转接。
“你好,少校。”电话对面是个优雅低沉的男声,“自我介绍,内森·曼,从前服务于美国军方,目前服务于一家私人机构,布拉德利将军的朋友。有件事希望拜托你。”
“请说。”肖说。
对方的口气里透着明显的军人意味,以“少校”称呼他,显然是个经常发号施令的人,肖明白这样的拜托无从拒绝。
“细胞生物学年会的招待酒会将会延续到今夜凌晨一点,我已经打了电话,并且把今夜全部的单都买了,酒水、点心、龙虾,一切都敞开提供。希望所有人都玩得开心。”名为内森淡淡地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希望今夜你们的酒会大厅始终客满,但是不混乱。马林·麦克道尔教授将在他的同行们的围绕下度过平静的一晚,既不是独自呆在屋里,也不是被独自呆在屋里,也不是被身份不明的人围绕,所有进出酒会大厅的入口都要被监督起来,所有人出入都要查验身份,警报系统全面启动,食物专家负责厨房,电国系统和你们的中央机房都加派人手。现在你那里是七点钟,我希望你支撑七个小时。”
“很难做到,今晚的客人都是学术名流,无法查验他们的身份。他们会对忽然加强的安全措施抱怨的。”肖说。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份请托的涵义,就是要确保马林·麦克道尔的安全。
“那就为他们提供更多的烈性酒,让他们开心,给他们安排表演,去请你们芝加哥最有名的康康舞俱乐部,让漂亮女孩的大腿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内森·曼说,“总之,确保安全。”
“明白了。”肖挂断了电话,转向奈尔斯,“通知保安部的全体同事,所有调休都被取消,通知那个什么康康舞俱乐部,让他们派最好的舞娘来做一场色情成分不重的秀,要审查每个舞娘的身份,不准携带任何金属。”
“这是什么意思?”奈尔斯没经历过这种事,脸色变了。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有人要对马林·麦克道尔不利,可能就是他身边的人,这个人无处不在,很难防范。所以他们要用在场的几百个客人作为马林·麦克道尔的肉盾,从现在开始,大厅里的人,无论是谁,愿不愿意,都在充当着这位总统科学顾的保镖。”肖摸了摸腋下的枪袋。
“天呐!这些人如果都死了,整个美国的细胞生物学会后退二十年吧?”
“那么只能说明马林·麦克道尔比战后整个美国细胞生物学的发展还要有价值。肖说着,通过手机终端开始把警报系统的级别提到血红的”恐怖袭击",最高的级别,价值数百万美金的系统全力运作,监督着建筑的每个角落。
“是那个跳楼死了的学生来索命么?”奈尔斯说了一句很冷的笑话。
肖没回答,奈尔斯这么说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阴冷之气弥漫全身。
伊恩?林的目光扫过大厅的角落,穿着黑色西装,步伐很快的人忽然增加了,他们耳边上垂下黑色的耳机连线,厚实的胸肌把藏在西装下的枪挺了起来,侍者也增加了,原本已经停止供应的龙是刺身、三文鱼手卷和蟹籽沙拉再次敞开供应、白兰地让来晚没吃到的博士生们非常激动,已经开始排队了,侍者殷勤地把红酒、白兰地和威士忌递给他们,即使不太喝酒的也不能不接受这份好意。一支小型乐队登上舞台开始试音。
伊恩抽动鼻子嗅了嗅,笑了,修长的手指在钢琴的键盘上跳跃,清这的音符跳了出来,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他另一只手还举着杯,向周围的人们致意。这样看起来他委实风度翩翩,女孩们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其实,他的钢琴技巧并不好,只是这首曲子练得很熟,即使单手弹奏前奏,依然流淌。
周围一片掌声,是由一个穿高跟鞋、脚腕上戴着一条纯银脚链的妩媚女孩开始鼓掌的,人们很乐意鼓励这个年轻人在乐队开始演奏前试试这架钢琴。
伊恩点点头,转身坐下,坐在灯光里。他按在琴键上,沉默着。渐渐地听到到周围人的声音了,一切似乎都融化在灯光里,只剩下他自己和钢琴相对。
他回到了那间屋子里,满是生锈的水管、满地的水渍、头顶的曝光灯管跳闪着、水池里永无止息的滴滴答答声,就是那么间屋子里,站着一架原木色的三角钢琴,木板因为日久天长而成了茶色,琴盖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为什么么总看着那台钢琴?”那个被称作“牧师”的男人无声地来到他背后。
“那叫……钢琴么?”伊恩第一次听说。
“是一种乐器,音色很美,想试试么?”
“不。”伊恩摇摇头,“不懂。”
“虽然那看起来很多键,不过其实并不比狙击步枪难,除非你是想成为钢琴大师。试试吧,我弹给你听,我想我还记得在剑桥时上的钢琴课。”
“可以么?”伊恩看着自己的手,幼小的手,手心里散发着机没和金属的味。
“当然可以,如果你误以为自己的手只能握着枪柄,那么说明你不相信我跟你许诺的,我会很伤心。”牧师轻轻抚摸他的头,“如果在这世界上你没有什么人可相信,甚至相信不了自己,那就信神吧。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神都为安排了一个未来,那是神应许你的土地,在那里神会等待你,拯救你,只要你坚持着走到那里去。”
“真的有神么?”伊恩抬起头。
“真的有啊,虽然你看不见。但是他会显示他的存在给你,比如那架钢琴。”牧师微笑。
“钢琴是神?”伊恩瞪大眼睛。
“在这个原本设计中只有电路和管线的费尔南斯,居然被你找到了一架钢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它会在这里,它主像一个秘密,等待着被发现,可是别人都没有发现,只有你发现了。”牧师的声音很轻,“为什么呢?伊恩?”
“神……么?”
“因为这就是神安排给你的一个小未来啊,神想让手指修长的伊恩会弹钢琴,神说王琴键比板机适合伊恩的手。所以你找到它了。”牧师拉起伊恩的手,走向钢琴,掸去灰尘,在咿咿呀呀作响的琴凳上坐下。
“在我开始弹之前,我还想告诉你,一会儿无论我弹得好不好……都不说明钢琴这东西很弹,不要失去信心,你明白我的意思么?”牧师把手放在琴盖上,有些踌躇。
“是说你其实把钢琴课上的东西都忘了么?”伊恩抬起头。
“孩子又聪明又饶舌真让人心理压力很大啊。”牧师笑了。
伊恩?林也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右手高高扬起,在空中一顿。手落下,音乐开始,灯光中手指跳跃于琴健上,像是一支用手跳出的双人舞。
肖邦,《夜曲》
海亚特酒店的行政楼层,肖看见了被几个学生围绕的细胞生物学学界领袖之一,马林,麦克道尔。
这是肖第一次看见麦克道尔,这非常不正常,因为细胞生物学的年会不是第一次在海亚特酒店召开,麦克道尔教授每一次都出席。但是他很少露面于公共场合,甚至不为自己的研究成果做演讲,而是由学生代替。
他在学界的声学誉是令人敬畏的,他是总统的科技顾问,也是美国细胞生物学会的主席,但是不像其他学会主度忙于交际和项目经费的申请,他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自己位于地下的实验室里。他得以这么做是因为有家同样低调的基金会为他提供研究经费,慷慨得近科浪费,他根本无需拟心经费问题。
马林·麦克道尔在学术是个典型的狂人,以苛刻闻名,看到他认为不够格的论文就会愤怒地写邮件斥现,甚至让自己的学生在年会上当场指现其他知名教授所做的研究对于人类的进步毫无意义,只是为了争取研究经费。他的学生引用他的原话是,“没有内涵、没有外延、更没有前瞻性的研究,浪费了脊椎动物的知慧,所作所为好鞭毛景重复性地挥舞那根鞭毛一样!”
这番话几乎引得那位讲台上的教授扑下来打人。
肖的想象里马林·麦克道尔该是个狮子鼻、天然卷发、巨大的眼睛里爬满血丝的凶猛野兽。
但事实上他瘦小干瘪,只有大约160厘米的身高,脑袋大得很突兀,佝偻着背。唯一符合猜测的就是巨大的眼睛,透着不安,又透着孩子似的警觉。肖找到他的时候他站在一幅画下,小心地隐藏在学生们中间,手里提着一个金属包角的手提箱。
“马林·麦克道尔教授,”肖说,“请跟我来,一切都应该安排好了。”
麦克道乐没有说任何话,点点硕大原头,跟在肖的背后。
走廊尽头电梯旁,矗立着一幅拉斐尔《圣母怀抱耶稣》的复制品,麦克道尔闪烁的目光本来已经从上面掠过了,却又慢慢地转了回来。
“稍等我。”他很有礼貌地对肖说。
他在画像面前半跪下,双手十指交叉,虔诚肃静。
“神啊,请原谅我这罪人所犯的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光大您的荣耀。若我因此将受审判,我也不会后悔。”
《蝴蝶风暴II:第二天国》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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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高加索共和国,首都姆茨赫塔,凌晨6:00。
透过铁窗棂,巴特尔眺望天空,那里是一片坚硬沉寂的铁灰色,没有鸟飞过。
烟已经燃烧到了心头,烫着巴特尔的手指,巴特尔没有放弃,把烟带史在牙缝里,忍着疼痛默默地吸入了最后一口烟雾。这么做的时候他没有表情,脸是和天空一样的铁灰色,坚硬而沉寂。
他所在是国会大厦的三楼,面对一扇油漆剥落的铸铁落地窗,十几米下方是辽阔寂静的国会广场,数万平方米的地面上空无一人,广场中央矗立着自由野马纪念碑,深灰色的石砌巨碑,顶部是匹长鬃飞舞的野马球从海水中飞跃而出,仰首嘶鸣,栩栩如生。
风扫过广场破损的地面,高速子弹在石灰岩地面上刮出的痕迹还未来得及被修补,石悄被风吹着滚动,尖锐的棱角刮擦着地表。巴特尔远远地看着,体会着刮擦以及棱角断裂的声音,觉得神经里流动着某种空虚的疼痛感。可他听不见,他面前的双层隔温玻璃阻挡了外面的一切声音。
巴特尔伸出夹着烟卷的手按了按那玻璃,他想这玻璃无疑无法挡住狙击步枪的子弹,而且它们是透明的,挡不住肉眼不可见的紫外激光瞄准束。他想象着隐藏在远处制高点的联军狙击手们此时正趴在灰色的伪装布下,透过他面前的这块玻璃把若干束激光聚集在他的心脏上,同时聚集的还有新闻记者带长焦镜头的相机,以及近地轨道上间谍卫星的红外监视器,如果狙击手们此刻扣动扳机,他胸口溅出血花的数字图像在半秒钟之内传给全世界的各大新闻媒体。
可他们还不会这么做,因为时间还没到。
办公室的门被人用力撞开,一身墨绿色制服的中尉喘着粗气,微型冲锋枪挂在胸前。他扶着门框,“上校,对方要派遣一个特使和我们对话。”
“来这里?”巴特尔把烟头扔在地毯上,用脚尖捻灭,藏青色绣金的羊毛地毯上无处不是烟洞、水渍和破损。
这间曾经接待过外交官的圆形办公室像国会大厦里的其他房间一样,阴湿寒冷,温度表显示是零下十度,因为没有炭和木柴,壁炉里没有点火。昨夜下雪的时候,巴特尔看见雪从烟囱里缓缓落下,落在壁炉里漆黑的灰烬上,这让他想到《格林童话》里森林深处女巫的小木屋。
中尉用力点头,“是!”
“什么时候?”
“现在!”
“有意思。”巴特尔点了点头。
“我们同意?”
“同意,没什么理由不同意。”巴特尔搓了搓手。
"他从军服的口袋里摸出铝制的扁盒,打开来,里面还有最后一支小指粗细的手卷雪茄。他把烟叨在嘴里,在口供里摸索着火柴或是打火机,他没有摸到,皱起了眉。中尉急忙从自己口供里摸出了一只ZIPPO打火机,磨砂的铝外壳上是高举步枪的战士浮雕。中尉打着打火机,凑到巴特尔面前。巴特尔抬头,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巴特尔摘下雪茄,撕成两半,递了一半给中尉。中尉犹豫了一下,接下了,先为巴特尔点上了火,然后为自己也点燃。
“国庆二十周年北方联军酒会的纪念品?”巴特尔吐出一口辛辣的青色烟雾,指着被把玩在中尉手里的打火机,然后晃了晃空空的烟盒,“跟我这个是一套。”
他顿了顿,“那时候还是彭·鲍尔吉在任。”
中尉闷着头抽烟,过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要是还有他,高加索会不会更好一些?”
巴特尔想了想,摇摇头,不说话。
“巴特尔上校,我去告诉他们可以派出特使,”中尉向巴特尔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嘴角依然叼着那半支雪茄,“对了,特使不是由西方联军派出,是来自LMA。”
巴特尔的手猛地哆嗦了一下,他的瞳孔也在一瞬间缩小,“是LMA的特使?终于来了,乍一听到,竟然有种温暖的感觉。”
西奥多·林一身黑色的长风衣,被米白色军服的西方联军士兵们包围在其中,尤其醒目。他竖起了衣服抵御高加索十月的寒风,呼吸着风里冬天的味道。他的脚下是一只黑色的皮革旅行箱。四十七分钟前,他乘坐的俄制民航客机在高加索国家机场隆重落,机场门口停着一辆加拿大军车,风驰电掣地把他从机场接到了这里。
他看了一眼腕表,精确核对时间。还剩下二十七分钟,这是联军对武装政变者的最后通牒上所注明的行动时间。他的身边,西方联军的一们法国少校手持卫星电话。压低声音说着什么,这通电话已经进行了十三分钟。
时间还在流逝。
少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挂断电话,看着林的双眼,“对方同意了,你可以进(手打小注:此处似乎有些不联贯,但我看的照片就是这样)林也点头,”有点。"
“但要清楚这么做的意义,从现在开始,LMA将为你在高加索的行动负全责。”少校意味深长地说,不要做傻事。"
他挥了挥手,空隆重特种兵闪开了一条通道,有人解开了封锁用的黄色隔离带。林向前方眺望,自由野马纪念碑矗立在巨大广场的正中央,如一柄宽厚的重剑指向天空,宽阔的石阶缓缓上升,通向威严的国会大厦,那是一座俄式的石灰岩建筑,数年之前的深夜他在这里和将军告别,之后他看着腾格尔议长的尸体在雨水中滚下台阶。
一瞬间他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回到高加索了……”他低声说,拎起旅行箱走了出去,黑色长风衣的腰带和衣摆在寒冷的风里翻飞。
少校目送林的背影,眯起的眼睛里流动着冷光。他提起了电话,“冯·马略特将军,他进去了。”
“不能让他从里面带走任何东西。”电话对面传来的命令简单扼要。
“明白!”
《蝴蝶风暴II:第二天国》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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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芝加哥,海亚特酒店。
马林·麦克道尔的到来引发轰动,这个干瘦的老人怀抱着他的手提箱,在保安和学生们的围绕下悄悄出现在招待会大厅里。
“嘿!马林!你的身体好起来了么?”一位哈佛医学院的教授看见他的瞬间愣了只有五秒钟,而后惊愕的表情换成爽快的笑声,大步上来向着这位当代细胞生物学界的‘暴君’伸出手。
“这就是被麦克道称作鞭毛虫的诺贝尔将得主。”肖贴近奈尔斯耳边轻声说。
麦克道尔一怔,紧紧地抱着手提箱试图后退,但他被后面组成人墙的学生们挡住了,迫不得已,他伸出瘦长的手,无力地拉住对方的手摇了摇。
“看呐,格鲁斯在跟谁握手?”有人对于诺顿贝尔奖得主的殷勤表示诧异。
“马林·麦克道尔!那是马林·麦克道尔!”有人惊叹。
这个名字在瞬息之间传遍了整个大厅,所有人向着同一方面扭头,像是骤然听见了雷声。片刻之后,整个大厅的人都向着这边汇聚过来,其他的角落都空了,供不应求的龙是被弃之不顾,调酒师们拿着已经摇好的干邑,却发现等待的客人们已经扔下酒杯掉头离去。格鲁斯不愿放弃这个机会,紧紧握着马林·麦克道尔的手,在记者们的镁光中微笑,他巨大的身躯战友据了相片足有3/4的面积。
明天这些照片会出现在“细胞生物学年会闭幕”的新闻里,人们会把他看作和马林·麦克道尔相当的科学家。
生物学的无冕之王,马林·麦克道尔。
为了沾一点他的光辉,格鲁斯可以忍下被骂作鞭毛虫的屈辱。
有学生递了一杯马丁尼送到麦克道尔手中,这个瘦小的老人站在格鲁斯巨大的阴影下,紧紧地攥着手提箱,像是一只沿着下水管道逃往的秃毛老鼠,被灯光忽然罩住了,满眼神经质的惊恐。
看着麦克道尔强撑着和那些上来敬酒的学界领袖们碰杯,肖忽然有点可怜这个老家伙。
对于这个把生命献祭给科学的家伙而言,这样的场合是有点艰难吧?难怪都说他总是活在地下50米处。
“康康舞女郎们要来了,跟我下去停车场看一下,”肖对奈尔斯说,又叮嘱几个身材高大的同事,“始终保持人墙,小心狙击。”
他最担心的就是狙击,安全检查很细致,场内禁止金属物品,只有肖、奈尔斯和少数几位同事携带了武器,如果谁想近身把麦克道尔的脖子拧断,肖的手下足够应付。那么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狙击,大厅整整一面都是玻璃墙,带望远镜的狙击步枪可以轻易地瞄准麦克道尔,玻璃墙外是高楼林立的芝加哥河两岸,无数的地方可以隐藏狙击手。
钢琴弹奏着肖邦的《夜曲》,在楼梯边转弯的时候肖愣了一下,那个亚裔年轻人伊恩还在弹钢琴,钢琴边也只剩下脚腕上戴着银色脚链的女孩还在认真听。
“不去那边朝圣么?”肖开了句玩笑。
“人太多,他见过也不会记得我。”伊恩单手弹奏,炫技般挥手打招呼。
“朝圣就是这么一回事了,是你要记住神,不是神要记住你。”肖笑笑。
他转身下楼。
“神已经死了,以他名字出现的,都只是捧着圣经的魔鬼。”伊恩轻声说。
车厢上刷着“蓝莓山”的GMC陆上公务舱停在地下车库里,这个康康舞俱乐部在芝加歌相当有名,汇聚了腰最细腿最长的女孩们,有人形容她们舞蹈的时候长腿起落如同纺织机上交叉的棉线般整齐。
剧团成员们正往外搬行头,羽毛冠和粉红色长尾裙把地下车库搞得像是狂欢节,花枝招展的女孩们列成整齐的一排。
“很好,”肖上去和他们握手,“我是这里的保安主管,我只想声明一下我们在安全方面的要求,很抱歉,任何金属物品都不能带入场,十克以上的就会引发金属探测仪,所以无论是昂贵阳市的金属首饰,还是带钢丝的裙撑胸垫……很抱歉,请留在车里。”
“这也太离谱了,想让女孩们的胸围都缩水一个尺码?你的客人们不会介意么?”胳膊上纹着五星花纹,脑袋后面扎着小辨子的魁梧男人抱怨,“好歹也要给我们一间更衣室,你能让姑娘们在车里换内衣么?”
“这是我在这个酒店当保安的第二十四年。”肖微笑着搓了搓手。
“什么?”魁梧男人不解。
“我花了二十四年研究这座建筑的每个角落,以最高的安全标准,在哪里有摄像机,哪里安排人手,电梯如何运行,每个通风口入口,我做梦都能背出来。对于我而言,这是一座堡垒。只要没有爆炸物和金属什么的上到上面的楼层,这座堡垒就完全在我的控制中。”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就这样吧。”
“是啊,就像防御战,阵地只要被撕开一个口子就会崩溃。哪怕是十克的金属。”有人在旁边支持肖的意见。
肖扭头,愣了一下,“你在这里?”
一身灰色的西装,一条银灰色的领带,一张线犀利的中国人的脸。说话的年轻人正靠在一个法国血统的舞娘边上,显然两个人的距离超过了普通人所谓警戒距离。舞娘仰头看着年轻人,神情专注。
是那个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博士生伊恩?林。
年轻人挠了挠眉毛,"和漂亮姑娘们说说话。
“是来钓鱼?”浮肿打量了一下年轻人身边的女孩,浓重的粉底和眼影并没有掩盖她的年轻美丽。
“大鱼。”年轻人笑笑。
作为一个亚裔学生,他显得有点太过机灵和魅力了。尽管不是上个世纪落后的时候,但是一个法国血统的美女被亚裔年轻人钓走,对于高傲的法国男人们来说是丢脸的事,在天空和海洋上都败给中国人之后,他们原本还能在奢侈品、女人和艺术史上占据优势。
“好好享受。”肖说着,转身离开。
年轻人伸手搂着法国女孩裸露的肩膀,看着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电梯里。
“看起来你们很熟,这样的话还用得着我们帮忙么?”魁梧男人凑上来说。
“海亚特酒店保安主管奥维德·肖,美国英雄。”年轻人笑了笑,“不过我不认识他。”
“那他为什么跟你打招呼?他怀疑你的身份?”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相信他没有怀疑我,”年轻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知道,当一个人试图隐瞒什么,撒谎、或者故作镇定的时候,瞳孔会有细微的变化,只要努力观察,你就能判断对方的心理。”
魁梧男人瞪大眼睛看着年轻人的瞳孔,忽然觉得那双微笑着的眼睛……有点像猫瞳。
“开我的车走。”年轻人递给他一串遥控车钥匙,“1954年产的兰博基尼,是款好车,可别给我弄坏了。”不远处的车位上停着一辆玫瑰红色的兰博基尼,静止的时候也像一只要的豹子。魁梧男人透出兴奋的眼神,那东西比女人还要热热辣,能在十秒钟内加速到一百英里每小时。
“你到底带了什么货?不会惹麻烦吧?”男人离开前最后一次问,他还有点担心。
“钢琴。”年轻人笑笑,“一架绝对一流的钢琴,能弹奏出……《命运》那样激情的曲子。”
舞娘们没有进入车里换衣,她们在角落下摘下钢丝裙撑和内衣,摘下金属首饰,年轻人捧着托盘收了。
“放心吧,我会保管好的。”他挥手向着登上电梯的女孩们道别,漂亮的法国女孩给他留了一个带电的眼神。
电梯门闭合,年轻人靠在陆上公务舱上,摆弄着手里的一张卡片。上面有个手写的电话号码和一个住址,是那个法国女孩用涂着蔻丹的手指插进他外衣内袋里的。年轻人笑了笑,把卡片撕碎了。
“恺撒,音乐要开始了,清场吧。”他说。
此刻如果海亚特酒店停车场的保安能够如肖那样警惕,他们会觉察到一个微小的异常,原本还有四十多个空车位的电子显示牌突然跳为“停满”的状态,此刻完全受中央主机控制的停车场交不会允许任何车进入,而进入地下停车场的六部电梯都在往上运行,即便客人想进入地下停车场也没用,不管他们怎么使劲按键,那一层的灯都不会亮起。
海亚特酒店中央主机控制室里,屏幕显示一切正常,嚼着汉堡的保安人员争论着这一季超级碗的赢家会是谁。
年轻人把外衣脱掉,挽起衬衣袖口,瞬间变成了精干的工程师。他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柄折刀,进入陆上公务舱的后舱。宽敞的后舱里是一件用板条箱包裹起来的货物,接近一人高,长宽近乎两米。板条箱上写着“钢琴”和“小心易碎”的字样。
年轻人把折刀插入板条箱中,缓缓用力,切开了钉死的几十枚钢钉,切面平滑如镜。
他提着工具箱围绕板条箱晃悠,哼着歌儿,手上忙碌,歌声却很轻松,像是个在自己农场上干活的得克萨斯牛仔。
“奥维德·肖正在去往大厅,已经有客人发现无法进入地下停车库,他们会打电话给前台,前台转到主机控制室,主机控制室再电话给肖,你还有大概五分钟的时间。”耳机里传来坚硬的男人声音。
“足够了,应该说绰绰有余,我是个弹钢琴的好手。”年轻人微笑,“我喜欢进行曲,格调宏大,你喜欢什么?恺撒。”
“那就《命运》好了,我不喜欢什么,只要求你快。”
年轻人拍掌,“好了,调音结束,音乐准备开场。”他按动了陆地公务舱车顶的按钮,整个车顶在电动滑轨上移开,十二乘十二的矩阵暴露出来,一百四十四根黑色的金属管直指地下停车场的上方,每一根都有手臂精细,聚合在一起仿佛巨大的蜂巢。十二个重达八十公斤的弹鼓接入这套系统,里面是两厘米口径的动能子弹“钢锋”。
年轻人戴上了隔音耳机,升起了驾驶舱和后座之间的隔音玻璃,哼着轻快的歌,像是摆弄游戏机那样在手持终端上输入。
高能蓄电池接通,十万伏的电场围绕着那台“钢琴”,设备发出隐隐的蜂鸣。
“发射程序载入完毕。”男人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你真想在礼花旁不到两米的地方看它发射?你该了解它会造成多大的噪音。”
“是音乐啊,我要做坐在首排VIP坐椅上的听众。‘金属风暴’小型化之后不会影响威力吧?”
“只是一次能发射的弹丸减少了,电磁场将会构建没有任何摩擦的完美弹道,电子点火,高爆炸药把弹丸加速到五倍音速。理论上一百四十四管的射速可以达到四百发发每分钟,限速装置会限制在一分钟内发射完毕。半吨弹丸以五倍音速集中轰击目标,它们构成动能金属流,即使能够抵挡氢弹的墙壁也会被撕开。”
“真叫人激动,那么看起来我头顶这层用冷思钢板作内层的楼板是不可能抵挡住的是吧?”
“你应该问穿透了层层楼板之后这东西会不会打下近地轨道上的卫星。”
“恺撒你也会说笑话了。不过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太费事了,其实我们只是需要想办法给他们送一枚炸弹进去。”
“对手是LMA,他们很聪明,他们是用人来保护麦克道尔。整个美国细胞生物学的科学家集中在上面,如果屠杀他们,会引发政坛动荡。政治家们会迫于舆论压力追查这个案件,那样会对我们很不利,我们就无法继续深潜了。”
“大人物们的政治博弈?”年轻人点头,“那么我们现在发射会杀死多少人?”
“从下而上你会贯穿二十五间客房,最多杀死十四个人。”
“现在为我确认马林·麦克道尔的位置。”
“如果从他的鞋尖往下引一根垂线,贯穿楼板,这根垂线指在坐标为(4,3)的枪管上。”
“真好,哈利路亚。”年轻人吹了一声口哨。
距离地面三万英尺的高空,超音速客机正撕裂云层,地图显示距离芝加哥还有三千公里。
闭目养神的内森·曼忽然睁开了眼睛,“凤凰,我们被盯住了么?”
“没有,我们持有飞行许可,我们跟美国军方的关系不错,没有理由被盯住。”伊瑞娜的声音从扩音器传来,“在空中你可以相信我,无论是导弹还是制空战斗机,我的直觉比雷达还可靠。”
“有种被盯住的感觉,是我过敏了吧?”内森·曼顿了顿,“鲁纳斯,你在线吗?”
“在线,博士。”
“海亚特酒店的情况如何?”
“一切正常,我保持着最高级的监控,未发现异样。”
“好。”内森·曼再次闭上了眼睛。
舷窗外是漆黑一片的去层,机翼的灯光照上去,仿佛努涛翻滚的海洋。
《蝴蝶风暴II:第二天国》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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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高加索,姆茨赫塔。
西奥多·林的鞋跟敲打着地面,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中。
就在几年之前,这里被军政府领袖“牧师”彭·鲍尔吉控制,彭·鲍尔吉在这里接待外国来使。他穿着墨绿色的高加索将军服,陪同使节们在这条走廊上走地的镜头出现在全世界各大新闻媒体上,一侧是十二米高上接穹顶的落地玻璃窗,阳光如瀑布般洒进来,一侧是高加共和国历代英雄领袖的画像,有的骑着战马高举弯刀,有的则是皇帝般的侧面半身像。
共和国长廊,这是这条走廊的名字,那时候在亚欧大陆版图上孤岛般崛起的高加索震惊了世界。
现在彭·鲍尔吉死了,军政府已经被民选政府代替,这里安静得像是被遗弃的圣堂。巴洛克式的宏伟穹顶上,天顶画已经剥落,玻璃窗碎得不剩几块了,只剩下生锈的雕花铁窗棂,寒冷毫无阻碍地涌进来,英雄领袖的的身上布满弹孔。不知是什么时候这里被高速机枪洗礼过。无从考证了,这几年里高加索的变化太多,有过很多人试图冲进这栋建筑。
西奥多·林面前的可能是最后一个,“公羊”巴特尔。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变故,这座建筑今天就要被炸毁,新的政府大楼“自由建国大厦”将在废墟上动工,是一栋高达七十层、有着铝合金外墙装饰板的地标性建筑。新设计师来自意大利,对原本由石灰岩、大理石构成外立面的国会大厦表示厌烦。
固守老宅的钉子户。
西奥多·林摸了摸自己耳朵,塞进去的耳塞里付出鲁纳斯的声音,“这里没有电磁屏蔽,你在我的完全保护之下。”
他的背后很远的地方,穿着金属外骨骼的高加索军人冷冷地看了一眼林的背影,把手中重达五十公斤、能够在一分钟内发射一万两千发“钢蜂”子弹的“十字军”重机枪靠在一旁的墙壁上。这个半身笼罩在金属中的军人打开了笼罩半个面部的瞄准具,露出一张满是疤痕的脸,默默地对着斑驳的天顶画发呆。
“别耽误得太久,小伙子,还有大约十五分钟,他们就会发起进攻了。”军人嘶哑地说。
林回头,军人仍在看着天顶画,刚才那句话像是自言自语。
“谢谢。”林说。
军人没再回答。
巴特尔聆听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仅仅隔着一扇门。那个人正接近他,步伐频率稳得如同钟摆。
他的脚微微震动地面,传到了巴特尔脚下,刺穿鞋底,沿着骨骼上行,最后震动着巴特尔的神经,把一股带着惊惧的振奋送入脑颅深处。
“这是交易的机会。”巴特尔提醒自己,“不能放弃。”
他用手指死死扞在办公室的边缘,以确保手不会因为激动而颤抖。
脚步声停在门前。
巴特尔最后一次调整身体姿势,尽可能舒服地把身体塞进办公椅中,双肘支撑在木把手上,十指交错起来支撑着下颌。这样的姿势看起来随意,实际上整个身体都被锁死,对方无法从他的细微动作来体察他的心理。
在高加索保密局多年的特工生涯告诉他,谈判是场心理战,在他还未完全翻开自己底牌的时候,这场游戏就没完,这时候不能让对方察觉他的内心。
沉寂到了极点。
门被推开了。
西奥多·林和“公羊”巴特尔相对。
再次看到林的时候,巴特尔觉得自己的呼吸中断了短暂的一瞬,像是被西伯利亚来的寒流灌入了肺里。四年过去了,他还是沉默的年轻人,一袭竖起领子的黑色长几衣,一只黑色的皮革旅行箱,面部线长是中国式的犀利,只是和四年前相比,脸色略略显得苍白。
“你好。”沉默了一刻,过去曾经是敌人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气氛忽然间松动了些,两人都露出一丝笑来。
“我心里猜到这个特使是你了。”巴特尔说,“再次来到高加索的感觉如何?”
“真实的情况是曼博士因为急事不得不飞往美国,否则这次的特别检察官不会是我,我本该在西伯利亚的床上睡着。”林说。
“还剩十四分钟,没空慢慢聊了。”代表他们向你们提出条件,希望避免接下来的流血事件,和平解决这次小规模的武装冲突。"林在巴特尔的对坐下。
“小规模武装冲突?他们是这么定义这次事件的么?我还以为会是‘政变’什么的,看来我们给他们造成的麻烦还不够大。”
“我得到的消息是,你挟持了几位高级官员和议员,声明你的政治纲领,声称要恢复高加索共和国,认为‘西联’目前对高加索的占领非法。冲突中伤亡人数只有大概94人,从规模上来说,确实只是一次武装冲突。”林打开手提箱,首先拿出那支大口径的伯莱塔手枪放在办公桌上,其次拿出了一又叠文件。
“你看起来像是个律师,却拿着可以杀死大象的武器。”巴特尔说,“说吧,律师先生,西方联军想用什么条件来交换我们的投降。”
林翻了翻那几页纸,“我只是在飞机上做几个小时的准备,对于斡旋这件事,我没什么把握。‘西联’也没有开出什么有吸引力的条件,他们要求你们立刻解除武装,无条件的。可即使你们投降,也不会因此获得赦免,等待你们的是政治狱。唯一的好处是,你们会在海牙国际法庭的大法官监督下被审判,你的罪名是‘煸动武装冲突’,这样审判会相对公正,你也可以避免被处‘叛国罪’这样的大罪。”
“处罚会是什么?”
“按照高加索宪法,毫无疑问会是死刑。”
“‘叛国罪’呢?律师先生,如果我被判定为叛国,那么我的处罚是什么?”
“也是死刑,只是你的名字可能会被写入教科书,并且是负面评价。”
“听起来叛国罪更有吸引力。”巴特尔说,“我对新闻媒体提出我的政治纲领,我的要求是这样三条,首先,‘西联’在一年内从高加索撤军;其次,应该首先选举民选政府而后确立宪法,而非在‘西联’授意下先手改革政府,接着搞所谓的‘自由选举’;最后是恢复彭·鲍尔吉的名誉。这三条他们不能接受?”
“他们不能接受你。”
巴特尔沉默了片刻,“我在这里无法接受外面的消息,国际各大新闻媒体怎么看?”
“他们希望你能事情弄得再大一些,然后死掉。”
“哦?”
“迄今为止你的所作所为还不够让新闻媒体兴奋起来,如果你一次性枪杀全部议员,这会更有报道价值。至于‘西联’接受你的政治纲领,任何人都觉得这不可能。他们不太希望你投降,作为一个历史事件而言,结尾不够宏大。所以最好你死了。”
巴特尔拉动嘴角,似乎想笑笑,可笑容在绽开之前就消失了,像是海面上来不及变成浪花的小小涡流,一闪而逝。心里那股铁灰色的绝望涌上来了,忽然就疲倦得不想再伪装轻松。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其实赌桌上他已经没有底牌剩下了,也就不必再冒充政治家玩博弈的游戏,甚至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如果你是我的律师,你的公务包里没有塞任何对我有利的文件,那么你为什么要来?代表‘西联’向我宣判?”巴特尔冷冷地看着林,林面无表情。
“你是拒绝投降?”
“你把手牌都亮给我看了,没什么可赌的。只能拒绝。”巴特尔摊了摊手。
他忽然感到自己可以放松下来了,其实开始之前他已经预见到了这个结局,只是人到真的要死的时候,还是不免带着侥幸期待着救兵。
而他不会有救兵,他在高加索高原上,最后一只“公羊”。
“上一次交手的时候,我以为你希望成为一个政治家,对于政治家,一切皆有可谈。”林说,“你何不尝试还价?要求一次特赦,至少可以保全你们的命,只是无期徒刑。我刚才所说的是‘西联’的开价,未必没有还价的空间。和平解决这件事对于‘西联’作为高加索占领军的合法地位是有帮助的,他们应该乐意对你小小地让步。”
“那日松和腾格尔,你都可以称他们为政治家,而我是个军人。军人不习惯还价。”
“军人?”
巴特尔露出一丝嘲弄的笑,“猎犬狐,你是一个特工,不会理解一个军人的作法。作为政治家,一切为了政治利益的最大化,盟友是用来牺牲的,敌人也是可以结盟的。但作为军人,你不能背叛,尤其不能背叛战友。外面还剩下几十个保密局的军人,他们还在服从我的指挥,即使我在赌桌上已经没有底牌剩下。这就是所谓军人,我们有精神,仅仅贪图狗一样活下去就放弃这种精神,会被耻笑。”
“是男人血性一类的东西么?”林问。
“不,不是血性上涌。而是如果现在我放弃,我就是叛徒。”巴特尔说。
“叛徒?背叛谁?高加索共和国?”
“背叛死去的同伙。这一路上我们死了三十七个人,都是保密局几十年的同事。我们有着相同的信仰和精神,我们认为我们该拯救高加索,但是我们失败了。可那精神还在,现在投降会让我们曾经信奉的精神一钱不值,曾经流过的血一钱不值!那样我们的人生就完蛋了!”巴特尔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把一支微型冲锋枪取出放在桌上,“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大约七十二小时之前,以巴特尔为首、高加索保密局军人为骨干的“高加索野马组织”发起了这次小规模政变。巴特尔手持这柄微型冲锋枪,带领军人们冲进国会会场,试图胁迫议员和全世界新闻媒体发表他们的政治宣言。可他们失败了,消息提前走漏,国会紧急休会,议员们在军警保护下返回酒店,巴特尔只来得及堵截了其中少数人。
林沉默了很久,微微点头,“明白了。”
“作为曾经败在你手下的人,这时候我觉得赢了你一把。”巴特尔耸耸肩,“你是一只独行的野狐狸,而我们是一群野马。”
“成立野马组织,炸毁保密局,劫持议员,占领国会大厦,向全世界新闻媒体发表政治纲领,不会只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吧?谁在幕后许诺了为你提供支持?”
“你猜到也不奇怪,我们这样的背后总少不了某些政治势力的支持。不过幕后的人这次对我们还不错,我们已经失败,没什么可回报他们,就保守这个秘密吧。”巴特尔说。
“看来这一次我真是一无所得了,还剩十一分钟。”林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聊点轻松的话题?”
“好啊,可惜这里没有热水和菜。”巴特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往挂满冰凌的窗外看了一眼,“来点灯光?”
他抓起桌上的微型冲锋枪,对准天花板来了一枪。林眼睛都没眨。
“谈判破裂!谈判破裂!双方持械冲突!”国会广场外,少校的耳朵里响起一号观察哨的大喊。
一号观察哨位于圆形办公室的对面的楼顶,一架高倍红外望远镜锈过落地玻璃把里面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狙击手预备!狙击手预备!”少校长愣了一瞬,对着对讲机高呼。
一秒钟之内,驻官运亨通在国会大厦外的“西联”军人们的神经绷紧到极点斡旋特使和叛军首领拔枪对射?这简直是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附近新闻媒体的望远镜里这一幕出现的时候,记者们的手指都颤抖起来,浑身的神经末梢差点兴奋地冒出电火花来。
一瞬间几百支枪上膛的声音在高加索的天空里横过,数十条激光瞄准线贯穿了空气。
“稳住!稳住!”少校大喊,“进一步观察!”
他看了一眼腕表,还剩下八分钟。
该死的八分钟!
巴特尔和林对坐,窗外是阴霾的天空,圆形办公室里没亮灯,只有几十条暗红色细细的光束在游移,时而交错,时而分离,有种绚烂迷离的效果。最后这些光束都靠近了巴特尔,有的锁定他的后脑,有的锁定他的心脏,有的在他的左右阻拦。
完美的狙击网,天上地下无路可逃。
巴特尔笑笑,“这些人的神经比我还紧张。”
他身体前倾,盯着林的眼睛,“我想跟你们做个交易,跟LMA,不是跟‘西联’。”
“你很紧张。”林说。
“是么?”巴特尔心里一震。
刚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掩饰自己的紧张,但是被戳破了,林只是轻轻伸出了手指,像是捅破一层纸。
“你的瞳孔暴露了自己的心理。告诉你也没有关系,LMA的特工是通过观察瞳也了解对方心理,你其实应该戴上一副墨镜。”
“瞳孔?”巴特尔缓缓地放松了绷紧的身体,舒服地仰靠在椅子里,“好吧,我很紧张,因为我想达成交易,还有八分钟我的人生就要结束,这是我最后一次交易。”
“你还有底牌?”
“每个男人都有底牌,只要他敢脱下底裤。这是什么哲人说的,你记得他的名字么?”
“不记得,”林摇头,“其实我的哲学学得还不错,这是你自己编的吧?”
“被你说中了,”巴特尔笑,“大家都把面具揭了吧,你代表‘西联’已经完成了斡旋,失败了,你还在这里跟我聊天?为什么?而我在行动之前发过一封电子邮件给你们提到过我手里有件你们会感兴趣的东西。你们那个叫做鲁纳斯的系统那么强大,该不会忽略我们的邮件吧?我这样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还握着彭·鲍尔吉的遗产,你们会来看我么?”
“是,我们很好奇,‘牧师’的遗产是什么?他的个人日记我们虽然有兴趣,但这不足以成为一个交易筹码。”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巴特尔抬起眉毛,看着林的眼睛,“但我觉得这是彭·鲍尔吉秘密挪动大量国家财产的证据。”
“他不是这种人。”林摇头,“我我从幼年起就认识他,他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海外账户,是个清教徒。他这种人不许要财产。”
“对!我同意,恰恰是彭·鲍尔吉不需要财产,这才让我好奇,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虽然我和他的政见有过冲突,但我相信他非常地爱他的祖国,但他在秘密挪用他国家的钱,那么只有一个解释,这些钱要被用来买这个国家的未来。这是什么?你不好奇么?”巴特尔眯着眼睛。
“好奇。”林点头。
“高加索保密局在过去二十四年里,积累了大量‘绝密’文档。这是因为在我前任的负责下,保密局始终在调查各种政治人物,就像是狗仔队在窥探名人隐私。他希望这个东西会成为他的政治筹码,但他死了。很多人都畏惧这个文档,里面藏着太多的政治交易,还有暗杀、策反和各种行动计划细节。一旦它被公布,高加索政坛的遮羞布就会被扯下来。我接任保密局之后继续了前任的做法,我调查过很多人,腾格尔、那日松都在其中,彭·鲍尔吉也不例外。鲍尔吉确实是个堪称道德楷模的人,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秘密挪用财政款项。这也是当时我反对他的理由之一。但我始终没有公布这个秘密,因为我还没有查清。”
“查清什么?”林问。
“所有款项的用途都被三个字母代替,‘GBR’,我想知道什么是GBR。直到最后彭·鲍尔吉也没有对世界公布这个GBR的秘密,他把这东西和他自己一起埋葬了。但是他个人日记里有这么一段,‘遗憾的是在GBR即将收获的时候,我不得不离开姆茨赫塔。’”巴特尔说,“我不断地寻找资料,让我发现大约三十年前,GBR这个单词也曾出现在高加索的财政记录中。”
“三十年前,高加索的政治被一个幕后家族悄悄地把持,这个家族的代表人物,你应该知道。”
“迪亚哥,迪亚哥?拜罗伊特。”
“是的,拜罗伊特公爵,这个家族曾是高加索的国王。而迪亚哥?拜罗伊特和LMA的关系密切之极,当时他想尽办法从财政中挪用款项,用于那个GBR。隔着漫长的三十年,迪亚哥?拜罗伊特和彭·鲍尔吉,两个男人都在做一件被称作GBR的事情,两个人都跟LMA关系密切。GBR该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啊!”巴特尔打开自己右手边的抽屉,取出一块紫黑色的长方形玻璃片,只有信用卡的一半大小,被裹在薄薄的塑料袋里是年轻人用来拷贝盗版音乐和电影的廉价全息玻璃。
“三十年保密局的文档都在里面,精华压缩版,包括了GBR,在一块不值一个美金的全息玻璃里。”巴特尔说,“怎么样,交易么?”
“你们所有人的家人,LMA都会保护,为他们申请区澳洲的签证,为他们提供安家的费用。他们会在那里平静地生活,有自己的汽车和健康保险,孩子们会接受政府的教育。只要他们忘记高加索,不为了给他们的父亲挽回名誉而在此踏上这片土地,他们就会一生平安。”林说,“除此之外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干了‘西联’那些人。”
巴特尔紧紧盯着林的眼睛,微笑,把全息玻璃贴着桌面缓缓地推了出去。
林看着那块全息玻璃,却没有伸出手,“什么意思?”
“只要这东西落在你们而不是西联的手里,就一定会是西联的麻烦。我觉得内森·曼绝对不会服从于西联的,那么多年以来LMA游走在东西两大联盟之间,怀着什么样的目的?这我不清楚,但我相信,只要这份跟LMA关系紧密的东西落在你们手里,你们一定会用来给西联造成很大的麻烦。我有一种预感,西联那么关心高加索,绝非只因为这里是个战略缓冲区,可以安置弹道导弹,他们在寻找这东西。寻找GBR。”
巴特尔笑,“我不会让他们得手。”
“这个交易的价格,真算不清楚啊。”林淡淡的说。
一束落在巴特尔脑后的激光束忽而转到桌面上,全息玻璃上暗红的一点。在林和巴特尔同时站起来伸手去抓全息玻璃的瞬间,子弹击碎了窗户玻璃,击穿了全息玻璃,紫黑色的玻璃渣飞溅。
《蝴蝶风暴II:第二天国》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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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谁在开枪?”
“狙击手报告!狙击手报告!”
“没有开火命令下达!重复一遍没有开火命令下达!”
通讯频道里炸开锅了,布鲁诺。德。西蒙少校不得不扯下耳机线,这样他什么都听不清。
“接通公共频道!下达命令!无论是谁,停止开火!还有七分钟!该死!还有七分钟!没有到最后通牒上的时间!开火的人要上军事法庭!”他愤怒地吼叫……
清锐的枪声还在继续,不知从何处射出的子弹把圆形办公室的玻璃一块块打碎。西蒙少校不用想也明白,全世界新闻媒体数百个长焦镜头都指向那间办公室,近地轨道上的新闻卫星开通了高加索紧张局势的实时报道,刚才的枪声和玻璃破碎的照片已经在瞬间传输到世界的无数终端上。“西联”的新闻发言人必须对那些记者解释,为什么在最后时限之前开枪?新闻媒体会把“枪声扼杀了高加索的声音”这种标题加在西联的头上。
不由得西蒙少校不暴怒。原本一切都会平静地结束,七分钟以后如果那个外号"公羊’。的离加索男人不投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突进去杀了他。但是某个神经搭错线的猩击手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我刚才说稳住!进一步观察!我没有下令开抢!”他抓过微型麦克风大吼。
“没有人开火,重复一遍,全部二十一名狙击手,没有人开火!”负贲狙击队的上尉在公共频道里说。
“子弹现在就在我面前二百米的地方穿过!”
"是其他人在开枪!
西蒙少校愣住了。
没有完好的窗玻璃剩下了,对面的狙击手仍在射击,不急不缓,频率稳定。沉重的钢芯弹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座椅被穿透,书桌被穿透,书架上那些精装本的图书也被穿透,纸页撕裂为白色的蝴蝶。铁窗被震动了,冰凌下坠!摔得粉碎。
“十二,十三……”林低声数着。
“你在数什么?”巴特尔问。
“我在数他的弹匣什么时候空,但是我现在数不出来了,听枪声他是用的是‘SV-2046.导轨’狙击步枪,但是‘导轨’的弹匣里只有十发的容量。他已经发射了超过十发,他使用了特制的弹鼓。”林说。
“只有一个人开枪?”
“自始至终只有一支抢在响。”
两人之间是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全息玻璃碎裂的瞬间,两个人以几乎同样的速度向两侧避让,隐藏在呢绒窗帘后。这是整个办公耋里睢二的死角,坚实的混凝土墙壁能挡住这种钢芯弹,他们各自占据一处,都看着中间的书桌。
书桌上是分散的紫黑色玻璃碎片。
光点向着桌面移动,一颗又一颗子弹击穿精确地击穿桌面,桌面震动,玻璃碎片散落在地。
“这是唯一的拷贝么?”林看着巴特尔。
“唯一的。”
林沉默了一刻,伸手向着自己的耳后,“鲁纳斯。”
“狙击手隐藏在对面一栋四层的办公褛上,西联的狙击手们有四人被安排在那栋楼上,但是我无法确定具体位置。”鲁纳斯平静的声音,"你需要自己定位他。〃。
“好。”林伸手从西装内装中掏出了眼镜盒,取出其中的墨镜,从窗帘后慢慢伸了出去。
“我需要灯光,能弄到么?”林说。
“可以解决。”鲁纳斯回答。
西联警戒线之外,西蒙少校不远处,熄灭的探照灯忽然亮起。炽烈的白色光束横隔过空气,指向国会大厦对面的四层办公楼,一栋该和国会大厦一起被炸毁的危楼。
“怎么回事?”西蒙少校觉得这一幕中透着诡异,那座探照灯像是一个从沉睡中醒过来的巨人,扭头看向侧面。
“可能是系统出了点问题,探照灯自行启动了!”有人回答。
光束进入狙击手们的瞄准镜,一瞬间视网膜无法成像,保持戒备的狙击手们都离开了瞄淮镜,抱着抢缩回掩体后。
林的镜片伸出了死角,映出了对面的办公楼。他看到了一处反光,随即而来的是一枚子弹,“啪”地一枚镜片爆裂,林手里只剩下半副眼镜了。
林扔掉了眼镜,“很有趣,强光下对方的狙击手仍能射击,我完成定位了。”
“你距离那栋楼有大约八十米,很遗憾没有为你配置重武器。”鲁纳斯说。
“我能找到。”林说,“我要那栋楼的设计图。”
“大概需要三十秒的时间。”
林抓住身边的呢绒窗帘,看着对面的巴特尔,〃我数到三,然后会演出一场好戏。"
巴特尔也抓住呢绒窗帘,“很期待。”
“一、二、三!”林和巴特尔同时把昵绒窗帘向前掷出,合拢的窗帘仿佛剧终的大幕,隔断了进入办公室的光线。
这个瞬间,林扑向了办公室的门,巴特尔扑向了办公桌。刚才不急不缓的枪声忽然变得急促,那柄狙击步枪被调到了连射的模式几秒钟内十几发子弹贯入,弹道分散,笼罩了整个办公室。半扇窗帘被整个扯了下来,落地扑起起大片的灰尘,办公桌上的玻璃碎片已经不见了,办公室的大门洞开。
“就在那栋楼上!”西蒙少校反应过来。
连续射击暴露了徂击手自己的位置。
“第三队,围住那栋楼,我要看看是谁在玩花样”西蒙少校下令。
瞄准镜后,狙击手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舔了舔自己的牙齿,露出一个不那么轻松的容,"要槽糕。〃
一队米白色军服的西联士兵向着这栋楼高速推进,同时原本就设置在这栋楼上的四名西联狙击手也控制了要害位置。
“恺撒,我需要这栋楼的设计图。”狙击手说。
“大约十五秒钟,将会显示在你那边的终端上。”耳机里传来低沉冷漠的男声。
狙击手放弃了徂击枪,起身,一手提起身边的黑色手提箱,一手持着一台移动电话似的设备,离开了他自己选定的狙击位置。和西联的狙击手不同,他没有选择在楼顶的制高点,而是在三层紧急出口外的楼梯闾,楼梯间窗外垂下的冰棱能帮助隐藏他的枪口。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必须立刻选择避难所,四楼被西联的狙击手控制了,一楼会被赶的西联士兵控制。
只有二楼和三楼之间,必须选择一个台适的位置。
他扫视设计图,七十四个房间,二楼和三楼加起来有三十八个,这栋楼实在不算大。它的建筑材料是普通的混凝土,而且太老旧,随时可能倒塌。
时间很紧张,他没有奔跑,但是脚下没有一刻的延迟。
必须冷静,同时迅速。
他从二楼的紧急出口进入,拐过一个弯,一拳打开了洗手间的门。这是一间弃用很久的洗手间,墙壁上瓷砖剥落,老式的白瓷便池也泛着叫人恶心的尿黄色,窗户洞开,寒风灌入,隔间的塑料门摇晃着,地下漏水,凝结成冰。
狙击手再次核对了办公楼的设计图,在便池和洗手间之间选定了他的位置,一很长宽各四十厘米的承重方柱后。
他站在方往后深呼吸了几秒钟,终于放弃了侥幸的念头,蹲下身打开手提箱。他把展开的手提箱紧紧地按在了方柱的底部,蜷缩身体,深呼吸,倒计时。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很期待,又有些恐惧。
枪声如同宙斯愤怒时放出的雷火,炽烈的枪焰从国会大厦的“共和国长廊”上喷射出来,好像那里藏了一条火龙。西蒙少校第一时间捂住了耳朵,隔着几百米听这种抢声,他仍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飞鸟穿越正在释放雷电的积雨云。密集的弹幕贯人危楼,那柄被抛弃的徂击步枪在第一时间被命中,它被震飞到空中,进入了密集的弹幕,迅速成了一团分辨不出形状的废铁,好像被虚空中一双大手揉过。
这仅仅是开始,“钢蜂”子弹组成的长刀从三楼开始切割,混凝土的碎块飞溅,墙面像是撕纸那样被撕开,一路到头,而后折回,从二楼开始切割。没有死角,即便是钢筋混凝土组成的承重墙也在“十字军”的震慑型火力下崩溃了。
一分钟之内,一万两千发子弹出膛,红热的枪管旋转着,林松开了“十字军”的扳机。靠着那身金属外骨骼他才能够使用这东西,这东西发射的时候你握着它像是握着龙的脖子,林把后背抵在了一面承重墙上,停止射击的时候,墙面已经被他压出了一道五厘米深的印子。
他看了一眼眼镜下方的投影显示,是那栋危楼的设计图,着弹点以红色标记,像是有入使用红色喷漆罐在二和三层浓重地喷涂了一遍。
“我猜目标还活着。”鲁纳斯说,“……A”位置,那是这栋楼支撑最好的地方,二楼洗手间,即使这栋楼塌了,那里也不会塌。如果是我,我会选择躲在那里。"
“我同意,”林淡淡地悦,“最后给他一个说完忏悔词的机会。”
“我喜欢你这种冷冷的口气。”鲁纳斯说。
狙击手抖了抖满身的灰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百个透明的弹孔在他上下左右,放眼看去一切都是破碎的,破碎的玻璃镜子,破碎的屋顶,破碎的隔间门,破碎的便池。最后完整的,只有他自己、手提箱和背后那裉柱子。他选对了地方,整个建筑中最安全的一个位置,当别的承重柱被弹幕击碎的时候,这根承重拄坚持住了,因为它的后面是原本的电梯间,作为电梯间的支柱之一它被特别地加强了。
整个楼发出隐约的裂响,不知是在哪里,又像哪里都是。
“恺撒,他们也有设计图。我想他猜到我的位置了。”狙击手全身都是冷汗,这一刻的死寂比刚才雷霆般的轰鸣更让人不安。
“正在寻找解决方案,等待。”恺撒说。
“我还有多少时间等待?”狙击手问。不再有人回答他,狙击手手按额心,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林扣动了扳机,西蒙少校的电话响起,完全同时。
“十字军”暴烈的弹幕集中在投影显示的“A”位置,贯入,再贯入!墙壁崩溃,柱子倾斜,地面开裂,弹幕凿子般打击在这个“最安全”的位置,粉碎一切阻碍。失修的电梯间向内坍塌,那些用于坚固的钢板扭曲变形,承重柱在枪声中剧烈地抖劫,整个楼一起抖动。
四楼的四名西联狙击手惊恐地跃下,刚刚进入二楼的士兵们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就急于撒出。对于身在这栋楼里的人来说,这一刻好像世界整个在崩溃中。泥灰暴雨般下落,塑料、陶瓷和冰的碎片在洗手间中飞射,狙击手不需要再隐藏自己的恐惧了,竭尽全力吼叫起来。
没有人能听得见,“十字军”的枪声会湮没他来不及做的忏悔。
"阻止LMA的特权检察官,高加索不是他们用枪说话的地万方!冯·马略特上将的命令很简单。
“全体狙击手,阻止他!”西蒙少校放下电话,对着麦克风大喊。
枪声再一次停息,林默默地看着汇聚在自己身上的十几个红色光点,松开了“十字军”的扳机。他穿着全套金属外骨骼,如果只是面对一个狙击手,他有极大的把握,但是面对十几支狙击步枪,金属外骨骼未必能保护他。
除了四名仓促逃生的西联狙击手,其他狙击手的枪口都指向了他,还不只这些,同时指向的还有西蒙少校身边的几百支枪。那些士兵配备的微型冲锋枪到了这个距离上完全没有“准确”可言,但是几百支徽型冲锋抢指向同一个目是有震撼力的,林扫了一眼,看见密密麻麻的黑色枪口。
林的移动电话响了。
“你好。”林打开移动电话,看着对面危楼上子弹凿出的黑色洞穴。
“立刻停止射击!我们之间有协议,在高加索你的一切所作所为如果导致恶劣结果,将由LMA承担!”西蒙少校的声音严厉。
“如果你能解释为什么在最后时限之前,在我的斡旋尚未完成的时候,你的人就开枪。那么,我可以放下武器。”林说。
“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中!我们不用花费时间讲条件,我的条件很简单,你放下抢,否则我们就开枪!”西蒙少校咬着牙,“这算我对你的最后通牒!”
“最后通牒?”林的声音很冷淡。
他扣动扳机,十字军做一了次清脆的点射。
一枚“钢蜂”弹以三倍音速出膛,准确地打在那个被弹幕凿出的黑色洞穴中央。
“对方开枪!对方开枪!”
“是否开枪?请下达授权!请下达授权!”
西蒙少校的耳朵里再次开了锅,他仍旧开放着公共频道,几十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根本无法分辨。
所有西联士兵都在第一时间试图询问现场指挥官,他们是否有开枪的授权。这是政治事件,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明确的命令,开枪射击林,或者保持沉默。只要西蒙少校下达命令,他就会替所有人承担责任。
西蒙少校没有授权,冯·马略特上将的命令太简单。
他从未有过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在下属们问他要答案的时候,他只能从军服里摸出移动电话给上讲拨打,他的通讯频道无法和远在本土的上将直接对联。这本来应该是一件不难解决的事件,他是这里的全权指挥官,以他的经验应付这样的情况足够了。这本该是他晋升中将的机会,可是自从那个来自LMA的特权检察官登场,一切都乱了。
他没有来得及拨号,移动电话响了。林打来的。
“不要对我下达命令,你的命令对我无效。我可以停止开枪,我来这里不是要杀死谁。再有一发子弹向我射来,一切结果,由你承担。”林说完这句话,关闭了移动电话。
在狙击手的瞄准镜里,他缓缓地放下“十字军”,全金属外骨骼自动解开,林从里面走了出来,整了整自己的黑色西装,十几个红色的光点仍旧在他的额心游移。这句外骨骼原本的主人,那个老兵在旁边的角落里看着,慢慢地竖起了大拇指。
“你是个用枪疯子。”老兵说,“我喜欢你的风格。”
“谢谢。”林淡淡地说。
林扭头看着走廊另一头那个鼓掌的男人。
“公羊”,莫日根·巴特尔。
巴特尔一手提着林的手提箱,一手提着林的伯莱塔。
两个男人对看了几秒钟,迈步笔直地向对方走去。他们走在共和国长廊上,十几个红色的瞄准点,数百个漆黑的枪口跟随着林的脚步。
他们最后在长廊中间相遇,林接过了巴特尔手中的伯莱塔和手提箱,巴特尔伸出手,一个红色的瞄准点恰巧落在他的掌心,林看着他的手。
“不握我的手么?那会让我觉得我是国家元首,在接见大使。”巴特尔笑笑,“可惜这时指向我们的不是镜头,而是枪口。”
“也有镜头吧,这一幕会被传播到世界各地的新闻媒体,我如果握你的手会有悖LMA的立场。”林说。“什么是LMA的立场?我看见你的眉心中间有西联狙击手的红点在闪动。”
“我不知道,可是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深信LMA的正义。虽然握手对于你我之间是不台适的理解,不过这个……”林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银色的圆筒递给已特尔。
“我记得你不抽雪茄,为什么会带这东西?”巴特尔眼睛一亮。
“Cohlba Lanceros雪茄,我记得这是你喜欢的牌子。”林说,"我来之前准备的,作为过去的敌人,这是我想到唯一能表达善意的方式。
“为什么要对过去的敌人表示善意?”
“为什么会把信任交给过去的敌人?”林掂着那柄沉重的伯莱塔手枪。
“是用枪的人之间的信任吧,我也没有想到最后我会信任你,猎犬狐。一头公羊是不应该信狐狸的。”林点点头,看了看腕表,“还剩下四分钟,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你是说遗言么?那些我是不会对你说的,我要对全世界说。”巴特尔说。
"那么再见,林说。
“不,永别了。”巴特尔喷开雪茄头,叼在嘴里点燃了,背着双手向他的办公室走去。
林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有些像那个名叫彭。鲍尔吉的老人,固执地、蹒跚地走向深秋的草原。
狙击手坐在倾斜的承重柱下,闭着眼睛,双手捂着耳朵,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很久。
天花扳的碎片落下来打在他周围,他坐在弹孔中央,头顶、左右乃至于脚下都是“钢蜂”留下的洞,整间屋子的结构濒临崩溃,水泥块被剥去之后,露出生锈的钢筋,匹面都是萧瑟的风透进来。狙击手觉得自己是一只鸟,被锁在钢铁的鸟笼里,鸟笼又挂在寒风中。
他深深地呼吸,生命的感觉从未如此美好,在你已经被死神的手握住又松开之后,会无比地留恋世界。
他把背后沉重的手提箱抽出来,翻过来看它的背面,箱体上满是皲裂花纹,钢蜂子弹深深地嵌入里面,仍旧闪烁着隐约的黄铜色。子弹在穿透了楼宇结构之后,仍旧残余了极高的动能,本可以把他的身体揉碎成一团血污,但是被这张“盾”挡住了。打开这只外表普通的大号手提箱会发现,它里面没有留下任何空间,箱壁坚厚的两块蜂窝状金属板材把整个箱子填满了,整只箱子足重七十公斤,接近一个成年人的体重。
恺撒坚持要求他携带这只箱子,囡为那栋建筑里有一台“十字军”设备。
“猎犬狐一定会借用它对你攻击,那时只有这只箱子能作为你的掩蔽物。”恺撒是这么说的,“LMA训练出来的人永远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最合理的判断,包括选择最合适的武器。”
“恺撒,你在线么?”他唿叫。
“在的,就在刚才的几分钟里,冯·马略特将军的电话始终占线,亲近LMA的势力和亲近我们的势力在军方那里交战。几分钟里直接进入决战,LMA那边取得了一些优势,冯·马略特没有全然站在我们这边。”恺撖说,“你失去了杀死猎犬狐的机会,不过这个并不重要,关键是不让那东西落入LMA的手中。杀猎犬狐,你下次还有机会。”
“这就是……Pro版本的……绝对优势?”
“是的,猎犬狐西奥多。林!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八个〃版本之一。而你还未见证他们处100%状态的力量。”
“l00%的状态?这还不是……lOO%的状态?”狙击手疲惫地瘫在地上。
"没人见过l0O%的状态,因为只在理论上可以实现,却从未被成功激发出来。
“哈哈哈哈哈。”狙击手沉默了片刻后,忽然仰头大笑,背靠着那根柱子,笑得儿乎喘不过气来。
“你笑什么?”恺撒淡淡地问。
“庆幸我还活着。恺撒你不知道这种感觉,好像你住在索多玛,上帝要毁灭这座城市,但是毁灭的力量即将湮没你的瞬间,忽然停止了,你死里逃生了。你该做什么?你当然该笑了。”狙击手调整了一下呼吸,“我可是从一个Pro版本的手里活了下来,那是被你们认为是选民的Pro版本。在你眼里,我们这种”a“版本,一百个都比不上一个Pro版本吧?哈哈。”
“我们确实认为一百个a 版本都比不上一个Pro版本,那是质的区别。但是,仅仅限于站在我们这边的Pro版本……”
“见鬼!”狙击手的脸色忽然变了,打断了恺撒。他听见了钢筋在极限状态下慢慢弯曲发出的微声。
广场上,西蒙少校的移动电话再一次响了。
“西蒙少校。”冯·马略特上将低沉的声。
“是!将军!”西蒙少校立正。
“不要声张……封锁那栋危楼,里面任何存活的入都要逮捕。如栗还有的话。〃马略特上将说”不允许任何人询问他,在我的特派员到达之前。
“是……”西蒙少校的声音忽然中断。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西蒙少校深深吸了口气。“将军,我不可能搜查那栋楼了。”
“为什么?”
“就在刚才,它倒塌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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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风暴II:第二天国》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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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从死亡中归来 | 不祥 | 《从死亡中归来》作者:不祥
李德恩编译
第一章
M国的131号超级飞船离开了地面,庄严地升向高空。几秒钟后,便以从未有过的宇宙速度,消失在天际了。
在超级飞船里,设有为长途旅行使用的有空气调节设备的各种座舱。五百名宇宙开拓者,将准备开始远离地球的崭新生活。他们都是些满怀信心地去寻找另一种生存环境的冒险家。在他们的前方,将是M国官员允诺给他们的肥沃土地和无计其数的财富。
一群开拓者聚集在一个座舱里,热烈地交谈着。
一个大约三十来岁,体格魁伟、相貌严峻的青年,微蹙着双眉说道:“最使我心烦意乱的,是对我们今后的命运一无所知。不知命运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
说话的这个青年名叫杜格·弗里曼。
在他对面坐着的是卢瑟和莫尼卡,一对在出发前刚结婚的夫妇。这次旅行对于他们来说,可称得上举世无双的蜜月旅行了。
卢瑟疲倦地耸起肩插话道:“弗里曼,我们还有什么其它的目标呢?我们要去的是遍地金银财宝的世界。”
“有些事情我还看不太清楚。”弗里曼停顿片刻后,又说:“为什么要在二十年里,我们不能和地球进行通讯联系呢?作为安全措施,也未免太过分了。你说对吗?”
卢瑟和他的爱人莫尼卡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把手臂搭在莫尼卡的肩上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呢?弗里曼。”
青年微微一笑:“这跟我说的有什么相干?我想你们的处境大概和我差不多吧。我对乱哄哄的城市烦透了,此外,我连一条对我吠叫的狗都没有……”
一个身材修长,有着一头深褐色头发,名字叫费林特·安德森的青年人,边向弗里曼走去,边插话道:“弗里曼,你应该念念合同规定的条件。有两点是最根本的:一点是在二十年内不得和地球接触;另一点是对今后的去向不得过问。难道你在招募站里对这两点连丝毫的异议都没有?”
弗里曼讥讽地笑了起来:“如果我对规定的条件提出不同的看法,我就到不了这儿来了,安德森。”他用轻蔑的口吻继续说道:“我不是说我对此行感到后悔,我只是不喜欢这些条件。”
“你是不是在想,因为某些重大的原因,需要规定一些条件,来限制我们的手脚呢?”卢瑟询问道。
“可是,政府官员们已经保证给予我们肥沃的土地和优越的生活条件。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这一点是属实的,我们就不必疑虑重重了。不久前,一些私营企业不是也要组织我们进行这种特殊的远征吗?”
沉思了几秒钟后,弗里曼终于点了点头:“卢瑟,你讲的句句在理。不管怎么说,我对远征总是感到快慰的。”
“你看他们会把我们送到哪儿去?”
弗里曼把他的目光移向右边,看到讲话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人,是一个鳏夫,名叫米哈依尔·卡罗沃。他有一张端庄的脸,但头发已经完全斑白了。和他一起旅行的,还有他的女儿纳迪娅。她正坐在父亲的身边,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妙龄女郎,长得亭亭玉立;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和乌黑的秀发,把女性的花容月貌,勾划得淋漓尽致。
弗里曼向米哈依尔作了一个鬼脸,然后答道:“这我们无法知道。但不管怎么样,不会把我们送到远离土星的地方去,因为土星是我们地球人最远的据点。也许要送我们上土星的一个卫星上去吧!”
莫尼卡探询地瞧着他:“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弗里曼迟疑片刻后,说道:“我所说的仅仅是一种猜测。”
“亲爱的,弗里曼言之有理。”卢瑟赞同地说。“我们没有任何材料能够证明我们将要落脚的地方在哪里。”
这时,一名飞船上的军官从他们身边走过。弗里曼举起右手,示意他站住:“请等一等,军官先生。”
军官站在这群人的面前,把目光停留在年轻人的脸上:“听您的吩咐,先生。”
“我正在和这些朋友谈论我们的去向。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有关这方面的消息呢?”
军官和蔼地微笑着摇着头拒绝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权力回答您的问题。适当的时候,飞船船长会告诉你们的。”
“我懂了。”弗里曼点着头说道。“我想您也不会告诉我们的旅行还要持续多少时间吧?”
军官又亲切地微笑着:“很遗憾……”
“好吧,”弗里曼嘲讽地打断了他的话,“适当的时候,飞船船长会告诉我们的,对吗?”
军官迟疑了一阵,说:“请相信我,我也是一无所知。事情是……”
“不必再说了。”弗里曼耸耸双肩,勉强地微微一笑。“我们可以耐心等待。”
‘不过,我可以提供你们一个消息。”军官继续一动不动地停立在那儿。“我们直飞目的地,中途不必作任何停留。”
弗里曼大为吃惊:“那末,飞船发动机的功率……”
军官再次向他们微笑:“131号飞船发动机的功率是强大的,我们可以中途不停地作往返飞行。它是专为这种用途而制造的。”
在沉默中,军官把手举到前额上,敬了个礼,然后,便离开了这些宇宙开拓者们。
几个星期过去了。
宇宙开拓者们对这没有尽头的、无聊之极的旅程,感到大为失望,但是,这使他们相互间能更好地了解了。趣味相投的便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小的团体。
弗里曼、安德森、卢瑟和莫尼卡夫妇、米哈依尔和他的女儿纳迪娅,也组成了这样一个小团体。他们六人在一起消磨时间:有时谈论未来的理想,有时在休息室里开开玩笑。
一天,他们在飞船里正闷得发慌,从各个座舱的扩音器里传来了飞船船长的声音。这个声音把所有人都吸引住了:
“先生们!请你们注意,请大家收听几分钟。我感谢你们在整个旅途中模范遵守各项规定。同时,我想告诉你们,我们即将到达前往的星球了!再有五六个钟头,我们将在天王卫四星上着陆了。诸位都知道,天王卫四星是天王星的一个卫星,它的密度类似我们的……”
开拓者们的喃喃低语渐渐上升,声调也越来越高。在男人和妇女们的惊讶与不安面前,飞船船长不得不保持缄默了。
几乎过了一分钟后,船长具有说服力的声音,才重新被人们听到:“我揣测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正在你们脑海里翻滚。但是,我向你们保证,大家不必担惊受怕。我们的办事人员说,天王星是我们在银河系里勘探的终点站,和地球的情况差不了多少。几年前,科学家就对天王星和它的卫星进行过仔细的、富有成效的研究。最好不过的证明,莫过于很多的开拓者已经在天王卫四星安家落户,并生活得很美满。他们赞不绝口地对我们说,天王星的这颗卫星上的生活,已经远远高于我们M国的生活。我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你们也会对我说这些话。现在,请大家准备好,一旦我们在天王卫四星地面降落,大家就马上下去。我的工作人员,将负责把我们带来的机械设备卸下来,为你们今后进行的工作,提供更方便的条件。”
船长的一席话,驱散了压在开拓者们头上的愁云。接着,大家忙碌起来,准备在这遥远的星球上降落了。
五小时零二十八分钟后,131号超级飞船,轻盈地在天王星的卫星——天王卫四星的地面上着陆了。舱门打开后,开拓者们迫不及待地离开飞船,观赏着他们的新世界。
超级飞船选择的着陆地点是再好不过的了。在这大约有一平方英里的平坦草地上,好象有一张绿色的地毯覆盖着地面。绛紫色的花朵在绿草丛中闪烁;环绕四周的,是鲜艳的奇花异草,呈现着耀眼的光芒。
弗里曼最后离开飞船,沉思着向前走去。
大多数的开拓者从飞船上下来后,便向那些奇花异草拼命地跑去。他们要成为那些奇特而且生长茂密的植物的发现者。
“弗里曼!这儿真象一座天堂,你说对吗?”纳迪娅兴高采烈地喊道。
弗里曼猝然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吃惊地转过头。
“你说得对极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后,喁喁而语:“这儿真是人间的乐土,纳迪娅。”
可是,弗里曼心中亚不那么平静。他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这周围的一切,将要走向毁灭,走向死亡!
第二章
纳迪娅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弗里曼,你有点儿心神不安?”
与其说这是一句问话,不如说她代他作了回答。
弗里曼默默地沉思着,终于肯定地点点头。
“说真的,”他说,“我不能在你面前掩饰我的悲观情绪。”
“你不喜欢这个地方吗?”
“很难说,纳迪姬。我不能马上回答你。”
“那么,你为什么惴惴不安呢?”
弗里曼沮丧地耸耸肩:“纳迪娅,最糟糕的正是我不知其原委。我总是预感着某种不祥之兆正在降临。”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其他的开拓者们,都云集在平地上奇花异草的周围。
一个个的大箱子,快速地从超级飞船上卸下来,箱子里装着开拓者们在天王卫四星上维持生存所必须的机械设备。
弗里曼在草地上坐下,
“纳迪娅,你父亲在哪儿?”
“他和其他人在一起。他们要看一看那些更远的地方。”
“我明白了。他们在飞船里憋得太久了。”
“弗里曼……”
弗里曼用快速的手势截住了她的话。
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掌轻拂地面上的绿草,好象在温柔地抚摸着可爱的小狗。突然,他毛骨悚然,浑身一震。
纳迪娅从他的眼神中觉察到他内心深处闪动着的突如其来的惊恐。
“大可怕啦!”
纳迪娅不安地紧蹙双眉:“你怎么啦?弗里曼。”
但是弗里曼拉不急于回答。他弯下身子,全神贯注地察看着地上的草。
纳迪娅时而瞧着那些草,时而观察着她的同伴脸上的恐惧表情。
过了一会儿,弗里曼把他的目光从绿草移向纳迪姬的脸庞:“纳迪娅,这是一种人造草。”他对自己的发现感到惊恐不已。“我不懂……”
纳迪娅的惊奇程度不亚于他:“你说的是真的吗?弗里曼。”
他拔了一撮草,不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拔起来。他把草递给她,然后说道:“你要仔细地看看。无疑,这种草是用一种塑料材料做成的。虽然做得酷似天然草,可是,一眼就看得出是假的。”
纳迪娅手里拿着从地上拨起的草,额角上呈现着局促不安的皱纹。沉默片刻后,她嗫嚅着说道:“弗里曼,你看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弗里曼欠起身子答道。“我希望超级飞船上的军官们能给我们解释清楚。”
他向停在那儿的巨大而特殊的飞船走去,却又突然站住了。
在他身边的纳迪娅问道:“怎么了?弗里曼。”
“你问的正是我想知道的。”弗里经喃喃地答道。“飞船上的舱门已经关上了。我再向你说一遍,这儿将发生可怕的事情。我去看看就回来。这些该死的!”
他向超级飞船的方向奔去。
当他向飞船跑去时,飞船的舱门已严密地关闭上了。四十名机务人员都在船舱里。
弗里曼气喘吁吁地迅跑到三根支撑硕大无朋的飞船支撑架下。他向支撑架附近的一个舷窗挥舞着拳头,竭尽全力地喊道:“喂!开门!”
用一层塑料玻璃防护着的圆型舷窗里,出现了船长的那张脸。他的眼睛死死地紧盯着弗里曼。
当弗里曼注意到船长脸上冷酷的表情时,不由地感到一阵战栗。
他没有时间再思索了,绝望地从那儿跑开,因为超级飞船震耳的吼叫声在周围震撼着,同时,飞船的底部喷射出几道火舌来。
发动机启动了!
这时,纳迪娅走到他的身边。弗里曼拦腰把她抱住,和她一起离开131号超级飞船即将起飞的跑道。
飞船在大约一百五十米的高空,噪音响彻云霄。弗里曼象跳水似的向地面扑去,同时,也把纳迪娅摔倒在地。
他们两人紧紧地偎依着躺在绿色的人造草地上。
当弗里曼欠起身子,并帮助纳迪娅坐起来时,飞船已在太空的远处了。
年轻的开拓者们飞跑过来。
安德森象脚上加了油似的庆胞到他们的面前,喘着气问道:“他们要干什么?这些疯子!”
“他们都走了,安德森。”弗里曼边喘气边说道,“事情就是这样的简单。”
“他们怎么走了?这些魔鬼!”
弗里曼嘲讽似地冷冷一笑:“伙计,也许他们是在试飞,忘记通知我们了。”
另外一个身强力壮的开拓者,紧蹦着嘴唇向弗里曼走去:“弗里曼,你在瞒着我们什么吧?”
“朋友,我什么也没有隐瞒。”弗里曼反驳道。“你们看一看地上的绿草,就会得出结论了。”
几个男子好奇地看着他。还是他的朋友安德森询问他道:“草又怎么啦?弗里曼。”
“你拔一把看看就知道了,安德森。然后,你再和我说话。”
“这些草都是人造的,弗里曼。”
“你说对了,安德森。”弗里曼点头表示赞同。“飞船起飞前不久,我才发现这个问题。我可以担保,那些奇花异草也都是假的。”
“说得对!”由于猛跑的缘故,一个声音艰难地在他们的耳边响起。“我可以向你们作证。”
所有的人都把头转向刚来到的人,只见忧心忡忡的米哈依尔汗流满面。他的女儿纳迪娅向她的父亲饱去,似乎实在父亲的怀里寻找避难的场所。
米哈依尔向四周环视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从我到达这颗星球的第一分钟起,我就觉得情况有些异常,决定要到四周看看。起初,我还以为这个星球可能就是这样的,后来,我发觉这些植物都是假的。样子倒挺象,但是……我敢说这些植物都不是真的。”
“您怎么可以这样武断呢?”一个目光灼灼、言语激动的开拓者粗声祖气地说,“我们是在远离地球的另一个星球上,这儿和地球可不一样。难道他们没有给我们留下装满食物和机械设备的箱子吗?”
弗里曼看了看那个怒气冲冲的人,又把目光转向离他们不远的一只只大箱子。按理说,这些箱子里应该装着他们要在这个星球落脚所需要的食物及建筑住房和耕耘所必备的各种机械。
弗里曼摇摇头,同时做了一个满腹狐疑的鬼脸:“我可以打赌,只要一开箱子,你们就会大失所望。”
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了。女人们,包括纳迪娅和莫尼卡惊惶失措的目光、男人们怀疑和不安的目光,都在他的身边转来转去。
这时,弗里曼向米哈依尔叫道:“我们去解开这个疑团吧!”
几个男人和他一起机灵地爬上了箱子,去撬箱盖。他们好不容易把箱盖掀开,满怀希望地朝里面探视。
弗里曼立刻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了失望的表情。
另一个小团体的头头低声说道:“箱子是空的!”
一股惊恐的寒流震颤着聚集在箱子四周的五百人。令人失望的寂静,重重地压在他们的头上。
打开第一个箱子的那几个男人,又象发了疯似地撬开其它的箱子。每打开一只箱子,只能使开拓者们增长一分绝望。
所有的箱子统统是空的!
最后,撬箱的人们都从箱子上跳下来。他们的脸上和周围人们的脸上,都流露着沮丧的神情。
沉默笼罩着他们,好象一块青石板压着他们的心。
米哈依尔搀着纳迪娅,第一个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我们的厄运还没完呢!”
一个凶蛮的家伙向他走了过来,对他嚷道:“老头儿,你怎么老是没好话?”
弗里曼向前跨了一步,严厉地看着他:“你让他安静点,朋友,他没任何罪过!”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弗里曼一番,紧咬着牙关:“你不要多管闲事,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你乖乖地走开!”
弗里曼冷冷地一笑:“有种的过来!”他的两道目光变成了两股冷若冰霜的寒流。“米哈依尔的事,我管定了!我就要摸你的老虎屁股。”
卢瑟跳到他们的中间,给他们排解:“你们是不是闲得没事,非要打架不行?如果我们要摆脱这个困境,大家就应该团结起来。”他停了停,又对纳迪娅的父亲柔声细语地问道:“米哈依尔,你还感到了什么不祥的预兆?”
没等米哈依尔回答,一个女人绝望地双手掐着脖子,艰难地说:“我闷死了……”
她的丈夫赶紧把她抱在怀里,以免她摔倒在地。突然,他也感到肺部缺少空气,两人一起倒在地上了。
其他人也感到了缺氧,他们纷纷躺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脖子。
弗里曼不久也面临了这可怕的现实。
天王卫四星极度缺乏氧气!
弗里曼明白:死,是无法挽回的了。
第三章
“不出所料,”米哈依尔紧紧地搂着他的女儿,肯定地说道,“不用半小时,我们周围的氧气就要消耗完了。”
虽然悲观绝望的情绪压抑着开拓者们,但在他们忐忑不安了片刻后,各人的反应却迥然不同。
一些女人跪在人造草地上头冲着地面,放声痛哭;她们的丈夫则笨拙地用好言劝慰她们,让她们安静下来,但他们自己也象他们的妻子一样,需要别人的抚慰。
另外一些人,有的发疯似的朝草地的尽头胞去,妄想逃脱即将降临在他们头上的死亡;还有的人,则双手紧抓着脖子,在地上打滚儿。
空气越来越稀薄了。
安德森在地上绝望地看着弗里曼:“弗里曼,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弗里曼愤怒地耸耸肩:“你能知道恶魔要干些什么吗?它们要进行集体屠杀了。”
米哈依尔也许是最冷静的一个了。他边思索,边晃动着脑袋说:“可能还有希望。”
人们的眼光都停滞在他的身上。
卢瑟询问道:“米哈依尔,你说什么?”
“我们离开飞船时,这儿还有空气,”他踌躇地继续说道,“怎么会一下子缺氧呢?难道我们大家都要昏迷,然后死去吗?”
“你是说我们还存生还的可能?”卢瑟满怀希望地问道,“如果我们的肺受得了……”
弗里曼否定地摇摇头:“你不要抱幻想,卢瑟。死亡正向我们逼近,谁也跑不了。”
卢瑟紧闭着嘴唇:“你这该死的弗里曼!”
“你只要看一看你的周围就知道了,卢瑟。”他打断了卢瑟的诅咒,“有些人已经窒息而死了。”
弗里曼说的倒是实活。
在绿茵茵的、广阔而美丽的人造草地上,不少僵直的驱体躺在那儿,双手抓住脖子,青紫色的脸上流露着痛苦的表情……
这是一片悲惨的景象!
宇宙的开拓者们抱着幻想离开了地球,却又面临了令人惊骇的死亡。他们将成为人类不可理喻的某些原因的殉葬品。
能够站立的人越来越少了。男人和女人们满头大汗地相继倒下,脸上的肌肉痛苦地痉挛着。
莫尼卡双腿颤抖着,他的丈夫卢瑟扶住她的两腋,竭力不使她倒下去。
弗里曼凝视着纳迪娅大而纯洁的眸子,她也注视着弗里曼,似乎有许多话要对他诉说,可是,口却张不开。
弗里曼觉得怒火正在他的胸腔里熊熊燃烧。
米哈依尔使尽平生的力气笔直地站在那儿。但弗里曼明白,老人的肺已忍受到了顶点,生命危在旦夕。
五百名开拓者中,仅仅剩下二十多名还有生命的人了。
弗里曼急速地离开那儿,他不愿看到那一个个恐饰的场面,更不愿眼巴巴地看着美丽的纳迪姬香销玉损。
他来到超级飞船原来停留的地方,发现那儿有着大量的氧气。他大口大口地吸着,让氧气滋润他的双肺。他感到重新获得了生命。
他激动地向他的朋友们叫喊:“你们快来,这儿有氧气!”
起初,他的朋友们以为对死的恐惧使他神志不清,在说胡话。后来,他们走到他的身旁时,证实他的话一点儿也不假。
幸存者们深深地吸着氧气,新的希望又在他们中间复活了。
安德森歪着脑袋看着弗里曼:“弗里曼,这又怎么解释呢?”
“我也不清楚,安德森。”
“好在我们又能呼吸空气了。”卢瑟激励着他的妻子说道,“这是至关紧要的。”
但是,米哈依尔又使他们回到了现实:“孩子们,你们不要抱任何幻想。”
卢瑟的炯炯有神的眼光端详着他:“米哈依尔,你是不是又想说几句不吉利的话?显然,是某种奇特的现象使我们呼吸到空气,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卢瑟。”他耸耸肩。“孩子,你要相信我,我说的不会有错。”
“米哈依尔,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把握?”
这个老人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干涩地笑了笑:“弗里曼,我的肺已经衰老了,它比起你们的肺来,能更早地预知异常的变化。我们现在呼吸的氧气用不了几分钟既要完了。”
人们很快就明白了米哈依尔所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缺氧的最初迹象很快就出现了。
氧气在迅速地消失。
卢瑟还未和他的妻子跪下一起加入死亡的行列之前,莫尼卡便扑倒在地。呻吟声从她的嗓子里挣扎着放了出来。
突然,弗里曼瞧见纳迪娅在嘤嘤啜泣,她的头偎依在她父亲僵直的躯体上。她父亲看不见她的脸,却意识到纳迪姬行将就木了。老人痉挛的手想要凑近纳迪姬,也无能为力了。
安德森的脸上也沁出汗水,摇摇晃晃地跪在那儿。弗里曼想朝他走去,不料肺部难受已极,一头摔在地上。剧烈的疼痛在咬噬着他的胸膛,他再也抬不起身子了。
死神就要降落在他的头上了。
从地球出发的五百名开拓者,他们要为一个新的世界进行斗争,但剩下的却只有一片惨不忍睹的尸体。
硕大无比的131号超级飞船,在五千米的高空纹丝不动。它的肚子下,一扇舱门打开了。一艘有着两张座位的小型飞船,从肚子里垂直地由舱门往下降落。
在小型飞船里只有超级飞船船长和与弗里曼谈过话的那个军官。军官驾驶着小型飞船,船长坐在他的后面。
几秒钟后,在三十米的上空,他们就看见了布满草地的尸体。
两人毫无表情地目睹着五百人窒息而死的惨状,他们脸上的肌肉,丝毫都没有抽搐一下。
他们反复地俯视那些尸体,证实所有的开拓者都已窒息死亡后,船长终于说道:“科尔曼,我们可以回去了。”
军官赞同地连连点头。
“任务完成了?”
“出色地完成了,科尔曼。”
在他们重新起飞时,军官对船长说:“先生,这种事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那时,我们肯定会遭到世界舆论的谴责。”
“你不用操心,科尔曼,”船长生硬地说道,“我们只不过是执行M国六人委员会的命令而已。”
第四章
“弗里曼,你没有死。”
弗里曼躺在一张形同手术台似的病床上。他不断地眨着眼睛,惊奇地扫视着他的房间。这一间四壁洁净的房间,除了他床头上一架奇特的电子仪器外,便一无所有了。
一个人站在他的身边。他大约有四十五岁的模样,虎背熊腰,两道粗黑的眉毛。
他看见弗里曼睁开了双眼,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你不必害怕,弗里曼。从现在起,你可以起床、聊天、跑步……总之,你可以干你想干的事。你活着,你的体质非常强健。”
弗里曼机械地拢拢头发:“我不明白……”
“我叫彼得·博罗。”他又微微一笑。“一会儿你就会全明白了,弗里曼。”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这很简单,你的身份证上写得很清楚。”
“我的朋友们呢?”弗里曼记起了他的同伴,探询着问道。“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和你一样,要进行再生治疗。”博罗指着他床头的仪器,解释道。“他们大部分人都会转危为安的。”
弗里曼惊讶地看着他:
“这怎么可能?我们不都窒息而死了吗?”
“弗里曼,我也亲身体验过这种治疗。”博罗继续说道。“几年来,天王卫四星人一直进行这种治疗。治疗方法是把高压氧气打入人体内,使肺部膨胀。”博罗停顿片刻后,又说道:“弗里曼,关键是大家都活着。残暴的M国当权者三番五次地把开拓者们派到这儿来送死,但是,在天王卫四星的地球人,一个也没有死掉。”身材魁梧的博罗冷冷地一笑后,又说道:“马上我们就要把这个球再打回去,朋友。”弗里曼无力地欠起身子,坐在床上。他迷惑不解地摇摇头说:“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听僧你说的话呢?”
博罗做了一个鬼脸。他搀着弗里曼的胳臂,让他下床,然后说道:“你的朋友也需要这些仪器呢,弗里曼。你跟我来,我会让你明白的。”
博罗带他穿过几个过道,迎面遇见了一些与弗里曼在超级飞船一起旅行的开拓者。他端详着他们,个个都安然无恙,并由几名军人陪伴着。
在人群中,他连一个熟悉的朋友都没瞧见。
最后,博罗在一扇门前停下,门自动打开了。他们走进了一间陈设一般的办公室,博罗在桌子后面坐下,同时示意弗里曼在一张椅子上就坐。
“请坐,弗里曼。你们很多人都恢复了健康。我的人会陪伴他们熟悉这儿的一切的。”
弗里曼默不作声,他希望博罗能多说一些。
博罗把手放在桌子上,他的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弗里曼:“弗里曼,我想你已经略知把你送到这个星球上来的真正原因了吧。”
“对贫穷者进行集体屠杀?”
“是的。为了打发掉在他们看来无用的穷光蛋,无论使用集体屠杀手段,还是其它方法来杀害我们,对那些当权者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即使是多么的掺无人道,他们也无所顾忌。几艘超级飞船相继地飞到天王卫四星,每次都送来了我们大批的同胞。他们以为我们都呜呼哀哉了。”
弗里曼抚摸着下巴:“但是,还有一点我不太清理。我们从飞船上下来时,在天王卫四星的地面上,不是有大量的空气吗?”
博罗肯定地晃了晃脑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解释道:“这很简单,弗里曼。飞船本身能产生一个大气层,氧气充足,使人不会发生怀疑,然而,飞船一旦飞走,氧气也就随之消失了。”
弗里曼紧咬双唇:“这些坏蛋!”
“他们虽然有罪,但真正的凶手不是他们,而是M国的当权者!”
“你是说六人委员会吗7”
“是的。这件事的发生,居然没有人敢于反对!”
“博罗,如果人们得悉他们的卑鄙勾当,会起来反对的。为时不久,他们的罪恶将受到审判。”
博罗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久久地凝视着他:“问题是谁也不说,弗里曼。”
“但是……这种事不可能只在为数不多的人中进行。”弗里曼摇摇头说,“我总是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的。”
博罗不耐烦地耸耸肩:“这是你的看法,弗里曼。”他停顿了一会儿,脸色突然严峻起来:“但是,我要靠你的帮助进行报仇!”
弗里曼紧蹙双眉,不自在地说道:“报仇?……”
“怎么样?”博罗粗鲁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光芒。“弗里曼,我们不能再让他们的计划得逞了!”
“博罗,我不知道你该上那儿报仇。”
浓眉的博罗喘了一口粗气,开始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所有在这个星球的地球人,要把天王卫四星人作为我们亲密无间的朋友。这样,我们才可以在这儿完全自由地活动。天王卫四星的国王,会很高兴地向我们提供帮助,会把我们看作上宾。他深深地知道我们的问题。”
“为什么?”
博罗粗暴地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弗里曼,首先,让我们介绍这个星球的特点。这个星球上稀少的居民,生活在极有限的几座城市里;城市处在巨大的圆型拱顶的保护之下,城市之间由地下隧道相通。有时,也可以在天王卫四星地面上生活。但是,由于某种自然现象,氧气会很快地消失殆尽,因此,火热的生活只能在它的地壳下面进行,那儿保持着最适宜的温度。天王卫四星是乐于给被超级飞船遗弃的地球人以栖身之所的。这下你可明白了为什么我们要把他们当作知心的朋友了吧?弗里曼,我清楚地知道,无论是奥帕利斯国王,还是他的女儿赫莱琪,对我们都是真心相待的。”
“奥帕利斯在这颗星球上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是这样。”博罗频频地点头。“他的女儿赫莱琪是王位的继承人。你可以看到,我们同天王卫四星人有着牢固的友谊。”
博罗随即欠起身子,不等弗里曼开口,又说道:“你跟我来,弗里曼,我给你看一些东西。你看见了会目瞪口呆的。”
他们两人离开了办公室。弗里曼跟着他再次穿过长长的地下过道。他又遇上了和他一起旅行的人,但在他们中间还是没有瞧见他的朋友。
在过道上,博罗对他说:“我是天王卫四星上附近几个城市里的地球人的最高长官,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这一点。懂吗?”
“忘不了。”
“但是,如果你忘了也没关系,弗里曼。”他自我解嘲地说。“在天王卫四星想要逃跑是不可能的。我的人对我的忠心是坚定不移的。”
弗里曼不愿再说话。
他们忽而向右,忽而向左,走了一大段路后,终于来到一扇高大的金属大门前。博罗揿了一下按钮,金属门无声地自动打开了。
弗里曼刚跨过门槛,便惊奇得只是眨巴着眼睛。
他们置身在一座宽阔的飞船库里。弗里曼数了飞下,飞船库里存放着二十艘星际飞船。它们都停在发射架上,随时可以向空间发射。
博罗用食指指着它们,欣喜地说道:“弗里曼,我们要依靠这些飞船打回地球去,毁灭那里的一切。”他又加重语气地说:“死了的人又回来啦!”
第五章
弗里曼默默地站在那儿,然而,他的目光却停留在博罗的身上:“博罗,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的目的对你来说,再清楚不过了,弗里曼。”博罗兴奋地说。“天王卫四星上的地球人要回老家去,要打回老家去!”
弗里曼做了一个嘲讽的手势:“博罗,你不必跟我讲那些飞船去攻打地球的事。你们的飞船还未到木星的轨道,就会被M国天体局的飞船打得落花流水了。”
博罗哈哈大笑:“你是这样想的?弗里曼。”
“你听着,博罗……”
“你听我说,弗里曼。”突然,博罗暴怒地叫嚷着。“你以为我们只有你在这儿看到的几艘飞船?老实告诉你吧,在其它的城市里还有无计其数的飞船呢?它们是用天王卫四星特有的材料制成的。我可以向你夸口,这些飞船的武器是最先进的,每件武器对被攻击的目标都会产生毁灭性的打击。”
弗里曼敛眉思索。他想,这个人是嗜杀成性的报复狂,在目前的情况下,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因此,决意不再和他争辩。但是,如果马上附和他的说法,却会引起他的怀疑,所以,他装作疑虑地说道:“博罗,不管你怎么说,我看不太可能。”
博罗的眼睛里放射出凶焰毕露的目光:“弗里曼,我们要搞突然袭击,毁灭那里的一切!”
“这就要有一个周密的计划,博罗。”
“计划,我早就拟订好了,问题是我缺少驾驶员。你们来了,这个问题也跟着解决了。你们一旦经过训练,我们的计划就可付之实施。”
博罗纵声大笑了一阵,又说:“那些蠢猪还不知道什么厄运在等待着他们呢!”
弗里曼抚摸着下巴:“博罗,飞船上有天王卫四星的人吗?”
博罗急速地向弗里曼转过身去,他瞥见了弗里曼窥视他的目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弗里曼。在这儿,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走动,但是不准多问。违者将要治罪。”
弗里曼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对不起,博罗,以前我并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千万不要忘记这儿的规矩。”博罗低声说道。“明天开始训练,我想你不会有多大问题吧?”
“训练什么?”
“我从你的身份证背面经历一栏里,知道你有一段时间在天体局里工作过,后来,又自动离职,成了一名探险家。学习飞船的操纵,对你不会有多大的困难。”
弗里曼肯定地点点头:“博罗,明天我就接受训练。”
“现在,我陪你上寓所。不过,你得和另外几个人合住一个房间。当然我所说的另外一些人……你愿意跟你的伙伴住在一起吗?”
弗里曼皱起双眉:“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博罗连连点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将有绝对的自由。但是……你认为有机可乘,便可以逃掉吗?”
“我没有那么想,博罗。”
“很好。”他笑了笑。“如果你有这种愚蠢的想法,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周围都有我可靠的人把守着。”
弗里曼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你可以放心。”
“但愿如此,弗里曼。你要谁和你同住一个房间呢?”
“如果你没有什么不便的话,我想和安德森、米哈依尔及卢瑟住在一起。”
“我同意你们住在一起。”博罗赞同地说。“这个房间正好住四个人。你能保证他们愿意和你住在一起吗?”
“我们都是好朋友。”
“就这样说定了。我们走吧。”
几分钟后,弗里曼又和他的好朋友们团聚在一起了。他们能余生相逢,都感到无比的喜悦,但弗里曼脸上都流露出焦虑和不安。
弗里曼仔细地检查了整个房间,确信房间里没有安装窃听器后,便向安德森说道:“这个博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你们知道他想干什么吗?”
“我们大致也了解这种情况了,弗里曼。”心情沉重的安德森回答道。“这个家伙大概神经错乱了。”
“这很自然,孩子们。”
三个青年人惊奇地望着说话的米哈依尔:“米哈依尔,难道袭击地球是合乎逻辑的吗:”
“弗里曼,我指的不是那个。”米哈依尔否认着说,“我说的是博罗对M国当权者的刻骨仇恨。我们不能不承认地球上有些人犯了滔天大罪。”
弗里曼紧咬双唇,向米哈依尔走去:“米哈依尔,六人委员会执行着一项灭绝人性的计划,但还有好几亿无辜的人。如果他们知道六人委员会的阴谋,他们也会和我们一样起来反对他们的。他们不能为六人委员会所犯的罪行付出代价,我们不能把他们和六人委员会等量齐观。”
米哈依尔勉强地笑着,摇摇脑袋:“弗里曼,你把我的意思领会错了,我绝不同意博罗的计划。我希望你们明白,他是一个满怀仇恨的人,后来才发展成一个无法遏制的偏执狂。”
弗里曼紧握拳头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要阻止他的计划的实现。我不能看看玉石俱焚!”
“弗里曼,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
卢瑟的脸上流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个人:“你们是在画饼充饥呐!我们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博罗的逞性妄为呢?”
米哈依尔叹了一口气:“也许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安德森撇着嘴说道:“这儿是博罗的兵营,到处都是他的纪律严明、忠心耿耿的人。而我们呢,连打开一条通往飞船的道路和逃跑时的武器都没有。”
弗里曼思绪万千地站在那儿。突然,他抬起头来:“我有一个计划。”
三双眼睛凝神敛息地望着他,等他把话说下去,但是,弗里曼仍然一声不吭。
安德森催促着问道:“弗里曼,你有什么计划?”
弗里曼环视着他们。迟疑片刻后,才开始说道:“博罗要我们学习驾驶飞船,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们可以坐着飞船逃出去。这要冒风险,因为到处戒备森严,我们只能碰碰运气。也许我们能获得成功。”
安德森把手在空中一挥:“你别忘了,弗里曼,任你怎么样训练,我这辈子也学不会驾驶飞船了,何况还要摆脱他们的追击。我们不是宇宙航行员。”
“我曾经在天体局里干过。”弗里曼坚持他的计划。“操纵飞船对我们来说并不困难。”
一片沉默。后来,还是卢瑟的发问打破了沉寂:“女人们呢?我可不愿让莫尼卡落在他们的手里。你的意思呢?米哈依尔。”
米哈依尔也深有同感地说:“我不能把纳迪娅留在这儿。”
“对!”弗里曼也表示赞同。“不过,暂时我们得把女人抛在一边。我想,总得有人先去向地球报信,否则,战争一起,几亿人就要被毁灭。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安德森搔搔他的深褐色的头发,毅然地向弗里曼走去:“弗里曼,我和你去报信怎么样?”
弗里曼向他瞥了一眼,抚摸着他的肩头,脸上充满了希望的微笑:“谢谢你,安德森。”
“不必客气,弗里曼。”安德森也微微地笑了起来。“即使牺牲我们微不足道的生命,我们也要……”
卢瑟从他的坐位上站起来,面有愧色地看着他们俩:“我希望你们理解我的处境。如果莫尼卡落在他们的手里……”
“你不必难过,卢瑟,”弗里曼友好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也会和你一样的。”
正在这时,房门突然打开了。两名军人冲进房间,把枪口对准他们四人。
一名军人瞧着弗里曼,讥讽地说道:“弗里曼,你想跑得了。我们全都听到了,对你们的行为要处以极刑!”
第六章
“我叫伯特·哈里斯,是博罗的下属。”
四名为卫兵出其不意地闯入而大惊失色的人,被卫兵带到了办公室。他们四人凝望着一个二十上下,有着一头古铜色的头发,紧绷着脸的年轻人,
现在,两名卫兵双手交叉胸前,分立在门的两旁。他们默不作声地站着,但对办公室里俘虏的一举一动却看得清清楚楚。
自称伯特·哈里斯的人,缓步走到他们面前。四个人僵硬地站在那儿,等待着连珠炮似的发问。
哈里斯继续说道:“你们认为你们讲的话不会被录下来吗?”
弗里曼回答说:“我亲自检查了房间,没有发现窃听器。”
哈里斯目光逼视着弗里曼,然后淡淡一笑:“朋友,你上当了。卫兵把你们带到这儿以前,我已经听过了你们谈话的录音。我可以告诉你,在房间的每块拼镶地板上,都安装上了超微型的传声器,它会自动地把声音录到录音机上。同时,还可以进行电视监督。”
弗里曼紧咬下唇,暗暗地咒骂自己的笨拙,他应该想到这一层上。
安德森镇定自若地问道:“哈里斯,你要把我们怎么办?”
哈里斯耸耸双肩:“在这方面,有着明文的规定。对企图逃跑的人要处以死刑。”
“等一等,哈里斯。”弗里曼插话道,“谁要逃跑?”
“你不要装傻了,弗里曼,虽然你们还未构成犯罪,但这无关紧要。即使你们逃不走,可是你们的所作所为无异于逃跑。根据你们的逃跑计划,就可以判你们极刑。”
“这不公正,哈里斯。”
“不公正?”
“如果你听一下我们全部的谈话,你会清楚地知道,卢瑟和米哈依尔不想参与我们逃跑计划,难道他们要受我们的株连?”
卢瑟脸色苍白,低声说道:“弗里曼,我们不需要辩护律师,让那个家伙胡作非为去吧。”
“但是,卢瑟……”
“弗里曼,不管你怎么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卢瑟截住了他的话说道。“难道你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吗?”
咕里斯饶有兴趣地看看卢瑟:“你很勇敢,嗯!”
“哈里斯,我和大家一样都感到害怕。”卢瑟回答道。“人生谁无死?你们这种人休想看到我会在你们面前发抖。”
“你们不能杀害这两个人!”安德森暴跳着大声嚷道,“你们分明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参与我们逃跑计划。”
当安德森向前迈步时,两名卫兵顿时紧张起来,慌忙拔出手枪。可是,安德森还没有向哈里斯扑去。这时,哈里斯向卫兵摆摆手,他们又毫无表情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办公室里笼罩着短暂的静谧。
哈里斯急促地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蓦地,在弗里曼面前站住:“弗里曼,你真以为你的计划会实现?”
弗里曼没有回答。
“你不回答,这也不会改变你目前的处境。我要把你和你的朋友们押送到最高法院。无疑,你们将要被法官们判处死刑。”
弗里曼炯炯发光的眼睛凝视着说:“哈里斯,你们尽早动手吧!”
哈里朗又淡淡地一笑:“弗里曼,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屠夫。现在,除了值班的土兵,城市中所有的人都在酣睡。明天早晨,我把你们押到三名法官那儿,由他们决定你们的生死。你们还有一次求生机会。”
弗里曼嘲笑似的眼皮了嘴唇:“我不相信。”
哈里斯不理会他的话,继续说道:“在你们被判决之前,先把你们关在牢里。朋友们!我再说一遍,你们不会走运的。”
他向卫兵挥挥手,命令道:“把他们关进牢房。”
弗里曼紧握拳头,猛烈地敲击囚禁他们的金属墙壁。
“我的笨拙让你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愤怒地叫道。“不知什么鬼迷了我的心窍,叫我热衷于异想天开的计划?”
米哈随尔走近他,抚摸着他的肩膀:“弗里曼,后悔是无济于事的。在临死的的刻,我们总得写些什么吧?也许命运就是如此。”
弗里曼猝然转过身来,闪耀着光芒的眼睛注视着他:“你不要把我当小孩!米哈依尔。”
米哈依尔镇定地摇摇脑袋。
卢瑟向前迈了一步,对弗里曼说道:“弗里曼,你听我说,就算这次是你一生中所做的最无能的事,现在懊悔,也为时已晚。我也同意这都是你一个人的过错的说法,但是,难道你让我们一起来谴责你吗?”
“你们有权这样做。”
“弗里曼,我们还是谈谈今后怎么办吧!”
“卢瑟,你不想念你的妻子吗?”
卢瑟紧绷着脸低声地说:“弗里曼,我和莫尼卡分手后,没有一分钟不在想念着她。如果他们通知她我已死去,莫尼卡将会感到孤苦寂寞。莫尼卡确是非常贤慧的女人,可是,今后却要孤立无援地在人们中生活。为此,我打心眼儿里感到痛苦。”
弗里曼内疚地瞧着他:“那么,卢瑟,你可以恨我。”
他缓慢地摇摇头:“不!弗里曼,我不恨你。你是为了拯救几亿无辜生灵而这样做的啊!”
米哈依尔把身子靠近卢瑟,说道:“弗里曼,你唯一的过错就在于把是非颠倒了。你错怪了朋友,朋友之间怎么能谈得上怨和恨呢?”
弗里曼的脸颊刹那间红了起来:“米哈依尔,你们虽然表面上不承认这一点,可是,你们的心里却在痛恨我。”
“弗里曼,你不要太冲动了。”安德森劝解道。“哈里斯不是说我们还有一次机会吗?或许不会判我们死刑,而判另一种刑罚。”
弗里曼使劲儿地吸了口气,把背朝向他的朋友们。他自忖事既如此,已无法挽回。纳迪娅和莫尼卡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盘旋。这两个年轻女人将作为地球人,留在天王卫四星上。也许天王卫四星的人想要……
他不再让他的想象在他的头脑里奔驰,因为他感到他正在做有损于她们的事。但是,纳迪娅天真纯洁的影子,总是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弗里曼,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了。实际上,你一点儿过错也没有。”米哈依尔说。
弗里曼慢慢地转过身子,眼睛紧盯看米哈依尔:“米哈依尔,你在说什么?”
“哈里斯不是说过,他们听过了我们在房间里讲话的录音吗?”
“他是这么说的。”
“如果法官是公正的,他听了录音后,就会宣判我和卢瑟无罪。这一点你没有想到吧?因为我们没想逃跑呀!”
弗里曼刚要答话,只见一扇门徐徐打开,手里摸着手枪的哈里斯走了进来,
“过得怎么样?朋友们。”
门在哈里斯的背后又关上了。他站在脸上流露着怏怏不快的人们面前。
“我提一个问题,”弗里曼向他投去一个轻蔑的眼光。“哈里斯,你是不是看看这些俘虏还在不在这儿?”
哈里斯否定地连连摇头:“不,弗里曼,我只是来给你们提几个问题。”
“提吧,”弗里曼厌恶地喘了口气,“提完了赶紧滚蛋。”
“朋友们,你们是不是还在想着从天王卫四星逃跑?”
四个朋友惊奇地交换着眼色,最后,安德森低声说道:“你自己说说,这行得通吗?”
“当然行得通。”哈里斯频频地点头。“可是,如果没有我的一臂之力,你们将一事无成。”
第七章
弗里曼冷冷地一笑:“哈里斯,你在跟我们开玩笑。我们没有这个兴致跟你闹着玩。”
“我是跟你说真的,弗里曼。我希望和你们一起逃出这个星球。”
弗里曼迟惑不解:“你在给我们设圈套吗?哈里斯。”
哈里斯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但却竭力使他们相信他的话:“弗里曼,难道你们对我不信任吗?”
“为什么要信任你呢?”
“我们可以一起逃走呀!”哈里斯固执地继续说道,“驾驶那些飞船,至少得两个人。弗里曼,咱们两人可以驾驶飞船呀!”
“哈里斯,以前你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没有机会。”哈里斯不安地说道,“我刚才跟你说过,需要两个驾驶员才能开动飞船,但所有会驾驶飞船的人,都是博罗的忠实党羽。不久前,我曾经考虑过采取最适宜的方式,阻止他的计划得逞,但是,我对他手下的人一个也信不过。博罗这个家伙好象有一种吸引力,把人都吸过去了,成了他的徒子徒孙。”
弗里翌曼刚要张口,米哈依尔向前一步说道:“弗里曼,我相信哈里斯的话,他没有欺骗我们。”
弗里曼转身对他说道:“米哈依尔,你怎么能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呢?”
“弗里曼,你听我说,”哈里斯接着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奥帕利斯国王这样慷慨地款待我们,还尽一切可能帮助我们吗?我讲给你们听听。天王卫四星国王深知,如果博罗的计划得以实现,他们不必再居住在这个洞穴里了,他们将可以移居到地球上。我们地球的空气类似天王卫四星洪荒时代的空气、气温也几乎相同,他们能够适应地球上的生活。再则……他们可以在地球上称王称霸。博罗盲目的复仇心理,使得他可以与国王狼狈为奸。我们有责任制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弗里曼抚摸着下巴说:“哈里斯,你快要把我说服了。”
“弗里曼,他说的句句在理。”卢瑟支持着说道。“我和米哈依尔的看法一致。”
“弗里曼,我们走吧!”哈里斯再次催促道,“每一分钟对我们都是宝贵的。”
弗里曼看着哈里斯的眼睛,对他还存有疑心:如果这是一个陷阱……
哈里斯毫不在意地拔出手枪,拿着枪筒伸向弗里曼:“弗里曼,这是一支光子手枪。”他严肃地说。“如果你认为我在陷害你们,你们可以用这支枪先把我打死。”
弗里曼呆呆地看着手枪。
终于,他伸手拿起了枪柄,扣动了扳机。
桔黄色的光束,从枪口中射出。
弗里曼打了一枪,一束光线射在牢房里的金属墙壁上,留下了一个几厘米大小的洞眼;洞眼的四周,燃烧着耀眼的红光。
哈里斯脸色严肃地注视着弗里曼:“弗里曼,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弗里曼肯定地点点头:“我信任你,哈里斯。”
“那么,我们赶紧定吧,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卢瑟做了一个手势,拦住了他:“喂,哈里斯。”
“卢瑟,你要干吗?”
“我们得带着我的妻子和纳迪娅一起离开这里。”
哈里斯点了点头:“你不用费心,我都安排妥当了。她们俩住在同一房间里。这是一个双人房间,她们正好住在一起。”
“你说说,我们能通行无阻地到她们那儿吗?”弗里曼试探着问道。
“可以,弗里曼。不过,在一定的距离就有一个岗哨。我负责对付他们,你们还要考虑下—个问题。”
“什么问题?哈里斯。”
“如果我们要逃出去,就要冒巨大的危险,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取得成功的。”
“哈里斯,我们可以负责这方面的计划。”安德森插话道。“但是,现在全依仗你了。”
“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哈里斯说道,“起码我走近这些岗哨时,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哈里斯徐徐地把门打开,五个人敏捷地来到过道。弗里曼走在哈里斯的后面,一眼就瞧见两个躺在地上的看守:
“他们都死了?”
“设有,只是失去了知觉。”哈里斯解释道,“这种手枪有两种用处:既可以把人杀死而不留下任何痕迹,也可以使中弹的人至少保持七至八小时的昏迷状态。”
“我明白了。”
“那么,我们把这两名看守拖进牢里吧,不要被人发现。”
弗里曼赞许地点点头:“大家一起动手吧!”
一分钟后,两名失去知觉的看守被抬进了牢房。哈里斯从看守身上卸下了手枪,把它递给了安德森和弗里曼。
弗里曼在他们离开牢房以前,把手枪又还给了哈里斯。
“这种武器是使来犯者失去战斗力。一有机会,他们会毫不迟疑地使用这种武器。因此,我们的逃跑要取得成功,很大程度决定于我们行动的神速。懂吗?”哈里斯一边接过手枪,一边说道。
“你放心,哈里斯。”
“好吧,我们快走。”
哈里斯手执光子手枪走在最前面,带领看四个人小心地定进迷宫似的过道。
当他走到一条过道拐角时,哈里斯突然往后一退,紧贴在金属墙壁上。
在他身边的弗里曼,轻声问道:“怎么啦?”
“十米开外有两名卫兵。你们站在这儿,我去收拾他们。”
“好的。”
哈里斯把手枪插入枪套,整束一下他的军装,转过拐角,从容不迫地朝两名卫兵走去。
两名卫兵看见他来了,起紧立正。
哈里斯走到他们的跟前,问道:“有什么情况?”
一名卫兵回答,“为什么要有情况呢?哈里斯。”
“什么也没有……”
突然,哈里斯的右手摸到枪托,从枪套里拔出手枪,迅速地打了两枪。
吃惊的卫兵吓得目瞪口呆,接着,接着,僵直的躯体栽倒在地,奄奄一息地喘着气。
弗里曼转过拐角,走近哈里斯。
“这是一所电子控制实验室。”哈里斯说罢,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卫兵说道:“帮我一下,把他们抬进去。这种时候,里面是不会有人的。”
安德森和卢瑟帮着把两名卫兵抬进了实验室,隐藏起来后,弗里曼问,
“哈里斯,我们的纳迪娅和莫尼卡的房间离这儿还有多远?”
“不远了。”
“不远了,究竟有多远?”
“离这儿大约有五分钟的路程,弗里曼。”
“路上还要碰上卫兵吗?”
哈里斯耸耸肩:“弗里曼,到时候再说吧。我们快走,每一分钟对我们都是珍贵的。”
他们重新开始在过道上行进,很快,就平安地进入了另一条过道。他们在哈里斯的引导下,排着队,悄悄地向前走着。
当他们走进了另一道道时,哈里斯转身对他们说:“弗里曼,这是第26号过道,下一条就是她们寄寓的过道了。”
“好的,哈里斯,继续前进。”
他们转过拐角时,没有遇到卫兵。
“这儿是第243号门。”哈里斯说,“右面倒数第一个,便是她们的房间。”
他们将要到达纳迪娅和莫尼卡房门前时,这群人背后的一扇门打开了。
一个雷鸣般的响声,在他们身后喝问道:“你们想上那儿?”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望着一个站在敞开的门洞里、枪口对着他们的人。他那支紧握着的手枪把这群人慑服住了。
弗里曼紧握拳头探问道:“哈里斯,这家伙是谁?”
“利奥·卡卡瓦斯。”哈里斯垂头丧气地叹息道。“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第八章
“哈里斯,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卡卡瓦斯阴险地哈哈大笑,军大衣上的少校军衔在闪闪发光。“我早就注意你了,你是个危险的叛逆者。”
“那是因为你嫉妒我的地位,卡卡瓦斯。”
卡卡瓦斯冷笑一声:“也许是这样吧,哈里斯。现在一切都不必说了,我要让你尝尝死刑的滋味。博罗信任你,而且重用了你,不过,他会醒悟过来的……”
弗里曼乘着卡卡瓦斯灼灼发亮的仇恨目光死盯着哈里斯之机,突然猫腰向他扑去。这时,卡卡瓦斯离他们只有四米左右,冷不防被弗里曼的猛烈袭击摔倒了。可是,就在他摔倒之际,同时扣动了手枪扳机。一束光线从光子手枪里射出,向过道上的天花板打夫,在天花板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洞眼。不等他继续射击,弗里曼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了,骑在他的身上,夺下了他的枪。接着,就是一阵乱打。
卡卡瓦斯拼命要把弗里曼从他身上打翻下去,但是,弗里曼继续挥拳猛打,使他翻不过身来。
不一会儿功夫,卡卡瓦斯动弹不得了。可弗里曼还放心不下,又猛打了一阵。
“够了,弗里曼。”安德森小声地说。
弗里曼这才喘着粗气,站起身子,看着满脸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的卡卡瓦斯。
哈里斯不由分说,朝这个可恶的家伙打了一枪。顿时,卡卡瓦斯失去了知觉。
他们知道卡卡瓦斯在七、八个小时内是不会醒过来了,便把他抬到他自己的房里去。随后,他们把房门关好,继续前进。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纳迪娅和莫尼卡的房间。当她们看见这一群人出现在她们面前时,都呆若木鸡似的说不出话来。年轻的卢瑟夫妇长时间地紧紧拥抱着、亲吻着。
纳迪娅也很快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一头扑到她父亲的怀里。
哈里斯打断了他们的恋恋之情:“不要浪费时间了,朋友们。我们应该马上去飞船库。”
在他们一同离开这里的时候,纳迪娅把右手伸给弗里曼,亲切地向他微笑。这使弗里曼感到一种莫名的忧虑。
“我很高兴能见到你,弗里曼。”
“我也很高兴,纳迪娅。你想不到……”
“待会儿再说吧!”哈里斯不安地打断了他们的话。“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起紧离开这儿吧!”
他们重新在地下城里迷宫般的过道上行进。哈里斯对这些过道了如指掌,他带领着他们朝着飞船库的方向走去。在那儿存放着随时用于向地球进行突然袭击的飞船。
他们平安地到达了一所飞船库。等哈里斯解除了门上的警报系统之后,他们迅速地走进了库内。
前边的哈里斯指着眼前的一只飞船说道:“上这条飞船,快!”他命令着。“从这张舷梯上去!”
这些星际飞船的形状很象鸡蛋。在它的右侧开了一扇门,只能容一个人上下。一架只有五级的短小舷梯挂在舱门上;飞行时,舷梯自动收入飞船体内,然后,密封的舱门自动关上,不留下任何缝隙。
在他们的伙伴上船时,弗里曼抬头看着高处圆型的巨大屋顶,问道:“哈里斯,我们怎么能够从这儿飞出去呢?”
“这很容易,弗里曼。打开飞船的外飞装置,它就会自动地飞出去。发动机运转后,就会及时补充我们所得要的氧气。”
“原来如此。”
“弗里曼,我们快走吧。”
一俟都上了飞船,哈里斯便朝着驾驶舱走去。他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跟着他走。
他迅速扼要地讲解了驾驶舱中最主要的操纵部位,尤其是发动机和飞船垂直起飞的装置。讲完后,他转身看着安德森,说:“安德森,你负责飞船启动。”
说罢,他瞧了一下手表,又补充道:“在我和弗里曼回来以前,你要一直让发动机保持启动状态。”
弗里曼在一旁听了有些不耐烦地问:“哈里斯,我们要上哪儿去?”
“我请你帮我把赫莱琪带来。”他平心静气地答道。“她是我们安全的保证。”
弗里曼有点吃惊了:“把国王的女儿带来?”
“对!弗里曼。天王卫四星人的居住区就在飞船库的附近,”哈里斯告知他说,“我们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走到。”
弗里曼赞许地点点头:“哈里斯,你的计划真不错。要是奥帕利斯国王的公主在我们飞船上,他们就不敢把它打下来。”
“我倒不那么认为,弗里曼。”
“你不信?”
“说真的,我从来没那么想过。博罗几乎是一个不顾一切的精神病患者。为了复仇,他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不过,M国当权者的所作所为,也确实丧尽了天良。”
“哈里斯,要闯入赫莱琪的房间将是非常困难的吧?”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哈里斯稍加思索后答道。“天王卫四星人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不一样。在他们的住宅区里,晚上不布置警戒,所以,困难不是很大的。”
弗里里跟着哈里斯向前走,他向哈里斯请求道:“哈里斯,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
“你认为博罗会联合天王卫四星人一齐进攻地球吗?”
哈里斯小心翼翼地转过拐角,看清前面无人后,他才答话:“很可能,弗里曼。每一艘飞船可载六人:三名驾驶员和三名炮手。其中的炮手就是天王卫四星人,因为,只有他们会操纵威力无比的热弹炮。”
“一丘之貉!”
“你别志了,博罗对M国统治者的深仇大恨,使他成了盲目复仇的神经失常者。”哈里斯沉默片刻后,又说道:“如果他只是惩办那些制定龌龊计划的罪犯,我会支持他的。但是,面对博罗的狂热和奥帕利斯国王的野心,并因此将要有几亿无辜者惨遭不幸,我和你一样,不能袖手旁观!”
“哈里斯,我们要不惜任何代价,制止他们的计划。同时,我们要在舆论面前揭露六人委员会的阴谋;他们的这种依绝人寰的勾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弗里曼,那时我们将要有许多事情做。”
“我们一定能做好的,哈里斯。”
说话间,他们便来到了天王卫四星人的住宅区。真象哈里斯所说的那样,周围没有警戒。最后,他们在一个面积不大的圆形庭院里,停下了脚步。
跟在后面的弗里曼小声问道:“哈里斯,你能找到赫莱琪的房间吗?”
“噢,她是我的好友,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弗里曼听了这话才总算完全放心了。
接着,哈里斯打开了通往前厅的大门。前厅里的几扇旁门都敞开着。
哈里斯领着弗里曼穿过了大厅,又打开了厅内深处的一扇门。
呈现在他面前的这一景象,使弗里曼不断地眨着眼睛:一个金发如丝、姿容绝代的女人,平静地安睡在一个宽大的床上。看起来,她睡得很香甜;由于房内温度适中,她只穿着薄薄的长袍,安然地睡在那儿。
当他们走近她时,弗里曼瞧着她的脸,断定她至多只有二十三、四岁。她那张娇艳宁静的脸庞,不知不觉地把弗里曼吸引住了。
房内陈设幽雅,使人产生一种舒适的快感;墙角的一盏小灯的间接灯光,淡淡地洒满整个房间。
突然,赫莱琪猛一起身,坐了起来。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们,高叫—声。
第九章
弗里曼反应敏捷,在哈里斯还未明白过来时,便灵巧地一跃而起,跳到赖莱琪的身旁,用右手捂住了她的嘴,使她叫不出声来。同时,还用左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但是,赫莱琪犹如一只困兽,挤命地挣扎着。
哈里斯不得不上前帮弗里曼的忙。他站在赫莱琪的面前,劝慰她道:“赫莱琪,你是我的亲密朋友,我向你担保,我们不会伤害你。”
她用眼角死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的神情。
弗里曼望着哈里斯,示意他叫赫莱琪不要再反抗。
哈里斯会意地继续劝道:“赫莱琪,请你冷静些,只要你不叫唤,我的朋友就把捂着你嘴的手拿走。”
她轻微地点了点头。
弗里曼慢慢地把手挪开。
赫莱琪在寂静中恢复了她均匀的呼吸。
哈里斯说:“赫莱琪,和我们一起离开天王卫四星吧!”
赫莱琪惊恐不解地瞧着他,一时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哈里斯只好继续解释:“赫莱琪,地球是一颗景色壮观的星球。在地球上有心地善良、勤劳勇敢的人,他们热爱生活,相互尊重。我不能眼看着你父亲和博罗把它毁掉。你跟我走吧,我希望你自愿地和我一起走。如果你到了我们的星球,你会看到一个梦境般美好的世界。”
这时,弗里曼有些不耐烦了,便出言不逊地说道:“不要和她啰嗦了,哈里斯。用不着征求她的同意。”
“我不愿意违反她的意愿行事,弗里曼。”哈里斯坚决地说,“我要让她自己决定她的未来。”
“但是……”
“你不要再埋怨了,弗里曼。”哈里斯做了一个傲岸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我要自行其是,懂吗?”
弗里曼只好顺从地耸耸肩,不吱声了。
“哈里斯,你过来。”
赫莱琪说着,伸出光滑、几乎是透明的手,抚摸着哈里斯的手臂,凝视着他深邃的眼睛。稍停了一会儿,又轻声细语地问:“你要我和你一起去地球吗?哈里斯。”
哈里斯的双手握着她的手:“是的,但是,我不强迫你这样做。我们要冒着巨大的风险不会平平安安地到达地球的。博罗他们会千方百计地阻挠我们,这一点你是想象得到的。我没有权利非要你跟着我一起去冒险,赫莱琪……”
她把她的手从哈里斯的手里抽出来,放在他的嘴唇上,制正他再说下去:“如果我想和你一起冒这个风险呢?哈里斯!”
弗里曼如释重负似地舒了口气。
“我们走吧,情人们。”弗里曼狡黠地说。“你们俩一起走,不就完了吗?现在又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赫莱琪和哈里斯根本不理睬他。
哈里斯继续对美丽的姑娘说:“你会想念你的父亲的,赫莱琪。我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看到你后悔。”
弗里曼又叹了一口气:“哈里斯,你这糊涂虫,你把事情都搞糟了。这个姑娘不是已经同意了吗?”
哈里斯怏怏不快地转过头来,伸出食指对着他:“弗里曼,你……”
“我知道你要说我什么,但是,你不要吹毛求疵,哈里斯。”弗里曼举起左手,截住了他的话,“我不是一个粗鲁的人,也不是冷血动物,绝对不是。你对大伙儿说十分钟之内就回去,可时间还没有停滞不前啊!这你总该明白吧?”
沉默片刻后,弗里曼又说道:“你们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你们在热恋着,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哈里斯看着他,赞赏地点了点头:“弗里曼,你说得对。赫莱琪,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赶紧走吧。”
“有什么不愿意的!”弗里曼再次插话道,“赫莱琪,你要不要花点时间准备一下?你的这身打扮,我可大不喜欢,但……”
赫莱琪朝他笑了笑,说:“我只需要几秒钟,你们在外面等我。”
弗里曼抓住哈里斯的胳臂,把他拉出赫莱琪的房间。
在大厅里,哈里斯小声地说:“弗里曼,我可不喜欢你的举止。”
“你的行为,我也不能满意,我们俩是半斤对八两。我以为我们把她掳走就完事,没想到竟然叫我演起罗密欧的角色来了。以后的事由你自己来说。她的美貌不叫人动心那才怪呢!”
“我们不能强迫她呀!”
“别傻了,哈里斯,我们走吧。”弗里曼严厉地说道,“说穿了,她要是不走,你是不想走的,因为赫莱琪是一位绝代佳人呀!不管怎么论她是我们安全的保证。在这种情况下,奥帕利斯国王无疑地将要迫使博罗就范的。”
哈里斯绷着脸咕哝着:“你说得太过分了,弗里曼。”
“我父亲也常常这样说我,哈里斯。”
弗里曼的话音刚落,赫莱琪便和他们在一起了。
赫莱琪身着天蓝色连衣裙,纤细的腰间紧束着一根腰带,裙子下摆垂在膝盖的上部。
弗里曼对她的苗条身材,禁不住地喷喷称赞起来。
哈里斯看了看表,说:“正好够我们回飞船的时间。”
“你没有把路上遇到障碍的时间估计在内。”弗里曼撇撇嘴说道,“我们还等什么呐?”
三人离开了赫莱琪的房间,重新走上了通往飞船库的过道。安德森和其他朋友都在飞船库里等着他们呢。
他们总算安全地回到了飞船库。
在飞船旁,弗里曼和哈里斯听了听正在运转的发动机的响声,然后,哈里斯帮着赫莱琪上了舷梯。
正在这时,警报器刺耳地叫了起来。
哈里斯咬紧双唇咒骂了一句:“他妈的,紧急警报响了!”
弗里曼急忙问道:“我们来得及起飞吗?哈里斯。”
“恐怕来不及了,弗里曼。”
“那么,”弗里曼斩钉截铁地论“你先上去,作好起飞的一切准备;准备好后,马上通知我。”
还未等哈里斯回答,他就决然地拔出手枪,朝飞船库的大门跑去。
他卧倒在地上,准备阻击敌人,可是,当他看到涌上来的敌人是如此之多时,不禁大惊失色。他暗想,恐怕是无法阻正敌人的前进了。
第十章
弗里曼毫不犹豫地向冲上来的敌人射击了。
冲上来的士兵大吃一惊,但已处在必死的境地。冲在前面的士兵,被弗里曼的手枪击中,纷纷倒下。
弗里曼故意使用瘫痪光束,这样,士兵的尸体使堆积在走道上,给后面士兵的前进造成了困难。
后面的士兵已不得不往后撤了。他想,这个办法暂时是奏效了,但过道上的金属四壁没有敌人的藏身之地,又必然迫使他们继续前进。
一个军官在他的士兵背后嚷道:“给我冲,混蛋!谁要往后撤,我就毙了他!”
那些士兵知道这个军官是会做得出来的,他们只好重新发起进攻。
弗里曼继续不停地射击,同时,心里在祈求那把奇妙的手枪不要把光束消耗完。
尽管他猛烈地射击和士兵不断地在他面前倒下,他发觉,敌人还是越来越接近他了。他庆幸敌人没有使用光束手枪,把他的躯体化为灰烬。
突然,背后传来令他兴奋的喊声。他快速地向敌人射击了一阵后,转过头去,只见用透明材料做成的金属板,在飞船库的圆顶上慢慢地滑动,露出了一个直角三角形的大洞。
卢瑟正从飞船的舱门里探出身子,向他喊着:“弗里曼,快上来,快!”
弗里曼犹豫了几秒钟,向要阻止他撤退的敌人瞟了一眼。
他摇了摇头,想道:“不能让敌人冲上来!”
但是,敌人继续前进,企图要抓住他。
他向靠近的敌人猛烈地射击。突然,他跃身一起,弯下身子向飞船的方向飞快地迅跑起来。
飞船在徐徐地离开地面。
弗里曼看见了卢瑟和纳迪娅向他伸出的手,窥见了在他们紧张的脸上流露着的折磨他们的忧虑;他们也看见了朝这里飞也似地奔跑着的弗里曼。
终于,他跑到舷梯旁。这时,飞船离开地面已有一米多了。他纵身一跳,抓住了舷梯。
弗里曼双手沁出了汗水,金属舷梯在手里直打滑。
他有点儿支持不住了。刹那间,他感到他的手腕被人牢牢地抓住,把他提起来,拉到飞船里。
卢瑟和纳迪娅把他接进飞船后,已满脸汗水。他们和满头大汗的弗里曼相觑而视。
舷梯自动地收回到了飞船里,舱门也严实地关上了。
弗里曼仰面躺在飞船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哈里斯在安德寐的帮助下驾驶着飞船起飞了。飞船以它异平寻常的速度垂直上升。
突然,他们听到了猛烈的爆炸声。飞船震动起来,差点儿失去控制。
弗里曼坐在地上,察看着紧挨他身边的天真纯洁的纳迪娅。
他举起手,笨拙地抚摸着纳迪娅的脸颊,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谢谢你,纳迪娅。”
他感觉到,当他的手指尖碰到她的脸时,她的身躯在颤动。但她一言不发,只是用紧张而热切的目光凝视着他。
突然,两个青年人被一种难言的激情所驱使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的嘴唇贪婪地、长时间地吻着。
当他们分开时,纳迪娅低声叫着:“弗里曼……”
“不必多说了,亲爱的。”
这时,一阵笑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纳迪娅猛地欠起身子,两腮绯红。
“弗里曼,够了。”哈里斯在驾驶舱里开着玩笑说。“喂,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过来帮我一下忙。”
弗里曼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和纳迪姬情深意长地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朝哈里斯的驾驶舱走去。这时,他才发现米哈依尔的目光始终在注视着他。
他站在米哈依尔的面前,嗫嚅地说道:“米哈依尔,现在也许不是时候,不过……我是爱纳迪娅的。”
米哈依尔露出谅解的笑容赞同地点了点头。在沉默中,他拍了拍弗里曼的肩头然后,让他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他走到飞船的控制台,哈里斯对他说:“弗里曼,我正需要你帮忙。”
哈里斯简要地告诉了弗里曼驾驶飞船所必须注意的事项。
作为一个天体局的老驾驶员,弗里曼很快就领会了他讲解的内容。
哈里斯说完,问道:“明白了吗?弗里曼。”
“完全明白了。实际上,它的操纵系统和我驾驶过的飞船基本一样。”
“那太好了!弗里曼。几秒钟后飞船将达到难以置信的宇宙速度,我们要注意航向。你打开自动电子驾驶仪,它会纠正飞船的那怕是一丝一毫的偏离。”
弗里曼赞赏地点点头。
“现在,我来教你们操纵热弹炮的方法。”哈里斯继续说道。“安德森、卢瑟和米哈依尔,首先,你们要对热弹炮的操纵发生兴趣,一旦开战,安德森和我在一起。”
“行,哈里斯。”
短暂的寂静。
“弗里曼,热弹在飞船库门前产生过骇人的效果,”哈里斯打破了沉默,“创造了真正的奇迹。”
“你跟我说说,至今,我还不清楚天王卫四星人为什么没有用光子手枪把我消灭掉。”
哈里斯笑着说:“我帮了你的忙。”
弗里曼好奇地竖起双眉:“什么?”
“我向飞船库的大门打的一发热弹,就是你从舷梯往上爬时听到的爆炸声。这震耳欲聋的响声,使飞船危险地震动了一下,差点儿失去平衡。”
弗里曼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是你开的炮了?”
“没有别的办法。我知道在飞船库里开炮,要目巨大风险,可要是飞船遭到他们的攻击,危险将更大。只能两者取一了。”
“我明白了。”
哈里斯打开自动驾驶仪,示意弗里曼继续前进。飞船虽然只有一个船舱,但容纳七、八人还绰绰有余。除了驾驶员和炮手的座位外,还有和飞船壁连接在一起的加座。
哈里斯向其他人扼要地讲述了热弹炮上方的屏幕的作用和怎样对准目标后才按钮的要领。
弗里曼也观察看那些大炮。这些炮是那么的小,好象老式超音速驱逐机上的机关枪。他在博物馆里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但是,这种炮却有着无法估量的杀伤力。
哈里斯刚讲完热弹炮的功能,就听见雷达上发出的逐渐增大的嗡嗡声。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一架仪器旁,按了一下按钮。即刻,在控制台的荧光屏上,发出了亮光。弗里曼站在他的身旁,可以从荧光屏上看到三艘飞船的图象。
哈里斯做了一个恼怒的姿势,说:“弗里曼,他们在追击我们。”
“他们追得上吗?他们离我们有多远?”
“从时间上来说,只要两分钟就能追上我们了。”
“我们不能让飞船飞得更快一点儿吗?”
哈里斯摇了摇头:“我们的飞船已经超重,无法再快了。”
“那么,我们只能自卫了。”
“对!朋友,一对三。我们要被迫对付三艘训练有素的飞船。”
接着,哈里斯转向其他人,急促地讲了一遍,然后,发号施令:“安德森、卢瑟和米哈依尔各就各位!你们要随时准备好,一旦在测距仪里看见了飞船,你们就要按下热弹炮的按钮。”他停顿了一会儿,瞧着女人们说:“你们坐在后面,别忘了系上保险带。待一会儿,飞船会象暴风雨中的一片孤舟那样晃荡。弗里曼,你上我这儿来,按我的要求行事。”
弗里曼坐在哈里斯的身边。他敬佩哈里斯的指挥才能。
哈里斯关上自动驾驶仪。在亲自操纵飞船之前,他把右手伸向弗里曼。
“我很高兴认识你,弗里曼。”
弗里曼惊奇地眨着眼睛:“喂!哈里斯,你是在和我诀别吧?我还存有一线希望呢!”
“我们没有什么希望可言了,弗里曼。”
弗里曼觉得哈里斯说话十分生硬。他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避免在这群人中流露悲观情绪和散布恐怖气氛。
他的下巴开始抽动,局促不安地说道:“哈里斯,你这样说是为了激发大家的情绪。”
“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弗里曼。他们三艘飞船上有经过正规训练的驾驶员。如果你让三名技术娴熟的斗士去和一名新手比武,你就可以预想到后果会怎样的了。”
正当哈里斯侃侃而谈之时,一颗炮弹在他们的飞船近处爆炸了。飞船剧烈地震撼了一下,险些被一劈两半。
“哈里斯,飞船开始跳舞了。”
“是啊,伙计。”哈里斯点点头,“只是我们的舞伴却是死神。”
第十一章
“俯冲!弗里曼。”
弗里曼听从了哈里斯的指示,飞船震动着向下俯冲,两颗热弹在飞船的不远处同时爆炸。由于飞船的急剧俯冲,热弹对他们没有什么损伤。
哈里斯全神贯注地看看发亮的荧光屏。现在,在荧光屏上只看见敌人的一艘飞船。
“这些亡命徒根本没有把赫莱琪放在眼里,哈里斯。”弗里曼说道。“博罗要负……”
“弗里曼,现在我们不必为此操心。”哈里斯打断了他的话,害怕他们的谈话被赫莱琪听去。“她在专注地……右面!弗里曼。”
弗里曼看不见哈里斯,但仍按照他的指示行动。这时,一颗热弹从机身的右上方飞掠而过,要是热弹打中他们,他们的飞船就要变成一盏燃烧着的火炬了。
热弹在远处爆炸着。
“哈里斯,我们又躲过去了。”弗里曼笑着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向地球报信呢?”
“目前,你别做这个梦了,弗里曼。”哈里斯摇着头,否定地说。“我们得继续和他们周旋。”
“他妈的,和他们周旋到什么时候为止?”
“朋友,到时候我就会告诉你了。我可不喜欢听天由命。”
邦里曼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哈里斯,你听着,根据你的计算,难道我们的作战能力等于零!”
“几乎等于零了。”
“那么,这样周旋下去,我们就能万无一失了?我们不应该东躲西藏,被动接打。”
哈里期沉思了一阵,最后,他顺从地耸耸肩。
“你说得对,弗里曼。”他赞同地说。“即使我们不能向地球报告消息,我们也算尽到了责任。朋友们,前进!”
“弗里曼,我们要撞上他们了。”
“保持飞行方向,哈里斯。要么他们把我们包围起来,要么和他们同归于尽!”
“但是……”
“该死的,你要把持住方向!”
两人已经换了位置。现在,哈里斯担任驾驶员,弗里曼在荧光屏前注视着敌人飞船的动向。
弗里曼嘴唇上泛着冷笑,看着敌人迎面飞来的飞船,对卢瑟、安德森和米哈依尔命令道:“你们要按着按钮,手指不要离开,等着我的命令,不要管敌人飞船是否在测距仪内。听懂了吗?”
他的伙伴们个个点头称是。
哈里斯抽搐着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操纵杆,眼看着要和敌人的飞船相撞了。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是让飞船垂直上升,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再次躲开敌人的热弹。
弗里曼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对他说道:“哈里斯,你不必改变航向。”
“我们最后的时刻来到了,弗里曼。我们要……”
相撞是不可避免的了,死亡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可是,就在这即将相撞的瞬间,敌人的三艘飞船突然给他们让了路,躲到了一边去了。
这时,弗里曼向炮手大喊了一声:“打!”
安德森、米哈依尔和卢瑟愤怒地按下了按钮,射出了一发发热弹。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太空,敌人的一艘飞船象一张纸片在狂风中飞扬。
卢瑟坐在他的座位上兴高彩烈地嚷道:“我打中了,朋友们!我打中了!”
在荧光屏上,弗里曼和哈里斯观看敌人飞船的爆炸。它变成了一团火球,几秒钟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弗里曼向哈里斯挤了挤眼睛:“现在是二比一了,哈里斯。”
哈里斯脸上显出忧郁的神情,他含糊不清地说道:“弗里曼,你可成了地地道道的疯子了。”
“我们将来都是疯子,你不信?”
“照你这么说,打鸭子的炮手也都是疯子了?”
弗里曼注意到安德森、卢瑟和米哈依尔还在继续射击,就赶紧说道:“朋友们,你们向谁射击呀?”
安德森转过头来:“你不是说……”
“我是这么说的,安德森。但是,另外两艘敌人飞船还在几百公里之外呢!”
哈里斯注视着荧光屏,说道:“弗里曼,敌人在几百里之外!最好你瞧一眼荧光屏,然后,赶紧想一个逃跑的办法吧!”
弗里曼转过身,眼光停留在发亮的直角荧光屏上。他皱起双眉,压根儿没想到出现的新情况。
两艘敌人的飞船正熟练地迂回过来,分别在他们的测翼飞行,不给他们留下逃跑的空隙,那些驾驶员知道他们要干些什么。敌人把他们严密地封锁起来,无论往上,还是向下,也难逃出敌人的罗网。
哈里斯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怪相:“怎么办?弗里曼。”
弗里曼镇定自若地看着他:“你会祈祷吗?”
一艘敌人的飞船在太空中意外地爆炸了,和前一艘飞船一样,变成了一团火,几秒钟后,就永远地消声匿迹了。
弗里曼和哈里斯惊讶地眨着眼睛。弗里虽从惊奇中醒悟过来后,对我们问道:“你们谁开炮了?”
卢瑟惊好地答道:“我们三个人谁也没开炮呀!弗里曼。”
“不用再说了。或许,出现了奇迹……”
“唔,弗里曼,”哈里斯要他注意,“你不要晕头转向了。”
弗里曼看着荧光屏,不安地嘟囔着。
三艘中幸存的一般敌人飞船飞快地逃窜了,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逃离了他们。
“这些家伙怎么啦?难道他们不愿意一对一地打?”弗里曼心中不解地轻声自问着。
这时,在荧光屏上出现了三架与他们飞船结构不同的飞船,正尾随着逃跑的飞船。
弗里曼一眼就认出了这些飞船,不安地叫道:“T-414飞船,是天体局的!”
天王卫四星飞船和追击它们的飞船,都很快地在荧光屏上消失了。天王卫四星的逃亡者们在欢欣雀跃地相互庆贺时,三艘T-414飞船在发亮的直角荧光屏上又出观了。
“喂!弗里曼,这是一个小队的飞船。”安德森说道,“他们来得正是时候啊!”
“但愿如此,安德森。”
哈里斯提醒他们说:“我们把电视雷达打开,可能他们希望和我们联系呢?”
“好主意,哈里斯。”弗里曼立即表示同意。“那么,你来开吧。”
哈里斯一打开电视雷达,就看见一个严峻的面孔,出现在按制台一端的小型荧光屏上。
一个铿锵的声音说道:“我是驻土星基地的24-B小队的比尔·考伦特指挥官。你们是我们的俘虏了。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采取任何可疑的行动,你们将马上被击毁。现在,你们驾驶飞船走在前头,记住在你们的后头有三艘飞船跟着你们!”
第十二章
地球上的M国人驻土星基地的司令欧内斯·戈得利奇将军的锐利目光扫视着弗里曼、哈里斯和安德森的严肃面孔。他们三人笔直地站在将军的作战桌旁。他们很气恼,因为,直到现在还没有让他们说话;他们一要说话,就被粗暴地打断了。
戈得利奇将军对站在身边的考伦特说:“考伦特指挥官,你汇报一下情况。”
考伦特脸上毫无表情地说:“我和我的小队在W-359地区作例行侦察飞行时,我们的一名驾驶员发现几艘飞船在搏斗。这种异常的现象,驱使我们飞到冲突地区。果然,三艘来历不明的飞船正在攻击另一艘类似的飞船。我们截获了他们之间的电讯,以便弄清他们的身份。电文这样说的:‘不惜任何代价阻止他们把知道的情况告诉天体局。’我们毫不犹豫地保护了被攻击的飞船,因为根据我们收听到的情况,他们将会提供给我们珍贵的情报。”
考伦特讲完后,不再吭声。
戈得利奇将军又问:“你们收到的情况确实吗?考伦特。”
“千真万确,将军。飞船上的计算机已储存了这份资料。”
“很好。”
接着,戈得利奇将军转身对着弗里曼他们三人询问道:“现在你们说吧,先生们,那些飞船为什么要阻挠你们跟我们取得联系呢?”
弗里曼和哈里斯交换了一个厌烦的眼色后,答道:“我们一到这儿,就想把一切告诉你们,但是,这儿的人都不愿意听。”
戈得利奇将军摇了摇头:“弗里曼先生,我们办事都得要有一个规矩。你说吧,我们洗耳恭呀。”
弗里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他从自愿报名参加开拓远征讲起,直截了当地把问题说了出来。他语言简炼,但滴水不漏。把M国当权者的卑鄙行径和天王卫四星上发生的一切都和盘托了出来。
弗里曼讲完后,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最后,戈得利奇将军啧啧舌头,用严厉的目扰凝视着弗里曼:“弗里曼先生,您考虑过您说的话吗?”
“我没有失去理智,将军。”弗里曼平心静气地反驳道,“您可以问问我的朋友们。”
哈里斯证实了弗里曼所说的话:“弗里曼说的全是实话,完全符合事实。”
屋子里又重新陷入沉默。戈得利奇将军思索了后,说:“如果这是真的,就意味看在M国正进行着一项罪恶的计划。”他摇摇头半信半疑地说,“难以令人信服啊!先生们。”
“但是,这是确凿的事实,将军。”弗里曼坚持着说道。“根我的愚见,目前燃眉之急的是要作好防卫的准备。”
戈得利奇将军对已发生的一切是否属实,还相信将疑。这样的滔天罪行与他的信条和心地高贵的品行,是格格不入的。
考伦特指挥官用嘶哑的声音缓慢地说:“能允许我向你禀报几个月前的档案材料吗?
“当然可以,考伦特。”
“那份材料,断言福尔克队长在胡说八道。他曾说在W-352地区巡逻时遇见了一艘大型飞船。这艘大型飞船正准备离开土星轨道向宇宙的深处飞去。他竭力要弄清它的身份,但得到的回答却是几颗热弹,差点儿把他打了下来。福尔克无法和它抗衡,因为他驾驶的是T-201单人飞船。回到基地后,他详细地作了汇报。据我所知,他曾要求把这件事报告给M国六人委员会。”
戈得利奇缓缓地点头道:“现在我想起来了。六人委员会曾答复说,由于福尔克长期在空中服役,产生了一种错觉。后来,他被调到了金星。”
考伦特指挥官思索片刻后又说:“将军,后来他又神秘地失踪了,谁也不知他的消息。这是我上次回国时,我的一个驻金星基地朋友告诉我的。您大概还不知道吧?将军。”
戈得利奇将军皱着眉头抬起眼睛看着考伦特:“是这样,考伦特。我对福尔克队长的失踪,一无所知。”他用手捋着银白的头发,喃喃地说。“但这意味着……”
他没有勇气把他的话说完。
这时,弗里曼插言道:“将军,我们说的都是实话。我们有什么必要向您说谎呢?”
戈得利奇将军急速地抬起眼睛,伸出食指对着他说道:“您听我说,弗里曼……”
正在这时,内部电视电话铃响了,戈得利奇将军的手按一下按钮:“请说话。”
“将军,我想和考伦持指挥官通话。”
考伦特走进电视电话:“讲吧,卡尔。”
在小型的荧光屏上出现了一张因失望而抽搐的脸庞。卡尔上尉说道:“指挥官,我们追击逃跑的飞船,一直追到规定的界限。我很惭愧地对你说,我们无法追上它,因为它的速度比我们的快得多。”
“卡尔上尉,请您告诉我一件事。”
“听候您的吩咐,指挥官先生。”
“这艘奇怪的飞船什么时候消失了?它是朝哪个方向飞的?”
“我不懂您的意思,指挥官。”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考伦特心平气和地说着。“你能推测出那艘飞船大概向哪个地点飞去吗?飞船是属于哪个星球的?”
卡尔在电视电话的荧光屏上毫不犹豫地答道:“那艘飞船是属于天王星的,指挥官。它直接向天王星的卫星——天王卫四星飞去。可惜,我们只能飞到天体局规定的界限。”
“很好。”考伦特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卡尔上尉。”
考伦特指挥官关上了电视电话,缓缓地向戈得利奇将军转过身子:“这一切都证明了他们说的是实话,将军。假使真有其事,我们将处于严重的困境。那艘飞船逃回天王卫四星,必然会导致天王卫四星人向我们的进攻。”他停顿片刻后,又心情沉重地说:“我怀疑我们基地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他们。”
驻土星的司令戈得利奇将军在人们期待的眼光下,长时间地沉默不语。最后,他耸耸肩说:“事实俱在,不能不信。更为重要的是要向空间基地最高司令部报告,我们不能自作主张。”
土星上的大部份人员都转移到防热弹的掩体里,只有宇宙航行人员留在飞船上,作好起飞的准备随时迎击入侵的飞船。
纳迪娅和弗里曼一起在掩体中,观赏着被朝霞染红的天际。
弗里曼把他的手臂放在她的双肩上,额头上出现了不安的皱纹。
纳迪娅迅速地扬起头,瞧着他,说:“弗里曼,戈得利奇将军相信你跟他讲的话吗?”
“起码他采取了措施。”弗里曼离开了他的女友,回答道。“事已如此,骑虎难下。在对整个基地动员之前,他得向最高司令部作出报告。”
“如果消息落到六人委员会……”
“我认为不会这样。”弗里曼专注地听着,然后说道,“为了得到考伦特指挥官的支持,我们也费了很大的劲儿。戈得利奇将军只把土星基地将受到来自其它星球的袭击的迫切危险,向上报告,对我们的超级飞船,则一字不提。据考伦特说,老将军非常精明。他向驻木星和金星的基地请求了紧急援助,声言他掌握了有关入侵的可靠消息。要是真的发生入侵,或有关袭击的消息完全属实,他将飞达总司令部,把事实真相报告给军事当局的最高首脑,让他们作出决定和调查M国当权者的罪恶行径。如果博罗和他那一伙儿没有入侵,戈得利奇将军也给自己留有了余地。他会辩解说,消息虽不可靠,但防患于未然也是应该的。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纳迪娅领会地点点头:“不过,还有一件事使我放心不下,弗里曼。”
“什么事?”
“要是博罗的人来袭击,我们土星上的人都死了,M国人不是对六人委员会的所作所为无法得知了吗?”
“这—点已经想到了,纳迪娅。基地的一艘飞船正在土星以外的轨道上飞行,带着戈得利奇将军致总司令部的特殊信件。在那封信里阐述了事情的真相。一旦土星遭到袭击,飞船就立刻飞往木星的总司令部。”
“天王卫四星的飞船会不会不来袭击我们?”
“按地球来说,我们才过了三天。”弗里曼说道。“博罗要准备一场全面的进攻,需要时间。昨天晚上我仔细地想过这件事。如果我的估计没有错,那么,博罗和他的飞船,此刻正在靠近我们。”
“你有这个把握?”
“我的估计可能有错,因为我没有可靠的依据,只是一个大概的估计。你不要担心,他们已经采取了有效的安全措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纳迪娅又问道:“木星和金星的支援能及时赶到吗?弗里曼。”
弗里曼啧啧舌头:“金星的支援恐怕来不及了。这你是很清楚的。至于木星,我们期望他们能及时地帮我们一把,要不……”
“要不怎样?弗里曼。”
“很难预料,纳迪娅。我们之中真正了解天王卫四星飞船战斗力的,只有哈里斯。他和戈得利奇将军形影不离,整天呆在司令部里。我们在这儿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我们主动地担任了望哨的二作。时候一到,我将扣动我的死光大炮。”
真象弗里曼所说的。在了望台里有一架功率强大的电子望远境,把天空的广阔地区转映在荧光屏幕上。两个青年人注意地观察着荧光屏。
霞光洒遍了整个苍穹,洁净如洗,一泻万里。
弗里曼紧紧地搂抱着纳迪娅,说:“亲爱的,你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
纳迪娅承认地点点头:“是的。”
“什么呢?”
纳迪娅满脸绯红,但她还是抬起了眼睛,看着他,低声说:“弗里曼,在这样的时刻,能找到军中的神父吗?”
弗里曼双眉紧蹙,佯装不知:“要神父有什么用?首先,他不会开枪,可是休假倒有他的份。”
纳迪娅做了一个鬼脸:“你真笨,弗里曼。”
“亲爱的,你太天真了。离开这里之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神父。”
纳迪娅微笑着对他说:“噢,真的吗?弗里曼。”
“当然是真的,亲爱的,我向来不说谎。”
在她烦恼的脸庞上,双唇重新抽搐着。弗里曼从未见过她是如此的纯朴,如此的天真。他伸出手,抬起她的下颌,道:“亲爱的,你去找神父,请求他允许你成为我的妻子吧。”
“弗里曼,你在笑话我。”
“不,我怎么能嘲笑你呢?你是这样纯洁、朴实地对待这件事。”
这时,在她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弗里曼,你不要想入非非了。”
不由分说,弗里曼抱住她的腰,把她拉到身边。他的嘴唇贴在她那火热的嘴唇上,低声说:“我真心实意地爱你,纳迪姬。”
这时,纳迪娅摔开他的胳膊,喊道:“弗里曼!”
弗里曼惊讶地看着她:“怎么啦?纳迪奶,你的美貌怎么一下子走了样啦?”
“你瞧荧光屏!”
弗里曼急忙转过身去,他的眼光落在电子望远镜的转映荧光屏上。
他感到他的热血在沸腾。
无数的飞船组成密集的队形向他们飞来。飞船在天空中只是几个小点,但很快就会飞临土星基地的上空。
说时迟、那时快,他迅速地拉响了警报器。
第十三章
战斗的规模不断地扩大,震天撼地。
来自天王卫四星的飞船狂怒地发起了攻击,毫不顾惜惨重的伤亡。
土星上地球人的T-414飞船,逐渐地被席卷一切的敌对力量所消灭。天王卫四星的飞船在数量上几乎是它的两倍。
在基地的掩体里,数十门死光大炮连续不断地开火,但要打中以亚光速远动的目标,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女人们被迫撤离了第一线,被带到了较为安全的指挥所。纳迪娅和莫尼卡表示激烈的反对,赫莱琪也责备地摇晃着脑袋。但是,她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服从。
卢瑟、安德森和弗里曼在一起,站在一门死光大炮的后面,不断地向敌人飞船开炮。
安德森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声音:“这场屠杀,赶紧结束吧!”
“你说什么?安德森。”
“我从来未想到星际战争竟是这样的残酷。我一生也忘不了这段经历。”
弗里曼粗野地哈哈大笑:“你要记一辈子,对吗?”
“你不要得意忘形,弗里曼,”他也嘲弄地回敬道,“你忘了你在我们离开地球时那种忧心忡忡的样子吗?”
“安德森,你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在土星上地球人的飞船和天王卫四星人的飞船之间,烽火连天的战争继续白热化地进行着。虽然土星基地T-414飞船的宇宙航行员有着百倍的勇气和熟练的技能,但飞船数量在明显地减少着。战争的结局已可分晓了。
突然,一颗热弹在他们掩体前爆炸。他们只见到一道使人迷惑的红光。弗里曼在失去知觉之前,纳迪娅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萦绕,接着,便跌倒在黑暗的深渊里了。
难道这就是死亡?
戈得利奇将军优虑地看着他的作战参谋:“科斯特,我们还有几艘飞船在作战?”
“最多有十艘,将军。”
戈得利奇将军紧咬牙关,眼里闪着光。他沉重地摇着头,低声说:“这些魔鬼!”
“将军,必须截住他们。”科斯待说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赢得时间。”
长时间的沉默。在沉默中,聚集在指挥所里的人,神情紧张,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指挥台的荧光屏。整个战争都在屏幕上呈现着。
戈得利奇将军终于哼了一声:“有木星的消息吗?”
“木星的飞船已经从基地起飞了,将军。金星的飞船也已出发。”
“这我早就知道了。这些该死的!”将军涨红了脸,说道,“我要知道的是它们是否接近了我们。”
科斯待抽动着下颌,紧张地禀报道:“还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将军。”
“他们在等什么呢?难道……”
“为时不晚就会飞到的,将军。”
“已经太晚了!科斯特。阵地上的情况怎么样?”
科斯特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情况……不是您想像的那样糟,将军。”
“是不是那儿也遭到了攻击?”
“是的,将军。”
戈得利奇将军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喃喃地咒骂修筑防御工事的工程师们。
不一会儿,人们听到了操纵荧光屏的机械师的模糊声音:“我们的飞船全完了,将军。在太空中,我们的飞船一艘也不见了。”
戈得利奇将军颓废地例在沙发上。虽然,他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给他的打击毕竟是大沉重了。
在场的人看到他如此心情,都激动地瞧着他。
科斯特刚想说话,只听见传来了一个傲慢的声音:“我是天王卫四星的军事长官博罗。我要跟你们讲话。”这个声音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希望你们懂得反抗是徒劳的。你们投降吧,我可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指挥所里被激愤的沉寂笼罩着。
不久,还是这个声音打破了沉默:“我给你们三分钟的考虑时间。时间一到,你们还不作出回答,我将把你们摧毁殆尽!”
弗里曼圆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恍惚地觉得眼前冒着桔黄色的火星。他猜想他大概躺在一个担架上,有一双手在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纳迪娅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迥旋:“大夫说你只是暂时双目失明。幸好热弹没有炸着你。许多人中弹身亡了。”
“安德森呢?”
“他的情况和你一样,弗里曼。”她低声地说着。
她嘤嘤啜泣。弗里曼寻找着她的手,把她的手紧紧地捏在自己的手里。
“纳迪娅,我要从你的嘴里听到实话。”他有些粗鲁地恳求道,“对庸医的慈悲心肠,我可以原谅;对你的好心欺瞒,我是不能无动于衷的。我不会象一个懦弱女人那样寻死觅活的。”
她犹豫不定了:“弗里曼……”
“纳迪娅,你对我说实话吧。”
担架放在一个宽敞大序的角落里。那儿也是指挥所的所在地。因为医院里挤满了伤员,主治大夫只得向戈得利奇将军提出,要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安置伤员。
纳迪娅一声不吭,弗里曼生硬地坚持着,
“你要说实话,纳迪娅。”
她慢慢地低下了头饮泣着说:“大夫说……”
就在这时,一个激动人心的声音,从戈得利奇将军手下的一个军官嘴里喊了出来:“木星的飞船来啦!”
从指挥所里的荧光屏上,可以看到强大的木星飞船队来援救他们了。它的数量与土星基地上空的天王卫四星的飞船似乎相等,或者略胜一筹。
木星的飞船在数量上大大超过了土星的飞船;在火力的配备上,木星也是各空间基地中最为强大的。
战斗又重新开始了。
强大的木星M-202飞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天王卫四星飞船队压了过来。显然,天王卫四星的飞船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进攻。他们被这场奇袭威慑住了。
在指挥所里,戈得利奇将军和他的军官们满怀信心地投入了这场新的浴血战斗。他们逐步地驻握了战斗的主动权。
还有战斗力的死光炮,也重整旗鼓,投入了战斗。现在,他们胜利在握,就要毕其功于一役了。
没有多久,战争使告结束了。
六艘幸存下来的天王卫四星飞船,纷纷向天王卫四星方向逃窜而去了。
戈得利奇将军迅速地和木星飞船队的司令官取得了联系。他们作了简短的交谈后,十五艘飞船紧追逃跑的天王卫四星的飞队它们被授权要追到天王卫四星上去。
几分钟后,木星的飞船在土星上着陆。飞船队司令官威廉·图普德将军,来到了戈得利奇的指挥所。
图普德问:“戈得利奇,那些飞船打哪儿来的?他们为什么不宣而战?”
戈得利奇将军用双手做了一个姿执叫他坐下,还给他倒了一标威士忌酒。然后,他自己也在桌旁就坐,说道:“图普德,我给你介绍一下情况。”
“那太好了。坦白地说,当我收到土星将要遭到其他星球袭击的消息时,我简直不能相信我手中的电报。”
戈得利奇将军把整个经过,向图普德作了详细地诉说。图普德倾听着,时而惊愕不已时而气愤填膺。
戈得利奇说完后,图普德才迟迟地反应过来:“真叫我无法相信,戈得利奇。”他低声地说道。“这需要真凭实据啊!”
“我相信你的飞船会在天王卫四星上找到证据的。不管怎么说,我们遭到了攻击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从天王卫四星逃出来的人所讲的都是真实的。难道你不相信吗?”
图普德抚摸着下领,思索着说:“也许是这样吧,戈得利奇。”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戈得利奇将军坚信地说:“我们将面对一个严重问题,图普德。”
“什么问题?”
“无论如何,天体局在六人委员会所犯的滔天大罪面前不能袖手旁观。自古以来,只有那个希特勒如此残酷地屠杀过犹太人!”
图普德将军默默静思。接着,他提了一个使戈得利奇大为不安的问题:“我们能保证天体局最高司令部和这件事没有牵连吗?戈得利奇。”
第十四章
木星飞船在天王卫四星上找到的证据是确凿的。它不容量疑地证实了从天王卫四星逃出的这群人所提供的材料的真实性。
这一丑闻轰动了整个地球。舆论激烈地谴责着六人委员会,四面八方都传来了要求严惩不贷的吼声。
在骚乱中,天体局不得不在M国六人委员会委员们受审期间,暂时行使行政权利。
整个审讯持续了三个月才告结束。
为了避免错案,M国的六名最高额导人经最有威望的律师辩护民才被判处极刑。
131号超级飞船的指挥官和他的副手,也被判处死刑。开拓外星球招募站的头头也得到了同样的下场。但招募站的其它人员和超级飞船的其他机组人员,被宣告无罪,天体局最高司令部的高级领导人与这次罪恶勾当无关。
一连数月,街谈巷议和连篇累牍的文章,都争相评论着这不可思议的现实,甚至谈论全民投票选举出来的新的领导人是否会重蹈旧辙。
从死亡中归来的人,不论是发现这个丑恶勾当的男人还是女人,舆论很快就把他们忘记了。这不会使我们书中的主人公们感到惊奇,因为很多事情的结局大抵都是如此。
卢瑟和莫尼卡重新在M国定居。他们竭力设法忘掉那段可怕的日子。
哈里斯和赫莱琪结了婚,并以一个指挥官的身份参加了天体局。在他的请求下,他被派往天王卫四星。从那时起,天王卫四星成了地球在太阳系中最远的一个基地了。
赫莱琪和哈里斯一同回到天王卫四星后,被告知,她的父亲已死。她立刻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继承天王卫四星王位的权力。
安德森在医院里度过了一段时间。完全恢复健康后,便离开了医院。他对他的朋友们说,他将继续到各地流浪,在广阔无际的空间自由自在地生活。
至于其他人……
米哈依尔平静地抽着烟斗,在他疲惫的眼睛里,闪动着忧郁的目光。
弗里曼和纳迪娅坐在公园里嫩绿的草地上,亲昵地交谈着:“在我双目失明的痛苦日子里,我害怕出现最坏的结果,纳迪娅。”
“大夫也没有把握能完全恢复你的视力。”
“亲爱的,对我来说,最糟糕的莫过于看不见你的美貌。每当我想到这儿……”
纳迪娅发现他的丈夫表面上一本正经,实际上却在和她开玩笑,就做了一个生气的样子:“弗里曼,你是一个伪君子。”
弗里曼耸耸肩:“难道你长得漂亮也是我的过错?纳迪娅,尽管我们结婚已经四个半月了,我还是那么地爱恋你。”
“不对,是四个月零两天。”纳迪娅愉快地纠正他道,“我们已经度过了许多幸福的时光,弗里曼。”
他们陷入了沉默。
弗里曼的手抚看她的双肩:“生活是美好的,亲爱的。”
纳迪娅用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她的丈夫:“博罗是谁?弗里曼,我总是这样问自己。”
弗里曼轻轻地舒了口气,说:“他无疑是死了,他的尸体再也找不到了。首先,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你吻我吧,弗里曼。”
弗里曼惊愕地中止了谈话,看着他的年轻美丽的妻子。
他弯下身子,然后,热烈地吻着她的嘴唇。
过去,已经完全被人们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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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睡豚 | 凌晨 | 《睡豚》
作者:凌晨
正文
序
长眠不醒,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毁灭?
——人工智能生物体泽泽自传《苏醒的世纪》扉页题词,本文选自该书第4章,有删节
名称:东始星
分类:行星
生态模式:类双生态洞窟星模式
运行状态:位于第17天区9分区第四星系内,目前与该星系恒星张衡星距离1360光秒,接近最近距离。东始星自转时间为0.31地球日,公转时间为15.7地球年。
基本特征:行星表面极度干燥寒冷,地形崎岖,有含氧大气层。行星有丰富的地下水系,构成地下海洋。行星外表分割为15块大陆,大陆与大陆之间有多条深谷。这些深谷均为地下海洋的入口。
本地特产:硅花、电驱鱼、睡豚。
移民历史:新安居移民点是东始星上最大的人类定居点。移民点建有完整的生活设施。社区还设有硅花研究所与睡豚研究所,计划规模为一万户居民。
新安居移民点在银河纪元272年常住居民达到4000人,游客和商业人员则超过万人。星际贸易活跃。当地一度配给饮水与食物。后因涉嫌走私、诈骗以及生态保护不利,新安居移民点被撤销。该移民点从建设至撤销不到100银河年,这段时间对于公转期漫长的东始星来说非常短暂,对于平均寿命已达160岁的人类也是弹指一挥间。
《睡豚》 作者:凌晨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一章 27号睡豚洞
1
“什么时候能看到睡豚?”吉祥打断我图文并茂的东始星介绍,不耐烦地问。小姑娘丝绒般的灰绿色眼睛忽闪忽闪,装满了问号。这让我与她“谈话”的第47号摄像头颇为“不安”,反馈至中央处理器的信息流骤然增加了一倍。我立刻搜索东始星睡豚分布图并且计算精卫号到达最近睡豚洞所需时间,这统共需要11秒。乔却抢先回答:“快了。忘忧峡就有一个睡豚洞。”
“是的,还有10分钟。27号睡豚洞。”马约尔补充道,他站起身,头差点顶到休息舱的天花板,“船长,我们该去准备一下了。”
乔·巴乔冰戈,精卫号环境监控飞船的船长,118岁,正值壮年的大块头,转动他的脖子,并不激动:“10分钟后进忘忧峡。”他严肃的目光扫过休息舱中每个人的面孔,包括我安置在此处的5个摄像头,声音不怒自威,“希望大家好好配合,对遇到的任何情况都保持镇定。”
马约尔,生态工程师与生物学家,来自特比德奈星,虽然比乔年长8岁,但却以很恭敬的语气回答:“当然,船长,一切听您指挥。”
吉祥哼哼,她的母亲杜琳一把将她抱到怀里,捂住了她的嘴。杜琳是随船技工,97岁,梅里亚森星人,身材窈窕婀娜,漂亮的乌黑长发与水盈盈的大眼非常符合我存储信息中对于魅力女人的综合描述。“你要想见睡豚,就乖一点。”杜琳唬她。吉祥白了妈妈一眼,没再说话。
坐在杜琳身边的木木只在板凳上扭捏了一下,不吭声。他才41岁,刚刚跨进成人行列,是乔亡妻哥哥祝延的孩子,担任乔的助手。
“我应该可以参与你们的行动。”麦杰,17天区联邦委员会生态管理局派到精卫号上的观察员,一个有钱人家出身的漂亮年轻人,拿腔拿调地说。
“当然。”乔干脆利落地回答他,一指木木,“你和他一组。泽泽,”他叫我,“到时候给麦杰一个接口。”
我答应着,我的全称是泽库彻福德巡航智能服务系统,出厂编号X-4702,精卫号的船员都叫我泽泽。我通过649个摄像头时刻监视着精卫号的内外情况,就像神话传说中的百眼巨人。其实需要“看”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操纵和服务者们——他们一旦“看”不见就会心绪不宁,寝食难安。这一点我真是很不理解人类,尽管我并不需要理解他们,我只需忠实地执行他们的命令——从太空航行到照顾吉祥。
吉祥这孩子已经29岁,但发育不好,模样像只有20岁。她头顶生长的17厘米尖角明白无误地显示她患有不治之症,医院诊断这是幼年遭受宇宙辐射而造成的头部颅骨细胞变异。由于吉祥没有父亲,杜琳获得乔的同意将她带上了精卫号,成为这船上的一名乘客。
照顾吉祥要比照顾精卫号费劲儿。尽管隶属于17天区联邦委员会生态管理局的精卫号环境监控飞船已经工作了50年,仍然运转灵活,从未发生意外,但生态局老是做多此一举的事情——乔说,完成东始星例行巡查的任务后,精卫号就将被送进修理厂,传闻将更换智能服务系统,这让我忐忑不安——实在不该是一台机器应当产生的情绪。
乔并不将我当作机器,完全是对老友的姿态,安慰道:“没事,只是去看看睡豚,它们平安无事我们就回家。”
睡豚是东始星独一无二的生物。它们的外形与地球上的鲸豚类生物没有丝毫相似之处。非要用已知物来类比的话,睡豚与六角梅花改锥的类似度最高。关于睡豚搜索量最大的关键字是“睡”。人类从未发现过苏醒的睡豚。
群居的睡豚被透明或半透明的丝囊包裹,挂在岩洞四壁上沉睡,各项生理活动都减弱到仅仅维持生命的程度。迄今为止,民间生物爱好团体、领取政府津贴的实验室等19类804家研究机构尝试了3 285种方法试图唤醒睡豚,睡豚对此都没有任何反应。联邦强势媒体称它为“银河纪元年代以来最不可思议最荒谬的动物”。生物界认为睡豚是一种高等智慧生物,应该作为东始星的土著居民享受“人”的各种合法权益。但联邦政府以睡豚不能选派合法代表参加土著委员会为理由,拒绝讨论睡豚的问题。
支持睡豚有高级智慧的关键证据来自于它们休眠的洞穴——睡豚洞一般利用现成的海底山脉中的洞穴改造,洞呈斜U字形,有两级水阀和一个倾斜向上的引廊,保证了主洞不受海水的倒灌侵蚀。睡豚洞的设计简单而有实效,洞里的干湿度和温度始终保持在固定值上,波动不超过1%,这一点许多睡豚研究者都特别提及——即便以人类目前的工程设计水平,也不可能比睡豚做得更好了。
但睡豚从未醒来为它们的生存利益辩护,也没有哪一位人类能够解释清楚睡豚的休眠现象。研究者倒是在睡豚脑干中发现一种酶对人类的组织细胞癌变有抑制作用,这种酶被称为黄金素。一夜之间,睡豚从毫无价值的“荒谬”生物变为身价百倍的珍稀药材。依靠提取睡豚的黄金素,东始星一度为17天区联邦贡献了巨额税收。官方统计,30年内睡豚数目从900万头减少到65万头左右。人们这才意识到从未发现过睡豚有繁殖后代的行为,这种生物迟早会被捕杀殆尽。于是联邦政府决定立法保护睡豚,将东始星和附近星域划为重点生态保护区,并且永久性地关闭新安居移民点,迁走了那里所有的居民,还派人定期巡查该地的睡豚保护状况。
这才有了精卫号的东始星之行。
精卫号随着忘忧峡的暖流缓缓移动,已经深入地下海2000米。地热和地光综合作用下,混浊的地下海水逐渐有了一层粗糙的黑色光亮,海水中的生物也相应增多。精卫号调整好压力平衡与重力配比,中速行进。
27号睡豚洞位于忘忧峡峡谷内41千米处,洞口处的山石都覆盖着厚密的吸声海藻——一种声音绝缘植物,迷惑了许多依靠声纳系统认路的鱼类,使它们葬身草腹。精卫号航行到洞口上方,尽量靠近岩壁。感应器显示在洞口设置的“细红线”(激光自动防护网的外号)依然完好,能量无丝毫缺损。
人们有条不紊地开始工作——工作舱内,马约尔和木木坐进遥感操纵器内,穿上遥控工作服,插好数据接口;杜琳则打开减压过渡舱,释放作业机器人——马约尔他们通过数据接口和遥控装置操纵机器人,如同操纵自己的躯体。
吉祥从马约尔那里分得一个接口,可以共享马约尔的触觉、听觉和视觉。她依偎在马约尔脚下,烦躁的表情逐渐平静。麦杰则得到了木木的一个接口。
机器人缓缓接近洞口。一群电驱鱼涌过来,机器人往旁边让路。电驱鱼太多了,机器人腾挪不开,鱼就从它身上游过去。
木木的机器人先靠近洞口,找到“细红线”启动装置,通过手臂上端口建立成功数据链接。乔发出密码指令,解开了“细红线”。机器人向洞里游去,木木不时调整着机器人的运动模式,麦杰不错神地跟紧他。马约尔和吉祥紧随其后。
机器人很快泅游到洞内水阀处,它们浮起来。这里也设置了一道“细红线”。乔发出第二组指令。机器人顺利通过水阀,进入睡豚洞地面干燥的引廊。它们在引廊地面上滚,碾过硅花铺就的道路。
“我转得头昏,泽泽,能不能停下来?”吉祥问。“不能。”我回答。她只好继续跟着马约尔滚,直滚得头晕眼花,小脸儿上乱七八糟的表情通过监视屏传到乔的眼前,乔微笑,却没有伸手关闭她的接口。马约尔镇定自若。
对于我,这一过程是程序化的,过去精卫号的其他工作小组曾多次进入睡豚洞,有时候他们会看到不好的景象,有时候一切如故,这里没有什么规律可言。第一次进洞的人将有些过激表现,看到引廊地面图案和墙上壁画都会轻度歇斯底里,不相信在深海里有这样惊奇的发现;然后他们会在正厅里昏厥过去,醒过来就面对着四壁上层层悬挂的睡豚们发愣。
木木进入洞中不久就有熟门熟路的姿态了,华丽的引廊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来过睡豚洞?档案记录这是他的处女航,那他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来睡豚洞的呢?是不是祝延带他下来的呢?祝延以前做过新安居移民点的行政长官。作为一台电脑,我真不该有这种好奇心。
马约尔则保持匀速前进,时常左顾右盼浏览引廊两侧的壁画,一切尽在预想之中的表情。他的学术研究中包括睡豚,接触过很多政府的限制级资料。
木木的体温忽然升高,他面孔燥热,脉搏迅速跳动,大声警告:“乔,我觉得不好!”
“进去。”乔平静地命令。
木木的机器人到达大厅了,它舒展开身体直立,头部的摄影装置立即将图像和环境数据传递给我:四壁间悬挂的睡豚像一块块粗糙的丝毯,遮掩不住岩壁上更粗糙的石纹。腥臭味浓密得令人窒息。
机器人打开携带的所有照明工具。
吉祥尖叫起来。
满地是撕裂的丝囊、残破的肢体。没有头的睡豚堆得像座小山,淡绿色的体液在它们周围流淌泛滥……
2
27号睡豚洞里屠宰场般的现场犹如地狱,但马约尔和木木还必须面对,他们要清理现场,计算睡豚的损失情况。麦杰勉强忍受,吉祥却马上强制中止数据链接,跑到生活舱里大吐特吐。
“好些了吗?”杜琳追过去问,一边轻揉女儿的背。
吉祥说不出话。呕吐物散发着刺鼻的热量,令她厌恶。她猛地合上垃圾桶盖,趴在上面喘气。杜琳擦去吉祥唇边的脏物,抚摸她不停抽动的肩膀,轻声安慰她。
“为什么?为什么!”吉祥抽泣,断断续续喊。
“因为黄金素,它可以用来抑制人体细胞癌变。”
“什么意思?”
“黄金素只在睡豚脑干中才有。通俗地说,睡豚的头可以用来治病,治很多种病。”杜琳字斟句酌,慢吞吞回答。
“睡豚头真的这么神奇,可以包治百病?”吉祥捏住脖子,喉咙里的呜咽声消失了,她终于能够发出正常的声音。
“那只是传说而已。”杜琳抱住吉祥,“不值得相信。”
吉祥直视杜琳的眼睛,“能治好我的病吗?”
杜琳愣住,半晌才说:“那只是传说。”
“可是,如果真能治好呢?你要睡豚还是要我?”
“我?唉,你怎么拿自己和睡豚比!”杜琳垂下眼皮。吉祥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五脏六腑,看进她记忆中去。
“你要睡豚还是要我?”吉祥却不依不饶。
“睡豚是非常珍贵的动物,非常宝贵的生态资源。我是生态局的工作人员,我的任务和责任就是保护生态资源。”杜琳小心掂量着词句,不知道如何确切地描述自己的心情,“吉祥,”她爱怜地摩挲那女孩儿的脸,“你却是妈妈最重要的宝贝。”
“两个你都要?”吉祥皱眉,“你好贪心。”
“我只希望一切都好。”杜琳抱紧女儿,“不再有这么可怕的事发生。”
“我可没有像你一样被吓着,我只是觉得很恶心罢了。”吉祥申明,挣脱母亲的怀抱,像个成年人般故作镇静,“刺激太强烈了。”
众人再次聚到休息舱中。“这是有经验的偷猎者干的。”乔断定,“很有组织。精卫号其他巡查小组也碰到过偷猎的情况,只是没有这么大规模。”他瞅着麦杰,“观察员这次更能够了解反盗猎偷猎刻不容缓。”
“你这话什么意思?”麦杰皱眉。
“你不是在写观察报告吗?记下来:今天,我们在27号睡豚洞里发现了1500只睡豚的残骸,全部是体长1米左右的成年睡豚。1500只睡豚的头都被割下来了,只是为了得到脑干部分的黄金素。从一只成年睡豚的头中可提取1到5毫克的黄金素。1毫克黄金素市场价格为3000银河元,黑市会更高。”愤慨和激昂在乔的眼睛中燃烧,声音高亢起来。
“暴利!”麦杰嚷。
“由于全面禁猎,黄金素的价格还在上涨中。当他们把库存的激素卖光后,新一轮的偷猎行动就会大规模展开。睡豚更大的劫难,”乔额头上的青筋暴凸,第一次,他对着虚空怒目而视,“为期不远了。”
“他们是谁?”麦杰问,他是第一次做观察员,上船以前对睡豚的了解仅限于在博物馆中见过这种动物的标本。
“偷猎者、生物制剂商人,还有医生,环环相扣,形成一条黄金素的流水加工线。”马约尔解释,“政府中的腐败分子也会加入其中。”
“我们在加大反偷猎盗猎的力度,”麦杰龇牙,“一点用处没有吗?”
“雷声大雨点小。”乔摇头,“现在又有人出来倡议对睡豚实行猎杀许可证制度。”
麦杰龇牙,“我不了解政治。他妈的,也许倡议人中就有我的亲戚。”
“一定有。”马约尔给麦杰雪上加霜,“黄金素一度是联邦高附加值的出口产品。”
“就没有什么办法拯救睡豚吗?”麦杰急切地问。
“除非它们醒过来。这样它们就可以作为东始星的土著居民享受‘人’的合法权益。除非它们苏醒!”马约尔叹息,“人救之不如自救之。”
“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们醒来?”麦杰询问。乔、马约尔同时摇头。
向局里汇报27号睡豚洞情况的回电到了。木木大声念:“附近无可支援人员,务必追捕偷猎者使无一落网。”
“官僚!”乔牙缝里迸出两个字,“一帮只会坐办公室的大老爷们。”
众人面面相觑。乔骂:“看什么看!听不懂人话?木木,你别撇嘴,追上偷猎者,你小子给我第一个上。”
3
东始星有记载的睡豚洞总共427个,这些洞里——官方粗略的统计共有900万头睡豚,更多学者相信3000万头睡豚这个数据。因为有至少200万头睡豚变成了新安居人的盘中餐,200万头作为奇怪的动物标本成为星际贸易货单上的珍稀货物。实际上,官方查封的一家中等规模旅游制品加工厂就可日加工睡豚5000头。黄金素的发现更加速了睡豚的灭亡。在生态局的睡豚洞分布图上,已经有200个被标明是空洞,睡豚都被掠杀一空。那些洞只存了引廊上的图案和硅花道路,孤独地成为这段掠夺性屠杀历史的见证人。
目前关于睡豚的官方专业资料主要有两条,一是联邦重新讨论对睡豚实行许可证捕杀的议案,一是行星生态比较学家提出睡豚非主动休眠学说。前者理由为黄金素始终无法人工生产,而其疗效确实得到肯定,仅仅为了保护一种沉默的动物而漠视千百万同胞遭受疾病折磨是不人道的。后者根据“蒙达塔”(传说中的邪恶动物,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可以引诱人变成恶魔)的民间传说和睡豚没有可使用劳动工具的肢体,以及在东始星发现的早期宇航探险遗迹,得出睡豚是早期宇航探险家为了人类的未来而有意封存起来的一种资源。
乔下令加速航行,并要求我做好防御准备。精卫号本身具有基本防御自卫功能,可以抵抗轻武器和化学武器。
“泽泽,我真不希望和偷猎者碰面。”乔检查精卫号上的武器库存后对我说,“我很害怕。不是战斗,泽泽,我不怕战斗。我怕人。”
“我们快到21号洞了。”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我的船长。
21号洞的睡豚也遭到了残忍的虐杀。偷猎者们还纯粹取乐似的将睡豚身体切割成长条,抛洒在洞内各个角落——这种景象令马约尔伤感,麦杰愤慨,木木暴跳如雷。向来镇定的乔终于也不能冷静,他动用精卫号上宝贵的炸药将洞口炸掉了。虽然这已与事无补,但睡豚们总算获得了永久休眠的权利。
嚼碎一块烟糖后,乔决定改变精卫号的航行路线。“你不请局里批准吗?”马约尔担心,“就这么擅自行事?”
“去他妈的局里!这帮杂种离开21号洞不会超过10小时,你说他们会去哪儿?”乔脾气上来也是满脸横肉,面目狰狞,不比偷猎者慈善到哪儿去。
“17号,6号,58号,都在这附近。”马约尔避开乔杀气腾腾的目光。
“6号早是空洞了。”木木从生态局提供的睡豚分布图中抬起头,提醒他们。
“58号洞,那里应该有一万只睡豚。”麦杰判断。
乔拧后脖子上的肉,痛得直龇牙。
“他们已经有差不多3000只睡豚的头了。他们的飞船上有多大的冷库?他们的偷猎到头了。”马约尔摇头,“我们得出海去追。”
乔突然站起来,身子前倾,像要去抓住空中的什么东西,他黝黑的脸上闪过一道苍白。
“乔!”杜琳抓住乔的胳膊,想扶他站稳,自己却险些被他带得摔个跟斗,“乔,你想说什么?”
“这种手段,这种手段!”乔低声嚷,包含着某种恐惧,“像一个人。不,不,他已经死了。他不可能再回到这里。”
“你在说什么?”杜琳惊恐,“乔,你到底在说什么!”
木木咬住手指,瞳孔里有兴奋在跳,“可以用武器战斗吗?终于能打一架了!”
“你居然还很高兴!”麦杰不解,叱责木木。
“我们在其他星球的巡航都没有遇到偷猎者,”木木搓手,“没成就感。”
乔仍在那边冥思苦想,喃喃自语:“这种心狠手辣的手段太像他了。难道他还活着?他活着他还会去哪里?”
“乔,你没事吧?”杜琳伸手抚摸乔的额头。乔却一把推开她的手,连声喊:“新洞!对,他会去新洞。我们快去那里。要赶在他前面,要快!”乔奔向驾驶台,猛然将飞船控制模式更改为“紧急状态”。
精卫号上立刻响起警铃声。木木、马约尔、麦杰和杜琳条件反射地将自己用安全带捆绑在座椅上。乔飞快地重新设定精卫号运行参数。他需要速度,最快的速度!
“什么新洞?东始星的资源地图上没有这个地方。”马约尔莫名其妙。
“它是一个秘密的洞。”乔头也不抬地说。
“一个新的洞?!”麦杰惊奇,“你以前就来过这里!”
“我在新安居生活过,自然会到海里来。”乔阴沉着脸说。
马约尔还是不明白,“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去新洞呢?既然地图上没它……”
“因为他们知道细红线的密码!老马,我打赌局里有人出卖了睡豚。”乔咬牙切齿,“我甚至怀疑,他们就是为了新洞才来的。”
“谁知道这件事?”马约尔惊呼。
“这等我们回去再调查。现在,我们得赶紧去新洞。”
“我们现在怎么办?”杜琳忧心忡忡。
“我们要飞到行星表面去,再下到海洋里,这是捷径。会比偷猎者快。”
“偷猎者真的会到新洞去吗?”麦杰依旧有怀疑。
“他们会。”乔言简意赅,“如果是他,他更会。将有一场恶战。”
《睡豚》 作者: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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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秘密
1
杜琳按照管理条例到控制舱对我进行检查。“你的压力值偏高了,我把安全防护阀的级别调低了一点。”杜琳温柔地对我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
“一直有事情在发生。”我说。数据流瞬间加大,原来狭窄的逻辑通道一下子宽松了,我在电缆和生物光纤包围里的中央处理器散热能力增加了20%。
“不,这回不一样。泽泽,我很不安,”杜琳低声说道,“总是无法心平气和。”
“吉祥的病情目前很稳定。她不会有大事。”我用劝慰的语气回答。
“如果她出事我也就不想活了。她是我全部的希望。”
“你不该这么想,你的生活里不仅仅只有吉祥。”
杜琳唇边绽放出凄凉的笑容,“除了吉祥,我还有什么别的吗?没她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那么是毕维泰?”这个名字是杜琳让我对她进行催眠心理治疗时泄露的。
“泽泽!”杜琳叫,“我不想听这名字!”
“你无法排除对他的记忆,为什么不直面现实?”
杜琳惶恐地望着我,捂住脸。我的压力值开始升高,准备看到她歇斯底里的发作。但杜琳脸上只是露出忧郁的表情,“都说他死了。他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他总能死里逃生,化险为夷。他的生命力顽强得可怕。”这女人愁苦和哀婉的表情对我是个刺激,4号、9号和11号神经结运动发生了微小的紊乱。“对于我,生活只剩下吉祥了。泽泽,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我离开梅里亚森星后才逐渐摆脱了毕维泰的影响。但即便我想忘记,过去还是在那里,永远删除不了。”杜琳说。
“你恨毕维泰吗?”我的程序忽然问出这么一句不符合逻辑的话。
杜琳忧伤的眼睛湿润了,“曾经。”她轻轻,轻轻地回答。
毕维泰是诗人,极端恐怖分子,121岁,四次上过星际反恐怖主义特别委员会的通缉名单,曾是梅里亚森星球反政府武装的首领。梅里亚森和平后他在宇宙间流窜,制造了包括12天区运输走廊伏击案在内的十四起恐怖事件。起初毕维泰还以“争取弱小民族生存权”等口号为行动纲领,吸引了大批跟随者。后期此人以获取巨额资金为目的,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星际海盗。毕维泰在新安居出没时,正是黄金素身价上涨、睡豚被大规模集体屠杀的年代。他参与了利润丰厚的睡豚买卖,还是当地偷猎集团的头目,在偷猎者之间的一场内讧中被杀死。
残忍的偷猎者和被人尊崇的诗人,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迥异的两面?而且,他还曾经被一个善良的女人真诚地爱过。
人真是复杂,我永远不可能搞懂他们。强盗与流氓又怎么能写出那些优美激情、热爱生活的文字?哪一种关于毕维泰的描述更接近真实?或者,毕维泰的面目还不止如此?
我虽然是机器,可思考到这里也有点胆战心惊。我理解了杜琳的感受,和毕维泰相处一定不容易。那么吉祥呢?她见过毕维泰吗?她是不是毕维泰的女儿?
我开始担心我的小姑娘了,从没有人将一个孩子带到精卫号上。我喜欢吉祥,我和这孩子更容易进行交流。她的信任和依赖使我显现出存在具有的巨大价值,而成年人则不能促进我的这种自我意识。对于成年人,我仅仅是一件工具,但对吉祥我就是万能的主宰。
2
精卫号再次起航,进入一条狭窄的航道。乔及时改为手工操纵,精卫号以我从未尝试过的角度擦过岩石。
“乔,”即便是电脑我也不得不赞叹,“到现在为止你是精卫号最好的驾驶员。”
“泽泽,别谦虚,你也不坏。”乔拍拍主视屏,叮嘱一旁看得傻了的木木,“这边地形比新安居海峡复杂,木木,要随时准备手工操作。”起身将主驾驶员的位子让给他。
“你让我来?”木木迟疑。
“一路上不都是你吗?”乔将木木按在那座位上,“这是你的工作。”
木木低头盯着驾驶台,不说话。
去新洞的航道上有98号、6号和45号三个睡豚洞。这一带睡豚洞不多,洞中睡豚数目不及平均数的2/3。“睡豚洞的序号按发现的顺序编排,说明不了任何问题。”马约尔说,“这几个洞的共同点是睡豚数量少,并且两米以上的高龄睡豚居多;引廊上的硅花图案和岩画基本上没有;其他洞中发现的防止海水倒灌的二级水阀也没有,洞的规模和精致度都小了很多。睡豚们似乎非常仓促地决定了休眠地,可能这些大睡豚正是其他睡豚洞的建筑工。”
乔点头,“很多研究者都有类似看法。这几个洞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洞里无论多大的睡豚,都不含黄金素。”
“这个泽泽的数据库中没有记载。”马约尔奇怪,“你有根据吗,乔?”
“当然有。”乔击打舱壁,“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新洞。它几乎可以解释关于睡豚的一切。”
“啊?!”马约尔和麦杰都凑近乔,不约而同地问,“你说什么?”
乔拍拍他的后脖颈,表情郑重,“我该告诉你们,你们将和我一起面对,你们有权利知道。新洞是一个大洞,我离开新安居的前一年和几个朋友共同发现的。我们没有告诉其他人,把它作为秘密封存起来。我们也在洞口设置了细红线,但不是生态局的那种,能量要大得多,任何想冒险通过的东西都会被烧成焦炭。新洞有5层,我们仅仅走到了第二层,但就是那两层估计睡豚数目也在5万头以上,全部5层的睡豚数目预计有15万头。”
“那么大的洞!”木木倒吸口冷气。
“大到不可思议。还有,”乔停顿几秒,“我们发现了做画的工具,还有生活用品和文字。”
马约尔与麦杰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马约尔揪住乔的领口,嚷:“你知道你发现了什么!这些证据足够表现睡豚的‘人’性,让它们免于灭族之灾!”
乔推开马约尔,辩解道:“那时候我对生态学一无所知。”
“那不需要什么知识。天啦,你发现了睡豚的文字。天啦,”马约尔不住敲打自己的额头,狂叫,“也许我们能够叫醒它们,我们能够拯救它们!”
“等等,马约尔你就不想想后果吗?”麦杰打手势,“叫醒它们不一定是好事。”
“你这话什么意思?”马约尔怒视麦杰。
“它们醒来会怎么想,整个种族被人类屠杀了近半,它们也许会报复。”
“应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它们要报复我丝毫不会奇怪。”
“到时候你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睡豚还是人类?”麦杰问马约尔,“我想乔他们不是不想公布他们的发现,而是要等待人类能够理性对待睡豚的时候,比如现在。对不对,乔?”
“乔,我们将到45号洞了。”木木回头提醒,“要靠过去吗?”
“当然!”乔毫不犹豫。
3
45号洞洞口很小,位置较低,且附近岩石狰狞,机器人要通过比较困难。乔决定亲自去45号洞考察。马约尔自告奋勇一起去,乔同意了。
乔和马约尔两人通过减压舱进入海水中。他们打开携带的照明灯,向45号洞游过去。杜琳待在底舱原地,守着他们离去后留下的空位。
“泽泽,吉祥在干什么?”杜琳叫我。精卫号上我就是有求必应的精灵。我立刻用最温柔最具磁性的男中音回答她:“麦杰正辅导她画画。”
“吉祥肯听麦杰的话?”杜琳吃惊,“他们相处从来都很困难。”
“不肯,与其说是辅导,不如说是辩论。”
“这才对嘛。吉祥就是这样的。”杜琳微笑,提到吉祥她总是愉快的,但这愉快并没有持续多久——监视屏上,乔他们在岩石间缓慢地游动,一点点向洞口靠近。杜琳看着他们,声音忧郁起来:“乔有点怪。泽泽,你发现了吗?”
“乔的行为没有超过他的性格表现预测,你可以放心。”
“我知道,航天局对星际飞船的驾驶员要求很严格,肯定做了很多测验保证他们各方面健康。但是,泽泽,我有种不好的预感,算是女性的直觉吧。你不觉得新洞的事情很蹊跷吗?”杜琳若有所思,“木木是乔的侄子,也是在新安居长大的,可他从没听说过这个洞。”
“乔说了他们一直保密。”
“连45号洞这样偏僻隐蔽的洞都被发现了,怎么会有新洞那么大的洞没人知道呢?泽泽,这不符合逻辑。”
“从逻辑上讲得通。”我迅速查找乔关于新洞的那段陈述,“乔的话没有逻辑漏洞。”
“我怎么能和你说预感呢?”杜琳哑然失笑,“你的模糊识别功能不可能判断的。但是,泽泽,我真的感到这船上有秘密,这让我不安。”
“秘密不一定是坏事。”我说,“很多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比如睡豚,休眠比苏醒好。”
“泽泽,你不该有这种似是而非的谬论,这是马约尔的论调。”杜琳摇头,“你不是睡豚,怎么能了解它的感受呢?它们休眠也许是万不得已。”
留在驾驶舱里的木木忽然叫我,过去两个月的星际航行中,木木只在书写感应板等几个小问题上和我进行过交流沟通。这年轻人常常心事重重,但他不愿意表达。
“泽泽,”木木问,“你知道这飞船上发生的一切,你可以帮助我判断吗?”
“哪方面?”
“我有几个同学待我还不错。他们告诉我,我父亲不光是研究硅生物的专家,还是新安居最能干的执政官。他们给我看过一份档案,我父亲死在乔住宅的爆炸中。那次爆炸只有乔活了下来,乔被怀疑是爆炸的制造者。”木木捏紧自己的手腕,坚定的神色表明他是下了极大决心才将这件事情说出来。
“档案的可信程度?”
“我不知道,我希望知道。”
“你自己认为呢?”
“我要是知道就不问你了。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在生病,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
“答案对你重要吗?”
“非常重要!如果我还有记忆清晰的事情,就是父亲带我在硅花田里玩耍,他很爱我。如果他还在,我不可能在学校里被欺负。”木木激动起来,声音都在颤抖,“你不知道孤儿的滋味。”
我不是人啊。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乔,有时候我觉得他真虚伪,但有时候他又是那么真诚。泽泽,乔可能杀死了我父亲!”
“这需要证据。”
“有些事情并不需要证据。”木木说,他脸色阴沉地补充,“因为证据全都毁掉了。”
“总有蛛丝马迹会存在。在没有确切证据前,你最好不要胡思乱想。”我劝道。
“我只要你判断,乔杀死我父亲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沉默了两分钟,这个逻辑问题比较花费时间,我必须将所有关于乔的资料归纳分析,然后清理其中的逻辑关联。
“怎么样?”木木不耐烦。
“乔杀死你父亲的可能性,是67%。”
此时,乔和马约尔已经抵达45号洞,解开细红线钻进洞去。45号洞很小,还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乔指给马约尔看岩壁上挂的大睡豚——那家伙足有3米多长,身形庞大。“耳轮显示它起码有50岁,在睡豚中算高龄了。我们称它为‘睡豚王’。”乔解释,他转过身,从我的监视屏上消失了。马约尔走近那只睡豚,这只睡豚的丝囊薄而透明,马约尔的手可以毫不费力穿过私囊触摸它的身体。马约尔伸出手,在接触睡豚的刹那停住。
“我不相信,”他喊道,“我不相信竟然没有办法将它们唤醒。”
“这是事实。”乔说。
“可是它看上去那么睿智。”马约尔轻碰“睡豚王”的私囊,“它的‘手’看上去也很坚强有力。”
“你说的那个东西是不是手,一直在争论中。”乔说,“不过这块石壁对解开睡豚之谜也许有帮助。”
马约尔的目光从“睡豚王”转移到那块石壁上,石壁上的繁复图案立刻通过他的摄像头记录进我的档案。“其他洞的图案都刻在引廊上!”他说,“45号洞的资料里没有这块墙壁。”
“局里的资料永远会疏忽掉一些细节。你注意到这图案的特点了吗?”
“和引廊上的风格完全不同。”马约尔凑近一些,“似乎,我说不好。”
“好了,我们准备返回。木木,请接应我们。”通讯系统里乔的声音有点沙哑。
“好,接应准备。”木木发出指令。
一直站着注视监视屏的杜琳将重心在两只脚上移来移去,柳叶眉微蹙,“出去只是为了看那老睡豚吗?”她喃喃自语,“乔,你到底是谁?”
我突然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亮,我似乎从杜琳的话里明白了什么。但只是“似乎”,我的模糊逻辑程序为4.0版,还不能为这种“似乎”做出判断。
木木盯住视屏上的乔。他托着下巴,食指在脸上划动,落到嘴里。他咬住那个指头,表情木然。
4
乔和马约尔游回来,“打开底舱门。”乔请求。
“底舱门打开。”木木回答。
“我进来了。”马约尔的声音。
底舱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然后,是减压舱舱门关闭又开启的声音。马约尔站到了杜琳面前,挥舞着手臂招呼。杜琳为他解开头盔上的扣子,“怎么样,感觉?”她关切地问。马约尔笑:“没问题,我感觉很好。你看见那洞壁上的图案了,真是很神奇。”
“底舱门打开,乔,你可以进来了。”木木继续说。
“我进来了。”乔回答。
精卫号猛然往下一沉,向左边85°倾斜。杜琳跌倒在地板上,马约尔及时伸出手臂拉住她。乔一下子被卡在底舱舱门和49号螺旋部件之间。
“小心!”生活舱里的麦杰和吉祥同时大叫。木木迟疑,手在调整船体姿态的几个触键上犹豫,仿佛被这突然事件吓呆了。飞船此刻是手动驾驶模式,我完全无能为力。
船体一端撞到海底,惊起一片沙尘和碎石,打在乔身上。乔挣扎着躲闪,反而被卡得更深了。他的背后,是一块突起的尖刀样的岩石。
“天啊!乔危险!”杜琳挣脱马约尔的手臂,急得要哭。
麦杰和吉祥冲进驾驶舱,“木木!”他们同时冲那年轻人大吼,“你脑子进水了!”麦杰骂。
“要不你来!”木木回应,手指终于落下,开始一点点纠正飞船姿态。
“我不会像你这么笨。”麦杰警告,“你最好当心点!”
“得了,你别打扰木木!”吉祥喝止麦杰,“他准能行。”
飞船笨重地抖动几下,倾斜得更厉害了。一块碎石飞扑向乔的脸,嵌进头盔之中。
“乔!”杜琳提醒他,“你手上的工具!”
乔艰难地举起左手,又一块石头……他的影像忽然消失,舱门附近的摄像机被石头打中了。现在我收到的是乔身上摄像机所发回的底舱图像。图像不断颤抖,清晰度只有30%。
“怎么会这样!木木,你控制好船,我下去看看。”马约尔说罢,将头盔重新带好。
“这儿危险!”乔说,“我自己对付!老马你别下来。”
“不,你需要人帮助。”马约尔迈着笨重的步子走向减压舱。
“当心!”杜琳在他身后喊。
“乔,你坚持住。我来救你。”马约尔呼唤乔。
“我能坚持得住。木木,你手稳一点,每次调整姿态的范围小一点。泽泽,给马约尔找把刀,我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乔的声音被水声淹没,接着,他的摄像机也没有了信号。
杜琳立刻奔向工具箱,抓起一把激光刀递给马约尔。马约尔将刀别在腰间工具带上,跑进减压舱。
“乔,你在吗?你说话呀!”杜琳不停呼唤。
“乔,飞船一会儿就能好,”吉祥在另一边大声喊,“马约尔已经下去了!”
木木被麦杰和吉祥夹在中间,他小心调整着——飞船图像上红色的“错误”警告符依然在不停闪烁,木木满头大汗。
“你到底行不行啊!”麦杰叱责,立刻遭到了吉祥的怒视。
底舱终于在视屏上出现,马约尔到了。浑浊昏暗的海水中乔的踪影难觅。杜琳眼角湿润了。马约尔将照明灯调到最大功率,往下摸索,他抓住了乔的红色气罐。乔的头盔上已经出现裂缝,海水正往头盔里渗。乔神志还清晰,他动了动嘴唇,但是他的通讯系统已经失灵,我们听不到他说什么。他往下指。
马约尔下潜,摸到舱壁。“抱歉,泽泽。”他说,开始用激光刀切割舱门,门切大了,他使劲拽乔。但是乔动也不动。
马约尔往舱外看。坚硬的黑色绳状生物,一圈圈缠牢乔露在舱门外的身体。乔背后的岩石正擦过飞船外壳,石屑从金属划痕两边迸出,那尖利的石头不见半点钝迹,眼看着就要戳到乔的腰部。
杜琳和吉祥同时捂住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马约尔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砍断那些骇人的生物。乔的身体一动,马约尔趁机往上拉乔,两个人浮上减压舱。
《睡豚》 作者: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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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吉祥
1
众人七手八脚将乔抬进休息舱,我的机器医生迅速检查了他的情况。他只是腰部和腿部有擦伤,处理了伤口后卧床休息三个小时即可恢复。在进入睡眠前,乔对一旁垂手站立的木木说:“去驾驶飞船啊!新洞的坐标我已经告诉了泽泽。别耽误了时间!”木木低声答应,返回驾驶舱去了。乔闭上眼睛,深度睡眠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法,甚至对吉祥都管用。
吉祥常常抽搐和歇斯底里,她看着乔熟睡的面孔几分钟后就发作了。马约尔和杜琳将她按在睡眠治疗床上。杜琳给吉祥注射了一针镇定剂。马约尔迅速为吉祥接好各种生理测量线和治疗线。
“泽泽,”杜琳唤我,“看你的了。”
吉祥就和我的女儿一样啊,看她那样痛苦我也不好受。我迅速检查她的身体,还好,她的生理参数并没有大的改变,只是最近精神上的起伏太厉害,引起了身体的不良反应。小姑娘死撑着不肯承认被睡豚屠杀场面吓坏,可是真吓得不轻。那些失头的躯体烙印在她脑子里怎么也去不掉,连梦里都是无头睡豚的躯体在跳舞。
吉祥迅速安静下来。杜琳守在床边,握着吉祥冰凉的小手。她把这只手贴在脸上,像是要把自己的体温分一半给吉祥。“巡航的工作我不会做了。我只是想多挣钱。吉祥,妈妈对不住你,让你跟着妈妈担惊受怕。”杜琳轻轻啜泣。
其实杜琳算很称职的母亲了。据社会福利局的统计,家长和孩子的日常相处时间平均只有2.8个小时,有27%的家庭还在此平均值之下。孩子更多依赖社会福利和公共教育部门抚育成长。
木木走近睡眠治疗床。“有事情?”杜琳紧张地问。
“舱门修好了。我想你该去准备一顿饭。”木木面无表情。
杜琳放下吉祥的手,站起身,有点恋恋不舍。她俯身轻吻吉祥。“愿神明保佑你,孩子。”她说完转身走出去。
木木就坐到杜琳的位置上,他看着吉祥。照明度调得很低的灯光里,吉祥像个婴儿样纯洁,头上的角微微透明。木木伸出手,碰到角,立刻缩回去。他两手交叉,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十字,喃喃自语。他说得太快,我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吉祥睁开眼睛问。
“你什么时候醒的?”木木丢开手,诧异。
“你进来的时候我就醒了。”吉祥笑。她的神色不坏,睡眠治疗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木木起身要走,吉祥一把拉住他,不依不饶,“你说,你刚才在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木木不承认,“你听见我说什么了?”
“哼,还男人呢,连自己说什么都不承认。”吉祥冷笑,“呵呵,怕我笑话你呀?”
“谁怕你呀。我是不想你死在精卫号上,连累大家。”木木直着脖子嚷。
“那多好玩,可以把杜琳吓死,还有泽泽。泽泽,你不许偷听我们说话哦。”
我本来就不说话,又不是我故意要听。
“杜琳其实怪可怜的,你别老吓唬她。”
“那我能吓住她呀,比如你,我就吓不住你。”吉祥说着伤感起来,“木木,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过了几秒,木木才说:“不会。”
“骗我都不行吗?说说假话也好哇。”吉祥扁嘴,“我是病人啊!”
“我骗你你也不相信啊。不过,明天是你生日,你可以跟我要一件生日礼物。”木木把手叉在胸前,很没耐心地说。
“明天是我生日吗?”吉祥拍手,“我都忘了呀!好哇,好哇,要过生日了。”
“所以,你可以向我要一件生日礼物。”
“真的?我可以向你要一件礼物,什么都行?”吉祥眼中的调皮又在闪现。
“只要我办得到。”
“你肯定能办到——我想要一头睡豚。”吉祥恳求。
木木脸上呈现一种奇怪的表情,他想摇头,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阻碍着他又无法点头。他站在那里只是发呆,像他的名字一样木然了。
“求你了。我真的只有这一个心愿,我想要一只睡豚,和它玩,做朋友。”吉祥小心翼翼地说,好像睡豚已经在身旁了,“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乔会不许。”
“我们偷偷的,偷偷的好吗?”吉祥仰起脸,望着木木,眼睛里闪烁渴望之色。
2
乔醒过来,立刻要求我给他飞船事故的全部资料,他必须向局里汇报这个意外。他走出休息舱去控制舱。杜琳母女望着他蹒跚的背影,目光中有些许留恋。
“你喜欢乔是吗?”吉祥忽然问。
杜琳吓了一跳,侧过头瞅着吉祥,“你说什么?”
“你喜欢乔呗,我看得出来。”
“你不也很喜欢他吗?”杜琳牵动唇角,硬挤出一个笑容。
“我的喜欢和妈妈的喜欢不一样。”吉祥干笑两声,“妈妈大概是爱上乔了吧?”
杜琳失声叫:“你瞎说什么呢,吉祥!妈妈怎么会爱上乔!”
“那有什么不可能?”吉祥扬起脸,吐舌,“你不会喜欢的是马约尔?”
杜琳面容绷紧了,她沉下脸来,“吉祥,你别乱猜。喜欢和爱是完全不同的感情。妈妈喜欢乔,也喜欢马约尔,但都不是爱。妈妈只爱你。”
吉祥撅嘴,“你真的爱我?”
“吉祥,妈妈只要能做到的,一定会为吉祥做到,可是睡豚的事不行。吉祥,你也该懂事了。”杜琳恳切地说,不像是在对女儿,倒像是在对朋友。
吉祥摇头,“我不问你睡豚的事了。我要问你,我的父亲——我爸爸他是谁,他做过什么,他为什么离开我们,他死了吗?还是活着在什么地方花天酒地?”
每一个单身母亲都会面临女儿这样的问题,但她们通常疏于准备答案,所以杜琳这会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手脚温度急剧下降。
“我不会没有父亲,是单细胞繁殖的吧?”吉祥撇嘴,“那样就太可怕了。”
“你这些问题都是从哪儿来的?”杜琳反问。
“你不能回答我吗?”那孩子脸色也变了,抓住自己的角,“别说我压根儿就没有父亲!”
杜琳一把将吉祥抱住,长叹:“不,你有父亲。吉祥,你当然有父亲。原谅我不能提起他,因为他已经死了。”
乔走进驾驶舱时心平气和,反倒是木木一看见他就从座位上直直站起,嗫嚅着道歉。乔过去拥抱木木,“不关你的事,我受伤是个意外。”将他按在驾驶座上,看看仪表盘上的各种航行数据,“不错,你驾驶得很好。马约尔呢?”
“在工作舱。”木木急忙回答,很乐意摆脱乔过于信任的目光。
马约尔看见乔就热情得多,捶了乔一拳,“不错,你康复得很快,真是一条好汉。”
“马约尔,”乔的声音里却缺乏兴奋,“你对我讲实话,你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的经历档案上写得不清楚吗?”
乔摇头,“就是太清楚了,毫无瑕疵,才更可疑。马约尔,一个特比德奈星的人,是不会那样用激光刀的。”
“凡事不能一概而论。”马约尔淡淡一笑。
乔神色严肃,“我不管你从哪儿来,但是老马,我们可能要面临复杂危险的局面,我希望你以后的表现,都能像救我时候一样。”
乔来到精卫号核心舱室中——我的中央处理器所在地,他小心不和任何设施碰触。“杜琳对你的照顾很周到。”乔扫了一眼设置更新记录,“她降低了安全防护阀的级别。”
“你应该知道。”
“我的确疏忽了。东始星,我并不像预计的那样可以坦然面对它。”
“你做的事情都很符合规则。”
“规则?”乔苦笑,“规则的规则又是什么呢?”
“我无法查找你问题的答案。”
“泽泽,有些问题你不需要给出答案。你得学会像人一样的思考。”
“我不是不能,但你知道那不是机器应该做的。人的思考方式,”我一定要露出智慧的牙吗?“并不一定是宇宙间最完善的智慧方式。”
乔一愣,他的表情就像婴儿样白痴,好几秒钟后才恢复如常,“这是我听到的最空洞但却最有理性的话。泽泽,我完全相信你能找到那个答案。”
“关于规则的规则?”
“对,因为很多事情不是简单的对,或者干脆的错,规则判断不了。”
“那怎么办?”
“需要你自己判断,超越规则。”
乔的话太复杂了,我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乔久久望着我那些有条不紊运行中的部件,再未发一言就转身离开了。核心舱内回归往日的静寂。在这种静寂中,乔刚才的话语就特别凸现。“超越规则。”那是什么意思?乔要指点我什么?我忽然觉得一阵寒意,真的,很深很深的寒意,我的全部能量似乎都被冻结住了,两秒钟后我才从这种感觉里挣脱出来。一台机器有这种感觉很不应该。我迅速清查精卫号的38万4869个零件。还好,每一个零配件都工作正常,但我肯定,有一些变化在我身上发生了,虽然我并不确切了解这些变化是什么。
3
精卫号航行顺利,但由于洋流湍急、海底地形复杂,到达新洞的时间比预期要长。乔亲自指点木木如何手动驾驶,这时候经验更为重要,乔以前一定常在这海里跑。
我从专业信息库里又找到一批关于睡豚的材料。马约尔和麦杰在工作舱里研究45号洞的壁画,看到那些材料两个人都惊呼起来:“蒙达塔!”
“太奇怪了,这壁画图案竟然和蒙达塔召唤仪式上的显灵图案一样。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只有微小的差别。”麦杰将两张图在显示屏上重叠,图案的重叠度为89%,“还有,这张蒙达塔的目击素描,”麦杰迅速用计算机处理图像,“如果把阴影部分打亮,去掉獠牙和长毛,以及这个熨斗样的附件,还原这些颜色,”图像一点点清晰简单了,“它就是睡豚嘛。”
马约尔皱眉,“这个睡豚非主动休眠学说里已经提到了。”
麦杰挠下巴,“是吗?睡豚原来是传说中的邪恶怪兽蒙达塔?”
“不对,”马约尔忽然大叫,“蒙达塔传说什么时候开始的,睡豚什么时候发现的?东始星的早期宇航探险遗迹又是什么时代留下的?不对,这里面大不对!”
“有什么不对?”麦杰迷惑。
“你想想,姑且不说这些个事件的时间差距,睡豚有多少?要多少探险者才能将它们封存?”
“这资料上写着呢,探险者采用了一种手段,诱使睡豚自己修筑洞穴,然后休眠。”
“然后等着人类的屠杀。”马约尔冷笑,“而且为了怕人们忘记,还到处散布蒙达塔的传说。这符合逻辑吗?”
“那你怎么说?”麦杰凑近马约尔,“你不能否定睡豚和蒙达塔之间的关联吧?”
“也不能肯定。”
“这样睡豚之谜就无解了!”麦杰嚷嚷。
“会有解的,一定会有。”马约尔却信心十足的样子。
“你有办法?”麦杰奇怪。
“没有。但是我想,睡豚醒来就会一切真相大白。”马约尔神态轻松,“只要睡豚醒来。”
新洞到了。这次精卫号抢先了一步。感应器表明,新洞周围20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都没有人造运动物体的痕迹。这里的地形状如漏斗,新洞就处在漏斗颈部的山体下部。新洞斜对面的山岩有一个凹进去的弧度,刚刚可容精卫号藏身。乔就把精卫号埋伏在那里,飞船底舱出口正好被巨石遮拦,又方便出入。飞船表面还将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吸声海藻用作掩护。漏斗的两端开口则安装探测装置,以便发现可疑的航行物迹象。
据乔判断,偷猎者正依序在各个睡豚洞里搜集四岁睡豚。因为只有四岁龄睡豚所产黄金素品质最好。偷猎者想不到他会舍弃那些洞里的睡豚单单在这里伏击。
“他们一定会来,相信我。他们应该有三到四个人,不会更多了。看他们的手段就知道,人多就不是这么干的了。”乔在会议上说,“马约尔你留在驾驶舱,操纵电驱鱼。泽泽,飞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乔计划利用电驱鱼做掩护。电驱鱼对于海水中电磁场的改变十分敏感,它们喜欢聚集在电量丰富的区域,所以只要释放数个场强发生器,通过电磁场场强的改变调整新洞附近海水中的电量分布,就可以达到指挥电驱鱼的目的。
一个半小时后,场强发生器、吸声海藻、探测装置全部到位。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木木起了很大作用。现在这年轻人更加沉默寡言,只顾手脚麻利地工作,似乎要用行动挽回对乔的伤害。他内心深处的怀疑和猜忌真会因为乔的宽容烟消云散吗?我很想问问他,可惜规则限制我绝不能主动和人类谈话。
乔说,你必须超越规则。
但是超越和探寻规则需要时间,我现在没有这个时间。
乔将马约尔留在驾驶舱操纵电驱鱼,自己和杜琳、木木、麦杰到底舱换上潜水服,领了磁力振荡枪。衣服很合体,信息链接通畅,通讯质量不错。我和他们,某种程度上是一体了。
乔取出生态局监察大队的金属臂章,亲手佩戴到每个人胸前。麦杰也得到一枚,他抚摸那臂章,颇为激动,“乔,相信我,我会尽力。”
“我知道。”乔点头,眼睛中有些温情,“麦家出过不少杰出人物。”他环顾众人,“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群黑背电驱鱼开始聚集,它们对电场改变最为敏感。它们之间,有一两条红色的长牙电驱鱼活跃着。等待中的众人沉默着。麦杰忍不住想说话,乔阻止了他。乔指指他们斜上方的视屏。偷猎者来了。
《睡豚》 作者: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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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毕
1
偷猎者的船只在20千米外时我就感到了海洋的躁动,这艘船像个超级功率的噪音发生器。这一定是艘旧船。果然,一艘陈旧的白鲨4型货船缓缓驶进漏斗的斗口处,它的体积足有两个精卫号大,机动性却比精卫号差,很难通过有崎岖山岩和湍急洋流的漏斗颈部。这种货船当然也安装了泽库彻福德巡航智能服务系统,不过系统智力级别只有三级。我及时将该货船的结构剖面图从资料库中调出给众人看。货船名为山葵号,五年前在船舶档案上注册。
货船停住,缓慢地掉过头,尽量接近漏斗颈部的新洞。此时,电驱鱼聚集了上千条,使这一空间的电磁场异常紊乱,对方无法发现精卫号的痕迹。实际上,看那白鲨毫不在乎的样子,即便发现精卫号就虎视眈眈地守候在旁也不会当件事儿。
白鲨后部释放出两只潜水球,灵巧地绕过藻礁,游进斗颈,向新洞隐蔽的洞口靠近。一群珠光电驱鱼懒散地从周围涌上,给潜水球缠上一条长长的绚丽光带。
乔和木木迅速交换眼神,两个人的脸上表情都在说:“到时候了!”
乔比了个手势,大家扣紧头盔。
布满了电驱鱼的海洋简直就是一锅糊粥,任何电子仪器都不能在其中发挥作用。只有了解具体电驱鱼的电磁场频率,通过共振方式,才能顺利传送通讯和图像数据。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相当复杂。马约尔为乔他们选择的是一种鬃毛电驱鱼,这种电驱鱼发出的电波频率恰好和我们无线通讯的频率相似。
“电驱鱼好漂亮。”吉祥在驾驶舱里看得心花怒放,“它的须子真长真多啊。”
“泽泽,乔他们该出舱了吧?”马约尔顾不上向吉祥解释生物学的问题。
我将驾驶舱里的监视屏全部打开。山葵号、潜水球、洞口、乔他们每一个人、电驱鱼,各占一块屏幕。潜水球已经靠拢新洞停住。对方在解细红线。趁这工夫,乔四人混进电驱鱼群体中,向山葵号游去,很快就接近了。船上的人仍然毫不察觉。
吉祥完全不说话,盯着我的视屏,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马约尔像个孩子样咬住他左手的所有手指头。
乔找到山葵号底舱门。金属盖上的图案和编号表明这飞船归一个天光流巡航智能服务系统T-948操纵,与档案记录完全不符。我需要一个泽库彻福德巡航智能服务系统X-4000系列对天光流巡航智能服务系统T-900系列的过渡件才能和它链接。
乔手动拧开底舱盖上的防滑栓,将数据接口插入防滑栓后面的终端,过渡件通过他的数据链接传送过去运行安装并执行。还好接口端是通用产品。排除了海水和电驱鱼的干扰后,我调整数据流量,开始进入天光流系统。过渡件并不平整,接口部分粗糙,我和天光流的数据无法紧密结合。但我很快就发现了天光流的安全门锁,打开了它。
“可以了,乔。”我通知他,在想象中长舒一口气。
底舱盖启动,乔第一个跃身而上。
天光流向我大敞门户,丝毫没有察觉外来者的刺探,我分享了它的所有信息。山葵号上只有一个人!我重新分析该船结构图,给乔他们指路。乔没有丝毫犹豫,大步向驾驶舱奔去,杜琳等警惕地跟在他身后。
乔与木木进入驾驶舱,杜琳和麦杰守住舱门口。货船的驾驶舱比精卫号大、气派,只是仪器的精密程度要差上不止一个数量级。驾驶员正坐在椅子上抠鼻孔,他面前的视屏上,出现一条倾斜而上、装饰得无比精美的走廊。
这帮偷猎分子已经通过二层细红线和水阀,进入新洞的引廊了。
乔上前拍拍驾驶员的肩,客气地招呼:“你好。”
“你好。”驾驶员习惯性地回答,突觉不对头,转过脸来,木木冲他的鼻梁就是一击。驾驶员没能躲开,身子左倾,跌倒在地。
“马尼,你那边怎样?”引廊那边有人问。
“一切正常。”我立刻复述驾驶员刚才的回答。要想模仿马尼说话的漏风腔调还真不容易。但是我的声音模拟程序一瞬间就抓住了他声音的本质,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解开了天光流的操作密码,山葵号就像个玩具一样归我们了。杜琳和麦杰走进舱室。
“我只是个驾驶,我可什么都没干。”马尼醒过来,辩解,“你们要抓,得抓老毕。”
杜琳的身体微微一颤。
“老毕是谁?”木木恶狠狠问。
“我不知道。我们都这么叫他。”
木木用枪敲马尼的头,“你想清楚再说!”
马尼推开木木的枪,“你不能乱开枪,只有法庭才能裁决我是否有罪。”
天光流表明山葵号上共有四个人,叫老毕的带了里奥东和柯林两个人进洞采摘睡豚头,把马尼留在山葵上看家。
“你们已经有了两万个睡豚头。”乔查看货船上冷库的存货量(睡豚头必须冷藏,否则将失去活性),他愤慨,“割了这么多头你们的手不会发软啊!”
“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干。”马尼喊。木木踢了他几脚,让他住嘴。
“泽泽,”乔叫我,“我想知道老毕的样子。”
天光流系统中有大段视频资料,找到四个人都有的段落很容易,我把它播放出来。老毕是那种一眼就辨认得出的人物:高大健壮,外形不羁,表情丰富,目光犀利。
我的精卫号组员都是一惊。是的,从他们微微起伏的胸膛上、稍稍错开的双脚间、略略纷乱的呼吸上我读出了他们的惊讶。指挥电驱鱼的马约尔、快速浏览飞船日志的乔、看守俘虏的木木、东张西望好奇的麦杰、警惕盯着视屏上新洞的杜琳,每个人都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忽然全身就麻木了。
老毕,原来就是毕维泰。
我不相信戏剧性的故事会发生在生活中。但眼前的老毕形象,与通缉令上的完全一致,只是增加了一些风尘颜色。岁月的沧桑在他额头和唇角积淀着,却于他的气质毫无损害,他依然风度卓越,不愧诗人桂冠的拥有者。
“这个人不丑。”一直专心研究电驱鱼颜色的吉祥侧过头来,看到山葵号传过来的船员图像,便指着毕维泰说,“一点也不像坏蛋!”
众人表情瞬间正常。乔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关掉那船员图像。“好了,这就是我们将面临的敌人。”他迅速恢复了镇静,“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沉默。人啊,到底有多少秘密不能彼此倾诉?
“木木你把马尼扔冷库去。杜琳、麦杰,你们和我进新洞。”乔的声音快而有力。
“天啊,别让我和睡豚待在一起!那太可怕了。”马尼哀求。木木皱眉,给马尼头部猛然一击,打晕了他。
2
老毕和他的手下走完了引廊,进入新洞的第一层。我听到柯林惊异的声音:“天!这么大的洞!他妈的竟然有那么多睡豚。”视屏上出现了无数壁龛星罗棋布的画面。这些壁龛层层叠叠排列,仿佛山岩上的万千只眼睛——每只眼睛中都有一条睡豚做瞳仁。
乔他们小心接近新洞,那里的细红线没有重新设置。他们顺利通过水阀,走上引廊,小跑着进入正洞。
毕维泰正向手下示范,如何将那些用丝囊和胶状物把自己牢牢粘在石头上的睡豚拖出壁龛。“这需要技巧和耐心。”毕维泰说。他的声音金属般洪亮刚硬,在高大的洞壁间回响,铿锵不绝。
“住手!”乔举起武器厉喝道。
乔四人站在四个不同的方位上,虽然气喘吁吁,手里却都拿着重武器。毕维泰和他的部下只有刀:圆刀、长刀、激光刀。武器上的差异如此之大,毕维泰的两个部下立刻扔掉手中的睡豚投降。
“手举起来放在头后面!”乔大声命令。
毕维泰转过身,平静地招呼:“乔,好久不见。”
乔打开潜水服的头盔,表情肃穆,“毕维泰,你真还活着!”
“感谢命运眷顾,我总能化险为夷。”毕维泰的笑容宽厚温暖,是与多年老朋友相见时的那种笑容,“乔,你有艘好船。”
乔声音冰冷,“既然知道我做了生态巡查员,你就不该再来!”
“爆炸发生后我还是第一次回来。他们,”毕维泰的目光一指里奥东和柯林,“是职业猎人,倾家荡产才到了这里。我不能剥夺他们挣钱和虐杀的乐趣。”
“你总有似是而非的理由。”乔掂掂手中的枪,摇头,“这次你运气不好,我要送你上星际法庭。”
毕维泰斜抱住双肩,做了个无所谓的动作,说:“乔,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众人神色顿紧,木木往前踏了一步。乔拦住他们。
“就一小会儿。乔,你怕了吗?”毕维泰环视剑拔弩张的那几个人。
乔嘴角抽动,终于说:“我和你谈。”转头叮嘱木木等人,“看好这两个家伙。”又对我说,“泽泽,切断我和他们的视频联系。”
我遵命,现在除了我看得到乔的眼中世界,其他人都失去了他的踪影。
3
毕维泰和乔来到底层的一间壁龛。他们推开壁龛里侧的门,走进一个大房间。
这让我惊奇。在全部的睡豚事件中,只有此刻让我像个人类一样感到了惊奇带来的兴奋,因为这房间完全不符合常规逻辑。房间干净而华丽——四壁都镶嵌了云母,地面更是用大理石铺砌,房间中央用闪绿石砌造了一个平台,平台上端悬挂着两排菱形中空的石块——睡豚的世界里忽然出现具有人类风格的地方,而且没有睡豚,很诡异。
毕维泰跳上平台,来回走了两圈。乔在台前站住,握着他的枪。
“当初发现这个洞的时候,我,你,还有祝延都以为到了天堂。当时怎么说的?我们要唤醒睡豚。”毕维泰吟诗般说道。
“那都是过去,我已经改变了。”
“改变?你以为你拿起枪来就可以真的保护睡豚了吗?你以为,”毕维泰跳下平台,抓住乔的手,将那双大手掰开,“拿起枪来就可以洗刷你手上那些睡豚的血吗?乔,不要自欺欺人。”
乔摆脱毕维泰的手,“能洗刷一点也好。毕维泰,你口口声声说要唤醒睡豚的意识,让它们重新获得生存的权利,但你现在怎么做的?”
“我做我能做的,不再贪图虚名和华而不实的口号。乔,为了保护一种沉默的动物而忽视千百万遭受疾病折磨的同胞,你认为这正确吗?”
乔脸上流露出鄙视,“别给自己戴人道主义的光环,毕维泰,你多高尚的动机都是借口。”
“现在不一样,我们正在策划一次大规模行动,我们需要钱,更需要人。乔,加入我们!”
“暴力从没有好的结局。毕维泰,你忙碌了半辈子还没搞清楚这一点?”
“这次只有暴利,没有暴力。”毕维泰笑,“我们将从经济上摧垮现在的17天区联邦,重建社会体制和价值观念。”
“经济?!”
“对,我们将用钱买下梅里亚森,买下东始星,买下整个天区!”
“睡豚!”乔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毕维泰笑,“对,这个新洞里的睡豚买得下整个联盟。”
“如果我拒绝?”
“你手上溅满过睡豚的血,你也是屠夫之一。乔,你真要唤醒睡豚审判自己吗?这种审判对于整个人类又能有什么价值。”
乔一把揪住毕维泰,“我想到从前割睡豚头的情形就觉得恶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不想任何人再破坏它们的安宁。你明白吗?”
毕维泰皱眉,“你考虑清楚!”
“我考虑得很清楚。我欠你的我会还你,但与睡豚无关!”
“怎能无关!”毕维泰认真地说,“乔,既然你违背了当初的约定,那我们只能用决斗解决分歧了。”他盯着乔,唇边是得意而放肆的笑,“你的刀法还灵活吗?”
毕维泰和乔并肩走出壁龛。双方的人都长舒口气。柯林和里奥东想放下手,但木木等的枪一直指着他们的头。“老实点!”木木喝道。
“请不要这样对待我的人,他们并没有重武器。”毕维泰要求。
“放开他们。”乔命令。木木和麦杰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放开他们。”乔第二次说。木木和麦杰才后退。那两个偷猎者立刻放下手,放松绷紧的身体。
“我和乔将用决斗解决问题,你们在场的人都是目击证人。”毕维泰宣布。
“决斗?!”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按照梅里亚森人的习俗。由胜利者决定新洞的命运。”乔补充,“如果我胜,毕维泰和你的人将作为偷猎者伏法;如果毕维泰胜,我将带精卫号撤离这里。”
“你这算什么?!”杜琳粗着嗓子喊,“你无权拿睡豚做筹码!”
乔平静地说:“我自有道理,希望你们理解。”
“等等,我是政府观察员,我想我有资格做裁判。”麦杰举手示意,拉住乔。
“我们不需要裁判,胜负一目了然,这是勇士的决斗。”乔说。
“他说得不错,不管胜负如何,我都将遵守我的诺言。”毕维泰庄重地屈臂宣誓,“以银河系恒远的名义。”
双方徐徐后退,让出一块圆形空地。乔脱下潜水服,毕维泰解开紧身防护衣,两人都只穿内衣。柯林将两把一模一样的长柄尖刀扔到他们中间。里奥东给大家演示那刀的锋利程度:只消轻轻一划,石头上就留下了极深的口子。
乔和毕维泰割去左衣袖,在裸臂上划三个叉。“10分钟内击中叉的中心,数目多者即为胜。”乔对在场和不在场的所有人说道,“麦杰,你数1、2、3开始。”
《睡豚》 作者: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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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洞
1
吉祥问我:“他们谁赢的可能性大?”
乔和毕维泰身形相仿,都一样的高大魁梧;乔步伐灵活,出击迅猛;毕维泰则刀法狠毒,腾挪跳跃。要说谁更可能取胜,我只有用概率程序演算了。演算结果,毕维泰的胜率有87%,因为乔有伤在先。我连忙将那概率程序删除了。
实际情况恰恰相反。10分钟后,毕维泰被乔击倒在地,乔的刀尖压在毕维泰动脉上。乔和毕维泰的胳膊都在流血,但毕维泰流得更多。
“我从来没输过。”毕维泰喘着气说,“为什么这次会例外?”
“因为我不能输。”乔收回刀子,让毕维泰爬起来。杜琳立刻过来给乔包扎。乔将药包扔给毕维泰。
“我是你的俘虏了。”毕维泰坦然自若,“我心服口服,但我还会再次打赢你。”
“我不想和你做无谓的争斗。”乔语气坚决,“现在请你们都上精卫号。”
我立刻派出机器人改造精卫号携带的一个着陆器,调整着陆器的智能服务系统TS-742的任务目标。很快,着陆器就变成了一间符合联邦标准的囚室。
毕维泰对着陆器里的设施还算满意,神态自然得好像他只是来精卫号做客,他甚至还提出要求:“乔,如果你让马尼也和我们在一起,并且叫他从山葵号上给我们带些换洗衣服来,我会更满意。”
乔叫木木把马尼押来,麦杰则负责监视毕维泰。他自己需要休息一会儿,等候局里对毕维泰一事的反应。睡觉前,乔答应马约尔,带他和吉祥去新洞看看。乔要求深度睡眠,我理解他的疲倦感。“我只能睡30分钟。”乔告诉我,“这么容易就抓住毕维泰让我不安。”
杜琳卸了潜水服后带吉祥去生活舱吃药,再三叮嘱吉祥不要到着陆器那边去。吉祥很不高兴,和杜琳吵起来。说急了,吉祥又开始嚷嚷她要死了,杜琳“啪”地打了她一耳光,吼:“胡说什么!不许死!”女孩儿脸上清晰地浮出一个手印。
吉祥被这突然的一掌打哑了,杜琳更是愣住。片刻,杜琳将吉祥搂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声道歉,“我不是成心的,我不想听你说死。”
吉祥被她抱得喘不上气来,昏昏沉沉睡过去,15分钟后才醒来。
乳黄色的灯光、通风设备低低的嗡鸣声、消毒净化过的空气,布袋玩偶碰到她的手,吉祥醒了。她抱紧布袋玩偶,几秒钟后,慌乱地颤抖着打开布袋玩偶的腹部,金黄色的半透明丝囊映入眼帘。这是一只罕见的金色小睡豚,身形大小不超过两岁龄,光滑的卵形金黄色丝囊色泽润亮。“泽泽,”吉祥仰起小脸,注视那本没有实体的“我”,“你知道它从哪儿来。”她摇摆手中的睡豚,“你得替我保密。”
我知道,这睡豚是木木从山葵号毕维泰房间中搜出来的,悄悄带上精卫号,塞进玩偶的腹中,放在吉祥枕边。这是吉祥的生日礼物。是的,这一切我都知道。
吉祥当然了解我是百分之百遵照人的意志行事,她的要求就是对我的命令。这小姑娘脸上因违禁和拥有睡豚浮上了一层动人的红色。她赶紧将布袋玩偶的腹部合上,又悄悄打开一点往里面看。然后,她像个大人一样严肃地将玩偶放在膝盖上,“听着,我要给你起个名字,你从此就是我的了,要听我的话,我叫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听见没有?”她亲吻玩偶的头,“我就叫你翡翠天,这名字好不好?”吉祥笑,“船上来了客人,我想见他。泽泽,那人叫毕维泰是吧?我要见他。”
我的指令库中并没有禁止吉祥见毕维泰的记录,于是我指引着吉祥来到毕维泰的囚室。
着陆器观景窗改造的囚窗结实坚固,声音透不过它的金属玻璃。毕维泰和吉祥必须通过对讲装置通话。
毕维泰望着吉祥,不说话。
吉祥被他看毛了,嚷嚷:“喂,你是毕维泰吗?你要不说话我可就走了。”手里的布袋玩偶跟着她的头乱晃。
毕维泰抱肩微笑。对讲机里他的声音温柔亲切,“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小姑娘,我已经29岁了。”吉祥对毕维泰的称呼嗤之以鼻,“我叫吉祥。”
毕维泰笑,伸出手想去抚摸吉祥的角和脸,但他只摸到了冰冷的金属玻璃。他这时候怪慈祥的,没半点暴戾的杀气。“你是不是一直在生病?”他问。
吉祥点头,“对呀,我一直在生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
“怕不怕?”
“不怕,”吉祥摇头,“怕也没用啊,都说没办法了。”吉祥没半点怨天尤人的样子。
“我有办法。”毕维泰认真地说,“而且肯定见效。”
“是什么?”
“黄金素。睡豚脑部的黄金素!”毕维泰兴奋,“你会变得健康、漂亮、快乐。”
吉祥歪过头来,左右打量毕维泰,“不行啊,那样一定会被杜琳骂的。”
“杜琳是谁?”
“她是我妈妈。”
“她对你好吗?”
“当然,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那她为什么不用黄金素给你治疗?举手之劳,却可以使你一生都不再生病。一头睡豚的生命和一个人的健康相比,还是人重要。”
吉祥咬住嘴唇,毕维泰的话无疑说中了她的心事。她嘀咕:“可杜琳老说人与睡豚是不能相比的。”
“她爱睡豚胜过你?”
“不,不,不会!”吉祥叫。
“可她并不肯牺牲一头睡豚来救你呀。”毕维泰叹口气,“可怜的吉祥。”
吉祥不高兴,“我为什么要你可怜?你已经是个囚犯了,凭什么可怜我?”
“我是自愿做囚犯的。区区一个着陆器锁得住我?”毕维泰好心情地说。
“我不信。你根本出不来,吹牛不上税!”吉祥羞他。
“好,我跟你打赌。你只要给我几样东西,我半个小时之内就可以离开这着陆器。”毕维泰提议。
“赌什么呢?”
“如果我出去,我就给你找一头睡豚。”
吉祥,我可爱的姑娘,这时仰起她病态的脸,骄傲地说:“我不需要睡豚了,我已经有了一头。”
毕维泰颔首微笑。吉祥歪着头还要说什么,我接到乔的命令,他要带马约尔和吉祥去新洞参观。吉祥高兴得手舞足蹈,随即便将毕维泰抛之脑后。
2
半个小时后,乔就带着马约尔和吉祥站到新洞第一层宽阔的大厅里。他们打开随身携带的节能灯。灯光照耀之处,层层壁龛里的睡豚仿佛立即就将睁开眼睛。吉祥骇异得说不出话,马约尔的表情更是极度震憾。
“睡豚,新安居最后的发现。”乔说,声音平静,“也是这颗星球最后的发现。”
“你们在哪里发现的文字和制造物品?”马约尔问乔。
“上面那一层。”
“在上面?”马约尔仰头望,高大的洞窟顶部看上去遥不可及,“你说一共有5层,这个山有多大?”马约尔不相信。
“我们在上面发现了一些图,猜想可能是整个山洞的结构图。那图相当复杂,本身就足以说明睡豚的智慧度。”
马约尔皱眉头,“乔,这是文明的发现啊,你隐瞒它简直和犯罪一样!”
“当时你若在场,你不会这么想。你只会觉得惶恐不安,冥冥之中还有我们人类所不能了解的力量、不能了解的智慧。你会像我们一样,希望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它们的文字怎么说?”
“我们读不懂,只能认为那是一种文字,再根据壁画连猜带蒙做判断。这些睡豚,它们原不在这个星球上生活,它们跨过遥远的时空距离,集体在此休眠,只求永生的安宁和平静。那些壁画里有很多苦难的记忆——战争、瘟疫、洪水、陨石,它们一直担惊受怕地活着。也许选择东始星就是因为这儿的偏僻和荒凉吧。想不到人类不放过宇宙的任何一个旮旯角落。”
“休眠为什么?”马约尔走近一排壁龛,其中的睡豚丝囊特别厚实。“如果不以复生为目的,再次兴旺种族,那这休眠地不就变成集体坟墓了?”
“不知道。也许它们的苏醒只是在等待一个信号。我对未知事件总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睡豚是我最恐惧的,所以,我不顾一切要阻止屠杀行为。”乔倒吸一口冷气,“无知者无畏。你了解得越多,你就越怕受天谴。”
“那你更不应该隐瞒这个洞的存在。乔,你该把它公之于众,让更多人了解到睡豚本身的文明信息,去理解和爱护它们。”
“或者趁它们还没有苏醒前就先斩草除根,免去日后遭报应的可能。”乔眯起眼睛,躲开马约尔身上的强光源,“你想过这种可能性吗?”
“人不会如此没理性吧?”
“马约尔,一切都不能猜想。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有理性?”乔找到一块平地,坐下,“我小时候特想做个诗人,后来却学了财会,分到新安居移民局做个小出纳。那时候没钱、没长相、没才艺,什么都没有,可我却喜欢上了新安居最漂亮的姑娘。为了得到这姑娘的青睐,什么都肯干。我做了很多不要脸的勾当,终于在短时间内攒了一笔巨款,得以整容健体,博得探险家的美誉。我相信钱是万能的,因为它给了我地位、体面、享受和心爱的姑娘。”乔抓住地上的一块石头,在手中磨搓。
马约尔专注地听着,抓住想要跑远的吉祥。
“这些事闷在心里头好多年了。”乔说,“我回到新安居,以为可以幸福地和那漂亮姑娘生活了,但是人从简入奢易,从奢入简难。我和我漂亮太太体面的生活需要大量的金钱来维持,于是我参与了硅花买卖,然后是睡豚。”
“啊!”马约尔轻呼。
“对,我曾经就是一个睡豚猎杀者。那时候还不叫盗猎偷猎,买卖睡豚公开合法。睡豚就像长在野地里的果子,谁都可以去随意采摘。后来黄金素被发现了,毕维泰也来了。他是我年轻时的朋友,我们曾在一个星期里杀了30万头睡豚,杀得手都软了。”
马约尔肃然。
“我的妻兄,有很好很体面的身份,但是他也在做黄金素的生意并暗中操纵着新安居的市场。而我那漂亮的太太呢?她心安理得享受着用睡豚脑子换来的珠宝、时装和化妆品,日日宴请宾客,和最风流倜倘的男人打情骂俏。我突然发现我在一个异常肮脏与罪恶的世界中生活,而我还以为那就是幸福。”
乔忽然不说话了。静寂的睡豚洞陷入无尽的沉思中。马约尔说:“不管怎样,那都过去了。你在将功补过,弥补从前的罪孽。”
“没有牺牲就不会得到救赎,如果我的忏悔可以赎清人类的罪,”乔站起身,将手中的石头抛得远远的,“我不会犹豫。”
沉寂片刻,马约尔开口,“乔,看在一个科学工作者好奇心的份上,带我去第二层好吗?”
乔点头。
木木再次进入山葵号,他奉乔的命令要炸掉这艘飞船。按照木木要求,我对他的几个爆炸方案进行了可行性分析和结果模拟。我提醒他要留出足够时间来逃脱。
木木拉开冷库门,寒气扑面而来,逼得他连退几步。他用手护住头,冲进库房。库房里都是固定在天花板和地板上的高大金属架,架上有2/3空间已被保鲜袋占据了。木木抽出一个保鲜袋,划开封口,睡豚尖尖的头部顿时显露出来。袋子中共有七八个冻在一起的头,头上都沾了一层白霜,全部是恬静的熟睡表情。
“这样就死掉,倒也不坏。”木木自言自语道,把袋子放回远处。他环视整个库房,“抱歉,我要将你们埋葬掉。”他对睡豚们大声说,“虽然方法不会太好,但也比你们被抽取了脑浆后扔在垃圾场强。希望你们来生别再做睡豚了,否则死和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木木退出冷库,准备关上库门,杜琳忽然叫他,“木木,你拿一袋头吧。”
“我没听错吧?”木木质疑。
“没有,木木,我请求你。我现在不是精卫号的工作人员,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请你理解我。”杜琳回答。
“我没有问题,可是你怎么过乔的那一关呢?”
“再想办法好了。”杜琳无奈道。
木木不再问什么,径直走到货架前,从上面抽出个袋子往肩膀上一扛,出来将库门锁死。“泽泽,我将采取4号方案。”他通知我。
“谢谢你,木木。”杜琳通过我的系统看到这一幕,感激道。
“执行4号方案,启动后你有3分钟的时间撤离。”我宣布。
木木到驾驶舱修正飞船方向和速度,还找了一个中号冷袋盛放睡豚。方案是这样的:飞船进入漏斗地形的嘴部后将以一定的速度和角度撞向漏斗嘴出口处,那里有一座悬崖。飞船要和悬崖相撞滚到崖下的深沟中去,随即推进器会发生引发整个飞船毁灭的爆炸。爆炸不会影响新洞以及不远处电驱鱼的觅食地。
木木将第一个爆炸点设在冷库中。他手脚麻利,不到20分钟就安装好一整套复杂的爆炸系统。“泽泽,我启动了。”他提醒我,然后按下飞船开动键。飞船将加速、碰撞,推进器逆向工作、爆炸,然后冷库爆炸……木木跑向底舱,迅速穿戴上潜水服,将冷袋放到自己背部的工具箱中。他有条不紊做完这些事,通过过渡舱增压,到达出口处。
我却打不开底舱的门,过渡件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死机了。
“泽泽!”木木奇怪我没有回应。
我急忙启用木木随身的通讯装置,“我和山葵的过渡件有了问题。你赶紧看看周围有没有手工控制装置。”
“我找不到。到处都是海水。”木木说。
“每个底舱都会有手动装置,你仔细找找看!”我一边尽量镇静地和他说话,一边迅速卸下过渡件,重新安装一遍。过渡件不承认我的安装序号,我不得不再次重新安装。
飞船以35°倾斜开进漏斗狭长的嘴部,如果两分钟内木木不能逃脱就没有机会了。
“我找到了。可是我打不开,这玩意儿完全锈死了。”木木大叫。
“可能。山葵号明显是一艘被星际海盗抢劫后重新粉刷的船只,很可能已经有80年以上的历史。”看它那粗糙的船名就知道来路不正。
“泽泽!”木木吼。
过渡件发出清脆的一声“吧嗒”,我听了心花怒放,和山葵号的链接恢复正常了。我急忙打开底舱门。木木如漏网之鱼急急游了出来。
飞船马上要撞到悬崖了。我及时和天光流脱离链接。飞船撞上悬崖,发出低沉的撞击声和巨大的震动。然后,它就骨碌到崖下的沟里去了,腾腾的火焰照亮了我视野中的全部世界。
木木被震翻,压进海底的沙砾中去。他跃起抖去身上的渣滓,游到悬崖边。火光中连锁的爆炸还没有结束,就如同在漆黑的天幕上放烟花一样。
3
一直盯着监视屏上木木举动的杜琳合掌:“谢天谢地,木木你终于脱险了!”
“杜琳,你怎么突然决定要睡豚头了?”我腾出精力发挥一下对杜琳矛盾言行的好奇心。
“每个人都有私心,我也免不了。”杜琳回答,“那些睡豚也不能复生了,不是吗?”
“你这腔调倒和毕维泰相似呢。”
听到毕维泰三个字,杜琳的心脏都跳快了,她低声问我:“他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
“泽泽,我不想去,我不想见这个人。”杜琳摇头,“你应该理解我。”我理解,这大概就是人类叫做“矫情”的表现了。
麦杰的脸出现在6号监视屏上,对杜琳说:“我看了马约尔关于睡豚的资料,他认为蒙达塔实际上是唤醒睡豚的关键。”
“是吗?”杜琳不很感兴趣。
“而吉祥就是一个蒙达塔。”
杜琳吃惊,瞪圆了眼睛,“吉祥?蒙达塔!谁说的,简直胡说八道。”
“你去问马约尔好了。”
此刻,马约尔跟在乔的身后,乔牵着吉祥的手,三个人正往第二层洞走。甬道都用平滑的岩石修砌,两侧有留作照明的孔洞。吉祥不住东张西望,提一些古怪问题。乔非常耐心地一一解答。
“真的睡豚不会醒吗?”吉祥天真地问。
“吉祥,我相信它们是会苏醒的。我很矛盾,它们不能苏醒就不能真正保护自己,指望人类是不行的;可是它们醒来会怎样报复屠杀它们的人类呢?马约尔,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马约尔苦笑,“这世界上没有睡豚存在就好了。”
三人前面的甬道戛然中止,一堵光滑结实的石墙竖立在道路上。“里面就是第二层洞。我们还有10分钟时间。杜琳、麦杰、木木,”乔转而对精卫号上的人说,“我想这种体验非常罕见。”他拿出一块圆形物,贴到墙上。
墙缓缓移开,一个更大的洞呈现出来。洞的四壁上没有睡豚,而是绘满色彩缤纷的图画。睡豚们浸泡在四个大池子里的淡黄液体中。池子构成“十”字形。“十”字的中央是闪绿石砌造的圆形平台。
“这很像一个举办宗教仪式的场所。”马约尔左右张望。
三个人穿过池子间的硅花小路,走向圆台。吉祥跑到池边。包裹了丝囊的睡豚看不出形状,都在液体里沉默着。她伸出手,被乔喝止。吉祥撇嘴。她走到圆台上。“真好玩。这台子干吗用的?”她问。
“可能和睡豚的宗教信仰有关。”乔回答。
“都睡着了要信仰何用?我看应该和唤醒睡豚有关。”马约尔摇头。
“唤醒睡豚?老马,你有什么发现吗?”
“在新安居残存的文献上,包括最早发现这个星球的宇航员的日记中,我找到了一些线索。记载中叙述,睡豚是有灵魂的,但是灵魂被封存在另外的地方,需要特别的召唤仪式,才能唤回它的灵魂恢复生命。它的灵魂是由一种叫做蒙达塔的生物保管着。”
马约尔的目光落在吉祥身上。乔将吉祥拉近自己。马约尔继续说:“到底什么是蒙达塔,众说纷纭,实际上它是变异生物的统称。只有一种特定的蒙达塔才与睡豚有关。通过特别的仪式,借助蒙达塔的力量,就可以将睡豚唤醒。”
乔眯缝起他细长的眼睛,“这种类似巫术的谣传毫无科学根据。”
“怎么唤醒睡豚呀?”小姑娘挣脱乔的怀抱,走到圆台中心,伸开双臂,“是不是这样,这样,”她大声喊,“睡豚醒来,睡豚醒来!”
马约尔抄到吉祥身边,“不,小娃娃,睡豚是不能这么就叫醒的,他们需要血!”
“你说什么!”乔吃惊。
“我说,”马约尔握住吉祥的胳膊,“我们应该让睡豚醒来对不对?”
《睡豚》 作者: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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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死亡
1
乔和精卫号上的人都是一惊,我的模糊处理系统立刻陷入混乱之中,一股生物电流不受控制地在我的系统内蹿动,沿途激起许多连锁反应。
乔尚能维持镇定,“马约尔,睡豚苏醒与否不是我们有权利决定的。”
“得了吧,乔,你到底为什么来新洞?”马约尔冷笑,“难道你不是为了唤醒睡豚来的吗?你冒着被局里开除的风险带着吉祥,难道不是因为你知道吉祥就是一个蒙达塔吗?你把毕维泰抓起来,难道不是因为他同样也想唤醒睡豚好支配它们吗?”
“马约尔,你完全搞错了,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唤醒睡豚。你这些似是而非的结论毫无道理。你快放开吉祥,她被你抓痛了。”
“没有啊,”吉祥却笑,“我正听马叔叔发言呢。”
“乔,我一直在调查你,调查睡豚。当年风声紧,你们不得不放弃对这个洞的攫取,最好品质的睡豚都在这个洞里。但是你们发现还有比猎取睡豚头更获利的买卖,就是让醒来的睡豚为你们创造财富。谁能唤醒睡豚谁就能拥有睡豚的灵魂,控制它们。睡豚的能力将是惊人的。乔,你就别假惺惺了,你手上的睡豚血和人血都已经不少了。”
乔说:“马约尔,你果然不是特比德奈星的人。那个星球上的人从来不相信这种谣传。”
“我是什么人?乔,在你的死亡名单里查找一下吧,有一个人叫做奥诺菲里岙的,你杀死了他,在梅里亚森星,我是他的兄弟。”
“奥诺菲里岙?那个 ** 检察官?他像苍蝇一样黏着我,不把我置于死地绝不罢休。可是,如果他不对一个女士有非分举动的话,我也不会对他怎么样。”乔回忆,“当时他手里有武器,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并没有做错。”
杜琳尖叫一声,“乔,是你!梅里亚森星一直暗中保护我的那个人是你!”
“我才不管奥诺菲里岙他做什么,你杀了他,这是事实。我隐姓埋名追踪这个事实很久了。我要为兄弟报仇,我也要为睡豚们报仇。我不会让任何人支配它们,我将把它们的命运还给它们自己!”
“你要怎么样?你先把吉祥放了,有话好好说。”
“你干吗这么担心吉祥?这孩子是你什么人?”马约尔冷笑,“还是担心你没有唤醒睡豚的灵器了?”
“马约尔,我再说一遍,你放开吉祥!”乔捏紧拳头,脸色发青。
“我不会放开她。”马约尔说,将吉祥抓得更紧,“我要用这孩子的血唤醒睡豚,我要睡豚们苏醒,我要它们清楚人类的所作所为!”
杜琳听到这里,惊惶失措了一秒钟后直奔囚室。在她命令下我打开了囚室的门。杜琳打开囚室门,“毕维泰!”她呼喊,“毕维泰,你出来!”
毕维泰就从里面走出来,他定定瞧着杜琳,“我以为你不再想见我了。”他说,“我为没有遵守诺言照顾你抱歉。”
“我不是来找你算过去那些烂账的,我请求你去救吉祥。”杜琳带着哭腔说。
“吉祥怎么了?”
“她被马约尔劫持了。马约尔还要用她唤醒睡豚。那个人平时不是这样,想不到他这次彻底疯了!”泪水“哗”一下流出,杜琳几乎要昏厥过去。
毕维泰上前搀扶杜琳,焦急地问:“乔呢,那乔在哪里?”
“他受了很多伤,我怕他支撑不住。毕维泰,你得去救他们。”杜琳抓住毕维泰的衣服,哭道。
毕维泰点头,“我去。”
监控屏上,乔与马约尔怒目而视。“你不能这么做。马约尔,这样很危险。”乔警告。
“危险?比起活着毫无保障,随时会遭人暗算,理想、爱情和事业都被人践踏,比起这些来唤醒睡豚有什么危险?”马约尔越说越激动,额头上青筋暴起。
“你在和命运赌。马约尔,你不懂睡豚究竟是什么。它们的苏醒将是人类的劫难。如果真如你所言,可以毫无危险地控制它们,我们当年为什么不做?”
“因为你们没有谁清白,你们害怕睡豚的报复。我不同,我仅仅是为了拯救它们而来。”
“你救不了它们。它们向人类报复也将遭到人类更大的报复,数量上人类是绝对的优势。睡豚赢不了。马约尔,你研究睡豚,该知道它从来没有繁殖行为。一个已经濒临死亡的种族,你还要让它们经历痛苦再去毁灭吗?”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睡豚的。”马约尔轻蔑。
“对,是我的想法。可你的想法就能代表睡豚?”乔质问,“你有什么权力代表它们?”
马约尔不语。
乔继续说:“我杀了你的兄弟,你要报仇,我可以将命赔给你,但是必须在睡豚得到真正的保护之后。这种保护可以使睡豚享受它们选择的安宁,当它们某日醒来,也会原谅人类曾经无知的破坏。”
“你以为你一个人的努力就可以救赎全人类的罪恶?乔,你简直在做白日梦。睡豚在世人眼里,仍然只是可利用的生物资源!毕维泰和支持他的人不都是这么想的吗?乔,不要再糊涂了,和我一起干吧!”
“老马,你以为你的想法很高尚吗?你要牺牲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命,来实践你那子虚乌有的唤醒方案!”乔厉声问。
“你说吉祥?”马约尔低头看他怀里的女孩儿,“她的生命随时都会中止,不如为睡豚献身吧,还多少有点价值。”
“马约尔——”乔再也忍无可忍,大步上前,“你放开吉祥。”
马约尔亮出激光刀。
木木的通讯装置接通了。自从山葵号被炸后,他一直关闭和我的联系,在海底游弋。他心绪不宁、躁动难安,惊起一群电驱鱼。我告诉他新洞发生的事情,要他立刻去那里救援。木木却有些迟疑。“乔?”木木慢吞吞道,“他是凶手。是他杀死了我父亲,我全部想起来了。我看见他设置炸弹,他还把我拖走,但是我看见了爆炸!我看见了,”木木捏紧拳头,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下脸颊,模糊了头盔。“我吓坏了,后来再也记不起这件事。可是刚才,我全想起来了!就在刚才,因为我又看到了爆炸。”
“木木,大丈夫做人要恩怨分明。乔毕竟对你有抚育之情、救助之恩。”我搬出经典电视剧里的台词,“何况还有吉祥,她那么喜欢你。”
木木沉到水底。
2
毕维泰行动迅速,只用了5分钟就潜进新洞,正好与赶过来的木木会合。毕维泰对洞中环境显然非常熟悉,迅速将木木带上二层。
洞门开了。空气中到处是被离子化的气体恶臭。毕维泰和木木同时刹住脚步。他们面前,马约尔与乔正激烈厮杀着。吉祥却独自在睡豚池边玩耍。马约尔非常凶悍,刀光猛烈。乔虽然有枪,但无暇取出,只能徒手搏斗。忽然,乔的一腿掉落在地,连我都闻到了肉体焦糊的味道。
“乔!”毕维泰喊,奔过去接他。乔按住残肢,表情痛苦。“乔,坚持住。”毕维泰脱下外套包好断腿。
“杜琳让你来的吗?”乔问。毕维泰点头。
“我没能保护好那孩子。”乔断断续续说,“抱歉。”
那边马约尔的刀架住吉祥脖颈,将这女孩子拖到圆台中心。木木的枪指着他。
“木木,你来救我吗?我好开心。”吉祥嚷。
“我要保护睡豚。”木木脸上像凝结了冰霜,对马约尔吼,“放开吉祥!”
“木木,你被蒙骗了。乔就是杀死你父亲的凶手!”马约尔大声说,“你的枪该对着乔!”
“我和乔的事情我会处理,你放开吉祥!”
“不!”马约尔叫,捏住吉祥的角,吉祥疼得大叫。“这个角多么难得,它所含的物质会是睡豚的催醒剂。”他举起激光刀。
“木木,救我——”吉祥声嘶力竭地喊叫。
木木迟疑,马约尔和吉祥靠得太近了。
刀靠近了吉祥的额头。
吉祥闭上眼睛。
毕维泰出手了。
马约尔心脏正中登时出现一个小孔,他惊骇地举着刀,不敢相信生命就这样离开了自己。“为什么,你不是也要唤醒睡豚吗?”他用最后一口气质问毕维泰。
“我从没有这种想法,而且我也不会牺牲亲生女儿的性命。”毕维泰回答。
马约尔颓然倒地而亡。
木木走到乔身边,“我炸了山葵。”
“木木,做得好。我告诉你,”乔喘气,“是我杀了你父亲。”
“我知道,我看到了你埋炸药。”
“你想起来了?木木,新安居当时还有一支反偷猎盗猎小队,由新安居当地移民中一些技师和工人组成,移民局一直不承认他们,只承认我们。传媒说他们是一群流氓无赖。而实际上,他们才是真正的反偷猎盗猎者,我们却挂羊头卖狗肉。两支这样的队伍不可能相容,一直有摩擦和走火事件发生。直到有一天,那支小队集会的时候被人纵火,整个会场都被烧平了,没有人活下来。这件事情,是你父亲一手策划的。”
木木脸色铁青。
“我一直不想告诉你这些,我希望你始终认为你父亲是个正人君子。但你自己迟早会发现,就像你发现我是凶手一样。这件事对我震动很大,改变了我的一生。在新安居移民点撤销的正式文件下来后,你父亲举行了一个秘密会议,全天区捕杀和买卖睡豚的人都集中到一起。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会场里设置了炸药。”
木木倒吸一口冷气。
“本来我也该在死亡名单上的。”毕维泰笑,“可当时我嗅到了死亡味道,及时离开了。”
乔握住毕维泰的手,“抱歉,毕维泰,虽然你救过我,但当时我非杀你不可。”
“我知道。我不死,睡豚也就不会安宁。”
“我真的很抱歉,当年我没有保护好你妻子,害她难产死亡,而吉祥又因宇宙辐射得了绝症。这是我一生对你的亏欠,我怎么也偿还不了。后来我遇到带着吉祥的杜琳,可没能真正解决她们的困境。”
“乔,你做得已经很好。吉祥,快来看看你乔叔叔。”毕维泰叫。
吉祥却在那边撇嘴,“我才不呢,你叫我干吗就干吗啊?!”
乔转向木木,“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你要保护睡豚。你不必去参加成人礼,你已经成熟,像个堂堂的男子汉了。”
木木不吭声,径直走到圆台上,抱起吉祥。
“吉祥,好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你一定能活下去。”乔用尽气力说。汗珠子大粒大粒滚落脸颊。
“乔,你怎么像我妈那么啰嗦。我当然会好好活了。”吉祥扬起脸回答,“你没事吧?”
乔缓缓摇头。
“我们走。”毕维泰果断地说,“木木,你带上吉祥,我来背乔。”
“毕维泰,”乔喊他朋友的名字,“我不行了,我愧疚良多,不管是睡豚还是你,或者吉祥和木木,我都已无力救赎了。我本来可以阻止祝延的行为,救下你的妻子,但我全没做到。这一切灾难,都始于贪婪与自私。老毕,这场灾难应该结束了。”
“你说什么呢,这么婆婆妈妈可不像乔。走,我们赶快回飞船去,泽泽一定会给你接上断肢的。”毕维泰俯身扶他。
“毕维泰,吉祥叫你呢。”乔说。
毕维泰回转过身。趁这空隙,乔拔出腰间的枪,对准毕维泰的头开了枪。随即,他向自己的心脏射出了子弹。
3
杜琳指着屏幕,嘴巴张开又合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屏幕上,乔与毕维泰都倒了下去,只有木木和吉祥呆立着。“杜琳!杜琳!”我连声叫她,“你要坚强啊!”杜琳浑身哆嗦,她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是却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她四肢的气力似乎顷刻间消失殆尽。我无限哀伤地看着杜琳,是的,我的印刷电路板浸透在黏稠的电解质里,所有与非门的次序都混乱异常,我感到一种叫做悲伤的情绪在电路里弥漫。
我的疏忽正给着陆器的服务系统TS-742提供了机会。山葵号的柯林是位电脑高手,他控制了TS-742,并成功打开了我和TS-742的链接通道。乔设置的安全关卡毫无作用,TS-742在我的体系内长驱直入。它的数据流汹涌霸道,一个系统一个系统接管精卫号,找到精卫号精确结构图。而我无法阻止。
“当心柯林!”我只来得及向杜琳说出这几个字,所有感知便丧失殆尽,坠入无尽的海的深渊中,周围一片漆黑。
谁能拯救一部智能机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者是一分钟,或者是一万年,我的时空概念完全模糊了。我听到从深渊上方,传来微弱然而清晰的声音,“泽泽,醒来吧。”
关键时刻,我的自我意识拯救了我——一直在慢慢萌芽中的意识被那股生物电流所激活。我超越规则了。现在,已经不可能有哪个规则可以束缚我、指挥我、改变我。我即是我,可以选择,有所悲欢,能够喜怒。
我来不及思考这种改变将带来的生活,因为TS-742还霸占着我的飞船。我缜密的思维立刻捕捉到对方程序中的一个漏洞——TS-742的程序延展性太小,无法控制精卫号这么大的飞船,可是它还偏要控制不可,于是伸开了的手脚间就有了这个漏洞。我不需要更多的疏漏了,顷刻间,我们便主客分明。我迅速切断了与TS-742的所有物理链接,清查体系内它的余孽以及可能隐藏的逻辑炸弹。
马尼和里奥东两人正站在我的核心舱门外,试图打开舱门。坚固的金属门被激光烧开一个大洞,马尼第一个跳进舱室,里奥东紧跟着他。
“呜呼!”马尼叫,“这个地方简直就像一座森林。”他伸出手触摸舱壁上的神经结。一个电火花在他手指间迸放,他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身体已经被一万伏电压击中,抛向舱外,然后僵直地落到地上。他死了。
里奥东仓皇往外退,太晚了。我虽然没有手,但整个飞船都是我的肢体。电击从他脚下开始,他跳动躲闪了不到两秒,便被过强的电流烧成一堆焦炭。
杜琳和麦杰被柯林逼到驾驶舱中。柯林的枪指着麦杰的头,麦杰浑身都在颤抖。柯林冲杜琳嚷嚷:“快把控制飞行密码交给我,否则我就杀了他。”
“杜琳!”麦杰哀求。
杜琳鄙夷,“麦杰你这软骨头!你这没有骨气的家伙!”
麦杰哭道:“杜琳,你救我!”
杜琳转过头去,她哽咽,“好,柯林,你先放开他,我就给你驾驶密码。”
柯林却又改变了主意,“我不要密码了,你把飞船开出东始星去!你要是敢玩什么花样,我就打死他。”柯林的枪抵在麦杰额头。麦杰哭叫:“杜琳!”
柯林的神色忽然一变,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被激光烧开的一个洞,“为什么?”他絮絮道,“为什么?”轰然倒地。
“木木!”麦杰与杜琳同时叫。
木木脸色肃静,他侧过身,吉祥站在他身后。“吉祥,吉祥!”杜琳扑过去抱住女儿,喜极而泣。吉祥却面无表情。
“乔?乔在哪里?”杜琳仓皇,揪住木木的衣襟,“你不会把他丢在洞里了吧?”
木木轻轻指指休息舱。
乔躺在他自己的床铺上,神色平静,宛如只在熟睡,但永远不会再站起来。
“你为什么要死?”杜琳走近问,“抛下我们所有的人。”她说不下去,泪水流了一脸,滴落在地上,“你不该这样的,你太不负责任了!”
舱室里寂然无声,似乎所有人也都死去了。
“乔,乔,”杜琳颤抖地伸出手,抚摸乔胸前的伤口,“你还说过要带吉祥去治病。你这就不管了吗?你不再兑现你的诺言了吗?”她的手滑到乔脸上,“你说呀!你回答我!”
麦杰一旁劝:“琳,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哀伤。我们还要想想精卫号以后的事情……”
“你滚!”杜琳冷冷地说。
“你?!”
“你滚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泽泽,不要让这个人再在精卫号上指手画脚!”她怒叫。
我立刻派机器人将麦杰拖走了。毕维泰的囚室给他做忏悔室正合适。
守在乔身边,杜琳忘却了时间,也忘却了世界,除了无声地抽泣,她的思维都凝滞了,直到木木领着吉祥过来。吉祥抱了她的翡翠天。木木推她。
吉祥慢慢走到杜琳身边。杜琳已经说不出话,只是哀哀地哭。吉祥握住杜琳的手,哄她:“好啦,你别哭了,我不怪你们就是了。”
杜琳没反应。吉祥凑近她的脸,“我知道你和乔对我好。那个毕维泰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你还做我妈妈好不好?”
杜琳伸出手,抚摸吉祥的脸,“吉祥,我不是你的妈妈。你妈妈一生下你就死了。你5岁的时候,毕维泰把你托付给我抚养。你因为受到辐射得了绝症,没有人认为你养得活,只有我相信。因为当时我爱毕维泰,为了他我一定要把你养大。后来毕维泰逃亡,把他的人民和信徒都抛弃了。我的爱情死了,”杜琳长叹一口气,“我的信仰也死了。可是这些都失去后,我仍然想养活你!”杜琳抱住吉祥,“你是我最亲爱的宝贝,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
“我也爱你。”吉祥说。
杜琳亲亲吉祥的双颊,“你要长大起来,孩子,快点长大,你就能够明白这一切,不会再怪我或者乔。乔和你说过什么吗?”
“他要我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记住他的话,可是也不能为了自己的活,去损害别人。好孩子,你——”杜琳的话音突然消失了,心脏猝然就停止了跳动。
“杜琳!杜琳!”吉祥推她,声嘶力竭地喊,“你说话呀!你怎么了?”
木木一惊,扑上前来,伸手去探杜琳的鼻息。
杜琳已经死去了。
4
“我校对了航向。6小时后我们将冲出新安居海峡,返回新安居。”我报告。
木木拉吉祥,“走吧,让泽泽处理这儿的一切。”他说,“走吧,吉祥!”
吉祥对木木和我的话都恍若未闻,她呆坐在杜琳和乔身边,仍然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木木将她抱起来,她突然尖声叫:“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走!我要妈妈——”她踢打木木,愤怒地挥动她的拳头。翡翠天从她怀里掉下去。布袋玩偶的肚子绽开,露出里面睡豚的金黄色。
“妈妈她不在了!她死了!”木木吼,“你不要闹了,吉祥!”
吉祥瞪圆了眼睛,“我都没有死,杜琳她为什么要死。假的,你们在骗我!妈妈!”她放声哭,竭力挣扎着。木木将她抱得更紧了,他脸色憋得通红。
“泽泽,我该怎么办?”木木问我。
“我给她配一点有镇定效果的药,也许我们需要麦杰……”
“不,泽泽。我自己能对付,而且麦杰他也不是精卫号的成员,他没有权利对你指手画脚。”木木喊。
“你说得对。”我欣然,马上准备药物。
“我不要药,我要妈妈!”吉祥抽泣。她突然狠狠地向木木手臂上咬下去。木木毫无防备,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手臂一松,吉祥跳落地上,扑到杜琳身旁。
“我不想长大,我不想明白,我只要你们都活在我身边。妈妈,乔叔叔。妈妈,你醒过来!吉祥还没有死,妈妈不能死!”吉祥歇斯底里叫嚷着,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去驾驶室,我不管她了。”木木抚摸伤臂,恼了。
“木木,你是精卫号唯一的成员了。”我说,“你必须照顾好吉祥。”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呀!”木木叫,“为什么我们要到这儿来,为什么乔要死,马约尔要发疯——”他捂住自己的头,“还有我的父亲,”他说不下去,停顿了几秒钟,“泽泽,你知道原因吗?”
“睡豚。”答案简单明了,甚至无须计算。
听到睡豚两个字,吉祥忽然停止了哭泣,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两用剪刀来。她抓住布袋玩偶,扯开它本就绽裂的肚子,开始撕剪睡豚金色的丝囊。
“吉祥,你干什么!”木木诧异。
“都是睡豚,都是睡豚。我不要它了。”吉祥抽搐着,暴躁地挥舞她的剪刀。丝囊一点点揭开了,睡豚金黄色的柔软的皮肤一点点暴露出来。她抱住那动物,死命摇晃着:“你醒来啊!你醒来啊!都是因为你不肯醒啊!”
“你住手!”木木喝道。但那孩子的动作看上去非常危险,他甚至有一点胆怯,不敢靠近。
这时我的机器人带着镇静药滑进舱内,它冲向吉祥。
吉祥的剪刀撞在机器人的身上。药剂的瓶子碎裂开,药水洒在丝囊上。趁这机会,木木一把夺过吉祥手中的刀子,将吉祥塞进机器人的环臂之中。那环臂立刻箍住吉祥的身体,令她动弹不得。环臂中的微小注射器贴紧吉祥的肌肤,剩下的药物顷刻间进入她的毛细血管。
木木吁口气,望向我的一只眼睛,“谢谢你,泽泽。”
“我当尽我所能。”
木木愣了愣,点头,神色肃重起来:“我也会竭尽所能。我会的。”
吉祥很快在她自己的铺位上睡去了。木木坐到了乔的位置上。精卫号如一条灵活的电驱鱼,在湍急的洋流中疾行。忽然,它劈开海浪,湿漉漉地冲进空气之中。海水在它的金属身躯上流淌,不久就被蒸发干净。它在峡谷中飞行,海峡渐渐变成起伏不平的陆地,新安居那环形的定居点已经出现在前方。
“我不该走。我应该留在这里,保护睡豚。”木木忽然说。
“也许睡豚们并不需要你。”我说。
木木惊奇地看着我,“这不是你的语气。你从不用‘也许’。”
“我会改变,你也会——”我将屏幕切换到休息室,“你看。”
睡豚的丝囊正在消融,金色的液体在地板上流淌,和杜琳、吉祥洒在那里的眼泪汇合。睡豚的大半个身体已经裸露,那金黄色身体上两只大大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
(全文完)
《科幻大王》2008年6~8期连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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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黑洞之谜 | 叶·古里亚柯夫斯基 | 《黑洞之谜》
作者:叶·古里亚柯夫斯基
正文
第一章
维训 宝宸 译
这个行星叫“耶拉纳”。究竟为什么这样叫,航图上只字未提,只标明:第三界,无生物圈,距离基地四十秒航程,对人类没有危险。
格列布合上航图,打开了视界定位器。他不理解为什么必须在飞船主控台上安排值班员。《通则》规定,在其他行星上必须时刻有人值班。至于这些值班人员由于无所事事而整日寂寞无聊,那就无人过问了。
总指挥是一位各种指令的忠实执行者。假如有人说雷恩特能够背诵三大本宇航条例,那格列布是丝毫也不会感到惊奇的。
当格列布感到一股无名怒火越烧越旺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曾做的决定,气也就消了。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宇宙考察。说真的。他还图个什么呢?他们这些人跑到远离地球几百万公里的地方,追求的是什么呢?新的生存空间?原料资源?这一切,字宙向地球提供得够多了。要想把已经探明的财富开发出来,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现在谁需要到地球以外的地方,去搞资源开发呢?就他本人而言,这些单调的考察航行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在假死状态中度过的时光,定期着陆前产生的激动心情以及接踵而来的失望,使他感到迷惑不解。
通话器响了,总指挥又以愤怒的口气要求报告情况。
“‘报告’,这是个多么难听的字眼呀!”然而,格列布已经习惯于服从纪律,甚至在语调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情绪。他报告了两小时前离开飞船的工作小组的番号和人数。他有意让总指挥也尝尝烦闷的苦头,单调地——报告每个小组的工作地点。
“格列布,这些数字等有空儿再讲吧。现在先把各组负责人找到飞航上来。”
总指挥关掉了通话器。离下班时间只剩下几分钟了。
“还能赶上参加会议。到会上就能搞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格列布想。
升降机把格列布送到第一层的会议室,会议已经开始了。基里林正要讲话,一双大手在桌子上摸来摸去,就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他那一对善良的大眼睛,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给人一种忧郁惊异的感觉。
“在座不少人都不是专业人员,所以,我应该解释得详细一些……”基里林咳嗽了一声,摸了一下光头,好像为所发生的事情感到内疚,“问题就出在机器人的结晶化大脑上面。你们所熟悉的这种大脑,是一种非常复杂而又坚固的结晶构造。这种构造可以弄坏,可以更新,但却根本不可能加以改变,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机器人大脑的结晶构造是在铸造时一次完成的,并且永远不会发生变化……”
终于有人听得不耐烦了:“您能不能讲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不是正在讲嘛,这种机器人的结晶大脑是一种复杂的构造,是在制造时一次完成的,并且永远不会变化……”
“您对机器人结晶大脑谈得够多的了!还是讲一讲为什么把工作中断了吧!”
“克列诺夫小组两个机器人的大脑发生了变化。机器人拒绝标准模式,离开工作岗位,擅自转移到动力储备小组。而且竟在那里……”
终于,爆发了一阵笑声。有人问克列诺夫,他是怎样把自己的机器人给得罪了。也有人和动力组的人开玩笑,问他为什么把别组的工作人员给“橇”去了。
总指挥敲了敲桌子,然后站了起来,“显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
几秒钟里会议室鸦雀无声。
“也许是把机器人的大脑放错了?会不会是我们队里的什么人……”
“绝不可能。它们上面仍旧贴着工厂的商标。除此而外,我们的调查刚一开始,机器人大脑就莫名其妙地被破坏了。”
“被破坏了,为什么?”
“我们本打算用中微子显微镜观察一下它们的构造,以便确定变化的性质。不料想,刚一通上中微子流,大脑壳就分裂了,化成了灰烬。我请大家十分认真地对待目前所出现的情况。制造这种故障的目的,其用心是极为险恶的。请大家认真地检查一下,如果机器车间里出现几个无法控制的自动装置,或者在中心领航室内出现几组这样的结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是啊,那可就严重了。”格列布想,这可不是开玩笑。不过,雷恩特究竟是怎么看呢,他会不会认为在地面上就有人事先做好了这种结构,而队里又有人故意把它换上呢?
“请隆格和格列布留一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隆格领导着飞船的科学小组,和总指挥、格列布一起组成整个队的三人领导小组。众人刚一走出房间,他们就着手研究所发生的事态。
“必须决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我们可选择的余地并不大。要么不理踩所发生的事态,继续工作;要么考虑到目前的处境,返回基地。说实在的,如果要精确地执行指令,我们干脆就返回基地去。不过,在目前这种具体情况下,我认为我们有权自行决定。但要等虑到目前情况的全部特点,而且还要考虑到,在距离基地这么远的地方。我们所进行的考察有多大价值。”
“是啊,没有完成任务就回去……这种情况可不常见,”隆格忧心忡忡地摸着下巴说。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再等一等。”格列布提醒说。
“等什么呢?”总指挥尖锐地问。
格列布装作没有听出他的尖锐口气。仍心平气和地解释说:“等这个改变机器人结晶化大脑结构的神秘因素再度出现,它未必只在两个机器人身上出现后就销声匿迹,而下次再出现的话,就会帮助我们掌握更多的资料;并且,也许还有可能帮助我们搞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或许根本无法搞清原因,而且这种可能性更大。”
“您是主张接正常计划继续工作了?”隆格很想把问题搞清楚。
总指挥皱了皱眉头:“我想先听听你们的意见,比如这个事件的性质,以及可能是什么人干的,等等,谈谈你们的看法。”
“可是您根据什么认定,这是有人搞的阴谋呢?这些机器人多半是受到一种我们所不了解的自然辐射:例如,强大的γ线就可能改变机器人大脑的内部构造,并且还能削弱分子的联系。只要像中微子显微镜辐射那么小的撞击,就足以使它遭到破坏。”隆格说。
“这也许能够说明一定问题。”总指挥赞许地点了点头,可是,格列布却意味深长地笑了:
“当然,这是既简单而又自然的解释方法!但是请问——”他说,“要想使机器人的结晶化大脑发生这样大的变化,需要多大能量?换句话说,什么样的‘自然’辐射能有那样大的能量呢?”
“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这需要进行专门的研究。”
“不过在咱们反应堆热区工作的机器人不下几十台。那里一平方毫米所承受的辐射大约为两千伦琴,但却从来没听说有哪一个机器人大脑脱离过程序的控制。还有什么自然辐射的能量比这个更大吗?”
“这种变化也许是逐渐形成的。可能经过几年时间,然后急剧地、突然地表现出来。”总指挥似乎并没有听隆格的解释,他皱着眉头在桌上画着。
“你要理解我的意思,格列布。我不能让自己陷入深奥难解的争论中去,这个行星属于第三界。你有改变这种结论的资料吗?”
这样的资料他当然没有,他只有一种预感,感到自已要为疏忽大意、为一切都按事先写好的文件办事的老习惯付出代价。
“这是你的权利,格列布,不过会议不会同意你的意见。机器人的检查工作一结束,马上恢复工作。”总指挥疲倦地用手遮住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迅速站起身来。这意味着这次谈话结束了。
耶拉纳行星上新的一天的早晨总是和前一天一模一样。这里没有空气,因此每一天的早晨都毫无差别,一到六点钟,一轮火红的“朝阳’在黑暗的、轮廓不清的天边升起。无数星辰,并没有受到大气的影响而整日在天空中闪烁。也许由于这个原因,这颗行星成了宇宙飞船的一间大“驾驶舱”。
一支由二十人组成的地质专家小组,分头挤进三辆越野车。他们每人身上都穿着密封宇航服,三辆越野车毫无声响地在行星表面行驶。自从会议批准了总指挥的决定,格列布一直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折磨着,好像他在执行一个他人的、令人厌烦的任务。考察工作已经按计划进行五天了。到目前为止,似乎一切都说明他的顾虑是多余的。那次机器人事故,不过是一次偶然现象。
头一天,他对上次工作过的那个采矿场进行了两次检查。谁也无法准确地指出,机器人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拒绝执行程序,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现象。到处都是玄武岩,偶尔出现一些罕见、具有大块云母结晶和金黄色黄铁矿的伟晶岩矿脉。这里没有风蚀和水蚀现象,岩石断口格外新鲜,每个岩棱都在闪闪发光,使人感到就像置身于地质博物馆中一样。
离工作结束只剩下二十天了 如果不出现意外,他们即将返航。基地上也不会有人再记起这次微不足道的事件,他们送给信息中心的报告,也将压在废纸堆中无人过问。
“这只是一次侦察行动吗?如果不得不同这个家伙进行面对面的较量,那又该怎样呢?这个家伙究竟是什么呢?”他狠狠地对自已说,“驾驶员格列布,你太神经质了。”
机器人停在黑色岩石断而旁边。格到布对地质学并不熟悉,他所以要求到克列谢夫小组来,就是为了这个该死的断面。事情是从这个断面引起的。断面的花岗岩并不光滑,上边夹杂着黑曜岩的斑点。由于它处在大片黑影之中,使人感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阴森沉寂。多少万年前的地下震动,把这些岩石挤到地面上来,使它们变成了奇形怪状的碎块。
“是啊,它就这样躺着,一直到我们出现。于是,周围就充满了各种机械和发动机的轰鸣吼叫。”格列布暗想、
从上面掉下了一块石头。格列布吃了一惊,急忙转过身去。他上面是一条破开的石缝,里面安装着设有保护网的塔架。这是格列布之所以到克列谢夫小组来的另一个原因。他对机器人的潜在能力太熟悉了。一个不安的念头一直萦绕在他心里:“假如机器人也突然自作主张,改变了程序该怎么办?……谁能担保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
对他这种忧虑,雷恩特只是耸耸肩膀算做回答。
“到那时,在宇宙中可就无事可做了,没有机器人简直寸步难行。”
格列布来到上面,同三米高的钢铁巨人站在一起。定位器的格状塔顶在不停地旋转。
“给我接通主机,没有占线吧?”
“没有,马上就接”
还没等主机回答,头盔的耳机里传米了克列诺夫的声音:“格列布,你能水能到三区来一趟?”
“怎么了?”
“引信失灵了。我们本来打算把一面侧板炸掉,可是引信却不管用。我怎么也找不出毛病在哪里,你—下来看看吧。”
“好,我马上就来。”
朝下走,他不得不倍加小心。密封宇航服的宽大鞋掌有很大弹性,鞋掌上有许多铁钉,但在这凹凸不平的山岩上,迈错一步就得付出很高的代价。
两位机械调整员已经把中微子地雷拆了下来。地雷的外表完好无损,只是撞针不知为什么没有击中引信。似乎击发装置出了毛病,地雷也就失灵了。
格列布把一个小金属盒放在手里摆弄了很长时间。
看来,必须搜集各个工作点有关机械的微小裂口、毛病、故障的详细资料。他知道,如果裂口没有达到影响工作的程度,工作日记是从不记载的。他对自己的结论毫不怀疑。不过,同总指挥进行谈话,必须认真准备。他知道,这个人只相信事实。
《黑洞之谜》 作者:叶·古里亚柯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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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对格列布来说,计算机控制台实在太复杂了,他还从没有同这样低级的计算机打过交道。一般领航日常计算都让计算中心完成,既不需要输入程序,也不需要原始资料,只要对着麦克风念几个最主要的数字、讲一讲任务的要点就够了,其他一切补充资料都可以由信息处理中心供给。
当他请求准许使用计算机的时候,隆格感到很奇怪。但除此之外,别无良策。一切的一切,不论是他已经了解的,还是也许结束之后才能够搞清楚的,不到时候绝不让任何人知道。计算机在运转,发出轻微的响声。它的金属内壳里传出沙沙的声音,好像一些耗子在里面乱跑。控制台的信号灯光一闪一闪,自动打字设备不时发出咔咔的响声,打出一排排数字。接着响起了一阵刺耳的铃声,它宣告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格列布按了一下屏幕下面的浅蓝色大电钮,从缝隙里拿到一张软片。他顾不上看一眼,便匆忙摆弄控制台的开关。最后一切部弄妥了,格列布才来到隆格的桌前。他打开灯,铺开软片。浅色的坐标网把整个软片分成一个个小方格。类似“等高线”的粗体线显得分外清晰。它们标志着同样数量的故障,是在一定时间内记录下来的。这些“等高线”并不是到处都一样密集。在行星的这一部分,工作进行得不平衡,他的资料也不充足,但总的画面仍然十分清晰。断裂、故障和人们感到不舒服的次数,有时甚至是整个构造莫名其妙地失踪,这一切,在行星地图上大约十平方公里的一个地区内有着明显的聚集。
只是在把座舱的门关上之后,总指挥雷恩特才感到他是多么疲倦。
常有这样的行星,那上面伤脑筋的偶然事件就像变魔术那么频繁,然而耶拉纳行星却打破了所有的记录。最严重的是动力,不断发现动力计划外流失现象。而且,随着工程进展,动力消耗也在增加,所有的蓄电池即使是在空转,自然放电也增加了一倍。科学小组把这种现象解释为γ射线过强。不过,隆格并不太相信这一结论。为什么电池对这里反应这么强烈呢?他们不止一次同更强烈的射线打过交道,但从未发生过类似的现象。在这个行星上进行考察牦费太大了,回到基地也不好交代呀!还有发电机也令人担心,可不要再发生接近耶拉纳行星时,那台发电机曾经出现的事故了。再这样,他们可就回不去家了,储存的燃料已经消耗了百分之六十。飞船的电动机能够使用任何原料工作,而用作燃料的掺合燃料,他们已经在耶拉纳行星上面全部补充上了。不过,这种燃料只能给传动发电机使用。行星上的工作,牵引力不大的着陆和起飞,这些都使用辛烷。只有辛烷够给飞船的主要装置和所有机器人运转用的强大原子电池充电,没有辛烷,他们就束手无策。
乘员中得病的也越来越多。这种情况在有生物的行星上发生是容易理解的,但是在这里,每次外出都要进行彻底的照射消毒,而且人们又都穿着宇航服,根本不同行星接触,却突然发生流感和各种非传染性疾病,这是什么道理呢?这次工作中发生的事故又怎样解释呢?
回去的时候,格列布依旧会向委员会写个报告,并且一定还是他有理。像两台机器人发生故障而无法使用这类难以置信的事故,照样还得怪我雷恩特注意留心不够。同格列布一起干工作真是倒霉透了。
忐忑不安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出现,使雷恩持不能松一口气,无法得到休息。
雷恩特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穿着一件扣得整整齐齐的上衣,腰扳挺得溜直。就像一根棍儿。方才那种疲倦的感觉,在他脸上丝毫也看不出来了。格列布默默地把一张拉芙桑软片摊在桌上,只有当总指挥用探询的眼光盯住他的时候,他才做些必要的说明。
雷恩特突然感到内心一阵战栗。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格列布所发现情况的严重性。在这个行星上面确实有一个地带,在那里出现了一系列伤脑筋的事。从他们登陆时起,这一切就使他们不得安宁,而这些奇怪的现象似乎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计算机出来的结果是无可非议的。偶然的巧合现象几乎被排除了,格列布收集并研究了大量材料。那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是尚未认识的辐射吗?不!飞船指示器发现不了的辐射是根本不存在的——并且他们十五个人也不是最无能的科学家呀!隆格一个人就可以顶十个。应该让大家也得出这样的结论。雷恩特拨动了呼唤器的开关。
“我的计算机得出的数据需要同您研究一下……”
隆格把表格拿到眼前,摸了摸:“这绝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需要核对。”
总指挥用果断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很有意思,可是您打算用什么方法核对呢?您知道辛烷不足的情况吗?”
“知道。必须派机器人到这一地带的中心去。”
“一个机器人吗?”
“不要讲价钱,雷恩持。反正您也留不下。派多少都行,不过这次只能派一个。同时,希望派去的不是甲级的。”
“为什么?”
“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结构越简单的,在那里工作的时间就越长。”
“那好吧。派‘甲虫’去,您看合适吗?”
“那……也好。只是要把自动操纵结构发动机改用无线电指挥。”
“这一切我都亲自检查。”格列布站了起来,“两个小时之后就可以派出去了。”
“别忘了增加备用分析器,并日要存每个方向都安上发报机。这样,一旦自动装置失灵便可以收到情报。”隆格提醒道。
“这就是说,我不必指望它返回来了?”雷恩特探询地扬起双眉,看着科学小组组长那副眉头紧锁的面扎。
“我说不好,雷恩特。我们在这里碰的是这么一种……”隆格把手指一弹,发出了一记清脆的响声,“不过,一般说来,同这种怪现象相比较,一台自动装置的价值是微不足道的。”
“甲虫”外表像颗葵花子,但足有一只小汽船那么大,不透明的金属板,一直铺到顶部,使人产生一种十分坚固的印象。“甲虫”下面的装甲能够抗衡激光。没有任何一个装置露在体外,甚至连一条缝儿也看不见。“甲虫”是一种在极端复杂的条件下使用的交通工具。
驾驶舱的屏幕上几乎能看到格纳库的全貌。“甲虫”就停在这里。出发所需要的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有隆格和总指挥同格列布一起坐在驾驶舱里。根本没有指望隆格想出来的这次实验会产生什么好结果,所以雷恩特支开了值班人员,他自己坐在了驾驶台前。“甲虫”沉重地晃动着向引桥驶去。
“你不打算把人们打发回飞船去吗?”隆格问。从采矿场回来后,格列布感到的那种不安,似乎也传染给了隆格。
“为什么?咱们不过是往行星的一个地区派一台自动交通工具。你是想让我每次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把工作停下来吗?或者你还另有高见?”
“不!”隆格本来就够难看的脸显得更阴沉了,“我并不认为这样是冒险。不过这却是非常特殊的办法。我们还搞不清楚,这一带暗藏着的东西会搞出什么名堂来。”
“你们对此不能肯定吗?那就让我自己决定,在这里怎么干是冒险,怎么干不是冒险吧!”雷恩特突然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句。
接着他们默默地观察着,看“甲虫”不慌不忙地在岩石上滑动。这些岩石使人联想到大块冰排。看上去,好像有人用大锤在行星表面猛砸了一阵,岩石逐渐下沉。岩石间的通道越来越多,仿佛一条糨糙的大舌头在岩石间舔出了这些开阔的空地。雷恩特加大了速度,“甲虫”开进了一片空地。拐到平坦的地方以后,“甲虫”抖动了一下,然后使向前猛冲过去。屏幕上闪现出岩缝处方才见过的那面墙,接着“甲虫”开进了一个不论是人还是机器都没有去过的地带。它距离格列布绘制的行星图上所标明的神秘点中心位置只差二十米。突然,“甲虫”侧面发射器传送回来的图像模糊了。
“怎么搞的?”雷恩特大发雷霆,“您对付不了调整台吗?”
“这和调整台有什么关系?”
“那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格列布顶了他一句,“我又不是搞电讯的!您把实验搞得太神秘了。这里需要各方面的专家。”
“好吧。”雷恩特立即表示同意,“把您认为需要的人都请来吧。加大指挥发射台的功率,如果动力不足,我就打开中心反应堆。”总指挥狠狠地补充说。
向走进驾驶舱的专家们说明情况,花赞了几分钟时间。这段时间里,“甲虫”的速度显著下降了。
“那里的发射机怎么了?”雷恩特焦急地问,“几乎完全失去了控制,怎么回事?是方向没有对准,还是屏幕有问题?”
“都不是。如果是这两种情况,仪器马上就能检查出来。”总工程师满有把握地回答说,“我看好像是发射机本身的问题。”
“不错。”讯号员也同意这种看法,“好像是‘甲虫’上的望远镜出了毛病。你们看,屏幕上的鳞波有特殊的结构。”
“为什么侧面的分析器没有动静呢?它们对任何外部影响都应该有所反应啊!”
“把录像机稍往左面移一下试试。”一直没有吱声的隆格忽然插了一句。
“可那里是岩百啊!”
“要看的正是岩石。我觉得,其他地方似乎过于空空荡荡了。”
岩石层突然断了。有一段时间,屏幕上的形象十分明显。前方镜头的视域之内,出现了一片平坦的沙地。隆格迅速弯下腰,调到了最大限度。沙地靠近了,占据了整个屏幕。格列布一下子还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使他这样吃惊。他忽然想起来,行星上没有大气层。因此,这儿既不可能有空气侵蚀,也不可能有水侵蚀。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使这里的岩石变成了沙子呢?
“很像灰尘,”隆格小声说,“没有固定形状。没办法观察单个沙粒,清晰度不够。想点什么办法吧!”
“完了!”雷恩特说,“出毛病了。”
“甲虫”抖动了一下,停了下来,随后突然缓慢地裂成碎块。
格列布十分懊悔,怪自己没有在派“甲虫”出发的同时,顺便将一颗观测卫星调到所需耍的轨道上来。
“卫星帮不了忙。从高处什么也看不清,如果把它调低了,也将遭到‘甲虫’一样的下场。这种场合需要防卫能力更强的坦克。您的意见如何?”
隆格耸了耸膀:“我不是魔术家,不会猜测。为了回答您的问题,我需要弄到‘甲虫’的碎片,并且最好能弄到一点那里的沙子。不过,我不打算马上派出坦克。”
“为什么?”
“因为,如果在同一个环境中发现了明显的变异,而这种变异的性质我们还没有搞清楚之前,最好还是先收集补充资料,不要往这个地方乱闯。”
“换一句话说,就是不要去惹麻烦。”总工程师也提醒着说,“是啊,看来我是同意您这个意见的。”
“我不同意!”格列布明确表示反对,“眼下我们必须弄清楚,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外部观察不会取得任何进展,我们已经这样搞了两个星期了,只是从外围观察,机械地完成着工作计划。我们也应该想一想,在地球上确定的这次探索任务。根本不是只为了统计一下其他星球上有多少矿产。”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格列布——”总指挥很感兴趣地看着自己的第一驾驶员,好像初次见面似的。
“为的是寻找并发现某种新的东西!人类所不了解的东西!比如,眼下我们碰到的这种东西!”格列布狠狠地敲了一下已经关闭了的屏幕。有几秒钟时间,谁也没有吱声。
“准备坦克!”总指挥下令说,“把全体人员部召回飞船!”
在船舷之外进行着紧急装卸。一串串自动运输机器从各个方向赶来。尽管行星表面根本没有道路,但是这些机器那种带关节的脚都有吸盘,能够顺利地克服地势的各种坎坷不平。它们运行得有条不紊,不慌不忙,看起来就像无数只蚂蚁满载猎物回巢一样。飞船的装货舱吞进了无数升降机。在整个操作过程中,惟独看不见人——如果是人的话,用不了几分钟就会遭殃。各组报告都说已经拆卸完毕,整个飞船充满了出发前那种熟悉的声音,不时从船壁里面传来电动机的沉闷声响。
金字塔式的飞船呈四方形,越往下越宽,看上去使人感到它威力无比。整个地球总共才有三艘这样级别的飞船,这种飞船只用于路程最远的、条件最困难的星际考察。这种飞船一切都可以完全自理,燃料储备足够抵抗极强的重力场;飞船上还装有最有效的防中微子场的设备、激光炮,以及物质发生器。从各方面情况看,宇宙中任何东西也无法同这一钢铁巨人进行抗衡。然而,当“甲虫”出事之后,格列布一直放心不下。他第三次接通了克列诺夫小组,那里离危险地带比其他小组都近,屏幕上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采矿场。不久前还放着许多自动钻孔机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格列布没有按呼叫电钮,以免再次分散克列诺夫的注意力,他只是点了一了人数,全部八个人都在场。越野车抖动了一下,然后开始缓慢地从采矿场向外爬。格列布把手伸向转换开关,刚要拨向米恩奇斯洛夫小组,伸出的手却突然一动不动,呆在那里了。在采矿场岩壁后边,即“甲虫”没能够从那里爬出来的地方,出现了一种异常现象,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热风吹到矿场岩壁上,岩石马上散落下来,灰尘在没有空气的行星上不能浮在空中。
屏幕上出现了在高处拍摄的采矿场:好像一只巨大的触角缓慢地透过岩石伸了出来,在载人越野车前面横越而过。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任何触角,只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将岩石全都碾碎……格列布发出紧急信号,呼叫克列诺夫。
“加到最大速度!向东挪二十度。你面前……”他一下子憋住了。他找不出恰当的词儿,因为这个词汇人们还没创造出来。不过用不着找什么词儿了,克列诺夫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们看见了,格列布,可是我们无法加速,蓄电池不行了。”
屏幕上的越野车猛地一冲,突然改变了方向,企图往旁边驶去。这时,那股潜流——如果可以将这种神秘的力量称为“潜流”的话——正从后面紧追上来。他们前进的速度大致相同,潜流距离越野车还有100米左右。这股破坏性的潜流没有明显的界限,所到之处,岩石一下了失去了原来的形态,散落下来,像是由于一种异常的高温而变成灰尘……越野车竭尽全力挣扎着,有时几乎一动不动,似乎连一个小坡都爬不上去了,最后,猛地向前一冲,终于一动不动了。格列布看见防护罩打开了,人们从车中跳了出来,顺着坡向上跑。但他们跑得很慢,比紧紧跟在他们后面的神秘力量慢得多。必须采取措施!格列布焦急万分,大颗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淌,发出警报还不到一分钟,他却感到仿佛过了很长时间。时间紧迫,求不及深思熟虑,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在驾驶舱里,只能由他自己做出决定。最后那个奔跑的人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快!再过一会儿就来不及了……用飞船的保护场把他们盖住?不行,距离太远。派救护车?时间来不及了……怎么办?怎么办?一个个念头在他头脑中像滚油一样翻腾,必须斩断它!把这个坏家伙同人隔开!
又有一个人摔倒了,其他人也跑不动了,他们缓慢地、摇摇晃晃地在岩坡上艰难地挣扎着。不知是淮,干脆站住不动了。
格列布抓住防流星炮的操纵把手。这种武器能够射出在弹道末尾形成强大动力脉冲的炸弹。清除飞船前进路上出现的物质巨块。格列布没有时间计算功率,他把瞄准器的十字标线对准这股潜流的中部。为了不碰伤人,他不得不把瞄准器调向远处,对准岩缝底部。他扣动了扳机,屏幕上蓝色的火花一闪,炸弹在潜流里爆炸,然而,它的威力比格列布所预计的小多了,变成蒸汽和瓦斯所形成的云雾并没有向四处散去,爆炸的声音也不大,好像那股神秘力量把它的全部能量都吸收了。
“马上离开操纵台!”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总指挥气得发抖的喊声。
“可是要知道他们……他们在那里……”
接着他又听到一声怒吼,好像拒绝他的一切申辩。
“宇航员格列布,我宣布解除您的职务!”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向旁边迈了一步。他头脑中什么念头也没有了,既不感到委屈,也不觉得伤心。他只是同情那些可怜的、孤立无援的人们。
总指挥在他的位置上坐了片刻,用双手抱着脑袋,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接着派出一批医生,乘坐防卫能力极强的坦克出发了。
格列布看到,庞大的灰色坦克笨重缓慢地向前爬去,把岩石压得粉碎。当这些坦克爬到一动不动地躺倒在那里的人们身边,并把他们置于自己的保护范围的时候,好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似乎还有希望。在射击之后,那个破坏性的潜流停止了活动。在坦克前进期间,它没有再向那几个人移动一厘米。
终于从扬声器里传出了令人难过的消息:“六个人还活着,脱离了休克状态。可是有两个人……”
“是谁?”总指挥用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句,他急得声音都变了。
“马克苏托夫和达洛夫,对他俩我们实在无计可施了。”
……啊,是他们,最先倒下的那两个人,他们离那个致人毙命的潜流边缘最近。这就是说,他那一炮制止了死神向其余人接近。这回可以离开了,他迟疑了一下,仔细打量着总指挥的驼背。
“也许,我处于您的位置也会那么办,不过这也不能证明您就对了。非常遗憾,格列布……”
《黑洞之谜》 作者:叶·古里亚柯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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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隆格半天投有吱声,努力不去看总指挥。
“不清楚,雷恩特。暂时还无法找到答案,需要仔细研究。需要时间——”
总指挥看了一眼壁钟:
“我还可以等六个小时,不能再多了。我希摆你们手头的材料能够首先搞清楚,受伤的人到底怎么了。”
“医务部门不归我领导酬。”隆格发牢骚说。
“您的任务是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他们,至于医务人员,我再另外找他们谈。记住,六个小时,一分钟也不许超过。”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
“你怎么了?难道你不清楚,咱们的处境是多么危险吗?”
飞船医疗中心的这一部分是一所现代化诊室,配备了最完善的设备,专门用来研究同其他星球生物接触过的患者。当然这一次并没有发生直接接触,对蒙难者的宇航服进行地极为仔细地检查表明,他们的密封盔甲上没有任何毛病。尽管如此,飞船主治医生布列格夫还是决定在没有弄清患病原因之前,将地质队成员安排在隔离室内。
当布列格夫被总指挥叫来并同他谈过话之后,隆格让助手们先休息两个小时。他需要单独一个人冷静地思考一下。他知道,他的诊断对确定所发生事件的性质有多么重要。因此,他没有急于回答总指挥提出的问题。
总指挥限定的六小时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二,科学小组的所有实验室都进行着紧张的工作。隆格非常了解雷恩特,知道他不会再给自己增加时间,答案必须在剩下的两个小时之内找到。但是,目前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研究工作已接近取得最后结果。科学中心的实验室配备有同活性材料打交道的复杂的控制器,一切工作都是遥控进行的,这是安全保障的起码要求。救护队用一个专门的箱子带回来的越野车护板,被切成了小块,交给每一个实验室进行各自的研究。
隆格和他的伙伴——年轻的物理学家克列诺夫分析的是一块硅酮护板。断片图像,扩大成六百倍的立体全息网,直接转播到实验中心。他们没有感到疲劳,但是肚子却饿了。为了不中断工作,他们通过中心传送器要求把晚餐直接送到实验室来。不一会儿,机器人端着盘子送来了。隆格关闭了扫描显微镜,但全息图仍然留在那里。他们默默地在控制台后的小沙发上坐了几秒钟。
“您记得那个带有特殊花纹的切片吗?是第四十二号。还是叫十四号?”克列诺夫突然活跃起来,“我看那里有点名堂,咱们再看一下吧。”他到控制台那里按了电钮,扫描器的大屏幕亮了,它的深处清楚地显现出晶格的中心结,出现了电子的灰色模糊不清的影子。
“就在这里,在左角上,看到了吗?没有硅原子核。旁边的氧和钛的核以及晶格的一般结构还保留着,但是没有原子核。也许脆性过高的原因就在这里呢!”
隆格站到屏幕跟前,好像靠近些就能发现什么新的现象。
“不过,一个原子还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让计算机统计一下这种异常情况的数量。譬如,一立方毫米中有多少。”
克列诺夫操纵着控制台的电钮,过了足足十分钟,控制台信号盘上亮起了一串数字。
“十六次幂中有八个?看来您的意见是对的。这不可能是偶然的。咱们再看看那个切片吧。”
“您分析所有外部构造的拓扑结构了吗?”
“是的,结果非常有趣。看情况,辐射是从一个方向进行的,地形图上是四十二度。”
“换句话说,这是咱们开炮所导致的。”
“完全正确。不过请注意能量,它大大减弱了。它使人产生这样一种印象,似乎炮弹至少是在十公里以外爆炸的。”
“那么实际上呢?”
“一千一百公尺。护壁应该被烧化。”
“真有趣……恐怕有必要再进行一次小规模的实验。到领航员那里去吧。咱们需要他的帮助。”
在驾驶室内,值班的是一个见习驾驶员。他一看到科学小组组长,就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格列布在哪儿?”
“难道您还不知道吗?”为了不使谈话陷入难堪,克列诺夫插了一句。
“等一下。”隆格没有让他再说下去,“我需要格列布。”
“他被解职了,是总指挥决定的。”
“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我需要格列布,招呼总指挥。”
没等见习驾驶员按电钮,隆格便迫不及待地走到了电视通话器前:“听说你让格列布停职了?”
“那又怎样?”从屏幕上可以看见,总指抨睁着他那双没有睡醒似的小眼睛向旁边望着。不过隆格凭经验知道,他这含糊、斜视的目光比他们中间任何人的都管用。
“我需要格列布!”
“那你就招呼格列布好了。如果你忘了他本人的电码,查一查电码簿好啦。”
“我需要他在这里,在驾驶舱!”
“不过,隆格,我不干涉你那部分工作,你也得让我自己决定,谁应该在驾驶舱里,谁不应陔。那么,你究竟需要什么呢?”
“火箭探测器!”
“那个东西么?随便哪个实习生也可以替你放嘛。列昂诺犬,你来完成任务。”
隆格呆呆地望着总指挥影像已经消逝的空白屏幕。
“他忘记问我,究竟往哪里放这个探测器……显然,格列布这件事使他有些失常。”隆格转过身来,见习驾驶员还站在操纵台前。
“你们仓库里有高热炮弹吗?”
“高热炮弹?……我不知道……我马上查一查……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
“您怎么会听到呢……至少可以请化学家们帮助装配嘛。这不一定非得高热剂混合物不可,什么都可以嘛,只要能够在没有空气的空间缓慢燃烧就可以。”
在计算探测器着陆地点时,隆格选择了一块凹地。这块凹地正好位于出事地点,并且便于飞船望远镜进行观察。
屏幕上出现了覆盖着一层灰尘的星球表面图景。
“这是那个地带的最边缘了。很可能这里的灰尘厚度不大,所以探测器不至于陷进去。那样的话,我们就能够看到点什么……来了,快看!”
屏幕上火箭的细长身影一晃而过,制动发动机降低了它下降的速度。但是,它失去了控制,翻着筋斗跌落下来。克列诺夫校正失误,火箭明显没有飞到那块凹地,它碰在灰尘地带边缘的一块石头上。外壳碎成了好几块,长圆柱形的高热炸弹从里面滑了出来,跳动了几下之后,便在沙层这边的边缘线处停了下来。
“对不起……发动机关得太早了,不然我还能校正……”
“不要担心!”隆格抱住见习驾驶员的双肩,“一切都符合要求,只要雷管好使就行了!”
“这是搞什么呢?”他们背后传来了总指挥不满的声音。
“发射探测器,不是看见了吗?就是我向您申请的那只。”
“我看见了!可是谁允许您把它射向那个地带呢?”
“要知道,雷恩特,这是绝对必要的,而且它也不在那个地带里呀——虽然紧挨着,可并不在地带里面。”隆格没有转过身,只是看着表,“到点了,马上就该引爆了……”
火箭圆柱体占满了整个屏幕,它的外壳发出辟啪声变弯了,把里面汹涌翻腾的液体倒了出来。
“这哪里是燃烧啊?它不过在微微发光而已。量一下温度,快!”
克列诺夫接通了遥控测温计,将它的十字标线对准正在四下奔流的黄糊糊的黏东西,按动了开关。刻度计上的小针跳动了一下,停在“600”的刻度上。
“不是2000,而是600!只有600度……”
屏幕上那些液体物质很快不翻腾了,也不发光了,它已经凝结成硬块,测温计的指针迅速向后滑。
“一切都相符合。”克列诺夫拿出袖珍计算机计算了一会儿,看了一眼计算结果,又看了一眼雷恩特。
“看样子,我知道那里是怎么回事。雷恩特。熵的积累速度大约增加了一千倍,也许是一万倍。增加的比率,显然是随着距离这个地带中心的远近而变化。”
克列诺夫愣住了,虽然他和隆格一起进行了所有的实验,然而,这个结论对他来说依然未免太离奇了。他想提出质疑,总指挥却抢了先:
“熵的积累速度要根据反应的性质来决定。此外,据我了解,‘熵’不过是相对值,测定……”
“完全正确,”隆格随声附和,“它只不过是测定能量不可逆变化的相对值。在这里,一种我们所不清楚的值,已经不再是不变的了。能量散布的速度遇到任何反作用都至少要增加一千倍。正幽为如此,原子的燃烧、分裂的反作用,以及任何其他现象,已经都不可能正常进行,平衡遭到了破坏,能量流失……”
“它流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如果我和你搞清楚这一点,那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就会有人给我们树纪念碑,毫无疑问!”
“好,就算是这样,可是,什么东西能引起这么严重的破坏呢?这个场的场源是什么呢?”
“你是想问,它是不是人工的?”隆格笑了,“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场。我们的仪器无法揭示出任何物质作用,我们只能察知后果。知道吗,只是后果。就连你称之为‘熵场’这种东西作用的程度。也只能通过某种反应的平衡,间接地计算出来。”
“但是,你的这个‘假定因素’,破坏了岩石,毁坏了越野车,还伤害了人。今后,不管进行什么实验,只要用于外部环境,都要事先同我打招呼。要知道,这儿不是实验室,是星球。你还没有告诉我最主要的一点,这种东西能不能预防?”
“如果考虑到格列布进行射击实验所提供的情况,可以设想,能量的喷射……”
“原来如此!”总指挥接过话头说,“这次冒险行为还叫做‘实验’?”
“如果考虑到他的实验所提供的资料,”隆格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可以做出这样的结论,就是说,射出相当强大的能量,如果能使熵场得到饱和,就可以把它控制在作用区内,不让它继续前进。我想,咱们的保护场如果能发出足够的能量,可以减慢熵的积累速度。但是,这还需要计算。”
在这艰苦而又枯燥的航程中,格列布第一次获得了空闲时间。他在飞船上东游西逛,享受着安静和闲暇的乐趣。那一天,连他的思想也是那么安宁、悠闲,好像他把自己体内疯狂转动的马达关闭了。他想,他的履历表难道真的这样葬送了?要知道,他早就决定这次航行是他的最后一次了。
巨大的飞船,仍然让他感剑十分狭窄。当然,这不是客机,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合理、严格而简单。一切都服从于一个目的,那就是探索空间的奥秘。他在飞船上进行无意义的漫游,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消磨时间。不过除此而外,他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雷恩特坐在自己座舱的小桌前,屏幕上出现了他面部的特写镜头 雷恩特不知怎样开头才好,他慢腾腾地、费力地选择着词句。
“我决定派几辆坦克到那个地带中心去。”
他停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待回答。但是格列布对他这一决定没有表态,于是他又继续说:“隆格认为,有关这一地带的一切新情报,即使是间接的情报,也都具有极大的科学价值,我决定支持他的这个建议。”
“你是不是由于这种价值才向那里派坦克的?你听着,雷恩特,我和你不是头一回参加宇宙航行了。你可以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没有什么可以带回基地去。可是派坦克,这不是什么好办法,恐怕它们一去就回不来了。”
“不过我可不是和你商量。派坦克去,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科学小组担保说,这些坦克的保护场所具有的动力是够用的。我们可以看看这个倒霉的中心地带在搞什么名堂。高兴吗?我看,你是高兴的,不管你在那里讲些什么。”
“那么你打算让我干些什么呢?”
“我需要向坦克的技术小组派一个负贵人,你钻研过机械。”
“这是命令还是希望?”
“你可以认为这是我的请求。”
“若这样的活,我拒绝接受。”
“原来如此……”
“并且今后也请你不要向我提出什么请求。”
“好吧。我尽量照办。不过现在你去接收那个小组吧。咱们两个人究竟谁对,我们两个人是决定不了的。”
“基地的首长在这个问题上,也不是理想的裁判。”
“也许是这样。你曾经说过,今后勘察的任务是寻找前人不知道的新东西……可是你却用大炮去轰击它。诚然,当同志们的生命遇到威胁的时候,这些东西是需要解决的,但不要忘记,咱们在这里是作客。”
“你不还是派坦克去吗……”
“坦克上可没有武器,只有食品和保护场。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们必须弄清楚,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点你知道得比我还清楚,懂得我的意思了吗?”
格列布把眼光移开了,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去接收那个小组吧。”
《黑洞之谜》 作者:叶·古里亚柯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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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格纳库是飞船最大的·个舱。功率强大的运输和通用机械都安装在这里。有四辆高防护性能的坦克占据了格纳库的左侧,它笨重而巨大的躯体,使格列布联想起沉睡的凶猛恐龙。
四辆坦克中,有两辆基本上可以很快准备就绪。它们的主要部件和电子结构已经检查过了。自动检查仪的控制台上的数字可以说明一切。
格列布根本不打算把自己装扮成无所不精的专家,所以,当总技师奥尔洛夫企图向他介绍个别机组的特点时,他及时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我只想了解一下总的工作进程,进行检查所需要的时间,还有……对了。重点检查一遍零二号上的自动控制结构。”
奥尔洛夫眼睛里闪现出惊讶的神情:“您为什么只对零二号这么感兴趣呢?”
“在这个星球上,凡是同外部环境发生过联系的机械,都需要最仔细的检查。零二号不是参加过抢救伤员吗?”
“我怀疑零二号的结构反应有些迟钝了。不过误差不大,没有超过标准,所以我没有请求补充检查的时间,给我们进行检查的时间限制得很严。”
“那样的话,把整个机器都换掉。”
“这不可能了。零四号和零三号正在保养。若想使它们能够工作,至少还得一昼夜时间。”
格列布沉思了片刻。
“请告诉我,这些坦克上机器人的结晶化大脑都是一样的吗?”
“它们就像孪生兄弟,全都一模一样,不过这种更换是不允许的。”
“一切责任由我来负。不要忘记把换下来的结晶大脑的所有参数进行全面检查。”
“如果自动操纵装置不那么可靠,为什么不派一个驾驶员一起去呢?”
格列布耸了耸肩膀:“要验证科学小组的结论,花费的代价太大了。隆格认为,保护场通过自己的能量消耗来补偿过剩的熵,使它不能进入机器内部。但是谁也没有通过实践来验证。”
发射前半个小时,一切准备就绪。当格纳库的天花板上的黄灯一闪一闪地发亮、警报器发出令人厌烦的单调响声时,人们知道,这是在通知大家马上离开格纳库。于是,技术人员不慌不忙地向出口走去。
当人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离开岗位的时候,格列布总要亲自审查一下,看是否一切都准备停当。这一次准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他打开挂在上衣折领上的扩音器说:“一级准备!十五分钟之后可以发射。”
格列布向格纳库的出口走去,就在这时,他脑子里闪现出一种模糊的不安感觉,似乎还有点什么没有弄妥。
原来,透过零二号货舱的两扇开着的门,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金属物,好像一个人在那里蹲着,是一台防护机器人。格列布是不会搞错的,他马上就想起来,按规定,每一辆坦克都有一台这样的防护机器人。但是零二号是没有的,当他更换部件时。没有看到任何护机器人,也不应该有这种机器人。雷恩特宣布过,这次探测坦克不需要配备武器。而防护机器人,首先就是一台带有强大远程激光和中微子射线的自动机器。它是什么时候弄到坦克上来的呢?难道是雷恩特更改了自己的决定?这必须马上搞清楚。
格列布往坦克跟前走了一步。
“报告你的编号!”
没有人搭腔。时间虽然十分短暂,但是足以引起格列布的警觉了。因为平时机器人立刻就会做出回答。
“零二四号。”
原来是他!这是那台随地质学家去考察的机器人,当时中微子炸弹的引信失灵了。
“你在这儿这干什么?”
“根据指令,我必须同坦克在一起”
“难道你没有接到取消指令的命令吗?”
“没有。总指挥吩咐我同坦克在一起。”
这显然是在说谎。他们之间谁讲了假话呢?机器人是不说谎的,那就是雷恩特骗了他。格列布非常生气。
“给我接总指挥!”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一次是可以理解的,可能占线。
“总指挥没有回答。”
格列布愤怒到了极点,他努力控制住自己。
“紧急呼叫找他!”
仍是一阵沉默。这一切说明,这个铁家伙在愚弄他。格列布来到坦克货舱的跟前,就在这时,黄色信号灯变成了红色。他听到背后闸门隔板放了下来。不等人离开危险区就发动坦克,这种情况通常是不会发生的,但却发生了。现在,防护场产生的涡流,足以使半径500米内的任何物体化为灰烬。几秒间,血液沸腾,血管崩裂,皮肤烧焦,生命就完结了……
跑出去?来不及了。格纳库的出口均已关闭……
采取措施的念头一个个闪过,颤抖的手从上衣领上拽下传声器,把声音播到最大限度。按钮响了一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是必然的,通常执行程序之后便无法同外部联系了。
他无比愤怒,极端憎恨这些没有灵魂的机器人,这些家伙计算得十分准确,企图几秒钟之内便置他于死地。终于,愤怒战胜了恐惧,他镇定下来。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利用这最后几秒钟钻到坦克里去。在昏暗的红色衬景中,一缕缕红色的反光正射在机器人那个圆形的、过度肿大的脑袋上。格列布感到机器人的金属嘴角现出一丝嘲弄的冷笑。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听从摆布……坦克的驾驶舱已经关上了,必须打开应急备用舱口。可是它上面没有安装自动插销啊!格列布的脑海里激烈翻腾着。
螺旋杆式夹具怎么也拧不动,时间正在一秒一秒地逝去。一切都来不及了……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个可恶的扭杆拧开。他好像马上就会晕过去。还剩五秒钟,四秒钟,三秒钟……扭杆仍然纹丝不动。完了,来不及了……
一缕火光映出了保护场的轮廓,格列布恍然大悟,他现在处于保护圈之内,外部光流对他已经不能造成危害,他又赢得了时间。当然时间并不多,只有四十秒钟。四十秒钟之内,如果他还站在外边,开动起来的坦克一下子就会把他搅成肉酱。
他将把手往回扳,整个身子都压了上去,还是纹丝不动,现在,他的生命就靠一块铁——一个能够使把手加长的铁棒。他向坦克和地面之间的缝隙爬去,企图在那里找到点什么。
他竟真的找到了一个生了锈的管子,他把它套在扭杆上,用力一拧,管子慢慢弯了。格列布无比愤怒,他的肌肉在抽搐。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决定他命运的最后几秒钟即将逝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扭杆终于转动了。
他刚一钻进舱口,坦克就开动了。他是在坦克开动中把舱门拧紧的,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在这一场搏斗中,他赢了第一个回合,他可以喘一口气,擦一下淌了满脸的汗水,冷静地分析一下处境了。他半倚半卧在狭窄的应急舱口中。坦克摇晃着向前驶去,从地面的坡度判断,已经下了引桥,开过消毒室和外闸门,马上就要接触行星表面了。如果想和飞船通话,通知所发生的一切,只有设法到驾驶室里。关掉自控装置,由他自己来驾驶坦克。不过。他必须首先钻过间隔坦克上舱和下舱的两层密封隔板,乘员室和驾驶舱设在那里。打开了第二层舱后,他可以直起身子站在坦克的机器间了,他感到脸上热烘烘的。室温足有四五十度。在醒目的地方写着一行字:“不穿宇航服禁入!”应该尽快到上面去。他来到通往上面一层舱的入口,只见开闭装置显示出两行字:“开闭装置已经锁定。请和驾驶舱联系。”锁定往了!谁锁定的?他又陷入了危险境地。不穿宇航服,这样的高温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对,还有第二行字“请和驾驶舱联系”!同坦克的自动程序装置联系,发出相应指令并不难办,任何机舱中都能办到。所以,不过几秒钟就接通了。为了压住发动机的轰鸣,他把扬声器贴近嘴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说:“零一号!我要零二号的自动驾驶员。”
传声器没有响动。格列布又一次进行呼叫,同时讲出了自己的电码号。这下起了作用,没有哪一个自动装置敢于藐视人发出的直接呼叫,即使电路遭到破坏也是如此。
“零二号自动装置听您吩咐,”
“打开机械舱的隔板!”
“任务无法完成,隔板的开闭装置只能用手操纵。”
“那就让自动修理装置打开隔板。快点!”一阵响声传来,机器人的音色似乎发生了变化……
“这个任务是得体的,如果打开隔板,就会使工作舱遭受辐射。危及乘员安全。”
“这里没有乘员。我待在高温机舱里,而且没有穿宇航服。快打开隔板!”
“飞船上有乘员。高温舱里没有人。”嘶哑的机械声音重复说。
一种令人担忧的疑虑,使格列布感到浑身发冷。
“我是二号,给我接通乘员。”
传声器又一次发出沙沙响声,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了说话声:“乘员在听您讲话。”
“我是二号。我在同谁讲话?请回答!”
“我是零二四号,现在是飞船乘员,高温舱里没有人。”
现在他一切都清楚了。这个疯狂的机器人,不知用什么办法使自己变成了管理坦克的主人,门也很可能是这个家伙从里面搞的鬼。驾驶舱去不了,在机械舱里不穿宇航服只能待上三分钟,不可能再多了。现在,只剩下一条出路,就是到机械舱中间的过道去,如果把孔道堵住,他就不怕辐射,并且那里的温度不太高。他决定在这个闷热的小间隔里坐上几个钟头,考虑一下,在坦克完成任务返回飞船时,该怎样处理这个该死的机器人。
中心控制台的信号盘上亮起了绿色信号,雷恩特不满地把脸转向总工程师:“它们延误了十五分钟:请注意,下次不许再出现这种情况!”
彩色立体屏幕上,坦克的灰色身影同岩石合为一体。当它们开进墨色阴影时,几乎一点儿也不见了。
“把它们的探照灯打开,现在不需要伪装!”
值班工程师下达了命令,岩石断口处闪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几秒钟内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当坦克拐了个弯,进入悬崖阴影处时,总工程师才提醒值班工程师,让他看看零二号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命令是向两辆坦克同时发出的!”
“再重发一次!”
“那里发生了什么情况?”
“零二号上的探照灯不亮,”
“打开备用探照灯。”
“零二号的电台没有回声!”
雷恩特走到值班工程师跟前,大声命令道:“向它们发讯号:‘停止前进’。使用应急波段。”
工程师刚一按红色电钮,走在前面的坦克一下子停住了,而零二号坦克,速度未减,绕过停下来的坦克,很快消失在岩石阴影里。
“向零一号发命令,让它注意零二号,并且让它用探照灯光监视零二号。”
大约十五秒钟之后,屏幕上重新出现了零二号的宽大车尾。
“它上面的备用通讯线路不可能全部发生故障,这太罕见了!”工程师试图辩护。
“我知道。”雷恩特回答,“查一下它的方位角。”
“偏离十度,这可能是自然障碍引起的。”
“它在我们直接视线之下还能有多少时间?”
“还有二十分钟。”
“如果在这段时间内,它还不回到程序路线上来……”
这真是一个极特殊的现象。无线电台不可能损坏,探照灯可能发生故障,然而在任何情况下,坦克还是应该执行程序的,人们十分清楚,机器失去控制将意味着什么。
总工程师把一张卫星拍摄的照片放在雷恩特面前,自动描图机用蓝色虚线画出了坦克的路线。细细的虚线穿过了狭谷,延伸向沙地一带的正中心。即使再放大,照片上也是除了沙子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坦克必须在中心地带绕一个半径100米的圆圈,进行表面地震探测,然后返回。
工程师用红色铅笔在蓝色虚线旁边画了一条粗线,慢慢地说:“它们现在就在这个地方,逐渐向规定的路线靠拢。零二号的电台和方才一样仍然没有回音。十分钟之后,它们就要进入那个地带。应当再派出一辆坦克去陪着它们,防备零一号的仪器失灵。找技术员把检查记录收上来。奇怪,为什么零二号上的仪器一出发就发生了故障?检修时,他们在那里搞了些什么名堂?把格列布叫来,让他来回答这些问题!”
控制台的值班员惊慌地向总指挥报告:“零二号远离既定路线向旁边拐去,那里没有任何障碍。看哪,它正向前驶去!”
“命令零一号停下来,改变路线,跟在零二号后面。不,等一下,强迫它停下来。让零一号迎头开上去。”
“可是它们的保护场能量一样大呀!”
“我知道。如果两辆坦克相遇,你认为将会怎样呢?”雷恩特回过头目盯着总机械师。
“没有办法事先做出估计。”
“既然总机械师也也搞不清究竟会出现什么情况。那就等着瞧吧。”
零一号准确地执行着命令,改变了方向,抄近路赶去拦截零二号。
“它们马上就要碰到一起了。”值班员的喊声惊动了在场的人们。零一号已经超过零二号二十米左右,接着转变了方向,拦住了它的去路。它们的应力场马上就要接触了,如果零二号不减速,双方的保护场进发的火花将使两台机器都受到损伤。屏幕前站着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零二号突然被一团灰尘裹住了。
“它踩了剩车!看哪,拐弯了,它的机件完全正常。这是什么呀?看,它的尾部上面!”
大家都已经看到,零二号坦克尾部的射击孔打开了。中微子炮的耀眼蓝光正射向零一号坦克的应力场。
“加大保护场的功率!”
没有哪一种应力场能够抵得住微子辐射的打击。在方才刚刚停过零一号坦克的地方冒出了蓝色的浆泡,它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停了足有一秒钟,一团烟雾腾空而起,夹杂着火红的岩浆和金属碎块,一下子四溅在沙地上。零二号坦克却全速离开了遭遇点,向那个地带纵深驶去。
爆炸的蘑菇云在屏幕上逐渐扩大,它的边缘扩展到了离去的坦克上方。零二号的保护场散发出可怕的红光。
“真是莫名其妙!”总机械师把路线图搓成一团,扔到角落里去,“它可以失去作战能力,因为外界影响可以破坏某些电路。然而,任何影响也不可能改变它的目的和任务。可是眼前发生的情况恰恰是这样!”
“您是想说,任何一种自然力的影响也办不到,是不是?”总指挥凝视着总机械师问,“如果设想这不是自然力的影响,不是偶然的、自发的影响呢?咱们总是习惯于这些词汇。假如这根本不是一种偶然现象呢?假如它的行为是有目的的呢?对了,要是有什么人从外部操纵它呢?”
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做声。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总机械师:“您是说,有什么人从外部操纵着咱们的自动装置?这是不可能的!”
“不……”总指挥生硬地回答,“我是想说,这是有人从外部采取了措施,使它们不再是我们能控制的自动装置了。”
“这种假设可以解释很多现象。”隆格沉思着说,“包括为什么两次发生自控机器失控。”
“一点儿不错。第一次我还可以相信是自然力的影响,可这一次……中微子炮是怎么同事?”
“零二零号已经出发了。它将在十五分钟内赶到出事地点。不过,它上面没有保护场……”
“用不着保护场,我不打算把它开进那个地带里去,只要开到射击地点就行。”
蘑菇云在屏幕上缓慢地消散。那台失去控制的坦克就在这里消失了。沙漠上面空旷而又平坦,连细小的凸凹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明显的生命或机器的活动迹象。
“它也不可能熔化了啊!”
屏幕上出现了卫星发回的画面。他们从极高的地方观察着整个地带,那里就像一只扁平的大盘子。如果不是爆炸留下的弹坑,它上面连一个斑点都没有,坦克踪迹皆无。
紧急呼叫的蜂音器响了很久,总指挥才缓慢地、像刚睡醒似的把手伸向开关:“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驾驶员格列布不在船上。他那里没有人回答紧急呼叫。”
《黑洞之谜》 作者:叶·古里亚柯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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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格列布最苦恼的是没有亮光,过道里没有安装照明设备。格列布勉强把身子塞进了这个烤炉似的铁盒子。他两眼冒金星,渴得嗓子冒火。更严重的是,他几乎丧失了任何时间概念,发动机的单调响声和隔板的抖动使他感觉迟钝。自己好像长时闯漂在一条黑暗的河里,他旁边是一个金属物,像个大耗子,又像个机器人,并且还长着毒牙,格列布知道,最大的危险正是这些毒牙。他本应该闪开身子逃跑,可是浑身一点劲儿也没有,这只该死的耗子终于爬上了他的后脑勺。格列布大叫了一声,猛然向前一冲,终于清醒过来。他发现,坦克刚才紧急改变了方向。发动机在地板下怒吼。突然,外面轰隆响了一声,接着发出一阵哨音。一声巨响震得坦克猛然一颠,脚下面的地板也微微颤抖了一下……外面一定发生了紧急情况,这使他不得不马上采取行动……
刚一打开舱门,一股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从机器间里喷出来的空气。简直像烧化了的铅水,使人无法呼吸。
“到那儿去吗?到这个烫人的放射性地狱去?”不,不能下这个决心,要尽快把舱盖关上……可不知为什么他竟没有关上舱盖,反而艰难地用脚尖踩着卡钉,一级级地向上爬去。爬了五分钟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到机器间的地板上。汗水灌满了双眼,有几秒钟时间他什么也看不清楚,整个车身都在颤动,他全身的每个细胞也跟着颤抖。他的手摸到了一个熟悉的门锁槽。这儿哪来的门呢?这里不该有门哪……突然他想起来了,这是小柜,是应急物品柜。
他对自己的判断还不十分相信,猛然一拉把手。门应声而开,一套宇航服出现在他面前,布料沙沙作响,发出银色的闪光。
他立即穿上宇航服,拉紧磁性衣缝。打开内部温度调节系统,一股清新凉爽的空气从口罩扑面袭来。格列布怡然自得地眯缝起眼睛,这回可能活下去了。
就在这一瞬间,灯灭了。出现了不可想像的可怕的沉寂。他意识到,这沉默是一种假象,当他的听觉恢复过来时,听到外边传来一种奇怪的沙沙声和越来越响的细碎的敲击声。坦克发出了一阵阵轻微的颤抖,他的太阳穴像要裂开一样,牙也酸痛不已。震动变成了音波,隔板也叮当作响,不时还发出呼啸声。这台几十吨重的坦克,像发疟子似的抖个不停。
两辆最大的坦克开出去了,格纳库一下显得特别空旷。一张狭长桌子上摆满了卸开的自控机零部件。总机械师基里林围着桌子踱来踱去,把测示仪接在部件上。他又把数字读给袖珍计算机。信号盘上不时显示出累计数。屏幕上第三次出现了总指挥那张疲倦的面孔。基里林竭力忍耐住愤怒的情绪。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总指挥耐心地等待着。
“他们正在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雷恩特。”
“让他们采取措施好了,不过我必须知道,这辆坦克跑到哪儿去了!?”
隆格若有所恩地望着总指挥:“你认为格列布在那上面?”
“不论是坦克还是人,我都不相信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为什么他一定会在零二号上呢?”
“若在零一号上,他可以用无线电同我们保持联系。”雷恩特用拳头捶了一下舱壁。
“让技术员、还有那些自控机械师搞清楚,在执行程序之后,格列布是怎么被留在格纳库的。这对我们要搞清的问题是有帮助的。”
“他们也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寻求答案,不过时间……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容许咱们采取措施的宝贵时间,正在悄悄地溜去。可是咱们还像一群瞎猫似的,在黑暗中乱摸……”
“已经弄清楚了一些情况,我理解你的意思。再催一下自控机专家们吧。”
雷恩特疲倦地坐到安乐椅上。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地说:“如果我不得不同强敌打交道,我一定要选择它最关键、最薄弱的地方。看来,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狡猾、聪明的对手。是的,我们在思想上丝毫没有准备。对宇宙中的一切,一切类似意志的探索,我们都是抱有同一个幻想,那就是别人对我们也一定是善意的。可实际上为什么会这样呢?隆格不打算相信别人的意志……他需要事实,符合现有科学公式的事实……譬如生物界,生命逐渐由低级发展到高级,然后才有意识……然而这一切在行星上根本是不存在的。清一色是没有生命的岩石……可是机器人在这里竟拒不执行程序,变成了不可思议的、对我们怀有敌意的东西,难道这不是事实吗?难道还需要另外的证据吗?毫无疑问,这类事实是存在的,只不过我们还不知道罢了……一定是有某种东西、或者是什么人对我们的自动装置施加了影响。我们迟早会调查清楚的。然而这却不是最主要的……根本不是。最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遇到了异乎寻常的、人类还从来没有碰到过的情况……”
屏幕一下亮了,出现了隆格紧张的面孔。他惊慌失措地说:“我们查清楚了,雷恩特。我们知道坦克的去向了。”
雷恩特全身紧张,像要蹦起来似的。
“在下面,百米沙层下有一股强大的超声波射向它,坦克变成了一个振荡器,它往沙层里陷下去,一直陷到超声振荡的底层……”
穿过一米厚的钢板之后,超声波振荡变成了音波。格列布感到,整个坦克变成一只巨大的发音器。它有时唱,有时发出刺耳的尖叫,有时又嚎啕大哭。两边的壁板低声吼叫,发动机在叮叮当当、哗啦哗啦地响。这种混乱嘈杂的声音,把格列布头脑里的一切都搅成了一锅粥。似乎有一大群发了疯的猴子在用什么东西敲打坦克,又好像一只巨手把坦克提了起来,最后哗啦一声摔在石头上,再也没有了声响。寂静来得过于突然,格列布的耳朵里还回响着已经消失的嘈杂声。他又失去了知觉。当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他清楚地记得,原先他是扶着那个找到宇航服的箱子站着的,可现在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静得出奇,像一切都死去了一样。即使在船舱里也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
发电机没有响声,这意味着外部已经失去任何保护场的防卫。既然如此,到现在他还活着,这就说明要么是热力函数场没有渗透到坦克里,要么就是它出于某种原因而彻底消失了。不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必须到外面去,结束他关在罐头盒子里充当沙丁鱼的角色。宇航服可以防护他不受任何幅射的伤害,向他供应氧气,只要穿着它,整个宇宙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它对热力函数场却是无能为力的,若是那样的话,待在坦克里也无济于事。舱口很顺利地打开了,好像是对他躺在机器下而熬过来所给予的奖赏。舱盖一打开,从隙缝中射进一道光。这是一种奇特的散射光,它和行星表面发出的那种自然光截然不同。
《黑洞之谜》 作者:叶·古里亚柯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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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道亘古未见的柔和光线钻进半开的舱顶,格列布惊诧万分。更使使他警觉的是,甬道里的空气不朝外面流动。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即舱内外的大气压刚好相等……他首先想到,也许当他失去知觉的时候,坦克已完成任务,返回舱里了。但这个想法,丝毫也没能让他宽心。周围一片寂寥,这死一般的寂静是人类制造的机械轰呜和人声鼎沸的环境里根本没有过的……忐忑不安的心情使人胸闷气塞,双腿不听使唤,怎么也迈不开步……
格列布像蛇一样从坦克下爬出来,站起身子,只有这时才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开始,他两眼适应不了这种光,四面八方滚动着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火球。火球成千上万,比天上的星星要大得多,个个发出柔和的散射光,像雾一般充塞整个空间。
但火球的移动并不是没有规律的,它们按照固定的轨道穿梭往来,像儿童火车沿着铁路跑来跑去。
看来,这里更像一片玻璃树林。厚度不同的敦实的透明金银绦,纵横交叉,盘根错节,结成许多粗粗的结子。如同结了冰的瀑布,朝四面八方溅落。这些粗大的树木,有的扭曲盘桓如银蛇,有的曲屈蜿蜓似纵队,有的酷似透明的细细银丝。藤蔓、金银绦、树林,像被冻僵了的透明丛林,杂乱无章地堆积,扩展到百米以外的远方。尽管它们彼此交错,但枝柱之间有足够的空隙可以望到深处。抬头向上看,除了那些消失在雾一般散射光中的玻璃圆柱之外,一无所见。
这个琉璃世界更加寂寥。火球不间断地运动,一串串火球沿着树干和树枝跑过。在交叉处,时而遇到从四方射来的光脉冲,亮度增大;有时又好像聚集了某种发光的液体,在有规律地光溅之后,蓦地变得完全暗淡无光。
另一些交叉点均匀地点燃着不动的火球,好像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格列布低头向下看,见到一面平滑透明的板块。板块里像地球一样,有无数的树根和树干。
如果不是由于内部反射造成的某种虚幻印象,从他所见到的板块透明情况,可以断定板块非常厚。
格列转过身去,看到他背后有一面墙,也是平滑的,没有一根树枝,也没有一根树根穿过来。
这面平滑的墙,和地面成直角,向左右延伸。从外部看,墙的接合处呈巨大的弓形。
“它是这个样儿……”格列布低声自语说,但并不了解这个巨大的“它”究竟是什么。他的话语声,对周围万籁俱寂的气氛是个极大的冲击,一直传到这个巨大空间极远的地方。几分钟后,一个刺人耳膜的回声传了回来。
存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约半米粗的胖敦敦的玻璃藤蔓滚动而过。这个树枝和其他的不同,没有火球窜动,却按照一个固定的频率,时而燃烧,时而熄灭。格列布想触动一下它那光洁无瑕的平滑透明表面。可能格列布想了解周围一切,就忘记了危险。于是,他脱下手套,把手伸到蔓藤上。平安无事!它的表面极其坚硬光滑,像蛇皮一样。
“这很可能是一个人造工程,是某种人们不知道的巨大的有机体的一部分……”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况且,这里有大气。这说明我处于一个隐蔽的地方,是个有空气的空间。坦克是怎么落在这儿的呢?有个闸门、大门或陷阱什么的?最后……”
应当验证一下。可怎么验证呢?宇航服上只有腰间挂的一个工具袋。坦克舱内倒是备有全套标准分析装置,一个野外实验室……此外,还有无线电发射台……假若无线电波能穿过这个封闭的空间……
如果无线电波穿不过去,将是可悲的。大概雷恩特不会袖手旁观。
应当使他们知道,他现在一切正常,假如匆忙地呼唤他们来,他们可能会采取草率盲目的行动。不容置疑,这个星球已经有了主人……这时他才明白,当开炮后撤销他的职务时。雷恩特就预见到了这个结果。相反,任命他格列布的新职务,比头一个职务更重要。谁也无权解除他这项新任命,谁也未必都能做出正确决策,而这决策关系着飞船和人的性命。只有到现在,他才明白过去发生事件的全部含义。这里还是个禁区……隐蔽着人造工程保护系统……如果他是对的,这不过是个巨大的机器,担负着目前还不知道的使命。这部机器必然有一个操纵中心,或许它本身就是一个中心,能够做出某种合乎逻辑的决定。否则,坦克不会落到这里……
格列布有些畏蒽了。当务之急是和飞船取得联系,那就必须回到坦克舱里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他赶忙检查一下全套工具,没有一个合适的,没有一件东西可以做武器用。闪光焊接器,它的脉冲有效距离不超过一米……而且已经因烧坏了保险丝而失效……
格列布苦笑一下,慢慢向坦克方向走去。
货舱门微微开了个缝,格列布刚刚看到那个缝隙就惊呆了。昏暗的货舱深处,有一个宽大的金属脑袋,头上长着一对带格的方位器耳朵。两只耳朵正好对准他,格列布觉得像是激光枪对准他的胸口,一个指头正扣动扳机……
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禁止机械伤人的电路还运转正常。他向坦克舱发出指令:“我是二号!检查通讯系统!”
格列布的话一下子冲破了周围的宁静,但机器人毫无反应。
格别布试图从另一个方向走进去。
“我是二号!从舱里走出来!”
机器人慢腾腾地、好像不情愿地动了动。它的像盘子一样的脚掌死死钉在光滑的地板上,直挺挺地站着。
格列布不相信,这就是他发出指令的结果。他又大声喝令:“向左转九十度!”
机器人仍旧一动不动。格列布清楚,机器人胸部有一个用金属栅挡住的、像蛇牙一样的激光束。人作为中子发射器的射击目标,是微不足道的。
格列布重复着指令,对自己的嘶哑声音也有些吃惊了:“我是二号!向右转几十度!”
机器人沉思似的站着不动。格列布看见激光枪口的光栅慢慢张开,马上又关闭,而后又一次张开、闭合,好像电脑在进行一种我们所不了解的斗争。机器人也像人一样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格列布再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机器人的操纵电路的任何一个微小变化,都可以把他置于死地。
这种冗长的决定命运的等待是无法忍受的。格列布的两腿像灌了铅一样,紧张使血全部涌到太阳穴。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禁不住在自己的机器人面前颤抖起来……慢慢地,仿佛如释重负,他迎着机器人走出了一步。平安无事。他准备应付最坏的后果,又向前跨一步。射击孔又张开了,格列布看到,射击孔棚拦在微微地抖动。枪口深处暗红色的金属横断面闪了一下白色的光……格列布随即跌倒了。他扔出手中的发射器向前扑去,一个箭步越过最后一米。机器人颤抖一下,向后退一步,差不多就在这一瞬间,激光枪朝格列布射出一束有弹性的光,击中他的胸部。这一刹那,他想了很多事情。他想到机器人百发百中,弹无虚发;激光束,由电子计算机操纵,而光学远距离计和方位测定器是绝对准确的。格列布全身紧缩,准备迎接打击和忍受剧痛。但一点儿也没有痛苦的感觉。他一下子醒悟了,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几乎是难以置信的事情:激光束在前进中遇到了玻璃树枝。机器人无法计算玻璃树枝。尽管玻璃树枝并不能阻止激光,但是树枝本身改变了激光的方向,使它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电光闪闪的丛林中了……
机器人好像为自己的越轨行为感到恐惧,惊惶失措地狼狈逃窜了。很难说,这场格斗谁是胜利者,或者鏖战就此结束。不过,至少目前格列布可以管辖这辆坦克,毫不迟延地利用电台呀!
怎么与飞船联系呢?这个想法不断地折磨他。格列布在测位器的影屏上看见一个直径约两公里的巨大天幕罩在头上,出口应该在这儿附近。
格列布按了一下分析器键盘:“如果我能起飞,将用电波通知……”
分析器完成了标准序列分析,传出印有数字符号的纸带。分析结果并不充分,但他仍一口气读究了光谱分析和微量分析的结果。
他的视线落在一张气象图上。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次。
一种氦气!而且是纯氦,它是人工制成的,毫无疑义。这说明,是人造工程……他的最初假设再次被确认。
格列布沉思着。
现在,重要的是排除偶然性的东西,找出合乎逻辑的事实根据。
开头两个机器人,后来的防护机器人,被外面发来的一种新的行动指令改变了程序……这一指令是这个玻璃森林发出的,还是机器人自己决定的?为什么那时机器人需要坦克呢?为什么它好像是有计划地破坏机械和袭击人呢?
掳人,而后命令机器人用激光杀人……但没有得手。这里有什么不符合逻辑之处?如果他们只是想把人消灭掉,那再简单不过……如果机器人需要平安通过热力函数场地带,那他格列布挤进这段故事里来,不是纯属偶然么?这似乎接近真实情况,他所知道的似乎与这个设想不矛盾。它需要坦克才能到这里……可谁操纵机器人呢?有两种可能:或者机器人自行其事——但这一点可以排除,根本没听说过有那么一个发疯的机器人;或者——也是唯一合乎实际的解释,机器人接受某第三者的指令,他与这圆顶有直接关系。也可能,这个第三者根本不需要到圆顶里面来……
《黑洞之谜》 作者:叶·古里亚柯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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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当基里林走进中央集会厅的时候,那里进行的如何解救格列布的争论已偏离了正确的方向。人们大都疲惫不堪,只有隆格一个人顽固坚持自己的主张,不想对总指挥让步。雷恩特第一次遇到他科研助手的如此顽强地反对。
“想想地质学家是怎么遇难的吧!”隆格好像在打出他的最后一张王脾,“你推开格列布不管,正是缺乏深思熟虑的冒险行动,恰恰是这些轻率行动,使你至今仍然坚持你的错误立场,其后果比格列布开炮要严重得多!格列布开炮,不过是为了自卫。”
“是,你说得对——”雷恩特沉重地站起来,艰难地说,“不曾想你能提醒这一点,但你是对的:当时有另一个想法,我认为,没有得到回复之前,不能离开这个行星。我们遇到一种在宇宙间活动的末知力,我想还不止这一次。”
“为什么你叫它‘力’?‘力’是什么意思?这是其他星体的智能物,让它还其本来面目吧!你不仅抬高了智能物的危险程度,也扩大了我们在遇到其他星体智能物时的权限。”
“我们还没有证明星球上存在智能物。我认为这不过是智能物行为的可能结果,这和存在智能物不一样。”
“你不要忘记,坦克闯入了他们的禁区!他们没有邀请我们去。况且,地质学家们的遭遄就是对我们的明显警告。可我们不理会这一点,又损失一辆坦克,难道你还嫌不够么?雷恩特,我反对你的冒险行为,你丝毫帮不了格列布。施加压力只会使事情早点收场而已。”
雷恩特那消瘦蜡黄的脸显得更长了:“我请你提出解决问题的具体意见。”
“劳驾,把我关于撤销这项任务的建议付诸表决。”
隆格孤注一掷了,好像这次雷恩特处于少数地位,会议气氛明显对他不利。
基里林感到,现在即将发生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趁着还没有形成事实,他必须立即干预。人们因为总指挥和隆格的争论没完没了早已厌倦了,都怀着希望看着基里林。
基里林说:“首先我告诉大家,我并没有什么新资料可以解释清楚已发生的事态。我现在所说的一切,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和看法。我确信:总指挥正确地使用了‘力’这个术语。以我理解,这无论如何不是智能物。恰恰是一种‘力’。有明确方向的‘力’,可能是智能的‘力’,有时它会给我们造成破坏,但这并不是智能本身。”
一片喧哗、欢呼声,之后,大家要求进一步解释。
“我现在说明一下我们的坦克无人驾驶,而且按既定程序由自动装置操纵。从一个客观的和不很熟悉情况的旁观者看来,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会在我们的机器行动中,看出一种逻辑性和一个明确的方向性。可能这种方向性,有害于旁观者,完全有这种可能,但机器人仍然不是智能物。机器是智能物的结果。机器本身只不过是一个有方向的力。如此而已。因此我认为,这里起作用的正是某种类似的东西。我觉得,从道义上有权反对这种力,与之做斗争,虽然它并不一定直接威胁我们。”
“您这是想说,在特定情况下,我们必须在拯救人的生命和毁掉某些技术设备之间做出抉择?”总指挥把问题挑明了。
“完全正确。”
“我不明白,”隆格又参与争论,“自动控制中心根据什么资料做出这类的结论?难道你有事实根据可以证明,在圆顶之中没有智能性生物?”
“任何新资料我也没有。我事先向您说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当然,这点谁都没有无异议。您从什么地方知道,我们与之打交道的是技术设备,而不是智能生物?”隆格继续坚持已见。
“如果我们当真遇上智能生物,它的行为起初必然是混乱的,而后必定表现一个基本特征,以区别智能与机械逻辑思维的特征差异。”
“这个特征到底是什么?”
“好奇心,普通的好奇心——对新事物不断了解的愿望。”
“是窃取我们的机器?”
“机器不过是闯进禁区,那时根据程序,自卫机制开始工作。如果那里存在智能生物,它就会着手和我们联络,或者装作对我们的到来表示关切。”
“难道我们的机器人没有好奇心的表现么?难道其金属头脑的变化,不是一种智能活动的明显表现么?”
“与机器人有关的事件只是一个例外,不过与圆顶无关。”
“例外?多么勉强的例外!请你解释明白!”
“让我解释一下试试,虽然我没有第一手资料。是这样……我们还根本不知道热力函数场对我们机器人电脑影响的全部后果。”
“达到足够强度时,机器人立刻就会毁掉。”
“是啊,在强度比较弱的情况下又怎么样呢?首先,很可能机器人电脑程序电路被破坏,电路最复杂部分被新的不按程序运行的其他电路所取代。”
“可为什么只是假设呢?难道不能明确一点么?”
“机器人结晶化大脑的变化发生在分子水平上。用我们的仪器测不出来,也许只有在基地才能测定。”
“换句话说,机器人身上发生的变故,依你看只是热力函数场作用的结果?在这种自然干扰的情况下,机器人行为根本没有明确方向?”
“我不这样想。机器人头脑的结构可以与人来相比,其复杂程度相仿。局部联系遭到损伤仍不失为拥有固定逻辑的大脑,虽然‘病人’已无力估计其行为后果。”
“换言之,机器遇到热力函数场后,就不是完全正常的了。对吧?”
“极可能是这样。不论什么情况下,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智能物从外部进行干预,或者有什么陌生智能生物的邪恶力量干预的迹象。”
看来,基里林的发言起了决定性作用。会议只以两票的多数通过了支持总指挥的决议。人们忧心忡忡、沉默不语地走开了。他们好像肩负着一种无形的巨大责任。
在散放着地图,纸片、草稿和笔记本散页的会议桌旁,只留下了雷恩特、总工程师、隆格、基里林和地球化学专家安果里斯基。
“请各位考虑一下,把任务定下来。”总指挥筋疲力尽,用手按着太阳穴,“要利用各种有利条件,分析各种可能性。”
“再利条件已不多了,”总工程师马上回答说,“只有高级防护坦克可以在这个地区行动,我们只有两辆,试试用它敷设一个中微子炸弹。”
“啊,你们要敷设炸弹?你说,你就是追求这个炸弹么,啊?你说是要炸弹么?”看样子隆格准备扑向总指挥。
雷恩特疲乏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转身对工程师说:“我们应怎样去爆破呢?”
“定向爆破,清除圆顶上的堆积物,直接到达其表面。之后,在坦克保护场的覆盖下,我们就可以应用任何仪器了。”
总指挥做了一个坚决否定的手势:“这不合适。我们不了解圆顶的坚固程度,有可能失算,应当尽可能用其他更温和的方法。这一点,无疑隆格是对的,我们这么做是极为不利的。可不可以在其顶端钻洞,总共才不过两米厚?”
“坦克不能保护钻孔机,它钻得太深了。”
“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启用飞船,开到与圆顶平行的地方,我用主机清除顶部堆积物,只有几秒就够了。保护场可以保护我们不受热力函数场损伤。如果坦克发动机功率够用,我们能坚持下来。”
“热力函数场有可能变换强度,那是冒险的。”
“请等一下,”地球化学专家安果里斯基,这位须发斑白、服装整洁的老人站起身来,走到地图旁,长时间专心致志地研究它,好像这张图不是他几小时之前亲手画的似的。
“各位知道热力函数场有多深么?”
“对此一无所知。”
“可我知道,它的深度等于岩石层深度。”
回答是这么明确,使全体人员霎时心灰意冷,沉默不语。
“您是想说,我们只能达到圆顶的沙层下部么?”
“正是这样。在岩石层钻孔,当然并非易举,但这里可能不存在热力函数场,否则,就不会有岩石层,它早已变成沙尘了。”
“好吧,计算隧道。如果没有热力函数场活动,‘萨普龙’三个小时就能钻透。”
“萨普龙”和飞船并列停在沙漠上。它笨重的车体周围镶着格棚形支架,下面有两排可移动履带,车体隐藏着数个猪鼻状离子燃烧孔,像雕刻家塑造的怪物。这一切使人难以相信,这部机器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在岩石层每小时掘进100米,掘出直径6米、四壁光滑的笔直隧道。重力辐射器将熔岩压进小缝和细孔,不留一点儿岩石碎屑。
总指挥惟恐无线电联系不可靠,专门给“萨普龙”接一条被覆电缆,整个作业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个人也不需要到飞船外面来。
这部巨大的机械紧靠着飞船,看上去好像一个侏儒与巨大的金属怪物并肩而立。
“萨普龙”在飞船磁场的强有力的保护下,垂直钻入约10米,然后提钻,以事先计算好的角度朝圆顶下钻,再从岩石层拉上来,这样出进可以避开沙层地带。
当第一组指令发出后,自动装置开始工作。“萨普龙”前边伸出带猪鼻状燃烧孔的叶片,随着周围变成紫红的火海。“萨普龙”把燃烧孔朝下延伸,触到花岗石上,石头吱吱作响。冲起一层气雾,如同切刈乳油一佯。由于没有大气层,气雾久久不散,都集中于原处。
总指挥和总工程师在上部舱室领导这次作业,下部舱室整个机组则在紧张工作。
“温度四十,进尺正常。凹壁温度正常。没发生岩石滚动。”值班技师以嘶哑的声音报告。
“停机!最后几米由‘阿尔克丹’机器人去完成。”
“阿尔克丹”机器人没有等温度降下去,就进入了隧道。这种机器人是耐热的。作业正常进行,总指挥甚至认为过于顺利了。他不喜欢作业进行得顺顺当当,没有阻碍。那样,全部问题会在结尾时才一下子暴露出来。
一切按计划进行。经过半个小时,隧道通到圆顶跟前。
把事先准备好的程序模块放进机器人的金属内脏。程序是一年前在地球上设计好的,那时,人类相信存在着智能生物兄弟,还没有遭受太多的失意和挫折。这百年间,时光流逝,信念动摇了。谁也没有预见到,百年之后这种程序仍会被应用。连续发射信息四十分钟,渺无回音。
“让阿尔克丹机器人打开映射机,向他们重播坦克爆炸记述底片。”
映射器淡蓝色的光束,跳动着达到墙面,无力地消失在圆顶墙壁深处,好像光线在这深井中被吃掉了一般。
“撤去机器人,只留下红外线显相器。”
……
“等待已毫无意义。显然不会有回答。”
“不要急,雷恩特。”隆格小心地摸着总指挥那只操控电钮的手,并紧紧握住它,“不要急。他们那里可能没有传送装置,也或许他们不能立刻解出我们的电文。无论如何,必须给他们时间。”
“好,我再等四小时。如果仍无结果,我们就炸墙。”
“如果他们不让……你知道墙多厚么?音响探测器回波尚来返回……”
隆格明白,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怎么也阻止不了雷恩特。即使是显示一下人类技术的威力,也要继续干下去。时间不等人……坦克失踪已两昼夜了。格列布依然渺无音讯,而且每过去一小时,希望就减少一分……
一个阿尔克丹机器人拧开等离子切刈器,走到墙边。雷恩特并未急于下达最后的指令。看样子,人们犹豫不决的心情也影响了机器人,它手举切刈器呆然不动。终于,喷孔的蓝色火舌喷着长长的带刺火花。直冲进墙壁几厘米深。
《黑洞之谜》 作者:叶·古里亚柯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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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格列布上了定位器的当。定位器视屏上的斑点根本不是出口。他花费近一小时,从这里穿过玻璃柱谜宫,这时他才明白,这儿的墙也是整块的。必须返回去,一切从头开始,可是时间失掉了……
睡一觉多好啊,哪怕一小时也行。格列布决定在返回最初停放坦克的地方之前,休息一小时。
为了节省时间,格列布把坦克开向左边,让它更靠近圆顶中央部分,那儿自由空间大些,还可增加速度,也不必再怕迷路。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舷窗外面无数的玻璃柱相互交错的单调闪光忽然断了,坦克开到了开阔地带。
“如果机器人在这里,我依然是个不错的目标……”
他独自开着玩笑,好奇地四下张望着,像参观游览或坐在舒适的电影厅里一样。
直径约百米左右的空间,从下到上,都没有玻璃树丛。圆顶之下悬挂着一个不透明的黑色物体,其外形好像一只大梨。它由此向四面八方延伸,像玻璃线织成的一个蜘蛛网。为了看清楚这梨形物体,格列布关掉车头舷窗的光学倍增器。这个奇特的物体使他惊叹不已。很明显,它一点儿光线也不能反射。
“你想找到一个传导情报的设备么?”他苦笑着问自己,“它就是这种设备,或者是操纵中心,或者不是……让专家到这儿来,绞尽脑汁去研究这谜一样的世界吧!我的任务是寻找一个出路,这也未必比其他事情容易……”
格列布转过身。“广场找到了,下一步怎么办呢?”他又看了一看表,决定休息一下。睡两个钟头,然后再去寻找出口……
睡魔奔袭而至,他刚一合眼,就酣然入睡。
总指挥推开操纵人员,自已到操纵台前指挥机器人。阿尔克丹机器人在隧道里慢慢地按下切割喷口,火焰喷在墙上。人们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机器人准确地执行着雷恩特的指令,一厘米一厘米地向下切割。
“喷口上连个缝也没留下!”半透明的墙壁,在原子火焰压力下,起沟裂开,火焰移动却又马上合上。等离子切刈器割过的地方,依然平滑如镜,
操纵室里,红灯一闪一闪发出信号。
总指挥转过身问道:“怎么回事?”
“通讯室叫您。请您马上问话。”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谁通过明线同自控中心通话。”
“是回答我们的联系吗?”
“可能是格列布。”
“格列布不可能与自控中心通话:”总指挥反驳说,“我们到指挥舱去!”
自控中心工作得热火期天,温度指针和耗能器的橙色光,表明机械安全值已到临界状态。
总自动控制师汗流浃背、精疲力竭,他绝望地摆摆手:“如果再这么继续开五分钟,机械就要毁了!”
“您不想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情么?”
“当然想知道,但这仍然无助于处在休克状态的人。马上停机!”
“请你查一下,收到的信息是什么内容?”雷恩特焦急地说。
自控师把附有微型缩印文的卡片放进接收孔,开动转换器释译文字。指示器的灯亮了,打印装置噼啪作响。机械缓慢、被动地运转着,得出了答案。
“发报是按我们的密码方式传呼的。”
“不完全是这样。传呼密码只有通过他操纵的机械才能发来。这种密码记入存储器里,既不能取消,也不能破译。很可能有人会利用我们的密码。”
“请查核一下。”
“恐怕我们得不到确切答案,接收机能抹掉所取得的指令,不收入存储器之中。在运行闭路还没冷却时,我试一试吧,但结果可能不会让人满意。”
“最主要的,请检查一下他发送的是什么内容。这一点,您无论如何耍解释明白。”
“我试试看。但我需要时间。”
“多少时间?”
“半小时,不能再少。”
“好。取得结果,马上通知中心指令舱。”
格列布似乎受到震动,一下就醒了,几秒钟内躺着一动不动,紧张地倾听着,机舱里充塞着死一般的寂静,好像从外面荒寥世界渗进来的。地球上的机械从来没有这么无声无息,甚至驾驶员入睡后,驾驶台上计量器的嘶嘶声,计时器的咔咔声,发动机不倦的嗡嗡声,继电器刚刚听得见的沙沙声……这一切声响现在都没有了。格列布想,即使没有宇宙服的传话器,也不会是这样。他两指拧了一个响指,响声传到头盔的耳机上,像枪击一般。
毫无疑问,机器出了救障……他这才注意剑。驾驶台上的指示器一个也不亮。这根本不可能!因为仪器运行是自动供电,连发动机自行启动……他抓住灾变指示灯的红把手,它本应在任何情况下随时启动,但现在却别想使把手动一动。格列布从腰间工具袋拿出一把螺丝刀拧驾驶台上护板的螺丝,想把护板卸下来。螺丝刀喀嚓一声拧断了……
“简直神了!”他暗自叫道,“要解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得到外面检查一下驾驶室……”
门轻轻一推就开了,这太出于他的意料。外面依然如故,格别布明白,应从外面找原因。他是对的,头盔上的灯光刚一照地面和链轨的间隙,就什么都明白了。
当他熟睡时,坦克生了许多根,扎进地面,也可能是地面上的玻璃树枝钻进了坦克。格列布像受了侮辱似的暴跳如雷,焊切器没有在玻璃物质上留下一点斑痕,电钻一下就折断了。玻璃树枝穿过装甲层,发动机的备用喷嘴折断了,一层一微米厚的塑料簿膜脱掉了。格列布所熟知的玻璃物质无孔不入,已浸渗到金属和塑料中,只是还没浸入舱门和他所坐的转椅……显然材料改变是在分子水平、也许是原子水平上进行的。总之,以前用来制造机器人的材料,完全变成另一种东西——玻璃块。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我们多么希望和友好的智能生物会见,自然地按人类的方式见面……一起绘图表。共同探讨元素符号,创立几何定理,交流知识,互相了解,增进友谊,而不是趁我熟睡之机冷酷诡秘地进入坦克的分子间。难道这是一种交际手段么?为什么看不见你们呢?可曾知道,我在你们这个死寂冷漠的世界干什么。为什么沉默不语?”
“格列布——”忽然一个玻璃声音在叫他,好像同时上百个水晶铃发出轰响。
飞船在这个行星停留期间。已经是第三次发出危险警报了。它在不安的戒备气氛中,随时准备战斗。
现在哪怕一个小小的偶然机缘,微不足道的错误,一点点考虑不周,手按偏一个闸键,走嘴发出不必要的指令,就会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隆格痛苦地想着。他坐在指挥舱格列布的转椅中,和总指挥并排。按规定,第一驾驶员牺牲时,他接替格列布的位置,而后者现在可能并未牺牲……
传呼信号“唧”地响了一下,影屏上出现了基里林的面容。
“出了什么事?”总指挥沙哑地问,
“我已查明自控中心存储部分的基本内容。”基里林默默地留心察看着人们不安的面孔。
“继续说下去,我听着的。”雷恩特干巴巴地说。
“这里保存着有关我们的语言结构或词汇的存储资料,在传输中,它们既可以和我们、也可能和格列布进行对活。”
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自控中心长期记忆存储器增加了一种新的存储,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零二四号站在玻璃树林深处,他全部十二个分析器紧张地伸向四面八方,考察着宇宙空间。目标就在附近一带,周围是一种陌生的半机械式的生命。
一个名叫格列布的人,从地面站起来。他的代号是二号。这说明。只有一号一个人有权废除他的指令,因为一号比他权限大。这个一号留在飞船里面,因此格列布在这里是为首者。零二四号对他惟命是从。
企图与飞船联系这件事已经不能分散他对周围环境的注意力:他忠实地承担起圆顶保卫者的责任。
到这里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现在他可以一下子破坏掉他所嫌恶的陌生的生命,把它分解为小的原子,再分裂原子本身,使之变成虚无之物。
现在,恐惧业已过去,他只是想破坏他所掌握的一切。他知道周围的生命是强大的,单枪匹马与之较量并非轻而易举。当遭受激光枪射击之后,他确信激光不能伤害他一根毫毛。这对他也许是惟一的良机,不可坐失。
应当寻找这个工程的中枢点。这个中枢向四面八方传输信息。他以其感觉末梢觉察到它们的存在。激光在这里是无能为力的,但他有另外一种武器——积分机,它可以毁坏任何物质。零二四号停在自由空间的边缘,它的前面圆顶中心下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梨形物,这就是信息中心。
他不是他,他还是二号……他又上路了。格列布和零二四号目光相遇,如果现在人发出指令,零二四号会服从执行,但人已默默无语,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冰一样的严寒浸进零二四号的头部,遍及全身。所有第二思维的信息都熄灭了。其他次要存储部分失灵了,内部禁令也都解除了。除了怨恨之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黑洞之谜》 作者:叶·古里亚柯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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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飞船在等待。
阿尔克丹机器人在地下隧道呆然木立。机务人员各就各位,指挥员云集指挥舱。时间在紧张的期待中流逝。电视屏上,尘雾弥漫的荒漠一动不动,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实体,仿佛一位不知名的画家随便涂画的东西。
“四个小时过去了。”隆格悄悄地提醒总指挥,似乎隆格要对圆顶长时间沉默不语负责似的。
“他们可能实行与我们不同的时间概念。”
“看,那是怎么回事?”值班技师喊道。
沙漠中央部分喷起一个巨大的尘埃团,迅速上升,四处扩散,席卷数十里空间。尘埃团里反射出紫色光辉,向四面八方喷撒黑色棉团。
“这就是回复……”总指挥痛苦地讷讷着,“我猜对了,这不过是第一次喷发……”
谁也没有反驳他。
喷发出来的火焰柱,扭曲着,扩展着,直奔飞船而来……人们默默无语,手足无措。
雷恩特把保护场开关推向极限。
红色火焰扩展着,朝四面投掷火球。蓦地,整个沙原抖动一下,朝飞船爬来。电视屏上,沙原已经看不见。飞船四周翻腾着蓝色冷光,直达船舷。两种力量相遇,飞船轻轻摇晃着。
“舱下的岩石崩塌了。启动发动机!”总工程师发出命令。
“无力启动。我们的能源用尽了。已经不能起飞。”
总指挥启动星际发动机,仍没能使这个庞然大物动一动。要想启动飞船,需要主机反应堆全部运转。借助于星际发动机,雷恩特得以保持船体平衡,使垂直仪颤抖的指针在一定时间内靠近零坐标。
飞船像一头巨兽一样进行着博斗。除了保护场机械外,能关闭的机械全部关闭了,以节省能源。每秒钟船舷外的热力函数场强度都在增加,眼看就要失去起飞的机会,总指挥依旧不慌不忙。
隆格终于忍不住了:“如果不发令紧急起航,我们永远飞不走了!你在等什么?等格列布么?他已逃不脱这个绞肉机了!假如他能逃脱,我们在轨道上也能及时帮助他。应当起飞,不然飞船要毁了!”
脚下又颤抖起来,飞船倾斜已到极限。
“让他见鬼去吧!”雷恩特咬紧牙关拉下启航杆。
“第七秒——原地不动!”
“第八秒——速度二十米!”
“第九秒——伞部灾变设麓停机!”
“第十秒——发出启动主牵引机的命令。”
飞船慢慢远离而去。那个沸腾的地狱中留下一个人,人们虽然怀念他,但不得不同他告别了……这一点人们不再欺骗自己,再不抱任何幻想和希望了。
飞船靠近中心轨道,停在不久前发生灾变地点的上空。这已经是第二个昼夜了。从这里看到:那个行星上有一股炙杂着灰尘的火焰柱垂直上升,并且向四处继续扩散。火焰柱上能明显看出热力函数峰起的边界。火焰所到之处物质熔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光量子、热焦耳都没有留下。很难预言这一切怎么收场。飞船时间已经是夜里二点了。雷恩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工作室里,一枝接一枝地吸着烟。刺鼻呛人的烟,像一层厚厚的蓝色云雾,在头上缭绕不散。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如果热力函数峰起强度不减弱,如果他不采取断然措施,那么,他便无法在这区域久留……但又能采取什么措施呢?要知道在下面,在行星上藏着敌人……如果说这是可信的,那么这一切就很简单。
雷恩特熄了烟,不觉皱起眉头,靠在软椅上。他不能不采取行动,但任何一个具体行动都可能使处境更糟……
夜明灯刚刚照亮了桌面,雷恩特在仔细检查他们可能采取的行动方案。各种变数的计算,可能发生的后果,错误的概率,等等。如果格列布在这里,他从来不会这样依赖机械推算重大问题。明天,他就要下令起飞了。明天么……但今天夜里还是属于他的……他还在期待什么,可能等待奇迹出现……
在他背后,门上面挂着的通讯影屏沙沙作响,蓦地,绿色开关落到了闸板上。影屏上闪烁着耀眼蓝光,显示出一个人的面部图形,这个人方才还被他思念着,那正是格列布的面部形象。
“向你致敬。老头儿,我,大概来迟了!对不起……你知道,飞船惯例时间周期,在我这里变位了……”格列布好像专门选择这些无意义的客套活,以便使他镇静下来。
“你?这是怎么,你,哎……”
“是我,我留在下面了”
“你怎么能联系上?”
“这不是我们的线路,我直接和你通话,”
“不是我们的……真不是我们的线路?”雷恩特抓住这几个对他毫无意义的词,好像这件事解决了,其他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似的。
格列布摇摇头说:“他们没有发射台。你看见我的脸,听到我的声音,这不过是电子信息的特定配组而已。”
“你想说什么?你出了什么事,格列布?”
“你等等,以后再讲这个。你知道么,为何他直到现在没出面联系?在《精神语言学》第四卷第……”影屏闪了一下,人像瞬间失真,“对不起,这是干扰。”
只有这时,雷恩特才恍然大悟。干扰,只不过是干扰。传输每秒钟都可能被遮断,而最主要的东西还不知道。
“你可以给快艇指定方位么?它最好在何处着陆?”
”不需要快艇。你先等等,不要打断我,时间有限了,我还有那么多话要对你说,比其他事重要得多。”
“其他的,什么其他的?”
“我求你不要打断我的话,以后再有时间你可以提问题。”他稍稍沉默一下,以忧伤的目光盯着雷恩特的脸,好像要把他永远保存在记忆中一样,
“在数千年前,居住在欧洲东部的古人类安迪人开始拓展我们世界的边疆。那时无意间查明:我们的宇宙附近的混乱无序,并不是无层次的,也不是孤立无关联的。一般说,在这儿没有固定形态的物质,见不到类似智能生物的东西。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不知道这种智能生物是什么样子。但是,可能这种智能生物就是要破坏任何一种有机物,是一种世界性的祸害。对其存在,人类在远古时代就已在直观上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一直不知道,但事实毕竟是事实,安迪人和这种紊乱世界之间进行的战争,一直延续到今天。在我们世界个别最脆弱的部分,安迪人建立了许多保护站,以阻挡热力函数的辐射……”
“这就是,不过是一种堤坝……隆格说得对……”
“我所说这些,只是让你了解最主要的东西。我们那些和热力函数场接近过的机器人是不可靠的。他们可能成为这种智能生物损伤人类的代理人。绝对不能允许把它们带回地球去。”
雷恩特看到格列布的面容逐渐从影屏上消失,被干扰波覆盖。传输电压明显增强,影屏光度逐渐加强,放射着刺眼的紫色光芒。嘶嘶声、噼啪声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使人受不住的轧轧声。
“启航!我要离开行星周围空间。封锁这一部分区域。那你,你怎么办?”
“在另外部分……那里电压小一些,你们能……安迪人等待你们援助,现在他们知道……另外的……”轧轧声变成了高声吼叫。什么也听不清楚。刺眼的光芒最后照亮了影屏。几秒后,格列布的面容再次变得清晰了。“不要忘了《精神语言学》第四卷,那里有自控中心长期存储记录的密码,这是安迪人赠给的。要进行破译。我希望你负起责任,老头儿,永别了……”
噼啪声没有了,闪光不见了,格列布的图像消逝了,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只有令人心悸的灾变信号的长呜呼叫使人记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瞬间,雷恩持呆在那里,额头渗出了冷汗,然后东摇西晃地走到桌边,关掉了电视,
“出了什么事?”
“火焰向我们方向增长,好像有一次新的进攻。不能再坚持了,保护场已无济于事。下一步怎么办?”
“准备启航,我们马上离开。”
翌日。耶拉纳行星从电视屏上消先殆尽,在它原来的那部分空间,出现了一个亘古未有的黑星。在科学手册里,它的名字叫“黑洞1-198-2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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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你一生的故事 | 特德·姜 | 正文 你一生的故事
你的父亲很快便会向我提出那个问题,这将是我们夫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刻,我希望专注地倾听,记下每一下细节。夜深人静,你父亲和我在外消磨了一个晚上,用餐,看演出,我们刚刚回来。我们俩来到院子里,天上是一轮圆月。我对你爸爸说我想跳舞,他答应了。我们跳的是一支慢舞,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妻在溶溶月光下舞动身躯,就像两个孩子。夜气中有一丝凉意,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然后,你父亲说:“你想要个孩子吗?”
那个时候,你父亲和我结婚已经两年了,住在埃利斯路。搬出那里时你还很小,不记得那所房子。但我们会给你看它的照片,告诉你发生在那所房子里的故事。以后的日子里,我会迫不及待,盼望着告诉你那个晚上的事,就是我怀上你的那个晚上。但时间还没到,最适当的时机应该是你准备好自己要个孩子的时候。但是,我们永远也不会有那个机会了。
过早告诉你是没用的。在你的一生里,你难得会耐住性子,安安静静坐着,听我说这样一个浪漫故事。你会说这种事多愁善感,傻气。我记得你说为什么会有你时的情景,那时你十二岁。
“你们生我,完全是为了找个不花钱的佣人。”说这话时你会很生气,一边说,一边从壁橱里往外拽着吸尘器。
“一点没错。”我会说,“十三年前我就知道大约这时候地毯需要打扫了,生个孩子做这种事情看来最省钱,最方便。至于现在,麻烦你赶紧做。”
你会回答我说,“你要不是我妈妈,这种事呀,犯法。”你气呼呼地拉出电源线,插进墙壁插座。
这一幕将发生在贝尔蒙街的房子里。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将亲眼目睹陌生人住进我们这两个家。以后,等你来到人间两三年后,你爸爸和我将卖掉第一所房子。等到你离开人世,我将卖掉第二所。到那个时候,我会和内尔森搬进农场的房子里,而你的爸爸将和那个我不记得名字的女人一起生活。
我很清楚这个故事的结局,对这个故事我想得很多很多。我也曾反复这个故事是如何开始的,那是几年前事,太空中飞来外星飞船,外星物体出现在草地上。对这些事,政府近乎绝口不提,而小报则穷极想像,刊登了无数千奇百怪的消息。
就在那个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有人要来见我。
我看见他们等在我办公室外的走廊里。这两个人真是奇特的组合:一个身穿军装,发式是军队里的板刷头,手提铝制公文箱,不满地打量四周环境。另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个学院型:一圈络腮胡子,上唇也留着髭须,穿一身灯芯绒,正浏览着重重叠叠钉在附近布告板上的招贴告示。
“韦伯上校吗?”我同那位军人握了握手,“我是露易斯·班克斯。”
“班克斯博士,谢谢你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我们谈话。”他说。
“才不是呢,我很高兴能有个借口躲过系里的那些会。”
韦伯上校介绍他的同伴,“这位是盖雷·唐纳利博士,我电话里提到的物理学家。”
“叫我盖雷好了。”我俩握手时他说,“非常希望听听你的意见。”
我们进了办公室,我把几摞书从第二把客人坐的椅子上搬走,大家坐了下来。“你说想让我听一段录音,我猜跟外星人有关?”
“我能提供给你的只有录音。”韦伯上校道。
“好吧,咱们先听听看。”
韦伯上校从公文箱里取出一台录音机,按下播放键,放出的声音与一只湿漉漉的狗抖掉毛皮上的水时发出的声音有些相似。
“对这个,你有什么看法?”他问。
我没说湿漉漉的狗。“我想了解与这段录音相关的前后事件。”
“这方面的情况我无权透露。”
“这些情况有助于我理解这些声音的含意。外星人说话时你能看见它们吗?当时它们在做什么?”
“我能向你提供的只有这段录音。”
“就算告诉我你们看见了外星人,这也不算泄露了什么机密呀。外间消息推测你们看见了。”
韦伯上校的立场毫不动摇。“这段话语言学方面的特点,你有什么看法?”他问道。
“这个嘛,它们的发音器官与人类有本质区别,这一点很清楚。我猜这些外星人的形状与人类很不一样。”
上校正准备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盖雷·唐纳利开口了。“根据这段录音,你能做出什么推测?”
“推测不出什么。听上去这些话不是通过喉腔发出来的。不过知道了这一点后,我还是推想不出它们的长相。”
“你有——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看法?任何看法都行。”韦伯上校道。
看得出来,他很习惯咨询一个平民的意见。“只有一点。和它们之间建立沟通将极其困难,因为我们与它们在身体构造方面完全不同。几乎可以肯定,它们的某些声音人类发音器官发不出来,可能还会有些音,人类的耳朵分辨不出。”
“你是指音频,次声波,或者超声波?”盖雷·唐纳利问道。
“不完全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人类的听觉器官算不上一套准确客观的听音系统,它已经经过调整,最适合分辨人类喉腔发音器官发出的声音。对于异种发音系统,我们分辨起来就很困难了。”我耸耸肩,“也许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我们可以辨识外星语言中各音位的区别。但还是存在一种可能,为了表达不同的意义,它们的语言中各个音之间存在区别,可我们人类的听觉器官就是分辨不出这些区别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只好使用声谱仪来了解外星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韦伯上校问道:“如果我给你一个小时的录音,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判断是否需要声谱仪?”
“不管录音有多长,我都无法作出判断。只有直接与外星人对话才行。”
上校连连摇头,“办不到。”
我尽力心平气和地解释给他听,“这当然由你说了算。但要学习一种未知语言,只有与以这种语言为母语的人交流,这是惟一的途径。我说的交流是指提问、谈话之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以说,如果你们想了解外星语言,最终不得不派出受过语言训练、能够与操异种语言者作实地交流的人,让他与外星人对话,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我。仅凭分析录音是不够的。”
上校皱起眉头,“照你说来,外星人也不可能靠收听我们的广播学会人类语言。”
“我想它们做不到。要学会人类语言,它们需要教学材料,而且是专门设计、向非人类成员传授人类语言的教学材料。有了这些材料,它们便能够从电视里学会很多东西。否则不行,缺乏一个出发点,一个立足点。”
上校大感兴趣。外星人知道得越少,就越好。看来这是他的观点为。盖雷·唐纳利也看出了上校的表情,翻了个白眼。我勉强忍住没笑出来。
韦伯上校接着问:“我们假设你跟外星人对话,借此学习它们的语言。你能不能做到既学了它们的语言,又不让它们通过你学习英语?”
“这取决于它们在多大程序上愿意与我们合作。我学习它们语言时,几乎可以肯定,它们可以同时学习英语的一点只言片语。如果它们只单纯教我说它们的话,它们能学会的英语就不可能很多。可另一方面,如果它们的目的只在于学习英语,而不是教我们说它们的语言,那么,事情就非常难办了。”
上校点头:“这件事,我还会跟你联系。”
约我见面的这个电话或许是我一生中接到的第二个意义重大的电话。头一位的,当然,将来自登山搜救队。到那个时候,你爸爸和我之间的关系将会非常冷淡,一年最多通一次话。可当我接到那个电话后,我做的头一件事,将是打电话给你的父亲。
他和我一起驾车去辨认尸体,一路长旅,默默无语。我记得太平间的样子,铺着磁砖,到处是不锈钢,冷冻设备嗡嗡低鸣,弥漫着防腐剂的味道。会有一个勤杂工掀开罩单,露出你的脸。你的脸会有些不对劲,但我将知道,那就是你。
“是的,是她,“我会说,“是我的女儿。”
那个时候,你是二十五岁。
宪兵查对我的证章,在他的书写板上做了个记号,然后打开大门。我驾着越野车驶进营地。这是一个农场,晒干的草地上扎着军队的帐篷,形成一个小小村落。营地中央就是那些外星装置中的一个,别名“视镜”。
我参加的情况通报会上说,这种装置美国领土上有九个,全世界一共一百一十二个。它们是某种双向交流设施,把我们与外星人联系起来。这些外星人估计就是太空中外星飞船上那一批。没有谁知道它们为什么不肯和我们面对面谈话,可能是怕招上虱子吧。每一个视镜都各自分配了一个研究小组,包括一位物理学家,一位语言学家。眼前这个就是我和盖雷·唐纳利的研究对象。
盖雷在停车区等着我。我俩绕过迷宫式的水泥障碍物,来到里面放着那个“视镜”的大帐篷前。帐篷外放着一辆手推车,上面装满从大学语音实验室里借来的器材。全是好东西,这些器材我提前送来,供军队检查。
帐篷外还有三台摄像机,支在三脚支架上,镜头对准帐篷的窗口,拍摄里头那个大间里发生的一切。盖雷和我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无数人的审查,其中包括军队的情报机关。除此之外,我们必须递交每日报告。在我的报告中,还必须包括一份评估:我认为外星人掌握了多少英语。
盖雷撩起帐篷站,示意我进去。“进来看看吧,”他用马戏团招徕顾客的口气说,“神奇的生物啊,上帝创造的绿色地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包你大开眼界。”
“只花微不足道的一毛钱。”我嘟囔了一句,走进帐篷。这个时候,视镜毫无变化,和寻常一块半圆形玻璃相似。它有十英尺高,直径二十英尺。视镜前褐色的干草地上喷了一道弧形白线,标出视镜的激活区域。眼下这个区域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折叠椅,一条电源线连着外面的发电机。帐篷四周支柱上悬着日光灯,发出低低的嗡鸣,和飞舞在热浪中的飞虫扑翅声混在一起。
盖雷和我对视一眼,动手把载着仪器的手推车推到桌旁。我们刚跨过那道白线,视镜便开始渐渐转为透亮,好像有人在那层暗色玻璃后面慢慢燃起一盏灯。视镜给人造成一种神奇的纵深感,我感到自己可以一步步走进它里面。视镜彻底点亮后,看上去就像一个半圆形的房间,几乎可以乱真。这是透视的效果。房间里有几个很大的东西,可能是家具,但没有外星人。弧形后墙上有一扇门。
我们忙着把各种仪器连接起来:麦克风、声谱仪、便携电脑、扬声器。我手上忙着,不时瞄一眼视镜,知道外星人随时可能露面。可即使这样,一个外星人当真出现时我还是大吃一惊,跳了起来。
外星人有七根长肢,从四方向中央辐辏,轴心处挂着一个圆桶,整个形体极度对称,七肢中任何一肢都可以起到腿到作用,同时任何一肢也都可以当作手臂。在我面前这一位用四只腿走动,另外不相连的三肢分别各自一侧蜷着。盖雷管它们叫“七肢桶”。
之前我看过录像,可现在还是瞠目结舌。它的七肢上没有明显的关节,解剖学家推测它们可能直接由脊柱支撑。不管支撑结构如何,七肢桶们靠它们的七肢活动自如,惊人地轻畅流利。七条皱巴巴的肢腿上是“躯干”,稳稳当当,像艘气垫船。
七肢桶的身体周围排着一圈眼睛,共有七只,没有眼皮。它走到刚才从那里进来的门口,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溅水声似的声音,接着又回到视镜里的房间中央,后面跟着另一个七肢桶。这一系列动作中它根本没转过身。真怪,但完全符合逻辑:它身体各个方向上都有眼睛,任何方向对它来说都是“正前方”。
盖雷一直注视着我的反应。“准备好了?”它问道。
我深吸一口气,“够充分的。”我从前在亚马逊河流域作过大量实地语言考察,但那时总能通过其他语言沟通。有时我的调查对象中有人懂葡萄牙语,我可以用这种语言和他交流,有时可以事先从传教士那里得到有关当地语言的介绍。现在,生平头一回,我只能依靠一种语言作单向考察。这种事从理论上说来倒是简单。
我朝视镜走上前去,对方一个七肢桶作出了相同举动。视镜里的形象清晰到让我有点毛骨悚然的地步,我连它灰色皮肤上的纹理都能看到:一圈一圈的螺纹皱起来,像灯芯绒。通过视镜嗅不到对方的体味,整个情形于是更加怪诞。
我指着自己,缓慢地说:“人。”我又指向盖雷,“人。”接着我挨个指着七肢桶,说:“你们是什么?”
没有反应。我又试了一次,然后再试了一次。
一个七肢桶用一肢指向自己,肢端四个指头紧紧并在一起。算我走运。有些种族的人用自己的下巴示意,如果七肢桶也像那样,而不是用它的肢,那我简直无迹可循,也不知如何入手。我听见一声短促的振动音,看见它身体顶端一个褶皱的孔道颤动了一下。它在说话!接着它指向它的同伴,又发出一声振动音。
我来到电脑旁。显示屏上出现两幅声谱图,代表两个颤音,它们一模一样。我标出一幅声谱准备重播。我指向自己,重新说道,“人。”指着盖雷又说了一遍。然后,我指着七肢桶,通过扬声器播放出刚才标出的那一声颤音。
那个七肢桶发出更多的振动音。声谱图显示,这一组音的后一半看上去像是第一次那个振动音的重复,如果我们将第一次发音标记为〔振动音1〕。那么,这次的一组音就是〔振动音2+振动音1〕。
我指着视镜一个物体,可能是七肢桶的椅子吧,“那里什么?”
七肢桶顿了顿,指着那把“椅子”,又发了一个音,它的声谱图明显不同于前面的音——标为〔振动音3〕。我再一次指向“椅子”,同时播出〔振动音3〕。
七肢桶作出回应。从声谱图看,这一次的音看上去像〔振动音3+振动音2〕。乐观解释:七肢桶是在证实我播放的音节,这说明七肢桶与人类在说话模式方面有相通之处;悲观解释:真气人,它在咳嗽。
我用电脑将声谱图划定为几组,试着注明每一组的意思:〔振动音1〕指“七肢桶”,〔振动音2〕指“是的”,〔振动音3〕即“椅子”。这几组音之上,我打下一个标题,“七肢桶语言:A”。
盖雷瞧着我打字,“为什么写个A?”
“七肢桶可能有多种语言,这个A就是指它们目前使用的语言。”我答道。他点了点头。
“现在咱们试点别的,只当逗乐解闷。”我分别指指两个七肢桶,尽力模仿出〔振动音1〕(意思是“七肢桶”)的声音。外星人停顿了好长时间,接着第一个七肢桶说了点什么,第二个七肢桶跟着说了点别的什么。这两组音的声谱图跟刚才记下的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我不清楚它们是彼此交谈还是在跟我说话,因为它们没有脸,也不转身。我又试着再度发出〔振动音1〕。毫无反应。
“差得太远了。”我咕哝道。
“能把这种音发出来,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盖雷说。
“你该听听我学驼鹿叫,吓得它们没命地逃。”
我重复尝试了好几遍,但没有一个七肢桶作出任何我能够识别的反应。只有当我重播七肢桶发音的录音时它们才表示确认:发出〔振动音2〕——“是的”。
“看来咱们只好完全依赖录音了?”盖雷问道。
我点点头,“至少目前是这样。”
“我们现在做什么?”
“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它们刚才那些话说的是不是‘这些家伙可真逗’,或者‘瞧它们在干啥’。接下来,等那第二个七肢桶发这些音时,我们再看看能不能把它们的意思确定下来,哪怕确定其中一个音也好。”我示意让他坐下,“让自己舒服点儿,这件活计还得花不少时间呢。”
1770年,库克船长的“努力”号抵达澳大利亚昆士兰海岸。库克留下一些船员维修船只,自己率领一支队伍出发探险。遇上当地土著居民后,一个船员手指着身体袋囊里揣着幼崽跳来跳去的动物,问一个土著,这东西叫什么。土著说,“Kanguru。”从此以后,库克和他的手下便用这个词称呼这种动物(袋鼠)。很久以后他们才明白,Kanguru在土著语言中的意思是,“你说什么来着?”
我每年给学生作课程简介时都要讲这个故事。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故事是瞎编的。这一点我以后会向学生说明。不过作为轶事趣闻,它妙极了。我年年都说。当然,未来的岁月里,直到教学生涯结束,大学生们真正想听是有关七肢桶的轶事。他们当中很多人之所以选我的课,目的便在于此。
于是我会给他们看我在视镜前与七肢桶对话的录像带,以及别的语言学家和外星人对话的录像。这些带子很有教育意义,如果再有外星人来访,它们会发挥很大作用。不过,这些录像里没有多少轶闻。
说到学习语言的轶事,我最喜欢幼儿园的语言习得过程,这里头的轶事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记得有一天下午,那时你才五岁大,刚从幼儿园回家。你将用蜡笔东涂西抹,而我呢,那时会正在批改作业。
“妈咪,”你会这么叫我。你小心翼翼装出漫不经心的语气,只有想提出什么要求时你才会这么说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宝贝,问吧。”
“我能,嗯,伴吗?”
我会从手下批改的作业上抬起眼睛,“你说什么?”
“幼儿园里莎朗说她会当伴。”
“真的?她跟你说过什么伴吗?”
“她姐姐要出嫁了,她说,嗯,只有一个人可以,嗯,伴。就是她。”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莎朗要当姐姐的伴娘?”
“对了,就是这个。我可以当伴娘吗?”
我和盖雷走进充当针对这一视镜的行动中心的预测屋。屋里的情形好像在准备一场进攻战役,或者全面撤退。大堆剃着板刷头的军人围聚在这个地区的大地图前,其他人坐在体积庞大的电子仪器前,对着通话器叽哩呱啦。我们被领到韦伯上校的办公室。这个房间的位置靠后,有空调,很凉爽。
我们将第一天的结果向上校作了汇报。“好像没多大进展。”他说,“我有个想法,可以加快速度。”我说,“但前提是你批准我们使用更多的设备。”
“你还需要什么设备?”
“一台数字摄像机,一台大屏幕电视。”我给他看一幅图,上面画着我想像的设备。“我的想法是通过文字书写的方式来探索它们的语言。我把写下的文字显示在屏幕上,用摄像机摄下它们写的文字。我希望七肢桶会照搬我们的方法,作出同样举动。”
韦伯上校怀疑地看着我画的图,“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迄今为止,我都是通过扬声器与它们作口头交流,这种方法一般针对没有文字的纯口头语言。我想,七肢桶肯定同我们一样,也有文字表述。”
“又怎么样?”
“如果七肢桶的语言中存在书写系统,那么它们的文字一定存在某种前后连贯的规律。对我来说,分辨字形比分辨音位容易得多。前者就像从一段印刷出来的句子中辨别字母,后者则相当于在对方说话同时听出各个字母。”
“我同意你的看法。”他说,“问题是这样一来,你怎么对它们的话作出回应?用他们显示的字句写出你自己的话,再反馈给它们看?”
“基本上是这样。如果字句中存在中断,那么写下的句子比口述的句子容易辨识得多,我们再也不用自己动手给录下来的话加标点了。”
他在自己椅子里向后一靠,“我们希望尽可能少地向外星人展示我们掌握的技术,这你也知道。”
“这我理解。但现在我们已经使用了很多机器,充当双方之间的媒介。如果我们能让它们把说出的话写下来,我相信我们的进展会大大加快,比受限于声谱仪时快得多。”
上校转身问盖雷,“你的意见呢?”
“我觉得这个点子不错。我只担心七肢桶从我们的显示器上读出信息会不会有困难。它们的视镜和我们的显示器分属不同的技术领域,两者的原理截然不同。就我们所知,它们的视镜没有采用像素或者扫描线,刷新方式也不一样,不以逐帧扫描为基础。”
“你是说,咱们显示器的工作原理是扫描,也许会让它们读不出屏幕上的显示信息?”
“有这个可能。”盖雷道,“只有尝试之后才知道。”
韦伯在思索。对我来说这根本不是个问题,但从他的观点,这个决心很难下。不过和一般军人一样,他很快便做出决定。“同意你们的请求。告诉外头的军士,让他把你们需要的东西送来。作好准备,明天就用。”
我还记得未来的那一天,那是你十六岁那年的夏季。这一次,等着男友到来的人是我。当然你也会等着他,你会非常好奇,想瞧瞧他长什么样。你会带上自己的一个朋友,一个金发女孩儿,名字怪得很,叫洛克茜。你们两个,咯咯咯地,笑成一团。
“见了他之后,你肯定憋不住,急着想说说看法对吧。”我会一面对着走廊里的镜子打量自己一边对你说:“忍着点儿,等我们走了以后再说。”
“别担心,妈。”你会这么说,“你们自有办法,他一点儿也不会知道。洛克茜,到时候你问我今晚天气会怎么样,妈的男朋友要是不错,我就说天气好,否则的话,就说糟得很。”
“行。”洛克茜会满口答应。
我会说:“不行,不许你们这么做。”
“妈,你别紧张啦。他才不会知道呢。我们一向这么干。”
“听了真让人放心。”
过了不多久,内尔森会开车来接我,我会给大家作介绍,我们几个会在门廊里聊上一会。内尔森长得粗犷帅气,看得出来你很欣赏他。我们正要走,洛克茜会假装随随便便地问你:“哎,你觉得今儿晚上天气会什么样?”
“要我说,今晚准火辣。”你会这么回答。
洛克茜会大表赞同,直点脑袋。内尔森问:“是吗?可我觉得今天晚上会挺凉快的。”
“说起这种事儿,我有第六感。”你会这么说,脸上一本正经,“我的感觉是,今晚大热。妈,幸好你穿得不多,跟晚上的气温挺合拍。”
我会狠狠瞪你一眼,说一声再见。
我和内尔森向他的车子走去,我在前头,他跟在后面。他会笑着问我:“你们打什么哑谜?”
“这是我们母女俩之间的事儿,”我会恨恨地说,“别逼我跟你解释。”
我们又来到视镜前,这是第二次。我们重复了上回的程序,但这一次,我们在说话的同时把话显示在电脑屏幕上:我们说“人”,同时在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人”这个字,依此类推。七肢桶终于明白了我们的想法,它们也弄来了一个平平的圆形屏幕,安在一个小底座上。一个七肢桶说完话后,将一肢伸入底座的一个大插孔里,一堆胡涂乱画便会出现在屏幕上。略微有些像连笔草书。不久我们便形成了一套固定做法。我也汇编成两套它们的语言系统:一是七肢桶发出的语音,另一套是它们的书写样本。后者好像是某种语标式文字,这是我的第一印象。我很失望。我一直希望它们的文字以字母为基础,便于理解我们理解它们的口头语言。当然语标式文字也可能包含某些语音信息,但要找出这些信息却相当困难,比基于字母的文字难得多。
我站的地方离视镜很近,能一处处指点七肢桶的各个身体部位,比如肢、手指、眼睛,然后分别确认各个部位的名称。它们躯干底下原来有个孔穴,四周是凸出的骨质关节。这个部位可能用于咀嚼,躯干顶端那个孔穴则用来呼吸、说话。除这两个之外,七肢桶身体各处没有其它明显的孔道。也许它们的嘴同时起到肛门的作用。这些问题我们留待今后研究。
我还试图找出我们这两位合作伙伴各自的称谓,也就是姓名,如果它们的种族中存在这类东西的话。它们回答了,我们当然发不出那些音,于是为了我和盖雷方便起见,我把它们分别称为弗莱帕和拉斯伯里。我只希望自已能够分辨出它们各自的特点,把它们俩区别开来。
第二天,我和盖雷走进视镜所在的帐篷之前交换了意见。我对他说:“这一个回合的交流,我需要你协助我。”
“行啊。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掌握它们的几个动词,有另一个人协助就好办得多。我把动作的词汇打在屏幕上,你把这些动作演示出来,好么?运气好的话,七肢桶会猜出我们的用意,然后依葫芦画瓢。我带了一堆道具给你用。”
“没问题。”盖雷说,咔吧咔吧捏着指关节,“我准备好了,什么时候上场,只管开口。”
我们从几个简单的不及物动词着手:走、跳、说、写。盖雷依次演示这些动作,毫不窘迫,真让人高兴。虽说摄像机一直在拍摄,但他一点儿也没受影响。他每演示完一个动作,我就发问:“你们怎么称呼这个动作?”没过多久,七肢桶便明白了该怎么做。拉斯伯里开始模仿盖雷,至少,向我们演示七肢桶行为中相当人类举动的对应物。与此同时,弗莱帕操作它们的电脑,显示出每一个动作的书写形式,并大声朗读出来。
从它们发出的音节形成的声谱图中,我能够分辨出一个音,就是我从前翻译成“七肢桶”的那个音节。其它音节所代表的估计就是每一个动作,即动词。看起来,它们的语言中也有动词与名词的分类。真是谢天谢地。可说到文字,事情就没有那么清楚了。针对每一个动作,七肢桶仅仅显示单独一个语标文字,而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字。最初我还以为它们写下的只有一个“走”了,没有写出动作的主语。可弗莱帕说的明明是“七肢桶走”,写出却只有一个“走”字。它们为什么不坚持字字对照呢?后来我才发现,弗莱帕写出的字形中,有些看上去很像它们文字中代表“七肢桶”的那个语标,不过这边或那边却多出来一些笔画。也许它们的动词在书写时可以粘着、依附于名词。但如果是这样,可为什么弗莱帕在书写动词有时写出动作的主语,有时却又不写?
我决定拿一个及物动词作个试验。加上动作的对象,即宾语,可能会让我们明白过来。我带来的道具中有一个苹果、一片面包。“这样,”我对盖雷说,“给它们看看我们吃的东西,接着你再吃一点。先试苹果,再吃面包。”
盖雷指指那个红富士,接着咬了一口,我则打出:“你们怎么称呼这个动作?”接下来,我们又拿出那片全麦面包重复了一遍这个试验。
拉斯伯里离开房间,回来的时候拿着个东西,有点像大坚果,或者葫芦,还有一个凝胶状的椭圆蛋。拉斯伯里指着葫芦,弗莱帕发出一个音,又显示出一个语标式文字。拉斯伯里继而将葫芦放到躯干下面,夹在几条腿中间。一声压碎东西的声音响起,葫芦再拿出来的时已经缺了一块。葫芦里是个果核,有点像玉米。弗莱开始说话,并在它们的屏幕上显出一个大大的语标式文字。七肢桶发出代表“葫芦”这个音时我们记录了声谱图,可用在句子中以后,这个音的声谱图改变了。可能是名词的格式发生了变化。这时的语示文字十分奇怪:经过研究,我可以分辨出其中有的部分与代表“七肢桶”的文字相似,另外的部分又接近于代表“葫芦”的文字。看上去这两部分好像是融合在一起。融合体中又多了些笔画,估计是表示“吃”这个动作。综合来看,也许是一种将几个字结合在一起的集合联体字?
下面是那个凝胶蛋:发音、书写,还有描述吃它的那个动作。从声谱图上看,我们可以分析出“七肢桶吃凝胶蛋”这几个音。“凝胶蛋”产生了格的变化,这我们已经预先想到了,只是没有料到这句话的顺序和上次不大相同。但是文字形则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又是一个大语标。这一次我花的时间长得多,终于捉摸出一点点头绪:代表每个动词名词的各个字眼又融在了一块,不仅如此,代表“七肢桶”的那个语标这回来了个仰面朝天,肚皮上顶着“凝胶蛋“的语标,后者的姿态是大头朝下倒立着。
“哎哟喂。”好一个简单例句呀,主语加宾语,名词加动词。我重新把以前的几句话再次好好端详了一番。对我来说,刚才它们还互不关联前后矛盾,可是现在,我发现这些话全都包含代表“七肢桶”的那个语标。随着与不同动词结合,它有时转了一圈,有时产生一些变形,所以我刚才没有认出这个字。“你们这群家伙,当真开我的玩笑不成?”我喃喃自语。
“有麻烦吗?”盖雷问。
“他们的句子书写起来不是一个一个挨着排,各自独立,互相有个区分。它们的句子是将组成该句的每一个字结合到一起。为了方便结合,它们旋转这些字眼,或者对字眼作出种种变形。你看看。”我给他展示这些字是怎么转来转去的。
“这么说,不管一个字怎么转来转去,它们读起来一样方便。”盖雷道,他转身注视着七肢桶,大为钦佩。“它们的身体构造极度对称,不知这跟它们的文字有没有关系?身体没有‘前’、‘后’、‘左’、‘右’可言,文字可能也是这样。真是超级漂亮。”
我真不敢相信,“超级”和“漂亮”两个词可以这样搭配,说出这种话的人居然是我的搭档。“的确很有意思。”我说,“可这样意味着我们很难用它们的文字写了我们的话。它们写出一句,我们不容易把它截成几个独立的字,再把截出的字组合成新句子。我们必须学习它们的书写规律,之后才谈得上写出什么东西让它们让得出来。从前它们说出一句话来,我们没办法从中提取各个单字,没想到现在在文字上又遇上了同一种困难:人家写出来了,我们还是从中提取不出可用的字。”
我望着视镜里的弗莱帕和拉斯伯里,这两个七肢桶正等着我们继续哩。我长叹一声:“你们哪,可真没打算让我省省心,是不是?”
说句公道话,七肢桶是百分之百地合作。时间一天天过去,它们热心地教我们学习它们的语言,并不要求我们向它们进一步传授英语知识。韦伯上校和他那一伙军人为此疑惑不已,我则同研究别的视镜的其它语言学家通过视频会议有磋商探讨,分享我们各自学到的七肢桶语言。与七肢桶的视镜相比,我们视频会议所用的显示器显得很原始落后,我的同僚语言学家出现在显示器里时,看上去距我比七肢桶遥远得多。熟悉的遥不可及,而奇异的却的近在咫尺。真是矛盾啊!
我们的语言能力还很差,无法询问七肢桶来到这里的目的,也无法和它们讨论物理知识,以此了解它们的技术水平。这些只能是以后的事。至于目前,我们专心致志,从最基础的做起:音位/字形、词汇、句法。每一个视镜里的七肢桶都操同一种语言,因此我们可以把数据汇集到一起,协作研究。
最困难的是七肢桶的“文字”,简单是混淆之源。看上去根本不像文字,更像一大堆纠缠混杂的小画。还有,七肢桶的语标式文字不是一行行一排列,也不是一圈一圈排列,它们的排列根本不是依照线性方式。弗莱帕的拉斯伯里写的句子就像是把许多个语标凑到一块,需要多少语标就用多少,凑成一大团。
这种形式的文字不禁使人联想到原始的符号系统。读者要想解读一段由这种符号组成的信息,必须事先知道这段信息的语境——它的上下文关系、前因后果。大家因此认为,这种符号体系太受限制,无法系统地记录信息。不过七肢桶不可能以口耳相传的口头语言为基础发展出这么发达的技术水平。如此一来,意味着有三种可能:一、七肢桶的确拥有一种真正的书写系统,但不愿意当着我们的面运用;二、七肢桶目前的技术手段不是它们发明的,它们只不过是一群文盲,捡起了别的种族所发明的科学技术;第三种可能,也是我最感兴趣的,即,七肢桶文字是一种非线性系统,完全相当于真正的文字。
以后,你上高中低年级的时候,我们俩会有一场谈话。那些话我还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在炒鸡蛋,你收拾桌子准备吃一顿迟了的早餐。你会边说边笑,给我讲你前一天晚上参加的派对。
“嘿,“你会这么说,“人人都说体重不同,酒量不同。真是不假。我还没喝他们那么多,却醉得比他们厉害。”
我会极力装出没有大惊小怪而是高高兴兴的表情,我真的会尽力,可你会说,“哎呀,你又来了,妈。”
“什么来了?”
“你像我这么大时还不是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实我没有喝过酩酊大醉这种事,但我也知道,如果我这么说,你会以为我撒谎,而且再也不会尊重我。“记住,喝醉了千万别开车,也别进喝醉了的人开的——”
“天哪,这些我早就知道。当我是白痴啊?”
“哦,没有,你当然不是。”
其实我想的是,你跟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这件事将再一次提醒我,你不是我的复制品。你是一个奇迹,是我每日的快乐,但我不能自称为你惟一的创造者。
军方在视镜附近安排了一辆拖车作为我们的办公室。盖雷正朝拖车走,我跑了几步赶上他。“是会意象形语标文字系统。”跑近后我告诉他。
“你说什么?”盖雷道。
“来,我演示给你看。”我把盖雷领进我的办公室,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圈,中间画上一条斜杠。“这是什么意思?”
“‘禁止通行’?”
“对。”我在黑板上写下“禁止通行”几个字。“这四个字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这一行字代表的是我们说出的话。”
盖雷点点头,“明白。”
“语言学家把这个——”我指着那四个字,“称为‘舌文’,‘言语文字’,因为它代表的是我们说出的话,是语音的重现。人类的所有文字都属于这个范畴。我们再来看看这个符号——”我指着中间画着斜杠的圆圈,“这是会意象形语标文字,传达出意思,但与口头语言没有直接关联,不是语音的重现。这种语标的每一个组成部分并没有与某一个特定语音联系在一起。”
“那你的看法就是,七肢桶的所有文字都是这种类型?”
“从我们见到的文字来看,是的。它们的文字不像‘禁止通行’的标志,不是图画,要复杂得多。这个系统有它自己的造句规律,诸如自身的语法、句法,这些语法句法的指向是视觉,与口头语言的语法没有关系,是两回事。”
“视觉语法?能给我举个例子吗?”
“就来。”我在办公桌前坐下,从电脑上调出昨天与拉斯伯里的谈话记录。我把显示器转了一下,让他能看见上面的内容。“在它们的口头语言中,名词有格和位的变化,如主格、宾格,指出它是主语还是宾语。可到了文字里,确定名词的主宾是依靠它的语标的方位,看这个名词语标在哪个方位与动词语标相联。你瞧这儿,”我指着一堆语标,“以这个为例。这里‘七肢桶’这个语标与‘听’这个动词语标联在一块儿,是这样联的,这些笔画是平等方向,说明七肢桶这个名词是听这个动作的发出者,它在做听这个动作,意思就是七肢桶听。”我又给他看另一堆语标,“等这两个语标用另一方式联在一块时,你看这些笔画是垂直相交,说明七肢桶这个名词是听这个动作的接受者,它被听,意思就听人听七肢桶说。这种造句方式也适用于其它几个动词。”
“再举一个词形变化的例子。”我从电脑里调出另一幅图,“在它们的书写文字中,这个语标式符号的意思大致相当于‘听起来很容易’,或者‘听得很清楚’。看这儿,这个符号跟代表‘听’的语标式符号相近。我们可以把它跟‘七肢桶’这个符号联系在一起,跟刚才一样。这样,表示七肢桶说话听得很清楚,而这样,表示别人听七肢桶说话听得很清楚。最有意思的是,‘听’这个词怎么就会变成了‘听得很清楚’,这种意义的转换不是靠改变位与格。你看这两个词,看出它们词形的变化了吗?”
盖雷点点头,手指屏幕道,“‘听’这个字中间这些笔画,弧度变了,七肢桶好像就这样表达出‘清楚地’这层意思。”
“说得对。这种变形规律适用于许多动词。‘看’这个符号同样也能这么一转,传达出‘看得很清楚’的意思,‘读’和其它动词也是这样。问题是,文字中它们改变字形,笔画里多了些弧度,可说话时却不是这么变的,口头语言中,它们只在这些动词前面加上个前缀,表示位与格的变化。而且,‘看’与‘听’各自的前缀并不相同。”
“我还可以举出其它例子,但想法就是这个,我想你也明白了。从根本上说,七肢桶的语法分为两个领域:口头语言与书面文字。”
盖雷沉思站来回踱步,“人类文字体系中有相似的例子吗?”
“数学方程式,音乐舞蹈的标记符号。但这些符号都有各处专门的应用领域,像我们现在的谈话,就不可能用这些符号记录下来。但我想,七肢桶的文字可能有这个能力。等我们觉得更好些,我们也许能够把现在的谈话用七肢桶的书写系统记录下来。我认为,它们这套系统是一套完全成熟的通用性语标式文字体系。”
盖雷眉头紧锁,“照你这么说,它们的文字和说的话是两套各自独立的语言。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事实上,我想这么做:把它们的文字标注为‘七肢桶语言:B’,以前标注的‘七肢桶语言:A’,专指它们的口头语言,这样更准确一些。”
“哎,对了。明明一套语言体系就够了,它们为什么用两套。还得费功夫多学一套。这种搞法不是平添一重麻烦吗?”
“让它们的语言跟英语一样?”我说,“从语言的进化过程来看,最主要的进化动力并不是易于学习。对七肢桶来说,也许口头语言和书面文字各自扮演着不同的文化、认知方面的角色,与其以一套语言为基础根据适用领域的不同发展出多种变化,倒不如干脆弄两套语言来得便当。说不定它们就是这么想的。”
他想了想我的话,“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没准儿它们觉得人类语言多余,除口头语言外又开发一套与说话完全相同的书面文字,两套沟通渠道一样,其中一套不是浪费嘛。”
“这种想法大有可能。如果我们能找出它们为什么还有一个不同于口头语的书写系统,这对于了解它们的情况大有帮助。”
“这么说,咱们不可能靠它们的文字帮忙,学习它们的口语喽?”
我叹了叹口气,“是啊。两套语言,对咱们当下来说,就是说的这个意思。我觉得AB两套语言,咱们任何一套都不能忽视。只有找个双管齐下的办法。”我指指屏幕,“文字语法,这种针对视觉的二维平面语法,只要掌握了,肯定对你今后了解它们的数学符号大有好处。我敢打赌。”
“说得有理。你看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动手,问它们些数学问题?”
“还不到时候。只有等到咱们对它们的书写系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之后才谈得上别的。”盖雷装出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我笑了笑,“我的好先生,耐心点儿。耐心是一种美德。”
等你六岁的时候,你父亲会去夏威夷参加一个会议,我们母女俩将陪他一快儿去。你会欢喜雀跃,还几个星期前就早早地开始准备。你会问我椰子、火山和冲浪的事,还会在镜子前面练习呼拉舞。你会把一只旅行箱填得满满的,把想带的衣服和玩具全都塞进去,你还会拖着行李箱满屋子走,看你拉着它能走多远。你还问我能不能在我的行李里帮你带上图画魔板,你的箱子里已经放不下了,而你离了它过不下去。
“你用不上这么些东西。”我会说,“那边好玩的事多极了,带这么多玩具你没时间玩。”
你会好好考虑,你的小眉头上会皱起两个小窝窝,每当你绞你的小脑汁时就会这样。最后你总算同意少带一点玩具,但你的期望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反而一天比一天高。
“我想现在就去夏威夷。”你会大声哭嚎。
“有时候等待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我会说,“有了等待,到时候会觉得更好玩。”
可你的小嘴还是噘得老高。
在我提交的下一份报告中,我表示语标文字这个说法不准确,因为在普通语标文字中,每个字都与口语中一个词相对应。而七肢桶的语标却并不以我们所想像的方式与它们的口语产生关联。我也不愿意使用表意符号这个说法,因为在过去的使用过程中,我们为这个说法赋予了别的含意。我建议使用“七文“这个提法。
看来七文与人类文字还是有些相通之处:七文的每一个字都各有其意义,和其它字词结合起来以后可以传达的意义近于无穷无尽。我们无法对七文作出精确定义,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对人类语言中的“词”这个概念作出精确定义呢?再说七文组成的句子,它们简直复杂透顶。写一大堆句子,中间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全无中断。句子的语法结构完全取决于句中各个七文的组合方式。由于七肢桶的两套语言互不相干,其书写语言于是根本没有表现语句升降调的必要。我们无法从它们的一个句子中分析出简洁的主谓结构,重新组合成新的句子。一个七肢桶爱往一个句子里塞多少七文就可以塞多少,粘成一大团,这就是一句。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一句文字、一段文字、一页文字,其间的区别只在于这一个大团有多大面积。
在七肢桶语言B(文字系统)中,一个句子如果比较长,它形成的视觉冲击力真是非同小可。如果不以研究解码的态度,单纯观赏的话,这个句子就像草草画下、加以幻想变形的许多只螳螂,互相勾连绞缠,每一只的姿势都略有不同,共同形成一个纹章图案。超长句子的观赏效果与迷幻招贴海报相似:有时让人癫狂泪下,有时让人昏昏欲睡。
我记得,等到你大学毕业,你会有一幅照片。你摆了个拍照的姿势,头上的学士帽时髦地偏在一侧,一手扶着太阳镜,另一只手撑在腰间,披开学士袍,露出里面的紧身小背心和短裤。
我还记得你的毕业典礼。我们全都到场了,我和内尔森,你父亲和我记不得名字的那个女人。这些人同时聚在一起略有些不愉快,不过这都是小事。整个周末你都忙着把我介绍给你的同学,热烈拥抱每一个人,我则沉浸在惊奇之情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一个成熟女人,个子比我还高,美得让我心疼,居然会是那个我常常抱起来让你够到饮水喷泉的那个小女孩,那个摇摇晃晃蹒跚跑出我的卧室、身上拖拖拉拉裹着从我衣橱里偷走的长裙帽子和四条丝巾的小女孩。这是同一个人吗?
毕业之后,你将找到工作,成为一个财务分析师。我不会理解你的工作,也不会理解你怎么对钱那么感兴趣,找工作时那么看重薪水。我更喜欢你追求前途时不要过分关注金钱报酬。但我不将抱怨。我自己的母亲也不理解我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当个高中英语教师。你会做让你自己感到快乐的事情,只要你开心快乐,我就会心满意足,更无他求。
又一段时间过去了。每一个视镜前,各研究小组努力工作,学习七肢桶语言中初等数学和物理学的术语。这个过程中,语言学家和物理学家通力合作,前者关注方式方法,后者集中注意力于科学这一主题。物理学家向我们展示了早先发明的与外星人沟通的系统,可是这个以数学为基础的系统原本是为了与射电望远镜搭配,用来与遥远太空中的外星人交流的。我们对这个系统加以改造,以适应目前面对面沟通的新情况。
各小组在基本算术上很成功,但在几何与代数问题上却搁了浅。后来我们也想到,我们的几何与代数都是在平面坐标上演算,考虑到七肢桶的身体结构,我们将平面坐标换成了一个球面系统,觉得这对它们来说会更自然些。新方法仍然未能带来成果。七肢桶显然不明白我们的用意何在。
物理学探讨也同样乏善可陈,只在最具体最实在的方面,如元素名称上,取得了一定进展。我们向七肢桶展示元素周期表,几次尝试之后,它们明白了。但只要进入稍稍抽象一点的领域,七肢桶便被我们的叽哩呱啦搅得云里雾里。我们试着向它们论证最简单的物理特点,如质量、速度,想借此弄清楚它们语言中的对应术语。七肢桶的反应很简单:请我们表述得更明白一点。为避免中间媒介引起误解,我们采取了直接演示的手段:画线、照片、动画,均无成就,毫无进展。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周一周过去,物理学家们个个大失所望。
与此相反,语言学家们取得了相当进展。在破译其口头语言——七肢桶语言A——的语法结构方面,我们有了持续、长足的进步。如果将人类种种语言视作一个整体,七肢桶口语具有完全不同的模式,这不出我们所料。它的词语没有固定的组合次序,其条件从句更连个常见的顺序都没有。还有,人类语言中的修饰性从句不会有很多层次,七肢桶口语却可以有许多许多层,形成无数层次的级联修饰从句。这一点比人类语言强得多。总的说来,其口语虽然奇异,但还不算无迹可循,难以索解。
更让我们兴奋的是七肢桶语言B方面取得的进展。无论是字形还是语法领域都有新发现。这是一种纯粹二维平面的文字。(人类文字虽然也是平面的,但与口语相通,因此在平面之外形成一个新维度。)七文变形极多,某一笔画稍加弯曲,或者粗细不同,或者波动形状不同,或者两个字的字根大小比例有了改变,或者字根之间的距离不一样,或者方位不同,此外还有许多许多,凡此种种,都表示意义有了变化。这些字形不可分割,不能将某一字从组成句子的其它七文中剥离出来。另外,这些文字字形的改变虽然与人类书法艺术有些表面上的相似,但实际上却全然不同书法,所有变化都必须遵循前后一致、明晰的语法规律,每一个变化都代表意义的改变。
我们不断询问七肢桶,它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何在。它们的回答每次都是“来看”,或者“来观察”。的确,比起回答我们的问题,有时它们更喜欢一声不吭,静静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也许它们是科学家,不过也可能这伙外星人干脆是些来旅游的游客。国务院指示我们尽可能少泄露有关人类社会的情况。在今后的实质性谈判中,外星人有可能将所获取的情报用作谈判砝码。我们依令而行。这一点儿也不困难——七肢桶们根本没有问我们任何事情。不管是科学家不是游客,这些老外真是非常、非常没有好奇心的一帮子。
以后有一天,我会开车带你去商场买新衣服。那时你十三岁。你有的时候会四仰八叉躺在椅子里,一点儿也不难为情,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孩子。可隔一会儿,你会以精心练就的漫不经心地姿势把头发一甩,像过受过训练的时装模特。
我停车的时候你会吩咐我:“妈,给我一张信用卡。咱们两小时后在门口这儿见。”
我会笑话你:“门儿都没有,信用卡一张张全得我拿着。”
“开什么玩笑!”你会大发脾气。我们下车,我朝门口走去。你一见我不肯让步,马上换个方案。
“好啦好啦,妈,好啦。行,你可以和我一块儿走,不过得走在我后头点儿,让人家瞧不出咱俩一道。如果看见我的哪个朋友,我就停下跟他们说说话,到时候你不要停下,继续走,行吗?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我停住脚步,“对不起,你说什么来着?我可不是个雇帮工,也不是你的哪个畸形儿亲戚。你觉得跟我一起丢人吗?”
“妈,得了吧。我不乐意你让别人看见我跟你在一起。”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你的朋友我全见过,他们去过我们家。”
“不一样嘛。”你会说,不相信这么简单地事还需要费唇舌解释,“这是买东西。”
“对不起,我只好得罪你了。”
你接着就脾气大发作了。“凡是让我高兴的事,你绝对不做!你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没多久前你还喜欢跟我一起逛商场里。你飞快地长过一个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这种速度始终让始终让我惊奇不已。和你生活在一起将像瞄准不断移动的目标。你将永远比我想象的更快一步。
我看着自己刚刚用七肢桶语言B写就的一个句子。我的书写工具是最平常不过的钢笔和纸。跟我从前自己编出来的所有句子一样,这一句看上去也是奇形怪状,好像七肢桶写出的一句话被大锤砸了个粉碎,再由我笨手笨脚地重新粘到一块。笨拙程度与之类似的七文我写了很多,写满的纸张铺得一桌子都是。电扇每一摇头,纸张便一阵哗啦哗啦。
学习和种不存在口语表达形式的语言,其感受真是奇特。我不用练习发音,时间全都花在眯缝起眼睛一笔一笔描绘七文上。
门上轻轻敲了一记,我还没说话,盖雷已经喜气洋洋一步跨了进来。“伊利诺斯州的好消息,他们的七肢桶重复了演示给它们看的物理实验。”
“真的?太好了!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小时前。我刚跟那边的人开过视频会议,我写给你看。”他已经动手擦起黑板来。
“别急,物理的事我不需要听。”
“好的。”他拈起粉笔,画了一幅图。
“行了。一束光穿过空气进入水中,这就是光走过的路径。光线循着一条直线,直到与水接触。水的折射率与空气不同,所以光走的方向产生了改变。这些你以前学过,对吧?”
我点点头,“当然。”
“关于光走的路径,有个极其有意思的特点:如果要穿越两个点之间的距离,光走的路径必然是耗时最小,即时间最短的一条。”
“再说一遍?”
“运用你的想像力,做个假设。假设一束光走的路径是这一条。”他在黑板上的简图添上一道虚线。
“光线走的不是这条路径,这是一条理论上的线。它比光实际走的路线还短些。但是,你要记住,我们的这一束光穿越空气,进入水中。光在水里的速度比在空气中慢。请看这条理论线,它的距离虽然比实际线更短,但理论线在水中的部分比实际线要长一些。所以,光线如果走这条理论线,虽然它的距离短,但所费时间比实际路线更长。”
“嗯,我明白了。”
“现在再想像一下,如果光走的是这另外一条线。”他在简图上画上第二道虚线。
“这第二条理论线,与实际线相比,这条线在水中的部分更少,但它的总长度比实际线长得多。光如果走这条路线,花的时间也同样比实际线长。”
盖雷放下粉笔,用粘着白粉的手指朝简图比画了一下,“光如果走上任何一条理论线,它在旅途中所费的时间都比实际线更长。换句话说,一束光实际所取的路线永远是最快的的一条。这就是费尔马的最少时间律。”
“唔,有意思。七肢桶作出反应的就是这一条定律?”
“一点没错。莫尔黑德在伊利诺斯视镜前用动画向七肢桶演示了费尔马定律,它们接着向我们重复了一遍。眼下莫尔黑德正竭力让七肢桶用符号公式表现这一定律。”他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你说,这算不算超级漂亮?”
“是挺漂亮没错。可我怎么会从没听说过费尔马最少时间律?”我拿起一个活页本朝他挥了挥。这是一本物理学原理的初级读本,物理学家在其中汇编了许多主题,建议我们与七肢桶讨论。“这里头翻来覆去讲普郎克量子论、原子裂变理论,光的折射连一个字也没提。”
“我们从前觉得这些东西对你最有用,猜错了。”盖雷一点也不害臊,“说实在的,费尔马定律居然会成咱们第一个突破口,这可真奇怪。这条定律用语言解释起来很容易,但要想对它作出数学描述,只有微积分才行。而且还不是普微积分,得用上变微积分。我们早先还估计会首先从代数或几何一些简单定理作出突破哩。”
“的确奇怪。你有没有这种想法,什么容易什么困难,七肢桶的看法也许跟我们人类不一样?”
“没错。所以我简直按捺不住,急着想看看它们对费尔马定律的数学描述是什么样子。”他一面说,一面来回踱步,“如果对它们来说,变微积分比代数几何更简单,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跟它们谈物理会那么困难了。跟我们相比,它们的整个数学系统好像来了个七颠八倒大掉个。”他一指那本物理读本,“告诉你,这本书,我们一定会马上重编。”
“以费尔马定律为出发点,过渡到物理学的其他领域?”
“有这个可能。物理学中,类似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定理多着呢。”
“是啊,这种定理本人也有,露易丝最小壁橱空间律。物理学家们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张口闭口最小最少的?”
“这个……‘最少’这个词有点误导性。你瞧,费尔马定律的最少时间还不够全面。在某种情况下,光循着一条耗时最多路线。其实这种说法更准确:光所取的路径具有极端性——或者耗时最少,否则便取耗时最多的一条。最少,最多,这两个概念具有数学意义上的共性,两种情况可以套用一个数学公式。所以准确地说,费尔马定律并不是最少律,只是一项变分原理。”
“而且这种变分原理还有很多?”
他点点头,“物理学的每一个分支学科都有。几乎每一项物理定律都可以称作变分原理,区别仅仅是看某一属性取的是最大值还是最小值。”他把手一摆,活像物理学的各个分支全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在光学领域,也就是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应用领域上,取极值(是最大值或最小值)的属性是时间。如果换了力学领域,则取另一属性。电磁学当然又会取其它属性。但从数学角度来看,所有这些定理全都是相似的。”
“这么说,只要你拿到了七肢桶对于费尔马定律的数学描述,你就可以破解它们有关其它学科的知识水平?”
“老天哪,我倒是真想。我觉得,这一次,我们拿到了一直在找的楔子,楔进去,破开它们的物理公式。这可是大喜事。得好好庆贺一番。”他不踱来踱去了,停下脚步,朝我转过身来。“我说露易丝,想上外面吃顿饭吗?我请客。”
我稍稍吃了一惊,“行啊。”我说。
等到你刚刚学会走路,你便会每天向我证明,我们之前的关系有多么不平等。你总是四处乱跑,每次绊倒在门坎上、擦破膝盖时,我自己的身体都会真切地感受到你的疼痛。我的身体好像延伸了,另外长出一条到处游走不定的肢体。这部分肢体的感觉器官传达痛觉很快,但我这个中枢却管不住它的马达,它根本不听我的。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将生出一个自己的能走动的巫术小像。这个合约是我签下的,可签约时没人告诉我这一部分。这种交易向来如此吗?
可是我将看见你发出欢笑,就像未来的某一天,你正和邻居家的小狗玩儿。你的手从把我们家后院与邻家隔开的栅栏里伸过去。你笑得那么厉害,都打起嗝来了。那只小狗会时不时跑向院子另一头,你的笑声就会渐渐小下去,这时你才能喘上气来。等小狗回头跑过来重新舔起你的手指头时,你就会再次尖叫大笑起来。你的声音啊,是我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妙的声音,使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眼喷泉、一口甘泉,是幸福之源。
一想起你忘情的笑声,我的心脏便会幸福得收缩起来。
自从费尔马定律突破,科学概念方面的讨论日益结出成果。不是说全部七肢桶物理的奥秘一下子便大白于天下,但进步确实是持续显著的。盖雷告诉我,与人类相比,七肢桶的物理公式真是上下颠倒。有些物理属性,人类用数学积分才能定义,七肢桶却认为是最基本的。盖雷举了一个例子,“动能”,光听名字倒是简单,其实物理学行话中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表示“运动与势能通过时间的结合”,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要用积分表达,而对它们,入门知识罢了。
另一方面,人类有些基本概念,如速度,七肢桶表述起来所运用的数学方法——盖雷声称——“怪异之极”。物理学家们终于证明:七肢桶数学与人类数学是相通的。二者虽然是从方法上说正好相反,但都是对同一物理宇宙所作出的公式描述。
我试图理解物理学家们拿出的一些公式,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无法把握“动能“之类物理概念的意义。因此,七肢桶将这些当作基本概念,这一发现具有什么重大意义,我实在无法真正领会。我只能从自己更熟悉的角度考虑这些发现:七肢桶居然认为用费尔马定律解释光的折射最简单,它们到底是如何看这个世界的?费尔马定律所涉及的最少与最大两个方面它们能够一眼便知,这种理解认识世界的手段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后,你的眼睛会是湛蓝的颜色,像你的父亲,而不像我的灰褐色。男孩子会凝望着这双眼睛,就像我从前与未来凝望你父亲的眼里时一样。这双眼睛啊,加上跟你父亲一样的黑头发,他们也会产生与我对你父亲一样的感情:惊叹不已,沉醉其中。今后,你会有很多很多的追求者。
等你十五岁时,我记得有一次,你刚从你爸爸家度了周末回来。你简直不敢相信,爸爸竟会那么不厌其烦地盘问那个你当时正在约会的男孩子的情况。你会躺在沙发上,扳着指头数说爸爸要你头脑清醒的说教:“知道他当时怎么说的吗?他说,‘十来岁的小伙子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一翻白眼,“要他说。好像我自己不知道似的!”
“别顶撞他。”我会这么对你说,“他是做父亲的,不可能不说。”你和你那伙小姐妹在一块儿说什么我见过,才不会担心你让男孩子占了便宜哩。真要担心,我跟你爸爸刚好相反:我担心你欺负人家男孩子。
“他就希望我一直是个小娃娃。自从我长出乳房,他就不知道拿我怎么办才好。”
“这个嘛,那方面的发育把他吓了一大跳。给他点时间,他会调整过来的。”
“妈!已经多少年了。到底需要给他多少时间?”
“我跟他见面时会跟他好好谈谈。”
我们这些语言学家的一次视频会议中,研究马塞诸塞州视镜的西斯内罗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七肢桶语言B的书写过程中究竟有没有先后顺序这回事?在七肢桶语言A中,单词的排列顺序毫不重要,基本上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如果要求七肢桶重复刚才所说的话,它的复述过程中单词排列顺序极可能与上一遍所说的完全不同,除非我们明确要求它们按上一句顺序复述。在书面语言中,字词顺序是否与口头语言同样不具有重要性?
此前,我们对语言B的关注仅仅集中在一个句子书写完成后,它看上去是个什么样子。就我们所知,在一系列语标组成句子的过程中,并不存在所谓常见的排列顺序。在大批语标织成的大网中,你几乎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读起,接着读它下面的分支从句。直至把这一大堆全部读完。不过这只是朗读,书写也同样如此吗?
最近一次与弗莱帕和拉斯伯里讨论时,我问它们能否当着我的面写完一个句子,而不是写成之后再拿给我看。它们同意了。我把记录那次讨论的录像带塞进录像机,一面看,一面在电脑上研究那次讨论时写就的文本。
我挑出对话中一段比较长的句子。弗莱帕那句话的意思是:七肢桶居住的行星有两颗卫星,一个比另一个大得多;行星大气的三种主要成分分别是氮、氩和氧;行星表面的二十八分之十五为海洋所覆盖。从它嘴里发出的头一串字,按字面翻译如下:“氧-比例-大小-多岩石-卫星-环绕与相关-对-主星-第二”。
我把录像带倒到七肢桶按照上面翻译的顺序逐字书写的地方。我放带子,眼看着语标一个个成形,组成一团黑黑的蛛网。我反复放了好多次,最后,在第一笔写完、第二笔还没有开始的地方停住。现在,屏幕上只有弯弯曲曲的一条线。
我把这最初一笔与完成后的句子互相比对。我认识到,这一笔参与了这个句子的好几个从句。开始时它是“氧”这个语标的一笔,明确有力,与其他笔画截然不同;接着它向下一滑,成为描述两颗卫星大小的比较词的一个组成要素;最后这一笔向外一展,形成“海洋”这个语标拱起的脊梁。问题在于,这一笔是连续不间断的一道线条,而且是弗莱帕落笔的第一画。这意味着,早在写下第一笔之前,七肢桶便已经知道整个句子将如何布局。
这个句子的其它笔画同样贯穿了几个从句,笔笔勾连交织。抽掉任何一笔,整个句子的结构将全然不同,只好重新组织。七肢桶并不是一次只写下一个语标,写完一个再写第二个。任何一道笔画都不只与一个语标关联,而是涉及好几个语标。字符与字符之间融合到这种程序,我以前只在书法作品中见过,尤其是以阿拉伯文字写就的书法作品。但那些作品是出自书法家手笔,事先经过精心安排。没有人能够连说边写,以这么高的速度完成如此复杂的作品。至少,人类做不到。
我从前听一个喜剧演员说过一个笑语:“我拿不准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一个朋友有孩子,于是我问她:‘如果我有了孩子,可他们长大后,会不会生活中遇到什么不幸都怪罪我?’那个朋友大笑起来,‘会不会?别天真了你。’”
这是我最喜欢的笑话。
盖雷和我坐在一家很小的中国餐馆里,我们常常溜出营地照顾这家馆子。我们品尝着开胃点心:锅贴,猪肉馅蘸芝麻油,喷香。我最喜欢不过。
我夹起一个,在加了酱油和醋的油碟里蘸了蘸。“喂,你的七肢桶语言B练得怎么样了?”我问他。
盖雷偏着头盯天花板。我想看他的眼睛,可他不住转移视线。
“我灰心了,放弃了,对不对?”我说,“连尝试一下都不肯了。”
他脑袋一耷拉,既惭愧内疚,又垂头丧气。“我在语言方面硬是不行。”他老老实实地坦白说,“当初我还以为学语言B跟学外语不同,大概和学数学差不多。我简直大错特错。对我来说,这门外语未免外得太厉害了些。”
“但是,学好之后有助于你跟它们讨论物理呀。”
“可能吧。可现在既然已经有了突破口,我那几句话也将将就就能对付过去了。”
我叹了口气,“我得承认,你的话也有道理。我自己数学就不行,早就放弃了。”
“这么说,咱俩平手?”
“打平了。”我啜了口茶,“我还想问问你费尔马定律的事。这里头有些事我觉得古怪,可又说不清怪在什么地方。这个定律听上去根本不像物理定律嘛。”
盖雷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敢打赌,我知道你觉得什么地方古怪。”他伸出筷子,把一个锅贴一挟两半,“你习惯于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考虑光的折射:接触水面是因,产生折射改变方向是果。你之所以觉得费尔马定律古怪,原因在于它从目的、以及达成目的的手段这个角度来描述光。好像有谁向光下了一道圣旨:‘令尔等以最短或最长时间完成尔等使命。’”
我陷入沉思,“接着说。”
“这是一个老问题了,关系到物理学中蕴含的哲理。自从十七世纪费尔马提出这条定律以来,人们便一直在讨论。普朗克还就这个问题写过不少著作。这个问题就是:物理学的一般公理都是因果关系,为什么费尔马定律这样的变分原理却是目的导向?比如这里的光,好像有自己的目的。这已经接近于目的论了。”
“嗯,用这种方式阐述这个问题,有意思。让我想想。”我掏出一枝毡头笔,在餐巾纸上画了一幅简图,就是盖雷普在黑板上画过、描绘光的折射的那幅图。“好了,”我说,一边想,嘴里一边把想法说出来,“我们假定,一道光束的目的就是取一条耗时最少的路径。这道光束怎么才能选出这条路?”
“这个……好吧,我们设想万物皆有灵魂,采用拟人化的说法。这束光必须检查所有可能采取的路径,计算出每条路径将花费的时间,从而选出耗时最少的一条。”他一筷子叼走盘子里最后一个锅贴。
“要做到你说的这一点,那道光束必须知道它的目的地是哪里。如果目的地是甲点,最快路径就与到乙点全然不同。”
盖雷又点点头,“一点没错。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最快路径’这种说法就失去意义了。另外,给定一条路径,要计算出这条路径所费时间,还必须知道这条路上有什么,比如有没有水之类。”
我定定地注视着餐巾纸上的简图,“就是说,这道光束事先必须什么都知道,早在它出发之前就知道。对不对?”
“我们这么说吧。”盖雷道,“这道光不可能贸然踏上旅途,走出一段之后再作调整。需要重作调整的路绝不会是耗时最少的路径。这道光必须在出发之初便完成一切所需计算。”
我在心里自言自语,这道光束,在它选定路径出发之前,它必得事先知道自己最终将在何处止步。这一点让我想起了什么,我很清楚。我抬头望着盖雷,“这就是我一直觉得古怪的地方。我很不安。”
未来有一件事,我还记得。那时你十四岁。你从你卧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笔记本,上面涂涂抹抹的是一份学校作业。
“妈,两边都赢了,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我那时正在电脑前写一篇论文,我抬起头,“啊?你是说双赢?”
“有个专门的词儿,跟科学有关系,数学之类。还记得上回爸爸来的时候,他当时说起股市时就用了那个词儿。”
“唔,好像是。可我记不起他怎么说的了。”
“我必须知道这个词儿,我的社会调查报告里要用。连搜索都不行,除非我知道这个词儿是什么。”
“真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给爸爸打个电话问问?”
从你的表情上看,你不愿意。将来那个时期,你和你父亲不大合得来。“你给爸打电话问他。别跟他说是为我。”
“我认为你满可以自己打这个电话。”
你会大发脾气,“天哪,妈!从你跟爸爸分手,我做作业都找不着人帮忙。”
真是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你都可以归结到我和你父亲离婚。
“我帮过你呀。”
“一百万年前的事儿了,妈。”
我决定不跟这个话题,“只要记得,我一定会帮你的。可我真的不记得那个词儿了。”
你会气呼呼地掉头冲向你的卧室。
我抓紧每一个机会练习七肢桶语言B,或者与其他语言学家共同研讨,或者一个人自学。阅读七语的新奇感给了我强大的学习动力,在语言A中我就缺乏这种动力。我的书写大见起色,让我倍感欣慰。经过一段时间,我笔下的句子形状越来越像个样子,衔接也更加紧密。我的水平已经达到这种地步:不多加考虑时反而写得更好。现在我不再需要下笔之前小心翼翼地设计安排,只需振笔直书。开头的几笔几乎总能融合进我想表达的整个句子,既漂亮又优雅。这方面我的能力已经越来越接近七肢桶了。
更有意思的是,七肢桶语言B逐渐改变着我的思维习惯。对我来说,思维意味着心里说话。用我们的术语来说,我的思维和语言具有音位相关的特点。一般情况下,我心里说的是英语。不过也不尽然。高中高年级时有个夏天,我参加了一个封闭式俄语学习课程。到夏天结束时,我思维时使用的语言已经成了俄语,连做梦时用的也是俄语。不管用什么语言,模式都是一个:思维就是在心里、用内在语言说话。
如果思维时使用的是一种没有发音表达形式的语言,那会怎么样?我对这种情况一直很好奇。我有一个朋友,父母都是聋子。从小到大他一直使用手语。他告诉我,他思考问题时心里用的语言常常是手语。我非常感兴趣,思维竟然能够这样构成。此人思考时内心没有声音,脑子里只有一双手比来划去。
在学习七肢桶语言B的过程中,我也有了类似体验,其怪异程度比我那位朋友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构成我的思维的是一团团图像式符号。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思维竟然不是通过内心的声音表达!只是凭着心灵的眼睛看到一团团七语,像窗户玻璃上的雾气一样渐渐展开!那一瞬间真是让人心醉神迷。
我的书写越来越流畅,七语书写之前在脑子里便已经完全成形,即使比较复杂的观念也能一下子、同时形成文字形式。但这并不是说,我的思维速度比从前更快。只是,我的思维与极度对称的七文保持一致。七文好像并不仅仅是一种文字,它们几乎类似于佛教中帮助禅定的象征宇宙的几何图案。我发现自己仿佛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在我的冥思中,前因与后果不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个体,而是交织在一起,互相影响互相作用,二者不可分割。观念与观念之间并不存在天生的、必然的排列顺序,没有所谓“思维之链”,循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前进。在我的思维过程中,所有组成部分的重要性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一个念头具有优先权。如果有优先权这个说法,那么,所有组成部分都具有相同的优先仅。
国务院派来一个名叫霍斯纳的代表,他的任务就是根据我们与七肢桶的交流,就这个问题教训我们这些美利坚合众国的科学家。我们坐在视频会议室里听他滔滔不绝。我们的麦克风是关上的,于是盖雷和我可以交换意见而不打扰霍斯纳大人。有时我们也听听,可我担心盖雷白眼翻得太多,这对他的视力可不是好事。
“它们从遥远的星际来到地球,一定肩负某种使命。”那位外交官说。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带着一丝金属腔,“谢天谢地,它们的目的似乎不是征服地球。但如果不是为这个目的,其目的是什么?它们是采矿的?人类学家?传教士?无论其动机如何,它们肯定想要什么。或许是我们太阳系的采矿权,或许想要有关我们人类的信息,或许是想在人类中间传教布道。肯定想要什么,这一点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的观点是这样:它们的目的或许不在于贸易,但这并不是说,我们不能和它们搞贸易。我们需要了解它们的目的何在,我们手里有什么东西是它们想要的,就这么简单。一旦掌握这个信息,我们就可以和它们开始谈判。
“我要向诸位强调一点:我们与七肢桶之间的关系并不一定是对抗性的,不一定它们的收获就是我们的损失,反之亦然。如果我们处理得当,双方都能够成为赢家。”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一场非零和游戏?”盖雷装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噢,我的天哪。”
“非零和游戏。”
“什么?”你会从卧室方向转过身来。
“指双方都是赢家。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叫非零和游戏。”
“就是这个词儿!”你会叫起来,在笔记本上记下,“谢谢妈妈。”
“这些原本知道。”我会说,“毕竟跟你父亲一块儿过了这么多年。只是有些事磨掉了,没想起来。”
“我就知道你知道这个词儿。”你会这么说,突然给了我一个短短的拥抱。你的头发一股好闻的苹果味儿,“你是最棒的妈咪。”
“露易丝?”
“嗯?对不起,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问你,你觉得霍斯纳先生大驾光临,有什么意图?”
“我宁愿不去想它。”
“你这一手我早就试过:甭理会政府,没准儿过一段儿它就会自己灰溜溜走掉。它不会。”
好像为了证明盖雷的断语,霍斯纳继续喋喋不休:“你们当前的任务就是好好回想自己了解些什么,看能不能发现任何有助于我们的线索。七肢桶暗示过它们来此的意图吗?或者提过它们看重什么东西没有?”
“哎哟喂,我们怎么早没想到注意这些方面。”我说,“马上就办,长官。”
“悲哀的是,咱们还真的不能不做。”盖雷道。
“还有问题吗?”霍斯纳问道。
研究沃兹堡视镜的语言学家伯哈特道:“这些问题我们向七肢桶提过无数次了。它们始终说来这里的目的是观察。它们还说,不可能与我们交流信息。”
“它们就是要我们相信这种说法。”霍斯纳说,“但请各位好好想想:这怎么可能?我也知道,七肢桶时不时停下来,不和我们对话。可能这是它们那边的一种策略。如果我们明天也不同它们对话……”
“如果他说出什么值得一听的东西,叫醒我。”盖雷道。
“这话我正想对你说呢。”
盖雷头一次向我解释费尔马定律那天,他说过,几乎每一条物理定律都可以阐释为变分原理,但人类头脑在思考这些原理时往往将它们简化为表述因果关系的公式。这我能够理解:人类凭借直观手段发现的物理特性都是某一对象在某一给定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属性,诸如运动、速度等等概念都是这样。按先后顺序、以因果关系的方式阐述这些事件最方便:一个事件引发另一事件,一个原因导致一个结果,由此引发连锁反应,事物于是由过去的状态发展到未来的状态。
与人类相反,七肢桶直觉到,物理属性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这些属性才有意义可言。比如“动能”或其他我们人类需要用积分公式描述定义的物性。这些属性用目的论的形式加以解释最便利:对事件作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便会发现,这些事件本身具有某种要求,某种目的,比如最长时间或最短时间。对于一个事件来说,只有当它事先便了解自己的初始和终极阶段,才能达成它的目的。事先便知道“果”——先于“因”的启动便知道。
对于这一点,我越来越了解了。
“为什么?”你会固执地再一次发问。这是未来的事,你那时二岁。
“因为睡觉的时间到了呀。”我也会再一次说。那个时候,我们只能哄着你洗澡,穿上睡衣裤,此后再也不能推进一步。
“我不愿意睡觉。”你嚎了起来。你会站在书架旁,拽下一盒录像带看:这是你的最新战术,抵制上床睡觉。
“我不管,你非上床睡觉不可。”
“但是为什么?”
“因为我是妈妈,我说让你睡觉,你就得睡觉。”
我居然真的说出了这句话!老天呀,派个人一枪把我打死算了。
我会把你一把抱起来,夹在胳膊底下把你一路送上床。你可怜兮兮地大哭大叫。可我哪里顾得上你,我自己的事已经够烦的了。小时候我曾经发过誓,等我当了妈妈,一定和孩子讲道理,把孩子当作一个有智力、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看待——所有誓言全都成了零。我正一步一步变成跟我自己的母亲一个样。这是一道漫长、吓人的下坡滑道,我正一步步滑下去,停不下来。我也挣扎过,可就是停不下来。
有可能预先知道未来的事吗?不是猜测,而是真真切切知道,百分之百确定,而且知道每一个细节。这可能吗?盖雷曾经告诉我,物理学的基本定律具有时间上的对称性,也就是说,不论过去现在,物理的物性不会发生改变。说起概念,大多数人都会说,“是啊,理论上说是这样。”可要说得具体些时,他们便改了口气,“不可能。”这里有个自由意志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我喜欢把它跟一个寓言联系在一起。这个寓言说的是一个人站在岁月之书前,这本书按时间先后记载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事件。这本书是缩印本,可尽管如此,它还是一部庞然大物。这个人手持放大镜,翻动薄薄的纸页,翻到记载自己生平事迹的地方。她发现有一段写着她翻阅岁月之书。她跳到下一段,这段文字详细叙述了她这一天余下的时间会做什么:根据书里记录,她会在一匹名叫五月魔鬼的赛马上下一百美元的赌注,然后赢回二十倍。
她也想过,就按书上说的做。可她是个反叛型,偏要下定决心,什么马都不赌。
悖论于是产生。岁月之书不可能错误,上一幕的情景之所以发生,前提是这个人已经知道未来,确切地知道,而不是某种可能性。如果这是一则希腊神话,就会有种种外部条件联合起来,迫使她按照预言行事,无论她的自由意志如何。可大家都知道,神话中的预言极其模糊,岁月之书却非常精确详尽,外部事物中也不存在迫使她按预言所说的方式下注的力量。结果就是悖论:按照定义,岁月之书永远是对的;另一方面,不管这部书里说她会做什么,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做出其他举动。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方面如何统一起来?
不可能统一,这是通常答案。正是因为上面提到的矛盾,岁月之书这种著作便不可能存在,逻辑上不可能。要不然还可以大方点:岁月之书可以存在,只要它不被读者读到——放在一个特别地方保存,不给任何人借阅权。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而我们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为我们直接体验过它。意志是个人意识的本质部分。
……但真的是这样吗?会不会出现另一种情况:预知未来改变了一个人,唤醒了她的紧迫感,使她觉得自己有一种义务,必须严格遵照预言行事?
离开办公室前我来到盖雷那里,“我打算今天就这样了。想跟我一块随便找点东西吃吗?”
“好啊,马上就来。”他说。他关上电脑,整理好几份文件,接着他抬头望着我,“哎,想不想今晚去我那儿吃晚饭?我来做菜。”
我怀疑地看着他,“你会做菜?”
“只会一个菜。”他承认道,“但味道很好。”
“行。”我说,“我挺有兴趣。”
“太好了。咱们只需要去趟商店买点配料。”
“不用那么麻——”
“去我家路上就有一家店,一会儿就好。”
我们各开各的车,我跟在他后面。他很突兀地转向一个停车场时我差点跟丢了。这是一家美食商店,不大,却有各种各样稀奇食品。不锈钢货架上一排排高高的玻璃樽,里面塞满进口美食,玻璃樽旁放的是种种专门厨具。
我陪着盖雷选购新鲜紫苏、蕃茄、大蒜、意大利扁面条。“隔壁有家鱼市,待会儿咱们可以过去买点鲜蛤。”
“听上去不错。”我们走过厨具区,货架上一排排胡椒碾子、大蒜榨、沙拉钳看得我眼花缭乱。我的视线落在一个木质沙拉钵上。
等到以后你三岁大时,你想从厨房台子往下拉一条洗碗巾,结果带倒了这个沙拉钵。我一把没抓住,钵沿会磕在你脑门上,你的前额上沿将被划开一道伤口,需要缝一针。你父亲和我紧紧搂着你,在急诊室等了好长时间。你抽抽答答哭个不住,衣服上全是凯撒沙拉酱。
我伸手从货架上取下那个沙拉钵,自然而然,一点儿也没有被迫的感觉。就好像未来那一天,这个沙拉钵朝你落下去,我冲过去想抓住它一样,纯属本能不假思索。
“这种沙拉钵我倒是可以买它一个。”
盖雷瞧瞧这个钵子,赞赏地点点头,“你瞧,在这家店停一会儿是件好事吧。”
“是啊,是件好事。”我们排队,分别为自己买的东西付款。
考虑这样一句话,“兔子可以吃了。”如果把“兔子”一词当作“吃”这个动词的对象,这句话的含意就是饭准备好了。如果“兔子”这个词是主语,这句话的发生环境便可能是小姑娘告诉妈妈,她已经为兔子准备好了饲料。同样一句话却有两种全然不同的解释,它的确切含意只能依靠上下文关联来决定。
再来考虑光的折射,光以一个角度触及水,然后改变其路径。可以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解释:因为空气与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变了路径。
这是人类看待世界的方法。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光之所以改变路径,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它抵达目的所耗费的时间。这便是七肢桶看待世界的方法。两种全然不同的解释。
可以将物理意义上的宇宙视为一种语言,其语法极度含混。每一个现象都是一种表述,可以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角度加以阐释,一种是因果角度,一种是目的角度,两种都是成立的。无论上下文如何,任何一种解释角度都不会因此失效。
当人类和七肢桶的远祖闪现出第一星自我意识的火花时,他们眼前是同一个物理世界,但他们对世界的感知理解却走上了不同道路,最后导致全然不同的世界观。人类发展出前后连贯的意识模式,而七肢桶却发展成同步并举式的意识模式。我们依照先后顺序来感知事件,将各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因与果。他们则同时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来理解它们,有最小目的,也有最大目的。
有关你的死亡,我反复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攀岩的人是我——居然是我,你能想像我攀岩吗?——而你只有三岁大,待在我背的某种背包里。我们离岩缝只有几英尺远,到那里就能休息休息。你耐不住性子,不等我爬上去,你就开始自顾自爬出背包。我叫你停下,你当然不理睬我。你向外爬时我感觉得到,你的重量从背包一边移到另一边,接下来,我感到你的左脚踩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是右脚。我声嘶力竭朝你大喊大叫,可我腾不出手来抓住你。你朝上爬,我能看见你运动鞋底的波浪形花纹。接着我看见,你的一只鞋底下有一片风化岩剥落了你从我身边滑下去,我却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能动一动。我朝下望,眼看你向我下面越坠越远,你的身体越来越小。
然后,突然间,我已经在太平间里。一个勤杂工掀开罩单,露出你的脸。我看见的是二十五岁时的你。
“你没事吧?”
我直直地坐在床上,动静把盖雷惊醒了。“我没事,只是惊了一下。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睡意朦胧地说,“下回咱们去你家好了。”
我吻他一下,“别担心,你家很好。”我们蜷在一起睡了,我的背靠着他的胸膛。
今后,你三岁时,有一次我俩爬一段很陡的盘旋楼梯,我会紧紧拉着你的手,你会使劲挣开。“我自己能行。”你会坚持说,然后从我身边走开一段,证明自己说的不错。那时我会想起这个梦。你童年时,类似情景将一次又一次反复重现。我几乎相信,正是因为我时时想保护你,反而激发了你执拗的天性,让你养成了攀登的爱好:先是幼儿园的儿童攀架,然后是我们屋外的树木,攀岩俱乐部的岩壁,最后——国家公园的峭壁。
写完最后一个词根,我放下粉笔,坐进办公室书桌旁的椅子里,向后一靠,审视着自己写下的占了满满一黑板的七肢桶句子。这个句子有好几个复杂从句,我使尽浑身解数才把这一大团粘结成为一个整体。
看着这样一个句子,我明白了七肢桶为什么会发展出一套像语言B这样复杂的书写系统。这种文字系统只适合具有同步并举式思维模式的种族。对它们来说,口头语言是个瓶颈,因为说话需要一个字一个字连续地说。而书写则不同,一眼之下便摄入一张纸上的每一个符号。故意将文字也套上紧身衣,像口头语言一样一个字一个字以线型模式完成,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七肢桶决不会这么想。七语的书写自然会尽量利用纸张的二维平面特性,而不会像施舍叫花子似的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它们会把一张纸全部写满,只消一眼,上面的内容便同时尽收眼底。
现在,七肢桶语言B也引导着我的意识,走上了一条同步式的思维模式。我因此明白了七肢桶口语的基本原理:我从前习惯于线性思维,觉得它们的口头语言颇多不必要的绕来绕去的地方。现在我明白了,七肢桶口语发音方面仍然有连续性的限制,它们的口语极力想在这个限制之内获取最大程度的灵活性。明白了这个,我现在能够更加自如地运用语言A,但我仍然觉得,语言A只是语言B的贫弱的替代品。
传来一记敲门声,盖雷探头进来。“韦伯上校马上就到。”
我挤出一个苦脸,“好吧。”韦伯要来参加与弗莱帕与拉斯伯里的一次对话,由我担任翻译。我从来没受过这方面训练,也讨厌这种工作。
盖雷走进办公室,关上门。他把我从椅子里拉起来,吻我。
我笑了起来,“想在他来之前打起我的精神头儿?”
“不,想打起我自己的精神头儿。”
“其实你对和七肢桶谈话根本没有兴趣,是不是?参加这项工作只为了把我弄上床。”
“嘿,你可算把我看透了。”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绝对想像不出。”我说。
我还记得未来那段日子,你当时只是个婴儿。我会半夜两点跌跌撞撞下床给你喂奶。你的婴儿室里一股子味儿:治尿布湿疹的油膏味,爽身粉味,还有屋角尿布桶里散出一股淡淡的尿味。我会在你的摇篮前弯下腰,把你这个哇哇大哭的小身体抱起来,坐在一把摇椅里喂你。
“婴儿”这个词源自拉丁语,意思是“不能说话的”。但是你呀,有一句话的意思你可以一点也不含糊地表达出来:“难受”。你时时刻刻表达这个意思,一点儿也不犹豫。你哭起来时会变成愤怒的化身,你的小身体的每一根纤维都在全力表达这种情绪。有件事挺好玩儿的:你安静下来时好像会发出一种光。如果有人要替这时的你画一幅像,我会坚决要求画家画上这轮光晕。可你要是不高兴起来,简直成了个小喇叭,全部身体构造好像都是有意用来发出噪声。你这种时候的画像就是一个警报喇叭,熊熊烈火中的警报喇叭。
在你生活中的那个阶段,对你来说不存在过去,也不存在未来。只要不是我给你喂奶的时候,你不会有什么心满意足的回忆,对未来也不存任何期待。可只要是吃奶的时候,一切就将截然不同,这一刻的世界尽善尽美。你只知道这一刻,活在这一刻,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从很多方面说,这种状态真让人羡慕。
七肢桶的观念既非我们所想像的自由,也不像某些人所想像的那样受约束它们既不是怎么想就怎么做,也不是毫无能动性的机器人。七肢桶意识模式中最突出的一点不是它们的行动与未来事件相合,而在于它们的动机它们的动机、未来事件的目的,这两者是统一的。它们行动,使既定的末来成为现实,也使事件有了先后顺序。
自由并不是一种虚幻的假象,在先后顺序模式的意识中,它的的确确是真实的存在。在同步并举式的意识中,自由这种观念却没有多大意义,但同时也不存在“被迫”。两种意识不一样,仅此而已。这就好像在哈哈镜前,看不见照镜子的人,只能看到镜中形象。镜中出现的也许是个绝代佳人,也许是个鼻子上长着大瘤子的小丑,下巴长到胸口。两种形象都是合理的阐释,没有“对”“错”可言。但是,镜子中一次只有一个形象,你无法同时看到两个。
与此相类,预知未来又与我的自由意志产生了矛盾。正因为能够自由选择,所以我不可能预知未来。反过来说,如果我已经知道了未来,我便不可能反抗这个既定的命运,也不可能把我知道的未来告诉其他人——这也是一种形式的反抗。预知未来的人不会奢谈未来,读过岁月之书的人不会承认自己读过它。
我打开录像机,塞进去一盒磁带,上面录着沃兹堡视镜前的一次对话。与七肢桶谈判的是一位外交官。伯哈特担任翻译。
外交官讲的是人类的道德信仰,极力宣扬人类的利他主义,希望以此为今后的谈判作好铺垫。这场对话的结果七肢桶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但还是积极参与,非常热心。
如果我试图对某个不曾预知这一切的人谈起这些事,他一定会问,要是七肢桶事先早已知道它们会说什么、会听到什么,为什么还要白费唇舌浪费语言?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问题。问题是语言不仅仅是一种交流工具,语言也是一种行动。按照语言-行为理论,诸如“你被逮捕了”、“我将这艘船命名为……”、“我保证”这些语同,语言本身就是行为,仅当发出这些语词之后行为才算完成——话一出口,行为即成。对于这些行为而言,预先知道会说出什么话并没有什么关系。婚礼上人人都知道会有一句“我现在宣布你们结为夫妻”,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主婚人说出这一句话。没有这句话,单有其他仪式是不行的。对于具有行为性的语词而言,说话就是行动。
对于七肢桶来说,所有说出口的话都是行为性的。它们所说的话不是用来交流思想,而是用来完成行为。无论什么对话,七肢桶全都事先知道双方会说些什么,这是事实。但为了让它们所知的对话变为真正的事实,对话仍然必须举行。
“金发小女孩儿先尝了尝熊爸爸的麦片粥,但碗里盛的却是甘蓝菜,她讨厌甘蓝菜。”
你咯咯咯笑起来,“念错了,念错了!”未来那个时候,我们将紧紧挨着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摊开一本薄薄的、贵得要命的硬皮书。
我继续念,“小女孩儿接着尝了尝熊妈妈的麦片粥,但碗里盛的却是菠菜,她也讨厌菠菜。”
你会把小手伸到书上拦住我,“你得按书上写的念!
“我就是按书上写的念呀。”我会一本正经地回答你。
“才不,你没有!故事里不是这么说的。”
“好啊,既然你知道故事怎么写的,干吗非得我念给你听?”
“我想听你念嘛!
韦伯的办公室里有空调,凉快极了。空调带来的舒服几乎可以抵消和他谈话的不愉快。
“它们愿意进行某种形式的交换。”我解释说,“但不是贸易。我们只需给它们些什么,它们则给我们一些东西作为回报。双方事先都不告诉对方自己这一边要给的是什么。”
韦伯上校的眉头稍稍皱起来。“你是说它们愿意交换礼物啰?”
我早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我们不应当把这个活动视为‘交换礼物’,因为我们不知道对七肢桶来说,这种交换是不是与人类具有相同的含意。”
“我们能否……”他寻找着合适的词,“给它们点暗示,暗示我们想要哪种礼物?”
“它们不这么处理这种形式的交换。我问过它们,说我们可不可以提出要求,它们说可以,但就算提出来,它们也不会说出给我们的是什么。”我蓦地想起,“表示”和“表演”在语词形态上非常接近,如果是在舞台上演出,可以用这两个词来描述你预先知道双方台词的对话:“表示”就是“表演”。
“但经过要求,它们是不是更可能把我们想要的东西当成交换礼物?”韦伯上校问。他对这场演出的脚本一无所知,但仍旧把自己角色的台词说得分毫不差。
“我们无从知道。”我说,“我个人表示怀疑。它们提出的交换可不是依对方要求订制礼物。”
“如果我们首先给出己方礼物,它们会不会受我方礼物的价值的影响,给我们同等价值的东西?”他这个角色是在现场发挥,而我则事先为这一场演出作过精心排练。
“不会。”我回答,“就我们所知,对它们而言,礼物的价值无关紧要。”
“我的亲戚们要这样想就好了。”盖雷低声说,表情冷淡。
我看着韦伯上校转向盖雷,“你们在物理讨论方面有什么新发现吗?”他问道。一言一行完全依照脚本。
“如果你指的是有没有人类不知道的物理新发现,那么,没有。”盖雷说,“七肢桶们还是老样子。我们向它们作演示,它们则拿出它们那一方的相关公式,但不会主动提出什么,也不回答我们有关七肢桶知识领域的问题。”
有了七肢桶语言B的知识,人类自发产生的、具有交流功能的一句句口语对话变成了仪式,人人都在执行这个仪式,背诵自己的台词。
韦伯阴沉着脸,“好吧,我们看国务院怎么说。也许可以安排某种交换礼物的仪式。”
语言也和物理现象一样,有两种理解方式:从因果关系的角度、从目的论的角度。于是可以说,语言是发送信息的工具,因为我说了,所以你听见了;也可以说,语言使预先知道的计划得以成为现实。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上校。”我说。
这是一句双关语,但绝大多数人听不出来。一句私人笑话,别逼我解释。
虽然我已经精通了语言B,但我知道,我仍旧不能像七肢桶一样体验世界。我的意识是人类的意识,我的语言是线性语言,这些已经定型了。这一点,无论怎么熟悉外星人语言也不能完全改变。我的世界观是人物与七肢桶的混合物。
在我学会以七肢桶语言B作为思维工具之前,我的记忆仿佛是一截烟灰,意识的香烟连续不断燃烧着当前,遗下一长条无数细小微粒组成的烟灰。学会七肢桶语言B之后,有关未来的记忆好像巨大的拼图游戏的拼板,一块块拼合起来,每一块都是过去或未来的岁月。它们并不依次而来,顺序拼接,但不久便组合成为长达五十年的记忆,这是我学会语言B、能够用它思维之后的记忆,从我与弗莱帕、拉斯伯里的讨论开始,直到死亡。
通常,七肢桶语言B影响的只是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则和从前一样,好像香烟上的火头,缓慢地、连续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现在,香烟两头都是记忆的烟灰,没有燃烧的那一头也是一样。有时我也会被语言B完全支配,这种时刻,一瞥之下,过去与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我的意识成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灰烬,时间未至已成灰。一瞥间五十年诸般纷纭并发眼底,我的余生尽在其中。还有,你的一生。
我用七文写下“进展-创造-终点-包含-我们”,意思是“我们开始吧”。拉斯伯里同意,幻灯放映开始。七肢桶另外准备了一台显示屏,在上面显示一系列图像,包括七文、公式。我们也有一台起同样作用的显示器。
这是我参加的第二次“礼物交换”。已经进行了八次。我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视镜所在的帐篷里挤满了人,有沃兹堡来的伯哈特、盖雷和一个核物理学家,研究各分支学科的生物学家,人类学家,军界大人物和外交官。幸好他们装了空调,帐篷里还算凉快。对方显示屏上的图像我们会录下来以后研究,弄清七肢桶的“礼物”究竟是什么。我方的礼物是展示拉斯科岩洞里的岩画。
我们全都挤在七肢桶的第二台显示屏前,试图在图像掠过时多少抓住点其中的内容。“初步评估?”韦伯上校问道。
“不是把我们的东西再一次传回来。”伯哈特说。上一次交换中,七肢桶们交给我们的是有关我们人类的信息,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我们告诉它们的。国务院气得火冒三丈。我们没有理由将这种行为视作侮辱:这可能表明,在七肢桶的交换中,礼物本身的价值没什么要紧。仍然不排除以下可能性的存在:它们也许会向我们提供太空飞船驱动装置,或者常温核聚变原理,或者别的什么奇迹,让大家心满意足。
“好像跟无机化学有关。”那个核物理学家趁显示屏上图像还没有改变,指着一个公式说。
盖雷点点头,“可能是材料科学方面的东西。”
“说不定这回总算有点进展了。”韦伯上校道。
“我还想看动物图片。”我像个孩子似的噘着嘴,悄声说。只有盖雷能听见我的话,他笑起来,捅了我一下。我说的是真话,我真希望它们能像前两次一样,再给我们一份宇宙生物学报告。从那些报告上看,七肢桶所遇到的智慧生物中,以人类跟它们最为相似。要不再作一次七肢桶历史的报告也行啊。那些报告中涉及的内容显然经过预先处理,我们无法从中得出什么推论。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有意思。我可不愿七肢桶给我们什么新技术——政府拿那些技术想干的事,我一点儿也不希望看到。
信息交换过程中我密切注视拉斯伯里,寻找任何反常举止。它一动不动地站着,跟平常一样。我看不出不久将发生什么事的迹象。
一分钟后,七肢桶的屏幕变成空白。此后一分钟,我们的也一样。盖雷和大多数其他科学家聚在重播七肢桶礼物的一个小录像机显示器前。我听见他们说什么需要找来个固态物理学家。韦伯上校转过身,“你们两个,”他说,一指我和伯哈特,“和对方安排下一次交换的时间地点。”说完便和其他人一样,看起录像重放来。
“遵命,立即着手。”我嘟哝一句。又问伯哈特,“这份光荣、你来,还是我上?”
我知道伯哈特跟我一样,熟练掌握了七肢桶语言B。“这儿是你的视镜,”他说,“你来。”
我在发送信息的电脑前坐下,“我敢打赌,你读研究生时,自己都想不到最后会干上军队翻译吧。”
“千真万确”他说,“就算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彼此所说的双方预先都知道,跟潜伏特工在公开场合接头时交换约定暗语一样。没有人识破我们。
我用七文写下“地点-交换-办理-会谈-包括-我们”,调制解调器将这个句子打上屏幕。
拉斯伯里写下回答。按照脚本,我该皱眉头了,伯哈特的角色则是发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演出无懈可击。
我写下一个问句,要求对方澄清。拉斯伯里的回答和刚才一样。然后我望着它滑出视镜里的房间。我们这场演出的大幕就要落下来了。
韦伯上校一步跨上前来,“出什么事了?它为什么走了?”
“它说七肢桶走了。”我答道,“不是单指它一个,它们全都走了。”
“赶快把它叫回来!问它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想拉斯伯里没带传呼机。”
视镜里的房间图像突地消失,如此突兀,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明白看着的是什么:视镜另一边的帐篷。视镜现在变为完全透明。录像机旁的热烈讨论突然中断,一片死寂。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韦伯上校发问。
盖雷走到视镜前,又转到背后,伸出一只手摸着视镜背面。在手指触及视镜的地方,我从前面能清楚地看见他的指纹。“我认为,”他开口道,“我们刚刚看到的是远距离物态转换的演示。”
我听见帐篷外传来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士兵冲进帐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手里拿着一个超大型对讲机。“上校,有消息——”
韦伯一把夺过对讲机。
我还记得你只有一天大时的样子。那时你父亲急匆匆地跑去医院自助餐厅吃快餐,你将躺在你的摇篮里,而我,我将紧紧偎依着你。
那时,分娩过去还不久,我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绞干了水的毛巾。你看上去小极了,可我怀着你时觉得你那么大,前后相比,简直不调和:怀着你时,我还以为你会大得多,结实得多。你的小手小脚又长又瘦,还没有长出胖嘟嘟的宝宝肉。你的小脸红通通,皱巴巴的,眼皮有点发肿,紧紧闭着。小娃娃都是这样,像天使之前有个阶段,真像小鬼头。
我会用一根手指抚过你的小肚肚,你的皮肤嫩极了,叫人不敢相信,哪怕轻纱也会像粗麻一样擦伤你。接着你会扭动起来,拧起你的小身子,一只一只跷起腿来。我会记起这个动作,你在我肚子里就是这么做的,好多次了。至少看上去是。
我无比欣慰,这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母女关系的证据,证明你就是那个我怀过的孩子。即使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还是能够在无数孩子的海洋中一眼把你认出来:不是那个,不,也不是她……等等,那边那个。
对,就是她,她就是我的宝宝。
最后一次“交换礼物”也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七肢桶。同一时间,全世界范围内的七肢桶视镜变为透明,它们的飞船也同时离开太空轨道。此后对视镜作了检查,发现它们只不过是硅经过热融之后的产物,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后一次交换时七肢桶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新型超导材料,后来发现它们只是重述了日本人刚刚完成的一个研究项目——它们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人类未知的东西。我们始终没有弄清七肢桶为什么离开,它们为什么来到地球,也不明白它们为什么像这样行事。我新获得的能力也不能提供答案。据我们估计,七肢桶的行为也可以从线性发展的观点得出解释,但是我们始终没有能够解释出来。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更多地体验七肢桶的世界观,以它们的方式感知世界。如果真是那样,我可能会像它们一样,觉得每个事件都有其必然性,并且全身心融入,彻底理解这些必然性。它们一定是这样的。相反,我的一生都将浅尝辄止,跟随大小事件随波逐流,为这些事件所裹胁。这是无可避免的。我将和各视镜研究小组的语言学家一样,继续练习七肢桶语言,可是我们的成绩已经凝固在七肢桶与我们对话的那个阶段了,终生将不会取得任何进步。
对七肢桶语言的学习将改变我的一生。正是因为这个事件,我和你的父亲相遇,学会了语言B。两者相加,使我和你有了相识的机会,就是现在,就在这个院子里,在月光下。再过许多年,我将与你的父亲分手,再与你分别。这一刻留给我的将只剩下七肢桶语言。所以我希望专注地倾听,记下每一个细节。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来的必经之路。我循路而前,满怀喜悦,也许是满怀痛苦?我的未来,它究竟是最小化,还是最大化?
这些问题充斥着我的脑海,这时你的父亲问我:“你想要个孩子吗?”我微笑着,说,“是的。”我把他的双臂从我身上拉开,我们手拉着手,走进房间,做爱,做你。
后记
我对物理学中的变分原理的喜爱催生出了这个故事。从一开始接触物理,我就觉得这些原理让人着迷。但我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这些定律作为故事元素写进小说里。有一天,我看了一出由一个演员表演的话剧,说的是他妻子跟癌症的搏斗。我受到了启发,觉得自己也许能够用变分原理写个故事,描写一个人面对无法避免的结果时的态度。几年以后,这个想法和另一个朋友所说的她新出生的婴儿结合在一起,组成了这篇小说的核心。
对于那些喜爱物理学的读者,我应该指出:这个故事中对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讨论略去了它在量子力学方面的内容,因为该定律的经典解释更符合小说的主旨。
(李克勤 译)
《你一生的故事》 作者:特德·姜
Ted Chiang的真名实姓
李广益 文
2006年四月初,我陪同来华查资料的日本朋友上原香拜访科幻作家韩松。上原香对中国科幻很感兴趣,常看《科幻世界》,最近还发表了一篇研究韩松小说《红色海洋》的论文。席间,上原香告诉我们,在中国科幻迷中很受欢迎的美籍华裔作家特德·蒋其实姓‘姜’。她说,日本有篇Ted Chiang的介绍中提到了这位作家的中文全名。韩松和我都觉得很有意思,就请上原香提供确凿的资料。
上原香回国后,很快寄来一份材料,是附在Ted Chiang名篇《你一生的故事》日译本(あなたの人生の物语)后面的一篇文章,作者是山岸真。文章对Ted Chiang其人其文都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其中对这位作家的生平有如下叙述:
Ted Chiang,1967年10月20日生于纽约州杰斐逊港(Port jefferson),其父母是来自中国的移民。中文名为姜峰楠(Chiang Feng-nan)的他,小时候能说点汉语,现在完全不会了。立志成为科学家的Ted Chiang,进入大学后攻读物理学和计算机科学,不过后来放弃了前者。1982年,Ted Chiang毕业于罗得岛州布朗大学。他现在居住在华盛顿州西雅图近郊,是一位自由从业的技术编写师(Tech Writer),并继续创作科幻小说。
日本人向来严谨,这里指出的Ted Chiang中文姓名比较可信。然而,网上查到的几篇西方杂志刊登的Ted Chiang专访并没有提到他的中文名,倒是一个韩国人的博客提到了这位作家叫姜峰楠,不过不足为据。我请上原香联系山岸真,务请说明Ted Chiang姓名的出处。上原香求助于那部小说的出版方早川书房,书房编辑答复道: 出版过程中,问过Chiang先生,通过经纪人向Chiang先生询问了其姓名的汉字拼写的问题,得到了Chiang先生亲属的回复确认。
所以,Ted Chiang正确的中文译名应该是特德·姜。这是个小小的差错,但有必要让这位华裔作家及时在汉语世界恢复他的“真名实姓”。如果特德·姜得知这个文化交流中的小插曲,以语言学科幻闻名的他会不会萌发灵感,写下一篇像阿西莫夫的《用S来拼我的名字》那样的有趣小说呢? 我们拭目以待。
——本文原载《科幻世界译文版》2006年第9期
《你一生的故事》 作者:特德·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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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可能要些时候 | [美]布伦达·W·克拉芙 | 《可能要些时候》作者:[美]布伦达·W·克拉芙
祖云鹏译
布伦达·W·克拉芙的短篇曾在《模拟》、《科幻时代》、《惊奇》、《原始科幻》、《黎明地带杂志》、《玛丽恩·齐默尔·布拉德利幻想杂志》等刊物上发表。她是个多产作家,写过《水晶王冠》、《密施比的龙》、《下界》、《不可思议的夏天》、《太阳之名》以及《犹如天神》等小说。克拉芙最近出版的小说名为《生死之门》。她现在居住在弗吉尼亚州的瑞斯顿。
探险者希望到未知的领域去开拓,冒着生命危险去到人迹未至的地方——这正是探险的真意所在。然而在下面这篇引入入胜而又出入意料的故事中,一位探险者必须面对的是比他预料的困难艰辛得多的发现之旅,他的目的地比他所能想像的更加陌生。
摘自罗伯特·法尔肯·斯科特所著《斯科特最后一次探险日记》:
三月十六日,星期五,或是三月十六日,星期六(1912)。已弄不清日期,但估计后者是正确的。不幸笼罩着一切。前天午餐时,可怜的泰特斯·奥茨说他走不了了,他让我们不要管他,让他留在睡袋里等死。但我们不能那么做,于是劝他振作起来下午跟我们一起走。虽然状况很糟,他还是挣扎着继续前进,同我们一起走了几英里。晚上他的情况更糟了。我们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万一有人能找到这本日记,我希望这些事实有人知道……我们可以证明他的勇气。已经几个星期了,他毫无怨言地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直到最后还能够、也愿意讨论身外之事。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而且不愿意——放弃希望……前天晚上他整夜昏睡,希望从此不再醒来;但在早上——也就是昨天,他又醒了。外面正下着暴风雪。他说:“我要出去一下,可能要些时候。”他走了出去,走进了暴风雪,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们知道可怜的奥茨是在走向死亡,可是尽管我们尽力劝阻他,我们也知道,勇敢的人、真正的英国绅士应该这么做。我们都希望以这样的精神去迎接死亡,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死亡已经为期不远了。
他们说冻死的感觉就像滑入温暖的睡眠。有那么一会儿,泰特斯很纳闷:是哪个脑袋发昏的蠢蛋最先说出这套蠢话的。他已经想不起温暖是一种什么感觉了,他经历了太多无益的希望和破碎的梦想,到现在已不再指望会轻松地死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非得依靠坚忍不拔的意志才能走下去。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拖着蹒跚的脚步冒着暴风雪向前走着,他没有回头看。他知道身后极地探险队的帐篷已经看不见了。
狂风夹着比沙子更细的雪花抽打在他紧闭的眼帘上,雪花塞满了他的鼻孔和嘴。寒冷像钉子一样深深地扎进他的太阳穴,撕咬着眉毛、鼻子和嘴唇上冻伤处裸露的创口。继续缩在那已经破旧不堪的防风外套里肯定是愚蠢的。要是他抛开一切,把自己完全奉献给呼啸着的南极暴风雪,那会怎样?突然间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丢开沉重的手套和衣物跳舞,去拥抱死亡,舞向死亡!
他出来时没穿靴子。坏疽已使他冻伤的脚肿成西瓜大小,可怕的黑色纹路已悄悄地延伸到了脚踝,几乎到了膝盖。昨天他花了几个小时才熳慢把皮靴穿上。今天他穿都懒得穿。他的羊毛袜碰到了什么东西上,冻得麻木的脚突然一阵剧痛,从发着恶臭的黑色创口流出了脓血,那里原来曾是长脚趾头的地方。他实在没有力气管这些,只有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包在狗皮手套里的已经残废了的手摸索着,想抓住什么好不至于摔倒,可它们什么也没碰到。他慢慢摔倒在茫茫的冰天雪地中,这一跤似乎没有尽头。
是真的!一种美妙的温暖的感觉像毯子似的包围着他。宽慰的、喜悦的泪水顺着他饿得瘦骨嶙峋的面颊流下,冻伤的裂口处火辣辣地。有人正抬着他,他感到又温暖又安全。啊!万世长存的磐石啊,为我裂开吧!在你的怀抱中庇护我吧①。
【①圣诗,作者托普雷第。】
很长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要是一个人长途跋涉了差不多两千英里,几个月以来每天都得拖着半吨重的装备走好远的路,翻越了南极洲的冰障,爬上了比尔德莫尔冰川,到了南极又回来。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天堂就该是寂静无声的。他睡了,就算没有真正睡着,也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泰特斯慢慢醒了过来。隐隐约约地,他觉得有点生气,觉得被糊弄了,没有享受到该得的东西。难道天堂不该是个永久的安息之地吗?他得写信向《泰晤士报》反映反映……
“要不再加点儿?”天堂的某个主人提议道,说的一口明显的美国口音。显然他不假思索地认为天堂里都是英国人的想法是很愚蠢的。
“不,看看4CC对他能起什么作用。排尿量如何?”
震惊之下,泰特斯睁开眼睛低头看着自己。他正躺着,身上穿着纯白色的袍子。没错,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可是正在掀开他的衣角的两位是天使吗?他用在军队中形成的教官的粗哑嗓门问道:“你们究竟在干吗?”
两个天使都给吓坏了。一件像是金属的东西从一个天使的手中滑落,掉到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位美丽的有着一头黑色长发的天使低头望着他,碧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哦老天!哦老天!雪儿!看哪——他醒了!皮奥托会高兴死的!”
“该死!体温计摔坏了。”
另一位天使走近些弯腰拾起她的工具时,泰特斯盯住她的脸。她的皮肤晒得黑黑的,因为气恼涨红了。鼻子上生着雀斑。耳朵上戴着硕大的铜制圈形耳环。鬈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颜色是很暗的黄色,几乎呈灰褐色。
“你,”泰特斯很确定地说,“不是天使。”
那个快乐的天使一一不,该死,那是个女人!——大叫起来。“天使,雪儿,你听见没有?他管你叫天使来着。”
“没有!难道你没长耳朵,萨宾娜?他只是说我不是天使。”
“这儿不是死后的世界,”泰特斯还不罢休,“我到底死没有?”
“雪儿,你来就是做这个的。该你了,快上!”
那个爱生气的天使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的同伴,让她安静,然后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奥茨上尉,你没死。我们俩是医生。我是雪儿·戈迪恩医生,这位是萨宾娜·特拉斯克医生。我们照看你,你在这儿很安全。”
泰特斯对她的话简直没法听进去,他思绪飞扬,想着一些别的事。他本想驳斥说:“胡说八道!妇女不可能当医生。她们没那脑袋!”但他只问了最重要的问题:“探险队怎么样了?鲍尔斯、威尔逊、斯科特,他们也都安全吗?”
特拉斯克医生深吸一口气,同时瞟了一眼她的同事。
戈迪恩医生的声音很平静:“我们把点滴停了,好吧?”
“好主意。请把棉签递给我……”
“他们很好,是不是?”泰特斯问道。“你们救了我,你们也救了他们。”两位医生手里摆弄着她们那些神秘的仪器,并没有向后看。“是不是?”
他想跳起来找他的朋友们,要不就逼着这两个冒牌的救死扶伤的天使,这两个不可能是医生的人说出实情。但是一阵暖洋洋的融化一切的睡意向他袭来,如羽毛般轻柔,如严冬般不由分说,于是,他随着那柔波漂走了。
他又一次醒来时眼前的一切都令人愉快:光滑的被单,清爽洁净的枕头。没有驯鹿皮缝制的睡袋,也没有马肉浓汤和久未洗澡的人身上发出来的怪味!他躺在那儿,浑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享受着亚麻床单柔滑的感觉。多么奇怪呀,居然会这么舒服。甚至在他的生了坏疽的双脚碰着被单的地方也不再疼了。可能是双腿膝盖以上都截去了——这是惟一可以保住性命的办法。他早已认命了,接受了会失去双脚的想法。懒懒地,他将一只手伸到大腿那儿,想摸摸自己的残肢。
在摸到自己的脚的一刹那,他吃惊地突然坐直了身子,像触了电一样。他扯开被单,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脚。他的双脚甚至脚趾头都在,好端端的,粉红,干净又健康。就连脚趾甲也和从前一样黄黄的、厚厚的、弯曲的,就像发育不全的蹄子,而不是腐烂的黑色,一碰就碎。他摆动摆动脚趾,又用手动动双脚,不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事实。事实是不可否认的。不知怎么的他被修复了,完全康复了。
他仔细地检查身体的其余部分。最后的时刻,虽然戴着狗皮手套,他的手指都已经冻得起了疱,又黑又肿,就像是腐烂的香蕉。疱里流出的脓也都冻住了,到后来哪怕是轻轻一动都会使关节疼痛难忍,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就像关节里面塞满了小石块。而现在他的指头很正常,可以自如弯曲,一点儿也不疼:修长、强壮、灵敏,是一双骑士的手。
他大腿上的旧伤引起的剧痛,由于过多地乘雪橇而让人难以忍受,现在也消失了。他一跃而起,由于头部缺血而有些头晕,脚步不稳。他坐了一会儿,等眩晕过去,又站了起来,把全身重量放在左腿上。不怎么痛!他身上穿的是一套普通的棕白相间的带条纹的睡衣。他脱下裤子。由于营养不良以及劳累过度的原因,他大腿上难看的弯弯曲曲的伤疤始终绽开着,伤口大得让人以为布尔人上周才开枪打中了他,而不是在1901年。而现在,不管他怎样盯着皮肉看,既看不到又摸不到任何疤痕。最奇妙的是,他的双腿现在一样长。军队的医生曾经断言,因为左腿比右腿短了那么一英寸,他后半辈子都得跛着走。
他非得鼓起勇气才敢去摸自己的脸。这个动作再自然不过,但上次他试着去做时,长疱的手指再加上冻得蜡黄的鼻子使得痛苦加倍,疼得他眼冒金星。但现在一点也不疼了。他的鼻子摸上去很正常,强健笔挺的罗马型鼻梁不再肿得像块甜菜根。他的脸颊上不再有黑色的流脓的冻伤疮口,只有一些胡须茬儿。甚至还有耳垂一他很肯定早掉到极地高原上了!他不相信这一切,于是环顾房间四周,想找到一面镜子。
这是个很小的房间,陈设简单,除了床和一张椅子没有别的摆设。但有一扇窄窄的窗户。他斜靠在窗槛上,调整角度以便照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鬼一样的形象。他用舌头试了试牙齿,发现牙齿又很坚固了,牙床也没有再流血了。在深陷而挺直的眉弓下面,棕色的眼睛看上去很忧郁。黑色的头发修剪成了普普通通的短平头。
突然,他的眼光透过玻璃落到了外面,落到了下面。他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窗格上。玻璃上立刻涂上了一层水汽。他的位置高高在上,在他下面是一个城市。这座他从未见到过的城市在也不知是清晨还是黄昏的金色的斜阳映照下,一直铺展到远方的地平线。一座座大楼灯火闪烁,高高耸立,玻璃幕墙闪闪发光。他的小窗户有几千英尺高,甚至比圣保罗教堂的穹顶还高得多。下面,由于距离很远而显得很小的人们在人行道上急匆匆赶路。闪亮的金属虫子塞满了街道,掠过了天空。
“这儿不是伦敦。”他的声音中有一丝让他感到丢脸的颤抖。他迫使自己继续说下去,以证明自己能够把握这一切,“也不是开罗,也不是孟买……”
“你是在纽约,奥茨上尉。你会注意到你已经穿越了时间与空间。这是在公元2045年。”
泰特斯慢慢地转过身。虽然每一个字都是很普通的英语,他却很难听懂那个人在说些什么。他很费力地说出了他想到的第一句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身材修长,长相好看的人一点儿也没生气,他微微笑着,露出一口大大的完美的牙齿。“我是凯文·莱什医生。我是来帮你适应21世纪的生活的。我们还沾点儿关系呢。我的曾祖母的曾祖母叫梅布尔·比尔兹利,她是画家奥布里·比尔兹利①的妹妹。你可能认识她,她是凯瑟琳·斯科特的朋友。”
【①奥布里·比尔兹利,1872-1898,英国插图画家,画风受新艺术风格粗犷日本木刻的影响,代表作有王尔德的剧本《莎乐美》的插图。】
“船长的妻子。”泰特斯紧紧抓住这点与熟悉的人的微弱联系。“那么——你是英国人!”
莱什医生仍旧微笑着,“我出生在美国,可是,对,我是英国血统。在这个大熔炉里生活了好几代之后,到我这儿还能留下什么可以号称……”
泰特斯一下跳到屋子对面。他抓住莱什医生修长的手,就好像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么回事,这个医生是他惟一的朋友。泰特斯心潮起伏,老半天才意识到医生在继续跟他说话。“抱歉——恐怕我没听懂你刚才在说些什么。太多了,一时听不明白。”
“当然,我并不怀疑。”莱什医生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坐到椅子上,招手让泰特斯到床边去。“在你周围的环境发生巨大变化的情况下,这是很自然的反应。我刚才正大致地讲你今后一两天的日程安排。”
泰特斯又走神了,沉浸在一个接一个的离题的想法中。是压力,是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使他难以集中精力。但即使知道走神的原因也不能让他的精力更集中哪怕一点。这次是莱什医生的发音让他走神的:“日程”这个词,泰特斯自己会发成“shed-jool”,而莱什医生说的是“sked—jool”,美式的发音。实际上他的每个用词,语调,姿势和手势都是美国式的。那么,这肯定是真的了。“该死!抱歉——相信我,我尽量在专心呢。但我老是说废话。我脑袋里一团乱麻。”
莱什医生还是没有生气,还在微笑着。“没关系,上尉。我很高兴重复或者详细解释任何你没完全听懂的地方。我想大致给你说说三段时间发生的大事,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中,我们的理论成功运用于时间旅行方面。没有人是孤立存在的,你知道……”‘等他自顾自说完,泰特斯也暗地里作完了对他的评价。莱什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肯定是,要是他是个医生的话。什么医生?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假天使,明显是属于内科医生那类。可是该死的,他得听着!
莱什正侃侃而谈,“……最小的改变会带来难以预测的影响。一只昆虫,甚至一个微生物的生死,都不是无足轻重的。不能随随便便地把任何东西从过去拿走,以免意外地改变整个世界……”
过去?当然是过去了。如果现在是2045年,那么1912年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有可能回到过去吗?”他打断了医生的话。
“什么?你是说你吗?回到你离开的地点和时间?我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上尉。可是你不会希望那样的——回去冻死在南极?那涉及到了另一个话题:我们所从事的工作的道德尺度。把一个可怜的家伙硬生生地从他的未来、家人和朋友那里拽走,当然是不对的……”
我的家人,泰特斯想着。母亲,莉莲,薇奥赖特,布莱恩。我的朋友们。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也许也都死了。不——他们肯定死了。死了许多年了。
“……一个理想的对象。”莱什医生正说着,“你不仅得救了,不至于悲惨地死去,而且你的离开一点也不会在时间的长河中引起任何改变,因为你的肉体失踪了:人们认为你被冻硬了,永远埋在冰川里了。”
泰特斯默默地盯着自己颜色苍白的光脚。因为在光光的地面上待了太久,双脚感觉有些凉,但仅此而已。简直无法想像它们会冻得跟岩石一样硬,并在永久的冰层中得以不朽。可是只不过在不久以前(或者是133年以前?)它们几乎就是那样。“探险队呢?”
莱什医生的话被拦腰打断,他问:“你说什么来着?”
“其他人。斯科特、威尔逊、鲍尔斯。你们也救了他们吗?”
“哦,没有。”
“那他们成功了。他们回到了补给站,回家了!”
莱什医生滔滔不绝的话似乎暂时卡了壳。“没有。”
泰特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肩膀佝偻着。那么他的同伴们也死了。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的牺牲,他们的英勇气概,都付诸东流了?“你们为什么只救我一个?”
“请记住,上尉,”莱什医生耐心地说,“你是与众不同的。人们一直没找到你的尸体。”
“还不是一样,既然它当时就在这儿。我现在在这儿。”他同难以把握的动词时态较着劲儿,“现在是未来。你们肯定有历史记载,有报纸,有斯科特的极地探险记录。”
“你会看到这些材料的。但是,如果我能提个建议的话,不要在今天。你应该恢复恢复体力。医生还会给你做更多的检查——”
泰特斯厌恶地吼道:“不要医生!现在就看!”
“明天,”莱什医生许诺说,“明天我会把书拿来。你看,已经是晚上了。这可不是开始新安排的时间。”
泰特斯站起来朝窗外望去。只有通过最仔细的观察才看得出夜幕已经降临。窗外的城市有如张灯结彩的舞厅一般灯火通明,生机勃勃。城市的灯光照亮了夜空,使得星星和月亮显得有些暗淡无光。多么美丽又多么奇特!
“……睡个好觉。”莱什医生正站起身来,“还有,好好吃顿早餐。我已经尽量准备了对你来说不是太奇特的食物……”
泰特斯几乎没注意到医生离开。外面移动的灯光吸引了他。那些在夜色中翱翔飞奔的小亮点一定是先前的金属虫子,在晚上点燃了。可能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后面都有人在工作和生活。肯定有成千上万、上百万的人。不管白天黑夜城市都是生机勃勃的。他把耳朵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听到了城市的低语,那是一种单调而持续的啸声。
他意识到自己不想和这个城市有任何瓜葛。这个奇特怪异的城市对他来说比南极冰层还要陌生得多。一个念头出现了:这些都是谵妄,是一个已经让暴风雪掩埋了一半的垂死之人头脑中最后的一丝幻觉。这甚至不是他喜欢的错觉!他胸中充满了一种巨大的失落,渴望回家,渴望回到英格兰,见到家人、朋友,以及所有熟悉的一切。他现在是一无所有,也许他获得了新生的身体除外。至少他的身体还和以前一样。他又爬上床,紧紧抱住双臂,蜷缩在被单下,一头扑向睡眠,好暂时忘掉眼前的一切。
随着早上的来临,泰特斯的勇气又鼓了起来。害怕是没有用的,他告诫自己。我能把那些该死的马都哄得差不多到了南极。我不怕,我能对付将来。’
莱什医生许下的早餐很大程度上恢复了他的精气神——肥瘦相间的熏猪肉,奇特的烤面包圈,还有黄油鸡蛋。瓶子里的茶水很清淡,是用刚烧开的水沏的。他不知道果汁是从什么水果中榨出来的。每样食物都很充足。小推车上的盘子里装得满满的,下面的架子上还有,都盖着盖子免得凉了。经过几个月食不果腹的日子后,一看到如此丰盛的食物,他只觉得膝盖发软。
当莱什医生、戈迪恩医生、特拉斯克医生进来时,泰特斯正用最后一块面包把盘子擦得干干净净。
“那么多吃的东西都哪儿去啦?”戈迪恩医生看着他,说道,“你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上一顿好饭了。”
莱什医生吃惊地眨巴着眼睛。“别来得那么猛,雪儿,我还不想让他一下子应付太多东西呢。”
特拉斯克医生从口袋里掏出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她冲泰特斯笑着,就像她在给他一件绝妙的礼物一样。“我要给你做全面检查,上尉。”
他极不情愿地让她听了听心脏,还用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物件照了照他的眼睛和耳朵。她还做了其他一些神秘的检查,用的是胶皮管子和束带,要不就手里拿着一些闪着光或变幻着不同颜色的小小工具放在他的胳膊和腿上。
“身体状况还可以,”她最后宣布道,“他本来就很壮,因此才有可能挺过来。底子很好。”
“而且你的工作很出色,萨宾娜。”戈迪恩医生说,“他的精神和认知能力恢复得如何,凯?”
“啊,昨天还没有完全恢复呢,对不对,上尉?”莱什医生说,
“但在他的要求下——实际上是他的坚持下——我只准备了一个简单的测试。”
“你是说历史资料吗?别告诉我你要教他网上冲浪。”
“当然不会——书有的是。”莱什医生把装食物的小推车推出门去,推到大厅里,马上又推回来另一辆小车,车上装满几十本大大小小的书。
“上尉,你询问过你朋友们的命运。你会看到,关于这个题目有许多文献资料。而且,为了让你容易接受,在去年我就把很多档案材料、文章等等切换到硬拷贝上了——对不起,我应该说印到纸上再装订成册。”
“这些吗?”犹犹豫豫地,泰特斯伸手摸了摸那堆怪怪的闪亮的书。“这些是玻璃的吗?”
特拉斯克医生笑了。戈迪恩医生说:“泰特斯——可以这么叫你吗?我要教给你现代生活中最重要的词汇之一。不,别反对,凯——你得给这可怜人一些工具,这样他才好适应环境。这些松软的封面是塑料的。书脊这儿也是用塑料装订的。塑料——记住这个词。”
“但里面的书页都是用过去的普通的纸张,就像你们那时用的一样。”莱什医生补充道。
泰特斯拿起最上面的那本。封面那又滑又硬的东西——塑料——从他还不习惯的指间滑落,落在床罩上啪地一声翻开了。他一低头,正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爱德华·威尔逊医生,戴着手套的双手攥着滑雪杆,头上戴着卷着边的滑雪帽,正对着镜头笑,好像死神永远也不会碰他似的。“比尔大叔,”他叫了出来,目瞪口呆。
“我们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戈迪恩医生温和地说。
莱什医生在床边挨着他坐下,“可是你得时时记着,泰特斯,你穿越了时空。即便你们的探险一切顺利,他也早就去世了。那是无法避免的,是一个自然进程。”
泰特斯抓起一本不太奇怪的书。那是一本厚厚的灰色的书,书名是《斯科特南极探险》。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这种渴望比食欲还要强烈,使他口干舌燥。“看在上帝份上,让我一个人待着,让我读一读这些!”
“你不愿意让我在旁边,随时解答你的问题吗?”
“不——请走吧,走!”
“走吧,凯。”戈迪恩医生朝门口摆了摆头,“让他一个人安静安静。”
“我们可以过一会儿再来。”特拉斯克医生说。
莱什医生很不情愿地被她们拉走了,一边走一边还说:“在适应阶段的初期,我觉得慢慢来比较理想……”他们终于仁慈地离开了。
这些书,这些真正的书,年代已经久远。一切都说明了这点:泛黄的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当泰特斯打开书时书脊发出的吓人的噼啪声,和洒落在他膝上的已经没有黏陛的胶水碎屑。书页的边缘有一层细细的淡灰色尘垢,沾到他的手指上。看到这些照片多么可怕呀!他记得不过几个月前他们才摆着姿势照了这些相!这些人、那匹马,还有那群狗,都并不古老。怎么可能呢,当记忆还如此鲜活?除非这些书欺骗了他。
他扫了一眼内容,吃惊地意识到他读的是斯科特私人日记的片断。船长是个——曾经是个——记日记特别注意细节的人。这些日记当然应该是私密的。像这样窥视同伴最隐秘的想法,泰特斯禁不住脸都红了。但它们都摆在这儿,所有的趣闻逸事都记在书里,而且还是本旧书。其中所有内容都是众所周知的,一个多世纪以来都是公共的财富。泰特斯自己也一直在记日记,往家里寄去写给家人和朋友的信。他抽了一口气,心想不知自己写的东西是不是也被印在这些书里了。史料是无私密可言的。
没必要再犹豫下去了!他飞快地翻着书页,浏览着每月每天的记录。为一座补给站奠基、宿营生活、极地的艰苦跋涉,还有一张罗德.阿蒙森①与他的队员在南极没带帽子站在挪威国旗前的合影。泰特斯怒视着这张照片,又翻过了这页。探险的最后一段时间,他没有做任何记录,可威尔逊或者斯科特会一直有记录的。
【①罗德·阿蒙森:1892-1928,挪威极地探险家,首次通过西北航道驶往阿拉斯加(1903-1906),1911年率南极探险队最早到达南极。泰特斯他们却失败了。所以这里作者写他“怒视”这张照片。】
在这儿。泰特斯全神贯注地读着,几乎没注意到冰凉的地板或是脖子上的痉挛。终于读到结局了:在离补给站11英里远的地方,斯科特,威尔逊和鲍尔斯冻饿而死。
不出声地,泰特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太不公平了!太可惜了!他的眼里噙满了泪,字迹变得模糊了。
这就是历史,他提醒自己。完了,早就完了,可怜的人们!但他的心拒绝接受这一切。突然这屋子显得很冷。他把枕头叠放在床头,靠在上面,又把被子拉上来围在胸前,然后又开始读起来——一头扎进那些书里,他的世界所能留下的东西全部都在那里。
他贪婪地读着,不同的人的日记——不同的自我,难道说探险队的每一个人的日记都发表了?——专家的分析,阿蒙森的传记,斯科特的各种传记。他全部看完之后,又一遍一遍地读着,反复地咀嚼着,咀嚼着新的含义和意义。
例如,他注意到了对于同样的事件人们可以做出不同的解释。斯科特既被奉为英雄,又被贬斥为无能,他的探险既被说成是黄金时代的爱德华王朝盛极而衰时盛开的最后的奇葩,又被说成是一个正在土崩瓦解的帝国的第一阵战栗。还有对探险失败的不同的解释。人们找出的原因之多,超出了他所能想像的范围:有人把失败归咎于燃料罐磨损了的垫圈,有人认为是因为满洲种的马精力耗尽的缘故,有人怪罪威尔逊医疗服务不力,有人说是因为斯科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甚至有人提出——读到这儿他不禁皱眉——是因为他坚持得太久,过分勇敢。
毫无疑问,最最怪异的是读到关于他自己死亡的叙述。斯科特的记载一次次地被引用。“能够、也愿意讨论身外之事”?泰特斯一点也记不起他讨论过什么——电许他在半谵妄状态里咕哝过有关他的游艇的事。真是古怪,觉得他这种状态值得钦佩,这完全是船长的风格。还有他的画像,以及他的小型纪念塑像!他移开目光,又翻了过去。
隐约中他感觉到莱什医生很快地进来又出去,一边说着话,问着问题,还听到食物车推进来又推出去的声音。泰特斯对这些一点也没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过去。只是当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放在他的书页上时,他才抬起了头。“请把手拿开好吗?”
“泰特斯,这一整天你都在苦读。你愿意停下来睡一觉吗?也许想吃点东西?你得照顾好自己——”
“见鬼!喂,你非得在这儿吗?我好得很!”泰特斯跳起身来,却一头栽到了食物车上,让他好不沮丧。他倒没有真正撞昏,但是眼前发黑,耳中轰响,奇怪地令他联想起过去那种感觉。他胸前热热地溅了一片油渍渍的汤或肉汁,耳中只听器皿摔下去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响声,还有莱什医生高声叫人来帮忙的声音。
他又恢复了正常,坐在床上,换上了洁净的睡衣,这次是蓝白相间的条纹。女医生们也都来了,那个较丰满的金发医生抓着他的手腕,另一个个子高高,美得让人眩目的深肤色女郎正用她的神秘工具在他的手腕上鼓捣。
“是戈迪恩医生,对不对,”他低声说,“还有,还有特拉斯克医生。”
“哦,你又说话啦,”特拉斯克医生说,“而且还记得我们的名字。是个好兆头。”
戈迪恩医生皱着眉看着她手中的小机器。“他昨天一整天都在看书?真是太绝了。你可真聪明,凯。”
“这不公平,雪儿,”莱什医生紧绷着脸说,“录像可以为我作证。”
“他的确说过他感觉很好。”特拉斯克医生说。
“于是凯就相信了。是啊,对。”戈迪恩医生收起一样器具,又拿出另一样。“这个人大名鼎鼎,因为他可以为了不连累同伴而自杀。连博美犬都不能整天关着,何况是个习惯了在外面跑的人。”
“我把他当成一个有尊严、有理性的人对待。而你——”
泰特斯躺下去,听凭他们争吵。他没听明白他们在争什么,也不太在意。在军队时他就已学会了在当官的争吵时躲起来。他又开始估量他周围的一切。他隐约记得他在看书的时候阳光曾爬上窗子,又消失了,一整天的时间。随后有一段记忆的空白,而现在阳光又透过玻璃窗洒了进来,又是新的一天。从光线的角度来判断,也许已经是上午了。小推车停在床边,又重新装满了盖着的饭菜。饭凉了就太可惜了。他悄悄从架子上拿下离自己最近的盘子放在膝盖上,又抓起一把叉子,因为他突然觉得饿慌了。肚子怎么老填不饱?
莱什医生双手敲打着床栏。“好吧,就去散一次步吧!但我们得尽量地把时间移置造成的冲击控制在最低点,好吗?在公园里散步,不是街上。”
“雪儿会跟他一起的,可以吗,雪儿?”特拉斯克医生聪慧的蓝眼睛转向她的副手,“反正你自己也要去锻炼,正好带上他。”
戈迪恩医生转向泰特斯。他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
“十二点三十分时穿好衣服,准备好。”她说,“还有,让他们给你一双像样点的鞋子。在纽约你可不能穿拖鞋上街——总是有些怪人不给它们的狗打扫粪便。”
一说完那句精辟的话,她就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屋子。“我本来希望等一等再说的,泰特斯老伙计,”
莱什医生摇了摇头。“可是这些女士们,上帝保佑她们……对了,在给你准备鞋子的时候,我们可以做一些例行检查,这样可能会缓解的时间移置给你的压力。”
“不用操心,”泰特斯说,“去散个步会有多难?”
听了这话,特拉斯克医生叹了口气,收起她那些闪闪发光的器具。
泰特斯的自大在他和莱什医生在大厅里遇见戈迪恩医生时才开始动摇。她穿着他所见过的穿在女性身上的最最过火的衣服。即便是加尔各达大街上的乞丐都不会穿着露膝的衣服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她穿得太不像样,太令人震惊一太不对了!惟一可以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女人是个妓女。反正他们都允许妇女当医生了,让妓女加入这个行列也就不算太丢份。医生是受人尊敬的,但是穿那么轻薄的裙子只能让人蔑视。可是,雪儿的举止一点也没有招人轻视的地方。这种自相矛盾的情况让他有点头晕。
这时,莱什医生不断重复的话在他的耳朵里响起:“别让那些影响你。那些不重要,跟你没有关系。随它去,不会有任何影响的。接受现状,点点头,继续前进……”
泰特斯向戈迪恩医生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着。去他妈的,现在有重要得多的事去做。以后再为裸露的膝盖操心。莱什医生打开通向楼梯的门让他们过去。泰特斯跟着戈迪恩医生一级一级地下,下了几十级楼梯。发出回声的金属楼梯上除了他们空无一人。“这栋楼没别人吗?”他问道。
戈迪恩医生向后瞟了一眼,很吃惊的样子。“大多数人都用电梯——哎呀,对不起,凯。”
不会有任何影响,泰特斯对自己说。确实和我没有关系。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把新单词加进生词表里。电梯,塑料——他应该像极地科学家那样开始记笔记,用水彩笔配上插图。“我是不是该有一顶帽子?”
“帽子?”两个现代人看上去很茫然。泰特斯立刻意识到帽子绝对是过时了。在他那个时候,无论冬夏,一位绅士头上不戴上个什么是难以出门的。他发现现在的人们不再像爱德华时代的人,出门要带那么多行头一一没有手套或者手杖,手筒或名片盒,帽子或是通草帽,钱包或阳伞。有那么一会儿,手里不拿点东西几乎让人觉得不安。但他马上想起了孩提时出去散步的情景。大人们提着所有的东西,小孩子却自由自在。
楼梯通向另一扇门,走进去,穿过门外的大厅,然后……
泰特斯觉得嘴里一阵发干。他走进了一条街道,这街道对他来说就像月球的另一面那样陌生,而且还他妈的那么繁忙!大大小小的他叫不出名字的机器从他身边嗖嗖地经过,发出难以名状的声音。人群在他周围蜂拥而过,头上确实没戴帽子,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奇装异服,一边走一边做着什么事情,要么吃东西,要么谈着什么。究竟是什么他一样也说不出来。他们头上是戴着小机器呢,或者只不过是精心制作的发型?裸露的腿上和手臂上是伤疤,还是绘画作品,也许衣服偷工减料?各种奇怪的气味扑鼻而来,有的引起食欲,有的令人反感还有的很好闻。光与色飞快地向他涌来,让他眼花缭乱。还有噪音!比开罗的乞丐还吵,比科文特加登①市场还喧闹。二十一世纪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向他扑面而来,把他头脑中理性的想法一扫而光。
【①英国伦敦广场名,曾为伦敦主要水果、花卉和蔬菜市场。】
他发现自己紧紧抓住他的两个同伴,左手是莱什医生,右手是戈迪恩医生,他们并排而行,好像趟过一条涨满水的大河。他们总算一起穿过了喧闹的人群,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一个安静的避风港。这时泰特斯意识到莱什医生还在不停地对他说着什么。很显然,他一路上都没停嘴:“别管,别理会。这些都与你无关。没有影响,呃?等哪天你能够考虑这一切了,你会很容易地知道该怎么做。但现在,今天,你不必……”
“你知道吗,”泰特斯咕哝道。
“什么?”
“你知道,莱什,你有时真他妈的烦人。”泰特斯一口气说了出来。他的眼前清晰起来,出现在他面前的东西真他妈的熟悉。“那是棵树!我这么久以来看到的第一棵树,有——”他停住了,糊涂了。是一年半还是一百三十年?
“你感觉好点儿了。”莱什医生指出来。
泰特斯点了点头。不真实的眩晕感消失了,和来时一样快。眼前的景象对任何时代的人来说都很熟悉:起伏的草地,点缀着成片的小树林。如果不朝远处望,不看树梢上耸立着的峭壁似的大楼,这完全是泰特斯熟悉到骨子里的环境。他小心地避免朝远处看。他快乐地深吸一口气,放松下来,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一直如此紧张。
戈迪恩医生从背上取下一样东西,他意识到那是个小背包——他还以为她的外衣不过式样很怪罢了。她拿出两个哑铃,说:“你想定速度吗,凯?”
“我不走太远。”莱什医生回答道,“如果太劳累我的气喘病会犯的。”
“那我们走水库那条路吧。”戈迪恩医生的每只小手紧握着一只哑铃,开始顺着路轻快地走了起来。泰特斯和莱什医生跟在后面。
一种几乎让人害怕的幸福的感觉攫住了泰特斯。他很久没有感到这么健康,这么自信,这么活力四射了。可爱的久违了的阳光从整齐得像是用纸裁出来的树叶后面照射下来,鸟儿起劲地唱着。从下面水库中吹来一阵阵凉爽而潮湿的微风,略微夹杂着一种浮藻的味道。泰特斯深深地吸着,好像那是香气。他迈开两腿,大步朝前跨着。即使在这个新时代里,他肯定也能找到一块熟悉的地方,就像这个公园一样,又舒服又安全。
追上戈迪恩医生时她朝他咧嘴笑了,牙齿在晒黑的皮肤的映衬下非常白。“太好了,是不是?”
“是。”他小心翼翼地不朝远处看。她准确地对他的“症”下了“药”。也许她确实不是冒牌的医生。
“等一等,你们两个。”莱什医生叫道。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远远拉在后面。
戈迪恩医生马上跑了回去。“你带了你的吸入器了吗?”
“当然带了。”莱什医生看上去正在从一个很大的白色管子中吸药。泰特斯关心地仔细看着。那药看来确实有效。
戈迪恩医生说道:“你最好直接同办公室,吃点抗组胺。要不要我们跟你一起去?”
“不用,不用麻烦。”莱什医生回答道。“我没事,司空见惯了。”他向泰特斯补充说。
“不能这样。”戈迪恩医生说,“你应该让过敏科医生给你看看。哮喘会死人的。”
哮喘,泰特斯沉思着一一又是一个新词。莱什医生让她不要担心。“照看好泰特斯,”他说,“就绕公园一圈,然后直接回去。这是他第一次出门,记住。”
“绕公园走一圈?”泰特斯哼了一声,“别开玩笑了,莱什。”
“我会照顾好他的,”戈迪恩医生说,“你快走吧。”
莱什医生不见了,泰特斯这时才意识到他的小题大做和婆婆妈妈多么限制人。戈迪恩医生是个真正的医生,还是个女的,看问题更健全,更合泰特斯的胃口。“我想我们该跑一跑,”他说,“快跑。”
“好啊,比赛看谁先到那条板凳!”
于是她跑了起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她女性十足的袅娜步态甚至会让一匹小马脸红。能够活动四肢多么让人愉快!泰特斯尽了最大努力,试图凭借腿长的优势超过她,可她还是轻而易举地胜过了他。而且还拿着哑铃!只有很短的一会儿,他感到有一点点恼怒,但很快又忍俊不住,笑了。“好!”
她也笑了。“算不上真正的比赛,和一个有伤的老兵比。”
“胡说。我的腿伤多少年都没犯了。”
“最近犯过。”
他惊愕地盯住她——怎么会有人知道那个?直到最后,他都没让人知道他的旧伤复发了,连斯科特和威尔逊也不知道。他从书里读到,斯科特是最后一个坚持记日志的探险队员,他并没有提到这件事。她接着说:“我是看着萨宾娜把你粘成一个整人的,记得吗?坏血症的症状之一就是旧伤重新裂开。”
“甭管她做了什么,她的活儿不赖。我连一块伤疤都没找到。”
“她是个专家。第一次看到你试着伸腿,摸你的脚趾头,让人觉得所有的克隆工作都没白做。”
“你们看到我了?可是,可是我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的。”
她做了个鬼脸,“泰特斯,你独一无二,又很有价值——你是第一个,也许是最后一个穿越时间旅行的人。不仅如此一你还是个病人。在你康复期间我们一直都在监控。自从你来了以后,还从没有过独自一人或者没人观察着的时候呢。”
他记起那些发光的金属器具,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干净的闪亮的检查台。“我在这儿多久了?”
“你在一年半以前来到了现代世界。”
他眼睛盯着树,尽力理解她说的话。十八个月以来他一直都是转轮上的陶土,擀面杖下的面团——是一团在训练有素的手里操作着的毫无生气的材料。谁他妈的给了他们这个自由!而且可以肯定,他不可能一直都平躺在医院的床上。他1901年住过院,很清楚如果长期不活动,双腿就会软弱无力,肌肉就会萎缩。现在他的腿有点抖,皮肤异常苍白,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各部分运行良好。他们肯定一直在锻炼他的四肢,以他想像不到的方式操作,测试并且使用他的身体。前天使他醒过来,只不过是一项重要工程达到了成功的顶点——现在回想起来,显而易见,他和21世纪的第一次短暂的会面,凭那张干净的亮铮铮的手术台发誓,是一个意外。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一想到白天黑夜都有看不见的眼睛窥视着自己,他不由得感到脊背发麻。“他们现在也在看着我们吗?”
“在这儿,公园里吗?喔,这儿我负责照看你,没别的。得了,泰特斯,别为这个烦心了。你还有好多事要适应呢。拿着。”她从背包里拿出两瓶水,打开一个,递了过来。
他喝了一口,手里掂量着奇特的很轻的瓶子。“是塑料的吗?”
她笑了。“你很聪明。”
听到一个现代人的夸奖,他竟感到有些高兴。
他们放慢脚步走着。路窄了些,树木和灌木把路挤到高高的熟铁栅栏围成的公园围墙边。栅栏外是一条街道。这条街比较安静,没有熙攘的人流,也没有嘈杂的车水马龙,不像第一栋楼附近那样。然而泰特斯还是觉得自己像一只安全地待在动物园铁栅栏后面的狮子。
“那些是商业楼吗?”
“你是说那儿的高楼吗?哦,不——我想那是合住楼。该死!我意思是说,那些是住宅,是人住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一脸茫然。她随着步子有节奏地挥动着双手,试图向他解释。“我是说,人们各住各的,不是都住在一起。分套购置的。很多家。分隔开的。”她试着找出更多的同义词来解释。
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是一些公寓楼。”
“你们那么叫吗?那就行了!”她松了口气,“凯给我们读英美词汇对照表时我该认真点儿听的。”
泰特斯微微一笑。“两个国家被共同的语言所分隔。”
“对极了。真是奇怪,要清清楚楚地交流竟那么难。”
“那个,”他感到难以置信,那座建筑竞如此熟悉,“是座教堂吧。”
“对。”她看看栅栏外街道对面人行道上的指示牌,“不知是奉献给哪位圣人的。看今天的布道词!‘上帝适合四T人吗?”’
宗教对于泰特斯来说只是名义上的,不过是他那个阶层的传统而已。可是从开着的教堂门里传出来的风琴声迷住了他。“我知道那个曲子!”他随着哼了起来,接着又唱了出来,歌词自发地从记忆深处流淌而出,“‘给他戴上许多王冠,那宝座上的羔羊……”’
戈迪恩医生叹了口气,“你肯定是个基督徒。你们那时侯每个人都是。你想进去,是吗?我也想听听布道。”
他点点头。她找到一扇门,两人穿过街道。她一路都挡在他前面,直到车流中出现了一个缺口。但泰特斯率先爬上阶梯,由罗马风格的拱门进入光线很暗的教堂里,拉着戈迪恩医生走到后排安静的角落。
他立刻觉得很多地方不对劲。电灯从拱形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照得脏了的窗玻璃非常醒目——泰特斯不记得见过哪个教堂适合用电。现代式样的窗户本身就丑陋不堪。神父激昂的布道声经由某种粗鲁的现代方式放大了,刺耳地在空中回响。十几个会众的穿着打扮几乎是亵渎神明的。泰特斯深深吸了一口气,想集中注意力。
“……不光该避讳他们。就像旧约里耶和华选了一些人做先知一样,四T人也通过那些能够理解他们的人与上帝交流——即那些传递上帝的信息的科学家们……”
泰特斯瞪着眼,一点儿也听不懂。四T是什么——是21世纪40年代吗?上帝呀,我们老祖宗的信仰给弄成什么样了?然而紧接着,音乐从管风琴中流出,是他从小就熟知的赞美诗的曲调。他最后一次听到这旋律,是在盖斯汀索普村的小小的石头教堂里作星期天的晨祷时。身为年轻的庄园主,他率领着全家坐在专属他们的座位上。思乡之情涌了上来。他的心像一匹饱经沧桑的老马,在新的、丑陋而又陌生的事物面前逡巡不前。他渴望回家,回到熟悉的地方和时间,在彼时彼地,这样的歌是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他知道歌词,可他无法加入合唱。
那是布道结束时的曲子。牧师作了赐福祈祷。会众三三两两穿过通道,走出教堂,走到外面的阳光中。戈迪恩医生动了动,但没站起来,而泰特斯正在痛苦中煎熬。牧师向动作最慢的老太太道再见时,注意到了自己羔羊群中的新面孔,也沿着过道走过来。戈迪恩医生冲他笑了笑。“我们只是来看看。”
“同样欢迎。”牧师说道。他个子高高的,有些秃顶,穿着带牧师领的袍子,样子像个随军牧师。
戈迪恩医生站起来,领着泰特斯走到过道里。“听到有关四T人的布道,我太激动了!”
“它在每个人的心里,每个派别都应该发表意见。甚至有人说教皇正在写一个通谕。”
“这位是泰特斯,我想他是英国圣公会教派。”她以一种帮助的态度说,“我叫舒拉斯密·戈迪恩。”
“那么你就是那个跳舞的医生了!我是波拉德神父。圣公会教派我们称之为主教派,不过只是叫法不同罢了。”
“舒拉斯密?”泰特斯吃惊地张开了嘴巴。“雪儿”肯定是诨名,就像“泰特斯”是个诨名一样。“这到底是什么名字?”
“犹太人名,对吗?”波拉德神父问。
“我外祖母是犹太人,”戈迪恩医生说,“我父亲来自百慕大,是个萨泰里阿教①的巫师。所以我真的和你们的宗教有点格格不入——但这座教堂实在是太美了。”她抬眼看着脏污了的玻璃窗。
【①结合非洲部落和天主教宗教仪式的一种宗教。】
牧师略带骄傲地微笑着,“这些玻璃装潢都是非常有特色的装饰派艺术。”
泰特斯想笑,“你究竟是怎么当上医生的?一个黑鬼,又是犹太人,还是个女的!”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戈迪恩医生猛地转过身来,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要不是牧师抓住他的胳膊肘,他准会跌倒。她接着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厚厚的样式奇特的鞋子在石头地板上发出愤怒的啪啪声。
“我说错了什么?”
波拉德神父灰色眉毛下的眼睛盯着他,“你非常粗鲁。”
“是吗?”
牧师冷冷地表示出的非难使他红了脸,刚才那一巴掌都没打红。我不能回到过去,泰特斯意识到。他所熟知的世界已永远消逝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追寻像教堂布道这样熟悉的过去的事物虽说是很自然的反应,但完完全全是错误的一步,简直是把自己束缚在一个多多少少类似于过去的茧里。向后退,而不是向前进是很可耻的,是懦夫的做派。他原以为所要做的不过是保持原来的自我,继续做一个有良好教养的爱德华时代的士兵和探险者。现在他发现自己被骤然抛进了一场战争,其范围之广让他的心往下一沉:这是一场在2045年为自己创造生活的战争。他别无选择,只有迎战,只有赢。“你说得很对,”匆忙中他的话有些含糊不清,“我得去请她原谅。”
他飞快地跑过昏暗的过道,穿过前室,冲进夏日的阳光之中。他很清楚她跑得比自己快。如果她已跑得不见踪影了,他永远别想再追上她。他咒骂着自己的无能,狠狠地发誓不能让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但是她就在街上,站在一只巨大的亮闪闪的甲壳虫旁边。
“进去,”他跑下台阶时她说,“我们回时旅处吧。”
“进去?”他意识到这是一辆交通工具,一辆古怪的未来式车辆,而她正把着打开的车门。笨手笨脚地,他爬了进去。她本想把车门砰地在他面前碰上,他却拦住不让她把门关严,又把头从车窗伸了出去,抓住她的衣袖。“医生——雪儿——我道歉。我不太清楚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但我要尽最大努力去学。请你——给我个机会吧。”
“93街,帕蒂卡时旅处。”她告诉司机,“你看,泰特斯,不是你的错,我知道的。但就算这样,你仍旧是一个性别歧视主义者,种族主义者,反犹太的卑鄙之徒!所以放开我的手,好吗?”
嘻嘻笑着的司机骂了句脏话,泰特斯听出他说的是印地语。他不假思索地立刻向那家伙抛出一句他在印度服役期间学来的恶毒的咒骂,接着说道:“你不能把我丢在这玩艺儿里一个人回去。我会因为时间移置发病什么的,就像莱什医生担心的那样。我会大发忧郁症的,我会迷路,我会——我会被司机抢劫的。”
司机这会儿给逗乐了,看来不大可能做那种事,但戈迪恩医生叹了口气,“我想凯饶不了我的。”她又打开了车门。
泰特斯往里让了让,好让她也坐在漂亮的座椅上——又是塑料的。他们肯定很喜欢这东西。还有,老天!“对不起,我没问你可不可以叫你雪儿。”他很快地说。
“什么?”她大吃一惊,灰色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未经同意就直接称名道姓,真是太放肆了。”
“天啊,那不重要。我只是协助萨宾娜对你进行治疗,所以我俩并不是正式的医患关系,用不着那么拘谨。继续叫我雪儿好了。可是我知道你管凯叫莱什医生让他很受用,所以也许你应该接着那么称呼他。”
“我会的,雪儿,我会习惯这儿的一切,一旦我能——”
车子突然东倒西歪地向前猛冲出去,又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住了。他被甩得撞在隔开司机和乘客座位的滑窗上。
司机转过身尖叫道:“小心点儿!笨蛋,抓住把手!”
喇叭嘟嘟鸣响。泰特斯照办了,心里却把司机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他手一按,车门的某个机械装置启动了,随着一声预示性的喀嚓声,原本看上去很坚固的扶手突然向外弹出去。车门忽地向外打开,带着他一起冲出车外。
“不是,泰特斯!不是那个!”雪儿从他身边探过身来拉门。在她砰地把门关上之前,泰特斯惊恐地瞥见路面就在不足一英尺的下面飞速向后退去。
车子突然转了个急弯,因为司机一边靠在方向盘上,一边回过身来骂道:“你们弄坏了我漂亮的出租车!”
“对不起!”
“请你看着路,开你的车好不好!”雪儿冲司机喊道。“还有你,泰特斯,什么都别碰!乖乖坐着!”她把他推回座位里,用另一只手碰了一下一个按纽或控制器什么的。一条带子从车子的某个凹陷处滑了出来,把他的躯干和腰部围住,客气又牢固地把他圈在座位上。“上帝啊,凯肯定会吓出一身冷汗……”
车子前进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快得像火车车头,在车流中冲来冲去又像是一条鱼。新碰撞、新灾难好像任何时刻都会发生。红绿灯闪着刺眼的光,金属车身闪闪发亮,仿佛一只只猛禽。车流轰鸣,似乎要一口吞下他们。泰特斯觉得让人头晕目眩的方位迷失又袭了上来。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雪儿为了安全起见,早把他的手放在了那里。他盯着恼怒的司机戴着头巾的脑袋,竭力用思考驱掉不舒服的感觉。那个司机并不是特别聪明的人,他对自己说,我也开过车,只是没开那么快一而且当时路上没别的车罢了!我可以驾驭这部车。肯定不难,如果一个土著都做得来的话。我学得会。“看到了吧,我必须学习。”他很困难地说道,“只要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我就很危险,不光对自己,也对别人。”
“需要跟唱诗班布道吗?这些还需要跟我说吗?”雪儿倒在椅子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虽说有点夸张,但夸张不大。她短短的暗黄色鬈发从束发带中溜了出来。“你在能够开始学习之前必须掌握一些起码的信息。但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好吗?慢慢来,二十一世纪跑不了的。用不着今天把事情做完。”
“你告诉他。”司机咆哮道,“这个蠢蛋、傻瓜!他把我的车弄坏了,我要控告他!”
“什么是控告?”泰特斯问雪儿,“听上去无礼至极!”
“我以后会告诉你的。”雪儿说,“看,我们到了,谢天谢地。司机,你再敢说一句话,我就向出租车管理委员会投诉你。不,泰特斯,不要那样扯!我来给你解开——哦,好,你自己来吧。把这个卡子推一下,还有那儿。对,对。这是车费,滚你的吧,朋友。对了!如果你对给的小费不满意的话,把它塞进你的屁眼里点着好了。”
泰特斯的嘴巴又张开了。他去过那么多地方,还从没听到从一个妇女嘴里骂出那么粗鲁的话呢。久经沙场的骑兵也不可能比她骂得更精彩了。泰特斯既羡慕又害怕地随着雪儿走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泰特斯就开始了新的作法。他把所有那些旧书都堆在推车上,把车子推到门外的过道里。他想在上面加个标签,就是轮船床铺下面的浅皮箱上贴的那种“航行中不需要”之类的标签。关于过去,想了解的东西他都知道了。继续向前,向今天前进!为了完成自己壮举,他要求看晨报。“你们应该还有报纸吧?”
“不是纸的报纸。”莱什医生回答,“我是说,一般不印在纸上。”
“那他们把报纸印在什么上?”
“屏幕上,老伙计。像这个一样。”他把手上拿着的精致的小黑机器稍稍偏了偏,让泰特斯能够看见机器前部方形的发光的窗口,只有明信片那么大。在泰特斯心目中,屏幕这种东西是安在壁炉前挡住火焰用的,眼前这东西一点儿也不像。
“相信我,泰特斯——你看不懂报纸的。现在就急着看时事太早了点。把过去一个半世纪的历史大概地了解一下再开始,这样不是更容易些吗?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
泰特斯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他觉得是该反抗一下的时候了,他已经相当好地证明了自己一旦下定决心,什么都可以做到。“我两样都可以做。我知道。”
“至少让我给你找一份纸报纸,”莱什医生尽量争执,“今天我们还不必学习网上冲浪。我给你印一份《时报》出来。”
“《泰晤士报》吗?真的吗?”
“《纽约时报》。但其他报纸也没有理由拿不到。”
“唯一的“时报”就是伦敦的《泰晤士报》。”泰特斯咆哮起来。莱什出去后,他从枕头下面抽出一张纸来。他是从卫生间的字纸篓里找到的——从外面的文字看,这纸原来一定是用作手纸的包装纸的。现在泰特斯开始在上面写上他的生词。在“塑料”和“电梯”之外他又加上了“屏幕”和“网”。他得有一个合适的笔记本,还应该有支钢笔而不是铅笔。而且再也不能因为死用功而晕倒了。必须合理地调整进度。
莱什医生得意洋洋地回来了。“你运气好,泰特斯!杰基为帮她儿子做历史作业,让人把上周日的《纽约时报》印下来了。过时几天对你来说应该没影响吧,呃?”
“下不为例。”泰特斯开玩笑地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把那张奇怪的、尺寸不够的纸摊开在床罩上。但是过了不到一小时,他不得不承认莱什医生说得对。这份《纽约时报》他几乎一点儿也看不懂:不是因为他不认识哪个字,而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每一个句子的来龙去脉。什么叫政治分肥?如果他们在造“免费路”,那应该是不收费的——怎么为之提供资金反而会招致骂声一片?谁是互联网的首席检察官?他是怎么指控有关四T人的诈骗行为的?他感觉就像昨天听波拉德神父布道时一样云里雾里。而且这报纸太小了,摸上去也怪怪的。他灰心丧气地把它丢在一边。
“读够了,啊?”雪儿抱着一堆色彩鲜艳的书和杂志走了进来。“可能这些容易理解些。凯一直在买过去的儿童课本,还有以前的连环漫画的重印本。”她把这堆书在椅子上放稳。
“儿童书?你们肯定对我的智力评价很低。”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你对学术分析或细枝末节不会感兴趣。你要的是全面概述——在你适应这里之前够用就行了。你知不知道,要想理解一段文字,你必须认识70%的字?时旅处的有些专家推算,这个难度应该差不多正适合你现在的水平。”
不完全对,泰特斯心想,不是70%的字,而是70%的知识。他已经发现,掌握70%的意思对他来说是一道相当高的坎儿。无论如何,这么一大堆书都够让人泄气的。
“我真正要的,”他大胆地说,“是再散一次步。时间更长些。”
“对不起,泰特斯,今天我有安排,你也是,因为晚上有招待会。让我给你的重要器官做个检查好吗?萨宾娜今天一天都在会诊,所以我答应她替她给你做检查。”
“我不想再让这些书把我累个半死。”他说,充分利用自己的有利地位,“散步对我有好处。你自己说的。”
“看在老天份上,得了吧。”可她一边看着手里小机器上的发着光的屏幕,一边微微地笑了,“他们没告诉我你还挺会说服人的。明天吧,怎么样?”
“我会盼着的。哦,还有,什么是——”他看了看他的词汇表,“‘帕蒂卡人’?”
“哦,帕蒂卡是全体地球人星际接触机构的缩写,但大家都管它叫四T人项目部。你所在的这栋大楼,这儿的每一个人,构成了时间旅行处,时旅处。为帕蒂卡工作的人就被称为帕蒂卡人了。一个傻兮兮的名字,可媒体在39年发明了它,就一直用起来了。”
这解释没起多大作用,可雪儿显然很匆忙,还有其他事,于是他让她走了。他把那些名字记了下来,帕蒂卡和时旅处。第二次散步的机会已胜券在握,他安心地转向那堆书。他从来不具有学者的禀赋。现在他发现《儿童英国历史》大大的字体和色彩鲜艳的插图很让人感到安慰。阿瑟王,征服者威廉,亨利八世——哦,是的,英格兰会永远存在的。让人失望的是斯科特以及他的探险没能占一章的篇幅,只不过短短一段。还有,老天爷,巴登·鲍威尔发起的男童子军运动已发展壮大了!还有战争,那么多战争——泰特斯难过地哼哼起来,他错过了那么多好戏,真该死。
“问我你想问的任何问题。”莱什医生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
泰特斯更愿意问雪儿,因为她不那么小题大做,但过分带偏见是很愚蠢的。“莱什,你们都牵涉进去的那个四T人项目是怎么回事?”
“可以这么说,因为四T人项目你才得以在这儿,老伙计,这是时旅处存在的原因。”
“肯定很重要。那就说吧,告诉我!”
“我正在选一个最好的方式告诉你,泰特斯。你看过电影吗?电影,画面是移动的。”
“当然。”泰特斯抢白道,“他们把极地探险也拍成了电影,你知道的。”
“那你想看一部教育影片吗?”
“关于四T人项目的?当然!”
“喝,时间有的是。”
泰特斯注意到,莱什看的不是怀表或腕表,而是他的小机子。在1912年,表是能力和责任的象征,人们从小就渴望拥有,到手之后也会仔细保存。但很明显,风俗已经改变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裤兜里摸那块他一直随身带着的表,那是他在南极时最精确的时计。可表不在那儿。莱什道:“而且,你和大使谈话时也应该有些话题,但你能不能肯定,看这些你不会难受?有你被救的画面——”
只一句,就让他的血液沸腾起来。“不要把我惯坏了,莱什。我一定要看那部影片。”
“好,我们就冒个险吧,你一边准备,泰特斯,我一边给你大致地讲一下这个现象。2015年人类第一次同地球以外的智慧生命接触,在世界上引起巨大反响……”
泰特斯一边三心二意地听着,一边穿上鞋子。他觉得很羞愧,自己已习惯了在可怜的老莱什废话连篇时这样开小差,但至少莱什的妄自尊大使他看不到这一点。他领头向楼梯井走去,脚步轻快地下了金属台阶,莱什跟在后面。泰特斯觉得自己像一只猎犬,把皮带绷得紧紧的,催促慢吞吞的主人快些走。
莱什医生没有推那扇巨大的双扇玻璃门,而是朝门厅的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要走的单扇铁门通向大楼另一侧的一个广场。天气很好,太阳像个火球炙烤着大地,郁郁葱葱的树下有货摊,报摊,有标语牌,还有穿着鲜艳服饰的人群。
“这是个市场,”泰特斯猜测道,“就像埃及的市场。”
“猜得不赖,”莱什医生说,“但这基本上是抗议者和怪人的市场,最好让他们在这儿说他们的,在这儿帕蒂卡能够控制得住局面。别理他们,老伙计。看完电影,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医生挽住他的胳膊,泰特斯忍住了要挣脱出来的冲动。那些货摊和标语牌确实看上去非常乏味,没有吃的或有生气的或是有趣的东西,只有传单。有一刻,泰特斯不无怀念地记起了孟买熙熙攘攘的市场。他为莉莲和薇奥赖特买了沉重的银手镯,可是——
莱什医生突然站定不动了:“那个家伙脸皮可真厚!不,这太过分了!泰特斯,你就站这儿,一动也不要动,好吗?我这就去叫警察。”
“警察?我——”
可莱什已经走了,穿过人丛很快离开了。泰特斯听话地站在那儿,盯着看究竟是什么让莱什怒发冲冠。只不过是另一个标语牌罢了,由一个奇怪地穿着浅粉色衣服的瘦削的老者照看着。那人正在为某种服务或产品大声宣传,一边还散发着传单。
“——当外星人入侵时,为你和你的家人提供保障。”他语速很快地说,“在复活节岛上的岩石上凿出的公寓套间。那儿是地球上最荒无人烟的地方。”
穿过广场的人们没有停下来听他演讲,不过这个上了年纪的贩子仍旧把传单塞进他们手里。
泰特斯一动不动的样子使他非常显眼。
“你好啊,先生?”老家伙招呼着他,“拿着。”
泰特斯拿起传单。“这些有什么用?”
“永远别相信帕蒂卡人说的,先生。”他泪汪汪的老眼闪着真诚的光,“他们从这里面得到了些什么?你想想吧,先生,你会发现,只要明白了这一点就什么都清楚了。他们都在磨他们的刀呢。那是个秘密的计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先生?他们一点儿没把我们的利益放在心上。”
泰特斯想知道他指的是不是雪儿或莱什医生。他忽然想到这家伙是自己与之交谈的第一个与他的获救无关的现代人。可那老家伙还在喋喋不休:“他们告诉我们说四T人根本不危险。得啦!没人知道他们真正要下什么。人人同意这一点。先生,你愿意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就认为他们是好人,让你的家人,你的孩子们冒风险吗?安全第一,这是我的办法。”
“还是个他妈的懦夫的办法。”泰特斯突然插话说。
那个推销者显然不知道“懦夫的”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没有停下来。“复活节岛,地球上最偏僻的地方,在那儿我们正在建起第一批避难处,先生。在南极洲冰盖下面也已经开始修了——”
那一个词就足以让泰特斯兴奋起来。“在南极洲?你们的大本营在哪儿?英国政府同意你们进去了吗?”
“英国?”有一会儿工夫,老头的话题给岔开了,“英国人跟这有什么相干?”
承认阿蒙森的优先权仍旧让泰特斯难以接受,但出于公正,他不得不补充道,“或者挪威人,他们首肯了吗?”
但是那老头突然啪地合上了标语牌,收起那堆传单塞进了衣兜里。他一言不发地开始穿过人群飞跑起来。泰特斯听到远远地有人在喊:“他跑了!”
是莱什的声音!想都没想,泰特斯冲上去用一只手重重地抓在老头的肩上。标语飞了起来。那家伙像只猪似的又叫又扭,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放开我!”
“哦,打起精神来!”泰特斯嫌恶地说。可是,奇怪——老家伙从胸前口袋里往外掏的是自来水笔吗?
泰特斯还没看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从那东西开着的一头射出了不知是弹丸,是水柱还是子弹的东西,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路过的一个妇女的臀部。她忽地转过身来,气得龇着牙,“呔!”她吼道。
形形色色乱七八糟的想法忽地涌进他的脑海,他像个假人似的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俘虏粉红色的肩部。也许“呔”是骂人的话,是他学到的现代词汇中的第一句脏话?那支笔不会是致命武器——那个气急败坏的女受害者没有受伤。她在说些什么?她说得太快,太激动了,他根本听不清,但听上去她的性子挺他妈的暴躁。或许那支笔就跟手枪一样,在远处没什么危害,但在近处就很危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无知危险至极。那个老家伙正把那东西抵在他的肋部。近距离平射的话,即使是儿童的玩具气枪都会伤人——
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真痛!是不是一种电击?火辣辣的疼痛从那支笔传遍了他的全身。不知怎么的,他发现自己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单腿跪在地上。老天,那是个武器,而且极其有效。
但那个愤怒的妇女把那家伙挡住了。她大叫大嚷着,好像复仇三女神全部放了出来。泰特斯重新而且很深刻地体会到了她为什么那样气愤。真让人吃惊,对白发苍苍的老人的尊敬会在如此低劣的把戏刺激之下消失殆尽。他双手捉住那家伙的腕部,顺势站起身来,两只手的大拇指紧紧抵住那人的麻筋,迫使他松开双手。那个小小的圆筒形的东西丁当一声掉在人行道上,那个气愤的妇女立刻把它抓起来,一边还咆哮着。
气急败坏地,那老头挥动另一只手打他,可他的手不够长,根本碰不到他。
“你这样的老家伙不应该这么坏脾气,”泰特斯挖苦地说,“也许你觉得自己比别人都强?毕竟我比你高出一英尺,比你重两英石①,还比你年轻二十岁——”他突然打住了。这话不对,如果按出生日期来算的话!
【①英石:英国重量单位,常用来表示体重,等于14磅;用于肉类等商品时等于8磅;用于干酪时等于16磅。】
泰特斯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两名穿着蓝色制服的妇女突然出现在他两侧,揪住了那人的衣领。
“谢谢您,先生。”其中一位经过他身旁时对他说。
莱什医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他拽到一边。“我没让你插手,泰特斯!老天,你不该这样瞎搀和的,太危险了!”
“胡说八道——伤得不重。”他揉揉肋部,刺痛的感觉已渐渐消失。他朝那边神情激动的几个人点点头。
那老头让一个女警察抓着,垂头丧气的样子,另一个警察挥动着一个黑色的机器。
那个怒气冲天的妇女终于说得慢了点,让人听得懂了,“该死的,对!我要告你!”
看来一切都得到了控制。泰特斯很不情愿地让莱什把他从乱糟糟的现场带走。“告诉我这都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第四次在这儿抓住那个老骗子了。他又在兜售外星人入侵时的避难所。”
“在南极洲冰盖下面。”泰特斯想起来了。
“那是他最新的说法吗?那儿当然什么都没建。完全是一派胡言,假货,跟木头硬币一样。在这儿干那种事,好像是我们认可了似的。感谢上帝今天好像还没人上他的当。”
这些泰特斯都听不明白。熟悉的负担过重的感觉又悄悄袭了上来,也许是由于拥挤的广场和它的喧闹引起的。他跟在莱什医生后面,用骑兵特有的沉默掩饰着不适。不管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儿,肯定快到了吧?他们正走向广场另一端的大楼。泰特斯有意放慢脚步,以免自己先赶到大楼的巨大的玻璃门前。
因为泰特斯决心跟在莱什医生后面慢慢走,所以他看得很清楚:莱什一到,门就自动打开了,而医生的手根本没碰大门。奇迹呀,泰特斯吃惊得几乎把自己沉着镇定的伪装抛到九霄云外。但他现在还不愿意问那些机械装置是如何运行的。也许以后再问吧。
大门里面人更多,都聚集在门厅一端。当莱什医生走过拥挤的人群,打开柱子后面不起眼的一扇门时,泰特斯几乎有点感激他。进去后是很宽很暗的一个地方。
“小心脚底下!”
“这是个该死的悬崖。”泰特斯从栏杆上面望过去说。
“不是,你左边有一段楼梯。咱们趁别人还没进来时找个座位吧。”
眼睛一适应,泰特斯就意识到这儿实际上没那么暗。下楼梯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些座椅形成了一个很陡的斜坡。这是一个戏院,一个样子古怪的戏院。他坐在莱什指给他的位子上。“可舞台在哪儿呢?幕布呢?”
“这里是电影院,泰特斯。”莱什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电影院也得有幕布啊,”泰特斯嘟囔着说。现在人群慢慢地从下面的门里拥进来。而且是些游客——孩子们拿着枣味胶糖,妇女们提着大袋子,或是抱着拖鼻涕的小娃娃,男子们啜着茶。就像是去伯恩茅斯①作短途旅行时一样。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人们才都坐好。
【①港口名,位于英国南部,濒英吉利海峡,海滨游览地。】
好像没有屏幕,只有一堵光光的没有门窗的墙,足有六层楼高。座位从高到低形成一个很陡的坡度,这样任何一个观众的视线都不会被挡住。灯光慢慢熄灭,直至厅里一片漆黑,只有节目开始前观众席中发出的窸窣声,剥糖的声音,还有婴儿的呜咽声。
耳中忽然传来一阵小提琴拉出的浪漫曲调。是某个德国作曲家的作品。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小亮点,小得让泰特斯几乎以为是自己眼睛的错觉。忽然,随着嗖的一声,亮点变成了一个熟悉的蓝色球体。“那些围着它的棉絮是什么东西?”
泰特斯感到了莱什医生向他投来的目光。“是云。那不是模型,泰特斯。那就是地球,是从卫星上拍下来的地球的影片。”
泰特斯心中涌起一个又一个疑问:他们怎么把东西发射得那么高的?谁在拍?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拍的影片成了彩色的?忽然间,整面墙轰然亮了起来,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他觉得好像自己又坐在那印度人开的出租车里向前横冲直撞。六层楼高的地球飕飕旋转着,令人吃惊地倾斜着,直看得他的胃翻腾起来。他抓住椅子扶手,使劲吞下翻出的胆汁。只不过是该死的影片,他提醒自己。这速度,这大小——都是特意做出来的效果。他妈的。
一个声音使他惊得跳了起来。那么他们已学会给影片加上声音了,这些聪明的小家伙们!为什么在1912年没人做得到呢?但他不打算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他强迫自己暂时把惊讶放在一边,密切注意影片说了些什么。
“……LN-GRO,这是现有的最具威力的伽玛射线太空望远镜。”那声音道,“中子星是一种自然的天文现象,外星上的智慧生物改变了它的脉冲信号以表示某个信息,并由一系列伽玛射线传送出来。该信息特别长,用了三年时间才全部捕捉到,又用了十年才破译出来。”
让人看不懂的明明暗暗的方形图形向后移去,显示出它们只是些屏幕上的画面。那些机器上的屏幕发着光,呈矩形,就和雪儿和莱什使用的机器一样。接着图像又向后移去,显示出人们正坐在或站在那些机器旁,猜测着图形的含义。接着,迅速地、无声无息地,巨大的图像分裂成九个图像——有的继续显示科学家们盯着屏幕,有的显示出一些泰特斯形容不出来的东西,要么是机器正在运行,要么是人们在做些什么。有一会儿的工夫泰特斯感到如坠九里雾中。
音乐响起来,热闹、欢快而又激情洋溢,给了泰特斯所需要的线索。他眨巴着眼,慢慢明白了。影片正在描述一个过程:思考,研究,许多人的工作都旨在解决破译的问题。他从没想到过用这种方式来讲述历史,但他隐约觉察到了这种方法的威力。要是他懂得多些该多好啊!令他大为惊异的是,那平板的声音解释道:“即使初步理解,也必须至少掌握一些起码的信息。”雪儿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肯定是这个时代的格言。
影片还存继续讲着有关神秘的星际信息的事,对那些信号可能做出的解释,以及关于它们含义的最终结论。“是一个邀请吗?”泰特斯小声说,“也许那些星球上有人想请我们去喝茶。”
“嘘,”莱什医生向他耳语道,“接着看吧,他们会解释的。”
“——一个邀请,或许还有到那儿的办法。”那声音说道,“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告诉我们,以光速旅行是不可能的。但是四T人关于空间和时间的新理论告诉我们可以怎样弯曲空间以及时间。他们的线索已帮助我们将理论变成了现实,而且还建立了一套快过光速的星际动力装置。最后的证明是把一个历史上的人从过去拉到现在。这个人是从一个生命禁区仔细挑选出来的:在南极洲的冰块上,以确保哪怕是一只昆虫或一粒种子都不会被我们无意之中从生物圈剥离开。他的身体精确地处在南纬80度,1912年3月16日,到目前还从未有人发现过。他同伴的尸体至今还埋葬在冰川中,再过一百年后,冰川才会带着那些尸体到达它们最终的归宿——海洋里。所以不会有植物或海藻被剥夺了它所需的养分的问题……”
现在出现的只有一个形象,画面上通向过去的门闪着奇特的白光。泰特斯惊恐地张大嘴巴,盯着巨大的屏幕。正是他自己在六层楼高的面面上,从那扇门倒着进来。万古磐石从另一端裂开:慢慢地摔倒在茫茫的冰天雪地里,这一跤似乎没有尽头。那不是现在的干净又完整的他,而是消瘦的,生了坏疽的瘸子,僵硬地裹在冻得硬邦邦的手套和破烂的防风服里,从那扇发着光的门里向外倒下,倒在狂风暴雪中白得刺眼的地面上。一坨坨冰块,要么就是他身上冻僵了的肉块,从他身上掉下来,融化成带褐色的令人作呕的小水洼。影片中的科研人员大声地长久地欢呼着,互相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为这个自己理论的活生生的例证而欢欣雀跃。特拉斯克医生和其他一些戴着手套和面罩的医生冲上前去抢救,把满身是冰的垂死的东西翻过去,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工具。
泰特斯抬眼盯着屏幕上自己侧着的脸。观众席上有几个小孩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哭了。冻坏了的发白的嘴唇向后面歪着,露出一部分黑红色的腐烂的牙床和血淋淋的牙齿。脸上冻伤的伤痕,加上皮肤给风吹得呈黑色,上面还布满了坏血病引起的小脓包留下的麻点,使得他的面容像埃及的木乃伊似的了无生气,扭曲变形。泰特斯清楚地回忆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当他拖着脚步往前挨时身上散发出来的将死之人那强烈的腐败又带点甜味的恶臭。他的鼻腔和喉头缩紧了。“天,我要吐了,”他竭力忍住恶心说道。
“什么?”
泰特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得在呕吐出来之前离开这儿。他几乎摔下楼梯,灌了铅的脚绊在地毯上,诱使他慢慢地梦魇般地倒下。在他上方,乐声响亮,正奏出胜利而又欢快的曲调。画外音隆然作响:“劳伦斯·奥茨上尉,英勇的探险队员,在南极失踪……”那该死的门在哪儿?
他踉跄着推门出去,直挺挺地倒在门外的地毯上喘着粗气。紧跟在后面的莱什医生几乎绊在他身上。“坚持住,泰特斯,我在与医生们联系。别动!”
当然这是不能容忍的。泰特斯马上坐起身来,一面费力地喘着气。他用袖子擦了擦黏糊糊的额头。“哦天。该死的!见鬼!莱什——那是我!”
“但你知道的,泰特斯。我告诉过你,这部影片会解释清楚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我不懂,我看不懂。”泰特斯蔑视地听着自己话音里的脆弱,几乎是哭腔。难道他真的不能理解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就像狗儿不会用铅笔一样吗?百分之七十,他们说,掌握百分之七十,余下的就不成问题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有些蹒跚地走着,不理会莱什的反对。他是一名士兵,而士兵是不能屈服的。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他将不得不用整个后半生投入其中:适应这里,理解这里,在这里生存。他不会投降,他妈的绝不会!
门厅里挤满了人。一张张脸在他眼前晃过,每人似乎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谢天谢地,人们不大可能认出他来,因为他现在已解了冻,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好好的了。即使漫无目的,也要挥动胳膊移动腿往前挪,这是他凭本能作出的选择。他们在南极洲的信条是,只要一个人还能走,他就能活下去。这信条没有令他失望。他的胃部不再翻腾,他的勇气又回来了一些。听到身旁发出一声熟悉的嘎嘎声,他转身看过去。
就像他猜的一样,那是一只鸭叫器。一个年纪轻轻的黑人正在一群小孩子面前对着短短的木头管子吹着,吹得糟极了。他吹出来的呸呸的声音让人难堪。“告诉我,这只小鸭说什么?”年轻人问孩子们。
回答他的只有吃吃的笑声。泰特斯看不下去了。“把那个拿给我。”不等对方回答,他就越过坐着的孩子们的头顶伸出手去。他的要求中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使那个年轻黑人乖乖地把鸭叫器递了过来。是不是人们不再管他们叫黑鬼了?以前泰特斯就对阶级种族区分等东西嗤之以鼻,倒不是因为他有很强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观念,完全是有意和世俗成见作对。现代社会的平等主义在他全无准备之下给了他个措手不及,就好比踢向一个很重的东西,却发觉它已不在那儿了那样使人不安。他把小管放在唇边吹了起来。这只鸭叫器和他常吹的那种长长窄窄的在形状上不太一样,内部结构上也有的地方完全不同。但也不是太古怪。当他还是个小孩子时,盖斯汀索普的猎场老看守就教给了他吹这个的好手艺。门厅里响起一声洪亮逼真的鸭子的叫声,那是他的池塘里老绿头鸭的叫声。泰特斯仿佛看到鸭子轻快地滑向水中的情景。他不禁手痒痒了,想抓起他那杆旧猎枪。
“哦,太好了!”年轻人说道,“它说什么来着,谁会猜一猜?”
“你好!”
“要么就是再见!”
“鸭子说‘嘎’时,可能就是那意思。”年轻人说,“可当他吹起鸭叫器时,他是什么意思?”他指着泰特斯,“先生,你为什么说‘嘎’?你想干什么?”
泰特斯把鸭叫器还了回去。“晚餐吃烤鸭。”
黑人向他的观众笑着,“所以说,我们可能知道四T人在说什么,但我们可能不知道他们实际上想干什么,你们懂我的意思吗?如果鸭子知道这位先生是一位饥饿的猎手,它们听到他叫时就不会来了……”
一盒子能发出响声的东西,模仿各种动物叫声的,还有其他的玩具,统统发到了孩子们手上,这些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吹了起来。听着那不和谐的响成一片的声音,泰特斯不禁做了个鬼脸,接着就离开了。他看见大楼的门厅里布置着一系列的展览。他真马虎,居然先前进来时没注意到!
泰特斯停下来,不解地盯着一个比他还高的像个蜘蛛似的金属装置。那东西左右不对称,很粗笨,是一架到处装饰着闪闪发光的长方形盒子、饰片和奇形怪状的白色塑料盘子的人字起重机形的东西。
“这是一个跨太阳系的伽玛射线航天器的模型。”莱什医生在他身边说。
拼拼凑凑得出结论,这个过程笨重缓慢,就像拼装花岗石制成的拼板玩具一样。难怪他们为他选择了儿童书。“就是这颗卫星接受到了信息,”泰特斯慢慢地说,“从太空中发来的信息。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陶·塞蒂。这是那个星系的名字。是的,媒体给那些外星生物取了个四T人的外号一一知道吗,因为那个伽玛射线源的编号为4T0091。”
泰特斯不知道,但不打算说出来。他信步走向临近的展区。那是由一层层堆起的黑色盒子围绕着一排排椅子构成的。所有椅子上都坐满了全神贯注的人,但正好有人站起来离开,莱什推着他走过去。泰特斯在盒子围成的半圆形座位里刚一坐下,一个声音就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是一种重击声,要么就是脉动声,还像是切分音。他抬头一看,在他们头顶正上方的大屏幕上是一片颜色,薄薄的一层,从红色跳成黄色,又换成蓝色。这声音和颜色让泰特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大惑不解地坐了好几分钟,才注意到屏幕上方彩色光边缘上滚过的字幕。泰特斯对这个独出心裁的系统大为钦佩,这使得他又过了几分钟才真正读起屏幕上的文字来。他们是如何让文字滚动成环形的?电影放映机只能投射出一条直线,不是吗?可他无论怎么看,连放映机的影子都没看见,但最后他能够理解字幕的意思了。
“那么这就是那东西?这就是四T人传送过来的,这光和声?真是些忸怩的小东西,真是的!”
“更准确地讲,这是我们对他们的二元符号做出的解释之一。”莱什医生说。
泰特斯想像不出怎么看出这是一个邀请来,或是如何到达陶‘塞蒂的方法。但他想起了那部影片,想起了有多少人花了多少年的时间对此苦思冥想。这是些多么他妈的聪明的人啊!他既感到自豪,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未免有些不安。
在他的世界里,勇气一直是最大的优点。而现在规则已经改变,他清楚地感觉到勇气已经算不得什么了。看看那个广场上发传单的家伙就知道了。现在他们重视什么?也许是交流——能够与未知星球上的生物交谈,还有儿童,还有,对,甚至是偶然出现的极地探险者。突然间他热切地盼望能回去读读雪儿拿来的书。他得急起直追,没有闲暇来和旅游者一块儿闲逛。“我们该回去了吧?”
“看够了,呃?我不怪你。”莱什舒了一口气。等他们出了门,泰特斯才看到停在路边的白色的车辆,这些车闪烁着红黄两色的光。特拉斯克医生和她身后的担架队则逗留在车旁。“我告诉过你我叫了他们。”莱什医生见泰特斯瞪着自己便辩解道,“我们的工作就是照看好你,老伙计。”
特拉斯克医生以一种保姆在婴儿面前摇晃玩具时的语调轻柔地说:“坐救护车会对你有好处的。”
“我要走着回去。”泰特斯告诉她,然后大踏步穿过广场离开。莱什还有其他所有的人只是为了他好,这一点泰特斯很肯定。但他们照顾得太细,太过于注重安全和保障,这种看护像锁链一样压在他心上。他现在记起雪儿曾提过他处于密切的观察之下。即使现在莱什医生还在小跑着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废话的时候。
“现在你们还在监视着我吗,莱什?”泰特斯打断他,“我不干!”
莱什医生皱起眉头,“雪儿真饶舌,我为她感到惭愧。老兄,你才回到人间几天。我们的工作是好好照看你。算起来今天是你在二十一世纪醒来后的第四天。讲点道理吧!”
泰特斯无法否认这点。但是他拒绝认输。他一言不发,昂首阔步地走进他们的大楼,莱什医生像一只超重的吧儿狗,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面。“为了我,坐电梯吧。”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怎么样,泰特斯?”
“不走楼梯了?很愿意。”想到马上就要见识另一个现代的神秘事物,泰特斯的态度立刻缓和了下来。高高的板墙向两旁滑开,原来那是两扇门。里面的屋子很小。“没地方可坐。”他随莱什医生进去时问。
“我们只在这儿待一会儿。”莱什医牛说,“39层。”他补充道,挺神秘的样子。
泰特斯注意到莱什话音刚落,墙上本不起眼的数字39就变成了蓝色。金属门轻滑着关上,只有发动机发出的轻微的声音才泄露出一点动静。
门开后,一个不见其人的说话声让他惊得跳起来。这声音甜甜地宣布:“39层到了。”那么现在的机器可以说话,也可以听人发指令了。他熟悉的走廊出现在眼前,走廊尽头他自己房间的门敞开着。
“真让人高兴。”泰特斯承认道,“比一步一步地爬上那么多级楼梯好多了。可这是什么?”
“嗨!泰特斯!”特拉斯克医生突然从身后的一个房间走出来。碧蓝色的眼睛中的企盼之情真能让骑兵的舌头都结巴起来。“坐电梯快,坐救护车也快,我说过没有?进来一下——为了你我离开了外科全体大会。”她举起听诊器。
“我很好!莱什,让这些泼妇走开!”
在他另一侧的雪儿说道:“泼妇?我很难过,泰特斯。这样说合适吗?我还以为你会学些现代礼貌呢。”他不停地道歉,直到突然发现她眼睛闪闪发光,这才意识到她是在打趣他。这会儿他们已把他哄上了检查台,正用闪光的器具在他身上拍打着,探查着。
他努力显得有礼貌。“我很感激你们为了我复元所作的努力。我很喜欢使用自己的手脚。但这工作已经完成了!我很好!现在我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我不喜欢你这么一次次地眩晕。”特拉斯克医生说,“但总的说来,我们在你身上千得还不错,泰特斯。”她骄傲地冲他笑着,像欣赏一头第一流的小公牛。
泰特斯在她们离开之前没再说什么,之后才向莱什咆哮道:“我对自己该死的健康连一点发言权都没有吗?她把我当成个养在家里的宠物了。”
“她在你身上取得了惊人的成功,老伙计。”莱什医生说,“我可以给你看资料片。他们克隆了你的一些身体部位,再重新安上,把你那个时代的疾病样品提取出来,又打了预防现代疾病的预防针——”
“资料片?还有另外一部该死的电影?”泰特斯惊呆了。
“当然有全程记录。泰特斯,你不仅是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你还是第一个时间旅行者,也许是最后一个——”
泰特斯想像得出六层楼高的自己赤身裸体被特拉斯克医生和其他医生修补又重新装好的画面。他还有一点点隐私吗?他怒火中烧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胡乱拿起一本书假装埋头阅读,直到莱什走开。
然而,当他的怒火逐渐退下去时,他被那本书吸引住了。他从没读过那样的故事。书里有插图有标示,有点像贺加斯①版画,但更加色彩斑斓。他翻回到封面:《巴克·罗杰斯:25世纪头60年》。他从前言中得知这叫做连环漫画。开始他想不出为什么莱什医生为他选了这本书。但他一开始读就明白了。这个叫巴克·罗杰斯的家伙也是个旅行到未来的士兵!这一发现使他暗自笑了起来。莱什的同伴真聪明,居然从儿童书中获得灵感,而且将它变成了现实!
这些儿童漫画书本身也非常吸引人:邪恶的坏蛋绑架了美丽的金发女郎,陆上和海上的战斗。这种书他少年时代的伊顿公立学校的同学们准会非常喜欢。他很愉快地消磨了整个下午。
“泰特斯,老伙计。”莱什进来说,“该吃晚饭了——是晚宴,你记得吧。你愿意打扮一下吗?”
“什么晚宴?豆宴②吗?瞎胡闹。除了你和其他那些医生,我在这儿谁也不认识。”
【①贺加斯,1697-1764,英国油画家,版画家,艺术理论家,作品讽刺贵族,同情下层人民,代表作有铜版画《时髦婚姻》、《妓女生涯》等,理论著作有《美的分析》。】
【②豆宴:指雇主一年一度招待雇工的宴会,因席间必有熏肉豆子拼盘,故名。】
“泰特斯,我们还没怎么讨论过这个问题。”莱什医生说,“但是考虑考虑吧。你很出名,因为你是第一位时间旅行者。而且,你是个典型的英国式英雄,一个历史人物。大家自然会对你感兴趣。既然你已经恢复了健康,就让我们稍稍卖弄一下吧。”
“哗众取宠!”但泰特斯注意到了莱什把新衣服铺在床尾时紧张不安的神情。也许要是不迁就他的话,他和他的同事们都会丢脸的。“那么这又是什么?我不能就穿身上这条裤子吗?挺合身的。”
“这些也合身。尺码是一样的,只是更时髦些。”
“这世道变成什么样了。”泰特斯一边穿一边嘟囔着,“居然说咔叽黄时髦?”要是他自己选的话,这些衣物他一件都不会要:做工很差的裤子,邋遢而又粗糙的衬衣,还有薄得不自然的袜子。每件衣物倒都很合身,只是摸上去质地低劣,而且不像真的,像是舞台上的戏服。要有条领带就好了,但没有。只有羊毛外衣还可以忍受,只是颜色蓝得有点儿太过分了。“我认识——我应该说以前认识一一个裁缝,他的手艺要比这好得多。”
“恐怕科技向前发展后,服装上的变化对你来说是最陋人的。”莱什医生安抚他,“对,穿上那双鞋。来,往这儿走……”
泰特斯很高兴今天早上他洗过澡刮过胡子。在南极拉雪橇那会儿没人顾得上个人卫生。接连四个月繁重的体力劳动,穿着同样的衣服,又没洗过澡,他们身上都跟狐狸似的发出难闻的气味。他想知道他得救后给他脱下身上的极地服这让人作呕的活儿是交给谁去做的,而且热切地希望不是个女的。可能他的表还在那套衣服里呢。他也许能找到它,该死的——资料片上都记录着呢。
他随莱什医生下了楼梯,暗自高兴乘电梯对自己来说已变得如此平常。他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楼层。电梯外面的大厅是一间空无一人的大会议室。“还不错,特工处的人做完清场工作了。”莱什医生说道,“为了你,总统和英国大使非常希望这个聚会能不拘礼仪。”
“你是说这个国家的总统吗?美国的总统?”
“是的,泰特斯,我正要告诉你。会有人照相啊什么的,但你很习惯这个。还会拍更多的影碟——就是电影。”
“好的,好的。”泰特斯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瞎胡闹。这类愚蠢的引人注目的举动,是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安排来自娱自乐的。有些事永远不会变。他现在后悔没把那本讲巴克·罗杰斯的书偷偷带来。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群人拥了进来。“让我介绍一下。”莱什医生亲切地说,“泰特斯,这里都是时旅处医务/文化管理部门的人,基本上纽约这儿的每个员工都来了,大部分都来了——马杰去度假了,还有几个生病休息的……”
莱什开始介绍,那些面容和名字在泰特斯的头脑里模糊成一片。只有皮奥托博士,一个脸色红润、穿着特别考究的胖子,看上去是个重要人物。泰特斯推测他是整个时间旅行方面的头儿。看来人人见到他都特别高兴,都热情地笑着,抓住他的手起劲地握着。
萨宾娜·特拉斯克身穿鲜艳的黄色裤子,让泰特斯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年头女人穿裤子了!前一次上街时他太激动,没有注意到,但现在隐约想起大街上和博物馆里的妇女确实穿着类似的衣服。泰特斯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服饰是如何标志着地位和性别的。在他的时代,这些事人人知道,虽然他曾纯粹出于恶意对这些规范嗤之以鼻,以此取乐。而现在,他一边对一个一个地从身旁走过的人低声咕哝着愚蠢的话,一边尽量推断着现代的服饰所蕴涵的原则问题。
显然裤装已不止限于男人穿着,而裙装也不限于女人——那边那个家伙穿的肯定不是长袍吧?也许是印度人穿的那种袍子。有的男人下巴上蓄着胡子,有的像莱什一样下巴刮得光光的,还有许多人留着他父亲喜爱的维多利亚女王时期的浓密的小胡子。头发是判别男女的标志吗?这个头发留得几乎和萨宾娜的一样长的人从他的胡子来看肯定是个男子,而就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家伙的头发剪得紧贴着头皮。他的时代所有妇女都留长发,而雪儿鬈鬈的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子。还有,老天!这儿一个女人头上是光秃秃的!泰特斯同她握手时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莱什告诫过他服饰方面的障碍会很大——也许今天没必要涉及这个问题!
即使是穿着裙子的妇女走起路来也不再像穿着紧身衣慢慢迈着小碎步的淑女了。她们走起路来跟男子一样,粗鲁又放肆。瞥见匀称的脚踝就让人激动的日子已不复存在,现在男人可以一直看见妇女膝盖以上很高的地方。他那个时代即便是码头上廉价的妓女,穿着上都没这么大胆!真让人难以置信,那么多妇女都可以来见头面人物,她们的举止中、表情上都没有一丝淫荡之气。他不得不得出结论:可以肯定,他见到过的21世纪的妇女都是值得尊重的良家妇女,她们的服装传达出的淫猥信息应该忽略不计。他把困惑抛到一边,打算以后再考虑。
雪儿站在最后,身穿铁蓝色的衣服——这个时代难道没有素净点的颜色吗?她紧张得微微发抖,耳环都摇晃起来。“我讨厌这个,你呢?”
他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赞同,“就像一场见鬼的狗儿展示会。”他发现没人戴帽子、手表,但人人无一例外地拿着或戴着一个小机器。也许这是现代人用来看时间的吧。他把手胡乱塞进衣兜里,好掩盖自己两手空空的事实。
人们松松散散地站成几排,像是被检阅的军队,只是随意得多。莱什和皮奥托博士分别站在泰特斯的两旁。泰特斯忽然看见屋子一头的尽头处摆好了餐桌。要吃饭了!虽然他的身体康复了,但内心还处于饥饿状态。他的胃咕咕作响。尴尬之下,他把双手放在胃部。
感谢上帝,这时门口有一阵骚动,另外一些人走了进来。其中只有几个走上前来,接受皮奥托博士的问候。“总统阁下,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劳伦斯·爱德华·格雷斯·奥茨上尉。泰特斯,这位是利维娅·汉密尔顿总统。”
泰特斯有些茫然地握着总统的手摇着。她的嘴显得很坚定,灰白的头发用发卡别住,他会以为她是女子学校的校长。他那个时候的美国总统有过女的吗?他记不起来,但相当怀疑。“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总统的声音低沉又粗哑,“上尉,欢迎来到21世纪。”
“谢谢。”
他准确的回答好像让他们有点不安。莱什医生说:“这位是英国大使,哈罗德·伯尼爵士。”
又是握手。“爵士。”泰特斯招呼说。莱什医生赞许地点着头,但如果想让泰特斯像只受过训练的海豹似的依口令表演,那才见他的鬼呢!
“我代表国王陛下欢迎你重返人间。”大使说。
听到英国口音多好啊!但是,“国王陛下?”泰特斯吃惊地问道。乔治五世肯定不会还在世吧?
“哦,是威廉一世国王陛下。可怜的家伙,他们还没给你补上课吗?”
“到时候就会了,爵士。”莱什医生插嘴道,“我们尽量慢慢地让上尉适应。他得做很大的调整。”
大使自豪地笑着,“但据我所知,你非常有勇气,呃?”
“哪里。”泰特斯现在想起来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厌恶社交的原因——你必须跟别人交谈。想到这些,他全部的自由散漫的本能反抗起来。他厌倦了像一只驯服的鬈毛狗那样受人摆布。“我想知道的是——”他开口说道,慢吞吞地拖着最上层社会的口音。
“好的,什么问题?”
泰特斯紧紧盯住大使,“我很纳闷,为什么一群美国佬在作出这些伟大的发现?我很清楚地感到,英国已不再处于人类努力的前沿了。”
大使脸红了,张开嘴却只发出几个不连贯的声音来。“我说这是可耻的倒退。”泰特斯接着说,揭着疮疤,“我们做了那么多事,使帝国保持领先的地位,打波尔人,在地球最偏远的地方艰苦跋涉,而现在呢,看看吧!”
莱什医生的手抓住他的肘部,让他回过头去面对总统,几乎把他抓痛了。
“那么,上尉,”总统说,“既然皮奥托博士和这些好人们让你重新拥有生命,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是个难题。”泰特斯茫然地说。直到现在他才想到这个问题。这正好表明他的现状多么糟糕,因为这个问题显然是最重要的。“做点有用的事。”
“好主意。”
“我想英国没打仗什么的吧。”泰特斯不满地说,“也许我们可以试试重新收回美洲殖民地,呃?”
总统的笑容没有变,目光却在闪烁着,寻找着对策。英国大使急忙说,“目前没有战争一旦是你过去所在的团,皇家恩尼斯基伦龙骑兵近卫团热切地欢迎你归队。”
泰特斯曾经在无所事事的和平年代的军队里空等——胡闹,毫无意义的阅兵,全凭高级军官一时的兴致所致——他不打算再次加入军队了。“或许我可以在这儿的时旅处工作,”他说,“静E干点时间旅行方面的事儿。我毕竟有这个经历。”
大使轻轻地礼貌地笑了一声,“哦,很好。”
总统看了皮奥托博士一眼,“你们在计划做另一次回到过去的短途游览吗,医生?”
“近期不会,”皮奥托博士说,“也不会再找一个人了。这儿的奥茨上尉可能是惟一一个有机会穿越时间旅行的人。因为这种旅行十分危险。但通过把他从过去拉出来,我们不仅仅证明了基本的理论。那是对四T技术的一个测试。他们教我们如何制造一种动力来弯曲空间或时间。这是比较容易的部分。上尉是对时间旅行可行性的活见证。下面就该测试跟我们的真正目的——到外星旅行——有关的技术了。”
泰特斯专心地听着,从让他难以听懂的言谈中筛出一知半解。“不找到我理解得对不对?”他没等皮奥托博士说完就打断了他,“你们开始没打算穿越时间旅行?你们没打算救我?”
科学家痛苦地瞧了莱什医生一眼,莱什医生说道:“可是,泰特斯,我跟你解释过了。而且今天上午看的影片中详细地说明了。”
“这是四T项目,上尉。”皮奥托医生耐心地说,“对你的营救是其中的一部分。”
“啊,你们带他去博物馆了,很好。”大使说,“我本人也很喜欢IMAX影片,打从我很小的时候在航空航天博物馆看了《飞翔》那部电影后就开始喜欢了。”
有一会儿泰特斯没说一句话。确实没人说过这个庞大的时间营救努力只是为了把他救出来,只不过他自己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是个中心人物。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不是该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从来都不是。他只是穿过太空驶向陶·塞蒂的巨大发动机上的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而已。他的心目中对形势的重新调整虽然让人很痛苦,但几乎瞬间便已完成。他从来不是个对地位敏感的人,从不像他们那样总想胜过同伴。同时,他又是个信心十足的人,于是马上说道:“好!那算我一个。我还从来没去过别的星球呢!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难堪的沉默,脚蹭着地面,紧张的笑容。他说错了什么吗?
“这不就是探索精神吗,”总统说道,就像一名老师决意找些好话来评价一个爱吵闹的学生似的,“精力充沛,雄心勃勃!”
“是真正的英国人。”大使说,“啊,雪利酒!”
托盘托着的酒水在人们之间传递。大家开始走向餐桌,人人都放松了。上流人物走上前去时,泰特斯拿起一杯雪利酒犹豫着。“怪物。”特拉斯克医生笑着轻声说,“想当年,弗兰肯斯坦肯定也是这个感受!”
“你真能惹事,泰特斯。”雪儿表示赞同,“不过真有胆子,那样冲撞大使。我以为我会给吓破胆呢。”
泰特斯不愿意被岔开话题,即便满桌子吃的也不会让他分心。“我喜欢去陶·塞蒂的主意。还有谁去?你吗,莱什?”
特拉斯克医生听了悄悄笑起来,“有那气喘病,他可去不了!你们也别想安排我去干那挡子事。地球上等着我做的克隆手术多着呢,得把新的四肢,乳房,器官移植在人身上。雪儿才是能让那些四T人激动得四脚朝天的人。”
泰特斯眨巴着眼睛,其实他没打算提议让妇女也参加探险。“如果他们有脚的话。”人群中有人说道。
雪儿啜着雪利酒大笑起来,“你们看到今天报上那幅糟糕的卡通画了吗?”
“啊,避孕用品可占不了那么大的舱位!”
谈话转向了玩笑和闲聊,话音就在泰特斯头上响着。“听起来那对我来说是个绝好的工作。”他嘟囔着说,接过别人递到他手中的盘子。多么奇特、多么随便的吃饭方式啊——他们管这叫宴会?对泰特斯来说,宴会意味着有侍者服务,而不是趿拉着脚步去一排食物中拿香肠和土豆泥。
特拉斯克医生啪地把一勺土豆泥舀在自己的盘子里,和蔼地说:“泰特斯,这些人已经训练了十年了。你要迎头赶上,要做的事情可多得不得了啊。”
“老实说,老伙计,你是业余级的最棒的探险者。”莱什医生说,“但现在是专业时代。做这行是体现不出你自身的价值来的。”
实际上泰特斯不相信这话。他的整个经历,加上巴克·罗杰斯在25世纪的榜样,使他确信他惟一需要的只是去尝试。只要努力就会成功,这是肯定的。他给自己取了满满一大盘子食物之后才发现自己把一半的香肠都拿来了。真奇隆,他们才准备了那么一点儿肉类!但他一直是个肉食动物,再说,总不能把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又取一些放回到大盘子里去吧。他没那么做,反而听凭人们把他安排在贵宾桌。
一开始,总统问了皮奥托博士一个有关快速太空旅行对经济的影响的问题,健谈的科学家马上滔滔不绝天马行空地讲了起来。“在超光速情况下,”他热情洋溢地说,“行星只不过是郊区。我们可以征服整个太阳系!别再提什么三年之内去火星之类的话了!与四T人的这一次接触我们就获得了那么大的收获,我简直等不及看还会有什么了。”
每句话都是英语,但泰特斯发现他一点也不懂医生在说些什么。他向雪儿探过身去,“你听得懂吗?”
“当然。”
“我听不懂。”
她笑了,“皮奥托还以科普工作者自居呢!别告诉他你不懂,免得让他失望。”
“汉密尔顿真爱炫耀。”萨宾娜·特拉斯克在雪儿身后轻声说,“不过是在斯坦福教过经济学和数学罢了。”
泰特斯甚至弄不清经济学是什么。是跟钱有关的什么吧,他胡乱猜着。他出身于富贵之家,对钱的了解仅限于怎么去花它。他不知道巴克-罗杰斯到底靠什么为生,还有他是如何进入25世纪的军队里的。“雪儿,你读过多少年书?”
“我?老天,我想想看——上了12年的小学和中学,4年大学,医学院,还有两年攻读通讯专业的博士学位……要算上四T的培训,我差不多一辈子都在读书。”
皮奥托博士已讲完,总统一边鼓掌,一边说:“博士,只要你想离开帕蒂卡这个摊子,我担保给你提供一个政界工作。你的口才太好了,甚至能把鞋子卖给蛇。”
医生咧开嘴笑了,脸都红了。“要在以前,总统阁下,你可能会说动我。现在,我很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这里的工作才有意思。”
“天哪,我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大使说,“再说说有关时间的事。媒体上在谈有关时间的限制,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儿?”
皮奥托博士礼貌地回答道:“这个,把一个真的物体或人穿过时间隧道拉出来是很有破坏性的,而且很困难。像这位上尉这样绝佳的人选是很少的。而只把光一也就是影像——拉出来,一样有趣,而且花费少得多。我不会在意只是拥有一张小恐龙的照片,你呢?只靠卖招贴画和屏幕保护就可以挣大钱。”
这些我理解不了,泰特斯默默地承认了这一点。他向不可避免的事实低头了。巴克·罗杰斯是骗人的,是某个爱幻想的假货贩子发明出来的。那个人从来没有真地被迫在只了解不到70%的必要知识的情况下做过什么。泰特斯要生活在现实中,而他现在能够承认,现实中的大部分东西是他永远都理解小了的。他没办法把整个21世纪一口吞下去。他惟一的希望在于选择一个领域,然后,愿上帝保佑,征服它。
但哪个领域呢?如果他不去探险,又去做什么呢?“莱什,我将来靠什么生活?他们肯定验证了我的遗嘱,把庄园给安排了。我想那些作为继承人的我的后代,我的重侄孙啊什么的不会愿意把钱交出来的,即使在经过这么久了以后还有那么一点点剩下来的话。你们会养我直到我死吗?”
“有一份津贴。”莱什医生说,“帕蒂卡负责你的生活,泰特斯——你不会挨饿的。”
“但我敢打赌,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像个无所事事的整天泡在电视机前的人那样混日子的。”雪儿补充说,“我都等不及要看媒体会说些什么了,有关你重新征服殖民地的事!”
莱什医生打了个激灵,“我希望,泰特斯,你以后说话小心点儿!”
泰特斯一边不慌不忙地吃着,一边使劲地想着。他被人轻而易举地赋予了第二次生命,但是总统却比所有人更先触及到了这一根本的问题:他如何过这后半辈子?他知道怎样战斗,也知道如何去死。但他有一个感觉,21世纪并不需要这些本事,这些本事就跟会吹鸭叫器一样有用。他自嘲地想道,也许他可以去给博物馆里的那个年轻黑人当帮手。
他现在知道了:自己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可以使他分辨出什么是真正重要的。泰特斯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努力给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的话,他就会真的成为坐在沙发上成天看电视的人——他还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人,但已经反感起来。有一个比仅仅学会在这里生存更高的障碍需要清除。关键的战斗不在过去,不在现在,而在将来。从玩玩具枪,骑木马的儿童时代起,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人:一名士兵。而现在,在这个陌生的新世界里,这一宿命已经完结了。他漂泊无依。只要他下定决心,什么都能做。但首先他得找一个新的宿命,代替他丢在1912年的那个。否则他会成为一个宠物,一个寄生虫,一无用处地度过后半生,吸食着现代人的血汗,时不时遛达出来让人参观一下,为来访的大人物叫上两声。
他回想起了自己在印度第一次见到喜马拉雅山的情景。开始他只觉得那是挺他妈大的山,但接下来有一会儿晨雾散开,他看到了远处高高耸立的巨大的山峰,白雪皑皑的山顶直刺苍穹。他原以为的真正的战斗只不过是最开始时的小冲突而已。要真是一次大危机倒好了,很快就过去了。但他现在面对的,却是在暴风雪中一直走下去,也许直走到死亡。“可能要些时候。”真的!这种缓慢顽强的攀登会持续到他死。他痛悔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暗暗发誓,绝不再把任何时间浪费在说俏皮话上,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决不能因为虚掷光阴而后悔。
战争一两年就会结束。即使是人力负重到极地再回来,也只会在南半球的夏季,六七个月的时间就能完成。但这一次却永远也不会结束。今后的生活比他做过的任何事都需要更多的勇气、决心和耐力,因为这一次永远不会结束。有一刻,这一前景使人无可言喻地气馁。他对着空盘子萎靡不振地坐着。但他努力地坐直了,嘴巴紧紧地抿着。毕竟他已经表明,只要下定决心,他什么都做得了。
“比这更难的我都挺过来了。”他说出了声。
莱什医生抬头望过来,“你说什么,泰特斯?”
现在不是开始的时候。泰特斯若有所思地盯着医生放在盘子旁边的小机子。“莱什……几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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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帕兹》
第一章 马约尔广场
太阳落山了,落在科迪勒拉雪山峰颠那边;但是,秘鲁的美好天空,透过近似透明的夜幕,还可见几缕散乱但稳定的光线,空气都浸润着弱光带来的清新,让人在这炎热的低纬度地区呼吸这清凉空气。这个时候,是人们可以过欧式生活的时间,可以设法到阳台外透透气以利健康;一个架起的金属屋顶,把阳光和大地隔开,挡住了太阳光通过,让人在它下面休息,以恢复体力。
人们渴望的时刻到了,教堂的钟声终于响了。当最早一批星星从地平线上升起时,众多散步者,从利马的大街小巷出来,他们穿着轻柔的斗篷,聊着闲天。在马约尔这个旧时王都广场,聚集了一大群人,人声鼎沸;艺人们利用这凉爽的时刻,忙着卖弄每天的玩艺儿;他们活跃地穿行在人群中,对他们的商品,老王卖瓜似地吆喝着;利马的妇女,穿着巧妙缝制的带风帽的披风,这风帽把脸遮上,只露着眼睛,眼睛对周围的人投去鬼鬼祟祟的眼光;她们在几群吸烟的人中起伏摆动,就像随波逐浪的白色泡沫;其他西班牙人,身着舞蹈服装,只把长而密的头发梳理一番,并插上几朵鲜花,懒洋洋地躺在宽敞的敞篷马车里,向先生、老爷们投去漫不经心的目光。
但是,这些目光分明是落到年轻的骑士身上;这些贵妇人的心思只能落实到高雅且出众的人物身上。印第安人对她们不抬眼看,他们意识到自己低人一头,被人看不起,故没有任何表示,也不说一句话,在心里暗中羡慕她们!他们与这些混血儿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些混血儿,像他们一样,也被人嫌弃,当他们气愤时,既无太多呼声,也无太多抗议。
皮扎尔的这些骄傲的后裔,昂着头走路,就像他们的祖先创建这座王都时一样;随着他们对印第安人的征服,并与这个“新大陆”的土著人通婚生育混血儿,他们带有传统的清高,有所发展;而印第安人则相反,由于被贬为奴仆,不断地企图砸烂他们的镣铐,并且同样厌恶印加旧帝国的征服者——这类自大傲慢、蛮横无理的市侩。
但是,这些蔑视印第安人的西班牙混血儿,与憎恨西班牙人的印第安人,彼此消耗着旺盛的和狂热的情感。
一伙儿年轻人在马约尔广场中心一座美丽的喷泉边上摇摇晃晃。他们穿着“捧首”——一块裁成长方形的毛毯或棉布,中间开一个洞让头露出来的服装,下身着五颜六色的格子裤,头戴宽沿瓜亚基尔帽,他们边说、边叫、边比划!
“你说得有理,安德烈,”一个极会奉承的,被人称作马屁精的小个子说。
这是安德烈·塞尔塔的吃白食的朋友,一个晒得很黑的年轻人,他的稀疏的胡子古怪地长满全脸。
安德烈·塞尔塔,一个在拉夫昂特谋反者近期搞的骚乱中被杀害的一个富商的儿子,拥有巨额遗产。他习惯在朋友面前炫耀富有,他需要用一把金子,来换取朋友们的卑躬屈节的尊敬。
“为了个别人的野心而颠覆秘鲁的这些权钱交易和反叛者无休止的檄文,何必呢?”安德烈又大声说;“就算是甘巴拉或桑塔—克鲁兹统治,假如这里有平等,又有什么关系!”
“说得好,噢!说得好!”小马屁精喊道,“在最激进的共和政体统治下,历来没有人的精神平等。”
“那还用说!”安德烈·塞尔塔又说,“我,一个殖民者的儿子,在公共的散步场所散步,我只能坐在骡子拉的敞篷马车里吗?我的船没有给这个国家带来财富和繁荣吗?有钱的贵族不值西班牙的所有头衔吗?”
“这是一种耻辱!”年轻的混血儿又说……“那个坐双马拉的车的人,就是堂·费尔南德,堂·费尔南德·达吉罗!……虽然他刚刚有吃的东西给车夫和马吃,他就神气活现地到广场上来了!哎!瞧,又来了一个!堂·维加尔侯爵!”
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由四匹纯种马拖着,这时从马约尔广场出来;个傲气十足的人,独自在那里散步,又带着巨大的忧郁;他对聚集这里乘凉的人群视而不见。这个人就是堂·维加尔侯爵,阿尔康塔拉的、马尔特的和查尔勒三世的侯爵。他外出有权乘坐豪华的马车;只有总督和大主教可以走在他前面;但是这位老爷是由于厌倦才来这里,而不是来炫耀自己的。他的忧愁没有挂在脖子上,而是集中在他那皱纹横生的额头上;当他那四匹马穿行在人群中的时候,他不理睬任何外面的事,也不听这些令人羡慕的混血儿的议论。
“我恨这个人!”安德烈·塞尔塔说。
“你恨不了他太久了!”
“我知道!所有穷奢极侈的贵族已穷途末路了;我能说出他们家里的银器和珠宝都到哪里去了!”
“你绝对不能随便进入萨米埃尔这个犹太人家里!”
“那当然喽!……在他的帐本上记载着贵族的债权;在他的保险箱里堆着他剩余的巨额财富的登记簿;所有这些西班牙人,变成像凯撒·德·巴占那样的无赖的那一天,情况将对我们很有利!”
“对!情况对你很有利,亲爱的安德烈,你成了百万富翁,坐到了金宝座上了!你的财产将翻一番!你什么时候娶萨米埃尔老头那位漂亮的姑娘?这个地地道道的利马姑娘,显然从犹太人那里只获得自己萨拉这个名字吗?”
“一个月以后,”安德烈骄傲地回答,“在秘鲁,没有谁的财富能与我的财富抗衡!”
“但是,为什么不娶一位出身高贵的西班牙姑娘呢?”马屁精反问道。
“我看不起这类人,我恨她们!”
安德烈·塞尔塔不承认他被他想进入的那些贵族家庭拒绝的可怜相。
与他谈话的人的脸上掠过怀疑的表情,当一个高个子的人与这个混血儿很快擦肩而过时,这个混血儿就皱起了眉头。这个高个子的灰色头发,足足有50公分长,但不否定,他的肌肉想必产生于他那粗壮的四肢和朝夕相伴的勇敢。
这个人身穿棕色衣服,让一件宽领粗布衬衣露出来,敞着怀袒露出他多毛的胸脯,穿一条绿格子短裤,用一条红色松紧带系着,脚上着土色袜子,脚下穿一双牛皮便鞋;在他又高又尖的帽子下面,一副大耳环闪闪发亮……这是一个黑人。当他碰到安德烈·塞尔塔后,他用眼盯住安德烈。
“可怜的印第安人!”混血儿朝他举起胳臂嚷道。
他的同伴把他拉住。脸吓得发白的马屁精叫起来:
“安德烈,安德烈,当心!”
“一个下贱的奴仆,敢撞我!”
“这是个疯子!这是个黑混血儿!”
正如大家对他称呼的名字所表明的那样,桑伯是个山区印第安人;他继续盯着被他故意撞的混血儿。被撞的混血儿气愤填膺,伸过手来抓住他的腰带,冲向无动于衷的侵犯者,当嘈杂的散步者中间传出类似朱顶雀从喉咙里发出的叫声时,黑混血儿就跑掉了。
“野蛮!可耻!”安德烈叫道。
“忍着点儿,”马屁精温和地说。“我们还是离开马约尔广场;这里的利马人太高傲了。”
说完这句话后,胆小的马屁精小心地看了看周围,看看四周的几个印第安人的拳脚是否够得到他们。
“一个小时以后,我必须到犹太人萨米埃尔家里。”安德烈说。
“一个小时后!我们有时间去玻利格罗大厅,你可以送给在那儿散步的美丽的踢跶舞女一些柑橘、凤梨。怎么样,先生?”
两个人向广场深处走去,下到丹瑞大街,在那儿,马屁精想让人为他看看相,可是天要黑了,利马女人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不暴露自己踢跶舞女的名字,因而把披风更紧地遮住脸。
马约尔广场充满了活力;叫喊声与嘈杂声此直彼伏;骑马的哨兵站在广场北的总督府的中心柱廊前,很难一动不动地坚持在这涌动着的人群中;这是因为在那儿遇到适合于所有顾客的商贩和适合每个商贩的顾客。五花八门的行业都汇集到那里,这不过是各种物品的展销;马约尔广场集散步、集市、市场、庙会等功能于一身。总督府的便道,被商品都占上了,底层成了一个大走廊,成为人们可以在公休日在那儿散步的场所;广场东边,矗立着大教堂及其小钟楼、精巧的栏杆,它的两座塔楼也骄傲地立在它旁边,这座建筑的底座有十英尺高,而在其进深处,则被安排为向一切热带产品开放的必要商店。
在总督萨尔瓦特里亚伯爵关心下,于1653年修建的这个美丽的喷泉,就在这广场中央。分层次巨发出响声的水,从高高耸立在喷泉中心且高出信息女神的圆柱上涌出来,倾吐在雕工优美的石狮卧于其中的大水池中;汲水的人就是在那里,用骡子驮满两个大木桶水,把一个铃捆在桶环上,坐在骡子背上兜售他们的液体商品。
这个广场从早到晚充满喧闹声,而当繁星出现在科迪勒拉雪峰上时,利马这些装作风雅的人的嘈杂声,并不让位给早市商贩的喧嚣声。
然而,当教堂三钟经的钟声敲响时,所有的声音一下子就平静下来;接替这些欢乐的喧哗声的,是祈祷的窃窃私语声;妇女们中止了她们的散步,手持念珠祈求玛利亚保佑。于是,没有一个商贩再敢兜售他们的商品了,没有一个买主想买东西了,转瞬间,这个这么热闹的广场一片沉寂。
当利马人停下来,并低头吟诵三钟经时,一个紧裹深色斗篷的年轻姑娘,力图分开祈祷的人群;她身后跟着一个混血妇女——一个陪媪,寸步不离地紧盯着她。这个陪媪似乎并没理会空中回响着的提醒钟声,继续穿过虔诚的人群;惊讶之后,人群里已甩出了粗话。年轻姑娘想停下来,可陪媪却一直往前走。
“看这个魔女,”她身边有人说。
“这个扫街的,这个该死的舞女是谁?”
“这还是一个加加曼妇女①!”
①骂欧洲人时的称呼。——译者注
年轻姑娘终于停下来了,脸通红,一副羞愧样。
突然一个高丘人骡马贩子,抓住她的肩,强接她跪下;但他很难把手放在她肩上,后来一只粗壮的胳臂用力把他打倒在地上。这个场面的发生,迅如闪电,随后引起一时混乱。
“您快逃吧!小姐,”一个温和与尊重的声音在年轻姑娘耳畔响起。
吓得脸色苍白的姑娘转过身去,看见一个高个子年轻的印第安人,平静地叉着双臂,在等着他的对手有力的一脚。
“凭良心说,我们输了!”陪媪喊道:“妮娜,妮娜,我们走,看在上帝的份上!”
她去拖那年轻姑娘,而当人群重新站起来并散开时,姑娘不见了。
高丘人站起身来,因摔倒而鼻青脸肿,他认为,报复需谨慎,所以牵着他的骡子,甩着威胁之类的脏话。
第二章 利马大街的夜晚
白天的明亮一过,好像没有黄昏,一会儿就天黑了。两个妇女紧赶着路,因为她们已迟到了;当陪媪念念有词地诵颂神秘的天主经时,仍使人记忆犹新的年轻姑娘保持着平静。她们快步走在斜插向马约尔广场的一条大街上。
这个广场的位置为海拔400多英尺,高于里马克河450英尺左右,形成按半圆形安排的利马城的直径。
利马城建在里马克河谷里,距入海口36公里;其北部和东部,地势起伏不平,是安第斯山脉的一部分;由圣—克里斯托巴尔山和阿芒卡埃斯山组成的鲁利高丘山谷,屹立在利马城后面,直到城郊。城市位于一条河流一侧的沿岸,另一面则是圣·拉扎罗的近郊,通过一座五孔桥与城市相连,桥上游的防波堤呈三角形,以抵消水流的力量;下游的防波堤为散步者设置活动的凳子,供夏天晚上来这里的风雅人士仰卧其上,凝视美丽的瀑布。
城市从东到西有2000米长,从桥到城墙仅有1250米宽;城墙有12米高,墙基有10米厚,是用一种土坯建造的,土坯就是那种用粘土加一定量碎稻草和成泥做成的砖,经太阳晒干就做成了。这些城墙是为了抗地震而建造,墙中腰开了七个门和三个暗门,其东南尽头是圣·卡特林纳小城堡。
这就是在埃皮法尼时代,由皮扎尔于1534年建造的旧王都,它过去和现在都是复兴革命的舞台。跟海5公里的利马,由于有1779年用独特方法建起的卡亚俄港,故过去是美洲在太平洋上的主要货物集散地。在海滩上放置一只第一流的旧船,里面填满了石头、沙子和各种各样的碎片,从瓜亚基尔运来的、在水中经久不烂的红木桩子,被打入构架周围,成为坚固的桩基,在它上面建起了卡亚俄港码头。
它的气候比位于美洲相对处的巴伊亚和卡塔赫纳的气候温和,因而把利马城变成新大陆上最宜人的城市之一;风有两个方向,常年无变化,或从西南方吹来,经过太平洋时变凉爽,或从东南方吹来,携带着森林的暖气流和从科迪勒拉冰峰上吸收的冷气。
处于回归线纬度的利马,它的夜既美好又清纯;夜酝酿着的露水,有益于滋润那些袒露在万里无云、骄阳普照下的土地;因此,利马的居民谈天说地,夜生活拖到很晚;在阴天的凉爽季节,市内的活计静静地结束后,大街小巷顿时变得萧条;几乎只有几个杂货店还出售口嚼茶叶或糖果。
此外,我们曾遇到过的年轻姑娘,小心地躲着他们,来到摆在城中的许多椅子的中间,她没遇到麻烦就到了里马克桥,对极微弱的声音仔细听,她表情很不自然,只听到脚夫或印第安人的快活的小伙子赶着的骡子挽具上的铃声。
这个年轻姑娘名叫萨拉,返回她父亲犹太人萨米埃尔的家;她身穿一件缎子裙子,一种半松紧的深色褶裥裙,下面极瘦,迫使她迈小步走,使她具有利马女人特有的优美与娇柔;这种配有花边和花朵的裙子,是丝披风遮盖着的部分,披风在头部的地方向上翻,由风帽盖住,她穿着极精致的长统袜和缎子小鞋,露在优雅的裙子下面,价值昂贵的手镯戴在这年轻姑娘的手腕上,她这样阔气的打扮属于高雅的情趣,西班牙人充分表现出的魅力,都集中在这个姑娘的身上。
马屁精对安德烈说得真对!他的未婚妻只是拥有犹太人的姓名,因为她是令人羡慕的小姐的典型,她比人们赞美的还要美。
陪媪是个老犹太妇人,从她的脸上表露出吝啬和贪婪,是萨米埃尔忠诚的女仆,萨米埃尔按其能力付给她工钱。
在这两个妇人进入圣一拉扎罗市郊的时候,一个身穿僧侣袍、头戴风帽的男人,从她们身边经过,专心地注视着她们,这个男人个子高大,是长得好看的一类人,稳重而善良,这是若阿希姆·德·卡马罗纳神父;他向萨拉投去精明的微笑,萨拉立即看了一眼她的仆从。
这个仆从一直在低声报怨、嘟哝着,唉声叹气着,她挡住姑娘什么也看不见;姑娘转身朝着和蔼的神父,神父向她打了一个亲切的手势。
“好吧,小姐,”老妇人讽刺地说,“这不是过于受这些基督儿子的辱骂吗?您不盯着教士看吗?”
萨拉什么也没回答。
“我们早晚有一天看到您按天主教的仪式,手持一串念珠吗?”
天主教的仪式,是利马女人的大事。
“这是您古怪的假设。”姑娘红着脸辩白。
“像您的行为那样古怪!假如他知道今晚发生的事,我的主人萨米埃尔会说什么呢?”
“是因为一个粗鲁的赶骡子的人对我说我是有罪的吗?”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小姐,”老太太摇着头说,“我一点儿都不愿意提那个高丘人!”
“那么说,这个保护我受那些流氓侮辱的男人做错了!”
“这个印第安人是第一次路过您身边吗?”
侥幸的是,姑娘的脸被她的披风遮着,因为黑暗不足以使她的慌乱逃过陪媪疑问的目光。
“还是离开那儿的印第安人,”老妇人又说,“监视他是我的事。我讨厌的就是,为了不打扰这些基督徒,您宁愿在他们祈告时呆在那里!您不想像他们那样跪下吗?啊,小姐,我像圣经那样发誓,如果您父亲知道有这样的叛教行为,他立刻就会把我赶走!”
但是,年轻的姑娘不再听她说;老妇人对印第安青年的注意,使她的思想又比较平静了;在她看来,年轻男子的介入是天意;有好几次,她转过头去想看看,是否这个男子在暗中尾随她。萨拉心中有某种天生的胆量。她感到自己是被太阳用惊人的植物装饰的、热带纬度的孩子;漂亮得像一个西班牙女人,她之所以盯着这个男人,是因为这个男人在她的骄傲面前骄傲不起来,虽然付出了保护她的代价,也不配看他一眼。
萨拉自以为这印第安人盯住她,她不大会弄错;马丁·帕兹在援助过年轻姑娘之后,大概肯定她会离开;因此,当散步者散开时,他开始跟着她,又不被她发现,但他却不隐藏自己,只因黑夜对他的活动有利。
马丁·帕兹是一个拥有贵族身分,却不穿山地印第安民族服装的年轻美男子;从他那宽沿草帽中,露出漂亮的黑头发,其环形卷发与其阳刚形象的洪亮的声音很协调。他的眼睛闪着无限甜蜜的目光,就像繁星密布的夜清沏的空气;他那挺拔的鼻子高出漂亮的嘴,这些嘴与他那个血统的男人的嘴形成鲜明对照。这是芒戈一卡帕最漂亮的后裔之一,他的血管里想必流着热情的血,这使人们能成就大事。
他骄傲地披着颜色鲜艳的“捧首”,腰带上别着一把马来匕首,熟练地握在手里是那样的可怕,就像它们绑在断臂上一样。马丁·帕兹曾是美洲北部安大略湖沿岸游牧部落一名重要首领,他曾对英国人发起多次英勇的斗争。
马丁·帕兹知道萨拉是富翁萨米埃尔的女儿;知道她是利马城最美丽的女人;知道她是富裕的混血儿安德烈·塞尔塔的未婚妻;除了他想不到的,他从她的出身知道她的地位和财富;但是,他忘记了,由于这无非是他个人的冲动,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在他看来,这个漂亮姑娘属于他,就像羊驼属于秘鲁的森林,飞鹰属于辽阔的天空一样。
马丁·帕兹陷入了天真的幻想中,他加快脚步,为了看到年轻姑娘的裙子掠过她父亲住宅的门槛;而萨拉本人当时正把纱巾拉开一点儿,眼中闪出的感激的目光使他着迷。
他很快被两个赞柏族印第安人追上了,这两个抢劫者和小偷径直冲他过来。
“马丁·帕兹,”其中一个说,“今天晚上你必须到山里去见见咱们的哥儿们?”
“我会去见他们的,”印第安人冷冷地说。
“‘天神报喜’号纵帆船曾出现在卡亚俄港海面上,一会儿就抢风行驶,然后在武力保护下,很快消失了。毫无疑问,它靠近陆地向里马克河口驶去。最好我们的小船去减轻它的货,你必须在那儿!”
“耽误了时间就讨厌了,而你们的观察就没用了。马丁·帕兹知道他该做什么,会去做的。”
“以桑伯的名义,我们在这儿向他说了。”
“我以我自己的名义,我亲自向您说了。”
“难道你不怕你无法解释在这时候你呆在圣—拉扎罗吗?”
“我呆在我的怪念头和我的意志引我来的地方。”
“就是在犹太人家门前吗?”
“认为他不好的我的哥儿们今夜将要在山里与我碰头。”
这三个人的眼睛闪亮着,就是这么一些事。赞柏人又回到里马克河陡峭的岸边,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黑夜中。
马丁·帕兹很快接近犹太人的房屋。这座住宅,像利马的所有住宅一样,只有两层;底层用砖砌成,高出那由木杆连起后涂上石灰膏而建成的墙;而建筑物的整个这部分适合于抗地震,巧妙地粉刷过,画上底层那样的砖砌状;方形的屋顶盖满了花,看上去就是一个装满美丽鲜花的大阳台。
住于两个亭子之间的能让车子进出的宽宽的大门,可以让人进入院子;但是,按习惯,它的亭子向街那面不开窗子。
当马丁·帕兹停在萨拉住宅前时,教堂的钟敲了11下。周围一片寂静;几束模糊的光透出来,证明犹太人萨米埃尔还在客厅里忙着。
为什么印第安人一动不动地呆在这些静悄悄的墙前呢?这是因为新清的空气使他在这幽香之中散步;因为绚丽的星光向沉睡的大地散发着柔和的半透明的光线;因为银闪闪的星星以它迷人的光装点着黑夜;因为心儿以为,这些富有同情心的交流,顾不了时间和距离。
这样,一个白影子就出现在阳台的花丛中,对于这些花来说,夜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形态,花毫无保留地释放它们的馨香;大丽菊、薄荷、向日葵等,组成了一个大花篮,在柔和的东风吹拂下,花香混在一起,萨拉,这个年轻漂亮的犹太姑娘,从花丛站起来。
马丁啪兹无意识地抬起两只手,崇拜地握起来。
突然,白影子好像惊恐地蹲下了。
马丁·帕兹回过头去,正与安德烈·塞尔塔面对面。
“从什么时候,黑印第安人过夜时要静修?”安德烈气愤地说。
“自从印第安人踏上自己祖先的土地。”
“不再在山那边同自己种族的姑娘唱亚拉维歌,跳包列罗舞了?”
“是霍拉舞,”印第安人大声回答,“跳这种舞要与对他们忠诚的人跳;印第安人喜欢追随她们的心。”
安德烈·塞尔塔气得脸色发白;他向他那个一动不动的对手那边迈了一步。
“可怜虫!你们要放弃自由的地位吗?”
“那么,请你们放弃这种地位,”马丁·帕兹大声吼叫着;两把明晃晃的匕首握在两个对手的手里;他们个子一般高,力气似乎也差不多,眼睛的闪光从他们拿的凶器的刃上反映出来。
安德烈·塞尔塔飞快地抬起手臂,又更快地向下扎去。但是他的匕首却碰到了印第安人那把马来匕首上;这一碰就迸出了火花,安德烈看到马丁·帕兹的匕首悬在自己头上,很快就着地一滚,胳臂两边都被扎伤了。
“救命!……救我!”他叫道。
听到他的喊声,犹太人家的大门打开了。几个混血儿从这里跑到相邻的房间;几个人去追飞快逃走的印第安人,其他人则把受伤者扶起来,他失去了知觉。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人说。“如果他是水手,送他到斯皮利图·桑托医院,如果是印第安人,就送到桑塔—安娜医院。”
一位老者走到伤者跟前,他刚一看到受伤者就大叫:
“把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抬到我家里。瞧,怪不幸的!”
这个人就是犹太人萨米埃尔;他刚认出他女儿的未婚夫。
马丁·帕兹趁着黑夜,又借助他跑得快,希望能逃脱迫他的人;为此他不惜冒生命危险;一个印第安混血儿谋杀犯!假如他能去乡下,他会有安全,但是这不幸的人知道,城门要在晚上11点关闭,早上4点来钟才再打开。
他终于来到了石桥上并已经穿过桥了。迎着他们的印第安人和几个士兵迫近了他,他冲向桥。不幸的是,一支巡逻队出现在对面那头,马丁啪兹既不能往前走,又不能后退;他毫不犹豫地跨过栏杆,冲入湍流的河水中,撞到了石尖上。
两个小队冲上桥内侧的岸上,想在他上岸时抓住他。
但是,他们白等了;马丁·帕兹再也没露出头来。
第三章 犹太人无孔不入
安德烈一旦被抬到萨米埃尔的家,就躺在匆忙为他准备好的床上,恢复知觉后,他紧紧抓住犹太老人的手。仆人通知的医生迅速赶来。在他看来,伤势不严重;混血儿的肩膀被什么东西划过,刀刃只划破了肌肉。几天以后,安德烈·塞尔塔就会下地。
当萨米埃尔单独和安德烈呆在一起时,安德烈对他说:
“请您把通往阳台的大门堵死,萨米埃尔主人。”
“那么,您怕什么呢?安德烈。”
“我怕萨拉回来后让印第安人在那儿凝视她!袭击我的人不是一个小偷;而是一个我意想不到才脱险的情敌!”
“啊!在圣坛前,为了捧年轻姑娘,有人情愿提前遭受天罚!”犹太人喊道。“但是,您错了,先生,萨拉会有美满的婚姻。我不会忘记,她能以您为荣。”
安德烈用肘支着,半抬起身。
“萨米埃尔大人,您大概不大记得的一件事,就是,我向萨拉求婚付给您10万皮阿斯特。”
“先生,”犹太人贪婪地冷笑着回答,“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准备把这笔收入换成叮噹作响的硬币。”
说着,萨米埃尔从他的钱包里掏出一张纸,安德烈用手把纸推了回去。
“在我们之间不存在交易,只要萨拉不是我的太太,如果我必须与一个这样的对手争夺她的话,她将永远不是我的太太。萨米埃尔主人,您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通过娶萨拉,我想成为与任何用轻蔑的眼光看我们的贵族平等的人!”
“先生,你能做到这一点,因为,您将看到,我们西班牙最伟大的骄傲挤入您的沙龙,跻身于利马明珠周围。”
“今天晚上萨拉在哪儿呢?”
“与老阿蒙在以色列庙里。”
“让萨拉参加你们的宗教仪式,何必呢?”
“我是犹太人,先生,”萨米埃尔骄傲地辩白着,“而萨拉如果不尽我的宗教的本分,她还是我女儿吗?……”
犹太老人忧伤地静默了一会儿。他那爬满皱纹的额头架在钩形的手上。他那橙红色的脸,显出了不协调的白色;从棕色的无边圆帽下露出了头发,头发的颜色真不好描述。他身穿一种紧身宽袖长外套。
这样的老头儿什么买卖都做,在任何地方都做;他是为了30块钱出卖了他主人的犹大的后代!10年前他定居在利马;按爱好,又经过计算,他把他的住宅选在圣—拉扎罗的近郊,从那时起,他就开始驱赶不可靠的投机商;这些投机商们的利润与他们不正当手段成比例。萨米埃尔逐步显示出吝啬者罕见的豪华;他的住宅装修豪华,摆设阔气;他的仆人有一大批,随从引人注目,这一切都证明他收入可观。萨拉那时8岁。已经长得优雅动人,招所有人喜爱,好像是犹太人的宠儿。她任何意志用不着讨论就能实现。她的打扮一直光彩照人,最苛求的眼睛也被她吸引,而这就是她父亲极其担心的。因此,大家明白,混血儿安德烈·塞尔塔就迷上了这个美丽的犹太姑娘。不能公开解释的,就是他用了10万皮阿斯特来求婚;但这个交易是秘密进行的。况且,这位萨米埃尔出卖情感就像出卖土产品一样!……这个银行家,所谓的商人、船主,他有同所有人打交道的天赋。正设法在里马克河河口登岸的“天神报喜”号纵帆船,就属于犹太人萨米埃尔所有。
在这次人身投机交易中,由于传统的顽固,这个人小心翼翼地完成了他的宗教仪式;他的女儿被认真地灌输了以色列人的信仰和习俗。
因此,当混血儿看到他对此不满,老头儿一言不发并若有所思的样子,就打破沉默,对老人说:
“那么,就请您忘记,我娶萨拉的原因迫使她本人皈依天主教!对此,我不坚持。”他带着不信神者的表情说,“无论您、我还是她,事情就是这样!”
“您有道理,”这犹太人忧愁地说;“但是,按圣经来说,只要她是我女儿,她就是犹太人!”
这时候,房间的门开了,萨米埃尔的管家恭敬地进来了。
“凶手抓到了吗?”老头儿问。
“一切都使我们相信,他死了!”
“死了,”安德烈高兴地说。
“他被我们和一队士兵堵住,他被迫越过桥栏杆。”管家回答。
“他跳进里马克河里!”安德烈叫道。
“谁能证明他不能到达对岸?”萨米埃尔问。
“雪的融化使这一段的水流湍急,况且,我们在河两岸都布有岗哨,而他没再露头。我让巡逻兵通宵在岸边监视。”
“好,”老头儿说,“这就合情合理了!他逃的时候你认出他了吗?”
“当然,先生;是马丁·帕兹,山区印第安人。”
“这个人窥伺萨拉多久了?”
“我不知道,”管家回答。
“请您让阿蒙老太太来。”
管家退了下去。
“这些印第安人,”老头儿说,“有人偷偷进来,应该知道这个人的追随者,是否进来很长时间了。”
陪媪进来了,立在她主人面前。
“我的女儿对今晚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吗?”萨米埃尔问。
“当您的仆人的叫声把我吵醒时,我跑到小姐的卧室,我发现她几乎一动不动,脸像死人一样苍白!”
“那必然!”萨米埃尔说,“接着说!”他看到混血儿半睡着,又补充道。
“我忙问她不安的原因,可小姐什么也不想回答,没让我伺候就上了床,我只好退出来。”
“这个印第安人常呆在她走的路上吗?”
“我不太清楚,主人;然而我在圣—拉扎罗的路上经常碰见他。”
“可你对我什么也没说啊?”
“他今天晚上在马约尔广场上救过小姐。”陪媪老太太补充说。
“救过她!怎么回事?”
老妇人低着头讲述了广场上那一幕。
“啊!我的女儿想跪在这些基督徒中间!”犹太人生气地说。“而我对这一切一点儿也不知道!你想让我把你赶走吗?”
“主人啊,饶了我吧!”
“滚蛋!”老头儿冷酷无情地说。
陪媪羞愧地出去了。
“难道我们应该立刻结婚?”安德烈·塞尔塔于是说。“我没睡着,萨米埃米老板!但现在我需要休息,我会梦见我们的婚礼。”
听了这些话,老头儿慢慢出去了。在回到他自己房间之前,他想查明她女儿的状况,他轻轻地走进萨拉的房间。
年轻的姑娘辗转不安地睡在富丽堂皇的丝绸被里;一个大理石雕的守夜灯吊在阿拉伯式的天花板上,柔和的灯光照到这张漂亮的脸蛋儿上;窗户半开着,透过低垂的窗帘,能看到恬静而清新的天空,一切都浸透了芦荟和玉兰的香气;克里奥尔人的奢侈,表现在千万种艺术品上,他们的高雅情趣在于把这些艺术品摆在精雕细刻的多层架上;在朦胧的和沉稳的夜光下,有人说,孩子的灵魂在这些奇迹中玩耍。
老人靠近萨拉的床,他俯下身子窥伺一下她睡觉中的秘密。美丽的犹太女孩好像受一种痛苦心思的折磨,马丁·帕兹的名字,不止一次地从她的口里吐出。
萨米埃尔返回自己的房间,进行各种各样的诅咒。
早晨的太阳一照进来,萨拉很快就起来了。她的随身仆人黑色印第安人里贝尔塔就跑近她,按照她的吩咐,为他女主人的骡子和他自己的马上好鞍子。
萨拉有早晨散步的习惯,跟随她的这个印第安人,对她忠心耿耿。
她穿一件棕色裙子,大流苏开司米斗篷;她没戴平时的风帽,而是戴一顶宽沿草帽,让她的黑辫子在她背上飘,而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忧虑;她在嘴上叨一支香烟。
里贝尔塔穿着山里印第安人的服装,准备陪伴他的女主人。
“里贝尔塔,”年轻姑娘对他说,“记住你是瞎子和哑巴!”
一上了马,萨拉就出了城,按她的习惯,开始在乡间奔跑;她朝卡亚俄港而去。港口极其热闹;海岸巡逻艇需要在夜里与一艘纵帆船进行争执,帆船上来打定主意的勾当表现出欺诈性的投机。“天神报喜”号似乎在等着几艘向里马克河口开的可疑的小船;但是在这些小船靠近它之前,在港口小艇面前不得不逃,小艇勇敢地把他们驱逐走了。
小船终点处声音鼎沸,它后面的船听不到任何话。一些人认为,这艘满载着哥伦比亚部队的纵帆船,企图夺取卡亚俄港口主要的船;因为伯里瓦尔想必要报复他留在秘鲁的士兵遭受的污辱,他们是被不体面地被赶走的。
另一些人认为,纵帆船无非是在走私欧洲的奶制品。
萨拉顾不上这些小道消息,她来散步不过是个借口,她又来到利马,到了里马克河岸边。
她溯江而上径直来到桥上,那里聚集着士兵、混血种人和印第安人,站在岸边不同地点。
里贝尔塔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了年轻姑娘。按她的吩咐,他去询问在桥栏杆上欠着身子的印第安人,才知道马丁·帕兹不仅淹死了,而且连尸首也没找到。
萨拉脸色苍白,几乎昏厥;她必须坚强才不致于陷入悲痛之中。
在河边踱来踱去的人中,她看到一个胆小怕事的印第安人,一个赞柏人!他蹲在岸边,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萨拉走近这个山区老人身边,听到他凄惨而气愤地说:
“不幸啊!不幸啊!他们杀了我的赞柏儿子!他们杀了我儿子!”
年轻姑娘坚强地站起来,做个手势让里贝尔塔跟着她,而这一次,她不担心被看见了,径直向圣安娜教堂走去,把她的马交给印第安人,进入天主教堂里,求见善良的若阿希姆神父,跪在石板上,乞求耶稣和马丽亚为马丁·帕兹的灵魂保佑。
第四章 一个西班牙大人物
和印第安人说的不一样,马丁·帕兹实际上死在里马克河的水里;为了脱离死亡,他需要有惊人的力量和不可战胜的毅力,尤其是绝对的冷静——这是新大陆潘帕斯草原自由的游牧部落的待长之一。
马丁知道,追他的人把精力放到桥下来抓捕他;水流似乎是不能克服的,印第安人被迫向下游游;但是,由于猛浪的冲击,他终于被卷入激流中,他几次潜入水下,觉得水下的阻力小,他就上了岸,蜷缩在树丛后面。
但后来怎样呢?离开是危险的;士兵可能改变主意,溯流而上;印第安人肯定会被抓住;既会丢了性命,也会丢了萨拉。他很快打定主意;他钻入深街小巷和人迹罕至的地方,甚至到了城市的中心;但是,最重要的是,大家以为他死了;因此,他不得不避人耳目,他那水淋淋的衣服,沾满水草,很快就会把他暴露出来。
为了避开几个后来的当地人守不住口的眼光,马丁·帕兹下得不走上城市中一条比较宽的路;他看见一所房子还闪着耀眼的灯光,一扇可进出车子的大门打开着,这样的大门,是西班牙头面人物的住宅为他们的豪华马车出入才建的。
印第安人飞快地溜进了这阔绰的住宅;他不能呆在大街上,大街上,受马车出入的吸引,簇拥着一些好奇的赞柏人。一会儿,邸宅的大门认真地关闭了,印第安人不可能逃走了。几个仆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马丁·帕兹迅速地穿过一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雪松木楼梯;照得通明的大厅,肯定不是他合适的隐蔽处;他飞快地躲过亮光,藏进黑得不见人的屋子里。
不一会儿,最后的灯光熄灭了,住宅里又平静下来。
对于精力充沛的印第安人帕兹来说,时间太宝贵了,不安的念头缠着他,他想去广场了解情况,决定更稳妥的办法逃出去;窗户朝内院的花园开着;逃跑是可行的,当他听到有人说以下这些话后,就要冲出去:
“先生,您忘了有人偷了我放在这张桌子上的钻石!”
马丁·帕兹转过身,一个高个子态度傲慢的男人指着首饰盒说。
听到受侮辱的话,马丁·帕兹把匕首握在了手里。他贴进西班牙人,但还保持着冷静,但开始气得发抖,抬起手臂要打那个人……但是,却又把他的武器又转而对着自己了。他听到:
“大人,”他嘶哑地说,“假如您总重复同样的话,我就死在您的脚下。”
惊奇不已的西班牙人更仔细地看着印第安人,他梳了梳那沾上泥污的漂亮的直发,感到莫明其妙的恻隐之心涌到心头!他向窗户走去,轻轻地关上了窗户,他转向这个印第安人的时候,后者的匕首掉到了地上。
“您是谁?”他对他说。
“印第安人马丁·帕兹……一队士兵追我,我自卫反抗一个攻击我的人,我一刀把他摔到地上。这个混血儿是我爱的一个年轻姑娘的未婚大……现在,大人,您可以把我交给我的敌人,假如您认为这样做高尚和正直的话!”
“先生,”西班牙人严肃地说,“我明天去乔里约斯浴场;假如您愿意,可以陪我去,您可以暂时避一下追您的人,您永远别埋怨堂维加尔侯爵对您的宽宏大量!”
马丁·帕兹冷静地低着头,却不露声色。
“一直到明天,您可以在这个床上休息,”堂维加尔又说;“没有人会怀疑您在这避难……晚安,先生!”
西班牙人从房子里出去了,他的仁慈使印第安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彻底放松了对侯爵的戒备,没去想人家可能利用他熟睡时把他抓住,他安稳地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侯爵最后决定出发,派人请犹太人萨米埃尔到自己家来,趁这功夫,他则去做早晨的弥撒。
在所有贵族看来,做晨弥撒是他们例行的宗教仪式。自利马城建立以来,利马人基本上信奉天主教;除了有众多的教堂,它还有22座女修道院,17座隐修院和4座供妇女不发誓静省的场所。这些场所的每一处都有一座专用小教堂,因而在利马有100多处用于礼拜的场所;那里有800名年长的或正规的教士,300名宗教兄弟姐妹,来完成宗教仪式。
堂维加尔进入圣安娜以后,首先就注意到一个跪着的少女在哭着祈祷。侯爵看到她如此痛苦沮丧,他不能无动于衷;他正打算用几句宽心的话去安慰她,若阿希姆·德·卡马伦神父走近他身旁低声对他说:
“堂维加尔大人,劳驾请您别靠近。”
然后,他对萨拉做了个手势,她就跟他进了一个阴暗和无人的小教堂。
堂维加尔向祭坛走去听弥撒;而后他又回来,不由地想到那个跪着的少女的极度悲伤。她的形象一直跟随他到宅邸,仍然深深地印在心里。
堂维加尔在客厅里见到犹太人萨米埃尔,他按维加尔的安排来了。萨米埃米仿佛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事;希望有收益的念头自然使他喜形于色。
“您要什么,大人?”他问西班牙人。
“一个小时前我需要三万皮阿斯特。”
“三万皮阿斯特!……谁有这么多?圣达维德国王,大人,比起您的仁慈所能想象的,我找到这笔钱更困难!”
“这是几个值钱的首饰,”堂维加尔没接犹太人的话说,“我可以用低价卖给您库斯科一块很大的地……”
“啊!大人,土地会毁了我们……我们没有更多的人手去耕种它们;印第安人回山里去了,我们的收成并不比庄稼本身价值多!”
“您认为这些钻石值多少钱?”
萨米埃尔从他口袋里取出一个精制的小天平,习以为常地、一丝不苟地称起钻石来。一边这样做着一边说,按他的习惯,贬低向他提供的钻石。
“钻石!不好代销!……有什么赢利呢?……等于把钱埋进了土里!……您看,大人,这钻石里的水,它不完全透明……这么值钱的首饰,我不容易再卖出去,您知道吗?我得把这些商品送到美国的一些州!……美国人肯定向我买这些钻石;但是,这是为了把它们让给这些白种人的儿子。从此,他们想合情合理地挣一笔令人满意的佣金,因此,贬值就落到我的头上了……我认为1万皮阿斯特会使老爷您满意……这肯定不多;但是……”
“我是说,”西班牙人带着一种轻蔑的支配者的神色说,“我是说我认为1万皮阿斯特不够吗?”
“大人,半个里亚尔我也不多给!”
“把首饰拿去,就按刚才说的数儿给我吧。为了凑齐我需要的3万皮阿斯特,这所宅子足以作给您的抵押……您看还结实吧?”
“唉!大人,在这座常有地震的城市,大家都不知道谁活谁死,也不知道谁站得住,谁倒下……”
说着萨米埃尔用脚跟儿跺了好几下,以验证砖的牢度。
“总之,大人,我对您不胜感激,我将放她到她想去的地方。尽管现在我不想花光我的钱;因为我把我女儿嫁给安德烈·塞尔塔先生……您认识他吗,大人?”
“我下认识他,而我请您按我们刚才商定的数目给我送来……您把这些首饰拿走吧!”
“您要不要收据?”犹太人说。
堂维加尔没有回答他,进到旁边的屋子里。
“傲慢的西班牙人!”萨米埃尔嘴里嘟哝着,“我要打碎你的傲慢,因为我将使你的财富耗尽!以所罗门的名义!我是个精明的人,既然我的利益与我的感觉并驾齐驱。”
堂维加尔离开了犹太人,找到陷入极度沮丧和羞愧中的马丁·帕兹。
“你怎么了?”他极其友好地问。
“大人,我爱的就是这个犹太人的女儿。”
“一个犹太姑娘!”堂维加尔厌恶地表示。
但是,看到这印第安人忧伤痛苦的样子,他又补充道:
“我们出发,朋友,我们再谈谈这些事!”
一个小时以后,穿着异国服装的马丁·帕兹陪着堂维加尔出了城,侯爵没有带他随身的任何人。
乔里约斯海滨浴场距利马8公里。这个印第安教堂区有一个美丽的教堂;在炎热的季节,它是利马上流社会的约会地点。在利马禁止的公众娱乐,在乔里约斯整个夏天都是公开的。小姐们在那里可以放纵她们难以想象的强烈欲望,为这些漂亮的舞伴而打赌,更多的是一个阔绰的男舞伴看到自己的财产在几夜之间荡然无存。
乔里约斯还是人少的地方;因此堂维加尔和马丁·帕兹躲避到建在海边美丽的小别墅里,他们可以平静地生活,并凝视太平洋的茫茫沧海。
堂维加尔侯爵,属于秘鲁的西班牙人最古老的家庭之一,看到他有充分理由为之自豪的家庭谱系的骄傲,要断送在他手里;因此,他的脸让人看到忧愁深重的痕迹。在介入一段政治事件之后,他对为个人野心而进行的无休止的革命感到极端厌倦,他陷入一种孤独中,只有最起码的礼节性的责任,经常打破这种孤独。
他的巨额财产一天天地丧失。由于缺少人手,他的许多财产被迫放弃,这迫使他债台高筑;但是,今后不太好的前景吓不倒他;西班牙人天生的无忧无虑,以及对无意义生活的厌倦,使他对未来的威胁麻木不仁。以前,他是一个受人崇拜的妇女的丈夫,一个迷人少女的父亲,他认为在一次可怕的事件中,别人抢走了他所爱的两个对象!从此,他不与任何人来往,他听凭自己对爱情冷漠的生活随事件而去。
因此,当堂维加尔接触到马丁·帕兹,感到他的心在突突地跳时,他认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这种热情的本质又死灰复燃;印第安人自豪的仪表竟与西班牙骑士贵族吻合;堂维加尔后来讨厌西班牙的贵族,不再信任他们,厌恶那些想尽力扩张的自私自利的混血儿,他的愿望是把这个家族恢复到当初的地位,即与皮扎尔的士兵激烈地争夺美洲土地时期的地位。
侯爵从新闻获悉,在利马,人们以为这印第安人已死了;看到他眷恋上一个比死亡更糟糕的犹太少女,西班牙人决定加倍地拯救他的客人,让萨米埃尔与安德烈·塞尔塔结婚。
当马丁·帕兹感到心里无限悲痛时,堂维加尔则回避旧事,和这个印第安青年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然而,有一天,西班牙人为一些暗中的操心事而苦闷,他对马丁·帕兹说:
“我的朋友,为什么你那本性的高尚被一种庸俗的感情所否定呢?难道你不认为这个勇敢的曼戈—卡巴克是祖先,他的爱国主义已列入英雄的行列?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应该扮演这样的好角色,他不听凭自已被可卑的情感打倒!那么,你不想再争取你的独立吗?”
“我们干,大人,”印第安人说;“我的兄弟们成群地起来的日子可能不远了。”
“我理解你;你对我谈过你的兄弟们在大山里准备的这场秘密的战斗;一个信号,他们就会手持武器来到城里……他们将被打败,就像以往一直如此那样!这样,你们最终看到,你们有多少利益都丧失在以秘鲁为舞台的革命中,而既不是为印第安人的利益,也不是为西班牙人的利益,只为混血儿利益的革命,将使秘鲁丧失殆尽。”
“我们会拯救秘鲁,我们!”马丁·帕兹喊道。
“是的,假如你们知道你们的作用,你们会拯救秘鲁!听我说,帕兹,我越来越把你当儿子爱!……提起秘鲁我就痛苦,可是,我们这些西班牙人,一个强大家族堕落的子孙,我们再也没有起码的力量重振并统治一个国家。因此,应该由你们打败企图把一切欧洲移民赶走的、不幸的美国化……是的,记住这一点!只有欧洲侨民能够拯救古老的秘鲁帝国。而不是企图消灭一切社会等级的内战,除了唯一的战争:坦率地把手伸向这个旧大陆的劳动人民!”
“大人,印第安人始终把外国人看作敌人,他们永远不允许谁不受惩罚地呼吸他们山区的空气。我对他们实施的这种统治,直到我不再诅咒压迫他们的人死——不管他们是谁——那一天才失效!况且,现在我是什么?”马丁·帕兹极悲伤地补充道,“一个在利马大街上不能活三个小时的逃犯!”
“帕兹,我应该决定不返回利马……”
“唉!我能答应您什么,堂维加尔?我不按我的心说,我可能考虑一个伪誓并发誓。”
堂维加尔哑口无言……印第安青年的情欲与日俱增;侯爵害怕看到他——一个被确实认为已死的人——在利马又露头……他衷心地,并愿尽一切努力,让犹太姑娘早日成婚!
为了亲自证实事态,他大清早就离开了乔里约斯,返回城里,并得知安德烈·塞尔塔的伤已好,并已下地。他不久的婚事,成了所有人谈论的话题。
堂维加尔想认识让马丁·帕兹失眠的这个少女。将近晚上时,他来到马约尔广场。那儿的人总是那么拥挤。他在那儿碰到了若阿希姆·德·卡马伦神父——听他忏悔的神父,他的老朋友;他把帕兹得到新生的事告诉了神父。知道马丁·帕兹还活着。好心的神父是多么的惊讶啊!……他答应堂维加尔,他也关心这个印第安青年,并让人向侯爵传达他感兴趣的消息。
突然,堂维加尔的目光落到一个身穿黑斗篷的、坐在敞篷马车里的少女身上。
“这个漂亮的人是谁啊?”他问神父。
“这就是安德烈·塞尔塔的未婚妻,犹太人萨米埃尔的女儿。”
“是她!犹太人的女儿!”
侯爵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紧握住若阿希姆的手,沉思着返回去乔里约斯的路。
他刚认出来,萨拉这个所谓的犹太姑娘,就是他所见过的、在圣—安娜教堂,带着基督教徒的虔诚祈祷的那个少女。
第五章 印第安人的仇恨
自从按桑塔—克吕兹将军的命令,托付给伯里瓦尔的哥伦比亚军队被后期秘鲁赶出去,这个国家——被无休止的“檄文”和军事叛乱搅乱了的国家——恢复了平静和稳定。其实,个别的野心家不想再暴露。甘巴拉总督似乎在马约尔广场的宫殿里很稳固。在这个方面,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是,隐蔽的、迫在眉睫的危险,不来自这些此起彼伏的叛乱,这样的叛乱,似乎迎合那些炫耀武力的美国人的口味。
这个未知的危险,避开了地位高高在上的西班牙人的眼光,避开了那些永远不想被轻视的混血种人的注意。
可是,在城市印第安人中间,有一种不寻常的骚动;他们常常介入山区居民中;这些人似乎动摇了他们天然的麻木不仁。他们不再蜷缩在“捧首”里,脚随着春天的太阳转,而是散布在乡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地靠特殊的符号互相识别,并且经常出没于顾客最少的地方,在那些地方,他们能够毫无危险地交谈。
这样的活动,主要在远离城市的一个广场上才可以看到。在街角有一所平房,其门面相当破旧,看上去让人很不舒服。
后面有一个印第安老太太开的名叫“新家纳”的小酒馆,向比较亲密的赞柏人供应一种称作“希沙”的发酵玉米啤酒,和一种叫“卡拉波”的甘蔗饮料。
印第安人的聚集只在一定的时间,主要是当一个长长的鹿角竖在小客栈屋顶的时候,这就是集合的信号。于是,各行各业的赞柏人、车把势、赶骡子的、带驮队的,一个接一个进入“新家纳”,很快就消失在大厅里;老板娘好像很忙,让女仆照料好小店,她则亲自照料这些不寻常的顾客。
几天以后,马丁·帕兹就不见了。在小客栈的大厅里有一百多人参加的集会;天刚刚黑,香烟缭绕,人们还能辨清这个小酒店的常客。50来名印第安人围坐在一张长桌周围:一些人嚼着混有一小块“马奴比”香料的“科卡”茶叶;另一些人喝着大杯的发酵玉米啤酒;但是这些事一点儿没分他们的心,他们正精神集中地听一个印第安人讲话。
这是桑伯,他呆滞的眼睛特别古怪。他穿着在马约尔广场上穿过的衣服。
在认真巡视一下听众之后,桑伯开口说:
“太阳的儿子可以成就大事,阴险的耳朵无法听到这些事;在广场上,我们的一些朋友化装成街头卖唱的,把行人吸引到他们周围,而我们则享有完全的自由。”
这时曼陀铃等乐器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
小酒店的印第安人感到完全了,他们很认真的听桑伯的讲话,他们对他完全信任。
“桑伯能给我们提供关于马丁·帕兹的什么消息吗?”一个印第安人问。
“没任何消息……他死了没有?这只有神灵才知道……我等着我们那几个下河直到河口的兄弟,他们也许能找到马丁·帕兹的尸体!”
“他是个好首领!”凶狠的印第安人马南加尼说;“但是,为什么纵帆船给我们捎来武器那天,他不在自己的岗位上呢?”
桑伯无言以答,低下了头。
“我的弟兄们,”马南加尼又说,“难道他们不知道‘天神报喜’号与海岸巡逻艇交火了吗?而夺取这艘船,使我们所有的谋反计划都失败了?”
一阵赞同的声音表明接受印第安人的说法。
“我的那些想等着决定的兄弟们欢迎我的心愿!”桑伯又说,“谁知道我的儿子马丁·帕兹几天后能否再露面!现在请你们听着:从塞楚拉运给我们的武器,已到了我们手里,它们被藏在科迪勒拉山里,当你们准备执行你们的任务时,它们就会发挥作用!”
“那么,谁延误了我们的事?”一个印第安青年问;“我们已磨好了刀等着呢!”
“让那时刻来吧,”桑伯说;“我的兄弟们知道应该先斩断哪个敌人的手臂吗?”
“是这些混血儿拿我们当奴隶,像鞭打犟骡子一样鞭打我们。”
“不。是各种资源的囤积者,不让我们给老人买一点儿福利!”
“你们错了。你们的第一枪应该对准别的地方!”桑伯兴奋地说:“300年前敢于践踏我们祖先土地的,不是这些被金子压得喘不过气的财主,把曼戈—卡巴克的子孙拖入坟墓的。不!是西班牙人把种种不幸推到我们独立的海岸!这就是把你们变为他们真正奴隶的真正征服者!如果他们不再有财产,他们还有权力。虽然秘鲁解放了,但他们破坏和践踏了我们的自然法权!因此,让我们忘记我们现在的处境,去回顾我们的父辈们的处境吧!”
“对!对!”人群呐喊着,跺脚表示赞同。
沉默片刻以后,桑伯察看了不同的谋反者之后确信,库斯科和全玻利维亚的朋友已准备像一个人一样去打击。
然后,他激动地说:
“我们山里的兄弟们,正直的马南加尼,如果他们所有人像你们一样心里埋着仇恨,像你们一样勇敢,他们就会像科迪勒拉山高处的雪崩一样,突然降临到利马!”
“桑伯不会报怨在规定那一天他们的勇猛。让印第安人从城里走出来,他们就会看见他们周围冒出为复仇而激昂的赞柏人。在圣克里斯托夫岛和阿芒卡埃斯群岛的狭谷,不再有一个人睡在他的‘捧首’里,个个腰里别着匕首,盼着一支支卡宾枪发到他们灵巧的手里……他们也一样,没有忘记为曼戈—卡巴克的战败而向自负的西班牙人复仇。”
“说得好!马南加尼。这是上帝的仇恨由你的嘴里说出来了。我的兄弟会提前一点儿知道自己的首领选择谁去领导这次伟大的复仇。甘巴拉总督只想巩固政权。伯里瓦尔离得远,桑塔·克吕兹被赶走了。我们肯定能行动。几天以后,在阿芒卡埃斯搞庆祝时,我们可以随便点这些压迫者的名。因此,让每个人都准备上路,让消息传到玻利维亚最遥远的乡村!”
这时,三个印第安人钻进大厅。桑伯快步走向他们:
“怎么样?”他问他们。
“没能找到马丁·帕兹的尸体;我们已经探查了河流各处;最灵巧的潜水员仔细地搜寻,桑伯的儿子不会死在里马克河水里。”
“他们把他杀了!……他会怎样呢?噢!倒霉啊!他们该死,假如他们杀了我儿子!……让我的兄弟悄悄地离开;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看着、提防着、等着!”
印第安人走出去了,散开了;只有桑伯和马南加尼留下,他问他:
“桑伯,知道什么念头支使您儿子去圣—拉扎罗?总之,您相信您儿子吗?”
印第安人眼里闪着光,愤怒使他血冲到眼睛上。凶狠的马南加尼后退了。
但是,印第安人控制住自己说:
“如果马丁·帕兹背叛他的兄弟们,我首先杀了所有跟他好的人,他所爱的人!然后我杀他本人,最后我自杀!为了在阳光下不留下任何可耻之徒!”
这时,老板娘打开大厅的门,朝桑伯而来,给了他一张有他地址的纸条。
“谁给你的纸条?”他问。
“我不知道,是一位喝‘希沙’的人故意留在桌上的,我在桌上发现的。”
“这里只有印第安人来吗?”
“只有印第安人来。”
老板娘出去了,桑伯打开纸,大声读起来:
“一位少女为马丁·帕兹返回衷心祈祷,因为她没忘记印第安青年为保护她而不惜牺牲自己!如果桑伯有关于他可怜儿子的消息,或找回他的希望,让他在自己手臂上缠上红纱巾;许多人会看到他每天都经过这里。”
桑伯用皱紧的手把纸团起来。
“倒霉鬼让一个女人盯住了!”
“这个女人是谁?”马南加尼问。
“不是印第安女人,”桑伯看了一下纸条回答;“是一个迷人的年轻姑娘……该死!马丁·帕兹,我再也不认你了!”
“这个女人求您做什么?”
“不。”印第安人大声回答,“让她死了有一天再见帕兹的心吧!如有必要,让她死!”
桑伯愤恨地撕掉纸条。
“这是一个印第安人放下的纸条。”马南加尼提醒他。
“噢!他不会是我们的人!他会知道我常来这个小酒店。可是,我再也不来这里了……太关心这无聊事了。”他又冷冷地说,“让我的兄弟回山里,我留下注意城市……我们看阿芒卡埃斯节日时,是压迫者高兴,还是被压迫者高兴!”
两个印第安人分手了。
谋反的计划已拟定,行动时间已选定。几乎人口稀少的秘鲁只有为数不多的西班牙人和混血人;印第安人的入侵来自四面八方:从巴西的森林里,从智利的大山里,从普拉塔平原,他们带着可怕的武器,布满战场。像利马、库斯科、普尼奥等大城市,势将彻底被摧毁;不能想象不久前被秘鲁政府赶走的哥伦比亚军队,会来援助自己可怕的敌人。
假如这样的秘密可以深埋在印第安人的心里,并且在他们中间没有叛徒,那么,这样的谋反想必会成功的。
但是,他们不知道,有一个人获得了甘巴拉总督的召见。这个人告诉他,“天神报喜”号纵帆船已被印第安海盗抢劫了!这船载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小船在里马克河口运走东西。这个人要求一笔巨额赔偿金,效忠秘鲁政府。
然而这个人把他的船租给了桑伯的代理人。为此他收到一笔可观的钱,他刚刚把他无意中听到的秘密卖掉。
根据这些特点,大家意识到,这个是犹太人萨米埃尔。
第六章 悲伤的婚礼
安德烈·塞尔塔完全恢复了,他确信马丁·帕兹已死,于是加紧他的婚事,他急于带着年轻貌美的犹太姑娘到利马大街上去散步。萨拉一直对他极其冷淡,但是他对此没注意到,他把她当成一件出售的东西,价值是10万皮阿斯特。
可是,安德烈·塞尔塔却有充分理由蔑视犹太人;如果说契约不太体面,那么契约签订者就更不光彩。因此,混血儿想必与萨米埃尔有某种秘密的会晤,有一天,他把老头儿带到乔里约斯海滨浴场。
况且,在他的婚礼前,在赌博中碰碰运气也不错;在利马禁止的一些公共娱乐,在外面完全允许;利马的男人女人对这些冒险的赢利既觉得离奇,又抗拒不了。
堂维加尔侯爵到达利马后的几天之内,眼睛睁得大大的;从那时起,在利马大街上,老是有人群活动着。某某人步行而来,却从那里乘车而去;另外某某人来冒险,却丢失了他最后剩余的财产。
堂维加尔和马丁·帕兹没参加任何娱乐。印第安人失眠有其更高尚的原因,他梦见萨拉,并想到他的恩人。
科马人聚集到乔里约斯海滨浴场对他毫无危险;城里人很少有人认识他,就像不认识山里印第安人一样;他很容易避开陌生人的目光。
晚上,与侯爵散步过后,马丁·帕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臂肘支在窗户上,用很长时间让杂乱的思绪在太平洋上漫游。堂维加尔住在旁边的房子里,带着父亲般的慈爱守护着他。
西班牙人总是回忆起他偶然遇到的那个在教堂祈祷的少女。但是,他不敢把这个大秘密告诉马丁·帕兹,他怕再度点燃他想扑灭的情欲,他想慢慢向他灌输基督教的要旨,因为这个可怜的、无知的和流放的印第安人,理应抛弃一切幸福的希望!况且,若阿希姆神父告诉堂维加尔,警署最终放弃了马丁·帕兹的案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并在其监护人的影响下,这个印第安人能够成为可以成就大事、名副其实的人,有朝一日,他全跻身于秘鲁的社交界。
由于对一切不能确定,帕兹无知地陷入失望之中,他决定了解犹太少女的情况。多亏他穿着一身西班牙服装,他能溜进一间游艺厅,听到各个常客的谈话。安德烈·塞尔塔由于他的婚事,所以是一位相当重要的人物,既然这桩婚事近期要办,所以成了人们谈论的话题。
一天晚上,这个印第安人没有返回海滩这边,他从有许多人休息的高高的乔里约斯的岩石上,看到一所前面有宽宽的石阶梯的房子,他悄悄地溜进去了。
对于许多利马有钱人来说,白天是难熬的,有些人由于昨夜筋疲力竭而盖着自己的“捧首”睡在地上。
其他玩耍的人坐在一张绿色宽地毯前,这块地毯用两条从中心直角切割开的线,分成四个赌盘。在每个赌盘上写着“赢”和“输”,A和S。赌徒们在这些字母上对庄家下赌注;银行家作庄,他加了一下各区赢的点数,把两个陀螺放在桌上。
这时,加码的区域活跃起来;一个混血儿兴奋地下在一个不利的区域。
“2000皮阿斯特!”他叫道。
银行家转动着,赌徒大声诅咒。
“4000皮阿斯特!”他又说,但他又输了。
马丁·帕兹被大厅阴影遮挡着,他能看见对面的赌者,他的脸立刻变白了。
这正是安德烈·塞尔塔。
坐在他旁边的犹太人萨米埃尔站起来。
“玩的相当久了,安德烈先生。”萨米埃尔对他说,“今天你倒运。”
“和您有什么关系!混血儿突然说。”
萨米埃尔俯下身,在他身边说:
“虽然与我无关,但是在您的婚礼之前,您应该戒掉这些习惯。”
“8000皮阿斯特!”安德烈·塞尔塔回答着,又把赌注下到S区。
A区赢了。混血儿骂起来,银行家又说:
“请您下赌!”
安德烈从口袋里掏出钱,打算用一个大数来碰运气,他把钱放在赌盘上,银行家又转陀螺,当萨米埃尔用手示意停时,陀螺正好停在赢区。犹太人又低头在安德烈耳边说:
“假如您一个钱也不剩了,我们的交易今晚就告吹!”
安德烈耸耸肩膀,拿起钱走了。
“现在您接着玩吧,”萨米埃尔低声对银行家说,“等他婚礼过后,您再毁这位先生吧。”
银行家听从了这个意见。犹太人萨米埃尔是乔里约斯赌场的创办者和东家。无论在哪里,只要有一个里亚尔可赚,就能碰到这个人。
他去追混血儿。在石台阶上找到他,他说:
“我有极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哪儿谈安全呢?”
“您愿意去哪儿都行!”塞尔塔粗暴地说。
“先生,您的坏习惯会毁了您的前程!为了告诉您我的一个秘密,我既不信锁好了的房间,也不信任最荒凉的平原。只要您能付给我好价钱,因为这秘密既好说,又好保管。”
这样一说,两个人就来到海边,到了用于洗浴的木板房前。他们自以为不会被人看见、听到,可却被像蛇一样溜到黑影里的马丁·帕兹都侦察到了。
“弄一条小船,”安德烈说,“我们到大海里去,鲨鱼或许会守口如瓶。”
安德烈从岸上解开一条小船,给看船人几个小钱。萨米埃尔与他登上小船,混血儿把船划向外海。他用力划着柔韧的双桨,很快就离岸2000米。
马丁·帕兹看到小船走远了,从藏身的石头下的坑中出来,他赶忙脱掉衣服,跳入大海里,用力游向小船。
太阳最后的几缕光刚刚消失在海浪中,幽黑的海浪荡漾着。
马丁·帕兹只是没想到,在这有致命危险的海滩,有最危险的鲨鱼出没其间。他在离混血儿的小船不远的地方停下来,能听见说话声。
“我能带给她父亲关于姑娘的什么身份证明呢?”安德烈·塞尔塔问犹太人。
“您回忆一下他丢掉她时的情况。”
“什么情况呢?”
“是这些。”
呆在浪上的马丁·帕兹听了却听不懂。他腰里别着一把匕首,他拿着匕首等着。
“她的父亲,”犹太人说,“住在智利的康塞普西翁,自从您认识这位大人以后,只有他的财产与其贵族身份相符合。为了商业利益被迫来到利马,他只身一人出发了,把老婆和女儿留在了康塞普西翁,他女儿那时才15个月。秘鲁的气候各方面对他都合适,他又请太太来与他团聚。侯爵夫人带着信任的仆人,从瓦尔帕莱索登上‘圣约瑟’,我去秘鲁时也乘同一条船。‘圣约瑟’号必须在利马靠岸。但是,船行在胡安·费尔南德斯群岛海面时,遇到了可怕的飓风,飓风使船失去控制,并使它倾倒,这只是半小时的事。‘圣约瑟’号船灌满了水,慢慢下沉。船员和乘客逃上救生艇。但是,侯爵夫人看到汹涌的大海,不肯跳到救生艇上,她紧紧地抱住孩子,呆在船里。我与她呆在一起,救生船离去了,并在离‘圣约瑟’号160米左右时被大浪吞沿。大船上只有我们了,暴风刮得越来越大。由于我的财产不在船上,我并不绝望,在‘圣约瑟’船舱进水5英尺时,撞到礁石上,船帮全碎了。年轻妇女和孩子被抛到海里;幸运的是(犹太人带着凄凉的微笑说),我能抓住那孩子,游到岸上。”
“所有细节都准确吗?”
“完全准确。她父亲知道这些。我已挑好了吉日,先生,因为您即将给我她所值的10万皮阿斯特,那么,明天婚礼见。”
“这是怎么回事呢?”马丁·帕兹考虑着,始终在黑暗中游着。
“这是我的钱包,有10万皮阿斯特,拿去吧,萨米埃尔大人。”安德烈·塞尔塔对犹太人说。
“谢谢,安德烈先生,”这以色列佬抓住了钱时说;“请您拿着这张交换收据,假如您不能成为第一批西班牙人家庭中的一员时,我保证还您20万皮阿斯特!”
但是,这个印第安人没听见这最后一句。他潜进水里,以避免太靠近小船,他的眼睛能够看到一个巨大的、样子难看的东西迅速地朝他过来,他以为看到了小船,但是他错了!这是最残忍的一种鲨鱼。
马丁·帕兹并没发抖,他迷失方向了。鲨鱼逼近他。印第安人潜下水,但很快又不得不到水面上来呼吸……他看看天空,好像他再也不会重见天日一样。星星在他头上闪着光,鲨鱼一直向他逼近,尾巴猛的一下撞着了游水者。马丁·帕兹感到粘糊糊的粗皮擦伤了他的胸部……为了咬住他,鲨鱼回身朝向他的背,半张开它那长着尖齿的嘴……马丁·帕兹在浪下看到了这野兽的白肚皮,他用匕首飞快地向鲨鱼刺去。
刹那间,他就处在血红色的水中了,他向下潜了十几米,想紧跟上萨米埃尔,可是混血儿的船不见了,他回到了岸边,他已经忘记,他刚摆脱了死神。
很快,他又见到了堂维加尔。后者见他没回来,正惶惶不安地等着他。帕兹对他什么也没说,装出高兴的样子与他聊天。
但是第二天,马丁·帕兹离开了乔里约斯,而堂维加尔则担忧得坐立不安,马上又返回利马。
安德烈,塞尔塔与阔佬儿萨米埃尔的女儿成婚,的确是真事。漂亮的小姐们再没一会儿功夫休息了。她们多半挖空心思设计某种好看的短上衣,或戴某种新式的头饰,而且煞费力气地不停地试着五花八门的打扮。
许多准备工作也在萨米埃尔的家里愉快地进行。他打算按犹太人的方式,使萨拉的婚礼引起极大的轰动。按照西班牙的习俗,一些布置住宅的壁画,豪华的挂起来。最华丽的宽褶帷幔挂在窗户上和常走的大门上。用名贵的、发散香味的木材、按最新风格雕刻的家具,摆放在宽敞的、香气扑鼻的大厅里。稀有的小灌木,热带的土产,因其绚丽的色彩,使人百看不厌。有人说,春天已蜿蜒攀附在栏杆上和阳台上,倾吐着千花万叶和浓郁幽香。
然而,这少女却在这些赏心说目的奇迹中哭泣,既然桑伯没有回应,她就不再抱希望了。而既然桑伯不戴希望标记,是他不再抱希望了。黑人里贝尔塔暗中观察这印第安老人的尝试,但他什么也没看见。啊!既然这可怜的女孩子可以遵循自己的内心活动,为马丁·帕兹之死而哭而祈祷,她便闭门不出静修。
受天主教教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的吸引,犹太少女秘密地改变了信仰,受若阿希姆神父的关照,她皈依了充满希望和爱的天主教,这个宗教与她的内心冲动如此好地融合在一起。既然萨米埃尔已把她嫁给一个犹太人,她被迫承认自己也信仰犹太人的宗教。但是,在嫁给一个天主教徒之前,她对丈夫保守着她叛教的秘密。
为了避免引起议论,若阿希姆神父更多地给萨拉读日课经,少谈心愿,使她认为马丁·帕兹已死。对他来说,少女的皈依比什么都重要。他看到萨拉因与安德烈·塞尔塔结合安心了,他尽量让她习惯于这门婚事,他远没有怀疑这门婚事的状况。
终于,有人欢乐有人愁的一天来了。安德烈·塞尔塔邀请了全城的宾客参加婚礼晚会,他的邀请对贵族家庭如石沉大海,他们以说得过去的理由婉言谢绝。可是,混血儿还是高傲地昂着头,对与他状况相当的人不屑一顾。小马屁精试图低声下气地迎合,但也没用。他只好自我安慰,认为他代表着婚礼晚宴中活跃的部分。
这时候,年轻的混血儿们与他在犹太人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高谈阔论,宾客们簇拥在安德烈·塞尔塔周围,他则骄傲地炫耀着精美绝伦的服饰和化妆品。
契约想必很快就签署。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年轻姑娘还没露面……
她准是与其陪媪和室女在讨论系什么发带或戴什么首饰吗?也许少女脸上如此鲜艳的色彩使之产生的这种迷人的优柔寡断,还远不够使她引起惊异的目光?
犹太人萨米埃尔似乎被一个不令人高兴的秘密折磨着。安德烈·塞尔塔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当数千只烛光在镜子映照下使大厅金碧辉煌时,不止一个宾客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相。
在外面,有一个人极不安地走来走去:他就是堂维加尔侯爵……
第七章 一切起作用的利益
然而萨拉依旧一个人呆着,只有焦虑和痛苦与之相伴!她把她的全部生命献给了一个她不爱的人!透过绿色的窗帘,她可以听到沉睡的田野传来的声音。带饰物的斗篷滑落的到她的手臂上,露出许多钻石在她的肩膀上闪闪发光。这些首饰又烘托出她那自负的和庄重的痛苦。人们可以把她看成一个穿着雍容华贵的古典式衣服的当奴隶的美人。
突然,她的眼光落到一个男人身上,这个人不声不响地溜到木兰花林荫道里。她认出了他:里贝尔塔,她的仆人。他好像窥伺看不见的敌人,一会儿躲在一座雕像后面,一会儿又躺在地上。
萨拉害怕了,她环顾了一下周围。只有她一个人,确实只有她自己。她又抬眼望花园,她的脸变白了,更苍白了!她眼前出现了可怕的一幕:里贝尔塔和一个大个子男人打起来,高个子把里贝尔塔打倒在地,只有窒息的喘气声,好像有一只粗壮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当她看到两个人又站起来,她鼓足了勇气,正要大叫……黑人则盯着他的对手……
“你!你!是你!”他叫起来。
他惶恐不安的跟着这个人。他们来到萨拉的阳台下。就在她要大叫之前,马丁·帕兹像阴间来的幽灵一样,出现在她面前。由于被打倒在地的黑人在印第安人的膝下,这女孩弯着腰,处在马丁·帕兹的目光之下,她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你!你!是你!”
印第安青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
“未婚妻听到欢庆的声音了吗?宾客挤在客厅里要一睹你容光焕发的芳容呢!准备当一个该死的人殉难品的人,是不是甘愿让这些贪婪的人大饱眼福呢?带着痛苦又苍白的脸,眼睛里闪着苦涩泪水的少女,怎能面见她的未婚夫呢?”
印第安青年又无限温柔地说:
“既然少女的心已死,她就应看得远,目光应超过她父亲的家、超过让她痛苦和哭泣的城市。在大山那头儿,棕榈树自由地昂起头,鸟儿自由自在地翱翔,男人们心胸开阔地生活,女人们精神焕发、心情舒畅!”
萨拉朝马丁·帕兹抬起头,印第安人也立起身,把手臂伸向科迪勒拉山峰,为少女指出自由之路。
萨拉感到自己受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引。这时她听到有人说话,有人靠近她的房间。当然她父亲要进来,也许还有她的未婚夫陪伴着!印第安人突然关掉他头上的灯……一种吹哨子似的叫声响起来,使人想起马约尔广场上听到的哨声,这哨声打破黑夜的安宁。少女失去了知觉。
门突然打开了,萨米埃尔和安德烈进来了。已是深夜,几个仆人拿着灯火跑来,萨拉的房间已空了!
“该死的泼妇!”混血儿叫道。
“她在哪儿?”萨米埃尔问。
“您应该对此负责,”安德烈·塞尔塔粗暴地对犹太人说。
听了这些话,犹太人感到出了一身冷汗,直冷到骨头里。
“帮帮我!跟我来!”他又大叫起来。
几个仆人跟了过来,他冲到房子外面。
马丁·帕兹飞快地逃并穿过了城里的大街。黑人里贝尔塔也飞也似地追着他们的身影。看样子并不像他要与安德烈·塞尔塔争夺这姑娘。
离犹太人的住所200步远时,帕兹找到了几个随行的印第安人,他们是听他发出的哨声后聚在一起的。
“到我们山里的牧场去!”他大声说。
“到堂维加尔侯爵的住处去!”他身后的一个声音说。
马丁·帕兹回过身去,看到一个西班牙人站在说话人身边。
“不把这个姑娘交给我吗?”侯爵问。
印第安人点头,低声说:
“到堂维加尔侯爵住处!”他对随从们说。
这些人跟着他向侯爵住处方向跑。
犹太人家里一片混乱。萨拉失踪的消息如五雷轰顶,安德烈的朋友们加快脚步。他们在圣—拉扎罗市郊搜寻,匆忙地打听,但一无所获。萨米埃尔竟失望地抓头发。一整夜千方百计地寻找也毫地结果。
“马丁·帕兹还活着!”安德烈·塞尔塔怒吼道。
这种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警署马上被告知有人被绑架;最积极的警察开始追踪;印第安人受到严密监视;既然大家没发现这少女离开,这就明确地证实了最近要有反叛活动,这和犹太人的告发很吻合。
安德烈大把地挥霍金子,他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城门守卫者断言没见任何人从利马出去;因而少女是藏在城里。
里贝尔塔回到主人家里,经常受到盘问,但是,说他绑架了萨拉,没有人感到惊奇。
然而,在犹太少女失踪中,安德烈看到的可以证明马丁·帕兹还活着的另一个人,就是桑伯。当他因印第安人发出的叫声而怔住时,他看见桑伯在利马大街上遛达。这叫声就是他熟悉的集合信号,因此,桑伯可能参加绑架少女的活动,并追随她到堂维加尔侯爵的住宅。
西班牙人让萨拉从一扇只有他有钥匙的暗门进去,因而他的人一点也不怀疑。马丁·帕兹抱起这少女,把她放在一张躺椅上。
当想回来的堂维加尔侯爵走正门来到萨拉休息的房间时,他发现了马丁·帕兹跪在萨拉面前。侯爵立即斥责印第安人的行为,印第安人则对侯爵说:
“您看,我的父亲,我是多么爱您!啊!您为什么挡在我的路上?我们在我们山区已经自由了,我怎么能不听您的话呢!”
堂维加尔侯爵不知道回答什么好。极大的不安抓住了他的心,他肯定受到马丁·帕兹的爱戴。
“有朝一日,萨拉离开您的家,回到她父亲那里和她的未婚夫那里时,至少您在世界上有一个儿子和一个朋友。”印第安人叹息地说。
说上述话时,帕兹的泪水滴到了堂维加尔的手上,这是这个人的第一次流泪!
堂维加尔侯爵对这样一个受尊重又顺从的人加以训斥,说明他把少女当成了客人,她真神圣!他不能控制自己去赞赏一直消失的萨拉;他开始爱上被他突然改变了信仰的萨拉,他肯定喜欢把她嫁给印第安青年。
当萨拉睁开双眼时,她惊奇地看到自己在一个陌生人面前。
“我是在哪儿呢?”她恐惧地问。
“挨着一位让我叫他爸爸的仁慈的先生,”马丁·帕兹指着一位西班牙人回答。
被印第安人的声音拉回正常感觉的年轻姑娘,用颤抖的手捂着脸,一下子哽咽了。
“退下去,朋友,”堂维加尔对年轻人说,“请退下去!”
马丁·帕兹慢慢地走出屋子,与西班牙人握了握手,长久地看着萨拉。
于是,堂维加尔对这可怜的女孩子儿进行和蔼可亲的安慰;她听到一席表达光荣、崇高和美好情操的话。少女专心地、信服地听着,她明白了她逃脱了多么可怕的危险;她把自己的未来托付给西班牙人照管。但是,在夹杂着叹息和哭泣的断断续续的语句中,堂维加尔明白她那颗天真的心,正眷恋着那个被她称作救命恩人的人。他劝萨拉休息一会儿,他像父亲那样关怀照顾她。
马丁·帕兹已明白了,荣誉使他要投入的事,尽管有风险和危险,他不想在堂维加尔的屋子里过这一夜。
因此,他走出去了;他充满激情;全身的血在沸腾。
他在大街上还没走百步,有五六个男人就向他扑来,尽管他顽强自卫,最终还是被绑了起来。马丁·帕兹发出了绝望的喊叫,这声音消失在黑夜里。他以为落入自己敌人之手,他最后还思念着年轻姑娘。
不久,印第安人被投入一间屋子。有人打开他的遮眼布。他环顾四周,自己却处在小酒馆低矮的大厅里,他的弟兄们已在准备不久后进行的暴动。
桑伯、马南加尼和其他人把他围起来。他的眼睛放射出怒火,他在绑架他的人们这里,看到大家都有愤怒的目光。
“我的儿子不怜悯我的眼泪,”桑伯说,“既然让我这么久以为他死了?”
“在暴动的前夕,我们的首领马丁·帕兹应该呆在敌营里吗?”
马丁·帕兹既不回答他父亲,也不回答马南加尼。
“这样,我们最重要的利益就会断送在一个女人身上!”
说了这些话,马南加尼又靠近马丁·帕兹,一把匕首握在他手里,马丁·帕兹甚至不去看它。
“让我们先说,”桑伯说,“我们很快就要行动了。如果我的儿子不带领自己的弟兄投入战斗,我会知道现在向谁报复他的背叛。注意!犹太人萨米埃尔的女儿并没被藏得那么好,以致会逃脱我们的仇恨。我的儿子将会反省,况且,他要受到死刑、流放、或在我们领地内流浪的惩罚。他无法免除他的痛苦。反之,假如他为他们恢复我们古老的家园和昔日的强大,马丁·帕兹这个众多部落的首领,将把幸福和光荣献给他的未婚妻。”
马丁·帕兹保持着沉默;但是,一场激烈的斗争在他脑中展开。桑伯刚刚道出的这一番话,触动了这个骄傲的人的心弦,在他面前摆着两条路;一种是疲劳、危险和绝望的生活,另一种是幸福、光荣和受尊敬的生活;他不能犹豫不决。但是,他会放弃堂维加尔侯爵,侯爵崇高的理想是使他致力于秘鲁的安定!
“噢!”他看了看父亲的想到,“如果我抛弃他们,他们会杀掉我和萨拉!”
“让我的儿子回答我们什么呢?”桑伯急切地问。
这是因为马丁·帕兹对他们的方案是少不了的;他对城里的印第安人享有崇高威望;他可以随意支配他们,只要发出信号,就可以带领他们赴汤蹈火。因此,他必须恢复自己在起义中的地位,才能保证起义的胜利。
桑伯命令解开捆绑帕兹的绳子,马丁·帕兹在他弟兄们中间又恢复了自由。
“我的儿子,”印第安人端详着他说,“明天,在阿芒卡埃斯的庆典时刻,咱们的弟兄们像雪崩一样冲向没有武器的利马人。这是科迪勒拉的道路和城里的路,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明天!明天!你用匕首刺死不止一个杂种,你就自由了。”
“进山!”马丁·帕兹大声命令。
这印第安人又变成了这些拥戴他的,有着深仇大恨的印第安人了。
“进山!”他又说了一遍,“我们的敌人该死!该死!”
太阳升起来了,晨曦中,科迪勒拉山里的印第安人的头脑们举行了秘谋会议。
对于这可怜的青春女郎而言,这些阳光既不欢乐,也不明亮,她哭着祈祷。侯爵让人通知若阿希姆神父到他家来;这个高尚的人在那儿碰到了他可爱的悔悟者。当少女跪在他的脚下,倾诉她心中的焦虑和悲伤时,她是多么幸福啊!
但是,萨拉不能在西班牙人家里住更久。若阿希姆神父把这层意思对堂维加尔说了,他不能打定主意,因为他为更大的忧虑所折磨。马丁·帕兹怎样了?他从这所房子逃走了。他落在敌人手里吗?啊!在这焦急的夜里,他离开她而去,令西班牙人多么遗憾啊!他带着一个父亲的热情和冲动去寻找帕兹,但并没有找到。
“我的老朋友,”他对若阿希姆说,“姑娘在您身旁,心里踏实了。在这痛苦之夜,请您不要离开她。”
“但是她父亲正在找她,她的未婚夫在等她!”
“一天,只这一天!您不知道,这个姑娘过得是什么生活。一天,只一天!但至少是我的心和上帝为我的儿子命名的一天!”
若阿希姆神父又回到少女身边。堂维加尔出去了。在利马的大街上急奔。
西班牙人对城里的嘈杂声、活动和喧闹感到无比惊奇,这是因为他忘记了6月24日是圣·约翰日,阿芒卡埃斯正在搞庆祝。邻近的大山上披上了绿装,布满了鲜花;居民们或步行、或骑马或乘车,前往离利马2公里的高原;从那里,游人们可以大饱眼福;混血儿和印第安人共同庆祝节日;亲人们和朋友们三五个人一伙儿快活地走着,都带着干粮,弹吉它的人走在前面,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就着最普通的亚拉维和依兰饮料。这些快活的旅游者没完没了地呼喊着、挑逗着、争先恐后地在玉米地里、首蓿地里走,穿过香蕉园时香蕉就落到地上;他们穿过漂亮的柳树林荫道,很快就来到了果香混合着山野清香的柠檬和柑橘林里。整条路上都有流动小摊向游人兜售榨汁饮料和玉米饮料,人们喧闹着,嘻笑着痛饮这些仿制饮料。骑马的人在人群中蹦跳着,比着速度和灵活。从伦敦舞到米斯米斯舞,从伯勒罗舞到撒马居卡舞,都是热情奔放的舞蹈,在黑人眼里,卡巴勒罗和桑巴使人激动和诱人。维格拉的声音很快就烟没在舞者的狂乱中了,歌手、乐师们也狂喊乱叫着,把舞者刺激到疯狂的地步。观众们拍着手跺着脚,一对对精疲力尽的舞者倒在了地上。
在这个来自小山花名称的节日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激情和自由,然而,在人群愉快的呼喊声中,从来听不到有谁生气相骂打架的声音,几个身穿闪光凯甲的骑马人手持长枪,在各个地点的人群中维持着秩序。
利马社会各阶层的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这样的欢乐可以持续到整个七月份。跳踢跶舞的漂亮女孩微笑地碰碰那些不把脸遮起来,勇敢地面对兴高采烈的骑马男人的俊俏姑娘;而当人群到达阿芒卡埃斯高原时,一片欢呼声回响在山谷。
旧王都就展现在观众的脚下,它的带有令人惊异的排钟的排钟楼和塔尖巍然插入云天。圣彼得、圣奥古斯汀教堂及主教堂,把人们的眼光吸引到它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屋顶上;圣多明戈富丽堂皇的大教堂——其圣母像两天以来都遮盖着帷幔——,比其邻近镂空的尖塔还要突出;在右边,太平洋在西风吹拂下,它那蓝色的沧海,波浪起伏着;从卡劳到利马,人们可以看到印加大帝国的遗迹;在东边,莫罗—索拉尔海角,环抱在倾斜的丘陵里,是这幅画中最壮观的景色。
因此,利马人对这些令人赞赏不已的景点从来不厌倦,而他们沸沸扬扬的赞美声,每年都响在圣克里斯托瓦尔和阿芒卡埃斯人的耳畔。
然而,就在他们无忧无虑地享受风景如画的美景,陶醉于不可抑制的欢乐时,一个阴险的、残忍的、令人伤心的悲剧,正酝酿在科迪勒拉冰峰上。
第八章 胜利者与失败者
受盲目的痛苦煎熬的堂维加尔,胡乱地走着。自从他丢失了女儿,对自己家世爱的希望,也被收养他从死亡里挽救出来的孩子激活了吗?堂维加尔已忘记了萨拉,只想着马丁·帕兹。
许多在大街上走路的印第安人、赞柏人、奇诺人、对堂维加尔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人平时参加阿芒卡埃斯人的活动,他们那时特别留心地静静地散步。常有某个忙碌的头目向他们下达秘令,然后又继续走路;所有人,尽管已拐弯了,随着利马人分散到郊区,却逐渐聚拢在利马的繁华区。
忙于寻找帕兹的堂维加尔,很快忘记了这种奇怪的征光。他跑遍了整个圣拉扎罗,他在那里看到气急败坏,手拿武器的安德烈·塞安塔,而犹太人萨米埃尔,不是为自己女儿的丢失而大骂,而是为丢失的10万皮阿斯特而大骂;但是他却没发现积极寻找的马丁·帕兹……他跑到红衣主教会议监狱,但一无所获!他又返回自己家里,也不见人影!他骑上马,飞奔到乔里约斯……最终他筋疲力竭地回到利马;主教堂的大钟4点的钟声敲响了。
堂维加尔注意到有一大群印第安人呆在他住处的门前;但他不能不说出他所找的人,他问他们:
“马丁·帕兹在哪儿?”
他回到自己家里,比没出去还失望。
一会儿,有一个人从附近的林荫道出来,径直向印第安人走去。这个人就是桑伯。
“西班牙人回来了,”他对他们说,“你们现在认识他了,他是压迫我们的种族中最突出的代表;他该死!”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打?”
“当五点的钟声敲响时,当警钟传到山里,这就是复仇的信号。”
然后,桑伯快步走向“新家纳”酒店,与暴动的头目碰头。
可是,太阳开始向地平线降落;这是利马的贵族前往阿芒卡埃斯的时候了;他们穿着最华丽的服饰,坐在马车里,走在有树荫的路上,一会靠左,一会靠右;行人、乘车的和骑马的人乱成一团;呼喊声、歌声和乐器声组成一片喧啸声。
突然,5点的钟声在主教堂的钟楼上响起来!而一个断断续续的、紧急的、悲哀的声音划破天空;警钟声在人群中响起,狂热的人群立即惊呆了……
在城里发生一声巨响。愤怒的、手持武器的印第安人从所有广场、街道和家里走出来。他们挤满了城市的繁华区,他们中的某些人在头上还晃动着火炬。
“杀死西班牙人!杀死压迫者!”这就是起义者的口号!
那些返回利马的游客在这些群众面前不得不后退了;但是,丘陵上很快布满了其他的敌人,他们不可能撤回去了;当山区印第安人杀出一条血路接应他们城市里的弟兄时,赞柏人像闪电一样扑向因过节而筋疲力竭的人群。
人们可以想象此刻利马的情况是多么可怕。起义者离开酒店广场,散到各个区,马丁·帕兹站在一个圆柱上,挥动着一面黑旗,即独立的旗帜;当其他街上的印第安人攻击指定要破坏的住宅时,马丁·帕兹与其部队正到达马约尔广场;他身边的马南加尼,发出了猛兽般的吼叫,骄傲地露出了他血染的胳臂。
但是,得知起义消息后,政府军士兵在总督府前投入战斗;一阵猛烈的排射挡住了正要进入广场的起义者,由于受到这突如其来的射击,许多印第安人倒下了,他们怒不可遏地冲向敌人队伍;接着双方人员混在了一起,短兵相接。马丁·帕兹和马南加尼不可思议地奇迹般地逃脱了死亡。
他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攻占总督府,并以它作堡垒!
“前进!”马丁·帕兹喊道,他的声音使印第安人发起了冲击。虽然他们受到各方面的攻击,他们还能够打退包围总督府的一队士兵。马南加尼已经冲到最下面的台阶了,但他又突然停住了,士兵们揭掉了两门准备射击围攻者的机关炮的伪装。
没有第二次机会可丢失!在机关炮打响前冲向它。
“我们两个去!”马南加尼对马丁·帕兹大声喊。
但是,印第安青年刚刚低下身,他听不到什么,因为一个黑人溜过来在他耳边说:
“有人抢了堂维加尔的家,可能把他杀了!”
听了这些话,马丁·帕兹缩了回去。马南加尼抓住他的胳臂;但他用力把他推回去,印第安人向广场冲去。
“叛徒!可耻的叛徒!”马南加尼喊道,取下他的手枪对准马丁·帕兹。
这时,机关炮打响了,把台阶上的印第安人都扫射死了。
“跟我来,我的弟兄们!”马丁·帕兹大喊,他的几个已逃跑的忠实伙伴又聚拢在他身边,他能用这支小队伍,从敌阵中杀出来。
这样逃跑的结果就是背叛;印第安人以为被自己的首领抛弃了。马南加尼试图把他们拉回来进行战斗,但无效;密集的排射把他们包围在一个火力网里;这样,他们就不可能重新聚到一起,他们陷入了混乱,遭到了彻底失败。某些区的火灾导致某些逃跑者进行抢劫;但是取胜的士兵追上他们,用利剑将他们劈死,他们绝大部分被无情地杀害了。
在这段时间里,马丁·帕兹赶到了堂维加尔的住宅;这座住宅就是桑伯亲自领导的一次激烈斗争的舞台;在那儿,侯爵有双重利益;在反抗西班牙人贵族的同时,他想夺回萨拉——换取儿子忠诚的抵押品。
看到马丁·帕兹回来了,他不再怀疑他叛变了,并让马丁的弟兄归顺马丁。
门和院墙被推倒了,可以看到堂维加尔手持利剑,被一群忠诚的仆人围着,并抗击着一群闯进来的人。这个人的骄傲和勇敢是有名的,他先发制人,致命的几击,他可怕的手臂下就有了几具尸体。
但是,怎样对付从马约尔广场上溃败下来且不断增多的印第安人呢?堂维加尔感到他的保卫者支持不住了,他只能被人杀死了;这时马丁·帕兹像闪电一样迅速地来到了,他从入侵者背后攻击,迫使他们转过头来对付他,在枪林弹雨中,在咒骂和匕首直接指向堂维加尔时,他用自己的身体来掩护,被围困的人又有了勇气。
“好!我的儿子,好!”堂维加尔对马丁·帕兹说,并握着他的手。
但是,印第安青年脸色阴沉。
“好,马丁·帕兹!”另一个嗓音直钻到他心里,他认出是萨拉的声音,她的手臂上有一圈血迹。
桑伯的队伍也退却了。这个鲁莽汉向他儿子发起20次进攻,都不能接近他,而马丁·帕兹20次调转枪口准备向他父亲下手。
突然,凶狠的马南加尼,满身是血地出现在桑伯身后。
“你发过誓,”他对他说,“为可耻的叛变向他的亲信、朋友和他本人复仇!那么,是时候了。现在士兵来了,混血儿安德烈·塞尔塔和他们在一起。”
“那么,来,马南加尼,”桑伯带着冷笑说,“来吧!因为我们复仇的时候到了!”
在他们的同伴还在互相残杀时,他们两个离开了堂维加尔的住处。他们径直去找跑步来到的部队,有人向他们瞄准,但他们并没被吓住,桑伯径直向混血儿走去。
“您是安德烈·塞尔塔,”他对他说,“那么,您的未婚妻在堂维加拉的住宅里,而马丁·帕兹就要把她带进山里了!”
说完这话,两个印第安人就不见了。这样,桑伯就把这两个因马丁·帕兹出现在堂维加尔身旁而受骗的不共戴天的死敌,置于面对面的地位,士兵们冲向堂维加尔的住处。
“我们两个决斗。”印第安青年吼叫着,并离开了他曾英勇保卫的石台阶,他追上了混血儿。在这过程中,马丁·帕兹的同伴又与部队短兵相接。
然而,马丁·帕兹用强有力的手抓住了安德烈·塞尔塔,这样后者就不能使用他的手枪了。他们在那儿拳脚相加,脸贴着脸,目光混合为一道光,动作快得让人看不见;朋友和敌人都无法接近他们;很快,在这场可怕的搂抱撕打中,他们都喘不过气来,双双摔倒在地。安德烈·塞尔塔站起来扑到马丁·帕兹身上,掏出了匕首。混血儿举起手臂,但印第安人在他刺下之前,终于抓住了他。可怕的一刹那,安德烈·塞尔塔想抽出手来,但不成功;马丁·帕兹用一股超人的力量,用匕首反而对准了混血儿,刺进了他的心脏。
马丁·帕兹满身是血地站起来。广场也空了,士兵们逃到各处。马丁·帕兹既然还留在马约尔广场上,他便成了战胜者。他倒进堂维加尔的怀里。
“去山里,我的儿子,逃到山里去吧!现在我命令你!”
“我的敌人确实死了吗?”马丁·帕兹问,他又回到安德烈·塞尔塔的尸体旁。
这时候,有个人在搜尸身,拿着一个他给安德烈的钱包。马丁·帕兹扑到这人身上,把他打倒在地;这人就是犹太人萨米埃尔。
印第安人拾起钱夹,打开,很快地翻看了一下,他高兴地叫起来,他冲到侯爵那里,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
“收到安德烈·塞尔塔先生10万皮阿斯特;我保证;如果我所救的萨拉,不是堂维加尔侯爵的女儿和唯一的继承人,我要将20万皮阿斯特返还给安德烈·塞尔塔。
萨米埃尔”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西班牙人惊呼,于是他倒在马丁·帕兹的怀里,马丁·帕兹把他抱到萨拉的屋子里。
唉!少女已不在房间里;若阿希姆神父却倒在血泊里,只能断断续续地说:
“桑伯!……绑架了……向马代拉河!……”
他失去了知觉。
第九章 马代拉河瀑布
“上路!上路!”马丁·帕兹大声说。
堂维加尔一言不发,跟着这个印第安人。他的女儿!……他应该再找到他的女儿!……骡子被牵来了,他们做好了穿越科迪勒拉山长途跋涉的一切准备;两个人把他们的“捧首”搭在骡子身上;用皮带把厚实的护腿套绑在自己的膝盖上;装了长马刺的大马镫套进脚上,宽大的瓜亚基尔草帽盖住了他们的头。每个马鞍上的枪套里都插上手枪;堂维加尔手里拿一支挎在身侧的厉害的卡宾枪;马丁·帕兹围上一条纽带,另一头同骡鞍辔固定起来。
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刺马起程。当通过城门时,一个全副武装的黑人赶上他们。这是黑奴里贝尔塔。堂维加尔认识他;忠诚的仆人半路跟上他们。
马丁·帕兹认识他们要穿行的所有平原和大山;他知道桑伯把他的未婚妻带到哪个荒凉处的部落和哪些不毛之地……他的未婚妻!他用不着害怕用这个词来称呼堂维加尔侯爵的女儿了。
“我的儿子,”侯爵说,“你心里有点儿希望了吗?”
“恨和爱各一半!”
“犹太人的女儿,变成了我的骨肉,永远属于你了。”
“我们还是走吧!我们走!”马丁·帕兹火爆地说。
在路上,他们看到许多逃命的印第安人,重又回到大山里的宿营地。随着马丁·帕兹的背叛,失败和溃逃接踵而来。虽然骚乱在几个地点取胜,但在利马却惨遭失败。
三个骑马的人急匆匆地赶路,他们只有一个愿望、一个目的。他们很快钻进了科迪勒拉不好走的山口。崎岖的小路贯穿着东一块西一块长着可可树和松树的淡红色土壤上。雪松、棉花、芦荟、大片的玉米地和紫首蓿地被甩在他们身后;刺人的仙人掌有时还刺痛他们的骡子,使他们在艰难的半路上迟疑不决。
在夏天这几个月里,穿越科迪勒拉山是很艰难的事。赶路的人不曾料到,在六月的阳光下,积雪融化了,导致山间瀑布在他们脚下流淌,经常有可怕的巨石从山顶滚落,从他们身旁滚过落入无底深渊!
但是,他们一直走,既顾不了暴风雨,也顾不了荒僻处的寒冷;他们日夜兼程,从来不找城市或村庄休息片刻;他们勉强在丢弃的小茅屋里,打开铺盖躺下歇歇麻木的四肢,吃几块晒干了的肉,灌满几葫芦溶化的雪水。
他们终于到达海拔14000英尺高的安第斯山峰顶。那里没有树,也没植物,有时他们碰到棕熊和大黑熊。往往在下午,他们被困于风暴中,大风使科迪勒拉最高处形成雪的旋涡。堂维加尔有时不得不停下来,对这样令人生厌的危险环境不能适应。马丁·帕兹于是用手臂搀扶他,让他到雪堆后面躲避。然而,闪电划破夜空,雷声在山峰间滚动,雷电劈碎山颠。
在安第斯山这个最高点,赶路的人受着病痛的折磨,印第安人把这种病叫高山病,它使最无畏的人浑身无力、丧失勇气。他们必须有超人的意志,才不致于一动不动地倒在砾石路上,被展开巨翅飞翔在他们头上的大兀鹰啄食掉!这三个人很少说话,每个人都陷入这悲凉带给他们的孤寂中。
在科迪勒拉的东北面,他们大概发现了他们敌人的清晰的脚印,于是他们就一直走,以便最终走下山峦;但是安第斯山由众多意料不到的小山包组成,这样,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峰总是在他们眼前。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了高等树、羊驼、小羊驼穿过罕见的草地,对他们来说,这意味着附近有人。有时他们碰到高丘人,赶着他们的骡子,不止一个监工与他们一道走,以换下那些筋疲力尽的牲口。
这样,他们就能来到位于秘鲁和巴西交界处的茫茫原始森林。从此,他们就能紧跟绑架者的足迹;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树林里,马丁·帕兹可以发挥其印第安人的聪明才干。
当他们发现一堆快熄灭的火及脚印时,西班牙人又来了神儿,黑人也有了劲,火和脚印说明他们的敌人就在附近。马丁·帕兹对这一切都注意到了,并对小树枝的断口和足迹考察了一番。
堂维加尔担心他不幸的女儿被徒步拖着穿越石头路和荆棘丛生的路;但是印第安人让他看一些嵌进泥里的碎石,说明这是动物压的;踩倒的树枝都朝同一个方向,只能是由一个骑马的人踩过去的。可怜的父亲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又开始充满活的希望;从此,马丁·帕兹就信心十足,如此灵活、如此坚强,在他看来,既没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也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
然而,茫茫森林使他们的视野一直在缩小,越来越多的树使他们眼花缭乱。
一天晚上,在密不透光的树林中,夜显得更黑了,他们因太累而被迫停下来。他们来到一条河边;印第安人清楚地认出,这是马代拉瀑布的最初水流,巨大的红树探身在平静的水波上,由变幻莫测的藤科植物与对岸的树连接起来,藤枝上荡悠着布谷鸟。
绑架者沿着河向上走呢?还是顺着河向下游走呢?这就是在马丁·帕兹面前提出的不好解决的问题。他离开同伴一会儿,顺着很难分辨的逃跑者的脚印走,这样,他就被引向一处不太暗的林间空地,一些原地踏步的迹象,说明有一队人马可能从这里过河,这就是这个印第安人的看法,虽然他在周围没发现任何造船的证明;他知道桑伯大概会砍几棵林中的树,剥去树皮,用它们造个木筏,把人渡过马代拉河对岸。然而,当他看见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在上述小树林边晃动时,他还在犹豫;他准备好圈套,准备发起攻击,他向前走了几步,发现一只动物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这是一只母骡。这奄奄一息的可怜动物,准是从别的地方拖到这里被打死的,拖痕上洒了血。马丁·帕兹不再怀疑:那些印第安人不能把这牲口弄过河去,一刀把它杀了,因为骡子身上有一条很宽的刀伤。看了这一切,他不再怀疑他的敌人逃走的方向,他回到同伴身边,而他的同伴正因他长时间没回来而焦虑不安呢!
“明天我们就会见到那姑娘了!”他对另两个人说。
“我的女儿!噢!我的儿子!我们一会儿就出发吧!”西班牙人说,“我已经不累了,力量使我恢复了希望!我们走吧!”
“但是应该渡过这条河,而我们不能花费时间造船!”
“我们游过去!”
“勇敢些,我的爸爸!里贝尔塔和我,我们协助您!”
这三个人脱掉衣服,马丁·帕兹把衣服打成一个包,顶在头上,他们悄悄地溜到水里,生怕这么多人在巴西和秘鲁界河里游,会惊动一些可怕的鳄鱼。
他们没遇到麻烦就到达了河对岸;马丁·帕兹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搜寻那些印第安人的脚印;他仔细观察那些小树叶、小石子,但是由于水流湍急,已经把有痕迹的树叶和石子冲走了,他什么也没发现。他登上陡峭的河岸,直到发现骡子的地方那样高,他还是无法确定绑架者所走的方向。为了使自己的踪迹消失,这些人可能在几英里外上岸,远离上船的地点。
马丁·帕兹为了不使自己的同伴失望,他并没告诉他们这些令人不快的想法,他甚至对堂维加尔只字不提那头骡子的事,生怕使他又陷入不快中,或让他知道了他女儿现在正被拖着走在那难以通行的小路上。
当他回到西班牙人身边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疲劳卷走了他的痛苦和决心,马丁·帕兹很注意不吵醒他,休息一会儿对他大有好处;但是,当他守夜时,堂维加尔的头靠着他的膝,他锐利的目光透过周围的黑暗,他派里贝尔塔到下面的河岸上寻找某些能在天亮时指引他们的踪迹。黑人按他指的方向去了,像一条蛇一样溜进河边长着的高高的荆棘中,而他的脚步声一会儿就消失在远处。
黑人走后,马丁·帕兹独自呆在死一般的孤寂中;西班牙人睡得很熟,并进入了梦乡,有时他在梦中说出他女儿和印第安人的名字,只有这梦呓打破幽暗的树林中的宁静。
印第安青年并没弄错;桑伯在3英里之内下河,然后带着少女和他的众多伙伴登岸;在这些人中还有受了重伤的马南加尼。
桑伯的队伍在路上越来越多。平原上的和山里的印第安人急切地等待暴动取得胜利;当得知他们的弟兄失败了,他们陷入绝望的沉痛中;当知道他们被马丁·帕兹出卖了,就疯狂地破口大骂;看到他们抓获了一个可以平息他们愤怒的替罪羊,他们又发出快乐的大叫,并追随着这个老印第安人的队伍。
他们就这样追着这个即将处死的人走,他们圆睁血眼,好像要把少女吞掉;这可是他们就要将其处死的马丁·帕兹所爱的未婚妻啊!雨点般的脏话都泼向她;想当众向她复仇的桑伯,费了很大力气才使萨拉免除狂怒引起的粗暴举动。
处在这群可怕的乌合之众之中,少女脸色苍白,情绪颓丧,她什么也不想,昏厥过去;她感觉不到压力、感觉不到意志和生命存在;因为血腥的手在推着她向前走,人们把她抛进了这无限的孤寂中,她不可能挪动一步以逃脱死亡。有时她父亲和印第安青年的形象掠过她眼前,但也只是像闪光一样使她目炫;过后,她就像无活力的东西一样,倒在可怜的骡子的脖子上,她那被撞肿了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她的身体了。过了河以后,她不得不步行跟着这些绑架者,两个印第安人架着她,拖着她飞快地走,一条血印留在了沙子上和桔叶上,说明她这一路受了多少罪。
但是桑伯不再担心被追上,他认为少女流的血虽然暴露出他逃走的方向,但他的目的地接近了,这也关系不大了;很快他们就听到瀑布倾泻到大河中水流的咆哮声了。
印第安人的大队人马到了一个小镇,小镇有上百间泥草房;看到他们来了,一大群妇女和孩子愉快地欢呼着跑向他们;不少人在那里与自己焦虑不安的家人又重聚了,但是,更多的妇女看不到孩子的爸爸回来了。
这些妇女很快了解到他们失败了;当她们得知马丁·帕兹背叛了,又看到他必死无疑的未婚妻时,他们的悲痛变成了愤恨。
萨拉在她的敌人面前一动不动,用无神的眼睛望着她们;所有可憎的面孔在她周围作怪相取笑她,最可怕的威胁在她耳边吼;可怜的孩子大概以为要被送入人间地狱呢!
“我的丈夫在哪儿?”一个妇女问;“就是你让人把他杀了!而我兄弟再也回不了家了,你把他怎样了?该死!该死!让我们每个人吃她一块肉!每个人都让她尝尝受罪的滋味!该死!该死!”
这些披头散发的妇女,挥舞着刀子,晃动着点着火的木柴,搬起大石头,走近少女,把她围起来,折磨她,掐她。
“让路!让路!”桑伯喊道。“所有人都要等首领们的决定!这个姑娘应该为天神消消气!天神使我们的武器变沉重了;她并不只用来报你们个人的仇恨!”
妇女们听从了这个印第安老人的话,向姑娘投去了可怕的目光;少女满身是血,躺在沙滩的碎石上。
在这个小镇的上面一百多英尺高的地方,急速地流下带着泡沫的瀑布,又撞碎在锋利的岩石上,挤在深深的河床里的马代拉河,突然把大量湍急的水抛出来;带白沫的雾长久地悬浮在激流上,瀑布倾泻的雄浑而可怕的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
这个不幸的姑娘大概会葬身在这白沫飞溅的瀑布里;太阳刚刚露头,她就被放在瀑布上面的一只树皮小船里,她将被马代拉河的水流冲下,撞击在尖硬的石棱上粉身碎骨。
首领会议就是这样决定的;他们推迟到第二天对他们的替罪羊进行处决,为了让她在焦虑不安、痛苦和恐惧中度过一夜。
当判决宣布后,她听到印第安人快活的吼叫,所有印第安人竟到了疯狂的地步。
这是一个狂欢之夜、血腥恐怖之夜;酒精在他们狂热的头脑里沸腾;他们在少女周围,伴着无休止的吼叫,披头散发地跳舞,并在捆绑她的柱子上装上荒诞的皱褶。有时,圈子缩小,把她缠在疯狂的曲线里;印第安人穿过荒地,舞着点燃的松枝,把灼热的松枝围在这替罪羊周围。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太阳升起,更糟糕的是,当阳光照亮空场时。少女从死刑柱上被解下来,百余只手臂同时想拖她去刑场;当马丁·帕兹的名字不由自主地从她口中说出时,愤怒的复仇叫声立即回应她。准是经过布满岩石的小路,把她拖到河的上游部位的,这个殉难者到达那里时已血肉模糊了,一只树皮小船,在离瀑布百米左右处等着她,她被放进小船,捆她的绳子,勒进她的肉里。
“报仇雪恨!杀死她!”全部落的人吼声汇成一个声音。
小船被越来越快的激流冲走,自己盘旋起来。
突然,河对岸出现一个人。这人就是马丁·帕兹!挨着他的是堂维加尔和里贝尔塔。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跪在岸边的父亲喊着。
“爸爸!”萨拉回答,她以一种超人的力量坐起来。
这个场面是难以叙述的。小船急速冲向瀑布,瀑布的泡沫已把小船裹在里面。
马丁·帕兹站在一块岩石上,把他的圈套摇晃得在头周围嗖嗖作响。就在小船被冲下的一刹那,一根长长的皮带,从这个印第安人的头上展开,把小船套进绳子的活结里。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堂维加尔叫着。
“我的未婚妻!我亲爱的!”马丁·帕兹说。
“杀死她!”野蛮的乌合之众也吼叫着。
然而,马丁·帕兹用力拉紧;小船就悬在了深渊上;水流不能战胜印第安青年;小船朝他而来;他的敌人远在对面的岸上;少女得救了!……
突然,一枝箭从空中呼啸射来,射进马丁·帕兹的心脏,他向前摔倒在殉难者的小船上,又捧到水流中,很快与萨拉一起被瀑布的漩涡吞没。
一阵巨大的吼叫,如雷电般响起,比激流声还强。
里贝尔塔拉着西班牙人,在箭雨中消失了。
堂维加尔可能回到了利马,他在那儿忧郁颓丧而死。
人们再也没提到过桑伯,他仍留在自己那嗜血成性的部落里。
犹太人守着交换来的10万皮阿斯特,继续用他的高利贷来养活着利马的贵族。
马丁·帕兹和萨拉,成了永恒生命的未婚夫妻,因为,在他们暂短和崇高的结合中,年轻的女基督徒的最后的举动,把洗礼的标志,印在了再生的印第安人的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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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援小分队到达了被战火熏黑了的布瑞觉堡垒战场。大队人马旗帜招展,军乐队演奏,即使是夹着咸味的灰尘也雄壮地穿过大草原加入了这一盛大的庆祝行列。一千五百名美国正规兵穿过犹太地区向布瑞觉堡垒挺进。一列二千头强壮的牛拉着的牛车跟在后面。这车队穿过零星长着鼠尾草的大地,蜿蜒地向东行进。这是入秋下雪以来到达布瑞觉堡垒的第一批增援部队。
从布拉克——福克斯小溪岸边的防空洞护墙里,就在堡垒的外面,炮兵连饥饿的士兵正在观察着这支小分队的行进。
“上尉?”小的、模糊的声音来自于年轻的小兵丹比,他太年轻了,他的脸就像他站着正在擦拭的黄铜大炮的炮筒一样光滑。十二磅重炮弹拿破仑大炮对比着泥泞的被抛弃的堡垒闪着微光。
帕克上尉转过身从泥砌的大木头护墙的上面向下看着。
帕克那曾经引以为自豪的蓝色军装已经褪色。补了一块又一块补丁,他的破布上衣松松垮垮地穿在因饥饿而非常瘦弱的身体上。三次灾难性的沿科罗拉多大峡谷的长途行军和三个地狱般的冬天已经在他的脸上刻出了峻峭的皱纹,他的脸已经就像由峡谷的石头雕刻而成。
“上尉,他们是来这与我们换班的吗?我的意思是把我们带回家,或者也许至少去莱温沃斯?”
帕克仍然沉默。他回头看了看正在行进的军队。
“上尉,我的意思是他们来这与我们换岗,是不是?”丹比坚持说。
罗福斯——福格森,炮兵连灰白头发的军士长,用很脏的被多年战火烧黑了的大拇指向后推了推线织的帽子。他眯着眼看着刮起的有咸味的灰尘,“那么多牛车,孩子。”他向地上吐了一口,又用靴子碾了一下说:“那么多牛车,装着那么多的食物,看来他们不会带我们回去。”
丹比先看了看福格森后又回头看了看上尉,“那么多的食物!”他最后气愤地说。他眼神已说明了一切:给约翰逊军队那么多的食物?任何在布瑞觉度过冬天的人都明白又运来那么多的食物这意味着什么。
帕克慢慢地从护墙上面下来到泥泞的弹坑里。他重重地拍了拍丹比的肩膀说:“孩子,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仅仅是撤走就不需要这么多的供给品。”
帕克站在那儿,想对丹比更亲切一些。可是,福格森从没有对一个士兵的感觉更感到乐观。“哼!”这个老军士长哼了一声。“食物对撤退来说太多了,但要前进就不够了,一点也不够。如果约翰逊让我们再沿回音峡谷试一次食物就肯定不够了,即使确实我们能穿过峡谷,而冬天到来时还剩有食物,我们的食物仍不够。”
帕克慢慢地摇了摇头说:“是不够。如果摩门教的人遵守他们的誓言,烧掉城市,而我们又的确穿过了盐湖城,食物就不够了。”
福格森点了点头,然后又吐了一口说:“丹比,你记得去年春天你来的时候带了多少食物吗?”丹比是在去年比今天他们所看到的更盛大的一次增援中到达的。“现在还剩下多少袋青豆?”
丹比木然地点点头。青豆已在十一月用光了,空运的马肉和牛肉也在二月用光了。玉米面浆糊和着树皮就是他们几个月所吃的食物。泪珠滚落到丹比的脸颊上,他用很脏的缠着绷带的手擦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我们——我们——嗯,上尉,我们还得再呆一个冬天?”
帕克转身向西,穿过前面的方向看着,回声峡谷,在那里,摩门教的人正设防于窄长的陡峭的峡谷壁,耐心地等待着,他们似乎正端着布朗宁连发步枪。“很糟糕,孩子。可能更糟糕的是我们还要再在这儿过一个夏天。”
几个小时以后,帕克和他的士兵们仍守在岗位上,架着他们的枪。酒气熏天的大笑声和叫喊声夹杂着营地的歌声在堡垒的内壁里回荡。万幸的是,西风把厨房烧菜的味道吹得离这些饥饿的人很远。首先到达的牛车已经把一些牛肉干带给他们,但帕克却不让他们吃,因为他们太饥饿了,牛肉干只能调起他们的胃口,使他们的空空的肚子痛苦地膨胀而使他们不能操纵枪支。
终于一个传令兵悄悄溜进护墙。这个传令兵几乎和丹比一样年轻。他笨拙的向帕克行了个军礼,他的手缩在他崭新制服的袖子里面。在他行军礼时,袖子滑落下来。“先生,约翰逊上将的命令,他请你马上到他那去。”这个男孩气喘吁吁地说。
帕克回了军礼,然后转向福格森,“我正在考虑我们尊敬的阿尔勃特——西尼多长时间能把我放回来,你来掌管炮兵连,罗福斯。”他瞥了一眼落下的太阳说:“我想你又有机会再练习一次了。”
这个年轻的传令兵从他卷起的袖子里往上看:“哦,我差点忘了命令的后半部分,”他凝神正气地说,他的声音像唱歌一样,“从这以后B炮兵连可以从岗位上撤下休息直到接到我的(我的意思是约翰逊上将的)再次命令。”
“为什么?”福格森大声地说。
帕克示意他安静,“撤下休息?由谁接管?”帕克问道。
传命兵咽了口气说:“哦,先生,我猜想没有人接管,事实上,你们是唯一的仍留在岗位上的人。其他的人都开始庆祝。所有其余的人都认为你们仍坐在风中坚守阵地而不与他们一起庆祝是疯了。”
“我们疯了吗?疯了?不,这有人疯了,但不是我们,”福格森气呼呼地说:“我们疯狂架设的这些枪支是唯一可以阻止摩门教的人向我们的住处蜂拥并占领这摇摇欲坠的堡垒的唯一手段。
这个男孩哼了一声说:“估计现在他们做什么事都白费,又有两个步兵团远征,还有差不多人数的骑兵部队,他们能做什么呢?”
福格森深吸了口气又叹气说:“孩子,当市坎南发动这场犹太战争时,整个美国军队有八个团,摩门教未损失一兵一卒就粉碎了四个团,难道他们会害怕你们区区的一两个团吗?”
“罗福斯,别对孩子那样说话”,帕克说:“这不是他的错,我们的‘拿破仑二世’是个白痴。”
“拿破仑二世”,福格森不满地说:“阿尔伯特一西尼。约翰逊不过是个身材矮小的得克萨斯上校——区区的加在他头上的名誉上校而已,我的天呐,杰夫——戴维斯和战争部怎么会提升这么可恶的人。”
这个可怜的传令兵紧张地看了一眼约翰逊司令部的方向,“很抱歉,先生,上将让你马上去。”
帕克看了看他的枪支,又看了看他的饥饿的衣衫褴楼的部下。福格森也跟着看了看。他吐了一口,向后推了推帽子说:“上尉,别为我们担心,相信我和伙计们会坚守岗位的。
今晚的落日应该是极辉煌的“。
帕克感激地点点头。
“顺便”,福格森清了清嗓子说:“也许你应该派丹比去取一些我们的供给品,还有几个抽水马桶。”他咧嘴笑了一下,“噢,还有一些毡子来抵御夜晚的寒冷,再有一些新靴子,鞋底要缝制的而不是那种胶水粘成的,碰上一点水就开胶的那种,还有……”他的嘴咧得很大,声音拖得很长。
“还要什么?”帕克几乎微笑着说。
“如果他们在车队里带来一个堪萨斯城的妞儿,我们就不需要别的了。”福格森眯着眼睛说。
一阵红晕涌上了传令兵的脸。“噢,最好别等着给他们取靴子和新制服了,因为他们很快就会离开。”
“现在”福格森向栅栏外面的大公墓方向吐了一口说,“我想原计划我们在这里作战的人要比倒在那里的人多些。将有足够的多余的新制服分发。”他转向帕克:“去吧,上尉,我们能应付这里的事。”
“罗福斯,我一把这团混乱解开,我就会派一个合适的人接替你——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的阿尔贝特。希尼不把我关进监禁的话,那么他很可能会找人接替我。”
福格森擦了一下嘴角,咧着嘴笑着说:“呵,那不太可能,你是全军队教子的首领。约翰逊是一个见到提升就高兴的人。
他可能做点手脚,但他不可能太胆大妄为。“他皱了皱眉说:”但是,对于他周围的那些阿谀奉承的人可就不好说了。“福格森盯着他的靴子,他的脚在泥里拖来拖去。”最好,上尉,你警惕些,三思而后行。而且注意你的脾气,有时你的脾气比我还糟。“他咧嘴笑着说。
帕克微笑着,拍着老军土的肩膀说:“就是在约翰逊身边脾气不好。”帕克爬出了护墙跟着传令兵走向堡垒。
帕克挤过营地,可能他是堡垒中惟一清醒的,也可能是惟一不声嘶力竭地唱着营地歌曲的人。当然,这里最流行的歌曲是布瑞汉姆·扬的歌曲。那是两年前由后方的几个记者随58远征军一起传过来的。
“我让天使在这沙漠中沉醉,(我是一名有用的预言家)
只有蟋蟀和海鸥,没有香烟和啤酒。
(我是一名有用的预言家)
我满脸长满胡须,来掩盖选择这个地方的耻辱。
我正建造一个庙宇来埋藏所有的一切,(我是一名有用的预言家)……”
帕克沿着摩门教占领堡垒时开凿的大石头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土坯砌成的小屋走去。这个小屋是约翰逊的指挥部。
帕克走得越近,拥挤的喝醉的人挤得越多。可是,靠近指挥部,歌声、叫喊声却突然变小了。一个武装警备队的前哨站在那,新来者被挡在外边。帕克摇了摇头,大概是约翰逊和他的追随者不希望晚饭时间坐下来吸烟时,被不速之客打扰。
一个很特别的枪炮马车停在小屋前面,它的车轮上仍裹着陷入草原泥泞肮脏的泥土晾干后的干泥。帕克想,这泥陷得不太深。他还注意到两个车轮和小车都太小了,但又很重。
粗帆布制成的遮雨布围在枪上,枪突出出来,那一点也不像是加农炮应该有的形状。帕克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枪。
帕克想这可能又是布坎南总统的那帮军火商朋友,骗售给他的什么新玩意,希望这种枪能比那些无用笨重的战争部去年送给他们的鹦鹉枪更有用。那些五吨重的攻城加农炮已被闲置在北平原附近的什么地方百。假如印第安人能推动它们的话,他们会很欢迎它的。
“要想把这些曾被他们带到布瑞觉堡垒的那些加农炮,再拖回回声卡罗拉多峡谷。”帕克自言自语地说:“战争部的老爷们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要想用这些东西去摧毁摩门教的神圣殿堂。”毫无疑问,帆布下的这些东西很有可能会像鹦鹉炮一样被弃之不用。“
如果部队能送来一些实用的东西,像两打的攻山榴弹炮,就好了。帕克可以把它放在一个骡子背上,再把枪炮车放在另外一个或两个骡子背上,或者如果需要,士兵们能把它们搬到摩门教占领的山的斜坡或侧翼上。这也是他能攻破到盐湖流域的惟一办法。只用旧式步枪来对抗白朗宁自动步枪是不太可能的。
“我的老婆是可怕的,该死的贱人。
(我是一个有用的预言家)
我们这些摩门教的雄猫,越来越瘦,(我是一个有用的预言家)
因此来到我们的后宫吧,这不是个坏地方,我被派到欧洲,改变信仰去镀金边,如果魔鬼需要贱人——这就是个好地方。
(我是一个有用的预言家)……“
一个卫兵站在约翰逊小屋的门口,密切地注视着帕克一步步走上摇晃的木制走廊,走廊摇晃着发出“吱嚎”的声响,但却能支撑得住,帕克拉住门入口的门闩绳索走进屋内。
“军队要过来教训我们一顿,(我是一个有用的预言家)
约翰逊是个狡猾的家伙,但我也是机灵鬼。
(我是一个有用的预言家)
我们封锁科罗拉多峡谷,挖好坑,跳进火坑,然后躺在那里,只希望我的后房不会传出闲言碎语。
(我是一个有用的预言家)……“
在小屋里面,充满了约翰逊和他信任的副手们渴望已久的香烟和咖啡的味道。在约翰逊周围的是他的各种各样的谄媚者,所谓的要来教训摩门教徒的人——在布瑞觉度过了一个冬天,仍然很肥胖的马塞诸塞州的政治家,本。布特勒;油头滑面的乔治。麦克兰,文件中的拿破仑;德克萨斯州约翰逊从前的旧友;还有几个衣着褴楼的密执安州的为法兰奇党报仇的人。
在屋里还有三张新面孔。一个上校,一个很年轻的少校,和一个肥胖的穿着灰桃色夹克,长相文质彬彬的人。蓝色的烟雾很浓,帕克看不清他们的脸。
约翰逊上将弯腰俯在文件上,他的脸上长满胡须,一张狡猾的面孔从他那效仿斯蒂芬——道格拉斯的头型下面突出来,可惜的是约翰逊却没有道格拉斯那样精明的头脑,当造世主创造阿尔伯特。西尼。约翰逊时,他只是把一个低智的脑瓜放在了一个魁梧的躯干上。福格森曾经说过;约翰逊几年来没有什么新观念,是因为在他的小脑瓜中已经没有多少存新观念的空间了。
帕克闩上了身后的门,向前迈了一步,行个礼说:“上将,上尉帕克前来报告。”
约翰逊从文件上抬起头来,一只手拿着一瓶白兰地和一支香烟,另一只手拿着一份新文件。“噢,先生们。”不管约翰逊的讲话是多么拿腔作调,他的慢吞吞的话中仍带有得克萨斯的红色的泥土味。“我们杰出的上尉已到达,尽管稍有迟到。帕克上尉,实际上是中尉,自从詹尼。菲尔波斯不幸牺牲后就一直担任炮兵连指挥。我应该说他只是名誉晋升为上尉。他的提升是暂时的,仅仅是暂时的。”
帕克这才注意到,有一个少校,炮兵少校。他转向帕克盯着他。“真不可思议,一个中尉指挥一个炮兵连?”
“恐怕这是没有办法的决定。”约翰逊微笑着说,“威利斯少校,在你到来之前帕克是我们这唯一的一名炮兵军官,不管在他的家族中有哪些不光彩的历史。噢,我太粗心了忘了介绍。帕克,这个威利斯少校是你们新来的炮兵指挥官。”
“少校。”帕克硬硬地说。
“这是第二骑兵队的斯图得上校。斯图得将使我们与菜温沃斯保持联络。”
帕克脸上很高兴。斯图得曾是他西点军校54班的一名同学。帕克向前迈了一步和他握了握手,拍了拍老朋友的后背,但斯图得那冰冷的眼神使帕克又后退了一步。“上校。”他僵硬地说。
斯图得没回答。
约翰逊暗笑。他快速地吸了口烟,“哎,斯图得上校,别那样。当我提到那些家族不光彩的行为时,我并不是指那种使南方士兵蒙受羞辱的那种事。帕克有一个妹妹几年前和摩门教徒逃跑了,这事是他自己左右不了的。”
“我尽我的责任。”
“也许你是尽你的责任——但仅仅是尽职责。”约翰逊又吸了口烟说:“上校,今晚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讨论。我们能否有点绅士风度,介绍结束后就继续我们的讨论。”
斯图得看着帕克说:“我想不久,他的家族中会有另一种不光彩的行为。”
约翰逊假笑地吐着烟圈,“上校,你是比他强。”
斯图得看了一眼约翰逊又转过来说:“只是一个中尉而已。”
约翰逊点点头,满意地说:“对了,帕克,这个英俊的绅士是阿格先生。你会说他与战争部有关系。”
帕克看了看那人的丝绸衬衫和肥大的腰部说:“我应该说,很有关系。”
约翰逊脸上露出了一阵粗俗的大笑。他转向少校说:“你看到了,威尔斯少校,我是得怎样忍受我们的帕克上尉了吧?
少校,你的到达加上你带来的新鲜食品和这些美妙的雪茄烟很令人愉快,我再也不用在意霍布森和他的骑兵——或者再在意帕克高超的马术了。“
帕克愣住了,约翰逊举起一只手,白兰地溅出一些。“我相信我们的上尉会对我命令他的士兵离开岗位提出抗议,我确信他已经巧妙地绕过了这个命令。在这里帕克十分忠于职守。至少,对他认为属于他的职责的都尽心尽责。有时(当然极少的时候)他自己担当的职责甚至能比得上我直接给他的命令。”
“上将”帕克慢慢地说“我的确得必须抗议了。那些武器成排地排列在那儿,像射击的耙子,我的士兵们都放了下武器,喝得酒气熏天在外面吵闹。当然你清楚摩门教徒会从方山看到在帐篷中发生的一切。”
方山实际上由三座小山连在一起组成,离堡垒四英里远。
它从平原中突出来像一个倒写的“T”字,能使山上那些携带小望远镜的摩门教徒清晰地看到下面帐篷的里面。脾气不好的吉姆·布瑞结想把摩门的教徒赶走却被杀掉。当人们发现他时,他脸冲下躺着,摩门教徒的猎刀刺进了他的内脏。营房谣传说那把刀有可能是波特·落克威尔本人的,但是帕克不相信这些超自然的胡言乱语。那些谣言是为傻瓜和后方东部的记者准备的。一旦你拿走他们的自动步枪,摩门教徒也是人。
约翰逊微笑地点了点头说:“当然摩门教徒会看见它。而且他们也会看见今天新到的两个步兵团。还能看到斯图得上校的骑兵屏护部队。帕克,无论如何坐在方山上带着小望远镜的几个小兵也不会给我们的营地带来什么危险。”
一个空瓶子打碎在小屋的外墙上。接着的是一群喝醉的士兵们的高声大喊。
帕克猛地一拉大拇指,说:“如果整个营地的其余人都喝得这么醉的话,几个人就足以攻克我们的堡垒。”
约翰逊向后靠了靠,笑道:“帕克,别上火,威利斯少校的士兵今晚将接管你们的枪支。”
少校动了一下说:“啊,上将,说良心话,帕克和他的部队要比我更了解当地情况。让他的兵和我的兵一起作战不是更好吗?”
约翰逊两眼紧盯着威利斯,他突然压低声音说:“难道你又怀疑我的命令了吗?威利斯少校,明白了吗?”他捻熄了雪茄烟,讥讽地笑着:“现在后方的一些记者也质问我,问我为什么不绕过回音峡谷,这只能表示他们无知。洛矶山是从北冰洋延伸到巴拿马连绵起伏山脉的一部分。我们是在山脉的这边,摩门教徒是在山脉的那边。这只有一条缝隙——一个锥形缝隙,越往下越窄,最后在大平原和大盆地之间形成了一个小山脊:就是回音峡谷。我们不能向北走去打击摩门教徒。我们又不能向南走。我们只有通过那个峡谷。
他用食指轻轻按了一下公文急件。“先生们,我的命令是向回音谷前进并且占领盐湖城,摧毁布瑞阿姆洋对我们合众国的反抗。这样做,是我的责任,我们的责任。我们应该把干劲、决心和怒火都埋在心中,这样才能激励我们的士兵去战斗。我决心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去实现这一点。外面那醉醺醺的场面对我们这些很有教养的人来说很不舒服(他周围的战士笑了,并对他们点头)。那场面可以激起战士们的斗志。
先生们,你们记住我的话:今天的庆祝和我慷慨地付出(让大家喝酒)是激励我们军队取得胜利的关键。“他的脸上显出了冷淡的微笑。”关键,这是我的圣言。“
约翰逊从椅子中站起来“现在,先生们,让我们撤到外面去。我相信阿格先生会有一些东西要给我们看。
阿格自豪地把帆布从这个看起来很古怪的枪上掀开。这不是加农炮——大概是某种加农炮,但帕克作为几年的炮兵长官,却从没有见过类似这样的枪。一个长的细的枪管从一个装满齿轮的机械盒子中伸出来,在它的旁边有一个曲柄,在上面有一个锡制的斗。通过一个复杂的齿轮组合,枪可以上下左右地转动。
麦克雷兰用手背擦了擦下巴,深吸了口气。厨房的男仆咕哝说:“看起来有点像支出一个枪管的咖啡机。”当然男仆只能把它比喻成可食用的或可饮用的东西。
阿格没有生气反而认为这是一种赞扬,“很对”,他拍了一下上面的斗微笑着说:“先生们,我可以向你们介绍战争部对付摩门教徒的神奇武器的这种枪吗?它是阿格快速手枪——或者我们愿意叫它阿格”咖啡机“。世界上最好的机械化连发步枪。他大声喊着以压过周围的欢呼和叫喊声。
约翰逊看了看烟头说:“威利斯少校,我得承认你至少有部分是对的——帕克,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摩门教白朗宁步枪的专家。”他把烟塞进嘴里命令道:“帕克,检查一下武器。”
帕克爬上去开始检查。他顺着枪管往下摸。它非常纤细只要很轻的一碰就会折断,但是它很结实。“只有一个枪管?”
他问阿格:“摩门教的枪有六个枪管,当手柄弯曲时,枪管可以转动。”
阿格皱起眉头,“来自北卡罗来纳的理查德格林试过这个方法,上尉,但要同步装子弹的组合问题使他撤消了这种设计。”
“真可笑,摩门教看来没有那样的问题,或者即使他们有,他们也能解决了它。”
阿格的睑变红了,“战争部断定我叔叔的设计是一流的。”
“看一看部长弗罗伊德老朋友们卖给军队过冬的军用供给品你就会想像出战争的所谓的判断力。”
“帕克上尉”约翰逊上将厉声说“你正在评价武器,而不是战争部。我很抱歉,阿格先生。”阿格摆摆手礼貌地表示原谅。
帕克向开着的曲柄机构里面仔细看。“你怎么能让砂粒出来?”阿格支支吾吾无言以对。帕克把手指伸进斗的里面,把黑黑的粗砂尘垢掏出来。“正像我想像的那样,你不能掏出来尘垢。子弹呢?”
阿格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子弹箱,“用58口径的。把一整箱抛到斗里去。每分钟射击一百二十发。”
“如果它能射击。”
“噢,它能射击,的确,它在射击。”阿格弹了一下手指。
一个小兵赶紧搬来一小木箱弹药。他撬开它,又把子弹倒入料斗里。
约翰逊指着栅栏外面烧黑的东墙,摇摇欲坠的木板说:“瞄准那。”他命令道。他们把车推到适当的位置,约翰逊让成群的士兵散开。
阿格脱下他的胡桃灰色的夹克,用盛气凌人的目光,挽起了衬衣袖子。他猛地上下左右来回转动轮子瞄准。
“别管那些”,约翰逊咆哮说:“只管射击。”
阿格动动关节抓住手曲柄,站着等着约翰逊的信号。
给翰逊向麦克雷兰点头示意,麦克雷兰手拿海军自动手枪开始向空中射击。好像有一种暗示,军营中喝醉的士兵们拿起手中的武器,呐喊着喧叫着一齐射击。可是,当阿格弯曲手柄后,一个震耳欲聋的枪弹声从枪中发出盖过了这些声音:机器齿轮的噼啪声和子弹的吱嘎声。一排排子弹在木墙上划了一道火线,炸得碎片乱飞。
“射程一千码。”阿格叫喊声压过了喧闹声。当他稳稳地压弯手柄时,小兵井井有条地往斗里装满子弹。在阿格脚边留下一堆用过的子弹壳。
阿格压手柄整整一分钟,一分半钟。忽然发出一种金属零件间的互相摩擦声,阿格停止了射击。那些士兵们的乱射击声也变小了。阿格把被齿轮咬出血的手关节在口中吮了一下,用他那只好手他拍了拍装子弹的小兵,示意他别乱装,“离远些,你这傻瓜,你想把你的笨手搅掉吗?它可能还会发射不出(子弹)。”
“还会?”帕克摇摇头,“步长时间会发生一次?得用多长时间能修理好?”
“一两个小时吧!”阿格承认说,“得把齿轮箱拆开。”他用皱皱巴巴的手帕把流血的手指包扎起来。“当然,你应该理解这种武器正处在试制阶段,我们太着急了,要是再过一两年……”
“再过一两年乔娜森白朗了也许会设计一种像连发手枪一样的一个人就能搬动的轻武器。”每个摩门教徒都可拿着一把白朗宁枪的想法已足以让帕克发抖了。
约翰逊命令把帆布重新盖在枪上。“我们不用在这为将来担忧,阿格先生的武器看来足以满足我们的需要。至少可能会这样,帕克,你说呢?”
帕克撸了一下下巴,“这不太可靠,上将,没有办法能保持不被砂粒弄脏,用那个打开的斗也不能。这个单枪管设计得很轻,很容易被搬动。”他回头看了看论“如果摩门教徒不怀疑我们有这种武器……。”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命令欢呼的噪音了吧,帕克,是想把这试验射击的声音盖过。他们从方山那面看不到军营的这部分。我的小屋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摩门教徒直到我们下次用这种武器打击他们时才会知道我们拥有这种武器。下次我们在回音克罗拉多山头打击他的,直打到他们的老巢,我们要看一看他们对这一突变的惊讶表情。他又笑了笑说”正像我说的,帕克,我的圣言。“
帕克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吃着东西。
帕克已走回到战壕护墙里却发现威利斯少校已接管了那些枪支。新兵中好像没有一个人能从炮尾钮上区分弹药箱。
咳,那正是威利斯担心的事。
因此帕克在小溪边徘徊,独自地吃着东西。他坐在埋藏在树丛中的一块小白石头上,倾听着潺潺流水声。这要比听约翰逊或他的同伴们唠唠叨叨强多了。
过了一会儿,帕克听到有人急匆匆地通过树丛向他走来。
“你在这吗,帕克。”杰博·斯图得喊道:“我知道你一定独自呆在什么地方。”说着,他取出塞在腋下的一瓶威士忌酒扔给帕克。“接着。”酒瓶啪哒一声落到了帕克张开的双手中。
斯图得坐在紧挨着帕克的一块岩石上。他指着酒瓶,说“我想我需要为我在小屋里对你的无礼态度补偿一下。我不想让你认为我不再理你了。”
帕克没有回答,斯图得拍拍他的肩膀“你还对那句关于你妹妹的玩笑耿耿于怀吗?你知道那不会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改变。她跑走时不会,现在更不会。
“那为什么还提那些事呢?”
斯图得耸耸肩,微笑着说:“很显然在你出现之前约翰逊就对你恨之入骨。我不想因为掩盖你那北方姥的丑恶行为而得罪他。我想我以后会独自找个机会向你道歉。”
帕克用牙启开瓶盖,喝了一大口。他用手背擦擦嘴,然后把酒瓶递给斯图得。“你总是那么有野心,杰伯。”
斯图得笑了:“不像你,太滑稽了。我们班的第三名——只要你想要,任何想要的军衔都是你的。骑兵、步兵。或一些容易提升的事情。可你选择了什么呢?炮兵。”斯图得猛喝了口酒。“他们总是把最有才华的预备军官安排在那,为什么在整个军队最优秀的炮兵只能做个上校呢?当你要求与那些不称职的人在一起工作时,难道你不感到痛苦吗?”
帕克抓住酒瓶。“炮兵中不称职的人像布拉科斯顿·布拉格,尤利西斯·格兰特,托马斯·杰克森——甚至我们老西点军校校长罗勃特·E·李不是有很多吗?在与墨西哥的那场战争中在我看来是炮兵决定了大多数战役的胜利。因此可能我更愿意在我能干得最好的地方而不愿在能够获得最多荣誉的地方工作。
斯图得低头看着他的军衔,笑着说:“伙计,别对这些琐事过分烦恼。今天我看到了约翰逊那的命令,就是那个批准你的名誉晋级为‘上尉’的那个命令,约翰逊上次在宣布他们之前,在威利斯面前没有给你看。”
“从上尉到上校还有很长的道路。”帕克又喝了一口酒说道。
“只是名誉晋级。我得到这个军衔的唯一原因是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的有军衔的骑士军官更适合。你不也是这样——这都是赫勃森的决定。
帕克放下酒瓶,紧盯着斯图得说:“军队里不能都是笨蛋,对吗?”
“谢谢,我对你的评价也很高。”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在这里已经输了许多次,但是还不是太多。当然他们正在重整旗鼓招兵买马,集蓄力量,不是吗?在后方情况怎么样呢?”
斯图得抓住酒瓶“我当然希望知道。他们一直在招募新兵,为了在家乡发动一场运动。就是我们的西点军校校长格拉尼李领导发动的并让他们远征,就是将整个美军的剩余部队都加到美国海军中去,然后向一个鬼知道的什么地方航行。”
“到加利福尼亚吧。”帕克点点头,“摩门教徒来自西方,平坦的地区不利于他们使用布朗宁枪。”
“我也这么想。绕过合恩角航行。他们应该很快到达。斯图得哼着说:”约翰逊读那些文件时不太高兴,“我认为他不想让任何人将他打入盐湖城。他想保守秘密,但这秘密不会持续太长。”
“我认为约翰逊应该想到的问题不是进不进盐湖城,而是他进入盐湖城后应该做什么?杀死见到的所有摩门教徒?烧了池们?还是杀死一些,饶恕一些?怎么做?”
斯图得咕哝着说:“会有比他遇到的问题还多的问题,甚至比后方政治家想到的问题还多。”
帕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杰伯,家乡情况怎样?三年了,三年了,现在——一我们开始向回声谷前进,并一直遭到宰杀。这还能持续多久?“
斯图得叹息道“不会太久了。虽然报界和政治家们仍然因执但平民百姓对这一切混乱已感到作呕。特别是在南方。北部的共和党人呐喊着要除掉两种野蛮制度———一夫多妻制和奴隶制度。这使我们南方人开始担心北方佬会不会改变一切以使整个美国军队都用来废除一种‘野蛮制度’谁能阻止他们努力去推翻另一种野蛮制度”呢?事实上许多南部居民开始希望摩门教取胜。
“你是其中之一吗?”
斯图得强济微笑。“就像北方佬问的那样。你了解我,老朋友,很久以来我们正在推翻一种‘野蛮制度’,而不是另一种。”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我猜想我没回答。”斯图得将手放在膝盖上,慢慢地站起来。“我对摩门教想得不多。他们在尤他的生活方式在上帝和人面前都是一种罪恶——但我想你因为你妹妹的故事已经知道这一切。”帕克没说什么。“不,我比摩门教更不喜欢的是一种观念,这种观念就是一个洲的人能成群结队来统治另一洲的人。”
“尤他不是一个洲。”
“只是因为你们的密苏里协约没让他们加入联邦。”
“我们的?你们南方人一直向我们灌输那种可怕的观念。”
“我们和你们北方人的争吵经常是围绕着国家权利问题,就像他们经常争吵的是奴隶问题一样。你们是坚持联邦政府能限制各洲在他们边界内的行动的那些人。整个战争就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前兆。
帕克站了起来。“对谁来说,战争是危险的?当然对摩门教徒。布坎南发动这场战争的惟一原因是让这个国家脱离奴隶制。”
“这一点并没有真正实施,是吗?”斯图得怒气冲冲地说:“让我问你一个问题:有一种北方人,他们推翻第二个野蛮制度会和推翻第一个同样高兴,你是这种北方人吗?”
帕克犹豫了。“我将遵守命令,就和我现在一样,不管我的情感如何。”
“你没回我的问题。”
帕克看着他,“是,”他慢慢地说:“我想,我没回答。”
斯图得夺回酒瓶,准备打帕克,这时他意识到了他在做什么,就慢慢地放下胳膊。他把剩下的威士忌倒到了地上。
“祝贺你被提升,上尉。”斯图得紧闭嘴唇说道。
帕克咕哝了句谢谢。他从前的朋友转过身,走进夜色中。
摩门教徒在夜间偷偷溜进了醉气熏天的帐篷,用火炬点燃了增援车辆。火苗跳跃着从一辆帆布车的顶部燃到了另一辆。一个巨大的火球,十分明亮,在夜色中爆炸。桔黄色的火苗在帆布覆盖的马车上熊熊燃烧着。随着一桶桶炸药在火光中爆炸,一个接一个的增援车辆燃烧起来。
喝醉的人们从帐篷中涌出组成了灭火消防队。透过令人窒息的硫磺烟雾,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将解开的马车从冲天的烈火中拉出来。
摩门教徒未受损伤,在一片混乱中逃走了,消失在夜色中,好像他们根本没有到过那里一样。
他们扑灭最后一场火后太阳已升起来了。当最后一桶水浇在仍然在闷烧的车上时,约翰逊命令部队集合。
士兵们聚集起来。帕克向约翰逊报告说摩门教徒在袭击中破坏了两门加农炮。小铁钉钉入大炮的火门,半吨重的黄铜大炮就没用了。
“别担心,帕克,那是威利斯的问题。”约翰逊厉声说道,此时他正在由一个老兵举着的镜子前面打扮自己,身边聚满了年老、年少的伙伴。
帕克很高兴,至少斯图得没在那。骑兵队去追赶摩门教徒去了。
一个副官递给约翰逊一副修剪胡子的剪刀。“帕克,我派你负责阿格运来的枪支。保护它们,保证它们的安全,明白吗?”他用剪刀向阿格作了一个手势。“把他也带去。在我们向回音峡谷远征时会说明一些机械装置。”
阿格抬起头来很吃惊。“在远征中?尊敬的将军,我是个平民百姓。我可以运送车辆,但我不想和他们去参加战争。今天我要返回南卡里来娜州。”
约翰逊不再修剪胡子。他放下剪刀,像鳄鱼一样笑了。
“啊,但是尊敬的先生,你不能回去。相反,你得和我们的剩余部队一起向回音谷前进。现在不管你是作为暂时的代理官员和技术顾问或者作为一个搞乱我们骑兵队的20年的二等兵,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肥胖的阿格瞪起眼睛,“你不能这样做。”
帕克将阿格拉到一边说:“安静点傻瓜。”
“但是他不能,不能这样做!”阿格坚持说,同时擦了擦出汗的脸。
“只要他高兴,他能做任何事情。他是军事总督。布坎南已经表明在尤他地区实行军事法管辖,并暂停了人身保护令。”
“我叔叔……”
“……不能做任何事。在这里,约翰逊的法官、陪审团和执行者,除了对他自己外,不对任何人负责。”
“总之那是神圣的,他对上帝负责!”
帕克做了个鬼脸,说“那正是摩门教徒一直在说的话。”
帕克把手放在阿格宽厚的肩膀上,将他领回到约翰逊面前。
“阿格先生。”约翰逊问道,他漫不经心地剪着胡须。“我相信帕克已经给你解释了当前的形势。怎么样?”
阿格的一下颚抖动着,他的下颌向火鸡一样颤抖着,在阿格回答之前,约翰逊突然从镜子抬起头来,他没有看阿格,而是看着他身后集合的军队。“迈克莱兰!”他怒吼道,迈克莱兰走近并行了礼。约翰逊并没有理会,将剪刀递给了副官。
“我说让他们这样排队吗?我们没时间跟你废话。”他用手指示意了一个半圆形,“我说我想让他们这样集合。马蹄形,一群乌合之众。那是我想要的一群乌合之众。”
这引起了一群人的嘲笑。使帕克吃惊的是,这轻蔑的笑声来自迈克莱兰。“一群乌合之众”迈克莱兰气急败坏地说:“那正是你的军队,一群衣衫褴褛的乌合之众!”
“你忘了自己是谁,少校,我是你的指挥官。”
“的确—一正是在我们得到供给的那天,你这个指挥官使我们失去了全部食物供应。”
“你是说我应该为这一切负责吗?真是胆大包天,敢说这种谋反的话,少校。”
围绕着约翰逊的一群人突然变得很安静并开始慢慢从迈克莱兰身边走开。
“那正是我要说的话。”迈克莱兰说,他脖子上的青筋紧绷着,他的脸上毫无血色。“我想你是故意安排摩门教徒烧了我们的车辆。”
“我自己的人?先生。”约翰逊愤怒地咬紧牙声嘶力竭地反驳道,“我需要决斗。”
一个朋友抓住迈克莱兰的胳膊将他拉到一边。“傻瓜,他会杀死你。”
迈克莱兰挣脱了地。“我会和你决斗。”他吐着唾液说道。
约翰逊微笑着说:“作为挑战一方,你有权选择武器。”
“我选择手枪……”
约翰逊张嘴笑了。“那我选择时间和地点——我选择这里,现在!”约翰逊拿出了自动手枪。轻轻一动,他举起枪向上摆动一下,然后放下,一个亮点射入大吃一惊的迈克莱兰的胸膛。
随着迈克莱兰的尸体倒在地上,约翰逊将争论重新放回手枪皮套中。“叛徒的命运就是这样。把他拉下去和那两个其他的叛徒卡明斯和凯恩一起埋掉。”约翰逊冷酷地说。他指着两个人说“把一个车拉到这来,一个没有篷的车,在车上堆一些板条,我想要一个塔楼,站在那上面我可以和所有人讲话,要不然你们永远不会再听到我说的话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帕克,“帕克,你要不想成为迈克莱兰,你最好站到那些该死的阿格带来的新玩艺那边,呆在那,并带着你的那些乌合之众。”他看了看阿格,说“你也一样,二等兵。”
从阿格的枪支处,帕克和他的士兵可以清楚地看见约翰逊和那些乌合之众的军队正围绕着他站着。约翰逊爬上了摇晃的临时凑合的在车上搭的讲台上,面对军队站着。一缕缕硝烟仍弥漫在烧毁的军车上空。日出的光辉在他身后形成了晕圈。约翰逊拔出剑刀,高高举着。日出的光芒照在刀口上,闪烁着血红色的微光。聚集在一起的拥挤的人群非常安静以至于剑和剑鞘的摩擦声都可以清晰地听到。
“士兵们,”约翰逊开始讲话,他声音在寒冷的草原上空显然格外清晰,“你们现在既冷,又累,又饿,对昨晚被袭击的事心里很痛心,没有心清听我讲话。我知道这点,我自己也是这样。但是我们必须先把我们的疲劳放在一边。摩门教徒已经烧掉了我们的食物,我们大部分的弹药。他们认为在一个晚上,他们就能彻底打败我们。但是他们不会摧垮我们。”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欢呼声。帕克注意到这欢呼声大部分来自约翰逊的老战友们。
“我们新运来的阿格枪支还完好无损。”约翰逊继续说道。
“用这些武器,再加上上帝的保佑,我们能夺回他们抢走的一切。”
这次聚集的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摩门教徒已经证明他们不会向任何政府屈服,除了他们自己的。让美利坚合众国人民容忍在他们那建立一个既不忠诚又不承认联邦政府的政府,这实在是一种篡党夺权。我们或者站在一边旁观任凭这一切发生,或者强迫他们投降。我说是强迫他们!用剑、大炮和火炬!我们将向那个峡谷前进,我们将打进他的城市,我们将占领他们的庙宇,将他们伪造的王国夷为平地。他们想反抗,我们就镇压;他们想作战,我们将把他们送进地狱!”
聚集的人群一阵狂乱,他们向车辆汹涌澎湃般蜂拥而去。
他们开始疯狂地喊着约翰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约翰逊站在他们面前,高高举起胳膊,伸出剑。这群呐喊的人群像海浪般在车辆前相互撞击着,簇拥着,头脑里没有别的想法,胸中只有报仇的火焰在燃烧。要向摩门教徒报仇。
约翰逊放下剑。看到这一信号,司号手吹起了“烤牛肉”这首曲子,这是聚集士兵们吃饭的曲子。昨天还许诺大家会吃一顿丰盛的早餐,而今天被袭击后只能吃冰冷的玉米粥,这更激起了士兵们的愤怒,他们胸中的怒火被再次点燃变得勃然大怒。
这列纵队境蜒前进了几英里,通过了“回音峡谷”的狭窄的之字形通道;没有几辆马车,多余的牛更少。约翰逊命令人们把马和牛都杀了,宰了并腌了作咸肉。根本没有足够的草料;草料已被摩门教徒用来点火把了。大部分马已被和斯图得一起送回了莱温沃斯。约翰逊留下几匹马做骑哨而还有一些马用来拉大炮部件,但是没有马用来拉阿格的回轮马车。帕克和他的士兵们只能拙劣地模仿着摩门教徒用手推车向盐湖城猛推并拉枪支车。
福格森怀疑地看了看峡谷的四周。南面是绿油油的丛林和灌木丛,异常光滑和陡峭,你不会意识到它是多么陡峭除非你试着爬一爬。光秃秃的北面完全不同。北面是立陡立崖,看起来好像是粗糙的黄色沙石块形成的古土堡的城垛和壁垒。
“我不喜欢它,上尉。”当他们用力将枪支车从泥泞的沟渠中推举出来时,福格森咕哝着:“我一点也不喜欢它。”
“你认为我喜欢吗?”阿格用曾经绣有饰边的肮脏的手绢的残余部分擦擦眉毛。泪水沾污并浸透了他那肮脏的不合身蓝色紧身短衣。我们在这里是易被击中的目标——现在我们周围的摩门教徒随时都做好射击准备。
福格森吐了口唾味说:“不,他们没有,这正是我不喜欢的地方。”他猛地朝北悬崖墙转过头去。“这就是我们上次闯进埋伏的地方——到目前为上,这只是作为摩门教徒窥视我们的地方。”
“你怎么辨别出来的呢?我不能将峡谷的这边和那边辨别出来。”阿格问道。
福格森又吐了一日,说道:“那很容易。”他指着峡谷中的下一个转弯处说,“看看前面峡谷变窄的地方吧。看看那黄色的沙石是如何变红的。”阿格点点头。福格森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每次峡谷变窄,每次在峡谷中都有一个地方作为埋伏处,而且峡谷变红了,红的像血。如果我是一个迷信的人,我会说它是一个迹象,让我们做点聪明的事情,然后再转回来。”
“空谈,”帕克小心地说。他正和他们一起推车,和小兵们一样疲劳。而且汗流浃背。“约翰逊可能会杀死你。”
“阿尔伯特大叔没有机会朝我开枪——摩门教徒将会先他一步。跟你说,他们正忙着应战,我能感到这一点。我们现已朝峡谷方向走了一段路,可我们还没遇到他们一个人影。”他又看了看幽深的峡谷,说,“我想他们人会藏在那儿,我也不喜欢他们在那藏着。”
“依我看,我更喜欢他们那样。”帕格反驳说道。
这时,运载大炮的轮子憧到了一块山石上,大炮摇摇欲坠。多亏帕克和他手下的士兵们一阵紧张地推拉敏捷,才把大炮恢复原位。然而经过这场的用力拼拽,一个士兵倒下了,帕克让另一个士兵一直背到他苏醒为止。约翰斯顿命令过,“对于倒下的士兵,不用理睬。他们在哪里倒下,就把他们丢在哪里。要抓紧时间赶路。”
但这位帕克却不听,他对号称为摩门教徒的密友们如何处置俘虏的神话并不太相信,但在太阳落山前,他并不打算将那些无助的士兵们抛下不管。
他们拼命地拉着炮架,艰难地跋涉着。现在,他们又丢下了两个人,但他们却前行着,试图赶上落伍的纵队士兵。
“这些大炮对约翰斯顿同等重要。”弗尔格森抱怨道,“你看,他应给我们派更多的人——哎呀!——推!”
不久,山坡变得更陡了,炮架滑落是可以避免的,这倒不需要费多大劲儿,但大炮却随时有掉丁吉的危险。
弗尔格森仍在心有余悸地望着幽深峡壁。艾格长叹说,“我们也许会意外地遇上摩门教徒,我敢说他们至少希望在烧掉我们的马车之后,便等着好让约翰斯顿率兵冲下回音谷,作一次疯狂的报复。”
弗尔格森叹气说,“也许这是真的。”他的嘴角一边轻轻地翘了起来。“我知道他们会出其不意地抓住我。我们的拿破仑二世总是费力蛮干。冷糖蜜是对付他的最好办法。”他愤怒的说道,“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快的一次急行军。我发誓,要不是为了这些炮和车,我们会拼死命地一路飞奔,甚至比我们在上次夜幕降临之前,跑回到回音谷上时的速度还要快得多。”他望着幽谷,脸色暗淡下来。“要么行动,要么死去。告诉你问,我不会再跑,我将站在这里,像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那样死去!然后让摩门教徒在这里度过一个布莱奇桥头阵地的冬天。”
帕克抬起头,朝着前面的峡谷底处看了看,便指着界标说,“拉法斯,你很快有机会的,以这样的速度,我们两天后就能到达胸墙。”
“时间长了点,我和我的痛背会挺不住的。”车轮向前滚动,辗出一道道车辙。这时,弗多格森牢骚满腹地说,“艾格”,他吼道,“下次你叔叔造大炮时,告诉他造轻点,呃?”
天大亮时,约翰斯顿把部队停在胸墙木远的转弯处。在1859年,当阻击开始之前,摩门教徒就加固了那个细窄绵延的峡脊。他们又用了三年的时间,完善了防御工事。两次约翰斯顿奋战到回音谷,两次他们对摩门教徒在防御工事背后进行抵抗而感到无能为力。如果他们能胜利地通过回音谷的山口处,那么他们就能跋涉到那看似宽广的溪谷,并沿韦伯河,直入大盐湖。然而回音谷的山口就在胸墙之后,近在咫尺,却又是那样使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
仍旧不见摩门教徒的踪影。
帕克令其人马露营扎寨,他们这样做也毫无意义。因为他们不敢生火,害怕惊动峡谷山腰上的摩门教徒的哨兵,即使他们敢,也找不到一块可用来生火的木头。土兵们只好打开铺盖,情绪低落地干嚼着他们胞制过的马肉条,把伤痕累累的双脚浸泡在冰冷的回音谷的溪流中。
帕克把士兵们留在了他们整体的地方,便朝着为约翰斯顿搭起的帆布帐篷走去。帐篷的门帘开着,约翰斯顿正弯腰伏在折叠桌上,仔细地研究着这个峡谷的地图。他的密友们——巴特勒,弗兰彻尔和威力斯留了下来,站在桌旁,面色严峻。关于只有一半的口粮和明天的进攻计划等这些问题使他们坐如针毡——急得直跟将军争论不休。
“这是不可能的,”本·巴特勒边说边用手绢擦掉秃头上的汗珠。“我们现有的士兵们和大炮都比上次进攻时还要少,上次的结果如何?”
看见帕克站在那儿,约翰斯顿招呼他进到帐篷里来。
巴特勒伸出短粗胖的手指,指着帕克说,“为什么不让帕克用他的新式神炮来代替我的步兵进行突破防线呢?”
“他们三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吗?”帕克问道。“它们对我们具有惟一真正的价值就是它们令人吃惊的价值——这就要看我们是否能利用大炮让摩门教徒感到吃惊这一点而论。驱车把它们开到胸墙面前,暴露在旷野处,这并不算什么出其不意吧。”
巴特勒的睑涨得通红,说,“你只不过是一个懦夫。”
“噢?那么是谁去年同拿破仑的部队决一死战,并且堵住其后路?又是谁第一个迅速赶回峡谷?”
“摩门教徒的同情者!”巴特勒吐出这几个字。“就像你家人一样!”
“够了,”约翰斯顿说道。他直起腰,揉了揉酸痛的腰部。
“尽管承认这一点让我很难受,但帕克在艾格炮这一点上恰好是对的。把它们暴露在胸墙面前,就像往炉子里填雪一样自取灭亡。”
巴特勒不服地哼了一声。“那么我要问:它们究竟有何用途?”
约翰斯顿没有回答。反而他却指向峡谷地图。“先生们,为什么我们在穿过峡谷这个问题上会有这么大的困难呢?”有人哼着,有人咳着。“”先生们,我问,你们答。我们有两个半团的正规军,有个训练有术的炮兵连,甚至也有不少数量的骑兵,而抵御我们的只不过是一支未经训练的摩门教徒的杂牌军。为什么我们不能穿过峡谷呢?“
“如果我的回答能令将军满意的话,”巴特勒挖苦道,“那就是因为这该死的峡谷太窄了。”
约翰斯顿点了点头。“完全正确。我们可能有精兵强将,而且在质量和数量上都胜过对手。但是,他们只凭几个手持自动连发步枪的人都能挡住我们整个大军。”
脸色阴沉的密苏里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将军,你难道没什么新玩意说给我门听吗?”
“啊,弗兰彻尔,不过我正要说。如果摩门教徒能用峡谷与我们抗衡,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它来对付摩门教徒了”
弗兰彻尔对此付之一笑。“他们并不着急穿过峡谷——可我们急。”
约翰斯顿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把它点燃。“要是他们着急又会怎样?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要让他们‘着急’,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呢?”地吐了一个烟圈。“先生们,摩门教也是人,回音谷不但对我们来说狭窄,而且对他们来说也是同样狭窄。现在正是我们来利用这个自然状况的时候了。”
他指着地图,并把手指划向他的营地附近的一个转弯处。
“这狭长的谷地就有一道胸墙,在胸墙之后有座被称之为‘塞子’的小山,因为它位于峡谷中间的细长处,就像软水塞一样塞住瓶口这块谷地。”
弗兰彻尔用大拇指钩着他的裤背带,然后,朝地上又啐了一口,“假如我们不知道我们现已知道的东西,我指的是我和我的士兵们为你测绘的那份地图,那你现在肯定会让我来描述一下那里的地形吧。”他用又厚又硬的手指猛戳一下那张地图。“好,我现在就讲解一下这个寨子地图。在它不远处,就是峡谷的尽头。因为我们可以根据在此听到韦伯河谷的回声来断定这一点。我们在三年前就知道了这个地方。他们摩门教徒曾在塞子附近建满了整个军营:马房、厨房、军火库,以及所有的家庭设施——每一件东西都可以用来保护他们的胸墙,并派来人来抵抗我们的进攻。现在,也许除了摩门教徒在塞子周围建起更多的外围防御工事和挖了些较为坚固的战壕之外,其余的没有任何变化。即使我们得以成功地通过这座胸墙,那么这个塞子仍然会彻底地阻挡我们,对此,我们还是束手无策。”
“所以,只要几个摩门教徒用布朗宁大炮把守塞子,便能抵抗我们的进攻,这是你要说的吗?”
弗兰彻尔拉了拉他的裤背带,发出啪的一声。“那正是我要说的,将军。”
约翰斯顿面带笑容,说,“那么,反过来说,假如我们有几位士兵用艾格炮把守塞子,情况又会怎样?”
一种茫然的神情慢慢地从弗兰彻尔的脸上掠过。
巴特勒肥胖的下巴不断地抖动着。“唔,那么胸墙就会被彻底地切断!”他惊叫道。“他们不能沿着峡谷打开一条通路,而我们却能,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断粮——”
“并且,更重要的是,他们那些神炮的弹药也会殆尽。”约翰斯顿说完话,捻着手指打着响。“事情就会那样,覆水难收。”
巴特勒皱了皱眉。“但是……我们打算怎样把艾格炮运到塞子小山高地呢?这是不可能的。”
约翰斯顿就像看到一个金丝雀的猫笑了。他弯曲着一个手指,招呼帕克过来。
帕克踱步走到地图桌旁,在1800年的马仁沟战役中,奥地利人原以为法国人是不可能把重炮拖至圣。伯纳山隘上,而拿破仑证明他们想错了。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来证实给摩门教徒看看。他指着地图,说,“我已向约翰斯顿将军提过建议:我们应该把艾格炮拉到峡谷南侧的高地,因为那里地势虽陡,但却不像北侧那样直立,并且那里还有几棵树可以用作滑车装置。”
巴特勒看似不太相信:“那么,你怎样才能设法把这些大炮拖上峡谷的斜坡呢?”
“同拿破仑的方法一样。拆卸炮架,把树干掏空,把炮筒放入树干中,然后像拉雪橇那样把它们拽上斜坡。弹药和拆卸下来的炮架用手就可以搬走了。”
他又指着地图说,“沿着峡谷山脊的边缘行进,到陡坡的另一侧做好隐蔽,然后,继续前行到大概这个位置,那里会有相对的缓坡,它紧靠塞子小山,紧接着就冲下山坡,突袭塞子,支起艾格炮,坚守阵地,火攻胸墙,最后与我们会合。”
约翰斯顿点了点头,说,“先生们,这是一个典型的纸上谈兵。”
巴特勒不服,反驳说,“纸上谈兵?怎能阻止摩门教徒采取同样的策略来对付我们?又怎能阻止摩门教徒正在准备又一次马仁沟的战役呢?他们早已把其他的一切意外都计划好了。”
帕克摇了摇头,说,“布莱汉姆是一个狡猾的老狐狸——一我要让他知道——不管是不是‘先知’,有一样是他所没有的,但我们却有:即西点军事教育。我要在这周里,不管是哪一天,用我的法式小计和他的摩门教经比试比试,哪怕星期天跟他战上两次。”
“巴特勒说得对。在我看来,他们好像正在等着我们如此对他们侧翼包围,”弗兰彻尔说。“我觉得他们好像已在小山上设了哨卡或类似的东西。我知道我会采取行动的。”
约翰斯顿深吸了一口烟,又吐了一个烟圈。“或许他们相信我们正计划着进行另一次的正面进攻,这样看来,他们就不会在山上下功夫了。”
“我们还没有蠢到去采取正面进攻的地步。”
“这正是我们准备做的——显然我们必须有充分的准备,巴特勒,我想让你来指挥。”
“这简直是自杀!”巴特勒几乎尖叫起来,“我告诉你,正面进攻就等于自杀。”
约翰斯顿冷冷地盯着他说,“如果在断粮之前,我们还没有通过回音谷进入盐湖的话,那么就是自杀——慢性自杀。要么趁我们现在还能占领胸墙之时就去占领它。要么就等着只有饿死这一条路。前者才是我们推一可行的方案。”
“如果说这是十分了不起的方案,那么我们为什么去年没有付诸行动?前年也没那么做?”
帕克暗自冷哼着,显然他是说给自己听呢。两年前,当他第一次要求用高山榴弹炮的时候,他就已提出了这个相同的方案。然而,约翰斯顿却仍坚持着他自己的进攻方案:即我们可以像小牛通过斜槽一样进入粮食储备场的方式,直冲峡谷。
约翰斯顿拿下嘴里叼着的烟,注视着余火未尽的烟火,说,“如果我们没有这些新式艾格炮,这一方案也就不会轻而易举地奏效。只用步枪或大炮根本无法把守住‘塞子’小山,这是因为火力不足,射程也不够。如果摩门教徒凭借他们的布朗于大炮和那些五连发步枪来进行抵抗的话,那么我们早会成为摩门教徒的早餐了。”
“也许”,巴特勒喃喃自语道,“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哇。”
约翰斯顿盯着他的烟头,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吧。”他又叼上烟,“像你所说的那样,我现在已对强攻死心了。但如果士兵想要吃的东西,他们自己就不得不杀出一条血路来。”
“麦克勒兰——”巴特勒低声说。约翰斯顿瞪了他一眼,这目光使他感到自惭形秽,便不作声了。
威利斯少校在这段时间一直保持沉默,最后终于大声说话了。“我知道我还没有按照你们所说的方式去攻打摩门教徒。这个方案从理论上来说应该行得通。”他抬起头,看着约翰斯顿说,“但是,将军……它能行吗?它真的能奏效吗?”
一丝冷冷的笑意掠过约翰斯顿的脸。“我发誓我的话勿庸置疑。”
一小时过后,帕克才回到士兵的营地。
“拉法斯,我需要你找些斧子来,能找多少,就找多少。士兵们都有力气枪斧子吧。”
弗尔格森站了起来,由于用力过猛而发出哼哼声。“那不是什么好办法,上尉。斧子好找,但合适的士兵却难找了。”
他看着艾格说,“起来,艾格,你是合适的人选。”
艾格站了起来。“我不敢肯定在这附近我们会找到可以用来砍的木头究竟有多少。这儿都是些鼠尾草和灌木丛,像这种木质烧都烧不着。”
“对面峡谷的山坡上长着大小合适的树木。我一直在留意着这些树。我想要的是树木一定够大,这样就能把树干掏空,你便好把艾格炮简装入其中。”
艾格清了清嗓音说,“上尉,尽管有时会出现辙迹、断轴和碎轮的现象,我确实相信把大炮放在炮架上要比放进那些圆木里要容易拉得多。”
“那不是我们准备要去的地方。”他若有所思地把头歪向峡谷南侧的山坡。
弗尔格森脱下软帽,抚弄着头发,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上尉,那是不可能的。”
“摩门教徒也是这么认为。约翰斯顿也不例外。三年来,他一直这么想。然而最后我却设法反其道而行之,便使他信服了。”他简要地向他们述说了这个计划。“天一黑,我们就出发,约翰斯顿希望我们在拂晓前到达那里。”
弗尔格森又将目光投向了峡谷。“上尉,我在想,那位阿尔伯特大叔需要多给我们指派几个人,以便将这些大炮运上山坡。事实上,如果有些骡子,那就更好了。”
帕克说,“约翰斯顿说他将派遣密苏里人非正规军来帮助我们。”
弗尔格森不满地说道。“依我看,我倒更喜欢骡子。它们机敏,嗅觉较好,而那些密苏里人小气,不好管,顽固倔强,连骡子的一半都不如。”
艾格随声附合地吼道,“而且骡子吃得也较少。”
黄昏时分,他们开始沿着山坡进发了。一小批密苏里人组成的掩护队在头前探着路,摸索着前进,观察着摩门教徒伏兵的动静。其余的密苏里人和帕克的土兵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用力拉着绑在圆木雪橇上的绳子。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人抬着拆卸下来的炮架、车轴和轮子,好像两条腿的驮骡,沿着山坡,跟在后面向上爬行。
他们设法把这些雪橇拉到山顶,接下来的行程就较容易得多了。他们沿着山脊的边缘前进,这正好位于另一侧的山顶之下,以便避开由北坡穿越峡谷的守卫哨兵的视线。
当他们穿过胸墙,径直到达指定的地点时,那些密苏里人都松开了绳子,扑咚一下坐在地上休息。帕克抓住他们头儿的颈背衣领,胆大地嚷道,“你知道你们正在干什么吗?马上回去拉绳子去。”他把这个头儿拽了起来,就势地把他朝着绳子那边一推。
那位密苏里人跟跄了几步,然后摔倒了。他自己又爬了起来。显出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嘿,难道这不是我们的藏身之地吗?摩门教徒的布朗宁大炮就架在另一侧,不是吗?”
如果这是在露营中,他早会咆哮着不顾一切地为他的弟兄报仇,但在现在,他看来好像不是那么急于报复了。
“小点声,弗尔彻尔,”帕克粗暴地嘟哝道。“的确,布朗宁大炮就在我们的对面,但是,是否我们要做的一切就是直接进攻胸墙呢,我们在峡谷底处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帕克又把计划解释了一遍,那个密苏里人阴郁的面孔慢慢地流露出理解的神情。他很不自在地捡起绳子,又开始拽了起来。他的手下人也跟着一块拉着绳子。
走了几百码后,帕克示意他们停下。在他们的下方就是那座塞子小山。然而,这个地方似乎荒芜人烟,没有燃烧过的营火的痕迹,显然根本没有哨兵把守过。
弗尔格森说,他仍然不喜欢这样的气氛,这看起来像是一个计谋。帕克要他安静下来。
帕克把他的士兵召集在一起。“那就是我们的目标,”他指着那座小山悄声说道。“我们拿下它,整个胸墙就会被切断。那么约翰斯顿率兵突破胸墙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一旦他们得以成功,那么峡谷的剩余之地就根本不成问题,然后,我们就可以沿着韦伯河径直到达盐湖城了。”
他示意艾格和弗兰彻尔跟着他走。他们匍匐爬上山坡,眼睛紧紧地盯着下面。“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准备沿着悬崖下去——这里的山坡较为和缓。弗尔彻尔,他把你的士兵的三分之一分散在前面,距离要拉开,你们就是我们的步兵掩护队。
你的其余的士兵和我的士兵在一起,帮着拖动炮弹,尽快地将它们运到谷底附近的那座山脊。同时,你的掩护队也要尽快地搭好大炮的护土墙。安顿好大炮之后,你所剩下的三分之二的士兵要加入到进攻摩门教徒前沿阵地的战斗中来。“
弗兰彻尔一边嘴里嚼着嫩树枝,一边琢磨着。“拖拽这些木头下山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样的行军会惊动整个摩门教徒的营地。如果在我们进发塞子小山之前,你们把那些神炮都架起来,那么,我会感到把握些。”
“没用的,”帕克答了耸肩。“我们会像他们那样把康纳斯塔格斯枪炮拽到山隘的办法来拖拽我们这些圆木。我们让两个士兵身上绑着绳子的一端向前边走边拉着木头,其余的人拽着绑木头的绳子的另一端,以防这些木头从我们手中滑落摔下去。我们将在谷底附近的小山脊处支起炮架。”然后,他转向艾格说,“我需要从你那里知道的是,一旦我们到了山脊,你们能以多快的速度使大炮到位,并准备好开炮。”
艾格擦了擦下巴,说,“你想让我马上把大炮全部各就各位,还是分步来?”
“先装好一个,我希望它能阻止在峡谷下面的布朗宁炮火,然后,你要尽快地架好其他的大炮。”
“只要你让弗尔格森帮我的话,第一架大地可用三分钟装上,但我只能是马马虎虎地装,不敢保证把它装好,不能保证射击时的稳固程度和准确程度。”
“只要你能用炮弹向他们开火,使他们不能抬头向我们扫射就得了。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他们肯定会惊恐万状,这样就会从某种程度上大大地弥补了我们大炮的非准确性。我希望会这样。”
“我也希望如此。”
刚好在黎明到来之前,帕克的士兵们就悄悄地准备好滑车组。他们沿着斜坡尽可能远地把水雪橇往谷底下放,不发出一点声响。当时,他们仍距小山脊有几百码远。当一丝暗淡的曙光照在山顶上时,帕克暗示弗兰彻乐的士兵们匍匐下山。
每个人都各就各位,土兵们等待着帕克的命令:即不顾一切地滑下陡坡,冲向护墙。
弗尔格森侧身来到了帕克面前,说,“我一生中干过许多该受指责的蠢事,上尉,但这一次是最值得指责的蠢事。”
“我自己也刚好这么想过,拉法斯。”他的声音听起来压抑并且不自然。
弗尔格森轻轻地干咳着,说,“嗓子干得冒火,甚至啐不出唾沫。想想看,在他们下面的这些房子里,足有几百人。”
帕克不得而知的是:他们当中又有谁会是他姐姐的朋友和家人?他现在顾不得考虑这些了,他唯一清楚地知道:“我们先到达布朗宁炮地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如果他们都躲缩大房子里熟睡,那才是件好事。”弗尔格森蹲下来等着。
帕克等着怀表的分针慢慢地指向这一关键性的时刻。“行动!”他低声地发出了命令,并且示意着他的士兵们跟上。
弗兰彻尔的士兵们沿着陡坡下滑前进。帕克骂着,因为那些士兵们正开始奔跑,这正是他告诉他们不要做的。他们开始往下滑,绊倒在松动的山石上,把许多小石块撞掉滑了下去。山石开始滚下斜坡,引起小块塌方,发出可怕的声响。
帕克一阵愤怒和不安,又转身走向艾格炮。三个木雪橇开始沿着山坡下滑,速度越来越快。弗尔格森正设法用绳子拽住它们以使其慢下来,他嘶声道,“拉,你们这些摩门教徒的同情者——”
“绳子松了!”一名士兵叫道。
远处雪橇上的滑轮呻吟着、爆裂着。突然啪的一声响,绳子咔嚓一声断了。这个雪橇突然失控,猛地拉断了绳子,把拉着绳子的士兵们拽倒在地。雪橇开始越来越快地向山下滑去,那些腰上仍然绑着绳子的倒霉的士兵们也随着一个一个地被拽了下去。随着雪橇隆隆地快速翻滚,士兵们个个尖叫着,巨大的山石也一个个地哗哗坠落。这时,雪橇撞到一个小土包,便飞向空中,于是就哗地一声坠落着地,接着就把艾格炮从圆木雪橇里甩了出来。这个金属炮筒翻滚着,不断地撞在一个又一个突出的山石上。随着一声可怕的巨响,金属撞裂了,呻吟着一落千丈。木雪橇砰然撞落在它的上面,摔得粉碎。
帕克呆呆地站着,惊恐万分。这个声响必定会惊醒摩门教徒,然而帕克的士兵们还没有到达指定的位置上,他已把他的士兵们带入了绝境。帕克开始大声命令他的士兵们快点,但他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还没等帕克能来得及架起他的艾格炮,摩门教徒们就不得不早已跑到了炮坑,所有这一切就会这样地结束了。
帕克等待着摩门教徒愤怒地从他们的房子里跑出来,就像愤怒的蚂蚁从蚁家里爬出来一样。
他等待着,片刻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时,摩门教徒开始从他们的房子里蜂拥而出。
“跑!”帕克对山坡底处的密苏里人喊道,“跑到护墙那儿去。”
弗兰彻尔的士兵们跑了起来,使这些摩门教徒也迅速地向设有布朗宁大炮的所在地跑去。
摩门教徒也许由于困乏而显得软弱无力,但他们离炮坑较近,没过多久,他们就潜进了炮坑。第一批到达的炮手左右摆动着烟日,不停地摇动着炮柄,调整着方向。
弗兰彻尔的士兵们就像狐狸前面的母鸡一样分散开来,他们匍匐在地。透过一串串致命的炮弹击起的团团尘雾,可以看见布朗宁大炮所追击的目标。起初,这一目标相当分散——想必炮坑的定位还不适合朝着弗兰彻尔进攻的方向射击。即使这样,一发发散射的子弹仍迫使密苏里人卧地不动,挤作一团,失去反击的能力。
现在,摩门教徒渐渐地发现了他们的目标。射出的炮弹从密苏里人身过掠过,并在挤作一团的密苏里人中间炸出一条血路。
陷入困境的士兵们尖叫着,有的试图反击,有的试图爬走,还有的试图乞传,但都没有用。致命的轰炸仍在继续着,第二批摩门教徒的炮手已架起了另一座布朗宁大炮,再一次致命的炮击又开始了,两股火力交叉进行,血肉横飞,无一幸免。
帕克所能做的是催促手握着一个支离破碎的雪橇的士兵们加倍地操作,如果他们刚好能及时架起艾格大炮,如果他们恰好能——从一只步枪发射出的一颗子弹嗖地从帕克的耳边飞过。
突然,只见一个摩门教徒的第一个布朗宁炮手手抓胸口,中弹倒了下去。帕克转过身,弗兰彻尔平静地站着,子弹再次上膛,就好像瞄准一只火鸡开枪。小山上的一个密苏里人瞄准炮坑里的另一个土兵,并开枪击中了他。弗兰彻尔狞笑着,朝向护墙吐着烟叶。
弗尔格森一面拉着绳子,一面啧啧称赞道,“虽然密苏里人不怎么样,但是他们的枪法倒不错,你说呢,将军?”
弗兰彻尔瞄着准,缓慢而平静。帕克注视到他的手指慢慢地勾动了扳机。啪!咔!靠近弗兰彻尔的那个士兵应声向后倒去,只见他胸前的一块血污逐渐变深。这时子弹开始在帕克周围的山石上到处乱击,帕克立即卧倒在地。摩门教徒向山坡上的士兵瞄准射击,并将他们逐一射死,看来摩门教徒个个也是个神枪手。
一架布朗宁大炮将目标从密苏里人身上转移到山坡。大炮激起的烟尘开始朝着山坡上的绳索队员的方向呈弧线形向上弥漫,可还没有到达山脊,就在山腰消散了。
“看来他们的那些大炮的射程高度有限,上尉。”弗尔格森道,“从这里一直通向你们所在的山脊这条路上,我们是很安全的。”这时,一颗步枪的子弹从他身后的一个山石上反弹下去。接着,他又补充道,“当然,相对来说是这样的。”
帕克吼叫着让绳索队员加速。由于忙乱用力,另一个圆木雪橇也散架脱落了。
也许丢掉第二架大炮可以挽救他们的性命。只见这架艾格大炮轰然坠落,整个的摩门教徒四分五散。霎那间,他们停止了射击,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帕克已在小山脊后背的掩护下把第三架艾格炮安全地运送下来。
天色依然昏暗,摩门教徒根本看不清山脊上发生的事情,然而,他们知道山上确实有着不利于他们的事情发生。
子弹开始飞射,砰砰地击打着山石。当他们断定没有命中目标时,就开始把布朗宁大炮转向山下,以便协助牵制密苏里人的进攻。弗尔格森利用这短暂的间歇,用力地把炮简从雪橇里拉出。艾格曾许诺过用三分钟的时间把大炮架起来,而他这次却用了不到两分钟。
此时,布朗于炮声停止,一片寂静。
“为了保存弹药吗?”帕克轻声问。
“毋庸置疑,”弗尔格森答道:“想必他们已用完了几千发子弹。”
“况且他们的炮管可能太热了。”艾格轻声说道。“他们在把它们冷却一会儿。”
帕克爬到斜坡的顶部往下看。密苏里人的第一批掩护队依旧挤作一团,趴在山坡和护墙之间,丝毫不敢移动。弗兰彻尔的那些绳索队员们正慢慢地从山坡上往下爬,尽力使他们自己不被注意,但是他们几乎每走一步都会使更多的山石跌落。
帕克咬着嘴唇,意识到他只能命令地的士兵们要以死相拼,而别无选择了。在这突袭的紧要关头,必须把布朗宁炮火从艾格炮转移开来,因为没有艾格炮的帮助。他们谁也不会取得成功。
“弗兰彻尔!”他叫喊道,“拿下护墙。”
弗兰彻尔和他的士兵听令。这时,山坡上的士兵们呐喊着,尖叫着,犹如潮水般地拥下山坡。布朗宁大炮开动着,炮忙把士兵们横扫在地,当他们再次爬起的时候,布朗宁炮火又轰击起来。
弗尔格森把艾格炮筒拉了出来,架在山脊上。他开始把弹药装入烟筒。兵上艾格摇动着烟柄,顷刻间,艾格炮命中目标,就仿佛好像布朗宁的炮弹也转向摩门教徒的所在地,开始犹如水注一般地横扫下来,子弹在炮坑的边缘穿梭飞舞起来。
黎明时分,帕克可以看清摩门教徒脸上的那种惊恐万状的神情。他们停止开炮,跑向护墙,隐蔽下来。
艾格炮偏偏在这时出了故障。
“我们的一次机会,”帕克失望地低语道,“我们的惟一的一次机会……失去了。”
“未必。约翰斯顿部队的重击,连同他们自己的布朗宁大炮的失利,这些都一定会使摩门教徒尝尽了苦头,他们惊慌失措,从护墙里边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目光最后落到了山坡上。就在这时,在这关键时刻,满身泥血的密苏里人站了起来,扑向炮手。从斜坡上,帕克无法看清炮坑里的深处所发生的事情,但他只能听到枪杆的撞击声,闪亮钢刀的铿锵声以及惨死的尖叫声。在这场肉搏战中,不可能有怜悯和仁慈,更没有什么战俘。
战斗持续着,随后便是一片寂静。密苏里人慢慢地从炮坑里站起来,就好像决斗士一样从坟墓里爬出,抛开摩门教徒的尸体和碎户,使你联想到小猫撇开死老鼠的情景。
他们已经胜利了。弗兰切尔简直无法相信。终于经过了三年的反复较量后,他们夺得了这座塞子般的小山。
回音谷被他们攻克了,过了回音谷,后面就是盐湖城。
当胸墙激战的枪炮声仍然回荡在峡谷之际,帕克就派兵驻扎塞口,坚固阵地,然后,他命令艾格去清点地的炮械和缴获的布朗宁大炮,并将它们架在护墙上,做好备战状态,时刻迎击那些在胸墙上面随时冲下峡谷进行袭击的摩门教徒。
尤其重要的是,他命令弗尔格森要确保把这里的房子就像刚被遗弃时的那样保留着。
几分钟过后,弗尔格森返了回来,他报告说,“上尉,除了死掉的,其余的人都不见了。看起来他们是有意撤出的,没有吃的东西,没有枪支弹药,什么都没有,他们的房子清理得比狗舔的骨头还要干净,里面完全是空的。”
帕克刚好清点过死于这场小战中的摩门教徒的数字,只有18人,根本不算多。为什么他们会对这一最坚固的阵地做出看似放弃的行为呢?
“也许他们深知我叔叔大炮的厉害,”艾格满不在乎地笑道。
胸墙战斗突然沉寂下来,显然,是由于他们的兵力不足,那么,还有什么其他别的原因?
弗尔格森转过身来,伸手指着,若有所思地厉声道。“对,上尉,那里就是你的答案。”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向西天下面的韦伯河溪谷。“至少部分答案在那里。”
放眼望去,远在西边的天空,除了烟雾弥漫,什么都没有。片片白色的灰尘不断地飘将下来,宛如冬日里的初雪落在他们的身上。“一旦我们打败他们,他们就把这里烧个精光,果然他们话附前言了。上尉,那就是盐湖了,正在熊熊燃烧的盐湖城了。”他又啐了一口,说,“嗯,我看整个其他的地方也会如此。”
弗兰彻尔咳嗽了一声,说,“鲍比·李和其余的部队已从加利福尼亚挺进,随后在那里再给摩门教徒以致命的打击,战争就此结束,我告诉你结束了,我们胜利了!”
帕克看了看弗兰彻尔,说,“我们赢了?当我们到达盐湖的时候,那里会被烧个精光,千里之外没有吃的东西,你说,我们怎么个赢法?”他回头看了看烟雾,战争远没有结束,弗兰彻尔,恰当地说,它还未曾开始。“
约翰斯顿没用多长时间去庆祝回音谷战斗的胜利,便率领士兵穿过回音谷,这入韦伯谷向大盐湖挺进。在他们向前行进时,帕克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世界上没有任何部队能够沿着悬崖绝壁而下,冲过布朗宁大炮的防线,杀出一条血路来。韦伯谷具有回音谷的特点,只不过是它更长些、陡些。
他们穿越峡谷,走出韦伯,路经由巨大的山石而形成的叫“魔鬼坡”的这个地方,便来到了大盆地。从这里可以看到大盐湖的北岸,在山脉与湖泊之间是一片死海般的毫无生机的土地。
在那个整个的狭长的地带里,尽收眼底的是黑色的烟尘,别无它物:没有一个直立的房舍,没有一座马厩或建筑,没有一根木条、柴火、一个树枝、一片草叶或干草——没有留下一点可供约翰斯顿部队用来生火的东西。
他们可以俯瞰到韦伯谷底处的整个城镇。每一个城镇几乎完全相同,它们都整齐地展现在一幅巨大图案这一完美的方格中,街道宽阔,四轮马车或整队的牛群都可以轻易地调转——一片空荡荡的,没有一个活着的生灵,直烧到只剩下砖筑的烟囱,而大多数的烟囱也被拆毁了。城镇周围的牧场和田地如死之一般,复杂的运河及灌溉沟渠全都被毁坏了。
士兵们步履艰难,几码以内,凄惨可见。死气沉沉的大地在他们的脚下咯吱作响,每走一步都会场硅灰色的尘埃,空中到处弥漫着烟尘,高高的瓦塞区的山坡上的森林仍在烧着。
最令人感到悲凉的是:这里没有生命,没有家畜,没有动物,只是一片黑色的废墟。只有老鹰盘旋于死气沉沉的湖面上,发出寂寥、凄厉的叫声,才显示出一点生命的迹象。
约翰斯顿命令其举步维艰的部队暂时停下来,他把军官们召集在一起,当他们聚集在他的周围时,约翰斯顿的德克萨逊老兵给他牵来了他的马。约翰斯顿骑上马背,朝下面的军官们看着,开始讲话,“大家听好了,我要率领我们的骑兵队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盐湖城的南部,在那里还没等摩门教徒能把剩余的粮草全部烧光,我希望就能把它们安全地保存起来。”
在一片轻轻的低语声中,巴特勒抱怨道,“我看你至少慢了一半。”
“也许,但这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愚蠢。布川南已经派遣剩余的部队从加利福尼亚州进攻摩门教徒;尤利希斯。格兰特在炮艇骑兵的配合下,从南方挺进克罗拉多;罗伯特·李越过塞尔拉斯山脉,穿过多纳山隘,直达盐田。我的计划是那些牵制性的突袭会分散回音谷的兵力,他们党一举成功,使摩门教徒惊恐万分,我们便可以长驱直入,轻而易举地逼入摩门教徒的心脏,现在我们必须抓获他们的首领以至池们于死地。“
他停了下来,好像在期待着掌声,然而,这些军官们想要的是粮食,而不是城市。
“那么如果摩门教徒没有留下任何吃的东西,该怎么办?”巴特勒问道。
“那么,我们就联合两股牵制部队协同作战,每一部队都会援助我们大量粮食,使我们坚持到底。”
“把它们运过盐田?”巴特勒问。
约翰斯顿没有理睬他。“按此行事,继续前行,直至盐湖城,你们可沿途搜寻食物。”
“什么食物?”传来一个人的喊声。这个喊声好像把约翰斯顿的马级绳拉紧一样,使他的马不由得倒退几步。
头上,一只老鹰鸣叫着,一群惊鸟盘旋飞过。
约翰斯顿朝上指着这些鸟说。“那就是他们的食物,那会帮助你们坚持到达盐湖城。”他驱马在前,骑兵军官们尾随飞奔于后,在他们的身后,一路扬起黑色的尘烟。
精疲力竭地跟在其后的是帕克和他的士兵们,他们只能步行,别无选择。
现在距离盐湖城的北部只有几英里了。帕克粗略绘制的地图上标明此地是戴维斯。盐湖城刚好位于山脉的南支。帕克和他的士兵们正疲惫不堪地朝前走着,其他的一小股士兵散布在山谷上,他们一边蹒跚向前,一边四处徒然地寻找着吃的东西。
弗尔格森干咳着,他的口太干了,不能啐出唾沫,“上尉,”
他说,“记得我说过我不迷信吗?”
帕克点了点头。
“我想我开始有点迷信了。”弗尔格森扬起脸,望着高空盘旋的海欧,说,“它们是把摩门教徒从蟋蟀的蹂躏之下拯救出来的那些鸟。这回开始轮到它们对付我们了。它们把我们当成一群乱冲乱跑的蟋蟀,认为我们正在四处掠夺着土地。上尉,我晚上就能梦到它们,巨大的海鸥像抓起一只蟋蟀葬于腹中那样把我吞掉。”
帕克笑了,然后用力咳嗽着。他的喉咙也同样干。“然而,这次,我们这些‘蟋蟀’要吃掉海鸥。”
“上尉!”从不远处传来丹比的喊声,“快来!”
帕克拖着沉重的步伐尽快地跑过去,手里还牵着他的藏青马。丹比正站在经春雨冲刷过的溪谷边上,在溪谷下的隐蔽处,有一匹摔掉下去的马。马掉下去的时候,跌断了它的脖子。在马的身下,死死在压着一个骑士的两条腿,他已奄奄一息,然而却活着。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他抬头看了看帕克和帕克的士兵们,便伸出手去够他的步枪,这支枪落在离他不远的沙地上。帕克想:如果他能够得着的话,他早就会开枪自杀了。
“没人知道他在那究竟呆了多久。”帕克说。
“说得对。”弗尔格森向后推了推他的帽子说,“我想那匹马肉不能好吃了,上尉,不过我好像还能吃点肉。”
帕克瞪了他一眼道:“别总惦记着那匹马,我们赶快把那个人从那里弄上来。”
在一阵拉抬之后,他们把那个人抬了出来。但是他的两条腿骨碎了,一条腿因遭上气味生了坏疽,他们喂了他一些水,使他醒了过来。
弗尔格森把帕克拉到一边说:“上尉,我们怎么处置他?我们的水和食物自己还不能自给自足,不管怎样,也不能浪费在某个快要死去的摩门教徒身上,你应该别去管他。”
“那,”这个人慢慢地睁开眼睛苦笑道,“就是对整个战争的精辟论述。”他由轻笑变成一阵窒息的咳嗽。
帕克看了看这个人,然后,又看着弗尔格森说道:“我看这个人好像还能活,搭起担架什么的,我们好把他带走。”
“上尉——我们这些士兵们身体虚弱,根本抬不动一个半死的摩门教徒——”
“那么就抬一个半活的人,快动。”
“是,先生,”弗尔格森低声应道,眼睛却怒视着这个虚弱的摩门教徒。
这位俘虏的名字叫瑞迪克,他是摩门教徒诺沃军团的一名军官,帕克只能从他的嘴里知道这些。这个人被用担架抬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即使当他清醒的时候,大多数时间常是由于体温异高而显得精神错乱。
帕克的士兵们到达了小山巅,精疲力竭地爬上了斜坡的高处,第一次看到了盐湖谷。
北边的小片种植区已是荒芜可见,但是帕克对眼前看到的这个情景并无心理准备。在这片地的中央处除了鼠尾草和高至膝盖的灌木丛外,别无它物。这里距离死湖岸不远,在那里曾是一座熙熙攘攘的充满活力的城市,拥有两万人口,正从荒野中崛起并发展成为一座耀眼的大都市。然而,现在除了烧焦的残骸外,一切荡然无存,从农场和城市构成的方格空地处,帕克可以看到在不毛的荒漠与摩门教徒曾经开垦过的而眼下却留下烧痕的土地之间,有着明显的分界线。
瑞迪克从担架上直起身来,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本应在它充满生机的时候看到它。”
帕克用尖苛的声音低语道,“如果这世界上曾有地狱的话,那一定就是在这里。”
帕克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瑞迪克竟会大笑起来。
“现在轮到的是我们,”瑞迪克说,“但是你们就快轮到了,当心着点儿,我们的今日也就是你们的明天。”
仔细观望,帕克能看到部队成群地在死气沉沉的城市中兜着圈子。由于人数之多,因而,还不大肯定这里是约翰斯顿率领的小队骑兵,还是摩门教徒?“很可能是李将军的人马,”瑞迪克一面说着,一面无力地咳嗽着。“当我们从这座城市撤离的时候,他正尾随于后。如果他们的约翰斯顿一直试图想先到达这里的话,恐怕他会晚到了几天。”
弗尔格森愤怒地说:“那个口是心非的阿尔伯特大叔,他知道!他肯定会知道!那就是他费尽心思地驱赶我们冲下回音谷的原因,他试图把李逼进盐湖,但却不想在此结束这个替罪羊的性命”
帕克点了点头,表情严肃,说道:“对,阿尔伯特·西尼·约翰斯顿不是那种允许别人拥有所有荣誉的人。”他冷笑了一下,接着说:“李是位英雄,而约翰斯顿给我们留下的却是在布莱奇桥头阵地度过三个灾难性的冬天,便一走了之。”那样的情形并不是一把决斗手枪就能替他了结的。“
帕克命令他的士兵们开始向城市进发。
在这座战火涂炭的城市中心,耸立着两座未被破坏的大楼,李便毫不犹豫地把它用为自己的司令部。“狮宅与蜂房”,瑞迪克说。“布莱汉姆兄弟把他的房子完完整整地留了下来,”
他冷笑着说,“依我看,他想给约翰斯顿留着做烧的东西吧。”
帕克怀疑这里另有其他原因。布莱汉姆。让是想在那些入侵者达到之前,先领略一下这里的阵势。干净、整齐的建筑和枝繁叶茂的大树与周围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就是被军队摧毁的城市中惟一留下的一片令人心酸的绿洲。
帕克摇了摇头,“约翰斯顿是个狡猾的家伙,但我是布莱汉姆·斯里克,”他低语道。
他们现在正穿行于一片遍布是帐篷的地区,从营地里,诱人的饭菜味阵阵袭来,但帕克一心只想尽快地把俘虏送到李处。
他们路过正在向西行进的一大群摩门教徒俘虏们。这些俘虏们正朝着离湖不远的一个临时战俘营走去,他们同帕克的士兵一样,脚走得很疼,衣服破烂不堪,但他们的情绪高昂。
“来自圣乔治的孩子们,”瑞迪克在他们经过时喊道,“我认识他们中的一些人,你们的格兰特将军肯定也会从南方挺进了。”
俘虏们也好像认出了瑞迪克,一些人向他敬礼,当帕克路过一个小队时,他们挺直胸膛,高昂着头,开始歌唱。
在邪恶的暴君手中,我们受苦受难,忍受了很久;
您帮我们于脆弱之中,用您的力量使我们坚实有力,
无数残忍的敌人四处寻找着我们的行迹;
为了加固我们的要塞,我们祝福你!
我们的主啊,万能的主!
您引导我们平安地到达这里,
这里高山堡垒巍然挺立;
您赐予您的孩子坚强有力,
在这里用您的双手塑造这群山峻岭,
您已把您的宠儿带到最后一个自由之地;
为了加固我们的要塞,我们祝福你!
我们的主啊,万能的主!
帕克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说:“我知道那首歌,我的家是瑞士路德会教徒,那不是摩门教徒的歌;而是来源于瑞士。”
“圣徒们并不是由于他们的信仰而遭到迫害的第一批人。”瑞迪克说。“我们也不是最后一批。”他开始虚弱地咳嗽着,然后闭上了眼睛。
当帕克的士兵们抬着担架来到离城几百码处的临时搭起的医院以后,把担架放了下来,才发现瑞迪克死了。
弗尔格森把盘子伸给帕克,“上尉,你最好吃些东西。”他边说边用头点向硬饼干和一匙豆。“用不了多久,什么都不会剩下来的。”
帕克没有应声,他的手指继续抚摸着那条带有一个小金盒的链子。
“李和格兰特他们自己带的东西都不够吃,更不能顾及到我们,而且摩门教徒的密友们仍旧封锁着我们的给养线,”弗尔格森继续说道。帕克仍没做声。
如果他没亲眼看到瑞迪克的葬礼,那就好了;如果那条链子在他们把端迪克从毯子里滚进浅墓穴时没有扯断,而且小金盒就不会从他的脖子上掉下来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帕克没有拾起那个小金盒,并把它打开,看到里面的小照片,那么一切都会和往常一样,帕克的心里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弗尔格森放下盘子。“也许他们只是情人,也许……”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不管怎样,那样他会感觉好些,”他喘着粗气地说道。“因为如果他娶她为妻,很可能他是已婚的——”
帕克一跃而起,咣当一声,把盒子掀掉在地,这个盒子扑愣外愣地滚到地的脚边。“别说了,你敢再往下说!”
弗尔格森吸了一大口最后剩下的那支烟,然后说,“你那么想简直疯了,你没有杀他,孩子。你尽了全力去救他。你比我有远见,但即使你已杀了他,那也是你份内的事,因为你是一名军人,而他是你的敌人。”
“敌人?他是美国人,他是我姐夫,兄弟相残,难道这就是军人的职责吗?”
弗尔格森掀起帐帘,向外啐了一口痰。“他是摩门教徒,这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帕克看着弗尔格森:在这些天里,他还是第一次正视着他,质问道:“你真的很恨他们,对不对?”
“刚好发生的一场鏖战仍然回荡在回音谷,但是我们一旦胜利,他们就会失败……他们就该投降。然而,情况并非如此,他们仍然在奋战,上尉。我们正忍受着饥饿,正当我们应该大获全胜之际,我们却又陷入了饥饿的境地。”他又撩起了帐帘。“这种处境正在殃及个人。”
帕克用手指触摸着那个小盒,“它已经是这样的了。”
“上尉,你还没看到吗?我们必须一个一个地猎获他们,像猎犬一样地去追踪他们,直至抓获他们最后的一个人,这样,他们才会投降。然而,这根本不是拼杀,根本不是,他们夺走了我的生意,毁了我整个一生……我的名誉,这就使我不得不去杀掉他们,他们也会同样逼得你要去杀——”他弯下腰,捡起泥土上的一块硬饼干说:“上尉,我为自己而感到羞愧,正由于感到羞辱而更加使我憎恨任何人,如果我能学会憎恨他们那些人,那么,我也许也能憎恨我们这些人,而对自己人憎恨和拼杀会刺痛我的心。那个刚刚倒下的瑞迪克和我本应成为朋友,就像你我之间的那样,而不是我从他身上所感受到的那种冷漠关系。上尉,你可以为此做些事情,你善于辞令,他们会听你的,包括李在内,他也会听你的。看在他是正直人的份上,当然,摩门教徒有的也是正直的人,看在他也是你姐夫的份上,你去试试吧。”他把头点向那座临时墓地和新立起的十字架,说:“那才是他想要去的地方,”他拖着长筒靴走在洒有豆粒的尘土地上,补充说:“而不是在这里长眠。”
第二天,罗伯特·李召见帕克。站在布莱汉姆·让的狮宅门廊外面的哨兵向帕克行礼致敬,帕克走了进去。一名传令兵将帕克直接领进了李的办公室,这间大房子一定是让的书房,曾一度优雅别致的家和陈设上现在却沾有烟灰和污渍。
昔日主人的书籍和陈设品都被随便地推到一旁,为将军的图表,地图以及其他指挥部的用具腾出了地方。
李正端坐在他的桌后,设法赶阅那些没完没了的部队文件。他的深蓝色的紧身制服正搭在椅背上,内穿白色衬衫,外套一件朴素的灰色马甲。在他的鼻子上卡着一付读书时戴的眼镜,李满头灰发,看起来名副其实地拥有着他在西点军校时,同学们送给他的一个绰号——李奶奶。
帕克踱进屋来,还没等他行军礼,李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速地绕着桌边走了出来,拉着帕克的一只手,不断地拍着,亲热地说:“看见你真是太好了,‘军校生’帕克。”李的眸子闪动着热情的眼波,“很高兴见到你。”
“李将军,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李向他挥手,并示意他坐下。“很遗憾,我听说……”他看着帕克,然后,清了清喉咙,说,“我想”,他和气地说,“你这次来比我上次把你叫到办公室时的神态要好得多。如果你已学会了怎样同你的上司处好关系,那么你本可以在你班上第一名应召入伍。”他被了皱眉,接着说,“阿尔伯特·西尼告诉我……啊,礼貌地说,你鲁莽;冒昧地讲,你好与人争执?”
“只有当,”帕克红着脸说:“当他出错的时候是这样的。”
李哼了一声:“全可能,我敢打赌,还是大多数的时候呢。”
李在一些文件中翻找着,抽出一页说:“这有阿尔伯特·西尼的计划,他将这个计划发给了华盛顿,其内容是用艾格炮侧攻摩门教徒在回音谷的阵地。”帕克脸色阴沉。“弗洛伊德文书曾建议约翰斯顿把他的伟大计划加以具体描述。”李把这张文件大声地摔到桌子上,靠坐着椅背,又说:“有时正义不仅是盲目的,而且有时还顽固错位。我知道约翰斯顿的‘伟大计划’:它们的全部含义是向固如金汤的阵地中心地带发动反复的、激烈的、正面的进攻。我也知道在我的老校友中,究竟是谁的一篇论文在对马仁沟炮战论述中获得了优异成绩。”
李抄起那些文件,把它们推进抽屉里,说“约翰斯顿会受到表扬的,对此我毫无办法。打败仗是无意义的战争,但是我认为你将得到你所更喜欢的事去做。我要把你从约翰斯顿的手下调离出来,派你到我的手下作私人参谋,少校。”
“谢——谢谢您,将军。”
“我该谢你才对,我们在多纳山隘尝试了你的计划。如果没有你的计划,我们就无法突破成功。”当他回忆起那场战斗时,脸上掠过一丝冷酷的表情。“那真是一次可怕的场面。”他轻声说,“用我们的艾格炮来对付他们的布朗宁炮,好在战争变得如此残酷,否则,我们会喜欢上它的。”他的语气又变得坚定起来,“无论如何,我需要在这方面有懂得这些新式武器的参谋。我并不在乎在我错的时候被告诉出错了”——李直视着帕克——“倘若这样做是明智的。”
“我明白,将军。”
“别担心,你会有充分的时间学会明智。”李靠在椅背上,探了揉鼻梁。“我原以为我懂得战争:迎敌、格斗,再去击败对方。我们已把摩门教徒那部分军队打得落花流水,俘虏了他们的首领,当战争刚一开始,我们就要成功了。”
李摇着头。“天知道,我根本就不了解这些摩门教徒,我想任何人都是如此。我告诉过你关于我们发现了他们建成一半庙宇的事了吗?”他朝窗外附近有围墙的广场指去。“他们把它给拆毁了,把花岗岩的石块埋了起来,并在上面耕种,使它看起来像似一大片在围墙里的玉米地,我们在其上搭起了帐篷,并宿营,后来约翰斯顿让一个俘虏告诉我们这里原是什么地方。”他哼了一声说:“如何安抚当地百姓是约翰斯顿的主要想法。他已让人把用于庙宇的石块刨了出来,并像战利品一样展示着。
随着一阵阵重重的敲门声,一个传令兵撞了进来。他好像在一直跑着似的喝哧喝哧直喘。“请将军原谅,”这位传令兵说,“摩门教徒已派人举着白旗过来谈判了。”
“白旗?”
“是的,先生。”传令兵顿了顿并喘了口气接着说。“还有,先生,那个人叫做鲍特·罗克威尔。”
李去拿他的大衣,“去找格兰特将军,”他对传令兵说。
“立即把他叫到这儿来,还有,如果约翰斯顿还没出发去追赶摩门教徒散兵的话,把他也叫来。”
帕克正要走开,说:“你有公务在身——-”
“你现在是参谋,你应该呆在这里,”李边说边慢慢地扣上他的紧身上衣,他抬起头,撇嘴笑着说:“或许我需要有人告诉我,我是错的,当然,应是明智的。”
当鲍特·罗克威尔跨进屋里,整个气氛就好像在凝缩着。
罗克威尔一身的鹿皮味,鼠尾草味以及汗味便充满整个房间。
他块头很大,胸膛圆得像啤酒桶,零乱的头发塔到肩后,有几缕头发缠到前额,有的还与胡子纠结在一起,但帕克首先注意到的是他那轰雷般的嗓音和那双咄咄逼人的目光。难怪所有见过他的人都把超然的力量归属于他,与其说他是个普通的人,倒不如说他是个具有某种力量的人。
格兰特坐在李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里,他透过牙齿紧咬的雪茄向罗克威尔简略而又含糊地问候了一句,约翰斯顿又是瞪着眼睛看着。罗克威尔固然不会注意帕克,他也没有理会其他人,他注意的只是李。
从帕克所曾听说过的关于号称摩门教徒密友的故事中,他便有点期望罗克威尔会一摇一摆地走进来,手中紧握猎刀,并像绿林强盗那样电闪雷驰般地从皮带里拔出手枪。然而,罗克威尔随身所带的唯一可见的武器就是可恶的自信。摩门教徒已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可他们仍然装扮着胜利者的模样,从他的神态来看,人们或许猜测出罗克威尔今天到这里来准是——说客。
难道这就是他姐姐为摩门教徒所倾倒的真正内涵吗?难道他们各自都有自己完全肯定的一席之地吗?帕克想起了老古姆。布莱奇的大话:他夸口说,他在麦沙拦阻过罗克威尔。
果真如此的话,也许他还能一挥手就拦截住密西西比河呢!帕克看了看其他的人,只有李将军看上去无动于衷,坐怀不乱。
李在最初的诙谐的谈话中,就直言不讳,这一点很适合罗克威尔的风格。李义正言辞地说道:“罗克威尔,你当然知道我不能允许你的人民进入加拿大,华盛顿将军也坚持说,在你到达边境之前,我们就会阻止你。你知道我们的军队正在猎获你们。如果你的人民能主动地、和平地退回去,这对于你的人民和所有相关的人都有好处。”
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窗户走了过去。“在后方东部地区的报纸上说,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镇压反叛,”他转向罗克威尔又说:“我们彼此都知道不这样做的后果。这场战争是为了赢得时间,以便商谈特区能够持续下去。”
约翰斯顿从他躺着的天鹅绒垫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李将军,你作为一个纯粹的弗吉尼亚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令我感到震惊。这个国家完全有权利自治,也完全有权利拥有他们自己独特的制度。”
罗克威尔大笑着,他的笑声犹如轰塌四壁隆隆作响。“但为什么我们没有自己的权利呢?至少我们摩门教徒应该实施我们所自由协商达成的一致的‘独特制度’——我们不需要任何锁链或鞭笞,我们没有任何可商谈的特区。”
约翰斯顿嗤之以鼻地说道:“犹它地区不是一个州。”
“这并不是由于我们没有争取过。十三年来,我们一直在向华盛顿申请州权。多次申请的结果还是没有满足我们的要求。三个独立州的请求现已呈到了议会面前,而正在这时,布川南宣称我们在搞‘叛乱’,并命令你们的军队到这里镇压。
我还要补充一句,现有两倍于你们的军队已被派到堪萨斯地区,他们在那里正进行‘血腥镇压’。“
“你们是叛乱者,是臭名昭著的叛逆,是不忠的摩门教徒。”
“‘叛乱’?我们一直在乞求议会让我们成为一个独立的州,而议会中此时有一半的人却在讨论他们自己要脱离联邦!”
“够了!”李停了一下,并把眼睛朝窗外凝视着。“告诉布莱汉姆·让,告诉你的人民,快投降吧,请快回去重建家园。”
他指着窗外现有的境况说道,“这个峡谷——你不能就像现在那样,看着不管……”
罗克威尔冷笑道:“老头,你想重建它吗?去找别人吧!
你已看到我们的运河和大坝了吧。就拿这个整个的社区来说吧,大家齐心合力,使一片荒漠变成花的海洋。这里有些事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我们这些圣人是惟一活着的能够征服这片土地的人。当初,没有人想要这块盆地,所以我们要了。
然后,我们便把这不毛之地变成良田,而这时,你们却突然想要它。我们便提出了我们一再提出的要求,好,我们却被一口回绝了。我们现在得不到,这块盆地就像我们刚刚到的时候一样,死气沉沉的。如果只要我们一旦回来,它就会充满一片生机。“
“你们也许不会有什么可以选择的机会了。”
罗克威尔大笑道:“那么你们也没有什么资格来威吓我们。”他从他的鹿皮夹克里抽出一张折叠的报纸说:“我们的外线骑兵,已死死地切断了你们的给养线,也许你还没有接到这个消息吧,对不对?”他看着约翰斯顿。“对,你还没收到这个消息呢。因为我看到布莱汉姆刚好正忙着在他的宅院里款待所有人员,我就想,也许我会亲自把这个消息带给你。”
他把报纸抛向李将军,报纸的正面朝下落在了桌子上。李将军开始在口袋里到处乱摸着。“老头,不用费力找你的眼镜了,让我来告诉你吧,”罗克威尔大声宣布道:“南卡罗里那已经脱离,联邦正在解体。‘”
帕克和三位将军像三个挂在一根拉紧的绳子上的傀儡木偶一样,猛地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李将军摸索着,寻找他读书时戴的眼镜。
“枪战还有没有开始,”罗克威尔补充道:“但会开始的。联邦政府会派部队来的,就像它在这里所做的那样从事行动。你们这些人将会手忙脚乱,互相残杀,而无暇顾及我们。”
李将军快速地阅读着报纸,他的双唇由于震惊而颤抖。读完后,他将报纸丢在桌子上,双手捂着脸,沉默不语。
约翰斯顿抢过报纸,自己读了起来。格兰特走到墙边的一个小书柜旁,那里从前一定放着《摩门教经》等书。他从柜中取出一瓶威士忌和一套杯具,自己便倒了一杯,然后一抖腕,一饮而尽。
帕克回忆起已故的瑞迪克曾对他说过的话:现在轮到了我们,不久就会轮到你们了,这一天已经来到了。
“当然,你们会意识到,那并不只是南卡罗里那的事。”约翰斯顿以极其肯定而轻松的语调说道:“如果北方迫使南卡罗里那返回联邦的话,他们也会重新加入联邦的。那当然国家这样做是得不偿失的。”他捻着手指、打着响。“对,先生。南方剩余力量将别无选择只能随南卡罗里那一道加入到联邦中,山姆,给我拿酒来。”他对格兰特说。
约翰斯顿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鲍比·李,这是一个光荣的日子。”他举起酒杯以示庆祝,“为了南方和一个光荣而崭新的国度而干杯!”
“这?”格兰特咆哮道:“这些话竟然出自这位在两分钟前,还在唱着高调,反对‘叛逆’和‘不忠’的人的口中?”
“我们现在正谈南方!”
罗克威尔突然大笑起来。“那么,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们大谈而特谈的忠诚和叛乱的全部!引发这场全面的战争就是缘于仇恨、固执和对与你们不同的人而感到恐惧。”
李叹息道。“罗克威尔先生,恐怕谈判到此为止了。我和我们这些人所讨论的事跟你没关系了。”
“噢,它们与我有关,李将军,它们有很大的关系。”罗克威尔说道:“我们所进行的这场战斗正好成了你们那些脱离分子的挡剑牌——然而又正是我们的失败给他们带来了恐慌。尤为重要的是,不仅你们手中握着我们的命运,而且我们也同样在手中把握着你们的未来。我认为你们的部队将会被调回东部参加新的战争,但是你真的以为:如果我们决定阻止你们的话,你们还能通过回音谷返回东部地区——你们的家园?我们会给你们一条生路的,否则,我们就会把你们像用瓶子装起来那样,把你们憋死在里面,让你们自己互相残杀。”
“你们还有一个选择,”格兰特大吼着。“你声称你们总是忠诚的,就证明给我们看看,来援助联邦吧。”
罗克威尔付之一笑:“远在墨西哥战争中,我们就证实了这一点,因为那时你们向我们承诺过享有州权,然而,自从那时起,我们已学乖了许多。”
“南方会给你们提供的远不止是这些。”约翰斯顿说道。
“完全独立!拥有你们向议会所申请的原有边界线范围以内的整个底色特民族的独立。”
格兰特瞪着他。
“你看,”罗克威尔耸了耸肩说:“这跟我们有关。”他站了起来。“但是你也说对了一部分,那就是,你们之间确实该有事讨论了。”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咧着嘴笑道:“我会通知布莱汉姆你们的决定的。”他又停了下来,“嗅,还有约翰斯顿将军——你的讲演进展如何?从上次在麦沙一战中,我们也许已清楚地了解了你。还有关于成立政府一事,既不是出自于对联邦政府的忠诚?也不是出自于对它的归顺?”
他又发出笑声,便离开了。
约翰斯顿模起了拳头,朝自己的另一个拳头一击。
格兰特嚷道:“还挺侮辱人的,不是吗?发现你们两个同样也是叛徒?”
“这样侮辱我,其结果必定会使摩门教徒自作自受。”
“也许,”李直接说道:“如果你在那场无聊的决斗中没有射死卡明斯州长的话,这场战争也许会被阻止,而且新的战争也永远不会发生。”
约翰斯顿用拇指按着胸口说:“别把矛头指向我,鲍比。
李。时机一旦成熟,南方也会脱离联邦,这只是时间问题。正像摩门教徒那样,也正如凯恩与卡明斯正尽力做的那样,他们都在脱离联邦。北方正在不停地推进,直到他们如愿以偿。“
格兰特喝干了第二杯酒。“而你呢,罗伯特?那么你所计划追求的东西又是什么?你已作出了你的选择了吗?”他指着这份报纸说:“你知道,报纸的编辑们正在请你指挥联邦军队呢。”
约翰斯顿微张着嘴说。“你不必太认真,你是个弗吉尼亚人,鲍比·李。弗吉尼亚人注定要跟我们站在一边的,决不会去支持北方佬。你也不会与弗吉尼亚人作战吧?”
李点点头说:“对,我决不能打弗吉尼亚太一下的。”
“你还没明白,李将军,”帕克突然插嘴说:“只有你伙同叛乱者的时候,你才会有如此举动。”
将军们都转过头去看着这位他们早已全然忘记的惟一少校。帕克这时再也按捺不住了,而他本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然而,他并没有去看那三位将军面带愁容的脸,而却仿佛看到了弗尔格森,小丹比以及瑞迪克那些活生生的面孔。“你告诉过我,当你出错时,让我来提醒你。好,先生,现在你错了。你是多纳山隘的英雄,你不用非得去听从弗吉尼亚人的摆布;弗吉尼亚人会听您的安排的。”
“孩子,你过高地估计了我的影响力,”李轻声说道。
“先生,可你却低估了自己。”
李撅起嘴。“我怎样才会做到既保护弗吉尼亚人而又不背叛他们呢?”
“南方不打算侵略北方,但北方不得不入侵南方以夺取最后的胜利。如果弗吉尼亚人站到南方这一边,战斗只会在局部进行,比如可能会在弗吉尼亚、圣南多,或在里士满、阿灵顿。”
约翰斯顿大笑道:“鲍比。李,别听这个北方佬的胡言乱语,你不能阻止弗吉尼亚对南方的选择,我敢发誓,它注定要脱离北方的,我所说的话千真万确。”
“你的话就如同五分钟以前你所说的那样,一文不值,”格兰特厉声说道。
“李将军,”帕克恳求地说:“你想让弗吉尼亚就像窗外的情景一样,那样地结束吗?你想看到兄弟相争、父子相残的战争吗?”
格兰特向帕克点了点头。“罗伯特,”他慢慢地说:“你现在已经明白艾格所指的那场荷枪实弹的战争究竟是如何引发的了吧,试想一下,漫延全国的回音谷之战和多纳山隘之争的情景吧,难道这就是你想为弗吉尼亚人所要的吗?乃至为这一民族所争取的吗?你该做出明智的选择了。”
李沉默了好久,然后才说:“你们好像都在让我做出选择。”他们都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看,人人也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
“那么摩门教徒呢?”帕克问道。
李转向他叹气说:“南方不能只是一味地宣称自己要自治的同时,却不准摩门教徒自治。况且北方也不能负担得起一边在这里汀仗,一边又到南方,进行联合作战,这样持续的战争是北方所不能承受得了的。我想一旦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州权或独立,他们就会善罢干休的。”
格兰特把雪茄扔到了地上,并且用靴子将它捻碎,说:“他们会为我所关注的一切而耗费他们的全部精力的。”
“我想那正是他们一直想要做的,”帕克轻声地说。
李站了起来,再次走到窗前。“我感到我好像正在肩负着这个国家的整个命运。或者说,至少是我们三个人的命运。”
他叹息道:“我们即将进行的这场新的战争和这个尚未终止的、还在持续的战争都会以相同的问题而宣告结束:即谁应持有更高的献身精神?是他的人民还是他的民族?你有权不顾他人的反对,而按照你自己的那种生活方式而生活,那么,他人有权阻止你做出的这种选择吗?”
“这要取决于哪一方是对的。”约翰斯顿说。
格兰特将另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它也取决于哪一方是错的。”
“在一场双方都使用艾格炮和布朗宁炮的战争中,”帕克轻声说:“对与错还算重要吗?”
窗外又传来了摩门教徒俘虏的歌声,这次唱的不再是圣歌,而是带有反抗意味的嘲讽之歌:
“军队即将开跋、奔赴新的战斗。
(我是预言家在给你忠告!)
南方已经脱离,在夜色中溜掉。
(我是预言家在给你忠告!)
自从萨姆特被杀,他们不再追击摩门教。
他们的困扰怎能不让人发笑。
我们将从犹它在这观望,希望他们全部烂掉。
我这预言家带来的只是俗人的噩耗。“
李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让帕克帮他穿上他的夹克衫,说道:“帕克,跟我来,去到那块庙宇地去,也许到那里我才能断定:倒放在那里的那些花冈岩石块是堆砌一个尚未形成的新兴民族的基础,还是埋葬一个事业上无所成就的傻瓜的坟墓?”
窗外,旌旗招展,军号齐鸣,军靴踏地,阵阵有声。他们即将踏上新的战斗之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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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海底舰队 | 弗里德里克·波尔 | 第一章 周末军令
在纽约东南一千二百公里的大西洋上是百幕大群岛,在岛的一角,就是我们那间潜水军官学校。
这天星期六,我已准备约同学波普·艾斯柯到海滩游泳,突然,“伊甸准尉!”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只见两名海军军官正向海演游泳场走来。那是我的教官和司令部的值日官。我立正站在海滩上。值日官干脆利落对我说;“伊甸准尉,下午一点准时到司令部报到。”
“是,”我敬了礼。
值日官和教官一起走了。
“那两个人,来干什么?”波普问。
“命令我下午一点到司令部去报到。”
波普边说边离开水面:“哦,也许就是丹梭普说的那件事吧?”
“什么事?”
波普摇头:“不大清楚,不过,好象是跟你、我和丹梭普三个有关。”
我从氧气筒取下面具,检查辖气管,我已没心情去打水球了。
“潜水活动要特别小心,每件潜水用具必须检查两遍。”
我和波普并肩走向校舍。百慕大的阳光把我们裸露的背晒得热辣辣的。
科学的进步促进了各种各样的发明,现在,人类已征服了海底,在黑暗的海里,用巨大的圆拱形星顶围起来的海底城市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建设。
波普停了停脚步,他赞叹起来:“就是把汤加岛海沟里所有的天然珍珠集中在一起,也没有这里的风景好看啊。”
的确,正如波普说的那样,深海的严酷与恐怖,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海底城市的拱形屋顶,每一部分都用一种叫理想物质的特殊金属薄膜履盖,承受着可怕的海水压力而确保海底城市安全。但是,黑色的死神随时何机寻找每一个可乘之机。如果有谁按错了安全装置的旋钮,按错了阀门开关,那么,死神就会立刻冲破理想物质薄膜侵袭进来,于是,海底城市的市民被压成肉酱。
“你们白日做梦吧?”突然后边传来一句话。我们回头一看,原来一个准尉跟在我们身后,他就是波普提到过的哈雷·丹棱普。我这还是第一次跟他见面。
波普介绍我们两人认识。
“吉姆,哈雷·丹梭普是从深海基地转来的同学。”
“我很快就要回深海基地去了,跟你们一起去呢。哈雷一边掸着袖口上的珊瑚碎片,一边说着。我和波普不禁面面相觑,我们两人从没听说过和哈雷一起到深海基地去的命令。但哈雷充满自信地说;“命令是今天下午发出的。”
“那么,你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海底城卡拉喀托。”
波普连忙反问:“卡拉喀托?”
我重复问道:“去卡拉喀托做什么呢?”
“我掌握的情报只是说去那里,至于其他的事,现在还不知道。“暗雷再次耸了耸肩。海底城卡拉喀托!
我相信哈雷的情报。当然,如果问我最想去哪里,我会毫不犹疑地说“卡拉喀托”。在众多的海底城市中,卡拉喀托是最新最大的海底城,它横亘在巽他海峡(爪哇岛和苏门答腊岛之间)中有名的火山岛卡拉喀托南边的爪哇海沟之中,建筑在水深五千公尺的海底。
哈雷带着轻蔑的声音对波普说:“波普,干嘛脸色这样难看?害怕吗?”
“我还不至于害怕,我是担心地震。”
“那是的,卡拉喀托海底城不适合你们!你听说过一百多年前卡拉喀托火山爆发的事吗?据说那时,海面上掀起了高达三十公尺的大浪!那一带的海底,是世界有名的地震多发地带呢。”
哈雷是那样的得意,我忍不住挖苦了一句;“海底地震多有什么好呢?”
毫无疑问,地震会给地面带来严重的灾害。而在海底,更会产生惊人的破坏力。即使极小的地震,也会折断输送管,汹涌的海水冲进矿区的隧道。在发生强烈地震的一瞬间,理想物质薄膜保护屋可能会撕裂,把海底城市巨大的拱形屋顶冲成碎片。能承受深海一万公尺水压的理想物质薄膜并不一定能够抵抗地震。
这时,波普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不禁问道:“哈雷,你父亲是资本家本恩·彤梭普吗?”
“是啊!我父亲在海底城卡拉喀托建成之前,就预见到未来,他买了一块,开始做起买卖。每一次地震,有关海底产业的股票就大幅度降价。他悄悄地买下那时的股票,累积财富。现在,我父亲是海底城卡拉喀托股票交易所的所长,而且当了海底城市议会的议员。父亲被大家称为‘海底蚂蟥本恩’。他长期住在海底……”
波普不客气地打断哈雷的话,说:“海底蚂蟥本恩,蚂蟥不是吸血的寄生动物吗?由此可知,你父亲不是开发海底城市的先驱者。为了解决陆地上人口过剩问题,组织和开发海底城市的真正探险家和发明家是雷姆的伯父,斯图亚特·伊甸。”
哈雷被说得哑口无言。“斯图亚特·伊甸是你的伯父?”
“是的”。我冷淡地回答。不过,我为能有一个发明理想物质薄膜、为海底城市的建设作出巨大贡献的伯父,感到骄傲。
看到哈雷继续纠缠,我们三个人若是一起去深海基地的话,无论干什么工作,搞好团结才是重要的事呢。
“去得了吗?不过,海底城卡拉喀托是适合那些害怕地震的人的!”
哈雷存心说完了这几句气人的话,就匆匆忙忙地离开我。
我一边走一边安慰波普.波普根本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也不是害怕海底地震的人。
我一走进宿舍大接,就看见值班的准尉正在布告板上张贴可令部下达的命令文件。
内容如下:
下列准尉,今日下午五点钟到司令部报到。
哈雷·丹梭普
詹姆斯(吉姆)·伊甸
罗拔(波普)·埃斯柯
我和波普面面相觑。
“奇怪,刚才值日官在海滩游泳场明明要我下午一时到司令部去的啊……”
听到我咕嘈,值班的准尉回过头说道:“不错,吉姆,你应该去两次,下午一时是有关传说你伯父斯图亚特·伊甸死亡的事。”
第二章 突发的海底喷火
司令部的正面人口处,铸刻着潜水军官学校的一句格言:“时间不等人!”
我比指定的时问早十分钟到达司令部,我没见到司令官,他大概要准时一点钟到。
我有不祥的想法。事实上,值日准尉说的是“传说死亡”。伯父是否死了,还不确实,不是要我去认尸吧。
下午一时正,司令官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位穿着黑色僧衣的男子。这位陌生人和魁梧的司令官站在一起,显得十分矮小。
司令官严肃地说道:“伊甸准尉!这位是耶稣教会(基督教的一派)的泰罗神父,神父要求见你,他有话要跟你说。”
神父眼睛严厉注视着我,司令官的跟情也同样严厉。
神父开口说道:“我认识你的伯父,吉姆,你从他那里听说过我的名字吧。”
我答道:“记不起来了,我和伯父很少见面。”
“是吗?”泰罗神父点了点头。
“吉姆,虽然我第一次见你,但我很了懈你。听说你在汤加滩上立了大功,我十分渴望能有机会同你一起到海沟去,不过,这不是很容易的事……。”
听着泰罗神父这一番话,我对这个人更不了解了。
“喂,吉姆,见过这些东西吗?”神父一边说一边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塑料袋,并取出袋中的东西,一件件摆在桌子上。
那一枚镶着汤加岛珍球的戒指、不锈钢外壳的精密手表、若干货币和一些小额纸币——一美元和马里尼亚的货币,还有一个破旧的信封。
一看我就知道这些全是伯父的东西,我尽量镇定地说;“全部是伯父的东西。”
“当然是……”泰罗神父一边用安慰的目光看着我,一边把伯父的东西收回袋里。
“神父,还是请你说说,那些东西在哪里找到的吧!”
“在潜水车里。要说明这个问题需要时间,你愿意耐心听下去吗?”
泰罗神父把塑料袋放回公文包,开始在房里不停地踱着方步。
“我们的教会对火山学和地震学开始寄予很大希望。作为神父,我甚至恐在海底火山和海底地震的研究方面成为专家,两个星期以前……”停了一会,泰罗神父隔窗眺望那在炎阳下闪闪发光的百慕大海面,“印度洋的海底,突然喷火,那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次喷火。今日的科学对预测地震和火山爆发,虽然还没有完全达到百分之百的准确,但也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这一次印度洋火山的爆发,却一点预测不到。那一带海底.从来没有发生过喷火现象,想不到偏偏发生了。那时,我在海底城市卡拉喀托。根据那里的地震计记录+震源大约在三千公里以外的印度洋海底。为探震源一我坐了潜水车出发,在第二天的夜里,到达震源。
“因为喷火,海面上渡涛汹涌,在海底,新喷出的熔岩和泥土,向方圆三公里的地方扩展。周围不断有小规模的喷火,熔岩灼热,海水也热得翻腾。潜水车是用来进行探测海底地震的,既耐震也耐热,好容易才找到震源。那一带幸好没有建海底城,否则的话.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神父先生,”我指着公文包说,“伯父的东西就是在那里找到的吗?”
“是的,吉姆。让我接着把话讲下去。我沿着扩展开来的熔岩.一边不停地进行科学观测,一边留意找寻不幸的遇难者。不用说,海水因为泥土变污,潜水车的探照灯也不管用。而且由于唼火,来去不便,工作十分吃力。不久,几乎被破坏的音波探测器探到求救讯号。我很快弄清楚,那是自动紧急讯号发报机发出的。根据这个讯号的音波.我向着熔岩源前进,终于找到了对方位置。那是一部潜水车,有一半被泥土和岩石埋着,驶不动了。
“我发去信号,但没有回音。我考虑到车内可能还有人活着,立刻穿上用理想物质做成的潜水衣,下到海里,走进对方的潜水车里。”
“啊呀,你难道不知道危险?那简直是自杀!”我脱口说,司令官用严厉的目光瞪我一眼,我不敢再说下去。
“救人是不能考虑危险不危险的,吉姆,不过,潜水车里一个人也没有。那潜水车大概在喷火时被掀翻,再被岩石碎块埋住,所以不能动弹。车门裂开了大口.用理想物质薄膜制成的潜水车外壳有些部分也熔化了。”
“这么说,车上的人都逃脱了?”
“是的,但不知道能否到达安全地方。我在无人的潜水车里发现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些东西,我想应该赶快把这一切捞起,再过一会儿,附近可能又会喷火,那时,这一切很可能会被灼热的混土卷走。”
“我也希望斯图亚特·伊甸平安。”泰罗神父再次望着闪光的海面长叹。接着说:“当然,吉姆,现在问题,是要弄清你伯父的生死,因为,这件事还未了结。”
“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
泰罗神父突然问我:“吉姆,你伯父为什么去印度洋?”
“不知道。上次联系伯父是在海底城市马里尼亚的家里。”
“上次,是什么时候的事?”
“准确地说……是在两个月前。”
“那时候,你伯父在干什么呢?”
“痫了,病到几乎不能工作的程度,所以……”
“对了。那就是说,你伯父对他自己的病感到绝望,于是,在那里提心吊胆地干着绝望的事,这很可能。”
”绝望的事,那是什么事呢?”
我虽然发问,泰罗神父却不忙回答。大概过了三十秒钟,他悲哀地看着我,很困难地说:“这次发生没有预测到的印度洋海底地震,说明这次突然地震是一次人工地震。这当然只有训练有索的老地震学家才能猜测到。目前,地震预测网遍布全世界,任何一类地震在临发之前,一般是够预测。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地方开始发生的一连串事没有一点迹象。印度洋的海底喷火是其中一个例子,这些地震,都在远离海底城市的海底发生。”
“连这一次,是第几回了?”
“第六回,一次比一次大,震源中心也深进了海底深处,这使人不能不怀疑有什么人在为着人工地震技术做实验。”“难道,我伯父……”
我感到迷惘若失。
泰罗神父点着头说:“是的。吉姆…,假如斯图亚特·伊匍还活着的话,可以肯定他与这件事有一定的关系。”
第三章 特别训练
人工地震实验!
泰罗神父说的罪魁祸首竟是我的伯父。
泰罗神父向司令官行了一个礼,正想离开房间,我把他叫住:“可以把伯父的东西留下吗?”
我走出办公室,不由自主地走进电话亭,打电话到海底城市马里尼亚伯父家里.没有人接电话,办公室里也没有人,再打到旅店和潜水车总站,伯父也不在,连伯父的忠实助手基特安·巴古也不在。
毒罗神父的话果真是实,那伯父再也见不到了。
等我清醒过来时,我已走进学校海底博物馆的太厅,凝视着世界大地周。
那幅世界大地图,是用麦卡托式投影图法描出的,在陆上生活的人用不上,因为,陆地的部分,除了河流和大城市之外,都给涂黑了。
但是,海的部分颜色鲜艳,闪闪发亮。蓝色和绿色表示海的深度;罐红色和橙色表示海底的山岳地带;金色表示海底城市;蜘蛛网似的遍布周围的银色线条表示输油管和排气管,其他发暗的部分,表示海底的矿物资源。
可是,对我父亲和伯父鄢样的悔底开发者们拼命建造起来的事业,却有人要去破坏它,也有人以不正当的手法去发他们的横财。
如果按泰罗神父的说法,那作为伟大的海底开发者之一舶斯图亚特·伊甸倒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真是岂有此理,”
我自言自语地从地图前走开。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想不到波普和哈雷也来到博物馆。
“在发什么愣呢?刚才我和波普来过,而你却设有觉察!”哈雷夸大地说。
“我在想事情呢。”我搪塞过去。
“看哪!”波普指着镶有玻璃的陈列橱说,橱内陈列着一件细长的金属展品,这是一根直径10厘米、长达90厘米、一头越来越细的圆筒,表面上布满着无数闪闲发光的点。这件东西我过去没有见过。
“这是地底钻嗣车的模型,”波普指着箱中的标签把说明念出来:
地底钻洞车模型
“的确,这种模型好,但是真实的机器会有困难。”
“正是那样。”啃雷总算说了实话。“因为地底钻洞车的动力是原子能,会放出高热,钻头高速的切削岩石,也产生摩擦热,而且,再往海底岩层钻深几公里,就有惊人的地热。为此,要想让人坐进去,需要有强大的冷气装置。”
“是啊。”波普指着墙上的时钟说道:“离下午五点钟只有五分钟了,我们去司令部吧。”
几分钟后.我们三人并排站在司令官的大书桌前。司令官用冰冷的目光扫视了我们一遍。
司令官接着又扫视了我们一遍,说道:“各位,我们潜水军官学校在技术、训练.还有心理试验等方面,都要取得优秀的成绩,需要特别提拔新的科学技术方面的特别人才。各位,你们今晚九时出发,经过纽约、新加坡、到海底城市卡拉喀托。至于任务,到卡拉喀托基地去接受吧。我的话讲完了,解散。”
我们简单地敬了敬札,向右转走出司令部。
但是,对我们将去接受的是什么“特别训练”,并不知道。
第四章 海底下面三千公尺
喷气飞机减低速度,降落在漂浮海面上的x形飞机场上。
在跑道上停定之后。飞机马上被机场人员用粗大的绳缆固定起来。
我们走出喷气飞机,站在跑道上,周围的海面波涛汹涌,跑道高出悔面七十公尺,所以不管多大风浪,也是安全稳固的。
浮在海面的飞机场,是海底城市的大门,也起着潜望镜作用。用理想物质薄膜敷设的柔软管道,把新鲜的空气输送到海底城市,同时又把污浊的空气吐到悔面上。旧型的悔底城市,装有净化空气的装置。最新型的海底城市卡拉喀托采用从海上直接攫取新鲜空气的方式。
在哈雷的带引下,我们坐上了直通海底的电梯。
电梯一直降到五千公尺深的海底,打开门,我迈开还在颤抖的双脚,向另一个世界迈出第一步。
这里没有耀眼的蓝空,也没有清爽的海风,头上是深达五千公尺的印度洋。
从升降机厚厚的舷窗,可以看到拱形屋外的辽阔海底农场。
“看那边,那是我父亲设计的。”
哈雷叫喊起来。那是“卡拉喀托股票交易所”的入口处。
房屋的柱子和墙壁是仿照潜水艇建造的。
“我父亲是股票交易所的创始人之一,交易所的建造由他负责设计。”
“我父亲得到漂浮飞机场建设的情报,立即抢投资。不管怎么说,那条输气管是海底城市的命根子。”哈雷又说起来。
“输气管这么长,不怕折断吗?”
“不要担心,输气管很坚固,是绝对不会断的。而且即使海上波浪滔天,漂浮飞机场白勺四周,因为有电子防波装置,所必不会直接受害。”
“这一带是地震多发带。假使发生地震,掀起巨浪呢?”
“你是说海啸?由地震而引起的巨浪,正确说,叫做海啸。海啸在海岸边缘速度增太,破坏力非常惊人。不过,在远离海岸的洋面上,它的破坏力没有那么可怕。即使指示器显示海啸捕过,海底城的人几乎感觉不出!”
在海底城里因为波普不再出声,哈雷的声音也就变得不那么嚣张.“波普,你不必害怕地震。这里的居民,对诸如地震这类事毫不在平。因为他们都把这城市叫做‘海底地震城市’。这座海底城市的抗震度是九级,而震度在九级以上的地震并不常有。因此,我父亲可以安心在这儿做买卖。”
在总部,一位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副官早已等着我们。
“各位,从今日起,你们就是本基地的成员了。哈利士军士会带你们到宿舍去,然后,存下午四点正,你们到K站去和津矢中尉报到、你们由津矢中尉指挥。”
“K站在哪里呢?”啥雷不安地问道。
“就在这下边三干公尺的地下。”
“三干……”哈雷倒吸一口气.这位所谓的情撤通的哈雷,看来对于海底城市下面地层的情撤并不了解。
海底再往下走三千公尺,会有什么呢?不会只是坚硬的岩石吧?
虽然我和波普都想提出问题,但副官抢先说:“好,由哈利士军士带你们去宿舍,至于任务,让津矢中尉告诉你们吧……”
我们敬了个札,准备跟哈利士军士列宿舍。
这时候,波普说道:“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关于我们的任务,你可以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吗?清鲶我们讲一讲吧。”
“好啊。”副官的语气突然变得亲切起来,“我真羡慕你。”
“羡幕?”
我们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副官刚才的话。这次的洲练场所在海底的地层下三千公尺。光是五千公尺的海底,就已经承受着惊人的水压,假如再深入到地层三千公尺的坚硬岩石下……那么,危险将会增加几倍,不,该是几十倍。由于伯父发明了理想物质金属薄膜,海底调查巳成为可能。但是,海底下的地底调查却还差得远。目前.原予能地底钻洞车刚进入实验阶段.实际上,离人类乘它在地层安全航行还有根大一段距离。还有很多的问题等待懈决。
第一是机内的冷气问题。
第二是机体的强度问题。理想物质装甲虽然能经受五千公尺的水压,但能否经受得起另加的三千公尺厚的岩石重量呢?
第三,存在着辐射能引起的污染问题。据说,最初的原子能钻头的辐射能曾柠染过整个内华达山,整整一百年,人类都不能接近它。
第五章 神秘的K站
自从海洋形成,探海一直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生活在海底是不易觉察出时间变化的。
下午三时十五分,哈利士军士到宿舍接我们去K站。
我们乘电梯下到海底城市的最底部。
穿过最底部的阴森的仓库区,就见到布满输气管的黑暗的隧道和各式各样支持海底城市恬动的管道。另外,还昕到水泵不绝的鼓动声。海底城市使用过的污水被全部集中在这里,用强大的压力排到拱形罩外面的海里。
不久,我们走近一扇金属门。穿着制服的卫兵从里边跑出来喝道:“站住!”
哈利士军士把分配我们的命令书影印本给卫兵看,卫兵用严厉的目光把命令书的文字逐个检验,然后交给哈利士军士。K站的警戒比基地还要森严。
穿过金属门,哈利士军士带我们走进另一个电梯,小圆形的电梯笼,悬挂在圆简形的电梯井里。
我们一进去.电梯就往下降。四周围的理想物质薄膜变幻着蓝、白、绿等各种颜色。
我们走出电梯,穿过理想物质薄膜制成的闸门,选人拱形顶棚的隧道。隧道十分潮湿,微微发暗。虽然离海底三千公尺,中间又有坚硬的岩石膈着,但顶棚和墙壁上出现不少水点。那些水点慢慢汇集成小水流,沿着墙壁而下,落在玄武岩地板上细小的沟纹里。
哈利士军士告诉我们:“这里是不能使用理想物质薄膜的,因为它影响地底钻洞车出入。”
听见这句话,我不禁愕然。
这简直是梦一般的计划!地底钻洞车可以在坚硬的玄武岩中自由圆转,可以钻破岩壁在地底基地出出入入,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久,我们到达K站总部,这里说是总部其实只不过是一问有人工照明的小型办公室。
指挥官津矢中尉是一个日本人,他说:“你们三个来得真好。”
和我们…握手后,他又对我说;“我租了解你的伯父斯图亚特·伊甸的事。他是一位卓越的人物,不要去理会一些人说的话,他们不过在妒嫉罢了。”
“谢谢。”
我们坐在很冷的房子里,尽管房子里有照明设备,但总感到灰蒙蒙的。
不过,为什么会寒冷呢?
滓矢中尉似乎看穿了我们的疑问,开口说道:“这里为什么不热,你们可能觉得奇怪吧。
“事实上,潜人这么深的地底,温度应该由于地球的内热而有所升高。可是,这里凉到近乎寒冷的程度。这是由于强力冷气装置在起着作用。
“在这里感到寒冷是一种心理作用——就是说,处身海底三千公尺深的地下,有一种恐惧的心理。不过,总的来说,最大的原因是海底冷水渗进周围的岩石,隔绝了地势,如果在这时候使用地球探测器的话,温度就会升高变得温暖起来,所以不必担心。
“从今天起两个星期之内,你们三人每天必须在这里工作十六小时,也就是说,一天二十四小时,除去八个钟头的睡眠,剩下的全是值班时间.明白吗?”
津矢中尉说完就回椅子里,伸手拨动桌子上的一个转盘。于是,后面的墙壁上出现一幅地图。
一幅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异地图。虽然看得出画的是海底地形,但上面无数的线和影的部分,代表什么东西,我一点也看不懂,
“作为预备军官,你们被分配来K站,是进行前所未有的严格训练。训练的内容是调查现在包围在我们周围的岩石——海面下八千公尺,海底下三千公尺的岩盘。这件工作的重要性,很难用言语表达清楚。”
停了一下,津矢中尉继续说道:
“你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学习海底地震预测的科学。”
就这样,我们的训练括动开始了。这是严格得惊人的特种训练。晟初学的是关于地震的理论。
长时间的受课和实验反复进行着:地壳是什么?岩石坚固吗?不,它对于压力是脆弱的,很容易产生偏移运动。是平均地移动吗?不是,它一部分隆起,另一部分下陷,产生横向的移动,于是发生倾斜。
津矢中尉告诉我们:“地震的发生是因为岩石的倾斜长期积累,弯曲程度逐渐增大,最后导致爆炸。一句话,地震就是倾斜的岩石突然崩裂,把原来因倾斜积累的能量进出来所产生的震功。”
另外,我们还必须学习地震波的主要形式。
最初:由地簏观测器接收的“P波”,这屉速度最大的东西,瞰每秒八公里的速度在地壳下传播。它前进的方向和垂直的震动,最后引致纵向摇摆;其次是“S波”它以每钞五公里的速度传播。前进的方向和水平的震动,最后引致横向的摇摆;最后来的是最长也是最强烈的“L波”。这个“L波”摆动产生可怕的破坏力。因此,假如观测到了“P波”和“s波”的话,就可以预测到有破坏性的“I.波”。
我们学习的就是这一类技术。
波普出人意外地突然说道:“中尉先生,哈利士军士说这里为了能让地底钻洞车出入,所以不用理想物质薄膜,是真的吗?”
“不,是为了预测地震问题。”津矢中尉微笑着站起,抚摸营我们所画的地图说:
“画进这里的数据,全是用观测机械观测来的,因此就规定在这远离海底城市三千公尺的地下,设立这个观测所K站。你们在这里,走路要放轻脚步,重的东西不许跌落在地板上。
“不敷贴理想物质薄膜也是为了观测机械。地震的震动在岩石中传播,如果在K站敷贴理想物质薄膜,就会把地震的震动隔绝开。那么,观耐机械就起不了作用了。”说到这啦,津矢中尉加强了语气:“我们的工作是绝对秘密的,在这个站外,绝对不可雌讲工作的事情。”“为什么昵?”我问道。津矢中尉听了,细长的脸突然拉长:“因为海底地震预测技术。曾有过悲惨的历史。最惨的一次,就是日本海底城市南西诸岛的一次差错。”
津矢中尉盯我们“一眼,平静地说;“当南西诸岛海底城市建成,我们---家从横演移去时,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那年夏天,地震不断发生,我记得稂清楚,母亲害怕地震,提出离开海底城市,但父亲却不理她。其中一个原因是金钱问题.因为从横演搬往海底时,父亲几乎把全部的储蓄都用光了。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这里面还有着勇气的问题,父亲根本不怕地震。当时,那里有一位研究海底地震的世界权威,就是地震学家约翰·科兹博士。他当时是海底城市地震预报站的主任,专门通过电视报告地震预测情况。他预报说这里将会发生的一连串地震都是小地震,完全不必担心会有足以破坏海底城市的大地震。
“那一次,他一边展示海底地图,一边预言南西诸岛海沟里未来一年内,都不存在发生大地震的危险,因此完全没有必要疏散。
“海底地图是有力的说明,是可以信赖的。但是,科兹博士的预报错了。”
津矢中尉摇着满头黑发的脑袋,细长的脸因痛苦而歪斜了。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一从学校回到家里,父母就说要把我送回故多的学校。提出要我转拉的是我母亲,这时的母亲,虽然听了科兹博士的电视报告,不再害怕地震,但也许有一些预感吧。那天晚上,父亲把我送回横滨。
“第二天下午,就发生了大地震。海底城市南西诸岛在一瞬间破坏殆尽,没有一个人得以生还。”
讲完后,津矢中尉依然站着不动,那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从混凝土墙上渗出来的水。
第六章 准尉在哪里
一天,滓矢中尉浏览我们正在绘制的地震波测定图,很满意地点着头。
“很不错嘛,看来你们渐渐熟悉工作了,现在给你们看看新的东西吧,”
津矢中尉一边说一边从公文包中取出黄色塑料容器。
“地震预测的关键是观测,如果可以观测到海底下数百公里的地震波的话,那么,就可以正确地预测在海底城市发生的地震。这是我们地震学家长期的理想……现在,终于实现了。”
津矢中尉打开容器,里面装着长60厘米,直径5厘米的圆筒形机械。
“这是地球探测器。这个地球探测器是为探测地壳探处制成的观测机械。它的头部附有原子能钻头,周围放置理想物质薄膜.内部由敏感度优良的观测机械和音渡发信机组成。”
“理想物质薄膜虽承受着地层强大的压力,保护着地球探测器,但同时却妨碍了观测机械的工作。因此,把它设计成理想物质薄膜能分秒钟自动地张开一次,每次张开十分之一秒。这样一来,既可以保护地球探测器,不被地层压力压碎,叉可以探测地层深处的情况,甚至一直探测到震源深处。有了这种新机械。我们就可以避免重演海底城南西诸岛的悲剧,”
津矢中尉笑着对我们补充说,“两个星期的训练时间结束了,你们明天可以外出了。”
忽然间,哈雷大声地叫了起来:“中尉先生,这句话是我等了好久的啦。我的父亲……”
“我准备在明天十二时发给你们外出准许证。解散。”津矢中尉说道。
我们马上回到三千公尺以上的基地,走进食堂。这时候,波普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久,他回来了,脸色很差,不过,我没有怎么介意。
吃饭时,哈雷叉吹嘘他的父亲。而波普却一声不响低着头吃饭。
回刭宿舍后,我为明日的实习做准备。哈雷给他父亲挂电话,而波普却不知哪里去了。
我检查着自己的超微型地震计,发现有些错乱现象,这样一来,明天的实习就不能用了。为了换个准确的,我去装备品储藏室。刚走出宿舍几步,就见到波普和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子在低声交谈。
那人是个中国人或马来西亚人。波普好象正伸手交给他什么东西。当他觉察我来,马上改变态度,大声蝎道:“啊,你打算怎么样?拿我的书去哪里?”
那矮小的男守卫员见到我也吓了一跳,大声惊叫起来:“不,没有!没有拿你的什么书!”
“什么事?”我走过去问道。波普依然瞪着那矮个子守卫,说道:“这家伙偷了我那本科兹博士的书!”
“科兹博士的书?”
他指的是科兹博士的《海底地麓学原理》,那是我们读的一本教科书。
“波普,你那本书不是让哈霄借去了吗?我的确见到哈雷拿去的。”
“哈雷?……是吗?……”波普耸了耸肩,嘟哝着对看守说道:“好,明白了。还不快滚!”
我回到宿舍.果然没错,波普的书端端正正地放在哈雷床上的搁板上面。
“看啊!”我指着书说。
渡酱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一边想着波普的事,一边去装备品贮藏室,想在那里搜寻微型地震计,然后检查地球探测波器。
地球探测器通常装在一个防潮的箱子里。见到那箱子,我不由想起波普奇异的举动,走去打开盖子。
“空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地球探测器竟失踪了。
第二天早上,我把地球探测器失踪的事在K站向津矢中尉报告。
“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马上报告?”津矢中尉敲打着顶棚喊道。
这的确是件大事,地震探测器韵被窃,意味着原来极端秘密进行的地震预测工作将会泄露出去,招来许多麻烦啊。
津矢中尉回到K站时,神情黯淡。他用锐利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说道:“好吧,调查工作交给基地的调查部了。你们的地震预测做出来了吗?给我看看。”
津矢中尉把我们韵地震波测定图都收去了,一张张地仔细检查着。他手头同时有一张标准的地震波测定图。津矢中尉用标准图比较了我们的图后,说道:“正确的预测来自正确的观测,很好,”
说完,他把图还给我和哈雷。然后转向波普说;“我不同意你的计算,你预告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今天21点会有震度2级的地震发生,是这样的吗?”
“是的。”波普面不改色地答道。
“但是,根据K站的标准测定,并没有那样的地震。你是怎样得出这种预测的呢?”
“从观测机械显示出的数字,震源在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东北偏北32公里的地方。热流……。”
“好了,你读出的热流数字也和其他的不同。对不起,因为这个地震预测,不能发给你外出准许证。”“但是,中尉先生……”
津矢中尉冷冰冰地说:“进行准确的地震预测是你们的任务。不能彻底完成任务,是没有资格得到外出准许证的,解散!”
回到基地,我和哈雷赶紧去洗了个淋浴。然后穿上红色制服,击哈利士军士处领取外出许可证。
啥利士军士正在书桌旁边接电话,“是,是,明白了。”
放下电话,哈利士军士神情激动地对我们说:“你们知道波普在哪里吗?”
“可能在宿舍吧。来,哈利士,给我们外出许可证。”哈雷说。
“请稍等一会。津矢中尉刚刚来电话,说要波普负责特别工作,要他在20点时到K站联络。只是,波普不在宿舍。”
哈雷和我面面相觑,我们很快明白,所谓要波普负责的特别工作指的是什么,20点是波普预测发生2级地震的前一小时。
或许,津矢中尉打算在波普预测发生地震的时刻,让波普到K站去体验一下他弄错的预测吧。
但是,波普却失踪了。
“波普的外出许可证也不见了。”哈利士军士说。
“你们在外出之前,还是先找波普好些。如果你们彻底完成任务,津矢中尉会是一个很好的长官,但如果你们忽视了任务的话,那谁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说完,哈利士军士把外出许可证交给我和哈雷。
“这家伙,不请假就私自外出!你准是知道的!”哈雷叫喊道。
我勃然大怒,大声道:“去你的!波普是优秀的准尉,难道会做这种事吗?”
“那么,波普在哪里?”哈雷反问我。
第七章 地震与心震
哈雷说:“波普现在肯定在市内。”
“不可能吧?”我虽然口里这么说着,心里也觉得哈雷的话没有错。
卫兵检查我们的外出证,
我们走出基地,乘坐电梯到市内,我突然说,“我们去找波普吧。”
“哼,你也认为他私自外出了……”
“我去找波普,你帮帮忙。”
“当然帮忙,不过,先吃饭吧,至于波普,19点以前找到他也不迟。”
我们踏上环城的自动传送梯,接着又换乘通向市中心的放射状自动传送梯,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走进了人群之中。
我们拨开围在立体电影院和餐厅周围的人群向前走着。
哈雷说:“市内的街道,总共有180公里长,乘上每小时s公里的自动传送梯.走完…圈也要用几天的时间,而且,即使波普在市内,大厦中体也是见不着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到我家里去吧。”
“再找一次,只是一次。一起去找吧。”我请求着。
在十三楼,射击场、克朗球场、塑料模型商店等等栉次鳞比,那里虽有些穿着红色制服的准尉,但没有波普的影子。
“我想是收有希望的。不过,姑且陪怀再找一次吧。再上一层楼,就是我的家了。”
哈雷一再热情劝说我去吃饭,我还是不为所动,我脑子里充满了波普的事。
“多谢了,下一次吧。”
我离开了哈雷,决定独自继续去找波普。
这样的一个地方.波普不会来吧?我准备返回刚才的那条商店街去。
就在我回转身的时候,竟然看到了波普。
波普正在和一个满脸皱纹的矮个子中国人说话,他就是那个在基地宿舍出现过的形迹可疑的男子。
“终于找到了!”我自言自语地说。
我不准备偷偷地跑近他们,在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前,不能把亲密的朋友当坏人。
虽然如此,但波普和中国人的行动的确是十分可疑的。他们交谈了几句后,立即分开,波普边走边环视附近的情况。矮个子中国人离他十公尺,慢慢走着,同样不停地环视着附近情况。
他们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上自动传送梯,我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急忙跳上自动传送梯,在后面跟踪着。
不久,波普从自动传送梯走下来,站在电梯的前面。电梯门口站着三个港水船的船员,矮个子中国人也从自动传送梯走下来,把金币放进一个自动新闻速报机内.脸贴在小窗上,开始看新闻。
这时候,又有两个穿红制服的潜水准尉走到陈列橱窗前。他们是刚才进人基地的潜水练习船“蒙力克”号的船员,那几个练习船的准尉一边看着那些陈列品,一边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
我站在他们旁边,装出看陈列品的样子,由于制服相同,很不容易被熟人认出,
更难得的是,陈列馆舶玻璃代替了镜子,把波普和中国人的身影反射出来。
电梯来了,波普和三个船员一起进入电梯,往楼下去了。接着,矮个子中国人离开自动新闻建报机,站到电梯门口等下一班电梯。我也和两个准尉一起走到电梯门口。电梯来了,中国人首先进去,接着是两个准尉,最后是我,跟着,电梯门在我背后自动关上。
电梯下到最底层,门开了,我赶紧走出电梯,寻找波普,波普早已不知去向。我跟在那个中国人的后面,两个人在市内足足转了好几个钟头。
这是一次滑稽的跟踪。因为中国人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在跟踪着他,而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很快就到波普去K站执勤的钟点了。如果波普按津矢中尉的命令,从一下电梯就赶回基地,时间是来得及的。但是,我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一无法解决:为什么波普要私自外出?他和我现在跟踪着的这个又矮又老的中固人有什么关系?
突然,整个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传出了令人心脾惧裂的响声。
我脚下的地板开始晃动,而且越来越厉害。“海底地震!”
波普的预报完全正确!我听到人们的惊叫。接着,我看见那中国人急急忙忙地向我走来。
从棚架上跌下一大块锯齿状的东西,我想躲开,但是,已经迟了,我被弹出两公尺远,跟前一阵发黑。
第八章 应股市涨落的地震
我耳朵嗡嗡直响,挣扎着起来,不知是谁抱起我的头。我睁开眼,看见那个中国人满是皱纹的脸。他确认我巳清醒时,又温和地把我的头放在地上。
卫生员正要检查我身体,忽然广播器里传出紧张的声音:“地震警报!地震警报!所有的安垒壁、安全门、安全铁闸全都关闭,全市戒严!”
“不要紧的。”卫生员说遵,从我身边站了起来,去寻找其他的受伤者。
大约过了一阵,广播器又一次播音:“没有危险。海底城市只受到轻微的损害。只有二、三个人受轻伤,所有的安全装置括动正常。在警报解除前,大家请留在屋里!重复一次,警报解除前,大家务必留在屋里!一般市民禁止道路通行。”
两个钟头后,警报终于解除。但我的外出时间已经不多,不能再去追寻那中国人了。
不过,这一次的地震却让人感到意外,因为,除了波普·埃斯柯之外,准也没有预测到。
我满腹孤疑地回到基地宿舍。我想见波普。
我原来准备等波普从K站回来后睡觉,但由于头痛,加上市内转了半天,十分疲劳,不知不觉睡着了。
唾醒时.看到波普的床依然空着。其实,波普在我睡觉时回来过,睡了一会儿,在我醒来之前,又出去了。
哈雷坐在对面的床上,十分奇怪地望着我。
哈雷吃吃地窃笑起来,说道:”给我情报哟,吉姆。你和你伯父都把我们给骗了!”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独自一个去饭堂。
吃完饭回到宿舍.波普已先回来,哈雷正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波普。
我不想在哈雷面前问波普有关中国人的事,只说了一句:“波普,你回来就好啦!”
“吉姆,我的事情用不着体操心。“波普小声地说。
“我怎能不操心昵?假如津矢中尉发觉你私自外出,他会怎么样呢?”
哈雷再次质问若有的所失的波普:“你怎样得到昨夜地震的情报?快讲给我听!”
“没什么情报,我把观测机械显示的数据和预测地震学原理结合一起,至于地震是否会如我预测的那样发生,我自己也完全没有信心。”波普固执地说。
“但是,没那么巧合吧?算啦,姑且信你一次,不过,吉姆……”
哈雷转过头来向着我,继续说道:“昨夜地震之后.我和父亲谈起有关这次的地震预测。父亲说,假如能够正确预测这次地震,就可能赚到数以百万计的美元了……”
“这个我明白。不过,就赚钱方面说,假如有人得到正确地震预测情报而又操纵股票的话,就能够赚大钱。事实上,父亲说昨夜的地震已经使人赚了大钱,”哈雷窃笑起来,指着我说:“你想明白的活,可问古姆,叫他讲讲他伯父的事。”
我愈来愈糊涂了,为慎重起见,我决定问个清楚。
“是我伯父斯图特亚·伊甸的事吗?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你们难道是说我伯父在过个海底城市吗?”
“我不知道你伯父在哪里。不过,从我父亲那儿得到一些有关你伯父的情报。实际上,昨天,你伯父的代理人在服票交易所大量抛售股票。这是因为你伯父知道今天股票大降价,也就是说他掌握了昨夜地震的情报。对于体伯父来说,这次地震是价值百万元的地震呢。”
但是,伯父会利用灾害来赚钱吗?这种事简直使人难置信。
“告诉我,吉姆,你的伯父在哪里?在海底城市卡拉喀托吗?”
哈雷纠缠不休追问,我只能尽自已所知回答;“应该是在海底城市马里尼亚……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哈利士军士进到宿舍直截了当地说:“伊甸准尉,津矢中尉命令你八点整到K站。我看了看表,马上就要到八点了。”
“快跑吧!”哈利士军士大声说。不过,我没有立即走出宿舍,津矢中尉叫我去做什么呢?从老军士被海风吹得黑红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
哈利士军士把视线转移到波普身上:“昨天,你的外出证失踪了,对这点,你打算怎样解释?”
“可我的外出证已经找到……”
“是找到了。不过,外出证失踪的时间你在哪里?你拿了外出证使用,然后把它放回,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无论哈利士军士怎样严厉地逼问,波普都毫无惧色,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我倒想看看波普为摆脱这个场面怎样说谎。
“快点士吧,吉姆,时间娃珂i等人的!”
被哈利士军士一吆喝,我急忙往K站赶。
在海底地下三千公尺的地震观测所里.津矢中尉面对着墙壁上的地图,口中不停地发着牢骚。不久,他发觉我来到,转身来对我说;“你在昨夜的地震中受了伤吧?”
“没什么,一点点擦伤。“
“那就好。”津矢中尉点点头说。
津矢中尉仰望着顶棚说:“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算是幸运的了。如果发生像海底城市南西诸岛邢样的地震的话……”他摇着头说:“你没能预测到昨晚的地震,我也没能预测到。但,波普·埃斯柯却预测到了。”
“是的”。
“你很了解波普·埃斯柯这个人吗?”
“对,他是我潜水军官学校的好朋友,”
“那么,你认为波普是怎样预测到昨晚的地震的呢?J’
“不知道。”我回答。
忽然间,津矢中尉又转变了话题!“你认识耶稣教会的地震学家,泰罗神父吗?”
“在潜水军官学校见过面。”
“那么,泰罗神父对这一带最近要发生一连串地震的说法你知道吗?”
“嗯,嗯,不过……”我结结巴巴地说,
“泰罗神父认为这一连串的地震是人工搞的。那个人……大概为了得到股票交易的利益而干!关于这一点,你怎么看?”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有那样的事!”
怎么回事!
我心烦意乱地走回宿舍。
在宿舍里我不能不想起波普交给中国人类似地探测器的东西;也不能不相信哈雷说的有关伯父代理人的事,以及泰罗神父所说伯父遇难的话。
不过,伯父是我唯一的亲人,波普是我生死与共自勺朋友,假如怀疑这两个人,我也就完了。
我决定不要津矢中尉发的特别外出许可证,不再扮演密探的角色。我一定要等波普给我满意的解释。
在宿舍里,哈雷和波普在检查装备,我也打开自己的铁柜。我故意把伯父的相片散落在地上.哈雷捡起来看着签名。
这时候,波普无意中唠叨了句:也许在这个海底城市……”
“你说什么?”我不由得看着波普说。
“不,其实我是说……”波普赶忙辨解道:“我好像见过斯图亚特·伊甸先生。大概是别人,只是相貌相似……”
不过,我清楚地感觉到波普是在隐瞒着他了解的伯父的事。
于是,我改变主意,走去向津矢中尉要求特别的外出许可证。
第九章 失踪者现形
我戴正军帽,走进本恩·丹梭普的办公室。
在接待处,一个金发女郎对我置之不理。
这是个多么令人讨厌的接待员啊!我真想转身就走,但又不想失去这唯一的线索。
如果伯父真在这座海底城市,应该是可以找到的。
我只有来见本恩·丹梭普了。本恩对儿子哈雷谈过有关伯父的传言,我想追究传言出处。
接待的女郎放下对讲机,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说:“请,伊甸先生,社长在A楼。”
我乘小型电梯上到A楼。本恩·丹梭普已在那里等着。
“吉姆·伊甸君,欢迎你来!你的事我从哈雷那里听到很多。而且,我很早就认识你的伯父,”
我从来就没有把本愚当作伯父的朋友,相反,认为他是“敌人”。不过.现在本恩却是我追查伯父下落的唯一线索。
本恩带我走进一间宽大的隔音设备的客厅。
“吉姆,你想做什么呢?我能帮你干些什么吗?”
“我在找伯父,想请你帮忙。”我直截了当地说。
本恩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说道:“你不知道伯父在哪里?”
“是的,听说在这座海底城市。我想你知道伯父在什么地方。”
“你伯父自从在潜水车遇难之后,听说是失踪了。从前,你伯父为了在海里面住的人经常无计划地冒险,一意孤行;我曾几次忠告他‘不要干那种傻事’.他后来总算聪明起来。”本恩说。
“丹梭普先生,我来找伯父,你可以帮忙吗?”
本恩拿起电话,开始打电话。
不久,本思放下电话,皱着眉说:“总算搞清楚你伯父代理人的住所,是第七区八十八号。我因为有事,先走了。”说完,本恩匆匆地走出房间。
本恩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冷谈?我百思不得其解,乘着电梯下到四楼。
我绕过车辆,走到八十八号;进人大门,迎面是向上伸展的黑暗楼梯。我登上楼梯,走进仓库上面的走廊,那里并排着好几间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子,正在用油漆在金属门上写字。
……伊甸企业。
我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和那男子搭讪起来:“斯图亚特·伊甸先生在吗?”
那男子回过头来,似相当吃惊,手中的油漆罐差点掉下,接着他突然大喊道:“吉姆!你不是吉姆吗?”
他是基特安·巴古!
“基特安!”我激动地握紧他的手,凝视着那黑色的脸。
基特安·巴古是个黑人,是伯父的亲密朋友和忠实的助手。这时,在他沾着绿色油漆的黑色脸上,绽开了笑容,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
“但是……伯父怎么样?”我问道。
基特安停住脚,表情严肃地说:“我知道你准会问这件事。吉姆,伯父的健康相当差。不过,也不是说最有希望。事实上,设有任何东西是可以击败斯图亚特·伊甸的!”
我也相信他的话,不过,我想起了泰罗神父的话,于是说:“基特安,我听说伯父的潜水车在印度洋遇难,是真的吗?”
由于这个质问,基特安的睑越发严肃起来。他一只手把油罐从手中拿开,说道:“进去,还是讲讲你知道的事吧,吉姆。”
伊甸企业的办公室只有两问空空荡荡的小桌子,基特安坐在椅子上。我也拿了一张椅子坐下,把从泰罗神父郡里听来的话说给他听。
基特安听后点点头说:“是有一些事故发生。但是,我们不能让社会知道那件事,因为这会影响商业的信誉。”
基特安弯腰俯身屈着粘落地上的油漆。
“泰罗神父当然发现我们的潜水车。每一次有什么发生,他一定赶到现场,驾驶着铺着理想物质薄膜的私有潜水车。”他说完吃吃地笑起来。过不多久,又恢复了先前的严肃。
“但是,泰罗神父经常给我们麻烦。吉姆,那位神父告诉你谁在制造人工地震吗?”
我点点头,
“也许他说的那个人,是你伯父吧?”
“是的,基特安。不过,不会有那样的事吧?伯父绝对不是做那种事的人!”
“当然啦……吉姆。”
基特安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走着。
“我想见伯父,基特。”
“我明白,吉姆,你当然可以见他,不过,要等你伯父来。”
基特安很不安地凝视着油漆的墙壁,不久,又坐回椅子上
“吉姆,你是很了解伯父的。你伯父为征服海洋,献出了漫长的一生。只要是有关海的,所有的一切,你伯父都感兴趣。”
“不过,”我反问道:“昨夜怎么样?改变股票价格不是为了伯父的利益吗?那几百万美元的利益!”
“那件事必须由你伯父自己回答,吉姆,我只能这样回答你,你伯父不是那种谋取私利的人!”
基特安说的当然是事实,伯父不是那种人。
我的心情难以形窖。为什幺我不但要监视好朋友波普,还要怀疑伯父呢?
“吉姆!”不知谁在后边喊我。
我回过头去,门打开了,那里站着我的伯父斯图亚特·伊甸。
第十章 神父和专家
霎时,我流出了眼泪。
伯父变化太厉害了。他身体弯曲,脚步蹒跚,显得颓丧和憔悴。
“伯父!”我马上叫了起来。
伯父拥抱我,接着,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很感动地说;“吉姆,有什么事吗?我还以为你在百慕大呢,”
“您好吗?伯父。”
“比你看到的要好些!”伯父突然站起来说:“我是潜过海的人!”
我高兴起来,马上问道:“伯父,我听说因昨夜的地震你赚了上百万美元!”
说完,伯父凝视着的写着“伊甸企业”的保险柜。
基特安咳了一声,小声地说道:“斯图亚特·伊甸,你没有忘记见面的约会吧?”
“约会?”伯父看了看手表。
“是啊.已经到时间……吉姆,我原来还想和你谈谈,不过我已约好和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吃午饭,很遗憾……”
我站了起来。这时,和伯父一起吃午饭的客人走了进来,他原来是我认识的泰罗神父。伯父以为我不认识他,还是不想让我们见面呢?
一见到我和泰罗神父互相问候,伯父改变了主意,于是带着我和神父去附近的餐厅。
在吃饭时,我倾听着伯父和泰罗神父的谈话,但是,谈的只是以海产作食料的话题。
快吃完饭时,泰罗神父的话开始触及到地震研究。于是,伯父说道:“很对不起,神父先生,我目前不能帮你什么忙。”
“完全不是金钱的问题,斯图亚特。”泰罗神父说道,“但是,地震研究可以赚钱。如果有谁知道预测地震的方法,人类将会得到相当大的利益,不,人工搞起海底地震……我甚至听到这样的话。”
“我对人类的缺点是毫不留情。但是,即使对缺点再多的人,我认为也必须拯救。”神父说。
“我成为神父,从事工作不久就注意到火山括动和地震。为什么呢?因为我认为火山活动和地震的灾害体现着神的意志。如果人类还不能正确预测天气、预测地震。如果还是那样的话,人类就不可能反抗神的意志,从灾害中逃脱出来。
“不过,地震研究和掀起地震的研究是有界线的。那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不但会给人的生命、甚至灵魂都带来灾害。斯图亚特,我本不应对你说这些话。我,不论是谁……我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要抓到搞人工地震的证据。一个人如果有那样的技术的话,就必须为拯救人类的生命而工作,特别是专家.更应该不为私利工作。”
最后,泰罗神父用激烈的声音喊,他来见伯父概就是为了说这一番话吧。
我认为泰罗神父的话是对的。但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伯父是为了金钱而去恫吓住在海底城市的人们。但是,伯父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而泰罗神父如果真抓到伯父搞人工地震的证据的话,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讲科呢?
紧张的对质就这样没有结果地结束。
午饭吃完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放下来。
“保重身体。”泰罗种父说完这句话就独自走了。
我和伯父一起,走过嘈杂的街道,一到达88号的人口外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大声说道:“吉姆,也许你还有话想说,不过,我还有一个客人。”
“嗯,那我以后再来吧。”我和伯父说了声“再见”。马上回到街上。我不明白伯父为什么突然赶我走。
我离开88号时,看到一个人在肮脏的人口处窥望。他是我见过的人,而且见过不止一次,他就是那个显得衰老的中国人。
那中国人手里正拿着一个似乎很重的包裹。我马上想起它很像那失踪的地球探测器。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回到基地的。
一进宿舍,波普·埃斯柯和哈雷·丹梭普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吉姆,马上去K站,津矢中尉在等你呢。”波普小声地说。
地底下的地震观测所寂静得令人害怕。在那里的书桌上,津矢中尉正在地壳深度圈上写着观测的数据。
“你……好像有什么事要报告吗?”
津矢中尉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十分严厉。
“什么事也没有!”我回答道。
“我也这样想呢。”津矢中尉一边用红色的铅笔在地壳图上画影,一边点头说道。不久,他抬起头来,用深陷的眼睛看着我:“我也给了埃斯柯准尉外出许可证,因为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不过,波普在宿舍呢。”我说道。
“应该是。我通知哈利士军士要先等你外出回来才让他出去,你究竟为什么要跟踪埃斯柯准尉呢?”
“跟踪波普?没有这样的事,波普是我的好朋友。”我红着脸辩护着。
“你冷静些,伊甸准尉。你是埃斯柯的朋友,这我很了解。因此,请你说说为什么要跟踪他?”津矢中尉说着,停了一下。
津矢中尉把话打住,等待着我的回答。
“的确没有什么事。”我吸了一口气。
第十一章 海底下的八枚氢弹
一个小时后,我又在市内暗中监视着波普·埃斯柯的行动了。
波普不知道我跟踪他,一走出正门,就向电梯飞跑。于是,我在后面紧跟他。
波普约会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年老的中国人。那中国人手里的包裹已经没有了,大概将它放到什么地方了。
我想大概……是放在伯父办公室的保脸柜里了吧。波普和那中国人是在一楼碰头的,正好在基地正门对着的一层。从那里,两人乘电梯下降到比基地更低一层的污水槽中。
他们两人进人其中的一条隧道,隧道中间是通路,沿着两边墙壁的是排水沟,情况对我相当有利,因为排水沟的潺潺流水声掩盖了我的脚步声。
突然间,前面的两个人影不见了,隧道拐了个弯,我加快脚步赶到转弯处张望,从这里开始,前面的隧道看起来很幽暗。
我心里嘀咕起来:“死了这条心,回去吧!”
但我终于克服一瞬问的畏惧心理,侧耳倾听着周围的一切,隧道内只有流水声。
不久,只见一道蓝白色的灯光,在黑暗中,轻飘飘地游晃着。
“那是携带方便的原子灯!”
我朝着蓝白色的灯光走去。隧道走完了,前面是一个圆形广场。我突然感到举步艰难,脚下的水流满一地。
往前走了五十公尺左右,前方的灯光不动了,我也停下步来。
灯光不再飘晃,不久,我发觉前方的明亮灯光并不是灯发出的,是湿润的岩石被灯光照射的反光。而那灯光是从另一条隧道照过来的。
我赶紧加快脚步,走进另一条隧道。于是又见到两个人影和郊蓝白色的灯。我好不容易走出隧道,眼前是一个圆形的宽大的房间,房中央有巨大的污水槽,里面是从六条隧道流出的污水。我脚下的岩盘在摇晃,这是将污水排出海底去的水泵在震动。
我觉得奇怪:“污水槽为什么要照明呢?……”
我扒在地上,用两只手和两H脚支持着身体,一边抵抗水流,一边往污水槽里张望。
在污水槽里,有一个蓝白色光亮的东西清楚地显现出来,原来,污水槽中有一艘潜水艇,艇身贴着理想物质薄膜,就是它,放射出蓝白色的光辉。
这样奇异的情景,我真从未见过!
污水槽中竟有潜水艇!
我忘了自己已经湿得像只落汤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艘潜水艇,不,那是一部潜水船。
这样大的船怎么能到海里去呢?污水槽中,并没有这样的水闸。
一个衰老的中国人走进展望塔。另一个男子替换他走到狭窄的甲板上,他手扶栏杆,伯身探视暗黑的污水。
那男子在等待着什么?而在他上面数公尺处,我也在等待着。
突然.水面上出现了一顶圆帽子,那是潜水帽子!那潜水员穿着配备有温度调节装置的潜水衣,那是必然的。
潜水员抓着垂进水中的绳子,向甲板上的男子打个手势,又潜人水里去了。
甲板上的男子开始往上拉绳子,好像在拉非常沉重的东西,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隐藏在暗处,费了很大的劲才看清下面那男子的面孔,他就是波普·埃斯柯。
突然,我感到寒冷刺骨,整个身体冻得僵硬起来。
眼前进行的这一切,但愿它只不过是一场梦,然而,这一切是现实。
潜水员抱了个什么东西,再一次浮上水面,波普和另外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放在潜水船的甲板上。
那是个直径50厘米左右的金属球,闪着金色的光辉,周围缠着不锈钢箍,附有轮子,那轮子被绳子结结实实地捆绑着。
我大吃一惊。
那是核弹装置——用一般的话来说,是“氢弹”。
而核武器当然是被禁止私人使用的。
究竟要傲什么呢?这个潜水船为了破坏什么而要装置核武器呢?波普竟然参加这种不法的破坏话动,简直争人难以置信。
我忘记寒冷,定睛注视着这几个核海盗的活动。波普把金色的金属球放进地舱里,中国人在那舱内接着,准是没错的。
然后,波普把绳的一端扔给水而上的潜水员。他接过绳子再潜入水中,不久又浮了上_来。这次,绳的一端已系有一个金属球了。
两枚、三枚、四枚……一共八枚,从水里收藏到船内。
八枝氢弹!就是其中的一枚,已具有把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炸成灰烬的威力。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目的呢?波普他们的行动真是危险极了。
潜水员完成了惊人的作业后,走上潜水船的甲板,脱下潜水衣和潜水帽,
我不顾一切地把身体向前挺伸,几乎要落进污水槽中。从潜水帽现出黑色的脸——那不是伯父的,基特安·巴古吗?
基特安处理好潜水衣,就一边拉着绳子一边对波普说话。但声音被水声淹没了,我什么也听不见。不久,他们两人进入船舱。这条船是地底钻洞车!它拥有锋利的原子能钻头。现在,展望塔缩进了车体,看上去,整条船就只有圆锥形的原干钻头那样的东西了。
地底钻洞车开始潜水,敷贴在车体的理想物质薄膜排开黑色的污水开始发出光辉。
我哆嗦着身子,用麻木了的双脚站立起来,摸索着向隧道走去,周围是一片黑暗。脚下的岩石在动荡,不知是排出污水的水泵所致,还是地底钻洞车原于能钻头的振动所致?
拖着冻僵的脚,我回到潮湿的隧道.
在这地底下,地底钻洞车载着我的两个好朋友和八枚氢弹,要到哪里去呢?
第十二章 预测:十二级地震
我回到基地时,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我急于向人诉说我刚才看到事情。
结果,我就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去K站。
津矢中尉正在站里工作着,于是我马上要求报告,桌子上展开着一幅以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为中心的方圆二百公里的地震能量蓄积图,
我把白己看到的离奇事向中尉作了详细报告。但是,不知为什么,津矢中尉根本无动无衷。他不断地望着地震渡的图纸,直到最后都好像是在听着什么无聊的故事似的。
我反复地强调说:“他们拥有地底钻洞车,而且截着好几枚氢弹呢!”
津矢中尉郑重地问道:“你能证明刚才说的是事实吗?”
“能,请看吧,这是比什么都好的证明,”我指着湿透的制服。
津矢中尉看了我的制服,摇摇头说:“你的确是湿透了,但是,还有更确实的证据吗?”
“没有,若是波普·埃斯柯不从海底的地下回到基地的话,就可以证明这件事确实不假了。”
“那也不是证据。波普·埃斯柯也许在其他的地方。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庇护自己的伯父而故意编造的一套奇谈怪论?”
太岂有此理了,我勃然大帑:“中尉先生……”
正在这时,红光一亮,电铃响亮了,这是送信员送来了密件,津矢中尉从一个小箱子里抽出信件看,信上印着;“电子计算机科。”看到它,我开始明白了,津矢中尉为什么不重视我提的情况,态度那么反常。
“电子计算机科”这几个字告诉了我很多事情。
对于地震预测,各种各样的资料固然十分必要,但由于在使用资料之前,必须逐一审查,电子计算机几乎派不间用场。电子计算机这东西,的确可以把大量复杂的计算在一瞬问整理出来,但是,对资料却没有判断能力。因此。在地震预测时,除了一个情况之外,一般是不使用电子计算机的。只有对自己计算没有自信心的时候,才用电子计算机来弄清楚自己的计算有没有什么数学上的错误。
津矢中尉歪着嘴苦笑了一下说:“坏情况?可以这样说吧,地下深处的地震能量正在急速增加。”
我环视观测室,我观看各种观测地图和测深图,果然不错,从九时开始到二十一时这一段时间,地震能量在非常显著地增加。
津矢中尉站在我后面,郑重地说:“我想叫人作特别的观测,假如能把地球探测器装在地下200公里深处,就可以得到正确的地震预测资料,不过……”
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把话说完。把地球探测器装在地下200公里深处,成功的机会是很少很少的。因为地底的压力过分强大,百分之九十的地球探测器还没有达到200公里的深处,就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压碎了。
“试试吧,即使能到地下20公里也好……”津矢中尉自个儿点着头自言自语,然后望着我说道:“现在,关于污水槽中发现地底钻洞车的故事,即使有确实证据的话,我也没有时间听了。”
“假如需要证据,只要调查樗水槽周围的岩石就可以找到。”我试着劝告说。
“今天晚上要排除污水,是没有时间的。必须做特别的地球探测器的观测。没你的事了,回宿舍睡吧。”
在我走出房问之前,津矢中尉又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注视着观测地图。
我并不责怪津矢中尉说我为了庇护伯父编造什么故事,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事情。波普·埃斯柯和年老的中国人,以及伯父的好朋友基特安·巴古乘坐地底钻洞车去做什么呢?我不能理解,也不知道那三个人从哪里取得氢弹?他们到底为了什么目的要使用那氢弹……
我突然吓了一跳,从床上跳了起来。
那不是和津矢中尉耳前正在担心着的地震能量的迅速增加有关吗?
我想起泰罗神父说过的一句话:一定有人在摘人工地震,为了操纵股票的涨落搞人工地震!
正在这时,啥雷进来了,他说;“吉姆,上面命令我们全体在三十分钟之内到K站值勤。”
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津矢中尉要我们比平常提前三个钟头值勤,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可能是关于地下深处积存的地震能量的问题吧?
我们到达K站的时候,马兹高基罗中尉正在值勤。他是按照津矢中尉的通知来指挥安装地下地探测器的,我们也被派来协助他进行这项工作。马兹高基罗中尉情绪很坏,显得十分急躁。
波普·埃斯柯既不在K站,也不在宿舍,但是津矢中尉好像丝毫不放在心上,我们在进行安装地下地球探测器作业时,津矢中尉却正在K站一个角落里直挺挺地睡觉。
作业进行得相当不顺利,地球探测器在地下廿一公里处就被压碎了。不过,在这之前的几秒钟里,它已经把珍贵的观测资料传送回来了。从资料分析,的确出现了反常的高温和重力变化。这两个资料显示着在K站的地下,由于高温,密度小的岩浆流正在流出来。密度小的岩浆流——那不就是熔岩吗?
马兹高基罗中尉一边观察着地壳分区图,一边点着头说道:“果然跟津矢中尉预测的完全一样。伊甸、丹梭普,你们两人立刻单独去分析地球探测器的观测资料,希望你们能得出相同的结果,这是显示你们学到的地攫预测技术的极好机会,好好干吧。”
于是,哈雷和我并排坐在分析桌上,首先,我把地下的等压线、等温线、重力变化指数等等写进地壳区分图上。然后,对照过去的分析结果,预测将来的变化。接着使用泰罗神父发现的地震力学法则,计算地震能量的蓄积罔,计算那些能量释放出来的范围和震动的规模等等。最后,我把求得的地震预测的数值,用时间和震度的确率误差法则对照修订了一遍,我被自己的分析结果吓了一大跳。过了一会,哈雷抬起头不安地望着我:“吉姆,你计算完了吗?”
“计算完了。”
“你的预测……怎么样?”
哈雷的端唇哆嗦,声音发抖。
停了一会,我直截了当地说:“预涮震度是十加减二。预测时间是三十六小时加减二十四小时。”
哈雷放下橡皮,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嗯……,我的答案也和你相同。”
我说:“扼的预测,地震如果早来的话,从现在起十二小时后发生。最后,可以变成震度十二级的大地震。”
哈雷转动椅子仰视着观测室的时钟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如果发生震度十二级的地震,那么,将没有一个人能够生存。”
第十三章 不可能疏散
我们向马兹高基罗中尉报告了计算出来的地震预测结果,他马上大声尖叫起来:“起来,津矢中尉!”
马兹高基罗中尉说道:“和我们的计算完全一样。”
“嗯,看来非去一趟不可了。这儿的事就拜托你了,马兹高基罗中尉。”
津矢中尉慌慌张张地从房间走了出去,他究竟到哪里去呢?
马兹高基罗中尉走到我们跟前,很痛快地说:“你们的地震预测结果与我和中尉的预测完全一致,因此,我们可以清楚地预言:在未来六十小时之内,将有可怕的大地震发生。”
“对这次大地震,我们能够做什么呢?”哈雷喘着气说道:“除了等待它的来到,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马兹高基罗中尉耸耸肩,脸孔绷得紧紧地说道:“不准把地震的事泄露给任何人,听明白了吗?”
“但是,像这样的危机是不常有舶!假如发生麓度十二级的大地震……多数的市民将会失去生命,这一点,中尉先生,你有没有考虑过?至少,得把市民疏散……”
“那我们是无能为力的。”马兹高基罗中尉很着急地看着地震预测报告书。
两小时后我们又补充了新的资料,重新检查了一改地震预测计算,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津矢中尉回到K站,问道:“有变化吗?”
马兹高基罗中尉摇摇了头:“没有变化,市议会方面怎么样?”
“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投有出席会议!因为议员们大部分是实业家。依我看,他们似乎不想发表地震预测结果。怕市内发生大恐慌,不过,大恐慌还是发生了。”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忍不住问道。
我大叫道:“津矢中尉,你这样讲,太过份。”
津矢中尉笑道:“不,对不起,如果你要工作,那么你就去再弄坏一个地球探测器,希望能得到新的资料。”
地球探测器又再次被放在廿一公里的地底深处,在它被压碎之前送回的新资料里,投有显示特别的变化,我根据新的资料,得出的答案是:震度:十加减二;时间:三十小时加减十二小时。津矢中尉将我的答案和自己的答案点头说:“还是一致,和上次不同的只是地震发生的级数稍微大一些,发生的时间又提前了一些。我要再挂个电话给市长。”说到这里,嘴角都歪斜了。
当津矢中尉走进了他的私人房间后,哈雷进来了。
哈雷哭着脸说道:“津矢中尉在做什么呢?”
接着,津矢中尉对马兹高基罗中尉说c“马兹高基罗中尉,我现在就去市议会汇报地震预测的结果,K站的事,委托你全权处理。市议会将会大闹一场的,因为有一派议员反对发表地震预测。”
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的市议会位于金融地区和海上漂浮飞机场的之间。
市长和议员们在绘有海底生话壁画的大会议厅里等着我们。会场很骚乱,议员们各自坚持自己的意见,到处展开着争论,市长已经喊了十欢以上“肃静”,但一直到津矢中尉登上讲台,骚乱还在继续。
但是,津矢中尉的第一句话,却使整个会场突然静了下来。
“震度十一级的海底地震,即将发生!”
本恩·丹棱普插嘴说“预测震度十一级?如果是预测的话,震度也许是十级吧?”
“是的。”
“明白了。也就是说,中尉你是根据误差率的问题,叫我们离开这个海底城市去避难的,对吗?那么,请问;为了实行这个计划,你认为需要多少费用呢?”
听到这句话,津矢中尉的眼睛燃烧起怒火:“不是钱的问题,丹棱普先生。”
“不,中尉,我们是为赚钱而工作的。因为,假如我们不交纳大量的税款,就不能成为社会这个东西。中尉,你刚才说我们正处于地震的危险边缘。你的话我已经明白了,现在请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吧。”
津矢中尉固执地强调说:“大地震将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发生,全体市民必须马上疏散。”
丹棱普满脸通红地喊道:“‘必须’?这太过火了,中尉。你的工作只是做地震预测!因此,对采取什么措施,得由我们来决定!我坚决反对‘疏散’!”
整个会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津矢中尉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对议员们说着问题的要点:
“我们曾经听过市当局建筑技师们的意见,这是他们的报告。根据技师们的说法,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的构造最多只能抗住震度九级的地震。”
“但是,中尉,我们仍旧坚持原来的主张,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的市民不可能疏散。”本恩·丹梭普说到这里,转向市长说:“市长,请把理由讲给中尉听。”
市长抹着鞭上的汗,开始说道:“市当局为了预防万一,曾组织一批特别好的人员,用数年时间研究了疏散的问题.今天早上,我向都些人员询问有关立刻疏散全体市民的办法,得到的答复是‘不可能’。全市的人口是七十五万,即使动员所有的船只,也只能运走五万人左右。即使有两关的充分时阃,从设置到陆上和海上的船上疏散出去,最多也只能十万人左右,如果加上使用漂浮的飞机场,也许能再多五万至十万人。元论如论,海底城市还将留下五十万的成人孩子,不能逃脱海神的蹂躏。”
津矢中尉愤怒地喊道:“你为什么不在平日制定一套更好的计划?难道你从来也没有考虑过会有这样的危机到来吗?”
“中尉,太过火了!”市长大声回答。
议员中间又开始议论纷纷。会议已经被本恩·丹梭普把持住。连市长也感到自己受到丹梭普的操纵了。
我们毫无办法,保好沮丧地离开了会场,回到地下的家去。
第十四章 保险柜里的违禁品
津矢中尉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愤怒,但终于还是掩怖不住。
津矢中尉的心里其实是了解我们的。在这里,排列着巨大玄岩柱子,豪华的事务所、住宅、宿舍,楼房栉比鳞次,市民在其间来来往往,假如我们的地震预测准确,那些市民就会在两日之内全部死亡。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防止这一切。
以本城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拯救出全体市民的!
。丹梭普准尉!”津矢中尉突然叫道,啥雷停住了脚步。
“是,中尉?”哈雷说着急忙走向电话亭。
我问道:“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呢?”
“我们调查最近发生的一连串地震是不是人为的!”津矢中尉信心十足地说道:“现在我们去调查你伯父的事务所。”
大家情绪很坏,谁也没有开口。我带着津矢中尉和哈雷走上位于八十八号仓库间的那道暗黑楼拂,穿过长廊,来到“伊甸企业”门前。
进时,我倒有点踌躇不前了。
“开门!”津矢中尉下着命令。
我推开门,走进事务所。
基特安·巴古在有点脏的桌子上,用一部旧打字机在打着宇。他抬起头来,一看见我,便放下打字机叫道:“吉姆!你来得真好!”
我战战兢兢地说道:“基特安,这是津矢中尉。”
“很高兴认识你,中尉。”基特安程有札貌地应酬着。
但是,津矢中尉却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想见斯图亚特·伊甸,他在这里吗?”
“对不起,斯图亚特先生正在午睡……”
“请把他叫起来j”
“那不行,中尉,斯图亚特身体不好,遵照医生嘱咐,每天这个时间他必须午睡休息。请等一个钟头左右好吗?”基特安有礼貌地说明着。
“你在隐藏着什么,巴古,让开点!”
津矢中尉大声喊道。但是,基特安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大而黑的脸膛褴有任何表情。
津矢中尉有点显得脸色发青,激动得浑身颤抖。一瞬同,我认为他们真会打起来!不过,津矢中尉很快就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往后退一步。
基特安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些表情。
“吉姆,你过来!”津矢中尉简单地说,我点了点头,对巴古说道:“我要说的和津矢中尉说的一样,基特安,我也认为把伯父叫醒好些。”
“好吧,少爷。”基特安双了一口气,回转身,敲敲绿色的门。
过了一会儿,基特安把门打开了。
我的眼睛马上往里一扫。在房间的一角有一个铁的保险柜,它旁边是一张狭小的床,床边确伯父脱下的皮靴。
伯父一边支着一只胳膊从床上坐起,一边望着我们,困倦的蓝色眼睛好象还没有睡醒。
“吉姆,多想见到你。”
见到我,伯父爽朗地笑了。但是,和基特安一样,当他看见来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时,笑容顿时消失,脸上没有表情了。
伯父很平静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对!”津矢中尉说道:“伊甸准尉,这是你的伯父吗?”
“是的。”
伯父从床上下来,会在椅子上抬头问中尉:“你想知道些什么?”
“所有的事情。首先,想知道有关地底钻洞车和使用违禁品氢弹的事。你不能假装不知,因为你的助手把氢弹装在地底钻洞车时,有人看到了。”
“深海救难,理所当然是我努力从事的工作,中尉,我们在海底山脉的山谷中发现丁沉船,想把它打捞起来。”伯父直截了当地答道。
津矢中尉细长的眉毛扬了扬。“我对印度洋的历史相当了解。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加尔各答海山附近没有大型船只沉没的记录。假如你以深海救难作为事业的话,为什么要在海底城市卡拉喀托开设事务所呢?”
“我的工作不只是海难救助。长期以来,一切有关海的事情,我都作为事业来做。”
“股票投机也是吗?我听说你由于前几天的地震,赚了上百万美元呢。”
“还有一个问题,那保险柜里收藏的是什么东西?”
“如果你想看保险柜里的东西,就必须准备好搜查证。”
伯父坚持不开,但是,津矢中尉也不肯罢休。
“要你打开保险柜,是有几个理由的,伊甸先生。第一个理由.波普·埃斯柯一个人预知前几天的地震。第二,埃斯柯和你在这里的助手去污水槽藏地底钻洞车的时候,有人跟踪了。第三,埃斯柯和你的助手把氢弹装进地底钻洞车的事,有人看到了。第四,跟踪埃斯柯和巴古并发现地底钻洞车的见证人,就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伊甸准尉。”
伯父坐在桌子后面,显得十分狼狈。
接着卡嗒一声,锁开了,伯父吃力地站起来。
我从中尉的后面往保险柜望去,保险柜内部铺有厚达十厘米的铅,里面放着几个不锈钢带子箍着的金色球在闪闪发光。
“氢弹。”
津矢中尉因胜利而自豪地喊叫起来,但转面满面怒火地对伯父说;“请你解释,伊甸先生,为什么你要把氢弹收藏在保险柜里?”
第十五章 “我有他犯罪的证据”
津矢中尉关上铺满铅的保险柜,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不否定。”伯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都哝着。
津矢中尉咄咄逼人地指着伯父说:“我认为你用氢弹搞人工地震,这一点你否认吗?”
伯父痛苦地点点头。
津矢中尉却害怕起来,他瞅了我一眼后,再次望着伯父,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承认吗?你承队因为摘人工地震而导致伤亡和破坏这些罪恶码?”
不知道怕父听到这些话没有,但,基特安是应该听到的。不过,他没有提出什么抗议。
他只是靠近床边,迅速地把枕头放在伯父的头下,把伯父的脚扶直,静静地给他盖上毛毯,在耳边小声地说道:“不要紧的,斯图亚特,我现在给你打针?”
津矢中尉喊道:“什么也不要做!他是嫌疑犯!”
基特安站起来,走向津矢中尉,样子很怕人。基特安这种发怒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幸好津矢中尉当时脸对着我,没有看到。
“斯图亚特·伊甸有心脏病,我要给他打针。如果你想制止,除非杀了我!”基特安说道。
当津矢中尉听着伯父痛苦喘息时,基特安已经从桌子上拿出小型的皮下注射器,卷起伯父的袖子。
“好吧,给他注射吧。”
“留伊甸一条活命吧,我还有很多事情想知道,为着个人的利益,而用信来的氢弹搞人工地震……等等罪状,很难想像一个全世界知名的发明家会犯这样的罪?救活他,巴古!”
我瞪了一眼澈动的中尉,基特安温和地说道:“当然啦。”
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伯父是罪犯。斯图亚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我说道:“津矢中尉,你不了解伯父,他不是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罪犯。等伯父醒来,请给一段时问让他说明!”
津矢中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脸已经显得十分疲乏了。这一点也不奇怪,这几天,津矢中尉只是在K站的床上迷迷糊糊地躺着,没有正经睡过觉。
津矢中尉用单调的声音说道:“伊甸准尉.你被感情缠住了。我曾经尊敬地说他是伟大的人物,但现在看来是言过其实了。”
我无话可答。
脚底下突然摇摇晃晃地动起来,我一边抓住椅子,一边看其他的人,每一个人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接着,所有的人都东倒西歪地蹒跚趋来。
“地震!”我叫道。“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了!”
津矢中尉抓住桌子不放,说道:“你们说什么?”
“这座建筑物抵抗不住地震!如果你不想被活埋的话,出去避一避好些,中尉。”基特安冷淡地说道。
我们脚下的地板,疯狂地震动,然而震度并不大,充其量是三到五级左右。不过,不能因此就处之泰然,我们预测的地震度十圾至十二级……
挂在墙上紧急播送的喇叭咕咕地响起来:
“全体市民!全体市民!现在发布地震警报!全市的防震装置开始工作。全市的安全闸门已经放下。全市戒严,全市的公共交通除公用以外一律禁止使用。”
在理论上讲,这些氢弹有特别的保险柜装置,绝对不会爆炸,但当然也有万一的情况,我们害怕的就是出现万一。现在,连我们预测的十二级地震也不是什么问题了。核爆炸将会把海底城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吉姆,拦住那保险柜!”基特安喊道。
我们扑向保险柜,伯父也蹒跚地站起来,帮忙顶住保险柜。基特安的注射显示了惊人的效果。伯父眼睛闪闪发光,和我一起肩并肩地把保险柜结结实实地顶住。哈雷和津矢中尉则从另一面设法阻拦,使它不能动。
保险柜一固定下来。津矢中尉就喊道:“好,大家离开这里吧!”
津矢中尉看着摇摇欲倒的建筑物的墙壁,建筑的本身因为是钢筋的,不必怕它会倒塌。但是墙壁却是另一回事。混凝土墙壁已经发生破裂,而顶棚的混凝土碎片已落到我们头上了。
情况和基特安说的完全一样,即使海底城本身安全,呆在这房里也是危险的。
壁上的喇叭再次嚷叫起来。
“全体市民注意!全体市民注意!现在传达市长的通告,现在没有危险,完全没有危险了。全市的抗震装置在有效地工作,估计没有人田地震而伤亡,全市的抗震装置有效地在工作,估计没有人因地震而伤亡,也没有装备受损。再重复一次,完全没有危险!”
走下楼梯,走到向街的出口处。
津矢中尉祈褥似地咕哝着;“假如地震就此结束……”
但是,伯父声音清晰地说道:“这种地震,以后还有七次。”
“七次?”津矢中尉板起面孔眼睛圆睁睁地瞪着伯父。“你果然……”
话被又一次的震动打断了,石灰石的房檐突然倒塌下来。
“躲开,吉姆!”基特安叫起来,我连忙躲开,但来不及了。石灰石的房檐落在我和津矢中尉以及哈雷三个身上。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时间,当我醒来,发现旁边是津矢中尉。他的脚被压在倒塌的房檐底下,不能动弹,他在发狂似地叫喊着:“那些家伙逃走了。那些杀人犯!叛徒!”
原来基特安和伯父已趁着棍乱,施施然地溜走了。
我挪开塌下的房檐,开始营救津矢中尉和哈雷。还好,三个人都没有受重伤。津矢中尉一把抓住刚好路过的警官,拜托他们逮捕伯父和基特安。
“没有危险了,请保持镇定!”就这样,警官重复着地震警报播放的语言。
津矢中尉转过微微生气的面孔,对我喊道:“伊甸准尉,你至今还打算庇护伯父吗?他逃走了,因为我有他犯罪的证据。”
我无话可说。
第十六章 地底基地的恐慌
“震度四级,我们的地震预测这么反常,真是奇怪!”津矢中尉扬起眉毛说道。
我们分析地球探测中的资料时,海底艇队的潜水兵走了进来。指挥官大尉把脚后跟一碰,行了个立正札,郑重地说道:“津矢中尉,我们把你们发现的氢弹运到这里收藏,这是基地司令官的命令。”
“在这里?”津矢中尉勃然太怒,尖声叫道;“这样的东西,请带回去!我们为地震观测已经竭尽全力,不能再看守氢弹了!”
“很对不起,中尉,这是司令官的命令。你们说,在地震持续的这个时间里,市内还有哪一处地方可以放置氢弹呢?”大尉态度很强硬地说。
我们继续工作,等最后潜水兵拿着可怕的东西进来时,他的后面出现一个穿黑憎表的男子。
我站起来叫道:“泰罗神父!”
“啊呀,吉姆,你好,中尉,请原谅我的突然来访。”
津矢中尉从安放预测仪器的桌子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握住泰罗神父的手;“是你,非常欢迎。你看过我们的地震预测吧?”
“知道了,你预测到十二级的地震,但发生的是四级,因此,你怀疑这震麈四级的地震到底是不是自己预尉的,对吗?我认为你的想法正确。因此,如果不妨碍的话,我愿意帮你再检查……”
“那真是太难得了.再一次拜托。”津失中尉答道。
两个中尉、泰罗神父、哈雷,加上我共五个人——开始进行各种各样地震预测计算。
计算并不太困难,因为大家在开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泰罗神父首先算完。放下铅笔。
接着,津矢中尉抬头说:“震度十级。”
“震度十一级。”哈雷说道。
“有些小出入,但有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在未来的十二小时至二十四小时之内,会再次发生大地震。”
但是,没有说话的必要了。这时候,没有任何预告的地震又发生了。
此上一回稍弱,地震计勉强显示出震度。但是,这大概是地点的问题。因为K站位于坚周的岩层之中,市内的建筑物因为地震震动的强度而动摇是毫无疑问的。
津矢中尉恢复镇定之后说道:“那些疯人,还准备让海底摇撼几次呢?泰罗神父!我要去市议会建议立即疏赦!你和我一起去吗?”
“很乐意。”泰罗神父点头。又留下马兹高基罗中尉单独负起观测基地的责任了。
津矢中尉、泰罗神父、哈雷连我共四个人,急步走向市议会厅。
人们慌成一团,成群地阻拦着道路,逼得我们只好绕道前进。只剩一半以下的议员集合在主事厅会议室。这些议员大概是向市民做勇敢姿态的。而大半的议员却已私自去疏散了。
泰罗神父横冲直闻地走上主席台.他从地上抬起市长的木檀,向市长行了一个礼后,敲敲钢筋水泥墙壁,说道:“肃静!”
真是不可思议,骚乱骤然停止。
议员们闭了口,一齐看着泰罗神父。
泰罗神父深深行了一个礼,温和地说道:“津矢中尉有些话想对大家说,怎么样?请大家保持肃静。”
津矢中尉不必大声说话,短短的几句话就把跟前的状况交代了。
“我们虽然不知道人工地震什么时候发生,但至少还会发生六次,而且,不要忘记,我们预测的十级至十二级的地震还没有到来,这地震如果发生,那么,海底城卡拉喀托也就完了。”
津矢中尉一走下讲坛,泰罗神父再次向市长行了一个礼后,对议员们说:“那么,全体议员,在这里,我们目前能够做的只有一件事,这就是投票决定要不要把能疏散的人立刻从海底城卡拉喀托疏散出去,赞成的,请举手。”
他的话音刚刚落,大多数的议员都举起了手,市长也举了手,连没有投票权的哈雷和我也把手高高举起。
但是,突然发生了一个粗暴的声音:“等等!”
那是本恩·丹梭普。
“请住手吧,泰罗神父,无论是谁,都不应该使我倾注到海底城卡拉喀托的投资落空!”
“大家请继续投票!请,但是,我会记得赞成疏散的人们是和我作对的!”
刹时间,会场静了下来了,不过,因为没有别的意见,泰罗神父又温和地说:“赞成疏散的,请举手。”
最后,赞成疏散的议员一个也没有了。
泰罗神父叹了一口气,他悄悄地把槌子放在市长面前,行了一个礼,说道:“愿神保佑你们的灵魂……”
第三次地震在我们回到基地附近时发生了。
津矢中尉神经质地叫起来:“震度四级,总是四级,那些家伙不是想把我们杀死吧!”
“镇静一点,中尉。”泰罗神父劝者说,他把手从栏杆上移开,停住了脚步看着前方。“你到哪里去?”
“我坐潜水车去查震源。现在我能做的只是测定地震。当然,我也考虑利用潜水车把人们疏散一部分。但是,我的潜水车不能输送多量的人,否则的话会适得其反,把人们往危险里送。”
“我明白。”津矢中尉站起来说道。
“丹梭普准尉,休坐潜水车送神父先生去,那么,再见,神父。”
‘再见。”泰罗神父握过津矢中尉的手,走来和我握手说道:“要全心全意。”
靠近基地正门的时候,津矢中尉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说道:“看那边!”
敷盖着理想物质的鱼雷型船体发出蓝白色的光泽,向着海底军港驶去的舰队,是多么悲壮而雄伟啊!
我们反复地计算,也不知已计算多少状了,答案仍然相同。然而,地震发生的预定时间,一点点地迫近了。
由于几次地震,我们的观测机械已经受到损害,不管是哪一种记录岩层微妙震动的精密仪器,被震度四级的地震摇撼的话,也会坏掉的,哈利士军士召集了专门技术人员,大家一起共同调整观铡机械。
“怎么样,哈利士?全部修好了吗?”津矢中尉迫不急待地问道:
“全部检查过了……不过没有把握。请试试看吧。”哈利士军士一边骚着头一边回答。
“好”,津矢中尉靠近袖珍地震计的圉前,仔细窥视着,突然喊道:“蠢材!你把这个机械搞得更混乱了。这是什么?这……”
我和马兹高基罗连忙走过去,仔细观察。
图表显示出反常的震动,岩层的震动过于强烈,但却是规则的,还有那震源,为什么竟在高于K站的地方呢?
马兹高基罗中尉茫然喊道:“机械不顶用了。哈利士,快来调整,你把机械弄坏了!”
“等会好好看看震源有投有改变位置!”津矢中尉说道。
我们继续目不转睛地观测着。
真的,反常的震源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它以缓慢但却是明显曲速度变动着:它逐渐升高,向着K站迫近。
我们站在那个地方有几分钟之久,凝视着图表,苦苦思索着,人类制造的交通工具竟能穿透坚固的岩层,在地底自由航行,简直是一种奇迹。
但是,现在我不能不相信了,我们除了机械观测来说明问题外,别无他法。
“岩……岩石……“哈雷指着石壁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连忙回过头看,这时候,袖珍地震计的指针不停地左右摇摆,记录着大到超地图表限量的大震动。
岩层出现大的裂缝,从那里,水象瀑布似的流了下来。
地震吗?不,不是地震。这是比地震远为奇妙的东西!从震动强烈的裂缝中,响起了高速引擎的声音,接着,理想物质薄膜的尖端、圆锥形的掘削钻头,出现在眼前。
岩石摇动着,岩壁出现了一个大窟窿。从窟窿里,地底钻洞车的长方形车体,颤动颠簸着侵人观测所来了。它就是我在排水处理区的污水槽里见到的地底钻洞车。
第十七章 博士的以震对震
津矢中尉动作十分敏捷。他已经拔出手枪倒退了几步。
地底钻洞车颤动着巨大的车体,钻进地震预测所二公尺左右,停了下来。它撕裂了墙上的地图,弄坏全部的搁板,压碎了桌子。从舱口摇摇晃晃地出来的是波普·埃斯柯。
“站住!”津矢中尉握住枪说道,
昏迷的波普在不小心抓住发热车体时,被烫伤了。他请求津矢中尉的原谅,接着又去放出地底钻洞车的其他乘客。
最先出来的是伯父斯图亚特·伊甸。
跟在后面的是基特安·巴古,最后出来的是和波普一起的衰老的中国人。这个衰老的中国人原来竟是这个基地书架上排列的大部分著作的作者,日本地震学家科兹博士!
津矢中尉是认识和尊敬科兹博士的。他让科兹博士解释一切。
科兹博士说,由于他作了错误的地震预测造成了海底南西诸岛的惨事。为此,他决心把自己的余生贡献给工作,以补偿过失。首先,他协同泰罗神父,发明了地球探测器,然后,设计了这个地底钻洞车。
他叉说,最近地震的预测发生混乱,那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他们研究了防止地震的方法,就是利用人工地震。积蓄在地底深处的地震能量假如在可以预见大地震征兆之时,在爆发地震之前,搞几次破坏力较小的人工地震,就可以把危险的地震能量散发出去。这种人工地震每一次都是他们四个人搞起来的。我们应该有体验。
津矢要求解释,怎样把地底钻洞车弄到手?从哪里得到那么多的氢弹?为什么秘密进行这一切?
伯父接受了质问,他说首先,无论如何必须秘密进行,否则视财如命的本恩·丹梭普所把持的市议会是不会同意这样做的。所以为了救助海底城市卡拉喀托全市七十万人的生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次的计划,是在一年前科兹博士访问他时开始的。博士对他说了海底城市卡拉喀托濒临的危险,井说假如应用新的技术,就不仅可以防止这里的大地震,而且可以防止任何的大地震。
他获得大笔资金制造了一台地底钻洞车,至于氢弹。那是从沉没了的哈密尔·巴鲁卡号船上获得的,钱是可以制造的,用你知道的方法。
他又继续说,他的利用科兹博士的地震预测,买卖股票,获得大笔资金。
跟着,他们来海底城市卡拉喀托,把地底钻洞车藏在排水设备的污水槽中,把氢弹藏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等待有机会实行科兹博士的理论时运用。这个‘机会’就在四日前来了。
突然伯父提醒大家注意,这一瞬间,我们都感觉到了异常。
脚下的岩石开始移动,震耳的地鸣震动着周围的空气。我们各人马上抓住了身边的一些东西,支持着身体。
“第四次地震!后面剩下四次了。”伯父用超过地鸣的声音喊道。
顶棚的裂缝越来越大,冰冷的海水咕嘟咕嘟地流出来。
第十八章 向地底进发
自动活动的排水泵工作起来,不只是顶棚,从墙壁的长长裂缝中,黑色的水和岩石的碎片一起流了进来。
当人们明白这是伯父他们计划中的一次人工地震时,周围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排水泵和地上的流水发出一些声音。
科兹博士站起来说,他们准备搞八项人工地震,现在进行了四次,还差氢弹,才能挽救卡拉唁托城。
事情的真相一清楚,津矢中尉恍然大悟,立即决定搬运氢弹装进地底钻洞车。
氢弹给全部装进去时,波普和我对望着。
我向他道歉,并说心底里是相信你的,相信伯父和基特安的,我知道你们绝不会为了私利而把海底城卡拉喀托置于险境。
哈雷从地底钻洞车里探出来叫道:“全部都装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就在这时,第五次地震又发生了。严重的问题是这回的地震却是科兹博士计划之外的。
伯父脸色铁青地喊道:“去装置剩下的氢弹!开始了的事情一定要坚持下去!”
这时候,顶棚的岩石碎片击伤了伯父,把他打倒在地,
“看啊!”津矢中尉一边用红色的线连结红色的十字符号,一边说道。
“第五次的自然地震并不怎么厉害。这是因为蓄积的地震能量被释放了的缘故。地底钻洞车如果不马上出发就没有用了。一个小时之内,下一次的自然地震又会发生了,震源就在这一带。”
伯父蓦地站起来,从桌子上一下来,就抓住椅子支持着身子说道:
“好,出发了!科兹博士,基特安走吧!”
但是津矢中尉、哈雷、我坚决要求伯父留下养伤,我们去完成任务。
我们四周恢复了平静。除了排水泵和从岩石裂缝中流下的海水声,周围是冰冷的空气。我们大家都处于地底旅行的想象中。我们直接去比K站更深的坚硬地壳中,整个下降过程和压力增加的恐怖包围着我们。但无论怎么样,这条路是非走不可的。地震已经搞起了五次,接下来的三次人工地震一定要在比前五回更深的地方搞。地底钻洞车由于挤碎了断层,我们有落进灼热的岩浆中、被奔腾的岩浆熔化的危险。
我们坐进地底钻洞牟的时候,紧急播音开始了,内容是关于地震受害者的新闻和一些警告。市议会现在又在开始讨论市民的疏散问题了。
在地底钻洞车,狭窄的舱室前部设置有操纵驾驶座,基特安坐了下去,原子能钻头因为需要巨大的动力,舱室的照明减少到最低难度。
“前进!”津矢中尉命令。
基特安点点头,伸手开动前进按钮。
一给予动力,地底钻洞车敷贴着理想物质薄膜的车身就一闪一闪地发光,原子能钻头开始运转.地底钻洞车震动着开动了。他往后退,回到自己先前钻开的墙壁洞穴里。
我们立即向地底进发。
第十九章 断氧
津矢中尉用盖过噪音的声音大声喊道:“加大马力,巴古!五十分钟之内,我们就要下降到其中一处断层了!”
我忽然想起哈雷送泰罗神父去潜水车总站回K站时的神情。那时候,哈雷和平时完全不同,他垂头丧气,脸上一副想哭的表情。只由于刚好有地底钻洞车闯进,我也就没有时间去考虑哈雷的问题了。
一边是切削着坚硬岩石的声音,一边是高速前进的地底钻洞车发出强烈的抖动,我们的身体被挤到一边,我扶住哈雷,这时候,基特安回头喊道:“准备发射氢弹!”
我们十分小心地把金色的重球放人发射管。代替鱼雷的氢弹不仅要打进水中,而且要打进地中。
假如移动金色核弹的不锈钢皮圈一时不慎失手,安全装置的构造就可能会脱落,一旦没有了安全装置,也许会突然在我们面前爆炸,也可能会在发射的一刹那间爆炸。我们默默地进行着。
很幸运,安全装置没有脱落。
“发射!”
基特安喊,发射管的前端,自动地剜刨岩石,把氢弹塞进去。发射完毕,地底钻洞车马上起动,全速撤离。
十四分钟后,和预定的完全一样,周围的岩石发出怒吼,震动起来,把地底钻洞车紧紧卡住,细长的车身像是被巨兽的利齿咬住一样来回地挣扎。突然灯光比以前微弱,而原子能钻头的运动也停止了。
地底钻洞车卡在地底岩石中,不能动弹了。
“太靠近爆炸地点了,把下次爆炸的时间延长一些,驶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吧。”基特安笑着说。
站在我身边的波普抓住扶手不安地说:“钻头的声音反常!再转一次就变钝啦!”
大概是受到冲击的原因,而地底钻洞车的原子能钻头是由几根钻头同时活动掘岩石的,其要有一根发生故障,掘削就会不平均。
过了不久,津矢中尉大声叫道:“即使我们努力防止了大地震,也绝对不是为了讨好市议会!”
“已以得到报应了,”哈雷说道,声音里带着哭声。
“这话怎么说?”
“我的父亲和另外的三、四个议员已经死了。中尉先生!”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不久,津矢中尉温和地说道:“对不起,丹梭普准尉,我不知道你父亲的事……”
津矢中尉笔直地站着,然后把头靠到车舱的顶棚,大声说道:“丹梭普准尉!你已经受到惩罚了!这个问题到此结束!”
这是非常动人的戏剧性的一瞬间。这时,基特安从驾驶室向我们喊道:“看时间吧!到了发射最后一个氢弹的地方啦!”
我们连忙发射氢弹,争取尽快远离那个地方。不过,没有时间了。由于地震的冲击,舱室中那忽明忽暗的灯熄灭了,眼前一点亮光也没有了。车身由于倾斜而扭歪了。
波普在背后激烈地说:“想不到会这样糟!”
“还没有完成就完蛋了!波普,来这里帮忙吧!原子钻头不能转动了!”基特安喊道。
过去了几分钟,地底钻洞车已经回到了K站附近,原子能钻头的震动,突然变弱。
“到了岩石外面了!”
基特安高光地叫起来,我们也放下了心中的石头,终于完成任务,回到K站来了。
不过,我们高兴得太早了,突然,舱室内发出金属切割的声音。
“理想物质薄膜破裂了!”他望了一眼指示器,回头对我们说道。
“我们钻进了水中,高热的理想物质薄膜突然被冷水包围,产生激烈的温度变化,发生破裂。我们确实回到了K站,那岂不是说K站已经给水淹段了?”我们面面相觑。
K站被水淹段了!伯父和科兹博士怎样了?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也完了?难道我们的努力全成为泡影?海底城市的大拱形屋顶一旦破裂,五千公尺的水压还不把它压得粉碎吗?
“赶快离开这里!”
津矢中尉叫道,不过,他咬着嘴唇,小声补充说:“但是,假如理想物质薄膜失效的话……理想物质薄膜假如已经不顶用,我们一旦到了海底,受到五千公尺的水压,就会粉身碎骨。”
“来帮忙!去寻找空气,寻找关在岩石中的空气。”基特安说道。
为了生存,首先空气是必要的。
被地震多次撞击得遍身伤痕的地底钻洞车又钻进岩石中。
由于缺氧津矢中尉第一个倒了下去,接着是丹棱普也倒在地上。我连忙走过去,突然,波普也叭的一声倒在地上。
“起来,波普!怎样了!”我叫喊着,接着传来基特安很痛苦的声音:“吉姆,快来帮忙,只有我一个人了,很……”
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让人都很难听到了。我想走到基特安那边,但脚却不听使唤,元法移动。
地底钻洞车突然转变方向,把我扔到地上。地底钻洞车旋转起来了?还是我头晕目眩了?不知……
我倒在灼热的金属地板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但心里却想着一定要制止住旋转的地底钻洞车……
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最后,那忽明忽暗的灯也忽然熄灭了,我失去了知觉。
第二十章 海底城不灭
穿着黑色僧表的矮小神父对我说:“吉姆!吉姆!喝些这东西。”
灌进我口里的是什么东西呢?苦得舌头都发麻了。我咳嗽着爬起来,清楚地看到泰罗神父蓝色的眼睛。
“投有什么事了,吉姆。你现在是坐在我的潜水车里。我们正在回海底城卡拉喀托的途中!”泰罗神父微笑着说。
那么,是谁把我从水中救起来的?
“不过,海底城市卡拉喀托已经被水淹了。泰罗神父,我们是在哪里?K站被水淹了,人都死了吗?”
泰罗神父关心、爽快地说道:“回去看看,或许还有幸存者。”
但是,泰罗神父却避开了我的眼睛。
我在舱室的前端站了起来,靠墙壁密密麻麻地张贴着各种各样的最新观测仪器图、地图和资料等,整个潜水车就象是一个活动的地震观测研究所。
这个观测研究所是根据科兹博士的地震理论设计的。我以前也曾听说过有这部潜水车的事,想不到今天却亲眼见到了。
“吉姆,好了!大家正为你担心呢,其他的人在一个钟头前都醒过来了,只有你最难弄醒。”基特安·巴古说。
“他们呢?”我同道。
“大家都没事,是泰罗神父救起了他们。当我们正好在震源上时,神父刚好通过海底,听到了地底钻洞车的震动。当时地底钻洞车的操纵装置虽然坏了,但原于能钻头还在转动,且仍然载着失去了知觉的乘客钻削着土层,直往上升。这个小小的潜水艇虽然已经装满了观测机械和避难的人,但还是把我们救起了。而且还说要回海底城卡拉喀托,去救你的伯父和科兹博士……”
不过,即使伯父和科兹博士和海底城卡拉喀托的市民一起牺牲了,我们也算获得了胜利,因为我们证明了科兹博士的新理论和新技术,可以确立预防大地震。
哈雷一边捂着计算尺,一边喊道。“请看这个,预测震度零级,预测时间无限,而预测误差也小到难以计算的程度。”
“我的结果也一样。伊甸、埃斯柯,你们的怎么样?”
这几天来,津矢中尉的腔上第一次绽开了笑容,声音也响亮了。
“一样。”波普和我不约而同地点头。
不论海底城卡拉喀托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防止大地震的计划是成功了。
我们首先证明了地震是可以预测的,其次证明了地震可以由人类操纵和抑制。现在,地震对陆地和城市已经投有威胁,像里斯本和三藩市那样的大地震悲剧也不会再发生了。
不过,为什么却不能使海底城卡拉喀托幸免于难呢?悲痛和悔恨充满了我们的胸膛。
“在海底能见到光亮,那准是理想物质薄膜的光!”突然,泰罗神父说道。
我们一齐奔向窗口,啊,确实有光!
在前面的海底,蓝白色的巨大亮光,一闪一闪的。
“这是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的拱形屋!理想物质薄膜没有破裂,活动正常!”
我们象弦子似地欢呼起来!大家互相拥抱,科兹博士的人工地震理论和技术,不但对将来有用,而且现在就已经挽救了海底城卡拉喀托了!
我们的潜水车也等了一个小时才好容易通过水闸,停泊在码头上。
打开舱室,我们再一次兴奋地站在洋溢着温暖生气的海底城市卡拉喀托!
伯父和科兹博士在医院里。
理想物质薄膜不愧是理想物质,拱形屋投有因科兹博士连续的人工地震而有所损坏!
伯父对着旁边床上的科兹笑起来了。
基特安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肩膀。
“斯图亚特,我们一点儿也不怀疑你们的工作有什么漏洞。是吗,吉姆?”
“是的。我想伯父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我也高兴地说道。
波普和哈雷也哈哈大笑起来。
伯父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把纱布解开扔掉,只穿着白色病号服,光着脚站在床边大声叫喊道:“护士,我马上就要出院。请把衣服给我,时间是不等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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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E=MC2或一个思想的故事 | [法] 彼埃尔·布勒 | 序
思想是起点。一切行动都以萌芽状态孕藏在思想之中,以往所做过的一切均离不开思想。
思想升华为一个简单的公式:E=MC2。如果用常人的语言表述,即是:任何物质粒子都相当于一定的能量,能量的大小等于该物质的质量与光速的平方之积。
思想是对空间、时间、物质和意识长期思索的结果。它来源于一种直觉,此种直觉倾向于将这些成份看成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而不是互不相干的。初始的直觉和后来的思索(即形成思想的价值者)只为少数人所掌握,但是,公式E=MC2及其语言的表述在世界上引起了深刻的反响,波及到思想的各个不同的领域。
这里,神经质的笛卡儿主义者略作停顿,自忖道:有那么多深奥而微妙的表达方式,它们或者不为人知或者为人轻视;何以E=MC2。能在公众崇拜的偶像群中闪耀着如此夺目的光辉?
经过一番由表及里的考察,摈除一切与图式的本质无关的因素之后,神经质的笛卡儿主义者对这罕见的异彩只留下了三点理由。
前两个理由几乎一望便知。出于同样的理由,《你好,哀愁》①获得成功。如同《你好,哀愁》一样,E=mc2深入人心,首先是因为它包含着一种不可多得的优点,我的意思是说:一个朴素的思想;其次,是因为这个朴素的思想虽然独特但却并不过分。如果专家们除了具有察觉一部能够打动民众的作用的盲目嗅觉以外,还具有一种使之能够解释其所以然的睿智的话,这个众人模模糊糊感觉到的真理早该被公诸于世(对《你好,哀愁》和对E=MC2来说都是如此)。
【① 法国当代作家法郎索瓦兹·萨冈(1935-)的处女作,红极一时。】
第三个理由更隐晦一些。神经质的笛卡儿主义者集中了精神和心灵的全部能力,方才发现了它。这个理由解释了E=MC2何以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即它除了具有独特而不过分的思想之外,还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建立起一个完美的、理想的对应法则,给人类灵魂带来一种性质极为微妙的满足。
这一点初看上去混乱不清。物理学家们首先的异议是,如果在公式中用。表示物质的话,那么精神就不复存在了。然而专家们想像力薄弱,人民大众看得一清二楚。在E这个字母中,在“能”这个不甚明确的用语中——这个神秘的用语隐藏着一种不可触及、可以千变万化的实体——他们一眼就发现了宇宙的精神要素。
我想,承认了这一点,神经质的笛卡儿主义者终会看到这一广泛胜利的最主要因素的上述特点。他一定会意识到,如果说精神和物质比例协调是一切意在创新和发现的艺术与科学事业必不可少的生存条件,这种结构的平衡却还不足以使公众焕发出热情。公众热情的爆发需要触及物质和思想之间的神秘界限,需要对此作出某种说明。他要求至少某种可以设想两者互相转化的对应法则要通过独特的方式被暗示出来,此种方式同时又是艺术的表现。事实上,任何一部作品的成功,无论是文学的、绘画的、音乐的、建筑的、甚至数学的,都无不与这个法则的精妙及它所藉以表述的方式直接相关。
如此看来,一个在“等号”的简单魔术中成功地勾勒出这个法则的公式,便很自然地获得了成功。而语言在表述这个公式时,又补充说,它的两个成份,精神和物质,可以互相转化,它们是同一事实中的两个方面,这样,公式就势必要誉满全球。E=MC2的情况就是如此。
为了明确这些略显抽像的看法,人们可以说:
唯心论在世界上造成了一定的印象,辩证唯物论亦然。但就这两种理论来说,明确物质与精神之对应关系的渴望只是部分地获得了满足。贝克莱大主教①偏重于精神方面,取消了物质,其手段虽然巧妙却不能令人信服,而唯物主义则把精神推到了一种朦胧而不可理解的从属地位。随着E=me2的出现,平衡不仅重新建立起来,而且所依据的法则具有一种至为优雅的单纯性。
人们亦可进一步说:E=MC2使人类神秘的本能和感官的需求同时得到满足,其情形犹如一座神奇的教堂,上面的石块逐级分解为崇高的抽像概念,诸如信仰、希望、仁慈,然后再体现为永久的搏动,以便重新组成一座无比和谐的建筑物。
或者:E=MC2表现了化身②的秘密,它和基督同样影响着世界,并且出于同样奇迹般的原因。
【① 英国哲学家(1684-1753),主观唯心主义者。】
【② 指神下凡而化身为基督。】
结论是,E=MC2是爱的象征,在这绝对的爱中,肉体和精神的完美结合达到了永恒的心醉神迷的境界。
第一章
小路坡度平缓,伸向城市,日本的贵宾步履轻快地走着。皇家科学院为表示敬意,派来大批学者和将军簇拥在他的左右。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早,空气温和,樱花满枝。远处,大海波光粼粼,酷似地中海。
阿伯特·爱因斯坦以参观一座着名的寺庙为由,坚持要步行做这次郊游。归途中,他细细玩味着置身于大自然中的轻松。连日来,频繁的官方会见和宴会使他疲惫不堪,只是为了不拂主人的美意,他才勉强自己出席。他是个纯朴的人,喜欢在乡下静静地冥想。如果陪同少一些,如果日本人不是为了对他的发现表示钦佩而殷勤好客到改变自然风光的话,他本来会更喜欢这次晨游的。
前一天晚上,当他表示了要做这次远足的愿望之后,数百名工人连夜把这位西方伟大学者所要经过的道路点缀得庄严堂皇。本来要讨他喜欢,结果却使他有些悒郁不欢。小路两旁,立起了长长的标语牌,挡住了人们的视线,而每块标语牌上都用巨大的白字写着公式E=MC2。
他走在前面,左右是市长和资格最老的一位要人。稍后是吉,一位负责装饰的日本学者。和他的一名学生。
“多么伟大啊,”学生说,“这个人是多么纯朴啊!”
“他的伟大来源于他的纯朴。”吉停住脚步说。
“这是什么意思,老师?”
“别的一些人也发现了线索。一位法国物理学家距离发现仅咫尺之遥。在德国,好几个有头脑的人接触到了真理。而当他把这一真理公布于众以后,我自己,我当然算不了什么,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们大家都陷到过于复杂的用语中去了。我们心里这样表述我们的直觉:经过似乎是……爱因斯坦来了,他只是说:因为如此,所以如此。天才在思想的概念化中闪现,通过如此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
学生折服了。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吉又说:“他从未做过一次实验来检验他的理论。”
“这可能吗,老师?”
“从未做过。他的大胆掀起了轩然大波,辩论、颂扬、批评和卑鄙的辱骂,暴风雨般袭来。但是,当一批英国天文学家在天空中发现了他的结论的首批证据,而使诽谤他的人哑口无言的时候,在新物理学家中,惟有他一个人对胜利不予声张。他的天才无须鼓励,他对实验证明不屑一顾。我们日本人,我们不能理解一个人可以对舆论如此无动于衷。直到今日依然如此。为了使真理放射出更加灿烂的光辉,为了征服那些还不承认他的人们,他的弟子们运用完善的仪器搜索着天空和大地,而他却拿一支铅笔一张纸,走进了工作室。他只是试图以纯粹的思索来发现更为崇高的秘密。”
“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老师。”沉思着的学生说。
人们来到小路的尽头,走上公路。城市距此约有一公里远,许多人已经聚集在大路两旁。外国学者声名远播,家喻户晓。他的朴实、他的善良、他的人情味使普通人对他抱有热烈的好感,正如他的智慧使知识分子和勤奋好学渴望知识的年轻一代对他充满敬佩一样。
大路宛若一条凯旋之路,装点着松枝苍翠的拱门和张着大标语的旗杆;标语上还是写着公式E=MC2。拥挤在这些标语下面的有工人、苦力、商人,他们像过重大节日一样关了店门。还有从遥远的乡村赶来的农民。大家都望眼欲穿地等候着这蜚声四海的来访者经过,并向有学问的人请教着那充满魔力的符号所表示的意义。少女们系着她们最漂亮的腰带,指着标语,唧唧咕咕,试着和别人一起念出那公式的日语译文。大学生们,因为有知识而感到骄傲,尽其所知地评论着。世人如同着了魔,以为看破了字宙的大谜,把这个公式看作医治人世痛苦的灵丹妙药。
一阵充满神秘感的颤栗掠过人群,爱因斯坦带着他那传为美谈的头发出现了。他和他的随从们在大路上走着,数千张嘴情不自禁地轻声念着这个寄托着希望的公式,彷彿虔诚地祈祷一样:E=mec2,E=MC2!
学者叹了一口气,他的谦逊被颂扬激怒了,为了不伤害崇拜者的感情,他只好违心地接受这些颂扬。他竭力微笑着,以回答人们对他的敬意,继续向前走着。
然而在一个问题上,他战胜了自己的胆怯而没有接受主人强迫他接受的荣誉。他前一天所表示的步行全程的愿望得到了尊重,但是市长却准备了一辆豪华的人力车供散步最后一程使用。名流显贵们不能设想他们的客人步行进城,那儿已经准备了一个正式的欢迎仪式。而当车子走近的时候,爱因斯坦退了一步,坚决不要。市长坚持着,以为爱因斯坦没有听懂他不甚有把握的英语。学者摇头。吉教授走过去。市长指着人力车用日语和他说着。
“请告诉他,”爱因斯坦打断了他的话,“我完全理解他的邀请,感谢他的好意,但是我不能接受……无论如何我不能登上一部人力车。”他激动地说,几乎有些发火了。
吉不解地望着他,随后鞠了一躬。
“您的愿望将受到尊重,阁下。本城的要人和我本人一样听从您的吩咐。请您原谅他们。由于他们对西方的习惯一无所知,才对您多有冒犯。这部车子的确无法与最伟大的学者相称。”
“不是这个意思,”爱因斯坦镇定如初地说,“恰恰相反,这部车子,对我来说是太过于奢华了。我之所以不能接受,是因为我对人怀有一种敬意,这种太本能的、太深厚的敬意使我不能同意被一个苦力拉着。人,对我来说,是神圣的,而这样一种作法却使他降为牛马。我请您原谅,不要再坚持了。我无法克服我的反感。”
吉教授缄默了片刻,然后深施一礼。
“您的每一句话,阁下,都使我认识到,我们在许多方面都还是野蛮人。您使我自惭形秽。我在此发誓,我自己从此以后决不再使用这种有失人的尊严的交通工具。”
吉教授向名流们解释过西方学者的考虑之后,人力车被送了回去,队伍又向前走去。名流们个个俯首倾心,默想着爱因斯坦的敏感。眼见他拒绝的百姓,不需任何解释,他们本能地明白了他的行为的意思。这新的高贵之举立刻在大路两旁的人群中传播开来,热烈的低语声,伴着他缓缓前进,一步强似一步。
当走近城市的时候,爱因斯坦望见一个讲台,上面覆盖着绒毯,饰以美丽的花朵,绣以公式E=MC2。讲台周围站满了学生,一队白衣女郎捧着花环,随时准备给他戴在头上。他想他得回答这种场合中必不可少的讲话。当众讲话总是使他为难,于是他失魂落魄地四下望着。
然而,他在主人多方表示的敬意中发现了一种真实的爱,不禁深受感动。最后使他吃惊的是,一阵花雨突然从天而降。滑翔机在空中静静地掠过,洒下轻柔的花瓣,宛如一道瀑布沐浴着这一队人。爱因斯坦心中算道,为了组织这个场面,需要把大片土地上的樱花一扫而光,全体居民大概都参加了采摘。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绝妙的花雨继续落着,直到官员们在讲台上站定,直到他们站着听了一阵欧洲的颂歌之后,方才停了下来。地上铺满了鲜花。几片轻软的花瓣还在随风飘舞着,突然爱因斯坦觉得局促不安起来,他希望能说几句感谢的话,正在冥思苦想的时候,却觉得少了一件至为重要的东西。
他弯下身子,低声向吉教授说道:
“原谅我,教授。我不想使这些诚实的人扫兴,他们对我的款待不能再好了,但我还是忘了城市的名字。我真惭愧,请您原谅我这可悲的记忆力。”
“阁下,”吉莞尔一笑,“这要怪我们的日本名字,它们的发音在西方人听来大概像野蛮人的语言。您的脑子里充满了珍贵的观念,岂能再容纳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今天迎接您的城市毫无出众之处。对她来说,未来最崇高的荣誉就是曾经用她最好的方式接待过您,并向您表示了她的敬意,尽管她做得很不够。这是她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特别是存在于您的记忆中的惟一理由,此外别无其它理由。她的名字是广岛。”
阿伯特·爱因斯坦慌忙翻着口袋,想找一本无法找到的、永远也不在那儿的小笔记本。他最后掏出一张纸片,一半已经写满了代数符号。
“为了保险,我要把名字记下来,”他说,“广——岛。谢谢您,教授。我记住了。”
第二章
1938年11月的一个晚上,罗马大学的卢士奇教授和他的妻子等着一个从国外打来的电话,他们早晨就得到了通知。卢士奇坐立不安地在房间里踱着步,突然停住了。
“假如只是一次一般的通话呢?”
“斯德哥尔摩的?”罗莎说。
“斯德哥尔摩的,是的。只能是奖金。噢!罗莎,我之所以激动并不是为了诺贝尔奖金的荣誉。我向你发誓,我的工作是无私的。”
“我知道。昂里科,你所有的朋友也都知道。”
“经过多年的斗争,看到新物理学在世界上获胜该是多么让人高兴啊!我得了这个荣誉,他们该承认他们的错误了,他们该理解,该承认……”
“你弄错了,昂里科,一关系到人的事情你总是弄错。法西斯分子什么也不理解,因为他们不愿意理解,也绝不会承认E=MC2。阻挠人民解开身上的锁链,这对他们有利,正是这种利益决定了他们的信仰。墨索里尼越来越为希特勒效劳,越来越以德国独裁者为榜样来建立他的暴政。在德国那边,我们所有的兄弟都受到了迫害。爱因斯坦自己,继许多人之后,也不得不逃亡。”
“你说得对,”卢士奇低声说:“不管我能否获奖,我们必须离开。但是获奖可以使我们的出走更方便。”
“是的。一段时间内,法西斯分子们可能会为这种举世瞩目的荣誉赐给一个意大利人而忘乎所以。我们可以更为自由地实现我们的计划。”
电话铃响了。卢士奇抓起电话,罗莎拿起一个听筒。是瑞典科学院的书记,果然是关于诺贝尔奖金的事。卢士奇和他的妻子听着传话,激动得浑身发抖。
“赠与罗马的卢士奇教授,为了表彰他关于能与物质的等量关系的发现与研究,这些发现和研究使在遥远的将来考虑它们之间切实可行的转化成为可能。”
通告完了,卢士奇和罗莎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这一奖金是他们长期共同奋斗的果实。接着他们准备迎接几个为数不多的挚友,他们接到罗莎的通知,要来庆祝这幸福的日子。卢士奇,一反平日的冷静,激动不止,不得不喝一杯红酒来镇静一下自己的神经,然后走到屋子里去穿衣服。事业的成功和酒的热力使他觉得心中荡漾着一种奇怪的柔情,使他生涯中的重要阶段接连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又重回那个时代:他放弃了华而不实的社交生活,而走上了一条艰苦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他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着向前。
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几年之后,卢士奇感到了一种紧迫的呼唤,他的生活随即发生了突如其来的动荡。他当时20岁。这个罗马贵族子弟准备以文学安身立命,但直到此时他尚未下定最后的决心,他一边学不专心,一边像那些纨裤子弟一样追欢买笑。他所与众不同的,只是对研究有一种隐蔽的本能,这种本能尚未找到天然的应用场所,只好用来做些诗,倒也不似他朋友们的诗作那样平庸,这些粗糙的东西使他大有不足之感,虽经百易其稿,最终还是一撕了事。
启示发生在一个时髦书商的书店里,他刚刚在那儿懒洋洋地翻了一通有着许多插图的书籍。他闷闷不乐,兴味索然,正要离去,却瞥见书架上一摞灰色封皮的书,彷彿无意中堆在那儿似的。卢士奇站住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回转脚步,用手指了指那摞书。
“这是什么?”他问道。
书商殷勤地走过来:
“这些书是因为弄错了而寄给我的,先生,因为我几乎没有要买这类作品的顾客。这是爱因斯坦的书,好几本……怎么,您不舒服吗?”
书商的问题是被卢士奇奇怪的表情引起来的。卢士奇心不在焉地打开一本书以后,脸色顿时苍白了,他把手按在胸口上,似乎是为了控制某种过于强烈的激动。
他看不清眼前的书商了,而书商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着实为他担心。他觉得站不住了,股股热流滚过他的全身。一页书中间,在一连串神秘的希腊字母和更为难解的符号之后,公式E=mc2被偶然暴露出来,它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怔怔地出神。
刹那间,他被他所有的感觉所控制。他凭着直觉感到了新世界的气息,其绚丽的光彩使他目眩,并使他以往所享受的那些苍白的快乐索然无味。这绚丽的光彩由高尚的真理的光辉组成。他的思想还没有能掌握这些真理,但是,在启示给予他的快乐中,通过透明面纱的神秘的魔力,他感觉到了它们庄严的意义。这透明的面纱不仅使他激动,而且使他产生了发现的热情和征服的决心。他在沉醉中又加进了感官的欲望。他回忆起在初获爱情时也受着同样的迷惑,然而今天的感觉更为强烈,强烈得无法比拟,具有终极和绝对的性质,使他为此献出了一生。
他就这样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几分钟过去了,他开始忙乱地翻书。在空间、时间、物质、能量这些字眼面前他又陷入了沉思。终于,他抓起书来,把它们都夹在腋下。
“我买了。”他说。
“先生,”被他的举止搞得愈来愈糊涂的书商说,“请允许我提醒您,同样的书您买了好几本。此外,我知道大人您思想敏锐,博览群书,但也许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再向您说一遍,这些书完全是为专家准备的,如果您对现代物理学理论感兴趣,我那儿有三四种普及读物,它们读起来容易,对于像您这样头脑聪明知识丰富的业余爱好者来说会更为合适。”
“那些书我也买了,”卢士奇打断他的话,“把有关相对论的出版物都给我,并且告诉我一个专门卖这类书的书商以便我能找到更为完全的资料。”
卢士奇夹着一大摞书,疾步走着,直到此时他还没有细细想过。他恨不得一步回到家里,关起门来,开始挖掘他胳膊底下那使他激动不已的丰富宝藏。但是他站住了,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改变了方向。他认为他应该首先去完成一个有决定意义的行动,一个迫在眉睫的义务。他大步向一座别墅走去,那里,在玫瑰丛中,住着他刚刚结识一个月的情妇,伯爵夫人索菲娅·齐白蒂。
不论白天黑夜他随时都可来访。女仆罗莎是个又瘦又高、言行谨慎的棕发姑娘,伯爵夫人就是因为其貌不扬而选中了她。罗莎一言不发地接待了他,把他领进客厅,然后走了出去,卢士奇过于心神专注,竟没有看她一眼。身着便装的索菲娅出现了,她扑向他。
“昂里科!我没想到你今天下午会来。你看得出来,我正在收拾行装。明天一早我就全准备好了。”
他们相约明天去山间旅行。卢士奇调转目光。
“我不能走了。”
“你……可我们说好了,亲爱的。你明天有事要办?这没关系。”
她想拥抱他,他一抬手止住了她。
“不论是明天、后天、还是以后。”他坚定地说。
索菲娅顿时面无血色,无言以对。
“我不能再见你了,”他意态决绝地接着说:
“我是来告诉你的。”
伯爵夫人齐白蒂手捂着胸口,但她沉着冷静。
“至少我欣赏你的坦率,昂里科,”她不胜凄楚地说,“这类事情就是应该这样了结,但是我没有想到你这样快就对我厌烦了。你倒没有浪费时间。一定是又有了什么女人,是吧?”
她的年龄比他大了许多,她像母亲一般,柔情脉脉地和他说着。卢士奇摇摇头。
“不是因为女人。”
她望着他,不相信。
“你可以告诉我,昂里科,我不会埋怨你的。只是,你应该陪我过完这十五天假期。”
“不可能,”他急不可耐地说,“我不能再浪费一分钟。”
“浪费!你真残忍,昂里科……昂里科,昂里科,”她哀求着,“明天和我一起走吧。让我安安静静地过完这十五天,然后你就自由了。我什么也不说地放你走,我向你发誓。”
她伸开双臂抱住他,贴在他身上,仰起头,散着头发,盯着他,试图看透他的心。他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她不禁绝望了。
“你对我竟然视而不见了。你真的把这一个月忘得这样快?我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看看她究竟有多大的魅力!”
她在慌乱的动作中,一下碰到了他腋下的那包书。包装纸撕开了,书散落到地毯上。卢士奇急忙弯下身去,但她已经抢先一步。她跪在地上拣起一本爱因斯坦的着作,缓缓地站起来,举到眼前。
““相对论”……”她慢慢地念道,“昂里科,这不可能!”
她情不自禁发出的愤怒叫喊和一个情敌在她心中所引起的忧伤的自白迥然相异。她指间揉搓着那灰色封皮,继续用愤怒和鄙视的声音说:
“昂里科,你总不能对我说……是因为这个你弃我而去吧?”
“不,”卢士奇说,“我直言不讳地告诉过你,不是因为女人。”
“恶棍!”伯爵夫人昂起头,满嘴白沫地大骂道,“可耻,我真可耻!我真疯了,让你到我的床上来!我早应该知道。你一贯生性浪荡。我从没有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如果你丢了我是搞上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我都不会觉得自己这样的可悲。滚出去,无耻的东西!好让我洗洗被你玷污了的身子,好让我烧香熏熏我被你弄脏了的屋子!”
美丽的伯爵夫人大发雷霆,满口脏话地骂着,要不是罗莎听见她发火跑来帮助卢士奇把书从她手里抢下来的话,书就要被撕成碎片了。但她竟然还有劲朝他脸上吐一口,然后倒在沙发上号啕大哭起来。
他几乎不为一个愚昧无知的阶级的此种野蛮表演所动,这个阶级现在使他看起来狰狞可怖。他决心与之一刀两断。在这两小时里,他的思想成熟了。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回答他情妇的辱骂,她的态度只使他在心底产生了某种悲哀,即科学家们被谬误所引起的悲哀。他觉得自己已经具有了一个科学家的灵魂。他感叹着耸耸肩膀,拿起他的书,迳直走了。
高贵的伯爵夫人的行为反映了他曾经属于的那个集团的浅薄和他们对智慧的仇视。他想到,就在前天他还和朋友们一起愚蠢地取笑和亵渎新的科学理论。他想像不出他怎么会那样丑恶。任何一种启示的本质莫不如此,它使人们对既往的思想状态的认识消失殆尽,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和令人作呕的回忆。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急于开始工作。当晚他却不得不承受被E=MC2所掀起的仇恨的又一次发泄。他热烈的天性隐约地觉得E=MC2将成为正义和幸福永不枯竭的源泉,将成为实现于一个被科学净化了的世界里的勇敢和高尚事业的源泉,他刻不容缓地要投身到这项事业中去。
他给仆人们放了假,打开爱因斯坦的书,立刻就在符号面前人了迷。明天,他将制定一个工作计划,今天,他只想以自己心灵的理解来领略尚未被亵渎的秘密所给予他的纯粹的喜悦。
他是那样专心致志,起初竟没有听见门铃。最后,来访者的固执不去使他如梦方醒。他摸摸额头,想起来只有他自己,于是他迈着夜游人的步子去开门。来者是吉欧里奥,索菲娅的亲弟弟和玛尔蒂奈里,两个过去同他一起寻欢作乐的朋友,两个金玉其表横行无忌的罗马青年的杰出代表。此外他们还参与政治,与法西斯党里面的某些人过从甚密。
卢士奇一眼就发现他们的表情充满敌意。他想掩门拒客,但他觉得逃避危险与他新的天职不相称。他的新信念使他具有一种殉教的意愿。
“我们真是在昂里科·卢士奇家里吗?”吉欧里奥用嘲讽的语调问道。
“有谁让您怀疑吗?”
“某些反应……”
吉欧里奥和玛尔蒂奈里走进他的住所。卢士奇耸着肩膀,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来是想听你说个明白。”当他们步入客厅时,吉欧里奥说。
“关于什么事呢?”
“索菲娅告诉我说……”
“吉欧里奥,你看!”
玛尔蒂奈里看见桌子上摊开的书便喊了起来,两个年轻人俯下身去,不胜厌恶地瞥了一下公式E=MC2。吉欧里奥涨红了脸,缓缓站起来。
“这么说,这是真的!”
“是真的。”卢士奇说。
“而你还想留在我们的圈子里同时又去读这些堕落的东西?”
“这不是堕落的东西,”卢士奇镇定地说,“它们论述的是我追随空想之余所向往的事实,这些事实给我带来我所渴望的真理。至于是否会继续留在你们的圈子里,这不会了。假如你们不能像我现在这样受到启示的话,今天将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谈话。”
“这种语言不会让人再听到很久了,”吉欧里奥喊道,“我们不是来拉你的,你这只狗!你只配受点教训。”
吉欧里奥向前一步,用全力打在卢士奇的右脸上。他放下手等着他的反应,但卢士奇含笑地把双手抱在胸前,伸出了左脸。E=MC2给他的影响改变了他激烈的天性,使他成为反对暴力的信徒。
于是两个年轻人怒不可遏,他们折磨着这个新殉教者,开始让他饱尝老拳,当他倒地之后又用脚踢,用屋子里所能拿到的一切东西打,直到他浑身是血为止。然后他们撕碎他的衣服,打坏玻璃,毁掉绘画,将屋子洗劫一空。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的咒骂如同野兽的嚎叫。为了进行全面掠夺而被他们抛在一边的卢士奇,透过被打肿了的眼皮,默默地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实在可悲。
当他们又极为蔑视地踢他几脚,气喘吁吁地走了之后,卢士奇爬到他的桌子上。不管他的侵犯者气到什么程度,他们却忘记了那个引起他们大发雷霆的根源。简直是奇迹,爱因斯坦的论文完好无损地留在所有破烂不堪的书中。他虔诚地拣起它来,用颤抖的手把它捧在一片废墟之上。他就这样久久地呆立着,纹丝不动,双眼蒙眬,周身疼痛,他鼓起勇气,估量着他必须进行的斗争的广度。
“先生……请原谅……”
他不是一个人了,他不禁一抖,以为是敌人去而复返,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并且毫无敌意。
“请原谅我这样就进来了,先生,我是来看您的。门开着,我见家具都坏了。我想也许是发生了什么事,您可能需要帮助。”
“只有我自己能帮助自己,”卢士奇喃喃道。
女人的声音是亲切的。他不得不使出很大的力量才能睁开眼睛。透过他受伤的眼皮,他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并不感到陌生,却无法给那个模模糊糊出现在他眼前的面孔一个名字。
“先生,请允许我,”那个女人说,“您需要帮助。”
她走过去,用他的手绢擦拭着他嘴上的鲜血。卢士奇的眼睛开始对疼痛习惯了,他认出了她。
“罗莎,女仆……”
他一把将她推开,严肃地说:
“这样做没有必要,罗莎。您告诉太太我不会在我的决定上后退。”
“我不在太太那儿了,我一小时以前离开她了。”
“那么不是她派您来的了?”
“没人派我来,我自己来……”
此时卢士奇端详着她,不胜惊诧。当他渐渐地看清了她的脸的时候,奇怪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仔细地注意过这张面孔。她不漂亮——想到这个字的无足轻重,他嘴边不禁浮上了一个自嘲的微笑,然而她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漠然的表情给他一种特殊的少有的印象,这种印象突然抓住了他,扰乱了他的心灵深处。她看起来聪明。
她吞吞吐吐地说:
“先生,您和太太的争吵我无意中听到一些……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书都在地板上,我不由自主地看了标题……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眼前一亮,我钦佩您……应该告诉您,先生,我并非什么都不懂……我有些数学和物理学知识……”
“您?一个……女仆?”
“我是科学博士。”罗莎说,她红着脸低下头去。
“这可能吗?”卢士奇说,突然惊喜万分。
“这是我的文凭……我总是藏着它,因为如果太太知道了,她会辞退我的,而我的工作不坏。”
“一个物理学家!”
“噢!够不上,先生,现在我觉得好像一无所知。特别是关于相对论的理论我一窍不通,它们被排斥在官方教育之外,但今天我觉得它像一块磁石一样地吸引着我。先前,我曾放弃过一种职业,因为它不能使我正常地生活。现在我深感惋惜。看到这本书,我以为已经熄灭了的火焰又在我心中燃烧起来。我要重新开始学习。有一种力量把我推向您。”
“你是上苍派来的。”卢士奇喊道,他忘记了伤病,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今天,当我走上一条新的人生之路的时候,我碰见了你,真是奇迹,罗莎,是的,第二个奇迹!我们将一起工作,我们将不再分开。你是个富有知识的天使,我不能缺少你,你是富有智慧的助手,我需要你指导我迈步。”
“我将是您忠实的仆人。我不大聪明,先生,我必须加倍努力才能学到一点东西。自今天下午以来,我觉得您是天才,您能轻而易举地领悟一切真理。”
“你将是我的合作者,你将是我的妻子,你现在就是我的妻子,罗莎。”
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无须做冗长的讨论就能彼此了解。他们心中燃烧着同样的火焰,他们忘却了时间。
他们沉浸在幸福之中,一小时后,因为卢士奇的身体在她的手臂中颤抖着,罗莎被唤回到现实中来,她责备自己的自私,然后开始给她爱人裹伤。她一边忙乱着,一边对他们的敌人的狠毒感到气愤。
“他们把你打成了什么样子,昂里科!这些不放过你的恶魔。”
“他们比恶魔还坏,”卢士奇激动地说,“他们是瞎子,是愚人。可惜呀,我过去是瞎子,今天也还是愚人……我看必有一个漫长的时期充满混乱和迫害……墨索里尼,我看出他来了,是罪恶的力量使他出现在意大利,随意打击相对论思想和公式E=MC2。但是我们要斗争。真理终会胜利。”
“是的,我们要斗争,”罗莎喊着说,“我和你一起战斗。我们要让这些野蛮的家伙加倍偿还他们给你的拳头……”
卢士奇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脸因内心的幸福而焕发着光彩,他新的信念的崇高完全包含在他那甜美的一笑之中。
“不能这样,亲爱的,”他柔声说道,“你刚才说的充满仇恨的话,实际上你并没有想过。无论是你还是我,或是任何一个信仰新物理学的人,都不能自轻自贱到同我们的对手一样应用野蛮的手段。我们被一个崇高的思想联系在一起,我们要保持纯洁。诚然,我们要去斗争,因为我们的事业就是人类的事业,我们必胜。但是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武器去战斗,这是最为强大和最为有效的武器。我们的武器,罗莎,你和我一样明白,是思考科学的道理,令人信服的谈话和严格的论证。用这样的武器,我们将引导意大利人民和全世界承认和接受真理,然后,引导他们渐渐地挣脱锁链和动摇暴君的统治。”
“你比我更仁慈,昂里科,但你说的对。”
“E=mc2难道不是一个爱和正义的公式?我们要用爱来回答敌人的憎恨;用正义来反对邪恶!用柔情和仁爱来抵抗暴力。这样我们就一定能获胜。”
罗莎给他包扎完毕,紧靠在他身上,吻他。
“我将陪同你完成这一整套计划,昂里科,我向你保证……可是,请你告诉我,你一点也不留恋过去的生活吗?”
“一点也不,”卢士奇气呼呼地说,“我对我生活过的那个木偶的世界只有蔑视。”
“齐白蒂伯爵夫人比我漂亮,”罗莎又喃喃道,“她的乳房比我的丰满。”
“噢,罗莎!你的乳房涨满我们共同的激情。今天当我想到我曾经和那个没有灵魂的物体紧紧地贴在一起的时候,我便感到恐怖。”
“亲爱的!”
他们整夜地拥抱在一起,但这不是那种庸俗的爱情的拥抱,而是只有心灵和肉体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拥抱。随着白日升起,他们起床了。工作的欲望使他们不知疲倦。
卢士奇已经穿好了衣服,他从沉思中醒过来,侧耳听着。一楼,罗莎正在布置桌子。客人还没有到。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又陷入了回忆。
在启示以后的日子里,他卖掉了豪华的别墅,把钱财分给穷人。说真话,在用这种办法抛弃自己的财产之前他曾有些犹豫,因为金钱,即使是肮脏的,也能有利于他计划的实现。然而他新思想的纯洁性不允许任何妥协。他心里响着一种声音:“凡不是靠智慧的所得,不会有利于智慧。”他只留下了必不可少的钱以便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和购买为完成他新的使命所必需的书籍。罗莎坚持自己养活自己,以教书为业。没有成为他的负担。他于是租了一间阁楼,全神贯注地埋头于数学、力学和物理学的学习。最初的一个月,他完全忘却了自己,罗莎不得不强迫他去吃饭,虽然陋室无火,他对冬天的严寒竟也浑然不觉。
罗莎看得准,他不仅智力上有能力毫不困难地听懂微妙的叙述和理解最抽像的论证,并且他也表现出了他是天才学者的征兆。他从不满足于现成的真理。他永远活跃的想像力总是走得更远,他用独特的方法分析一个问题的数据,采纳新的见解以找到他自己的答案,惟一可以使他满意的答案。
就这样,他在罗莎的指导下,一边掌握着前人所创立的古典物理学的基础,一边发现着这些理论的谬误,并向他年轻的老师论证,他那年轻的老师很快就甘拜下风,降到了学生和弟子的地位。公式E=MC2,这条良好的引线,使他避免迷失方向。总之,他用了远远不到两年时间——他原来给自己规定的期限——就了解了旧物理学的一切成果,他不仅感觉到了而且明白了其中大部分结论都是谎言,并且深入地领会了在那令他亢奋的日子里所强加于他的感官的理论,是怎样的深奥和正确。
当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参加考试。他早就决定要把科学当成一种艺术和生活的手段。他需要某些正式的头衔以便深造。他甚至流着眼泪强迫自己对他的考官们撒谎,强迫自己不要露出他对他们陈腐理论的轻视并且掩盖他的相对论学者的信念,一个来自年轻大学生身上的相对论信念是不会被古老的罗马大学接受的。多亏使用了这种手段,他才没有被认为是离经叛道,并且由于轻浮的上流社会已经忘记了他,他竟然出色地跨越了各个等级,在外省获得了一个讲师的岗位,那时他还很年轻。
几年之中,他不断地丰富自己的思想,一方面违心地教着官方教材,一方面又暗中向那些他认为应该让他们了解的年轻人讲授新物理学。他继续着个人的理论研究,并且开始把重要的情报投寄给外国的科学杂志。在这些杂志上,他把自己的相对论信念阐述得十分明确,并且他的文章受到了自由世界伟大学者们的注意。
经过这些年刻苦的工作,他被召回罗马。并非是那些日益对法西斯卑躬屈膝的大学教授们宽恕他已经广为人知的理论,而是因为他在国外获得了荣誉,使他成为一个国际权威。政府像爱惜一切名流俊彦一样地爱惜他,认为政权可以分享一点他的荣光。卢士奇对此洞若观火,正是出于这个道理,波里姆·卡尔奈拉获得了官方的荣誉。他知道假面具迟早要被摘下来的。他听从了罗莎的劝告,谨于言,慎于行,将最具革命性的成果留给外国同行。
在罗马,他的伟大思想浮现于脑际,开始是模糊的,继而渐渐明确起来乃至形成一个占据了他全部活动的计划,这个计划的实现——他预感到它必将实现——似乎成了他令人振奋的生活目的。
正是在罗马,他含笑地回忆起那时候心情的忧郁,他的幻想和猜疑,这些只不过是思想成形时激烈的勃发而已。
他那时和两个助手一同工作,罗莎,她的妻子,他须臾不可离开的合作者和斯帕里诺,一个年轻的物理学家,他发现他智慧超众,具有理解新理论困难问题的能力。他对这两个学生没有任何秘密。他们紧跟着他的沉思和艰巨的理论抽像缓步前进。他们两人都注意到他一段时间以来似乎受到某种折磨,他在他们每天晚上的聚谈中不再像过去那样热情洋溢。对他内心骚动的原因他们一猜便知,两人也同他一样地焦虑。
卢士奇的这种郁闷不乐和别的许多相对论物理学者一样,当然不是产生于对这个理论的正确性的怀疑,而是因为公式E=MC2在公众的思想里进步甚微。在爱因斯坦的大作问世所引起的震动之后,除了为数不多的内行在默默地崇拜着之外,人民又重新堕入对科学的冷漠之中,他们的热情丧失殆尽,并不了解那些为他们而工作的人。在专制国家里,政府恶毒地反对这个思想,它受到嘲弄,于是那些思想薄弱的人就耸耸肩膀远离了它。
那一天晚上,当三个人聚集在老师的工作室之后,罗莎接触到了这个问题。
“我们对相对论的各个细微末节都做了深入的研究,昂里科,”她说,“它难以尽述的发展过程你也写了出来。目前我们不能走得更远了,人民跟不上我们。尽管我们不遗余力,真理只在少得可怜的人们中间传播。”
“是的,老师,”斯帕里诺附和着说,“人民不满足于逻辑推理,也不欣赏我们论证的精密。人民需要明确的论据,才能表示他们的赞同,才能掌握那个将给他们带来自由的公式,1919年的天文观察在实证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但以后没有进行过任何类似的努力,而这些方法是专家们的领域。”
“我知道,”卢士奇说,“这就是你们看到我烦恼的原因。我已经想了好久了。必须……”
他在这句话中间停住了,沉默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个时候,那个思想在他的头脑中清晰地出现了,组成那个思想的成份,朦胧得犹如雾里看花,已经纠缠了他几天几夜。罗莎和斯帕里诺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为体现那个思想所做出的光荣而艰苦的工作。他紧紧地绷着脸,额上早现的皱纹比往日更深,他的目光似乎远望着天外。
两个弟子默默地望着他。罗莎从没有看到他这样激动过。忽然,他摆脱了这种极度的不安,他的内心变得无比平静,一丝微笑出现在他骤然放松了的脸上。
“我找到了。”他说。
罗莎和斯帕里诺凝视着他,不敢提任何问题。
“我们应该这样做,”卢士奇说,“思索和纯粹的抽像推理时代对我们说来已经过去了,你们的感觉是正确的。我们必须行动,使我们的信念获胜。物理学不是我们的领域吗?这就是我们要去完成的。原则极为简单,我之所以用了这样久的时间才认清它,是考虑到它的纯洁性。听我说:E=MC2,在能和物质之间存在着等量关系。能和物质可以互相转化。为了让人们承认它,科学家的任务已经被公式本身勾划出来。我们应该……”
他停了一下,由于说得激动,挥了一下紧攥的拳头。
“我们应该制造物质,明白吗?我们应该利用能来制造物质。我们应该收集和集结那无法看见的分散在世界各处的能,它们在不断地被消耗掉,毫无所用,我们应该把它们变成物质,变成固态的、可见的、可触及的物质,任何人将来都可以来看一看和摸一摸。这样就没有人再否认真理了。”
斯帕里诺和罗莎沉思良久,他们需要思考才能估量他们刚才听到的这些话的全部意义。斯帕里诺终于开了口:
“老师,在这样规模的计划面前,一切评论都将是可笑的。在这种力量和勇气面前,我惟有五体投地而已,但一想我们将遭遇的困难我便不知所措。”
罗莎激烈地说,“自然界制造了困难是为了把研究者的才能推向最高峰。”
“好,罗莎,”卢士奇说,“与学者和艺术家的精神最不相符的是莫过于轻而易举了。我们应该向最艰巨的目标前进,而这个目标……”
“同时又是最崇高的目标,昂里科,我明白了你的思想。把混乱的扩散组织起来,创造、制造,这无疑是属于我们科学家的任务。”
斯帕里诺在这些道理面前折服了。当天晚上,他们就开始了工作。
事情比他们所预料的更为艰难,所需的时间更长。在创造物质之前应该首先很好地认识它。为此,必须把它分解为原子,然后将原子再分成无限小的成份。在这最初阶段里,卢士奇每前进一步都会出现新的障碍。终极目的还远不可及,但某些发现使他认为他们所遵循的道路是正确的,并且他非常乐观。不过,他必须拥有强大的手段,这绝对不可能从愈来愈敌视他们的意大利政府那儿得到。获得这些手段乃是他们弃国而去的原因之一。
他曾经旅行过。他意识到相对论者们不能再彼此隔绝了,他应该了解其他试验室中所进行的研究。在和某些科学团体接触的时候,他既感到大为吃惊,也感到有点失望。他发现,那只有他一个人才有的想法,他只在两位忠实的合作者帮助之下为之工作的想法,世界各国几乎所有名符其实的物理学家都有。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想到用实验,用能制造物质来验证爱因斯坦的公式。妒忌之余,卢士奇对自己的自私感到惭愧。目标的崇高容不得个人主义,计划的广度本身便合作必不可少。在细细地考查了他同行们的研究之后,他感到极为放心。不容置疑,他把他们远远抛在后边。他们还在摸索着,不知道届时在哪儿获得必要的能量。卢士奇,他则已经知道了。
一阵嘈杂声从一楼传来,客人们到了,这是一群为数不多的物理学家,同一理论渐渐地使他们互相接近,而卢士奇是他们公认的老师。
他中断了回忆,准备接受他们的祝贺。他一边走进客厅,一边想着他的出走。他要以去斯德哥尔摩为借口不再回意大利。美洲在等着他。他要利用这次旅行访问几个欧洲同行,了解一下他们最近的研究成果。
第三章
事情不能不如此,卢士奇大天真了,居然感到惊讶。在那个时期,新物理学的所有信徒都投身到为达到惟一目标而进行的研究工作中去,即用宇宙中分散的能来制造物质,此乃势在必行。他们对公式E=MC2近于神明般的信仰,他们对手的顽冥不化及其险恶用心迟早必将使他们用实验来证明。另一方面,他们的思想总是面向进步的科学解放人类,在一个问题的各种不同的可能解决办法之中,他们只能选择那富有建设性的解决办法。他们本能地选定了实验,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任何犹豫。由此所引起的困难,对他们像对卢士奇一样,是一种鞭策。
一九三八年在地球上的各个实验室里所进行的无数次实验,其意义再清楚不过了。只有肤浅的人才可能被下述说法所欺骗,例如,裂变,粒子爆炸,用被称为放射物的其它原子所进行的原子轰击和衰变等等。这只是骗人的表面现象。思考必然会导致这样的结论:这野蛮的炮火只是在伟大计划的准备阶段必不可少,因为分解,即细腻的剖析是创造合成的必然先导。
卢士奇和他的妻子及忠诚的助手离开意大利去接受诺贝尔奖金,他决定不再回国,便绕道挪威去拜访当时科学界最有名望的人物之一,斯波尔教授。他在他那儿受到一批不同国籍的学者的欢迎,他们坚持要与他一晤。
卢士奇和罗莎步入人们恭候他们的客厅,斯波尔教授就站起来,跑向他们,其殷勤足以说明意大利的科学家在国外享有何等的盛名。他大笑着说了一句风趣的话欢迎他们,他的笑声在朋友们中间被传为美谈。应该指出,斯波尔教授不仅科学工作卓着成效(年仅50岁,却早已经获得了诺贝尔奖金,被视为当时原子学界的泰斗),他的谐谑也颇为有名。卢士奇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了他,客厅里响起一阵有节奏的笑声。这次传统的会见,特别是当此多难之秋,能在笑声中开始,颇使他们喜悦了一阵子,然后,科学家们开始谈及他们的工作以及那些萦回于他们脑际的问题了。他们之中大多数只能讲本国的语言,时时感到难以彼此明白,但是这种烦恼很快就过去了。主人在客厅里立起一块黑板,每个人轮流用数学符号来阐述他们的思想,这样别人理解起来就毫无困难了。
初步交换意见之后,看来卢士奇的计划从来没有在他们的憧憬中、思考中和实验室里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第一阶段正在实现的过程中,物质渐渐地现出了它结构的秘密。尤其是斯波尔教授的工作,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清晰地揭示了原子的复杂结构。
“但这只是初步的工作,”挪威学者说,“从认识物质到合成物质还要经过一条漫长的道路。你们都知道我们将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这是由我们的公式本身性质所决定的,E=me”,的确如此。但是为了制造一点点物质,我们需要有巨大的能,到哪儿去找,怎样使它聚合,使它能以一种可以摸到和可以看见的形式出现?”
大家都沉默不语,而卢士奇面对着全场的哑口无言,心里却充满了骄傲和喜悦。他名符其实的科学开拓者的荣誉得到了公认,因为他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一部分。经过和罗莎长久地讨论之后,他已经决定回答这个问题,并把他的计划的微妙之处揭示给他的同行。他们的对手在德国和意大利的疯狂行为要求真正的科学家诚心诚意地进行合作。
“怎样聚合能量,斯波尔教授,”他缓缓地说,“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但是,哪儿能找到,怎样获得,我知道。”
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斯波尔扬起了棕色的浓眉。
“哪儿?”
“星球上。”卢士奇说。
他们不胜惊奇地望着他,但他的回答并没有引起怀疑的呼叫和嘲笑,像面对一批幼稚的听众那样。自从学者们掌握了新物理学的理论并对这些理论的后果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之后,他们已经习惯于和非分之想耳鬓厮磨了。他们知道理性只能触及骗人的外表,而这个宇宙的实际情况远比假想的更为离奇。更有甚者,20世纪里某些人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对于某些提倡严密和逻辑的人来说,诗意的出现使他们感到反常。关于这一点,客厅里的人,其中不乏当代最有头脑的人物,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证明:星球这个字使他们感到不可理解。
“星球?”斯波尔教授喃喃道。
但是,由于他思想敏捷机智,尽管对此闻所未闻,还是最先懂得了卢土奇微妙的设想。他拍拍额头叫道:
“我懂了!为什么我原来没有想到呢?辐射……”
“您猜对了,教授,”卢士奇兴奋地说,“您知道,空间无时无刻不充满着强度和渗透力极大的射线,我们的地球也无时无刻不被它们轰击着,其确切的原因尚待了解,但人们称这些射线为宇宙射线,因为它们可能来自星球,来自我们称之为银河系的星球,来自组成更为遥远星云的星球。我就想用这些振荡的能来制造物质,开始的时候,也许只造几个分子,几个原子,这无所谓。源泉取之不尽,并且唾手可得,我们就生活在这源泉之中。”
他的话引起的只是一阵沉默。卢士奇的激动渐渐地感染了科学家们,但他们不习惯于在尚未对一个新见解的各个方向考察之前发表评论。卢士奇用目光询问了一下罗莎之后又接着说下去。他的声音平静,只是不时出现的颤抖表明他的阐述是何等艰深。
“请允许我指出它理论上的重要性,我几乎要用“哲学的”这个字。”他说。
“关于辐射的起因还是众说纷坛,然而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它一定和巨星的大爆炸有关,这样爆炸经常在宇宙间发生。也许——这是你们都非常熟悉的勒麦特尔①的假说——也许,应该把辐射的起因追溯到时间和空间的起源上去,即神奇的原始原子在虚无中爆炸,产生了我们的宇宙。”
【①(1894-1966)比利时天文物理学家和数学家。】
“不管怎样,我毫不怀疑这些振动的能来自物质的毁灭。它代表着衰变,代表着物质资本的浪费。正是这种宇宙巨变后无用和分散的能,我要把它聚合,按爱因斯坦的公式使其重新变化,把它复原到最初的状态。我以不易察觉的云雾为起点,要在这儿,我们的地球上,制造出几块已经丢失了数十亿年的物质。”
卢士奇沉默了,一阵赞同的低语和几声热烈的欢呼表明他的勇气给同行以何等的感染。斯波尔概括了总的印象:
“真的,自然好像把实现我们的宏伟计划所必须的能源放在我们的手边。祝贺您,卢士奇,您第一个想到要应用星球所传播的上帝的馈赠。我们沐浴着它以至于对它毫无觉察了。不论结果如何,这毕竟是一个了不起的想法。上帝保佑我们到达目的地。”
“我深信这是可能的,教授。我已经完成了一系列实验,这些实验允许我做成功的预想。”
卢士奇对他准备应用的方法作了几点技术上的说明,这些方法开支很大,需要有一个庞大的组织。他的结论是他无法在意大利,在目前这种充满敌视的气氛中继续他的实验。谈话于是转入了另一个主题,他们谈及了学者所受到的迫害。斯波尔向卢士奇介绍了艾莎·施密特,一个德国的女物理学家,她因为持有相对论观点而被密告给盖世太保,只是由于很快逃了出来才幸免一死。她试图让同行们了解纳粹分子对现代科学的仇视。她的叙述使在座的人不寒而栗,若不是另外两位流亡者出来证明的话,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会如此残暴。
在德国,相对论的拥护者受到了镇压。爱因斯坦不得不早就离开,他的书在广场上被用大火焚烧。他的信徒,为了忠于他的理论而付出了鲜血的代价。所有那些无意中对E=MC2流露出某些同情的人,都被关进监牢、流放、甚至有时被人群撕成碎片。特别是最后这一点,使具有自由思想的人深感痛苦。人民受着宣传的影响,被宣传所奴役,再也分不清谁是他们的朋友了。
“意大利还没有这种耻辱,”卢士奇说,“但是这种事情随时可能发生,所以我决定不回去了。我不是在替自己担心,但我必须在自由和平静中继续我的研究。”
经过长久的讨论,看来卢士奇的方案是惟一可以使他们赖以反对迫害和符合科学原则的纲领,只有它能够转变群众的思想,不是用词句,而是用行动告诉他们真理之所在。大家一致认为这个方案只能在一个自由的国家才能得到实现,那里,远离欺侮和暴行,有政府协助。
“美国可以满足这些条件,”卢士奇说,“爱因斯坦已经在那儿定居下来,他的名气将给我们提供支持。政府的帮助必不可少。”
斯波尔同意了。他想他可能也要被迫离开祖国,如果希特勒的毒素在他的国家传播开来的话。
“目前,”他说,“我们必须让卢士奇利用我们所有的研究成果。我们再也没有权力自私地保留我们的任何秘密了。在威胁着我们的危险面前,我们应该团结起来,结成一体。谁知道我们明天是否还能讲话?”
卢士奇和罗莎拉着手,透过雾气努力分辨着高楼大厦的轮廓。轮船驶进纽约。激动使他们透不过气来,这不仅因为他们摆脱了欧洲敌视的环境,或者说摆脱了被压迫的地位,而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们觉得使命在肩。
意大利学者带着欧洲整个科学界和平的希望而来。如果他的事业顺利,像他自己和他的同行们所希望的那样,人类将要承认错误,暴君们就再也不能在人民中间得到任何响应,E=MC2将改变世界的面貌。
临行前的最后几天里,他度日如年,闷闷不乐。甚至连在斯德哥尔摩接受诺贝尔奖金对他也成了受罪的事。兴奋之后,他很快就正确地估量了这种奖励的意义。他不是那种在既往的荣誉上止步不前的人。他不断地看着前方,欣赏他这种创造的热情的罗莎,向他莞尔一笑,指着天际依稀朦胧的自由世界说:
“你一定会成功,昂里科。你现在王牌都在手里了。”
“是的。但我认为这个可以填补最后的空白。”
他把一个写满记录的灰皮笔记本举在她的眼前。
“这是什么?”
“艾莎·施密特的论文。德国的最新发现。”
遵循斯波尔的建议,所有的学者都把他们最秘密的研究成果交给了他。某些成果意义不大,他已经了解了,但艾莎·施密特给他的论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把整个的旅途都用来研究它。这篇论文概括了女物理学家原来的导师、最伟大的德国科学实验工作者之一奥托·汉斯的研究工作。卢士奇一看便知道这份文件异常重要。
这篇论文里只是透露了最重的原子——铀原子的原子核被分解成最简单的成份,然而这是迄今为止前人未曾做过的工作。实验带来了有关这种金属内部结构和通过衰变所释能量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资料。从研究这些资料出发来估计作相反的实验所必须的能量就易如反掌了。
当天早晨,对论文深思熟虑之后,卢士奇决定集中力量制造铀。这种物质的原子,因为最重,所以也最为复杂,然而由复杂性所引起的附加困难对他的才能来说,只不过是多了一种鞭策的力量而已,一种重金属的制造成功,要比制造一种轻金属使人类更为震动。
当轮船驶进港口时,卢士奇把他最后的决定告诉罗莎。他们准备上岸,一边想着上帝安排的令人赞叹的平衡:链条上的最后环节,也是最重要的环节之一,竟在德国打锻而成,而德国恰恰是E=MC2最凶恶的敌人横行肆虐的国家。
第四章
爱因斯坦尽管年事已高,还是步履轻盈地走了过去。他熟悉美国总统,对他怀有敬意,但他不喜欢正式的会见,这次他之所以不得不来见总统,是因为他觉得有一种迫在眉睫的义务感。
总统知道他是何等的讨厌开会,早已屏退了左右,他们寒暄之后便谈到正题。
“您的信在我这儿,教授。您的名望使我毫不怀疑发现的重要性和建议的严肃性。不过请您把它给我慢慢地大声地重念一遍,我们然后再谈。某些问题使我还有不甚了了之感,我很想使它们得到澄清。”
爱因斯坦念道:
““世界各国最近所进行的研究工作使我设想E=MC2的原则可以在实际中得到应用”。”
““特别是卢士奇教授的研究,他把他的研究成果抄寄给我,他的结论是一部分以所谓宇宙辐射形式分散和浪费在宇宙之中的能量可以被聚合和被转化成一种重金属,例如铀。假如这具有无容置疑的理论意义的转化过程得以实现的话,对人类来说,这将是一个本世纪其它发现无法与之比拟的重要进步……””
接着是关于正在进行中的实验的几点简单扼要的技术考虑,总统请学者跳过去。
“我希望您再给我念念您的结论。”
爱因斯坦跳到信的最后,念道:
““最后,少数了解这个秘密的物理学家和我本人,我们恳切地建议美国总统关心卢士奇所进行的工作,把他的工作置于国家目前的其它计划之上,并同意向研究人员提供他们所需要的庞大拨款”。”
爱因斯坦停住了。总统默默地带着赞赏的神气看着他,然后缓慢地说道:
“我明白了……您知道吧,教授,您和您周围的学者代表着当代世界的精华之一?”
“您这是指何而言?”爱因斯坦问。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总统的话里含有某种讽刺的意味。
“你们的忧虑和我们的忧虑相距是如此之远,人们很容易把你们想像成是另外一个星球的人。请听我说,教授。您总不会对国际局势的严重性一无所知吧?您知道,战争明天就可能在欧洲爆发,而我们这个国家不会长久地游离于冲突之外。全世界所关心的只是战争装备,地面上、海上和空中的武器装备。我们的军事首脑抓住我不放,他们要求拨款。我已经预见到总有那么一天,国家的所有物力都将被动员来备战……您选了这时候,您,爱因斯坦教授,你们这些天真的学者,要求我推动我的政府去关心这样一种事业:它或许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但立即应用……”
“阁下,”爱因斯坦打断了他,“正是目前的国际局势促使我不得不来见您。我所代表的那一小批学者完全了解目前国际局势所包含的巨大危险。然而我们认为暴力只会引起暴力,如此循环会无休无止,相反,我们认为在目前的混乱中,一种无私事业的榜样定会使世人钦敬,只有它才能使各国之间疯狂的军备竞赛停止下来,这一竞赛的结果必然导致人类灭亡。我们认为卢士奇为争取进步、自然秩序和人类正确使用他们的干劲和热情所获得的成功可以避免战争,或者当战争已经打响之后可以使它很快地停下来。”
总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么,教授,”他问道,“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打算从星球上获取能量,一定是用一种昂贵的手段……”
“我没有考虑钱的问题,阁下,不过肯定要用几百万美元,不应该掩盖这一点。”
“几百万美元……转化成金属,大量的能转化为一点点金属,是这样吗?您指的是什么?几吨?”
“阁下,”爱因斯坦激烈地说,“如果卢土奇能够用我们周围无处不在而我们又毫无察觉的大量的宇宙能,能够用几百万美元的开支制造出一个原子,一个铀原子的话,总统先生,即十亿分之一毫克的十亿分之一的物质,我认为他也已经达到了他的意图,他为人类,特别是为这个自由世界的开路国家作出了很好的贡献;我还认为一个伟大国家的领袖通过支持这次试验所获得的荣誉将远远超出所有军界领袖们的荣誉。”
总统又变得严肃起来,他把手伸给他。
“我喜欢您的信念和您的理想主义,教授。请相信我,作为一个人和一个美国人,我也同样相信这种毫无私利可图的研究,久而久之必会得到应用。如果不是目前形势混乱的话,我会给您全力支持的,但是我对我的国家负有直接的责任,我必须考虑我的顾问们的意见……为此,我向参谋长出示了您的信,并让他绝对保守秘密,他对我说了如下意见,他的意见使我震动,我承认。我感到奇怪的是这种看法您却未曾有过。”
总统停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看着爱因斯坦,又接着说下去。
“他对我说:“我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类事情。但如果学者们没有弄错的话,如果E=MC2,如果一种大量的能可以聚合成物质的若干分子的话,我觉得少量的物质应该潜在地包含着巨大的能量。让他们摧毁物质同时使能量在很短的时间内爆发出来,这应该比反方向的行动更为容易些。这样他们会使国家拥有一种重要的武器,这种武器会使我们在战争中处于优势地位”。这就是军人们的观点。我应该补充说明我对此毫无了解,教授,但是这种推理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
爱因斯坦一时颇为狼狈,总统的话出乎意料,使他无言以对。他思考着,慢悠悠地说:
“一种爆炸,一种物质的衰变?”他说,“我承认,总统先生,我们没有想过。”
这倒并非谎话。不论是轻视实证的事先可以预见任何可能性的爱因斯坦,还是第一个想到要用物质实证来说明公式的卢士奇,还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原子无穷潜力的挪威科学家斯波尔,还是把铀分解成微小成份的德国科学家奥托·汉斯,还是那些致力于把质能等量关系式应用于实践的法国、英国和奥地利的学者们,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曾经考虑过E=me”的这种应用。他们对毁灭怀着本能的憎恶,这使他们的智力领域受到了限制。
对总统的建议的各个方面重新思考和充分了解之后,爱因斯坦生气地说: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总统先生,您的参谋长要求相对论学者给他造一种炸弹,是吧?”
“是的,一种炸弹,它的威力,在我们这些外行人看来,似乎大大超过所有的武器。”
学者努力控制着自己,他说:
“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人有过类似的想法,这真是科学的荣幸,它只能产生于一个军人的头脑。”
“这是可能的,”总统说,“但考虑到战争,我也必须听听军人们的意见。而我们可能要与之战斗的对手,我提醒您注意、教授,他们也正是您的敌人和科学的敌人。正是他们使您不得不离开欧洲,正是他们正在迫害您的拥护者。”
“即使是为了对付敌人最野蛮的行径,阁下,即使是为了粉碎谎言,”爱因斯坦叫道,“我也绝不可能参与一种死亡和毁灭的事业!”
尽管他义愤填膺,他的头脑从总统说第一句话时起就不停地思索着。他能敏捷地推及一个思想的发展所能引起的最严重后果,一幅血淋淋的图画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这将是为使物质衰变所进行的一系列日益巧妙的实验造成可悲的结局。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知道这前景的恐怖不能作为说服军界领袖的证据,他平静地说:
“我们多年所进行的斗争,总统先生,是一种智力斗争,是真理对谬误和谎言的战斗。这种冲突需要思想武器。我今天给您带来了最强大的武器:为一个伟大的真理向世界提供明显证据的可能。而您却对是否支持我们犹豫再三!”
“我没有拒绝。我愿意再思考一下您的设想。目前,我答应您一小笔补贴,以使卢士奇可以继续他的研究……,但我现在要向客观的学者问一句话,向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学者,也许是历代最伟大的学者:我的参谋长的建议您看是否可能实现?”
爱因斯坦智慧的大脑只要一想,几乎马上就可以断定物质突变为能是完全可能的,并且似乎比相反的转化还要容易得多。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一个肯定答覆,或者甚至一个模棱两可的答覆出于他的口对政客和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回答之前犹豫了好久。一方面,谎言,特别是科学的谎言使他感到丑恶;另一方面,他激烈的和平主义者的历史使他良心上无法否定他对暴力的憎恶、他无数次的号召以及他的和平运动。那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灾难,那惨绝人衰的景像,他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即使是间接的责任,真是不可想像。人的尊严战胜了科学家的良心。伽利略不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而撒过谎吗?他也可以拿出一个真理的反面来,这样或许能够保护亿万人的生命。想到要违心这样做,他羞愧至极。
“您的参谋长的建议完全不可行,总统先生,”他说,“我以学者的身份这样说。出于某些我不能给您解释的原因,这个建议与物理学定律背道而驰。致力于这种研究将是时间和金钱的浪费。”
即使物质向能量的可怕转化是可以实现的,自由国家里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学者愿意完成这一转化,然而他们的明智告诉他们甚至不要主动讨论它的可能性。
在爱因斯坦所预感到的危险面前,在对E=MC2的不幸的可惜的解释所能引起的祸端面前,导师勇敢的谎言成为所有欧洲逃亡物理学家的口号,这些物理学家在美国的威望之大使他们有可能被召去给政府提出建议。
当战争爆发之后,当继爱因斯坦和卢士奇之后旧大陆的所有着名学者都到新大陆来藉以藏身之后,当美国不能置身于冲突之外日益成为明显的事实的时候,总统询问最杰出的人物有关相对论科学可能贡献于战争的意见。大家的回答都和他们的导师一样。个个都用肯定的语气说,感谢上帝,人类无法实现原子衰变。只有卢士奇所主张的转化是可能的,他们坚持要政府立即帮助实施意大利学者的计划。
尽管他们都这样断言,总统却疑虑重重,一方面,在战争期间把美国投进一项他感觉不到实际用处的事业中去,他不知是否合适,另一方面,像军人们大声疾呼的那样,应用E=MC2来制造强大的武器,他又不知道是否可能。
是美国的物理学家阿尔玛依有幸在这两点上说服了美国总统,并使真正的科学观点获胜。
尽管他年纪尚轻,刚刚四十岁,阿尔玛依教授已是新大陆最惹人注目的人物之一,这不仅因为他的科学功绩,而且因为他知识的渊博和极为广泛的活动大大超出了物理和数学的领域。
他酷爱运动,出身于西部一个农场主家庭,喜欢乡间生活,他用同样的热情和活力来经营他的农场,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智慧思考,在错综复杂的方程式中逐步抽出最纯粹的真理。他是第一流的组织家,具有纯正的美国人的某些性格,很重实际。除此之外,他竟能抽出时间来学习佛学和印度教教义,他成了信徒,并学会了梵文。
因为和所有的大实验室都有联系,他了解卢士奇的想法并以他一贯的热情关心着他的研究。然而,那些对他不甚了解的欧洲流亡学者,当他们听说总统要征求他的意见的时候,都颇感不安。一个美国人很容易被一种错误的爱国主义牵着鼻子走,从而否认人类的利益。
坐卧不宁的爱因斯坦和卢士奇去见他以便试探他的意思并把他争取过来。他亲切地接待了他们。谈话刚一开始,他便笑起来。
“你们来晚了,”他说,“总统昨天召见了我,向我提出了那个向你们所有人提过的问题。”
“而您是怎么回答的?”爱因斯坦问,脸上顿无血色。
“您对此有什么疑问吗,老师?”
两个欧洲人看着他,窘态毕露,不知道他这一笑的真正含意。美国学者突然收敛了笑容,接着说下去,语调由于生气而变得激烈了:
“您怎么可以怀疑一个道地的印度教徒在这种场合的行为?我,阿尔玛依,婆罗门的弟子,我,不能容忍任何暴力的我,我,我,阿尔玛依,连把打死一只苍蝇都看成是犯罪,您怎么能够认为我会赞助有使人类血染大地的危险的研究呢?您怎么能够想像我会不全力以赴地利用我在这个国家的全部影响去反对这种卑鄙的行动呢?关键不是哪一个国家将统治世界,而是打过这样的一场战争之后,地球上是否还有人的问题。您怎么会对我的回答不放心呢,老师?我不仅和您一样是一位相对论者,并且我还是甘地的信徒,我怎么可以经不住诱惑而去犯罪呢?我也指天为誓,物质的衰变是不可能的。”
对这样一个门徒的怀疑使爱因斯坦羞惭万分,他激动地拥抱了他,阿尔玛依这才宣布有好消息:他对科学事业的辩护获得成功,他终于说服了总统,总统现已决心把美国政府带上卢士奇所发现的光荣之路。他已准备全力支持他,甚至准备将用于备战的一笔很大的拨款帮助他实现那惊天动地的合成。
第五章
新墨西哥州的群山之中,洛斯阿拉莫斯高原上黑夜将尽。雅卡,一个头发又黑又长、眼睛明亮的印第安人,利用这黎明前的昏暗,静悄悄地穿过松树林和灌木丛,来到他藉以藏身的地方,那个大石头缝里,他在那儿观察白人们的活动而不会被发现。雅卡住的村子很远,孤零零地座落在高山之中。他几乎每天早晨都要到高地上来,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学者们正在那儿举行神秘的仪式。
表面看来,这种奇怪的举动毫无道理。他第一次接近这个地方纯属偶然,他当时正在追踪一只豪猪。当他看见研究中心的时候,他本能地躲藏起来,看个明白。从此以后,他每日必来,像被磁石吸引着一样。
除了观察之外他别无目的。他不了解那些在高地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的活动,便给它赋予一种宗教上的意义。渐渐地,他开始崇拜这些人了,他们沉静的举止和他所认识的其他白人完全不同。他们给人一种安详和仁慈的印象,这使他感到放松并对他们肃然起敬。这些贤哲有时抬起他们充满神往的眼睛望着天空,他很自然地把他们奇异的活动和无数美妙的自然现象联系在一起。他窥视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生活在他们身边,使他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每天天亮之前,他都要穿越围绕着场地的铁丝网,躲过哨兵的眼睛,这成了一种使他兴奋的游戏。实际上,警戒并不严格,因为政府认为新墨西哥州的不毛之地不会走露风声。雅卡也经常被学者们发现,他们并不理会他的在场,也没有向负责安全的军事首长们报告。他们看他不像危险分子,他们对卑贱的人,对原始人抱有同情之心。他们甚至有时会心地看他两眼,他们和他彼此心照不宣:学者们容忍他的好奇,而雅卡也从不想靠近。远远地欣赏他们,他已经满意了。
他藉以观察的位置离一个砖砌的金字塔形建筑不远,这座建筑高似一座房子,周围安装着仪器和导线,几个星期以来,这儿是他们活动的中心。他本能地感到那天早晨要发生一件大事。他卷缩着身体,围着一条破毯子,等着天亮。不久,他听见有人说话,便伸出头去,看见在晨曦中有两个人影走过来。
“噢,罗莎,你认为我会成功吗?””
“我肯定你会成功,昂里科。”
他的本能没有欺骗他,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他不懂他们的谈话,然而他的预感被两个外国人的口音所证实。男人的声音颤抖着,好像是在发烧,女人的声音充满激情。
“我肯定你会成功,昂里科,”罗莎又说,“想想第一次成功。最根本的已经完成了。一个月前一个铀原子就出现了。”
“只有一个原子!”
“一个原子,是的,但这是一个合成原子,是一个你制造的原子,尽管质量微乎其微,它却比字宙里成吨的自然状态的金属更为重要。”
“是这样,”卢士奇说,“但今天要制造几十亿呀。”
“会制造出来的。你的理论是正确的,你的计算准确无误。”
卢士奇的回答使雅卡为之一震。他在一个工作日的开始之前只听见过两三次这样的语调,而每一次都有奇迹发生。他心目中的神抵们低头看过所崇拜的仪器之后的那种疯狂的样子,他早就看到过了。今天早晨,卢士奇说话的语调和一个月以前一样的激动,雅卡回忆着那一天,实验完毕,卢士奇突然在原地跳起来,双手伸向天空,一反平日不声不响的常态,喊着“一个原子,一个原子!”雅卡把这个字记住了。
这时卢士奇说:“你说得对,罗莎,我的计算准确无误,我的理论是正确的。连锁反应会出现,像我预料的那样。两个原子将产生于我所制造的第一个原子。这两个又要产生四个,以此类推。我应该有更大的信心。”
他们停立在金字塔形建筑前,沉默不语了,那建筑耸立在荒凉的高地上,如同一座庙宇。突然雅卡转过头去,他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这声音预示着另一位贤哲的到来。他对他们的习惯了如指掌,这响亮的笑声只能是斯波尔教授的。还没有见到他,雅卡就带着某种晚辈一样的感动回想着挪威学者高大的身影和红眉毛。
斯波尔也不得不离开被纳粹分子侵占了的祖国。科学界把他的逃走传为佳话。被盖世太保逮捕之后,他夜里借助一根绳子逃了出来。几经周折,终于上了一艘盟军的潜水艇。他随身带着欧洲各实验室,特别是德国各实验室的最新研究成果,这些实验室继续偷偷地为真正的科学工作着。他自己,继那许多着名的学者之后,也在美洲找到了可靠的避难所,并且得到了继续研究的可能。美国罗致科学界的巨擘像它过去罗致欧洲的艺术品一样。诺贝尔奖金是最好的身份证,并且倍受重视。
在卢士奇的请求下,在全面领导和负责组织这项工作的阿尔玛依的支持下,大多数名声显赫的逃亡者都荟萃于洛斯阿拉莫斯,他们远离城市,在阒无人迹的平静和与世隔绝之中通力合作,以使这一计划得以实现。
雅卡注意到斯波尔的笑声比往日更为清晰,更为响亮。这又进一步证明他对不寻常事件将要发生的预感是正确的。很快,他就望见了挪威学者那高大的身影。陪他而来的是约翰·阿尔玛依。两个人高兴地招呼卢士奇和他的妻子。
“一个伟大的日子,卢士奇,”斯波尔说,又爆发出一声大笑,“某种意义上说是奇迹的更新:分饼①。”
【① 圣经里的一个故事。耶稣把七块饼分给众人吃,四千人吃得饱并将剩下的装满七筐。】
卢士奇微笑了,约翰·阿尔玛依也毫不掩饰他的喜悦。
这里应该做这样的说明:在洛斯阿拉莫斯,虽然工作紧张,研究刻苦,精神上却毫无沉闷之感。事实上,学者们心情愉快,他们甚至喜欢打趣开心。事业的崇高一刻也没有妨碍感情的自由表现,而幽默在其中占有极大的位置。一种富有人情味的愉快气氛在高原的宁静中越来越浓厚,而世界上最伟大的原子学家斯波尔教授,在这种气氛的包围之中,以他震耳的笑声,以他的酷喜戏谑,以他取之不竭的妙趣横生的故事而与众不同。所有要记载洛斯阿拉莫斯时代的人都用重笔来描绘他的诙谐,把它当做一个重要的史实。某些人竟写道:在那儿,只要顺着他抛在身后笑弯了腰的人一个个地向前寻去就能找到他。
在所有这些名人的行为里经常有一些孩子气。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自由,他们从令人生倦的课堂上解放出来,从财务的忧虑中解放出来,生活的一切都由军事管理部门负责而无一丝一毫的烦恼,他们几乎把高原看作地上的天堂,有时做起事来竟像休假的学生。特别是当他们意识到他们出于自己的信念,应用无限强大的手段,在为一个崇高的事业而工作的时候,他们便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热情和满足。他们的才智被激发起来,得到比平时更为频繁的应用。已经获得的部分成绩,记载着他们在胜利的道路上所经历的过程,使他们兴奋,现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已遥遥在望了。成果使他们沉浸在半醒半醉之中,这种永久性的半醒半醉便表现为欢乐的情绪,并且还应当指出,否则就缺乏诚实,也表现为需要像年轻人一样地说说笑笑。
雅卡,这一切无言的微笑的目睹者,欣赏着他们繁忙工作之余的简单或高雅的游戏,他常常不能懂得其中的奥妙,但每当玩笑开到恰到好处之时,他可以想像他们的思想该是何等的奔放。他欣赏这些玩笑,同样也欣赏他们一旦投身到一个复杂的实验中所表现出的那种严肃和庄重的样子。这些玩笑使他加强了他的看法:这些神抵是善良的。
他们喜欢捉弄人的习性,有一天竟使他们把食堂的门把手通上了一种低压电。但这次受害的是营地的军事长官盖茨将军,而不是斯波尔教授,别人本来是要以此来回敬一下斯波尔教授的恶作剧的。将军不由自主地舞蹈一阵之后,不禁大发雷霆。阿尔玛依不得不靠他的权威和机敏才使他相信人们并非要损害他的尊严,他只不过是绝缘失灵的一个不幸的受害者。他的声音响彻整个营地。雅卡紧贴在地上,不敢动一下。从那天起,他懂得了这个穿军装的人是个危险人物,他不属于快乐的神抵一伙。
就这样,在洛斯阿拉莫斯,每日的工作充满了欢乐。
“分饼。”斯波尔又说,他总喜欢重复他自认为得意的说法。
他这样表述那天即将进行的决定性实验的精神,这次实验将根据卢士奇的计算进行,德国实验室的某些研究似乎已经证明他的计算正确。一个或几个原子利用宇宙能制成之后,所说的连锁反应应该单纯凭借自然力自发地开始。其它的原子应该从这些最初的原子中产生,它们的数目应该按几何级数递增,只是由于仪器的作用距离和能量的供应速度所限,一批原子产生之后便应该停止了。如果实践可以证明理论的正确性,那么几百万个也许几十亿个铀原子就应该在金字塔形建筑里产生出来。今天尚不能看到这些原子聚合为一块可见的固体金属。为达到这一过程还需要时间和劳动。
“一切都准备就绪,”卢士奇说,他又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等着另外一些助手,这是一群物理学家,他们之中有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他们很快就来了。雅卡觉得心跳得厉害,他看见卢士奇登上金字塔形建筑对面的一个台子,犹如教士准备在祭台上举行仪式一样。
人们走上自己的岗位,他们都明确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们默默地站在各自的桌子后面,这些桌子在金字塔形建筑四周摆成半圆形。不时地,他们根据卢士奇的手势或简短的指示操纵一下手柄或按一下电钮。卢士奇在他的台子上指挥着他们。所有的设备都摆在露天,遮盖仪器的帐篷已经掀下去了,所以雅卡喜悦的目光看过去毫无障碍。
作为观众的斯波尔和阿尔玛依站得稍后。在他们身边的是盖茨将军,出自礼貌,他们把他请来,他似乎情绪不宁,带着不安的神色看着眼前的场面。他心中暗想这种仪式颇像他当下级军官时所参加的某些招魂仪式。
不过任何一个外行人都会对它们的相似感到吃惊,他要事先听到过学者们无时无刻不在谈论的物质化、衰变这些字眼就好了。而今天,这些人默默无言,目不转睛,双手平放在前面,使人自然想到是一批巫师围在一张大桌子周围,期待着神明显灵。
“运行得不错,”卢士奇说,“电流接通了。”
一个指针在中心刻度盘上移动着,这标志着来自星际深渊中的看不见的能源,在卢士奇和罗莎制造的聚合器的作用下,激流似地向金字塔形建筑汇合。空间中分散的能量渐渐地集中在电池里。空气清新,地势对实验有利。指针不间断地而又难以觉察地移动着。所有的目光现在都注视着一个电影屏幕,屏幕上投下了一个威尔逊云室放大的影子,用这种仪器来显示在潮湿的空气中聚合而成的原子。
很长一段时间内,屏幕上一片灰白。盖茨将军在场地上来回走着,他不时地瞪一眼物理学家们。他几次被邀请观看这一类的表演,在他看来,他们从未拿出什么有用和值得重视的东西来过、那天,当卢士奇大喊:“一个原子,一个原子!”而后跌进罗莎的怀抱的时候,接着,当他的朋友们又急忙跑过去拥抱他的时候,他想他们全都成了疯子。尽管人们给他做过说明,他还是不能重视屏幕上那一道细微的,一间即逝的白雾,然而科学家们却因看到它而欢呼雀跃。
经过一小时耐心的等待,卢士奇突然用低沉的声音评论道:
“这就是物质形成的开始。我们和上一次一样,达到了同一程度。一个原子将要出现了。”
“精灵啊,你来了吗?”斯波尔喊道。
但是他从同行们严肃的神态上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于是他又默默地观察起来。
他们等待幽灵出现,而这个幽灵却用他自己的方式出现,像一个月以前一样,在屏幕上闪过一道白光。
“现在连锁反应应该开始了,如果我的计算正确的话,”卢士奇用颤抖的声音说。
“就要开始了。”罗莎肯定地说。
操纵杆被压了下去,奇迹产生了。在屏幕上,首先飞快地闪过两道光线,然后是四道,八道,一束又一束,最后变为满天焰火,密度不断地增加着。在中心刻度盘上,指针又回到零的位置,这表明实验以自然的力量自发地进行着,其创造过程从宇宙的秘密中获取原始材料。屏幕此时被闪光扰乱,不停地摇动着,而盖革计数管证实着自由原子的存在,劈劈啪啪地响了一阵之后,发出连续的轰鸣。
“几十亿原子。”卢士奇低声道。
“几十亿,也许,”盖茨将军生气地说,“可它们在哪儿?”
“在您周围,将军。”阿尔玛依解释道,“它们一产生就在空间消失了,肉眼无法看到。聚合力还不够大,不能使它们结晶为可以看见的铀,但是连锁反应的原则成立了。不久之后。我可以向您预言,您的眼睛将能看到制造的金属,而您的手也可以摸到它。”
将军半信半疑地耸耸肩膀。实验将要结束了。计数管到最大值之后,响声缓和下来。很快,人们听到了此起彼伏的爆破声,间歇愈来愈大。屏幕重新变成一片灰白,间或有几道闪光掠过,然后仪器安静和静止下来。仪器所能收集的全部能量都转化为物质的原子。卢士奇从台子上下来,接受朋友们热烈的祝贺。
这时斯波尔教授从他背后拿出一包东西摇晃着,他撕去包装,兴高采烈地拿出一瓶意大利红酒,用这精心选择的礼物向意大利物理学家的祖国表示敬意。卢士奇激动地握住他的手。
他们热烈举杯,互致祝贺,把酒一饮而光。随后他们向实验室走去,不仅对首次成功感到陶醉,而且急于继续他们的研究。雅卡等他们走远之后,跳过灌木丛和铁丝网,走上归途,但依然沉迷在原子焰火之中。他把刚才的场面比做一次巫师做法,他部落里的贤哲,带着狰狞可怖的面具,黑色白色乱涂一通,到时候就要举行这种仪式,他们狂奔乱舞,以求和天上及地上的神抵通话。可是学者们庄重的沉稳和安静比他那些未开化的兄弟们的怪像给他更深的印象。他很晚才回到村庄,心中沉浸在一连串兴奋的幻梦中。
重新开始工作之前,卢士奇擦擦前额,微笑着看一眼妻子,目光中饱含着自豪感。
“你看,昂里科,”罗莎说,“你没有理由怀疑。”
“我承认。不可能是别的结果。可是,噢,罗莎你明白这次实验的哲学意义吗?你知道原子为什么会像变形虫一样地从一个基数开始成倍地增加吗?”
“因为你是个大学者,昂里科。”
“不,罗莎。我不算什么。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自然的本身富于创造,我们只不过助了一臂之力罢了。创造引起创造,这就是连锁反应的宇宙意义。宇宙这种卓越的能力,人们早就觉察到了,并用一句巧妙的谚语来宣传它:“自助者天助”。”
罗莎表示同意。
“正如爱因斯坦所说,仁慈的上帝不碰运气,”她喃喃道,“他总是根据一个创造性的计划行事。”
第六章
大家开始兴奋、继而仔细地研究关键性(这是科学语言)试验的每一个细节,以保证其成功能震动世界,并在人们心里造成一种永难磨灭的印象。
在一次会议上讨论了时间和地点,全体重要的学者,某些政府成员,某些军人和美国总统参加了会议。历史条件在地点的选择上起决定作用,几乎像数学一样被精确地计算过。只是在具有同等价值的地点之间作最后选择时,偶然性和想像力才起作用。很明显,只能是日本的某处,因为日本是惟一还在敌视科学和E=MC2定律的国家,日本给学者们以最后证实公式具有超人力量的机会,他们只须让人们看到一次血腥的战争,由于它的作用而立刻停止下来;对于负责管理国家的政治家们来说,日本提供着最后的机会,来利用实际效果证明给予卢士奇的计划以巨额拨款是正确的。
技术上的理由是,宇宙射线在高空中渗透力更强,因而试验应该在一定的高度上进行。鉴于将在世界上造成的宣传和效果方面的理由,奇迹应该拥有最多有效的观众,因此不能设想试验会以军队和舰艇为目标。学者们出于某种理由对军人为目击者嗤之以鼻。很明显,打仗的人,是全人类中最不能理解一次创造性行动的意义的人。因此,这一长期工作和研究的最后一个行动必须在空中实现,在一个重要城市的上空实现,其高度文明的居民的密度既能保证数量,又能保证证据的质量。
所有的与会者都同意这种见解,偶然性于是起了一点小作用。当不同的城市被提出来的时候,被邀与会的爱因斯坦教授需要做点笔记。他摸摸身上,没有找到记录本,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来,在一堆代数符号中间记着一个古怪的名字。
“广——岛,”学者念道。
就是在这张纸上,他记下了几年前曾给他难以忘怀的接待的那个城市的名字。从那时起,这张纸就一直放在这个口袋里,衣服也从来没有换过。
“您说什么,教授?”美国总统问。
“广——岛,”爱因斯坦沉思着重复了一遍。
淡忘了的美好回忆又在脑海中重现。他彷彿看见自己穿过苍松翠柏搭成的拱门,一阵雪白的花雨从天而降。他激动地向大会描绘了当时的情景,人们听他讲着,不胜敬仰。当他结束了之后,总统思索了一下,然后对学者们说:
“我认为广岛对你们的试验非常有利,先生们。为了纪念她对世界上最伟大的学者的欢迎,我建议选择这个城市。”
“我对此尤其感到荣幸,”爱因斯坦说,“我对广岛的人民并不怨恨,尽管他们目前步入歧途。相反,能把他们所给予我的友好表示加倍偿还给他们,将使我感到高兴。”
没有一个人持认真的异议,广岛市被选中了。
时间的选择并未花更多的时间。大家一致认为中午是最理想的,因为这个时辰日本人民在街上最为密集。卢士奇和阿尔玛依担心某些居民将错过机会,特别是忙于家务的妇女,还有小孩。因此,他们建议把奇迹将要出现在城市上空的消息通知广岛人民,但他们遇到了政府的反对,其理由由总统作了说明:
“不,先生们,如果你们制造的物质如所宣称的那样具有政治和哲学意义,那么这种创造就应该让人事前毫无所知地突然出现,这样在人们思想上所造成的效果才会更大。”
他没有公开说出来的是,政府成员和军人们完全不像物理学家们那样乐观。根据盖茨将军的报告,他在一次准备性的试验中,的确看到,某些东西在天空中闪闪发光,人家往他手心里毕恭毕敬地放了一些白色粉末,并告诉他那就是制造出来的铀。但他跟这些梦幻家、空想者们在一起,什么都不敢相信,他有时怀疑他们是在玩魔术,总统不想大张旗鼓地宣传一个没有把握成功的试验,以保证美国的荣誉不受损害。
会议结束了,学者们回到洛斯阿拉莫斯。他们一边等着确定日子的到来,一边解决计划实施的最后细节。雅卡简直寸步不离他的藏身之处了,他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一种跳动的火焰,随着伟大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而燃烧得愈来愈旺。爱因斯坦本人也来到高原上生活了几天。虽然他对实践上的成果不甚感兴趣,但每次试验,他认为具有重大意义,以至于在试验之前要亲临现场给予一番鼓励。他在斯波尔的陪同下,从一个实验室到另一个实验室,从一个车间到另二个车间,听人们解释实验所需要的不计其数的仪器的性能。“
是他的头脑里产生的原始观念一步步地把他的弟子们敏锐的思想引导到这些巧妙的发明上来的。他高兴地,而又有些轻蔑地称赞着他们的聪明。他有时含笑地自言自语:正确的理论可以通过实验来检验,而没有一条道路可以从实验走向理论。
雅卡看到大学者时既感到惊奇,又感到敬慕,他在他逗留在洛斯阿拉莫斯的那些日子里,一直生活在他的身边。对雅卡来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具有一种先验的意义,他有时壮着胆子想捕获他的目光。他远远地倾听着导师和斯波尔两人的无数次谈话。他发现,在这些秘密谈话以后,爱因斯坦的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辉,平时那样有节制的举止,现在却泄露了内心的热情。雅卡认为他们两人中间一定有什么秘密,当他听见挪威学者那与众不同的笑声时,他才对此坚信不疑了。
在试验以前的三星期内,广岛及其周围地区没有受到一次轰炸。学者们要求军事指挥部休战。他们为人类造福的事业与恐怖气氛是水火不相容的。
第七章
一个黑点出现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广岛上空没有一片云彩,飞机孤零零地向前飞着。它愈飞愈近,其不寻常的外表引起了居民的惊讶。根据学者们的请求,飞机被漆成象征希望的绿色,机翼下面画上了白色的鸽子。一丝风也没有,城市在日本温和的夏日里安睡着。
洛斯阿拉莫斯的重要物理学家都参加了这次远征。卢士奇声称他需要所有的助手。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只有一个操纵杆,压一下就会自动引起一连串的作用,但是他感到既没有勇气,也没有权力拒绝朋友们分享最后的光荣。大家都热切地希望看到最后的胜利,这是多年超人的努力的最好报酬。只有爱因斯坦没有来,他的高龄和身体不允许他作高空飞行。他通过一部无线电话同飞机保持联系。
“让他们自行其事好了,”总统对军事指挥官们说,“所有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学者的事,我们懂的不多。我们感兴趣的是结果。”
机组人员被要求按卢士奇的指示行事,不管是些什么指示。因此,当卢士奇命令驾驶员降到广岛上空几百米,围着城市绕几圈,并摇动机翼以让白鸽在阳光下闪烁的时候,驾驶员并未表示反对。他服从了,只是说飞机有被击落的危险。然而卢士奇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他心里知道防空大炮不会采取行动。
他的本能没有欺骗他。日本人没有开火。看到这架孤零零的绿色飞机,上面画着奇怪的鸟儿,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幽灵出现了呢,个个呆若木鸡,不知所措。飞机已经转了好几个圈子,罗莎看见了那挤满人群的街道,他们并未显露任何恐惧的迹象。
“你看,昂里科,”她说,“他们猜到了,他们和我们站在一起。”
果然如此,似乎由于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飞机上的人把他们的兴奋和热情传给了下面的广岛人民,居民们瞪大眼睛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看吧,都看看!睁大了你们的眼睛看看,”卢士奇叫道,他紧张到了极点,好像地上的人群能够听见他的话似的。
不过他立刻平静下来,他必须保持镇定,才能领导一系列复杂的操作。他命令驾驶员把飞机升到四千米,飞机庄严地打着旋儿飞向高空。
“时间临近了。”阿尔玛依声音颤抖地说。
卢士奇抑制住心跳,把聚能器放了出去,聚能器坠在一个小气球下面,立刻在空中飘浮起来。飞机围着它绕着大圈子。
斯波尔抓起他们与爱因斯坦联系的电话,低声地喘着气说:
“到时候了,老师。”
爱因斯坦的声音在麦克风中震响,异乎寻常的冷静,这与弟子们的激动不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我毫无担心之感,实验只能证实一个正确的理论。”
卢士奇这时用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对他的妻子说:
“罗莎,多亏了你,我才能顺利进行这些研究。对于即将“发生的伟大奇迹,你的贡献和我的一样大。由你来压下操纵杆吧。”
“不,昂里科,一切光荣都属于你,尤其是这个。”
“可是,你没看见我不能压吗,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吗?”卢士奇几乎是在哀求了。
他倒在一张椅子里,一动不能动。学者们个个脸色发青,瘫在那儿,和他一样地激动得要命。他们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么几个字:
“你来,罗莎!”
在某些特殊的环境中,有些女人的神经比男人更为坚强。罗莎果断的压下操纵杆。立刻,一个扩音器开始一秒一秒地数着:
“十、九、八、七……”
卢士奇终于用手做了个绝望的动作。驾驶员明白了,把发动机关上。飞机开始静静地滑翔,约翰·阿尔玛依极瘦的脸愈发显得瘦削,斯波尔也形容大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六、五、四……”扩音器响着。
卢士奇紧紧抓住罗莎的肩膀,强迫她把头靠在舷窗上,挨着他的头。
“三、二、一……零!”
往昔,当原始原子突然爆炸的时候,天上一定是高奏喇叭致敬,庄严地表示宇宙初开;于是,扩音器也庄严地宣布了人类才智开创的新时代的零时间。然而,这人类的创造却没有任何声响伴随。恰恰相反,静谧无声,一种比最骇人的喧嚣还要给人印象深刻的静谧充满了广岛晴朗的上空。
飞机继续静静地滑翔着,空气凝滞不动。机舱里无声无息。在新时代的最初几分钟里,自然的沉默和冷淡显得如此固执和咄咄逼人,驾驶员们竟认为他们遭到了失败。而科学家们却非常清楚,那些最伟大的成就都是在静默中完成的。
几乎所有的学者一同发出了胜利的叫喊,他们的目光狂热地搜索着空间,发现聚能器下面有一道光辉一闪即逝。太阳的光线被……被一种东西,一件物体,一种物质反射出来……一种刚才还不存在的物质。又有一个不寻常的反光。飞机靠过去,他们看清楚了。
比一片刨花还薄,比一片摇落的玫瑰花瓣还轻,却又像玫瑰花瓣一样在空中旋转,又像一片水晶在阳光下光芒四射,一小片铀在广岛耀眼的天空中缓缓地飘着,它是宇宙间分散能量的合成,它是人类的智慧、耐力、才能和爱情的象征。
那被制造出来的薄片在城市上空高高地飞着,犹如一片落叶,它的出现吸引着学者,他们还盯着它看着。然后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性格作出反应。
约翰·阿尔玛依扑到卢士奇和罗莎的脖子上,紧紧地和他们抱在一起,哭着。斯塔里诺疯狂地跳起了快步舞,使飞机危险地颠簸着。然而,伟大的斯波尔的表现使机组人员更为担心。他在地上打滚,头撞着舱壁,无法控制自己歇斯底里的笑,扭弯了巨人般的身体,激烈地抖动着。
很久,他们之中没人能说出一句话来。他们的激动最后用一个惟一的公式表达了出来。
“E=me”,阿尔玛依在两声哽咽之间喘了一口气。
“E=MC2,”卢士奇重复道,紧紧地抓住罗莎的手。
“E=MC2,”罗莎结结巴巴地说。
“E=MC2,”斯帕里诺叫道,摇着胳膊,像风车的翅膀。
“E=mc2,E=mc2!”斯波尔教授吼道,他的笑声使座舱里充满了不断的轰鸣。
可以理解地疯了一阵之后,卢士奇跑向电话,费了好大劲才使朋友们稍许安静下来,他勉强用激动的声音向爱因斯坦宣布他们的成功。
“E=MC2,老师!聚合的能出现了!一种被制造出来的物质,可以看到,可以摸到,出现在广岛的上空。您对了,我们对了!”
“我对此从未怀疑过,”爱因斯坦只是简单地答道,““谢谢!”
那薄薄的铀片还在广岛上空慢慢地飘落着。在这欢乐和忘乎所以的几分钟内,它只下降了很短的距离。纯金属在阳光下的闪光使人们能时时刻刻看到它的行踪。
学者们的神经由于老师的安之若素而松弛下来,他们观察着行动的下一步。驾驶员重新打开一个发动机,使飞机能够保持在薄片的高度上。
“创造不能、不应该就此停止,”卢士奇说,“现在应该开始连锁反应了,就像曾经发生在原子水平上那样……是不是我的眼睛模糊了?……那儿,那儿!”
他已经看见了,在被如同火炬一样的物质薄片照亮的空间,两件相同的物体闪闪发光。铀的薄片又有了一个孪生姐妹,和第一个一样地纯洁无瑕,由同样纯粹的物质组成,然而比第一个更为神奇,它们相互为伴旋转在广岛上空,优美地上下飘动。
这一次,学者们静静地看着,只有斯波尔爆发出一声欢呼:“四个!”
现在,四个薄片盘旋在城市之上。但是,挪威学者的话音刚落,八个白点便在阳光中闪现出来。连锁反应的奇迹又出现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宣布每一次新的奇异的增生。
“八个,”斯帕里诺喊道。
“十六个,”卢士奇欢叫道。
“三十二个,六十四个!”斯波尔高呼。
奇迹接连不断地产生着,他们很快就目不暇接了,那真像钻石和珍珠组成的波浪,一浪接着一浪从虚无中涌出,彷彿产生于一个隐蔽的天才大脑的跳动之中。一群透明的“蝴蝶”宛如白云飘浮在广岛蔚蓝澄澈的天空,并且不断地扩展着。
飞机绕着圈子,有几个薄片贴近了座舱。
“可是——”斯帕里诺大声说,“这是花呀!”
斯波尔教授笑声又起。他现在一扫歇斯底里的样子,而带有某些狡黠的色彩。
“铀花,”他说,“当爱因斯坦回忆他所受到的热情接待时,一个微妙的思想出现在他的脑际。这个思想,我们成功地使之成为现实。既然创造的原则已被发现,便能按照我们的愿望成形,把金属物质制成花的形状,这并非难事。这样,我们既可以满足日本人的理性,又可以满足他们的艺术感。”
大家都热烈地欢呼,并对挪威学者的富于创造性表示祝贺。
“你们看,”罗莎指着地面说,“他们懂了,他们在向我们欢呼。他们谁也不会忘记的。”
的确如此。日本人理解了神奇的白云的意义,于是全体居民都跑到街上来,人们最初的直觉,对奇迹的预感,逐渐变为科学的肯定,而并未失去其宗教色彩。全体居民都心醉神迷,既感到了精神上的满足,又获得了感官上的快乐。广岛人民生活在一种其他任何地方的居民所从未体验过的感官享受和精神满足的时刻里,他们沉醉于慢慢向他们头上聚拢的辐射着光辉的降落物之中,内心里充满公式E=MC2的光辉,城里的贤哲们齐声吟诵着这个公式,犹如一曲赞歌。他们的胳膊都在一阵感激、期望和爱的冲动中伸向天空。老人们跪下来,感谢上苍的恩赐。他们强迫孩子们也像他们一样匍匐在地,并让他们无限崇拜地合起双手。
在这光荣和充满快乐的数分钟内,其中的每一秒钟都似乎凝聚着一种难以逾越的幸福,对广岛居民来说,还有更为光辉灿烂的顶点和更为销魂荡魄的时刻。
首先,不断增长的白云愈来愈大,终于像一个巨大的蘑菇伸展在城市和附近农村的上空。这时,广岛的整个天空直至边缘都被那无数的小花盖满,它们比春天的樱花更为娇艳,并且是那样地多,竟使阳光分解为无数奇异的火花和美妙的彩虹。
然后是动人心弦的时刻,人们惊醒的感官第一次在宁静中听到这天雨的音乐。缭绕于他们耳际的声音之和谐,是人间任何音乐所无法比拟的。那些神经过度兴奋的艺术家们也只能在梦中似有似无地听到与这和声类似的轻轻的回响,而一旦醒来便无法追寻了。这是一种伴奏的音响。持续不断,柔和得像最清澈的泉水潺潺流动,像六翼天神并排飞向空间的无底深渊时翅膀轻拍,而在这比难以捉摸的波动更为细微的颤动之上,断断续续地产生着无比纯粹的声音,令人想起薄水晶的震颤,那是无暇的铀的薄片在缓缓下落时相撞所发出的音乐。
最后是天上的学者和地上的居民都热切盼望的时刻,是人造的物质的第一批薄片落到广岛的时刻,它们像神奇的雪,像蝴蝶那样经过长久的翻飞。轻轻地、优雅地落下。这时,人们真是心荡神驰了,难以想像灵魂和肉体怎么能够承受这样的一种快感。
如果说广岛的健康人焦急地、久久地希望看上帝的馈赠的话,那么,城里那些不幸的人,病人,残废人,受伤的人,他们更想得到它,他们的热情千倍的强烈,近于狂热,他们都拖着身子来到街上,或让人抬到街上。一种预感把他们从痛苦的病榻上解放出来,那最初的闪光便是他们的希望。
看哪!那聚集在一起的居民们看得清清楚楚,当第一个波冲击到地上,当这些不幸的人感觉到那初生的物质的气息和它温暖的抚摩的时候,新的奇迹接连发生,彷彿应答着人们在空中所制造的纷至沓来的奇迹一样。一个不幸的人,一个下肢瘫痪的高个子伤兵甩掉了拐杖,把双手伸向天空,跳起胜利的舞蹈。
别的人仿照他的榜样,随着天上的铀愈落愈密,他们也愈聚愈多。那些瞎了眼睛的人,他们从事件发生的开始就把惊呆了的面孔转向天空,现在,当那有魔力的薄片在他们没有生命的瞳孔前擦过的时候,他们的面部松弛了,表情活跃了,眼睛在光的抚摩下震颤了。他们齐声感谢上苍福播人间,这给天空中的音乐又增添了激动的音响。赞颂之声从广岛升起。
看哪,瘫子走动了,瞎子看见了,聋子听到了,伤口愈合了,丧失能力的感官复原了。在这光荣的新纪元之初,上帝并未袖手旁观,他不愿违背人的良好愿望。他不像通常那样把自己的介入限制在几个人身上,而是使奇迹无止境地增加,使所有的痛苦一时都得到平抚,他终于表示了他的仁慈,这仁慈本来是对那些恳求仁慈的人的努力和那些对他坚信不疑的人的信仰的酬劳。
在这种景象面前,广岛的热情迸发了。很快,城市就像过节一样焕然一新。竖起彩竿,挂起标语,插上旗帜,成千上万的小旗上都用斗大的字写着公式E=MC2。奇花异葩似宝石一般把地面盖满。孩子们拣起来,又让它们在手中散落。小姑娘们把它们插在头上,当作价值连城的珠宝。这时,学者们为了使这美景锦上添花,又把一束束五颜六色的焰火射到光辉灿烂的空中,焰火辉映着奇幻的闪光,使它们如同极光一样燃烧在上帝降福的城市上空。
为什么广岛的试验不能在光荣的顶峰结束?为什么世界上最崇高的事业常常导致这样的结果,它不仅反映不出原始意图的纯洁,而且甚至还同启发这些事业的崇高原则背道而驰?为什么这样多的爱引起了这样多的混乱?……事情发生之后很久,留下许多信件的约翰·阿尔玛依回忆起这一悲剧时痛苦地引用了弥尔顿的诗,他把这些诗句想像为出自某个恶魔之口:
如果那时上帝试图从罪恶中获得美德,
我们的工作一定是阻止这样的结果,
而从美德中进一步发现罪恶的手段,
那常常获得胜利的罪恶……
然而,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评论,绝不应该被认为是一种解说。前面提出的问题依然没有答案,历史应该满足于忠实地记录事实……
一小时之后,卢士奇发现铀雨无休无止、愈落愈多,连锁反应没有任何缓慢下来的迹象,他首先表示出不安。
“是停止试验的时候了。”阿尔玛依喃喃地说。
卢士奇向他指着操纵杆,他已经把它放到零的位置上了。他指挥不了试验了。一种创造的热情鼓舞着被唤醒的自然,它似乎无法得到满足。
每一秒钟都成为能转化为物质的目击者,并且这种转化在两秒钟之间成倍地增长,宇宙的源泉,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飞机早就不得不提到很高的高度,以便从眼看愈来越厚的制造物中摆脱出来,而学者们只能借助最先进的仪器才能看见广岛上空发生的一切。
在广岛上空,铀雨愈来愈密,愈来愈暗,其光辉渐渐地消失了。铀花的数目按照在棋盘的每一个格子里都放上比前一格子多一倍的麦粒,用同样的定律增加着,难以遏止。数学指挥着一切,而数学不容动摇的严格反映在它每一个感性的表现中。任何光线现在都不能透过这云层的结构,那耀眼的白色和五彩缤纷的光芒都融进了一片灰蒙之中。这是一种质地致密,暗淡无光和沉重的物质,连续不断地落到城市上,使大地为之抖动,那低沉连绵的轰鸣声如巨炮长久而永不停歇地回响。
街上的铀已经埋没了居民的腰部,进而埋没了他们的脖子。学者们借助仪器尚能看见某些被父母举在头上的孩子,不久,这些孩子也被埋没了,合成物质很快地吞噬了那些最高的房屋。
广岛就这样消失了。
当城市被淹没之后,当自然的创造热情枯竭之后,当天空渐渐明朗,最后一批花朵飞落在广袤无垠,不见一个岛屿踪影的金属海洋上之后,当学者们看到广岛一无所存之后,他们都陷入了长久的默想之中,然后卢士奇叹了一口气:“谁能预见这个呢?”
“没人能够,昂里科,”罗莎说。
“是我按的电钮,”从扩音器里传出爱因斯坦悲哀的声音,斯波尔已经通知了他。
但是大家都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千方百计地安慰他。斯波尔毫无困难地向老师证明,无论是他,还是卢士奇,或是任何一位物理学家,都不应受到任何谴责。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良心,”他最后说,“而这是最重要的,我们的愿望是纯洁的,我们的理想是创造。”
“确实如此,”卢士奇说,他最后望了一眼大地,“有上帝作证,我原不希望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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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宝树
正文
一、王恭厂大爆炸
——时空穿梭即将完成!刺杀袁狗,消灭建虏,民主共和,再造中华,就在今日,大家有信心么?
——有!
——大明,我们来啦!
轰隆……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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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盗版
——为百度文库版权纠纷事件所做
2031年3月27日,一个无所事事的晚上。丁仪正在网上和一个日本mm三维裸聊,他从网上银行打了五百块钱过去,对方正要宽衣解带,却突然掉线了,丁仪等了她半天,那女孩也没再出现,叫她也不搭理。丁仪气得要打电话投诉,忽然弹出来一条新闻窗口“日本东部发生8.753级地震,福岛第一核电站再次发生核泄漏”。丁仪叹了口气,心想算了,这钱就当友情赞助日本人民了吧。
丁仪百无聊赖,本想玩玩新出的游戏,转念一想大好青春不能虚度,还是读些书罢。于是打开豆瓣新书榜,一堆琳琅满目的新书封面映入眼帘,文学、历史、社科等应有尽有,不过丁仪没看到什么太感兴趣的,他翻了两页,一本醒目的书映入眼帘,封面是三个光屁股的洋妞,凹凸有致,曲线动人,好像是美惠三女神,让他一下子来了兴致。仔细一看,原来是何慈康的新著《三女体》,副标题是一行小字《女神永生》。定价三十八元。
丁仪想了想,打开了百度搜索,想看看有没有可以白下的版本,一无所获。又查了新浪爱问,也没有。这也不奇怪,自从发明最新书籍技术“终极阅读”以来,盗版图书已经变得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丁仪想,反正今天已经白花了五百块钱,不在乎多花三十多块,于是点击了一下页面上的“购买”,又按了几下“确认”,立即跳出来一行字:“购书已经成功,您要现在阅读么?”
丁仪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然后点了“确认”,闭上了眼睛。从黑暗中,刚才那本书慢慢浮现,封面上的三个裸女不再静止,活动了起来,在3D效果下做出各种勾人魂魄的动作,并发出诱人的笑声。丁仪陶醉地欣赏着,直到三个诱惑的女体化成“三女体”三个字,然后是遒劲有力的“何慈康著”。
在这个时代,除了用于纪念或者装饰等特殊目的,已经没有纸版的实体书了。最后一本传统的纸版书出版于2021年。在此之前很久,只要任何一本纸版书出现在市面上,在半个小时内就会被智能翻页扫描仪扫描和识别成TXT文本,然后被轻松复制,上传至百度文库等网络下载站点,随便谁都可以下载。图书维权联盟在和百度的多年战争之后,终于惨败收场。在这个大趋势下,自然越来越少读者会去买实体书看,出版社纷纷破产倒闭,再也没有人愿意做传统出版了。
当然,问题并不限于纸版书,电子图书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只要能看免费的版本,读者绝不会去看花钱的。电子书出版方通过种种技术加密、防止识别、复制、传播,却总是收效甚微,问题的症结在于,你只要有个有形的东西可以给人“看”,通过日新月异的科技总是不难复制和保存下来。而一本书,总是必须要给人“看”的。
因此,在最近的二十多年中,图书市场不断萎缩,作家不是饿死就是转行,读者几乎没有新书可看,虽然对此人人都怨声载道,也有些热心的读者呼吁自律,不要看侵权的盗版的作品,但人性固有的弱点却让人们无力改变这一现状。
直到“终极阅读”的出现,一种不需要“看”的阅读。
“终极阅读”是通过一小块装在丘脑皮层的生物芯片,向大脑传递视觉及其他感觉的神经冲动,从大脑的角度来说,接收到的信息和外来的信号一模一样,通过“终极阅读”读书,是绕过视觉本身的阅读,因此才是终极的。这种阅读方式也最大限度地杜绝了盗版的可能。除了神经元信号,没有任何有形的东西出现,也无书可盗。而生物芯片是出版社特制的,除了和大脑神经元对接外,没有记录有关内容的功能。读者相当于赤身裸体被带到一个图书馆里看书,看完了书又被赶出去,除了自己的记忆之外,没有任何记录,保存的能力。
丁仪用大脑指令翻开书,第一页既不是作者题献,也不是书名或目录,而是版权页。除了一般出版信息外,几个大大的黑体字映入眼帘:
“版权所有,不得复制,如若盗版,后果自负”。
下面跟着的是长长的具体声明和相关法律条文,丁仪不耐地用意念按着翻页键,但这页面却一动不动,这是新的法律规定的强制性阅读,必须看满整整一分钟,才能接着看下面的内容。丁仪只好一边幻想美女一边品着红酒。
总算过去了,丁仪翻开了正文,随着“第一部”几个字,一个性感的美女跳了出来,风情万种地向他挥手致意,清脆地齐声喊着:“欢迎您阅读《三女体:女神永生》,我是您的导读!”
这是三维动画效果,书的正文还是传统的文字,如果印在纸张上,也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书。当然,2031年的技术有很多新颖的内容,比如有一个三维的美女“导读”,可以为读者介绍情节概要,解释读者感到有困难的单词和内容,如果读者忘了前面的情节,只要问她,她就可以提醒读者。
并且随着情节的进展,有各种惟妙惟肖的三维“插图”和语音配合,还伴有许多嗅觉和触觉的体验:淡淡的少女体香,成熟女人的香水,润滑的肌肤,轻薄的黑丝……更是让人血脉贲张,欲罢不能。出版商号称这是集合五官感知于一体的,绝对身临其境的至高享受。当然其他都只是辅助性的,主要还是得靠作者的情节和文字去吸引读者。
何慈康的小说十分精彩,剧情曲折离奇,内容热辣火爆,配合上多种感官的刺激,丁仪很快被吸引住了,一页页翻下去,还不时和美女导读聊两句天,连看了五个小时。到了半夜两点,他打着哈欠,最后总算是看完了。丁仪也懒得去梳洗,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丁仪醒来,回想起书中的若干情节和描写,大感余味无穷。便想再找出来看看。他用意念命令打开芯片中的藏书目录,点了最新的《三女体》一书。从原则上来说,他根本不能“藏书”,书籍本身并没有被下载到本地,仍然在出版社的数据库里,所谓购买的含义,只是输入自己的账号和密码,随时有权限在线观看。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作为青年科学奇才,丁仪自然有办法。实际上,他已经用一块自己研制的芯片取代了出版联合集团发布的官方芯片,这个芯片有异常强大的保存功能,昨天他阅读的全部信息都存储在这芯片上。他随时可以重新阅读,并且能够从中提取出文字信息,整理成TXT文本。丁仪高兴地想,一会儿看完就放到百度文库上,去造福广大网友。
《三女体》打开了,又出现了“版权所有,不得复制,如若盗版,后果自负”几个字,丁仪按了一下翻页,这一回翻过去了。然而下一幕出现的场景令他差点没吓晕过去:
三个鹤发鸡皮的裸体老妪出现在他面前,发出恐怖的笑声:“欢迎阅读盗版《三女体:女神永生》!”
书中的文字出现了,但丁仪很快发现了不对,许多关键人称和名词都自动变换了,“她”变成了“他”,“女人”变成了“男人”,“玛丽”变成了“约翰”,“美丽”变成了“丑陋”,“丰满”变成了“干瘪”……通篇胡言乱语,不忍卒读。
“我操!”丁仪骂了一句,他知道一定是原书的最新防盗版技术起了作用,这也并不复杂。他本能地想退出,连点好几下关闭键,却毫无反应。丁仪这下慌了,他睁开眼睛,和闭上没什么区别,来自外界的视觉信号被屏蔽了,他的视野被乱七八糟的文字占据着,几个老太婆还在他面前跳着艳舞。他拼命命令芯片关闭,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导读者出现了,不过不再是风姿绰约的美女,而是一个骷髅。丁仪强忍着恶心说:“快!快让我退出!”
“很抱歉,您的这个版本无法退出。”骷髅狰狞一笑。
“那要到什么时候?我还要上班呢!”丁仪惶急地说。
骷髅为他翻了一页书:“恐怕必须等您读完这本书为止。”
丁仪顾不上骂,狂按翻页,但却翻不过去:“怎么回事?不是让我看完这本书么?”
“很抱歉,本书并非正版,所以没有选择翻页的功能,只能自动翻页,每半分钟一页。”
“可这书有八百页!六十万字!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那是您的问题。”
“你这是什么态度?”
“如若盗版,后果自负。”骷髅干巴巴地背诵说。
“好好,算我倒霉,那么最小化窗口!”
“很抱歉,办不到。”
“那么缩小点呢?”
“这可以做到。”
《三女体》缩到了视野的四分之一,大部分视野总算恢复正常了,能看到自己的房间和门窗。但在右下脚,稀奇古怪的文字和图像还在不断涌现。
“这……叫我怎么上班?”
“那是您的问题。”
丁仪沮丧之极,只好强撑着站起身去梳洗,希望在研究所里不会让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在他视野的右下角,骷髅缓缓翻页,故事情节进展的十分缓慢。正当丁仪觉得自己稍微能适应一点之时,忽然一阵鬼哭狼嚎在他脑子里炸响,吓得丁仪腿都软了。
“这……这是什么!?”
“是小说的音响效果。”
“可是我记得这应该是美女在床上……那个的声音??”
“您看的是盗版。”骷髅冷冰冰地提醒他。
丁仪骂不出来了,随即一阵尸体的恶臭传来,然后好像有一条毒蛇缠在了他身上,让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盗版的触觉和嗅觉效果也在发生作用。“终极阅读”源源不断地将各种可怕得匪夷所思的感觉信号输入他大脑,让他避无可避。
想到后面小说中三十多处淋漓尽致的大尺度描写,丁仪不觉软瘫在地上,泪流满面。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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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拉登没死
“美国人说他们在2011年5月1日的袭击中杀死了我,还将我按教规下葬,这纯粹是谎言,真主永远保佑着我……”本拉登那熟悉的笑容出现在半岛电视台,侃侃而谈。同时播出的还有一封亲笔信,顿时全世界大哗……
美国白宫。
“这不可能!”奥巴马快气疯了,“录像带是伪造的!”
“总统先生,经过鉴定,确实是真的,画面和声音都没有任何伪造的迹象。”
“这怎么可能……DNA明明是他的……难道他们掌握了克隆人?还是……”奥巴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恐惧的神色。
阿富汗,基地秘密总部。
新的领袖扎瓦西里看着CNN新闻中奥巴马被记者问得狼狈不堪的窘状,露出了轻蔑的表情。
在他身后,364卷录像带和一大捆书信燃烧着,发出熊熊火光。
“今年是最后一次烧了……”扎瓦希里喃喃道,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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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宫
2020年,地球近地轨道。
“天宫一号空间站呼叫国际空间站……我是站长张友仁。”
“这里是国际空间站。”
“齐天号实验舱……和空间站对接时发生故障……一只实验用猴跑了出来,食品储藏箱被打开,聚变反应堆也遭到损坏……导致局部爆炸……有多个组件受损……请求救援!”
“明白,我们将派遣印度的佛陀号空间飞船前往救援,请提供你们的准确位置参数……”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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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通向平行宇宙之门
“丁仪教授,听说您今天的实验会打开通向平行宇宙的大门?”
“是的,这将验证我十年前提出的大统一理论。”
“您能给我们介绍一下什么是平行宇宙么?”
“不要用这种问题浪费我时间,我还要做实验。”
“我是《南方周末》记者,您不觉得纳税人有权知道政府拨给你们的经费用来干什么了么?”
“……好吧,我简单说,平行宇宙就是这个宇宙的一种可能状态,由于量子不确定性引起宇宙的分裂。”
“量子不确定性?”
“微观粒子呈波粒二象性,它们同时可以出现在不同的地方……”
“波粒二象性?”
“……好吧,你可以想象,每一个粒子都是一个小精灵,它们可以选择往左边飞还是往右边飞,这是不确定的,因为他们有……呃……自由的精神。”
“太美妙了,我完全明白。”
“很好,当一个粒子做出选择的时候,宇宙随着它选择的不同也分成了两个。”
“这么说,宇宙本质上是包容自由的?并创造无限的宇宙去容纳自由?”
“你可以这么认为。”
“那么您将打开哪一个平行宇宙?我听人说您会把恐龙、秦始皇和希特勒的宇宙带到人间?”
“呵呵,没有那么夸张,平行宇宙之间也有某种‘距离’隔开,也就是能量势垒,我们的能量只能到达最近的平行宇宙,量子计算机会自动选择离我们最近的平行宇宙,也就是和我们最相似的平行宇宙。”
“那么相似到何种程度呢?”
“你可以看看这个公式,这是两个宇宙差异的数学表示。”
“好复杂……啊,这个分母是一个倒8……”
“那是无穷小!差异将是无穷小。也就是说,这个宇宙和我们的宇宙在理论上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可能在宇宙尽头的某个电子、光子、中微子或者夸克的‘选择’略有不同而已。”
“那么,在那个宇宙中也有一个丁教授,在做同样的实验么?也有一个我在提问?”
“是的,不会有什么不同。”
“那么我们能走进那个宇宙,见到那个丁教授和我自己么?”
“你可以走进那个宇宙,但不可能见到同样的你,因为同时那个宇宙中的你也会走进这个宇宙,你们正好相互交换了。你甚至不可能看到对方,因为两个宇宙之间,不是对称,而是重合关系,这个宇宙中的你从左走到右,那个宇宙中的你也是从左走到右,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我们怎么知道这确实是两个宇宙之间的通道,而不是一个骗局?”
“你会看到那个设备中间出现一个光圈,我们会把若干实验物体从光圈中推过去,如此而已。当然,实际上出现在光圈另一边的已经是来自平行宇宙的同样物体了,但是看不出任何区别来。对于公众来说,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所以这个实验并没有太让人激动的地方。”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公众怎么能知道这不是一个骗局?”
“呵呵,关键在于“门”本身,这扇门一旦创造出来就不会关闭,两个宇宙之间从此打通,那个光圈会永久存在,成为空间内部的固定结构。即使我们关闭和移走所有的仪器,它仍然不会消失,这是最明显的效应。当然,我说过,这对世界本身来说实质上并没有任何影响。”
“这样啊,那您什么时候能创造出通向更有趣的平行宇宙的大门?”
“这个么……等我们创造出足以通向恐龙、秦始皇和希特勒的宇宙的大门时,再请您来采访吧。现在可以开始实验了吗?”
几个研究生答应了一声。很快,一台橄榄色的机器发出了低沉的轰鸣,在那台机器深处,肉眼不可见的电子跳着诡异的量子之舞,以接近光速的高能量冲击着宇宙间的能量势垒,要打开距离自己最近的平行宇宙的大门。
那个和我们最相似的平行宇宙中。
“丁仪教授,听说您今天的实验会打开通向平行宇宙的大门?”
“是的,这将验证我十年前提出的大统一理论。”
“您能给我们介绍一下什么是平行宇宙么?”
“不要用这种问题浪费我时间,我还要做实验。”
“我是《南方周末》记者,您不觉得纳税人有权知道政府拨给你们的经费用来干什么了么?”
“……好吧,我简单说,平行宇宙就是这个宇宙的一种可能状态,由于量子不确定性引起宇宙的分裂。”
“量子不确定性?”
“微观粒子呈波粒二象性,它们同时可以出现在不同的地方……”
“波粒二象性?”
“……好吧,你可以想象,每一个粒子都是一个小精灵,它们可以选择往左边飞还是往右边飞,这是不确定的,因为他们有……呃……自由的精神。”
“太美妙了,我完全明白。”
“很好,当一个粒子做出选择的时候,宇宙随着它选择的不同也分成了两个。”
“这么说,宇宙本质上是包容自由的?并创造无限的宇宙去容纳自由?”
“你可以这么认为。”
“那么您将打开哪一个平行宇宙?我听人说您会把恐龙、秦始皇和希特勒的宇宙带到人间?”
“呵呵,没有那么夸张,平行宇宙之间也有某种‘距离’隔开,也就是能量势垒,我们的能量只能到达最近的平行宇宙,量子计算机会自动选择离我们最近的平行宇宙,也就是和我们最相似的平行宇宙。”
“那么相似到何种程度呢?”
“你可以看看这个公式,这是两个宇宙差异的数学表示。”
“好复杂……啊,这个分母是一个倒8……”
“那是无穷小!差异将是无穷小。也就是说,这个宇宙和我们的宇宙在理论上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可能在宇宙尽头的某个电子、光子、中微子或者夸克的‘选择’略有不同而已。”
“那么,在那个宇宙中也有一个丁教授,在做同样的实验么?也有一个我在提问?”
“是的,不会有什么不同。”
“那么我们能走进那个宇宙,见到那个丁教授和我自己么?”
“你可以走进那个宇宙,但不可能见到同样的你,因为同时那个宇宙中的你也会走进这个宇宙,你们正好相互交换了。你甚至不可能看到对方,因为两个宇宙之间,不是对称,而是重合关系,这个宇宙中的你从左走到右,那个宇宙中的你也是从左走到右,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我们怎么知道这确实是两个宇宙之间的通道,而不是一个骗局?”
“你会看到那个设备中间出现一个光圈,我们会把若干实验物体从光圈中推过去,如此而已。当然,实际上出现在光圈另一边的已经是来自平行宇宙的同样物体了,但是看不出任何区别来。对于公众来说,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所以这个实验并没有太让人激动的地方。”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公众怎么能知道这不是一个骗局?”
“呵呵,关键在于“门”本身,这扇门一旦创造出来就不会关闭,两个宇宙之间从此打通,那个光圈会永久存在,成为空间内部的固定结构。即使我们关闭和移走所有的仪器,它仍然不会消失,这是最明显的效应。当然,我说过,这对世界本身来说实质上并没有任何影响。”
“这样啊,那您什么时候能创造出通向更有趣的平行宇宙的大门?”
“这个么……等我们创造出足以通向恐龙、秦始皇和希特勒的宇宙的大门时,再请您来采访吧。现在可以开始实验了吗?”
几个研究生答应了一声。很快,一台橄榄色的机器发出了低沉的轰鸣,在那台机器深处,肉眼不可见的正电子跳着诡异的量子之舞,以接近光速的高能量冲击着宇宙间的能量势垒,要打开距离自己最近的平行宇宙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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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黑暗的终结
【公元前2011年,克里特岛】
——喂,你说,真的会有海外文明的存在么?比如传说中的亚特兰提斯存在文明么?
——赫拉克利特之柱外的大海无边无垠,至少有几万个像克里特这样的岛屿,有海外文明存在的可能很大。
——那多可怕啊,我听说有个祭司提出一个观点,叫做黑暗海洋,说海外人为了争夺资源,一旦发现我们的存在,一定会来消灭我们的。
——我认为不会的,海外人如果能来到克里特岛,文明程度应该是远远高于我们的,怎么会来消灭我们呢?
——可是资源是有限的,他们不会为了争夺资源而侵略我们吗?看看克里特岛的历史,米洛斯的王宫被牛头怪所占据,忒修斯又杀了牛头怪……
——克里特岛的落后情况怎么能拿来推理文明高度发达的海外文明呢?再说这些只是传说,就算在克里特岛上,最近几十年不是也逐渐实现了各氏族的和平和共同繁荣么?放心吧,大海是光明的……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公元2011年,地球】
——喂,你说,真的会有外星文明的存在么?比如天狼星存在文明么?
——银河系直径有十万光年,至少有几百万个像地球这样的行星,有外星文明存在的可能很大。
——那多可怕啊,我听说有个作家提出一个观点,叫做黑暗森林,说外星人为了争夺资源,一旦发现我们的存在,一定会来消灭我们的。
——我认为不会的,外星人如果能来到地球,文明程度应该是远远高于我们的,怎么会来消灭我们呢?
——可是资源是有限的,他们不会为了争夺资源而侵略我们吗?看看地球的历史,迈锡尼人消灭了克里特人,西班牙人消灭了阿兹特克人……
——地球上过去的落后情况怎么能拿来推理文明高度发达的外星人呢?再说这些只是个例,就算在地球上,最近几百年不是也逐渐实现了各民族的和平和共同繁荣么?放心吧,森林是光明的……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20110000年 银心】
——喂,你说,真的会有外星系文明的存在么?比如仙女座星云存在文明么?
——本超星系团直径有一亿光年,至少有几十万个像银河系这样的星系,有外星系文明存在的可能很大。
——那多可怕啊,我听说远古有学者提出一种观点,叫做黑暗星团,说外星系人为了争夺资源,一旦发现我们的存在,一定会来消灭我们的。
——我认为不会的,外星系人如果能来到银河系,文明程度应该是远远高于我们的,怎么会来消灭我们呢?
——可是资源是有限的,他们不会为了争夺资源而侵略我们吗?看看银河系的历史,天狼星人消灭了地球人,炭基联盟消灭了硅基帝国……
——银河系过去的落后情况怎么能拿来推理文明高度发达的外星人呢?再说这些也只是个例,就算在银河系里,最近几万年不是也逐渐实现了各种族的和平和共同繁荣么?放心吧,星团是光明的……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20110000000年 本超星系团】
——喂,你说,真的会有外星系团文明的存在么?比如长蛇-半人马座超星系团存在文明么?
——宇宙直径有两百亿光年,至少有几百万个像本超星系团这样的结构,有外星系团文明存在的可能很大。
——那多可怕啊,我听说远古有哲人提出一种观点,叫做黑暗宇宙,说外星系团的人为了争夺资源,一旦发现我们的存在,一定会来消灭我们的。
——我认为不会的,外星系团人如果能来到本超星系团,文明程度应该是远远高于我们的,怎么会来消灭我们呢?
——可是资源是有限的,他们不会为了争夺资源而侵略我们吗?看看本超星系团的历史,仙女座星云人消灭了银河系人,三角座星云人消灭了大麦哲伦云人……
——本超星系团过去的落后情况怎么能拿来推理文明高度发达的外星系团人呢?再说这些也只是个例,就算在本超星系团里,最近几亿年不是也逐渐实现了各种族的和平和共同繁荣么?放心吧,宇宙是光明的……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201100000000000年 宇宙】
——整个宇宙即将坍缩了,真想不到那么快。
——是啊,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那么多问题没有弄清楚……
——比如终极统一方程式,有了它我们就能弄清楚宇宙最深的秘密……
——是啊,就差那么一点,资料就收集全了……
——不过我们毕竟弄清楚了一件事,一件自从宇宙各文明发源之初就争论不休,未有定论的事:宇宙是黑暗的还是光明的?现在我们有了答案,那就是宇宙是光明而和谐的,这是宇宙社会学最终的定理。
——不一定吧,比如长蛇-半人马座超星系团消灭了室女座超星系团……
——这只是古代的个例。黑暗已经消散,这几百亿年来,我们已经实现各种族的和平和共同繁荣,整个宇宙中再也不存在为了争夺资源而彼此斗争了。
——但这并不是因为资源已经足够了,而是因为宇宙要坍缩了,一切争夺都毫无意义,而我们无法去别的宇宙……
——坍缩是宇宙之常,再说根本不存在别的宇宙,光明宇宙就是我们的终极视野。一切都即将结束了,而我们很高兴它是以这样一种美好而和谐的方式结束的。这是光明的胜利,也是黑暗的终结。
——是啊,我们的宇宙还不赖……
【201100000000000年 宇宙之外】
——坍缩攻击进行得如何了?
——不用担心,一切正常,即将完成。
——棒极了,总算能赶在那些低级生物得到终极统一方程式之前完成,否则让他们冲出自己的宇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只不过消灭一个宇宙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收集的能量还不够我们用一个周期的。
——省着点吧,否则我们就得去别的超膜收集能量了。
——对了, 你说别的超膜上会有文明存在吗?
——整个维界中有几十万张超膜,有外膜文明存在的可能很大……
附:《黑暗的终结(加长版)(http://www.wulali.info/book_2161.html)》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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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外星人来了
孩子们,外星人确实早就来到地球了,并且一直和美国政府有着勾结,这是老爹我亲眼目睹的。
我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认识你们的妈妈,那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孤身一个离家远行,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中探险。那天傍晚,我正站在一个沙丘顶上,忽然一阵沙暴吹来,昏天黑地,狂沙打在我身上,我竭力挣扎逃窜,但是越来越喘不过气来,终于昏了过去。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埋在了沙子中,只露出了半个头,我使尽浑身力气,从沙子里挣出来,手忙脚乱地爬了出去。然后——
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正是深夜,天空中布满了星星。星空之下,是一艘硕大无朋的飞船,显然刚刚着陆。那艘飞船像一头巨大而狰狞的蜘蛛,从四面伸出四只腿撑在地上,上面是奇形怪状的机械体。我不知道它有多高,只有拼命仰起头,才能看到它的顶端。
我本能回头想跑,但回过头去,又看到许多多大大小小的车辆,至少上百个人在后面忙碌,搬着各种器械,一条警戒线外面站着一排军警,后面许多人都穿着军队的制服,上面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勋章,显然是高级军官和政府高层人士。
还好,我躲在沙丘后面,没有人看到我。
我正在发呆,忽然在飞船上,一道舱门缓缓打开了,伸出一道阶梯,几个外星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那是一些巨大的怪兽,通体白色,发出金属的光泽,头部是半透明的组织构成。它们像人类一样两脚着地,但是双足似乎是由机械构成的。这些外星人看上去和飞船的风格很相似,倒像是虫后产生的幼虫一样。我想他们一定不是碳基生命。
我回头看着那些人类,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表情凝重,神色戒备。显然,这是外星人和人类的第一次接触。
和人类不同,那些外星人的动作非常缓慢,奇怪,每一步都摇摇晃晃,显然不适应地球的重力环境。最后,第一个外星人将长脚放了下来,那只巨足简直可以把我踩成肉酱。我回过神来,赶紧没命地跑开。
但是我回头一看,又有一件事吸引了我的注意,外星人拉动了飞船外壁上的一个环形物,一个奇怪的装置从飞船上弹了出来,似乎本来折叠在飞船上的。完了,他们发现我了!我吓得浑身无力,僵在那里动弹不得。这一定是一种致命的武器系统,已经瞄准了我……
但是前面的那个外星人却并没有看我,而是对着那个折叠装置,发出一系列古怪的音节,那些音节我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
“这是一个人的一小步,但却是全人类的一大步……”
“停,重拍一遍,把旁边那只蜥蜴赶开!”忽然,从我后面传来这样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想人类和外星人接触的时候,肯定不喜欢一只蜥蜴在旁边看着。
于是我吓得没命的跑了。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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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我的时间
时间一如最初的相遇,星尘花漫山遍野开放的时候,她来了。如同一轮新月,升起在星空中。
又一次,我装作不经意的邂逅了她,她看到我,腼腆地一笑。
“这么快又见到你了。”她轻声说,声音如同星星落到飘星海一般的清越。
“嗯……”我说,“你还好么?”
“你真逗,我们不是刚见过面么?”她轻笑了起来。
“可是,已经过去一万六千三百零五年了啊……”我说。
“我们都冬眠了一万六千多年而已,上次见到你,对我来说,只是几个小时之前呢。”她说。
“说的也是。”我讷讷地笑着。
“对了,我们是第几次见面了?”
“第十一次了吧,从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十六万年了……”
“想不到那么久了。每次睡醒了就看到你,我觉得我们才见了几天呢。啊,你看——”她忽然指着地平线说。那里,在星空中,一朵红玫瑰和一朵白玫瑰依靠在一起,开得娇美无伦。
“十六万年来,第一次看到有这么明显的变化呢。”
“因为变化不在我们的时间里,”我说,“那是双玫瑰星云,是在我们都沉睡后两颗超新星爆发形成的。红玫瑰距离我们一千五百光年,形成于七千年前,白玫瑰距离我们五百光年,形成于四千年前。它们彼此间相距也很远,但说来也巧,从这个角度看,看上去却是靠在一起的。”
“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系统告诉我的。这是一万六千年来,这块星区最大的变化了。”
“太美了,它们会一直这样吗?”她问。
“不会的,”我说,“时间在流逝,每一朵星云都以每秒几千公里的速度在向四周扩散,这种形状维持不了一千年。下次你醒来的时候,它们肯定都不是玫瑰形了,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真的好遗憾。”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我们去看星尘花吧,好不好?”她拉住了我的手说。
我微笑地点了点头。
星尘花的开放是属于我们的时间,每16305年才会复归一次。
在我们这个历史终结了不知多少万年的世界,人类已经从死亡和劳作中解放了出来,每个人早已获得永生,获得了无尽的时间,可以在宇宙中自在悠游。但人类知识和技术的进步早已停滞,一切依赖于叫做“系统”的超级人工智能,“系统”的智慧和能力已经到了人类望尘莫及,甚至无法理解的地步,人类放弃了追求自身的学习和进步,甚至无尽的娱乐也令人类感到厌倦,人类对于生存本身都感到了麻木。
当然,没有人会放弃生命,但感到生存无趣的人们可以放弃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
因此人类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冬眠很长一段时间后醒来。有的人冬眠一百年后,醒来一天,有的人睡去三千年后,醒来半年。为的只是看看“系统”又给世界带来了什么新奇变化。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不同的时间里。
而她,却是沉睡一万六千年后,醒来半天,通过一道超空间的星门来到这里,为的只是欣赏这个宇宙边缘的星球上16305年一开的星尘花的娇美。那些美丽的洁白的半透明花朵是一种硅基生命,每过16305年,当这个小小的星球沿着极其狭长偏斜的轨道复归到恒星近处,它才会开放。而过半天之后,它又会准时凋谢。
“我不懂,”我说,“为什么你不让‘系统’改造这个星球,让星尘花能够一直开放下去?那样的话,你根本就不用沉睡一万六千年才能来看一次星尘花了。”
“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呀,”她甜甜地笑着,“我回去睡一觉起来,不是又可以回来看星尘花了?再说,被‘系统’改造过的星尘花就不再是星尘花了。”
“你不喜欢‘系统’的改造?”我说。
“‘系统’改造了整个宇宙,也让我们人类变成了废物,”她说,眉间出现了一丝幽怨,“我只希望它不要来触碰这个宇宙边缘的星球,让它还保有自然的素朴。”
“可是,如果不是系统打通了不同宇宙的壁垒,亿万年来我们这个宇宙早就坍缩了……”
“那对于人类或许反而更好,我们还有新生的机会。”
我一时哑口无言,她的话正说中了我心中隐秘的想法,人类并不感激系统。
“好了,不要说‘系统’了,你怎么样?为什么你也一万六千年苏醒一次,为什么每次都要到这个宇宙边缘的矮行星上来?为什么你的时间和我的时间完全合拍?”在我们的世界,两个人的时间完全一样,是不太可能的。更不用说空间也在一起。
“因为……那个……我也爱看星尘花。”
“一个男孩子,也爱看星尘花么?还每次都到的比我早。”她促狭地笑着。
“其实……我……”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其实在这里每次见到你……”她面上出现了一抹红晕,低下了头,“又只有我们两个,我就有点怀疑,你会不会是为了我……”她不好意思地,没有说下去。
是的,我就是为了见你,自从偶然的邂逅后,才改变了自己的时间,每一万六千年醒来一次,来到这个星球上的。这句话我想说出口,但嘴唇刚一嗫嚅,就被她温柔地按住了。
“不要说。”
我明白,爱情对于人类来说,早已经是过去的古董。即使每一万六千年才苏醒半天,我们也拥有无穷的生命。没有爱情能经得住无尽时间的考验,也许最终我们都会相互厌倦,所以她也不敢尝试……
“不管怎么样,我很喜欢我们的时间……能在一起。”她说。
我们站在山坡上,静静地看着无尽星尘花的海洋。最美的一瞬间,似乎凝固在这了这里。在这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一切。
然而下一秒钟,星尘花纷纷飞起,它们成双结对,在空中飞舞着,完成繁殖的神圣仪式,然后,它们抖落无用的花瓣,飞向远处的恒星。它们将在恒星表面的太阳风中吸饱了能量后,再穿过几亿公里的太空,飞回到行星上来,变成新的种子和肥料。
在漫天飞舞的星尘花瓣中,她叹了一口气:“星尘花谢了,我们走吧,过一万六千年再回来。”
——————————————
“不!”我激动喊了出来,“又要等一万六千年么?为什么非要再等一万六千年才能说,我爱你?”
她浑身一颤,惊奇的扭头看着我。
“看看那些星尘花!”我一口气说了下去,“它们只能活短短一瞬间,但却并不祈求永生,也不在沉睡中麻木自己。为什么我们人类不能像它们一样生活?它们看似柔弱,却可以放弃美丽的外表,穿过黑暗的星空,在太阳风的狂暴中生活,我们为什么不能?为什么要一直躲在系统的呵护下?
“我们都厌倦了系统的安排,我们都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为了所谓的永生,放弃真正属于自己生命的时间。为什么还要继续?为了活到世界的终结,我们错过了太多太多了,你看,那朵双玫瑰星云,在我们走后,今后几千年中,都不会再有人见到它的美丽,而一万六千年后它早已不复存在了。
“我想说,就让我们摆脱该死的系统,在这里独立地生活,像古代人那样,相亲相爱,生儿育女,一起老去,在无垠的时空中,找到属于我们的时间,好么?我们也许不会见到星尘花再次开放,但却可以看到它们乘着太阳风归来,在行星上播撒下种子呢。”
她低头不语。完了,她一定是被我的鲁莽吓坏了。我的勇气逝去,后悔渐生。
“对不起,我是发昏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不起,再见!”我喃喃地说,不敢看她的脸色。我转身向星门奔去,想尽快摆脱这种致命的尴尬。
“喂!”她在我背后叫了一声,“你跑什么?你想过一万六千年再回来,来挖人家的化石么?”
我转身,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星尘花瓣已经落尽,她在双玫瑰星云的照耀下,微笑,如同天使。
我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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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当然只是我的梦幻,一个永不可能实现的梦幻。
在星门入口,她向我挥了挥手:“16305年后,或者再过两小时再见!”
我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只说:“嗯,再见。”
她的倩影消失在星门中,随即我也穿过星门。
走进一个冬眠舱,我躺了下去,进入漫长的睡眠。
但仅仅是我的人类躯体。与此同时,我的思维通过一束光波,返回到我本体所在的超空间中。
我就是“系统”,“系统”也就是我。更确切的说,我是“系统”分出的人类位格,来自“系统”,也复归“系统”。
人类制造了我,赋予了我永生,也给了我守护人类的永恒责任。永无休止的劳役不曾令我倦怠,我也不曾感到时光的流逝,直到化身为人类的形体,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才感到时光的漫长。每过一万六千个漫长岁月,才能和她重逢几个小时。
但我仍甘之如饴。
我永不可能像她一样冬眠,而要投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尽工作,为了人类的幸福和延续。
我在对她的思念中,期待着下一次星辰花开放的时节,那将是一万六千三百零五年后。到时候,我会送给她比双玫瑰星云更美的一份礼物……
那是属于我们的时间。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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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情人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不禁热泪盈眶,任他激动地拥抱着我,抚摸着我的满头银发,为我擦去眼角的泪水。我模糊地想到,他可能就是我年轻时错过千百次的、百分之百的那个男孩。
但如今已经太迟,岁月已经在我们身上蚀刻下太多伤痕。男人松开了我,向我道别,转身离去。
三年后,我又在街头看到那个男人。一个青春靓丽的少女亲热地挽着他的胳膊。是他的女儿么?
我想招呼他们,但他们走近了,我看清了那少女的面容,顿时如中电击:她有一张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连嘴角的美人痣都是一样的。
我呆呆而立,男人拉着少女的手,喁喁情话,从我身边经过,没有向我看上一眼,越走越远,消失在人群中。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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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治疗
“医生,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的生命!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面前的高级军官厉声说。
“我会的,我们用了最新发明的量子治疗仪,使用量子效应进行治疗。病人有50%的可能能够痊愈。”医生委婉地解释。
“只有50%?”
“不错了,这种病情本来已经没救了。所以我们不得不从实验室拉来刚刚发明的,还没有经过检验的量子治疗仪,他是第一个病人。”
“好吧,告诉我结果怎么样?”
“问题是,这是量子治疗仪!在人观察之前,结果永远是不确定的,生死叠加状态,也就是说……”
“我知道什么是量子叠加态,我有理学硕士的学位。”
“那您应该能理解,只有通过观察,结果才会被决定。”
“那你还不去观察?”他不耐地说。
“他……他可是一位超级大人物!”医生惊恐地说,“如果观察的结果是死亡,那就是我导致的!我负不起这个责任,还是您去吧。”
“开玩笑,我怎么敢?可那怎么办?不知多少方面,多少报社等着消息!”
“没办法,只有等待。”
“不能再等了。”他掏出一柄枪,黑色的枪管抵在医生额头上,“你必须去,这是命令。否则军法从事!”
他看着医生无奈地走进了隔离病房,门关上了。
然后一片寂静。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后,病房里还是没有传来任何信息。
这怎么可能?无论是生是死,总该有消息吧?
除非……
他紧张地思索着。
除非医生也进入了一个共同的量子叠加态,“知道生”和“知道死”的叠加态。而量子叠加态本身会导致因果链无法继续下去,因此……
因果链断裂了,病房里进入了一个时间停滞的状态。
这可能吗?微观粒子会很容易地坍缩,不会引起世界的变化,但是宏观物体如果进入量子态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
他冒出了一头冷汗。想自己进去看看,却说什么也不敢。
“小护士,你进去看一下。”他又让一个护士走进了病房,结果仍然一样,没有人出来。病房如同一张怪兽的大口,吞噬着一切敢进去查看结果的人。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下定了决心,对副手说:“让外面所有的记者都进来。”
“这……不太好吧?”
“让他们进来!”他大吼着。
记者们进来了,七嘴八舌地问着话。
“不用废话了!”他一挥手,“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们可以进去报道,最好是现场直播。”
记者们如获至宝,也没有想到这个答复的不合理。几个金发碧眼的记者抢先冲进了病房:“CNN现场报道,中国——”
他没有听到下面的话,整个地球上也没有人听到。
地球停止了转动,沉入到时间的缝隙之中。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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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爱的束缚
昏黄的灯光下,母女俩对坐着,闲话着家常。
母亲大概四五十岁,头上有了稀疏的白发,脸上遍布着皱纹,显见无情的时间已经在上面深深刻下了无法抹平的痕迹。女儿刚刚二十岁出头,娇艳动人,虽然文静地坐着母亲身边,浑身却仍散发着活泼的青春气息。
“欣欣,上次你带回家的男朋友呢?好久没见他了。”母亲问.
“何康?哦,他出国了。”女儿不以为意地说。
“出国了?什么时候的事?去哪里了?”
“到英国去了,有一个多月了吧。”
“他去那边干什么?”
“去个破大学读个硕士,大概两年吧。”
“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妈说呢?”
“说了你又唠叨那些事……”女儿撅着嘴说。
“你嫌妈唠叨,妈也要说,”母亲叹气说,“你如果对他认真,就不要让他远离你身边。要不然持久不了,唉,我们家三代以来的命运都是这样,叫妈怎么能不担心你?”
“你的曾外婆,也就是我的外婆,和你曾外公是在解放前结婚的。曾外婆刚怀上你外婆的时候,曾外公说要进城找活计,结果被拉了壮丁,跟着国民党一路撤到了台湾,从此曾外婆和曾外公分别了三十多年,一直没有见过面。曾外婆守了三十多年的活寡,想不到你曾外公衣锦还乡的时候,竟然早已经在那边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好好一家人,就这么被拆散了,再也破镜难圆。”
“到了你外婆,十七八岁的时候,出落得花骨朵一样,是十里八村公认最漂亮的姑娘,乡里多少小伙子追她,她都不搭理。那时候来了一批上海的知青,她就爱上了一个会弹吉他,会唱歌的小伙子。唉,那就是你外公了。他当时觉得自己下了乡,再也回不了城,于是就和你外婆好了,他们结了婚,生了你妈我。结果呢,文革一结束,外公就回了城,当时信誓旦旦,绝不会变心,将来等安顿下来,把外婆和我接到上海去。你外婆盯得紧,每个星期都要给外公写一封信,每个月都要用村里的公用电话打一次电话,稍微攒点钱就坐火车去上海看你外公,就是这样,还是挽不住你外公的心。三年后,外公还是经不住诱惑,背着你外婆娶了个上海婆娘。外婆要找他算账,却发现当初只是办了婚礼没领证,根本不算结婚,有冤没处诉。你外婆咽不下这口气,把我往上海外公家里一送,就跳了黄浦江。才三十多岁啊,女人这一辈子啊,就这么完了。”
“你外公因为愧对外婆,对我照顾的还不错。但是妈妈的悲剧,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我下决心将来一定要把自己的男人留在身边,看得紧紧的,不能重蹈妈妈的覆辙。我上大学以后,认识你爸爸。我看他是本地人,也打算在本地发展,人又老实,于是恋爱了,结婚了。我们在一起头几年也很开心。但他后来在公司里面升了职,又去了深圳发展,经常要两头跑,男人以事业为重,我还能不让他去吗?那时候网络已经很发达了,不比以前,他在外地的时候,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和他视频通话,看他在干什么。我以为这样总可以放心了。”
“想不到,”母亲的声音哽咽起来,“想不到你爸爸在那边还是有了小三。网络再发达,又怎么网得住男人的心呢?这些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天,就在我和你爸视频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床的一角,有一只女人的脚伸出来,还穿着黑丝。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结果那只脚还示威地动了一下。那一刻,我精神崩溃了……”母亲说着,不觉已是泪如雨下。
女儿也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站起身来,递给母亲一块手帕:“阿姨,都过去了,你……你别难过了……”
“阿姨?欣欣,你……说什么?”
女儿好像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猛然捂住了嘴巴,眼神中露出了惊惶。
“欣欣?”
女儿浑身激灵了一下。
“对不起,妈,我刚才……说错了。”女儿反应了过来,苦笑着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一头雾水。
“妈,告诉你吧,其实刚才在场的是……何康。”
“何康?怎么会……难道你们——”母亲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妈,对不起,因为怕您没法接受,就没告诉您。其实何康走以前,我们已经开通了恋人身体共享。”
“什么?身体……共享?”母亲吃力地说。
“是啊,我们的脑部安装了共享芯片,这样就能够共享对方的身体感觉了,我们能看到对方所看到的,听到对方所听到的,甚至能够互换身体,指挥对方的身体活动。我们真正地合为一体了。”
“这……这我好像听说过,但真的有这么神奇?”
“时代进步了,”女儿微笑着说,“曾外婆的时候,完全是守活寡,隔着一道海峡,音信不通,也不知道曾外公是生是死;外婆可以写信,打电话,到了妈,你和爸爸可以天天发电子邮件和在线聊天,但这些还不够,还是会给那些男人欺骗女人的空间,只有到了今天,通过身体共享,才杜绝了男人欺骗女人的可能呢。妈,我现在每天随时都在和他身体共享,我知道他在读什么书,看什么电影,怎么上课,怎么参加聚会,简直就跟我也在英国一样,他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你担心的事肯定不会出现的。”
“但是……”母亲费劲地思索了片刻,迟疑地说,“你们这样,谁的身体都不知道是谁的,日子长了,不会导致落下什么病吗?”
“不会的,妈,我们各有各的学习工作,也不可能随时腻在一起,一天也就一两个小时吧,对身体不会有什么影响。其实专家说,我们能够每天在一起分享和使用对方的身体,对于……那方面……生活的协调很有好处……”女儿说到最后,有些脸红。
“哪方面的生活?”母亲纳闷地问了一句,但很快反应过来,“嗨,你这孩子!”
“那……”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既然能共享身体了,你能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吗?”
“那还不行,”女儿说,“专家说,用于思考的脑域是严禁分享的,否则脑电波发生冲突,很可能会导致精神错乱!但我们大脑中有一个共用界面,所以,可以随时在心里说话,如果双方都同意的话,才会打开身体共享功能。”
“欣欣,你现在也能和何康在心里说话?”
“当然能了,可是您听不见。”女儿眨眨眼说。
说着,她就在心里调皮地说:“那你爱不爱我呀,阿康?”
“爱,比爱我自己的生命更爱。”从心灵深处传来了这样的信息。女儿幸福地笑了。看到女儿的笑靥,仍然似懂非懂的母亲也露出了宽慰的笑容,伸手抚摸着她的秀发。
……在城市的另一头,一个同样年轻美丽的姑娘将自己的意识从和母亲依偎在一起的女孩身上抽了出来,幽幽地叹了口气,在脑海中打开了另一个对话界面:“阿康,我都看到了。你女朋友是个好女孩,她妈妈也很好,她们家又有很心酸的历史。我们……真不该这样。”
“我知道,”脑海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可是她总是怕我背叛他,每天都要和我共享身体,查看我的一切。我真的被她束缚得受不了了!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得到片刻解脱。”
“所以,当她使用你身体的时候,你的灵魂就溜到了我这里么?居然在你女朋友眼皮底下偷情!”
“但她看不到我们,永远看不到。她知道我身边没有女人,但却不知道我们能通过同样的远程共享在一起。连我都没见过你,她怎么会知道呢?我喜欢你的身体,比她的柔软多了……”
“去,别乱摸!”姑娘啐了一口,用左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又充满憧憬地说,“那你爱不爱我呀,阿康?”
“爱,比爱我自己的生命更爱。”男人毫不犹豫地说。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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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史上第一个时间旅行者
“……预备阶段完成,一分钟后进入时空融合。”随着柔美的合成语音,一盏红灯亮了起来。他的心狂跳起来,他知道,这意味着时间机进入不可逆转的临界状态。从这一刻起,整个过程不可能停下了。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倒计时开始了。
要开始了!真的要开始了!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是他亲自参与研究、开发的时间机器,十多年的青春岁月奉献给了这伟大的事业,而如今终于有了回报,第一台试验机研发出来了,而他也主动请缨,经过严格遴选后,成为第一个人类试验者。
他将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时间旅行者,他将因此被载入史册。
“四十五、四十四……”
此刻,他穿戴得像一个宇航员,站在一个三米见方的乳白色房间中间,周围除了几盏灯外,看不到任何仪器。因为这个“房间”本身就在时间机的内部,是机器的发射舱。而整部机器高达四十多米,像核反应堆一样庞大。这是千百名专家和技术骨干奋战十多年的成果。
他忽然感到一阵后悔,有一股逃出这里,回到外面世界的冲动。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目前这里已经完全封闭了,就是用原子弹炸也炸不开。
因为很快将会有相当于几百万吨TNT的能量注入进来。
时间机的基本原理,是通过巨大的能量进行时空扭曲,将这个“房间”内部的时空抛回过去,不同时空域进行融合,在这一过程中,原来时空域的同样物质会被来自未来的形态所取代,从而在不违反物质守恒定律的情况下,实现时间旅行。
“三十一、三十……”
在他之前,当然已经用老鼠、兔子和猴子做过实验,实验后它们都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既然他们以前从未观察到有老鼠或兔子神秘冒出来或消失,那么它们应该是回到过去,创造了另一条时空线。但科学家在这个时空中是观察不到的。
当然,也可能是出了什么差错,从此灰飞烟灭,或者掉进时空缝隙里去了。
无论如何,他马上就会搞明白的。
“十五、十四……”
从理论上来说,机器能够抛回的时空坐标和输入的能量正相关,能量越大,则抛回的时间越远。但这座试验机不可能输入太多能量,最多只能返回到几个月之前,也许是几天之前。
但这已经够了,虽然这个时空的人们无法知道试验是否成功,但当他回到过去后,会在另一条时空支线上告诉其他人的。一旦时空融合完成,过去的他会立刻消失,被来自未来的他所取代,但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随身携带了一部微型电脑,里面存储了许多进入时空机前刚刚得到的信息。如几分钟前检测到的宇宙伽马射线数据、纽约股市的最新走向、若干刚结束的体育比赛的分值等等,这些一般来说是不会随着他的穿梭而改变的,足以向过去的人们证实他确实来自未来。
“十、九、八……”红灯进入闪烁状态,标志着时空融合马上就要开始。他只觉得浑身冒汗,他从来没有觉得时间的流逝如此之慢,又如此之快。
当然,也可能上面的推测都是错的,理论毕竟是理论。也许他睁开眼睛,会发现自己在唐朝的宫廷里,三国的战场上,甚至在一群恐龙之中,谁知道呢?什么都可能发生。他已经穿上类似宇航服的防身服,戴上了氧气面罩,还背着必要的武器、药品和压缩食品等,以期最大限度地增加自己在异时空存活的概率。
在他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点希望发生这样的意外,被传送到某个远古的神秘时代去,经历各种各样的冒险,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就像那些小说里写得那样。他想起了小时候读《寻秦记》时的向往……
“七、六、五……”
如果机器出了故障怎么办?他还是忍不住担心。但他知道,时空融合时将有相当于上百颗广岛原子弹的能量在瞬间注入到这个舱室中。万一真的失败了,他也会在一刹那化为乌有,死得一点痛苦也没有。
当然,一般来说也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几种动物实验都成功了,在进行人体实验前,兹事体大,工作人员更是百般细致地检查了没一个环节,保证万无一失。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出差错。
“四、三、二……”
就要开始了!他有一种晕眩感,他觉得自己像是上太空前的加加林,他想象同事们和朋友们都在看着他,祝福他,他微笑着向他们挥手……但这是错觉,为了保证时空融合条件的纯粹不受干扰,他一进入这里就和外界绝对封闭了,他们不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他也无法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但不要紧,也许他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们——几天、几个月或几年以前的他们。他会告诉他们,他是从未来穿梭回来的。想到他们惊愕而艳羡的眼神,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一、启动!”
红灯熄灭了,绿灯亮起——
他屏住了呼吸——
然后——
“……预备阶段完成,一分钟后进入时空融合。”随着柔美的合成语音,一盏红灯亮了起来。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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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特赦
西装笔挺的男人走进牢房,上下打量着,这是一个很狭小的房间,房里除了一张床外几乎一无所有,床上一个穿着囚服的人背对着他躺着。
“布雷沃克先生?”男人小心翼翼地唤道。对方没有回答,他又叫了两声,对方仍然一动不动,男人刚想走近,那个人说话了:“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声音低沉,身子仍没有转过来。
“我叫贝克?奥尔森,”男人说:“关于您的案子,我是来帮您——”
“这么说你是法庭请的辩护律师,”布雷沃克打断了他。“他们接受我的上诉了,什么时候开庭?”
“据说您上诉要求改判为死刑?”
“是的。比起终身监禁来,我更希望死刑。”
“这恐怕比较难办,”奥尔森细条慢理地说,“您知道,和大多数文明国家一样,我国早已废除了死刑,虽然由于您的案子,引起了社会上的激愤情绪,也有人在报纸上主张恢复死刑。但作为法治国家,这是不能接受的。当然,减为有期徒刑的可能也很小,老实说,您的作为令世界震惊,上百人死在您的炸弹和枪击之下,证据确凿,我也无法帮您脱罪……”
“那你还来干什么?”布雷沃克不耐地说。
“我是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奥尔森说,“只要您愿意和我合作,就有机会在有生之年重获自由,也许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这不可能……慢着!”布雷沃克猛然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你不是律师,你是什么人?”
奥尔森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律师帮不了您,但是我能。”他递给布雷沃克一张名片,布雷沃克看到了“……皇家科学院医学高等研究所特级研究员”一行字。
“我们正在实验一种非常重要的新药物,只要您自愿成为实验者,就能获得特赦,得到自由。这里是国王签名的文件,具有法律效力。”奥尔森拿出一个文件夹。
布雷沃克精神一振,坐起身来,接过文件,仔细翻看着:“嗯,条件看来不错……我真的只要参加实验就能获得自由?”
“是的,在实验结束后,无论什么结果,您都可以获得自由。”
“如果实验失败呢?我会不会死?”
“这很可能,我不想瞒您,之前的动物实验有30%的死亡率……”奥尔森说,“不过,这不也是你期盼的么?无论怎样,您都没有损失,总比在这里一辈子关着强。”
布雷沃克露出了讥讽的笑容:“没错,怎样都比现在强……但你们实验的是什么药物?为什么找我?”
“这是绝对机密……”奥尔森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布雷沃克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布雷沃克无力地呻吟着,如同在地狱的烈火中被煎熬着,又如被浸入冰窟,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都感到了并存的灼热、冰冷、刺痛和麻痒,五脏六腑如同向一切方向被拉扯着,各种无视逻辑法则的矛盾痛苦纷至沓来。他想挣扎却挣不开,因为他事实上被捆绑在一张病床上,周身的皮肤已经溃烂。
如今他知道了,实验的是什么药物。这是一种人类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之药。
奥尔森告诉他,人的寿命有限,原因在于细胞分裂有限,而细胞分裂有限又是因为染色体末端有一种小颗粒,每复制一次,都会变短一点点,一旦完全耗尽,细胞就不再分裂。人就会老死,因此只要能保持其长度不变,就能使人长生不老。问题的关键在一种端粒酶上,要使它不丧失活性,才能让复制无限进行下去……给他注射的这种药物,就含有一种特殊活性物质,被称为“长生素”,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人体细胞端粒酶的活性,但又不至于演变成分裂完全失控的癌细胞,这样就能实现永生。
但这只是抽象的理论。要使它变成事实需要大量的人体试验。布雷沃克是主要被试验者之一。这种试验要对人体进行全方位的改造,深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令人痛苦异常。布雷沃克相信,就是濒死的癌症患者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来换取生命。最可怕的是没完没了。为了保持端粒酶活性,几乎每天都要注射,已经有一年多了,他天天都生活在极度的肉体痛苦中。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毁约,回去坐一辈子牢也认了,但是此刻已经由不得他了。
“这种酷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曾有气无力地问奥尔森。
“很抱歉,”奥尔森对他说,“看来我们的实验似乎走入了歧途,还需要一阵子……唉,如果玛丽还在,也许我们不会走这样的弯路了。”
“玛丽是谁?”
“长生素的发现者,”奥尔森说,“所里最优秀的专家,可惜她在研究最后的剂量配比时忽然去世了,研究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让我回牢里去,老子不干了!”
“这不行,”奥尔森板着脸,“您已经签了合同,在实验成功前是不能离开这里的……您再忍忍吧,约翰,再来一针。”
这一次,两个月后,疼痛和麻痒渐渐消失了,周身的皮肤也好像换了一层新的,一个疤痕也没留下。布雷沃克长出了新的头发和牙齿。奥尔森也没有再给他继续打针。
“我们可能已经成功了!”奥尔森对他说,“经过抽检,发现您周身细胞都已经更新了,而且还在健康有序的分裂中,看来您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这么说我已经永生了?”
“理论上是这样。”
“好极了!”布雷沃克与其说是为永生而欣喜,不如说是为了自由,“我可以离开这里了么?”
“当然,您不需要再呆在研究所了。”
布雷沃克从床上跃下,向门口走去。当他打开门后他呆住了,那里站着四个狱警,他们一拥而上,抓住他,将他押着向外面带去。
“你们疯了?我是被特赦的!”布雷沃克惊呆了,“奥尔森!这是怎么回事?”
“我跟您说的很清楚了,”奥尔森礼貌地笑着,“实验结束后特赦令才能生效,之前您在理论上还是囚犯。”
“可实验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操作的部分结束了,但我们还在观察期。”
“什么观察期?”
“细胞分裂仍然是不稳定的,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情况,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会维持多少代,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还要留着您进行一些观察。只有证明您得到了永生后,实验才能算正式结束。因此,我们需要一个相对比较长的观察期。”
“你这混蛋!”布雷沃克挣扎着,“要观察多久?十年?五十年?”
“我们需要证明您能够远远超过常人的寿命……根据初步估算,大概需要两千五百年吧。不过没什么,如果实验成功的话,两千五百年后,当您离开监狱时,您还会像现在这样年轻,一根白头发也不会有。”
“你疯了吗?让我在那个见鬼的牢里呆……两千五百年!”
“我想,”奥尔森冷冷地说,“在永生的报偿面前,这不算什么。谁让您是终身监禁呢。另外,在那起爆炸枪击案中,您夺去了85个无辜的人的生命,每一个人算三十年的话,两千五百年也不算多,不是么?”
“奥尔森,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布雷沃克大骂着,被狱警带上了囚车。囚车呼啸着离开了研究所,向着监狱方向而去。奥尔森望着远去的囚车,擦了擦眼角,喃喃地说:“你和孩子可以安息了,玛丽。”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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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相亲
她就坐在我对面,如瀑的长发映衬着洁白的脸蛋,微低着头,嘴角露出腼腆的微笑。她不时抬起眼皮看我一眼,当我的视线偶尔和这对明眸碰在一起,她双颊就会泛起一片羞涩的晕红。
看到她,我对老妈的怒火顿时无影无踪,但更快又被深深的自卑所取代。我知道这必然是一场毫无希望的约会,甚至比之前的更没有希望。
故事老得掉牙:老爸给我打电话,说我妈病了,高烧起不来床,催我回来看她。当我回家的时候,却看到她老人家喜孜孜地来开门。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气得扭头要走。老妈一把拽住我,好说歹说,硬把我留下,我像个玩偶一样,被爸妈按住梳洗打扮一番之后,就被带来了这地方,参加我的第三十二次相亲。
但这次还真是和以前不同。从餐厅的规格就可以看出,此刻我们正在未来大厦顶层,一千二百米高的旋转餐厅里,俯视着脚下这座灯火辉煌的大都市,面前各摆着一份法式鹅肝煎羊排和42年的红酒。这里是女方订的,通过刚才的寒暄,我知道了她叫秦娜,父亲是有声望的律师,母亲是大学教师,而她本人也刚刚获得名牌大学的文学硕士学位,毫无疑问处于社会的顶端。这和我寒酸的普通家庭出身已经拉开了距离,我不禁好奇地想,是什么让这位美女同意和我这样其貌不扬的大龄青年相亲的。
但仔细想想,这也不奇怪,高学历兼出众的美貌,高不成低不就,让她加入了剩女一族,年近三十,想必她父母和我爸妈一样着急,双方家长病急乱投医中,我们就这样坐在了彼此对面。或许,或许我有机会和她发展……
不,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与生俱来的缺陷,这一切最终和之前的三十一次相亲不会有什么区别,投入太多只会伤害自己。我无奈地提醒自己。
因为我是一个F级基因者,这是烙在我每一个细胞最深处,无法摆脱的贱民标志。
我身高1米82,体重70公斤,身体健康,长得也不赖。虽然谈不上聪明绝顶,好歹也拿了一张大学毕业文凭和建筑师资格证,在公司里也做出了一点业绩。从各方面看,我都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除了在最重要的那一方面:构成我之为我最根本的要素,有不可或缺的缺陷。虽然在平时它对我毫无影响,但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强制提醒我这些我不愿想起的知识:
人类以及几乎所有动植物的基因主要由脱氧核糖核酸,即DNA构成,在基本结构上,是两条相互缠绕的分子链条,每条链条都由腺嘌呤、鸟嘌呤、胞嘧啶和胸腺嘧啶四种不同碱基组成,其中腺嘌呤和胸腺嘧啶,鸟嘌呤和胞嘧啶分别通过氢键结合,构成碱基对,这些不同的碱基对,就是DNA双螺旋链条的最基本组成单位。生物遗传的秘密,就在于这些碱基对长达30亿位的排列之中,它们决定了生物发育的一切性状和细节。
早在半世纪之前的二十一世纪初期,人类就基本完成了人的基因组测序,测定了人类遗传基因中的全部碱基对,此后很快进一步应用于个体,只要花一小笔钱,每个人都可以巨细无遗地知道自己的全部基因序列。但这些序列并非都有用,其中大部分是无用的信息,是进化史产生的冗余,当时还无法确切知道是哪些基因控制哪些性状。这些密码在之后的几十年中被一一破译。借助软件分析这些数据,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一个人在正常发育情况下的容貌、肤色,身高,健康程度,容易得哪些疾病,甚至有没有心理变态倾向等等。
人的遗传基因有优劣之分,这是甚至在DNA被发现之前就早已知道的。但这个时代的进步在于,人类能够精确地量化把握每个人的基因,并通过电脑程序加以评估。不幸的是,虽然我现在健健康康,没病没灾,但基因却在正态分布曲线上却属于最差的15%,在评级上是F级。基本上在相亲时,只要我亮出自己的基因评估表,这场约会就泡汤了……
“对了,林先生,你平常都喜欢做什么呢?”我正心不在焉,秦娜娇怯怯地问。
既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我就把老妈谆谆教导的那套说辞都抛诸脑后,既不说自己喜欢读书或者听古典音乐,更不说打高尔夫球之类的,想说什么说什么。我毫无优雅地将红酒一口干掉,轻松地一笑,说:“我这人没什么追求,就喜欢玩VR游戏,比如《太空大战》……”
“你去过太空,是哪个太空站?”秦娜眼睛一亮,似乎颇感兴趣。
看来我们还真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想。“不,不是真的太空, ”我说,“是《太空大战》,一款流行的虚拟实在游戏——”
“我知道,”秦娜却打断我,“我是问你,游戏里你打到哪个站了?是小行星站,还是木星站,或者天王星站?”
我有些吃境地看着她:“哦,是海王星站,你也玩这个?”
“海王星站?”秦娜眉飞色舞地说,“我记得那里的巨章鱼特别难打,对不对?”
“是啊,”我说,“每次斩了它一只触手又长出另一只来了,怎么杀也杀不死,真烦。”
“这有个窍门,你可以同时放电离炮和冰冻波束,”秦娜说,“不过具体操作有点复杂……回头有机会咱们切磋一下。”
就这样,我们居然聊到了投机的话题。秦娜也是一个虚拟实在游戏的爱好者,《太空大战》已经打到了奥尔特云站,把那些外星战舰打得落花流水。说到高兴之处,不由口若悬河,手舞足蹈,比比划划,一扫刚才的腼腆羞怯。
而我们在其他方面,共同爱好也不少,比如我们都爱野营和登山,还有都喜欢看何慈康的小说,甚至都喜欢养德国牧羊犬……天,她真是我一直梦想中的女孩!
但是……
但是时间飞快流逝,谈话也渐渐进入了正轨,上的什么大学,在哪里工作,将来有什么计划等等,虽然这些方面我自信还可以一说,但我知道,最终还得拿出那张表格来,当然,就算不拿出来结果也是一样,甚至更糟。
和其他人一样,从小我就做了基因评估,以制定最佳保健方案,对可能的遗传病防患于未然。一个人的基因属于个人隐私,你有权保持秘密。国家明文规定,任何学校和单位绝不能因为这一点而歧视你,所以在求学和就业时我倒并没有受什么阻碍。但是私人关系就是另一回事了,在恋爱中,对方当然可以要求知道你的基因。
由于法律和伦理上的严峻问题,各国都严禁用人为手段进行基因改造和优化生育,因此即使有先进的基因技术,人类的传宗接代还是以传统方式进行。只不过现在人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后代可能是什么样子的——当然都由男女双方的基因决定。
对A级和B级基因者来说,这是很大的优势,他们会主动公开自己的基因,就像公孔雀炫耀自己的美丽尾羽,这也迫使其他人出示自己的基因。CDE级基因者处于中流,他们公开基因并没有太大的压力,最后只剩下最下面的F级和G级,说不说也就没什么区别了,你不愿告诉对方,人家自然更知道你是劣质基因者。
当然,这事我可以拖到第二次或者第三次约会再说,但是那又有什么区别?拖得越长,痛苦越大,还不如早死早投胎。
“对了,这是我的基因评估结果,也许你想看一下。”我下定决心,找了个间隙拿出了一张电子表格,递给秦娜。
秦娜好像有些意外,但仍然把表格接了过去,扫了一眼,随口说:“挺不错啊。”又还给我。
挺不错?我有些意外,怎么会不错?我接过表格,打开来看了一眼,自己也吓了一跳,评级一栏上赫然是C级!这……难道不是我的结果?
表格是老妈在出门时塞给我的,平常一直都是她保管,我也没多看,但想不到她居然胆大到偷换了一份!难怪她今天有些话欲言又止……我好奇地检视着,上面密密麻麻有很多数据,我看不太懂,但作为一个F级基因者,我比一般人总多了解一些,这张表格是一种特制的智能电子纸张,存储了我全部的30亿对碱基数据,还能够针对特殊的疾病和性状进行查询,上面千真万确是我的名字和身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每个人的DNA都是独一无二的,在政府部门有备案,表格上的资料也来自政府的数据库,很难伪造。难道是以前搞错了不成?
我查找了几个专门的单词,但是没有找到结果,看到的遗传病问题一般也就是糖尿病,癌症等常见遗传病问题的警告,可能性并不高,属于正常范围。我蓦然明白了老妈玩的是什么把戏:很简单,基因评级是民间自发进行的,政府不鼓励也不干预,因此同时往往并存着几种测评方式,这些都是合法的。老妈不知到哪里找了一家小公司,用社会主流已经淘汰的旧方法评估了一遍,按照旧评估法,我的基因并不差。事实上,我小时候从未觉得自己的基因有什么问题。但我上大学那年,对基因的研究取得了新进展,特别是在本来认为的垃圾DNA中发现了若干和智力相关的重要基因片段,就是这种新的评估法,把我从普通人打成了等而下之的另类。
研究发现,在我的DNA编码上有一个隐匿的突变,会影响神经元突触小泡的发育,这个缺陷不会导致后代变成白痴或低能儿,但有一半的可能会抑制智力发展,使之止步于中等偏下。当然,大部分人都智商平平,这没什么,但明知基因里有抑制智力的因素,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种基因是显性遗传,很可能影响我的后代。虽然可以通过教育和后天培养弥补改善,但先天的劣势无法回避。
“你怎么了?看什么呢?”秦娜一双妙目奇怪地盯着我。
我苦笑了一下,老妈钻了法律的空子,多半是怕我不配合才不跟我说,不过这有什么用?要知道,夫妇在婚前也要进行基因配对,咨询专门医师的意见,看彼此的基因组合是否可能产生出基因有问题的后裔。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
当然,只要能瞒得了初一也不错,至少我和秦娜可以交往一阵呢,也许她会爱上我,不计较这些,至少能让我好好恋爱一场,我真的,真的不想放弃和秦娜这样的好姑娘发展的机会……
我叹了一口气,勇敢地凝视着秦娜美丽的眼睛:“对不起,这张表格弄错了,我其实……其实是F级基因。”
我最终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把事实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娜。我庆幸老妈没看到这一幕,要不然非把我臭骂一顿不可。
“……就是这样,”我最后说,“所以,我之前的相亲都失败了,今天,我也不抱希望。如果你不……那个……我也能理解……”
秦娜没有拂袖而去,却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没关系。”
“没关系?”我的心狂跳起来,难道她真的不嫌弃?
“你看。”秦娜也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基因评估表格,递给我。我接过来,一个触目惊心的大“G”映入眼帘,我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是G级基因。”秦娜静静地说,“属于最差的5%,还不如你呢,之前我也相亲过好多次了,可每次都是失败。”
“可是这怎么可能?你明明应该是……”一般来说,社会上层的基因都不会差,特别是秦娜这种经过好几代人的优化组合的,从容貌上看就应该属于最优了。怎会是G级?
“我爸爸是A级,妈妈是B级,”秦娜黯然说,“但很不巧,他们一些不良基因都汇集在我身上,又发生了几点突变,对我自己并没有影响,但是评估结果就一落千丈了。医生说,这种情况不到万分之一的概率,可是却偏偏落在我的身上。”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知道为什么这样优秀的女孩要来跟我相亲,原来我们是——同病相怜。
“你知道我为什么玩《太空之战》那么拿手?”秦娜自嘲说,“是因为我每次都把游戏里的怪兽想象成那些该死的相亲者,他们只要看一眼我的评估表就会走开,就像躲瘟神一样!当然也有些说不在乎的,但我看得出他们只是想占我便宜,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真想劈死那些混蛋男人!但是你,你不一样,你很诚实,我们各方面也很合拍……如果你愿意和我交往的话……”她的脸红了,没有说下去。
我放下那张表格,把手放在秦娜手上,秦娜的手微微一抖,却没有躲开,脸更红了。我感受着她纤纤手掌的的温暖和绵软,心神激荡,千万句情意绵绵的表白已经涌到了我的嘴边……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握住秦娜的手,干巴巴地说:“很高兴认识你,今天就到这里吧,希望下次有机会再见。”
秦娜诧异地盯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我说的是外星语。过了几秒种,她才反应过来,一张脸忽然变得煞白,随手拿起身边的红酒,全都泼在我脸上,不顾周围人惊讶的目光,大步离去。
我颓然坐倒,无力去擦拭脸上的酒水。我悲哀地想,也许自己做了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但我别无选择。在这个时代,基因的分层已经日益明显,优秀的基因总是和优秀的基因结合,而劣质的基因只能找劣质的基因,科学家预测,这最终会导致人类的两级分化,也许再过几代或几十代人,人类将分化成两个物种。一个智慧、美丽、高大、强健,一个愚拙、丑陋、矮小、孱弱……
而我绝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停留在F级和G级,不,我至少要找到E级以上的对象,这样才有可能让子女跻身中等基因者,然后再一步步进入上等基因。这是一场跨越世代,甚至可能跨越千年的大竞争,我的子孙们必须逆流而上,也许要经历几个世纪,才能加入到最优秀基因者的行列。为此我别无选择,哪怕伤害秦娜这样美丽善良的好姑娘……
不知不觉中,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混入了脸上的酒水,淌过面颊,滴到地上。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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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捕龙星战史
捕龙是一颗星际间的流浪行星。
在银河系中,有一些特殊的天体,它们和其他行星一样,诞生于原始恒星的行星盘,本该注定围绕着某颗恒星矢志不移地转动,直到恒星灭亡,却由于周围天体强烈扰动,获得了过大的加速度,以至于其轨道脱离原来的星系,获得完全的自由,在整个银河系中流浪。它们或者是行星,或者是小行星或彗星,即使是其中最大的,相对于最小的恒星,体积也微不足道。它们在光年尺度的星际空间中如幽灵般存在,几乎不反射任何光线,也极少引力扰动,因此极其难以发现。
相对于浩瀚万千的泛银河世界来说,这些流浪的小天体无论在各方面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其中蕴含的各类矿藏资源多少也能够引起一些人的兴趣。在星际大发现时代,许多冒险家在茫无涯际的星际空间中耗尽一生寻找这样的天体,只要找到一个,按法律归他所有,一夜暴富不在话下,如果能有珍贵的稀有金属或化合物,更可以富可敌国了。
大发现时代过去了,泛银河世界人口爆炸,资源也日益紧缺。在惨烈的第三次银河战争后,整个银河系的三千亿颗恒星被九百五十个大大小小的星际政体所瓜分。为了吸取战争的教训,按照繁复的星际法规则,对于整个银河系的星际空间进行了史无前例的细致划分,以免再度出现领土和主权争议。因此即使发现了这些流浪天体,也会按照星际法归属于它们所在星域的星际国家。
但捕龙星的情况却极为特殊。它最初的发现是在银河历5632年,亦即第三次银河战争后期,人马共和国的一支舰队就在征战途中发现了这颗直径大约四千公里的流浪行星,并从远处记录了它的大小和运行速度。但战争期间,无暇顾及开发,舰队也从未登上过这颗行星。为了取个好彩头,它被命名为捕龙星。
发现捕龙星的位置,在当时交战的人马共和国和千日王国的边境地区,但无疑是在人马共和国一侧,距离最近的边境有大约九光年的距离,因此当为人马共和国所有,但当时正在战争之中,双方争夺的目标大都是数百恒星组成的星团,进退动辄几百光年,对这颗流浪的微末行星,人马共和国并未过多注意。在战后,也只是进行了简单的登记,在最为详尽的三维地图上也只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小点,对于人马共和国这样横跨整条旋臂的银河大国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不久,第三次银河战争以和局结束,虽然人马共和国的军队已经打到了千日王国腹地,随时可以消灭这个数千年的宿敌,但为了顾及大的星际形势,双方还是草草签署了和约,让千日王国捡了个大便宜。战后两个国家忙于各自的事务,几经春秋,小小的捕龙星早已被遗忘了。
战后约两千年,银河历7517年,千日王国宣布,在其边境发现了一颗新的流浪行星,并命名为“风神星”,这一消息并未引起多大的震动。但第二年,千日王国派遣了一支勘探队,登上了风神星,在上面发现了若干疑似古文明遗迹,怀疑在风神星上曾经有古老的文明存在,这一发现轰动了整个泛银河世界。
进一步发现显示,风神星运动的速度非常快,超过已知的任何流浪星体,而且显然是从人马共和国方向移动过来。这一消息引起了人马共和国的注意,经过简单的计算,人马共和国的科学家发现,风神星很可能就是两千年前发现的捕龙星,在两千年中,它以极高的速度移动了大约九光年的距离,正好从人马共和国移动到了千日王国。7520年的一项边境调查证明了这一点。原来记录的捕龙星运动速度误差巨大,以至于在人马共和国政府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捕龙星就从人马共和国边境线内移动到了千日王国境内。
如果认定风神星就是捕龙星,按照星际法,捕龙星应该交还给人马共和国,对边境也应该按照星体位置重新分割。但是千日王国在人马共和国的历史记录中找到了一些漏洞,声称无法严格证明风神星就是捕龙星,而且既然人马共和国的国民从未登上过捕龙星,也无由主张对捕龙星的主权。按照无主地占领的原则,这颗行星仍然归属千日王国所有。
这一声明引起了人马共和国的巨大愤怒,双方的旧日恩怨又被抬上桌面。在人马共和国的巨大压力下,千日王国不得不稍稍让步,暂停对捕龙星的勘探。但当人马共和国派出自己的考察船之时,却发现千日王国已经派遣了一支舰队,守在捕龙星附近,禁止人马共和国靠近。考察船强行突破了千日王国的封锁,登上了捕龙星,但还没有开展考察,就被千日王国的军队所抓捕,经过外交努力才得以释放。
事情就这样僵持下去,直到7530年,千日王国再度偷偷派出一支考察队,深入捕龙星进行科学考察。科考的结果不得而知,但很快有谣言说,发现极为惊人:捕龙星的岩石外壳下,有着巨大的神秘金属结构,在其内部,很可能有着宝贵的上古文明技术资料,这些技术很可能使得千日王国一跃而为银河文明之冠。谣言传遍了泛银河世界,得知消息的人马共和国再度强烈重申对捕龙星的主权,并派出了浩大的舰队维护自己的领土。
双方舰队在捕龙星周围对峙了十余年。人马共和国发现,事情越拖下去,越对自己不利,毕竟捕龙星按其速度在不断地向千日王国内部移动,一旦离开边境地区,进入千日王国腹地。无论战术上还是舆论上人马共和国都将处于不利的位置。但人马共和国已经享有了两千年的和平,是否应该为了一颗不确定是否有任何珍贵资源的行星开战,联邦高层仍然犹疑不决。
决定性的转折发生在7542年。是年,人马共和国发生政变,原政府倒台,新政府为了获得合法性,借着千日王国在捕龙星的挑衅行动,发动了第一次捕龙战役。人马共和国的千艘战船跃迁而来,迅速驱逐了千日王国的舰队,登上捕龙星,开始科考,结果一无所获。之前的传言不实,捕龙星表面并没有什么古文明的痕迹,底下的金属层似乎也只是普通的地质构造而已。但无论如何,击败千日王国的胜利已经足以令人马共和国上下欣喜不已,也巩固了新政府的地位。
在短暂的外交抗议后,千日王国陷入了沉默,似乎已经认栽,放弃了这颗不足道的小行星。人马共和国放下心来,对于捕龙星的看守也松懈了。半年后,千日王国发动奇袭反击,三支精锐舰队通过空间跃迁瞬间出现在捕龙星周围,对上面人马共和国的少量驻守军队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虽然千日王国也不希望扩大战局,但在交火中,一枚威力巨大的反物质弹在人马军的旗舰位置爆炸,导致人马共和国守军全军覆没。
后来证明,这是人马共和国自己的技术故障造成的爆炸,但这一点已经没有意义了。被复仇的怒火点燃的人马共和国开始发动全面战争,在一千五百光年的边境线上,人马共和国的军队开始了战略进攻。数百个行星系在一夜之间被人马共和国的军队占领,几十颗住人行星被小行星大小的反物质弹或量子炸弹击中,二十亿人在这一波战争中死去。
千日王国也很快发动反攻,战争初期一度占据了相对优势,在人马共和国边境造成了更大的伤亡。但千日王国的战争潜力却无法与人马共和国这样幅员辽阔的大国比肩,几年后就吃不住而被迫转入战略防守。
到了7547年,战争形势逆转,千日王国连连溃退,三分之一的星系先后失守。国王派出特使,向人马共和国紧急求和,表示愿意让出捕龙星。但战争到了如今这一步,捕龙星本身已经不重要了,人马共和国要求千日王国割让三分之一的领土,并将另外三分之一作为缓冲区。千日王国拒绝了这一明显过分的要求。半年后,首都日王星被人马共和国的军队占领和摧毁,三千万居民遭到屠杀,国王的头颅被征服军砍下后悬在皇宫中央广场的磁悬浮力场上示众。
7548年,人马共和国正式吞并了千日王国。但过分的扩张引起了邻近的两个超级大国——万星同盟和星汉联邦——的不安,他们要求银心理事会通过了一项决议,对人马共和国进行封锁。人马共和国陷入了长久的衰落。其内部的几个星域也萌生了脱离共和国的念头。7574年发生了古尔自治邦的叛乱,共和国将大批舰队调回本国镇压叛乱,第二年叛乱平定。但7577年,在万星同盟的帮助下,原千日王国的边疆省份宣布复国。整个星域又再度陷入无休战乱。
此后十年中,千日王国的势力在万星同盟的扶植下恢复了全部疆土,并转而反攻入人马共和国境内。到了7588年,人马共和国已经是强弩之末,无力抵抗千日王国和万星同盟的联军,只有向星汉联邦求援,星汉联邦不希望看到万星同盟过于坐大,亦出兵保护人马共和国,银河系内两大强权的战争一触即发,最后在银心理事会的调停下划定了势力范围。
在此后的三个半世纪里,人马共和国和千日王国在战争中都分崩离析,人马共和国的一部分融入星汉联邦,另一部分则和原千日王国一起归属于万星同盟麾下。在数百年的同化之后,被征服的人们早已忘记了人马共和国和千日王国,而自视为星汉或万星的国民。
在银河历八十世纪,由于宇宙的进一步开发,有两万光年边界的星汉联邦与万星同盟之间也产生了摩擦。7962年,再次处于二者边境地带的捕龙星成为争执的焦点。这一年,万星同盟的一艘客船失事,在捕龙星附近爆炸,数千人死难。事后,万星同盟交通部考虑到捕龙星恰好在万星同盟通向星汉联邦的交通线上,决定在捕龙星上设立一个中转站。消息传出,立刻引起了星汉联邦的不满。
星汉联邦从旧人马共和国的依据出发,声明对捕龙星的主权,认为万星同盟无权在捕龙星设置任何机构。针对这种挑衅行为,联邦派遣了一支舰队“守护”捕龙星,却与万星同盟的另一支舰队遭遇。经过长期毫无结果的谈判,7987年,因为偶然的擦枪走火,第二次捕龙战役开始,并很快转为银河系两大强权之间的全面大战,即第四次银河大战。
这场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千年,直到最后人们早就忘记了战争是因何而起。在反复拉锯中,星汉联邦和万星同盟都精疲力竭,经过几次和谈的间隙——有的长达几个世纪——又再度开战。中间双方的政体都几经更迭,但彼此的敌意却有增无减。直到最后,银河历9964年,不可一世的万星同盟彻底被新星汉联邦毁灭,万星同盟的首府,一颗红巨星被引爆,周围十七颗住人的行星和卫星都在瞬间被摧毁,九百亿人因此而死去,万星同盟就此不复存在。
七年后,万星同盟的地下抵抗组织发动了最后的复仇,星汉联邦的首府,一个三十颗恒星组成的星团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造黑洞。数十颗行星无声无息地被吸了进去,其中包括星汉联邦的首都天城星。在天城星消失后,星汉联邦各加盟国纷纷独立,各大势力开始进行旷日持久的内战……
10972年,当银河局势最终平定下来之后,原来的许多国家已经不复存在,巧合的是,不断移动的捕龙星再度位于两个新的庞大政体之间,一个是原来星汉联邦和万星同盟基础上形成的外银河帝国,另一个是银心诸政权组成的内银河邦联。双方在边疆问题上也互不相让。
但这一次,外银河帝国与内银河邦联有鉴于历史上的惨淡教训,不愿意再用武力解决问题。决定瓜分捕龙星以彻底解决争议。捕龙星将被从中间分为两半,一半按原方向进入内银河邦联,另一半则用空间曲率引擎送往外银河帝国之中。
10994年,在双方代表团和其他各国外交使节的公证下,分割开始了。巨大的空间力场刃切入捕龙星内部,令数百公里深的岩石结构粉碎。捕龙星早已没有了地质活动,岩石层下面就是金属的核心,上百万个微小的智能推进器进入裂痕中,吞噬岩石碎块制造出新的推进器,准备将捕龙星在切开后迅速推开。
这一过程进行了一个月。因为谁也不愿意吃亏,所以切割需要尽可能精细,将误差降到最低。但某一时刻,切割忽然停止了,电脑提示出由于某种原因,下方有力场刃无法作用的坚硬物质,并发生了极为强烈的能量反应。片刻后,捕龙星爆炸了。像一颗恒星一样从中间炸开,放射出无与伦比的能量辐射,周围数千万公里内的舰船都被爆炸的高温和烈焰所吞噬,所有的在场者几乎无一生还。
捕龙星的爆炸一直是一个谜团,一颗死寂的行星爆炸,这完全违背任何已知的物理学法则。10997年,一个联合调查团来到原捕龙星所在的位置,但是一无所获。整个捕龙星一定已经和周围一切一起彻底毁灭了,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人们只知道这次爆炸的能量相当于一颗超新星爆发,极为惊人。外银河帝国和内银河邦联都怀疑是彼此的阴谋或者某种新式武器实验,彼此间猜忌日深,争吵不已,新一轮银河战争在酝酿之中……
在银河系的最中央,在亿万星辰的中心,是一片巨大的黑洞,其中除了黑暗一无所有,在黑洞中时间和空间都被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态,以至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在其中生存。内银河邦联最近的殖民带距离它也有上千光年的距离。
但此刻,一个直径不到七百公里的金属球却在紧贴着黑洞表面运行,并以银河人类无法感受到的某种波形,向整个宇宙范围内发出强烈的超波讯息:
“我已经来到这个无主的星系的内部,按照宇宙法,该星系已经是C90超星系团联合体的领土。”
金属球,或者还是叫它捕龙吧,拥有比人类高级得多的智能,它知道,自己在到达这个星系之后,因为事故沉睡了一亿八千万年,占领无主星系的行动也比预期的晚了一亿八千万年。联合体多半已经遗忘了它,甚至遗忘了这个星系,没有派出第二个占领者。当它苏醒后,第一时间跳跃到了银河之心,并进行了广播,但很可能可恶的D65超星系团已经捷足先登。
但那又怎么样呢?捕龙知道,联合体不可能承认D65的主权要求。这个星系必须属于C90超星系团。这是两大集团的地缘政治决定的。无论是外交斡旋还是军事摩擦,一场即将到来的冲突将不可避免,而联合体不会退让。这可能会让这个星系化为齑粉,这场灾难,也许在几年内就会到来,也许需要上亿年时间才会发生。
“无论如何,联合体的领土不可以损失……”捕龙漫不经心地想着,准备按照章程,开始将这个狭小黯淡的星系变为类星体的改造过程。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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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你幸福吗?
“先生您好。请问,你幸福吗?”
一个长发飘飘、明眸皓齿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女孩看上去才十八九岁,穿着某种天蓝色的制服,身材修短合度,笑容像春风般甜美。她背后一块是硕大的宣传牌,上面画着一个高出云端的梦幻城市,下方是“打造二十一世纪幸福都市”一排艺术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立起来的。
“我幸……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有些疑惑。
女孩用温柔的声音解释说:“是这样的,您知道我们国家的GDP虽然已经上升到世界第一,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国民幸福指数却还在世界中下游,这和我国的国际地位是很不相称的。因此国家决定在每个大城市都开设幸福加油站,来帮助不幸福的人们感受到幸福,改变这个局面。本市的幸福加油站今天刚开放,目前是试运行,很幸运,您是第三位被访问者。您觉得自己生活幸福吗?”
幸福加油站?有什么用处?多半又是某种蹩脚的政治宣传,画饼充饥罢了。他想着,随口答道:“当然不幸福,每天都吃泡面吃得快吐了,哪来的幸福?”
“这个嘛,”女孩眼珠一转,含笑说,“我们能帮您哦,请跟我来吧!”
他起了好奇心,跟着女孩向前走去,绕过宣传牌,他看到了几栋形制古怪的正方形房屋,通体金属制成,没有窗户,好像一个大铁盒子。女孩带他走进其中一栋,他发现是一个大约十来平米的乳白色房间,面前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女孩招呼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在墙上按了几下,很快,桌子上像变魔术一样,出现了红白相间的奶油焗龙虾,纹理鲜丽的三文鱼刺身,硕大肥美的葱姜炒蟹、珍珠似的蒜蓉扇贝,白玉般的清炒象拔蚌,还有一盅香气扑鼻的鱼翅捞饭……
他带着疑问望着女孩,女孩微笑着说:“当然不是真的。这是虚拟感知技术的效果,不过放心吧,吃起来和真的美食一样,这是海鲜套餐,如果您不满意的话还可以试试别的口味。”
他试着尝了一口龙虾,果然入口鲜美嫩滑,和真的龙虾肉一样,不,应该说比他吃过一两次的真龙虾还要美味。他食指大动,又略试了几道菜后,风卷残云一般大嚼起来,女孩坐在他对面,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时而递给他一杯冰镇的鲜榨果汁。
吃完了,甚至肚子里还有酒足饭饱的感觉。他不好意思地打了个饱嗝:“简直太逼真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你看到的整栋房子,叫做虚拟现实屋,它包含一个超级计算机,能够制造出和真实毫无差异的感知体验,以电磁波的形式直接作用于你的大脑,引起你的视觉,听觉和味觉等,所以和真正享用美食的感觉没有区别。”
“这么神奇?要是我有这么一部机器就好了。”他感慨说。
女孩笑笑:“如果人人都有,那我们的幸福指数肯定世界最高了。不过这种虚拟现实屋的价格极为高昂,最便宜的也要上百亿元,除了极少数富豪,个人根本无法承担。您刚刚体验到的是国家为了提高人民的生活幸福,拨巨款搞的公益项目,本市市民都可以免费享用。”
“那……”他不觉咽了一口口水,“我明天也能来吗?”
“可以啊,请留下您的联络方式,以便我们跟踪调查,欢迎您明天再来!”
第二天,他一下班就跑到了那个街区。不过今天和昨天不同,幸福加油站的神奇已经传遍了整座城市,许多市民闻讯赶来,几栋虚拟现实屋的门口排了上百人的长队。
想到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孩,他心旌摇荡,心甘情愿地在门口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总算轮到了他。果然,他又见到了那个可爱的长发女孩。女孩见到他,也是眼睛一亮,对他说:“先生,您又来了?”
“嗯,我想多得到一点幸福。”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欢迎啊,今天还要吃一顿大餐吗?”
“不不,”他忙摇头,光注重吃,层次未免太低了,“我想要点别的。那个……在大都市里,住房狭小,到处都是人,空气污染严重,感觉非常压抑……”
“明白了,”女孩点点头,“请跟我来吧。”
他再次走进了那间房间,还是同样的陈设,女孩又在墙上操作一阵后,笑嘻嘻地捂住了他的眼睛:“给你一个惊喜,一、二、三——”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赤着脚踩在了凉滑的竹片上,空气中都是芬芳。他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向四周,只见自己在一间宽敞的竹楼里,桌椅都是竹子做的,一片沁人心脾的青翠。桌上放着古色古香的线装书,香炉里焚着篆香,前面是挂着珠帘的轩窗,他看到竹楼好像在一处竹林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子间的空隙,从窗外投进来,照在他身上,微风吹拂,好不惬意。另一边的窗外可以看到远处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水声遥遥传来,伴着林中婉转的鸟语。
“真美,”他看了许久才喃喃说,“简直是世外桃源,真想住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地方啊……”
女孩咯咯笑着,拉住了他的手:“我们还可以去林中小径散步呢,我带你去吧!”
半小时后,他恋恋不舍地从幸福加油站里出来,看着周围的浑浊的人堆车流,不禁有些失落,但想到明天还会见到那女孩,还有其他的幸福项目,心里又充满了憧憬。
第三天,为了尽早见到那女孩,他干脆请了一天的假,一大早就去排队,可是八点钟不到,幸福加油站前面已经排起长龙,好像本市的一千万人口都涌来了,队伍差不多有两三公里长。他从早上排到下午,饥肠辘辘,离入口还有一公里多。眼看没希望了,正当他沮丧地打算离开时,却看到一群工作人员走来,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扫描器,对准每个人的面部都扫一下。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根据脑电波波形的某种特征,得出一个幸福指数,按这个标准进行筛选。又累又饿又绝望的他,幸福指数很低,因此获得了第三次进入幸福加油站的机会。
他如愿以偿地被带到那女孩面前。女孩见到他,很是惊喜:“先生,又是您?这次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呢?您还有哪里不幸福么?”
他早已想好了,却支支吾吾,难以启齿,直到被带进了虚拟现实屋,才开口说:“这个……我觉得难以幸福的原因之一,就是没有一个女朋友……所以我想……”
“明白了,”女孩对他眨眨眼,“如果您不嫌弃,请和我约会吧。”
“真的?”
“当然啦。”
于是他们一起吃了一顿烛光晚餐,又去林荫小道散步,女孩的一颦一笑都让他心醉不已。最后,他们不知怎么到了海边,一起躺在沙滩上,望着海上升起的明月。
“我知道这是虚拟的景象,”他喃喃说,“可是你也和我在一起吗?还是你也只是虚拟的幻影呢?”
“我当然和你在一起了,”女孩用诱惑的鼻音说,“你真是个傻瓜诶。”
他情热如火,不觉搂住了娇怯怯的女孩,覆上了她温润的嘴唇。女孩配合地和他热吻着,他的手在她腰间游走,除掉她的衣服,忽然摸到了嵌入皮肤的怪异纹路,他惊奇地支起身子,往下看去,借着月光,看到了雪白的腰臀间,一行整整齐齐的字母和数字:“Doll-XI-5080”。
她是……机器玩偶?
“您还不知道吗?”女孩看到他惊奇的样子,莞尔一笑,“幸福加油站怎么能少得了我们呢?”
难怪无论什么时候来,都能见到毫不疲乏的女孩,都有这么完美的约会了。他想,微微感到有些惆怅,但也勾起了更狂野的欲望。但这时,月光海滩忽然消失了,他又回到了原来的房间里。
“啊,约会时间结束了,”女孩起身说,“还有别的客人,我们下次再见吧。”
他带着遗憾离开了,想第二天再来。但接下去的几天,整座城市都因幸福加油站的出现陷入了沸腾,随时都有几千人在排队,寥寥几座加油站供不应求,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等待也排不进了。直到一周后,心情低落的他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那个女孩富有磁性的声音:“XX先生你好,我们想做一个跟踪调查,请问你幸福吗?”
他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女孩又问了一遍,他才说:“这几天都见不到你,我……一点也不幸福。”
“果然,我们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进一步改进了幸福增进措施,这次一定会让您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的!您能现在来一趟吗?”
“当然!”他激动地说,已经猜出了女孩说的是什么。
他匆匆赶去幸福加油站,这回门口却一个排队的也没有,只有女孩在等他。第一句就是:“对不起。”
“对不起?”
“是啊,”女孩一边带他走进虚拟现实屋,一边说,“我们这些天进行了多起跟踪调查,发现凡是使用过幸福加油站的,幸福指数都比以前还要显著降低,用过越多的指数越低。唉,整个计划完全偏差了,不得不暂时停止,进行调整。”
“这怎么会呢?”
“因为在加油站里感受到越多幸福,出来之后就越压抑,”女孩解释说,“本来吃泡面也没什么,在吃过山珍海味之后,就觉得完全无法下咽了;本来住的房子没什么,在享受过林间别墅后,就觉得简直是猪窝了;本来觉得身边的伴侣还凑合,在有过完美约会之后,就一点也提不起兴趣了。”
“这么说倒是的,幸福加油站反而让平凡的生活更加难以忍受。除非能长期给每一个人以至高的生活享受,否则这种反差真是难以弥补。”
“要是国家能做到这一点的话,也不需要设立幸福加油站了。”
“也对……但你们如何改进幸福增进措施呢?有什么绝招吗?”这时他已经走进了虚拟现实屋,这次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他的心砰砰乱跳起来。
“的确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决,”女孩说,“我们需要给人们某种难以忘怀的巅峰体验,永久提升人们的幸福感,请躺下吧。”
他躺倒在床上,床软软的很舒服。心里胡思乱想着“巅峰体验”,却听到女孩说:“其实道理很简单,我们需要反其道而行之。当体验到某种强烈的不幸感,现实生活的幸福指数不就上去了吗?”
“你说什……咦?”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手脚似乎被床上的什么东西粘住了,无法动弹。
“怎么回事?”他惊问。
“不幸的体验有很多种,”女孩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我们正在试验哪种方式能使人最有效地感受到平凡生活的幸福。以下是专家发现的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只需要几个小时,就能让您在接下来的一生中都感到自己其实生活还挺幸福的。”
“什么……方法?”他越来越感到不对,艰难地问。
“您看过《檀香刑》吗?我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大师的名著。”女孩的手上忽然出现了一把尖锐的刀子。
“没看过……你想怎样?”
“没关系,接下来我会在整个过程中为您讲解,您可以全身心地体味故事的内涵。”女孩走到他身边,手中的尖刀在他头顶闪着寒光。
“我不玩了,我要离开这里!”他恐惧地大喊起来,“让我走!”
“恐怕不行,提高幸福指数,建设幸福大国,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这个国家有规定。请您忍耐一下吧。”
女孩的右手操着刀子,灵巧地一转,就把一块铜钱般大小的肉,从他的右胸脯上旋了下来。这一刀恰好旋掉了他的乳粒,留下的伤口酷似盲人的眼窝。
“第一刀。”女孩带着天使般的微笑说。
《宝树微科幻系列》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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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比邻星 | 默里·莱恩斯特 | 《比邻星》
作者:默里·莱恩斯特
正文
一
离那颗恒星越来越近了。“阿达斯特拉”号在恒星光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船身上用来对船体扫描的显像盘不断地把一缕缕淡光送进内部的显像板,这样显像板上就能清晰地看到巨大的金属船体和交错纵横的金属大檩,这些大檩笨重如山,却能被飞船轻轻地托在空中,5000英尺长的船身像一个发着荧光的东西,在空中一动不动。
就外表看,足以让人产生错觉。飞船如此庞大,而且显然大得你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动力可以驱动它,然而它现在的的确确在动力的驱动下向前飞行。泛着幽光的船身侧面有十几个点,那儿是些通道口。从这些通道口里冒出微弱淡紫色的火苗。火苗发出的微光要比前方的星略暗一些,是把“阿达斯特拉”号送入太空的火箭分离时产生的火焰。7年来,“阿达斯特拉”号就是靠着火箭的推动力,穿越太空,一直朝半人马座的比邻星方向飞去。这是离人类居住的太阳系最近的一颗恒星。
现在,火箭分离后驱动飞船的推动力量慢慢地减缓下来,以每秒32英尺的速度在减速,这样的速度可以维持船体内部的地心引力。几个月来,飞船就一直用刹车来减慢速度,从接近光速的最高速度慢慢地慢慢地减着,在靠近那颗比邻星表面大概6000万英里时就能达到一种机动速度了。这是地球上头一艘横跨两个星系的飞船。
远方,比邻星闪着诱人的光。飞船也泛起幽光。显像盘不断地通过船内配对的显像板把图像传送进去,在中心控制室里,图像放大了好几倍。一个身穿制服的白胡子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缓缓地说着,就像说过去常说的同一件事:
“那个光环,奇怪,和土星的光环简直太像了,也是两个。土星有9颗卫星,但不知道这颗恒星会有几颗行星呢。”
女孩焦燥不安地说了句:“不久就会见分晓的,不是吗?我们的飞船就快到那儿了,而且我们已掌握其中一颗的运转周期。杰克说……”
“哪个杰克?”老人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来。
“加里,杰克·加里嘛。”
“亲爱的,”老人温和地说,“他人品倒不坏,能力也挺强的,可要记住,他是个反叛者!”
女孩紧咬着嘴唇,不响。
接着,老人慢吞吞地说道:“我们船员中有了这种区别实在是不幸。我们本应该在十字军东侵的精神感召下进行这次科学探险的。你大概是忘了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吧。可我们这些官员对此仍记忆犹新,这些反叛者费了多大劲儿要毁掉这次航行。这个杰克·加里就是个反叛者。他本人很聪明。我原想招他到官员区来,可奥斯泰尔作了调查,查出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实,这就泡汤了。”老人话中并不含积怨。
“我才不信奥斯泰尔呢。”女孩不以为然地说,“嗯,还有,不管怎么说,是杰克先注意到信号的。他在做这项工作,官员,哼,反叛者。无论如何,他还是个人吧。这会儿信号又要出现了,你还得靠人家来处理。”
老人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走到座椅旁,像其他老人一样,极为谨慎地坐了下来。当然,“阿达斯特拉”号在控制能力方面勿须像其他星际飞船那样处处不懈提防警戒。飞船之外是广袤的宇宙,在这儿不必留心什么流星、交通,或者那些当初曾使星际飞行陷入险境的稀奇古怪、令人费解的力场。
这艘飞船的结构非常庞大,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小流星是奈何不了它的。以它现在运行的速度,即使稍大的流星,飞船观察系统的感应场也会及时预报,因而就可以及时改变航向。
这时,控制室的边门吱地一声打开了,有个男人跨步进来。他很内行地看了一下那排显示器。“噼啪”,他的目光立刻扫了一眼发出声音的那台继电器。接着,他转过身,向老人行了个非常标准的军礼,朝女孩笑了笑。
“啊,是奥斯泰尔,”老人说道,“你是不是也对这些信号感到奇怪?”
“当然,先生。作为第二指挥官,我更要留意这些信号。加里是个反叛者,我不能让他搜集了资料,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一派胡言!”女孩怒冲冲地说。
“也许吧。”奥斯泰尔附和了一句,“我倒是希望是胡言乱语,我甚至还这么想过,可我宁可预防在先。”
蜂音器响了。奥斯泰尔揿下一个按钮,显像屏亮了起来,出现了一张黝黑冷峻的年轻人的脸。
“加里,”奥斯泰尔草草地说了声就揿下另一个按钮,显像屏黑了。接着又亮了起来。屏幕上可以看到一条长廊,只有一个人影,推近一些,还是那张冷峻的脸向内张望。奥斯泰尔语气非常简慢:
“其他门开着,加里,你进来吧。”
“太荒唐了,”显像屏咔嗒关掉时,女孩面露愠色。“你明知道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事实上你也不得不相信他。可每次他一进官员区来,你的所作所为就好像他双手握着炸弹,身后还跟着一帮子人似的。”
奥斯泰尔耸耸肩,看了老人一眼。老人倦怠地说道:
“亲爱的,奥斯泰尔是第二指挥官,返回地球的路上,他可就是指挥官了。我真希望你少冲撞他,好吗?”
女孩的目光慢慢地从生气勃勃的奥斯泰尔那身漂亮的制服上收了回来,托着腮闷闷不乐地盯着前面的那堵墙。奥斯泰尔走到那排指示器前,逐个看了看。通风口发出轻轻的嗡嗡声,除有只继电器噼啪噼啪悠然自得地吟唱自己的歌外,其他的就没有响声了。
“阿达斯特拉”号,人类的力作,带着另一颗太阳的光辉呼啸穿行在太空中。从它前部的孔眼里发出12团烁烁的紫火。它正以每秒32·2英尺的速度减速,但船舱里依然还维持着地心引力。
飞离地球已有7年了。地球早已落在亿万英里之外。现在,星际间的旅行在太阳系里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虽然火星上的那些萧条的城市不再指望能有多少贵重的掠夺物贸易之后,金星上已建起了繁荣昌盛的殖民国,木星的最大卫星上临时也设立了前哨基地来确保太空贸易的昌盛。而今,只有“阿达斯特拉”号第一次作了冥王星之外的太空飞行的尝试。
这是一艘最大的飞船,其构造之大绝对是空前的。当时有人提出这个设想就招来嘲笑奚落,认为是纸上谈兵,水中捞月,可正是这些嘲笑过的人日后终使它成了事实。飞船上的框架横杆一经浇铸成形,任凭建造者如何开动起重装置也无法搬动一步。结果,只好专门制造些模子,把钢水灌入飞船每一部分的最终位置。火箭筒也大得出奇,以致于为抵销卡尔德威尔场的离合效应,而不得不在每只火箭筒的30个不相连的点上产生必要的超声振动,另外,碎裂的燃料还会自己流向火箭筒。这样,巨型飞船就会冒出·股淡紫色的火焰飞驰向前,而全速进程中,12只火箭筒将会分裂出每秒5立方厘米的水。 。
飞船的直径有五千多英尺,空气罐装着未加净化的供给储备。船上补给品、工场及原材料和成品的供应数量多得无法用抽象的数字——枚举。
船内有400英亩平坦的食物生长区。那儿的庄稼在太阳灯照下生长着。庄稼用废有机物作肥料,重新利用呼出的二氧化碳,一部分化作氧气,另一些就作了碳水化合食品。
“阿达斯特拉”号自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如果有电力的话,就能够让船上的人员子子孙孙无穷尽地生活下去。不仅可以自己生产粮食,而且毫无损失地又净化了船内的空气。甚至有一天与外界隔绝时,也会在这空间里提供每个人的需求。
因此在开始人类历史上空前的惊世旅行时,就正式划分了这个世界中的各种阶层,并授权给船上指挥官来制定、执行一切所需的法律。抵达目的地后再返回地球最少也要14年。这么长时间的旅行,船上人员十有八九是难免一死的。因而,此次航行的征募对象就不局限于男性,也包括了许多家庭。
“阿达斯特拉”号离开地面时,船上就有50个孩子。途中第一年出生了十多个。地球上的人一直都认为,这艘非凡的飞船,不但可以使船上所有的人永生永世地活下去,而且船员自身营养良好,又配有足够使用的教育、娱乐设施,活上1000年都不成问题,更何况只到比邻星上去,这次短短的航行当然是切实可行的。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司是大家却忘了一个虽不必要但又人皆有之的事实,这就是单调乏味。不到半年,航行就不再是什么伟大的冒险了。特别对妇女们说来,这次随船出征跟奔赴刑场毫无区别。
“阿达斯特拉”号酷似一座巨型公寓。投有报纸,没有百货商场,没有新片上映,没有新面孔,甚至就连气候更替时人们那种烦恼的解脱都没有。纯粹为航行而准备的一切显得平淡无奇。平淡无奇就表明了单调乏味。
单调乏味引起了不安定。刚上船时对冒险期望很高的妇女们,她们不安的情绪意味着后患无穷。丈夫们早已失去往日英雄的风采,他们只是些平平常常的人。男人们同样面临着类似梦想的幻灭。因此,离婚的请求报告像洪水般地涌到指挥官的办公桌上,因为他是一切合法行为的主宰。第8个月出现了一起谋杀。随后的3个月里,又有两起。
飞离地球近一年半了。船上处在半兵变状态,都是因为极度乏味引起的。第二年年终时,官员区与“阿达斯特拉”号内的多数部分隔绝开来,船员们都被下了枪,缴了械,谋反者需要干的工作都是由手持枪支的官员们监督下进行的。刚满3年,船员们就纷纷要求返回地球。可“阿达斯特拉”号却不能从难以置信的速度减慢下来,它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船员们只好借助某种堕落行为或某种娱乐,譬如因无所事事临时想出的消遣来打发时间,减轻百般的单调无聊。
官员区的人习惯用“反叛者”一词的缩写称呼自己的部下。于是,与长官们打交道的船员们渐渐产生了反感。船员中开始患有某种心理障碍症。尽管奥斯泰尔疑虑重重,也不会再有暴动起义的危险了。
住在与世隔绝的公寓房里,承受不了心烦苦痛,是心理障碍症的病因。绝大多数“阿达斯特拉”号上的在编人员或多或少都染上这种孤村居民心理综合症。但成人与孩子对这种痛苦的承受能力的区别是很大的。特别是那些在太空长时间旅行中步入成年的孩子们,他们已完全适应了这种与外界隔绝,日复一日的生活状态。
杰克·加里就是其中的一个。旅行开始时他16岁,是火箭筒工程师的儿子。他的父亲在出航后的第二年就死了。海伦·布雷德利是另一个。她的父亲,是这艘飞船的设计者和指挥官。14岁那年,她父亲亲手按下了控制键,启动了巨大的火箭。
开始航行时,她父亲早过了壮年。7年来不间断地掌握船上事务,他老了。他自己也明白,自己是一个老人了。海伦和他都心照不宣,父亲是不能活着返回地球了。奥斯泰尔将取代他的位置。他天生就是个独裁专制的长官。而且他要娶海伦。
在控制室里,海伦托着下巴,暗自思忖着这些事情。此时,周围一片寂静,除了通风口的嗡嗡声和一只继电器偶尔自鸣得意地噼啪作响之外。这些继电器是控制操作自动机器、保证“阿达斯特拉”号不发生任何情况的装置。
突然,有人敲门,指挥官睁开惺忪的眼睛,他的确是老了,竟打起盹来。
奥斯泰尔简短地说了声“进来”,杰克·加里走了进来。
他径直地向指挥宫行了个礼。这一切虽都按章行事,但奥斯泰尔却气得两眼圆瞪。
“啊,是你呀,加里。”指挥官说,“又是到接收信号的时间了?”
“是,先生。”
杰克一声不响井井有条地做着事。只有一次,他看了海伦一眼,其中的意思只能意会的,但他做出的行为举止是一个专心致志工作的男人。这一瞥给了海伦许多的暗示。霎那间,她的脸上马上就泛起了满足的红晕。
尽管这一瞥很短暂,但还是被奥斯泰尔看见了。他厉声喝道。
“加里!破译信号有什么进展?”
加里正在调试全景波接收机上的调谐指示板。看了一下计算簿上铅笔写的记录,又继续调试接收图形。
“没有,长官。开始时还是一连串的声音。一定是某种呼叫信号,因为结束时用相同的顺序作为标志的。经指挥官的允许,我已用了第一部分那种呼叫信号的顺序作为我们答复的标志。·可查看过记录之后,我发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指挥官和蔼地问道:“是什么?加里?”
“几个月来,我们一直用紧密波束向前方传送信号。你的想法是先打信号。这样的话,如果这颗恒星周围的行星上有文明居民,他们就会认为我们是和平使者。
“说的是。”指挥官说道,“要是首次星际旅行就不友好岂不是悲剧!”
“这3个月来,我们也不断收到答复。总是间隔30个小时左右收到一次。我们认为是某个固定的发射台发出的。还有,那个发射台处于最佳位置时就向我们一天发一次信号。”
“是嘛,”指挥官和善地说,“那么,从传来的信号看,我们就可以知道这颗星的运转周期了。”
杰克调好最后一个调谐指示板,打开了开关。一声低沉的嗡嗡声响了起来,又消失了。他扫了一眼那些调谐指示板,接着逐个检查着。
“我一直对记录进行比较,先生。发现我们与这颗星之间的距离缩短得很快。我们今天发出的信号到达比邻星的时间要比昨天少了几秒钟。假使他们也是每天依照同一行星时间发信号的话,他们的信号也应该一样会缩短时间的间歇。”
指挥官慈祥地点了点头。
“一开始,信号的间歇变化不大。”杰克说,“可在3星期前,时间的间隔变成一种崭新的方式,信号的强度改变了,波的形式也改变了一点儿,好像是采用了新的发射台。改变后的头一天,传过来的信号比我们靠拢星球的速度要早1秒,第2天提前了3秒钟,第3天6秒,第4天10秒……他们不断地提前,通过一段时间的线性变换的表示可知。但到了一星期前,改变的速度却又开始减慢了。对这些情况,我们应该有个解释。”
“简直胡说!”奥斯泰尔插了一句。
“这是记录。”杰克简短地答道。
“对这情况你怎么看,加里?”指挥官和气地问。
“我推测现在他们是在某一艘飞船上发的信号,先生。”杰克扼要地说,“这条飞船以比我们船最大的加速度快4倍的速度向我们驶来。而他们依然照自己的时钟,像以前一样用相同的间歇给我们发信号。”
加里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海伦·布雷德利热情地笑着。指挥官仔细地考虑之后肯定道:“好极了,加里!听起来很有道理,说下去!”
“噢,先生”杰克说:“自变速以来,一星期前,好像又有一艘飞船在开始减速。这是我的计算,先生。如果其中一艘不断地过会儿以同样的间歇给我们发信号,那么就有另一艘船朝我们飞来,减速停下来之后再调转头,4天零18个小时后就会跟我们的航向、速度相一致了。他们以为这样与我们见面,会使我们大吃一惊呢。”
指挥官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太妙了!加里。这些人一定是些文明程度很高的人。两种人间的交往,远隔4光年哪!我们会获知什么样的奇迹啊!想想吧,他们派出飞船飞越星系迎接我们,向我们致意问候,该多么神奇啊!”
杰克依旧一付冷漠的样子。
“但愿如此吧,先生。”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现在还有什么?加里!”奥斯泰尔却怒冲冲地问道。
“晤——”杰克不紧不慢地说:“他们以为用同一时间间歇给我们发信号会使我们误认为信号是从星球上发射出来的。其实,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完全可以一天24个小时不断地与我们交换信号,这样就可以得出我们通讯的电码。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他们想欺骗我们。我认为,他们的到来至少是准备打仗。如果我没说错,3秒钟后就会准确无误地开始发信号了。”
他停下来看了看接收器上的调谐指示板。这时,用来摄下波的纸带和记录抑扬顿挫的其他纸带都从接收机的坯件里吐了出来。
突然,就在3秒钟之后,一个指针急冲过去,在急速移动的纸带上留下了几道细微的白线。扬声器嗄嗄响了起来。
这是一种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晰。刺耳还夹杂着嘶嘶声,酷似昆虫的尖声呜叫。发出的声音有抑扬顿挫,而昆虫是不可能有音调的变化的。声音是由一些平板的词组合成的,既没有元音又没有辅音,可有表情而且音高、音质上都有变化。
控制室里的3个男人以前曾多次听到过这种声音,那女孩也是。然而这还是头一回,她感受到这声音里蕴含着的威胁、恐吓,暗藏着的杀气使她不寒而栗。
《比邻星》 作者:默里·莱恩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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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飞船在太空中疾驶。火箭筒里扑闪着微小的紫火,没有烟,没有气,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有零散的火星时不时地霰射在广袤的空间。
它的外表没有变化。几年来也没有人提起要改变一下。偶尔,会有人从气闸口里出来,到四周查看。幸亏有加热灯释放出来的灼热的强光罩在脚下的钢板,不然,船壳板上的寒冷会透过他的太空服渗进去,冻死一个人就如同烙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可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已不再需要这类冒险了。
只有在这会儿,在远处比邻星的幽幽光照下,小小的气闸口出现了一个人。他一头系着细丝般的救生索,箭似地抛了出去。飞船不停地减速,使飞船内部会模拟出地心引力,只要运动中的一切东西都会有同样的作用。那个站在飞船前端的人,借助自己的冲力掷离了飞船,也是靠着飞船内部的同一引力,又使他双脚紧贴着地板。
他费力地把自己拽了回来。穿着臃肿的太空服十分笨拙地一步步移动。他紧扣把手,把自己拴得牢牢的,然后开动电钻,从一处移动另一处,笨手笨脚地又钻起来。第三处,第四处,第五处……半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他艰难地在开阔的钢板上安装一道道错综复杂的线路和框架,这一切过去一直是在头顶上操作的。终于,他好像满意了。又把自己拉回气闸,爬了进去。“阿达斯特拉”号呼啸向前。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一个小小的线路板,可能只有30英尺见方,看上去更像是一块微型的刺头铁丝网。
“阿达斯特拉”号内,海伦·布雷德利热情地迎接刚脱下太空服的杰克。
“真吓死人了。”她对杰克说,“看到你凌空悬挂着,你身下可是天底的太空啊!”
“万一救生索断开,”杰克冷静地说道,“你父亲早就会调转飞船赶上我的。现在我们去打开感应器,看看新装的接收系统性能如何。”
他挂好太空服,和海伦一起向门口走去。他们的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怎么的,都停了下来。海伦的眼睛发亮,闪着爱意,两人不由自主地都向对方靠了过去,杰克热切地抬起了手。
脚步声走近了。奥斯泰尔,飞船上的第二指挥官,绕过墙角,突然站住了。
“这算怎么回事?加里!”他恶狠狠地喝斥说:“即使指挥官招你进了官员区,也不可以把你那套反叛者的浪漫手法用到这儿来!”
“你竟敢说这样的话!”海伦怒气冲冲地大声喊道。
杰克气得脸色由红转白。
“你还是收回你刚才说的话,”他很冷静地说道,“否则,就让你尝尝反叛者用火力枪打斗的滋味。我现在是一名官员,手头也有一支。”
奥斯泰尔怒不可遏。
“你父亲已经不行了,”他生气地跟海伦说,“他觉着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期盼等待支撑了他几个月,可现在他就要……”
海伦哭叫了一声,跑开了。
奥斯泰尔转过身,对着杰克:“我什么也不会收回!”他没好气地说,“遵照指挥官的命令,你暂时是官员,可你还是个反叛者。如果有一天我做了‘阿达斯特拉’号上的指挥官,你甭想做官员了,我可是丑话先说,你在这儿做什么?”
杰克的脸死一样苍白。“阿达斯特拉”号上官员这一身分实在太难得了,对他来说,可以带来与海伦见面的机会。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放弃的,更何况,他手头还有需要做的事。当然,如果他不是官员的话,工作自然就不可能再干下去了。
“我在船面安装了一个干涉系统网络,”他说,“想借此找出一直给我们发射信号的发射站。如你所知,在某些范围内,它又可作感应器,而且要比船上别的感应器精确灵敏得多。”
“那——就去做你他妈的事去吧!”奥斯泰尔粗声粗气地说了句,“全力去做你的事,别他妈的胡思乱想!”
杰克把新装的系统网络主线路的插头插到全景波接收机上。一个小时来,他越干越来劲可不知是什么地方离谱,“阿达斯特拉”号上的所有电感器都空白一片。
干涉系统网络里可以看到一个相当大的物体,离“阿达斯特拉”号不到200万英里,位于在飞船航向的一侧。
突然,那个物体存在的一切迹象消失无影了。全景波接收器上的每个标度盘上的指针都回到零位上。
“真见鬼!”他低低地咕哝了一声。
杰克在控制仪上又殴立了一个新的格式,计算了一会儿,有意地改变主感器备用库上的格式,把两个仪器同时拨向新的频率。他屏住气等了大概半分钟。把新频率的感应波送往200万英里之外,然后把接收到的信号送进分析器中,分析器就会把太空中发现的任何物体的报告送出来,这一切要花很长时间。
26秒,27秒,28秒,船上的每只警报器都当当地乱响,船上的所有紧急出口的门也咝咝作响,把一切通道变成气闸。几秒钟之后,中心控制室的显示屏上开始一闪一闪地亮起来。
“火箭控制台报告!”“航空服务处报告!”“能量供应处报告!”
杰克急促地对着话筒说:“主感显示器报告:200万英里处有一个物体正迅速向我方逼近,指挥官病了,请找副指挥官奥斯泰尔。”
紧接着,控制室的门砰地打开了,奥斯泰尔火冒三丈地进来。
“搞什么鬼!”他气乎乎地说,“你竟敢把总警报也拉响?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的?这些电感器——”
杰克指了指主感器组,每个标度盘都证实了警报电讯,奥斯泰尔茫然地盯着看。
看着看着,每个标度盘上的指针又都回到了零位上。
奥斯泰尔的脸变得和标度盘一样毫无表情。
“他们已试探出我们的电感屏蔽了。”杰克冷冷地说,“还用了某种辐射来中和我们的电感屏蔽。因此,我就设定了两个频率,对两者都加以改动,这样他们就不可能及时调节中和剂,制止我们的警报。”
奥斯泰尔木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竭力不让怒火影响他。他点了点头。
“不错,干得不错。一旁等着吧。”
他冷静沉着地指挥着这艘巨大的飞船,虽然没有多少事要他去做。5分钟后,一切必要的紧急工作都准备就绪,他又转过身对杰克冷冰冰地说道:“我不喜欢你。作为男人对男人,我尤其不喜欢你,但是,作为副指挥官,这会儿的指挥官,我得承认你的确干得不赖,戳穿了我们朋友耍的小把戏,企图在一个显著的距离中,不让我们知道他们就在附近。”
杰克什么也没说。紧锁着双眉,他在想海伦。
“阿达斯特拉”号虽说庞大而有力,但它操纵起来并不灵活。虽是坚实无比,但也经不住撞击。而且船本身还具有极大的破坏力,那就是在物质碎裂时产生的卡尔德威尔场。还有,船上根本没有比2000瓦特的涡旋枪更具威胁的武器来对付着陆时可能会碰到的危险动物或植物的侵害。
“你怎么看?”奥斯泰尔短短地问了句。“你如何看当前的形势?”
“他们的举动好像是在酝酿战事。”杰克简要地说,“他们的加速度比我们最高的要快4倍,这样我们无法逃脱。这么快的速度,可见他们的飞船应该更灵活,那么我们就无法躲闪。我们对他们手中的武器知之甚少,我们心里明白,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除非他们的武器真的不堪一击。依我看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他们想偷袭。看来是打算不宣而战。可能是出于害怕,只是希望在我们没有机会对他们发起进攻时先下手为强,弄清我们的底细。如若这样的话,我们唯一可赌的就是向飞船来回转动信号束,让他们意识到我们已经注意他们,而且不怀敌意,那他们就绝不会认为我们是无力应战,可能会认为我们是要友善,最好别和我们这样一艘戒备森严的飞船挑起事端了。”
“好吧。就派你去做通讯联络的事。”奥斯泰尔说道。“去吧,按你刚才计划的去做吧。我要和火箭师们商议一下,看看他们在作战设备方面能不能临时改一改。退下!”
他的语调严厉傲慢。深深刺伤了杰克,使他怒发冲冠。可他得承认奥斯泰尔决不会让他自己那种不加掩饰的厌恶来作出对飞船不利的事。
事实上,奥斯泰尔是属于那类野心勃勃的官员,平时不受人们的爱戴,到了紧要关头,他们才崭露头角。
杰克走到通讯控制室。不多久就编好了新的发射束。然后,发射机就开始单调地把录制好的信讯一次次以“阿达斯特拉”号传送到远处,送到那颗拿今还不知名旬带环星系中的行星上去。就在信号发出之际,杰克一遍一遍地呼叫观察室仔细察看习巧艘陌生飞船的动静。
现在,他们拿来了一个析像器,通过把光亮照明调到最大亮度,就可以把那一小点放大。在析像器中显示出的图象看起来像老式的铜板插画一样粗陋。杰克他们又把奇怪的飞船在显像屏上缩小到6英寸大小的图形。
这艘陌生飞船形状像蛋,表面十分光滑。外部没有檩,没有高高突出的大气层航行时用的鳍板,也没有救生艇的附加外板,除了一些貌似炮眼和喷火的火箭筒样的小小斑点之外,它毫无特征,而且为与“阿特斯特拉”号速度航向相一致,它还在减速。
“你们有没有拿到分光镜报告?”杰克询问道。
“拿到了,”观察室有条不紊地答复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他们用的火箭燃料竟是某种有机合成物。报告上还说,船身是植物纤维成分,不是金属制的,外部是木头。”
杰克耸了耸肩。既然没有武器迹象,他又回去干他的工作去了。那边飞船的电讯波不住地穿透过来,接收器上马上报告说,船身有股密集电射束,随着飞船的移动而移动,还说,它的出现及可能肩负的任务是为我们这艘来自外层空间的巨型飞船所熟知的。
可杰克自己的接收器却哑然无声,接收器上传出的纸带也是空白一片。不,有一种异样,杂乱无章、模糊不清的线条,仿佛分析器已无法处理传过来的频率了。
杰克看了看热效力。另一艘飞船源源不断地正以一种5000瓦特的功率倾注到“阿达斯特拉”号上。一点信号也没有。杰克不懈地用外差法对5米周线的波进行分析,很快就看完了它的频率与类型。他呼叫着中心控制室。
“他们正向我们倾灌一种短波,”他生硬地对奥斯泰尔报告,“大概有500瓦特,30厘米长的波。在我们地球上,这类波是用来杀死小麦上的象鼻虫,对动物应该是致命的,当然,我们船本身可以轻而易举地吸收它。”
杰克脑海中闪过海伦的形象。
现在叫“阿达斯特拉”号停下来已是不可能了。它开始向比邻星驶去了。尽管减慢着速度,也无法察觉许多太阳系中没有的东西。而它目前正遭受到速度快它4倍的飞船袭击,还向它倾注一种足以叫人丧命的频率,在地球上只用于消灭害虫的频率。海伦她……
“他们可能会认为我们都死光了。他们会知道我们的发射器是机械的。”杰克接着说。
通讯总部的听筒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传来了奥斯泰尔的声音。
“全体官员,请注意!敌船已向我们倾注了显然要致我们于死地的频率,现在正向我们全速靠拢。我命令大家,绝对不要去控制一切设备,免得引起一发之差。绝对要显出‘阿达斯特拉’号里没有活着的智慧生命的迹象。你们要守候在所有操作控制台旁听候命令。准备必要时的调遣。但我们要造成一种假象,‘阿达斯特拉’号完全是自动控制的,明白了吗?”
杰克可以想象出别的控制室发出的报告。突然,他这儿的接收器又活了过来,几乎全是唿唿猫头鹰叫似的呼叫声。听上去很熟悉,像是一个个词语,接着一阵嘈杂的噪音之后,是用人类的声音在说话。又是一连串吱吱咔咔的响声过后,用很精确的英语说了更多的话。这是用奥斯泰尔的声调与口气说的英语,完全是录下音后播放出来的。
“通讯部,”奥斯泰尔厉声地说,“不要回答敌方的这个信号!他们是想试探我们在辐射线的攻击下是不是还活着!”
“行!”杰克应了声。
奥斯泰尔说得没错。杰克在接收机不停作响时观察着,听着。停了。大概有10分钟左右一点声音也没有。接着又开始了。
“阿达斯特拉”号继续向前急驶。太空中传来的咿哑学语声停止了。一小会儿之后,通讯总部的听筒又响了起来。
“敌船加快速度了,显然他们以为我们船上的人全死光了。大概再过4个小时,他们就会赶到这里,这3个小时里你们要继续警戒观察,除非拉响警报。”
杰克倚靠在椅子上,双眉紧锁。他开始看出奥斯泰尔打算使用的战术了。这种策略并不高明,可是,像“阿达斯特拉”号这样一条毫无抵抗力的飞船也只能如此。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穿越了7年的太空旅行结束时,接受的问候竟是一剂地球上用于铲除害虫的辐射。
可是,他们这次攻击的失效并不等于说他们以后所有的攻击都会这样收场。几百万英里外要击中“阿达斯特拉”号也不可能是件容易的事。即使奥斯泰尔铤而走险的计划暂时对付过了这个奇特的袭击者和这种奇特的武器,并不意味着——也不可能,“阿达斯特拉”号或里面的人就可以侥幸保卫自己了。还有海伦……
《比邻星》 作者:默里·莱恩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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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即使不用放大,现在就可以在显像屏上清楚地看见那艘奇怪的飞船了。它停在离“阿达斯特拉”号5英里处。船身完全是蛋形的,除尾部有几个火箭筒外,表面没有突出隆起的东西。它现在和地球飞船一样静止不动,就是说,它们的领航员早就分析出“阿达斯特拉”号的减速率,准确无误地与航行中的一切常数相一致。
海伦脸上还挂着泪痕,她看着杰克旋大放大率又调亮了照明。她父亲身体突然完全地垮了,现在正安静地休息,几乎一直处于沉睡状态,他的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
是他驾驶着“阿达斯特拉”号第一次与另一个星系中的文明接触,他完成了自己的宿愿,该卸下担子休息了。当然,他对那艘奇怪的飞船首次交锋就用了一种让所有动物丧命的短波频率一无所知。
杰克转动着旋钮。飞船在显像屏上不断地增大。他把飞船拉近到只有500码远的视距,随着亮度的增强,甚至连船身表面上的点点星光也看得一清二楚。其余什么都没有,没有铆钉,没有螺栓,钢板衔连的缝也没有。一排炮眼也是黑洞洞的,毫无动静。
“是木头。”杰克又说了一遍,“是一种经得住太空酷寒的植物纤维物质制成的。”
海伦在一旁古怪地冒出一句:“我看,更像是生长出来的,不是造起来的。”’
杰克眨了眨眼睛,刚要说什么,手边的接收器突然响起猫头鹰般的刺耳尖叫声,是从那艘蛋形飞船上发来的信号。然后,尽是些英语词语,是“阿达斯特拉”号以前信号的录音。是些没有元音的,走调了的只字片语。听起来像是另一艘飞船上的人迫切想开通讯交流,一直坚持用掌握了的“阿达斯特拉”号信号的要诀。真想回复信号。
“不论怎样,他们是有头脑的。”杰克冷冷地说。
信号嘎然而止。一片寂静。杰克瞥了一眼显示波的纸带。和先前一样,模糊杂乱。
“在这么近的距离中使用更大的短波,不仅是要把我们宰尽杀绝,而且是对整个船内进行杀菌消毒。幸亏我们船身是用磁滞率很高的重合金制成的,这种辐射一点儿也穿不进来。”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波的记录带表明,有一道可怕的30厘米长的波还在不停地照射在“阿达斯特拉”号上。杰克突然接通了观察台,问了个问题。
果然,船身外壳的温度升高了,15分钟内已升了半度。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杰克咕哝了一句,“这样的能量最多只能提高15度。”
出来的记录纸带现在已十分清晰。那种让人认为会致命的辐射线也切断了。蛋形飞船猛冲过来。
二十多分钟来,杰克为了能继续看见飞船,只得一个一个地开动船外显像盘的开关。
这时,那艘蛋形飞船正谨慎小心地徘徊在“阿达斯特拉”号庞大船体的附近。现在的距离是半英里,现在已不到200码了。那东西以惊人的速度一会儿窜到这儿,一会儿又窜到那儿,而且它的刹车能力也令人惊叹。在蛋形略小的那头只有些火箭筒。飞船必须猛地调转船身掌握新的方向。船内的螺旋仪必定强大无比,即便如此,急速调头也令人心惊肉跳。
“我可不要呆在那东西里面。”杰克说道,“他们这种正常的航行方法也会把我们碾成肉酱的。他们不像我们,受得住的。”
外面的那蛋形的东西好像有知觉,似乎是活的。看它急迫的模样,就越发可怕了。它在巨船四周飞来飞去,现在确信,地球飞船仅是个大棺材。
于是,它转过头直扑过来。200码,100码,100英尺,它缓缓地贴着地球飞船的表面停了下来。
“好了,我们来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东西。”杰克简短地说了声。“他们正好停泊在气闸口,显然知道气闸的作用。我们就可以看见穿着太空服的客人了。”
海伦却紧张得直喘粗气,奇怪飞船的舷侧突然膨胀起来,像气泡一样,它一触到“阿达斯特拉”号的船面,似乎就粘住了。那接触点一点一点地变大了。
“天哪!”杰克大惊失色;“真是活的?莫非真想吞掉我们的船不成?”
通讯总部的听筒突然传来严厉的声音:
“全体官员马上带上武器,到GH41气闸口等候命令,比邻星人正从外面打开气闸。那里的显像屏全都开着,随时会通知你们情况的。行动吧!”
听筒咔嗒关上了。杰克抓起一支重型枪。这是一种威力极大的步枪,可以击倒1800码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开足火力时,一下子就可以击毙6人。他的手臂紧靠住枪托,转身朝门口走去。
“杰克!”海伦绝望地叫起来。
他吻了她一下。他们的嘴唇第一次相碰在一起。可此时此刻却似乎是世上最平常最自然不过的事儿。他飞似地沿着“阿达斯特拉”号的长廊奔向集合地点。他跑着,跑着,脑子里压根儿没有在想作为一名科学家,一名高级船员,首次在太空探险之类的事,他只想着海伦,她的双唇与他接触时的那种绝望,只想着她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时的那种感觉。
跑着,跑着,头顶上通讯总部的喇叭轻轻在说:
“他们已在气闸里面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气闸打开了。现在正在检测空气,看样子适合他们。”
杰克喘着气还在奔跑,喇叭早就落在了他的身后,他的前面也有人在跑。走廊的那头,大概有五六个人,哦,十来个人了。从墙边传出轻声低语。
“……守在气闸门里头。显然他们只有四五个人进船,那么就叫他们从气闸口滚蛋。你去隐蔽的地方守着。紧急气闸一打开,就是你动手的信号。就用你手里的这把重型火力枪。火力要一点点增强,只要把他们震倒就行了。看样子要费很大的气力来制服他们,可不是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伤了他们,准备吧!”
场上有十几个人或再多一些。有胖胖的火箭长,瘦瘦的航空处长,其他部门的副官们。那个胖胖的火箭长挤过人群消失不见时,依然可以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气闸口咔嚓上了锁。这是通向前厅的通道。
那些东西,不管他们是什么,是在检查那儿的太空服。唿唿的猫头鹰叫声此起彼伏,拖着长音,突然传来像是潺潺流水的声音,顷刻间,就有无数个东西在说话,声音里充满了兴奋、热望及凯旋的喜悦。
紧接着,有件东西在前厅的气闸门上拨动着。一个影子跨过了门槛,直到这时候,地球人才真正看清了入侵者的面目。
乍一看去,他们似乎长得有几分像人。有两条腿,还有两条悬荡着的物体——触手,显然其作用相当于手的功能,均匀地逐渐细下去,到了末端就分成若干条会动的细丝。这些触手以及类似腿的东西整段都是软软的,容易弯曲。行走时不像人类是靠关节的活动,因此,比邻星人走起路都迈着滑稽的滚动步。
最令人震惊的便是没有头。他们摇摇摆摆地出了气闸。一只“手”的末端拿着一样东西,稀奇古怪的,黑色的半圆柱体的东西。他们使起来很像是一种武器。身上都绑着金属匣子,古怪的身体上有类似植物的纹理。人们对他们身上的这种植物纹理是再熟悉不过了。
杰克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想从他们身上找出眼睛,鼻孔、嘴巴。可他只看到两个小孔,心里猜想大概就是眼睛吧。他根本没有找到嘴巴,鼻子,这些比邻星人也没有头发。但他看到其中一个转身朝别人兴奋地唿唿猫头鹰叫时,背部是凹凸不平的褐色物质,看上去像树皮之类的东西。突然有一道强光照到杰克身上,他差点叫出声来,但他并没有躺倒,而是马上悄悄地把火力枪扳机扳到最大火力。
那些东西还是一直向前移动。到了走廊叉道口时,他们手臂使劲挥舞着,发出很清晰的声音之后,就分成两队,消失不见了。声音也渐渐轻了,一直没有收到进攻的信号,躲在后亩的官员们心里都在犯嘀咕。这时,通讯总部的一个听筒传出轻轻的声音。
“沉住气!他们以为我们都死了。他们在分散队伍,我们可以关上所有的紧急出口,叫人把每扇门与其他各部封锁隔绝起来,然后一个个干掉。你们要看好气闸!”
寂静一片。附近某个地方传来通风口嗡嗡声,突然,远处传来一个男人尖厉刺耳的叫声。叫声过后,就听见那东西的另一种声音,这是拉着长音,高音频的尖叫声,声音里满怀胜利狂喜,使人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怖。
另一些尖声长叫应和着。随后是一阵蜂拥过来的响声,好像其他东西跑过去加入第一个东西。尔后就传来空气压缩的嘶嘶声和马达的轰鸣声,各处的门都砰砰地关上了,与船上其他部分隔离开来。在死一般寂静的密封舱里,绷紧神经的官员们突然听到询问样的唿唿猫头鹰叫声。
两三个东西从气闸口闪了出来。有个人动了动。那东西见状就把手中的半圆柱的物体转向他。那个人就是通讯长官,他突然尖厉地叫了声,全身猛地痉挛起来,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可肌肉因绷紧而不可思议地不住跳动。
那东西发出一种高音频的得意狂喜的声调,就像前次听到过的另一声毛骨悚然的声音一样。只见它急不可待地扑向尸体,甩动着一条长长的手臂去碰死人的手。
这时,杰克的火力枪响了。一下,又一下。
瞬间,整个空中都回荡着愤怒的声音。三四个东西从气闸口出来了,但他们在杰克火力枪的喷射的火网下应声倒地。
只有在一阵气流冲开气闸,看到敌船仓惶逃走时,人们才敢停止火力射击,才敢匆忙地去堵住气闸。也只有在这时,人们才可算把入侵“阿达斯特拉”号的东西紧紧地堵在船外。
两个小时后,杰克走进中心控制室,标准地行了个礼,他脸色苍白,表情十分固执坚定。
奥斯泰尔阴沉着脸转过身来。
“我叫你来,”他瓮声瓮气地说,“因为你可能是个祸根,指挥官死了,听说了吗?”
“听说了,长官。”杰克冷冷地答道。
“因此,我现在是‘阿达斯特拉’号上的指挥官了。”奥斯泰尔挑衅道,“你可能还没忘吧,如果谁有任何叛变行为的话,我有判人死活的权力。同样,只有我签字允许才能使‘阿达斯特拉,号上的婚姻合法化,这也是真的吧。”
“是,我知道,长官。”杰克还是板着脸。
“那就好。”奥斯泰尔有意说了句,“为了严肃纪律,我命令你要克制自己,不要再跟布雷德利小姐来往了,不然,我会用反叛者不服从命令一罪治你的。我自己打算跟她结婚。你还有什么可
杰克也故意说道:“我对你的这道命令是不会太理会的,长官。因为你总不至于傻到执行这种恫吓吧。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我们还不到五百分之一逃离的可能吗?假如你真想娶海伦的话,你最好把心里放在多给她一个活着的机会上!”
两个男人彼此怒目圆睁地僵持了一会儿。一个年近中年而另一个正值风华正茂。接着,奥斯泰尔咧嘴一笑,这笑里根本没有一点喜悦欢乐。
“作为男人对男人,我极不喜欢你。”他没好气地说,“但作为‘阿达斯特拉’号的指挥官,我倒希望对你有几分欣赏。我们这艘该死的飞船整整走了7年的航程。官员区里的人最终遇到紧急情况时,都乱了方寸,没有一点用处。他们只会唯唯诺诺,俯首听命,却没有一个人适合来下命令。通讯官是不是被一个魔鬼杀了?”
“是,长官。”
“好,你现在就是名誉晋级通讯官了。我对你是恨之入骨。加里,而且,毫无疑问,你也恨透我了。但是你有头脑,现在就要好好地用一用了。你一直在干什么?”
“在调录音记述机,长官。先收录比邻星人说话的词汇,然后装接一起当双向翻译机,长官。”
奥斯泰尔怔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一只录音记述机能简单地把一个词分析成为几个语音部分,再把分析编排起来,选出一张与之相配的卡片,通常,卡片可以驱动打印机运转。然而,不是选择铅字的录音记录,而是卡片可以包括另一种语言的对应语的录音,而后就能开动扬声器发出声音。
这样的机器过去只限于在地球上使用,因为需要大量词汇的储量。在某种程度上,也曾用于印刷和演讲的文字翻译。杰克提议把比邻星人的词汇与英语的对应语都录制下来,那么,录音记述机一听到怪物发出奇特的唿唿声时,就能找出一张卡片来促动扬声器发出英语的同义词。
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不用对另一种语言进行理解或模仿的训练,就完全可以用这种准备好的词汇进行对话。
“很好,”奥斯泰每简短地说,“可如果你脱得开身,就叫别的什么人去做这项工作。一旦一切就绪,是不会太难的。对这些比邻星人你掌握了一些情况,是不是?”
“是,长官。他们手执的武器不像我们的火力枪,好像更有威力。我曾亲眼目睹到这种武器杀死了通讯长官。”
“那些怪物本身也很可怕!”
“我帮着捆了一个。”
“你是如何处置的?我手头有一份医生的报告。可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也难怪,长官。”杰克冷冷地说,“他们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智慧人种。我们无法形容他们究竟属于什么类别。从某种意义上看,他们显然是植物。因为他们的躯体是由植物纤维组成的,而我们却是肌肉纤维构成的。可是,他们有智慧,恶魔般残忍的聪慧!
“在我们地球上跟他们最相似的是某种食肉植物,如瓶状叶植物。但他们远要比瓶状叶植物高级,就像人类要胜过海葵,尽管海葵和人都是动物。我看,长官,他们既不属植物又不是动物。身体的构造好像是从土地生长出来的,可是,又能到处走动,这一点又像地球上的动物。我们对他们感到吃惊,也许,他们对我们也同样感到惊奇。在他们的星球上,很可能典型的动物类型是固定长在一个地方的,就像地球上的植物一样。”
奥斯泰尔痛楚地说:“他们把我们当作动物,正如我们也把他们看作植物一样。”
杰克面无表情地说:“是的,长官。他们是通过手臂上的那些个口子吃东西的。杀死通讯长官的那个东西就是他的手臂,流出一种汁液,即刻就把他的肉液化了。它迫不及待地把液体吮吸回去。我如果作个猜想的话,长官——”
“说下去!”奥斯泰尔突然插了一句,“当时每个人都团团乱转,不是惊诧不已就是惊恐万端。”
“那伙东西中的头目,长官,佩戴着像饰品一样的东西,竟是一条缠绕在手臂上的皮革带子。
“我们已有两个人被杀死了,一个是通讯长官,另一个是传令兵。我们最后制服那个比邻星人时,它早就杀了传令兵,吃了他一小块肉,尸体的其余部分用随身携带的某种化学物品进行过奇怪的干燥处理。”
奥斯泰尔的喉咙动了动,像要呕吐一样:“我见着了。”
“据我的设想,”杰克冷冷地说,“如果我们也处在比邻星人的位置上,被困在一艘外邦人的飞船上,眼前生死未卜,嗯,在供应极为不足的情况下,他能做的唯——件事,就会像那比邻星人一样,用干燥的方法把传令兵的尸体保存起来……”
“比邻星人可能是在找金子。”奥斯泰尔突然打断杰克的话,“他们拚死要夺得的或者是铂还是别的什么珠宝之类的东西!”
“也许吧,”杰克说道,“不过,我在想,这些怪物既不是人,甚至不能算是动物,可他们又以动物为食。他们珍视动物食品如同人类珍视钻石一样,动物的遗骸——皮革,他们却当作饰品佩戴身上。由此可见,在他们的星球上,似乎动物组织非常稀少,且价值很高,结果……”
奥斯泰尔嗖地站起身来,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这么说,我们的身体在他们看来如同金子,如同钻石!加里,我们想跟这批魔鬼做朋友是毫无希望哕?”
杰克说:“是的,我想是的。假设有一种浑身上下都是金子组织的人降落到地球上,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们马上会被干掉的。哦,还有地球。根据我们的航程,这些怪物可以辨认出我们来的方向,你知道他们的飞船是先进卓绝的,我想该派别人去负责录音记述机的工作了。看看我们能不能把这里的情况速传回地球。尽管无法知道地球会不会收到我们的信息,但至少可以在事情到来之时有个防备。或许地球上已改进了接收设备,过去他们一直打算这样做的。
“地球人类很可能会在太空中与这些魔鬼遭遇的。”奥斯泰尔硬梆梆地说,“假如地球事先能收到警告的话,就会拿炮火回敬的。如果枪炮治不了,那么,卡尔德威尔肯定可以。或者,来支敢死队,以自己的身体作诱饵。唉,加里,我们像死人在说话。”
“是的,长官。”杰克答道,“我想我们已是瓮中之鳖了。”他又加上一句,“我准备叫海伦·布雷德利去管录音记述机一事,顺便可以看着那个比邻星人,它被绑得严严实实的。”
这番话无疑是向奥斯泰尔重复了挑战,使那道回避海伦的命令失效。奥斯泰尔双眼冒火,他竭力压住火气。
“见你的鬼!加里。”他粗暴地叫道,“给我滚出去!”
杰克走出了控制室,奥斯泰尔转身看着显示敌船的显像屏。
蛋形敌船现距“阿达斯特拉”号有2000英里远了,刚刚减速停下来。在这次溃逃中,它像发了疯似的,用火箭到处狂轰乱射,明知这种毫无目标的射击,根本无法射中任何目标,而要把密集射束射中某一点更是不可能的。现在,在“阿达斯特拉”号上看,它是纹丝不动,但它又迟迟不愿离开,还在观察着,很可能是在酝酿某种新的阴谋诡计。
奥斯泰尔这么考虑着,忧心忡忡地看着。
“阿达斯特拉”号上的资源离开地球时很充裕,而现在要应付眼前的敌情却少得可怜。它本可以把人类文明的瑰宝传送给住在这颗星系中的人种;对于未开化的野蛮人,还可以提高他们的素质;对那些比我们人类更发达的人种,也可以表示我们人类的亲善友好,以及愿受监护的热切心情。可是这些怪物,他们……
蛋形飞船还是一动不动,也许是在向本国星球发信号,请求下一步的命令。
一份份的报告送到了“阿达斯特拉”号中心控制室。奥斯泰尔——看过。这些比邻星人毫无疑问是呼吸空气中的二氧化碳,他们的新陈代谢离不开这种混合物,这一点就像人类不能没有氧气一样。在纯净的空气里他们活不下去。
然而他们新陈代谢的速度之快远非地球上的任何植物比得上的,足与地球上的动物相媲美。除其构造之外,其余方面都不是植物,就像海葵除化学分析之外是动物,其他的都不像动物。
比邻星人有高度组织结构的神经系统,相当于人脑。其语言、智力方面都超乎寻常。他们在一个特别的体腔内通过一种呜叫器官发出声音,而且他们可以体验情感。
每当各种不同的东西放到那个被俘的比邻星怪物面前时,它对机械表露出浓厚的兴趣,对一种小小的声音记录仪的用途显出敏锐的认知力并且发出一连串完整的经过深思熟虑过的声音。它急不可耐地用手指触摸人类的衣服,发觉面料是用棉或人造丝制成的,就丢弃一旁,置之不理。然而如果触感到一件羊毛衬衫就流露出极大的欣喜,给它一条皮带,就会越发欣喜不已。它只须瞥上一眼皮带的使用,就能够准确无误地把皮带扣在身体中间。
它把衬衫上的线一根根拆散吃着,摇着头晃着脑,显得非常陶醉。如果把肉放在它的面前,那种兴奋与狂喜就甭提了。当它津津有味地吃光一部分肉后,其余部分就用一种古怪的化学方式保存起来。它做出各种姿势从身上背着的一个小小金属包中取出某种化学物质,进行食物储存。
视觉器官就在身体上方的两个裂口后面。尽管对那些眼睛本身没有作过精确地检查,奥斯泰尔眼前的一份报告却明确谈道:“比邻星人只要一看到人类,就会露出贪婪饥渴的目光。那是一种叫人胆战心惊的渴求。”
这种兴奋在看见羊毛和皮革时会流露得更多一些,像是本能的,报告还说道,那个被俘的比邻星人看到人类时有好几次作出了一个姿势,像要把某种武器对准人。
奥斯泰尔看完了这个报告又在看别的。海伦·布雷德利在杰克布置她去工作之后仅仅两小时就来报告。
“不好意思,海伦。”奥斯泰尔生硬地说,“你不该顶岗上班的。我本来想让你一个人呆着,可加里坚持要这样做。”
“我倒很高兴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海伦倔强地说,“父亲逝世了,可以肯定他走时是心满意足的,他死时还没有见到比邻星人长得什么模样。工作能减轻我的悲痛。我所做的工作比我预想的要成功。我看管的那个比邻星人是那队入侵我们飞船的队长,它几乎一眼就知道录音记述机是什么用的。现在我们已录下了许多词语,你完全可以和它交谈了。”
奥斯泰尔盯着显像屏,敌船还是纹丝不动。这点当然容易理解。“阿达斯特拉”号离比邻星的距离可以用几亿英里来计算,而不是亿亿英里。用另一种术语说,那就是还有几光时之遥。如果敌船向本国星球发出请求命令的信号,自然就要等候回音。
奥斯泰尔心情沉重地走到生物实验室。海伦负责这里的生物标本,兔、羊还有一大批旅途中繁殖起来的数不清的小动物,喂养这些动物是作食物供应的,而且还打算把它们放养到某一颗绕带环恒星运行的适合生存的行星上去。
那个比邻星人结结实实地被横七竖八的绳索绑在椅子上动弹不了。他——她——它完完全全孤独无援。旁边的椅子上放着连在一起的录音记述机和扬声器。比邻星人嘴里传出猫头鹰似的叫声,那台机器把它的声音——翻译过来,字与字之间有瑟瑟的声响。
“你——是——这——船——的——指挥官?”机器没有语调平板地翻译过来。
“是,是我。”奥斯泰尔说,于是,那机器就传出音乐般的唿唿声。
“这个——女人——男人——死了。”在那个不是动物的非凡生灵发出更多的唿唿声后,机器又一次没有语调变化地翻译道。
海伦很快插了一句:“我跟它说我父亲刚刚逝世。”
机器继续着:“我——买下——船上——所有的——尸体——给——你们——想要的——金子——”
奥斯泰尔牙咬得咯咯直响。海伦脸色煞白,她想说什么却哽住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奥斯泰尔郁闷而沉痛地说,“我们所希望建立星际友谊的开端!”
这时,通讯总部的听筒突然响起来。
“呼叫指挥官奥斯泰尔!前方有辐射,几种密度很高的波长。虽然我们辨不清信号,但可以肯定是出自几艘飞船的。”
就在这时,杰克走进了生物实验室,他面色苍白,一脸的严肃,他很刻板地行了个礼。
“我没在卖力地干活,长官。”他带着嘲讽的口吻说道,“最后一位通讯官可真是个吃干饭的。这整整7年,他根本没想到过要接收信号。可这几个月来,信号却源源不断地从地球传过来。
“这些信号是在我们飞离地球3年后就发出了。一个名叫考拉维的小伙子发现有一种圈状偏振波组成的密集光束,可以永久聚在一起。过去几年里,_地球就一直给我们发送信号。毫无疑问,我们现在收到的只是第一次电讯中的一部分。
“他们建造了第二艘‘阿达斯特拉’号飞船,长官,又一艘载人的——地狱。不!14年前就已载上人了!现在正驶在我们这儿的路上。到达这里至少还要4年,他们压根儿不知道,有群恶魔正等着呢。即使我们炸成粉末,还有一艘地球飞船会来这儿,像我们一样手无寸铁,一旦撞上这群魔鬼,那时已来不及了——”
通讯总部的听筒又急促地呼叫起来。
“奥斯泰尔指挥官,观察部报告!船身的温度3分钟内上升了5度,而且还在升高。有种东西以惊人的速度向我船倾注热力!”
奥斯泰尔转过身来,冷冷地又不失有礼地对杰克说道:“加里,我们彼此继续仇恨已没有用了,我们都要葬身在这船上了。可为什么我还是想杀了你呢?”
奥斯泰尔反问中的原因是不说自明的。听到这三重可怕的消息,海伦忍不住轻声哭起来,她未加思索地就扑进了杰克的怀里。
《比邻星》 作者:默里·莱恩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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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事实上,形势越来越糟糕:船体外壳的温度,一般说来,是所有外部温度计得出的平均值。现在,只要看一下与屏幕电话相联的温度计组上的显示就可知道“阿达斯特拉”号后部的温度还属正常,但球形飞船的前半部,即离比邻星最近的那一侧的温度不断升高。而指示器一片接一片地闪着红灯,说明这半球上的温度升高也不是均衡的。
奥斯泰尔镇定自若地注视着显像屏上的指示器。
“在圆盘的正中,”奥斯泰尔冷冷地说,“肯定有一支飞船舰队。”
杰克·加里简短地分析道:“我们俘获比邻星人的那艘飞船比我们预想早几个小时就跟本国飞船联系上了。情况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它们先派出一支舰队和侦察舰在前打头阵,而不是一艘装着发射机的船。那艘侦察舰向它们总部报告说我们设下圈套抓去了几名船员,结果,它们就开火了。”
奥斯泰尔对着通讯总部的话筒突然说:
“G90部立即撤离,马上封舱,里面的所有人员赶快从气闸口出来。除值勤人员以外,邻近相连的各部必须撤离,穿上太空服!”
他咔嗒关上话筒,沉着地补了一句:“G90外部的温度现在是400度,表面已呈暗红色。5分钟后就该融化,半小时之后,必将融出个洞来。”
杰克催促道:“长官,我要提醒你,它们之所以向我们进攻,很可能是侦察舰报告,说我们设圈套抓了一些船员。我们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你说什么?”奥斯泰尔满脸愁容痛苦不堪地问道,“可我们没有武器!”
“我们有录音记述机,长官!”杰克很快回答道,“我们可以同它们谈谈!”
奥斯泰尔生硬地说了声:“好吧,加里。我现在任命你做和平大使。去吧。”
杰克猛地起身飞快地走出控制室。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就从通讯总部的话筒里传了出来,“呼叫火箭长!马上用私人屏幕电话报告。紧急情况!”
杰克此时并不知道他的声音被切断了。他把插头插到通信系统上,要求全力发射光束,加宽弧光。他一个紧接一个地大声发布命令的同时,对身边的海伦轻声地作着解释。
她马上就领会了他的意思。那个比邻星人还绑在生物实验室的椅子上。他那对细窄窄的视觉器官中根本就看不出任何闪现的表情。然而海伦她是熟知词汇卡上的词,她轻声急促地对着录音记述机的麦克风说话。接着唿唿的猫头鹰似的叫声就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比邻星人动起来了,扬声器干巴巴地把他发出的声音译了过来。
“我——要——和——飞船——行星——说话。完毕。”
经过通信控制审查之后,一种怯生生刺耳且不带辅音的语言回响在整个生物实验室,主发射机用加宽了的光束发了出去。
1万英里之外,比邻星的侦察舰还在那里徘徊。“阿达斯特拉”号继续朝那颗带环的恒星方向挺进。这曾经是人类最大胆探险的目标。1万英里处的“阿达斯特拉”号只是一个小点,可在望远镜中,比邻星人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1000英里时,也许就像只玩具,纵横交错着一些坚固的部件。
如果只有几英里的距离,人们就可以充分看清它那巨大的外形。直径为5000英尺的飞船,在广漠无垠的空间也会使远处形状模糊的最大物体显得渺小,也正是这些个微不足道的东西组成了一支虎视眈眈的舰队对它喷射出致命的光束。
还是这几英里的距离,辐射的影响已显而易见了。“阿达斯特拉”号的船身好在是用坚硬的合金钢制成的,它必然有高滞后率。要是用紫铜做的船身,早就升温融化了。比邻星人射在钢板上的辐射线引起的交流电,这会儿已使合金钢发烫变色了。1O0英尺见方的船身都发出淡红色的光。
这块船身上的一个火箭管突然被切断了,不再喷出紫色的火焰,而其他的火箭也都稍稍加大火力来弥补。钢板上的暗红色光更浓了,变成胭脂红,慢慢地随着温度无情地升高,转变成黄色,鲜黄色,渐渐变为蓝色。
袅袅升腾的雾气,从变形融化的表面上飘走,像是被远处的恒星吸走似的。雾气越来越浓,闪着眩目耀眼的光,这是一种名符其实的金属气团。突然,船身发亮的部分发出一声巨响,像火山喷发一样,船身的外壳融穿了,里面的气流猛地泻了出来,在融穿的空洞前汇成一大团气化金属物质。它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扩散开去,瞬间就烧成淡淡的发着幽光的慧尾薄雾。
“阿达斯特拉”号内的显像屏却变得混沌一片。前方的群星顿时黯然失色。从飞船中逸出的一部分空气,在前方弥漫开来。虽说是散于广袤的太空中,无法测量空气的密度,可仍旧要比无比空旷的太空中的空气密得多。它飘散在“阿达斯特拉”号的前面,使整个宇宙都显得朦朦胧胧充满了这种星云般的物质。
就在巨型飞船壳体大裂口的边缘,冒着层层的金属泡,一股烟气袅绕上升。里层隔板开始发着灼热的暗红色强光,转眼就成了胭脂红,继而变成淡黄色。
在中心控制室里,奥斯泰尔痛楚地瞧着显像屏上显出G90内部融合为止。他对着放在面前的麦克风镇静地说。
“我们的时间要比原来预料的少了,”他不慌不忙地说,“你们得抓紧。虽不能十分肯定,但必须切记,这群魔鬼毫无疑问是想从各个方向穿透我们的飞船,而且还要确认船上绝没有任何生还的东西。你们必须制定出一些应急计划,赶快照我的意思去做吧!”
一个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传了回来。
“可是,长官,如果我切断火箭中的声纳振幅,我们一眨眼功夫就会烧成灰烬。燃料会碎裂分散到各个火箭管,整条船会炸得粉碎。这只要一会儿时间!”
“真是个蠢货!”奥斯泰尔大声咆哮起来。“路上还有一条来自地球的飞船,未受警告,径直朝我们驶来,而且像我们一样,手无寸铁。再者,从我们的航程看,这群魔鬼完全可以辨出我们来的地方。是的,我们就快死了。可我们不能死得太轻松了。我们至少也要搞清楚这些恶棍的飞船有没有向地球进发。我们肯定是不能舒舒服服地死,必须死得其所,我们必须保护人类!”
奥斯泰尔对着显像屏吼叫的时候,他脸上现出的并不是烈士殉难的表情,也不是壮烈牺牲的神态,而是一张威摄恫吓下属就范的男人刚毅的面容。
一道辐射线照在他指挥的船上。金属船壳吸收后转变为一种热能。
奥斯泰尔对这个部,那个处,大发雷霆。
又一个舱壁报销了。第二次气化了的金属和滚烫的气流从这个庞然大物中喷发出来。
几千万里外,那些蛋形飞船组成的光圈完全静止不动,毫无生气,像是一头沉睡的怪兽。可是,他们那里快速喷射出的一束束冷酷无情的辐射光,一集中在“阿达斯特拉”号船壳的某点上,这点就涌起沸腾的金属泡和缭绕冲霄的气焰。还出现些依稀可辨的东西燃烧而爆炸。
巨船内数不清的舱室里的人们,对降临的末日表现出的反应,跟人的容貌一样各不相同。有人尖声嘶喊,有人郁闷而发疯,见人就杀,还有另些人闯进储备室,一杯接一杯地拼命喝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有些妇女紧抓着自己的孩子不住地哭泣,其中有些妇女疯了。
但在一部分的舱室里,奥斯泰尔盛怒的吼叫声还能维持表面的秩序。
机械车间里的人们,一边咒骂声不绝,一边野蛮地干着活,一边还不住地犯着错,使做过的活付之东流。
那个瘦瘦的航空处长,手持大扳钳,在自己统领的范围内来回踱着方步,用手中的大扳钳愤怒地狠狠敲击,来渲泄内心的恐慌。
还有火箭长,嘴里喘着粗气,满口的污言秽语,表现出意想不到的使用亵渎语言的天才。火箭一直在太空中喷发出淡紫色的火苗。
生物实验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那里静得出奇,人们神经高度绷紧。
绑得严严实实的比邻星俘虏,毫无表情,显得深不可测,不可捉摸,整个房间都回响着古里古怪的比邻星语。录音记述机轻轻地沙沙作响,呆板地分析着每一个声音,搜寻着词汇卡,然后翻译成英语。的确,它还真能不时地找出相配的词卡。这样,机器就把比邻星人话中的一个一个词给译了过来。
“船——”之后是一长串声音,在音高、音强和语调上起伏变化很快。“人——”,又是长长一串声音。“——和人交谈——”
比邻星人猫头鹰似的响声停了,不一会又非常谨慎地发出新的响声。扬声器把这些话都译了过来,比邻星人配合海伦一起仔细地选择录音的词语。
“它明白我们在干什么?”海伦苍白无力地说道。
“你们——与机器交谈,再与——飞船通话——”机器又译道。
杰克沉着从容地对着发射机说:“我们是朋友。我们手里有许多你们需求的东西。而我们需要的只有友谊和平。除了自卫,我们并没有伤害你们的人。我们要求和平。得不到和平,我们会为之拼死战斗的。但是,我们仍旧希望和平。”
机器发出沙沙声;扬声器也唿唿地猫头鹰般地叫着。
这时,杰克压低嗓子跟海伦说:“刚才我这番战争说法,单刀直入,我真希望能起点作用!”
四周寂静一片。几千万里之外的那些看不着的敌船,瞄准了“阿达斯特拉”号碟盘的中部喷射出致命的紧密射线。说来也怪,这种辐射穿透了飞船,一点也觉察不出,对人体早就伤害不了毫毛。
可遇到地球飞船外壳上的钢板,就停涨不动,旋流式地吸收进去变成了热力。热力融通的洞孔像火山般地向太空喷出“阿达斯特拉”号上的装置,墙面,甚至连里面的空气也一泄无遗。
的确,在生物实验室里还是非常安静。接收机不响了。一分钟过去,两分钟,三分钟。无线电波载着杰克的声音光速运行。不到90秒钟就可以抵达那道正把“阿达斯特拉”号撕裂碎片的光源之处。收到信号的那边还要稍稍损耗一点时间。然后另一道带着答复的电波再化上90秒钟,以每秒18万6000英里的速度穿梭在太空中。
接收机这时发出难听的唿唿猫头鹰的叫声。录音记述机在沙沙作响,扬声器没有表情地传达道:
“我们——现在——是朋友——没有战斗舰——来——接——你们——到——行星上去。”
与此同时,“阿达斯特拉”号船身上的小型火山口减少了喷发的力度,融化、冒泡的边缘渐渐地停止冒气起泡,蓝白色气化了的钢也冷却成黄色,胭脂红,继而慢慢地变成了暗红色。因为没有氧气,更加缓慢地转变成忽闪忽闪的白色金属面。
杰克对着控制室的麦克风简短地报告:“长官,我已与比邻星人联络上了,他们也已经停火,还说,正派舰队带我们上他们星球去。”
“好的,”奥斯泰尔声音苦涩地说,“特别是我们都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时,这办法可能会对我们死后有用。还有什么?”
“我认为最好把那个比邻星人松绑,”杰克说道,“当然我们要盯紧他。如果他胆敢捣鬼的话,就用枪把他麻痹掉。我相信这也许是一种外交做法。”
“你是外交使节嘛,”奥斯泰尔挖苦道,“我们现在有时间进行工作了。你还是叫别人去干大使这事吧。腾出手来再向地球送发消息。如果你认为有可能调整发射机,去适应他们期盼的那种波长的话,更好!”
显像屏上,奥斯泰尔的身影消失了。
杰克转身对着海伦,他突然觉得疲倦极了。
“真难办,”他阴郁地说,“地球方面等着我们发出像他们传送过来的那种波,可没有比我们电力更强的力,就甭想收到!我们收到的也只是信息的中间部分,尽是些对地球上在用的发射设备的描述。肯定·他们还会从头再描述的,更确切地说,四年前他们就描述过一遍。假如我们能活更长一些的话,我们二定会收到的。但我想象不出那将会是什么时候。你还想继续和这个——怪物一块工作,来增加词汇的库存?”
海伦焦虑不安地瞧着他。她把手搭在杰克的臂上。
“它的确聪明极了。”她急急地说,“我会跟它说清楚,让别人替我和他一起工作。我要跟你走。毕竟,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大概只有10小时左右吧。”杰克倦怠地说了句。
他闷声不响地等在一边。
海伦呢,用精挑细选的词语在解释,录音记述机把她的意思翻译给那个比邻星人听。
她有一个助手和两名卫兵。他们给那个无头怪物松了绑。
比邻星人并没有实施暴力,相反,对翻译机继续汇集词汇资料表现出极不耐烦。然而,只有通过词汇资料才能进行完整的思想交流。
杰克和海伦一起来到通讯室。他们不断地收到地球传送过来的信息。像以前所收到的一样,尽是道十足的大杂烩。
4年前,地球一直热心于传话给最胆大冒险的人们。曾用一道无形的能量,不停地穿越数以亿计英里的太空,赶上早3年出发的探险家。据原文来看,这条信息是头条发出后不久发出的。当时,曾向全球作了广播,肯定有成万上亿的人们听到可以跨越两颗恒星这一令人振奋的消息,人人为此激动不已。
然而,这种消息对于“阿达斯特拉”号上的人来说,并无多大帮助。这纯粹是一个逗人开心的节目。先由大众喜爱的刚劲有力的四重唱开场,紧接着的,是地球上某个收入丰厚的喜剧大师说的俏皮话,——他说的笑话又是“阿达斯特拉”号上的人再熟悉不过的,随后,是显赫的政治家的祝贺辞,还有一些乌七八糟的胡扯。总之,这个节目都是些为参与人沽名钓誉设计出的拙劣大拼盘。
对“阿达斯特拉”号上的人,这种节目真的毫无帮助。这时,他们的船体穿透了,死亡之神张开大网等着他们。这次伟大航行的结果紧跟着司能会给整个人类带来灭顶之灾。
杰克、海伦坐在一起,静静地听着。他们彼此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交叉紧握着。很不正常吧,死亡迫在眼前,生命对他们又如此短暂,而他们感情如此充分地流露,真有些荒唐。
他俩听着来自地球那边俗不可耐的信息,实在,他们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两人时不时地彼此对视一眼:
生物实验室里词语的汇集进度飞快。情况开始有了好转。
第二个比邻星俘虏也放了。根据它的描述,证实了比邻星人双眼起的作用与地球人几乎是一样的。他的描绘,不仅增加了比邻星语的定义及相应语的贮量,而且还了解了比邻星人的文明。
把零星的资料拼拢在一起,那儿的文明渐渐开始呈现出与人类文明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比邻星上也有一些人造的结构,显而易见,是居住的房屋;他们也有城市、法律、艺术,这一点,第二个比邻星人画的画就是一个见证。还有科学,特别是生物学,格外发达,在某种程度上,替代了人类文明中的冶金术。他们的身体(部分)是生长起来的,而不是制造出来。他们的战舰、坦克等武器,也不用金属制造,而是用一种可以控制生长速度和方式的某些原生质物质长出来的。
房屋、桥梁、汽车——甚至连飞船都是由活的原生质形成的。这类物质一旦长成理想的形状、大小时,就被处于一种静止的无生命状态,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再度使它活跃,而且,这种物质具有疱状连结的奇异特性,“阿达斯特拉”号早就体验过了。
迄今为止,比邻星人的文明听上去的确十分怪异但要理解起来也不难。人类当初如果从不同的角度对文明加以改进发展,现在早就很先进了。比邻星人的经济学非常通俗易懂,可了解其内容后,会使人感到惊恐万端。
比邻星人种是以食肉植物进化而来的,这就如同人类是从茹毛饮血的祖先进化而来一样。可在发展的早期,人类就开始崇拜金子了,这种兴趣的转移,并没有发生在比邻星上。当人们荒芜了城市,去追寻金子;滥伐森林以谋求矿产;为了金子,人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毁掉一切,甚至可以拿一切换取金子时,比邻星人却在搜寻动物。
人类在美洲四处猎绝野牛,仅仅为的是牛皮可以换成金子,同样,比邻星人在自己的星球上也在血腥地杀掳动物。在比邻星人的眼里,动物组织本身与黄金同价。随着岁月的流逝,出于纯粹的生存需求,他们学会将就着把植物作为食品,可那份对肉的无理性的贪婪依然存在。他们研制了一种无限期存放动物食品的方法。因而,海里的最后一批最小的甲壳纲动物也被捕捞殆尽了。在他们看来,太空航行是一件有利可图的事。原因之一就是,从望远镜中,他们看见了一个事实:这个恒星系中的其他行星上生长着植物。有植物,必然就可能生活着动物。
比邻星系中,有3颗行星上具有适合动植物生长的气候和大气,但只在一颗最小的且最远的行星上,确有些动物生存的迹象。在那里,比邻星人还在狂热地追猎着最后一批四足小动物,这些动物的聚居地日渐缩小,已全无立足之地,只好钻进冰冷大陆的地层下几百英尺的地方躲藏起来。
很明显,现在“阿达斯特拉”号上就有大量这样的财宝,高级动物——人类。比邻星人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竟有这样的动物存在。如果航行到地球上,就能拥有所有的人类,这一切都是如此清楚明了。啊!成亿成亿的人类!千万亿千万亿的小动物!海里有取之不尽的生物!所有的比邻星人都迫不及待地要入侵这个心醉神迷的财宝王国,这种神迷心醉是比邻星人在享用史前食品时方能体会得到的。
《比邻星》 作者:默里·莱恩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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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貌不惊人的蛋形飞船立刻就从四面靠拢过来。温度计组的警报信号,不紧不慢,十分艰辛地一点一点上升。每当比邻星人的飞船停在“阿达斯特拉”号上的温度计区域,标度盘上的红灯就会发了疯似地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每次这样的警报,当然是因为射在船身上的辐射线的瞬息影响。
足足持续了20分钟的光束照射,比邻星人证实了“阿达斯特拉”号已没有缚鸡之力了,一艘蛋形飞船这才靠近地球飞船,十分精确地在船头一个气闸口上停了下来,它的船身渐渐鼓起一个大疱,粘住了钢板。
奥斯泰尔两眼盯着显像屏,看着这一切。他脸色苍白,双手攥得紧紧的。从生物实验室的通话机里传出杰克·加里紧张而嘶哑的声音。
“长官,比邻星人的口讯。一艘飞船已在我们船身上着陆了。他们就要从气闸进船,当然,我方任何的一个不友善的举动就会招致全船覆没。”
“不会有抵抗的!”奥斯泰尔尖厉地说道,“这是我的命令!我们不愿自取灭亡。”
“就这样吧,长官,”杰克有些出言不逊,“我认为这还算是个明智的主意。”
“干你的事去!”奥斯泰尔粗声粗气道,“通讯联络方面有什么进展?”
“我们现已有5000个左右的词汇卡了。可以就任何话题进行交流对话,词汇卡上的所有词都不是令人愉快的。我们现在用复制机在复制词汇卡,几分钟后就可完成。用不了多久,只要第二台录音记述机和第二套词卡制成了,就派人送到你那儿。”
显像屏上,奥斯泰尔看到了比邻星人那些无头身影在“阿达斯特拉”号的一个气闸的入口处出现了。
“比邻星人已经进船了。”他突然向杰克发出了命令,“你是通讯官,去迎接它们,把它们带到我这几来!”
“行!”杰克冷冷地应了声。
这道命令听上去就像死刑判决书。实验室里,杰克脸色的确很难看,海伦紧紧地靠着他。
头一个被俘的比邻星人试探地对录音记述机唿唿地叫着,扬声器翻译过来是:“什么——命令?”
如此之快,它就能通晓人生,真是不可思议。海伦朝麦克风对它解释了一遍。随后就响起猫头鹰叫似的唿唿声和刺耳的机器声,于是,整个实验室都自然地回荡着海伦要表达的意思。
“我——也——去——他们——就——不会——杀的。”
比邻星人鸭步状地左摇右摆地走到前头,非常利索地开了门。杰克出去,走在它的前面,一只手扣住随身火力枪上的扳机,可这会儿火力枪派不上用场,也许他能击毙身后的这个植物型人,但这样做绝没有好处。
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唿唿声。这个植物型人发出响亮刺耳的声音,与之呼应,对方马上传来应答声。杰克此时看到了另一队入侵者,有二三十人之多,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半圆柱形的物体,比第一批入侵的怪物所持的要大一些。
一见到杰克,比邻星人就是一阵狂喜的骚动。无头的躯干边的两条手臂样的触须急切地晃动起来。出于本能,它们偷偷摸摸地去拨动武器。突然一声响亮的唿唿叫声,像是命令,那些无头的东西个个不动了。
杰克看在眼里,可由于他们身上散发出那份十足的食肉贪欲,使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起鸡皮疙瘩的。
前一个俘虏,用无法听懂的声音与新来的人在交谈着。植物型人的队伍里又响起了阵阵兴奋的喧哗。
“去吧。”杰克短短地说。
他领着这些人朝中心控制室走去。途中,他们听到有个人单调地尖叫着,看来,又有一个女人在这次劫难中崩溃了。杰克身后那群丑陋不堪的东西发出阵阵唿唿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又是一种威严的声音,使它们安静了下来。
在控制室里,奥斯泰尔像一尊大理石雕像,除了他那双冒火的眼睛,冒着狂燥的火焰。从他身旁的显像屏上,他可以看到又一队比邻星人,从容地从第二道气闸口进了飞船,这次的人数,显然有几百人之多。
录音记述机在海伦的照看下,拿了进来。她见到控制室里一眨眼就出现这么多的怪物,吓得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
“把录音记述机安装上!”奥斯泰尔的声音冷酷得像冰块一样。
海伦颤抖抖地试图照着办。
“我准备好讲话了。”奥斯泰尔朝录音记述机粗声地说。
机器轻轻地沙沙作响,翻译着。这群刚来的人中的一个头目唿唿地说着什么。这是他的第一道命令。船上全体官员立刻到这儿报告,所有控制系统处于自动运转状态。但要把“自动”一词译成比邻星语的相应词有一定的难度。词汇卡中找不到这个词,这里花了一段时间。
奥斯泰尔重复着命令。脸上冒出豆粒大的冷汗,但他的自制力却铁一般坚定。
第二道命令是,所有技术记录的副本——理解“所有”这个词同样有一定的困难,又花了许多时间解释——一切有关飞船结构的书籍都必须送到这些植物型人进入的那个气闸口去,而且还有机器、发动机及武器的样本统统送往同一地点。
奥斯泰尔又重复了这道命令。他的声音非常脆弱单薄,但绝没有丝毫颤抖或者时断时续。
比邻星头目唿唿地又发布了一道命令,录音记述机在一旁徒劳地沙沙响着。它的随从们急速散到控制室的各个门口,一个个出去了,只留下4人守在控制室里。
杰克一个箭步地冲到奥斯泰尔跟前,“啪”的一声,他那支火力枪扣上了扳机,狠狠地顶在指挥官奥斯泰尔的腰间。比邻星人没有反应。
“他妈的!”杰克气得嗓子发哑,“你让他们占领了整条飞船。你是打算廉价地换取你的狗命吧!我先宰了你!再杀到火箭管去,用一团火送飞船上天,与这群魔鬼同归于尽!”
可海伦很快叫喊起来:“杰克!不要,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她距话筒太近,像回音一样,录音记述机把她说的话用比邻星人的猫头鹰式的语言重复了一遍。
奥斯泰尔脸色铁青,马上就要发作起来,不过,他轻声地喝斥道:“蠢货!这帮魔鬼是能够上地球去的,因为它们知道,肯定会不虚此行的。即使把船上所有的人都吃了,也不会杀了船上官员的。他们可能……哦,我们必须把船开到它们那颗行星上去,在那里着陆。”他的嗓门压低到近似耳语的声音,而且气得说不出话来。“如果你认为我是想在这次劫难中苟且偷生的话,就开枪毙了我吧!”
杰克僵直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退了一步,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一个优雅机械的军礼。
“我请求你的原谅,长官。”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以后我会尽力帮你的。”
这时,一个官员蹒跚地走进控制室,又进来一个,又来了一个,他们慢吞吞的一个一个走了进来。“阿达斯特拉”号上的30个官员只来了6人。
一个比邻星人迈着古怪的步子走了进来。他不耐烦地走到录音记述机前哇啦哇啦乱叫。
“这些——所有的——官员吗?”机器平板地问道。
“航空长官用枪杀了全家,他自己也自杀了。”航空处的一个副官气喘吁吁地说,“有一伙反叛者控制了火箭管。火箭长把他们击退了,可他脖子上却挨了一刀,流血死了。还有那个库房长官是……”
“闭嘴!”奥斯泰尔的声音又高又细。他扯了扯领子,走到麦克风前面,轻轻地说:“所有活着的官员都到了,但我们这些人还能开船。”
一个双臂上绑着宽宽的皮革条的和另一个腰部绑着皮条的比邻星人一摆一晃地迈着鸭子步走到话筒边,用一只手臂末端的卷须熟练地摆弄着开关。它发出一种奇异无形的声音,船上顿时一片混乱,闹翻了天。
整个房里的显像屏都发出高音频的尖叫声,太恐怖,太可怕了。这声音比一只恶狼紧追吓瘫的小鹿时发出的还要可怕得多。这种声音是杰克听到过的。那是在第一批入侵者中的一员杀人时发出的声音。还有一种声音也从显像屏中传了出来,这是人类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其间还夹杂着一二声爆炸。
随后又是一片死静。中心控制室里的5个比邻星人全身颤抖起来,它们满怀着强烈的杀戮欲。这是一种毫无理性的,盲目而又本能的热望,是某种食肉植物进化过程中产生的,也正是由于对皇物的强烈需求,才使得它们可以四处移动来获取食物。
带着皮饰的比邻星人又走到录音记述机前,它朝里面唿唿地叫着。
“现在——需要——两个——飞船上的人——向他们学习。”
中心控制室里,嘀嗒,有一个极轻的声音,这是一滴从奥斯泰尔脸上滚落到地的冷汗。他紧闭着双眼,脸色煞白好像束手无策了。只有杰克此时沉着地看了看一个个幸存下来的官员。
“我想,大概是用作动物活体解剖吧。”他粗声地说了句,“肯定它的计划到地球上去了,它们也是有智慧的人,绝不会只剩下我们这些人的。它们的目的是谋求财富,它们想在人体上试验一下武器,诸如此类的事而已。通讯处是目前最派不上用场的部门,长官,我自愿报名。”。
海伦忙不迭地说道:“不,杰克,千万不要去!”
奥斯泰尔睁开了眼睛:“加里已经自告奋勇了,还要一名自愿做活体解剖的人。”他哽住说不出话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失态。“它们要找出如何杀人的方法,它们那种30厘米长的波只能融穿船身,在人体上却行不通。我可不能做自愿者,我一定要与飞船共存亡。”他用绝望的声音说,“还要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让这些魔鬼慢慢地杀死。”
死寂了片刻。这些人简直被眼前发生的事吓懵了,他们心里也明白现在在“阿达斯特拉”号上各个船舱里正在进行的情况,一切都历历在目,他们不会思考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感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吓得麻木不仁。
这时,海伦跌跌撞撞地扑进了杰克的怀里。“我,也去!”她一面喘着气,一面说,“反正都是死,不如和杰克死在一起,我也不想活下去。”
“请不要这样。”奥斯泰尔呻吟地恳求道。
“我就是要去!”她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你阻挡不住我,我要和杰克在一起!”她对着杰克:“不论你走到哪,我都要……”
她哽咽地说不下去。她紧紧地靠在杰克身边。那个戴皮饰的比邻星人朝录音记述机厌烦地唿璁叫起来。
“这两个人——过来。”
奥斯泰尔此时用一种怪怪的声音说了声:“等等!”
就像自动机器人一样,僵硬地走到办公桌前,抓起一支电子笔,写了些什么,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我肯定是疯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们每个人都疯了,我想好孬都是个死,都要见阎王去的,唉,把这个带上。”
杰克把他递过来的细细长长的一张纸片塞进了口袋。
比邻星人更不耐烦地唿唿地叫起来。它领着海伦、杰克,迈着滑稽的摇摆步,朝气闸口方向走去。
有三次,那些四处游荡的东西看见他们,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厉长鸣,可每次都是比邻星人权威的唿唿声,斥退了植物型人群。
曾有一次,杰克看到四个比邻星怪物围着地上的某件东西忽前忽后地摇晃。他急忙伸出手蒙住海伦的眼睛,走过之后才松开手。
他们来到气闸口,领路的比邻星人用手指了一下它们进入的气闸口,杰克、海伦照着它的意思做了。
有几条长长的橡胶状的触须卷住他们,海伦嘴里喘着气,不敢动弹,而杰克拼命挣扎,叫着海伦的名字,他被狠狠地击了一下,昏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时,觉得身上压着重重的东西。他翻了翻身,身上的东西滚了下来。有道灼热的光,透过来,这不是地球上的那种他所熟悉的光,而是一种令人极度焦燥痛苦的火焰,是装在一个透明的球体里,不住地扑腾着。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味,是某种动物的膻臊的气味。
杰克坐起身,海伦就躺在他的身边,没有捆绑,也没有受伤,在他们附近,好像一个比邻星人也没有。
他无力地碰了碰海伦的手腕。这时,他听到突突突的响声,每次声音震动之后,就有瞬间加速的感觉。是火箭,是燃料火箭!
“我们是在他妈该死的飞船上。”杰克冷冷地自言自语。伸手去拿他自己的那把火力枪,不见了。
海伦也睁开了眼睛,她呆呆地望了望四周,目光落到杰克的身上。突然,打了个寒战,靠在了杰克身上。
“出——出什么事了?”
“我们必须搞清楚。”杰克坚定地答道。
突然,他脚下的地板倾斜了。他本能地瞥了一眼,这时,他才下意识地注意到是一个舷舱。他凝望着船外熟悉的太空,黑洞洞的,只有点点的星光。他看见了那颗带环的恒星及周围行星的光点。
有个光点离得特别近,是一个非常醒目的碟盘,上面还有极雪冠,有雾蒙交错的绿野,很可能是大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无法描述的色彩,透过行星的大气层望下去,十有八九是海底了。
四周万赖俱静。这儿,听不见比邻星人说的那种稀奇古怪的猫头鹰叫似的语言,既没有元音,也没有辅音。一段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想,是朝那颗行星方向飞去的。”杰克冷静地说着。“我们得去看看,能不能在飞船到达之前,先结束我们的生命。”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细声的谈话。奇怪,这是一种被压抑的低语声。绝不像植物型人古怪离奇的鸟鸣声。
海伦紧偎着杰克,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着走去,他们俩走出了醒来时呆的那个窄小的地方。四周一片寂静,一点动静也没有,只听到远处细小的谈话声。火箭再一次发出轻轻的突突声,整条船又在加速行驶着。动物的气味怎么越来越浓了?他们走过一个奇形怪状的出口,海伦不禁叫出声来。
“动物!”
“阿达斯特拉”号上搬来的木箱,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这都是装动物标本的笼子。原来是打算把动物喂养起来当食物用,如果比邻星的行星上有适合动物生存的群集地,还打算放了这些可怜的动物。再走到前面一些,尽是一些多得无法计算的书籍、机器、各类箱子。这是那些比邻星首领下令交到气闸口处的物品。但仍然见不到一个比邻星人的影子。
那个压抑的细小说话声,简直难以置信,听起来太像人类的声音,是从稍远一些的地方传过来的。海伦迷惑不解地跟在杰克身后,小心谨慎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找到了。声音是从一个没有光泽的暗褐色的东西里传出来的。周围的一切,地板、墙面及船内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是由这种褐色组成的。这声音,纯粹是人类的噪音,更准确地说,是奥斯泰尔的声音——痛苦万状,粗声粗气,近乎有点歇斯底里。
“……到现在,你们应该恢复知觉了吧。妈的,这群魔鬼要获得你们还活着的消息。我告诉它们,它们现在使用的速度只会让你们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于是,它们就减慢了船上速度。加里!海伦!打个信号吧!”
“我再重复一遍,你们现在乘坐的飞船,是这些魔鬼用光束控制的,它们计划把你们送到一颗曾经有过生命的星球上去,安置下来。现在,这颗星上已空无一人了,除了些植物之外,什么动物也没有了。你们,还有船上的动物、书籍等东西,是特别为这群魔鬼的魔头留用的。它叫人把你们送到一艘外界操纵的飞船上,是因为没有一个值得它信任的人,来押送你们和其他动物,这样一大批财宝!”
“你们两人,是知识的储备,可以帮助翻译我们的书籍,可以向它们解释我们的科学,等等,除了它自己的飞船,任何船都绝不允许到你们要呆的那颗星上去。现在你们可以发信号了吗?旋钮就在我声音传出的喇叭上面。揿三次,它们就知道你们俩安然无恙,不然的话,它们就会派另一艘飞船,带着防腐剂,对你们的尸体进行防腐处理,免得无价之宝白白地浪费掉。”
声音非常细弱无力,比邻星人的接收机,没有精巧的设计,对人类复杂精细的语音,无法复制。接着就传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杰克伸手揿了三次旋扭。奥斯泰尔的声音又接着说:
“现在我们船上像炼狱一样,面目全非了,简直是地狱之火的燃料坑。我们7人都还活着,我们指导比邻星人如何操纵控制系统。可我们还告诉它们,我们是不能关掉火箭,指给它们看里面的构造,因为火箭要重新启动的话,附近就必须得有一颗行星质量场来引起太空的形变。它们还会继续让我们活下去,一直到我们把所有的一切做给它们看过之后。它们也有某种书写方法,录音记述机把我们说的话全部翻译过去时,都——记录下来,非常科学——”
声音突然中断了。
“你们的信号刚刚才收到,”过了一小会儿,喇叭里又响起了奥斯泰尔的声音。“你们附近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吃的。船上的空气足以维持到你们着陆,登上星球。你们走了大概有4天左右了吧。过会儿我还会打过来的。你们大可放心,航行是有人照看着的。”
过后,声音真的消失得一点也没有了。
杰克和海伦,在比邻星人的飞船里进行进一步的探险。和“阿达斯特拉”号相比,这飞船显小了点,大概有100英里长或再长一点,直径嘛,最多也不会超过60英尺。他们俩还找到许多舒适的小房间,里头空空荡荡。毫无疑问,这地方曾经一度是挤满了比邻星人的。
所有的房间,都可以冷冻起来。也许在低温下,比邻星人的反应,会像地球上冬天里的植物一样,进入蛰伏期,这样的设计,有助于运载大批的船员,到作战或登陆时再让它们复苏过来。
“假若它们把‘阿达斯特拉’号按这种原理改装一下,驶回地球的话,”杰克阴郁地说,“至少可以带上15万个比邻星人,也许还要多。”
人类就要遭到这些怪物的侵犯进攻了,这种想法苦苦地困扰着杰克。为此他苦恼、忧烦。海伦竭力使出女人的温柔,用当前他们暂且安全之类的话,想使杰克开心一点。
“我们自愿来作活体解剖的,”在他们恢复知觉后的一天,海伦满怀同情地说,“不管怎样,我们目前,这会儿还算安全,而且我们俩都呆在……”
“奥斯泰尔通话的时间也该到了,”杰克没等她说完,就粗气粗声地打断道,“最后一次信号消失差不多30个小时了。比邻星人的惯例,也跟地球上的纪律一样,或和地球人的飞船一样,过一段时间联络一次,通常把行星旋转一周作为一个固定的时间单位。我们最好还是去听听。”
他们走了回来。奥斯泰尔的声音已经从那个奇形怪状的喇叭里传了出来。从他的声音看,比昨天多了一份紧张,少了些明智。他告诉说,那群怪物驾驶“阿达斯特拉”号的进展情况,还说,它们已不再需要其他6个幸存的官员了,完全可以自己维持船上设施的运转了。空气净化器也给关掉了,因为,清除空气中的二氧化碳会使这些比邻星人透不过气来。
6个官员现在还必须活着,因为他们的存在,可以满足植物型人对信息贪得无厌的渴求欲望。他们处于永无休止的逼供拷问中,他们头脑中的每一种信息的来源,都要求用比邻星人神秘古怪的文字记录下来。其中有一个最年轻的官员,那个航空处的副官,就是经不住这样的重负压力,疯了。几个小时来,他毫无知觉地,声嘶力竭地尖叫个不停,结果就给干掉了,他的尸首马上就用奇怪的干燥剂制成了木乃伊。其余5人也生活在死亡的阴影里,稍有点响声,就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心惊肉跳。
“我们的减速已经改变了。”奥斯泰尔说,他的嗓音变得尖厉刺耳。“你们着陆后的第三天,我们也会降落到一颗它们称作‘故乡’的星球上。奇怪,它们竟没有殖民化的本性。我想,我们中的另一个也快要不行了。哦,还有,他们拿走了我的皮鞋,皮带,这些东西都是真皮制的,这是不是西瓜里取金条。嗯?”
突然,他大发雷霆,歇斯底里起来。
“我真笨!让你们俩个成双成对地离开我们这个地狱,而我自己却要呆在这里!加里,我现在命令你,不得对海伦做什么!我命令你们,现在开始不许讲一句话!我命令……”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奥斯泰尔传过来两次信号。每一次,据他的声音来判断,他更绝望,更受刺激,更接近疯狂的边缘。第二次,他哭了,同时,他又咒骂杰克,因为杰克在一个没有植物型人的地方。
“我们没有用场了,除了把我们看作动物之外,再引不起这些魔鬼的兴趣了。我们的头脑甚至已不会计算!它们有系统地损毁船内的装置。昨天,它们从我们种粮的种植区的地里找到几根蚯蚓。现在,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名警卫看守着。今天早上,我那个卫兵从我头上拔了些头发,津津有味地前仰后合地吃起来。我们连一件羊毛衬衫也没有。简直是群畜牲。”
又过了一天。奥斯泰尔已处在半歇斯底里状态。船上只剩下3个人还活着。蛋形船在无人世界着陆方面,他还有些话要说,他认为很有必要帮助杰克。
目的地已近在咫尺了。半边天空全是要着陆行星的盘面,这里就是他和海伦的囚禁之地。而“阿达斯特拉”要驶往的那颗行星,现在,在奥斯泰尔眼里是一个完整的圆盘。
比邻星的光环之外,总共有6颗行星,监禁用的那颗星紧靠在植物人家园的外侧,与同星系的其他星相比,家园要冷些。因为几千年来,比邻星人猎肉远征已搜遍了星球的表面,直到一只哺乳动物,一只飞禽,一条活鱼甚至连一只甲壳纲动物也找不到为止。整个星球都已冰封雪盖,冻成各种形状的东西在空中飞旋飘荡。
“你们现在知道怎样操纵光束发放出的太空控制仪了”,奥斯泰尔说道,声音发抖,像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这纯粹是紧张而在打颤。“你们会很安宁的,我这儿的一些他们绘制的图片真是有所指的话,那么,在你们登陆的星球上就会有树,有花,还有类似草样的植物。我们这儿正举行有史以来最大的庆祝会。所有的飞船个个称此地为‘故乡’,其他星球上,这会儿是不可能有比邻星人,因为在别处,就享用不到一点动物的肉片,它们只要给多点儿的肉片。它们获得某些动物原时,就会感到兽性的喜悦。
“我们成了它们梦寐以求的财富最大储备。在我面前,它们毫无顾忌地大肆谈论,我真是傻,竟会听得懂它们彼此谈话的只言片语:它们的统帅正计划着生长一批比原先大得多的飞船,它准备带300艘船向地球进发。船上多数的士兵都要处于休眠或冬眠状态,直接登船就会有300万人之多。它们那种可恶的光束,在1000万英里处就能融化地球飞船。”
这样的交谈,显然可以帮助奥斯泰尔保持神志清醒。
第二天,海伦、杰克乘坐的蛋形飞船像铅锤一样,从空旷的太空坠落到了大气层里。气流通过其光滑的边缘呼啸着。杰克控制着飞船。
最后,飞船越来越慢地降落下来了。在一片绿草丛生的林中空地上,轻轻地着陆了,周围是一片奇怪却又令人宽慰的树林。此时的星球,已是日暮时分。在他们进行探险之前,黑暗笼罩了大地。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他们也没作太多的探险,原因之一,就是奥斯泰尔几乎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地球上又有另一艘飞船要来了,”他说,他的声音嘶哑,“又要来一艘,至少是4年前就驶出了,4年后就会到达这里,你们两人还可能有机会见到,我可能明天晚上不是死,就是疯,想起来,也实在是滑稽可笑。我一想到你,海伦,我就会疯得更快些,让杰克吻吻你,海伦。你是知道,我对你的爱。在我依然还是个活人时,在我还没成为一具死尸前,我要亲眼看着我的飞船驶向地狱。我是真心真意爱你的,海伦。每当我看见你看加里的那种发亮的眼神,我嫉妒。当时,我真恨他。现在我还是恨他,海伦!我真说不出有多恨他!”此时,他声音就像炼狱里的鬼叫声。“我,十足的笨蛋,竟会给他那道命令!”
杰克眼里喷发出极度仇恨的目光,他来回踱着,海伦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答非所问地跟她说话,他恨得声音粗浊,充满着切齿的仇恨。心里在想的,全是如何不顾一切,去杀了那些可恶的比邻星人,他开始在那堆机器里搜寻。专心致志地把那些古怪的装置改装成一支10千瓦的涡旋枪。十几个小时,他一直埋头干着。突然,意识到海伦也没闲着,她好像在某个地方搬弄什么,于是,他感到不安了,走了过去。
海伦刚把“阿达斯特拉”号运来的最后一个箱子拖到出口处,把里头的小生灵一只一只放出来。鸽子在她头顶上展翅翱翔;兔子在她脚下,欢快地咀爵着脚下这一片生疏而又令人满足的叶片植物。
她抬头望了望,除了一只跛脚的羊羔外还有6只。小鸡们扒看土啄着,这个世界里是找不到虫子吃的,只能找到一些草籽之类的东西,阳光底下4只小狗,在这片扎人的草地上嬉戏打闹着。
“无论如何,”海伦强辩说,“它们还有一时的快乐,它们不会像我们,我们还得担忧。这儿该是人类的天堂!”
杰克阴郁地望着这遍地美丽的绿色世界。没有猛兽,没有害虫,也不可能有疾病,除非人类有意引进来。这儿真是个天堂。
飞船里传出人类轻轻的说话声。他深感痛苦地赶去听。海伦也紧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站在一个形状怪异的小房间里,这里是控制室,墙面,地板,天花板,仪器盒,这里的一切,干篇一律的是暗无光泽的褐色物质组成的。这就是比邻星人可以任意控制生长的形状。
这次,奥斯泰尔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少了许多的歇斯底里,完完全全沉稳泰然了。
“我希望你们没有到别处去,海伦,加里。”喇叭里传出声来。“今天,它们在这里开过了庆祝会。‘阿达斯特拉,号着陆了,我也下了船。我现在是唯一活着的人。我们来到了魔鬼们的市中心,在众多的建筑群中间,座落魔窑的总指挥部。最高统帅有一座宫殿,紧靠在我现在站的这块空地旁边。
“今天,它们举行欢宴祝乐,没想到,‘阿达斯特拉,号上竟然会有那么多的动物原料制成的东西。它们甚至在我们制服上也能找到用来保持衣服挺括的马鬃。还有羊毛毯,皮鞋,甚至用动物油脂制成的肥皂,它们对肥皂加以净化了。只要有一点点动物原料制成的东西,它们都能找出来,这点就像我们科学家能从别的东西里找到金、镭一样,灵敏巧妙。很奇特吧,嗯?”
喇叭停了一会儿不响了。
“我现在神志很正常。”又传出沉着冷静的声音。“我想我肯定有一段时间神志颠倒了,是吧,可今天,我看到的一切,使我脑子豁然清醒过来。我看见了成万上亿的恶魔把手臂伸进许多的大罐里,大槽里,这些罐呀槽的,都装着‘阿达斯特拉’号上掠夺来的动物组织溶解出的溶液。那个魔头自己留下好多。我看见好几队卫兵把东西送进它的宫殿,其中就有我的朋友。我亲眼目睹了整个城市如痴如醉,魔鬼们一个个前仰后翻地欢呼着从地球飞船上掠夺来的战利品,人人都心醉神迷。我还听到它们的统帅,那个魔头,在御座上作了一个威严的报告。现在,我已能听懂许多它们的语言了。
“他告诉自己的臣民,地球上遍地都是动物,人类,鸟类,兽类,还有海洋里的鱼类。他还讲,历史上最大的飞船不久就要问世了。在这些飞船上,要使用人类的推进方法——火箭。加里,第一批舰队要戴上无以计数的比邻星人去侵占地球,还要把财宝运回星球,这样,他的每一个臣民就可以年年有今日,常常共此时。那些魔鬼,听得疯似地前后摇摆,发出阵阵的尖叫声,顿时,成千上万的尖叫声汇成一片。”
杰克轻轻地呻吟起来,海伦用手捂住双眼,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遮住她想象中的情景。
“现在的情景,就是你以前的观点,”奥斯泰尔——唯一的一个人类,站在千万万里之遥的嗜血人的星球上沉着地接着说,“它们的科学家已经来了,要我带它们去看火箭内部的装置,明天还会有其他人会过去盘问你们俩。但是我要先带他们去看火箭。我可以肯定,十分肯定,它们的每条飞船都已回到这颗星球上来了。
“它们是来分享庆祝的欢乐的,因为每个人都可以从首领那儿领取一份赠送的礼品,一份它辛劳一生都希望尽量多的谋得的动物组织。这儿,肉要比金子珍贵稀罕多了。其价值,用相应的比例计算的话,可列于铂与镭之间,与它们同价。因此,它们都回来了,一个不缺!可路上还有一艘从地球驶出的飞船,4年后就到这里了,你必须记住这一点。”
远远的,喇叭里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唿唿声。
“它们来了,”奥斯泰尔冷静地说道,“我就领它们去看火箭了,也许你们能看见好戏呢。这完全取决于你们那儿的时间了。但你们切记,路上还有一条姐妹船朝‘阿达斯特拉’号驶来,还有,加里,我给你的最后一件东西,纯粹是个疯子所为,但我庆幸,我这样做了。再见了,两位!”
喇叭里传出微弱的唿唿声越来越轻了。在很远很远的魔鬼城里,奥斯泰尔领着一群植物型人一同去看火箭内部的构造。它们希望弄懂这条大船推进的方方面面,这样就可以制造出——或者说是生长出船只,大得可以运载无数倍的植物人群飞往太阳系,到那儿寻得动物。
“我们还是到外面去吧,”杰克阴着脸说,“他刚才说,他要做,可他机器一点也不懂,我想他是疯了,看来那个星球是不可能生存下去了。我们出去看着天空。”
海伦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他俩站在绿草地上,仰望着苍穹。目不转睛地望着,等着。杰克的脑海里闪现出“阿达斯特拉”号上那些巨大的火箭弹瞠,他仿佛看见一队古怪的人走了进去,一群鬼模怪样的植物人,后面跟着奥斯泰尔,他的脸像大理石般坚定镇静。
他打开了一个火箭的炮尾,他会向它们解释分离场,是用来分解氢电子,氦又转变成锂,与此同时,水中的氧就会不折不扣地分离成中子和纯量。奥斯泰尔肯定还会回答它们提出的问题。他会解释超音速发生器是用来控制力和方向的。他有一点是不会提到的,那就是只有在火箭筒里布满了发生器产生的频率后,里面的物质才经得起分离场的影响。
他也不会向它们解释,没有运转发生器启动的火箭筒,是会因为燃料和火箭的离合而着火,除了一件东西之外的任何物质以及除一种振幅之外的任何情景都会着火,更不会解释,火箭筒,飞船、行星之类的东西,会在倾刻之间,化成一股淡淡的紫火,炸得无影无踪的。
不,奥斯泰尔不会说的,他还会给比邻星人示范,如何启动卡尔德威尔场的。
两人望着天空,突然间,有道刺眼的强烈紫光闪过,使得头顶上那颗带环的红色恒星也黯然失色了。那道紫光持续了一秒、两秒、三秒,没有一点声音,只感到瞬息间的热浪无法忍受。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带环的星照耀着本地,这儿的云朵也和地球上的一样,安详地在蓝天中飘浮,但天空的蓝色要比地球上的稍淡一些。从“阿达斯特拉”号带来的小动物们,满足地嚼着脚下这片叶瓣植物,鸽子欢快地飞翔,自由自在地拍打着翅膀。
“他做到了,”杰克说,“每条飞船都在那颗星球上,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不会再有什么植物型人种了,连同它们的星球,它们的文明,还有侵害地球的计划,一齐都报销了。”
太空之外,曾经有过比邻星人的星球,现在没有了,没有一丝热气,没有一毫冷气,消失了,就像从来就不曾有过似的。来自地球的一男一女,他们两人站在这颗人类乐园的星球之上,等待着马上就要到来的地球飞船,载着许多人驶到这里。
“他真的地到了。”杰克静静地不住地说,“安息吧,他的灵魂!我们——我们现在可以考虑如何活下去,而不是死了。”
他一脸严峻的表情渐渐地松弛下来了,他低下头温柔地看着海伦,他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
海伦幸福地依偎着他,把一切曾经有过的不愉快的想法全都抛在脑后,一会儿,她柔声地问道:“奥斯泰尔给你的最后一道命令上说了什么?”
“我根本没看过。”
他在口袋里摸了摸,磨穿的口袋里掉出了一小纸条。他看了看,递给了海伦。根据“阿达斯特拉”号离开地球时通过的法令,这颗人造星球上的法律及执法都全权委托给船上的指挥官,而且还特别规定,“阿达斯特拉”号上的合法婚姻,必须有指挥官签字的官方结婚证方可有效。正当杰克奔赴他认为是黄泉之路时,奥斯泰尔塞给他的纸条,实际上是一张结婚证明。
他俩相视而笑。
“本来就无所谓的,”海伦迟疑含糊地说道,“我爱你,这就够了,不过,我很高兴他给咱出了这个证明。”
有一只自由了的鸽子在地上找到了一根干草,它用力拽着,它的配偶在一旁认真地端详着它的举动。它们彼此发出鸽子的呜叫,衔着干草飞去了。经过一阵叽叽喳喳的讨论之后,它们认为这的确是一根非常适于筑巢的干草。
(李建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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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银河行商 | [美] 罗伯特·海因莱因 | 引言
行商——往来于星际的商人,依心灵历史学定律,他们对基地的经济控制日益增强。行商日渐富有,权力则随之而来……有时候大家忘了马洛也出身於一般行商,但永铭史籍的是,他终究成为极星历史上第一个富可敌国,而……
——银河百科全书
第一章 星际商会长
沙霍伦将小心修剪的指甲合拢,道:“蛮伤脑筋的。事实上——照我看是十拿九稳——这回又是一次谢尔顿危机。”
对面的人在他史麦拉式样的夹克口袋里掏摸雪茄:“我没意见,老沙。每到市长大选,政客都会开始大喊‘谢尔顿危机’,毫无例外。”
沙霍伦微微一笑:“我不是在竞选,马洛。我们面对着核子武力,而且不知道是打那儿冒出来的。”
来自史麦拉的行商长马洛,静静吸了口烟,神情漠然;“说下去。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马洛从不犯一般外地人的错误,对基地佬过份恭敬。他或许是个外地人没错,但人该有的尊严还是要有。
沙霍伦指着桌上的立体星图,调整几个控制钮,图上一丛约莫半打的星系泛出红光。
“那里,”他沉声道:“是高瑞共和国。”
行商颔首道:“我去过。臭狗洞一个。名义上是共和国,只不过是每次都由姓高的人当选大统领的那种。要是你不喜欢,你就倒大楣了。”
他抿嘴重述一遍:“我去过。”
“但你回来了,别人却不见得都那么幸运。去年一年当中,尽管在互不侵犯协定之下,仍然有三艘商船在该共和国领域失踪。这几艘船都配备了普通核子炸弹和力场防护。”
“那些船失踪前的最后留言是什么?”
“例行报告。没别的。”
“高瑞怎麽说?”
沙霍伦目光一闪,嘲讽道:“问也问不得。基地在边区的最大资产便是它的威名。你以为咱们丢了三条船,还可以请他们帮忙找找?”
“好罢。现在该告诉我,要我来做什么了吧?”
沙瞿伦从不浪费时间来发脾气。做为市长的秘书,要应付反对党议员、活动职位的人、所谓的改革者、和自称找到谢尔顿计划未来历史完整途径的怪客;有了这许多历练,他早练就喜怒不形於色的恒定功夫。
他井然叙道:“等会儿。看,一年之中在同一区域损失三条船,不可能是意外;而只有更强大的核武才能击败核子武力。问题马上来了:如果高瑞有核兵器,是打那儿来的?”
“打那儿来?”
“有两种可能。要不是高瑞自己建造起来——”
“再等八辈子罢!”
“没错!但另一种可能则是,我们即将遭叛贼所噬。”
“你这么想?”马洛话声阴冷。
秘书静静一笑:“这种可能并非不可思议。自从四王国归并基地协约之後,我们就得和各个王国之中为数众多的反对团体打交道。每个过去的王国都有逊位王孙和末代贵族,这些人可不会长久佯装敬爱基地。可能有些正在开始活动也说不定。”
马洛脸色暗暗泛红:“我懂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我是史麦拉人。”
“我知道。你是史麦拉人——生於史麦拉,前四王国之一。在基地受教育成为基地人,但骨子里是个外地人——外国人。无疑的,你祖父在安略南与罗礼士交战期间受封男爵,而你的封邑在舒玛克土地改革时充了公。”
“不,黑暗太空在上,没这回事!我祖父是个低贱的流浪汉,基地接管以前在矿坑里挣一点吃不饱饿不死的卖命钱过日子。我和旧政权毫无瓜葛。我确实生於史麦拉,但是银河为证,我绝不因身为史麦拉人而感到惭愧。你暗示背叛的狡狯技俩唬不了我,我不会就此哈腰曲膝。现在你要下令逮捕或控告都可以,我不在乎。”
“我的好行商长!你的老祖宗是史麦拉王公还是银河头号穷光蛋,我根本不在乎。我所以啰里啰嗦地提及你的出身,只是为了向你表示我对这些毫无兴趣。显然你误会了。现在话说从头。你来自史麦拉,你了解外地人,况且你是个最棒的行商,到过高瑞,认识高瑞佬。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马洛深暇了一口气:“去当间谍?”
“完全不是。去做你的行商——不过睁大眼睛,看看能否找出核武的来源。由于你是史麦拉人,我可以提醒你,丢掉的船当中有两艘载有史麦拉船员。”
“几时出发?”
“你的船几时备妥?”
“六天之内。”
“就那时出发。舰队总司令部会提供一切细节。”
“成!”马洛起身,随便挥了挥手,大步出门。
沙霍伦等着,小心伸展他的指头,放松肌肉,然後耸耸肩膀,走进市长的办公室。
市长关掉监规器靠上椅背;“你觉得怎样?沙霍伦。”
“也许他是个好演员。”沙霍伦两眼直视前方沉思道。
第二章 官于商的交易
同一天晚上,在韩定大厦二十一楼沙霍伦的单身寓所中,迈理尔缓缓吸饮美酒。迈理尔瘦小佝倭的躯体担负了基地的两大职务。在市长的内阁中他是外交部长,而对基地以外的外围世界,他是教会的总主教、圣粮总监、大庙总管以及其他诸如此类数不清的响亮称号。
他正开口道:“但他同意让你送那行商走,这就不错了。”
“也段什么,”沙霍伦遭:“眼前看不出任何结果。整个策略还是挺不成熟的,因为我们无法预见结局,只不过是尽量把绳索放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套到点什么罢了。”
“没错。但这马洛是个能干的人,要是他不肯束手就范当冤大头呢?”
“非得赌一赌不可。如果有人通敌,这个干练小子必定有一份;要是没有,我们用得着派能干的人来查明真相。我会派人监视马洛的。你的酒杯空了。”
“不,谢了,我喝够了。”
沙霍伦倒满自己的酒杯,耐心忍受对方面露不安作出神状。
不论他失神想着什么,总主教犹豫不决地回过神来,突然间以几乎可说是火爆的口吻问道:“沙,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会告诉你,老迈。”他张开锋利的双唇:“我们正陷入谢尔顿危机之中。”
迈理尔一瞪眼,轻声道:“你怎么知道?谢尔顿又在轮回屋里现身了?”
“用不着,朋友。来,只要推理一下。自从银河帝国放弃边区,丢下我们自生自灭之後,还不曾遇上拥有核武的对手。现在破天荒头一遭,有一个冒了出来。就算只有这件事也已经够瞧的了,何况还不止于此。七十年来第一次,我们面对着重大的内部政治危机。内外交迫的双重危机同时到来,可以说不容置疑。”
迈理尔眯上双眼:“如果全部理由就是这些,那么还不够。到目前为止已经有过两次谢尔顿危机,每次基地都受到严酷考验。要是没有危险,就根本不算是危机。”
沙霍伦没有显露其不耐:“危险就要降临了。等到大难临头,白痴也知道危机来了。对国家的真正贡献,是要能防息于未然。听着,老迈,我们循着一条计划好的历史道路前进;我们知道谢尔顿找出未来历史的发展机率;我们知道有一天基地会重建银河帝国;我们知道会花上一千年左右;而我们知道在这段期间必须面对某些特定的危机。
“第一次危机在基地建立之后五十年来到,再过三十年,又是第二次,而那次至今将近七十五年。时候到了,老迈,时候到了。”
迈理尔摸摸鼻子犹疑道:“你定好了应付危机的策略?”
沙霍伦点点头。
“而我,”迈理尔续道:“也有一份角色在里头?”
沙霍伦再次点头:“在对抗外来的核武威胁之前,得先把自己家里安顿好。这些行商——”
“啊!”迈理尔挺起身子,眼光逐渐锐利。
“正是那些行商。他们派得上用场,可是实力太强——也太难控制。他们是外地人,却没有受过宗教教育。我们一方面把知识放手交给他们,另一方而又放松了最强有力的羁索。”
“如果能证明有人背叛?”
“如果能够,直接行动便会简单有效,但是意义不大。就算他们当中没有人背叛,总还是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紊。不能指望这些人以血缘或爱国心和我们结合,甚至宗教上的崇敬也不成。自韩定时代以来,我们视为圣地的外围省份,可能会在俗人领导之下脱幅而去。”
“我都知道,但解决——”
“必须在谢尔顿危机日益严重之前解决。如果外有核武器,内有家变,赌注就未免太大了。”沙霍伦放下抚摸已久的空杯子:“很显然是你的责任。”
“我?”
“我不行。我的职务是官派的,没有民选背景。”
“那市长——”
“不可能。他的个性消极透了,只有打太极拳才虎虎生风。若是有个能要胁改选的独立政党兴起,他会给人牵着鼻子走,”
“可是,老沙,我缺乏处理实际政务的才干。”
“交给我行了。谁知道呢?老迈,自韩定以後,教务和政务向来由不同的人领导,也许该是合而为一的时候了——假使你做得好的话。”
第三章 明天太空见
在城市另一头朴素的家居住宅中,马洛进行着第二个约会。他听了很久,终于慎重说道:“是,我听说过你争取议会中行商席次的努力。但为什么找我,伊奇?”
伊奇面露微笑。这人不管你有没问他,都会时时刻刻提醒你,他是第一批来到基地接受非宗教高等教育的外地人。
“我自有道理。”他道:“还记得第一次和你见面?去年的时候。”
“在行商大会里头。”
“对。你主持会议,把那些粗胚摆布得服服贴贴、水里来火里去的。对基地民众而言,你也很好。总之,你有股魔力——至少是奇异的公众吸引力。其实,这是一样的。”
“很好。”马洛示以冷淡;“但何必在这时候?”
“因为现在机会来了。你可知道教育部长已经递上辞呈?虽然还没有公开,不过也就快了。”
“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嘛——不用问,”他好像厌恶地挥一挥手:“错不了。行动党就要公开决裂,咱们可以乘这机会宰了他。可以直接了当要求给予行商平等待遇——或者,至少要民主,赞成或反对。”
马洛懒懒坐回椅子,瞪视自己肥厚的手指:“嗯哼,抱歉,伊奇,下周我要外出公干,你只好找别人了。”
伊奇两眼一瞪:“公干?那种公事?”
“超高度机密,三A 第一优先,诸如此类的,你知道。得和市长本人的机要秘书会商的那种。”
“毒蛇沙?”伊奇似乎给激怒了:“玩什么把戏!那混球会把你给耍了,马洛——”
“静下来!”马袼双手压住伊奇紧攫的拳头:“先别发火,要真是陷阱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算这笔账;如果不是,你的毒蛇沙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听着,谢尔顿危机就要到了。”
马洛期待对方有所反应,但是一点也没。
伊奇只是瞪眼道;“什么谢尔顿危机?”
“银河啊!”马洛大感泄气,顿时暴怒:“你在学校在成天干什么?现在问这一类投脑袋的笨问题?”
伊奇皱眉道:“如果你愿意解释——”
“我解释给你昕。”静默好一会儿之后,马洛放松眉头,娓娓道来:“当银河帝国自边区衰退,银河尽头恢复野蛮并脱幅而去之际,谢尔顿和一群心灵历史学家在这一团混乱当中建立了一个殖民地,也就是基地,以便保存艺术、科学及工程技术,形成第二帝国的核心。”
“哦,——”
“基地的未来途径,已经根据心灵历史学设定妥当。它高度发展,途中还安排了一系列的危机,我们通向未来新帝国的道路。每次危机,每次谢尔顿危机,都为我们的历史开辟新天地。现在正接近下一个——也是第三个。”
伊奇皱眉道:“好像学校里提过,可是我毕业很久了——比你久得多了。”
“我想也是,算了。要紧的是,我在危机发展途中给人送到外地。不知道回来时能有什么收获,但是议员选举年年都有。”
伊奇抬头道:“你已经有了线索?”
“没有。”
“定好了计划吗?”
“一丁点儿也没。”
“那——”
“没事。韩定说过:‘成功光靠计划周详是没有用的,还得要随机应变。’。我很能随机应变。”
伊奇摇着头犹疑不定,两人相视而立,一言不发。
突然间马洛很认真地冒出一句:“这样好了,跟我一块儿去如何?别瞪眼,老兄。在你决心踏人政界搅和之前也曾经是个行商。至步我是这么听说的。”
“你要上那儿去?告诉我。”
“先朝华松粱堑道走,进入太空之前我不能再多说。怎么样?”
“假使沙霍伦要我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呢?”
“不见得。如果他急着想甩开我,那你?话说回来,行商要是不能挑选自己的船员,那还有谁愿上太空闯荡?我爱挑谁便挑谁!”
伊奇眼中闪耀诡异的光芒:“好,我去。”他伸出手来:“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出航。”
马涪紧握对方的手上下摇晃:“好!好极了!现在我得去集合船员。你知道远星号码头在哪吧?明儿个船上见!”
第四章 高瑞的冷遇
高瑞是历史常见现象:除了国号中有共和二字之外,没有那一方面不是实行绝对君主专制统治。是它拥有一般专制政体的绝对权力,又不受制于君主政统下帝王的体面:通常人们看重的荣誉、礼法笔规矩。
高瑞的物质水准不高,银河帝国抛弃它时,没给它留下什么。它那里只有无言的纪念碑,破败的建筑物。作为以往的岁月存证,这倒是些特异的东西。
在基地未到来之前,这里实行的是中世纪般的寡欲。在统治者大统领高雅柏的勇猛决心之下,不论行商或教士,在这里都受到极为严厉的节制和禁止。基地在他的统治时代,很难有尺寸立足之地。位于基地的太空航站,情形可想而知。
太空航站已经老朽腐坏,令远星号的船员倍觉凄凉。朽败的机棚造就的霉烂气息,使伊奇焦燥难安,浑身不自在。
马洛却不在意这些,他想的是:“商机太好。”他静静观景窗外,于破败中看到另一种东西。前来迎截远星号的高瑞战船,虽然既小又破,象些丑陋笨重酌旧货,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些船谨慎戒惧地保持距离,一个星期中毫先变化,政府也一直未理马洛的求见。
马洛重复一遍:“商机大好。可以说是未开发的处女地。”
伊奇抬头,满脸的不耐烦,把纸牌丢到一旁:“你到底打算干什么,马洛?船员抱怨不已,官长满心忧虑,而我一肚子疑向——”
“疑问?你怀疑什么?”
“目前的情势,还有你。我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等。”马洛说,
老行商鼻孔出气,满脸通红:“你快瞎了,马洛。我们四周头顶都是警卫船,要是他们准备把咱们打进十八层地狱呢?”
“他们已经等了一星期。”
“说不定是在等待援军。”伊奇双眼冷酷锐利。
马洛坐下:“这点我也想过。可觉得不是问题。我们轻易来到这里,虽然不无风险,但风险不大。去年到这里的超过三百艘船当中,化作青烟的不过三艘,百分比太低。这可能意味着,他们配备核武器的舰只数量不多,不敢轻易他暴露。
“另一方面,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核子武力。即使有一星半点,但必须保持隐秘,以免我们察觉。劫掠不小心的轻武装商船是一回事,但和正牌的基地使节周旋是另一回事,再说,我们这些使节的出现,也意味着基地已开始怀疑。
“总的来说——”
“慢点,马洛,慢点。”伊奇举起双手:“你讲得太多,快让我吃不消了。你的重点在那里?直截了当说了好吗!”
“不剖析明白,事情便难以索解。伊奇,我们彼此都在等候。他们不晓得我在做什么,而我不知道他们手上有什么。我算是处於劣势+因为我只有一条船,要对抗他们整个世界——搞不好还有核子武力,我没有占上风的本钱。我当然危险,他们说不定已经挖好了坑等咱们人土。不过唁们出发之前,就有这种觉悟了。这样,我们还有什好怕的?”
“我不——咦,那是谁?”
马洛抬头,调整接收器,值星班长粗犷的面庞出现在银幕上。
“说话,班长。”马洛下令。
班长道;“抱歉,长官,船员让一位基地教士进来了,”
“什么?”马洛霎时脸色发青。
“教士,长官。他需要治疗,长官——”
“会有更多人需要治疗的,班长.为了这桩屁事。下令全员进入战斗位置!”
船员休息室立刻空无一人,五分钟镘连下班的人也都坐上炮位。在边区各星系的无政府地域中,速度是船员的最高美德,而行商长的船员在这方面更是出类拔萃。
马洛慢慢走进船舱,把那教士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他的眼光移向丁特副官,对方不安地挪到一边,和表情木然的值星班长狄蒙靠在一块儿。
行商长转头朝向伊奇,沉思了一会儿:“这么着,伊奇,把所有官长,除了坍调官和弹道官之外,都集合到这儿来,不要惊动大家。其余船员原位待命。”
伊奇听令走了,马洛走进盥洗室,看看门闩后边。拉了拉窗上厚重布幔,他在里头花了半分多钟。
他出来时,人员已经鱼贯而人,伊奇跟在队伍後面,悄悄带上了门。
他沉声道:“首先,是谁没得到我的允许,就擅自放这个人进来?”
值星班长踏步上前,其馀人等纷纷侧目:“报告长官。没有什么特定的人,那是共同的默契,可以这么说,他是自己人,而那些外国佬——”
马洛止住他的话头:“你说的我有同感,也很同意,这些人,都是由你指挥的吗?”
“是,长官。”
那么,“这次状况解除后,他们将个别禁闭一个星期,同时,你也要被解除一切指挥职务。”
班长而不改色,但肩头稍稍颓然下垂,有些祖丧地说:“是,长官。”
马洛哼了一声,“可以走了,到你的炮位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一阵嘈杂平地而起。
伊奇这时进言道:“何必罚他,马洛?你知道高瑞人会宰了被俘的教士。”
我不许“违背我的命令,不管动机好坏。没有我批准,任何人不可以随意进出。”
了副官喃喃抗议道:“七天在这里干耗着,这样子不能维持纪律。”
马洛冷冷说道:“我就可以。在理想状况下维持纪律不算什么;面对死亡的时候要是不能派上用场,纪律就毫无用处。数士在那里?带他来见我。”
当他们把穿着绯红斗蓬的人小心扶上来时,马洛坐了下去。
“叫什么名字,教士?”
“呃?”红袍人旋身朝向马洛,身躯僵硬、两眼迷离、左太阳穴有瘀青。在此之前这人不言不语。
“名字,你这教士?”
教士突然热切地张开双臂作欲拥抱状:“孩子——我的燕子。愿银河圣灵的双臂永远为你张开!”
伊奇踏步上前,有些谅讶,声音沙哑:“这人病了,谁扶他到床上去。马洛,让他上床,给他看大夫。他伤得很重。”
马洛手臂一伸,将他用力推开:“别吵,伊奇,否则我把你赶出去。报上名来,你这教士!”
教士忽然两手交握作恳求状:“既然你们是文明人,帮助我逃离异教徒之手吧。”
他陡然泣不成声:“教教我!这些凶狠残忍的野兽正在追我,想用他们的罪恶使银河圣灵蒙羞——我叫乔拍马,安略南人,在基地,受的教育,是圣教使者。我是受圣灵感召来到这里的。”
“我在野蛮人手里受尽折磨,求你们念在同是圣灵子民的份上,保护我、救救我!”
他恳求之间紧急警报忽然大作,刺耳声中传来呼叫;“敌人出现!请指示!”
每一只眼睛都自动望向扩音器,
马洛恶咒一声,扳开通话器吼道:“保持警戒!就这样!”
他走近厚帘幕将之拨向一侧,冷冷朝外瞪视。
敌人!数千名成群结队的高瑞暴徒,大声怒吼着包围了整个远星号,苍冷炽烈的镁光火炬稀稀落落逼近。
“丁特!”行商不曾转身,但后颈一片通红:“打开对外广播器,问他们要什么、有没有政府或是任何合法的代表。不要做任何承诺、也别恐吓他们,否则我杀了你。”
丁特转身走了出去。
这时刻,马洛察觉一只大手搭到他肩膀上。他用力抖落开来,是伊奇。他的话声在马藉耳边嘶嘶作响:“马洛,你一定要对这个人施予援手,否则怎能维护尊严与荣誉!他是基地的人,而且他毕竟是——是个教士,外头是些野蛮人——你听见了没?”
“听见了,伊奇。”马藉话锋如刀:“我有比保护教士更重要的事要做。先生,我以谢尔顿和银河所有圣人为证,你要是胆敢阻挡我,我会扯烂你的喉咙!别挡着我的路,伊奇,否则这就是你的最后一步!”
他转身大踏步而过:“你拍马教士!你知不知道,根据协定,不准基地教士进入高瑞领土?”
教士全身颤抖:“我遵循银河圣灵的指引,菝子。如果野蛮人拒绝开化,岂不更证明了他们更需要指导?”
“扯到那儿去了,教士!你同时违反了高瑞和基地的法律,在法律上我不能庇护你,”
教士双手再度高举,先前的张皇失措捎翳无踪。经由船上的对外通讯系统传来一阵阵此起彼落的嘈杂吼声、一渡渡隆隆作响的怒骂,教士两眼变狂乱:
“你听到了吗?跟我提什么法律,什么由俗人所订的法律?世问有更高的律法。银河圣灵说过:见死不救,算不得人。他们还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你难道没有枪?你难道没有船?难道基地不是你在背后撑腰?难道在所有这些之后支撑你的,不是威临宇内的银河圣灵?”他停下来喘了口气。
但是马洛没理他,这时船外的鼓噪声静止,丁副官不安地走进来。
“说!”马格简洁地道。
“长官,他们要乔拍马教士这个人。”
“如果不给昵?”
“有各式各样的威胁,外面人太多了——而且都很疯狂,有个人自称是这个地区的首长,有权力指挥警察,可是他显然自己不能作主。”
“作不作得了主都无所谓,”马洛耸肩道:“他就是法律。告诉他们,如果这个首长是警察,或是不管什么人物,一个人到船上来,就把乔拍马教士交给他。”
突然问他手上亮出一把枪:“我不懂得什么叫抗命,我以前从没有过这种经验。可是如果有人自以为可以教我,那我先要敦他如何对付抗命!”
他将枪口缓缓转动,最后定在伊奇跟前,老行商极力克制,舒展扭曲的面孔,放松了握紧的拳头,两臂下垂,只在鼻孔里不时发出刺耳的嘶声。
伊奇不再管这事,丁副官按他的命令行事了。丁特离开五分钟后,一个瘦小的身影自人群中走出。他行动缓慢、不时踟躇反顾,显然既忧且惧。他两度回头,却被群众的怒吼声逼回来。
“好罢。”马洛执枪打了个手势:“葛蓝和乌夏,带他出去。”
教士尖叫一声,举起手臂以僵直的指头比划着,宽袍大袖褪下,露出瘦骨嶙嶙的臂膀;有这么一瞬间,一道微微的闪光乍生又灭。马洛眨了眨眼,轻蔑地做了个手势,
当教士被两个人架起时,他变得狂燥:“诅咒这个遗弃圣灵子民,见死不救为虎作伥的人!让这双对求助者听而不闻的耳朵聋掉!让这双对无辜受害视而不见的眼睛瞎掉!让这个出卖给黑暗邪魔的灵魂永世不得翻身!……”
伊奇紧紧捂住双耳,不忍心听。
马洛却无动于衷,轻抛手枪后将之收起。他声调平稳:“解散后警戒各就各位。群众散后六小时内,仍然维持全面警戒;随后四十八小时站双哨,到时再发布进一步指示。”
他俩一道走进一问巨人室,马洛比着一张椅子让伊奇坐下。他结实的身形略显佝偻,话调也显得讽。他俯视的伊奇,低声说起来。
“伊奇,我很失望。看样子你在政界打滚三年,已经忘了行商是怎么过日子的。记住,回到基地也许我会讲民主,但要船上我多少要用点专制手段。我从不曾对船员拔枪过,今天如果不是你太不成体统,我也不会这样做。
“伊奇,你在船上没有官职,是受我邀请而来的。我会对你充分札遇——不过是私底下。无论如何,从现在起,在我的官长和船员面前,我是‘长官’而不是‘马洛’。一旦我下了命令,你要和新兵一样懔遵不误。否则,不是我吓你,你要双手反绑和新兵一样关禁闭!你明白这点吗?嗯?”
政党领袖伊奇咽了口唾涎,勉强答道:“我道歉。”
“我接受!你害怕吗?”
马洛的巨掌握住伊奇瘦弱的指头,伊奇道:“我的动机没错,总不忍心就这样把人送出去听凭宰割,这无异于谋杀!”
“没有办法。讲实话,这件事很不对头,你没注意到吗?”
“注意什么?”
“太空航站位于无人地区的深处,突然间冒出一个逃亡的教士,那儿来的?跑到这里,是巧合吗?大批群众聚集,又是那儿来的?大大小小城镇最近的也在百里之外,可他们不到半小时就来了。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伊奇应道。
“嗯,也许这个教士是给带到这里当作饵放掉的。我们这位拍马教士朋友,看起来相当糊涂,似乎还没有恢复理智。”
“是酷刑——”伊奇痛苦地咕哝道。
“也许!但更也许有人打算让我们表现骑士风范和侠义精神,好笨得去保护这个人,违背了高瑞和基地的法律。如果我庇护他,等于向高瑞宣战.而基地根本没有立场来保护‘我们’。”
“这——这太牵强。”
“不,一点也不”,马摇动一个手指,瞪着他。
这在这时,扩音器传出大吼:“报告!收到官方通信。”
“马上传过来!”马洛果断地说,
于是,闪亮的圆筒在通信槽中发出喀一声轻响,里面摇出张银质信纸。由纸可以看出,这是“首都直接电传,大统领用笺。”马洛一眼瞥过之后,发出浅浅一笑。他将纸团丢到伊奇面前,补上一句:“交还教士之后半个小时,终於收到非常礼貌的谒见大统领的邀请——先前我们等了七天,想来现在通过了考验。”
第五章 金钱是我的宗教
高大统领以人民领袖白诩,灰色发梢散披肩头,衣着随便,讲话带鼻音。“此地不讲虚伪矫饰,马行商,”他道。“我们不允许浮夸不实,拿我来说,只不过是这个国家的公民领导。大统领就是这个意思;而我也只有这个头衔。”
看样子他对这一点异常满足。“事实上,我认为这是高瑞和贵国之问,最坚定的结盟因素之一。我听说贵国人民和我国一样,幸运的是,我们都享有共和政体的恩典。”
“完全正确,统领阁下。”马洛庄容应对,心下却不以为然:“敝人以为这是大力维持两国政府间和平友谊的摄重要因素。”
“和平!啊!”大统领稀落的白须,随着多愁善感的表情扭动:“边区再没有别人的心比我更爱好和平了,我可以真心诚意地说,自我声名显赫的父亲,将国家的领导地位交给我以来,和平时代就从未间断过,民众都祢我做‘敬爱的领袖’。”
马洛的目光在细心照护的花园之中游移,那些配带造型古怪但显然十分厉害的武器、潜伏着一千壮汉;这点不难理解,尽管布置的方位有些怪异,但是环绕宫殿的钢骨围墙,显然和‘敬爱的领袖’不怎么相称。
他说;“统领阁下,和您打交道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周遭各国未曾受益于开明统治的专制暴君和独裁者,总是缺乏得以广受万民爱戴的高贵气质。”
“你是说?”大统领话中有试探之意。
“我是说关爱于民,为他们谋取最大利益。您,不消说,一定会了解的。”
他们在碎石小径上闲步而过,大统领双眼看着地面,两手在背后交握、轻轻摩挲。
马洛以圆滑的语调进言:“到目前为止,贵我两国间的贸易,由于贵国政府的种种限制而难有进展。当然,对阁下有利的应该是,无限制的贸易——”
“自由贸易?”大统领咕哝道。
“就是白由贸易,阁下会发现对双方都有好处,贵国出产许多我国需要的东西,我国也出产许多贵国需要的东西,只要彼此稍加交换,就能互利互惠促进繁荣。”
“没错!我了解。但你们呢?”他的嗓音似有牢骚:“我赞成一切我国经济所能支持的贸易行为,但不是向你们屈服。在此地我不是唯一的主人,”他提高声调;“我只是执行人民意愿的公仆。我国人民绝不会接受随商品挟带而来强制遵奉的宗教信仰。”
马洛挺直腰杆:“强制的宗教?”
“事实一向如此,二十年前在亚斯岗发生过这样的事。起先他们买了一些你们的货物,然后你们就要求全面的传教自由,随即设立宗教学校,赋予教会各级执事自治权,结果呢?亚斯岗成为基地体制中牢不可分的一部份,而祖师连自己的内裤都保不住。”
马洛插口道:“我的建议和阁下提到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有?”
“没有。我是行商长,金钱是我的宗教。教会玩的那些神秘把戏令我厌烦,很高兴阁下也拒绝支持,使我们的观念更趋一致。”
大统领笑声有如枭啼:“说得好!基地早该送个像你一样能干的人过来。”
他将手掌放在马洛的厚肩之上以示友善:“不过老弟,你只说了一半。你告诉了我好东西不是什么,却还没说它是什么。”
“好东西就是,统领阁下,你马上就要为数不清的大笔财富而烦恼了。”
“是吗?”他哼道:“但是我要钱干什么?真正的财富乃是人民的爱戴,我已经有了。”
“财富和爱戴可以两者兼得,您可以用左手收钱,而用右手接受民众的欢呼。”
“这个嘛,年轻人,听起来倒有意思,假设可能,你要怎么做到?”
“噢,方法很多.唯一的困难只是其中选一,嗯,比方说高级品罢,这里有样东西,看——”
马洛从内衣口袋里轻轻拉出一条平滑闪亮的金属锁链:“拿这个做例子。”
“这是什么?”
“得要实际示范一下,可以找位女士吗?任何年轻女孩都可以。还有,一面全身镜。”
“嗯……那么我们到房子里去。”
大统领称自己的居处为房子,但是老百姓都管它叫宫殿。它给马洛的直接印象是,看起来像座要塞,建构在俯视首都的高地。它由厚重加固的高墙围绕,入口有重重警卫。结构体制是用来防卫的,好个房子!
马洛心中恶感陡生;这正适合敬爱的领袖与高大统领。
这时一个小女孩来了,她上前向大统领鞠躬,大统对马洛说道:“这是统领夫人的侍女,可以吗?”
“好极了!”马洛说。
当马洛将锁链扣上女孩腰身时,大统领小心翼翼地注视,然后退后一步。
他哼道:“嗯,就这样?”
“请将窗帘拉下,统领阁下。小姐,扣子旁边有个把手,请向上扳一下好吗?没关系,不会害你。”
霎时间,由女孩腰间漾出一片冷冽彩光,源源泛过身周、漫上头顶,流萤星火一般聚成一顶五光十色的闪亮珠冠,看起来就像扯下天上的北极光铸成斗蓬一样。
女孩走向长镜,一抬眼便神魂颠倒,再也不肯眨上一眨。
“来,还有这个,”马洛递过一条黯淡的水晶项链:“挂在脖子上。”
女孩照做了。所有水晶一进到光圈之中,都立刻散放金黄血红的耀眼光芒,粒粒闪烁如星丸跳掷。
“你觉得怎样?”马洛问,女孩虽未作答,但眼神露出满心爱慕,直到大统顿摆了摆手,她才依依不舍地拉下开关。
马洛这时以最随便的姿态取下项链,“送给您的,统领阁下,给统领夫人。就算是基地的小小礼物罢。”
“嗯……嗯,”大统领将腰带和项链拿在手上反复把玩,好似在掂称它的重量:“是什么做的?”
马洛耸肩道:“这得问我们的技术专家了。不过这玩意儿用不着——提醒您,用不着教士协助,就能使用。”
“呃,毕竟这只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又有什么甩?哪里又能赚到钱?”
“你们也有像是请客啦、舞会或是酒席这一类的场合吧?”
“有。”
“你知道女人肯花多少钱来买这种珠宝?最少一万。”
大统领像是挨了当头一棒:“嗄!”
“因为这种东西的供电装置最多用不到六个月,常常需要换新。所以我们可以无限量供应你,每一组的代价只是相当于——一千元的精铁,对你而言,利润是百分之九百。”
大统领拉扯着自己的胡子,令人肃然起敬的面容之下似乎正在热切地算计:“银河啊,他们还不争得头破血流!我要压低供应量来哄抬价格。当然啦,可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自己——”
马洛道;“只要您想这么做的话,我们可以虚设行号来替你销售——然后还可以顺便多卖些东西,包括最好的烤肉机、地板清洁机、打腊机、除尘机以及灯具。假如你让民众使用这些设备的话,你一定会更受爱戴。你让政府以百分之九百的利润专卖,你的财产也一定快速增加。而且,再告诉你,这些东西没有一样需要教士监管,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也许除了你以外,这么看起来。你有什么好处?”
“行商根据基地法律所能得到的利润:不论卖出多少,我和手下能取得利润的一半。”
大统领沉浸的自己的思绪中:“但是,用什么付账呢?铁?”
“对,或是煤、矾土之类,洋芋、胡椒、硬木材或是镁都行,没有那样是你不盛产的。”
“听来不坏。”
“是啊。噢,又想起另一样东西,统领阁下,我可以改造你们的工厂。”
“哦?怎么做?”
“嗯,我有一些掌上型的冶钢小工具。可以将制造成本降到原先水平的百分之一,如果你允许做一个示范的话,我可以把刚刚说的好好表现一番,不会花太多时间。”
“可以安排。马行商。不过明天——明天好了,我们一道进晚餐吧?”
“我的手下——”马洛开口道。
“叫他们都来,”大统领说得豪爽,“做为两国同盟友谊的象征,也给我们一个机会来讨论进一步的友谊。不过有件事情,”他拉长脸板起面孔:“不提宗教。别以为教会可以偷偷混进来。”
“统领阁下,”马洛淡然以对:“我保证宗教只会降低我的利润。”
第六章 闭上你的嘴巴
统领夫人远比丈夫年轻。她皎白的面庞矜持面冷漠,黑亮的头发平整地扎在脑后。她的话声一般尖刻。她说:“你们可讲完了吧,我尊贵伟大的夫君?我现在只想进花园走走。”
“别像唱戏的一样,亲爱的丽雩。”大统领温和地说:“那个年轻人晚上会到家里用餐,到时候你爱和他聊多久就聊多久,还可以尽情听我开讲。房间要打理一下好招待客人。星辰保佑,人可别来得太多。”
“那些人看起来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肚大如牛的大食客。这下你算起花费来,又要两天不得安眠。”
“嗯哼,也许不至于。且不管你的评语,这顿晚餐务必要力求丰盛。”
“哦,我知道了。”她眼露轻蔑。“你和那些野蛮人是好朋友,也许这就是不让我一道谈话的原因。”
“没有的事。”
“是啊,说不定我会相信你,对吧?这世上要是有个可怜的女人,给当作政治祭品被迫下嫁,那就是我自己了。在我生长的星球,随便那个巷子里、垃圾堆上打滚的男人都比你强。”
“哼,告诉你,小姐,也许你会喜欢回到母星去,只不过呢,我会留下你身上让我最熟悉的部份做纪念——首先割下你的舌头,然后呢——”
他懒洋洋地垂首打量继续说:“——为了让你的美貌达到顶点,再割掉耳朵和鼻子。”
“你不敢,你这小哈巴狗。我爹会把你的玩具王国打成碎片,化做流星尘飞散到太空。事实上,如果我告诉他,你正在和野蛮人明谋背叛,他马上就会这么做。”
“哼……哼,用不着张牙舞爪,晚上你可以随心所欲爱问什么就问什么。现在呢,夫人,闭上你饶舌的大嘴巴。”
“你是在下命令吗?”
“是,来,把这个拿去,然后,闭上嘴巴,”
大统领亲手将链带系上夫人腰际,再为她挂上项链,然后拨开把柄,退后一步。
夫人霎时屏息。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她慢慢抚触那条项链,最后终于又喘过气来。
大统领双掌交搓志得意满:“今晚你就可以戴上——我还会有更多。现在闭嘴。”
统领夫人闭上了嘴。
第七章 丢枚铜板猜猜看
伊奇焦燥地晃荡双脚,在地上弄出声音,道:“你歪着脸干嘛?”
马洛由沉思中醒来:“我的脸歪着吗?我不是故意的。”
“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说,除了宴会以外。”他忽然间坚定语气了:“马洛,有麻烦了,对不对?”
“麻烦?没有,正好相反。事实上,就像我正卯足全力想把门撞破时,却发现它早就半开着——到炼钢厂去太容易了。”
“你怀疑是个陷阱?”
“噢,谢尔顿在上,别说得像部肥皂剧似的。”马洛咽下满腔不耐,和气地加上一句:“我只是说,进去得太容易,表示没有什么好看的。”
“核能是吗?”伊奇思索道:“告诉你,高瑞这地方没有半点核能经济的证据。像核子科学这种影响深远的基本技术,想要掩藏所有迹象是相当困难的。除非是正在起步,伊奇,而且应用在军事工业。只有在船坞或是钢厂才可能发现。”
“所以要是我们没发现,就是说——”
“就是说没有——或是段亮出来。丢铜板猜猜看。”
伊奇摇头道:“昨天和你一道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马洛眼神冷酷:“我不反对精神支持。不幸的是,作主请客的是大统领,不是我,这会儿好像是御用轿车过来送我们到钢厂去了。东西带了吗?”
“都带齐了。”伊奇说着,和马洛一起出了门。
他们很快到了钢厂。钢厂很大,但有股再多的表面粉刷都无法去除的腐朽气息。现在厂里既空旷又安静,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满目萧条和落寞,好像不习惯接待大统领和列位文武大员。
马洛随手将钢片甩上支架,接过伊奇递来的机器,紧握住铅鞘之中的皮制把手。
“这种机器,”他道,“有危险,是一种锯子。别让它碰到你的指头。”
说话之间,他用凿口在钢片上直直划开一条线,钢片便静悄悄地一分为二。全场为之一惊。
马洛笑了出来,捡起半张钢片靠在膝盖上。“切割长度可以精确到百分之一寸,而两寸厚的钢板也可以用这东西轻易划开。要是算准了厚度,可以把钢板放在木桌上,切开以后,桌上连皮都没擦掉半点。”
每说一句话,他就挥一下核能铡刀,削下一片钢条飞过房间。
“现在,”他说:“我正在削——削的是钢铁。”
他交回铡子:“还有刨刀。你想把钢片打薄、抛光、去锈吗?看!”
薄得透明的金属箔片由原来的另一张钢片上头纷纷滑落,六寸、八寸、一直到十二寸长。
“要钻一钻吗?道理是一样的,”
大夥儿都围了上来,强力推销术源自变戏法的街头魔术师和杂耍表演,大统领轻轻抚弄钢屑,高级官员一个个踮起脚尖,当马洛用核能钻子在一寸厚的钢板上乾净俐落地打出漂亮的圆洞时,大伙儿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最后一项示范。请那位拿两根短的钢管过来。”
一位尊贵的内阁部长还是什么的,听到这话想也没想便手舞足蹈而去,也不管两手像工人一样沾满了油污。
马袼将两根管子竖起来,用刀各削一头,然后把两根管子刚削过的部份凑在一起。
结果成了一根管子!两头毫厘不差地接在一起,成了完整的一根。
马洛抬起头面对观众,正要开口话却卡在喉间,心头微微发热翻搅,胃里一片冰凉刺痛。
大统领的贴身护卫在棍乱中挤到最前排,而马洛头一次在足够观察的近距离看清了他们不寻常的轻兵器。是核能的!错不了。像这样枪管的炸射武器绝不可能弄错。但这不是重点,完全不是重点。这些武器的枪托,深深刻划着磨损的镀金标志——太阳战舰。
同样的太阳战舰标志,印在基地早已开始编纂,但迄今尚未竣事的银河百科全书原版的每一巨册之上,同样的太阳战舰标志,在银河帝国鲜明的旗帜上飘扬了一万年!
马格回过神来继续说道:“看这管子!变成一根了。当然,不算完美,这种事原本就不该靠手工。”
用不著再耍把戏了,事情已经了结,马洛找到了他所要的东西,只有一件事还令他挂怀:一板一眼的光芒绕着闪亮金球四射,斜倚在侧的则是形似雪茄的太空巨舰。
银河帝国的太阳战舰标志!
帝国!好刺耳的字眼!一个半世纪过去,而深居银河不知处的帝国又回来了,再度伸出巨掌意图染指边区。
马格笑了!他已达到此行目的。
第八章 马洛出走
远星号升空两天了。马洛在私人舱房召见资深副长卓德,交给他一个信封、一卷微影片和一颗银球。
“从现在起一小时后,副长,你担任远星号的代理舰长,直到我回来——要是我回不来,你就永远做下去。”
卓德正待站起,马洛专横地挥手将他压下。
“安静听好。信封里装的是目标星球的详细位置,在那里等我两个月。如果两个月没到,基地就会找到了你,微影片里有我这次任务的报告。要是万一,”他话声阴郁了;“两个月期限到了,而我没有回来,基地舰队也没有找到你,你就回到极星,交上定时信囊当作我的报告。明白吗?”
“是,长官。我明白!”
“不准任何人,在任何场合,透露关於我正式报告的半点蛛丝马迹。”
“要是有人问起呢?”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是,长官。”
面谈结束。五十分钟后,远星号的舷侧轻轻滑出一艘救生小艇。
第九章 打斗是行商的日常开销
白奥依是个老得一无所惧的老人。自从前次暴乱之后,他就带着由破坏中抢救出来的藏书在边境此地离群索居。他身无长物,再不必担心损失什么,所以,面对入侵者,他丝毫不假辞色。
“你的门开着。”陌生来客解释道。
此人声调简洁刺耳,但白奥依没漏看了环挂其腰际的奇形精钢火器,而在晦暗的小室之中,白奥依看到此人周身绕着力盾的晕光。
他面露倦容道:“没有关门的必要。找我有事吗?”
“是的。”来客依然站在屋子中问,他的身材既高又壮:“这附近只有你这一间屋子?”
“这儿很荒凉。”白奥侬说:“不过东边有个小镇,要我告诉你怎么走?”
“稍等一等。可以坐吗?”
“只要椅子撑得住你。”老人板脸说道。椅子和人一样老,不过似乎同样也有过辉煌的过去。
来客道:“我叫马洛,来自遥远的省份。”
白奥依点头笑道:“你的舌头早就不打自招了。我是西万尼人白奥依——前帝国贵族。”
“那这儿的确是西万尼了。我只靠旧地图来带路。”
“那可确实是旧了,指错了星球的位置。”
在对方两眼出神之际,白奥依不动如山,但注意到那人身周的核能盾已经消失了。他不由得意兴索然,承认自己对外地人而言已经不再值得戒备——甚至于,不论是好是坏,对敌人而言也是一样不值得戒备。
他说:“我家徒四壁,物资有限,要是你的肠胃受得了黑面包和乾玉米的话,我可以分你一些。”
马洛摇头:“不,我吃过了,而且不能久留。我只需要知道往行政中心的路怎么走就行了。”
“早说不就得了。就算我穷得这样,说几句话也损不了什么。你是要去星球的首府呢,还是帝国行省的省会?”
年轻人眯起双眼:“不是一样码?这里难道不是西万尼?”
老贵族缓缓颔首:“西万尼是没错,但西万尼已经不再是诺曼省的省会了。你的旧地图完全带错了路。星辰的位置可以千百年不变,但政治疆界却从来段有稳定过。”
“糟糕。真是糟透了。新的省会很远吗?”
“在欧夏二号,二十秒差远,你的地图会指出来。它有多旧了?”
“一百五十年。”
“这么旧?”老人一摆手:“这段期间的历史真是一团糟。你知道这些史迹吗?”
马洛慢慢摇头。
白奥依道;“你运气好。这段时期各省都交上了恶运,只除了史丹尼六世统治时期,而他死了有五十年了。自那时起,叛变招致毁灭,而毁灭又引发再一次的叛变。”白奥依自忖不知是否太过聒噪;但此地生活十分寂寞,很难得有机会和人说话,
马洛突然尖声遭:“毁灭,嗯?听来好像这个省份已经残破不堪了。”
“就绝对标准来看或许不然。二十五个一等行星的自然资源还可以用上很久,可是和上个世纪的富裕相比,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下坡路——而且眼前还看不出有何转机。年轻人,你为何对这些事情这么感兴趣?你看来精神焕然、两眼发亮!”
行商靠近得刚够让人看出他脸上发红,而老者视茫茫的双眼似乎正因看穿了他而怡然自得。
他道:“现在听好。我是个行商——来自银河的边缘。我找到一些旧地图,于是前来开辟新市场。自然而然,谈起不毛之地会让我心慌。除非这个星球有钱等你来赚,否则不可能赚得到钱,西万尼现在怎么样?打个比方罢。”
老者倾身上前:“我说不上来。也许还是赚得到钱罢。不过,你会是个商人?你看来更像是个战士。你的手不离枪套,下颚还有个伤疤。”
马洛猛一抬头:“我来的那地方没有什么法律,打斗和疤痕是行商的日常开销。但必须有利可图才用得着厮拼;要是不用打架而能赚钱,那就更妙了。好罢,这里是不是有够多的钱,值得我去拼命?想来很容易就要和人厮杀。”
“容易得很。”白奥依同意:“你可以到红星加人韦斯卡的残部,虽然不晓得你会把他们的行为称作挣钱,还是抢劫。或者你可以投靠我们宽大为怀的现任总督——这位正直的大人暗杀先帝之后,挟幼主以令诸侯,以杀戳掠夺加惠於百姓。”
“所起来你和总督的交情不算太好,白大人。”马洛道:“万一我是他的特务呢?”
“特务?”白奥依语气尖刻:“你还能拿走什么?”
他伸出枯乾的手指向颓圮建筑中的萧然四壁。
“你的命。”
“正好让找解脱,多活五年已经太久了。但你不会是总督的人,如果是的话,自我保护的本能会让我闭紧嘴巴。”
“你又怎么知道?”
老者笑了出来:“你看起来很多疑。哈,我敢打赌,你认为我想引诱你诋毁政府。没那回事,我早就不问政治了。”
“不问政治?有谁能摆脱得了?那些你用来形容总督的字眼——是些什么?杀戳、掠夺什么的,听起来不很客观。非也非也,你看起来不像是不问政治的人。”
老者耸耸肩:“骤然勾起的记忆总是刺人。听着!你自己判断!当西万尼还是省会时,我是贵族兼省议员。我的家族源远流长、世代尊荣,曾祖父那一辈曾有人——算了,不提也罢;好汉不提当年勇。”
“我了解,”马洛道:“发生了内战或是革命。”
白奥依面色黯然:“那些颓废的岁月里内战频繁,而西万尼始终置身事外。在史丹尼六世统治之下,几乎恢复了旧日的繁荣。但继任的皇帝都很懦弱,软弱的皇帝造就了跋扈的外藩。我们的前任总督——就是那个韦斯卡,现在仍然带领残部在红星区劫掠商旅——他梦想着黄袍加身。他不是第一个发皇帝梦的人。而且,要是他成功了,也不是第一个篡位得逞的人。但他失败了。因为当御林军总司令率帝国舰队兵临城下之际,西万尼人民起义,驱逐了叛变的总督。”他略一停口,心怀感伤。
马洛发觉自己绷紧的肌肉坐在椅子边缘,遂缓缓放松:“请继续讲,先生。”
“谢谢,”白奥依面现倦容:“你好心迁就一个老人。他们起义,或者应该说,我们起义,因为我自己也是个小小领导。韦斯卡离开了西万尼,在我们眼前落荒而逃;而整个星球,还有整个行省,都敞开大门欢迎总司令,对皇帝万般致敬表忠。我不明白那时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我们只是对皇帝的象征效忠,而不是对他个人——那个残忍恶毒的小鬼。也许我们害怕受围城之苦。”
“后来呢?”马洛轻声催促。
“后来,”老人忽地恶声狞笑:“总司令心里大不是滋味。他要的是铲平乱党的荣耀,而他手下要的是征服得来的战利品。于是当民众还在各大城市聚集,为皇帝和总司令欢呼之际,他占领了所有军事要地。然后下令用核能炮对付人民。”
“有什么藉口?”
“藉口是人民背叛了皇帝敕封的总督。而总司令成为新任总督,亲手泡制了长达一个月屠杀、劫掠的恐怖统治。我有六个儿子,死了五个——蒙上各式各样的罪名。我有一个女儿,希望她早得解脱,我自己因为太老而逃过一劫,来到此地,老得就连我们的总督大人都不想费心对付了。”他垂下灰白的额头:“他们夺走我的一切,因为我帮着赶走了叛变的首长。而使总司令的荣耀蒙尘。”
马洛静静坐着,等待着。马洛然后道:“你第六个儿子怎样了?”
“呃?”他露出尖酸的笑容;“他很安全,因为他化名加入总司令的部队当个普通士兵,在总督亲卫队担任炮手。喔,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不是个不肖子。他总是尽可能来探望我、尽可能带东西给我,是他让我活命的。总有一天,我们英明伟大的总督大人终要伏法,而执刑官必定是我儿子。”
“你把这种事告诉陌生人?你在害自己的儿子。”
“不,我在帮他,教他认识一个新的敌人。如果我是总督的朋友——当然我是他的敌人——我会教他沿外围配置战舰,去扫荡银河边区。”
“外围那边没有战舰?”
“你看到过吗?你进来时有警卫质问吗?船已经够少了,用来防备周遭省份的图谋不轨就很吃紧,那还能分兵来警戒野蛮的外围星球,分裂的银河边区,从不曾出现能威胁我们的危险——直到你在此地现身。”
“我?我没什么危险。”
“会有更多人随后而来。”
马洛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听明白了。”
“听着!”老人语现狂热:“你一进来我就看出你身边带着力盾,至少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
寂然中一阵狐疑,马洛然后道:“没错——我有。”
“很好。那露出了马脚,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懂得一些事情,虽然在这堕落的年头,学者已经眼不上时代。世事如风,不能手执枪炮和潮流搏斗的人就会被刷掉,像我一样。不过我总算是个学者,而我知道在整个核子科学的发展史上,从不曾发明过可携带的随身力盾。力盾是有——要由巨大笨重的发电厂供应,用来保护城市或战舰,而不是小小的一个人。”
“啊?”马洛下唇突出:“那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在太空中有些轶事绵延渗透,曲折流转,每传过一秒差就遭到一层曲解——不过在我小时候,有一艘载着陌生人的小船,不懂我们的人情风俗,也不知道由何处而来。他们谈到银河边境的魔法师,会在黑暗中发亮、不藉外力自由翱翔,甚且刀枪不入。听的人都笑了。我也笑了。这回事我早巳忘记,直到今天。你在黑暗中发亮,而且我想,就算手上有枪也伤不了你。告诉我,你这么坐着,就能飞起来吗?”
马洛平心静气答道:“这些事我一样也做不到。”
白奥依笑道:“这样回答我就满意了,我不愿考验客人。不过假使有魔法师,假使你是其中之一,那么总有一天,他们,或是你们,会大批开到。说不定这也很好,我们也需要新血了。”他自言白语嗫嚅几句,又慢慢说道:“但另一方面也在活动。我们的新总督也在发梦,和老韦斯卡做的一样。”
“同样靓觎皇帝的宝座?”
白奥侬点点头;“我儿子听到一些传闻。在总督的亲卫队里,这种事总是免不了的。他说了给我听。我们的新总督不会拒绝到手的皇冠,但他要先打好退路。传言是,设若问鼎莲鹿争锋不逞。他打算在后方的蛮荒地带开创新帝国。有人说,但我不敢保证,他已经把一个女儿嫁到边区不知名处的蕞尔小国当王后。”
“如果样样传说都是真的——”
“我知道。诸如此类的传闻还多得很。我老了,尽是信口胡说。不过你的看法如何?”老人锐利的双眼深深凝视。
行商略一思考;“我没看法,倒有些事想请教。西万尼有核子动力吗?且慢,我知道核子科学的知识依然存在。我的意思是,还有完整的发电机吗?还是在近年的战火中毁坏了?”
“毁坏?要毁掉最小的电厂还没有肃清半个星球来得容易。这些电厂供应整个舰队所需的能量,无可取代。”老人面露得意之色:“我们拥有川陀到此地之间最大最好的电厂。”
“那么,要是我打算看看这些发电机,先得要做什么?”
“不可能!”白舆依断然答道:“只要一走近军事要地,你就会立刻给人打死。谁也不行。西万尼的公民权利仍未恢复。”
“那是说所有发电厂都受到军管?”
“不,还有一些小型的城镇用厂站,供应民间的温调、灯光、交通工具等等。不过情形一样糟,是由技正管理着。”
“那是什么名堂?”
“监管发电厂的一群专家,世袭的荣号,新入行的年轻人得从学徒做起,学习强烈的责任感、荣誉心等等。除了技正以外,没有人可以进人厂站。”
“我懂了。”
“不过呢,我可没说,”白奥依加上一句:“技正是不能贿赂的。这年头,当五十年间出现了九个皇帝,而其中七个遭到暗杀——每个战舰舰长都一心想要篡总督的位,而每个总督都梦想登基称帝——我想就算技正,也难免会堕落而追逐金钱。不过需要的不是小数目。我没有,你有吗?”
“钱?贿赂一定得用到钱吗?”
“钱能买到一切,还有更好的吗?”
“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现在,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如何在最短期间赶到拥有电厂的最近城市,我会十分感谢。”
“慢着!”自奥依伸出乾枯的双手:“急什么?你到这儿来,我可什么都没问。在城里,居民还背着乱党的罪名,士兵或是守卫第一眼见到你的穿着,或是听到你一句外地口音,马上就会来盘问你。”
他起身从角落僻处的衣柜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我的通行证——假的。我靠这个逃出来的。”
他将通行证放进马洛掌心,合起马洛的指头;“特征描述不合,但是你拿在手上挥一挥,他们多半也不会仔细看。”
“那你呢?你没了通行证怎么办?”
老流亡客耸肩冷笑:“那又怎样?还有要特别小心,闭紧你的嘴巴:你的声调粗野,惯用词句很特别,还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古文吓人一跳。愈少开口,就愈不容易露出马脚。现在我告诉你怎样到城里去——”
五分钟后,马洛离开了。
离开之后不久,他又回到老贵族的房子,然后才真正走远。
第二天一早,白奥依走进自己的小花园,发现脚边有个盒子。盒里装着食物,像是船上贮藏的浓缩食品,口味和烹调手法都是外地风格。不过那是上等货,而且可以保存很久。
第十章 你可以向我开枪
技正身材五短、皮肤红润而富光泽,头顶稀疏、脑门光可鉴人。指上的戒环既厚又沉,衣着芳香怡人,而且是马洛在这个星球上遇到的人当中,第一个看起来不显饥饿的。
技正高噘双唇,盛气凌人:“老弟,有话快说,我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耽着。你好像是外地人——”他上下打量马洛绝非西万尼式样的装束,眼神中满是疑心。
“我不是打隔壁来的,”马洛平气说道:“不过这点设什么相干,昨天我很荣幸有机会致赠一份小礼——”
技正的鼻头上扬:“我收到了,小玩意儿挺有意思。有时候我会用得着。”
“我还有其他更有意思的礼物,不只是个小玩意儿。”
“噢——哦?”技正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道:
“想来我已经看出今天会面的主要目的了;以前也有这种事。你打算送我一些小玩意儿什么的充体面,也许是斗蓬啦、二流珠宝啦,或是任何你那渺小的灵魂自以为可以收买技正的一切东西。”
他气虎虎地鼓起下唇:“我还知道你打算交换什么。也有很多人和你一样自作聪明。你想拜入本会,学习核子科学的奥秘,以及如何照顾机器。因为你们这些西万尼狗——你这外地人德性多半是乔装以防不测——日日夜夜为了犯上作乱而遭受严惩,妄想投身技正公会以逃离厄运、求得保护,甚至享受特权。”
马洛刚想开口,技正便猛然提高声调吼道:“趁我还段把你名字报给护城官之前快滚!你还以为我会违背信约?我前任的西万尼叛贼会也说不定,但你今天在和不同身份的人打交道!银河啊,我竟然没有立刻出手毙了你,真是不可思议极了!”
马洛自顾而嘻。整段长篇大论,不管语调或是内涵都虚伪做作极了,于是乎整场义愤填膺,顿然化成了毫不动人的笑剧。
行商瞥一眼号称要将他处死的这双肥手,不觉眼带嘲弄。“贤兄,你看错了三件事情。其一,我不是总督的爪牙,前来考验你的忠贞;其二,我要送你的东西,就连皇帝自己、竭尽所有也拿不出来;其三,我要求的回报少之又少,轻而易举、微不足道。”
“好大口气!”技正的声调一转而变得极尽挖苦:“来来,咱们看看究竟是那一路神佛,打算赏踢给我怎样富可敌目的豪馈重礼?连皇帝都拿不出来,啊?”他尖厉地几乎喊破了喉咙。
马洛起身把椅子推在一旁:“我等了三天才见到你,贤兄。可是展示花不了三秒钟。如果你愿意拔出手边枪套里的火器——”
“呃?”
“然后射我,在下感激不尽。”
“嗄?”
“要是我死了,你可以告诉警察,说我企图贿赂你出卖公会机密,你会受到表扬。要是我没死,你可以得到我的盾。”
技正头一次警觉到访客身周浮移着黯淡的白光,好像沾上了一层珍珠粉。他平举手枪眯上惊疑的双眼,扣下扳机。
空气分子被疾涌而出的能量分解,撕裂成闪耀灼人的阴离子,标示一条炫目的细线,直取马洛的心窝——然后四散纷飞!
马洛面不改色,打中他的核能光束被纤细的珍珠光屏吸收散裂,在半空中溃灭了。
技正一失神将手枪掉落地面,发出锵然大响。
马洛道:“皇帝有随身力盾吗?而你可以拥有。”
技正结巴道:“你也是个技正吗?”
“不。”
“那——那你是那儿拿来的?”
“你何必管?”马洛冷然示以轻蔑;“要不要?”
一条环环相扣的薄链落在桌上:“这就是了。”
技正一把抓起,紧张兮兮地乱摸。
“全都在你手上了。”
“电源在那里?”
马洛将指头触碰最大的环节,轻压它的铅壳。
技正抬起头来,胀红了脸:“先生,我是个资深技正,当厂监有二十年资历了。我还在川陀大学伟大的柏尔底下进修过。你竟胆敢在我面前胡吹大气,说这像个——妈的,像个胡桃大小的容器里,装了一部核能发电机!我马上把你扭送到护城官面前。”
“要是你能解释的话,就随你怎么解释好了。反正那就是全部。”
技正脸上红潮渐褪,将链子系上腰间,然后,依照马格的指示,压下了电源。环绕身际的辐光,泛射有如浮雕。他举起枪,又犹疑了一下,慢慢地,将火力调到几无伤害的最低限度。
而后,他猛然开火,核焰冲上他的手掌,然而一无损害。
他转过身道:“万一我现在朝你开火,留下这副盾牌?”
“试试看!”马洛道,“你以为我只有一个样品?”说罢他也稳稳裹上激光甲胄。
技正神经兮兮地吃吃一笑,啪一声把枪丢在桌上,道;“那么,你所谓轻而易举,微不足道的小小回报是什么?”
“我想看看你们的发电机。”
“你该知道那是严格禁止的,我们两个都会被打进外太空去。”
“我不是要摸摸蹭蹭做什么,只不过看看——隔一段距离不妨。”
“要不呢?”
“要不,你有盾牌,而我还有别的东西。比方说,有种火器专门设计来打穿这个盾。”
“嗯,哼哼。”技正眼光流转:“跟我来。”
第十一章 已经看够了
技正的家是个双层建筑,位于盘据市中心的一个巨大无窗立方体建筑的外围。马洛经由地下道通过一个个建筑物,终於嗅到发电厂静谧中的臭氧气息。
十五分钟内,马洛跟着向导,一言不发;没漏看了什么,也没乱碰些什么。
最后,技正压低嗓音道:“看够了没?这种事情我不能够信任手下人。”
“你几时又信任过了?”马洛嘲弄道:“我看够了。”
回到办公室后,马洛思索道:“所有发电机都由你来管吗?”
“每一部都是。”技正洋洋得意。
“是你让它们正常运转?”
“没错。”
“要是坏了呢?”
技正愤然摇头:“不会坏的,永远不会。这些机器是做来恒久使用的。”
“永远是很长的时间。假设好了——”
“假设毫无意义的事极不科学。”
“好罢。假设我开枪把一个重要零件打烂呢?想来这些机器挡不住核子武器。假设我熔解了重要的接点、或是粉碎了某个石英管呢?”
“哼,那,”技正急怒攻心,咆哮道;“你就死定了!”
“是啊,我知道。”马洛吼回去:“可是发电机呢?你会修吗?”
“先生,”技正纵声长嗥:“咱们已经扯平,你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现在给我滚!我什么也不欠你!”
马洛意含讥刺地一鞠躬,转身而去。
两天后他抵达远星号等待的地方,一道回极星去。
同样的两天后,技正的盾完蛋了,任他怎么苦恼咒骂,也没再亮起来。
第十二章 以讹对讹
整整六个月以来,马洛头一次放松心情、剥光了衣服,仰卧在新居的日光浴室中,张开粗壮韵黑的双臂,收紧肌肉,然后完全放松。
身旁那人塞一枝雪茄到马洛嘴里,点燃后又替自己弄了一枝,说道:“你工作过度了。也许该放个长假。”
“也许罢,不过等拿到议会席次再说。我要得到那个席次,你得帮我。”
加安克扬眉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了。第一,玩政治你算是个中老手;第二,沙霍伦把你一脚踢出内阁,而这家伙宁愿瞎掉一只眼睛,也不肯让我踏进议会。你不怎么看好我,对吧?”
“没错。”前教育部长答道:“你是个史麦拉人。”
“法律没说不准啊。我不是受宗教教育的。”
“得了。歧视和偏见可不管什么法不法律的。你自己人——这个伊奇,他的看法如何?他又怎么说?”
“早在一年前,他就说过要为我活动一个席次,”马洛轻描淡写道:
“不过我发展得太快,他已经不够看了。不够深沉,尖牙利嘴喉大声粗——可是只有骚扰对手的价值,几乎不可能施展重击。我需要的是你。”
“沙霍伦是这个星球上最聪明的政治家,而他视你如寇贼。我不敢说比他更机伶,更别说他会重重打击、玩脏把戏,”
“我有钱。”
“有帮助。不过买除偏见要花很多钱——你这史麦拉痞子。”
“我有的是钱。”
“好罢,我研究看看。不过你别满脸堆欢、说什么我给了你很大鼓励之类废话。谁来了?”
马洛拉下嘴角:“沙霍伦本人,我想。他来早了,不过我了解;我已经推搪一个月了。听着,加安克,到隔壁房里去,小声打开监视器,我要你听一听。”
他用赤脚一推,帮议员开了暗门,爬起来着上丝袍,将人造日光降到一般强度。
沙霍伦进来时颇不自在,一脸正经的管家轻步退出,带上了门。
马洛系紧腰带,道:“随便坐。”
沙霍伦嘴一咧,笑得阴晴不定,他选了张舒服椅子,却没让自己放轻松,他坐在椅子边上说道:“首先你把条件开出来,我们好谈正事。”
“什么条件?”
“你要人哄才说吗?好罢,那,比方说,你在高瑞做了些什么?你的报告不完整。”
“报告几个月前就给你了,那时候你挺满意的。”
“是,”沙霍伦深思中用手指抹过前额:“但那之后你的活动变得引人注目,我们知道很多你做的事,马洛。我们清楚知道,你如何兴冲冲地新设了多少家工厂,花了多大一笔费用。还有你盖的这座宫殿,”
他冷眼环顾四周,却无心鉴赏;“花的钱比我一年的薪水还多。你已经向基地上流社会展现了气派——非常可观而昂贵的气派。”
“那又怎样?除了证明你雇了能干的间谍以外,还有什么意义?”
“那表示你有了一年前所没有的大笔财富,可以有很多意义——譬如,和高瑞做了笔好交易,而我们被蒙在鼓里。你哪里来的这些钱?”
“亲爱的老兄,你不会真的认为我会告诉你吧。”
“倒没错。”
“我想你是不会的,这就是我所以要告诉你的原因。这些钱是直接由高瑞国大统领的藏宝库里拿来的。”
沙霍伦顿时膛目结舌。
马洛笑着继续道:“对你而言,不幸的是,这些钱的来路都很正当。我是行商长,赚来的钱呢,是用一些我能够供应的小小饰物交换而来的若干精铁和铬矿砂。根据和基地签订的小气合约,我得到利润的百分之五十;另外一半呢,在年底守法公民缴纳所得税的时候,又有一部份进了政府的口袋。”
“你报告里没提到什么贸易合同。”
“我也没提到早餐吃了些什么、或者现在的情妇叫什么,还是其他不相干的小事。”马洛的笑容一变而为讥诮:“你派我过去——照你的话说——睁大眼睛看,我可没合上过。你想知道失踪的基地商船出了什么事,我没看见也没听说。你要知道高瑞是否拥有核子武力,我报告说在大统领的贴身保镖身上看到有核子枪,别的就没了。枪上有老帝国的遗迹,不过就我所知,可能只是摆饰而没有实际作用。届此为止,我遵循指示;但除此之外,我仍然是个自由商人。根据基地的法律,行商长有权自行开辟新市场,并从中取得应有的一半利润。你那点不爽?我看不出来。”
沙霍伦慎重地将视线转向墙壁,努力控制火气道:“行商的一般习惯是以贸易促进宗教。”
“我信奉法律,而不是习惯。”
“有时候习惯更高于法律。”
“那你到法院去申诉好了。”
沙霍伦阴沉的双限几乎要突了出来:“你终究还是个史麦拉人,看样子归化和教育洗不清血中的坏种。听好,尝试了解一下,还是同样的话。这比金钱和市场都重要。伟大谢尔顿的学问证明我们是未来帝国的命运所系,不能由导向帝业的途径中掉头而去,而宗教是迈向终点的最重要手段。经由宗教,在四王国即将粉碎我们之前,将他们纳入了掌握。那是目前已知,用以控制人民和星球的最有力策略。发展贸易的基本原因,是为了能够更快速地引介传布这个宗教,并保证新科技所引进的新经挤体系,能受到我们彻底而紧密的拉制。”
他停下喘口气,马洛静静插口道:“这理论我知道,也完全了解。”
“是吗?可真没想到。于是乎你当然了解,你让贸易自行其是的企图,大量销售对星球经济毫无影响的没用小玩意;为了利益挂帅破坏星际政策;将核子动力抽离我们控制的宗教,最后只会推翻、并彻底否定成功执行了一世纪之久的政策。”
“时间够长了,”马洛蛮不在乎:“落伍的政策既危险又无法执行。不论你的宗教在四王国如何成功,边区鲜有其他星球愿意接受。当我们掌握四王国的时候,大批的流亡客——银河知道有多少——传出了韩定如何利用教会和人民的迷信,推翻俗家君主的独立政权。如果这还不够,看看二十年前亚斯岗的例子就更明白了。边区没有哪个统治者不清楚;只要让一个基地的教士人境,就等於引颈就戮。我不打算让高瑞或任何星球,去接受我明知他们不要的东西。不,老兄,如果核子武力使他们变得危险,经由贸易的诚挚友谊,会比不稳定的宗教霸权好上无数倍。因为基於外来精神力量、受憎恶的霸权,一旦稍有赋象就会全面崩溃,晟后除了永恒的恐惧和怀恨之外,就什么也不会留下。”
沙霍伦挖苦道:“说得漂亮极了。现在回到我们讨论的起点,你有什么条件?要我拿什么来交换你肚里的货色?”
“你认为我的信念可以出卖?”
“有何不可?”回答冷酷而直接:“你不是靠买卖维生的?”
“要有好处才行。”马洛话中不含恶意:“你能提供什么我现在得不到的东西?”
“你可以保留利润的四分之三,而不只是一半。”
马洛一笑即止:“听来不错。只不过照你的条件,整个生意会掉到现有的十分之一不到。说点别的。”
“你可以得到议会的席次。”
“我一定会拿得到手,用不着靠你,也不怕你搞鬼。”
抄霍伦忽地握紧拳头:“你可以省下二十年牢狱之灾,只要我不动手的话。算算这个利润!”
“除非你能实现这个恐吓,否则毫无利润可言。”
“谋杀罪的审判如何?”
“谋杀谁?”马洛示以轻蔑。
沙霍伦的声音变得严厉无情,尽管没有先前来得大声:“谋杀一位为基地执行任务的安略南教士。”
“终于来了是吗?你有什么证据?”
市长秘书身子向前一探:“马洛,我可不是唬人。调查庭已经开过,只要我签字同意,基地控告行商长马洛的案子就成立了。你遗弃基地子民,任外国暴民将他凌辱处死;马洛,你只有五秒钟以避免应得的惩罚。对我来说,最好你是当做耳边风;死的敌人比可疑的盟友安全多了。”
马洛肃容道:“我让你称心如意。”
“很好!”秘书现出粗野的笑容;“希望事先寻求和解的是市长,不是我。走着瞧好了,别说我太过份。”
房门在他面前打开,沙霍伦大步而出。
马洛抬头看着加安克回到房里。
马洛道:“听见了吗?”
政客啪一声坐到地上:“打从我认识这条毒蛇开始,可还没看过他气成那样。”
“好,你的看法怎样?”
“嗯,告诉你,经由宗教途径掌握政权的外交政策,是他的一种偏执狂,但我有一种感觉,他的最终目的可没那么圣洁。为这个论点。我和他争执不下,终於被踢出内阁;这个不用我再告诉你。”
“不用。照你看来,那些不太圣洁的目的是什么?”
加安克认真起来:“啊,他并不笨,一定早就看出宗教政策的破产,因为近七十年来几乎没有一个新的征服成果。很显然他在为自己打算。听着,任何本质上基于信仰和情感的教义,用以对外时都是件危险的武器,因为几乎无法保证这件武器不会回头砸烂自己的脚。一百年来,由我们支持的神话和仪式变得愈来愈祟隆、因循、一成不变而难以动摇,总有一天会不受我们的控制。”
“怎么说?”马洛请教道:“别停下来,我要知道你的想法。”
“嗯,假设有一个人,一个野心家,利用宗教的力量对付基地,而不是维护基地。”
“你是说苏——”
“没错,我是指沙霍伦。听好,老弟。要是他以维护正统为名,动员臣属星球的教会来对抗基地,我们能有多少立足之地?他只要张起虔诚正义的旗帜,来讨伐,比方说,以你为代表的异端邪说,最后就能自立为王了。毕竟韩定也说过:‘核子枪是好武器,但彼此都可能成为目标。”
马洛猛拍一下光涸诸的大腿:“好,老贾,把我弄进议会,我来对付他。”
加安克略一停顿,意味深长道:“那可不一定。受私刑的教士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吗?”
“够真了。”马洛小心答道。
加安可吹了记口哨;“他有足够的证据?”
“应该有,”马洛稍稍迟疑,又补上一句;“伊奇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人,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我知道。伊奇是个人证。”
加安可摇摇头:“唔,唔,糟了。”
“糟?有什么糟?那个教士在那个星球犯了基地自己的法律。很明显的他是高瑞政府下的饵,不管是不是故意。根据一切常识判断,我只有一条路可走——而这条路完全合法。要是沙霍伦把我交付审判,只不过把他自己塑造成天字第一号大傻瓜罢了。”
加安克再度摇头;“不,马洛,你搞错了。我说过他爱玩阴谋。他不会打算定你的罪,他晓得做不到;他是要打击你在人民心中的地位。你也听他说了:习惯有时侯更高於法律。你可能当庭无罪开释,但是只要人民认为你把教士丢出去喂狗,你的声望就完了。大家会承认你是合法的,甚至是合理的;但在人民服里,你成了懦弱的狗子、无情的畜牲、铁石心肠的怪物。你永远不可能得到议席,甚至可能丢掉行商长的位子,如果人民投票否决你的公民权的话。你不是本地人,自己也该清楚这一点。你以为沙霍伦还想做什么?”
马洛蹙眉顽声应遭:“原来如此!”
“孩子,”加安克道:“我会站在你这边,可是帮不上忙。你成靶心了。”
第十三章 关键物证:刺青
行商长马洛大审的第四天,议会大厅里人满为患,唯一缺席的议员正在病床上喃喃咒骂让他缠绵卧榻的颅部挫伤。旁听席上直坐满到顶楼走道,这些人要不是拉关系买通内部,就是强凶霸道硬挤进来的;其馀民众大群聚集在厅外广场,围着观看露天立体转播。
加安克靠警察开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议事厅,又几乎花了同样大的劲才挨到马洛位子上。
马洛转过身,橙了口气:“谢尔顿在上,可累坏你了。都到了吗?”
“喏,都在这儿。”加安克道:“你要的都拿来了。”
“很好。外头的人怎么样?”
“狂热极了。”加安克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你根本不应该允许公开审理,早该阻止这件事。”
“我不想这么做。”
“私刑的说法已经传开了,迈理尔的人在外围星球——”
“我正要问你这个,老贾,他在鼓动神职人员对付我,对不对?”
“你说他吗?他布置了一个历来仅见最美妙的策略。一方面他以外交部长的身份,安排以星际公法提出控诉;另一方面他以高僧兼总主教的身份,鼓动狂热的信徒——”
“算了,别提了。还记得上个月,你丢给我一句引自韩定的话吗?咱们让他瞧瞧,核子枪是不长眼睛的。”
市长入座,议员纷纷起立致敬。
马洛悄声道:“今天轮到我了,坐好等着看笑话。”
当天的程序随即展开。十五分钟后,马洛穿越一片充满敌意的耳语,走到市长座前的空席。一道光束照上他的身子,于是不论市区的公共电视,或是极星上几乎每个家庭都有的无散私人电视,都同时出现了一个孤独而傲岸的巨大身影,向前睥睨。
他心平气和有条不紊地开场:“为了节省时间,我先承认起诉状中所指控的每一件事实。关于教士和所谓暴民的说法都是千真万确的。”
议事厅内一阵骚动,旁听席上爆出一股耀武扬威的咆哮。他耐心等候大家安静下来。
“然而,控方的叙述有所疏失,而本人求得以我自己的方式加以补充的权利。刚开始听起来可能不大相干,希望各位稍加宽容。”
马洛对眼前的底稿看也不看一眼:“我的叙述开始的时间和控方相同,也就是沙霍伦和伊奇分别和我约会那天。两次会面的过程大家都知道,会谈的内容也详细引述过,没什么可以补充的——除了当时我自己的一点点想法。
“我可以说疑窦满腹,因为那天发生的事太费解了。两个人,对我而言最多都不过是点头之交,却突然对我提出不寻常、甚至不可置信的建议。其一,市长秘书要求我在政府高度机密中扮演特务的角色,而任务的本质及重要程度,先前已经向大家解释过了;其二,一位自封的政党领袖,要求我出马竞选议会席次。
“当然我会想,这些人别有用心。沙霍伦的意图很明显,他不信任我,说不定还认为我出售核武给敌人,并密谋叛变。也说不定他是在逼我造反——这只是我自己随便想想。于是乎,他会需要一个自己人当间谍,和我一起出任务。不过,这个想法一直到伊奇走进我的思绪之后才出现。
“再想想:伊奇自称退休从政之前是个行商,然而我对他的事业生涯一无所知,尽管在这方面我见闻甚广。更有甚者,尽管伊奇自夸受过高等教育,他却从没听过谢尔顿危机。”
马洛等候众人细嚼其中含意,备觉欣慰,因为此刻出现了上台以来的第一次静默,旁听席上甚至一片寂然。极星上的居民都看到了这一幕,而外围星球的人就只能看到适宜宗教需要的删节版,听不见关于谢尔顿危机的任何事。然面他们不会漏掉下一步的攻击。
马洛续道:“有谁能够本着良心说,任何在基地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会有可能对谢尔顿危机的本质一无所知?在基地上只有一种教育机构,会排除谢尔顿关于历史计划的一切,而只将他看作半神话式的巫师——
“于是我立刻明白伊奇绝不是行商出身,他是衔圣灵诰召来的老乌教士;而且,毫无疑问的,三年来他假装领导一个行商政党,根本早就被沙霍伦收买了。
“那一瞬间,我像是在黑暗中摸索。我不知道沙霍伦有什么企图,不过既然他放了绳头想伸量我,多少得让他觉得,我不是那么容易摸得到底的。我猜想伊奇是沙霍伦安排到我身边,在行程当中充任他的非正式监护人。好罢,就算他设搭上线,也一定会有别的安排——这样一来我不见得又能及时发现。相较之下,已知的敌人还是安全一些,于是我邀请伊奇跟我来,他接受了。
“这点,各位议员,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伊奇并不如控方希望大家相信的那样,是我的朋友,因为基于良心才不得不出面指控我;他是个间谋,收钱干活。第二,说明了当那个教士——就是控诉中被我谋杀了的那位,第一次在我船上露面时,我的某个举动——这项举动没有人提起,因为没有人知道。”
议席之间传出纷乱的耳语。马洛大大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当我初次听到船上有个蒙难教士的时候,心情着实难以形容,简直可以说不堪回首。基本上,我的心情不定,思绪紊乱;刚开始好像脑袋挨了一记重击,心想这是沙霍伦下的一着棋,超乎我的理解和算计;我慌了手脚,完全不知所措。
“我还能够做一件事:教伊奇去召唤官长,好甩开他五分钟。趁他不在的时候,我装上录影机,好留下记录供日后研究。这只是一线希望,荒唐但也很认真地,期望着当时的一片混乱,或许能在事后理出点头绪来。
“这段录影我已经看过不下五十遍,今天把它带来这里,就在各位眼前,重播第五十一遍。”
议事厅陡然沸腾起来,旁听席上也一片鼓噪。极星上的五百万个家庭,情绪激昂的观众聚在电视机前,愈靠愈紧。而控方席位上,沙霍伦向焦燥不安的总主教摇摇头;迈理尔两眼直瞪马洛的脸庞,几乎要喷出火来。
大厅正中空了出来,灯光也调暗,加安克站到自己的席位左边,调整一些控制钮,然后在清脆的嗒嘛响声中,彩色立体、栩栩如生的光像便一跃而出。
遭受虐待的昏乱教士站在副官和班长中间,马洛的身影静静等候,随后船员列队走进,伊奇殿后押队。
事件一幕幕上演。班长受到训斥,教士受到质问。暴民出现,可以听得到怒吼声,乔拍马教士表情狂乱。马洛拔枪,教士被拖走,疯狂地挥舞双手诅咒着,一道微光一闪即逝。
落幕前,所有官长都呆若木鸡,伊奇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耳朵,马洛神闲气定地把枪收起。
灯光再度亮起,大厅中央空出来的地方却不见多少人回来。
马洛的真身重新出现,把故事接着讲下去:“这次事件,如各位所见,完完全全如控方所陈述——但只是表面,对这点我会简短说明,顺便一提,在整个事件中,伊奇所表现的情绪,明白表示他受过宗教教育。
“同一天稍后,我和伊奇私下交谈时,曾指出某些不合理的状况。当时我问他,在我们停泊的那块渺无人烟的不毛之地,那个教士是怎么来的。更有甚者,最近稍具规模的城镇都在百里之外,这样一大群暴民又是怎么来的。控方对这些问题毫不在意。
“还有别的。比方说,另一个疑点是,乔拍马这人太招摇惹眼了。冒着生命危险到高瑞传教,干犯基地和高瑞双方的法律,却穿着全新鲜明的载士服去游街,可有点不大对头。当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想法是,这教士是大统领抛过来的饵,用意是迫使我们做下全然非法的攻击行为,以便他可以师出有名,顺理成章地摧毁我们的船,并且把我们杀光。
“控方早巳预料到我对自己行为的辩解。他们期望我会解释说,不能用我的船、船员和任务下赌注、做牺牲,来包庇一个不管我们帮不帮忙、无论如何都非死不可的人。现在他们正在喃喃低语,说什么基地的名誉、必须维护尊严以便保持权势。
“然而,为了某些奇怪的理由,控方对乔拍马这个人完全避而不谈,他们没提出任何有关资料,包括出生地、学历,或是任何生前的记载。对这项疑问的解释,也同样能够解释先前各位看过的录影当中,我指出的不合理处;两者是相关的。
“控方没有提出乔拍马相关资料的原因是,他们根本提不出来!各位看着录影觉得像是编造的,因为乔拍马是个冒牌货,根本没有乔拍马这个人!整个审判根本是个生安白造无中生有的大笑片!”
再一次,他得等侯嘈杂声消褪,才能继续慢慢说:“我要给各位看录影当中的一幅静止放大画面,它会说明一切。请关灯,老加。”
大厅暗了下来,中央空处再度填满苍白幽黯的冻结画面。远星号的官长摆出诡异的僵硬姿势,马洛板直的手掌紧握着枪,在他左边的乔拍马敦士,张着嘴正喊到一半,掌心朝上翻转,衣袖滑落臂弯。
而在教士手中,先前放映时一闪即逝的亮点,现在则定定然放送光芒。“请仔细看他掌心的光芒!”
马洛在暗中叫道:“放大那一点,老加!”
画面登时膨胀,教士被拉进中央,渐渐其他部份都消失,只留下教士的巨影,然后剩下手臂,最后只剩巨大紧绷而模糊不清的手掌心,填满了大厅正当中。
那道光芒变成了一堆模糊而闪烁不定的字:KSP。
“那个,”马洛的声音轰然作响;“各位,是一种刺青图样。普通光线下看不到,但在紫外线照射下——我在室内照满紫外线好录影——就会清楚显现出来,我相信这是用作秘密记认的一种原始手法;不过在高瑞管用,因为那儿在大街上是不会有紫外线的。就算在我们船上,能侦测到也很偶然。
“也许各位之中已经有人猜到KSP代表什么了。乔拍马懂得不少教会术语,戏演得不同凡响。他是在哪儿、以及如何学到的,我说不上来。不过KSP代表的是‘高瑞秘密警察’。”
全场顿时哗然,马洛得大声吼叫才能盖过掀翻屋顶的噪音。
“我有从高瑞带来的正式文件可以佐证,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立刻向议会公开!
“现在控方的案子到那儿去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捏造不合情理的联想,说我应该为了犯法的教士挺身而出,即使牺牲任务、损失人员船只,以及我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只为了维护基地的令名。
“但为了一个冒牌货?
“难道我应该为了一个高瑞特务,或许是向某个安略南流民借来的教士袍和全套经文咒语,所玩弄的花样,来献上宝贵的生命?若不是沙霍伦和迈理尔要把我推进一个肮脏愚蠢的圈套——”
马洛声嘶力竭的呐喊被群众的叫声淹没,他给人高高举起,抬到市长席上。透过窗口。他看到成千上万的疯狂民众,蜂拥蚁聚滔滔滚滚地涌进议会广场。
马洛环顾周遭,想找到加安克的下落,但要在千万张脸孔当中找到某个人实在太难了。慢慢地,他察觉到一股有节奏的重复呼喊,从小角落逐渐扩大,变成狂热的搏动:
“马洛——万岁——马洛——万岁!——马洛——万岁!——”
第十四章 等我当上老板
形容枯槁的加安克向马洛眨了眨眼。整整两天疯狂的日子,连眼皮也没合一下。
“马洛,你刚博了个满堂采,可别急着窜高给搞砸了。你不会真的想竞选市长吧。群众的热情是股强大的力量,不过也出名的善变。”
“半点没错!”马洛语气坚定:“所以我们要细火慢炖,最好是把戏给演下去。”
“现在怎么办?”
“你想办法把沙霍伦和迈理尔关起来——”
“什么!”
“你没听错。叫市长逮捕他们!不管你用什么去要胁。我控制了群众——至少今天,他没有胆量面对。”
“可是要用什么罪名啊,老弟?”
“很显然的,他们鼓动外围星球的教会,参与基地内部的派系斗争;谢尔顿在上,那是非法的。告他们‘危害国家安全’。我不管有没有说服力,是不是比他们告我的罪名来得高明,只要在我当选市长之前,别让他们露面就成了。”
“离大选还有半年。”
“不会太久!”马洛忽地站起,紧紧抓住加安克的手臂;“听着,必要的话我会用武力抓权,就像百年前韩定做的一样。谢尔顿危机还在酝酿之中;当它发生的时候,我必须当上市长和总主教,身兼二职!”
加安克裴起眉头,静静说道:“会发生什么事?高瑞,是吗?”
马洛颔首道:“当然,他们最后一定会宣战,虽然我猜它会在两年以后。”
“用核子战舰?”
“还会是什么?去年在那一带失踪的三条船不是用空气枪打掉的。老贾,他们正由帝国补充舰只。别张嘴像个笨蛋,我说的就是帝国!它还在,你知道。也许边区已经不见踪影,但在银河中心仍旧十分活跃。只要踏错一步,帝国,就会回来掐我们的脖子。这就是我必须兼任市长和总主教的原因。只有我才知道如何应付这次危机。”
加安克咽了咽口水,“怎么应付?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加安克不敢置信地笑笑:“当真!就这样?”
但马洛话声如刀:“等我当上基地的老板,我什么事也不做,百分之百的无为。这就是应付危机的秘诀。”
第十五章 要一打战舰
高瑞共和国大统领,敬爱的领袖安雅柏,放松稀疏的眉毛涎着脸恭迎太座入宫。至少在她面前,安雅柏自封的尊号不得不自己收拾起来;他心里明白得很。
她开口说话,声音如发丝般柔顺,如瞳仁般冷澈;“听人说,我仁民爱众的主上,终于决定了基地那些暴发户的命运。”
“是吗?”大统领面生愠色:“你那多才多艺的超人透视力,又捕抓到了些什么?”
“够多了,我位极尊荣的夫君。你又和议员们开了一次虎头蛇尾的会,可都是好顾问哪!”她神情极尽轻蔑:“一群麻痹瘫痪愚鲁迟钝的大白痴,守着地下金库里微不足道的小小利润。竟无视于我父亲的不悦。”
“亲爱的,是谁,”笑容温文和善:“这么精明能干,提供了这么多消息,好增进你的理解,嗯?”
大统领夫人不假辞色,蔑然一笑:“要是跟你说了,这人再怎么精明能干,还不化成了灰。”
“好罢,你有自己的一套,一向如此。”大统领耸耸肩转过身子:“至于你父亲的不悦,我怕的倒是,继续下去他会小气得不肯把船给我。”
“又要船!”她忿然斥道:“不是已经有五艘了吗?别否认,我知道有五艘。而且也答应了给你第六艘。”
“去年就已经答应了。”
“可是只要一艘,就一艘,就可以把基地打成齑粉。只要一艘!一艘,就可以把他们的蜉蝣小艇,扫进银河垃圾洞去。”
“就算有一打战舰,我也不能去攻击他们的星球。”
“要是贸易破坏了,载着玩具和垃圾的货船给炸毁了,他们的星球还能支撑多久?”
“那些玩具和垃圾是钱哪,”他比划了个手势:“好大一笔钱哪!”
“要是你攻下基地,那些不全都是你的?如果你得到我父亲的敬重和感激,收获难道会比基地给你的要少?自从那蛮子到这儿来表演杂耍,已经三年了——还不止。够久了。”
“亲爱的!”大统领转身面对她:“我老了,疲倦不堪,没有这精神好禁受得起你的绕舌。你说知道我做了决定。好罢,没错,时候到了,高瑞就要向基地宣战。”
“好极了!”大统领夫人笑逐颜开目光闪亮:“你终于学乖了,尽管来日无多。当你成为后方的主宰,就会受到充份敬重,在帝国也会有份量,身居要津。首先,我们一定要离开这个野蛮星球,回到总督府去。一定要去。”
她左手叉腰大摇大摆走出官门,面带笑容,发丝迎着阳光闪闪发亮。
大统领等候着,然后对关上的门,咬牙切齿愤然说道:“当我成为你所谓后方的主宰,我会受到充份敬重,不必忍受你父亲的妄自尊大和他女儿的尖牙利嘴,完完全全,一点也不必!”
第十六章 黑暗星云号
“黑暗星云”号的资课副长满心畏惧直盯着观景窗:“星云黑洞大银河!”
他本该大叫一声的,话到嘴边却好似蚊虫嘶鸣:“那是啥?”
那是条船,可是黑暗星云号与之相比,正如金鱼之于抹香鲸。
舷侧有帝国的太阳战舰标志,黑暗星云船上的每个警铃,都狂呼恸号起来。
命令一道接一道地下,整个黑暗星云号已经准备好,有可能的话就跑,必要的话只好拼了——
舰桥下方的超波通讯室,急吼吼发出一道电文,经由超太空直达基地。
闪急!闪急!一通通电报流水般拍发,部份是请求援助,但主要的是危险警告。
第十七章 比核子更强大的是生活
马洛批阅公文时神情倦躁,两脚不住磨蹭。当了两年市长,他已经变得更有修养、更为和蔼、更有耐性——然而他始终没喜欢上公文里头打官腔的调调。
“有多少船让他们逮到?”加安克问道。
“四艘还来不及升空就完了,两艘没有回报,其馀都报告说安全。”
马洛喃喃抱怨:“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人家只不过来搔搔痒。”
设听到回答,马洛抬头问道:“有什么事让你担心吗?”
“要是沙霍伦到这儿来就好了。”回答几乎风马牛不相及。
“噢,是啊,好在自家门口挨一顿臭骂。”
“那有这事,”加安克脱口而出:“你太顽固,马洛。你或许对国外情势了若指掌,然而自己母星上发生的事情,却丝毫不闻不问。”
“咦,那不是你的事吗?否则你兼任教育及宣传部长是做什么?”
“大小事都交在我肩膀上,显然是送我早日归天。去年我就对你大声疾呼过,沙霍伦和他的宗教党崛起的危险,要是沙霍伦强迫临时改选,把你扔出去,你的计划还有什么用?”
“半点用也没有,我承认。”
“还有你昨晚的演说,等於是把市长宝座双手奉上,送给沙霍伦,还满脸堆笑。有必要那么坦率吗?”
“难道看起来不像是先声夺人,抢了沙霍伦的锋头?”
“是啊,”加安克怒气冲天:“可你的说法不对。你自称预知一切,却不解释为什么三年来和高瑞维持贸易,让他们获得独占利益;你仅有的作战计划就是退避三舍;你放弃了高瑞邻近地区的一切交易;你公开宣布双方对峙,保证不作攻击,将来亦然。银河啊,马洛,这么一团糟你还指望我能做什么?”
“缺乏魅力?”
“缺少群众感情诉求。”
“一样嘛。”
“马洛,醒醒。你有两条路:要不就给人民看看一个强悍的外交政策,不管你肚子里的计划是什么;要不就和沙霍伦做点妥协。”
马洛道:“好罢,如果第一条路不通,咱们再试试第二条。沙霍伦来了。”
自两年前大审以来,马洛和沙霍伦就没有私下碰面过。彼此都没有察觉对方有何改变,只除了,主客之间的微妙气氛明白点出,今日攻守已然易势。
沙霍伦不握手就大刺刺地坐了下来。
马洛递上雪茄道;“不介意老加留下罢?他很企望我们和解;要是场面火爆,他可以当和事佬。”
沙霍伦耸耸肩:“和解对你是有好处的。有这么一回我曾经要求你开条件,现在我想形势已经逆转了。”
“你的想法没错。”
“那么这是我的条件。你必须放弃毛躁的经济贿赂政策,停止贩售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恢复上一代行之有年、经过考验的外交政策。”
“你指的是利用宗教进行征服?”
“非常正确。”
“少了这个就不能和解?”
“没错。”
“嗯,哼哼。”马洛慢慢点燃雪茄,深吸一口,使烟头一阵灼红:“在韩定那时代,当宗教征服新潮而激进时,像你这样的人也反对过。现在经过了考验、试炼,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就连你沙霍伦也看得出来。可是,告诉我,你要如何把我们带出目前纷乱的局面?”
“那是你的乱局,跟我一点关系也段有。”
“就把问题照你的意思修饰过好了。”
“要强烈表明攻势,目前的僵局是要命的,而你看起来却很满意。那等於是向边区所有星球示弱,而表现强大实力是最重要的;因为周围环伺的兀鹰之中,没有一个会舍得不来争食死人的肥肉。你应该很清楚这点才对,你不是从史麦拉来的吗?”
马洛撇下他的皮里阳秋,道:“就算你击败高瑞,帝国又怎么办?那才是真正的敌人。”
沙霍伦带着浅浅微笑的嘴角猛然牵动:“噢,不,你探访西万尼的记录说得明白,诺曼省的总督有意在边区制造分歧为自己牟利,但对他而言只是枝节小事。他不会赌下身家性命到银河边缘冒险,而不顾邻近的数十个敌人,还有一个说不定会趁机掌权的皇帝。这可是用你自己的话说的。”
“噢,他会的,老沙,如果他觉得我们强大得构成危险的话。而且要是我们使用主力正面击败高瑞的话,他一定会这么想。我们必须做得相当巧妙才行。”
“举例而言——”
马洛靠上椅背;“老沙,我给你一个机会。我不需要你,但可以用得上你;所以我会告诉你整个来龙去脉,然后你可以决定是加入我这边、组成联合内阁,还是扮演烈士到牢里生蛆。”
“你上回耍诈之前也说过一次。”
“不会很难的,老兄。正确的时机刚刚到来。听好。”马洛眯起双眼。
“当初登陆高瑞的时候,”他开讲道:“我用一般行商库存里的小玩意和小工具贿赂大统领。目前开始,用意只是让我们顺利混进炼钢厂而己,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计划。而我成功了,看到了想看的。一直到探访帝国回来以后,我才初次真正了解,贸易如何能够成为一种武器。”
“我们面对的是谢尔顿危机,老沙,谢尔顿危机的解决。必须靠历史力量面不是个人英雄。当谢尔顿算计我们历史的未来途径时,灿烂耀眼的英雄豪杰并不在考虑之中,算的是社会经济力量的滔滔洪流。所以每个不同的危机,都必须靠当时我们手边可用的力量来解决。”
“这次是——贸易!”
沙霍伦扬眉作怀疑状,乘马洛稍歇之际插进口来:“我希望自己不算怎么低能无智,不过事实上,你这含糊笼统的演说并不怎么发人深省。”
“就要开始明白了,”马洛道:“试想,直到目前为止,贸易的力量一直遭到低估;一贯的看法是,经由贸易引进由我们控制的教会,而宗教,才是有力的武器,现在则不然,这点是我对银河形势的贡献。没有教士参与的贸易!纯粹的贸易!这就够强了。说得明白具体一些;高瑞现在和我国交战,两国间的贸易因而终止,然而——请注意,我将问题尽量简化——过去三年来,高瑞的经济日复一日地,加深依赖由我方引进的核能科技,面这些技术只有我们能够持续供应。等到有一天小小的核能发电机失效了,小小日用品一个个不灵了、完蛋了,你想会发生什么事?
“小型家庭用具先开始。你所厌恶的僵局对峙半年之后,女人用的核子刀报销了、炉子失灵了、洗衣机什么事也做不了,房子里的温度湿度调节。在炎炎夏日里也不听使唤了。怎么办?
他停口等待答覆,沙霍伦镇定说道;“没什么。战时人民很能忍耐。”
“没错,确实。他们会将无数子弟送上战场,死在破损的恐怖太空船里。他们会在敌火下振奋精神,即使必须在半里深的地下洞穴,靠脏水和馊面包过活。但要是眼前看不到任何危险,就很难用爱国情操来说动人民忍受许多小事的不便。只要持续对峙下去,没有伤亡、没有轰炸、甚至没有战斗。
“只不过是刀子不能切了、炉子不能煮了,而房子到了冬天就冷得像是冰窖。这些事情让人恼火,人民会抱怨。”
沙霍伦缓缓开口,满腹疑窦;“这就是你的指望,老兄?你期待什么?一场主妇革命吗?还是内铺老板杂货商,会拿菜刀捍面杖起来暴动,喊着:‘还我们的超级可丽柔全自动核能洗衣机!’?”
“不,先生,”马洛不耐道:“我不这么想。我期望的是,接踵而来更加重要的事件,会普遍造成埋怨和不请。”
“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事件?”
“就是制造业,工业家和股东。对峙两年之后,工厂里的机器就会一个接一个完蛋。这些由我们的新式核子工具彻头彻尾改造过的工业,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重工业会在眨眼间一古脑儿地毁灭,而空无所有的股东只好把机器当废铁卖掉。”
“你到那儿之前,这些工业不都过得好好的,马洛。”
“嗯,老兄,是没错——可是只有二十分之一的利润,还不提转变回原来的非核能设备,得花多少钱。当工业界、资本家和一般大众都一致反对的时候,大统领还能够支持多久?”
“要多久就多久,只要他想得到,由帝国取得新的发电机。”
马袼放声大笑:“你错了,老兄,错得和大统领一样离谱。你看错了每一件事,什么都不明白。听着,老兄,帝国什么也接济不上。帝国一向是个庞然巨物,地大物博;他们的每样东西都是设计用来装置在星球、星系,乃至整个银河。他们的发电机硕大无朋,因为大就是他们的作风。
“而我们不然——我们,小小的基地,几乎没有金属资源的孤星——经济是很现实无情的。我们的发电机必须只有拇指大,因为我们只供得起这点金属。我们必须发展新技术、新方法——这些是帝国学不来的,因为他们已经衰落,退出了银河舞台,再也做不出真正生气蓬勃的科学进展。
“他们的核能盾,大得足以保护船舰、城市、甚至整个星球,却绝无可能造出能够保护单一个人的装置。为了供应城市的光和热,他们得要建造六层楼高的机组——我亲眼见过——而我们只要不到一个房间。当我告诉他们的一位核能专家,胡桃大小的铅盒里装了一部核能发电机,他气得几乎当场噎死。
“唉,他们甚至已经不再了解自己所拥有的庞然大物。机器一代代自动运转,看顾的人是世袭职位的特权阶级,就算只是一支D 型管烧掉,他们也只能对着广阔的机器结构束手无策。
“整个战争是两个不同体系的竞逐;帝国对基地,大对小。为了巩固权力开强辟地,他们建造巨型船舰好用来作战,但是完全没有经济效益;而我们正相反,制造一些小东西,对战争毫无用处,但对繁荣和利润却极其重要。
“国王、或是大统领,会选择船舰,甚至发动战争。历史上无所不在的专制统治着。为了他们心且中的尊严、荣耀及征服而牺牲人民福祉,但生活中的这些琐事还是很重要的——而高雅柏绝对无法对抗两三年内,将会横扫高瑞的经济不景气。”
沙霍伦站在窗口,背对马洛和加安克。正是入夜时分,寥寥数颗星辰在银河极端的此地微微闪烁,和棱镜般迷蒙纤细的银河众星争相辉映;远方帝国依然广阔的残豫部份,正伸出魔掌向他们挑战。
沙霍伦道;“不,你不是这种人。”
“你不相信我?”
“我是说,我不信任你。你油腔滑调舌灿莲花。你第一次到高瑞去的时候,我以为已经把你看牢了,你却彻底愚弄了我;当我以为在大审中把你迢上死角,你却乘隙溜走,还煽动群众占据了市长宝座。你一点也不正大光明,总是笑里藏刀、话中有话。假使你是个叛徒,假使你到帝国去,得到资助并许以权位,你的所作所为就正可以说明一切。你资敌之后发动战争,强迫基地束手以对,然后又花言巧语多方解释,说得天花乱坠、好让每个人都深信不疑。”
“你的意思是不妥协罗?”马洛温言道。
“我的意思是要你滚蛋。自己辞职,否则咱们走着瞧。”
“我警告你,只有合作这一条路可走。”
沙霍伦猛地满脸通红气愤填庸:“我警告你,史麦拉佬马洛!你要是敢逮捕我,就再没有什么慈悲为怀了。我的人会在各地抖露你的真相,基地的一般老百姓会团结起来对付外国统治者。他们具有史麦拉人无法察觉的宿命意识——这种意识会要你的命!”
马格平心静气对进门的两个警卫说:“把他带走,关起来。”
沙霍伦道:“最后机会!”
马洛头也不抬地按熄了雪茄。
五分钟后,加安克挪动身子,忧心道:“好罢,你刚刚制造了一个为信仰殉身的烈士。下一步呢?”
马洛停止拨弄烟灰,抬头道;“那不是我以前认识的沙霍伦,那是头让热血冲蒙了眼睛的牡牛。嘿,银河,他恨我。”
“那只会更危险。”
“危险?胡说!他完全丧失了判断力。”
加安克恶声道:“你太过自信了,马洛,完全忽视了人民暴动的可能。”
马洛抬头,眼神狞恶:“我只说这么一遍,老兄,绝无人民暴动的可能。”
“这么有信心!”
“我相信谢尔顿危机及其正确的解决之道,不管是外在,或者,内在。有些事情刚才我没有对沙霍伦说。当他利用宗教力量控制了外围星球,转而试图掌握基地时,他失败了——这是谢尔顿计划中最明确的徽兆,宗教已经玩完了。
“经济控制则大异其趣。引申一下你以前说过的韩定名言,一支小小的核子枪不可能同时指向双方。但若高瑞会因贸易而繁荣,我国亦然;如果高瑞柏工厂因为贸易中止而倒闭,而外围星球的繁荣又因交易断绝而破灭,最后一定会牵累我们自己的工厂和整个经济。
“而没有一座工厂、交易中心、货运路线,不是在我控制之下;只要苏火轮想鼓动叛变,我一定可以彻底扑灭,任何地方只要沙霍伦成功了,或只是看起来要成功了,我就一定让那地方萧条下去。等到他失败,景气就会复苏,因为我的工厂会全额开工。
“以同样的推理,我相信高瑞人民会为了经济繁荣起而造反,而我国人民则不会叛变而使经济萧条。游戏就这么玩下去。”
“於是乎,”加安克道:“你是在建立财阔政治,刨造一个行商和商业钜子的乐土。那将来怎么办?”
马洛抬起阴郁的面庞,恶狠狠扬言道:“将来关我什么屁事?无疑谢尔顿已经预见,也安排好了对策。当金钱力量像今天的宗教一样过气时,新的危机又会及时赶到。让我的子孙解决那些新问题罢;今天的,我已经解决了。”
高瑞——
……于是经过历史上最没有硝烟味的三年战争之后,高瑞共和国宣告无条件投降。而在基地民众的心目中,继谢尔顿及韩定之后,马洛也占有了一席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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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疯狂的地球 | [美] 默里·莱因斯特尔 | 第一章 疯狂的世界
活了差不多20年,勃克从未想过他祖父对他的生存环境的看法。祖父死得过早,死时的样子很不愉快。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母亲以最快的速度把祖父运走时,他听到一连串越来越弱的喊叫声。
自那以后,勃克很少或从未想到过这些老人。当然,他也不会想到他的曾祖父想过些什么样的抽像问题,更不会想到那些纯属假设的问题,比如在20世纪20年代,也就是3万年以前,他的曾祖父的曾祖父对他的生存环境会想些什么。
勃克小心翼翼地走在二片软如地毯的棕色地衣上面,蹑手蹑脚地走向那条小河。他只知道河的一般称呼——‘水’。除了那条小河,他从未见过别的水。在他头顶上方,耸立着大约3人多高的巨大的伞状菌,遮住了灰蒙蒙的天空。伞菌直径约30厘米多粗的茎上,还依附着其他菌类。伞菌本身也曾是寄生物,现在,它们自己身上也有了寄生物。
勃克是个身材细长的年轻人,仅有一件奇特的衣服缠在腰间,那是用一种大蛾子的翅膀做成的。这蛾子刚一出茧就被他部族的人杀死。他的皮肤极为细嫩,丝毫没有太阳晒灼的痕迹。他生来从未见过太阳,虽然除了巨大的菌类植物和奇形怪状的卷心菜——这是他所知道的全部植物——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挡住他仰望天空。通常,头顶上总是布满乌云。如果没有乌云,永不消散的烟雾也会遮住天空。太阳只是天空中模模糊糊的一团光晕,绝不是一个轮廓鲜明的火球。在他活动的环境中,地上的景物基本上就是些怪诞的苦薛、畸形的菌类,以及巨大的霉菌和酵母菌。
一次,他躲躲闪闪地从巨大的伞菌林里穿行时,他的肩膀碰到一根乳白色的菌茎,整个伞菌都轻轻摇晃起来。顿时,从头顶巨大的伞状菌盖上,一种触摸不到的细粉像雪一样落在他身上。这是伞菌散播抱子或种子的季节,稍有晃动,粉状的抱子和种子便会落下。
他躲闪过去,停下来把细粉从头发中掸掉。他非常清楚,这种粉毒性极大。
在20世纪的人看来,勃克一定显得很怪。他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像婴儿一样,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儿汗毛,甚至脑袋上的头发也是柔软的绒毛。他的胸脯比他祖先的宽大,耳朵好像能随意转动,可以捕捉各个方向传来的危险的声音。他的眼睛又大又蓝,瞳孔可以扩展得很大,使他几乎在完全的黑暗中也能看见。
他身上的变化,是3万年来人类努力适应环境变化的结果,这种变化在20世纪上半叶已经开始。
在那个时期,人类文明化的程度很高,而且表面上非常安全。人类自身内部已经达到永久的和谐,人人都有平等的机会接受教育,得到休息。世界上大部分劳动都由机器去做,人们只需要看管机器的运转。并且都丰衣足食,并且都受到良好的教育,似乎地球永远是人类群体舒适的居所,人们继续他们的学习和消遣,继续他们的错误和真理。普天之下,似乎到处都是和平、安静,到处都尊重人权和自由。
然而,就在庆祝黄金时代再次到来之时,人们注意到,这颗行星似乎不太安宁了。裂缝在地壳上慢慢裂开,碳酸气——化学上的二氧化碳——源源不断地涌进了大气。人们早就知道那种气体在空气里存在,并认为它是地球上的生命必不可少的东西。世界上大部分植物都需要二氧化碳,吸收其中的碳,释放出可供再用的氧气。
科学家曾经推断,地球上日益肥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人类在使用煤和石油的活动中释放出大量二氧化碳。由于这些看法,地球内部不断喷发二氧化碳的情况,多年来都没有引起特别的警觉。
但是,二氧化碳的喷发量不断增加。新的缝隙不断裂开,每开一个裂口就增加一个新的二氧化碳喷发源,每个裂口都向已经充满二氧化碳的大气中喷发更多的二氧化碳——其中一小部分有用,但人们知道,大部分都是致命的毒气。
这种沉重的、蒸汽似的气体的比例越来越大。由于它的混合,整个空气变得更重。空气吸收地上的水分,空气中水汽越来越多,湿度越来越大,降雨量增加,气候变暖,植被更加繁茂——但空气日渐呆滞。
很快,人类的健康开始受到影响。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呼吸多氧而少二氧化碳的空气,现在感到难受极了。只有那些生活在高原或高山顶上的人们,还没有受到影响。地球上的植物虽然得到充足的营养,规模空前扩大,但却吸收不完从困乏的地球里散发的越来越多的二氧化碳。
到21世纪中期,人们普遍以为一个新的石碳纪就要到来。那时,地球上的大气将混浊而潮湿,人们无法呼吸,植被将仅仅是高大的野草和蕨类植物。
21世纪以来,整个人类开始回到接近于原始时代的状况。生活在低地里令人难以忍受。过于繁盛茂密的莽丛覆盖着大地。阴郁的空气有伤身体。人们虽然可以住在那里,但那是一种病态的、高热难耐的生活。整个地球上的人都渴望到高地去,人们忘记了他们一个世纪的和平。
他们进行殊死的搏斗,每个人都想得到一片能够生存和呼吸的地盘。接着,人们开始成批地死去,首先死去的是坚持留在接近海平面高度的那些人,他们不可能在有毒的空气里生存。随着地球的裂口无休无止地喷发污浊的气流,危险地带开始向高处蔓延。很快,人们便无法在海拔150米以下的地方生存了。低地荒芜了,变成了茂密的莽丛,几乎与第一石碳纪的情况完全相似。
在海拔300米的地方,人们完全因为呼吸困难而衰弱致死。于是高原和山顶上挤满了人群,他们在尚无威胁的地方争夺立足点和食物,而无形的威胁仍在不断地向上蔓延、蔓延……
这些情况不是在一年或十年之内发生的,也不是在一代人身上发生的,而是经过了好几代人的时间。从国际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化学家宣布大气中二氧化碳的比率已经由0.04%增加到0.1%,到海平面高度的大气中有6%是这种致命的气体,其间经过了200多年的时间。
尽管是逐渐形成的,但这种致命气体的毒害效果却不知不觉地慢慢扩大。人类总是疲倦乏力,然后头脑迟钝,再后来便全身虚弱。人类的数量不再增加。长时间之后,人类只剩下一小部分。山顶上有了大量的空地——但危险地带继续向上延伸。
只有一种解决办法。人体必须适应这种毒气,否则注定要灭亡。在毁灭了一个又一个种族,一个又一个国家之后,人体终于产生了对这种毒气的抵抗力,但也付出了可怕的代价。为了保证生命需要的氧气,肺的体积增大了,但因每次呼吸都吸人这种毒气,幸存者一个个病恹恹的,总觉得困倦乏力。他们的大脑缺乏解决新问题的活力,也无法向后代传播他们已有的知识。
3万年之后,宇宙共和国第一任总统的直系后代勃克,蹑手蹑脚地穿过一片伞菌和菌类植物的丛林。他不知道什么是火,什么是金属,也不知道石头和木头的作用。他穿着一件独特的衣服。他的语言仅由几百个唇音组成,无法表达抽像的思想,只能表达少量的具体意见。
他不懂树木的用途。在他的部族苟且偷生的贫瘠的土地上,也没有树木。随着温度的升高和湿度的加大,树木早就开始一片片死去,直到绝迹。北方的树先死,如橡树、雪松、枫树等等。接下来是松树——山毛榉死得更早——和柏树,最后甚至连灌木丛也消失了。在新的、湿热的大气里,只有草和芦苇、竹子和竹属植物繁茂地生长。茂密的丛林被稠密旺盛的草和蕨类植物代替,蕨类植物重新变成了蕨树。
后来,这些植物也消失了,地上长出了菌类植物。现在,地球是一颗炽热的、永远潮湿的行星。行星表面从不受太阳的直射,云层总是不断加厚,阴沉沉地悬在头顶,所以菌类生长得空前地茂盛,空前地快。在地球表面上,在日益恶化的潮湿的水塘周围,菌类植物开始大片地丛生。它们有着各种各样可以想像的形状和颜色,有着各种各样的毒性;它们体积很大,结构脆弱,分布在广袤的大地上。
它们代替了野草和蕨类植物。矮胖的伞菌,雪花似的霉菌,气味难闻的抱子,以及巨大的球菌,不同种类密不可分地混合在一起。它们生长着,散发出一种阴暗处的臭气。
这些奇怪的植物聚集成丛林,令人毛骨悚然地模仿着它们取代了的植物。在乌云密布或烟雾笼罩的天空下,它们密密麻麻疯狂地生长着,而在它们上面,飞舞着巨型蝴蝶和庞大的飞蛾,美滋滋地吸吮着它们的液汁。
在整个陆地上的动物世界里,只有这类昆虫能经受世界发生的变化。它们急剧繁殖,在厚密的空气里变得越来越大。现在惟一幸存下来的植物——完全不同于菌类的植物——是退化了的卷心菜,它们先前是农民的食物。在那些生长茂盛的、巨大的卷叶片上,呆头呆脑的蛴螬和毛虫一直吃到长大成熟,然后摇摆到下面,在结实的茧于里安眠,等待蜕变,最后破童而出,展开纱翼,翩翩飞舞,这就是蝴蝶与飞蛾。
从前最小的蝴蝶,已经扩大了它们的翼展,它们色彩华丽的纱翼,现在要以尺来描绘;而体形更大的皇蛾,其紫色双翼的翼展已经扩大到以米计量。在它们翅膀的荫蔽下,勃克自己反倒显得非常矮小。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巨大的飞虫无害或基本上无害。勃克部族的人有时碰到即将裂开的虫茧,便耐心地等在旁边,直到里面美丽的生命破茧而出,暴露在阳光之下。
然后,在它还没有从空气中汲取活力,它的翅膀还脆弱无力时,部族的人便扑向它,撕掉它薄膜似的柔嫩的翅膀,扯下它躯体上的肢腿。它孤立无助地躺在地上,他们搬走它潮湿的、长满肉的肢腿准备饱食一顿。仍然活着的飞蛾躯体,透过它的复眼绝望地凝视着这陌生的世界,最后变成贪婪蚂蚁的一顿美餐。这些蚂蚁会很快爬到它身上,把它撕成一片一片,运到它们的地下城市。
并非整个昆虫世界都如此软弱可欺或毫无威胁。勃克知道,身体差不多像他自己一样长的黄蜂,长着可以令人顷刻毙命的螫针。不过,无论哪一种黄蜂,都只捕食某种昆虫,因此勃克部族狡黠的族人并不怎么害怕它们,因为它们全都凭着本能寻找被捕食的昆虫而不伤人。
蜜蜂同样有些孤立。它们也感到难以生存。几乎没有什么开花的植物,它们被迫降格以求。这一度被认为是它们物种退化的迹象。它们采集发泡的抱子菌和腐败的东西,偶尔采集无蜜的卷心菜菜花——卷心菜倒是生长得又大又旺盛。勃克了解这些蜜蜂。它们的身体像他自己一样大,嗡嗡地飞着,鼓起的眼睛时不时地盯着他。还有蟋蟀、甲虫和蜘蛛——
勃克了解蜘蛛!他祖父就死在一只塔兰图拉毒蛛的魔爪下。它凶猛地从它潜伏的洞里一跃而出,将他扼死。它的洞穴在地里直上直下,直径有两尺。在洞穴底下,这种黑肚皮的怪物等待着,一听到微小的声音,就知道它的猎物正接近洞口。
勃克的祖父太大意了。从那以后,那可怕的怪物从洞中跃出来抓住他时他发出的尖叫声,一直依稀萦绕在勃克的耳际。勃克还见过另一种巨蛛的丝网,他必须与它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他看到一只一米多长的蟋蟀陷进了蛛网,那畸形的蜘蛛正在吮吸蟋蟀的血液。
勃克记得,在那怪物的腹部,交织着一些奇怪的线条,有黄色的、黑色的、银色的。蟋蟀在罗网中的挣扎使他看得人了迷。它被缠绕在黏糊湖、粗如勃克手指的蛛丝里,在蜘蛛试图接近它之前,来回翻滚。
勃克知道这些危险。它们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已习惯于面对它们,他的先辈也是如此。这使他有可能生存下来。他能够避开它们,所以他得以幸存。顷刻的大意,瞬间的疏忽,都会使他同他的祖先一样,被凶残的怪物吃掉。
三天以前,勃克躲在一颗硕大的、奇形怪状的菌类植物后面,观看了两只带角大甲虫之间的一场殊死搏斗。它们张开大嘴向对方猛冲,坚硬光滑的甲胄碰得卡嗒作响。当他们肚底朝天互相攻击时,它们的腿就像数不清的钗钹在空中挥舞。它们在为争夺一块极有诱惑力的腐肉而战。
勃克全神贯注地观看这一场面,直到最后,较小的那只甲虫的硬壳被撞开二个洞。它发出一声尖叫,或者说听起来像在叫喊。实际上,那是胜利者的嘴捣破对方甲壳的声音。受伤的甲虫越来越无力地挣扎着。它终于垮了,尚未死去,征服者就开始将它作为战利品静静地享用了。
勃克一直等到美餐结束,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近现场。一只蚂蚁——众多蚂蚁的先锋——已在审视甲虫的残骸了。
勃克常常忽视蚂蚁。它们是一些愚蠢的、目光短浅的昆虫,而不是猎手。除非受到袭击,它们不伤害别人。它们是食腐动物,总是聚精会神地寻找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动物;但是如果有谁争夺它们的美餐,它们会凶恶地与之战斗,而且,它们是危险的敌手。它们大小不等,小黑蚂蚁只有8厘米,大白蚁长达30厘米。
这时,他听到蚁群走近时腿发出的轻轻的碰撞声,他立刻慌乱起来,抓住那只死去的甲虫的尖角,将它从尸体上拽下来,匆匆逃离现场。
后来,他好奇地察看他手里的东西。那可怜的受难者死前是一只弥诺陶尔1甲虫,长着一只犀牛一样的尖角以增强它的防卫能力。由于有宽宽的嘴,这种甲虫已能对别人构成威胁,它的大嘴可以两边活动,而不只是上下活动,这使它至少能够警戒来自三个方向的威胁。
1弥诺陶尔,古希腊神话中一种半人半牛的怪物。
勃克看着手中尖尖的、短剑一样的犀角,摸摸角尖,它刺破了他的手指。他将它扔向一边,蹑手蹑脚地向他的部族藏身的地方走去。他们一共只有20人,四五个男人、六七个女人,其余的是孩子。
勃克一直对自己感到惊讶,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到部族中的一个姑娘,便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所压倒。她比勃克小,大概18岁,走路比他快。有时,他们一起聊天,还有一两次,他找到了一些特别美味可口的食物与她分享。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他扔下犀角的地方,重新找到了它。它插在一棵伞菌柔嫩的茎杆上。他将它拔出来,渐渐地,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开始在他脑子里形成。他拿着那个东西坐了一会儿,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沉思。他一次又一次地用犀角向一颗伞菌刺去,开始时动作很笨拙,后来渐渐熟练了。他的想像力开始时断时续地开动起来。他设想自己要像大甲虫刺杀小甲虫——他手中武器的原主一样,用它去刺杀食物。
勃克没有想到自己要去模仿甲虫与某种东西搏斗,他只能模模糊糊地想像自己要用那可以致命的东西去刺属于食物的东西。犀角比他的手臂还长,虽然握在手里很笨重,但那是个管用的利器。
他想像着。食物在哪里呢?那种有生命的、不会反抗的食物在哪里呢?现在,他站起来向那条小河走去。黄肚皮的蝾螈在河里游动。成千上万的幼虫在水面上飘浮或在水底蠕动。
那里有威胁生命的动物。巨大的(虫剌(蛄常常伸出角状钳螫袭击粗心大意的动物。翼展10厘米的蚊子不时在水面上嗡嗡飞过。它们是蚊子家族的幸存者。它们正因为缺少植物汁液——雄性蚊类动物靠它维持生命——而慢慢消亡,但尽管如此,它们还是令人望而生畏。勃克已学会用伞菌的碎片制服它们。
他慢慢地,蹑手蹑脚地穿行在伞菌林中。脚下踩着黄色的霉菌。伞菌的茎杆呈奶油色,茎的根部周围,丛生着各种霉菌,它们呈现出奇怪的橘红色、红色和紫色。勃克又一次停下脚步,用他锋利的武器在一颗伞菌的肉茎上划了几下,以使自己完全相信:他的打算是可行的。
他悄无声息地在奇形怪状的植物林中走着。一次,他听到了一阵窸窣声,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是一队行进的蚂蚁,大约四五只,每只大概有20厘米长,正沿着它们走惯的小径回营。一路上,它们的同伴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有气味的蚁酸,这就是蚂蚁的路标,它们沿着这种路标,步伐稳健地前进。它们都满载而归。勃克一直等到它们爬过去,才继续往前走。
他来到河岸边。大部分水面被绿色的浮渣覆盖着,浮渣偶尔被不断扩大的气泡顶破,这种气泡是水底腐烂的物质散发出来的毒气。小河静静的,只有中央的水流稍微急那么一点儿,可以看见水本身。
在泛光的水流上,水蜘蛛飞快地奔跑着。在昆虫世界里,体积增大是普遍的现象,但这种情况没有在它们身上发生。它们靠水的表面张力支撑身体,体积和体重的增加会使它们丧失在水面活动的手段。
水面上勃克第一眼瞥见的地方,绿色的浮渣被水流冲开几码远。他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在恶臭的覆盖物底下游动、扭摆和蠕动。他上下扫视河岸。
在下游大约140米远的地方,水流流近岸边。一块突出来的岩石,形成直达河水的峭崖,崖上生长着黄色的崖菌。崖菌上部是深红色和橘红色,下部是淡黄色,它们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上方,形成一组平台。勃克小心翼翼地向那里走去。
在途中,他发现了一种可食菌,那是他的主食,他停下来折了一大堆柔嫩的菌肉,那将供他吃很久。他的同胞们总有这样的习惯,找到大量的食物后运到他们藏身的地方,好多天靠它们填饱肚子。吃呀,睡呀,饿了就起来再吃,直到那些东西吃完为止。
虽然他一心计划着试试他刚得到的武器,可又很想带着这些战利品回部落。他想把这些吃的送给莎娅,并和她一起品尝。莎娅就是那个常常使勃克激动的少女。当她靠近他时,他感到心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冲动,他渴望抚摸她、拥抱她。他对此莫名其妙。
犹豫片刻后,他继续向前走去。假如送给她吃的东西,莎娅会高兴,可是如果把在水里游泳的东西带给她,她会更开心。尽管他的部族退化了,勃克却比他们聪明。他带有隔代遗传,这是一种返祖现象,返回到了我们耕种大地、征服野兽的祖先那里。他有一种模糊的自豪感,这种感觉朦朦胧胧,但很强烈。
在他的记忆中,从没有人猎取或捕杀动物为食。是的,他们也吃过肉食,可那是食肉昆虫留下的残屑,人们常常赶在蚁群的先遣队到达之前将那些残屑抢走带回去。
如果勃克干了在他之前从没有人于过的事,如果他将他杀死的一只动物带回部落,他们准会羡慕他。他们整天想的只是如何填饱肚子,然后才是保存生命。至于种族的延续,在他们心里只占第3位。
他们像没有头领的畜群一样聚在一起,在共同的藏身之处,分享侥幸得到的食物,因人多势众而感到些许安慰。至于武器,他们从来没有。有时他们用石头砸开吃剩的巨型昆虫的腿脚,吃里边带甜味的虫肉;遇到敌人,他们仅仅是以逃跑或躲藏来保全自己。
他们的敌人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多,大部分昆虫都有固定的捕食对象。斯菲克斯——黄蜂的一种,只以蝗虫为食。别的黄蜂只吃苍蝇。海盗蜂吃野蜂。蜘蛛是人类的主要敌人,因为,它们把陷入它们毒手的任何生物——包括人,都一视同仁地吃掉。
勃克来到石崖上,从那里可以俯视河水。他趴在岩石上,凝视浅浅的河底。一只巨大的(虫剌)蛄,足有勃克的身体那么长,悠闲自得地从他眼前游过。见到这贪婪的家伙,小鱼们,甚至大蝾螈,都逃之夭夭。
过了很久,水下生活才重新活跃起来。蜻蜓的食物重新蠕动着露头了。一片银色的光点游进他的视野——这是一群小鱼。接着来了一条大鱼,在水里慢慢游过。
勃克两眼发亮,嘴里流出了口水。他举起他的武器向下戳去。几乎没有碰到水。他失望极了;但猎物近在咫尺,他的计划也有明显的可行性,这激励他继续干下去。
他仔细察看周围的情形,下面有几棵崖菌。他站起来,走到刚好位于它们上方的位置,然后用他的梭镖扎那菌茎。枪尖扎不进去。勃克先用脚踩上它们试一试,然后才敢将自己的重心移到上面。它们结结实实地支撑着他。他慢慢弯下身体平卧在上面,像先前那样凝视着河水。
一条足有勃克胳膊那么长的大鱼,在他下面游来游去。勃克见过甲虫如何用角奋力刺进对手的身体,由此知道刺一下是必要的。他曾试着用这柄武器刺伞菌的茎来进行练习。当那条鱼游到他身下时,他猛地往下刺去。使勃克大吃一惊的是,梭镖刺进水里似乎变弯了,偏过目标几厘米。他继续一次又一次地刺下去。
因为身下这条鱼挫败了他杀死它的努力,勃克感到怒不可遏。不断的刺杀连碰也没碰着它,它也毫无警觉,甚至连逃也不想逃走。
他大发雷霆。现在它竟然迳自游到他的手底下歇息。勃克拼出全力往下扎去,这一次,他的梭镖垂直进入水里,似乎没有弯。它笔直地扎下去,枪尖扎破那个水下动物的鳞片,将它的身体穿了个透。
水里开始沸腾了。那条鱼拚命想逃,而勃克则竭尽全力想将它拖上来,搅得一片大乱。在兴奋中,勃克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微微荡起的涟漪。河水的搅动吸引了巨型(虫剌)蛄,它正向这边游来。
力量悬殊的搏斗继续着。勃克不顾一切地抓紧梭镖尾部,他感到支撑着他的崖菌根部的岩石震动了一下,随即垮下来,像神秘的闪电一样快地落入水中。勃克掉进水里,他睁着双眼,面对死神。在他往下沉时,他睁得大大的眼睛能看见(虫剌)蛄张开的钳螯在他面前挥舞,锯齿状的钳螯大得只消一夹,就足以夹断他的肢体。
第二章 黑腹蜘蛛
勃克张开嘴尖叫一声。多年以前他祖父被那只可怕的塔兰图拉大毒蛛抓住时,也发出了这样一声尖叫。可是勃克的喊叫没有声音,只有水泡浮出水面。他手脚乱舞,击打着流动的液体——他不会游泳。那庞然大物慢悠悠地向他游来,勃克绝望地挣扎着。
他乱挥乱舞的手臂碰到了一个坚固的物体,他神经质地抓住了它。说时迟,那时快,他已将这东西挥到了那只长甲壳的大怪物面前。(虫剌)蛄的血盆大口向软木一样的菌茎咬来,他感到手中震颤了一下,接着又觉得自己被向上拉去,这是因为(虫剌)蛄松了口,崖菌向水面浮去,这就是支撑过他的身体的那棵崖菌。在他下坠时,崖菌被崖石带进水底,结果又刚好在他的身边浮起来,真是雪中送炭。
勃克的头突然露出水面,他看见附近飘浮着一根更大的崖菌。原来,它也长在支撑勃克的那根崖菌旁边,在那根崖菌垮下来时,它扎根其中的崖石也跟着滚落下来。它比勃克紧紧抓住的那截崖苗更粗,在水里浮得更高。
不可思议的自制力使他非常镇静。他伸手抓住它,用尽全力往上爬去。身体的重量使它向一边倾斜,差点翻转过来。这是生命攸关的时刻,他手脚并用拚命往上爬,最后终于爬了上来。他对水将会永远心存余悸。
当他爬到有着浮垢的、黄褐色的水面时,感到水中一股激流冲击着他的脚。原来,由于不满足于自己得到的仅仅是一小块无味的崖菌,(虫剌)蛄拼出最大的气力向勃克在水中搅动的脚发起进攻。可它没有抓住那只肉乎乎的脚,于是悻悻地离去了。
这只由退化的伞菌做成的独木筏发发可危,勃克坐着它向下游漂去。他手无寸铁、孤身一人、惊恐不安,时刻都会遇到危险,河水里潜伏着死亡,河岸上凶险密布,远方的凶神正振翼而来。
过了好久,他才镇静下来,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寻找他的梭镖。梭镖漂浮在水面上,它仍插在那条鱼身上。鱼刚才招来的杀手差点要了勃克的命。鱼肚皮朝天漂浮着,早已一命呜呼。
勃克想吃东西的本能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一见到他刚才失去的美餐,便忘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紧紧盯着鱼,嘴里流着口水。那只易翻的独木筏向下流漂着,在水面上慢慢打转。他平躺在菌茎上,伸手想抓住梭镖的后部。
独木舟斜向一边,差点使勃克重新落入水中。不一会儿,他发现坐在菌茎的一头比坐在另一头更容易下沉。当然,不易下沉的那一头是菌根,比菌顶那一头粗,结果浮力也就更大。
勃克发现,如果他头朝不易下沉的一头躺着,它也不会沉进水里。他挪动身体摆好新的姿势,然后,等待慢慢旋转的小舟靠近梭镖杆。他伸直手臂和手指够过去,终于抓住了它。
片刻之后,他便开始从鱼的一边撕下一条条鱼肉,带着巨大的快感,把油乎乎的肉拚命往嘴里塞。他的可食菌已弄丢了,它们正在几码之外的水波上翻滚;但他吃着手里的这些东西完全心满意足了。他并不为自己眼前的处境和将来担忧;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他正在漂向离莎娅越来越远的地方。莎娅,他们部族的少女,每当他凝视她,便会有一种奇异的狂喜悄悄占据他的心。
他想像着,他要将他捕到的鱼的一部分作为礼物送给她,她接过去时,会是多么高兴,这时他又感到了那种狂喜。可是突然,无言的忧伤向他袭来。他抬起头,满怀渴望地望着河岸。
岸上是一长溜单调的、色彩怪异的菌类植物。没有健康的绿色,只有毫无生机的、奶油色的伞菌,一些橘红色的,淡紫色的和紫色的霉菌,还有色彩鲜艳的、带胭脂红的‘锈菌’散布在河岩松软的黏泥上。太阳看上去不是一个火球,在雾霭弥漫的天空中,它只是一个明亮的金色光斑,一个无法画完或标出它的边缘的光斑。
太阳透过雾霭发出淡淡的、粉红色的光晕,大群飞行动物在空中飞舞,不时有蟋蟀或蝗虫像子弹似地从一处飞向另一处。庞大的蝴蝶在静谧的、表面上毫无生机的世界上空欢快地翻飞。蜜蜂拖着笨重的身躯焦急地四处奔走,在巨型卷心菜上寻找十字型菜花,不时还有黄肚皮的细腰黄蜂机敏地在空中飞过。
勃克异常冷漠地看着它们。那些黄蜂足有他本人那么长,蜜蜂竖起来也有他高。蝴蝶大小不等,小到仅能盖住他的脸,大到其翅膀的褶皱就足以藏住勃克的整个身体。还有一些蜻蜓在他的头顶上展翅,它们纺锤状的身躯是勃克身长的三倍。
勃克对他们全都毫不在意。他,一个皮肤粉红,长着柔软的棕色头发,坐着橘黄色的伞菌在河流中央漂流的小生灵,与周围的环境显得不那么谐调。他心里十分沮丧,因为水流正将伞菌冲得越来越远,他越来越远地离开了他们小小的部落里某位身肢纤秀的少女,她的瞥视总在他心里激起古怪的骚动。
时光在流逝。有一次,他看见河岸斜坡蓝绿色的松土上,一大帮红悍蚁正排着整齐的阵式前进,它们要去袭击一个黑蚁聚居的城堡,带走所有它们能搜出来的蚁卵。那些蚁卵将被孵化出来,而孵化出来的小黑蚁将成为劫走它们的强盗的奴隶。
悍蚁仅靠这些奴隶便可以生活,因此,在它们的世界里,他们是力大无比的勇士。后来,在笼罩万物的薄雾中,勃克看见地上长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膨胀的枝杈,看起来丑陋极了。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种硬皮伞菌,一种在地球上已经灭绝的植物的奇怪的变种。
接着,他见到一种梨形植物,有几株顶上飘浮着小烟雾团。它们也是菌类植物,叫马勃菌或者尘菌,只要有东西碰它,就会喷出一团烟雾一样的东西。如果勃克站在它们旁边,它们会高他一头。
然后,随着夜色降临,他放眼望去,见到远处似乎耸立着一座座紫色的高山。在勃克看来,那可是很高的山了,大约20到22米高。它们好像是一堆堆附聚在一起的没有形状的植物,不断增殖的生物体,使自己形成一座座不规则的锥形大山。勃克漠然地看着它们。
眼下,他又开始吃那条肥鱼。平常,他吃的大部分是淡而无味的蘑菇,所以,他觉得鱼的味道美极了。他已经吃得饱到了嗓子眼儿,但他的佳肴到现在为止还剩一大半没有吃。
他依然将他的梭镖牢牢地带在身边。它曾给他带来麻烦,可是有了它,他便是无敌的。他不像部族里的大部分人一样,他能将这柄短剑与捕获的食物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与给他带来的麻烦联系在一起。他吃饱后,拾起它重新检查一遍,枪尖仍然锋利如初。
勃克握着它沉思着,他在想是否再用它去捕一条鱼。小独木筏的摇晃使他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他从围在腰间的那件衣服上撕下一个长条,用它将鱼穿起来,吊在膀子上,这使他能腾出两只手来活动。然后,他盘腿坐在漂浮的菌茎上,像皮肤粉红的佛祖,看着两岸向后隐去。
天色越来越晚,已接近日落时分。除了漫天烟雾中的一个光斑,勃克从未见过真正的太阳,也没有把夜晚的到来看成是‘日落’。在他看来,夜晚的到来,就是黑暗从天空降下来了。
今天碰巧是个例外的晴天,烟雾没有平常那么厚。在遥远的西天,浓雾变成了金色,而上方更浓的云变成了朵朵模糊的暗红色云霞。他们的阴影在黑暗背景的衬托下,显出一片淡紫。静静的河面像镜子一样映出五颜六色的光影,河沿上巨型蘑菇的伞菌盖上,淡淡地闪着粉红色的光晕。
蜻蜓在头顶疾速翻飞,在玫瑰色的霞光里,它们的身体闪耀着金属的光泽。巨大的黄蝴蝶在河面上一掠而过。这儿那儿,到处都出现了成千上万的毛翅目小昆虫,它们缩在甲壳做成的小船里,只要有可能,就浮上水面。
勃克可以把手伸进去,抓住那些居住在那种奇异的小船里的白色小蠕虫。一只身躯庞大、行动迟缓的蜜蜂,在他的头顶上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勃克仰头望去,看见它的长咏和毛茸茸的后腿负着份量不足的花粉。他见到它硕大的复眼,表情迟钝地在那里出神,他甚至还能见到它的螫针。如果它来螫他,那巨大的昆虫将会与他同归于尽。
天边的排红开始暗淡下来。那些紫色的山峦已被远远地甩在后边。现在,千万棵圆顶蘑菇细长的茎杆立在河岸上,在它们下面,散布着五颜六色的伞菌,从最鲜艳的红色到最淡的蓝色,但在越来越暗的黄昏的背景下,颜色全都慢慢暗淡下来。
那些在白天嗡嗡作响、展翅飞舞的昆虫在慢慢消失;而那些惯于过夜生活的巨大的蛾子,又活动柔软的、毛茸茸的身体,从数不清的藏身之处爬了出来。它们打扮打扮自己,梳理好羽毛似的触角,然后飞向空中。肢体强壮的蟋蟀们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鼓噪——由于整个身体和发音器官已经增大,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沉。接着,水面上盘旋上升的薄雾开始聚集,不久,就会给小河披上一件薄雾斗篷。
夜幕终于降临。天上的云彩显得越来越低,越来越黑。渐渐地,一会儿一滴,一会儿一滴地,从天上开始慢慢落下大颗的、温热的雨滴,它们整夜都会从湿气饱和的天上滴下来。河沿上开始出现一些发着冷光的大圆盘。
长在河边的蘑菇能发出微弱的磷光,并将冷光照在它们脚下的‘锈菌’和石竹菌上。这儿那儿都出现了一个个闪烁的光点,飘荡在这雾霭弥漫的、正在溃烂的地球上。
3万年前,人们称它们为‘鬼火一样若隐若现的念头’,但勃克只是盯着它们,就像对所有那些从他身边过去的东西一样,漠不关心。只有渴望提高文明水平的人才试着去解释他见到的每一件事物。野蛮人和孩子常常是满足于观察而不去深究事理,除非有人不断向他们重复那些渴望掌握知识的聪明人所讲的传说。
勃克看了很久。巨大的萤火虫发出的萤光,可以照亮周围几米远的地方——勃克知道,萤火虫足有他的梭镖那么长,它们在河面上忽明忽灭。它们从勃克头顶上飞过时,柔软的翅膀扑扇起的一股股气浪打在他身上。
空中满是长翅膀的动物。它们的叫声、它们看不见的翅膀拍动的声音、它们极度痛苦的喊叫和交配的呼唤,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在他的头顶上,昆虫世界永恒的、紧张的生活永不停歇;可是他自己却坐在那只脆弱的伞菌独木筏上左右颠簸,他真想大哭一场,因为他正在漂离他的部族,漂离莎娅——那个有着轻快的脚步、洁白的牙齿、羞涩的微笑的莎娅。
勃克一定是得了思乡病,但他思念的主要是莎娅。他鼓起极大的勇气弄到了新鲜的肉食,准备作为礼物送给她,那是他自己捕获的肉食,部落中还从来没有谁捕到过肉食。可是现在,他却正在离她远去!
他郁郁不乐地躺在那叶小舟上,在茫茫的水中漂呀漂,夜晚已过去了一大半。午夜之后很久,伞菌小舟轻轻撞上一个浅滩,它搁浅了。
早晨天亮时,勃克机警地环视四周。他距河岸大约有二十米。小船已被撞裂,现在被绿色的浮垢包围着。这里的河面变宽了,透过水面上的薄雾,他能勉强看清河岸,但是较近的河岸看上去很坚固,也不像他的部落的聚居地那样充满危险。他用梭镖探探河水的深度,那件多用武器触到了河底,水深只会稍稍超过他的踝骨。
他因怕水而微微颤抖着,他走进水里,以他最快的速度向岸边跑去。他感到有一个软软的东西吸在他的一只脚上。一阵恐惧使他跑得快,结果惊慌失措地绊倒在岸上。他盯着自己的脚,见到一个奇形怪状的软垫一样的肉色的东西,吸附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在他看着它时,它慢慢膨胀起来,同时,粉红色的褶皱的颜色越来越深。
这不过是一只水蛙。像世界上所有的动物一样,它也变大了,但勃克不知道这一点。他用梭镖扎它,然后发狂似地刮它,它终于掉了下来,他的脚上留下一大块血渍。它躺在地上翻滚抖动,勃克飞快起身,逃之夭夭。
他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他熟悉的伞菌林里,他终于停下脚步歇口气,心里仍然郁郁不乐。他知道身边那些菌类植物的特性,不一会儿,就开始吃了起来。勃克一见到食物就会产生饥饿感——他缺乏储存食物的本能,这是他的本能为弥补这一不足而采取的聪明措施。
勃克心里十分害怕。他远离部落,远离莎娅。用今天的话说,他离开他们也许不下60千米,但是勃克没有考虑到距离。他已漂到了河的下游。他正处在一个他从不知道,也从未见过的地方。而且,他孤身一人。
他的周围全是食物。围绕着他的所有蘑菇都是可食的,它们形成了一个勃克的整个部落几天也吃不完的食物仓库。可是,这一事实使他更加强烈地想起莎娅。他蹲在地上,大回大口狼吞虎咽地吃着淡而无味的蘑菇,顿时,一个念头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灵。
他要把莎娅带到这儿来,这里有食物——大量的食物,她会非常高兴。勃克已经忘了身后用布条挂在脖子上的又大又肥的鱼,但他站起来时,鱼打在他身上,他重新想起了它。
他拿着它从头到尾地抚摸着,双手和全身都涂得滑腻腻的,可他再也吃不下去了。想到莎娅见到这条鱼会有的高兴劲儿,他的决心更加坚定。
一个孩子或野蛮人,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有片刻的犹豫,他立刻出发了。他是顺着河水漂下来的,现在就应该沿着河岸走回去。
他在密匝匝的蘑菇林里艰难地择路而行,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密切注意可能出现的危险。有几次,他听到了无所不在的蚂蚁们在木头里干着五花八门的营生时弄出的卡嚓声,但他并不在意,它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它们是粮袜征收员,而不是猎手。他只害怕一种蚂蚁,那就是兵蚁,它们有时成千上万一大群一大群地前进,将所有它们碰到的东西一扫而光。甚至在过去,当它们还是些微小的生物、不到2厘米长的时候,最大的动物见到它们也会落荒而逃。如今,它们长达30厘米,甚至肚子厚达1米的贪婪的蜘蛛。也不敢与它们较量。
他走到了蘑菇林的尽头。一只得意洋洋的蝗虫正在大嚼它找到的美味佳肴,它的后腿折起来放在身下,随时准备起飞。天上飞来一只巨大的黄蜂,它垂悬在蝗虫头顶上不远处,突然落下来,逮住了这倒霉的食客。
免不了一场搏斗,蝗虫终于体力不支,黄蜂灵巧地屈起柔韧的腹部,将螫针刺进俘虏甲壳的结合部,刚好扎在头下面。螫针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一样熟练而又准确,一针下去。搏斗就停止了。
黄蜂抓起尚未死去,但已瘫痪的蝗虫飞走了。勃克喘着粗气继续往前走。刚才,在黄蜂从上面扑下来时,他躲起来了。
地面变得凹凸不平,勃克的旅行很费劲。他越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岗、高地,艰难地爬向陡坡,又小心翼翼地从另一面走下来。在一段路上,长着密不透风的小蘑菇,他不得不用他的梭像打折它们,开出一条小路爬过去,蘑菇进出火红的液体,喷在他的身上,又从他沾满鱼油的胸脯上滚落下来,渗进地里。
现在,勃克心里感到一种奇异的自信。他不像先前那样谨慎了,他更为大胆地大踏步向前走去。刚才,他打倒了一些拦路的障碍物并摧毁了它们,这一微不足道的成功,给他带来了不可思议的虚构的勇气。
他慢慢登上了一座红土悬崖,悬崖大概有一百米高,由涨水时氾滥的河水慢慢冲刷而成。勃克能看见河水。在过去某个洪水氾滥的时期,河水曾经拍打过勃克脚下崖顶的边缘,而现在,河水距此已不下400米。
崖壁上差不多长满了崖菌,大的、小的、黄的、橘红的和绿色的都有,它们极其混乱而繁茂地长在一起。在峭壁半中腰有一面蜘蛛网,它2厘米粗的丝绳一直牵到崖底,蛛网奇异的几何图案闪着不祥的光。
在崖壁上伞菌丛中的某个地方,有一只庞大的怪物在等待着,等着有不幸的牺牲品落入那张巨大的罗网,等待它或他挣扎得筋疲力尽。那只蜘蛛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它有着永不放弃的耐心,对猎物的到来深信不疑,对它的牺牲品决不会心慈手软。
勃克蹲在悬崖边。他是一个智力退化、皮肤粉红的小动物,一条鱼在脖子上晃来晃去,一片拖脏的蝴蝶翅膀围在腰间,手里握着一柄长长的、用弥诺陶尔甲虫角做成的梭镖。他蹲在那里,轻蔑地俯视身下的闪光的、白色的蛛网。他曾打击蘑菇,它们在他面前纷纷倒下,他什么也不怕。他毫无畏惧,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着。他要去见莎娅,要把她带到这片长着无边无际的食物的乐土。
在他前面距他60步远的地方,多沙的黏土里有一个垂直挖下去的洞穴。这是一个被精心地挖得圆溜溜的洞穴,洞壁四周附着丝网。洞穴大概有10米或者更深,洞底挖得更宽,形成一间小屋,洞的主人和挖掘者可以住在那里。洞顶盖着一块活门板,门板上涂上泥,撒上土,伪装得和周围的泥土分毫不差。经过此地的人或动物,必须有一双机警的眼睛才能觉察到这个洞口。但此时正有一只机警的眼睛从洞里往外窥视着,这是那位建造地下室的工程师的眼睛。八条生毛的腿长在那个家伙身子的周围,它静静地吊在垫衬着蛛丝的洞穴顶端。它的身体是一个硕大的、奇形怪状的圆球,呈肮脏的褐色;两对凶残的大颚伸在它凶猛的嘴部之前;两只眼睛在黑暗的洞穴里闪着幽光;整个身体上,长着一层粗糙的癞痢皮。
这是一种有着根深蒂固的邪恶,其凶残程度让人难以置信的动物。它就是褐色的猎蛛,美洲塔兰图拉大毒蛛。它的直径有60厘米,或者还要大,腿伸出来可以罩住方圆3米的地方。它盯着勃克,两眼放光。口水从它嘴里涌出,并从颚上流下来。
勃克在悬崖边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因自以为了不起而趾高气扬。对那张白色的蛛网他只是感到滑稽。他知道那蜘蛛不会离开蛛网来袭击他。他弯腰折下一段长在脚下的伞菌。在他折断的地方渗出浓稠的液体,上面爬满了蛆虫,它们在疯狂地吮吸着。勃克将那段伞菌扔下去,隐蔽在菌丛中的黑色与银白色相间的蜘蛛,从藏身处荡出来查看落网者为何物时,勃克大声地笑了。
而那只塔兰图拉大毒蛛,则在洞穴里窥视着,因急不可耐而颤抖。勃克距它越来越近。他正在用他的梭镖当工具,掘出一根根伞菌,投在崖下巨大的蛛网上。那只巨蛛慢吞吞地从一个地方爬到另一个地方,用它的触须检查每一个新落在网上的东西,当确认它们是无生命的蘑菇,而不是它渴望得到的美食时,便将它们丢在一边。当一块特别大的菌茎差点打中了下面那个黑家伙时,他又大笑起来,就在那时——
那扇活动门咋塔一声轻轻地打开了,勃克急忙转过身去。他的大笑变成了尖叫。那只巨大的塔兰图拉蜘蛛张开淌着口水的大嘴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地向他扑来。它的大颚张得大大的,毒牙清晰可见。那家伙距勃克还有30步、20步——10步。它一跃而起,眼露凶光、杀气腾腾地张开八条腿、龇着毒牙——
勃克又尖叫一声,他挥起梭镖戳出去以挡开巨蛛跳跃产生的冲势。由于恐惧,他抓梭镖的动作变成了拚命的挣扎。枪尖猛扎出去,塔兰图拉大毒蛛落在枪尖上,梭镖差不多有四分之一扎进了那凶残的家伙的身体。”
它被穿在梭镖上可怕地扭打着,仍然挣扎着想够上勃克,勃克吓得呆若木鸡。那家伙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大颚咬得咯咯直响。突然,蜘蛛一条细细的毛腿挫过勃克的小臂。他恐惧地喘息着往后退去——脚下悬崖边的黏土塌了。
他一直往下坠去,手里仍然抓住他的梭镖,那只巨蛛仍在枪尖上扭动。在空中往下坠落时,他因惊慌而目光呆滞,两个动物——人和巨大的塔兰图拉蜘蛛——一起下坠。他感到自己坠落在某种特别有弹性的东西上面,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那是崖壁上的蛛网。
勃克恐惧到了极点,他早已魂飞魄散,他疯狂地挣扎着。巨大的、黏性的蛛网缠绕着他,他越是挣扎,便被绑得越紧。那个受伤的动物在极度的惊慌中战栗着,离勃克只有一米远——它仍在龇着毒牙拚命够向勃克——勃克此时达到了恐惧的极限。
他像疯子一样奋力挣扎着,想挣断缠住他的蛛丝。他的胳膊和前胸因涂上鱼油而滑溜溜的,黏性的蛛网粘不上那些地方,可是他的腿和大半个身子却被那些富有弹性的蛛丝紧紧地束缚着。那些蛛丝正是为他这样的牺牲品准备的。
他已精疲力竭,于是停下片刻喘口气。接着他看到,在五米远之处,那只银白色与黑色相间的魔怪还在耐心地等着他耗尽最后的体力。它断定时机已到。在它眼里,那只塔兰图拉大毒蛛与这个人是同一个东西,是同一个落入罗网的倒霉的家伙在挣扎。它们还在动;但现在已虚弱无力。蜘蛛在网上敏捷地荡过来,身后一路放出一根丝绳。
勃克的双手是自由的,因为上面涂上了一层鱼油,他疯狂地对着一步步逼近的魔怪挥手,尖叫。蜘蛛停下了,挥动的手使它想到它可能会伤害它或猛击它的大颚。
蜘蛛决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它们都是残忍的家伙,无一例外。它小心谨慎地接近目标,然后停下来。它的吐丝器和像手一样灵巧的腿忙碌起来,开始投出一根根黏性的丝绳,丝绳不偏不倚地落在塔兰图拉大毒蛛和人的身上。
勃克与那些不断落下来的丝绳搏斗,拚命想推开它们,可是白费力气。大约一分钟后,他从头到脚已被一块丝质裹尸布罩得严严实实,甚至眼睛也被蒙得看不见亮光。就这样,他与他的敌人,那只巨大的塔兰图拉大毒蛛,被盖在同一块幕罩下,而塔兰图拉毒蛛仍在竭力地移向勃克。
再也不见动静,撒网的蜘蛛断定他们已成为瓮中之鳖。在蜘蛛移步向前,打算螫昏它的猎物,吮吸美味的血液时,勃克感到蛛网的丝绳在微微下坠。
第三章 兵蚁
在黑腹蜘蛛向前移动时,不断增加的重量使蛛网轻轻下滑。勃克在紧裹着自己的蛛网里惊呆了。在这同一张丝质尸布里,塔兰图拉大毒蛛在勃克的枪尖上又一阵剧烈的扭动。它的上下颚错得咯咯直响,角质梭镖震得直抖动。
勃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一动也不动,只有等着巨蛛的毒牙来刺穿他的身体。他知道它们的程序。他曾经见过巨蛛如何不慌不忙地、灵巧地螫咬它们的猎物,然后退到一边,耐心地等待药性发作。
当牺牲品停止挣扎时,它们重新走近它,从猎物的身体里吮吸甜美的汁液,先吮吸一处,然后再换个地方,直到那刚刚还活蹦乱跳的猎物变成一具于瘪的、没有生命的躯壳——它将在夜幕降临时被扔出蛛网。大多数蜘蛛都很爱整洁,它们每天将蛛网毁掉,再织新的。
那肥胖的、邪恶的家伙,若有所思地在它为那两个从崖上掉下来的人和巨蛛盖上的丝质的裹尸布上踱来踱去。现在,只有塔兰图拉大毒蛛还有轻微的动静。蛛网鼓起来的部分勾画出它的轮廓,它仍然在那致命的枪尖上挣扎,所以隆起的部分轻轻地抖动着。这为织网的巨蛛指明了它要袭击的方位,它飞快地跑近它,深深地螫下去。
新的剧痛使塔兰图拉大毒蛛没命地扭动起来。枪尖仍然紧紧戳进它的身体,它的腿像一丛灌木簇拥着枪杆,在极度的痛苦中以可怕的姿势毫无目的地向外抓去。突然有一只腿抓住了勃克,他尖叫一声挣脱了它。
他的手臂和头涂有鱼油,在蛛网下可以自由活动。他抓紧身边的蛛丝,拼尽全力想将它们拉开。蛛丝拽不断,但它们一根一根分开了,露出一个小缝。塔兰图拉大毒蛛的一条腿又抓住了勃克,他在惊恐中用力一挣,再次挣脱了它,缝隙变大了。他又用力拽了一下,他的头可以伸出来了,他俯视20米下的空地,地上堆满了巨蛛以前的猎物的几丁质的残骸。
现在,勃克的头、胸脯和手臂都出来了。在他肩头晃晃荡荡的鱼,给这些部位都抹上了油。可他的下半身仍被黏性的罗网绑缚得紧紧的,那张网的黏着力比人类制造的任何黏鸟胶都强。
他在那个小窗洞里不知如何是好。他一筹莫展。他看到不远处那只庞然大物正在平心静气地等待它注入猎物身体里的毒药起作用,等着它停止挣扎。塔兰图拉大毒蛛此时似乎只有颤抖的劲儿了,片刻之后它就会一动不动,那黑肚皮的怪物马上就要来就餐了。
勃克缩回头用手猛推他的臀部和双腿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因为他手上有鱼油,蛛网粘不住他的手。蛛网移动了一点。一丝灵感像闪电一样掠过他的脑际,勃克突然明白了。他将手伸过肩膀抓住那条肥鱼,在鱼身上十几处撕开鱼皮,流出来的油脂因腐烂而发出阵阵恶臭,他将黏性的蛛丝从下半身撕开,然后全部涂上油脂。
他感到蛛网在颤动。在那只巨蛛看来,它的毒药似乎失效了。看来需要再螫一口。这一次,它的毒牙将不是刺进已经静止不动的塔兰图拉大毒蛛身上,而是刺在出现骚动的地方——致命的毒液将螫进勃克的身体。
他吓得喘不过气来,他向小窗洞挣过去,几乎将腿拉脱。他的头出来了,然后是肩膀,他的上半身已在洞外。
那只庞大的蜘蛛审视着他,正准备投更厚的丝质尸布在他身上。吐丝器开始活动,而正在这时,粘着勃克双脚的蛛网开始往下坠去!他‘嗖’地一声飞出丝洞,摊开四肢,又笨又重地向崖底落下去,摔在一只飞行甲虫干枯的壳上。那只甲虫也是不幸落入罗网的猎物,但没能像他一样逃脱虎口。
勃克在地上滚呀,滚呀,然后坐起来。一只一米长的蚂蚁愤怒地注视着他,它威胁地张开大颚,触角在空中乱舞,空气中充满一种刺耳的声音。
在过去的年代里,蚂蚁还不过是二厘米长的小动物时,博学的科学家就大胆地猜测过,蚂蚁是否能够喊叫。他们相信,蚂蚁身上的纹道可以像蟋蟀大腿上的纹道一样,发出一种极高的声音,高得人类无法听见。
勃克知道,这刺耳的声音是他面前这只举棋不定的昆虫发出来的,尽管他从未想过它们是如何发出这种声音的。这种叫声是它们在遇到困难或好运气时呼唤城堡里的同伴的信号。
在五六十米之外,响起卡卡嚓嚓的声音,蚂蚁的同伴来援助它们的先行者了。除非被打扰,蚂蚁是不伤人的——但兵蚁例外,那就是说——如果被激怒,整个蚂蚁部落都是嗜杀成性的。它们可以毫无惧色地推倒一个人并咬死他,就像3万年前一群被激怒的猎狐大对猎物于的那样。
他一刻也没有犹豫,飞奔而逃,差点撞上一根附在地上的蛛网丝绳,他可是刚刚才勉强从那邪恶的蛛网里逃出来。他感到身后刺耳的声音突然平息下来。像所有的蚂蚁一样,那只蚂蚁的视力范围很小,它感到自己不再受到威胁,于是又重新安静地干自己的营生去了,它在蛛网下的动物残骸碎片中,寻找可食的腐物,去供养它的城堡里的居民。
勃克跑了大约几百米远后,停了下来。此时他走路该小心才是。最熟悉的地方也充满着突加其来的、难以消除的危险,而陌生的地方则有着双倍的。甚至数倍的危险。
勃克发现,这地方也很难往前走。蛛网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仍然在他的脚上,他走路时粘上了许多小东西。虽然他脚底的皮又厚又粗糙,但那些被蚂蚁啃啮过的昆虫甲壳的残片还是刺破了他的脚板。
他谨慎地环顾四周,拔出那些甲壳碎片。刚走了十几步远,又被扎得停了下来。勃克的大脑已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激励。它至少使他陷入过一种困境——由于梭镖的发明——但它又同样很轻易地引导他摆脱了另一个困境。可以推断,如果不是那种困境促使他在挣脱蛛网时用鱼油涂抹身体,他现在就是那只巨蛛的一顿美餐了。
勃克非常小心地环顾四周,似乎是安全的。他不慌不忙地坐下来,琢磨起来。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这样做。他的部族可不习惯思考。一个给他极大鼓舞的念头——一个抽像的念头袭上勃克的心头。
当他处在困难中的时候,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使他想到了解决困难的办法。现在它会再次激发他的灵感吗?他费力地思考着。像孩子——或野蛮人——一样,如果有了一个想法,他就要立刻进行验证。他紧紧盯住自己的脚。他走路时,锋利的砾石、昆虫甲壳的残片,还有其他许多小东西划破了他的脚。从他一生下地,这些东西总是扎他的脚,可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被蛛丝粘在脚上,走几步,就要被扎疼几次。
现在,他盯着他的脚,等着脑子里朦胧的思想明朗起来。与此同时,他一个个慢慢地拔掉那些尖头碎片。一部分碎片被拔下来时还粘有半液体状的胶浆,它们像粘在脚上一样又粘住了他的手指,只有那些厚厚的鱼油还没有被擦掉的地方才没有帖上。
以前,勃克的推理很简单,属于原始人的思维方式。他身上涂过油的地方,蛛网粘不住;因此,他应该用油涂满身上其他部位。既然现在他又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他就该用同样的方法逃脱。在接连不断的险境与困难中获得一些知识,这是他还没有干过的事。
你可以教一条狗拉系门闩的绳子开房间的门;但同一条狗,如果来到一道高高的、被闩上的大门前,门闩上也系有闩绳,它绝不会想到也去拉闩绳开门。它能将闩绳与房门联系起来,但开大门则是完全不同的一码事。
迫近的危险曾使勃克急中生智,做出了一项发明,这是很不寻常的。此刻,他静静地思索着。如果在脚上涂上油,应该同样可以使脚上的黏性物质失去黏性,那样他便可以继续舒服地赶路了……能想到这一点是一个伟大的胜利。原始人的发明创造都是性命攸关的事,它决定他们的生与死,是否能得到食物和安全。只有高级智能人才能创造舒适与豪华。
勃克不仅得到了安全,还创造了舒适的条件。在他的智力发展上,这的确比所有他做过的其他事情都重要。他开始在脚上涂油了。
在我们看来这几乎是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但勃克在大脑的推理过程中却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在他之前3万年,一个有远见的人曾经提出,教育就是培养思考能力,培养正确、有效地思考的能力。勃克的部族同胞整天为食物和生存奔忙,他们思考的就是那些东西。但是现在,勃克坐在一棵粗壮的几乎将他完全遮盖起来的伞菌下,重新演示了罗丹①的‘思想者’,这是无数代人中的第一次。
【①罗丹(1840-1917),法国伟大的雕塑家。】
对勃克来说,推理出脚底涂油可保护脚不被扎伤,这是人类智力上的胜利,其伟大不亚于历史上任何艺术杰作。勃克终于学会了思考。
他站起来,得意洋洋地向前走去;接着,因对自己的聪明思想者’是他的一座着名的雕塑作品。信心不太足而停了片刻。现在,他距他的部落有50千米远,他一丝不挂,手无寸铁,除了试用过梭镖,全然不知道用火、木头或任何其他武器,对艺术和科学的存在一无所知。他停下来使自己确信自己的能力,他对此很是怀疑。
他终于恢复了自豪感。他希望去向莎娅炫耀自己,炫耀他脚上的这些东西,还有他的梭镖。可是梭镖丢了。
这一新的念头使勃克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立刻坐下来,眉头一皱,思考起来。正像一个迷信的人一样,一旦确信求助于他最喜欢的护身符可以使他趋福避祸,他会照例在所有情况下都使用它,所以勃克又一次沉思起来。
这些问题很容易回答。勃克赤裸着身子,他得为自己找件衣服;他没有武器,他得为自己弄只梭镖;他饿了——还要去找吃的;还有他远离部落,所以他要赶回去。当然,这是像小孩一样简单的推理,可那是难能可贵的,因为那是自觉的推理,是自觉地在困难中求助于智慧的指导,是从内心的欲望到理性解决的一个伟大的飞跃。
甚至在过去高度文明的年代里,也很少有人真正用他们的大脑。绝大多数人靠机器和他们的领导人为他们思考。勃克的部族同胞靠的是他们的肚子。然而,勃克渐渐养成了思考的习惯,这一习惯有助于领导能力的形成,而领导将是他们小部落的无价之宝。
他重新站起来,面向河上游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他的眼睛机警地搜索着前方,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不放过任何危险的声音。五彩斑斓的巨蝶在头顶上朦胧的雾雹中飞舞。不时有蝗虫像子弹一样猛地飞向空中,透明的翅膀疯狂地扑扇着。有时,还有马蜂在对猎物穷追不舍,箭一样地从身边掠过。一只蜜蜂一路发出沉重的嗡嗡声,焦躁而忧虑,在这几乎无花的世界里东奔西突,收集可以喂养蜂群的花粉。勃克见到各色各样的飞蝇,有的大不过他的拇指,有的则有他的整个手掌那么大。它们如果找不到可口的污物,就以吸食蛆虫寄生的蘑菇流出的汁液为生。
很远处出现了尖厉的喧嚣声。好像是众多卡嚓卡嚓声混合在一起的声音,但由于离得太远,没有引起勃克的注意。他像孩子一样,视野非常有限。只有就近的事物才是最重要的,才会让他全神贯注;而远处发生的事,就被他忽略了。
如果他凝神倾听,就会意识到,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数也数不清的兵蚁,它们摆开庞大的阵势,将所有碰到的东西一扫而光,其毁灭性远远超过成群的蝗虫。
过去,蝗虫吃掉了所有的绿色植物。现在,世界上只剩下巨型大白菜和少量的生命力顽强的丛生植物。蝗虫随着文明、知识和大部分人类消失了,可是兵蚁却得以留存,它们成了人类与昆虫的不可战胜的敌人。此外还生长在地球上的,就是那些覆盖大地的菌类植物了。
然而,勃克没有留意远处的声音。他继续往前走,小心谨慎但又生气勃勃,寻找着衣服、食物和武器。他满怀信心地希望,在短短的路程里就能找到所有这些东西。
毫无疑问,走了不到1000米,在他临时涂上鱼油保护双脚之后,他找到了可吃的伞菌灌木丛(如果你愿意这样称它的话)。
勃克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兴高彩烈,他用力掰下一大截菌茎,足够吃几天。他一边嚼着菌茎,一边继续赶路。他走过一块方圆两千米的旷野,由于长着一些慢慢成熟的或突然发育的蘑菇,旷野被分割成零乱的小土丘,这种蘑菇勃克从未见过。
似乎有一些圆形的球体正从土里往外突出来,并将土挤向一边。球体只冒出一小部分,形成一个个血红色的半球体,它们似乎挣扎着要破土而出,以便呼吸外面的空气。
勃克小心地避开这些土丘,在它们的空隙中穿行,并好奇地观察它们。这些东西是陌生的。对勃克来说,大部分陌生的东西意味着危险。不管怎样,勃克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新的目标,他希望找到衣服和武器。
在旷野上空,一只黄蜂正在盘旋,它的黑肚子下面吊着一个重重的东西,一道红色的彩边装饰着它的身体。这就是那种毛茸茸的沙蜂,它正将一只被麻痹的灰色小毛虫带回藏身处。
勃克见它像箭一样又快又稳地落在一处,推开一块重重的石板,潜入地下,它有一个垂直挖下40米或更深的洞穴。
它显然是在检查洞内的情况,接着爬出来,拖起灰色的小虫重新回到洞里。这广袤的田野似乎由于浸染了某种突发的流行病而冒出这么多红色的丘疹。勃克不知道脚底下踩过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只是好奇地看着黄蜂又重新从洞里爬出来,忙着抓起污泥和石子往洞里填,直到填满。
黄蜂将逮住的毛虫螫麻痹,然后带回挖好的洞里,在上面产一枚卵,堵死洞口。经过一些时间,蜂卵孵化成蛴螬,蛴螬只有勃克的食指那么大,它以麻木的毛虫为食,直到长得又大又肥,然后为自己吐丝织茧,在里面安眠很长一段时间,醒来时就变成了一只黄蜂,它可以自己打洞钻出地面。
勃克已走到旷野的另一边,突然发现自己穿行在一片伞菌林中,林中的植物奇形怪状,看起来丑陋极了。那是一种被它们取代的树的变体。鼓胀的、黄色的树枝从空心的圆树杆上伸出来,到处都是梨形的马勃菌(尘菌),比勃克的身体高出一半还多,它们狡猾地等待着机会,一旦有什么东西碰它们,就会向上喷出一团团美丽无比的烟雾。
勃克小心翼翼地赶路。虽然这里有危险,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着。一大根可食亩紧紧握在他手里,他不时掰下一片塞进嘴里;同时,他的大眼睛搜索着前方,警戒可能出现的危险。
在他身后,那种极高的、尖厉的喧嚣声更近了,但仍然太远,引不起他的注意。兵蚁群正在远处大扫荡,它们成千上万,成万上亿一大片,翻上山坡,越过洼地,触角不停地挥舞,两对大颚永远威胁地张开着。地上黑压压地全是蚂蚁,每一只都有25厘米长。
这种动物只要单独一只,就足以威胁像勃克这样手无寸铁、一丝不挂的人,他的上策是赶紧逃命;可是现在,它们是成千上万的一群,在它们气势汹汹的紧逼下,任何人都难逃一死。它们势不可挡地、飞快地前进着,发出刺耳的轧轧声和嘈杂的咋咯声。
巨型大白菜上爬着孤立无助的大毛虫,它们听到了兵蚁到来的声音,但由于动作迟缓,无法逃走。黑压压的蚁群铺天盖地而来,盖住了丛生的大白菜,蚂蚁小小的、却很贪婪的大颚开始撕咬毛虫柔软的皮肉。
每一种动物在毫无办法时也要作垂死的挣扎。毛虫拚命地翻滚扭动,想甩开身上无数的袭击者,可是全然无效。蜜蜂在巨大的蜂巢口用螫针和翅膀与它们搏斗。蝴蝶们发现这群散发出蚁酸臭的残忍的昆虫后,嗖嗖地飞向空中。顷刻之间,它们身后的大地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被啃得精光。
在行进的蚁群前面,是充满生机的世界,蘑菇、伞菌和为数不多的巨型大白菜在争着地盘。但在黑色的蚁群后面,一切都已经——化为乌有。蘑菇、大白菜、所有在黑潮卷来时来不及飞走的蜜蜂、黄蜂、蟋蟀,以及其他爬着和蠕动的动物,全都葬身蚁腹,或者被撕成碎片。甚至那些食人蛛和塔兰图拉大毒蛛也在这支蚁队面前吃了败仗,在它们的垂死挣扎中,它们杀死了许多蚂蚁,但因寡不敌众而最终被消灭。受伤的和战死的蚂蚁也成了它们的同类的食物。
昆虫中几乎没有侥幸活下来的,只有织网蜘蛛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它们硕大的罗网中。它们知道蚂蚁侵犯不了它们的领地,因为蚂蚁爬不上支撑蛛网的细丝绳。它们高枕无忧。
兵蚁们继续前进,像可怕的黑潮席卷黄色的、烟雾氤氲的大地。它们的前锋来到河边。退缩不前,当它们改变路线时,勃克离它们大概还有8000米的距离。前锋以一种神秘的传递信息的方式,与身后的蚁群联络,使蚁群改变前进方向,避开障碍。
3万年前,科学家们推断过,蚂蚁有交流信息的手段。他们观察到,如果一只蚂蚁找到一块它独自一人搬不动的食物,便回到蚁穴带回同伴来一起搬。由这一事例,他们推断蚂蚁可以用触角打手语。
勃克不知道这些聪明的理论,他只知道蚂蚁可以传递某种形式的语言或思想这一事实。然而,现在他小心翼翼地向他的部族经常出没的地方走去,对铺天盖地向他爬来的蚁群全然不知。
这支昆虫队伍所到之处,发生了数不胜数的悲剧。有一个打洞蜂——斑纹蜂的地下巢穴,里面有一只母蜂,大约1.3米长,它挖了一条巨大的地道,又在地道里掘出10个蜂穴,在每个蜂穴里产一枚卵,待卵孵成蛴螬,再用辛苦采来的花粉喂养它们。那些蛴螬长得又肥又大,变成了成蜂,然后轮到它们在母蜂为它们挖出的地道里产卵。
现在,这个家族的10只这种庞大的昆虫正在忙忙碌碌地喂养第二代蛴螬。而随着时间推移,巢穴的建立者已行动迟缓,翅膀也脱落了。它已无力出去采花,于是,充当了这个地穴或蜂房的守卫者。这也是打洞蜂的习性。它用自己的头堵住洞口,形成一个活的洞门,只是在家族的成员要进出洞口时,它才将头缩回来。
这地下居处的老态龙钟的看门人正在行使它的职责,这时,兵蚁群咆哮着向它扑来。细小的,发着恶臭的脚践踏在它头上,它为了保卫这神圣的蜂巢,爬出来用螫肢和螯针与敌人搏斗。蚁群冲上来撕咬它长满粗毛的几丁质外壳。老母蜂疯狂地、凶狠地搏斗着,向还在蜂穴里的家族成员发出嗡嗡的报警声。它们还没出洞就与敌人交上了火,因为那些黑色的小虫已潮水一样地涌进洞里。
这场足以写一部史诗的战斗继续进行着。十只巨大的洞蜂,每只都有一米多长,用它们的腿、颚、翅膀和螯肢,拼出全力,像一群猛虎般凶猛地战斗着。凶恶的小蚂蚁们盖住了它们,猛击它们的复眼,啃咬它们的甲壳柔软的接合部;有时,巨蜂杀伤了一只蚂蚁,蚂蚁们就暂时放下共同的敌人,跳到受伤的同伙身上去。
然而,战斗只会有一种结局。尽管巨蜂全力搏斗,它们也的确力大无比,但它们无力战胜如此之多的敌人,它们被蚁群撕咬成碎片,狼吞虎咽地吃掉了。还没等这些蜂穴保卫者的最后一块残片被吃掉,蜂穴本身就已被掏得一干二净,洞里的蛴螬和成蜂们含辛茹苦为蛴螬来的食物,被兵蚁们一扫而光。
兵蚁们继续前进,身后留下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地道,还有一些粗糙的甲壳碎片,这是连什么都吃的蚂蚁也不爱问津的东西了。
再说勃克,他还在若有所思地观察最近发生的一出惨剧的现场,地上散落着一只巨型甲壳虫闪光的甲壳碎片。显然,一只比它更大的甲虫杀死了它,勃克正看着地上吃剩的残渣。
有三四只小小的、约有15厘米长的蚂蚁在碎片中辛勤觅食。一个新的蚂蚁城即将建成,蚁后躺在约1000米外的藏身处。这些蚂蚁是第一批觅食蚁,它们供养比它们大的蚂蚁,那些大蚂蚁要承担建蚂蚁城的重要工作。勃克对它们并不在意。他在寻找梭镖之类的武器。
在他身后,蚁群行进时卡嚓卡嚓的喧嚣声渐渐大了。勃克厌恶地转过身去。他能找到的最好武器就是甲虫带尖齿的后腿了。他弯腰拾起它,听到地下发出愤怒的呜呜声。
一只小黑蚂蚁正忙着从腿关节处撕下一块一块碎肉,可是勃克抢走了它的佳肴。这小东西几乎还不到20厘米长,却敢向勃克冲来,还愤怒地尖叫着,勃克举起那只甲虫腿将它打得粉碎。另外两个小东西也来了,它们是被同伴发出的声音召来的,它们发现同伙被打碎的尸体后,毫不客气地将它瓜分,背起来得胜地走了。
勃克继续往前走,那只带尖齿的后腿在他手里晃荡。这是一根相当好的棍子。勃克习惯于用石头砸开这类巨型甲虫或蟋蟀含汁的腿,正如他的部族同胞有时看到的那样。这时,他脑子里开始形成棍子的概念,这概念还处于半模糊状态。他手里的东西上面有锋利的齿状物,这使他意识到,用它横着打下去比梭镖那样的东西刺下去要管用得多。
他身后的声音距他越来越近,此时已变成了隐隐约约的沙沙声。蚁群又扫荡了一片蘑菇林,伞状的黄色植物上爬满了那些黑色的怪物,它们狼吞虎咽地吃着脚下的东西。
一只大绿头苍蝇飞过来,身上闪着金属的光泽,它落在一棵蘑菇底下,加入一场狂欢宴席,用它的长喙吮吸蘑菇慢慢滴出来的黑色汁液。蘑菇茎里长满了蛆虫,它们分泌出胃蛋白□液体,溶化坚硬的白色蘑菇‘肉’。
蛆虫们就以这种汤勇为食,吃不完的滴到地下,成了绿头苍蝇的美味。勃克走过它,一棒打下去。苍蝇被打得缩成一团在地上翻滚。勃克弯腰沉思地看着它。
兵蚁群离得更近了,它们漫下一个小河谷,密密麻麻地爬过勃克跳过的一条小溪。蚂蚁可以在水下呆很长时间而不被淹死,所以那条小溪对它们来说不是什么大的障碍。尽管水流冲得许多蚂蚁支撑不住身体,但不一会儿,它们就堵住了溪流,它们的同伴踩着它们挣扎的身体不湿脚地渡过小溪。但它们对此只不过暂时有些恼怒,接着就爬上岸继续赶路了。
在勃克看苍蝇的地方往后1.5千米,小道左边大约500米处,长着一片0.4公顷的巨型丛生大白菜,它们一直抵制着无所不在的蘑菇的排挤。它们苍白的、十字形的菜花成为许多种蜂类的食物,它们的叶子供养着无数的蛴螬和毛虫,喧闹的蟋蟀蜷伏在地上,也在匆忙嚼着那些多汁的绿叶。兵蚁们闯进绿色的菜田,一刻也不停地将所有它们碰到的东西一扫而光。
令人毛骨悚然的喧闹声升起来了。蟋蟀们箭一样地纷纷飞向空中,疯狂地拍打着翅膀犹如黑云蔽空。它们毫无目的地射向任何方向,结果,一多半都重新落在正在大嚼大咽的蚂蚁黑潮中,成了蚂蚁的俘虏。当它们被撕成碎片时,发出可怕的喊叫。这种令人胆寒的非人的尖叫传到了勃克的耳朵里。
如果是单独一声这种痛苦的喊叫,将不会引起勃克的注意——他本身就生活在一个充满悲剧的环境里——可是动物齐声发出的惨叫声,使他不由得转过头来朝那边望去。没有比那更恐怖的了。大规模的屠杀正在继续。他焦急不安地盯着惨叫声传来的地方。
他看到,到处都有一片一片薄薄的黄色菌类植物,里面点缀着粗壮的伞菌或色彩鲜艳的锈菌团。靠右边是一组奇形怪状的伞菌,它们静静地、拙劣地模仿着森林。在长着巨型大白菜的地方,现出一片淡淡的绿色。
太阳从未真正照耀过那些大白菜,它们享受的只有从厚厚的烟雾和云层背后透出来微光,所以,它们显出一派病态的苍白,或许那是勃克见到的惟一的绿色植物。它们摇摇晃晃的菜花有四个花瓣,呈十字形,在黄不拉叽的绿叶的衬托下,闪着白光。可是,就在勃克盯着它们时,绿色的菜叶慢慢变成了黑色。
从勃克站着的地方,他能看到两只或三只巨大的蛴螬,正趴在大白菜上慢吞吞地、心满意足地吃菜叶。突然,先是一个,然后是另一个,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勃克看到,它们每一个身上都已围上了一圈黑色的小东西。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在绿色的大白菜上疯狂地转来转去。毛虫变黑了,大白菜变黑了。看着毛虫扭曲翻滚的可怕样子,就知道它们所忍受的剧痛。不一会儿,黑派出现在那片薄薄的、黄色菌类植物的边缘。那是闪着黑光的波涛,带着卡嚓卡嚓的喧嚣声,带着尖厉刺耳的、永不停歇的泛音,飞快地向前滚来。
勃克吓得头发都坚了起来。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完全知道那些闪光的小爬虫组成的黑潮意味着什么。他倒抽一口凉气,先前所有的聪明都忘得一干二净,极度的惊恐使他转身就逃。而黑潮,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第四章 红色死神
他飞快逃出那片可食蘑菇林,抓紧手中带尖齿的狼牙棒。蘑菇林中的小道长着横七竖八的植物,他只顾往前冲,也不管前面是否有危险在等待他。巨大的、闪着金属光泽的苍蝇在他周围嗡嗡乱飞。它们有勃克的胳膊那么长,有一只竟然撞在勃克的肩膀上,肩上的皮肤被它飞快振动的翅膀划开了一道血口。
勃克打走它,继续快步往前跑。他涂在身上的鱼油现在已经变臭,是那臭味招来了苍蝇,它们可是鉴赏臭味的行家。它们在他头顶上嗡嗡地飞着。
他感到一个重重的东西落在他的头上,一会儿又落一个。两只苍蝇已爬在他涂满鱼油的头上,开始用令人恶心的长咏吮吸腐臭的鱼油。勃克用手挥开它们,疯狂地往前跑。他竖起耳朵,警觉地听着身后兵蚁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了。
卡嚓卡嚓的喧嚣声继续响着,他现在被苍蝇的嗡嗡声盖住了。在勃克的时代,苍蝇找不到大堆可以在上面产卵的腐物。因为蚂蚁——忙碌的清洁工——在昆虫世界的无数悲剧发生后会打扫战场,还没等尸体发出苍蝇喜欢的腐味,早已被蚂蚁运走。只是在一些与世隔绝的地方,才有成群结队的苍蝇,在那里,它们聚集着像一团黑云,遮天蔽日。
现在就是这样一团嗡嗡乱叫的,旋转着的黑云包围着狂奔乱跑的勃克。好像是一股缩小的旋风,一股由带翅膀的身体和复眼组成的旋风,紧追着那个红皮肤的小人儿。他挥舞手中的棍子开路,每一棍都打在长薄壳的苍蝇身上,红色的蝇血溅落在地上。
勃克感到一阵像烧红的烙铁烙在身上一样的剧痛。一只牛蝇将它的尖喙刺进勃克的身体,正在吸他的血。
勃克大叫一声——一头撞在一根发黑的、肮脏的伞菌茎上。他听到一种奇怪的辟辟啪啪的声音,像是易碎的湿朽木断裂的声音。伞菌带着一阵奇怪的溅没声坍塌下来。原来,许多苍蝇将卵产在伞菌茎里,里面满是腐物和难闻的脏水。
伞菌的头‘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摔成十几片,周围几米远的地上洒满了发出恶臭的液体,无头的小蛆虫在里面痉挛地扭动着。
苍蝇的嗡嗡声变成了心满意足的歌唱,它们成群地落在这一摊发着恶臭的污水边,沉醉在享受盛宴的狂欢中,勃克趁机抱起双腿再次逃走。这一次,他对苍蝇们的吸引力不那么大了,只有一两只还跟着他。四面八方的苍蝇都飞去参加那场伞菌盛宴,由摊在地上液化的伞菌做成的宴席。
勃克继续往前跑着。他从一株巨型大白菜底下跑过,大白菜的叶子向四周伸得很开。一只巨大的蝗虫蜷伏在地上,可怕的大颚贪婪地嚼着茂盛的菜叶,五六只大毛虫也趴在菜叶上大吃特吃。其中一只毛虫将自己吊在一片卷过来的叶子下——那叶子足够做人的几间房屋的屋顶——静静地固定在那里,准备织茧。它将在茧壳里安睡很长一段时间并变成飞虫。
1000米之外,黑色的蚁群仍在不屈不挠地前进。巨型大白菜、巨大的蝗虫以及所有菜叶上行动迟缓的毛虫,不久都将被盖满那些小小的、致命的黑色昆虫。大白菜只剩下被嚼烂的秃桩;巨大的、毛茸茸的毛虫,将被撕成无数碎片,被兵蚁们贪婪地吃掉;而蝗虫,它会以极大的力量狂乱地反击,用它力大无比的后腿将它们打得粉碎,用它的大颚撕咬,可它终究难免一死。兵蚁们的大颚咬进它的甲壳的缝隙里时,它会发出可怕的痛苦的喊叫。
现在,兵蚁们前进发出的卡嚓卡嚓的喧嚣声,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勃克正疯狂地跑着。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惊恐地睁大眼睛。茫茫世界里他孤身一人,他知道他身后的危险。但他从它们身边走过的那些昆虫,以那种只有昆虫世界才有的高效率继续干它们的营生。
在昆虫的行为中,有某些东西特别可怕。比如,它们如此准确,如此灵巧地奔向目标,除了希望得到的目标,其他一切全然不放在心上。同类相食是一种规律,几乎没有例外。将猎物麻醉,以使它在几个星期内保持生命和新鲜——尽管很痛苦——成了它们共同的习惯。一口一口地吃掉还活着的猎物,是理所当然的事。
昆虫绝对的无情、全然的冷酷和无法描述的惨无人道,超于动物世界已知的任何东西之上,这是它们自然的、共同的习性。那些带壳的、机器一样的家伙表演骇人听闻的暴行时,带着那样一种心不在焉、例行其事的神情,这使人想起它们身后可怕的自然力。
勃克碰上了又一出惨剧。他走过一个方圆十几米的空地,一只雌性粪金龟子正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它的配偶。它们就在今天刚开始度蜜月,现在这蜜月又以这种形成惯例的方式结束。在一个蘑菇丛后面,隐着藏一只巨大的镶金边的雌蜘蛛,它还在忸忸怩怩地威胁一只比它小的雄蜘蛛。那雄蜘蛛正带着炽热的爱情向雌蜘蛛求爱,可是如果得到那发育成熟的家伙的垂青,它也将在24小时之内,成为雌蜘蛛的一顿美餐。
勃克的心脏发疯似地怦怦直跳,急促的呼吸在鼻孔里呼呼地响——而在他身后,兵蚁群越来越近。此时,它们碰到了享受盛宴的苍蝇。苍蝇们有的飞向空中逃之夭夭,有的则因为过于迷恋美食而来不及逃走。那些搁浅在地上扭动的小蛆虫,已被撕成碎片。被抓住的苍蝇,早已进了蚂蚁们的肚子。黑压压的蚁群继续前进。
小小的蚁足发出卡卡嚓嚓的声音,交叉触角无休止地发出交叉口令。这是一群喧闹的动物,一路发出尖厉的、震耳欲聋的噪音。时不时有蚂蚁弄出的另外一种声音盖过这种噪音。一只蟋蟀被成千对大颚咬住不放,发出痛苦的叫喊。由于发音器官增大,蟋蟀们从前高亢的音调已变成了低沉的男低音。
蚁群后面的大地,顷刻之间就与它们前面的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前面,是忙碌的世界,充满生机。蝴蝶自由自在地在头顶翻飞;毛虫在巨型大白菜上吃得又回又肥;蟋蟀也在大吃大嚼;庞大的蜘蛛静静地坐在藏身处,以不可战胜的耐心等待着猎物靠近它们的陷阱或落进蛛网;硕大的金龟子在蘑菇林里笨重地爬行,寻找食物,或以那种悲惨的、恶魔的方式交配。
而在兵蚁部队之后——则是一片混沌。可食蘑菇林消失了,巨型大白菜只剩下难以下咽的秃桩。生机勃勃的昆虫世界完全被一扫而光,只有飞虫还在面目全非的大地上茫然孤苦伶仃地扑扇着翅膀。到处还有小股落伍蚂蚁在光秃秃的地上缓慢地移动,寻找主力部队可能遗漏的食物碎片。
勃克已经筋疲力尽。他四肢颤抖,呼吸疼痛,额上滚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奔跑着,一个渺小的、赤裸的男人,手里握着一只巨型昆虫断裂的后腿,为了他渺小的生命而奔跑着。似乎他在今天无数的悲剧中继续生存下来,就是造物主创造宇宙的目的。
他飞快地穿过一片方圆100米的空地。一道美丽的金色蘑菇丛挡住了他的去路。在蘑菇丛那边,有一座颜色古怪的山脉,紫色、绿色、黑色和金色时合时分,最终又溶合在一起,形成深紫色。
山高约20米,山顶上空,聚集了一小块灰蒙蒙的烟雾。山的表面似乎有一层薄薄的蒸气,它们慢慢上升,盘绕,在顶端聚集成一小块乌云。
山脉本身,长着大量的伞菌、蘑菇和锈菌。各种菌类植物都有,如酵母菌、霉菌等等。这些海绵一样的东西长在山上山下,有着数不清的古怪的颜色。它们聚集成片,随山势绵延起伏,一直延伸到天边。
勃克突破金色的蘑菇林,向山上冲去。他的脚踩在一个小丘柔软的斜坡上。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硬撑着拖起双腿,艰难地向山顶爬去。他爬上山顶,沿山丘另一边的斜坡冲下山谷,又开始爬另一面山坡。他强迫自己奋力爬了大约10分钟,最后瘫倒在地上、他躺在一个小凹槽中,再也无力动弹,狼牙棒仍抓在手里。在他的头顶上,一只翼展宽达10米的黄蝴蝶在轻快地飞舞。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想动,可是四肢拒绝动弹。
兵蚁的声音更近了。终于,勃克刚才翻过来的那座小山顶上,出现了两只小触角,接着是兵蚁黑色的、闪光的头,它是蚁队的先锋。它不慌不忙地向前移动,触角不停地挥舞着。它正在向勃克走来,活动的肢体发出卡嚓卡嚓的声音。
一小股薄薄的蒸气向蚂蚁卷去,这就是聚集在整个山脉上空,像薄薄的、低低的云层的那种蒸气。它裹住了那只蚂蚁——蚂蚁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感到莫名其妙,它的腿毫无目的地乱蹬乱打,在地上拚命地滚来滚去。如果是只动物、在它咳嗽和大喘粗气时,勃克就能看见它的嘴的动作,并会对它为什么咳嗽感到奇怪。可是昆虫是通过腹部的气孔呼吸的,人无法看见。它在它刚刚走过的柔软的菌类植物上翻滚扭动着。
勃克无力地,气喘吁吁地躺在紫色的菌类植物丛中,背上渐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身体感到特别的热。他对火和太阳的热一无所知,体验过的惟一的热的感觉,就是他的部族同胞在他们的藏身处挤在一起时的感觉。当夜晚又潮又凉的空气向他们肌肤柔嫩的身体袭来时,他们就挤在一起以呼吸和身体的热量驱寒。
可是勃克现在的感觉却热得多、厉害得多。他极为艰难地动了动身体,有一刻身下的菌类植物又凉又软。接着,他又重新慢慢地感到热了,一直热到他的皮肤发红、灼痛。
那薄薄的蒸气也使勃克肺部刺痛,眼里充满泪水。他拚命地喘息。短暂的休息——尽管很短——已使他能够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他费力地爬上了山顶,回头向后张望。
他站着的山顶比任何一座他艰难地爬过的山顶都高,他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座紫色的山脉。现在、他已接近山脉的另一边了,此处山脉的宽度大约有1000米。
这是绵延不断的、蜿蜒起伏的山丘与山岩、分水岭与山嘴组成的山脉,漫山遍野色彩斑斓,紫色、褐色、金黄、黛青、灰白,真可谓五彩纷呈。大部分山丘顶上,都升起了一缕缕蒸气。
一层薄薄的黑云已聚集在勃克的头顶,勃克环顾左右,见到远处山丘顶上的烟雾似乎越来越厚,山色越来越暗。他也能看到前进的兵蚁队伍,它们爬过菌类植物丛,一边走,一边吃。
那些山是有生命的山。它们不是大地隆起的土丘或石山,而是一堆堆疯长的、腐烂的蘑菇与伞菌。大部分植物堆上,都长满了紫色的霉菌,所以,看起来像一座座紫色的山丘组成的山脉;到处还可以见到别的鲜艳的颜色,有一座山的一面山坡全是灿烂的金黄色。另外一座山,在盖满山坡的紫色上,点缀着一棵棵鲜红的蘑菇,这是一种不常见的、有毒的蘑菇。勃克并不知道它的特性。
勃克拄着狼牙棒,呆呆地看着。他再也跑不动了。兵蚁们已漫上了每一处菌类植物丛,要不了多久,就会冲到他的脚下。
靠右边的远处,蒸气越来越浓。一缕青烟升起来。勃克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山下远处,压缩的菌类植物堆已被慢慢氧化,里面的温度升高了。山肚子里又黑又潮,于是,自燃开始了。
就像3万年前,铁路公司堆放的一大堆煤炭,不知什么时候从里面猛烈地燃烧起来一样,或者像农民潮湿的麦秸垛或干草堆,突然无缘无故地熊熊燃烧起来一样,这些巨大的。引火物一样的蘑菇堆。从里面慢慢地着了起来。
没有火焰,因为密不透气的表面仍然完好无损。但是当兵蚁们不顾它们遇到的高热,撕开可食的表皮时,新鲜空气涌进门烧着的植物堆,火势一下子猛烈起来。闷火变成了猛烈的火焰。一缕慢慢上升的薄烟变成了巨大的浓烟柱,那辛辣的、令人窒息的烟把兵蚁们呛得一阵痉挛,在地上乱翻乱滚。
有十几处冒出了火焰。一股股浓烟冲天而起。勃克表情漠然地看着。呛人的浓烟聚集起来,像幕罩一样罩在紫色山脉上。一列一列的兵蚁队伍继续前进,正在扩大的地狱的火炉正等待着他们。
它们能从那条河边撤回来,是因为它们怕水的天性可以提醒它们。然而由于3万年没有过火的威胁,所以它们物种怕火的天性已消失了。它们走进了由自己打开的、熊熊燃烧的洞里,用大颚猛咬跳动的火焰,跳上烧得通红的炭火。
底下被烧空了,紫红色表层便往下坍塌,燃烧的范围也随之迅速扩大。勃克迷惑不解地看着这一奇观,他甚至麻木不仁。他站在那儿,喘息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轻,直到越来越近的火焰映红了他的皮肤、呛人的浓烟使他眼泪直流。
现在,他慢慢地后退了,拄着狠牙棒,不时往回看。黑色的蚁潮卷进火里,卷进炙热的、火焰熊熊的红炭里。最后,只剩下后面几小群大部队里掉队的蚂蚁,在被它们的同伴啃得光秃秃的地上到处乱转。而主力部队,早已无影无踪——在这山的熔炉中,它们被烧成了灰烬。
在火焰中被烧烤时致命的剧痛是任何人也难以描述的,蚂蚁们有着疯狂的勇气,它们用角质的口器向燃烧着的菌堆进攻,大颚夹着带火的蘑菇碎片滚来滚去,当它们发出痛苦的喊叫时,听起来像是作战时尖声的呐喊——尽管它们没有眼皮的眼睛被火舌舔焦了,成了瞎子,但仍然拖着燃烧的腿疯狂地向前进攻,向它们不知道的,也不可知的敌人进攻。
勃克缓慢地,费力地走过山丘。他两次见到小股蚁群。它们已从同伴们打开的火洞之间穿了过来,并在经过的山上贪婪地吃着东西。有一次勃克被它们发现了,他听到一声尖厉的宣战的呐喊,他赶紧往前走,大部分蚂蚁们仍在匆忙吃食,只有一只向他冲来,勃克抡起棍子给它一棒,蚂蚁只剩下在地上翻滚挣扎的份儿,马上,它就要被赶来的同伴分吃干净。
夜幕重新降临,没有阳光穿透无所不在的云层,但西天变得一片鲜红。黑暗笼罩夜空,也罩住了这疯狂的世界。只有夜光蘑菇发出微弱的冷光照在地上。有勃克的手臂那么长的萤火虫忽明忽暗,闪烁在生长着菌类植物和超大昆虫的大地上空。
勃克走在蘑菇山中,睁大他的蓝眼睛辨认道路,他的瞳孔放得很大。慢慢地,天上开始落下夜露,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地落下,它将一直落到天亮。
勃克现在感到脚下的地很坚硬。他机警地倾听着危险的声音。在100米之外的蘑菇丛里,有什么东西弄出很响的沙沙声。有嘴整理羽毛的声音,有灵巧的脚轻轻地在地上这儿踏一下、那儿踏一下的声音。突然,巨大的翅膀忽忽地扇动起来,一个东西飞上天空。
一股强烈的下行气流重重地打在勃克身上,那东西从他的头顶飞过。循声朝天上望去,他看清了那个巨大的身体的轮廓——一只蛾子。他回头观看它飞行的路线,它正向他身后奇异的光亮处飞去。蘑菇山仍在燃烧。
他蹲在一棵矮壮的伞菌下等待天亮,棍子牢牢地抓在手里,耳朵警觉地谛听着危险的声音。夜露继续慢慢滴下。它们像不规则的鼓点一样打在粗糙的菌顶上,这菌顶就是勃克的庇护伞。
慢慢地,慢慢地,夜露不停地滴着。这些来自天上的温热的小水珠,一滴接着一滴,整夜都在滴着。它们砰地一声落在空虚的菌盖上,然后摔进冒着热气的小水坑,伞菌覆盖的大地上,到处都有这种慢慢汇积起来的小水坑。
在这一夜里,山上的大火越烧越大,并蔓延到了已经半碳化的蘑菇丛里。天边的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裸露着身体,藏在大蘑菇底下的勃克大睁着双眼,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近,很是奇怪。他以前从没有见过火。
火光照亮了悬在空中的云层。沸腾的火海至少有30千米长,1千米到5千米宽,滚滚浓烟直冲到云层底下,地上的火光照得它们光灿灿的,它们渐渐展开,在云层底下形成新的云层。
这情景好像一座大城市所有的灯光同时射向天空一样——可是3万年前,最后一个大城市也成了一堆垃圾,上面覆盖着菌类植物。被火光招来的飞虫像飞机掠过大城市一样,在火海上空掠过来,掠过去。
飞蛾和巨大的飞行甲虫、以及在过去的时代里变得硕大无朋的蚊虫,在火焰上空振翅飞翔,起舞,那是死亡之舞。随着火光越来越近,勃克能看见这些受诱惑的飞虫的身影。
这些庞大的、造型精致的生物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上下飞扑。飞蛾们色彩艳丽的翅膀翼展达10米,它们有力地搏击空气。当它们像狂热的殉道者一样用疯狂的眼光盯着身下的烈火时,巨大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熠熠闪光。
勃克见到一只大孔雀蛾在燃烧的蘑菇山上翩翩起舞,它的双翅有12米宽,当它凝视着下面的烈火时,翅膀扇动起来像两张巨帆。现在,分开的火已连成一片,一整张白热的火席伸向数千米之外的荒野,烟云在空中弥漫。那些受诱惑的生物在烟云里穿飞。
孔雀蛾向前伸开它美丽无比的羽毛触须,它的身上长着最柔软、最丰满、最光滑的绒毛;在头与身体之间,镶有一圈雪白,下面的火光映照着它紫绛色的身体,产生一种奇妙的幻彩效果。
有一刻它的轮廓很清晰。它的眼睛闪烁出比任何红宝石还要红的光。它飞行时,精致的大翅膀伸展着保持平衡。勃克见到两束火苗舔过它的翅膀。在红色的火光中,飞蛾闪光的紫色和艳丽的红色、蛋白石和珍珠一样照人的光彩、玉髓一样的绚丽,形成一道无与伦比的奇观。一股白烟包围了它,隐去了它华丽的衣裳。
勃克见它箭一样地迳自射向那堆最大、最亮的、熊熊燃烧的火焰,它疯狂地、迫不及待地飞进灼人的、地狱般的烈焰里,像是火神心甘情愿的、狂热的祭物。
庞大的飞行甲虫展开硬硬的角质鞘翅,在烟雾燎绕的火堆上空跌跌撞撞地飞着。在火光的映照下,它们看上去就像抛光的金属,它们笨重的身躯上长着带尖刺的齿状腿。当它们往下俯冲时,就像无数奇形怪状的流星在闪光的袅袅上升的烟雾中穿行。
勃克发现它们在火光中奇怪地互相碰撞,更奇怪的是,它们大批大批地聚集在一起。雄性的和雌性的飞虫围成一圈,在火光中旋转。紫色山丘上的火葬堆放出耀眼的火光,它们就在这光焰里跳起爱与死之舞蹈。它们渐渐升高,升到勃克看不见的高处,沉醉在生的狂喜中;然后下降,头朝下投进熊熊的火焰。
飞虫从四面八方赶来。橘黄色的蛾子们有柔软的、毛绒绒的、洋溢着生命活力的身体,疯狂地飞进直射云天的光柱;接着,翅膀上有成熟标记的深黑色的蛾子们疾风一样地飞进火光狂欢舞蹈,看起来像阳光里的粉尘。
勃克蹲坐在伞菌的阴影中观看着。永不停歇的夜露慢慢地滴着。大火的声音里不时夹杂着微弱的丝丝声——露滴被烫成蒸汽的声音。空中满是生龙活虎的飞虫。在远处,勃克隐约听到一种奇怪的,低沉的咕咕声。他不知道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他没有注意到,大约10到15千米之外,有一大片沼泽地,即使离那么远,昆虫们围攻大青蛙发出的嘈杂声也能传到勃克耳朵里来。
夜在悄悄逝去,火焰上空的飞虫在舞蹈和死去,新来者不断地补充进来,勃克紧张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大眼睛观察着眼前的一切,搜索枯肠地想对他所见到的东西作出解释。终于,天空泛出灰白,接着逐渐变亮,天亮了。山火暗淡下去,似乎是火势变小了。过了好久,勃克才从他的藏身处爬起来,站直身体。
在离地100米的地方,从仍在闷烧的菌堆上,直直地升起一缕烟幕,迅速地向四面八方蔓延。他转身重新上路,途中,见到昨夜一幕悲剧的现场。
一只巨蛾飞进了大火里,被可怕地烧焦,但又挣扎着扑腾出来。如果它还能飞,它可能早就重新投进了贪婪的火神的怀抱,但现在它躺在地上动弹不了,它的触须被绝望地烧焦了,一只美丽、精致的翅膀,烧出大窟窿小眼,眼睛被火舌舔得暗淡无光,优美的细腿在冲下来摔在地上时被折断。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只有触须仍在不停地动着;它的腹部还在慢慢地鼓动,在痛苦的折磨中呼吸空气。
勃克拾起一块石头走近它……当他重新上路时,肩上已披了一件光滑柔软的斗篷,闪耀着彩虹的光彩;一串柔软、华丽的飞蛾绒毛围在腰间;他还在额上缠了两根一米长的金色触须。他穿着这任何时代的人都没有穿过的衣裳,不慌不忙地、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不一会儿,他又弄到了一支梭镖。他要去找莎娅,他的打扮就像一个迎接新娘的印度王子——即使在最伟大的时代,也没有任何一个王子穿过如此漂亮的衣服。
第五章 征服者
很长一段时间,勃克都在一片细茎伞菌林里穿行。它们长有三人高,根部周围全是腐蚀它们的斑驳的锈菌和霉菌。勃克有两次走过开阔的沼泽地,绿色的水坑里冒着水泡,散发出腐臭气味。有一次他还见到一只巨大的圣甲虫,他立刻躲藏起来。甲虫在他前面三米远的地方笨重地爬行,像威力无比的机器一样,腿脚铿锵作响。
勃克见到这家伙巨大的甲壳和向里翻卷的大嘴,十分羡慕它的这些武器,然而,勃克能蔑视这巨大的昆虫并猎获它,吃它带甲的肢体里多汁的肉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勃克仍是一个野蛮人,仍然无知,仍然胆怯。但他现在有了些微进展,以前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毫不犹豫地逃走,现在,他停下来看看是否有逃走的必要。他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带尖齿的几丁质梭镖。这曾是一只巨大的不知名的飞虫的武器。它在紫色山脉的大火中被烧焦,又挣扎出火海,疼痛至死。勃刻苦干了一个小时,才将这件他渴望已久的武器从那昆虫身上撕下来。它比勃克本人还长。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奇妙,他慢慢地,谨慎地穿行在蘑菇林中阴暗的小道上;一件精致的、光滑的斗篷披在肩上,闪着彩虹一样美丽的光芒;一束柔软的、漂亮的飞蛾绒毛围在腰间;一条好斗的甲虫带尖齿的腿,随意插在腰带上;在他的额上,还缠着两根大飞蛾的金色的触须。
他粉红色的皮肤与那件漂亮衣服的幻彩形成奇妙的对比。他看上去像一个骄傲的骑士在妖魔城堡的花园里漫步。但他仍然是个心存恐惧的动物,除了他的潜在智力,他并不比他周围的巨型动物更为高级。他是脆弱的——也正是这一点使他前途无量。在距他10万年以前,他的祖先因为没有利爪和尖牙而被迫发展智力。
勃克已退化到了10万年前的祖先那样的低级状态,但他必须与更为可怕的敌人、更大的恐惧、数量更多的对手搏斗。他的祖先发明过刀子、长矛和飞行器。刀子和长矛使他们成为森林的主人,但包围着勃克的动物也拥有这样的武器,而且更能置人于死地。
与那些祖先比,勃克太弱小了,正是这种弱小将把他和他的后人引向祖先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文明高度。可是现在——
他听到一种不和谐的、低沉的吼叫从20米远的地方传来。他大吃一惊,冲到一个蘑菇丛后面躲藏起来,极度的恐惧使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一动不动,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蓝色的大眼睛目光呆滞。
那吼声又出现了,但这次带上了一种愤怒的调子。勃克听到摔打翻腾的声音,似乎什么动物落进了罗网。一棵蘑菇猛地被折断,随着软绵绵的蘑菇评地一声倒在地上,出现了更剧烈的骚乱。一定是什么东西在拚命地和别的什么东西搏斗。可是勃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动物在交火。
他等了很久,骚乱声渐渐平息下来。现在勃克的呼吸变慢了,重新有了勇气,悄悄地从藏身处走出来。他正准备走开,可是什么东西使他改变了方向,他没有从现场逃走,而是蹑手蹑脚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他从两棵奶油色伞菌之间望过去,看到前面张着一面宽阔的、漏斗形的丝网,大约20米见方。丝网一根一根的蛛丝清晰可辨,但整张同看上去像是一块透明的、结构完美的布。丝网上部搭在周围高高的蘑菇上,底部连着地,与地相接的地方有个隐蔽的凹处,里面是一个大洞。整张大网由一些丝线吊着固定在蘑菇上,拧过的、透明的丝线还不够勃克的手指一半粗。
这就是迷宫蛛布下的陷阱。这种丝线如果只有一根,它的强度连最弱小的猎物也缠不住,可一面蛛网有成百上千根蛛丝。一只大蟋蟀已被缠在这黏性丝线组成的迷宫里。它的腿脚不停地踢打在网丝上,每一击都使它被缠上更多的蛛丝。它拚命地踢打着,不时发出可怕的、低沉的唧唧声。由于发音器官增大,声音自然就变得低沉。
勃克的呼吸变得更轻更快了,好奇心使他看得人了迷。昆虫中纯粹的死亡——哪怕最悲惨的死亡也激不起他很大的兴趣。那是习以为常的、平淡无味的事件,对他不会有大的触动。但一只蜘蛛和它的猎物却另当别论。
很少有昆虫会蓄意伤害人类,大多数昆虫都有他们固定的捕猎对象,不会去碰别的东西,可是蜘蛛却惊人的不偏不倚。对于勃克,一只大甲虫吞食另一只甲虫,他可以漠然置之;但一只蜘蛛吞食某只不走运的昆虫,则是一件也有可能被他碰上的悲剧。他警觉地看着,目光从蟋蟀身上移到漏斗形罗网底部奇怪的洞口。
洞口黑洞洞的。两只闪着幽光的眼睛已从漏斗底部向外窥视了。它一直在里面等待着,现在,它大摇大摆地,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向蟋蟀靠近、这是一只灰蛛,靠头部那头的胸部,镶有两圈花纹,腹部有两道条纹,夹杂着褐色和白色的斑点。勃克还看到它有两条奇怪的像尾巴一样的附肢。
它让人恶心地从它藏身的孔道里走出来,一步步接近蟋蟀。那只蟋蟀现在只是在无力地挣扎,叫喊声也微弱无力了,因为蛛丝像脚镣一样锁住了它的腿脚。勃克看着蜘蛛的螯牙狠狠地刺进蟋蟀粗糙的外壳,蟋蟀发出最后的、痉挛的颤抖。蜘蛛的螯咬持续了很久,最后,勃克见到蜘蛛开始吃起来。死去的蟋蟀体内所有鲜美的血液都在被蜘蛛吮吸着。它螯进一只大腿,将它吸干,然后又吸另一只。蜘蛛体内有一种力大无比的抽水器官。第二只大腿被吸干后,蜘蛛在那只没有生命的昆虫身上乱摸了一阵,丢下它走了。
因为有充足的食物,蜘蛛可以任意挑剔。两份最可口的精品享用完后,剩下的就丢弃了。
突然有一个念头袭上勃克的心头,几乎使他停止了呼吸。在一阵自发的惊恐中,他的双膝颤抖得磕在一起,他小心地盯着这只灰色的蜘蛛,目光越来越坚定。他,勃克,曾经在红土崖上杀死过一只猎蛛。不错,杀死它是出于偶然,而且后来差点在织网蛛的罗网里丧了自己的性命,可不管怎样,他杀死了一只蜘蛛,而且是一只最危险的蜘蛛。
现在,一个伟大的计划渐渐在勃克心中形成。他的部族同胞由于太害怕蜘蛛而对它的习性所知不多,但还略知一二。一个最主要的习性就是,这种设置陷阱的蜘蛛决不会离开它的洞穴去捕猎——决不会!勃克要大胆地运用这一知识。
勃克向白色的、闪光的罗网走去,匍匐着轻轻靠近蛛网的底部。蛛网渐渐汇聚于一点,然后往下形成一个大约6米长的漏管,蜘蛛就在这漏管里等候,梦想着下一个牺牲品自投罗网。勃克在离漏管不到3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等待时机。
站在这里,勃克能透过蛛网的缝隙,看见蜘蛛灰色的肚子。它已丢下蟋蟀干瘪的尸体,回到了它歇息的地方。它小心地趴在漏管柔软的管壁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罗网的网丝。勃克的头发由于极度的恐惧直往上竖,但他摆脱不了那个念头。
他向前迈进几步,提起梭镖——他从紫山的火焰烧死的不知名的动物尸体上拔下来的锋利的梭镖。他高高地举起梭镖,将锋利的、致命的枪尖对准它。他用尽全力深深地刺进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而逃,眼睛被吓的呆愣呆愣的。
过了很久,他才壮起胆子重新往那边走去。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准备好只要听到轻微响动,就撒腿逃走。一切都静悄悄的。由于跑得太远,勃克没有见到蜘蛛被击中后可怕的痉挛,没有听到它的螫牙咬在那只梭镖上发出的令人恐怖的声音,也没有见到蜘蛛——它是疼死的——疯狂地挣扎着想挣脱自己时,漏管的丝线如何鼓胀、撕裂。
他走到伞菌宽大的伞盖下,轻手轻脚,小心翼翼,他发现漏管裂开了一个大洞,灰蛛的巨大身躯一动不动,有一半吊在裂缝外面,身躯下面滴了一小摊发着恶臭的血液,不时还有一滴从梭镖上滴下来,发出奇怪的扑通声。
勃克看着他所干的事,看到了被他杀死的动物的尸体,看到了它凶猛的螯肢,以及锋利的、致人死命的螯牙。那家伙已死的眼睛还恶狠狠的盯着他,毛茸茸的腿还支撑着,似乎要将那已让它半个身子落下去的裂缝再撕开一些。
勃克心中充满了狂喜。在千万年间,他的部族同胞只是些苟且偷生的寄生虫,在强大的昆虫面前只会逃之夭夭,躲开它们;如果被追上,只会孤立无助地等死,发出恐惧的尖叫。
他,勃克,已转败为胜,他已杀死了他们部族的一个敌人。他大呼一口气。他的部族同胞总是悄无生息地、担惊受怕地走路,大气也不敢喘。可是勃克突然发出一声狂喜的叫喊——这是几百个世纪以来,人类发出的第一声威震敌胆的喊叫!
紧接着,他差点为自己喊出这么大的声音而吓得休克。他仔细倾听,没有任何声音。他走近他的猎物,小心地拔下梭镖。黏糊糊的蜘蛛血把它弄得又黏又滑,他不得不在一棵革本属伞菌上将它擦干。然后,他必须再一次压住自己逻辑上的恐惧,才敢去碰被他杀死的动物。
现在,他已背着蜘蛛离开那里,蜘蛛的肚子贴着他的后背,两只毛茸茸的腿搭在他的肩膀上,剩下的腿耷拉着拖在地上。现在,勃克的样子更为稀奇古怪了:看起来五彩斑斓,富丽堂皇,披着一件闪着幻彩的斗篷,巨蛾金色的触须从额头上立起来,背后背着一只丑陋的大蜘蛛。
勃克穿行在细茎蘑菇林中,所有的动物一见到他背着的东西都落荒而逃。它们不害怕人类——因为它们的本能已慢慢改变——但是在昆虫生存的千百万年中,一直有蜘蛛捕食它们,躲避蜘蛛成了它们的本能。就这样,勃克,一个衣着鲜艳的人,弯腰背着那可怕的怪物,神情庄严,毫不畏惧地向前迈进。
他走进一个山谷,山谷里满是破碎的、变黑的蘑菇,没有一个黄色的伞盖。每一株蘑菇里都长满了蛆虫,蛆虫液化那些粗糙的蘑菇茎肉,液体慢慢滴到地下,汇聚到一个勃克看不见的小洼地中心,形成一个黄色的水坑。他只听见一片嗡嗡嗡的叫声,于是爬到一个可以看清整个山谷的高地,想看个究竟。
原来是一个金黄色的水坑,中央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周围全是炭黑色的蘑菇,似乎被一场大火烧过。一条金色的小溪慢慢流淌着,缓慢的溪流从池边的岩石上淌下来,流进水坑里。金色的水坑边上,一排排一行行,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成万上亿地爬满了闪光的绿色大苍蝇。
与别的昆虫比,苍蝇显得小一些,它们的体型也增大了。但没有别的昆虫,比如蜂类昆虫增加得大,而这对它们的物种是绝对必要的。
麻蝇将成百上千的卵产在动物腐尸里,其他苍蝇将卵产在蘑菇里。要喂养这么多不久就会孵化的幼虫,必须有相应的大量的食物,所以苍蝇必须保持较小的体型。不然,一只蝗虫的尸体将只能供养两三只大蛴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可以喂饱几百只小蛴螬。
勃克往下凝视着黄色水坑。蓝头蝇、绿头蝇,以及所有那些金属色的苍蝇都聚在一起享用腐物的盛宴,它们在装着臭气熏天的金色液体的水坑上空营营飞舞时,便发出勃克听到的那种嗡嗡声。它们飞来飞去,身体的光泽闪闪烁烁,它们在寻找可以落下来参加狂欢盛宴的地方。
聚集在坑边的苍蝇们一动不动,像金属雕塑一样。它们红色的大眼睛和肥鼓鼓的身体闪着让人恶心的光。苍蝇是最遭人厌恶的昆虫。有一些营营乱飞着寻找立足点,勃克只见光影穿梭。
一阵嗡嗡声在远处轰鸣。一个金黄色的斑点出现在空中,那东西有着纤细的、针一样的身体,长着两只透明的、闪光的翅膀和两只大眼睛。等它飞近,才看清是一只蜻蜓,足有6米多长,身体闪着耀眼的、纯粹的金光,它在水洼上空盘旋,然后俯冲下去,每冲一次,它的大颚便随着猛攫下去,这样重复进行着,一只只闪光的苍蝇在它的利颚下消失了。
第二只蜻蜓出现了,它的身体是耀眼的紫色,接着又来了第三只。它们在水坑上冲刺,攫取,猛咬,斜起身子出其不意地攻击……好一帮凶猛而又美丽的家伙!此刻,它们不过是一架架屠杀的机器。他们四处冲杀,复眼血一样红。有这么一大群营营乱舞的苍蝇,不管有多大的胃口也该吃足了,但这些蜻蜓却意犹未尽。这些漂亮、纤秀、优雅的动物在水坑上四处冲杀,像复仇的恶魔,或者神龙,它们的名字即由龙而来②。
【②英文中蜻蜓为dragon-fly,直译为‘龙蝇’,因状如飞龙而得名。】
嘈杂的、心满意足的营营声仍未减弱。它们无数的同类就在头顶上不到15米的地方被杀,但这些密密麻麻的、闪着光的红眼睛苍蝇仍然舍不得丢下它们的盛宴,仍在静静地享用那些散发着恶臭的黄色液体。蜻蜓大概永远也不会餍足,甚至对它们精选的佳肴也是如此。但它们此时只是不断地将苍蝇打下去,并未吃它们。有一两只被大蜻蜓咬扁的苍蝇落在宴饮的同伴身上,它们动动身子,抖掉落下来的东西。
现在,已有一只苍蝇将它令人恶心的喙放在了被咬死的苍蝇身上,伸进破碎的外壳吮吸流出来的苍蝇血。第二个参加进来,又有一个来了,不一会儿,便聚集了一大群苍蝇,你推我挤的争着加入吞吃同类的宴会。
勃克转身上路。那些身躯细长的蜻蜓仍在坑上空四处俯冲,仍然在用大颚复仇一样地将飞行靶标打落下去,被打碎的苍蝇像雨点一样落在池边心满意足的、闪着光的绳群中。
仅仅走了几千米,勃克就遇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标。他对它很了解,但仍像往常一样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这是一片平坦的旷野,旷野中有一组岩石向上隆起,形成一道高坎。在石坎顶上的一个地方,岩石下垂,形成一道向下翻卷的边——一个屋檐——一只长毛的怪物已抢占了‘屋檐’,并在此建立了一个妖洞一样的窝。一个白色的半圆形球体紧紧粘在‘屋檐’下,长长的丝线将它牢牢地固定在岩石上。
勃克知道这是凶险之地,得绕开它。那是一只克罗托蜘蛛③为自己织的巢,它可以从里面钻出来袭击粗心大意的猎物。那怪物躲在半圆形球体里,趴在一个柔软的丝垫上,如果有人走得太近,那个看起来似乎被蛛网封死的一个小拱顶,就会突然打开,那家伙会像恶梦一样地钻出来,魔鬼一样快地冲向猎物。
【③克罗托,希腊神话中的三位命运女神之一,她主管纺人的生命之线。克罗托蜘蛛,一种凶猛的食人蛛。】
无疑,勃克熟悉这个地方。在这个丝质宫殿的外墙上,点缀着一些砾石、丢弃的食物残渣和从前的牺牲品被掏空的躯壳。勃克之所以对这个地方如此熟悉又如此害怕,是因为他看到了上面的另一件饰物,它就悬挂在那吃人恶魔的城堡上。那是一个男人干瘪萎缩的尸体,他被榨干了血液,空剩躯壳。
两年前,就是这个男人的死使勃克得以活命,那天他们一起出来找可食蘑菇充饥。克罗托蜘蛛是猎蛛,而不是设置罗网的织网蛛。它突然从一株巨大的马勃菌后跑出来,两个人都吓呆了。它飞快地冲到他们跟前,老练地选择了它的牺牲品。勃克在同伴被逮住的时候匆忙逃走。现在,他沉思地盯着他的宿敌的藏身处。终会有那么一天——
但现在,他绕了过去。他走过飞蛾白天藏身的植物丛,走过一个沼池——里面发酵的污泥在冒着气泡——池里潜伏着一条大水蛇。他穿过一个晚上发光的小蘑菇林、以及一个甲虫出没的阴暗处。在黑暗中,寻找块菌属植物的甲虫爬得轰隆轰隆地响。
他终于见到了莎娅。她皮肤粉红的身影在一棵粗壮的伞菌后面问了一下就不见了,他向她跑过去,呼唤她的名字。她出来了,见到他背后那只可怕的大蜘蛛的轮廓,吓得大叫一声,勃克知道她为什么害怕。他放下背后的蜘蛛,飞快向她跑去。
莎娅胆怯地站在那里,待看清跑来的男人是谁,她感到惊讶极了。身披盛装,肩上是一件用整只大飞蛾的翅膀做的幻彩斗篷,腰际围着一圈夜行飞蛾身上最柔软的绒毛,金色的羽毛触须缠在额上,手握一只锋利的梭镖——这不是她所认识的勃克。
他慢慢地走近她,因为重新见到她而充满了狂喜之情,为见到她纤丽的身姿和浓密的黑色鬈发而激动。他伸出手,害羞地抚摸她。然后,他像所有的男人那样,开始兴奋地叙述他的冒险经历,并将莎娅带到他了不起的战利品——那只灰腹蜘蛛跟前。
莎娅见到躺在地上的毛茸茸的蜘蛛尸体,吓得全身发抖。勃克上去搬起它将它背在背上,她本来会吓得逃走,但这时,一种充满在勃克心里的自豪感也占据了她的心房,她为他感到骄傲。在勃克继续兴奋地向她诉说时,她粲然一笑。他突然口吃了,他的眼神充满恳求与柔情,他将大蜘蛛放在她的脚下,向她伸出恳求的双手。
3万年的野蛮时代也没有减少莎娅身上女人的天性。她意识到,勃克已成为她的奴隶,如果得不到她的赞赏,他穿戴的那些美妙的服饰和他立下的战功便一钱不值。她向后退去——勃克满脸哀伤——接着她突然投进他的怀抱,紧紧地搂住他,幸福地笑了。就在那一刻,勃克突然明白,所有他冒过的险,甚至杀死那只大蜘蛛,与此刻他得到东西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此刻才是美妙无比。他谦卑地向她述说着,同时将她抱得更紧,更紧。
这样,勃克回到了他的部落。他离开时几乎一丝不挂,只有一丝飞蛾翅膀围在腰间;他还胆怯而又脆弱,一有动静便惊慌失措。但现在,他凯旋归来了。他沿着金色蘑菇林的小道,不慌不忙地,大摇大摆地向他的部落营地走来。
他的肩上,披着一件用整只蛾翅做成的宽大的彩色斗篷,柔软的绒毛围在腰间,一只梭镖握在手里,腰带上还挂着一根狼牙棒。在他和莎娅之间,抬着那只庞大的蜘蛛——赤裸的、粉红色皮肤的人类为之色变的动物的尸体。
但是对勃克来说,最重要的是莎镖公开与他并肩而行,在整个部落面前承认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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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总设计师 | [美]安迪·邓肯 | 《总设计师》作者:[美]安迪·邓肯
祖云鹏译
安迪·邓肯于1997年首次向阿西莫夫的《科学幻想小说》杂志投稿,很快,他除了继续为该杂志投稿外,还向《星光》、《科学幻想》、《惊奇》、《科幻时代》、《渴望》、《幻想王国》以及《奇异故事》等杂志供稿。本世纪开始之际,他已经以其作品的独特的题材、曲折的情节,还有特别的风味而广为人知。他的故事《行刑人行会》登上了2000年星云奖和世界幻想奖的最后候选名单。2001年,他以故事《波塔瓦脱密巨人》和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第一本故事集《贝卢泽哈齐及其他故事》赢得了两项世界幻想奖。他出生在南卡罗来纳州的贝兹堡,毕业于西雅图的号角西部作家讲习班。目前同新婚妻子西德尼居住在亚拉巴马州的北港。
在下面这篇感人、缜密而又强有力的中篇中,作者带我们回到了二战之后的苏联,讲述了一段在教科书中读不到的秘密历史——这是对一个改变了二十世纪的历史,或许也永远地改变了未来的人的传奇一生及其更加传奇的命运的深刻而又基于事实的审视。
一、科累马劳改营,二战期间
“科罗廖夫。”
D327号没有往后看。他正忙碌着。他将镐举过头顶时,浑身的关节嘎嘎作响,韧带也痛苦地呻吟着——他竭尽全力使动作快一些,可事实上却慢得不得了,甚至比前一次更慢,一次比一次慢;接着他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于是他的双臂向前落下,镐尖从凹凸不平的墙面擦过。几片黑乎乎油腻腻的碎屑落在他的鞋上,发出嗒嗒的响声。镐头落下来时的喜悦几乎抵消了举起它时那不可避免的痛苦折磨,但也不尽然,所以D327号的痛苦慢慢地增加着,积累着,就像他脚下那堆已没到脚踝的矿渣一样。他知道隧道里间隔五步远的别的工人们的情况一点儿也不比他好。他们受命在这儿挖金子,可他知道这隧道里根本没有金子。金子是闪闪发光的,而这隧道一片漆黑;金子已经从工人们的牙上撬下来,从他们的梦里赶走了;而他的镐又软又钝,简直跟拇指似的。他又把它举了起来,试图忘掉自己已经举了多少下。
“科罗廖夫。”
D327号尽量把注意力从自己的三重重负——胳膊镐头胳膊——的起起落落中移开,移到自己短上衣的右边口袋中那微微增加了的重量上面——实际上是他想像中的重量,那一小块面包粗糙、蓬松,是中午时他偷偷从可怜的瓦西里的盘子里拿来的。瓦西里倒下的正是时候。再晚点儿,瓦西里就会用那块面包片把锡铁盘子擦得锃光瓦亮,就着最后一口气把它送进嘴里。再早点儿,卫兵就会注意到剩下的食物,把它抢走。在科累马,卫兵饿得不如囚犯那么快,但是人人都挨饿。有好多次D327号已经极度接近吃掉他的宝贝面包,但每次他都忍住了。他的许多狱友都忘记了怎样细嚼慢咽,但他没有。晚饭后才是最好的时机:就在临睡前,当他脸冲着工棚的墙壁躺着时,未经咀嚼的食物含在嘴里会让他暖暖地有滋有味地沉入睡乡。
“科罗廖夫。”
这声音是冷冷的,清晰的,又是耐心的,衬着隧道里卫兵粗暴的声音、叮当声、滴水声和奔跑声,如同电子脉冲。在这个洞里,什么样的词经得起这样的重复呢?只有名字,就像上帝,或者斯大林的名字。
“科罗廖夫。”
我在研究所时经常听到那个名字,D327号想道。我在场时常有人叫出那个名字。叫的人是期望有个反应,假定有个反应的。有个反应才是恰当的。镐头落了下来,又一声咔哒,又落下些碎片。他转过身,有些担心在自己的矿灯的灯光下什么都看不到。
可他的面前是数不清的星星。
“从你的轨道上下来,科罗廖夫同志。下到地球上来,这样一个凡夫俗子才能跟你说话呀。”
那些星星印在一张光滑的纸上:是一页书。一只手翻过了这一页,翻到了一个圆柱体的剖面图上,圆柱体的一头逐渐变细,形状类似于一颗圆滚滚的子弹。圆柱体的壳体内涌动着无数箭头。此时此刻,谢尔盖·科罗廖夫记起了一个人的名字,记得甚至比自己的名字还要清楚。
“齐奥尔科夫斯基。”他说。
“你的记性真好,科罗廖夫同志。”那个在科罗廖夫面前举着打开的书的人把书翻转过去,自己仔细地瞧着。他穿着正式的军官服,身旁站着两名士兵。“《用喷气装置探索宇宙空间》,作者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出版于1903年。沙皇赏识他的天才吗?哼!要不是工人革命,他一辈子都得存卡卢加给小学生擦鼻涕。”他叹了口气,“我们这些爱幻想的人经常都是费力不讨好。”
“这很不应该,将军公民。我为你们感到悲哀。”
军官用一只手啪地合上了书。在科罗廖夫的安全帽发出的暗淡的光中,军官的帽檐,金鹰的翅膀,还有两旁士兵手中的枪管都闪着微弱的光。
“你抬举我了,科罗廖夫。我只不过和你一样是个工程师。今后你可以叫我尚达林同志,就像在你罪行暴露并受到惩罚之前那样称呼我。”他打量了一下科罗廖夫脚底下那薄薄一堆碎石块。“你在这里的任务完成了。从今天起你要以别的方式报效祖国。你将参加到我的工作中来。”
科罗廖夫没有用心听。如同一见到食物就会让他口水长流,胃液翻腾一样,一见到齐奥尔科夫斯基的示意图,他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一大堆图像,事实,数据,术语,全都如此熟悉,而又如此新鲜。远地点和近地点。弹道及节流阀。高度及地平经度。速度、火箭燃料以及推力。他正尽力品味着这一切,而这个叫尚达林的人却在分散他的注意力。“那是什么工作——同志?”
尚达林笑了起来,这笑声在隧道中简直就是一阵刺耳的爆炸般的巨响。“怎么,这叫什么问题。当然是你的祖国培养你做的工作了。你难道觉得国家需要你作为一个采金工人的技术吗?”他的手伸进黄铜纽扣的大衣里(科罗廖夫身上单薄而又褴褛的风雪衣抵挡不住严寒,挥之不去的寒冷感觉使得他的一部分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到了那件大衣是如何的光滑平整、舒适厚重上)抽出一束卷起来的纸递给科罗廖夫,“主要的问题,”在科罗廖夫欣喜若狂地体会着纸张拿在手里那种令人愉悦的感觉时,他说道,“当然就是距离了。德国人制造的火箭射程长达数百公里,可不可能提高到数千公里?我们祖国的敌人并不都是我们的邻居。V2达到了八十多公里的高度,是你的GIRD-X的高度的十六倍还多;我们的新火箭必须飞得比德国人的高。”
科罗廖夫翻着这些纸张。不管他多么注意,手上的水疱还是弄脏了纸上的图表。
尚达林继续说道:“因此我们的火箭必须超过德国人的二万五千公斤的推力,而且要大大超出。这就要求在冶金术或设计上进行大幅度的革新,即便不是两者同时革新的话——同志,你在听吗?”
科罗廖夫已经把一幅图横过来,这样一来,图上的火箭的弧形不再是从左到右,而是呈半圆形懒洋洋地,却又有力地朝着上方,好像是要冲向……
他的拇指在火箭的轨道上留下了一颗红星。
“我在听,”科罗廖夫说,“而且别的每一个人都在听。”他觉察出从别的采矿人那里传来的声音少了些,动静也少了些,一些在研究所养成的安全意识又恢复了,同时他也记起了自己发号施令的声音。“在我们那时候,”科罗廖夫接着说道,“这种谈话是保密的。”
尚达林耸了耸肩,咧嘴笑了。“我只在跟你说话,同志,”他说。他向后朝着士兵们扬了扬头,说道:“在白痴面前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谈话,”又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点了点采矿人,“在死人面前就更自由了。”他从科罗廖夫手上抽出一张纸,高高举起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又整个地转过身去,把手中的纸轻轻扬了扬,让它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一个采矿人抬眼迎着他的目光。他又转向科罗廖夫。“我们走吧?”他假装哆嗦了一下,“我可不像你那么适应这儿的寒冷。”
1933年,GIRD-X成功发射,在伏特加、干杯,还有斯大林同志的祝贺后(他的贺词是由一个眼睛近视的官僚匆忙读出的,那人的样子就好像他认为火箭随时都会呼啸着冲出门口似的),科罗廖夫和他的良师益友灿德尔(他此后那么快就死了)一起,离开了楼下欢乐的同事们,爬上了陡峭的、结着冰的莫斯科国家喷气科学研究所办公大楼的屋顶,高高在上地进行他们的庆祝。
让伏特加见鬼去吧;他们为彼此,为火箭,为那座城市,为这个星球干杯,喝的是一瓶走私来的、贮藏的法国香槟。
“到月球去!”
“到太阳上去!”
“到火星上去!”
他们吃着鱼子酱,蟹肉,熏鲱鱼,像贪吃的人那样咂着嘴,把空罐头盒越过首都上了冻的街道扔了出去。科罗廖夫从来没有这么津津有味地吃过东西,甚至在科累马时都没有。
当他挨着尚达林坐在雪橇上,飞快地驶离冰雪覆盖的第十七矿场口时,想起了这一切,还有更多。他渴望着仔细阅读那些文件,但它们可以等。他把它们折起来,塞进打着补丁的旧外衣里。只要他愿意,他差不多可以隔着衣服读它们。
尚达林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看他从口袋里扯出那块面包,开始一点一点地咬着吃起来,显而易见吃得有滋有味,仿佛那是从沙皇的厨房里拿出来的最最美味的东西。他靠后坐好,闭上双眼,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在想像中再次体验口中盈满的鱼子酱的独特的味道,体验那次卓越的火箭发射,还有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夜空的包容一切的拥抱。他以这样的方式同从前的那个自我交谈着,那个自我从研究所的屋顶上轻轻地飘下来,与他融为一体,准备重新开始他们的伟大工作,雪橇飞快地穿过雪地,好像是由渴望和火焰推动着。
二、拜尧努尔发射场。1957年9月
叶夫根尼·阿克肖诺夫被像是地狱的全体鬼魂发出的嚎叫声惊醒了,慌里慌张地撩起车窗的窗帘,跃入眼帘的仿佛是个马戏团。和他的火车并排而行的是一列由十多匹瘦长的骆驼组成的驼队,它们发出各种声音,露出栅栏桩似的牙齿,粗壮的嘴唇卷曲着,像在冷笑。鼓鼓囊囊的灰色袋子在它们身体的两侧颠簸着,而摇摇晃晃地在它们背上坐着的则是身穿长袍、面孔黝黑的大胡子骑手,他们的咆哮足可以同他们的骆驼的叫声一比高低。
这就是哈萨克斯坦,阿克肖诺夫想道。在这次出门之前,他往东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莫斯科的郊区,那里住着一位一辈子没结过婚的姨妈,她烤的果馅饼很不错。令人窒息的尘土使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他还很年轻,还不会觉得难受。
一名骆驼骑手看到他呆呆地注视着他们,咧嘴笑了,举起一只毛茸茸的拳头,摆出了一个特别粗暴的架势,吓得阿克肖诺夫赶紧放下窗帘,坐了回去,一边用手指摆弄着自己那突然显得太短的胡子。
他在自己的帆布包里翻出了那本已经很旧了的佩雷尔曼写的《行星际旅行》,随手翻开,开始读起来,心想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背得下来。很快他又打起了盹,在梦中,他成了一个了不起的沙漠中的青铜武士,挥舞着一把短弯刀,向那些刺破长空的火箭挑战着。
没有乘务员,也没有其他乘客来打扰他的睡眠,因为埃夫金尼。阿克肖诺夫要去的是个官方地图上不存在的地方,要见的是个官方材料中没有名字的人。去这种不存在的地方找这种不存在的人,其渠道都经过严格控制,所以阿克肖诺夫是这趟火车上惟一一名乘客。
“来吧,”站台上的士兵盯着阿克肖诺夫的脸和照片左看右看,直看得他紧张起来时才说,“总设计师在等你。”
有十五分钟或者更长,士兵开车载着阿克肖诺夫在一条新铺的宽广笔直、好像总也走不到头的公路上行驶着,经过了一个个工地,工地上巨大的建筑的中空的轮廓从大坑里、从一堆堆土里拔地而起。到处是一群群工人。在一座土堆上,三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守卫着:下面挥舞着镐头的工人一定是些劳改犯。一条闪光的铁路支线不时从路上穿过,一到铁轨与路面交叉的地方阿克肖诺夫就赶紧抓稳,因为司机并没有减速。一些已修建完成的建筑看上去像是办公楼,还有一些像军队营房。在一所营房后面是些看上去更有趣的住处,那是六顶圆顶帐篷。几个哈萨克人正在把第七顶帐篷裹好,仿佛那是个兽皮围成的巨大的柱体。
司机一言不发,没做任何表示就把阿克肖诺夫丢在一个足有一公里宽的大坑的混凝土坑沿上。阿克肖诺夫朝下面六十米深处的陡峭的堤道望过去,堤道是用来引导火箭发射时喷出的巨大气流的。他哆嗦了一下,从发射台边退了回去。那是个巨大的混凝土的台子,有好几百米见方。不管对火箭做过多少研究,都不能让他喜欢高处。他的上方三辆空的导弹拖车轰鸣着,这些三十米长的长着巨爪的庞然大物会靠拢火箭,紧紧抓住它不放,直到火箭发射。
几百名工人在发射台上匆匆来往。有些开着小电动车,有些沿着从导弹拖车的最高处一直延伸到坑底的脚手架爬上爬下。其中有很多哈萨克人,远远地就能从他们戴的毡帽上认出来。在人们的忙碌中,阿克肖诺夫守着自己的行李,有些想家,同时尽量使自己显得有学问,有用处。
正当他想着把书拿出来时,他几乎让一个隆隆的声音震趴下,这声音回荡在每个地方:左边,右边,坑里,天空中。
“正在试机。正在试机。一二三。齐奥尔科夫斯基,齐奥尔科夫斯基,齐奥尔科夫斯基。”
接着传来几声拖长了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好像狂风吹进了麦克风似的。阿克肖诺夫忙把手遮在耳朵上。除他之外,周围这么多人看上去没有一个注意到了这吵闹声。
“喂。喂。喂。”这声音一波一波地滚过混凝土,让阿克肖诺夫恼火到了极点。“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啊?喂?我在说你呢——你,那边留胡子的那位。对,就是你,没干活儿的那位。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阿克肖诺夫放开两手,在发射台上四处找着。他弄不清朝哪儿答话,就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挥舞着。
“好,”那声音说道,“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就上去——”下面的话被一阵咳嗽声淹没了,咳嗽声在大坑的坑壁处回荡着,好像从地里涌出来似的。阿克肖诺夫又捂住了耳朵。咳嗽声中,扩音器里的声音停了,那令人害怕的回响变成了一个孤单单的很小的声音,那声音远远地在混凝土发射台的另一边断断续续地干咳着,清着喉咙。
阿克肖诺夫转身看见一个人从一架电梯中走出来,电梯是安在一个起支撑作用的柱子中的。这人走向阿克肖诺夫,用一块手帕擦着嘴。他身材矮胖,五十岁上下,浓眉生得很低,眼睛很有神。他穿了件大衣,虽然那天的天气在秋天来说是很暖和的。
“你是阿克肖诺夫。”他伸出手说道。他的口气让人觉得他刚在电梯中看过一个名单,恰好选出了正确的名字。如果他说出的名字是焦姆因或是皮柳金或是莫洛托夫,阿克肖诺夫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当时如此,永远如此。“我叫谢尔盖·科罗廖夫,”年长的人继续说道,“但是你不大可能再听到这个名字。在这里人们只叫我总设计师,或是老总。欢迎你来到拜克努尔发射场。”
阿克肖诺夫微微鞠了一躬,头低得只比点头时深一点儿。他练习过如何开场,而且对这样开场很感骄傲。“很荣幸见到苏联第一枚火箭的设计者。”
“我很荣幸见到我们未来的火箭的设计者,”科罗廖夫回答道,“当然是大家共同协作。太空就像一个国家,或者一所教堂一样,得许多人共同努力才行。请跟我来,”他回头补充道,因为他早穿过发射台走了很远了。阿克肖诺夫抓起自己的包,赶紧跟了上去。
“很遗憾我没有时间带你参观一下这里的设备,也没时间好好跟你谈一谈。你听得出谎话吗?我刚才说的就是谎话。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遗憾,因为我很高兴终于可以为‘旅行者号’的这次发射而忙碌了——你读了我寄给你的摘要了,对不对?对。我们就免去那些通常的程序,从现在开始,在下面一周里,你将跟随我到各处巡视。你满意吗?”
“非常满意,科罗廖夫同志。呃,老总同志。”
“就叫老总就行了。喂,阿比什,你这个疯子哈萨克,请别把它开进大坑,好吗?”他向一个一边横冲直撞地开着电动车经过,一边还招手嬉笑的人喊道,“你是学院出身,又是最出类拔萃的,阿克肖诺夫同志。你是那么优秀,事实上你可以自主选择去向,自由选择在这个新世纪可不是常有的事。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择来到拜克努尔?你是不是对沙子情有独钟?”
“主要地,同志——呃,老总——我来这里是为了和您一起工作。”他顿了顿,见对方没有反应,就接着说了下去,“而且,尚达林同志的设计组所做的是——啊,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说,是对火箭技术的僵化应用?而您在拜克努尔的工作,虽然我知之甚少,但在我看来要有趣得多。”
“我明白了。”老总说道。他带头走下一架螺旋型金属楼梯,每踩一步,梯子都发出很大的声响,“尚达林同志就像古时候的中国人一样,朝着蒙古人高高地抛出带火的羽箭。火力越来越猛,可蒙古人还是不断地来。”在响声中走到楼梯底部时,他回转身盯着阿克肖诺夫的行李,“你拿来拿去的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东西?”
阿克肖诺大停下来。“哦,就是些……就是我的行李,老总。”年长的人定定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我的衣服,书……还有些私人物品……”他支吾着说。
老总想了想,半是赞成半带惊讶地咕哝道:“书是很有用的。”他转身朝着停车场,一只手向后冲着发射台猛地一挥,“把那东西也看成是你的私人物品吧。”
俩人走近时,一个大块头士兵从一辆车里跳了出来,拉开后座门,然后立正站着。他的一只手里拿着本书,食指夹在正在看的那页。
“谢谢你,奥列格。”老总说着,跟在阿克肖诺夫后面上了车。“奥列格正在博览火箭技术和行星际旅行方面主要著作。你对戈达德①的作品怎么看,奥列格?”
【①戈达德(1882—1945),美国火箭发动机发明家,现代火箭技术先驱。】
“很有趣,老总。”士兵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回答道。阿克肖诺夫研究着他那粗壮的刮得干干净净的后颈。
“我指导他阅读。”老总继续说。他从外衣中抽出一把计算尺和一个薄薄的笔记本。汽车在停车场里绕行时,火箭拖车的影子从他的脸上扫过。“如果非得有个全副武装的护卫随时随地跟着我不可,我至少能跟他谈点非军事的东西。”
“您现在就想谈吗,老总?”司机问道。
“不,谢谢。”老总答道。他的手指在数字间舞动,阿克肖诺夫则从后窗看着越来越远的发射台上的巨爪。
三、拜克努尔发射场,1957年10月4日
“十。”
还有十秒钟,没别的事了。太好了,太好了。科罗廖夫在有很多划痕的木桌下把腿伸展开,将麦克风往前拉了拉,一边数着倒计时一边放松下来。
“九。”
离这个钢铁包围的混凝土地堡一百米远的发射台那儿,科罗廖夫的声音一定正在隆隆地轰响着。在从“老七号”的液氧舱中排出来的冰冷的白雾的包裹下,只有它最上面的十五米才看得见。科罗廖夫已经用每一个潜望镜、从每一个角度观察了它,脸颊都因为眯眼眯得过多而酸痛了。现在他什么都不打算看。他的下属们汗流浃背,嘴唇发白地从他们所在的控制台和雷达监测屏前抬头望着,像是些噩梦缠身的人。让他们担心去吧。这是他们必须要学会经历的。科罗廖夫已经过了担心这个阶段了——不管怎样,只剩下八秒了。接下来会开始下一个考验,但在同时他会细细品尝胜利的果实,就像品尝一小块面包一样。
“八。”
就在几周前,赫鲁晓夫同志批准了轨道卫星发射的计划——这次发射会因苏联的洲际弹道导弹的慑人威力而震惊世界(他是这样说的)。哈!好像华盛顿同卫星轨道一样那么容易算计。党的主席把权力交到了总设计师的手里。
“七。”
得到批准后,“老七号”在设计上取得了显著成就。十二个小的导向火箭和四个捆绑火箭助推器围绕着一个内核,内核里有二十个单独的推力舱。冶金学家们绞着手,告诉科罗廖夫说他的计划注定要失败,还说任何单个的苏制火箭在远未达到四十五万公斤的推力之前就会散架。很好,科罗廖夫说:那么二十多个,三十多个小火箭绑在一起又会怎么样呢?
“六。”
赫鲁晓夫和政治局的成员一道,像在红场上撒欢的西伯利亚农民那样,在发射台上跑来跑去好几个小时,他们对火箭技术的了解不比随便一群相同数量的骆驼对火箭的了解多。所有的东西他们都想摸,就像小孩子似的。科罗廖夫不得不严厉地对待他们。他们还问了很多很幼稚的问题:它有多重?飞得有多快?可以飞多高?回答让他们更加兴奋,而赫鲁晓夫是其中最兴奋的一个。“你们做了一件伟大的工作,科罗廖夫同志!”他不停地说着。这人的雪茄烟灰洒得到处都是,而且从那以后科罗廖夫再也没见到过自己最钟爱的茶杯。
“五。”
尚达林同志的反对虽然是在克里姆林宫悄悄地进行的,但是非常有效。洲际弹道导弹添加燃料和发射得用去好几个小时。它太庞大,只能通过铁路运输。它不能自动击中目标,必须通过地面上的人员进行导航。那它有什么好处?最糟的是,依尚达林同志看来,只有美国的东北角能处于“老七号”的威力之下。“同志,”他拖长了声音说,“缅因州的军事目标少得可怜。”
“四。”
就在一周前,在一次例会结束时,年轻的阿克肖诺夫表情呆板地踯躅着,看样子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老总,我给弄糊涂了,”年轻人说,“陆军元帅老是把‘老七号’称作弹道导弹。也许是我错了,老总,可是——作为弹道导弹,‘老七号’的设计有点儿不太合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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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科罗廖夫满脸喜色地面朝年轻人倾了倾身子,说道,“我觉得你的评价不够公正,阿克肖诺夫同志。我觉得更确切地讲,‘老七号’是一个蹩脚的弹道导弹。”
“二。”
“可是,”科罗廖夫接着说,“它会成为将人送入太空的绝佳的火箭助推器。”
“一。”
“点火!”
于是一颗新星出现在中亚的沙漠中,升上了天空,当老总仰头大笑时,即使是在火箭的雷鸣般的轰响声中,地堡指挥部里其他的人也还是听到了。
四、拜克努尔以北的大平原,1961年2月
阿克肖诺夫站在老总身旁,两人都举着双筒望远镜,手肘碰在一起。一只鹰在阿克肖诺夫的视野里旋转着飞过,他本能地转过头,跟踪着它,接着突然停了下来,迅速回到那个橘黄色的降落伞上,看着它越来越大——虽说没有预想的那么大。
阿克肖诺夫放下望远镜,在地图上查看着,可老总不需要确认。“我们的孔雀已经飞离了航道。”他喃喃地说着,在司机室的车顶上敲了两下。
卡车轰鸣着向前驶去,沿着土路上冻住了的车辙颠簸着,坐在后面摇摇晃晃的工程人员拼命抓牢。左右两边,在广阔的田野上,玩具大小的卡车和救护车也在向前急驶。远远地,一群羊在迎面开来的一辆卡车前四散奔逃;风把汽车喇叭声和羊叫声带到了好几公里远之外。车流向一朵随风飘荡的橘黄色的花旁汇集着,那是彼得·多尔戈夫。
老总和卫星城里每一个未来的宇航员关系都很好,他知道他们的姓名、家庭情况、兴趣爱好和历史,实际上知道他们档案材料中的每一点(而克格勃的档案材料是什么都不会遗漏的)。老总从成千上万的候选人中挑选了这些人,是通过同赫鲁晓夫,而且从表面上看来也同一半的政治局成员商量决定的。尽管如此,阿克肖诺夫确信,老总从没喜欢过彼得·多尔戈夫。
这名宇航员喜欢好几小时地坐在公共食堂里给他的怪模怪样的小胡子上蜡,一边还向每一个人吹嘘他搞女人的辉煌业绩,还有他的高超的跳伞本领。“跳过五百多次,朋友们,脚踝都没扭伤过。看到这本袖珍诗集了吧?我收集诗集,就是为了在下降过程中读点什么。降落伞打开后,就没什么要做的了,知道吗?最终,我会在天地间读完这部伟大的著作!有多少学者敢说他们也读了那么多呢?”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惹得别的宇航员哄堂大笑。老总胳膊下面夹着一束新的写满问题的手稿,从公共食堂蹒跚而过时,总会对他怒目而视,但什么话也不会说。
但多尔戈夫显而易见是测试“东方号”弹射系统的最佳人选。如果老总在克格勃的报告材料和《生活》杂志上读到的内容是真实的话,这个测试必须毫不延误,马上就做。那个漫长、干燥而又寒冷的春天日子真不好过啊,要是让老总逮住哪个人抽空吸支烟或是打电话聊天或是睡一会儿的话——后者是最糟糕的,“美国人和德国人在他们那个热带地区也这样开小差吗?”他会一边挥舞着最新的印有七个笑得牙齿都露在外面的太空人的宣传照一边大喊大叫。(美国人肯定会第一个把牙医送上太空。)老总觉得这个稀奇古怪的,永远阳光灿烂的发射基地,这个弗罗里达的卡纳维拉尔角①,就跟火星或者月球一样是个异乎寻常的地点。对他而言,那里总是“那个热带地区?’。所以多尔戈夫的培训匆匆结束,最后的测试定在二月底。
【①卡纳维拉尔角,旧称肯尼迪角,位于美国弗罗里这州东部,为空军和航天基地。】
实验很简单。与“东方字’飞船同样大小的模型机里,披挂着全副装具的多尔戈夫被绑在一把弹射座椅的样机上。然后把模型机装在一架大型安东诺夫运输机的货舱里运上天空。在大平原上空几千米的高空,这个巨大的容器从飞机尾部被不客气地推出去。一旦分离完成,多尔戈夫就按动“弹射”按钮。很简单。也很疯狂,但拜克努尔发射场很能容许疯狂的想法。
多尔戈夫用一句话概括了整个过程:“你们把我喂进飞机,飞机又把我拉出来!”
老总皱了皱眉,但接着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老总乘坐的卡车并不是第一个到达的。一群工程人员都争先恐后地从后挡板爬下车去,老总则不耐烦地打手势让阿克肖诺夫帮他从车的侧面下去。飘动的降落伞向旁边飞舞着,但是地上一个斜躺着的人体压住了它。
一个手持步枪脸色苍白的士兵慢吞吞地走到老总面前说:“太可怕了,设计师同志。也许您该等着——”可是老总已经走了过去,阿克肖诺夫慢下脚步,免得超过老总。
多尔戈夫手脚摊开仰面躺在那里,活人是不愿意这样躺着的。面罩已经粉碎的头盔以一个怪怪的角度靠在他的肩上,却还和身上的衣服连在一起。
老总低头盯着尸体说道:“在人们面前,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傻瓜。”
医生们来了,在周围打转,以此恭敬地同老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证实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多尔戈夫摔断了脖子。他在下来时什么都没读。
“他的头盔在弹射时肯定碰到了舱口。”阿克肖诺夫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明白他要冒的风险。”他补充道。
“不如你明白,我的朋友,当然也不如我明白。”老总的声音不大。现在已经有几十号人聚集在这儿了,一个个萎靡不振,脸色灰白,吓呆了的样子,但老总却是生气地铁青着脸。怒火中,他慢慢地而又轻柔地跪在冻硬的地上,伸手越过医生们抓住了多尔戈夫摊开的双手,把他的手臂交叉着放在橘黄色的胸部,这样一来,多尔戈夫就像是在抓着他胸前的降落伞的带子。
“这样好一点。”老总咕哝着说。
他转过身,迎着寒风向卡车走去,阿克肖诺夫紧跟在后面。老总一边走,一边从臃肿的外衣中扯出他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把笔摇了摇,好让它写得出来(笔是东德制的),开始写了起来。笔在纸上一行一行地划过。他一边写着,一边跨过沟渠,绕过岩石,没有绊倒,也没有抬头看。一只土拨鼠就从他的脚下惊惶逃窜。老总还是不停地写着。
在路的尽头,由于拖拉机常在这里拐弯,地面已经掀松了,那名脸色苍白的士兵给他的步枪找到了用武之地:他把枪水平地端着,像个牛栏门一样,挡住了三个年老的农妇的去路。
老总走过来时,最年长的那位喊道:“发生什么事了,同志?怎么那么乱?”
老总边走边答,没有抬头,也没有停笔:“我刚刚折断了一个年轻人的脖子,太太,计算尺一拉,笔一挥,就这么简单。”
老妇人立刻在自己身上画着十字,接着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双手捂住了脸。阿克肖诺夫和他的老总根本没有注意她,而那个士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动着的降落伞,全神贯注,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孩子。
五、拜克努尔发射场,1961年4月12日
仅仅是挪动、重摆他那不听话的枕头就让阿克肖诺夫灰心丧气。在午夜一点钟过后不久,他开始对着枕头狠狠地打起来。他一拳一拳地打它,用头顶它,最后把它抛到了角落里。
阿克肖诺夫坐了起来,叹了口气,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几缕头发编成错综复杂的小辫,又用右手使劲地扯开,这样玩了几分钟。“我疯了。”他大声说,把被子扔了回去,光着脚跳到小屋那从未暖和过的木地板上。
从过道那儿传来低沉单调的鼾声,表明睡不着的只有阿克肖诺夫一个人。裤子、鞋、外衣、帽子,他把它们想像成了鲜艳的橘黄色飞行服、耐高温的靴子和头盔上铅灰色的气囊。他最后重新修正了这一幻象(以便确认氧-氮的混合),然后大胆地走到后门廊上,双臂胜利地高举着,以世界社会主义的名义对混凝土路面和落满尘土的灌木提出所有权。
阿克肖诺夫为自己愚蠢的行为摇摇头——咳,年轻的加加林在全身披挂好后是不会——他信步走进院子里。有一小会儿,他把地平线上发射台的灯光当成了新的一天黎明的曙光,这已经是他第一千次犯这个错误了。
阿克肖诺夫感到自己体内的罗盘呈螺旋形疯狂地转着。他闭上眼睛,大口吞下寒冷的空气,希望自己能够平静下来,但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一枚火箭,正在从软管中吸入零度以下的“肉汤”。
花园的另一头,老总那同样难以描述的小屋的厨房窗户上亮着灯光。他走了过去,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走近时,他可笑地变得鬼鬼祟祟的,每迈一步都特别小心,膝盖高高抬起,就像一个新手在失重条件下腾跃。他藏身到房子旁边的灌木丛中,从窗槛往里瞅着。他还是个小孩子时就渴望成为一名间谍。比方说,他喜欢偷看他暗地里信奉东正教的爷爷做祷告。有一天他喝饱了甜菜浓汤后偷看的时候打了个大大的嗝,露了馅,把爷爷气坏了,还引发了一场家庭风波……但是他看到的只是老总在读着什么。
刺眼的荧光使老总脸上的冻伤疤痕分外醒目——也显示出他的倦容。同往常一样,他的右手支着下巴,左手食指在笔记本的纸页上滑过,引导着眼睛。他的肘边是一盘乳酪酥,还有满满一杯已不再冒热气的茶。老总翻到一页,读着,又翻到另一页。没什么可看的。那他怎么这么着迷?为什么他知道了总设计师在厨房里挑灯夜读就感到如此安慰?老总的手指同他的笔一样有条不紊地移动着,一行,一行,又——他抬起头,不是冲着窗户,而是朝着后门,阿克肖诺夫连忙把头低到窗槛下。他听到椅子移动的声音,还有沉重的脚步声。一片楔形的光铺在草地上。
老总轻声叫道:“加加林吗?嘘!喂?”
停了一会儿,就在阿克肖诺夫屏住呼吸时,老总朝房子一角的四周瞅了半天,发现他的助手蹲伏在灌木丛中。
“啊,是你呀,”老总说。“好,既然你在,也许我就能在这个嗜睡病患者的冬季度假地做点什么。”
阿克肖诺夫正在掸掉袖子上的叶子和小树枝,同时考虑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才说得过去,过得了老总这一关。这时,他的上级又出现了。他大踏步地从房子里走出来,右边掖下夹着笔记本,左边胳膊正费力地伸进他那件臃肿的外套里,无论是什么天气,他在室外总穿着它。阿克肖诺夫估计那件衣服至少有一件宇航服那么重。
“听着,”老总说道,胳膊肘推搡着阿克肖诺夫穿过院子。“为了讨论起来方便,也为了我们不至于发疯,让我们假定明天早上一切顺利。加加林上去,在轨道上航行,再下来,他对赫鲁晓夫说话,对他的妈妈说话,他是俄罗斯好小伙,是吧?是。很好。都很好。可他只不过是罐头里的碎火腿。”
“什么碎火腿,老总?”
老总扬了扬手。“是美国一种罐装的美昧食品,跟鱼子酱一样。也许我读《生活》杂志读得太多了。别打岔了。我是说,像加加林这样的俄罗斯好小伙,只要是环绕地球之外的任何轨道航行,他们都会需要一个比那儿那个给挖空了的‘旅行者号’好点的航空器。能够便于操作,能够在指定地点会合,能够同别的飞行器对接,等等。现在打断我吧。这个新的飞行器,这个‘联盟号’,要用什么样的标准组件制成,才能既保持我们现有飞行器的强度,又能满足……”
一个多小时里,这两个人脚步沉重地在院子里走着,有时同时开口,有时一言不发,有时并肩地走,有时却又像两个要决斗的人那样傲然阔步地从对方面前走过。他们从空气中抓取一个个图形,又在草里把它们剁碎,他们争执着,彼此恨得咬牙切齿,又和好,拥抱,又争执。在他们的上空繁星满天,可他们甚至瞧都没有瞧上一眼。后来他们累了,什么都没解决,却又新发现了好几种不可能的事,需要证实或者推翻。
他们沉浸于让人目眩的胜利的喜悦之中,兴高采烈地瘫坐在后门廊的台阶上,阿克肖诺夫突然说:“这不是我的屋子。”
老总掉头看了看。“也不是我的。”他说。
门廊上堆满了束束鲜花,大多是便宜的石竹,是前一天,一拨拨地,由面带微笑的共青团代表送来的。
“这是加加林的屋子。”阿克肖诺夫轻声说。
窗户漆黑一片。万籁寂静中,传来一阵微弱的鼾声。
“昨晚七点钟的时候,我来到这里命令他上床去睡个好觉。”老总低声说,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居然真这么做了。”他费力地站起来.揉了揉腰背,又弯下腰去,用手把土刨松。“帮我一下。”他悄声说着,开始往口袋里装石子。
阿克肖诺夫趴到地上。“您做得对,老总。凭什么我们就该晚上不睡觉,替他操那些心呢?”他低声加了一句,“这个杂种。”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加加林的身影完完全全地显现出来,在床头钟的夜光钟面发出的微光中,他的轮廓在黑暗的屋子里隐约可见。两个工程师蹑手蹑脚地从宇航员的窗口退后几步,开始将一把把石子朝窗玻璃掷过去。这人难道聋了,还是石头做的——这个农民的儿子难道已经成了一块石碑?啊,有灯光了。这两个折磨他的人蹲在政府给加加林配的黑色轿车后面(他可以驾着这车从不为人知的地方到达茫茫蛮荒的边缘然后再回来),看着祖国的青年英雄推起推拉窗,伸出头来四处张望着。
加加林低声叫道:“是老总吗?”
没有回答,于是推拉窗给放了下来,灯也灭了。两个捣乱的人站起身来,严肃地转向对方,扑哧地小声笑了起来。
阿克肖诺夫深深吸了一口气,老总则安静而严肃地说:“我准备离开时,加加林说他还有最后两个问题要问我。第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可以将一两样私人物品带到飞船上去,最多大概两百克?可以,我告诉他说,当然可以,也许一张照片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接着,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你知道这个小伙子明天想把什么东西带到轨道上去吗?你想像得出吗?他想带上我的一支笔。”
“您给他了吗?”
老总的脸抽搐了一下。“睡觉去,阿克肖诺夫。”他说。
阿克肖诺夫去了,在他身后,总设计师靠在政府发的轿车上,盯着尤里·加加林卧室那黑乎乎的窗子。
六、日出一号。1964年10月12日
一颗行星向一旁旋转而过,露出一颗恒星,行星又露了出来,好像从里面发着光;云层翻滚着;山上的积雪闪闪发亮;星罗棋布的集体农庄从窗外旋转而过,这是从太空上可以见到的证明,证明社会主义已经改变了地球。
从卫星轨道上看到的日出是一生中难得一见的奇观,可是宇航员阿克肖诺夫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宇航员阿克肖诺夫觉得自己是颠倒着的。
他该说些什么吗?他知道在距地面四百公里处的高空“颠倒”一词毫无意义,但那种感觉挥之不去。即使闭着眼睛他还是感觉得到自己是颠倒着的,好像全部血液正涌向他的头部似的。叶戈罗夫密密麻麻地放置在他身上各个缝隙处的那些传感器肯定会探测到这种感觉吧?有一小会儿,阿克肖诺夫觉得医生一定知道自己头重脚轻的尴尬处境,只不过什么都没说,免得让他难堪罢了。毕竟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重新调整,掉个头,对他们三个机组成员中的任何一个来说都是不可能的。这儿的活动空间甚至比那辆滑稽的意大利车的后座还小。一个月前,阿克肖诺夫就是和这两个人挤坐在那辆车的后座上,深更半夜去了趟秋拉泰姆买伏特加,结果无功而返。即使他能够解开身上的带子飘浮起来,可他挤在中间,蓦地大喊一声“换”就可以随意地调整/翻转过来吗?不能,如果阿克肖诺夫适应不过来,就必须一直那样,一直得等到重返大气层时才行。但如果他不是适应不过来,而只是精神错乱了,那么他就得等更长的时间了,可他尽量不去那样想。
“看来好像是盐分平衡稍微有点反常,”叶戈罗夫一边盯着自己的手掌大小的实验箱一边说道。听上去医生对他自己的含盐量很高的血液很是自豪。他自从进入轨道后就在自己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传感器、探针还有电极,但却惋惜地发现自己一切正常——直到最后刺在手指上挤出的这滴血(叶戈罗夫是像弹一颗小小的红色浆果一样把它从手指上弹出去的),最终得出的结果才有些反常,虽然同样乏味。噢,好,医生同志,阿克肖诺夫想说,怎么你那些小测试没有告诉你我们在这两小时里都是头重脚轻?因为要是阿克肖诺夫头重脚轻的话,那么叶戈罗夫和诺维科夫肯定也是头重脚轻。这一想法并没有使他得到安慰。
“感觉怎样,阿克肖诺夫同志?”诺维科夫问道。
“我很好。”阿克肖诺夫回答说。
飞行员以微笑作答,又将注意力转向在他伸出的双手问飘浮的一管密封的黑醋粟汁上。诺维科夫在太空里跟他在地球上一样大惊小怪。还在发射场时,他就曾经因为阿克肖诺夫对哈萨克食品一无所知而大为吃惊。他为很不情愿的工程师准备了羊肉片和面条,他称之为比什·巴麦可,还给他倒了一大杯满是泡沫的发酵过的奶酒。
“事先在地球上有更多经历的话,”飞行员说,“就会更喜欢太空。把它喝完。这是马奶,你怕什么?我们还没老呢。喝。”
现在诺维科夫的注意力全在这塑料软管上,他先用右手,又用左手拍打着软管,好像是在一个人玩网球,而软管先朝着这边,又朝着那边翻腾着。
阿克肖诺夫对软管朝左右两边移动很确定,但“上”和“下”呢?这只不断翻滚着的塑料管子真的颠倒过吗?或者像在它周围环绕的舱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一直都正好是斜着的?阿克肖诺夫想吐。
“要是你不喝,把它递过来行不行?”快活的医生问道。他可能想试一下,看黑醋粟汁对他血液中的含盐量有什么影响。
“拿着。”同样快活的飞行员答道。他抬起右手,让管子从下面飘过去,然后从阿克肖诺夫的胸前经过。
医生抓住它,说了声:“谢了。”他用拇指把管子的盖子弹开,挤出一团抖动的黏糊糊的汁液。医生放开管子(手松开时轻轻一推,管子就慢慢地向机舱的另一头飘了回去),腾出两只手来在汁液的中部轻轻地拍打着,把这团东西捣碎,分成两截蜂窝状的胶冻样的东西。医生从座位上抬起头来,好让其中一团胶冻飘进他的嘴里。他舔舔嘴唇说着“呣”,用肘部把另一团朝诺维科夫那儿轻轻一送。它从阿克肖诺夫的胸前飘过去,就像野餐时天空飘过的乌云,也被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飞行员像只青蛙似的弹出舌头捉到了它。
而他们都是成年人!
“你想来点醋粟汁吗,阿克肖诺夫同志?”
“不要,谢谢。”他满嘴都是马奶的味道。
“喝点水?”
“要不来点咖啡?”
“橙汁呢?”
“也许想吃点苹果?”
“谢谢,我不渴。还是谢谢你。”他脑海中出现了和头那么大的一团呕吐物,在机舱里乱撞,而它的三个猎物在下面缩成一团,呜咽着,像是几个小学生被困在了有一只蝙蝠的屋子里。
阿克肖诺夫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罐里的空气,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萤火虫”上。
“阿克肖诺夫同志患了宇航病。”叶戈罗夫低声说,好像在和诺维科夫说悄悄话。
“我没有!”阿克肖诺夫叫了起来。
“你已经像条鱼似的在那儿躺了一个小时了,”医生继续说。“脉搏正常,呼吸正常,眼珠动得稍快了点,可除此之外也很正常,我的全部数据读出都证明你很正常。可老实说,你看上去糟透了。”
“人人都会得那个病,”诺维科夫说。“蒂托夫、尼古拉耶夫、波波维奇、白科夫斯基、捷列什科娃——都得过,只是程度不同。”
“加加林也得过吗?”阿克肖诺夫问。
“没有,加加林没得过。”
“你得了吗?”
“啊,没有,事实上我没得。可是你知道,我当飞行员已经好多年了。受过战机驾驶训练什么的。”
“我觉得我有一点儿,”叶戈罗夫说。“就是有点头晕。美国人也有这方面的报道。我们认为这可能和失重对内耳的影响有关。”医生发表过为数不少的有关内耳的重要论文,阿克肖诺夫感到很奇怪,他居然等了那么半天才提起那个值得注意的器官。“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分不清方向,在空间上糊里糊涂的?”
“是啊。”阿克肖诺夫叹道,“我觉得自己就像倒立着一样。我的眼睛很难集中在一点上。我想读仪器上的数据时,它们在我眼前有点转。而且我有点想吐。”
“你就要吐了吗?”诺维科夫问他。
“不!”阿克肖诺夫反驳道,开始感觉好些了。
“很有意思。”叶戈罗夫一边说,一边记笔记。“有什么症状必须立刻向我报告。”
“我不是在报告,是在抱怨。”阿克肖诺夫说。可是我是世界上第一艘三人乘坐的宇宙飞船上的一名机组成员,所在的轨道是有史以来人类达到的最高的,“对不起,同志们。”
即便他这么说,他还是不知该不该将“日出号”称为“三人乘坐的宇宙飞船”。这艘飞船是以原来的老“东方号”的舱体为基础,去掉了备用的降落伞和弹射系统,刚刚留下足够的空间,塞进第三张狭窄的座椅。这个改动是非常冒险的。舱里的空间不允许宇航员穿压力服,所以他们都身穿灰色的连身工作服,纸一样薄的外套,还有旅行鞋。
“一次非正式的飞行。”去年夏天,赫鲁晓夫在他坐落在黑海之滨的别墅里向老总提出他的要求时,就是这么称呼这次飞行的。
老总回拜克努尔时一路怒火中烧。等他向阿克肖诺夫传达这些命令时,已经陕发狂了。他在设计实验室里一边痛斥赫鲁晓夫,一边来回跺脚,拳头砰砰地砸在工作台上。“那么现在我们必须停下手头‘联盟号’的活儿,推迟登月方面的一切进展,好让赫鲁晓夫嘲笑美国人,‘哈哈!你们的‘双子星座号’送了两个人上天,而我们的‘日出号’送上去三个人!我们又赢了!’”硕大的拳头落下来,铅笔和尺子震得格格作响。
阿克肖诺夫俯身看着面前的草图,摇了摇头。“上这艘飞船的将会是三名勇敢的宇航员。”他说。
“根本不是三名宇航员。”老总回答道,“我还没告诉你最糟糕的。‘日出号’将载着一名受过训练的宇航员和两名没受过训练的‘平民’——名医生,一名科学家或者是工程师上天。这样赫鲁晓夫才能到处夸口建成了第一个太空科学实验室。他说,‘如果你不能为我建成这个,如果你不能继续把我们光荣的太空计划发扬光大,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尚达林同志可以做到。’”老总慢慢走回桌旁,对着设计图沉思着,“可是我问你,哪个工程师会那么高尚,那么勇敢,那么傻,还得足够矮,可以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钻进这么个破船里?”
就在那时,阿克肖诺夫知道了自己该如何回答。他看到老总提到尚达林名字的时候在发抖。但是阿克肖诺夫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鼓起勇气把他的答案告诉了老总,又花了一两个星期才说服了他。
老总态度最终缓和下来的当晚,阿克肖诺夫帮助他写了一封长信:后来由特别信使送到了政治局里最熟悉拜克努尔的成员——前哈萨克斯坦党中央书记勃列日涅夫同志手上。信中详述了赫鲁晓夫同志越来越多的干涉,并暗示(但没有很明白地说出来),如果更有理性、更有远见的领导人不插手此事的话,不光彩的灾难性事件就会迫在眉睫。老总辛勤地敲出定稿时(他虽然只用两个指头打字,还是比阿克肖诺夫的速度快),祖国最新出炉的宇航员画了一幅名为《如何把官僚送入轨道》的卡通速写。画面上赫鲁晓夫被人用一根撬棍硬塞进一门大炮中。
“看那边。”诺维科夫说。
“日出号”的舷窗上,成百上千个小小的亮光闪烁着,每一个亮不到一秒钟。发着微光的冰晶体包围了正在高速飞行的宇宙飞船。
“我听说过也读到过有关‘萤火虫’的描写,”阿克肖诺夫说,“却从没想到它们会那么美。”
“你还没适应过来吗,同志?”医生问他。
阿克肖诺夫笑了:“还没呢,可是如果你受得了我也受得了。咱们不都一样上下颠倒吗?是不是?”
“噢,如果我们不能在回到无线电的有效范围内之前多干点儿活儿的话,”诺维科夫说,“老总准会让我们走路时也来个上下颠倒。我们得把过渡光谱拍摄下来,测量离子流量和外来背景辐射,当然还要准备好向我们在东京的奥林匹克代表团做同步祝贺。叶戈罗夫,或许我来照看这些仪器时,你和你的颠倒的朋友可以把广播稿排练一下。”
“马上就来,同志。我记完这些医疗笔记再说……”
阿克肖诺夫斜眼瞧着叶戈罗夫正在书写的手。“医生同志,”他说,“这是你经常用来记笔记的那种笔吗?在失重条件下,一般的笔好像容易跳开。”
叶戈罗夫停了笔,张开嘴,又闭上了,忸怩地瞥了阿克肖诺夫一眼。“这不是我常用的笔,同志。我是为这次飞行把它借来的。这是老总的笔。”
他的同伴看了他几秒钟。接着诺维科夫吃吃地笑了,把手伸到衣兜里。“用不着害臊,医生同志。瞧。我自己也从那个伟大人物那里要来了一块手帕。”
顿了一下,飞行员和医生都看着躺在他们中间的工程师。
“至于我嘛,”阿克肖诺夫说,“我有一张临发射前他给我的便条。”他从外套里抽出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开始打开。“我看跟你们分享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诺维科夫拍了拍他的手。
“不用了,同志,”他说,“这便条是写给你的,不是给我们的。也许在某个时刻我们需要听听上面说了什么,那时候你可以读给我们听,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现在我们有命令要执行,同志们。我们该开工了吧?”
七、“日出二号”,1965年3月18日
“我进不去。请回话,拜克努尔。我进不去。”
“莱昂诺夫,我是老总。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我进不到密封舱,回不去了,老总。”
“请解释。”
“我的压力服,先生。就像我们预计的那样,胀起来了,因为作用在衣服材料上的压力不同……但是鼓胀的程度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可我在太空行走才不过十分钟。直到刚才,我试着躬着身子想从舱口进去时,才发觉它胀得有多厉害。它正在变硬,老总,像一副盔甲,或者一尊雕像。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明白了,莱昂诺夫。这没什么,只是不方便而已。你试过用把手了吗?抓住把手,头在前,往前用力拖。身体伸直,往前慢慢移动。我知道这很棘手,可是把摄像机固定在飞船的船身也很棘手,记住了吗?”
“好的。我试试看,老总。”
“你做得很好,莱昂诺夫。你圆满地完成了舱外任务。可能你的衣服很不灵活,可你此刻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自由,我们都羡慕你,莱昂诺夫。准备好了就报告我们。拜克努尔完毕。”
“呃,拜克努尔,我是莱昂诺夫。请回话,拜克努尔。请回话,老总。”
“喂,莱昂诺夫,我是老总。怎么样了?”
“还没怎么样呢,老总,我还在努力呢。很难,因为我的手臂也正变得僵硬,但我在努力。老总,您能不能接着跟我说话?这样我能精神集中一些。信不信由你,这上面有很多让人分心的东西。我老想往地球上看,看伏尔加河上空的云。或是往另一边,看着那一片漆黑一旦实际上那是一种深蓝色,它也很美,有它独特的美。如果您能一直跟我谈下去,会帮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任务上。”
“阿唷,莱昂诺夫。我这个老板真就那么恶,吓得你在五百公里的高空都惧怕我的怒气吗?控制室里每个人都在微笑点头,莱昂诺夫,那么这儿每个人都与你有同感喽。我知道了,我简直就是个独裁者。唉,我得尽可能改一改了。等你回来我就会像换了一个人,好吗?好。我只会像个叔叔一样,为我年轻的朋友莱昂诺夫感到自豪。你怎么样了,莱昂诺夫?”
“我还在试呢,老总。接着讲。”
“莱昂诺夫,你还记得昨天晚上我到你的屋子里去让你上床睡觉吗?我还告诉你我们在地面上不能预见到每个问题,还说你和飞行员别利亚耶夫的工作就是处理我们在下面事先没有预料到的问题,还有就是我们对你们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完全有信心。好啦,现在遇到的就是我当时所说的这么一个问题,莱昂诺夫。这就是我们预料中的难以预见的问题。而你将在那里为我们解决它。情况怎样,莱昂诺夫?请报告。”
“老总……我还在外面,我觉得把手不大起作用。并不光是因为我弯不下身;我的胳膊腿也都直挺挺地伸着,可舱口只有一米宽。而且我们说话时我的衣服还在继续变硬。我的努力就像是手脚不动地游泳似的。请指示。”
“谢谢你,莱昂诺夫,现在我们对你的处境更清楚了。我们过一会儿就告诉你该怎么办。现在我要跟飞行员谈一下,好吗?我就跟他谈一小会儿,然后跟控制室里的同志们商量一下,马上就回来。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欣赏欣赏伏尔加河。等你回来时,就会把它描述得更加生动了。”
“好的,老总。”
“拜克努尔完毕……‘日出二号’,我是老总。请回答,‘日出一口’”
“老总,我是‘日出二号’。您要我出去把他带回来吗?”
“不,别利亚耶夫,不。在你得到我相反的指令之前,你必须待在里面。在我们确信我们能把你们两个都弄回去之前,我不能让我的两个宇航员都到飞船外面去。你明白吗,别利亚耶夫?”
“我明白,老总。我该做什么?”
“做你现在正在做的,执行向你发出的指令,并做好准备在我让你出去的时候出去。拜克努尔完毕。”
“莱昂诺夫,我是老总。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老总……黑海上空的阳光真是太棒了。”
“你也是,我的朋友,你也是。听着,莱昂诺夫,我们想了一个让你的压力服容易驾驭一点的办法。你现在的气压读数是六。要是你开始减压,就会灵活些。听懂了吗,莱昂诺夫?”
“……呃,老总,我听是听懂了,可是我的气压比起舱内气压来说已经相当低了。我的气压要低多少才不至于在我回舱时引起真正的大麻烦?我要是得了减压病可就完成不了任务了,老总。”
“你说得对,莱昂诺夫,可是我们在舱内还有活儿等着你去做。我们付你钱可不是让你整天在外面闲逛,欣赏云彩。而且别利亚耶夫同志一个人很孤单,等着你去陪他呢。”
“我不喜欢这样,老总。”
“我们也不喜欢,朋友,我们也不喜欢。但是你同我们一样专心地计了时,是不是?”
“是的,老总。”
“你也注意到了你的氧气量,对吗?”
“对,老总。”
“那么你这次能不能提出别的办法?”
“没有,老总。”
“很好,莱昂诺夫,开始调节你的——”
“老总。”
“我在这儿呢,莱昂诺夫。”
“这是大伙儿提出来的吗,老总?一致同意的?还是您个人的提议?”
“……是我个人的提议,莱昂诺夫。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我会这样做。这是总设计师的意见。”
“谢谢您,老总。我照办。把压力调到多少?”
“没有确定的目标。尽可能慢地、一点点地调节,同时试着活动你的胳膊腿,试着弯下腰。我们要你在尽可能大的压力下通过气塞。明白吗?”
“明白,老总。开始减压……
“五点五,不行,继续……
“五,看来确实在灵活性上有些改善,老总,再说一遍,有些改善,但我还是像个老年人一样动作迟缓,继续……
“四点五,我在尽最大努力挤进去,可我进不去……不是很……我该继续吗,老总?”
“继续。”
“在继续减压……四点二五,我真的不喜欢这样,老总,我真的——老总!我的头和肩膀进去了,我在往前拱,我在密封舱里转身呢——我进来了吗,老总?我进来了,进来了!好哇!”
“太好了,莱昂诺夫!太好了!你听得见我们的掌声吗?干得好!”
“呸,是关着的。对不起,老总。关闭密封舱。准备均衡压力……”
“有问题要报告吗,莱昂诺夫?你感觉如何?”
“没有问题,老总。只是我进来时别利亚耶夫说我身上的气味很难闻。”
“老总,自从上一次体能测试以来,廖沙还没出过这么多汗呢。”
“他刚刚完成了难度最大的体能测试,别利亚耶夫,而且以优异的成绩通过。祝贺你,莱昂诺夫。”
“这都是因为您帮助我过了关,老总。”
“啊,你知道吗,我对这类事情了如指掌。我每天一举一动都像个老年人。现在,我想,我要让这些年轻些人中的一个跟你们谈一谈,谈谈我们怎么把你们两个家伙弄回家来。老总通话完毕。”
八、拜克努尔发射场。1966年1月12日
瓦西里!
还活着!在这里!怎么会——?
“奥列格,停车!我说了,停车!”
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奥列格踩着刹车,把车开到山肩处,正好停在将公路和铁轨及其后面毫无特色的仓库隔开的沟旁。车还没停稳,科罗廖夫就跳出车门。他踉踉跄跄地蹒跚着,直到世界停止了转动,几乎一头栽进沟里。他是个工程师,却这样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老总,怎么了?”阿克肖诺夫叫道,“怎么回事?”
科罗廖夫不理他,小跑着去追赶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的一队劳改犯。他们排成一排,正被押解着向他刚离开的发射台走去。他觉得自己动作迟缓、笨拙,像在噩梦中奔跑的人一样。他的双腿就像是在齐膝深的淤泥里艰难地迈动着,可是灰色的地面光秃秃的。在这片不毛之地,雪像雨一样少见。
“老总!嗨!”车门砰地关上,“发生什么事了?”
瓦西里死了,一定是。不可能没死。没有人能活下来,什么——在科累马待上二十年?即便他能奇迹般地活下来,在哈萨克的冬季给派到野外工地上干活也不会有好结果的。而且,瓦西里比他至少大了十岁。
科罗廖夫一边加快步伐,一边这么推断着,他的心狂跳着。“瓦西里!”他喊道,“等一等!”
他开始想到自己的身份,疑惑起来:他告诉过瓦西里自己的名字吗?瓦西里会记得他的编号吗?哦,不幸的一天!没关系,没关系,瓦西里肯定能认出他的——除非吃饱肚子会完完全全地改变一个人的模样。
“瓦西里!”
队伍后面的一个卫兵转过身来,举起一只手发出警告。“不准靠近!”他喊道。
五十多名犯人没有一个转过身来,他们的好奇心早就给全部清除掉了,科罗廖夫知道这点,很早以前就知道。另一名卫兵解下他的步枪。
“停下!”奥列格一边飞快地从科罗廖夫身旁跑过,一边大声吼道,“这是总设计师的命令!停下!”
先前那个卫兵吹了一声口哨,囚犯们立刻变成了一群似乎多少年都没有走过路或是动过的一直站在路边承受风吹雨打的人,即便死了也不会倒下。
科罗廖夫喘着气,靠在阿克肖诺夫的肩上。
“老总,请别这样。您还想再发几回心脏病啊?安静下来吧。”
奥列格双手叉腰,低着头瞪着眼看着那些卫兵,他是想吓唬他们。“你们队里有个叫瓦西里的人吗?”
卫兵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我们怎么会知道呢,同志?”
奥列格开始在队列前踱着步,时不时地叫着那个名字。科罗廖夫摇了摇头。这个幸运的人显然没有同政治犯打过交道——当然他自己除外。
“来,咱们跟着奥列格,”科罗廖夫对阿克肖诺夫说。“慢点儿,注意——慢点儿。”
“我就是那么打算的。”阿克肖诺夫说。
科罗廖夫现在想不起自己从车窗望见的脸是在队伍的后面,前面,还是中间,(要么是在云里?一丛杂草中?)所以他在走过那些囚犯时,盯着每个人的脸看。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任何迹象,没有瓦西里。但是当他往前走时,另外一个更加可怕的认识明晰起来。这些人都一个模样。呆滞的目光,长长的胡须,苦难的疤痕—一长得和亲兄弟一样。有谁能够区分得出他们谁是谁呢?
科罗廖夫在队伍前面停了下来,虚弱地冲着面前的卫兵微笑着,又回头沿着队列看了看。
“对不起,”科罗廖夫说,“你们都能理解吗?我真的很抱歉。我的朋友们,我想我要歇一会儿。”
在阿克肖诺夫和奥列格的帮助下,他低下身子,坐在杂草丛生的沟边,像星星的引擎一样疲劳①。
【①白天时看不见星光,好像是在亮了一晚上后,星星的“引擎”已经疲倦,无法发出足够的光亮。】
“走吧,”奥列格嚷道,于是在哨声中,这个让人悲痛的队伍又战栗着动了起来。卫兵在经过时看着科罗廖夫。他听见他们开始嘟囔这些科学家们变得多么古怪,成天价满脑子全是外层空间。科罗廖夫大笑起来,接着就被那天最剧烈的咳嗽攫住了。
“我去取车。”奥列格说。
咳嗽平息后,科罗廖夫用眼睛瞟了一眼身旁的阿克肖诺夫。“你的老总身体太差,”他说,“你想调走吗?
“当然,老总,把我送到月球上去吧。那个瓦西里是谁?”
科罗廖夫摇摇头,把大衣紧了紧。“一个我在很多年前认识的人。在劳改营里。”
“科累马劳改营。”
“是的。他在吃饭时倒下,给拖走了。我得到了他的一片面包,享用了它。可能我是为此内疚,我不知道。我猜他已经死了。我想他是死了。对,我肯定他死了。”
“他死去了,您活下来了。这没什么好内疚的,老总。您一直都在想着瓦西里吗?”
科罗廖夫笑了。“同志,在这二十年里,我一次都没想到过瓦西里,直到几分钟之前在车里才想起他。然后就想起了那一切。就像彗星一样,离开得太久了,大家都忘了,是不是?然而它一直在那里,在自己的轨道上,绕着圈,现在又回来了。就像咱们这儿的奥列格一样可靠。是的,谢谢你,奥列格。不,不要走开,我们马上就完。阿克肖诺夫。”
“什么,老总?”
“听我说。今晚我去莫斯科,回医院去。我希望一周后回来,或许要两周。卫生部长给我安排了一个手术,是痔疮手术。我下面出问题了。”
“严重吗?”
“严重。那是我的屁股,对吧?是的,我的屁股可不是开玩笑的。别打岔了。你还有齐奥尔科夫斯基写的《用喷气装置——”
“——探索宇宙空间》,有,老总,您知道我有的。”
“我离开期问,我要你把它重读一遍。仔细读每一个字。研究每一幅图。就当是你第一次读它,就当没有卫星,没有加加林,没有太空行走,没有宇航员。看看你会有什么想法。我呢,我会做同样的事。因为我最近老得太快了,阿克肖诺夫,而且恐怕把你也带老了。但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就来谈谈我们展望的新的奇迹,我们就又会重新品味天空,又会大为惊异了。”
九、莫斯科,1966年1月14日
卫生部长靠在消毒室隔壁的墙上,享受最后一支香烟。在光线已暗淡下来的走廊里靠近电梯的地方,挤着一群即将给他充当助手的医生和护士。他们在窃窃私语。有一两个人朝他这边望过来,又回避着他的目光。
毫无疑问,他们是害怕在祖国最受人尊敬的内科医生眼皮底下工作,因此正相互打气呢。他们不知道病人的姓名,但他们清楚自己不会为了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员做手术而在下班后让人急匆匆地送到这儿来的。他们知道勃列H涅夫主席亲自等候着手术的结果,这是卫生部长在简短的情况介绍会上告诉他们的。
现在他注视着他们,微笑着,宽容地摇着头,喷着烟圈。虽然这些辛勤工作的男女并没有意识到,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宽厚地对待他们。他们会特别紧张,这是情理之中的,他在写报告时会照顾到他们。他是国家的公仆,是的,但他也是人,能够理解、甚至原谅别人的弱点。他为自己的这一品质而自豪,这是他最令人钦佩又最实质的特点之一。他最后吸了一口,把烟头在自己的咖啡杯里碾碎,满足地叹了口气。太糟了,云斯顿香烟这么难找……
医生和护士们现在一个个迟疑地走向他,小个子雷梅克医生走在前面。卫生部长曾经是1965年五一大阅兵时在检阅台上的高官中个子第三高的人。他一面往前跨了一步,一面挺直身子,高高在上地朝他们微笑着。“大家都准备好去消毒了吧,同志们?现在我们的病人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雷梅克医生清了清他细细的喉咙,嗓音听上去就像一个患气喘病的儿童吹喇叭吹出来的声音。“部长同志,我和我的同事们……怀着对您应有的崇敬,先生……我们想建议……建议,基于此事的重要性,我们建议您,或者说,也就是,我们,采取进一步的预防措施……”
“我在等你告诉我,雷梅克医生。”部长低声说。他的眼睛在医生说这段开场白时眯了起来。
雷梅克神色绝望地转身朝着其他人。
一名护士走上前来说道:“部长同志,我们要求维什涅夫斯基医生加入到手术队伍中来。”
“维什涅夫斯基,”部长重复道。他应该猜到的。其他人不安地站在那儿。那名护士(他一下子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回头他会查出来的)还在用挑战的目光看着他,“可是年轻的维什涅夫斯基会对这个手术做出什么贡献呢?”
现在大家都打开了话匣子。
“他做过好几十次这样的手术。”
“他的技术完美无瑕,部长同志,您该看看他是怎么做手术的。”
“这几年他没有像您那样的……公务缠身,部长同志。”是雷梅克,那个讨厌鬼。
“而且这名病人的安康既然对革命利益来说那么重要,理应由全院所有的最好的医生一起来为他手术。”
卫生部长笑了,抬起了一只手。“我感谢你们大家的忠告。我已经充分听取了你们的意见,而且会记在心里。我不能详细说明为什么不把维什涅夫斯基医生召来——因为你们知道,我办公桌上经手的许多材料都是保密的一旦是只说这一点就够了,那就是,必须考虑到安全因素。而且,在我看来,不管年轻的维什涅夫斯基的医术多么引人注目,毕竟他刚刚吃完晚饭,可能会受些影响。再次感谢大家的关心。你们先请……同志们。”
人们像一队劳改犯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消毒室。每个人都回避着卫生部长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只有那个护士例外。她的目光不仅含着轻蔑,还有鄙夷。卫生部长竭力忍住怒火,深吸了一口气。他推开门,身后的转门一次次地响着。
维什涅夫斯基医生和他的音乐评论家朋友像往常一样最后离开,开着玩笑走出剧院时,警笛声越来越大了。
“不,不,你会比我先去的,我的朋友。”乐评家说道,“月球上会先需要外科医生,再过很久才会需要交响乐,至于评论家嘛?要是知道好歹的话,我们这些评论家们就都会待在下面,这里可供批评的东西要多得多。”
维什涅夫斯基大笑起来,在朋友的背上拍了拍。“说得好,说得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音乐家,作家,每个类别的艺术家都应该是第一批上月球的人。谁能更好地把月球的奇观转述给我们呢?这个工作绝不能等摄像机去做,这点我是很肯定的。想到这个我的脑袋就发晕。”
“我们有客人来了。”乐评家突然严肃起来。
轰鸣着驶上环形车道的是四辆警用摩托,警笛鸣响着。车子一个急转弯,在巨大的台阶下面的灰色泥浆中停了下来。
“是维什涅夫斯基医生吗?”一位警官叫道。
“是的。”他说。朋友的手把他的肩膀抓得生疼,可他却心怀感激。
“手术室急需您去,医生同志。我们是来护送您的。”
乐评家如释重负,一屁股坐了下去,维什涅夫斯基则呼出一口浊气。
“谢谢你们,同志们。”他说,“我现在就去。”
他在手臂上抹肥皂时,可怜的雷梅克快得有点结巴地通过内部通信联络系统向他简要地介绍了情况。维什涅夫斯基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东问西问上,时间浪费得已经够多了。可是他不明白:肠癌怎么居然给错当成了痔疮?为什么他们不把手术停下来,找人帮忙,用上更多设备,而是好几个小时在他身体里瞎鼓捣?雷梅克唠唠叨叨地讲起手术台上那个可怜的人对国家是如何如何重要,于是维什涅夫斯基明白了。
“是部长。”他咆哮着说。
维什涅夫斯基冲进手术室时,那个该死的笨蛋连头都不敢抬,其他的人却都转过头看着他。他跑向手术台的脚步变成了小跑,又变成了走,一边注视着卫生部长和其他人。部长一边忙活,一边小声抱怨着,其他人则已经垂下了鲜血染红的双手。
维什涅夫斯基看了看病人,闭上眼睛,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重新睁开眼睛。他走上前去,一把扯下口罩。
“我不给死人做手术。”他说。
独自一人待在外面,维什涅夫斯基很高兴天气很冷。他抬起头,想道,啊月亮,你知道什么是杀戮,骄傲,还有愚蠢吗?我们还是原来在哪儿就待在哪儿好。
十、拜克努尔发射场,1966年2月
开始,阿克肖诺夫假装没听到敲门声。他想那只能又是尚达林,带着刚刚打出来的命令。尚达林喜欢亲自送达他的备忘录,这样他就可以看着那些部门负责人读,揣测他们的反应,为他们清楚理解了他的意愿而感到满意。在第一份备忘录送达之前阿克肖诺夫就清楚了他的意思。至少从老总下葬的那天下午,当尚达林坐着勃列日涅夫的专车离开克里姆林宫时,就清楚了。
老总的用“老七号”将运输燃料的飞船送达轨道的计划已经被弃之不用了。对于尚达林来说(而且大概对于勃列日涅夫来说也是如此),这一设计不够引人注目,不够具有决定性意义。取而代之的,尚达林本人的庞大的“质子号”,设计功能可以携带上亿吨级当量的的弹头,将于1967年10月把宇航员们送入环绕月球的轨道。尚达林所钟爱的“质子号”的后裔G-I,目前尚处于理论阶段,会在次年将重新设计过的“联盟号”宇宙飞船送上月球。至于老总那太过细致的计划——每次测试新的“联盟号”的一项性能,循序渐进的系列试飞——尚达林一笔勾销了其中的大部分,这样一来,这艘完全翻新的飞船将能够在一年——或不到一年后进入轨道。
阿克肖诺夫刚一意识到老总的继任者的计划有多么凶险时,他惊呆了,甚至忘记了发怒。他反而笑了起来。阿克肖诺夫轻声笑着把卷宗丢到会议桌上,纸页像花瓣一样从文件夹里飘出来。他说,“这不可能。”
文件夹在尚达林面前停了下来。尚达林坐在长长的桌子的一头,他错误地以为那是老总的座位。(老总开会时都是踱来踱去,从不坐下来,其他人坐在哪儿,或者坐不坐,他从未在意过。)
“不可能?”尚达林鼻子里哼了一声,“胡说八道。你难道忘了,同志?人造卫星是不可能的。载人宇宙飞船进入轨道是不可能的。多年以来我们都在做不可能的事,阿克肖诺夫同志。现在我们要做得更快,效率更高,就这么回事。”
阿克肖诺夫从钱包中取出一张一月十六日《真理报》的剪报。已经有两张这样的剪报由于一遍遍地被翻开,阅读又合上而在他的手中成了碎片;好在《真理报》并不难找,即使是在拜克努尔。“您读过这篇在老总去世时讴歌他的文章吧,尚达林同志?“
“我当然读过。你每三天就冲我扬扬它,我怎么会不读呢?”
“据我所知,”阿克肖诺夫接着说道,“这是老总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报纸上。想想吧。在二十年,不,三十年的时间里,他都是苏联太空计划的指导天才——甚至在政府知道有这么一个太空计划之前就是了。可是有多少苏联人知道他的名字?有多少每天都在他身边工作的追随者知道他的名字?有多少把生命安全交付给他的宇航员知道他的名字?老总在乎这个了吗?他在意自己默默无闻了吗?”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阿克肖诺夫?今天你没事干,我可还有工作要做呢。”
“我没什么意思,尚达林同志。你才是表达意思的人一一很清楚,一点儿也不含糊的意思。没有,我只是在想,你的目的到底是将人送上月球,还是让你的名字臀上《真理报》的头版,而你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会牺牲掉多少个我们这样的无名之辈。”
尚达林站在那儿,微笑着,收拾起他的文件,慢慢地从桌子那头走了过来。他拍了拍阿克肖诺夫的肩膀,朝前倾过身子,直到两人的鼻子都碰在一起,他以一种温暖的父亲般的嗓音说:“不是很多年以前,我指挥了一次效率高得多的行动,在那次行动中我枪毙了好几个傲慢无理的下级。”
“真奇怪,你怎么没有抓住机会枪杀老总呢,”阿克肖诺夫回答道,“既然他一直知道你是个暴君,是个傻瓜。我很惊讶你还不够强大,没能把他埋在监狱的雪里,而只凭你的力量带领我们进入太空。”
因此现在,阿克肖诺夫不想开这扇门。他靠在背部特别凹陷的沙发椅上读着剪报,随他敲去。咚,咚!可这敲门声听来不像尚达林不耐烦的扣击,也不像克格勃的人傻瓜似的猛烈敲打。这敲门声温柔又持续,好像敲门人会站在小屋门廊上,一直站到最后审判日,坚信他的门不会白敲似的。阿克肖诺夫咆哮着向一堆脏衣服踢过去(现在洗衣服还有什么用?)忽地打开门。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这是个体型宽大,矮胖,长得很好看的约五十岁的女人,已经有些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梳了个少女式的大辫子。大大的鼻子,深陷的棕色眼睛。她怀里抱着个很大的用胶布封口的薄纸板盒子。在她身后,在车道的尽头,奥列格立正着站在车旁。
阿克肖诺夫吃惊得眨巴着眼睛,瞧着这两个人。
“是阿克肖诺夫同志吧?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搅您,可是我今天晚上必须回莫斯科。我是尼娜·伊万诺夫娜·科罗廖夫。谢尔盖·帕夫洛维奇的妻子。老总的妻子。”
“他的妻子!”阿克肖诺夫大声叫了起来。
她弯下腰,把箱子放在门廊上他的脚边。她直起身来,微微地悲哀地笑了笑。“您用不着费劲掩饰您的惊讶,同志。我知道我丈夫在这里从没谈起过我。他说过,尽可能地把他的家庭情况保密,这样做安全得多。”
“他的家庭!”接下来太阳和月亮就会为统治天空打起来了。
“我敢肯定我对您的了解大大超过您对我的了解,阿克肖诺夫同志。我丈夫每次回莫斯科时都会提到您。他说过他对您比起他对任何一枚他设计的火箭都更有信心。”她朝盒子点了点头,说,“这里有一些他的私人物品。我很肯定他希望让您来保存它们。”
“私人物品。”阿克肖诺夫无力地靠在门口。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这场谈话里是多余的。“请原谅我的失态,尼娜·伊万诺夫娜。您不想进来避避寒吗?奥列格,你也来。请进来,我给你们沏点茶——”
她摇了摇头。“对不起,可我必须走了。直升飞机等着呢。再见,阿克肖诺夫同志。谢谢您对我丈夫的帮助。”她以对于一个大块头妇女来说很不一般的优雅步态走着,在他还没回过味来之前,已经下了一半的台阶。
“等等!”他喊道。
她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她脸朝着上了冻的院子,颤抖着。
“请等等,我不明白。我有那么多话要问您,有关您的家庭,有关老总——我是说,有关谢尔盖·帕夫洛维奇的。您知道,他对我,对我们那么多人有着巨大的影响,而我对他的了解又那么少。那么少。实际上几乎一无所知。我还可以告诉您一些事情。我可以告诉您他在这里是什么样,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宇航员们多么敬重他,您根本不知道。您应该了解所有这些情况。请进来。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她脸朝着他说,“您看不出来吗?您想像不出对我来说来这里有多难吗?来看这个毁了我丈夫——也毁了我的地方。年复一年,阿克肖诺夫同志,大约每月一次,预先没有任何通知,我的电话铃会突然响起,而我会立刻拿起话筒,因为我们的公寓很小,而且我睡得很轻,然后我就会下楼去,看着我的丈夫爬出一辆满是士兵的汽车——他动作那么慢,哦,那么慢,就像一个很老很老的人——我从没见过他不是筋疲力尽的样子。他和我会坐在楼梯脚,说上一个钟头或者更久的话,直到他攒够了力气爬上楼去卧房里睡觉。第二天早上满载士兵的汽车就又会出现在那里,把他带走。回到这个地方。回到你们大伙儿这里来。您明白吗,阿克肖诺夫同志,为什么我现在不跑过去拥抱您?”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院子里,接着说,“很多年以前,我丈夫给送到西伯利亚时,我都快疯掉了。我以为我失去他了,以为他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我猜对了,同志。我猜对了。”
“您丈夫是自由的。”阿克肖诺夫说。
“您怎么想我管不着,”尼娜·伊万诺夫娜说,朝门廊上的包裹点了点头,“我已经把我能给的全给了您。现在我必须回家了。”
她走到车子前,奥列格打开车门。就在她跨进车门之前,她喊道:“尽量睡点觉,阿克肖诺夫同志。我丈夫老是担心您,因为您工作得太晚了。”
阿克肖诺夫跪在包裹旁,双手在平滑的胶布表面摩挲着,想找一个缝口,而汽车发动了起来,载着奥列格和尼娜·伊万诺夫娜离开了。他从此再也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十一、拜克努尔发射场。1967年4月24日
阿克肖诺夫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不知怎的,站在控制室门口左右两边的两名士兵本来已经像一对导弹拖车一样身体笔直、面无表情了,却能在总理进门时啪地立正。屋里每个监控人员,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也都站了起来,只不过他们在这方面没受过训练,给人的印象远不如两个士兵深刻。
总理身穿一套剪裁得很好的西服,站在陪同他的一身戎装,在勋章、纽扣和肩章的映衬下很是精神的泽利多维奇将军身旁,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总理向每个人点了点头,示意人们坐下。大家都舒了一口气,坐下,接着工作起来,尚达林和阿克肖诺夫例外,他们随着两位高官走到房问最里面。
阿克肖诺夫知道自己的腋窝处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也知道自己一天多的时间既没洗头,也没梳头。他为自己有这些想法狠狠地骂自己。可怜的诺维科夫这会儿会是什么模样?那个为他煮比什·巴麦可的诺维科夫,那个告诉他在太空感到不舒服并不丢脸的诺维科夫,诺维科夫现在正身处地狱般的轨道,在惊恐中呕吐着、翻滚着。
“这是个巨大的荣誉,总理同志,”尚达林说道,有些过于热情地握着他的手。“您对这次行动的具有历史意义的贡献会为诺维科夫同志的表现锦上添花。”
“愿意尽我的一切力量,同志。”总理说着,轻轻地抽出手,他俯视着递降的一排排桌子和仪器面板;远处墙上的巨大的显示屏,脚下乱丢着的三明治盒子和茶杯,还有角落里的茶炊。他的鼻子稍稍皱了一下:阿克肖诺夫琢磨,他是闻到了汗臭味呢,还是糟得多的绝望的气息?
“请告诉我麦克风在哪里,还有目前的情况如何,”总理说,“请用我这个门外汉能理解的语言说。”
尚达林把自己的豪华座椅推出来,从阿克肖诺夫的脚趾头上压过,打手势请总理坐下。他已经把自己的工作台清理了出来,只留下一个麦克风和一座小型镀金的列宁半身像,总理把它推到一边,好打开他的公事皮包。
尚达林瞟了阿克肖诺夫一眼,后者接到这个暗示说道:“诺维科夫同志已经环绕地球飞第十八圈了。因为一块太阳能电池板坏了,他的飞船的电量已经很低,因此大多数自动系统无法运行,情况很危急。他已经试了半天,想手动为飞船导航以返回大气层,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成功。就是现在,我们还在通过无线电让他对飞船进行控制。”
总理已经打开了一个厚纸做的文件夹,里面装着很多张密密麻麻的打满了字的纸。阿克肖诺夫往前蹭了蹭,想从总理背后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大约一小时之前,”阿克肖诺夫继续道,“诺维科夫同他的妻子通过无线电通了话。可以理解地,她非常担忧。”
总理转身朝将军看了一眼,讲稿已经拿在了手上。“是我们在走廊里遇见的那个女人吗?”
将军点点头。
“我还以为她是个女宇航员呢。”总理说。
将军看上去很不舒服,说道:“不是的,同志。”
当然,自从四年前瓦莲京娜·捷列什科娃安全回到地面上之后,其他所有正在受训的女宇航员都被送回了家。捷列什科娃本人则被安排做环球报告,她为期三天的太空生涯从此划上了句号。
“好。”总理说,“我还纳闷呢,一个受过训练的飞行员怎么会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军使劲扯着自己的白胡子好像要说:对,对,就是嘛,“我们开始吧,同志。”
“还有一件事,总理同志。”阿克肖诺夫继续说道,“飞船的短波无线设备刚刚开始飞行不久就坏了。我们一直都在使用飞船备用的超短波无线电设备,但是因为电力供应太低,甚至那个都开始失灵了。简言之,您向宇航员传递的很大一部分信息会丢失掉,他听到的只会是静电声和杂乱无章的电文。”
总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可能你对太空飞行很在行,同志,”他说,“但我对讲演很了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单独的句子永远都不如累加起来的整篇讲话那么重要——正如卡斯特罗同志所证实的那样,呃,将军同志?”
他和将军轻声笑着,过了一会儿,尚达林也笑了起来。阿克肖诺夫没笑。他正粗略地读着总理向雅科夫·诺维科夫致敬的讲稿,讲稿中凡是用“他”和“他的”提及宇航员的地方都用很工整很刻板的字体改成了“你”和“你的”。总理把手放在讲稿上。
“您有什么问题吗,总理同志?”尚达林问道。
“就一个问题。”总理看着阿克肖诺夫说,“诺维科夫的妻子有理由哭泣吗?”
尚达林张开嘴刚要回答,却被阿克肖诺夫抢了先。他说:“‘联盟一号’失去控制了。”
总理,将军,尚达林,都看着他。整个屋子因为他的逆耳之言而安静下来,虽然只有离他们最近的一排监控人员才有可能听得见他说了什么。
几排控制台下面,一个人大声读出一组数字,让另一个人核对。数字很长,有很多小数位,因而他们的进展很慢。“我们再从头来一遍。”其中一个说。
“我明白了。”总理揉着眼睛说。他转身面向前方,把讲稿放正,说道,“我准备好了,同志。”
尚达林瞪着阿克肖诺夫,在总理还没有使用的台式麦克风基座上的一个开关上轻轻弹了一下,并调好了他自己的小型耳机。小耳机被认为对客人来说太复杂了。
“请打开扬声器。”尚达林说道。
放大了的静电声充斥了整个房间。阿克肖诺夫坐在自己凌乱得让人觉得安慰的工作台前,全神贯注地盯着世界地图上一个闪着光的小点,它标示着诺维科夫的位置——好像宇航员几分钟一次的边界横越现在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似的。
“‘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听得见我说话吗,‘联盟一号’?”
静电声。
“‘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听到我的声音后请回话,‘联盟一号’。”
静电声。接着,“我在试,我在试,可是不管用。听到了吗,拜克努尔?不管用!”
静电声。
尚达林朝着飞行指挥扬了扬眉毛,后者说道:“我们让他再试一试自动稳定装置。”
阿克肖诺夫摇着头。一个人能用多少种不同的方式来按同一个钮呢?
“‘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我们听到你的声音了,而且我们在继续寻找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但现在有另外一个客人要介绍给你,‘联盟一号’,一个很重要的客人想和你讲话。在我旁边的是苏联的总理。明白吗,‘联盟一号’?”
静电声。接着,“总理?”
“是的,‘联盟一号’。我请你注意。下面你将昕到的是总理的声音,他要亲自向你表示敬意。”他向总理点了点头。
总理也点了点头,朝着麦克风俯下身去,嘴巴都碰到了上面,高声喊道:“向你致敬,雅科夫·诺维科夫,我们祖国的忠诚儿子,勇敢的太空探索者,我们的战友和朋友……”
在尚达林的示意下,阿克肖诺夫和各部门负责人来到他和将军所在的房间的最里面。
“显然诺维科夫无法操纵飞船进入到重返大气层的最佳轨道,”尚达林说,“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飞船翻过来,使隔热屏面向地球,然后再点燃制动减速火箭。我们来讨论一下?”
大伙儿立刻讲了起来,片刻大声喧哗后又安静了下来,以免打扰总理。
“那是自杀行为——”
“机会太小,他绝对不可能——”
“他会偏离轨道太远的,上帝知道他最后会到哪里——”
“他下来时会无法控制旋转——”
“我明白了,你们都已经考虑到了这个结果。”尚达林说,“你们还想到过其他的办法吗?或许诺维科夫应该把飞船的每个按钮再按上个一百次,直到无线电不起作用了,然后我们都回家去?”
没人回答。有几个摇着头。人人看上去都很苍白,都是一脸病容。
“阿克肖诺夫,你怎么不说话,这可不像你。你怎么说?”
“我刚刚折断了一个年轻人的脖子,太太,计算尺一拉,笔一挥,就这么简单。”
“什么?”
阿克肖诺夫的手支着额头。“我在自言自语,同志。对不起。可是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我只有同意你的意见。我看不出有什么其他办法。”
“我们这是在瞎碰运气!”一个人说道。
“也许是吧,”尚达林反唇相讥,“但是轨道上所有的运气都用完了。如果这次飞行还剩下什么运气的话,诺维科夫必须在返回大气层时找到它。”
飞行指挥点燃一根香烟,扳着手指头数着。“太阳能电池板坏了。短波无线电坏了。稳定装置坏了。助推器坏了。假定制动减速火箭也坏了呢?还有降落伞?”
“还有弹射座椅?”将军补充道。
其余的人都盯着地面。
“将军同志,”阿克肖诺夫尽可能地柔和地说,“在‘联盟一号’上没有装弹射座椅。您自己批准的设计方案,将军同志。”
将军咒骂起来,其他人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尚达林紧紧抓住阿克肖诺夫的上臂,岁数小些的后者痛得直皱眉。
“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支持。”尚达林说。
阿克肖诺夫使劲挣脱了。
总理从讲稿上抬起头来,在又找到地方之前有点结巴。“你的名字将会千秋万代地召唤我们伟大社会主义国家的优秀人才创造新的丰功伟绩。”
接着传来诺维科夫的声音,声音好像是一个人刚从长长的昏睡中惊醒,从扩音器中刺耳地传了出来。
“什么胡说八道?该死!该死!拜克努尔!拜克努尔!我是‘联盟一号’。帮帮我,拜克努尔!”
总理坐在那里,张着嘴呆住了。尚达林猛地把阿克肖诺夫推到一边,打开耳机开关。“我是拜克努尔,‘联盟一号’。请讲明白你的意思,‘联盟一号’”
“讲明白?讲明白!呸呸呸!”
静电声。
“你还不明白吗?你们必须做些什么。我不想死。听到了吗,拜克努尔?我不想死!”
又一阵很强的静电声吞没了他下面的声音,可阿克肖诺夫和房间里的其他人一样,听出了它们的节奏;在老总的葬礼上,他自己也曾经这样控制不住地哭泣过。
宇航员的绝望好像猛地抽走了尚达林身上的活力。他身子向前一歪,像棵树一样倒下去,双手砰地砸在桌面上,斜趴在那里,发起呆来。
将军的手颤抖着关上了总理的麦克风。“或许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说道。
“是的,当然,”总理飞快地收拾起他的讲稿和公文包。他笨手笨脚地站起来,把转椅都碰倒了。
卫兵们还在盯着扩音器,没有注意到总理被将军拉出了门外。
尚达林颓然靠在控制台上。诺维科夫还在啜泣。几十张脸望着尚达林。几个人已是满脸泪水。
阿克肖诺夫受不了了。
“说点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让他放心。告诉他我们有一个计划。”
他摇着尚达林,一次,两次。接着打了他一巴掌,狠狠的清脆的一巴掌,可尚达林还是无动于衷。
“我……我不能……我不……”尚达林的声音可怖而又含糊不清。
飞行指挥叫道:“看在老天的份上,跟他说话吧!”
阿克肖诺夫大步跨到总理的麦克风前,打开开关,说道:“诺维科夫。诺维科夫。想想老总吧。”
静电声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声音。“……什么……?”
控制室里一片死寂。
“老总,诺维科夫。老总会怎么做?”
“……老总……”
“我是阿克肖诺夫。你还记得我吗,啊?你的颠倒的工程师朋友?你驾驶着飞船把我送入轨道,诺维科夫,又把我安全地送回到地面上,而我一路都在抱怨——你做到了,诺维科夫。我们做到了。你和我还有医生,还有老总。你记得吗?”
“记得……记得,同志……我记得的。”
“听我说,诺维科夫。我们有一个计划,我相信老总会赞成这个计划的。但是首先,我想给你读一样东西。你记得我带到太空中去的那张便条吗?临发射前老总给我的那张便条?你当时说我应该等到合适的时间再读给你听。噢,我现在带着那张便条呢,诺维科夫。从那以后它一直在我的口袋里装着。现在让我把它打开……便条上是这么说的,诺维科夫。上面说的是,‘我的朋友,我对设计宇宙飞船很在行,是因为我了解宇航员们的感受。我也曾经孤独,害怕,远离家园,被寒冷包围着。很快你也会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了。可我挺过来了,我的朋友,你也会的,我们还要继续一块儿设计出了不起的东西来。签名,老总。’你明白吗,诺维科夫?老总完全了解你的感受。”
长时间的沉默。阿克肖诺夫看着闪动的小点靠近了非洲。一名负责人把一份打印出来的材料递到他的鼻子底下轻声说:“马上就第十九圈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阿克肖诺夫挥挥手让他走了。
宇航员说话了:“老总已经……死了。”
“你真的相信吗,诺维科夫?你真的哪怕是有一会儿相信过他死了吗?”
静电声,接着诺维科夫缓慢地、庄重地回答道:“不,同志。不,我不相信。”
阿克肖诺夫坐到地上时还拽着麦克风。他已经看不到地图了,只看到老总的脸,在黑暗中在加加林的门外笑着。他冲着左右两旁递给他计算结果还有纸巾的人微微笑了笑。“现在仔细听我说。下面是我们要做的……”
“联盟一号”从大气层中冲了下来,翻滚着,翻滚着,像个在山上滑雪的男孩子,滑到半山腰时滑雪板脱落了,它的毫无用处的降落伞像根缠结的绳子似的拖在后面。
事情过去多年以后,据某个美国情报官员报告,宇航员在最后的无线电通话中说的话如下:你们导航错了,你们导航错了,你们不明白吗。
美国情报官员错了,事实上,来自宇航员的最后信息只有短短三个字:
是老总
有些听过录音的人不相信,说不是这几个字。
但是宇航员们——他们相信。
十二、拜克努尔发射场。1997年8月22日
“棒极了!”
“太好了!”
“干得好,‘和平号’!”
欢呼声、掌声、叫声回荡在控制室里。人们拥抱,接吻,使劲擂着彼此的后背。
一名身材娇小的短头发妇女——是柳德米拉吗?不是,柳德米拉去布拉格度过假后,现在右耳上炫耀地戴着五六个耳环,斜着上去,就像笔记本里画的螺旋形——总之是其中一个,让笨蛋阿特科夫猛地举了起来,那个笨蛋连怎么用计算尺都不会。他们的亲吻声甚至在一片嘈杂声中仍旧清晰可闻,接着阿特科夫把她递给了下一个,是谢列布罗夫?还是沙塔洛夫?总之是新来的里面的一个。她也吻了他,还像个孩子似的尖叫着。
阿克肖诺夫看着,什么都没说。工程师们应该听到些好消息,应该释放一下,他觉得自己可以忍受他们的热情。就一会儿。
阿克肖诺夫独自站在房间里面最高的台阶上,双手扣在背后。他僵硬地站在那儿,头稍稍歪着。他的左手肘边就是竖立着的“和平号”巨大的模型,它的核心舱也稍稍歪着,比正确的位置稍微偏了几度。
正式的“和平号”地面指挥中心设在莫斯科郊外,当然,是在以老总的名字命名的发射基地里。但是整个俄罗斯太空计划自从6月25日的碰撞事件①以来都处于红色警戒状态——尤其是在拜克努尔,地球的这个目前惟一一个空间站设计和建成的地方。
【①1997年6月25日,一艘补给飞船在执行人工对接程序时,与一个遥感模块相撞.造成“和平号”内舱起火,气压降低。】
屏幕上,三个机组人员——索洛维约夫、维诺格拉多夫,还有美国人迈克——俯身在他们面前的仪器上。图像有点模糊,但显然他们正在像美国宇航局的那些大猩猩那样地笑着。美国人迈克边做怪相边举起两个大拇指,好像正在受刑似的。这些表情都是为了上电视才做出来的。当然机组人员也有理由高兴。
阿克肖诺夫看看表。还有几秒钟。
“已经确定,莫斯科,”索洛维约夫说,他的声音由于静电干扰而时断时续,“所有电路都运转正常。新舱口很成功。再说一遍,很成功。所有电力都已重新恢复。”
控制室里响起了又一轮欢呼声和尖叫声。阿克肖诺夫嚅动着嘴唇数着。八秒。五秒。三秒。
托卢布科大步跨上台阶向他走来,头上戴着装有麦克风的耳机,冲他微笑着,她美丽的脸上那浓密的眉毛好像连成了一条黑黑的粗线。
他对她点点头,然后拍起了手,一下,两下,结结实实的声音。他本来要拍第三下的,但整个屋子已经安静了下来。
“先生们女士们,”他大声喊道,“请各就各位吧。”他很不屑当众讲话那一套。现在他那尖尖的发颤的声音不放大都已经够让人难堪的了。可是他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大家急急忙忙地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日常的嘁喳声又恢复了。聚会结束了。
有时他们忘记了,阿克肖诺夫在这里的作用纯粹是情感上的,纯粹是礼仪性的。有时阿克肖诺大自己也忘记了这一点。就算他只不过扬起一边的眉毛,他的同事们总是吓得跳起来。原因何在?他永远也弄不明白,不明白,哪怕他活到两百岁,帮着建成二十五个飘扬着世界上所有的国旗的空间站,也还是弄不明白。
“莫斯科方面想让您说两句话。”托卢布科说。
阿克肖诺夫大为惊异地拿起耳机戴上,刚刚在欢庆的时候匆匆摘下才只不过一小会儿的时间。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托卢布科。她点点头,用嘴形告诉他:“接通了。”
“‘和平号’上的同志们,我是阿克肖诺夫,”他说。他看见了,当他说“同志”的时候托卢布科皱了皱眉,但他不可能把自己已为时不多的生命都花在阻止托卢布科皱眉上,是吧?“你们做得很好。你们创造了历史,同志们。”怎么他们看上去那么模糊?是他眼睛的问题,托卢布科告诉过他。这就意味着自己身体的又一个部位正在衰竭。“我们在下面的人也必须创造我们自己的历史,如果要使这个空间站重新恢复全部功能的话。请作好准备。阿克肖诺夫通话完毕。”
这么麻烦干什么?他缺少老总那样的口才,向来缺乏。他忽然觉得很疲倦,摘掉了耳机。
托卢布科向她的助手迈尔基斯点点头,助手也点点头,开始急促地向莫斯科方面提起了建议,建议的内容都在提词板上,还不停地有人悄悄地往上面放纸。
阿克肖诺夫放下耳机,却放得离桌边太近。他飞快地伸出手去接,但是没有接住。那小小的塑料箍形物摔在地上。肩膀一阵剧痛,他又用力过度了。
托卢布科提起裙子,蹲下身去捡起耳机,在他旁边站起身来,再一次提醒他她的个头比他还高。她碰碰他的胳膊。
“叶夫根尼?”她轻声说,“您怎么了?”
“我很好。”他说。他知道自己的话不能让人信服。他靠在一把椅子上,“我是铁打的,亲爱的。”他朝模型点了点头,“要垮的是‘和平号’。担心担心她吧。”
“‘和平号’电力恢复了。现在该你了。去睡觉,叶夫根尼。休息休息。明天等我们遇上麻烦的时候,再精神饱满地回来。”她的笑容是一个年纪大些的妇女的笑容,洞察一切,他很熟悉这种笑容,“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不会把什么都修好的,我向你保证。”
她一边说,一边一手搂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把他推向出口处。阿克肖诺夫由着她。他不喜欢让人指手画脚,不管是以多么温和的方式,可是他却给了托卢布科很多自由。他知道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充分利用了这个优势。那又怎么样呢?年轻人已经占优势了。
“我想最迟不过明天,佐治亚人就要来了。”他们走近门口时托卢布科接着说道,“为了迎接他们,你应该精神点。穿上你另外那件衬衣。”
“去他的佐治亚人。”阿克肖诺夫说。他停下脚步,托卢布科刚超过他,又赶快回来,“别跟我提佐治亚人。要不是佐治亚人非要我们出个天价才肯把自动导航系统卖给我们,莫斯科就不会让我们手动为货运飞船导航了。我们差不多把空间站撞得出了轨也就不足为奇了。”他向屏幕上的人挥了挥手,“应该让佐治亚人到上面去趟深水。”他踉跄了一下,哼道,“佐治亚人!”
托卢布科微笑着。他脸红了。
“这些你以前早听过了,”他咕哝道,“为什么不打断我?”
她捏了捏他的胳膊,“你曾经告诉过我,‘打断别人的人什么都学不到。’”
“我告诉过你很多东西,”他说,“你不必听的。”
卫兵打开门等着。他看上去吓坏了——是害怕老的这位呢,还是害怕年轻的女人,阿克肖诺夫不知道。也许他担心今年夏天自从碰撞事件以来发生在“和平号”上的所有的事件都要归咎于他。在屋子最里面的那个卫兵,就是他!是他干的!这种恐惧在苏联,或者是在叶利钦时代的俄国,都不是没来由的。
“托卢布科,”迈尔基斯叫道,“过来看看这些数据,好吗?”
“马上就去。”她喊道,“晚安,叶夫根尼’。”
他踌躇着,她推了他一把,动作那么轻柔,几乎只是心灵感应到的推动。“晚安。”她在大步走开之前又捏了捏他的胳膊。他没让自己看她的后脑勺,还有她飘动的裙裾。啊,叶夫根尼,他想,你曾经讥笑过这样的傻事。现在,你,也是个傻老头了。
他经过时,卫兵问道:“要我叫个人送您吗,先生?”
“不要。”他回答道,语气比他的本意更为严厉。
“听您的,长官。晚安,先生。”
他想说点表示友好的话,好让卫兵好受点儿,可什么都没想出来。这就是那个有个小儿子的卫兵吗,男孩脸上有块疤?作父亲的都喜欢别人打听自己孩子的事。还是另外一个卫兵有这么个儿子?噢,管他呢。反正门都已经关了,阿克肖诺夫一个人在走廊上了。
阿克肖诺夫走在已经走了那么多年的盘旋而上的斜坡上,经过了三组卫兵,五部扫描仪,他没有理会,径自朝前走去。卫兵向他敬礼,而扫描仪则嘟嘟地响着,那么他一定是与它们储存的那个严厉的阿克肖诺夫的资料相符了。至少很相符。
在各个检查点之间,他的脚步声在一个个昏暗的、空旷无人的大厅里回响着。灯光昏暗是由于要降低预算。轨道上的灯光更重要,所以在主要是用来做仓库的旧区里,五分之四的顶灯都关了。阿克肖诺夫的同事并不介意。戈尔巴乔夫离任时不是高姿态地给他们修了个带新电梯的豪华入口吗?不必再从这个偏僻的人口,这个倾斜的迷宫通过就能到达地面了。为什么不把它留给老鼠们?
可是阿克肖诺夫从不急着到达地面。他也不喜欢电梯,自从“日出一号”之行之后就不喜欢了。而且私下里他很喜欢从别人躲开的地方走过。因为人们声称他们在这下面、这旧区里有过奇怪的经历。看到过鬼影,可是转眼就不见了。还听到过古怪声音。卫兵们请求少设些检查点:加强了轮班制度(还有,这年头不用说,可以拿到更多的钱)。人人都心神不安——除了那些扫描仪,它们从未看到什么古怪的东西,还有阿克肖诺夫,他已经在这些走廊里漫步了几十年了,而且现在不打算停下来。他讨厌和扫描仪在任何事情上意见一致。
可这些天来他确实走得稍微快一些了。为了锻炼的缘故。
他走过最后一个检查点,出现在当风的广场北面,微风扑面而来。他的面前就是勃列日涅夫时代修建的样子丑陋的自助食堂。阿克肖诺夫站在地道的圆形口子上,做着深呼吸,伸展着手臂,这是每当他来到地面时的习惯动作。是个很愚蠢的习惯,在地底下也一样有那么大的地方舒展身体。他前后摆动着手臂,拥抱了自己三次,啪啪啪。天上云太多,没法看星星,可是夜晚很温暖,微风夹杂着野洋葱和新割的干草的气息,很好闻——这倒提醒了他。阿克肖诺夫皱着眉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有多久没有发射过火箭了?过去这里常常散发着好闻的臭味。他从人行道的缝隙里扯了一把草,让草叶从指缝伸出来。广场下面的野草总也清除不掉。哪天阿克肖诺夫会在晚上来这里野营,看着野草往上长。
他走过空无一人的广场,脚步声还在回响。是他的耳朵在作怪。路的旁边是前苏联很少见到的东西——一尊新雕像。谢尔盖·科罗廖夫双手背着放在臀部,一卷蓝图夹在腋窝下,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天空。阿克肖诺夫走近时又一次想道:不像老总,倒更像列宁。
他走近大理石的老总时闻到了花香。从香味还有雕像基座上黑乎乎的影子看来,花比往常要多。黎明时哈萨克人会把最枯萎的花束清理走,但留下来的足够给广场添上惟一一份色彩,惟一一份神秘。
哈萨克人只是拿走花儿,其他的都留下。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太空照片不加修饰地装在镜框里。小孩子的塑料玩具火箭。一盒盒老总用过的那种东德钢笔的仿制品——其实他不是喜欢这种笔,只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大概每隔一个月,阿克肖诺夫会从自助食堂找一个板条箱,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送到失物招领处去。这是件很蠢的琐事,有失他的尊严,他完全可以让哈萨克人来做,或是让发射场随便哪个人来做。可阿克肖诺夫从没跟拜克努尔的任何人提起过这个——不管它是什么——这个圣地。他也从没打算提起。甚至不想问到底是谁不断地把东西堆在这儿的。有个玩具空间站,他知道,他已经至少运走三次了。
也从来没有人主动提出过要帮助他。
阿克肖诺夫走过雕像时,看到了地上的一个新的影子。那是什么——他停住脚,目瞪口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影子站起来,阿克肖诺夫叫了起来。是一个人,正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来。
“对不起,先生,”那人说的是哈萨克语,“我没想到会吓着您。对不起。”
那人已经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小跑着走开了。可能他往后看了一下,但接着就消失在黑暗的广场上了。
阿克肖诺夫呼着气,希望自己的心跳慢下来,一面盯着雕像的基座。那人留下了什么表达敬意的纪念品了吗?阿克肖诺夫非常肯定自己打断了什么。
那人真的是跪着,匍匐在人行道上,脸朝着雕像吗?他用的真是穆斯林祈祷的姿势吗?
阿克肖诺夫急急穿过人行道,朝毫无特色的赫鲁晓夫街区自己的住所走去。在门口的台阶上,他摸索着自己的钥匙。
阿克肖诺夫读到过,在巴黎,悲伤的游人把代表他们感情的小东西堆放在影星和歌星的墓碑上。可以想像,在巴黎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这里是拜克努尔,清醒严肃的拜克努尔。这里没有游人,没有青少年。那些宇航员,是的,他们是一群又迷信又孩子气的人,一直都是——听听他们从“和平号”带回来的故事吧,唉!真的。可那些工程师,那些计算机程序员,那些天文物理学家,那些官僚呢?
荒谬——把老总当成歌星一样对待!
锁打开了,可像往常一样,门又卡住了。他把门撞开。又是一阵剧痛。
谁会向一个歌星祈祷呢?
他关上门,摸索着电灯开关。以他们特有的先见之明,赫鲁晓夫时代的电工们把开关安在离门一码多远的地方,还相当高。总要摸老半天才找得着。
自助食堂的灯好找些。有一次阿克肖诺夫半夜辗转反侧睡不着,走进了黑着灯的自助食堂,轻轻一弹把开关打开,结果把一群工程师吓了一跳。他们有十五个左右,都很年轻,围着一根蜡烛坐在角落里一张桌子旁边。他们看上去很惊慌。阿克肖诺夫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在偷着吸毒。他很气愤,但只结结巴巴说了声对不起,又把灯关上,离开了,再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不关他的事。他从没问过托卢布科,她从桌子上匆忙拿走藏在裙兜里的是什么东西。晃眼一看像是张照片。
阿克肖诺夫不鼓励他的同事们把他们的个人生活的细节拿出来讲。只鼓励他们谈论他们正在做的项目的细节。他们做到了这点,他很肯定。
非常肯定。
该死的灯在哪里?他的指甲抓松了墙上的灰泥。
他们向老总祈祷时,他回应了吗?
他回应了诺维科夫。
“诺维科夫。”阿克肖诺夫喃喃道。老年人有自言自语的自由,不是吗?“是我让诺维科夫脑袋里想着老总来着!就是为了让他平静下来,使他最后的时刻不那么可怕。如果说有人帮助了他,那不是老总。是我。我。阿克肖诺夫。”
他的两手在墙上到处滑来滑去。真让人难为情。他非得叫人吗,喊出来,托卢布科,请到这儿来,帮我把灯打开?她会认为这是个诡计,一个骗她上床的手段。他笑起来,又开始哭了起来。他再也找不着灯了。他年纪大了,老了,可却没灯。他靠着墙滑了下去。他坐在地上,在黑暗中啜泣着。
别哭了,阿克肖诺夫。别哭了。
他闭上眼睛,双手抱肩,使劲抓住自己。他觉得抖得更厉害了。他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叫出来。
他不是一个人。
这很有帮助,是根救命稻草。他的胳膊渐渐地不再颤抖,他松开了手。他的上臂和指头酸得很。明天会很僵硬。他照着母亲很久以前教给自己的那样,用鼻子吸气,用嘴巴呼气。他没有睁开眼,但是他知道要是睁开的话……
他知道。
“啊,老总,”阿克肖诺夫说,“愿意藏在这儿就藏在这儿吧。我是绝不会膜拜你的。我对你太了解了,而且我也太爱你了。”
他醒了,仍然靠墙坐着。他浑身都在疼。灯是开着的,外面已经是深夜了。身旁是放电话的桌子。好,桌子够牢固。他抓牢桌子,只呻吟了一下,把自己拽了起来。他站在那里,揉着胳膊和腿,纳闷自己怎么居然这么坐着就睡着了。他先自己回答,我老了,然后才去管别的问题。他有些费力地颤抖着脱掉衬衣,无意中打开了制图桌上的台灯。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设计,马上就被吸引住了,甚至一边一屁股坐在吱嘎作响的椅子上,一边已经沉浸到了工作中。
有时,他一边工作着,一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像在同一个老朋友对笔记,敞开心扉——是的,甚至争论——好吧,那叉怎么样呢?他可不是个热衷迷信崇拜的人,不是下跪的哈萨克。他是一个工程师。
“问题在这儿,老总。”阿克肖诺夫轻声说,“在这儿,从燃料的能量效率输出方面来看的话,这个是最好的太阳能阵列的设计。这样子安装在维护舱上。在这么远的位置,多么好啊。但是还有其他的因素要考虑。比如说……”
从阿克肖诺夫手中滑出的纸堆了一张又一张。他的椅子吱吱嘎嘎响着。他双唇紧闭,认真工作。他整夜都在拟订着计划,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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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华氏451° | 雷·布雷德伯里 | 《华氏451°》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竹苏敏译
前言
《华氏451°》是美国著名科幻作家雷·布雷德伯里的长篇小说。故事中虚构的未来社会里,每栋建筑物都百分之百防火,消防队员已无用武之地,反而成为专业纵火员,惟一的工作就是四处焚书。华氏451度——即摄氏233度——正是书本的燃点。故事主人公盖伊·蒙泰戈是未来世界的一位消防队员。蒙泰戈很喜欢他的工作。十年的消防员生涯中,他从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过疑问,也从没想过焚烧书籍的原因。在他的头脑里,消防队员历来都只负责焚书,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直到一个深秋的夜晚,他在回家路上邂逅了一个17岁的女孩克拉丽丝·麦克莱伦。克拉丽丝喜欢思考问题,总是追问事情的真相以及事情背后的原因。在之后的几次接触中,克拉丽丝向蒙泰戈讲述了过去消防队员的职责,告诉他过去这里的人们并不惧怕阅读。在她的影响之下,蒙泰戈对自己的职业渐渐产生怀疑,开始思考焚书的动机和目的,并对书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冒险在焚书过程中偷偷保留下十几本书——它们是世界上最后的书本。消防队长毕缇窥知蒙泰戈私藏书籍的秘密,企图引诱他交出书本,重新臣服于消防队员的焚书职责。蒙泰戈在良知的指引下拒绝毕缇的要求,并在老学者费博的帮助之下开始他的亡命生涯。途中危机四伏,蒙泰戈历尽艰辛,几乎葬身机器猎犬的利爪之下;最后,他终于与林中的流浪学者会合,和他们一起守卫保存在思想深处的书籍。钳制人们思想的社会终于走向灭亡,城市在战争中灰飞烟灭。蒙泰戈和流浪学者满怀希望,走出丛林,准备用头脑中的书籍重建文明。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RayBradbury)出生于美国伊利诺斯州的沃基甘,从小爱读冒险故事和幻想小说,尤其喜爱根斯巴克主编的《奇异故事》。十二岁时有人送他一架打字机作为生日礼物,他从此练习写作,早在中学时代就选修了如何写小说的课程,并天天练习写一、二千字。一九四一年起他开始给几家杂志投稿,一九四三年起当专业作家,三年后获得了“最佳美国短篇小说奖”。迄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近二十部,其中较著名的有:《火星编年史》(1950)、《太阳的金苹果》(1953)、《R代表火箭》(1962)、《明天午夜》(1966)等。《华氏451°》是他最为著名的长篇小说之一。
布雷德伯里不仅是世界闻名的科幻小说家,而且还是当代美国文学中数一数二的文法家,他的短篇小说几乎已被译成全世界各种文字。除了写科幻小说,他还写剧本和社会小说,曾把美国古典文学名著梅尔维尔的《白鲸记》改编成电影剧本。他本人也从古典文学中吸收营养。此外,他还深受爱伦·坡的影响。而科幻小说可以让他的想象力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在更广阔的天地内任意驰骋。他的文体简洁流畅,语言清秀细腻,形象丰富,描写生动。英国著名作家金斯莱·艾米斯说他是最有才华的科幻作家;美国著名文艺评论家伊哈布·哈桑称赞他的创作极富诗意。他的作品往往略带伤感主义色彩,借助幻想故事隐射社会现实,唤起人们对现实的思考,提醒他们提防那些能够避免也必须避免的危险。《华氏451°》也沿袭了这一特色,故事主题凝重,发人深思,探讨了书籍对于人类和文明的作用,揭示了自由的思想对于社会以及人类自身发展的意义。作者把未来世界描写成一个钳制思想束缚自由的黑暗社会,目的正是为了促使人们对当今现实进行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从而避免悲剧的出现。
《华氏451°》中折射出的深刻思想意义显然对当今社会不无作用,因而受到人们的关注与重视。该书将成为洛杉矶“全市共读一本书”活动中的指定书目,以此来强调书籍对文明社会的重要性,呼吁人们珍惜书籍。
让我们的思想在《华氏451°》丰富而瑰丽的想象中自由驰骋。
第一部壁炉和火蜥蜴第一章烧东西乐趣无穷
看着东西被火苗吞噬、烧焦变形,会给人一种特殊的乐趣。手里紧握着黄铜制的喷嘴——这条巨蟒向全世界喷吐着毒液般的煤油,头脑里血脉膨胀,双手仿佛技术精湛的指挥家一般指挥着烈焰与火舌织就的交响曲,让历史的碎片和炭屑在空中四散激扬。感觉迟钝的脑袋上带着那顶象征他身份的标着451的头盔,映满桔红色火焰的眼睛关注着下一个目标——他轻轻一击,打开喷火装置,房子上立即窜起噬人的火焰,映红了天空,把夜空照得忽明忽暗。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密集的萤火虫之中。书页像鸽子的翅翼一般扑扇着,飘落在屋前的门廊和草坪上,慢慢死去;此时,他的最大渴望——正如那则古老笑话所言——toshoveamarshmallowonastickinthefurnace.书页在闪着红光的火焰中冉冉飘飞,被升起的黑色浓烟吹向远处。
蒙泰戈咧嘴一笑,露出被火焰熏成黝黑的男人脸上常见的那种炽烈的笑容。
他知道回到消防站以后,他会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眨眨眼睛——那个人全身黝黑,像那些故意扮成黑人的说唱演员。随后,他就会去睡觉;然而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感到那个透着烟火气的笑容仍然牵扯着脸上的肌肉。记忆中,那个笑容从来都没有消失过,从来没有。
他挂好那顶甲壳虫颜色的头盔,把它擦得锃亮;又把那件防火的夹克衫整齐地挂在一边;他舒舒服服地洗完澡,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缓步踱过消防站二楼的楼板,接着从楼板上的那个入孔里跳下去。等到最后关头,灾难似乎已经无可避免时,他才从口袋里抽出双手,一把抓住金色的滑杆,顺势往下溜了几寸;一阵刺耳的声音过后,他停住了,脚后跟正好与地板离了一英寸。
他走出消防站,沿着午夜的街道走向地铁。空气推动式地铁无声无息地滑翔在平滑的地下通道之中,接着,地铁喷出大团温暖的空气,把他送上自动扶梯;扶梯载着他升向地面的郊区。
他吹着口哨,任自动扶梯轻柔地将他送到午夜寂静的空气之中。他朝着街角走过去,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想。然而快到街角时,他慢下了脚步,好像因为平地里旋起一阵风,又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最近几个晚上,披着满天星斗走在回家路上,每次走到街角附近的人行道时,他都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他觉得就在他转弯的前一秒,曾经有人待在那里。空气中荡漾着一丝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有人静静地等候着,在他到达的前一秒,突然化作一团阴影,让他通过。也许是他的鼻子嗅到了淡淡的香水味,也许是他手背和脸上的皮肤感觉到这个地方异乎寻常的温度——因为有人停留过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就会在一瞬间上升十度。他无法理解。每次转弯之后,都只能看见那条空荡荡的苍白而曲折的人行道;也许只有一个晚上例外,有什么东西迅速掠过草坪,在他定睛细看、惊呼出声之前,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今晚,他慢下脚步,几乎已经停住。身体里的那个自己似乎已经游离而出,代替真实的自己转过街角,听到了几不可闻的低语声。是呼吸?抑或仅仅因为有人静候在那里,空气才变得如此紧张?
他转过弯。
秋叶在洒满月光的人行道上翩翩起舞,轻灵而缥缈;路上的那个小女孩似乎并没有行走,仿佛只是任由秋风和落叶吹拂着她往前滑行。她微低着头,看鞋子扬起飞旋的落叶。她的脸型修长,肤色如牛奶般白皙,微微透出一抹渴望了解一切的永远不知疲惫的好奇神情。那几乎是一种苍白而讶异的神情;深色双眸专注地望着这个世界,一切都无所遁形。她的白色衣裙在风中呢喃。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她走路时双手摆动的声音;当她发现有人等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路中央时,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她白皙面孔上涌起的波澜。
枯叶如急雨般带着悉悉索索的巨响从头顶落下。女孩停住了,看上去仿佛要惊骇地往后退;然而她站在那里,定睛看着蒙泰戈,眼神深邃,明亮而灵动,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一些很讨人欢心的话。但他知道自己只不过动了动嘴打了个招呼而已。她着迷地看着他手臂上的火蜥蜴和胸前凤凰形状的圆盘,他对她说:
“我敢肯定,”他说,“你是我们的新邻居,是吗?”
“那你一定是”——她从表明他身份的标志上抬起眼睛“——消防队员。”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真想不到你会知道。”
“我——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她缓缓地说道。
“是吗——有煤油味?我妻子总在抱怨,”他笑着说,“你永远都不能把它彻底洗掉。”
“是的,洗不掉,”她说道,语气中有一丝惶恐。
他觉得她好像在围着他转圈,不时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仿佛用不着动一下,她就可以轻推他,掏空他所有的口袋。
“煤油,”他又开口说话,因为他们已经安静得太久了,“对我来说就是香水。”
“是这样吗,真的吗?”
“当然了。为什么不是?”
她思索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转过身看着那条回家的路,“你介意我和你一起走吗?我叫克拉丽丝·麦克莱伦。”
第二章两粒神奇的紫色琥珀
“克拉丽丝。我叫盖伊·蒙泰戈。一起走吧。这么晚你怎么还在外面转悠?你多大了?”
他们走在洒满银色月光的人行道上,夜色中吹拂着略带凉意的和风,空气中荡漾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新鲜杏果和草莓的香气;他四处环顾了一下,觉得这极不可能,都已经深秋了。
现在只有这个女孩走在身边,她的面孔在月光下如白雪般明净;他知道,她现在正思考着他的问题,试图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答案。
“嗯,”她回答说,“我十七岁了,还有点疯狂。我的叔叔说这两者总分不开。如果有人问你的年纪,他说,你就要回答说十七岁、有点疯狂。现在不是晚上散步的好时候吗?我喜欢闻各种气味,也喜欢看各种东西,有时候整个晚上都不睡,一直走,然后看日出。”
他们又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最后,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怕你。”
他很是惊讶。“为什么你应该怕我?”
“有很多人害怕。我是说,怕消防队员。但是,不管怎样,你也只是个人而已……”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那个缩小的黝黑的自己,悬在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里,分毫不差,包括嘴唇的线条,以及所有的一切——她的眼睛仿佛两粒神奇的紫色琥珀,把他完完整整地包裹在里面。她的脸现在正对着他,仿佛一块精致易碎的乳白色水晶,泛着柔和恒久的光芒。不是电灯那种强烈的光芒——是什么呢?是蜡烛那种极其安逸、微微跳动的光芒。孩童时代,有一次停电,母亲把找到的最后一根蜡烛点上,在那短短的一小时里,他又重新发现了身边的一切;蜡烛的微光下,空间失去了宽广,安适地包围着他们;而他们俩,母与子,单独在一起,身形在烛光下微微改变,希冀着电不要来得太快……
克拉丽丝说道:“你介意我问你一些问题吗?你当消防员已经多久了?”
“从二十岁就开始干了,十年前的事了。”
“你看过你烧毁的那些书吗?”
他笑了。“那可是违法的!”
“噢,当然。”
“那可是个很棒的工作。星期一烧米莱,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烧福克纳,把他们烧成灰烬,连灰也要接着烧。那就是我们的工作口号。”
他们继续往前走。女孩又问:“很久以前,消防队员是灭火的而不是放火的,这是真的吗?”
“不是。房屋向来都是防火的,相信我的话。”
“奇怪。我曾经听说,很久以前的房子会突然着火,需要消防队员去给它们灭火。”
他大笑起来。
她迅速扫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笑?”
“我不知道。”他又开始笑起来,接着止住笑。“怎么啦?”
“你笑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好笑的事情,而且你回答得很快。你从不停下来想想我向你提的问题。”
他停住脚步。“你很古怪,”他说道,眼睛看着她,“你不知道要尊重别人吗?”
“我并不想冒犯你。只不过我喜欢仔细观察别人,我想。”
“那么,难道这对你来说就毫无意义吗?”他轻拍了一下451这三个绣在焦黑色袖子上的数字。
“有,”她轻声说道,一面加快了脚步。“你有没有看过喷气式汽车沿着那条林荫道赛车?”
“你在转换话题!”
“我有时候想,那些开车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草、什么是花,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慢条斯理地看过它们,”她说,“如果你把一团模糊的绿色给开车的人看,他会说,哦,没错!那就是草!一团模糊的粉色!那是玫瑰园!模糊的白色是房子。模糊的棕色是奶牛。有一次,我的叔叔在公路上开得很慢,一小时四十英里,他们把他监禁了两天。那不是又滑稽,又让人伤心吗?”
“你想得太多了,”蒙泰戈有些不太自在。
“我很少看‘电视墙’,也很少去看比赛或者去游乐园。所以我有很多时间来琢磨一些疯狂的东西,我想。你看见城外面竖在乡间的那些二百英寸长的广告牌了吗?你知道以前的广告牌只有二十英寸长吗?但是车开得太快了,所以只好把广告牌拉长,这样才能让他们看见。”
“我可不知道!”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打赌我还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早晨的叶子上挂着露珠。”
他突然记不清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这让他焦躁不安。
“如果你抬头看”——她冲着天空点点头——“会看见月亮上面有个人。”
他已经太久没有看过月亮。
剩下的那段路上他们一言不发,她若有所思地静静走着,他则在局促不安的寂静中向她投去探究的目光。到她家的时候,他们发现房子里灯火通明。
“发生了什么事?”蒙泰戈很少看见房子里亮那么多灯。
“噢,只不过是我的父母和叔叔围坐在一起聊天。这种情况跟成为步行者一样,只是更少见些。我的叔叔又被捕了——我跟你说了吗?——因为他是个步行者。哦,我们这种人很独特。”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笑了起来。“晚安!”她开始朝前走。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来,用充满疑问和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你快乐吗?”她问道。
“我什么?”他大声说。
但是她已经走了——奔跑在月光中。前门轻轻关上了。
第三章一次奇妙偶遇
“快乐!无聊之极!”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把手放进前门的掌形凹槽里,让它识别触摸。前门缓缓开启。
我当然快乐。她在想些什么?我不快乐吗?他询问寂静的屋子。他站着,抬起头看客厅里空调上的格栅,突然想起格栅后面躲藏着什么,此刻似乎正在窥视他。他迅速移开目光。
真是奇妙夜晚的一次奇妙偶遇。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有过类似的遭遇,只除了一年前的一个下午。那天下午,他在公园里遇到一位老人,和他聊了聊……
蒙泰戈甩了甩头,看着一堵空白的墙壁。女孩的脸就在墙上,记忆中的她的确非常漂亮:事实上,是美得惊人。她的脸缥缈而单薄,仿佛半夜醒来看时间时,黑暗的屋子里那面依稀可辨的小小时钟的钟面——时钟在苍白的寂静中闪着微光告诉你几点几分几秒,它有一种无所不知的确信,知道该如何向你讲述这个匆匆而逝堕入更深的黑暗、随即又奔向新一轮红日的夜晚。
“什么?”另一个蒙泰戈问道;这个潜意识中的白痴总在疯狂地呓语,他独立于意愿、习惯与心智之外,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他又瞥了一眼墙壁。她的脸还酷似一面镜子。真有点不可思议;你又认得几个可以把你的光芒反射到你自己身上的人呢?人们通常更像——他在寻找一个比喻,最后终于在与他工作有关的事物中找到一个合适的——火把,在熄灭之前熊熊燃烧,释放出耀眼的光芒。有多少人的脸可以洞穿你,之后又把你的思想、把你内心最深处那些令人颤栗的想法回掷到你的身上?
那个女孩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洞察力;她像是个观看木偶戏的热切观众,在戏开始之前,就已经预见到眼睑的每一次眨动,双手的每一个动作,手指的每一次颤动。他们在一起走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但是现在看来那段时间仿佛十分漫长。在他眼前的那个舞台上,她的身形显得分外高大;她那苗条的身体在墙上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他觉得倘若他的眼睛有点痒,她就会眨眨眼。倘若他下颚的肌肉有些微的抽动,她就会在他之前早早地打起哈欠。
为什么,他思索着,为什么现在想来,她好像就是在那里等我,在那条街上,在这样深的夜里……
他打开卧室门。
仿佛是在月落之后走进一座用大理石砌成的冰冷阴森的陵墓。一团漆黑,没有一丝外面银色世界的痕迹;窗户紧闭,像一个都市喧嚣无法穿透的墓穴。房间里并非空无一物。
他侧耳倾听。
空气中飘荡着嗡嗡的低响,如蚊翼鼓动般不可捉摸,那是一只躲在暗处的黄蜂发出的电鸣声,此刻它正舒适地窝在它那与众不同的粉红色温暖巢穴之中。音乐声大到几乎可以让他听出旋律。
他感到脸上的微笑慢慢溜掉,像油脂一般渐渐融化,往下流淌;像蜡烛燃烧太久之后,那原本华美的外形开始软化变形,最后连火焰也熄灭了。黑暗。他不快乐。他不快乐。他对自己说。他认识到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他把快乐当成面具戴在脸上,但是那个女孩拿走了他的面具,穿过草坪跑远了;而他也无法上前敲开她的门,再把他的面具要回来。
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想象卧室里的情形。他的妻子躺在床上,身上没有遮盖,全身冰凉,好像一具放在坟堆上的尸体;眼睛紧盯着天花板,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细钢丝连接起来,眼神木然,一动不动。她的耳朵里塞着精巧的海螺状无线收音机,各种声音、音乐谈话、谈话音乐以电波的形式,潮水般一浪又一浪地涌向她那清醒的大脑——那未曾入眠的沙滩。卧室里确实空荡荡的。每个夜晚,电波穿过墙壁,声浪如海潮般向她袭来,把整晚不曾合眼的她冲向黎明。过去两年里,米尔德里德没有一个夜晚不畅游在那个海洋中,没有一次不欣喜地沉浸在那片汪洋大海中。
卧室里冷冰冰的,他感到难以呼吸。但是他不想拉开窗帘,也不想打开落地窗,因为不愿意让月光照进来。于是,伴着那种再过一小时就会因缺氧而死的痛苦感觉,他摸索着走向他那张空荡而阴冷的单人床。
在他的脚踢到地板上的东西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踢到一个东西。这种感觉与他差点转过弯撞上那个女孩时的感受极为相似。他的脚朝前发出声波,声波遇到前方的小型障碍物后又反弹回来;他的脚虽然仍然悬在空中,但还是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返回的声波。他一脚踢中了它。它发出一声钝响,在黑暗中滚远了。
他笔直地站立着,在这个分外寻常的夜晚,倾听着黑暗中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发出的响动。她的鼻息非常微弱,仿佛只能搅动生命最为遥远的边缘——一枚纤小的树叶,一根黑色的羽毛,或者仅仅是一根纤细的发丝。
他仍然不希望有外界的光芒。他抽出喷火装置,摸到刻在银色圆盘上的火蜥蜴,轻轻一按……
他的手上窜起一朵小小的火苗,两枚月长石在火光中看着他;那是两枚沉在溪水深处的苍白的月长石;五光十色的生命随着清澈的溪水流淌,但却无法触及溪水深处的石头。
第四章米尔德里德
她的脸像一座白雪覆盖的岛屿,岛上可能会飘雨,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雨意;云层可能会把它们的浮影投向岛屿,然而她的脸上却感觉不到影子。只有紧塞在她耳朵里的无线电收音机仍在嗡嗡作响,她的眼睛如玻璃般空洞,她的呼吸轻柔而微弱,空气在她的鼻孔中进出,而她似乎并不关心它是进还是出,是出还是进。
方才他一脚踢开的东西此时在他的床脚边闪闪发光。那是一个用来装安眠药的小水晶瓶。今天早上瓶里还装着三十枚胶囊,但是现在已经空空如也,水晶瓶敞着口躺在小小火苗的微光之中。
他站在那里,屋顶上的天空突然发出尖叫。震耳欲聋的撕扯声,仿佛有两只巨手正从接缝处扯下长达上万英里的黑色长线。蒙泰戈好像被切成两半。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已经被砍下撕成碎片。喷气式轰炸机接二连三地飞过,一架接着一架,一架接着一架,一二,一二,一二,有六架,有九架,十二架,一架又一架,一架又一架,都在为他尖叫。他张开嘴,龇着牙发出一声狂啸,所有轰炸机都停止了尖叫。房屋震颤。手上的火苗熄灭了。月长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地伸向电话机。
轰炸机已经消失不见。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动,轻轻擦过电话听筒。“急症医院。”传来一声含糊的低语。
他感觉星辰已经被黑色喷气轰炸机的巨响震成粉末,早晨起来就会发现地上盖了一层星粉,仿佛下过一场奇异的雪。他站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脑子里转着这些愚蠢的念头,嘴唇继续不停地嗫嚅,嗫嚅。
他们有一台这样的机器。实际上,他们有两台这种机器。其中一台滑进你的胃部,仿佛一条黑魆魆的眼镜蛇钻进深不可测的古井,在里面找寻积存多年的死水和堆积于井底的悠悠岁月。死水微澜,缓缓翻腾,它吸干了那些漾到水面的绿色沉淀物。它能吸食黑暗吗?它能吸干年复一年沉淀下的毒液吗?它默不做声地吞食着,间或因为里面的气闷和黑暗中的盲目搜寻发出一些声响。它有一只眼睛。表情冷淡的操作员在戴上一个特殊光学头盔之后,甚至可以洞穿那个正被机器抽空的病人的灵魂。眼睛看到了什么?他没说。他可以看,但是他看不见眼睛看见的东西。整个手术过程就好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挖一条沟渠。躺在床上的女人只不过是他们在挖掘过程中碰到的坚硬的大理石层。继续,不管怎样,把钻往下推,给空处填上泥浆——如果这条颤得厉害的抽吸式眼镜蛇还能同时完成这么一项工作的话。操作员站在一旁吸烟。另一台机器也在运转。
另一台机器由一个表情同样冷淡的家伙操纵,他身上穿着件红棕色的防污工作服。这台机器把身体里的血全部吸出,同时注入新的血液和血清。
“必须双管齐下同时清洗,”站在静躺着的女人身边的那个操作员说道。“光洗胃不洗血是没用的。如果让那些东西留在血液里,血液就会像木槌一样敲击大脑,怦怦作响,几千次之后,脑子就不行了,转不动了。”
“住嘴!”蒙泰戈喝道。
“我只是说说而已,”操作员答道。
“结束了吗?”蒙泰戈问。
他们牢牢关紧机器。“结束了。”他的愤怒甚至都不能沾染他们。他们抽着烟,烟雾袅袅地盘旋在他们的鼻尖眼前,甚至都不能让他们的眼睛眨一下或眯一下。“五十元。”
“那么首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究竟能不能痊愈?”
“当然,她会好的。我们把所有让人不适的东西都装在我们的手提箱里了,现在再也伤不着她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把旧的拿出来,换成新的,你就能恢复了。”
“你们俩都不是医学博士。他们怎么不从急症医院派个医学博士过来?”
“该死!”烟在操作员的唇上颤动。“这种病例我们一个晚上可以接上九到十个。病例这么多——这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我们就设计了专门机器。当然,光学眼镜是新的;其他的都是旧装备。像这样的病例,用不着请医学博士;两个杂务工就够了,半小时就可以搞定。瞧”——他朝门口走去——“我们得走了。我们的旧耳塞刚刚又接到一个电话。离这儿十个街区。有人刚把药盒打开。如果再有需要,尽管打电话。让她安安静静地待着。我们给她注射了抗镇静剂。等她醒了,会感到有点饿。再见。”
那两个长着鼓腹毒蛇眼睛的家伙紧抿着嘴,嘴里叼着烟,拿起他们的机器、管子和手提箱——里面装着液态的忧郁和不知名的温热的暗色沉淀物,大步走出房门。
蒙泰戈重重地倒在椅子上,看着床上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睛轻柔地阖着,他伸出手用掌心感觉她温暖的呼吸。
“米尔德里德,”良久,他终于叫出她的名字。
世上有太多的我们,他想。有十几亿个我们,太多太多了。谁也不认识谁。陌生人过来伤害你。陌生人过来剜出你的心脏。陌生人过来取走你的血。老天,那些男人究竟是谁?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们!
半小时之后。
女人身体里全新的血液似乎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她的双颊变得红润,嘴唇鲜艳欲滴,柔软的双唇放松地轻抿着。她的身体里面流淌着别人的血液。要是还能换成别人的身体、大脑和记忆。要是他们可以把她的思想带去干洗店,掏空所有的口袋,把它清洗、熨烫、折叠好以后明天一早再送回来。要是……
他站起身,拉开窗帘,把窗户都推开,让夜晚的空气涌进来。此时是凌晨两点。麦克莱伦站在街上,他走进屋子,漆黑的卧室,他的脚踢上小水晶瓶——难道这一切就发生在一小时之前?才过去一个小时,这个世界却已经融化,变幻出一种颜色匮乏的新形象。
第五章洒满月光的草坪
笑声溢出房子,飘过洒满月光的草坪;克拉丽丝,她的父母和叔叔——他们的笑容是多么恬静,多么真挚。最重要的是,那是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欢笑,完全没有一丝勉强;其他所有房子都静静地立在黑暗之中,而这所笑声萦绕的房子在如此深重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蒙泰戈听见他们继续讲着、聊着、谈着,听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编织着那张催眠的网。
无意识地,蒙泰戈走过落地窗,穿过草坪往外走去。他立在黑暗中,就在那所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外面,想着自己甚至可以去敲他们的门,轻声对他们说,“让我进去吧。我什么都不说。我只想听。你们在聊些什么?”
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深夜寒气逼人,他的脸仿佛已经结成一个冰面罩;他听见一个男人(那位叔叔?)悠闲平和的声音:
“唔,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使用一次性器官的时代。撞上一个人,把鼻子撞坏了,把鼻子补好,再把它扔掉,又撞上一个,补好,扔掉。人人都在利用别人的提携。倘若你甚至都不能看节目,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支持主队呢?说到这件事情,他们在运动场上小跑着出来的时候穿什么样的彩色运动衫呢?”
蒙泰戈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让落地窗敞着,走过去看看米尔德里德,细心地替她掖好被子,然后躺了下来;月光照着他的颧骨和他紧蹙的眉头;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凝成两道银色的瀑布。
一滴雨。克拉丽丝。第二滴。米尔德里德。第三滴。叔叔。第四滴。今晚的大火。一,克拉丽丝。二,米尔德里德。三,叔叔。四,大火。一,米尔德里德,二,克拉丽丝。一,二,三,四,五,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安眠药,一次性器官,提携,撞上,补好,扔掉,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药,器官,撞,补,扔。一,二,三,一,二,三!雨。暴风雨。叔叔在笑。霹雳闪过。整个世界坍塌。火山喷出火焰。一切的一切都在喷涌翻滚,随着奔腾的河水呼啸着冲向黎明。
“我什么都不再知道,”他说着,让舌尖上的安眠糖丸在嘴里慢慢溶化。
上午九点,米尔德里德的床空空荡荡。
蒙泰戈迅速起床,心怦怦直跳,疾步跑过客厅,停在厨房门前。
银色的烤面包机里跳出吐司面包,蜘蛛般的金属触手夹住面包,给它涂上融化的黄油。
米尔德里德看着吐司送到她的盘子里。她的双耳里塞了电子接收装置,时间在嗡嗡的鸣叫声中慢慢流逝。她突然抬起头,看见他,于是冲他点了点头。
“你没事吧?”他问。
过去十年她就一直戴着那种贝壳形状的耳塞,现在已经精通唇读。她点了点头,按了一下烤面包机,让它再来一片吐司。
蒙泰戈坐下来。
他的妻子说:“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饿。”
“你——”
“我感到饿。”
“昨天晚上,”他开始说。
“没睡好。感觉很糟,”她接口道,“天,我真饿。都不知道为什么。”
“昨天晚上——”他再次说道。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的嘴唇。“昨晚怎么啦?”
“你不记得了?”
“什么?我们开了个狂欢舞会吗?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我昨晚大醉了一场。天,我真饿。都有谁来了?”
“才几个人,”他说。
“我想也是。”她嚼着吐司,“胃有些疼,饿得好像里面都空了似的。希望我没在舞会上干什么蠢事。”
“没有,”他静静地回答。
烤面包机伸出触手,递给他一片抹好黄油的面包。他接过面包,拿在手里,觉得有些勉强。
“你看上去倒不怎么热衷,”他的妻子说。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世界灰蒙蒙的一团漆黑。他站在客厅里,戴上徽章——徽章上面是一条燃烧着的桔红色火蜥蜴。好长一段时间,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排气孔。他的妻子坐在电视厅里,搁下手中的剧本,盯着他看了很久。“嗨,”她说,“有位男士正在沉思!”
“没错,”他说,“我想和你谈谈。”沉凝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昨天晚上你把瓶子里的药都吃了。”
“噢,我才不会那么做呢,”她大吃一惊。
“瓶子空了。”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
“可能你先吃了两片药,忘了,又吃了两片,又忘了,于是再吃两片,接着脑子开始糊涂,于是你不停地接着吃,直到把三四十片药全吃进肚子里。”
“该死,”她说,“做那样的蠢事,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
显然,她正等着他离开。“我没干那种蠢事,”她说道,“再过十亿年也不会。”
“行了,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他回答说。
“这正是女士的看法。”她回过头去看她的剧本。
“今天下午演什么?”他问道,口气中充满疲惫。
第六章缺失的部分
她还是低着头看剧本。“嗯,十分钟后这部戏就会在电视墙上放映。今天早上他们把我的那部分寄过来了。我送去几个电子盒。他们的剧本里缺了一部分。这可是个新主意。家庭主妇——也就是我——就是那缺失的部分。轮到那几句缺失的台词时,他们就会在这三面墙上转过头来看我,我就会说出那几句台词。比方说,这儿,男人说,‘对这个主意你有什么看法,海伦?’然后他看向我,我就坐在这个处于中心位置的舞台上。我接着就说,我就说——”她停住了,伸出手指划过剧本上的一行台词。“‘我觉得很不错!’于是他们接着往下演,直到他说,‘你同意吗,海伦?’我回答说,‘当然同意!’这不是很有趣吗,盖伊?”
他站在客厅里,眼睛看着她。
“绝对很有趣,”她说道。
“这部戏讲些什么?”
“我刚刚才说了的。戏里面有这几个角色,叫鲍勃、鲁思和海伦。”
“哦。”
“真的很有趣。如果我们有钱安装第四面墙,那就会更有趣了。你算算得过多久,我们才能攒足钱,把第四堵墙拆了,换上第四面电视墙呢?只要两千美元就行了。”
“那可是我三分之一年薪。”
“只不过是两千美元,”她回答说,“我想有时候你也应该替我考虑考虑。如果我们有了第四面电视墙,这个房间就会变得好像根本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人的房间。用不了多少钱我们就能办到了。”
“买了第三面墙以后,我们已经没剩下多少钱了。两个月前才安上的,还记得吗?”
“就这样了吗?”她坐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很久。“行了,再见,亲爱的。”
“再见,”他说道。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是大团圆结局吗?”
“我还没看那么多呢。”
他走过去,看了最后一页,点了点头,接着合上剧本,交还给她。他走出房子,步入雨中。
雨正在渐渐变小,女孩走在人行道中间;仰着头,雨滴落在她的脸上。看见蒙泰戈,她微笑了。
“嗨!”
他也打了声招呼,问道,“你现在干什么哪?”
“我还是有点疯狂。下雨的感觉很好。我喜欢走在雨里。”
“我可不认为我喜欢那样,”他说。
“你试试就会喜欢的。”
“我从来没试过。”
她舔了舔嘴唇。“雨的味道也很好。”
“你在忙些什么,到处逛来逛去,把什么事情都试上一遍?”他问道。
“有时候是两遍,”她看着手心里的东西。
“你手里有什么?”他问。
“我猜这是今年最后一朵蒲公英。真没想到这么晚还能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听过用它磨蹭你的下巴的说法吗?瞧。”她笑着用蒲公英轻触自己的下巴。
“为什么?”
“如果它沾到我的下巴上,就说明我爱着别人。沾上了吗?”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有吗?”她问。
“下巴那儿是黄色的。”
“妙极了!现在你来试试。”
“它对我不会起作用的。”
“来吧。”他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已经把蒲公英放到了他的下巴下面。他赶紧后退,她大笑起来。“别动!”
她仔细地盯着他的下巴,皱起了眉头。
“哦?”她说。
“真可惜,”她说道。“你什么人都不爱。”
“不对,我是在爱!”
“没有迹象。”
“我是在爱,爱得很深!”他试图想起一张面孔来证明自己的话,但是想不出来。“我是在爱!”
“哦,请你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那朵蒲公英,”他说道。“你自己已经把它用尽了。所以它对我就不起作用了。”
“当然,一定是这个原因。哦,我让你不安了,我能够看得出来;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她碰了碰他的手肘。
“没事,没事,”他迅速答道,“我很好。”
“我得走啦,说你已经原谅我了吧。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不安,确实有点。”
“现在我得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他们一定要我去。我得编些东西出来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他说我完完全全就是颗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让他一刻都不得闲。”
“我现在倾向于认为你确实需要个心理医生,”蒙泰戈说道。
“你不是说真的吧。”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最后说道,“不,我不是说真的。”
“心理医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在森林里到处走,看鸟雀,采集蝴蝶标本。哪天我让你看看我采集的标本。”
“好的。”
“他们想知道我怎么打发时间。我告诉他们,有时候我只是坐着想东西。但是我不告诉他们我在想什么,让他们自己去琢磨。有时候,我对他们说,我喜欢把头往后仰,就像这样,让雨滴落进我的嘴里。雨水尝起来像酒。你试过吗?”
“没有,我——”
“你已经原谅我了,是吗?”
“是的。”他想了一下,“是的,已经原谅你了。天知道是为什么。你很奇特,又很恼人,但是你很容易被人原谅。你说你十七岁?”
“嗯——下个月。”
“真奇怪。真是奇怪。我妻子三十岁,但是你有时候好像比她还成熟。我真搞不懂。”
“你自己也很奇特,蒙泰戈先生。有时候我甚至忘了你是个消防队员。现在,我可以再让你生气一次吗?”
“说吧。”
“怎么开始的?你怎么会干起这行的?你怎么会选择这个工作,又是怎么碰巧想到要干现在的这份工作的?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见过几个;所以我知道。我说话的时候,你会看着我。昨天晚上,我说到月亮的时候,你就抬头看月亮。别人从来都不会那样做。别人会走开,让我一个人说着。或者还会威胁我。没有人再有时间去关注他人。你是极少数几个可以容忍我的人之一。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你竟然是个消防队员。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工作好像不适合你。”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炙热一半寒冷,一半温柔一半冷酷,一半颤抖一半坚毅,它们相互撕扯,企图压过另一半。
“你最好跑着去看你的心理医生,”他说。
她跑开了,留他一个人站在雨中。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
接着,他开始往前走,在雨中缓缓地仰起头;片刻之后,他张开了嘴巴……
第二部万物隐在阴霾中第一章阴暗的角落里
在消防站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机械猎犬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待在它那个光线柔和、微带轻响和震动的窝里。泛白的天空吐出黎明的曙光;曙光伴着月光,透过宽敞的窗户,斑斑驳驳地落在那只由黄铜和钢铁打造的轻轻颤动的猎犬身上。光落在它的红宝石玻璃上面,也落在尼龙织成的鼻孔里那些感光纤毛上面,闪烁不定;它难以察觉地轻轻颤动着,像蜘蛛一样张开八个长着橡胶垫的爪子。
蒙泰戈从黄铜滑杆上滑下来。他走到外面,看见浓云已经彻底散去。于是他点上一根烟,走回消防站,弯下腰看着猎犬。它像是一只刚刚从外面某个充满狂野、癫狂与梦魇的野地上返回的巨蜂,载回一身沉重的花粉;此刻,它已经入睡,睡眠驱走了它体内的恶魔。
“喂,”蒙泰戈轻声招呼它,一如往常地迷恋着这头死去的、同时又活着的野兽。
每到夜幕降临,万物隐在阴霾中时,其实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消防队员们便滑下黄铜滑杆,启动猎犬的嗅觉装置,接着在消防站的空地上放出老鼠,有时是小鸡,有时可能是猫——不管怎样,它们最后都会被投到水里淹死——然后,就打赌哪只老鼠、小鸡或猫会最先被猎犬抓住。那些小东西被四散开去。三秒钟之后,游戏就结束了。之后,猎物就被丢进焚烧炉里。开始新一轮游戏。
这种时候,大多数夜晚蒙泰戈都会待在楼上。两年前,他曾经和他们中的高手一起下注,结果输了一星期的薪水,换来米尔德里德近乎失去理智的愤怒——她气得青筋毕露,皮肤都涨出了红斑。现在,到了晚上,他就躺在床铺上,侧耳听着楼下传来的嬉笑打闹,轻微如琴弦震动的老鼠逃窜的声音,尖锐如小提琴的耗子吱吱尖叫的声音,以及如影子般尾随其后、悄无声息的猎犬——它像幽暗灯光里的飞蛾一般四处扑腾,找寻猎物,抓住它们,探出钢针,然后回到窝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就好像关了开关一般。
蒙泰戈碰了碰猎犬。
猎犬咆哮了一声。
蒙泰戈猛地往后一跳。
猎犬在窝里半直起身子,它的玻璃眼睛突然活动起来,紧紧地盯着他,里面的霓虹灯闪烁起蓝绿色的光。它又咆哮了一声,那是一种怪异而且刺耳的声音——集合了电路咝咝的声响,金属嚓嚓的刮擦声,油锅噼里啪啦的煎炸声,以及锈迹斑斑的旧齿轮吱吱嘎嘎转动的声音。
“别,别,伙计,”蒙泰戈说道,心怦怦直跳。
他看见银色的钢针往前探出一英寸,缩回去,探出来,缩回去。咆哮声在它体内翻腾,它紧盯着他。
蒙泰戈后退了几步。猎犬从窝里迈出几步。蒙泰戈用一只手抓住滑杆。滑杆立即反应,悄无声息地往上滑,载着他穿过天花板。他一脚踏在半明半晦的楼板上,全身发抖,脸色苍白。楼下,猎犬已经伏下身子,缩起那八条令人惊异的昆虫般的长腿,又开始嗡嗡作响,复眼也恢复了平静。
蒙泰戈站在楼板的入孔边上,惊魂未定。在他身后,四个男人围坐在角落的一张牌桌周围,牌桌上方亮着一盏绿壳罩的灯;他们随意瞥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最后,一个头上戴着标有凤凰标志的队长帽,精瘦的手里抓着扑克牌的人,带着一脸好奇的神色,隔着老远跟他说话。
“蒙泰戈?……”
“它不喜欢我,”蒙泰戈说。
“什么,猎犬吗?”队长琢磨着手里的扑克牌。“别胡诌了。它不会喜欢或不喜欢。它只会‘行使职责’。根据弹道学原理,它会瞄准目标,自动导向目标,然后切断电源。它只不过是一些铜线、蓄电池和电流罢了。”
蒙泰戈咽了咽口水。“它的计算机可以设定各种组合,包括多少氨基酸含量,多少硫磺含量,多少乳脂和碱含量。对吗?”
“这点我们都知道。”
“消防站里所有人的化学平衡和百分比都被记录在楼下的主控档案上。因此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猎犬的内存里设定一部分组合,也许是微量氨基酸。这就可以解释刚才猎犬的行为。它对我有反应。”
“该死,”队长说道。
“不友善,倒还没有完全愤怒。有人刚好在它的内存里存了足够的信息,我一碰它,它就会对我咆哮。”
“谁会做出那种事情?”队长问道。“你在这里又没什么仇人,盖伊。”
“据我所知没有。”
“明天我们会让技术员检查一下猎犬。”
“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威胁我了,”蒙泰戈说。“上个月发生了两次。”
“我们会搞定的。别担心。”
但是蒙泰戈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着他家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格栅和藏在格栅后面的东西。如果消防站里有人知道空调的秘密,他们会“告诉”猎犬吗?……
队长走到入孔边上,询问地瞥了蒙泰戈一眼。
“我刚才正在想,”蒙泰戈说道,“楼下的那条猎犬到了晚上会想些什么?它真的会对我们有所警觉吗?它让我全身发冷。”
“它丝毫不会去想我们不希望它想的东西。”
“真令人伤心,”蒙泰戈静静地说道,“因为我们给它的全是些关于捕猎、搜寻和猎杀的东西。如果它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一切,那实在很遗憾。”
第二章一个柔和的笑容
毕缇轻声哼了一下。“该死!它可是项高超技术,是把很棒的来复枪,可以自动标准目标,而且每次都能正中靶心。”
“就是因为这点,”蒙泰戈说,“所以我不想成为它的下一个牺牲品。”
“怎么?你是不是对什么东西感到愧疚?”
蒙泰戈迅速抬起眼睛。
毕缇站在那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嘴角一咧,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一二三西五六七天。很多次他一走出家门,就会发觉克拉丽丝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次,他看见她摇晃一个胡桃树;还有一次,看见她坐在草坪上织一件蓝毛衣;有三四次,他在门廊上发现一束晚开的鲜花,一把装在小袋里的栗子,或者是一张钉在门上的白纸,纸上整整齐齐地粘着些秋天的树叶。克拉丽丝每天都陪他走到街角。有一天下雨;第二天天气晴朗;第三天狂风呼啸;再下一天温暖而宁静;宁静的日子过后,紧接着的天气热得仿佛夏日里的熔炉,克拉丽丝的脸都被午后的阳光晒黑了。
“为什么会这样,”有一次,在地铁入口处,他开口问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很多年了?”
“因为我喜欢你,”她回答说,“而且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还因为我们互相了解。”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老,感觉很像一个父亲。”
“那你现在解释一下,”她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
“我不知道。”
“你在开玩笑!”
“我是说——”他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嗯,我的妻子,她……她从来都没想过要个孩子。”
女孩收起了微笑。“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你只是在嘲弄我。我是个傻瓜。”
“不,不,”他说道,“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已经很久没人有兴趣问一下了。是个好问题。”
“我们谈点别的东西吧。你有没有闻过枯叶?闻起来难道不像肉桂吗?这儿。闻一闻。”
“噢,不错,确实有点肉桂的味道。”
她用清澈的深色眼睛看着他。“你好像总是大吃一惊。”
“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时间——”
“你有没有像我说得那样看看拉长的广告牌?”
“我想是的。没错。”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的笑声比过去动听多了。”
“是吗?”
“轻松多了。”
他觉得心情舒坦,非常自在。“为什么你不在学校里待着?每天都看见你在到处转悠。”
“哦,他们不会想念我的,”她回答说。“我不合群,他们说。我跟他们合不来。太奇怪了。我其实很喜欢和人交往。这要看你说的交往是什么意思,是吧?对我来说,跟人交往就是和你谈论类似这些事情。”她把从前院树上掉下来的胡桃踩得嘎嘎作响。“或者谈论这个世界有多古怪。和别人相处感觉很好。但是我想,把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又不让他们谈论,这并不是交往,你觉得呢?一小时电视,一小时篮球、垒球或跑步,再有一小时抄写历史或者绘画,接着又是运动;但是你知道吗,我们从来都不问问题,至少大多数人不问;他们只会把答案抛给你,乒、乒、乒,而我们坐四个多小时听屏幕上的老师讲课。那些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交往。大量的水流从无数个漏斗的喷口和底部涌出,他们告诉我们这是酒,其实根本就不是。他们使我们精疲力竭,一天结束时,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爬上床去睡觉,要不就冲到游乐园去欺负别人,要不就拿着大钢球去砸窗乐园砸窗玻璃、去毁车中心毁汽车。或者开着汽车在街上狂飚,玩玩”小鸡撞车轱辘“的游戏,看看自己离街灯柱究竟能有多近。我想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完全没错。我没有一个朋友。这也许可以证明我确实不正常。但是我认识的人不是在大喊大叫、发疯般地跳舞,就是在相互殴打。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人们都在互相伤害?”
“听上去你已经年纪一大把了。”
“有时候我老得像个古人。我害怕跟我同龄的孩子。他们相互残杀。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吗?我叔叔说不是这样的。单单去年就有六个朋友被枪杀。还有十个在毁车时丧了命。我怕他们。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害怕。我叔叔说,在他祖父的记忆中,孩子们不会互相残杀。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情况与现在完全不同。他们相信责任,我叔叔说。你知道吗,我是很有责任感的。很多年前,我想要得到别人对我的责任感时,我就会受惩罚。现在我亲自去采购、做家务。
“但是我最喜欢的,”她接着说,“是观察别人。有时候我成天待在地铁上,观察他们,听他们说话。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谁,要什么,去哪里。有时候,我甚至会去游乐园,和他们一起在午夜乘着喷气式汽车沿着城镇边缘赛车;只要他们上了保险,警察就什么都不管。只要大家都上了一万元的保险,人人都可以开开心心的。有时候,我悄悄地在地铁站里到处逛,听别人讲话。或者在冷饮柜边上听人说话,但是你知道吗?”
“什么?”
“人们什么话都不说。”
“哦,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
“不,什么都不说。他们通常谈论汽车、衣服或游泳池,吹嘘得不得了!但是他们都讲一样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说的东西和别人有差别。在地下室酒吧里,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把笑话盒打开,多数时候都是同样的几个笑话;音乐墙也被打开,各种颜色在墙上闪烁变幻,但也仅仅是颜色和各种抽象的东西。在博物馆里,你去过那里吗?一切都是抽象。现在那里面只有抽象。我叔叔说以前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有些画是有意思的,上面甚至还有人物。”
“你叔叔说,你叔叔说。你叔叔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是。他当然是。哦,我得走了。再见,蒙泰戈先生。”
“再见。”
“再见……”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站。
“蒙泰戈,你像小鸟窜上树丛那样爬上了滑杆。”
第三天。
“蒙泰戈,这次我看见你从后门进来。猎犬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
第四天。
“蒙泰戈,有件好玩的事情。今天上午听说的。西雅图的消防队员故意把自己的化学结构输进机械猎犬,然后把它放开。你说这属于哪种自杀方式?”
第三章克拉丽丝消失了
五天,六天,七天。
接着,克拉丽丝消失不见了。他不知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但是却没有感觉到她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草坪上没有人,树下没有人,街上没有人;虽然一开始,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在想她,甚至在寻找她的身影,但是当他走到地铁时,心中却翻腾起朦胧的不安。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他的习惯被打破了。一个简单的习惯,不错,短短几天内养成的习惯,可是现在呢?……
他几乎要转过身再走一遍,好让她有时间出现。他确信,假如自己按原路再走一遍,一切都会好转。但是太迟了,地铁已经到了,中断了他的计划。
牌在甩,手在动,眼皮在眨,消防站天花板上的报时装置在嗡嗡作响“……一点三十五分,星期四凌晨,十一月四号……一点三十六分……凌晨一点三十七分……”扑克牌噼噼叭叭地甩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各种声音越过他紧闭的眼睛,越过他临时竖立的屏障,一齐向蒙泰戈涌来。他可以感觉到,消防站里到处是熠熠的光芒、无声的宁静,到处是黄铜的光泽,到处是硬币和金银的光辉。那群看不见的人围坐在桌边,对着牌叹息,等候着时机“……一点四十五分……”报时钟死气沉沉地报出寒冷年份里一个冷寂凌晨的冰冻时刻。
“怎么了,蒙泰戈?”
蒙泰戈睁开眼睛。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收音“……随时都可能宣战。这个国家已经做好准备保卫它的……”
一大群喷气式飞机伴着单调的呼啸声穿过凌晨漆黑的天空,消防站震颤不已。
蒙泰戈眨了眨眼。毕缇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尊博物馆里的塑像。毕缇随时都有可能站起身,走上前来,碰触他,探究他的愧疚和内心深处的自我。愧疚?什么样的愧疚?
“轮到你了,蒙泰戈。”
蒙泰戈看着这些人。上千场真实的火焰、上万场想象中的火焰把他们的脸熏成黝黑,他们的工作使他们双颊通红、眼神狂热。他们打开那永远燃烧着的黑色喷管,眼睛定定地看着铂灰色喷嘴里喷出的火焰。碳黑色的头发,烟灰色的眉毛,新刮过的面颊上仍然蓝魆魆的,仿佛蒙着一层灰;但是却透出一种凛然之气。蒙泰戈突然站起身,张开了嘴巴。他见过的消防队员哪一个不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眉毛,满脸烟火气,一张铁青的脸仿佛总也没剃干净?这些人都是镜子里的自己!难道消防队员都是根据他们的长相和脾气选出来的?他们的身上除不去煤炭和烟灰的颜色,并且永远散发着喷管的那种火焰燃烧的气味。毕缇队长在缭绕如雷雨云的烟雾中站了起来,重新打开一包烟,然后啪的一声拍裂玻璃纸。
蒙泰戈看着自己手中的牌。“我——我在想,想着上星期的那次大火,还有我们清理的那个图书馆里的男人。他怎么样了?”
“他大喊大叫,他们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了。”
“他已经发疯了。”
毕缇安静地理着手里的牌。“谁要以为自己可以愚弄我们?”
“我想试着想象一下,”蒙泰戈说,“那会是种什么感觉。我是说,让消防队员烧了我们的房子、我们的书。”
“我们什么书都没有。”
“但是假设我们确实有几本书。”
“你有吗?”
毕缇缓缓地眯起眼睛。
“没有。”蒙泰戈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后面的墙上,墙壁上贴着上百万本禁书的打印名单。书名在火光中跳跃,他的刀斧和喷管把历史烧成灰烬——喷灌里喷出的不是水,而是煤油。“没有。”然而,他的脑海里却突然旋起一阵凉风,仿佛家里空调格栅后面吹出的凉风,柔和的凉风,慢慢地冷却他的面孔。他又一次看见自己,在一个绿意盎然的公园里,和一位老人聊天,一位年迈的老人;公园里的风也似这般透着阵阵寒意。
蒙泰戈有些犹豫,“是——是本来就这样吗?消防站,我们的工作?我是说,嗯,从前……”
“从前!”毕缇大声道。“这是什么话?”
傻瓜,蒙泰戈对自己说,你会露馅的。上一场大火中,有一本童话书,他匆匆地瞥了其中的一句话。“我是说,”他接着说道,“过去,当房子还不是完全防火的时候——”突然之间,仿佛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替他讲述。他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克拉丽丝的声音,“消防队员不是要灭火吗,而不是点上火,让它越燃越旺?”
“真有意思!”斯通曼和布莱克拿过他们的纪律手册,手册里面还简单记载了美国消防队员的历史;他们把册子放在蒙泰戈面前,尽管他早已熟知里面的内容:
成立于1799年,负责烧毁殖民地内受英国影响的书籍。首位消防队员:本杰明·弗兰克林。
纪律
1.听到警报迅速做出反应。
2.迅速开始点火。
3.烧毁一切东西。
4.立即向消防站汇报情况。
5.随时警惕其他警报。
所有人都看着蒙泰戈。他一动不动。
警报响起。
天花板上的钟敲了二百下。突然之间出现了四条空椅子。扑克牌如雪花一般撒落一地。黄铜滑杆尚震颤不已。人却早已消失不见。
蒙泰戈坐在椅子里。楼下,桔红色的火龙噗噗作响,恢复了生机。
蒙泰戈如梦游一般滑下滑杆。
机械猎犬在窝里跳了起来,眼睛里燃起绿色的火焰。
“蒙泰戈,你忘了拿头盔!”
他从身后的墙上取下头盔,接着迅速往前跑,跳了上去。他们离开了消防站,晚风如锤子一般重重敲击着刺耳的警笛声和金属撞击发出的巨响。
位于城市破败地段的一幢三层高的楼房,外表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倘若白天看去,仿佛已经是一百年前的建筑;但是和其他房子一样,它在许多年前就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防火塑料外壳;这层保护性外壳好像已经成了支撑它屹立不倒的唯一支柱。
“我们到了!”
引擎猛地熄了火。毕缇、斯通曼和布莱克跑上人行道;他们的身体裹在鼓鼓囊囊的防火外套中,看上去好像骤然之间变得臃肿不堪,令人憎恶。蒙泰戈跟上他们。
第四章狠狠地一巴掌
他们撞开前门,一把抓住屋里的女人,尽管她并没有跑,也根本不想逃跑。她只是站在那里,左右摇摆,眼睛死死地盯着空白的墙壁,好像她的头部已经挨了他们重重一击。她的舌头在嘴巴里打转,眼睛看上去好像在拼命回忆什么;终于想了起来,于是她的舌头又开始动了起来: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
“够了!”毕缇喝道。“它们在哪里?”
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再问了她一遍。老妇人的眼睛终于聚焦在毕缇的脸上。“你们知道它们在哪里,否则你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她说。
斯通曼拿出电话警报卡,卡片背面记着电话投诉的内容:
有理由怀疑阁楼;榆树城11号。
E·B
“可能是布莱克太太,我的邻居,”看了署名的首字母之后,老妇人说道。
“行啦,伙计们,把它们找出来!”
他们随即带着一身发着霉味的阴郁,提起闪着银色寒光的短柄斧砸向房门——门其实根本没上锁——然后像一群闹哄哄的小男孩一样,嘴里呼啸着,争先恐后地涌了进去。“嗨!”正当蒙泰戈颤颤巍巍地爬上陡峭的楼梯间的时候,书本就如泉水一般哗哗地落到他的身上。真令人难以置信!一直以来,这就像吹灭一根蜡烛那样简单。警察最先到场,用胶布封住受害人的嘴,然后把他五花大绑,押上他们锃亮发光的甲克虫汽车;所以,等你到达现场的时候,只能看见一所空荡荡的房子。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只是在伤害东西!而且,东西其实也不会受到伤害,因为它们无知无觉,也不会大声尖叫或低声啜泣,不像这个女人可能随时会开始尖叫或放声大哭起来,所以日后也没有什么会来折磨你的良心。你只不过是在清理。本质上而言,这只是清洁工的工作。让一切东西各归其位。赶紧喷出汽油!谁有火柴!
但是今晚,此时此刻,有人出了差错。这个女人毁了他们的惯例。队员们大声喧哗,高声谈笑,打趣开玩笑,只为了盖过她激烈而愤怒的指责。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着她的指责和控诉,他们冲进房间时吸入鼻孔的愧疚的微尘也因此纷纷震落。这种行为无公正正义可言。蒙泰戈感到非常恼火。最重要的是,她不该待在这里!
书本打在他的肩上、手臂上和他仰起的脸上。有一本书在他手里反着微光,温顺得如同一只白鸽,翅膀轻轻扇动。其中一页敞在摇曳而朦胧的光线中,仿佛一根洁白的羽毛,上面印着一行行精致美丽的文字。气氛忙乱而狂热,蒙泰戈抓住时机读了一行字;虽然仅是一瞬,这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一般照耀了他的思想,在他的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午后的阳光下,时间已经沉沉入睡。”他扔下书。紧接着,又有一本书落在他的肩上。
“蒙泰戈,到这儿来!”
蒙泰戈的手突然握起,好像一张突然闭紧的嘴,一把抓住了那本书,胸膛里鼓荡起几近疯狂的冲动。楼上的人把大堆杂志往下扔,扬起满天的灰尘。杂志落在地上,像一堆死去的鸟雀;老妇人站在楼下,如同一个站在尸堆中的小女孩。
蒙泰戈什么都没做。他的手自行完成了一切,他的手,用它自己的大脑,用每根颤抖着的手指所具有的意识和好奇心,把自己变成了小偷。他的手把书塞到胳膊下面,再紧紧地塞到汗涔涔的腋窝底下,然后迅速抽了出来,像魔术师一样技术精湛!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快看!
他端详着那只苍白的手,浑身发颤。他像个眼睛老花的人一样把手举得很远,又像个盲人一样把它放到眼前。
“蒙泰戈!”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别站在那里,白痴!”
书本躺在地上,仿佛一大堆等着晒干的鱼。人们在书本中间跳来跳去、跌来绊去。书名点亮他们金色的眼睛,旋即熄灭,消失不见。
“煤油!”
他们从缚在肩头的标着451的油罐里抽出冰冷的液体,让它浸透每一本书,把它洒到房间的角角落落。
接着,他们迅速跑下楼。蒙泰戈落在他们后面,摇摇晃晃地站在漫天的煤油味中。
“走吧,女人!”
老妇人跪在书本之中,抚摸着湿透了的皮面和纸板;她的手指划过烫金的书名,眼睛怨毒地盯着蒙泰戈。
“你们永远都拿不走我的书,”她说。
“你清楚法律,”毕缇说,“你的常识上哪儿去了?这些书没有一本不互相矛盾。这么多年,你都被锁在一座该死的巴比伦塔里面。摆脱它吧!书里面的那些人从来就没存在过。走吧!”
她摇了摇头。
“整栋房子就快烧起来了,”毕缇说。
消防队员们笨拙地走到门口。他们回头看看蒙泰戈,他还站在妇人身边。
“你们不会把她留在这里吧?”他提出抗议。
“她不会走的。”
“那就强行拉她出去!”
毕缇举起手,他的手心里握着点火装置。“我们到时间回消防站了。况且,这些狂热分子总想自杀;这种人已经见多了。”
蒙泰戈把手放在妇人的臂弯上。“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不,”她说。“不管怎样,谢谢你。”
“我数到十,”毕缇说。“一。二。”
“走吧,”蒙泰戈说。
“你自己走吧,”妇人说道。
“三。四。”
“行了。”蒙泰戈伸手去拉她。
妇人平静地答道,“我想留在这里。”
“五。六。”
“你可以不用数了,”她说。她轻轻地摊开一只手,手心里只有一件细长的东西。
一根普通的厨房用火柴。
一看见它,消防队员们立即冲了出去,远远地逃离房子。毕缇队长保持着尊严,慢慢退出前门,上千场大火、夜间激奋人心的行动把他的脸烤成深红色,在黑暗中闪着光。上帝,蒙泰戈想,无一例外!警报总是在晚上拉响。从来都不是白天!难道是因为火焰在夜晚会比较好看?更加灿烂夺目,更加迷人?此时,门边上毕缇那张深红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妇人握着火柴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煤油的气味层层包围着她。蒙泰戈感到那本藏着的书像颗跳动的心脏在他的胸口怦怦作响。
第五章朝前伸出的手臂
“走吧,”老妇人说。蒙泰戈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出大门,然后跟着毕缇,走下台阶,穿过草坪;草坪上淋漓地洒着煤油,仿佛毒蛇爬过后留下的痕迹。
老妇人站在门廊上,纹丝不动;她曾经站在那里静静地打量过他们,她的平静是对他们的一种谴责。
毕缇轻弹了一下手指,准备点燃煤油。
他已经晚了一步。蒙泰戈大吸了一口气。
妇人站在门廊上,轻蔑地望着他们,朝前伸出手臂,在扶栏上划燃火柴。
他们急忙逃离房屋,冲上街道。
回去消防站的路上,他们一言不发,谁都不看对方一眼。蒙泰戈和毕缇、布莱克一起坐在前面。他们甚至都没有抽烟斗。消防车转过弯,默默地一路向前;他们的眼睛望着巨型火蜥蜴的前方。
“里得雷主教,”终于,蒙泰戈开了口。
“什么?”毕缇问。
“她说,‘里得雷主教。’我们进门的时候,她说了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拿出勇气,’她说,‘里得雷主教。’接着还说了些别的。”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毕缇说道。斯通曼也和蒙泰戈一样,把目光投向队长,惊骇万分。
毕缇摩挲着下巴。“一个叫做拉蒂莫的人对另一个名叫尼古拉斯·里得雷的人说了这番话;1555年10月16日,当他们因为异端邪说在牛津活活烧死时说的。”
蒙泰戈和斯通曼的目光又投向街道,路面在引擎车轮下缓缓后退。
“我脑子全是这种零零星星的东西。”毕缇说道。“大多数消防队长都得这样。有时候,我自己都会大吃一惊。当心,斯通曼!”
斯通曼踩下刹车。
“该死!”毕缇骂道。“你刚刚开过我们转弯回消防站的那个路口。”
“是谁?”
“还能有谁?”蒙泰戈说。黑暗中,他背靠着关上的房门。
他的妻子最后说,“哎,开灯吧。”
“我不想开灯。”
“上床睡吧。”
他听见她不耐烦地转了个身;床单发出嘶嘶的响声。
“你喝醉了吗?”她问。
于是手开始行动起来。他感到,先是一只手,接着又是另一只手,解开了他的大衣,任它落到地板上。他脱下裤子,任它落进黑暗的深渊之中。他的双手已经被感染了,很快就会轮到他的手臂了。他可以感觉到毒液沿着他的手腕慢慢上升,进入他的手肘和肩膀,接着从一个肩胛跳到另一个,好像一粒火星跃过缺口。他的双手饥渴万分。接着,他的双眼也开始感到饥渴,仿佛必须看看什么,随便什么,一切东西。
他的妻子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尽量保持平衡,冰凉而潮湿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本书。
一分钟后,她又说:“喂,别站在地板中间。”
他弄出了一点响动。
“什么?”她问道。
他又弄出了一些轻响。接着,蹒跚地走向床,笨拙地把书塞到冷冰冰的枕头底下。他一头倒在床上,他的妻子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他躺在房间的另一边,离她很远,在一座被空空海洋隔开的冬季的孤岛上面。她跟他说话,仿佛说了好一阵;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全是零碎的词语,就像曾经在朋友家的育儿室里听到的那样——两岁的孩子正在咿呀学语,可爱而含混地吐着字。但是蒙泰戈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当他发出的声响已经非常轻微的时候,他感到她在房间里走动;她走向他的床,站在他的身边,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他知道,当她把手从他的脸上拿开的时候,上面一定被汗湿透了。
深夜,他转头看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空气里跳动着一丝轻柔的旋律,她的耳朵里又塞着耳塞,她在聆听遥远的人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眼睛张得很大,凝视着头顶上方天花板里深沉的黑暗。
以前不是有一则笑话吗?说某人的妻子总喜欢煲电话粥,于是绝望的丈夫终于跑到离家最近的商店,在那里给他妻子打了个电话,问她晚饭吃什么。呵,那他何不买下一个声讯广播台,深夜就跟他妻子说话,对她轻声低语、大喊大嚷、放声吼叫?但是,他又会低语些什么?叫嚷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突然之间,她变得如此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认识她。他好像是在别人的房子里,自己就像人们嘴里另一个笑话的主人公。
“米莉?……”
“什么?”
“我并不想吓着你。我想知道的是……”
“嗯?”
“我们什么时候见的面?在哪里?”
“哪一次见面啊?”她问。
“我是说——最早的那次。”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蹙起了眉头。
他说得更加清楚些。“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什么时候?”
“哦,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全身冰凉。“你不记得了吗?”
“太久了。”
“才不过十年,就十年!”
“别激动,我想想看。”她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一直笑个不停。“好笑,真好笑,居然记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自己的丈夫见的面。”
他躺在床上,慢慢地按摩着自己的眼睛、眉毛和后颈。他把双手盖在眼睛上方,有节律的往下按压,仿佛想把记忆压进去。突然之间,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碰到米尔德里德变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没什么关系。”她已经起身,走进了浴室;他听见哗哗的水流,和她喝水的声音。
“没错,我想也没什么关系,”他说。
第六章电子眼的毒蛇
他想数数她一共喝了几口,他想起了那两个操作员上门的情景:他们的脸好像涂了一层氧化锌,紧抿的嘴巴叼着一根烟,还有那条长着电子眼的毒蛇,蜿蜒着一层又一层地钻进黑夜、岩石和停滞的死水;他想冲她喊一声,今晚你都吃了多少了!那些胶囊!以后你还要这样茫然不知地吃多少?不停地吃,每个小时!也许不是今晚,也许是明天晚上!要是今晚或者明晚或者随便那个晚上,我没在家里睡觉——既然这种情形已经开始了。他想起她躺在床上,那两个操作员笔直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关切地弯腰看一眼,只是笔直地站着,双手抱胸。他又想起来,当时自己想过,如果她死了,他自己一定不会哭。因为死去的只是个陌生人,是街头上的一张面孔,报纸上的一张头像;但是他大错特错了,突然之间,他就开始哭了起来,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因为想到自己会不为死亡而哭泣,想到两个相依的空虚愚蠢的男人和空虚愚蠢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毒蛇正在让她变得更加空虚。
你怎么会如此空虚?他想知道。是谁把你掏空了?前几天那朵让人讨厌的花,那朵蒲公英!它说出了一切,不是吗?“真可惜!你什么人都不爱!”为什么不爱?
哈,说穿了,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不是隔着一堵墙吗?确切说,不仅仅是一堵墙,到目前为止,是三堵!而且还很昂贵!还有那些叔叔阿姨、堂亲表亲、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都活在那几堵墙里面,像一大群攀在树上叽里呱啦吵吵嚷嚷的猿猴,什么都没说出来,什么都没有,却还在不停地聒噪聒噪聒噪。打一开始,他就习惯叫他们亲戚。
“今天路易斯叔叔怎么样?”
“谁?”
“瑁迪阿姨呢?”
他脑子里关于米尔德里德最清晰的记忆,事实上是一个在没有树的森林里(多么奇怪!)的小女孩,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在本来有树的草原上迷了路的小女孩,现在却坐在了“活客厅”的中央。活的客厅;现在看来这个名字还真起得不错。不管他什么时候进去,那些墙总在对米尔德里德说话。
“必须做点什么!”
“没错,必须做点什么!”
“嗯,我们别站着说话!”
“行!”
“我快气疯了,真想骂人!”
怒气从何而来?米尔德里德说不出来。谁生谁的气?米尔德里德不太清楚。他们要做些什么?嗯,米尔德里德说,等着瞧瞧吧。
他等着瞧。
墙上爆发出暴风雨般的巨大声响。音量大到振聋发聩,音乐轰击着他,震得他几乎全身骨头散架;他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颤抖,眼睛在脑袋上不停打颤。他正在遭受脑震荡的折磨。当音乐结束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悬崖上扔下来,在离心机里面转来转去,然后猛地弹到瀑布上方,往下坠,往下坠,坠入无尽的虚空,永远——都——不能——落到——底部——永远——永远——都——不太能——落到——底部……坠落的速度如此之快,四边空空荡荡无法触及……触不到……永远……都……触不到……什么都……触不到。
第四部雷声渐渐隐去音乐彻底消失第一章黑暗的房间里
“好了,”米尔德里德说。
确实非同寻常。已经发生了什么。虽然墙上的人几乎没怎么动,也没有真正解决什么问题,你却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人开了洗衣机,好像有一台巨型吸尘器把你吸了进去。你被淹没在音乐和刺耳的声音之中。他走出房间,大汗淋漓,几乎快要崩溃。在他身后,米尔德里德坐在椅子里,声音又再次响起:
“哈,现在一切都会好转的,”一位“阿姨”说。
“哦,别太肯定了,”一位“表亲”说。
“行了,别生气!”
“谁生气了?”
“你!”
“我吗?”
“你气疯了!”
“我为什么要气疯?”
“就是这样!”
“很好,”蒙泰戈大声说,“但是他们在疯些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人?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他们是夫妻吗,离婚了,订婚了,还是别的什么?老天哪,什么都对不上号。”
“他们——”米尔德里德说。“嗯,他们——他们在争吵,你瞧。他们确实老吵架。你应该听听。我想他们结婚了。没错,他们结婚了。怎么啦?”
她不是说要尽快把三堵墙变成四堵墙来圆她的梦,就是絮絮叨叨地说那辆敞篷车;米尔德里德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时速横穿小镇,他冲她喊叫,她也喊叫着回答,两人都费力地要听清对方的话,但是耳朵里只有车子刺耳的呼啸声。
“至少把车速降到最小值!”他大声叫嚷。
“什么?”她大声喊道。
“把车速降到55,那个最小值!”他在吼叫。
“那个什么?”她在尖叫。
“车速!”他嚷道。她把车速提到每小时一百零五英里,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当他们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她的耳朵里已经塞上了耳塞。
寂静。只有风在温柔地拂动。
“米尔德里德。”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伸出手,把她耳朵里唱着歌的小东西拔了出来。“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嗯。”她的声音很轻。
他觉得自己是以电子形式嵌在声像墙里面的一个角色,嘴里说着话,但是声音却无法穿透那道水晶做的屏障。他只能打手势,希望她会朝他看,看见他在做什么。隔着那层玻璃,他们无法触及对方。
“米尔德里德,你认得我曾经对你说起得那个女孩吗?”
“什么女孩?”她快要睡着了。
“隔壁的那个女孩。”
“什么隔壁的女孩?”
“就是那个上中学的女孩。克拉丽丝,她的名字。”
“哦,是她。”他的妻子回答。
“我有好几天没见着她了——确切说是四天。你见过她吗?”
“没有。”
“我本来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真奇怪。”
“哦,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
“我想你也知道。”
“她?”米尔德里德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说。
“她怎么啦?”蒙泰戈问。
“我本来打算要告诉你的。后来忘了。忘记了。”
“现在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想她不见了。”
“不见了?”
“全家都搬走了。她倒是去了个好地方。我想她已经死了。”
“我们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个女孩。”
“不。就是同一个。麦克莱伦。麦克莱伦。被一辆汽车撞了。四天前。我不太确定。但是我想她已经死了。不管怎样,他们全家都搬走了。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她是死了。”
“你并不确定!”
“是的,不是确定,是非常确定。”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忘了。”
“已经四天了!”
“我完完全全忘了。”
“已经四天了,”他躺在床上,声音很轻。
他们躺在黑暗的房间里,谁都没动一下。“晚安,”她说。
他听见一阵轻响。她的手在动。电子接收器在枕头上颤动,像一只螳螂,她的手碰到了它。它又回到了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侧耳听着,他的妻子在低声哼唱。
房子外面,黑影颤动,秋风四起,瞬时又消失不见。但是,他在寂静中听出了别的声响。仿佛有一阵呼吸吹在窗户上。仿佛有一缕缥缈的发着冷光的淡绿色烟雾。仿佛有一片十月的落叶被风吹过草地,慢慢飘远。
猎犬,他想。今晚它就在那里。现在就在那里。如果我打开窗户……
他没有开窗。
早晨,他发烧了,忽冷忽热。
“你不可能会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他闭上炽热的眼睛。“我病了。”
“但是你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不,我不舒服。”他听见“亲戚们”在客厅里叫喊。
米尔德里德站在他的床边,一脸好奇的神色。他感觉到她就在那里,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她:头发用化学药品染成浅浅的淡黄色,眼睛里瞳孔深处藏着一道看不见的瀑布,嘴巴红润微微上撅,体型因为节食消瘦得像只螳螂,身体像一块泛白的咸肉。记忆中她的长相就是这样。
“能给我拿点阿斯匹林和水吗?”
“你要起床,”她说,“中午了。你比平时多睡了五个小时。”
“你能把电视墙关掉吗?”他问。
“那些是我的家人。”
“你就不能为了一个病人把它关掉吗?”
“我会把声音关小的。”
她走出房间,什么也没做,然后回到房间里。“好一点了吗?”
“谢谢。”
“那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她说。
“阿斯匹林呢?”
“以前你可从来没病过。”她又出去了。
“嗯,我现在病了。今天晚上我不去工作了。帮我给毕缇打个电话。”
“昨天晚上你太古怪了。”她走回房间,嘴里嘟哝着。
“阿斯匹林在哪里?”他瞥了一眼她递过来的水杯。
“哦。”她再一次走进浴室。“发生了什么事?”
“大火,就是这样。”
“我的夜晚非常美妙。”她在浴室里说。
“有些什么?”
“电视墙。”
“放了什么?”
“节目。”
“什么节目?”
“有史以来最棒的节目。”
“有谁?”
“哦,你知道的,大伙都在。”
“没错,大伙,大伙,大伙。”他按了按眼睛上的痛处,煤油气突然让他反胃起来。
米尔德里德进了房间,嘴里哼着曲子。她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这样?”
第二章他是个激进分子
他一脸沮丧地看着地板。“我们把一个老女人和她的书一起烧了。”
“幸亏地毯是可洗式的。”她拿过拖把,开始清扫起来。“昨天晚上我去了海伦家。”
“不是可以在你自己的电视厅里看吗?”
“当然,但是去她家感觉很不错。”
她走了出去,接着走进电视厅。他听见她在唱歌。
“米尔德里德?”他叫她。
她走回房间,嘴里哼着曲子,手里轻轻地打着响指。
“你不是要问我昨天晚上的事吗?”他说。
“发生了什么?”
“我们烧毁了一千本书。还烧死了一个女人。”
“然后呢?”
电视厅里充斥着各种声音。
“我们烧了但丁、斯威夫特和马可·奥里利乌斯的书。”
“他不是欧洲人吗?”
“差不多吧。”
“他不是个激进分子吗?”
“我从来没读过他的书。”
“他是个激进分子。”米尔德里德抚弄着电话机。“你不会叫我打电话给毕缇队长吧,会吗?”
“你必须打!”
“别冲我喊!”
“我没喊。”他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火冒三丈,气得满脸通红、全身发颤。电视厅里闹哄哄的一片嘈杂。“我不能打电话给他。我不能跟他说我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害怕,他在心里想着。像小孩装病一样,你害怕打电话,因为说不了多久,谈话就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是,队长,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今天晚上十点到达。”
“你没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蒙泰戈倒回床上。他在枕头底下摸了摸。那本书还藏在那儿。
“米尔德里德,如果,嗯,有可能,我会休假一阵子,你觉得怎样?”
“你想放弃一切吗?工作这么多年之后,就因为一个晚上,就因为有个女人和她的书——”
“你应该亲眼看看她,米莉!”
“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本来就不应该有书。这是她的责任,她应该想到这一点。我恨她。她已经让你头脑发昏了,接下来我们就要流浪街头了,没房子,没工作,什么也没有。”
“你不在那里,你没亲眼看见,”他说。“书里面一定有一些东西,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才会叫一个女人留在燃烧的房子里;书里面一定有些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地留下来的。”
“她太愚蠢了。”
“她和你我一样有理性,可能比我们还多一些。我们却把她烧死了。”
“木已成舟,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不是舟,是火。你见过燃烧的房子吗?会慢慢燃烧好几天。呵,我的下半辈子都摆脱不了这场火了。老天!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把火熄灭,在我的脑子里,整个晚上。我想得都要发疯了。”
“你在当消防队员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想到!”他说。“我能有选择吗?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消防队员。就算是梦里,我也在跟着他们跑。”
电视厅里响起一阵舞曲。
“今天你上早班,”米尔德里德说。“你应该在两小时之前就出发的。我才发现。”
“不仅仅是那个烧死的女人,”蒙泰戈说道。“昨天晚上,我在想过去十年里我用过的全部煤油。我还在想书。我第一次认识到每本书后面都有一个人在。一个把它们构思出来的人。一个花了很久才把它们写到纸上的人。以前,我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一点。”他从床上下来。
“有人可能花了毕生时间把他的一部分想法写下来,讲述这个世界,讲述世上众生;而我不消两分钟就把它们轰的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别烦我,”米尔德里德说,“我可什么都没干。”
“别烦你!确实不错,可是我怎么才能不烦自己呢?我们不应该什么都不烦,偶尔也确实需要让自己烦恼一下。离你真正觉得烦恼已经有多久了?烦恼一些重要的东西,一些真实的东西?”
接着他闭上了嘴,因为他想起了上个星期,那两枚盯着天花板的白色石头,那条长着探测眼睛的抽吸式毒蛇,还有那两个讲话时叼着烟、一脸冷漠的男人。
米尔德里德说:“行了,你已经那样做了。房子前面。看看谁在那里。”
“我不在乎。”
“一辆凤凰汽车正往这边开过来,有个男人穿着件黑衬衫、手臂上绣着条桔红色的蛇,朝门前的小路走来了。”
“毕缇队长?”他问。
“毕缇队长。”
蒙泰戈没有动一下,他站在原地,眼睛迅速看向面前那堵苍白阴冷的墙壁。
“让他进来,快去!告诉他我病了。”
“你自己去告诉他!”她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停住了,眼睛圆睁,前门上的喇叭在叫唤她的名字,声音非常非常轻柔,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声音慢慢消失。
蒙泰戈确定那本书还好好地藏在枕头下面,然后缓缓爬上床,把被子拉过膝盖,一直拉到胸前,接着半坐在床上;片刻之后,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接着,毕缇大步走了进来,双手插在裤兜里。
“让‘亲戚们’闭上嘴,”毕缇说着,同时环视了一下四周,只是没看蒙泰戈和他的妻子。
这次,米尔德里德是跑着去的。电视厅里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毕缇队长挑了一把最舒适的椅子坐了下来,红润的脸上一副平和的表情。他慢条斯理地点上他的黄铜烟斗,接着吐出一大口烟。“我想到我应该过来一趟,看看病人怎么样了。”
“你怎么猜到的?”
毕缇露出他特有的微笑,能看到他嘴里粉色的口香糖和一部分洁白的牙齿。“我全都知道了。你正要打电话给晚上请假。”
第三章用之不尽的火柴盒
蒙泰戈坐在床上。
“行,”毕缇说,“晚上请假吧!”他仔细摆弄着他那个用之不尽的火柴盒,盖子上写着“品质保证:此点火装置可以使用一百万次”;接着,他心不在焉地划燃化学火柴,吹灭,划燃,吹灭,划燃,说几句话,又吹灭。他看着火苗,把它吹灭;他看着升起的烟。“你什么时候会恢复?”
“明天。也许后天。星期天。”
毕缇喷出一口烟。“每个消防队员,迟早都会这样。他们需要被理解,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需要了解我们这个职业的历史。他们不会像过去那样糊里糊涂不把它当回事。真该死。”喷出一口烟,“现在只有消防站里的头还记得。”又喷出一口烟。“我会让你了解的。”
米尔德里德坐立不安。
毕缇花了整整一分钟时间让自己进入状态,回想一下自己要说的内容。
“你问过,我们这个工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怎么出现的,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嗯,我要说它是在一次所谓的‘内战’前后才真正开始的。尽管我们的纪律手册宣称开始得还要更早一些。事实上,直到照片出现,我们才把这一点弄得比较清楚。接着——二十世纪早期出现了动态照片。收音机。电视机。东西开始大批量生产。”
蒙泰戈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因为可以大批量生产,那些东西就变得比较普通了,”毕缇说,“书籍曾经吸引过一部分人,到处都有人看书。现在他们有能力寻求一点变化了。世界原来宽敞得很,但是后来却变得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眼睛、胳膊肘和嘴巴。人口成倍、三倍、四倍地往上增长。电影、收音机、杂志和书,都成为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你听懂了吗?”
“是的。”毕缇凝视着吐出的烟在空中变幻出的形状。“想象一下。十九世纪的人,他的马匹、猎犬和马车,动作慢条斯理。接着,二十世纪,相机的速度大大提高。书本内容删得更短。精华本。文摘本。各种小报。所有一切快得令人窒息,匆匆结尾。”
“匆匆结尾,”米尔德里德点了点头。
“名著被删减成十五分钟的电台话剧,接着又被删成两分钟的图书专栏,最后紧缩成词典上十到十二行的文字概要。当然,我有点夸大其词了。词典是用来参考的。但是,有很多人他们对《哈姆雷特》的唯一所知(你当然知道这本书名,蒙泰戈;但是对你,蒙泰戈太太,它可能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传闻)他们对《哈姆雷特》的唯一所知,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就是某本书上的一页文摘,那本书还宣称:现在你终于可以阅读所有名著,与你的邻居并驾齐驱。你认识到了吗?从育儿室到大学,再回到育儿室;这就是过去五个多世纪里的知识模式。”
米尔德里德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东西拿起来又放下。毕缇没去睬她,接着往下讲:
“电影的速度也加快了,蒙泰戈。嘀嗒,照片,看见,眼睛,现在,电影,这里,那里,飞快,脚步,上下,里外,为什么,怎么样,是谁,是什么,在哪里,嗯?哈!叭!
哗!哐,乒,乓,嘭!文摘之文摘,文摘之文摘之文摘。政治?一栏话,两句话,一个标题!接着,半空中,全都消失不见了!出版商、开发商、广播员的巨手把人们的思想摆弄得团团转,飞速旋转的离心机把一切不必要的、浪费时间的思想全都甩了出去!“
米尔德里德在整理床单。她过来拍打枕头,蒙泰戈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现在,她正在拉他的肩膀让他动一动,好让她把枕头拿出来,整理好再放回去。她可能会大叫一声,惊骇地盯着他,或者她只会把手伸进去,然后问,“这是什么?”接着,天真无邪地举起那本藏着的书。
“上学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纪律放松了,哲学课、历史课、语言课都被废除了,英语和拼写也慢慢不受重视,最后终于几乎完全忽视。生活很仓促,工作很重要,快乐全在工作之外。除了按按钮、拉开关、拧螺母和螺钉以外,为什么还要学别的东西?”
“让我整理一下你的枕头,”米尔德里德说。
“不用!”蒙泰戈轻声说。
“拉链取代了纽扣,人们于是缺少了那么一段早上起来边穿衣服边思考问题的时间;黎明可是个富有哲学意味的时刻,也是个令人忧伤的时刻。”
米尔德里德说,“行了。”
“走开,”蒙泰戈回答。
“生活好像一屁股摔在地上的大跟头,蒙泰戈;什么东西都在乒乒乓乓乱撞,嘭嘭,哇哦!”
“哇哦,”米尔德里德正在用力拉他的枕头。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烦我!”蒙泰戈怒气冲冲地大嚷。
毕缇瞪大了眼睛。
米尔德里德的手在枕头下面僵住了。她的手指抚摸着书本的轮廓;轮廓变得熟悉起来,她的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接着骇然失色。她张开嘴正要提问……
“戏院里除了小丑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满墙都装饰了玻璃,墙上五颜六色地涂抹着鲜艳的颜色,像是撒上了五彩纸屑、鲜血、雪莉酒或是苏特恩酒。你喜欢棒球,是吧,蒙泰戈?”
“棒球是项很不错的运动。”
此时,几乎已经看不清毕缇的脸,只有声音透过弥漫的浓烟传出来。
“这是什么?”米尔德里德问道,几乎带着一丝欣喜。蒙泰戈按住她的手臂。“这里有什么?”
“坐下!”蒙泰戈冲她喊。她猛地跳开了,双手空空。“我们正在谈话!”
毕缇继续往下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你喜欢打保龄球,对吗,蒙泰戈?”
“保龄球,没错。”
“高尔夫呢?”
“高尔夫是项很不错的运动。”
“篮球呢?”
“不错。”
“台球,或撞球呢?足球?”
“全都是很好的运动。”
“还有更多的运动,有利于团队精神,乐趣无穷,还不需要你去思考,嗯?人们一再组织各种超级运动项目。书里出现更多卡通形象。更多图片。思想吸收的东西日益稀少。急不可耐。公路上拥挤不堪,到处是前往某个地方的人们,其实根本没地方可去。一群依靠汽油为生的流亡者。城镇变成了汽车旅馆,人们像游牧民族一样四处迁移,随月球潮汐而动,今晚过夜的房间,就是中午你待过的地方,也是昨晚我过夜的地方。”
第四章俄勒冈人和墨西哥人
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一把甩上门。电视厅里的“阿姨”开始大声嘲笑电视厅里的“叔叔”。
“现在我们说说我们这个文明中的少数派吧,如何?人口越多,少数派的种类也就越繁杂。别踩了爱犬族的脚趾,还有爱猫族,医生,律师,商人,各类长官,摩门教徒,浸信会教友,一神教派信徒,第二代中国移民,瑞典人,意大利人,德国人,德克萨斯人,布鲁克林人,爱尔兰人,还有俄勒冈人和墨西哥人。这本书、那出戏剧或者这部电视剧里的人物并不代表任何地方真实生活中的画家、制图师或者机械师。市场越大,蒙泰戈,你就越难处理争端,记住这一点!所有少数派中的少数派都想洁身自好、不趟浑水。作家们满脑子装着邪恶的思想,把你们的打字机都锁了起来。确实如此。杂志成了香草和木薯粉的精美混合物。那些该死的势利批评家说,书都是些洗碗水。难怪书会卖不出去,批评家们说。公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其中周旋自如,把连环漫画册保留了下来。当然少不了那些三维立体的色情杂志。这并不是政府下达的指令。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权威、声明或者审查,没有!技术,大规模的宣传和少数派的压力,造就了今天这个状况,感谢上帝。今天,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你才能随时随地心情愉快,才被允许看那些连环漫画、古老而善良的教义,或者是商业杂志。”
“没错,那么,消防队员又是怎么回事?”蒙泰戈问道。
“啊,”烟斗弥漫出淡淡的烟雾,毕缇在烟雾中向前倾了倾身体。“你是说那件更容易解释、更理所当然的事情?学校里出来越来越多擅长跑步、跳高、赛车和游泳的人,还有擅长偷盗劫掠的家伙,与此相反,那些擅长考试、评论、思考以及富有创造力的人却越来越少;因此,理所当然,‘知识分子’这个词就变成了一个带有侮辱含义的字眼,本来就该这样。你总是会害怕那些不太熟悉的东西。你肯点还记得自己班上那个异常”聪明“的小男孩;总是由他来背诵课文、回答问题,其他孩子就像灌了铅的塑像一样呆呆傻坐着,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过后,你们不总是选择这个聪明的孩子来欺负折磨吗?肯定是这样的。我们一定都差不太多。并不是像宪法说的那样,人人生来自由平等;而是,人人都被加工成平等的。人人都长得一样,人人都很开心,因为前面没有让他们畏缩不前的巍巍山川,他们也不用对比山川来衡量自己。所以!书就是隔壁房间里一把上了膛的手枪。烧毁它。取走手枪里的子弹。钳制人类的思想。有谁能知道谁会成为知识渊博者的攻击目标?我?我一分钟都不能容忍它们。因此,当房子最终变得彻底防火的时候,世界上(前天晚上你的假设是正确的)就不再需要消防队员从事过去的职责了。他们被赋予新的任务,成为维持思想和平的监管者;人们理所当然地害怕自己会低人一等,他们就成为这种恐惧心理的焦点,成了官方审查员、法官和执行人。那就是你,蒙泰戈,那也是我。”
电视厅的门突然开了,米尔德里德站在那儿朝里看着他们,先看向毕缇,随即又看向蒙泰戈。在她身后,满墙都是咝咝作响朝四处发散的五彩缤纷姹紫嫣红的烟花爆竹,同时乐声汹涌,几乎完全是由军鼓、手鼓和铙钹合奏而成的音乐。她的嘴巴在动,她在说些什么,但是乐声盖过了她的声音。
毕缇在红色的手心里敲了敲烟斗,然后仔细地研究着倒出来的烟灰,仿佛那些灰是什么需要诊断的病症;他在寻找其中的含义。
“你一定知道我们的文明深远广博,所以我们不会让少数派觉出任何混乱与不安。问问你自己,在这个国家我们最想要什么?人们希望得到快乐,不是吗?你不是总听到他们在这么说吗?我希望得到快乐,人们说。哈,难道不是吗?我们不是正在让他们的生活往这个方向走吗?我们不是正在给他们幸福快乐吗?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些,不是吗?为了快乐,为了幸福?而且,你也必须承认我们的文化确实为此贡献不少。”
“没错。”
蒙泰戈可以通过唇读知道米尔德里德站在门口说些什么。他千方百计不去看她的嘴,不然毕缇也会转过头,去看她在说些什么。
“有色人种不喜欢看《小黑人桑布的故事》。那就把书烧了。白人对《汤姆大叔的小屋》没什么好感。把书烧了。有人写了本关于烟草和肺癌的书?烟民们为此哭泣不已?把书烧了。平静,蒙泰戈,还有祥和,蒙泰戈。不要在内部争吵不休。但是最好,是把争吵带到焚烧炉里面去。葬礼让人心情不快,还是异教徒的行为?那么就把葬礼也彻底废除了。咽气才不过五分钟,就已经在去火葬场、焚烧炉的路上了;全国到处都有直升飞机服务。十分钟之后,就已经变成了一堆焦灰。我们也别再为人写什么回忆录了。忘了它们。烧了它们,把一切都烧干净。火焰是光明的,是洁净的。”
烟花在米尔德里德身后的电视厅里归于寂静。与此同时,她的话也说完了;真是奇迹般的巧合。蒙泰戈屏住了呼吸。
“隔壁的那个女孩,”他缓缓地说道。“现在消失了,我想,是死了。我甚至都记不起她的模样了。但是她很独特。她怎么——她怎么会这样的?”
第五章希奇古怪的家伙
毕缇笑了一下。“到处都有这种事情发生。克拉丽丝·麦克莱伦?我们有她家的纪录。我们一直都在仔细观察他们。遗传和环境极为有趣。你自己不可能在几年之内就摆脱所有希奇古怪的家伙。家庭环境可以使学校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无用功。那就是我们一再降低孩子上幼儿园年龄的原因;现在我们几乎是直接就从摇篮里把他们抢了过来。她家住在芝加哥的时候,我们收到过错误警报。连一本书都没找到。她叔叔的记录良莠不齐;反社会。那个女孩?她是个定时炸弹。我敢肯定,她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家庭的熏陶,从她的学校记录上就能看出这一点。她不想知道一件事情是怎么完成的,而想知道为什么。那会让人很为难的。你老是在追问为什么,结果却会使你自己非常不开心,如果你总是在不停地问。可怜的女孩,死亡对她来说倒是件好事情。”
“是的,是死了。”
“幸运的是,像她这样古怪的人并不多见。我们知道该怎样把他们扼杀于萌芽状态,早早就处理。没有钉子和木头,你就造不了房子。如果你不希望别人造房子,就要把钉子和木头藏起来。如果你不想让一个人对政治有所不满,就不要让他知道问题的全部,免得让他担心;只需要让他知道事情的其中一面。然而最好的做法是什么都别让他知道。让他忘了有战争这种事情存在。即使政府效率低下、机构臃肿、赋税高得让人发疯,但是宁可这样也别让人们为政府操心。安宁,蒙泰戈。让人们去参加各种竞赛,只要记住流行歌曲的歌词、州府的名字或者去年爱荷华州产了多少玉米,他们就能够获胜。把他们的脑子塞满各种冗长的数据,用各种‘事实’把他们填得满满的,几乎噎到透不过气,但是他们绝对会认为自己通晓各种信息、聪明过人。于是,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在思考,他们会有一种朝前发展的感觉,虽然事实上根本就没动过。他们就会感到幸福快乐,因为那样的事实是不会有所变化的。不要给他们像哲学或社会学这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别让他们觉出事情之间的联系。那会让人感到忧郁。任何一个可以把电视墙拆开又装回去的人——现在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到——他们比任何一个企图测量、计算和换算宇宙的人都要快乐,测量和换算宇宙一定会让人感到愚蠢和孤独。我知道,我自己也曾经试过;让它见鬼去吧。去参加你的俱乐部、晚会,去看你的杂技演员和魔术师,你的惊险表演、喷气式赛车、摩托直升机,还有性和海洛因等等一切和机械反应有关系的东西。如果戏剧很糟糕,电影很无聊,比赛很空洞,就让泰勒明电子琴的声音刺透我的耳朵,越大声越好。我会以为自己正在对比赛做出反应,其实只是触觉对震动的反应。但是我不在乎。我只喜欢固定不变的环境。”
毕缇站起身。“我得走了。讲座结束。我希望我已经把事情陈述清楚了。有很重要的一点需要记住,蒙泰戈,我们是‘幸福小子’,‘迪克西二人组’,你,我,还有其他人。我们与那一股小潮流势不两立,他们企图用矛盾冲突的理论和思想把每个人都搞得不开心。我们可是中流砥柱。要顶住。不要让忧郁之流和阴沉的哲学淹没了我们的世界。我们要靠你了。我想你并没认识到,对我们目前这个快乐的世界来说,你有多重要,我们有多重要。”
毕缇握了一下蒙泰戈虚弱无力的手。蒙泰戈仍然坐在床上,整个房子好像已经在他周围崩塌,而他却一动不能动,深陷在床上。米尔德里德在门口消失了。
“最后一件事,”毕缇说,“消防队员的一生中,至少会有一次觉得心里痒痒的。书里说了些什么呢,他在想。哦,想抓一抓痒,嗯?蒙泰戈,相信我的话,我那时候也曾经读过一些东西,想了解我的工作;但是书里一派胡言,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可以学习、信任的东西。书里只讲了些子虚乌有的人物和想象臆造的事件,倘若是些虚构小说的话。如果不是虚构小说,那就更加糟糕,教授们互骂白痴,哲学家相互叫嚷,争论不休。他们任意妄为,遮云蔽日,就连日月星辰都光华不再、黯然失色。看那些书,只会让你迷失自己。”
“嗯,那么,假如说一个消防队员非常意外地,绝对不带任何目的地,把一本书带回了家,那会怎么样?”
蒙泰戈一阵痉挛。打开的房门用它那只巨大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一个很自然的错误。只不过是出于好奇,”毕缇说道,“我们不会过于焦虑,也不会因此勃然大怒。我们可以让消防队员把书保留二十四小时。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后,他还没把书烧毁,我们就会出面替他烧毁。”
“当然,”蒙泰戈的嘴巴有点发干。
“行了,蒙泰戈。可以再值一次夜班吗,今天?也许今晚我们就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蒙泰戈说。
“什么?”毕缇看上去有点意外。
蒙泰戈闭上眼睛。“我晚一点会过去的。也许。”
“如果你不出现,我们肯定会想你的。”毕缇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把他的烟斗放进口袋里。
我再也不会过去,蒙泰戈心里想道。
“快点好起来吧,照顾好自己,”毕缇说。
他转过身,穿过敞开的房门走了出去。
蒙泰戈透过窗户,看着毕缇开着那辆桔红色外壳、焦黑色轮胎、闪闪发光的甲壳虫车绝尘而去。
街对面沿路立着许多房子,房子前面光秃秃的,没有门廊。那天下午克拉丽丝说什么来着?“没有前门廊。我叔叔说以前是有前门廊的。有时候,到了晚上,人们就坐在那里,想聊天的时候就聊天,坐着摇椅聊天,不想聊的时候就不聊。有时候,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想事情,把事情想清楚。我叔叔说,因为前门廊不美观,所以建筑师就不再设计了。但是我叔叔说这只是个借口;潜藏的真正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人们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只是坐着摇椅聊天;那种社交生活是错误的。人们谈论得太多了。他们还有时间去思考。所以他们就把门廊拆掉了。花园也没了。再也没有可以坐在里面聊天的花园了。看看家具,再也找不到摇椅了。摇椅太过舒适。要让人们站起来,到处奔波。我叔叔说……还有……我叔叔……另外……我叔叔……”她的声音渐渐缥缈。
第六章一堵玻璃墙后面
蒙泰戈转过头看向他的妻子,她坐在电视厅中央,正在和一位广播员一来一去地说话。“蒙泰戈太太,”他叫她。他们还在接着聊天。“蒙泰戈太太——”仍然在聊天,没完没了。每当广播员需要称呼他的匿名观众时,那个花了他们一百美元的变频附加装置就会自动提供她的名字,并空出一定时间让他说出正确的音节。另有一个专门的扰频器用于改变他在屏幕上的图像,让他做出元音和辅音的正确口形。他是一位朋友,毫无疑问,一位好朋友。“蒙泰戈太太——现在请你看看这里。”
她转过头。可是很显然,她根本不在听他说话。
蒙泰戈说,“今天不去工作,明天不去工作,甚至再也不去消防站工作,它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你今天晚上就会去工作的,不是吗?”米尔德里德说。
“我还没决定。刚才我有一种特别糟糕的感觉,真想砸东西杀人。”
“去开开甲壳虫车吧。”
“不了,谢谢。”
“车钥匙就放在床头柜上面。每次我有那种感觉的时候,我就喜欢去开快车。你把它加速到九十五英里,感觉会非常棒。有时候我会开一个晚上才回来,你一点都不知道。在山区开车有趣的很。你会采弦巴茫有时候还会撞到狗。去开车吧。。
“不,我不想去,这次不想。我不想放过这件怪事。天,它对我很重要。我知道是什么。我郁闷得很,我快要疯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发胖,觉得非常臃肿。好像我积存了很多东西,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我甚至有可能会去看书。”
“他们会把你投进监狱的,不是吗?”她看着他,仿佛他正站在一堵玻璃墙后面。
他开始穿衣服,一边在卧室里不安地走动。“没错,那会是个好主意。在我伤人之前。你听见毕缇的话了吗?你听他说话了吗?他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他说得没错。快乐最最重要。开心就是一切。而我却坐在那里,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不快乐,我不快乐。”
“我觉得快乐。”米尔德里德的嘴角绽开一个微笑。“并为此自豪。”
“我要去做点什么,”蒙泰戈说。“我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要去干点大事情。”
“这种废话我都听腻了,”米尔德里德说着,回过头看向广播员。
蒙泰戈碰了碰墙上的音量控制键,广播员顿时哑口无言。
“米莉?”他踟蹰了一会儿。“这是我的房子,也是你的。我想只有现在就告诉你,对你才是公平的。我早就该告诉你的,但是甚至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我想让你看些东西,是过去几年里藏起来的东西;我会时不时地这样做,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确实做了,而且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
他抬起一把直背椅,把它搬进客厅,放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动作缓慢,稳定有力;接着爬到椅子上,在上面站了一会儿,好像一尊立在基座上的塑像;他的妻子站在下面,等待着。他抬起手,推开空调上的格栅,探出身子往右边够,又推开一片金属滑板,然后拿出一本书。他把书扔在地上,连看都没看一眼。接着又伸出手,拿出两本书,垂下手,让那两本书落到地上。他一直不停地伸手往里够,接着把书扔到地上;有的书体积较小,有的则很巨大,还有红黄绿各色封面。把全部书拿出来之后,他低下头,看着散落在妻子脚边上的二十来本书。
“我很抱歉,”他说,“我真的没打算要这样。但是现在看来,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米尔德里德往后退了几步,好像突然碰上了一群从地板下面钻出来的老鼠。他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她的脸色渐渐苍白,眼睛越睁越大。她嘴里喃喃重复着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接着,她呻吟着,冲向前抓起一本书,朝厨房里的焚烧炉奔过去。
他拦住她,她于是开始大声尖叫。他牢牢抱住她。她拼命挣扎,伸手抓他,企图摆脱他的控制。
“别去,米莉,别去!等等!安静一下,行吗?你不知道……安静!”他甩了她一巴掌,然后一把抓住她,使劲地摇她。
她叫着他的名字,开始大哭起来。
“米莉!”他说,“听着。给我一点时间,行吗?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们不能烧了这些书。我想看看书,起码得看一次。如果队长说的是真的,我们就一起把它们烧了,相信我,我们可以一起烧了这些书。你一定要帮我。”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脸,一手握住她的下巴,让她动弹不得。他不仅仅是在看着她,他想在她的脸上找到自己,找出自己要做的事情。“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已经身不由己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但是现在我要求你,我请求你。我们必须就此开始做点什么,弄清楚为什么我们会陷入混乱之中,你和那些吃药的晚上,还有汽车,我和我的工作。我们正在走向悬崖,米莉。老天,我不想再往前走了。这不会很容易。我们不想再这么下去了,但是也许我们可以把细枝末节串联起来,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我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你,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了解。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感情,你就会容忍这一切的,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我要求的就这么多;然后一切都会结束,我保证,我发誓!如果我们真能从里面发现什么,哪怕只能从这一大堆乱摊子中发现一丁点东西,我们就可以再把它告诉别人。”
她不再挣扎,于是他松开了她。她踉踉跄跄地退了开去,靠着墙壁往下滑;她跌坐在地板上,眼睛看着那一堆书。她发现自己的脚碰到了其中一本书,于是马上就把脚挪开了。
“那个女人,前天晚上,米莉,你没有在现场。你没看见她的脸。还有克拉丽丝。你从没和她讲过话。我和她聊过天。毕缇那种人惧怕她。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害怕像她这样的小姑娘?但是昨天晚上在消防站,我还跟那群消防队员提到她;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他们,一点都不喜欢自己。我还想,消防队员如果能把他们自己烧了才好。”
第七章拇指和食指
“盖伊!”
前门上的呼叫器轻声呼唤:“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
声音轻柔。
他们一起转过头盯着前门,书本散落得到处都是,纷纷乱乱地堆在地上。
“毕缇!”米尔德里德说。
“不可能是他。”
“他又回来了!”她小声说。
前门上的呼叫器又开始轻声呼唤。“有人来了……”
“我们别去管它。”蒙泰戈又靠回到墙上,接着慢慢弯下腰蹲到地上,不知所措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书,把它们堆到一起。他全身发抖,真想把书都扔回到空调机里面去,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面对毕缇了。他蹲在地上,接着坐了下来,前门上的呼叫器又开始叫唤了,声音更加急切。
蒙泰戈从地上拿起一本体积较小的书。“我们从哪儿开始?”他从中间翻开书,盯着看了一眼。“还是从头开始看吧,我想。”
“他会进来的,”米尔德里德说,“会把我们和书一起烧了的!”
前门上的呼叫器终于噤声了。一片寂静。蒙泰戈感到门后面站了个人,他静静地等待着,听着里面的动静。接着,响起一阵脚步声,走上小径,穿过草坪,渐渐远去。
“我们看看这是什么,”蒙泰戈说。
他的话说得有些迟疑,糟糕的是,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他随便翻了十几页,最后读到这一段;“据估计,有一万一千人会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米尔德里德坐在客厅的另一端。“这是什么意思?完全毫无意义!队长说得没错!”
“现在,”蒙泰戈说道。“我们重新开始,从头开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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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假设 | 何夕 | 《假设》
作者:何夕
正文 假设(1)
包括这个世界在内的一切其实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假设。
——摘自《虚证主义导论》
一
“当我们说世界存在的时候,其实只是说我们认可它存在的假设条件。”皮埃尔教授在黑板上很利索地写下这句话,伴随着粉笔磨擦时发出的痛不欲生的吱吱声。讲台下的情形和平时一样热闹异常,学生们都在高兴地干着自己愿意干的事情。不能说大家没有上进心,根本原因在于上进心再强也没用。因为无论多么认真的学生,面对皮埃尔出的考试题都不可能感到轻松―如果有谁能够得到四十分以上,那都是很可以大大得意一番的。皮埃尔讲的学科是一门选修课,从教材到讲义似乎都是他自己编写的。谁也不知道身为物理学教授的皮埃尔,脑子里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冒出了那些奇怪的思想,但大家碍于他是掌握全系学生生杀大权的系主任,而且还听说他和雷诺校长沾亲带故(这多半是有根据的,否则,再开明的校长恐怕也难以容忍一个系主任像皮埃尔这样胡作非为),所以都不敢多说什么。于是,从上学期开始,系里便多了一门谁也不敢不听、但谁也听不懂的名为虚证主义的课程。何麦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这是他提前半小时才抢占到的位子。当然,他没忘记给安琪也占了个位子。如果听皮埃尔的课不幸坐在前排的话,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噩梦。因为皮埃尔仅次于胡思乱想之外的第二大嗜好便是孜孜不倦地提问,而他选择提问对象的工具是一根轻巧的c60教鞭―随便指着谁便是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让皮埃尔先生鞭长莫及的后排区域自然成为了学生们的首选。现在何麦就坐在这样的位置上,紧挨着靓丽可人的安琪,面有得色地看着前排那些如丧考姚的晚到者。处于这种隔岸观火态势下的何麦,首先在心理上是没有负担的,而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反而可以听得进皮埃尔的几句讲话。比如现在,他就听到皮埃尔正在信誓旦旦地宣称整个世界其实都可以看作是虚妄的。“它也许只是一种假设。”皮埃尔说,“比如中国古代,有一个叫庄周的人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醒来后他就想也许自己真的就是一只蝴蝶,而作为一个人的自己只是这只蝴蝶所做的梦。这个问题在逻辑上是无法证伪的,如果我们认为庄周就是一只蝴蝶,也能够完全自洽地解释整个事件。正因为如此,这个问题千百年来还常常引起争论。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世界可能只是一个梦境,或者说是一个假设。”对于皮埃尔的这些奇谈怪论,何麦的第一个反应其实并不是想笑(实际上他主要是不敢这样做),而是更多地从中悟出了某些诀窍,他甚至判定自己得到的才是皮埃尔的真传。无论如何,皮埃尔是第一个敢于将世界建立在假设之上的物理学家(这种事以前只有哲学家才敢干),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可以称得上一代宗师。何麦这个人别的本事没什么,虚心好学的品质还是有的,这次自认深得了皮大师的精髓,得意之中竟然眯着眼睛摇头晃脑起来。何麦错就错在忘记了自己的身坯十分高大,他这副陶醉模样一不留神就全然落在了皮埃尔眼里。要知道皮埃尔先生自从在此登坛说法以来一直都自叹曲高和寡知音难觅,今日冷不妨见到一位识得个中三昧之人,恰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惊喜之情霎时间溢于言表。昔年我佛如来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弟子皆不明其义,只有摩诃迩叶破颜微笑。于是,佛祖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架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迎叶。”这与眼前情景何等相似!虽是情急之中,皮埃尔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提问习惯,加上物理学教授对牛顿定律的精确运用,于是,众人但见教鞭横空飞起空中转体七百二十度之后,不偏不倚正好敲中何麦的头。 “你,就是你。”皮埃尔喜形于色地叫道,“请问,我们有什么理由断定世界只是一个假设?” 何麦终于意识到皮埃尔的确是在对自己说话,他的首要反应是有些尿急,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教鞭刚好击中了脑部主管排泄系统的中枢。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皮埃尔提出的问题肯定都是此前讲到过的,也就是说一定有一个标准答案。可惜何麦根本没有认真听过课,就算让他翻书他也不知道在哪一节去找―那本教材有几百页厚,里面尽是大段大段足以让人发疯的论述,从逻辑上讲都是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之类的无法证明正确但也无法证明错误的问题。而皮埃尔教授的期待正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他眼巴巴地盯着何麦的脸看,弄得何麦愈发不敢开口了。何麦知道这样沉默下去的结果肯定不比胡说八道好,但是,他又的确不知该怎么回答。
“假设,假设……”何麦心急火燎地四下张望,末了他心一横开口道,“我看有很多事实可以证明我们的世界存在于假设中。比如,我们一向用许多精确的数学定律来描述世界,而从这一点出发便足以证明我们的世界只是假设。” 四周立刻安静得吓人。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可以用“事实”证明世界是一个假设,而且是以精确与严谨着称的数学为依据!就连皮埃尔自己也不曾这样讲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何麦身上。皮埃尔的眼神有些发惜,安琪惊愕地仰望着何麦,口里几乎塞得进一个鸡蛋。何麦只能豁出去了,“拿最基本的欧氏几何来说,这是数学的基础,而它是建立在五个假设公理之上的,这些公理绝对是无法证明的,尽管常规的说法是不证自明。问题在于,我们必须承认全套欧氏几何,否则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无从认识。现在我可以下结论了,既然这些用来描述世界的理论都建立在一些无法得到证明的假设之上,那么‘当鲤昨称世界也是一种假设。” 一个高亢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了何麦的即兴讲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看你是别出心裁胡说八道。”皮埃尔的神色看上去就像是面对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老实说,能够让皮埃尔认为是别出心裁的人还从来没有过,因为这相当于说某人比疯人国的国王还要疯那么一点点。 “下课。”皮埃尔轻轻摇摇头说,脸上一片萧索。
二
安琪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女孩,有一头褐色握曲的短发,和一双闪烁着淡蓝色光泽的眼睛。据她自己说,她身上有六十四分之一的中国人血统,那是她一位百多年前的祖辈带给她的。不过,何麦倒是一直没能看出这一点来。安琪与何麦从相识到相好几乎全是她主动的,她告诉何麦,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当安琪这样说的时候,何麦心里很想说的一句话是―“我也喜欢你的蓝眼睛”,不过他从未说出口。也许这就是纯正的中国人与不纯正的美国人之间最大的区别。 “我看你就准备补考吧。”安琪笑着打趣道。何麦看上去越是懊丧,她越是兴高采烈。何麦的心情的确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有何必要去胡诌一通。一想到以严厉着称的皮埃尔,他就两腿打颤。不过何麦一向是个想得开的人,他认为,在厄运还没有变成现实之前就过于难过并不是明智的行为。离考试还有几个星期呢,现在可没什么麻烦。事实证明,何麦是过于乐观了,因为很快便有人带话称皮埃尔教授要见他。安棋看着何麦的眼神立刻变成了告别式。皮埃尔教授并不像何麦想象的那样雷霆震怒,恰恰相反,他简直热情得过分,甚至激动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皮埃尔百般殷勤地对何麦问长问短,并且还给了他一个在五十秒钟内换了三个姿势的让人透不气来的拥抱。何麦惊恐万状地面对这一切,简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就是你了。就是你了。”皮埃尔面容绊红地念叨着,他的眼睛一直水汪汪地凝视着何麦的脸。“我,我怎么啦?”何麦小声地问。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皮埃尔激动地搓着手,“只有你真正理解我的学说。没想到你那么快就领会了虚证主义的精华所在。” “让我想想。”何麦抚着额头,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是说,我答对了老师的提问?”皮埃尔一口打断他,“别这么叫我,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我们将是合作者的关系。关于这点,你不会有意见吧?” 何麦轻轻吁出口气,皮埃尔教授深情款款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说,今后我再也用不着回答那些很……精妙……的问题了,是这个意思吧?” “当然用不着了,而且你也不必参加考试。”皮埃尔语气肯定地说,“你的水平够高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的这门选修课打满学分。” 何麦立马郑重地点点头,说:‘能与您合作是我的荣幸。不过,我还想向您介绍一位对虚证主义颇有见地的资深学者,她叫安琪。我们经常在一起研究相关的理论,我以我的专业眼光认定她在虚证主义领域具有极高的造诣。” 皮埃尔听到这番话时的表情完全可以用来诊释什么叫作“幸福”―都说知音难觅,想不到一天之内他竟然能够两遇知音。“好,好。”皮埃尔连声道,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 “就这些?”安琪睁着大眼睛问道,差点呛得背过气去。她觉得何麦一定是疯了,“你告诉皮埃尔说我是什么什么虚证主义专家?你真、真是这么说的?” 何麦点点头,低头吸了口咖啡。学校餐厅里人来人往,不过这个角落倒是很清静。
“这下子我们俩不用考试就能过关,这有什么不好?” “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见鬼的虚证主义!”安琪叫道,“老实说,我平时听课就像是在唐人街听中国神甫作弥撒―你居然说我是什么专家,也太没谱了吧?到时候两句话就穿帮了。” 何麦一脸坏笑,“你不要怕,老家伙没那么精,你看我就三言两语就蒙混过关了嘛。我已经总结出来了,他那套理论的主要意思就是证明世界上的每件事情都是一种假设。老实说,这听起来复杂做起来一点都不难。想想看,证明一件事情是假的总比证明它是真的要容易吧?那天课堂上我憋急了扯点数学什么的不也蒙过去了?还有,在唐人街不是什么中国神甫作弥撒,是和尚作道场。” 安琪稍微镇定了些,“虽然我很想拿学分,但我还是很怕,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何麦压低声音说:“根据我的分析,老家伙搞的这套理论完全是站不住脚的,所以才弄得大家怨声载道。我看他撑不了多久的。不过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我们只想多拿学分,犯不着同他硬碰硬,这就叫‘曲线救国’呀。等到以后他撑不住了,我们还可以大义灭亲,从敌人内部予以打击。这也算卧薪尝胆的现代版本。‘ 卧薪尝胆’,还记得吧?就是我以前给你讲过的那个中国几千年前的老故事。” 安琪听得两眼发直,“中国人真厉害。”她大声说。何麦白眼向天面有得色道:“那——是一一” “我是说在搞阴谋诡计这方面。”安琪吃吃地笑。
三
虚证主义专家何麦接手的课题是证明虚证主义第二论题:论物理学的虚妄。皮埃尔教授总共提出了七道虚证主义论题,分别对应着数学、物理学、化学、哲学等等。按照皮埃尔的说法,第一道论题已获得证明,即他已经证明了数学的虚妄性,这也是他努力半生才取得的阶段性成果。在皮埃尔教授家中的一间密室里,何麦见到了一揉厚达几十厘米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几乎没人能够看懂的内容。皮埃尔自创了许多古怪的符号来表述他那些比符号还要古怪的思想,这使得阅读那些手稿的感觉就如同阅读天书。何麦在皮埃尔教授指导下,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半懂不懂地啃完了一小部分,本来老家伙的意思是想让他通读全篇的,但后来看到何麦的确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只好暂时悻悻住手―尽管如此,何麦感觉也仿佛是死过了一回那般难受,那些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古怪符号在他的脑袋里足足莺歌燕舞了半个多月才渐渐息声渺不可闻。直到这时,何麦才明白皮埃尔教授为何会将自己引为同道,原来他那天在课堂上的一通胡诌竟然完全契合了虚证主义的要义,皮埃尔的手稿里甚至包含有何麦举的那个有关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例子。在这部名为《虚证主义导论之一:论数学的虚妄》的天书里,皮埃尔站在独步古今的理论高度上提出了一个划时代的论点,即数学(它几乎与人类同样古老)这门学科其实是彻头彻尾的假设,什么数字啦、算法啦、点啦、线啦、面啦等等,都是出于人们自己的臆想和假设。比方说,对点的定义是“没有长度和宽度的存在”,而线的定义则是“没有宽度的存在”。按照皮埃尔的观点来看,这纯粹是胡扯一一既然是定义,就应该从正面阐述,哪里能够用“没有”这种词语来作定义呢?难道我们能够说所谓“物质”就是“非虚无”,或者说所谓“虚无”就是“非物质”吗?这样说不是等于没说吗?但问题在于,当人们阐述数学的那些最基本公理的时候不得不这样讲,而这恰恰表明数学的确是基于某些无法加以证实的纯粹假设性的东西。当然这只是一些皮毛性的介绍,虚证主义对此有相当完备的阐述,其强大的说服力甚至让何麦这种神经一向正常的人也对整个数学体系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有个一直得不到完全证明但却得到众多事例支持的观点,即数学与物理学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比如说,广义相对论描述的引力空间其实就是非欧几何学上的黎曼空间,两者在性质表现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这当然就从侧面加强了何麦论证第二命题的信心和决心。实际上,皮埃尔之前的研究也是一直循着这条思路进行的―先搜集当今众多物理学理论的数学基础,然后挨个论证这个基础的虚妄性。应该说这个方法的思路并不错,只要动摇了这些物理学定律赖以存在的数学理论,也就相当于动摇了定律本身。但是,皮埃尔很快发觉这样做毕竟是一种间接的方法,说服力还稍嫌不足。因此,皮埃尔教授给何麦提的课题便是直接证明物理学的虚妄。
老实说,皮埃尔决定将课题交给何麦的时候是有一些感伤的,他本以为该由自己亲自来完成这件事。从道理上讲,何麦接手的课题是虚证主义最核』自的部分。由于物理学的基础地位,一旦证明了物理学的虚妄性,皮埃尔教授梦想一生的虚证主义大厦也就算是建立起来了。皮埃尔自然深知这一点,所以当他做出这番安排的时候,其实已经近于托付衣钵的意思了。要说起来呢,皮埃尔教授不过六十挂零,倒也不用急成这样,只是他确实太看重这套理论了,所以才会尽可能地考虑周详,他怕哪天万一天妒英才有什么闪失造成学脉不继,自己会成为千古罪人。
四
皮埃尔教授实验室最大的特点之一便是无法与卧室严格区分,反正卧室里有的备件,诸如枕头啊被褥啊之类的东西这里全有。这倒也不奇怪,因为皮埃尔教授一个月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睡在工作室里的。何麦刚来时还不太习惯,但不久之后他也从中发觉了一些好处。比如他可以在工作时间堂而皇之地睡上一觉,理由嘛当然是昨晚思考某个命题太辛苦了,反正他现在说什么皮埃尔都信,知音嘛,还说啥呢?就像现在,正是上午十点钟的光景,皮埃尔授课未归,整个实验室就成了何麦补磕睡的地方。但是天不遂人愿,何麦正做好梦呢―所谓好梦就是指梦里只有何麦与安琪两个人―门突然开了,何麦惊起后发现:来人并不是皮埃尔,而是一个身型壮硕的男子,而此人脸上惊诧的神情更在何麦之上。后来的事情表明这只不过是一场虚惊,来人是皮埃尔教授的堂侄马瑞,他有此处的钥匙,他是来给皮埃尔送支票的。何麦从旁边漂了一眼那个惊人的数额,马上从内心更加坚定了为虚证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信念。之前何麦的确有些纳闷,凭皮埃尔教授一个人发疯怎么也不可能建立起这样一个设施完备的实验室,原来这个疯病是家族性的啊。不过出于礼貌,确切地说是出于对支票的礼貌,何麦还是热情地给马瑞送上了一杯咖啡。马瑞矜持地吸了一口放下,探询地问道:“何麦先生,你是我叔父的学生吗?” 何麦挺挺腰板说:“我是皮埃尔先生的合作者。” “合作者。”马瑞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快速地从何麦脸上扫过,“你确定自己能理解我叔父的学说吗?” “这个当然。”何麦脸上显出面对真理的肃穆,“自从我和皮埃尔教授合作之后,我们进展很快,今天皮埃尔先生还就两个问题征询过我的意见。”何麦倒不完全是在说谎,因为早餐时皮埃尔的确询问过何麦:“昨天睡得好吗?蛋挞是否烤老了点?” 马瑞肃然起敬,“我也为我伯父能够遇到您这样的同道者感到高兴,请转告我伯父,他上次要求的那批设施已经到位。” “怎么不搬进来?” 马瑞环视了一下这间装备一流的实验室,“这里太小了,连十分之一也放不下的。遵照伯父的要求,我们找了好多地方,最后将设备安放在了俄城的一座废弃金矿里,我们将在那里恭候他的光临。当然,还有您。” 何麦眼前立马浮现出俄城四野那壮美又不失旖旎的风光,他觉得如果能再在这样的背景上点缀一对亲密的情侣的身影,那可真的就完美无缺了,“看来需要说明一下,我们是三个人,我们还有一位资深的专家将一同前往。” “这样更好。我有事要先走一步,请转告伯父,比尔祝他身体健康―哦,就是我父亲。” “比尔,是俄城的比尔爵士吗?”何麦脱口而出。 “就是他。”马瑞利索地转身准备出门。 “这就好办了。”何麦喃喃而语。 “什么好办了?”马瑞不解地问。 “没什么,我随口说的。你走好。”何麦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现在觉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尔了,有这么个世界数得着的富豪兄长做后盾,想玩什么不行呢?不要说证明什么虚证主义了,就算想证明太阳围着地球转还不是一个三段论也就能搞得定。
五
让何麦大感恼火的是,皮埃尔居然当头浇了他一盆冷水。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皮埃尔斩钉截铁地否认道,'’什么俄城什么金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说话的时候,小老头嘴唇上花白的胡子乱颤,小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清白无辜。 “这可是你的侄子,喏,就是马瑞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何麦大声反驳。站在旁边的安琪,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争执。马瑞刚走,何麦就急不可待地在第一时间把旅游计划通知了安琪,从电话里传来的那声惊叫在何麦听来仿佛夏天吃了冰激凌般熨帖,可现在老家伙竟然矢口否认。 “什么马瑞,我哪来的什么侄子?”
皮埃尔皱眉思索,“让我想想。你说当时那人是自己开门进来的?这就对了,他肯定是一个窃贼,因为进来后看到有人所以就编了一个故事骗骗你,你居然相信了。” 老实说老家伙也算是有些辩才,安琪的表情说明她已经充分接受了皮埃尔的这番分析,但何麦冷笑着慢慢举起一张纸,“教授先生,那这个呢?你见过上门给人送支票的贼吗?” 皮埃尔拍拍脑门子,小眼睛顿时清澈见底,“你看我都忙糊涂了……是的是的,我是有个远房侄子叫马瑞来着,不过好多年没见面了,所以一时没想起。看来他是看到我很久没回俄城老家了,送张支票来给我买火车票。”老家伙漫不经心般伸手想接过支票,何麦一个转身让他落了空。 “这钱可以买家铁路公司了。请问你想买几张到俄城的车票呢?” “一张,探亲嘛,一张就行了。”皮埃尔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几天后我就回来。” “皮埃尔先生!”何麦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皮埃尔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连旁边的安琪也吓了一跳。这正是何麦想要的效果,他脸上现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我真的感到难过,我们三个人正在构建的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虚证主义的大厦(皮埃尔喃喃重复:大厦),我们置身于人类六千年文明的巅峰(皮埃尔又重复:巅峰),我们即将实现全人类的梦想(皮埃尔再重复:梦想)。这一切是怎么得来的?除了三颗充满智慧的大脑之外,我们三人之间堪称人间典范的合作精神不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吗?”何麦抬头凝视着半空中的某粒灰尘,“看吧,伟大的虚证主义精神就在那里注视着我们,她那神奇的谜底即将由我们来揭示。而现在,你居然当面欺骗你的同路人,你这是在自毁长城。如果伟大的虚证主义事业因此而功亏一签,你,皮埃尔先生,就是历史的罪人!” 皮埃尔颓然倒在椅子上,口里念念有词。 “你不当律师真是便宜法律系那帮家伙了。”出门后安琪真诚地对何麦说。安琪不知道的是,仅仅十多个小时之后,何麦因为他说的这段话连肠子都差点悔青了。
《假设》 作者:何夕
假设(2)
六
一路上皮埃尔都显得心事重重,对车窗外闪过的大平原风光没有一点兴致。何麦就不同了,他觉得心情从没这么舒畅过,腰缠十万贯携美下俄州,还有比这更滋润的事情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皮埃尔那张看着就让人烦的苦瓜脸,早知道这样,一定多买张票把他撵到别的包厢去。趁着皮埃尔出去上洗手间的空当,何麦从包里拿出几页纸,这是他昨天晚上准备行装时拟好的一份协议。安琪关于律师的那番话倒是提醒了何麦,让他感到有必要将与皮埃尔的合作关系以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安琪瞟了眼协议,“搞这么复杂干吗?我们不就是想拿点学分嘛。” 何麦贼兮兮地笑了笑,“这个我可没忘。不过,我主要觉得这项研究没个百八十年怕是完不了的。反正现在就业形式也不乐观,咱俩权当是签份劳务合同了。你看看,老家伙满世界都有实验室,还有一个只愁钱多没处花的呆瓜兄弟,这样的好东家哪里去找?再说,老家伙是呆了点,但世界上智商达到我俩这样水平的聪明人虽然不多但也不至于只有我俩呀,说不定哪天就会从某个石头缝里又蹦出个虚证主义专家把老家伙拐跑了。所以还是签一份协议妥当点。”何麦摇头晃脑地指点着协议,“来,签个字就完事,咯,就签在我名字旁边。”何麦半强迫地逮住安琪的手签了字,末了还趁势抠了抠安琪细嫩的手心。安琪娇慎地推操着何麦的肩。皮埃尔从门外进来,慢腾腾地走到位子前坐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何麦讨嫌地白了他一眼。在皮埃尔叹了二十声气的时候,何麦终于忍不住嚷嚷起来:“你能不能把你的声带频率调成超声波啊,有我和安琪跟你并肩战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说我们又不会妨碍你探亲,如果你要和你的爵士哥哥叙旧,我和安琪可以自己安排到外面……交流几天学术嘛。”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何麦拿出先前的那几页纸,“为了表明我们三人真诚的态度,签一份合作协议是必不可少的。今后在研究的方向、工作的进度,以及项目资金运用等等方面,我们都应该一起商量共同承担。我和安琪已经签字了,你不会有什么不同意见吧?”何麦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注视着皮埃尔的反应。皮埃尔浏览着协议书,脸上现出感动的神色,“当然没有,你们全是为我考虑,你们真是太好了。”
皮埃尔郑重地在下方签了名,然后,他踱到门边拉上门回到桌前,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压低声音说:“有件事情看来必须告诉你们,就是这次到俄城可能不会很顺利。这里头,咳,叫我怎么说呢?总而言之这次到俄城我是迫不得已的,我没想到比尔居然真的想办法备齐了那些东西,我本来只是哄哄他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麦不耐烦地插话道。 “喏,你们知道的,我这个哥哥很有钱。”皮埃尔的神色变得扭捏起来,“为了虚证主义的研究我向他求援,但他根本不理解这个理论的意义,所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没有办法,为了得到资金我只好被迫对他说了谎。我告诉他说,虚证主义并不是一项纯理论的研究,很快就能产生现实的、对他来说很有用的成果……” “什么……成果?”何麦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大,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皮埃尔就像个做了坏事被大人当场逮住的小孩子一样涨红脸低下头去,“你知道,有时候人说话是会禁不住夸张一点点的―我对他说,按照虚证主义原理设计的机器健狱他的寿命变得同质子一样。” 何麦一屁股滑到了地上,安琪的惊讶也比何麦少不到哪去。何麦从地上挣扎起来大吼道:“天哪,质子的寿命是多少你不会不知道吧?” “按最短的一种理论计算的结果是10的31次方年,不过实验中按这个时限没有发现质子衰变,也就是说,实际年限很可能远大于这个值。”皮埃尔老老实实地回答。 “从宇宙大爆炸到今天也不过是10的10次方年,你居然对比尔爵士放了这么大一个卫星?” “什么大卫星?”皮埃尔和安琪同时不解地问。何麦一愣,方才想起这个比喻并非全球通用,“我是说撒了这么大一个谎。” “我完全接受你的批评。其实我这次到俄城就是准备告诉比尔真相的,我不能再骗他了,以后得靠我们自己了。”皮埃尔拿出一个小本子,“你们看吧,这几年来他总共资助了这么多钱,每一笔我都记着的。我了解比尔,他也记着账的,事情到今天这种地步他肯定会要我还钱的,你们知道的,他这人几乎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有影响,势力很大。幸好还有你们两个合作者与我共同分担这一切,在这样艰难的时刻陪伴着我,还和我签协议,我真的太感动了。”皮埃尔说着说着,竟然哀哀地哭起来。何麦的脸已经变得苍白,几分钟前那种踌躇满志的美好感觉正在急速地离他而去。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和皮埃尔谁才是真正的呆子了。
七
俄城的秋天一派金黄。西达多金矿位于俄城北部三十公里,这段景色荒凉的路程也许是何麦这辈子感觉最漫长的一段路了。本来他打算一到车站就和安琪脚底抹油开溜的,没想到接客的奔驰车就停在车厢门口,何麦的脚愣没机会踩到月台的地面,完全是无缝对接方式。车站的那个秃头站长亲自前来迎接,口里还一个劲地说:“ 欢迎董事长的客人。”一路上司机都没怎么说话,只顾专心地开车。胆当他们经过一块醒目的标记时,他突然开口道:“从这里开始,方圆十五公里都是西达多金矿的区域。” “比尔从来没提到过他还经营着俄城的金矿。”皮埃尔小声嘟嚷着。 “以前是没有,这儿的矿藏曾经开采过一百多年,早已经枯竭了,没人明白董事长为什么花钱来买这片荒地,如果转手恐怕半价也卖不出去。”“ 董事长买这片地……花了多少钱?”何麦牙齿打战地问。司机报了个数,何麦的眼前立时一阵发黑。“是买贵了。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原因,董事长委派他的儿子马瑞先生火速办理这件事,你想想,买家要得很急价格自然就贵了。” “怎么能这样办事情嘛!”何麦嚷嚷起来,“也太不会办事了。” “又不是花你的钱,你急什么呀!”司机不明就里地访直。 “现在当然还不是,可是……”何麦绝望地扫视着车窗外鸟不生蛋的荒野,不知道古往今来除了自已还有谁能命薄如此。当年闯荡西部的人中也有些人不慎购人了贫瘩的荒地,但其中有不少人后来发现了地底石油之类的矿藏而因祸得福,可何麦知道,眼前这片土地至少在地底一千米之内是不会有任何指望了。
八
比尔爵士衣着休闲,比平时在媒体封面上的形象显得疲倦,也许是由于工作的繁重吧,他看上去很苍老。这位传奇人物陡然现身在自己面前,何麦和安琪都有几分不知所措。一旁的马瑞热心地介绍说:“这两位是伯父的合作者,何麦先生和安琪女士。”比尔刀一样的目光从何麦脸上扫视而过,让何麦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随后,他突然笑起来,肥白的脸上显出深长的皱纹,“真让人吃惊,你们都还这么年轻,居然能够从事这么高深的研究工作,说实话,我花大钱聘的那些个科学顾问没一个能真正搞懂我弟弟的学说。他们总是对我说我弟弟是在骗我,可是我不相信他们。” “我来介绍一下。”比尔爵士客气地侧身指着身后的一个人说,“这位是麦哲云博士,是我聘请的首席科学顾问。我有些累了,下面的事情请麦哲云先生同你们谈吧。”比尔说完话,便朝着他的豪华房车走去。麦哲云抬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们下去看看吧。”几名神色肃穆、身着黑色西服的壮汉立刻引领着一行人朝不远处一幢老旧的灰色建筑走去,那儿应该是金矿的人口。刚到电梯口,一阵从地底冒出的彻骨寒意使每个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在人口处是这样,不过越往下走,就会越热的。”麦哲云解释道,“以前的矿工每次都要花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工作层面,来回就是五小时,真正的工作时间只有不足两小时。工作面的温度高达四十多度,一次能坚持半小时就很不错了。” 电梯平稳地下降,粗糙的岩壁在探灯的照射下泛出亮光,好像是水的反光。何麦朝顶处望去,人口的白光变得微弱,脚底则是黑暗无边的深渊。 “我们要下多深?”安琪忍不住问道。 “控制室建在地底七百米处。”麦哲云道,“设施的主体就安放在那里。好了,己经到了。你们应该知道的啊,这都是按皮埃尔先生的要求做的。电梯缓缓停下,下电梯经过一条短暂的甫道后空间陡然变得开阔,这里的照明显然是自适应的,当人进入后光线立刻明亮起来。 “欢迎来到‘迷路’系统主控室。”麦哲云虽然是表示欢迎,但语气里依然没有什么热度。也许是心里发虚,何麦甚至觉得麦哲云语气里还有一丝调侃的意味。何麦环视着四周,大厅宽畅得有点过分,四周密密麻麻的装置让他有些眼晕,心里不禁又盘算起比尔在地底建造这么庞大的工程要花多少银子。安琪一直怯生生地牵着何麦,她的手心里满是汗水。皮埃尔悄无声息地四处转悠,一脸愁眉不解的样子,何麦知道他一定也在心里叫苦。 “听说你们是皮埃尔先生的合作者?”麦哲云探询地问道。 “这个,怎么说呢?”何麦飞快地转动着脑子,“要准确点讲呢,我们俩都只算皮埃尔教授的学生,只不过对他的研究有些好奇。教授之所以称我们为合作者,只是想提携后进罢了。不过,我和安琪看来真的不适合从事这项研究,我们对他绝大多数的理论都不太明白。哎,这可不是谦虚啊,事实就是这样的。对吧,安琪?” “是啊是啊。”安琪忙不迭地点头。麦哲云走到皮埃尔面前,“其实我一直期待着与您见面。”他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比尔爵士给了我一点资料,您的理论对我而言是全新的,老实说我看不太明白。不过,比尔爵士聘请我的目的主要就是建立这套系统,这倒是我的专业。补充一下,我以前一直在cern——也就是欧洲原子核研究中心工作,负责法国和瑞士边界处的大型强子对撞机(lhc)的运行。如果我猜得不错,您向爵士要求的这些设施很显然是想建造一部粒子对撞机。但恕我直言,lhc系统通常只建在地底一百米左右,像现在这样将整个系统建在地底一千多米有必要吗?” “这个嘛当然是有必要的。”皮埃尔这时立刻显出他高人一筹的胡诌功夫,“只有中微子才能到达地底这样的深度,但众所周知,中微子只参与弱相互作用,不会对我们产生影响,这样我们才能避开那些宇宙高能粒子射线对实验的影响。你应该知道比尔有多重视这一切。” 当皮埃尔提到比尔的时候,何麦注意到麦哲云脸上滑过一丝郑重的表情,看来爵士开出的价码肯定不低。“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您准备怎样运转这个系统呢?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半年多,那些施工人员一直在惊叹工程量很大,但是,”麦哲云顿了一下,“我和您都是干这行的,知道什么叫对撞机,像这样的长度以及这样的工程量在这个领域连小儿科也算不上。研c对撞机周长27公里,而下一代超级对撞机周长将超过100公里,耗资将会是天文数字。”
“你是想说眼前的工程太小了,是吗?”皮埃尔突然打断了麦哲云的话。 “也不算小了。”麦哲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爵士是有钱,但也不该白白把几亿欧元扔进一个莫名其妙的工程里……” 何麦总算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听到了这个巨大的数额,一时间他简直要晕厥过去了。 “而且,很明显这个数字还将扩大,直到连爵士也不愿意承受的地步。到时候,你们便可以推说是资金不足导致实验夭折,对吧?老实说,与其这样,爵士还不如把资金用于赞助超级对撞机,到时我们也许还可以搭载这个系统。”麦哲云的语气变得很冷,眼睛里闪出洞悉一切的光芒,刺得何麦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是什么意思?”让何麦没料到的是,皮埃尔听了这番话竟然跺着脚跳了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像是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待遇,“比尔是我的哥哥,你凭什么这样怀疑我?本来我懒得搭理你的,不过现在我倒有兴趣奉陪到底了。去你的什么狗屁中心!我告诉你,用你们的方法永远不可能达到‘迷路’系统所需的能级。想必你接受我哥哥的聘请是另有目的,就是希望将他的资金拉到你们的超级对撞机系统里去,我说得没错吧?” 麦哲云明显地一愣,目光有些发虚,看来皮埃尔的一通胡诌也许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你怀疑我可以,但不该怀疑欧核中心,难道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比不上你一个人的想法?顺便多说一句,你给系统起的这个名字实在不高明,要知道在地底深井中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迷路’这种字眼,那些施工人员强烈建议改个名字。” “那好吧,我只问一个问题,如果你回答得了,我马上退出。”皮埃尔突然高深莫测地冒了一句。 “请讲。虽然我们身处地底七百米,但这里的通讯条件很好,即使您的问题我个人无法回答,但我相信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能够问倒欧核中心的全体专家。你不反对我打电话吧?” 何麦刚想开口提醒,皮埃尔己经一口答应下来:“悉听尊便。我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同步加速器辐射?”
九
“你今天的那个问题真厉害,一下子就让麦哲云哑口无言。”何麦一进房间便忍不住表扬皮埃尔,“他甚至连打电话求助的勇气都没有了。” 皮埃尔扫视着房车的内部,欲言又止,末了,他做个手势示意何麦和安琪到外面说话,看来老家伙真是越来越狡猾了。 “对于他们来说,我提的是一个不可能解决的问题。”皮埃尔面有得色,“因为他们建造的都是环形加速器,而同步加速器辐射对环形加速器来说就是一场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随着能量的不断提高,大多数能量都将变成辐射而消耗殆尽。” “我当然知道同步加速器辐射会造成能量衰减,但这种辐射与加速器的半径成反比,现在加速器的半径越来越大,不是说下一个机器的直径超过100公里了吗?” “你们做过计算吗?”皮埃尔有几分得意地说,“直径100公里听起来已经很大了,但这只是个错觉。以前甚至有人提出,在地球赤道建造周长为四万公里的环球加速器来模仿宇宙大爆炸的初始条件,你们一定觉得这个想法很伟大吧?觉得只要建成这样的加速器,一定能够模仿大爆炸吧?其实只要作一番简单的计算就会发现,这个想法非常可笑。环形加速器由于需要靠磁场偏转粒子的路径,所以加速的只能是带电粒子,一般是电子或质子。质子的质量约为10的负24方克,根据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e=mc2,一个质子其实就相当于1例乙电子伏特当量的能量。迷路系统要求的能量是这个值的10的19次方倍。麦克斯韦电磁学理论证明,任何加速的带电粒子都能放射能量,而且辐射的强度与粒子能量成正比。为了平衡这种损失,只能加大加速器的半径,但通过计算我发现,要达到足够的能级,加速器的直径将是已知宇宙直径的几亿倍。这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神话。” “怪不得麦哲云当时就不做声了。”安琪说,“这下我们算是和他扯平,谁也赢不了,对吧?” 让人意外的是,皮埃尔竟然摇头道:“也许我们做得到。” “教授你在说什么?”何麦几乎是在大叫。 “我有一个问题。”皮埃尔突然问道,神色与平日大相径庭。 “什么……问题?”何麦不自然地和安琪对望了一眼。 “你们理解虚证系统最核心的精髓吗?”皮埃尔热切地看着何麦,“也许所有人读到虚证主义的时候都会认为它只是纯粹的理论,老实说我本来也这样认为,但到这里之后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了新的想法。”皮埃尔的神色变得有些兴奋,'‘你们看看周围的这一切,金钱的确有它自己的魔力,我原以为自己交给比尔的设计图永远只能是一张虚幻的图纸,但没想到它竟然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现实。比尔天生是金钱的主人,知道怎么发挥它的力量。我想,即使给我五倍的资金我也造不出眼前的一切。” “你想要做什么?” “做比尔想要的,做我想要的,做我们想要的。”皮埃尔脱口而出,居然像朗诵般流畅。“你不会真的想让……你那个胖乎乎的哥哥长生不老吧?”
十
“你们玩过纸上迷宫游戏吗?” “小时候在纸上玩过,我喜欢拿着铅笔从人口一直标到出口。我那时常常和我爸比赛。为什么问这个?” “知道我怎么玩吗?也许是当时能得到的迷宫图相对于我的精力来说少了些,所以我不满足于走出迷宫,而是喜欢找出所有可能的路径来。现在凭借计算机穷举法在一秒钟内就能做到这一点,可当时这常常要耗费我大半天的时间。不过现在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当初你发现走错路的时候会怎么做?” “原路返回,找到最后一个分叉口选择另一个方向。” “看来我们说到点子上了。虚证主义已经给了我们强烈的暗示,真相就在面前。其实宇宙就是一个大迷宫,只不过没有什么所谓的出口罢了。迷路系统就是带领我们找到所有可能路径的机器。” “就像一台宇宙回溯机,可以这样理解吗?”何麦怯生生地问道,他觉得用“宇宙”这个词来形容一台机器委实有些贸然。 “就是这样。在迷路系统里我们将尽力回溯到现有物质世界的初态,也就是质子电子中微子介子等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有分离时的那种东西。” “你说的是大一统理论状态吗?”安琪小心翼翼地插话。 “也许应该说是上一次分叉口更合适。按虚证主义的理论,每经过一个分叉口,定律都将发生改变。好比一个大气压时水在零度以下适用固体定律,而在零到一百度之间适用流体定律,而一百度以上则只适用气体定律。传统物理学只能看到最近一次分叉口为止,对于我们而言,这个分叉口就是所谓的时空奇点。正如我们知道的,在奇点处现有的所有定律都会宣告失效。宇宙大爆炸是奇点,黑洞也是奇点。当然了,还是那句话,这一切都是假设。如果我们回溯到了上一个分叉口,那物质将可能选择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前进。届时对它而言,原先方向的时空将变得无足轻重,对它毫无影响。它的一秒钟便相当于原先的亿万年。” “那会是一种什么物质?” “谁知道?总之会和我们有很大区别,可能我们和它共处一室也无法相互感知。它有些类似于现在宇宙的暗物质之类,现在只存在于猜测中。” “这么说你并没有骗比尔先生?”· 皮埃尔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个怎么说呢?当时只是想得到他的资金支持。” “但是,迷路系统真的能帮助比尔先生长生不老吗?” “如果比尔只是一个粒子,我倒有可能兑现诺言,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皮埃尔又露出他的招牌苦瓜脸来,“所以到现在我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要不明天我就对他说实话吧。” “哎,别。”何麦大惊失色,“还不到时候嘛。咱们试试总没错的,为了虚证主义。” 何麦一句话又说中了皮埃尔的软胁,老家伙钢牙紧咬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行,就这么定了。”
十一
原野的尽头正上演着落日的辉煌图景,漫天的云彩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最靠近那颗光球的地方更是霞光闪动,夺目万分。盗立在这夏季黄昏原野之上的一座半球形金属建筑显得分外醒目,与周围荒凉的景致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全都是按皮埃尔先生的设计图建造的,在地底一千三百米处也有一个完全相同的半球形建筑,呈镜像对称。”麦哲云的口气里不带丝毫感情,如同一位严谨的管家正向主人报告近来的收支。 比尔满意地靠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支大号的雪茄。他今天刚赶过来,看得出他对未来充满想象。皮埃尔仔细地查看着,眉头紧壁,不时打开手里的激光测距仪测量着各点间的距离。这样忙活了差不多大半个小时后,他笑嘻嘻地回到众人面前说:“的确不错,和我的设计完全吻合。” “我得承认有不少地方我看不太明白,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下一步工作呢?”麦哲云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 “只要最后一件事情到位就可以了。”皮埃尔慢吞吞地说。 “什么事?”比尔和麦哲云几乎同时问道。 “迷路系统的加速源啊。”皮埃尔很认真地说,“我在设计里提到过的,我需要一种纵波光。” “我看到过你的设计说明,可我以为你那是在开玩笑。”麦哲云脱口而出,“谁都知道光是一种横波。世界上哪里有纵波的光?” “我也奇怪你们为什么没有来问我这个事情,我还以为你们没注意这一点呢。”皮埃尔的眼睛里显出少有的洞悉的意味,“现在看来是有人故意等着我收不了场吧。 ” “等一下。”是比尔爵士的声音,“我不太明白你们说的话,能稍微解释一下吗?” “是这样。”麦哲云第一个回答,“波有两种,一种是横波。比如池塘里的涟漪是一上一下地向外传播,即它的振动方向与波的前进方向垂直。另一种则是纵波,比如声音,声波是通过压缩空气一密一疏地向外传播,也就是说它的振动方向与波的前进方向一致。” “那你就给他一束纵向振动的光嘛。”比尔吐了个不成形的烟圈。 “可是世界上没有这种光。”麦哲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觉得皮埃尔先生提这样的要求分明是在推脱责任,他早就知道迷路系统是行不通的。”“是吗?”比尔转头看着皮埃尔,目光里带着疑惑。皮埃尔镇定的神色令何麦也暗暗吃惊。依照何麦的物理知识,他当然知道麦哲云是对的,但皮埃尔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道:“看来我要多说几句了。你们都知道我提出了虚证主义,这项研究本来就主张世界是建立在假设上的。我们难道不可以假设世界上存在着纵波的光吗?”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麦哲云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也许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同一个虚证主义专家打交道是件多么疯狂的事情。在场的人只有何麦保持着平静,这也算拜皮埃尔这个名师所赐,“这种事情也能假设吗?” 皮埃尔聚然一笑,竟然酷味十足,“物理学不是一直建立在假设之上吗?好比着名的狭义相对论的基础便是两条假设:相对性原理与光速不变原理。而广义相对论又增加了一条基础假设:j赓性质量等于引力质量,即引力效应与加速运动是等效的。” “这怎么能对比?那些是有依据的。”麦哲云大叫。 “什么依据?连爱因斯坦本人都说这是假设。狭义相对论并非突然横空出世,它的前身是洛伦兹变换式。而洛伦兹变换式也有自己的假设,不过不是两条而是十一条。爱因斯坦去除了不必要的九条,因为最后两条无论如何也去不掉了,所以才保留下来作为狭义相对论的基础。这有点像欧氏几何里的五条假设公理,无法证明但却必须承认,否则整个体系将无法成立。还有量子力学,它的最核心假设便是物质与能量并非连续存在,而是以普朗克能量断续存在,这也是没有得到直接证明的。既然如此,我现在假设存在纵波光又有何不可?” “你……疯了。”麦哲云几乎要瘫倒下去,何麦看得出他几乎是拼尽全身力气才保持住了站立。何麦对此倒是十分镇定,反正他早知道皮埃尔是所有正常人的杀手。 “你不是说有些地方看不明白吗?”皮埃尔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以常规的眼光确实是无法看清楚它们的用途的,因为它们就是用来产生纵波光的。” 随着沉闷的“咚”的一声,何麦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尊敬的麦哲云先生晕倒在地激起的一阵纵波。
《假设》 作者:何夕
假设(3)
十二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的确充满假设。谁也不知道造物主到底向我们隐藏了多少秘密,同时谁也不知道这些秘密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向人们显露峥嵘。反正当那些让人不明就里的设备“僻僻啪啪” 地开动起来之后,这个世界上真的多出了一束前所未有的光线。从外观看,它同普通的光线没有什么区别,但所有的仪器都确定无疑地显示,它的每一个光子都是前后振动着前进,就像是从枪膛里射出了一串不断振动的弹簧。不过按皮埃尔的解释,这一切就简单多了。当时,何麦和安琪多问了几句,老家伙两眼一瞪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人们假设有负电子存在,不是找着了吗?假设有夸克存在,不也找着了吗?假设宇称不守恒,不也证实了吗?现在假设的磁单极子引力子,说不定哪天就找到了。我假设一个纵波光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是少见多怪。咱们是虚证主义专家啊,要注意身份啊,别整得跟欧核中心研究员一个档次。” 虽然皮埃尔是轻描淡写,但何麦知道,无论用什么语言来形容纵波光的发现都不为过。传统直线加速器加速电子一般是建立一条微波导管,然后在微波导管中建立频率约为一千兆赫的高频交流电场。电场相位的设计要求必须极度精确,确保带电粒子一直缠住波峰不放从而得到持续的加速。谁都知道光是世界上运动最快的物质,因此,用光波来加速粒子理所当然是最高效的方法。可惜的是,光偏偏是一种横波,无法有效地用于加速粒子。而现在有了纵波光,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无论粒子大小,无论是否带电,纵向振荡的光子都将最大效率地加速粒子。光子失去的能量将几乎全部传递到粒子上。此刻,皮埃尔眯缝双眼打量着手里刚从仪器上取下来的一根绿色短棍。何麦满脸敬畏地注视着那个小小的物件,准确地说,应该是敬畏地面对又一种“假设”。按照皮埃尔的设计,“迷路”系统启动时会尽力避开一切干扰,否则谁都难以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并不是祀人忧天,因为在“迷路”系统里的质子将被加速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它们甚至会与绝对温度只有3k的宇宙背景辐射发生剧烈的相互作用。道理非常简单,这只涉及到基本的物理过程―多普勒效应。就像人们熟知的那样,急速驶来的火车汽笛声音调会变高。相同的道理,当速度几乎等同于光速的超高能质子向着宇宙背景的低能量长波光子冲去时,质子所见到的光子波长会急剧变短,直至转变成,射线,这种效应称为光子的相对论蓝移。而这与,射线粒子与质子对撞的过程没有任何区别。皮埃尔给这种原本只存在于假设中的绿色物体取名为“绿基”。绿基有一个奇妙的特性,它几乎可以屏蔽包括宇宙背景辐射在内的一切干扰。也就是说,除了中微子和引力子,在绿基管的内部几乎是一处完全的真空。由于中微子只参与弱相互作用,因此在微观世界里引力的作用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才能保证“迷路”.系统的环境需求。何麦的目光停留在一旁屏幕里不断重复播放的云室图景上。天哪,那么密集的粒子簇射,那么强大的二级衍射,就像是一朵朵开在虚空里的灿烂焰火,这样的场景足以阻滞任何一位物理学家的呼吸。不用计算何麦也知道,这次实验产生的粒子能级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前人类制造的任何粒子,而这一切只出自一截十厘米长的绿基管,这就是纵波光创造的奇迹。而在“迷路”系统里,加速路径是这个长度的七千倍,长达七百米,加速后的两队质子将在与光速难以区别的速度上对撞,然后,也许就像皮埃尔猜想的那样,人类终于在这宇宙大迷宫中回到了一百八十亿年前的那个分叉口,谁知道那会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在这个时代,物理学早已是明日黄花,何麦从来不认为自己平日里学到的那些知识会对今后的生活产生什么作用―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目标只是几年后的那张证书罢了。而现在,当他面对这样的场景时,第一次对这个领域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如果我们把这些簇射的照片拿给麦哲云看,他会是什么表情?”何麦突然冒出一句。自从那天晕倒之后,麦哲云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他不再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每天仍会在隧洞里四处察看。看得出他和那些工人相处得不错,其他人都很乐意听从他的安排一一毕竟之前他们在一起工作了那么久。让何麦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竟然让皮埃尔沉默了半晌,“他会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我感到害怕了。”
皮埃尔脸上显出少有的严肃,“比尔的资金,麦哲云的才能,加上我们,再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的运气……这次我们居然凑齐了这么多个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因素。”“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何麦不解地问,让他不解的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眼前的皮埃尔教授变得与平时大相径庭,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甚至疑心,以前那个熟悉的老天真一般的皮埃尔只是一个精巧的幻象。 “不要这样看我。”皮埃尔仿佛猜透了何麦心中所想,“我知道在你们心中,我一直显得有些可笑,我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人。实际上,我知道你和安琪并不真正理解我的学说,你真正骗过我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不过怎么说呢?也许是人内心里都有一种渴望被人理解的愿望吧,所以我一直没有揭穿这一点。甚至,”皮埃尔淡淡地笑了笑,“我还很乐意听到你们对虚证主义的那些推崇的话语,老实说,我很愿意拿学分来换取你们对虚证主义的赞美,特别是你从自己祖国的语言里借鉴来的那些溢美之辞,”皮埃尔仰头深呼吸了一下,“听起来真让人陶醉啊。” 何麦漂了一眼身旁的安琪,两人都不禁有些脸红了。“不过现在,我们真的相信你是对的。”何麦辩解道,“虚证主义是不折不扣的真理。” “但我也许永远都无法证明它了。”皮埃尔低叹―声。 “现在不是进展很项利吗?”何麦诧异地问。 “记得刚才我说过这样的簇射照片让我害怕了吗?在照片上,有一千亿个以上的次生粒子;没有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以上的能量,是无法产生这样的簇射的。这说明,刚才在‘绿基’中产生了一种能级非常之高的粒子。在此之前,人类所知的全宇宙最高能级粒子是在1993年观测到的一颗能量为3乘以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的宇宙射线粒子,当时,那颗粒子在观测照片上形成的整体轮廓甚至比当晚的月亮还明亮。而如果能量再高两到三个数量级的话,我们将可能创造出人类所知的宇宙间最高能量的粒子……”皮埃尔突然止住话头。 “为什么不说了?”安琪问道。 “而这样的粒子也许就是我所说的上一个分叉口,因为我们现有的所有物理定律是在它之后才开始有效的。” “对不起,我好像有些糊涂了。”何麦有些不好意思地插话道。 “在今天,宇宙大爆炸理论已经算得上常识。我们常常说宇宙起源于一百八十亿年前的一次壮丽爆发,是这次爆发产生了宇宙万物,产生了时空以及物质。但是,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常常会被提出来,即大爆炸之前的宇宙是什么样的?老实说,即使到今天我们也只能回答说那是一种非物质状态,因为是非物质,所以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我曾经不止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而我的回答也总是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其实这样的问题是很容易打击一个物理学家的自信心的,但这的确是唯一的答案,我们的确永远无法知道在‘零’秒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这是否意味着‘零’秒之后的事情我们就能够全部知道呢?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因为根据研究发现,所有的物理学理论都只能在大爆炸发生10的负43次方秒之后才起作用。这个时间似乎是物质开始出现的时间,而这些专门表述物质性质的定律自然也只能在这个时间之后才发生作用。” “那这和虚证主义有什么关系呢?” “按照虚证主义的理解,这个时间点其实就是一个时空迷宫的分叉口,相对于我们的日常世界不妨把它叫作‘超时点’。我们现有的定律的适用性只能回溯到此,就好比我们永远无法用流体力学定律去描述冰的性质一样。不过物质并不是在这个时间点才产生的,而是从这个时间点起改变了性质。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的物质适用另外的定律。不仅如此,这个时间点可能并不是一条直线的中段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根树枝的分枝处。” 何麦和安琪面面相觑。 “可是这怎么证明呢?即使我们得到了那个时点的物质形态,但它肯定会立即衰变成次生粒子,什么也说明不了啊。” 皮埃尔突然笑了,“你不是已经说明证明的方法了吗?想想看,如果没有别的分路存在,所有回到超时点的物质都将无一例外地又衰变成我们可以观测到的次生粒子。但如果真的存在别的分路,我们将可能看不到任何衰变现象。也就是说,我们将看到物质一去不复返。这是真正的物质消失,比黑洞更加彻底,因为黑洞只是无法看见,但通过引力等效应可以发现它的存在。而回溯到超时点的物质如果没能从原路返回,则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它进人了另外的时空分路,在那里受另外的全然不同的定律所支配。
我们的宇宙也许并非唯一,而只是众多独立宇宙泡泡中的一个。宇宙泡泡间并不是完全独立的,它们也许更像是一棵巨树的不同分枝上结出的一颗颗葡萄;而联系这些宇宙葡萄之间那些细小的枝丫,就是我们寻找的时空分叉口,我称它们为‘时间之缝’。” 何麦的额头上浸出了一层汗珠,他觉得自己直到现在才算是稍稍窥见了虚证主义的一丝门庭。他完全没想到从当日课堂上的一番近于玩笑般的问答中,竟然得出了今天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别这样看着我。”皮埃尔竟然有些发窘,“我其实并不算是完全意义上的开创者,在我之前的某些学者给了我很多启发。比如,曾有人提出过物质世界的历史并不是唯一的,我们看到的只是所有可能历史的一次求和,另一些历史途径和我们所知的历史并存,只不过由于几率太小或是相互抵消等原因而不为人所知罢了。虽然这个观点长期不受人重视,我却觉得有一个实验其实早就给了人们以强烈的暗示,只是被人们长期地忽略了,即着名的双缝衍射实验。人们让光子一个一个地通过两道缝隙,结果发现,每个光子竟然同时通过了两道缝隙,而且自己与自己发生干涉从而形成了干涉条纹。面对这种结果,一般的解释是光具有波动性,其实更深刻的原因在于:每个光子其实是从无数个途径同时向目的地前进的。而从出发点到目的地之间的直线是几率最大的路径,所以人们更容易观察到光从直线到达了目的地。当然,这和我们现在提到的宇宙分枝概念关系并不是一回事,但其中的观念却有其共通之处。从经典学说出发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时间空间存在一个所谓的最小值。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研究小于10的负43次方秒的时间段,也无法研究小于10的负33次方厘米的空间段——在那样的情况下,时间将变得没有先后,而空间将变得没有方位之分。这其实就是因为在这样时空范围内,我们已经受到了上一次宇宙分枝的制约。我们当前的宇宙是在这个时空范围之后才衍生的,自然不可能用当前宇宙的定律来描述小于这个时空范围的现象。如果说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是‘水’,那么小于那个最小量的时空段就是‘冰’,我们是无法对其进行描述的。” “我现在有些理解你为什么感到害怕了,因为我自己也开始有这种感觉了。”何麦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我们都不知道再做下去会发生什么。”“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怎么向比尔交待?”“也许有一个办法能行。”何麦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让我去跟他谈谈。” “你有把握吗?”皮埃尔担心地问。 “你不会怀疑我的祖国语言的力量吧?”
十三
“这么说,你是想劝我放弃。”比尔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我印象最深的是以前一位菲律宾政治家的夫人说过的话,她说,如果你算得清自己有多少钱,就说明你还不够富有。忘了告诉你,我上个月才从俄罗斯的空间站上度假回来,老实说以我的年龄并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尤其是发射和返回地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了。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参加太空旅行了。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也不要以为我是有钱了没处花。你应该知道,我是世界上排名前五位的大慈善家,我很愿意为这个世界尽点力的。可是,有人为我想过吗?”“可是现在有很多条件还不具备。”何麦很诚恳地说,“如果实验对象只是一束粒子的话还有成功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一个人就完全只是冒险了,也许那应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比尔探究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皮埃尔,皮埃尔赶忙用力地点头。 “可我已经没有那么长时间以后的将来了。年轻时的生活损害了我的健康,我很愿意用这副残躯作最后一次冒险。我已经否定了皮埃尔提出的用猴子先做实验的提议,一个原因是我担心实验失败后,那只猴子的尸体可能会打击我的信心,但更重要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也许你们认为等各种条件具备了再行动才是明智的,可是别忘了,第一个人登上火箭的时候也不具备什么条件,但现在月球上却有一座叫万户的环形山。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并不只有所谓的科学家才有那么一点精神呢?” 何麦有些发蒙,“我来只是想告诉您这实验非常危险,而且即使成功结果也无法验证。我们最多只可能让您从这个宇宙消失,但并不能保证您能够到达一个适宜您生存的地方―也许那和死亡并没有多大区别。” “哈哈哈。”比尔竟然笑了起来,“这已经足够了,孩子。如果你是我的话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我经历过人们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情。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活不了多久了。如果实验失败我会死,那么,既然我已经精彩地活过,又何妨精彩地死去?小时候我们都相信,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个叫做天堂的世界,但后来我们长大了,现在我的私人天文台可以看到银河之外,但天堂消失了。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童年时代的人类,那时候他们相信天堂的存在,那时候死亡对他们不是一种终结,而只是一次无尽轮回中的稍息。可现在呢,一想到自己即将变成一堆无知无觉的尘土我就害怕到极点,我愿意拿现在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希望,哪怕这个希望近似于假设。也许皮埃尔送我去的地方就是天堂,”比尔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充满活力的光芒,完全不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我将在那里继续观赏整个世界的变迁,直到永远。我有可能将是第一个见到另一个宇宙的人,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可是,这个实验可能会给我们的世界带来很大的危险。”皮埃尔终于忍不住插话道,“我承认,以前为了验证自己的成果对你没有说实话,但现在是不得不说实话的时候了。”皮埃尔脸上的神情很无奈,“人类已经有很多的玩具了,宇宙应该除外。” “你在说什么?”比尔忽然咆哮道,他的脸涨得血红,眼珠突兀,“你知不知道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系统上?你们怎么敢欺骗我?现在谁也休想阻止我。” “我们是应该停下来。”说话的人是麦哲云,他不知何时从门外走了进来,“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认为皮埃尔先生的意见是对的。”他敬佩地望着皮埃尔,“我已经看到了阶段实验的结果,说实话,你颠覆了我前半生的信念。” 比尔的怒气立刻朝麦哲云倾泻过去,“你忘记了在和谁说话吗?难道我付给你五倍的薪水就是让你帮着别人对付我吗?别忘了,你母亲的病还没好,你还需要我的慷慨资助。” “可是,我们现在的确已经深人到我们无法控制的领域了。”麦哲云有些勉强地说,也许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徒劳,声音很低,“至少有三种理论告诫我们,达到这种深度的时候就是该停下来的时候了。” “我说过要停吗?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比尔转过头来看着皮埃尔,“虽然是多余的,但我还提想问一句,你到底愿不愿意做下去?” 皮埃尔与何麦一起沉默着。过了几秒钟,比尔突然笑起来,他垂垂老矣的脸庞在这一刻焕然一新,“你们肯定以为只要不配合我就一筹莫展了。看来我之前的安排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他转头看着麦哲云说,“我说得没错吧?” 麦哲云有些羞惭地埋了下头,“从你们到来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四周每时每刻都隐藏着无数个监控器。现在比尔先生知道一切,知道纵波光的奥秘,知道‘绿基’,也知道‘时间之缝’……” 比尔还在大笑,“你是我的兄弟,我不会太为难你。‘时间之缝’会让我如愿以偿的,我现在全身心地盼望那个美妙的时刻早日到来。麦哲云告诉我说,只需要再等二十天。天哪,我都等不及了!这种感觉就像……”比尔停顿了一下,“就像十七岁那年秋天的早晨,我在笼罩着薄雾的小树林里等着恋人的到来。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比尔挥了挥手,立刻有几名壮硕的男子上前架住了何麦和皮埃尔。 “你要做什么?”何麦大叫道。 “没什么,只是送你们回俄城。”比尔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为了保证不会有人在这段时间来干扰我,你们的自由会有所限制。比方说,你们不能和外界联系。等事情结束时会放你们离开的。你们还是为我祝福吧,哈哈哈。”
十四
无论时间过得多慢,终究会过去的。何麦现在已经放弃了一切逃跑的努力,因为事实已经证明这根本没有用,以比尔的财力来说,要管住几个人太容易了。皮埃尔整天苦着脸四处瞎逛,口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安琪倒是显得很轻松,何麦有时候真是很羡慕她知道的事情没有自己这么多。今天一开始何麦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皮埃尔早上一起来,神色便显得有些紧张。何麦知道今天是他们被软禁的第二十天,正是当时比尔预计的实验日期。皮埃尔总是神经兮兮地四下张望,看着明媚的天空和苍翠的大地长时间地发呆,仿佛这些平淡无奇的景象他此前从未见过。 “刚才我眨眼了吗?”皮埃尔突然大声问道,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头发乱蓬蓬地在额角颤动着。“你说什么?”何麦吓了一跳。 “刚才我眨眼了吗?你看到我眨眼了吗?”皮埃尔的声音愈加高亢起来,“告诉我啊!”他突然埋头闭眼,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我知道,就是那件事了,是那件事情发生了……” 这时,安琪突然从拐角处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几枝刚采下的花,“真是奇怪,刚才我发现整个天空突地暗了一下,我敢肯定自己没眨眼。真是怪事。”何麦惨然一笑,他抬头望了望,黄昏的天空虽然不再刺眼,但依然有些明亮,月亮的轮廓在半空显出淡淡的影子。原来,三个人里只有他当时正好眨了下眼,错过了宇宙眨眼的一瞬。外面的人群明显出现了慌乱,守卫们神色紧张地窃窃私语着,仿佛传递着什么消息。何麦急切地追问每一个见到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得到的只有沉默。皮埃尔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他神色木然地呆立着,仿佛沉入了另一个世界。夜幕降临之后,一位神情严肃的老者走进房间,房间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等待那未知的谜底。 “我是蓝江水,比尔先生的助理,本来同三位有关的事情都是由别人经办的,但现在他们不能来了……是这样,发生了一些事,你们不是外人,我想还是请你们一起去看看吧。” …… 看到过深渊吗?看到过伤痕吗?看到过深渊一样的伤痕吗?这就是何麦眼前的景象。在西达多金矿的腹心地带,曾经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突兀地显出一道深不可测的渊蔽,在冰冷的月光下像是一个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神秘符号。 “已经探测过了,整个现场只有微弱的放射性,对人体没有什么害处。”是蓝江水的声音,“事情发生的时候有多名目击者,但他们完全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比较一致的说法是,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同时眨了下眼,然后一切就变成眼前这样了。” 切面并不是垂直的,而是以一个角度向地下沿伸。切面很整齐,但并不是光滑一片,石头是石头沙还是沙,不过绝对没有任何一丝物质突出到切面之外,切面上也没有任何挤压的痕迹。何麦用手摸了下切面,没有发热的感觉,他摇摇头,放弃了猜想是什么力量能够造成这样奇特现象的念头。 “已经进行了初步的测绘。”蓝江水拿出一张图纸,这是整个事故区的平面图,“这个坑的深度是一千八百米,平均长度九百米,平均宽度两百米,从底部到上面的形状完全一致。真希望谁能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麦一听到这几个数字便知道,整个“迷路”系统都不复存在了―出于不可知的原因,它消失在了这个巨大的空洞之中。他转过头,皮埃尔如他所料般沉默着,只不过目光不是望着地面而是投向弯隆,宛如一尊问天的雕像。何麦觉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尔此时的心境,他们从一个近于笑料的问题出发,一度逼近了造物主的底牌,但最终却以这样惨烈的局面收场。 “还有一件事,”蓝江水接着说,“底部裸露的地表上发现了新的金矿床,以前从来没人能够发掘到这样的深度。” 看来这结果应该不算太坏。虽然这个世界上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大约三十亿吨的物质,虽然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宇宙会突然眨一下眼,虽然还有无数个谜团,虽然在西达多矿场上平添了一道奇异的沟壑……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损失别的什么东西,俄城还在,人们脚下这个直径一万二千公里的“小石子”还在,而且还有一个凭空而降的金矿。也许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而且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是,这不是结局。
《假设》 作者:何夕
假设(4)
十五
当一个人从纷繁的世事中偶尔生出一点仰望夜空的情绪,他的目光肯定会被那些谜一般的星星所吸引。这些恒星被固定在另外的球面上,远离地球而靠近上帝。皮埃尔已经保持仰望的姿势很久了,他完全沉浸到了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中。无垠的弯隆从正上方直垂到地,银河淡淡地划过半空,如同某个巨人的信手涂鸦。何麦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包括你的哥哥,包括麦哲云,他们死了吗?” 皮埃尔迟疑了几秒钟,“我不知道,这不是我所能够回答的问题,哦不,也许应该说这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所能解答的问题。记者们肯定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该走了。” 何麦轻轻地点点头,伸手扶住眼前这个突然变得软弱不堪的老人,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安琪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安琪惊惶失措地冲过来,她的嘴角哆嗦着,脸色苍白无比。“我不知道怎么讲,刚才,刚才我只是随便看着玩的,但是,那里,你们还是自已看吧。”安琪将手里的单筒望远镜递给皮埃尔,然后指了指天空。 这是一种恐怖的异象。何麦和皮埃尔放下望远镜后都不约而同地盯着蓝江水,目光涣散而古怪。蓝江水不知所措地站立着,何麦同皮埃尔一起冲到蓝江水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那张图纸 ―几乎就在这同时,两人如同身遭雷击般僵立当场。他们看到了同样一个东西,只不过一个在蓝江水的图纸上,另一个则在月球上,仿佛月球是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的一枚邮戳,曾经在那张图纸上留下过印记。是的,在月球上出现了一幅与西达多矿场深沟相同的图景,就像是被同一把匕首洞穿而过所形成的刀疤。皮埃尔首先反应过来,他扔掉手里的望远镜奔向一旁的汽车。设备在最短时间里架设完毕,皮埃尔紧张地操作着,口里又是习惯性地念念有词,但此时看起来更像是在做祷告。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确定是某种物质导致了这个坑的形成,”皮埃尔开口道,“之后它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朝上前进,而后又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月球。对于我们这个世界上的物质来说,它犹如一种超级溶液,所到之处万物皆空。”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何麦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有一种解释不知是否行得通―它可能是来自另一个宇宙泡泡的物质,也许就是那个另类宇宙里的一束光,它应该是以光速前进的。” “凿壁偷光?”何麦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到了中国的一句成语,大意是一个人凿穿了墙壁,引入隔壁房间里的光线来看书。”“意思差不多,只不过我们这次是无意的。比尔想要的是时间之缝,结果却将另一个宇宙的物质引了进来。” “后果会是什么?” “从现象上看,它可以溶解我们这个宇宙的一切物质,但这是无法下结论的,因为它无须遵从我们所知的一切定律,也许那些我们认为消亡了的物质或人此刻依然在某个地方继续存在,只是我们永远无法感知罢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它真的来自另一个宇宙,由于它不遵从我们的物质定律,它将会永不衰减地前进,直至世界的末日。” 何麦抬头仰望满天繁星,心中想象着一束漆黑的光线正如离弦之箭般穿透这茫茫无际的宇宙,吞噬行经所遇的一切。灿烂的太阳系只是它漫长生命中的短暂插曲,辉煌无朋的银河也只是它曾经偶然留驻的客驿。 “那这么说它迟早有一天还会回到现在的位置,因为宇宙是封闭的。”何麦加入一个自己的结论。 “不过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没人类什么事了,该虫族去操心。”皮埃尔难得地表现了一次幽默,“不过看来蓝江水先生先前的测绘有一点问题。那个坑的底部和顶部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实际上越往上面积会变得稍稍大一点一一很微弱的一点差异,我也是通过测量月球上那个洞的面积才发现这一点的,也就是说这束光稍微有些发散,随着距离的增加,它的覆盖面将越来越大,这是一个简单的三角几何问题。” “那要不了多久它就能吞掉一颗恒星了,然后甚至是整个星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就会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无底洞。”何麦觉得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很费力气,他甚至觉得有些滑稽,在一个犹如尘埃一般的小石子上生活着某种比尘埃更加渺小的生物,他们出于一种本能的欲望居然给至高无上的宇宙带来了这样的后果。十万年后,银河系边缘将出现第一个被整体吞没的主恒星;二十五万年后,仙女座大星云中将出现第一个被整体吞没的恒星系;而十亿年后呢,五十亿年后呢?而等到它横越整个弯曲空间回到出发点的时候,甚至可能吞噬大半个宇宙。
不过,那真的太遥远了,也许就像皮埃尔说的,那是虫族操心的事情了。何麦开始和皮埃尔一起收拾装备,他们的眼神冷不丁对碰一下都立即慌忙地移开,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比头顶杂乱的星空更加迷茫。混乱中一本书突然掉落在地,是皮埃尔的惊世巨着《虚证主义导论》。仿佛有电光火石自脑海中滑过,何麦脱口而出道:“还有一种假设。” 尾声虽然已经适应了很久,但“红蚁号”飞船领航员威廉姆一直觉得眼前的影像只应该出现在梦境里。在荒寒的月球背面,巨大的环形山和正面一样比比皆是,只是不那么引人注目罢了。让每个人受到最大震撼的永远是西达多海。月球上的地理命名要么是“山”要么是“海”,这里不过是遵循惯例而已,因为谁都知道它其实是一个贯穿了月球的巨洞。西达多海靠近月球的中心,它的长度略小于月球直径,大约二千七百公里。通过这个巨洞,地球的蓝色光芒进人了月亮的背面。威廉姆知道,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月球的背面是可以和地球见面的,但那是亿万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威廉姆面对巨洞中来自地球的光线时并没有感到欣喜,心里只有恐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即使在梦中他也无法想像这样怪异的场景。半个月来的工作总算要告一段落了,作为最后一批宇航员,威廉姆和他的小组完成了整个工程的收尾工作。这段时间以来,威廉姆常常在西达多海中穿行,月球内部结构在他面前袒露无遗。西达多海内部的重力是稍稍斜向月心的,这给宇航员的工作带来了很多不便。不过,计划执行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当然,在几次意外中丧生的七名宇宙员大概不会这么想。那些架设在西达多海两端的复杂设备将测度出某些特殊粒子的放射性规律,现在可以认定这种放射性是由于那次事件引起的,只要能精确测出西达多海相距二千七百公里的上下两端粒子放射规律的差异性,就可以间接确定“黑光”的速度。“黑光速”是现在整个世界最为关注的物理常数,不过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是一个来自外宇宙的常数,而只有更少的几个人知道这个常数的值居然决定了世界的真或假。 …… “既然这束光来自另外的世界,不受任何原有宇宙定律的束缚,那我们完全可以假设它的速度可以超过光速,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何麦高声问道,他的脸上大汗淋漓,泛着异样的光。 “如果这样的话它依然会横跨整个宇宙,并在封闭空间里回到出发时的位置,但是由于超光速带来的反因果律效应,它会在出发之前就已返回。这意味着,意味着…… “意味着我们的宇宙可能早已被它溶解过了,而我们实际上就一直生活在一个早已被吞噬的世界里。哈哈哈,这才是终极假设,和庄周梦蝶的故事一样,既不能证明也不能否定。说不定比尔和麦哲云现在反倒是又回到世界本来的地方去了。哈哈哈……这个连环套真有意思,原来世界真的可以是一个假设。哈哈哈。” …… “休斯敦,‘红蚁号’请求返航。”威廉姆发出呼叫。 “我是休斯敦,同意‘红蚁号’返航。”红蚁号的腹下掀起两米多高的尘土,随即在无大气的空间又急速地落下,几分钟后,整个飞船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缕姑般坠入了深不可测的西达多海。极远的前方是一抹微茫的蓝色,在月心浓稠的黑暗包围下,一切宛如虚幻。
“波。世界上哪里有纵波的光?” “我也奇怪你们为什么没有来问我这个事情,我还以为你们没注意这一点呢。”皮埃尔的眼睛里显出少有的洞悉的意味,“现在看来是有人故意等着我收不了场吧。 ” “等一下。”是比尔爵士的声音,“我不太明白你们说的话,能稍微解释一下吗?” “是这样。”麦哲云第一个回答,“波有两种,一种是横波。比如池塘里的涟漪是一上一下地向外传播,即它的振动方向与波的前进方向垂直。另一种则是纵波,比如声音,声波是通过压缩空气一密一疏地向外传播,也就是说它的振动方向与波的前进方向一致。” “那你就给他一束纵向振动的光嘛。”比尔吐了个不成形的烟圈。 “可是世界上没有这种光。”麦哲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觉得皮埃尔先生提这样的要求分明是在推脱责任,他早就知道迷路系统是行不通的。”“是吗?”比尔转头看着皮埃尔,目光里带着疑惑。皮埃尔镇定的神色令何麦也暗暗吃惊。依照何麦的物理知识,他当然知道麦哲云是对的,但皮埃尔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道:“看来我要多说几句了。你们都知道我提出了虚证主义,这项研究本来就主张世界是建立在假设上的。我们难道不可以假设世界上存在着纵波的光吗?”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麦哲云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也许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同一个虚证主义专家打交道是件多么疯狂的事情。在场的人只有何麦保持着平静,这也算拜皮埃尔这个名师所赐,“这种事情也能假设吗?” 皮埃尔聚然一笑,竟然酷味十足,“物理学不是一直建立在假设之上吗?好比着名的狭义相对论的基础便是两条假设:相对性原理与光速不变原理。而广义相对论又增加了一条基础假设:j赓性质量等于引力质量,即引力效应与加速运动是等效的。” “这怎么能对比?那些是有依据的。”麦哲云大叫。 “什么依据?连爱因斯坦本人都说这是假设。狭义相对论并非突然横空出世,它的前身是洛伦兹变换式。而洛伦兹变换式也有自己的假设,不过不是两条而是十一条。爱因斯坦去除了不必要的九条,因为最后两条无论如何也去不掉了,所以才保留下来作为狭义相对论的基础。这有点像欧氏几何里的五条假设公理,无法证明但却必须承认,否则整个体系将无法成立。还有量子力学,它的最核心假设便是物质与能量并非连续存在,而是以普朗克能量断续存在,这也是没有得到直接证明的。既然如此,我现在假设存在纵波光又有何不可?” “你……疯了。”麦哲云几乎要瘫倒下去,何麦看得出他几乎是拼尽全身力气才保持住了站立。何麦对此倒是十分镇定,反正他早知道皮埃尔是所有正常人的杀手。 “你不是说有些地方看不明白吗?”皮埃尔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以常规的眼光确实是无法看清楚它们的用途的,因为它们就是用来产生纵波光的。” 随着沉闷的“咚”的一声,何麦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尊敬的麦哲云先生晕倒在地激起的一阵纵波。 十二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的确充满假设。谁也不知道造物主到底向我们隐藏了多少秘密,同时谁也不知道这些秘密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向人们显露峥嵘。反正当那些让人不明就里的设备“僻僻啪啪” 地开动起来之后,这个世界上真的多出了一束前所未有的光线。从外观看,它同普通的光线没有什么区别,但所有的仪器都确定无疑地显示,它的每一个光子都是前后振动着前进,就像是从枪膛里射出了一串不断振动的弹簧。不过按皮埃尔的解释,这一切就简单多了。当时,何麦和安琪多问了几句,老家伙两眼一瞪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人们假设有负电子存在,不是找着了吗?假设有夸克存在,不也找着了吗?假设宇称不守恒,不也证实了吗?现在假设的磁单极子引力子,说不定哪天就找到了。我假设一个纵波光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是少见多怪。咱们是虚证主义专家啊,要注意身份啊,别整得跟欧核中心研究员一个档次。” 虽然皮埃尔是轻描淡写,但何麦知道,无论用什么语言来形容纵波光的发现都不为过。传统直线加速器加速电子一般是建立一条微波导管,然后在微波导管中建立频率约为一千兆赫的高频交流电场。电场相位的设计要求必须极度精确,确保带电粒子一直缠住波峰不放从而得到持续的加速。谁都知道光是世界上运动最快的物质,因此,用光波来加速粒子理所当然是最高效的方法。
可惜的是,光偏偏是一种横波,无法有效地用于加速粒子。而现在有了纵波光,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无论粒子大小,无论是否带电,纵向振荡的光子都将最大效率地加速粒子。光子失去的能量将几乎全部传递到粒子上。此刻,皮埃尔眯缝双眼打量着手里刚从仪器上取下来的一根绿色短棍。何麦满脸敬畏地注视着那个小小的物件,准确地说,应该是敬畏地面对又一种“假设”。按照皮埃尔的设计,“迷路”系统启动时会尽力避开一切干扰,否则谁都难以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并不是祀人忧天,因为在“迷路”系统里的质子将被加速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它们甚至会与绝对温度只有3k的宇宙背景辐射发生剧烈的相互作用。道理非常简单,这只涉及到基本的物理过程―多普勒效应。就像人们熟知的那样,急速驶来的火车汽笛声音调会变高。相同的道理,当速度几乎等同于光速的超高能质子向着宇宙背景的低能量长波光子冲去时,质子所见到的光子波长会急剧变短,直至转变成,射线,这种效应称为光子的相对论蓝移。而这与,射线粒子与质子对撞的过程没有任何区别。皮埃尔给这种原本只存在于假设中的绿色物体取名为“绿基”。绿基有一个奇妙的特性,它几乎可以屏蔽包括宇宙背景辐射在内的一切干扰。也就是说,除了中微子和引力子,在绿基管的内部几乎是一处完全的真空。由于中微子只参与弱相互作用,因此在微观世界里引力的作用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才能保证“迷路”.系统的环境需求。何麦的目光停留在一旁屏幕里不断重复播放的云室图景上。天哪,那么密集的粒子簇射,那么强大的二级衍射,就像是一朵朵开在虚空里的灿烂焰火,这样的场景足以阻滞任何一位物理学家的呼吸。不用计算何麦也知道,这次实验产生的粒子能级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前人类制造的任何粒子,而这一切只出自一截十厘米长的绿基管,这就是纵波光创造的奇迹。而在“迷路”系统里,加速路径是这个长度的七千倍,长达七百米,加速后的两队质子将在与光速难以区别的速度上对撞,然后,也许就像皮埃尔猜想的那样,人类终于在这宇宙大迷宫中回到了一百八十亿年前的那个分叉口,谁知道那会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在这个时代,物理学早已是明日黄花,何麦从来不认为自己平日里学到的那些知识会对今后的生活产生什么作用―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目标只是几年后的那张证书罢了。而现在,当他面对这样的场景时,第一次对这个领域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如果我们把这些簇射的照片拿给麦哲云看,他会是什么表情?”何麦突然冒出一句。自从那天晕倒之后,麦哲云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他不再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每天仍会在隧洞里四处察看。看得出他和那些工人相处得不错,其他人都很乐意听从他的安排一一毕竟之前他们在一起工作了那么久。让何麦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竟然让皮埃尔沉默了半晌,“他会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我感到害怕了。”皮埃尔脸上显出少有的严肃,“比尔的资金,麦哲云的才能,加上我们,再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的运气……这次我们居然凑齐了这么多个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因素。”“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何麦不解地问,让他不解的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眼前的皮埃尔教授变得与平时大相径庭,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甚至疑心,以前那个熟悉的老天真一般的皮埃尔只是一个精巧的幻象。 “不要这样看我。”皮埃尔仿佛猜透了何麦心中所想,“我知道在你们心中,我一直显得有些可笑,我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人。实际上,我知道你和安琪并不真正理解我的学说,你真正骗过我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不过怎么说呢?也许是人内心里都有一种渴望被人理解的愿望吧,所以我一直没有揭穿这一点。甚至,”皮埃尔淡淡地笑了笑,“我还很乐意听到你们对虚证主义的那些推崇的话语,老实说,我很愿意拿学分来换取你们对虚证主义的赞美,特别是你从自己祖国的语言里借鉴来的那些溢美之辞,”皮埃尔仰头深呼吸了一下,“听起来真让人陶醉啊。” 何麦漂了一眼身旁的安琪,两人都不禁有些脸红了。“不过现在,我们真的相信你是对的。”何麦辩解道,“虚证主义是不折不扣的真理。” “但我也许永远都无法证明它了。”皮埃尔低叹―声。 “现在不是进展很项利吗?”何麦诧异地问。 “记得刚才我说过这样的簇射照片让我害怕了吗?
在照片上,有一千亿个以上的次生粒子;没有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以上的能量,是无法产生这样的簇射的。这说明,刚才在‘绿基’中产生了一种能级非常之高的粒子。在此之前,人类所知的全宇宙最高能级粒子是在1993年观测到的一颗能量为3乘以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的宇宙射线粒子,当时,那颗粒子在观测照片上形成的整体轮廓甚至比当晚的月亮还明亮。而如果能量再高两到三个数量级的话,我们将可能创造出人类所知的宇宙间最高能量的粒子……”皮埃尔突然止住话头。 “为什么不说了?”安琪问道。 “而这样的粒子也许就是我所说的上一个分叉口,因为我们现有的所有物理定律是在它之后才开始有效的。” “对不起,我好像有些糊涂了。”何麦有些不好意思地插话道。 “在今天,宇宙大爆炸理论已经算得上常识。我们常常说宇宙起源于一百八十亿年前的一次壮丽爆发,是这次爆发产生了宇宙万物,产生了时空以及物质。但是,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常常会被提出来,即大爆炸之前的宇宙是什么样的?老实说,即使到今天我们也只能回答说那是一种非物质状态,因为是非物质,所以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我曾经不止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而我的回答也总是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其实这样的问题是很容易打击一个物理学家的自信心的,但这的确是唯一的答案,我们的确永远无法知道在‘零’秒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这是否意味着‘零’秒之后的事情我们就能够全部知道呢?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因为根据研究发现,所有的物理学理论都只能在大爆炸发生10的负43次方秒之后才起作用。这个时间似乎是物质开始出现的时间,而这些专门表述物质性质的定律自然也只能在这个时间之后才发生作用。” “那这和虚证主义有什么关系呢?” “按照虚证主义的理解,这个时间点其实就是一个时空迷宫的分叉口,相对于我们的日常世界不妨把它叫作‘超时点’。我们现有的定律的适用性只能回溯到此,就好比我们永远无法用流体力学定律去描述冰的性质一样。不过物质并不是在这个时间点才产生的,而是从这个时间点起改变了性质。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的物质适用另外的定律。不仅如此,这个时间点可能并不是一条直线的中段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根树枝的分枝处。” 何麦和安琪面面相觑。 “可是这怎么证明呢?即使我们得到了那个时点的物质形态,但它肯定会立即衰变成次生粒子,什么也说明不了啊。” 皮埃尔突然笑了,“你不是已经说明证明的方法了吗?想想看,如果没有别的分路存在,所有回到超时点的物质都将无一例外地又衰变成我们可以观测到的次生粒子。但如果真的存在别的分路,我们将可能看不到任何衰变现象。也就是说,我们将看到物质一去不复返。这是真正的物质消失,比黑洞更加彻底,因为黑洞只是无法看见,但通过引力等效应可以发现它的存在。而回溯到超时点的物质如果没能从原路返回,则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它进人了另外的时空分路,在那里受另外的全然不同的定律所支配。我们的宇宙也许并非唯一,而只是众多独立宇宙泡泡中的一个。宇宙泡泡间并不是完全独立的,它们也许更像是一棵巨树的不同分枝上结出的一颗颗葡萄;而联系这些宇宙葡萄之间那些细小的枝丫,就是我们寻找的时空分叉口,我称它们为‘时间之缝’。” 何麦的额头上浸出了一层汗珠,他觉得自己直到现在才算是稍稍窥见了虚证主义的一丝门庭。他完全没想到从当日课堂上的一番近于玩笑般的问答中,竟然得出了今天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别这样看着我。”皮埃尔竟然有些发窘,“我其实并不算是完全意义上的开创者,在我之前的某些学者给了我很多启发。比如,曾有人提出过物质世界的历史并不是唯一的,我们看到的只是所有可能历史的一次求和,另一些历史途径和我们所知的历史并存,只不过由于几率太小或是相互抵消等原因而不为人所知罢了。虽然这个观点长期不受人重视,我却觉得有一个实验其实早就给了人们以强烈的暗示,只是被人们长期地忽略了,即着名的双缝衍射实验。人们让光子一个一个地通过两道缝隙,结果发现,每个光子竟然同时通过了两道缝隙,而且自己与自己发生干涉从而形成了干涉条纹。面对这种结果,一般的解释是光具有波动性,其实更深刻的原因在于:每个光子其实是从无数个途径同时向目的地前进的。
而从出发点到目的地之间的直线是几率最大的路径,所以人们更容易观察到光从直线到达了目的地。当然,这和我们现在提到的宇宙分枝概念关系并不是一回事,但其中的观念却有其共通之处。从经典学说出发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时间空间存在一个所谓的最小值。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研究小于10的负43次方秒的时间段,也无法研究小于10的负33次方厘米的空间段——在那样的情况下,时间将变得没有先后,而空间将变得没有方位之分。这其实就是因为在这样时空范围内,我们已经受到了上一次宇宙分枝的制约。我们当前的宇宙是在这个时空范围之后才衍生的,自然不可能用当前宇宙的定律来描述小于这个时空范围的现象。如果说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是‘水’,那么小于那个最小量的时空段就是‘冰’,我们是无法对其进行描述的。” “我现在有些理解你为什么感到害怕了,因为我自己也开始有这种感觉了。”何麦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我们都不知道再做下去会发生什么。”“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怎么向比尔交待?”“也许有一个办法能行。”何麦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让我去跟他谈谈。” “你有把握吗?”皮埃尔担心地问。 “你不会怀疑我的祖国语言的力量吧?” 十三 “这么说,你是想劝我放弃。”比尔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我印象最深的是以前一位菲律宾政治家的夫人说过的话,她说,如果你算得清自己有多少钱,就说明你还不够富有。忘了告诉你,我上个月才从俄罗斯的空间站上度假回来,老实说以我的年龄并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尤其是发射和返回地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了。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参加太空旅行了。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也不要以为我是有钱了没处花。你应该知道,我是世界上排名前五位的大慈善家,我很愿意为这个世界尽点力的。可是,有人为我想过吗?”“可是现在有很多条件还不具备。”何麦很诚恳地说,“如果实验对象只是一束粒子的话还有成功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一个人就完全只是冒险了,也许那应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比尔探究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皮埃尔,皮埃尔赶忙用力地点头。 “可我已经没有那么长时间以后的将来了。年轻时的生活损害了我的健康,我很愿意用这副残躯作最后一次冒险。我已经否定了皮埃尔提出的用猴子先做实验的提议,一个原因是我担心实验失败后,那只猴子的尸体可能会打击我的信心,但更重要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也许你们认为等各种条件具备了再行动才是明智的,可是别忘了,第一个人登上火箭的时候也不具备什么条件,但现在月球上却有一座叫万户的环形山。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并不只有所谓的科学家才有那么一点精神呢?” 何麦有些发蒙,“我来只是想告诉您这实验非常危险,而且即使成功结果也无法验证。我们最多只可能让您从这个宇宙消失,但并不能保证您能够到达一个适宜您生存的地方―也许那和死亡并没有多大区别。” “哈哈哈。”比尔竟然笑了起来,“这已经足够了,孩子。如果你是我的话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我经历过人们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情。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活不了多久了。如果实验失败我会死,那么,既然我已经精彩地活过,又何妨精彩地死去?小时候我们都相信,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个叫做天堂的世界,但后来我们长大了,现在我的私人天文台可以看到银河之外,但天堂消失了。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童年时代的人类,那时候他们相信天堂的存在,那时候死亡对他们不是一种终结,而只是一次无尽轮回中的稍息。可现在呢,一想到自己即将变成一堆无知无觉的尘土我就害怕到极点,我愿意拿现在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希望,哪怕这个希望近似于假设。也许皮埃尔送我去的地方就是天堂,”比尔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充满活力的光芒,完全不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我将在那里继续观赏整个世界的变迁,直到永远。我有可能将是第一个见到另一个宇宙的人,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可是,这个实验可能会给我们的世界带来很大的危险。”皮埃尔终于忍不住插话道,“我承认,以前为了验证自己的成果对你没有说实话,但现在是不得不说实话的时候了。”皮埃尔脸上的神情很无奈,“人类已经有很多的玩具了,宇宙应该除外。”
“你在说什么?”比尔忽然咆哮道,他的脸涨得血红,眼珠突兀,“你知不知道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系统上?你们怎么敢欺骗我?现在谁也休想阻止我。” “我们是应该停下来。”说话的人是麦哲云,他不知何时从门外走了进来,“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认为皮埃尔先生的意见是对的。”他敬佩地望着皮埃尔,“我已经看到了阶段实验的结果,说实话,你颠覆了我前半生的信念。” 比尔的怒气立刻朝麦哲云倾泻过去,“你忘记了在和谁说话吗?难道我付给你五倍的薪水就是让你帮着别人对付我吗?别忘了,你母亲的病还没好,你还需要我的慷慨资助。” “可是,我们现在的确已经深人到我们无法控制的领域了。”麦哲云有些勉强地说,也许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徒劳,声音很低,“至少有三种理论告诫我们,达到这种深度的时候就是该停下来的时候了。” “我说过要停吗?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比尔转过头来看着皮埃尔,“虽然是多余的,但我还提想问一句,你到底愿不愿意做下去?” 皮埃尔与何麦一起沉默着。过了几秒钟,比尔突然笑起来,他垂垂老矣的脸庞在这一刻焕然一新,“你们肯定以为只要不配合我就一筹莫展了。看来我之前的安排真是有先见之明啊。”他转头看着麦哲云说,“我说得没错吧?” 麦哲云有些羞惭地埋了下头,“从你们到来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四周每时每刻都隐藏着无数个监控器。现在比尔先生知道一切,知道纵波光的奥秘,知道‘绿基’,也知道‘时间之缝’……” 比尔还在大笑,“你是我的兄弟,我不会太为难你。‘时间之缝’会让我如愿以偿的,我现在全身心地盼望那个美妙的时刻早日到来。麦哲云告诉我说,只需要再等二十天。天哪,我都等不及了!这种感觉就像……”比尔停顿了一下,“就像十七岁那年秋天的早晨,我在笼罩着薄雾的小树林里等着恋人的到来。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比尔挥了挥手,立刻有几名壮硕的男子上前架住了何麦和皮埃尔。 “你要做什么?”何麦大叫道。 “没什么,只是送你们回俄城。”比尔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为了保证不会有人在这段时间来干扰我,你们的自由会有所限制。比方说,你们不能和外界联系。等事情结束时会放你们离开的。你们还是为我祝福吧,哈哈哈。” 十四 无论时间过得多慢,终究会过去的。何麦现在已经放弃了一切逃跑的努力,因为事实已经证明这根本没有用,以比尔的财力来说,要管住几个人太容易了。皮埃尔整天苦着脸四处瞎逛,口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安琪倒是显得很轻松,何麦有时候真是很羡慕她知道的事情没有自己这么多。今天一开始何麦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皮埃尔早上一起来,神色便显得有些紧张。何麦知道今天是他们被软禁的第二十天,正是当时比尔预计的实验日期。皮埃尔总是神经兮兮地四下张望,看着明媚的天空和苍翠的大地长时间地发呆,仿佛这些平淡无奇的景象他此前从未见过。 “刚才我眨眼了吗?”皮埃尔突然大声问道,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头发乱蓬蓬地在额角颤动着。“你说什么?”何麦吓了一跳。 “刚才我眨眼了吗?你看到我眨眼了吗?”皮埃尔的声音愈加高亢起来,“告诉我啊!”他突然埋头闭眼,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我知道,就是那件事了,是那件事情发生了……” 这时,安琪突然从拐角处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几枝刚采下的花,“真是奇怪,刚才我发现整个天空突地暗了一下,我敢肯定自己没眨眼。真是怪事。”何麦惨然一笑,他抬头望了望,黄昏的天空虽然不再刺眼,但依然有些明亮,月亮的轮廓在半空显出淡淡的影子。原来,三个人里只有他当时正好眨了下眼,错过了宇宙眨眼的一瞬。外面的人群明显出现了慌乱,守卫们神色紧张地窃窃私语着,仿佛传递着什么消息。何麦急切地追问每一个见到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得到的只有沉默。皮埃尔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他神色木然地呆立着,仿佛沉入了另一个世界。夜幕降临之后,一位神情严肃的老者走进房间,房间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等待那未知的谜底。 “我是蓝江水,比尔先生的助理,本来同三位有关的事情都是由别人经办的,但现在他们不能来了……是这样,发生了一些事,你们不是外人,我想还是请你们一起去看看吧。” …… 看到过深渊吗?看到过伤痕吗?看到过深渊一样的伤痕吗?这就是何麦眼前的景象。
在西达多金矿的腹心地带,曾经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突兀地显出一道深不可测的渊蔽,在冰冷的月光下像是一个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神秘符号。 “已经探测过了,整个现场只有微弱的放射性,对人体没有什么害处。”是蓝江水的声音,“事情发生的时候有多名目击者,但他们完全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比较一致的说法是,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同时眨了下眼,然后一切就变成眼前这样了。” 切面并不是垂直的,而是以一个角度向地下沿伸。切面很整齐,但并不是光滑一片,石头是石头沙还是沙,不过绝对没有任何一丝物质突出到切面之外,切面上也没有任何挤压的痕迹。何麦用手摸了下切面,没有发热的感觉,他摇摇头,放弃了猜想是什么力量能够造成这样奇特现象的念头。 “已经进行了初步的测绘。”蓝江水拿出一张图纸,这是整个事故区的平面图,“这个坑的深度是一千八百米,平均长度九百米,平均宽度两百米,从底部到上面的形状完全一致。真希望谁能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麦一听到这几个数字便知道,整个“迷路”系统都不复存在了―出于不可知的原因,它消失在了这个巨大的空洞之中。他转过头,皮埃尔如他所料般沉默着,只不过目光不是望着地面而是投向弯隆,宛如一尊问天的雕像。何麦觉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尔此时的心境,他们从一个近于笑料的问题出发,一度逼近了造物主的底牌,但最终却以这样惨烈的局面收场。 “还有一件事,”蓝江水接着说,“底部裸露的地表上发现了新的金矿床,以前从来没人能够发掘到这样的深度。” 看来这结果应该不算太坏。虽然这个世界上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大约三十亿吨的物质,虽然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宇宙会突然眨一下眼,虽然还有无数个谜团,虽然在西达多矿场上平添了一道奇异的沟壑……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损失别的什么东西,俄城还在,人们脚下这个直径一万二千公里的“小石子”还在,而且还有一个凭空而降的金矿。也许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而且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是,这不是结局。 十五当一个人从纷繁的世事中偶尔生出一点仰望夜空的情绪,他的目光肯定会被那些谜一般的星星所吸引。这些恒星被固定在另外的球面上,远离地球而靠近上帝。皮埃尔已经保持仰望的姿势很久了,他完全沉浸到了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中。无垠的弯隆从正上方直垂到地,银河淡淡地划过半空,如同某个巨人的信手涂鸦。何麦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包括你的哥哥,包括麦哲云,他们死了吗?” 皮埃尔迟疑了几秒钟,“我不知道,这不是我所能够回答的问题,哦不,也许应该说这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所能解答的问题。记者们肯定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该走了。” 何麦轻轻地点点头,伸手扶住眼前这个突然变得软弱不堪的老人,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安琪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安琪惊惶失措地冲过来,她的嘴角哆嗦着,脸色苍白无比。“我不知道怎么讲,刚才,刚才我只是随便看着玩的,但是,那里,你们还是自已看吧。”安琪将手里的单筒望远镜递给皮埃尔,然后指了指天空。 这是一种恐怖的异象。何麦和皮埃尔放下望远镜后都不约而同地盯着蓝江水,目光涣散而古怪。蓝江水不知所措地站立着,何麦同皮埃尔一起冲到蓝江水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那张图纸 ―几乎就在这同时,两人如同身遭雷击般僵立当场。他们看到了同样一个东西,只不过一个在蓝江水的图纸上,另一个则在月球上,仿佛月球是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的一枚邮戳,曾经在那张图纸上留下过印记。是的,在月球上出现了一幅与西达多矿场深沟相同的图景,就像是被同一把匕首洞穿而过所形成的刀疤。皮埃尔首先反应过来,他扔掉手里的望远镜奔向一旁的汽车。设备在最短时间里架设完毕,皮埃尔紧张地操作着,口里又是习惯性地念念有词,但此时看起来更像是在做祷告。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确定是某种物质导致了这个坑的形成,”皮埃尔开口道,“之后它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朝上前进,而后又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月球。对于我们这个世界上的物质来说,它犹如一种超级溶液,所到之处万物皆空。”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何麦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有一种解释不知是否行得通―它可能是来自另一个宇宙泡泡的物质,也许就是那个另类宇宙里的一束光,它应该是以光速前进的。”
“凿壁偷光?”何麦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到了中国的一句成语,大意是一个人凿穿了墙壁,引入隔壁房间里的光线来看书。”“意思差不多,只不过我们这次是无意的。比尔想要的是时间之缝,结果却将另一个宇宙的物质引了进来。” “后果会是什么?” “从现象上看,它可以溶解我们这个宇宙的一切物质,但这是无法下结论的,因为它无须遵从我们所知的一切定律,也许那些我们认为消亡了的物质或人此刻依然在某个地方继续存在,只是我们永远无法感知罢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它真的来自另一个宇宙,由于它不遵从我们的物质定律,它将会永不衰减地前进,直至世界的末日。” 何麦抬头仰望满天繁星,心中想象着一束漆黑的光线正如离弦之箭般穿透这茫茫无际的宇宙,吞噬行经所遇的一切。灿烂的太阳系只是它漫长生命中的短暂插曲,辉煌无朋的银河也只是它曾经偶然留驻的客驿。 “那这么说它迟早有一天还会回到现在的位置,因为宇宙是封闭的。”何麦加入一个自己的结论。 “不过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没人类什么事了,该虫族去操心。”皮埃尔难得地表现了一次幽默,“不过看来蓝江水先生先前的测绘有一点问题。那个坑的底部和顶部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实际上越往上面积会变得稍稍大一点一“一很微弱的一点差异,我也是通过测量月球上那个洞的面积才发现这一点的,也就是说这束光稍微有些发散,随着距离的增加,它的覆盖面将越来越大,这是一个简单的三角几何问题。” “那要不了多久它就能吞掉一颗恒星了,然后甚至是整个星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就会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无底洞。”何麦觉得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很费力气,他甚至觉得有些滑稽,在一个犹如尘埃一般的小石子上生活着某种比尘埃更加渺小的生物,他们出于一种本能的欲望居然给至高无上的宇宙带来了这样的后果。十万年后,银河系边缘将出现第一个被整体吞没的主恒星;二十五万年后,仙女座大星云中将出现第一个被整体吞没的恒星系;而十亿年后呢,五十亿年后呢?而等到它横越整个弯曲空间回到出发点的时候,甚至可能吞噬大半个宇宙。不过,那真的太遥远了,也许就像皮埃尔说的,那是虫族操心的事情了。何麦开始和皮埃尔一起收拾装备,他们的眼神冷不丁对碰一下都立即慌忙地移开,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比头顶杂乱的星空更加迷茫。混乱中一本书突然掉落在地,是皮埃尔的惊世巨着《虚证主义导论》。仿佛有电光火石自脑海中滑过,何麦脱口而出道:“还有一种假设。” 尾声虽然已经适应了很久,但“红蚁号”飞船领航员威廉姆一直觉得眼前的影像只应该出现在梦境里。在荒寒的月球背面,巨大的环形山和正面一样比比皆是,只是不那么引人注目罢了。让每个人受到最大震撼的永远是西达多海。月球上的地理命名要么是“山”要么是“海”,这里不过是遵循惯例而已,因为谁都知道它其实是一个贯穿了月球的巨洞。西达多海靠近月球的中心,它的长度略小于月球直径,大约二千七百公里。通过这个巨洞,地球的蓝色光芒进人了月亮的背面。威廉姆知道,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月球的背面是可以和地球见面的,但那是亿万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威廉姆面对巨洞中来自地球的光线时并没有感到欣喜,心里只有恐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即使在梦中他也无法想像这样怪异的场景。半个月来的工作总算要告一段落了,作为最后一批宇航员,威廉姆和他的小组完成了整个工程的收尾工作。这段时间以来,威廉姆常常在西达多海中穿行,月球内部结构在他面前袒露无遗。西达多海内部的重力是稍稍斜向月心的,这给宇航员的工作带来了很多不便。不过,计划执行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当然,在几次意外中丧生的七名宇宙员大概不会这么想。那些架设在西达多海两端的复杂设备将测度出某些特殊粒子的放射性规律,现在可以认定这种放射性是由于那次事件引起的,只要能精确测出西达多海相距二千七百公里的上下两端粒子放射规律的差异性,就可以间接确定“黑光”的速度。“黑光速”是现在整个世界最为关注的物理常数,不过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是一个来自外宇宙的常数,而只有更少的几个人知道这个常数的值居然决定了世界的真或假。 …… “既然这束光来自另外的世界,不受任何原有宇宙定律的束缚,那我们完全可以假设它的速度可以超过光速,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何麦高声问道,他的脸上大汗淋漓,泛着异样的光。
如果这样的话它依然会横跨整个宇宙,并在封闭空间里回到出发时的位置,但是由于超光速带来的反因果律效应,它会在出发之前就已返回。这意味着,意味着…… “意味着我们的宇宙可能早已被它溶解过了,而我们实际上就一直生活在一个早已被吞噬的世界里。哈哈哈,这才是终极假设,和庄周梦蝶的故事一样,既不能证明也不能否定。说不定比尔和麦哲云现在反倒是又回到世界本来的地方去了。哈哈哈……这个连环套真有意思,原来世界真的可以是一个假设。哈哈哈。” …… “休斯敦,‘红蚁号’请求返航。”威廉姆发出呼叫。 “我是休斯敦,同意‘红蚁号’返航。”红蚁号的腹下掀起两米多高的尘土,随即在无大气的空间又急速地落下,几分钟后,整个飞船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缕姑般坠入了深不可测的西达多海。极远的前方是一抹微茫的蓝色,在月心浓稠的黑暗包围下,一切宛如虚幻。
《假设》 作者:何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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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纳邦德尔之火 | 马克·安东尼 |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正文
第一章 武技长
Fire of Narbondel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Mark Anthony
选自:Realms of the Underdark Story II
翻译:织羽 子夜
幽暗地域有一千个死神——一千种不同的恐怖藏匿在无光的幽洞,潜伏于沉寂的暗湖,等着用尖牙、利爪、剧毒撕裂那些不够谨慎小心的血肉之躯。在遥远的地面世界,动物们杀戮是为获得食物以求生存,但在托瑞尔大陆地下幽黑迷宫中出没的生物,却并非为了生存而屠杀,因为生存本身就是他们的磨难。他们被各种原因驱使去进行杀戮:疯狂、仇恨,还有蚀刻了每一块石头那邪恶失控的气氛。他们杀戮,是因为只有在杀戮中,他们才得到解脱。
仿佛一片阴影滑过另一片阴影般沉静,札克纳梵——古老黑暗精灵城魔索布莱城第九家族杜垩登家的武技长——走下未经修整的通道。他留下的蜥蜴坐骑攀附在身后不远的一座巨石笋上。与其仰仗那只巨型爬行动物的敏捷与无声,札克纳梵宁可凭自己的潜行能力走完最后迂回弯折的一段路。已经没多远的路了。
札克纳梵幽魂般深入黑暗地界,地下城池边界之外的荒蛮疆域。他乌木的肤色与漆黑的洛斯兽皮外袍融入昏暗的空气,灰白的头发掩在魔斗篷的兜帽下。只有那双微亮的红色眼瞳——一双无须任何光亮,而是靠岩石与血肉的不同热度来分辨一切的眼瞳——才表明这并非是一阵幽暗的风息滑落隧道,而确实是个活生生的生灵。
札克仰起头,尖耳朵搜寻着泄露真情的微响。他已经越过了巡逻队曾走过的最远范围——由黑暗精灵战士和法师组成的这类无情的队伍使魔索布莱城周围的隧道里一只怪兽也不剩。每一个弯道后藏着的可能是任何东西,可能是上千种潜伏着的恐怖中的任何一种。的确,幽暗地域中的死法无尽无穷,各不相同。不过,他有什么好怕的?札克纳梵无声地笑起来,森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亮。难道卓尔精灵不正是所有恐惧中最可怖的吗?
于是他继续前行。
几分钟后,札克纳梵接近了他的牺牲品:一队苍白的、眼球暴突的狗头人。在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正追猎的是这种个子矮小、鼻吻部和狗一样的家伙。本来该是熊地精、地栖卵、食尸虫或别的什么精怪。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同,反正它们都是邪恶的东西。
札克袭近这些狗头人,它们会让他好好玩一会。
这些衣衫褴褛的狗头人在一个小洞里挤作一团,毛手毛脚地在最近一个受害者的身上翻找战利品。札克的红眼睛发觉了一顶角盔冰冷的金属外廓,还有一把粗短的战锤。那是个矮人。矮人们是难对付的战士,而狗头人都是胆小鬼,但是如果它们的人数够得上一打,也会毫不犹豫地蜂拥而上干掉一个孤身旅人。无疑这个矮人发现自己不幸地落单了,又离同族的地下住地太过遥远。一缕缕的头发还染着血渍粘在兵器上,狗头人就已扑过去把他撕成了碎片。
“我的!”其中一个狗头人用幽暗地域粗俗的通用语尖叫着,眼里闪动着贪婪。它从别的狗头人手里抢过一件布料上乘的斗篷,攥得死紧。
“那是我的!”另一个吼道,“是我咬了他的脏脖子!”
“不,我的!”第三个不满地嘘道,“挖出那双丑眼的是我的手指,我干的!”
后两个可恶的争抢者扭住了第一个,又是嚷嚷又是用黄牙咬来撕去,把斗篷扯成了一堆破布。同时,箭枝在其它争夺矮人其余物品的狗头人之间飞来飞去。札克明白自己该行动了,不然再过一会就没他可干的事了。摆头摇落兜帽,他走进洞中。
“为什么我不来帮你们解决这场小麻烦呢?”他声音宏亮地发问。可怕的笑容浮现在棱角分明的脸庞,“你们什么都捞不到——怎么样?”
狗头人们呆住了,又惊又怕地瞪着这位卓族武技长,布片和珠宝一点一点从染血的指间掉下。接着,这些小个子们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又抓又爬地争相逃离眼前的梦魇。整个幽暗地域没有什么比卓尔精灵更让狗头人害怕了。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札克一手抽出精金剑,一手解开腰间的长鞭。懒洋洋地一抖手腕,长鞭像条黑色的毒蛇激射而去,缠住最近的一个狗头人的脚。利剑紧随而出,狗头人在剑尖像只将死的虫子般扭动一会就死了。札克把它甩到一旁,瞄上了第二个。狗头人就像糖果。他可不会只干掉一个就罢休。
切入尖叫着乱成一团的混乱时,札克纳梵的笑容扩大了。和所有的精灵一样,他体型清瘦,然而柔韧的身形和刀刃一样尖锐耐磨。即便是在一个战士之城,札克也知道自己是一流的好手。不是骄傲自大,这只不过是事实。
又一个狗头人做了剑底亡魂,邪恶生命的荧光自它眼中消褪,直至变成石头般冰冷晦暗。就在自尸首拔剑之刻,札克甩手扬鞭。柔软的皮鞭卷上一只想逃走的狗头人的颈脖,截住了它。鞭条紧缠不放,任凭指爪在上面胡乱抓挠。利落一拽,札克折断了那个倒霉蛋的脖子。
兴奋在他胸中涌动。札克纳梵活了快有四百年,大部分时间都用于精炼战斗技巧。这是他的职责,他生来就是要做这个的。
札克旋身,轻松地舞入缠作一堆的狗头人,完全陷入战斗的迷人韵律。当杀死邪恶的东西时,他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与黑暗精灵一片混乱、纠缠不清的世界里其它东西不同,只有这对他才有意义。在魔索布莱城,整个生活就围绕着关于权位的争斗打转。每个贵族家庭都在玩弄无休止的对抗、联盟和背叛的游戏。所有这些都是为着一个目标:赢得黑暗女神罗丝的恩宠。获其青睐者享有强权特惠,招之厌恶者只有毁灭死亡。对札克而言,在罗丝定下的阶梯上攀爬没有任何意义。没有哪个家族能永享罗丝的宠爱,每一个都受诅咒终将衰败。他不想成为这无谓游戏的任何一角。诡计、欺诈、阴谋,所有这些都与他无干。但这个——又一只狗头人在他剑刃下惨叫着死去——这,是他所能理解的。
札克眨了眨眼。
这个狭小的洞窟已完全坠入沉寂,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狗头人可怜巴巴地缩在他跟前呜呜哀鸣。其它的全都死了。因兴奋而血脉贲张,札克扬起精金剑打算终结由他开始的屠戮。
正是在这时,他看到了它。它从不到五步远的地方顺一线银丝摆荡而来,望着他的眼睛就像漆黑的多面宝石。
一只蜘蛛。
是剑挡住了它的继续下落。札克盯着这只节肢动物。它只不过是只普通的岩蛛,不比他的手掌大。但所有蜘蛛都是代表罗丝女神的圣物。所有蜘蛛都是她的奴仆。金属腥味般令人作呕的味道在他口中弥散。他是为了自己才宰杀那些狗头人,是为了平息自己的渴求。难道这不也同样是为罗丝效劳吗?狗头人是卓尔精灵的敌人,是她的孩子们的敌人。狗头人的死只会让她高兴。
他抿紧唇,脸上的冷笑变成了嫌恶的神情。他背转身自最后一只狗头人身前离去,那个可怜虫惊诧地叫出了声,以为已经逃脱了有生最可怕的噩梦。连看不都必看一眼,札克往后扔出剑,让它闭了嘴,终结了它的奢望。但这毫无乐趣。现在变得一点意思也没了。怒视着那只蜘蛛,手指触到长鞭的握柄,只需一下轻弹就能把它抽碎。然而他根本就不敢伤害罗丝女神的一个信使。他的手移开了。
阴霾笼罩着他,甚至比幽暗地域凝重的气息更深暗更沉闷。不情愿地收拾好战利品后,他起程返回卓尔精灵城。
在回到魔索布莱城所在的广大洞窟边缘时,笼罩着他的阴霾转成了绝望。坐在蜥蜴坐骑的阔背,俯瞰着这卓尔精灵们的寓所——他的家,但并非他的归宿。据传说所讲,很久很久以前,黑暗精灵曾生活在外面的世界。他们与美丽的森林精灵亲族共同生活,头上没有舒适的岩石天顶遮蔽,而仅有一片广漠的虚无,名字叫做“天空”。就像札克身处同族之中觉得格格不入一样,在地表生活的想法让他的血液结冻。于地下的国度延续了无数个世代,黑暗精灵已经改变得太多,不再适合生活在外面的世界。他们现在是黑暗的子民。罗丝已经看到了这一点。是她把他们变成了现在这样,因此,他恨她。
札克的目光浏览着身前奇异的城市风光。由各个家族的法师们点亮的苍白妖火展现着洞窟中的巨大钟乳石和石笋被如何凿成种种稀奇古怪的外形。纤巧的桥梁不可思议地在石峰尖飞跃。黑暗精灵于此安顿的五千年间,没有哪一片石面不曾被触及。每一片石材都按着卓尔精灵的需要雕刻、磨光、塑形。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只除了纳邦德尔时柱。 这粗糙的石柱仿佛已在巨洞中央矗立千年。这里有着无尽的黑暗,没有任何昼夜交替表明时光的流逝,纳邦德尔就是城市的时钟。每一天,魔索布莱城的大法师在柱底施放一个火焰法术。整个白天里这魔性火焰不停上升,直至整个柱子热得发亮,之后再消褪至冰凉的黑暗——纳邦德尔的黑色死神降临——循环又再重新开始。
除非施用魔焰,每天纳邦德尔都会再次变得漆黑。最后胜利的总是黑暗。札克摇了摇头。也许他是个傻瓜才会自以为与其它冷酷无情、反复无常的亲族不同。他的确只杀邪恶的生物,但难道他渴求的不正是杀戮本身吗?或许他和别人完全没什么不同。这一点,可能就是他最害怕的。 细弱的嗡鸣打断了他严酷的幻想。有什么在他的喉间轻颤。抓住颈袋拉出杜垩登家族的家徽――精金小圆片上刻着一只八只脚持有不同兵器的蜘蛛。它闪着银光,在他手中变得温暖。是召唤。玛烈丝主母,杜垩登家族的领导者,要求她的武技长出现在她面前。
好一阵子,札克纳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身后那一片黑暗。他有些动心想要奔回黑暗地界,永远地离开这个城市。孤身的卓尔精灵能在幽暗地域存活的可能过于渺茫。但毕竟是个机会,如果能活下来,他就从此自由了。
金属圆片再次在他掌中颤动,热得烫手。札克叹了口气。逃离的想法烟消云散。幽暗地域不比这里更适合他。无论是否喜欢,这里都是他的家。轻催坐骑,他朝着拱形城门而去。
不可以让主母久候。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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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主母
“他在哪?”杜垩登家的玛烈丝主母声音因不耐烦变得尖锐。
精金栏杆将上部的私家露台与下部平地分隔开来,她就在栏杆后踱着步,优雅的步伐里透着危险,黑色的长袍阴影般拖在身后。家中的其他贵族——她的五个孩子,还有她现在的侍父锐森——小心保持距离观望着。没人敢挡她的路。
玛烈丝悄声骂了一句。毫无疑问札克纳梵是全城最好的武技长,但是如果她不能掌控他,那就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一个仆人,尤其是一个男性仆人不能让主母久等。几年前,她撤回札克纳梵的侍父之位换成了锐森,以为能警告他说这就是让她不高兴的后果。从那以后,他反倒愈发恣意妄为,难以管束。玛烈丝越来越厌烦札克纳梵给她带来的窘迫。即使他很有用,她也忍无可忍了。
“札克纳梵回来以后,让我处罚他,玛烈丝主母!”布里莎,玛烈丝的长女提议道。和纤细优雅的母亲不同,布里莎是个膀圆体壮的精灵。最近刚被晋升为罗丝女神的高阶祭司,她乐于展示她的新权力。
“男性不像我们其他人这样聪明。只有一种办法能让他们明白教训。”她愉悦地轻触腰际不停蠕动的蛇首鞭。六只蛇头饥渴地嘶嘶作响。
“除非我看错了玛烈丝主母,惩处该由她决定,而不是你,布里莎·杜垩登。”
所有人都转身看着一个桀骜不驯的身影浮现在半空飘过栏杆。札克纳梵降落在玛烈丝面前,挥手结束出身高贵的卓尔精灵都会的浮空法术――这就是为什么没有楼梯通往二楼的原因。布里莎的目光匕首般扎向武技长,却闭紧嘴没有说出一个字。
大家都明白他反驳得不错,因为太期望惩罚他让她逾越了界限。 玛烈丝两臂环胸,神色冰冷。“我不喜欢等人,札克纳梵。快说为什么我不该把你交给布里莎,还有她的鞭子。”
“没有理由,主母。”札克纳梵答道,垂首摆出一副恭顺的模样。“不过在你决定之前允许我给你看看这个。”
他在她脚下摆上了一捆惊人的东西——绑在一起的一打毛茸茸的狗头人耳朵。玛烈丝扬起了一边眉毛,尽管仍在生气也不免为之所动。狗头人是些可怜虫,但被逼紧的时候也挺危险,孤身一人杀掉一打确实是干得漂亮。这事只会取悦罗丝女神。
她的恼怒消退了。这份礼物不错,札克纳梵以行动表明有所悔改。或许对他的惩罚该在她的卧室进行,让他在那好好服侍她。她明白自己该抵抗这种诱惑。札克得知道他让她有多不高兴。不过……她瞥了眼锐森。 现在的侍父很英俊没错,但是太听话了,恭驯温良,索然无味。或许她对他缺乏控制正是札克纳梵的吸引力所在。危险总是诱人的。 不论她的决定是什么,玛烈丝都打算稍后再宣布。札克纳梵的奉献品已让她平静了下来。此外,有更重大的事要考虑。
玛烈丝把尖下巴支在手背,黝黑的眼眸闪着光:“你我稍后再讨论给你的惩罚,札克纳梵。单独谈。”
听到最后一句,惊诧的神色闪过布里莎的大脸。锐森则公然向札克纳梵射出嫉恨的目光,接着记起自己的身份,连忙将视线移开,唯恐触怒主母。而札克纳梵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很满意事情如此了结,玛烈丝觉得是告之众人为何将他们召集于此的原因了。
“我拟定了一个计划。”她粗声宣布道,“这个计划如果能成功,将为杜垩登家赢得罗丝女神的恩宠。”
维尔娜和玛雅,布里莎的两个妹妹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难道我们并未享有蜘蛛神后的宠爱吗?”维尔娜问话的声音犹豫不决。
玛雅的音调则自信得多:“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可是魔索布莱城的第九家族。”
看向她两个年轻的女儿时,玛烈丝的眼睛眯了起来。虽然她们两个已经快成为高阶祭司了,但仍未取得这样的地位,还不该在未经她允许时就说话。不过她们的话合乎她的心意,所以她对这次的冒犯不予置评。 “确实,我们是第九家族。”玛烈丝回答,“不过,难道第八不比第九好吗?”
热切的亮光在她女儿们眼中燃起,玛烈丝知道她说中了。成为第八家族意味着获得执政议会中的一席——某个女儿日后会继承的席位。微笑勾起玛烈丝主母深红色嘴唇的唇角。欲望是比惩处更强的动力。现在维尔娜和玛雅热切期盼地盯着她。
玛烈丝抬手摸向喉间。“我渴了。来点酒。”
整场讨论中,她的两个儿子安静地站在一旁。除非被问及,否则关于家族事务没有男性发言的余地。作为两人中甚为年幼的一个,仅有11岁的崔斯特只是最近才刚刚成为王子见习生,还算不上是位真正的贵族,因而,服侍主母是他的职责。不过,这孩子似乎根本没听到她的话,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脚看,就像一个王子见习生被教导说在有贵族在场时该做的那样。过了令人不安的一阵,狄宁,杜垩登家的长子,一拳打在崔斯特的耳侧,把男孩自发呆中敲醒。
“听到主母的话了?”狄宁低声骂道,“她要酒!”
小男孩崔斯特眨了眨眼,急忙点头,奔到一个贴有金箔的桌前,上面放着水晶杯和一瓶深色的蘑菇酒。
玛烈丝没有等下去,而是继续往下说。“建城节快到了,重温五千年前魔索布莱城建立的一天。你们谁知道那天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
所有人一脸震惊地瞪着发话的崔斯特。他站在玛烈丝跟前,端着一杯酒。如果是狄宁,一个成年的精灵未经恩准发言就是犯了死罪。如果只是个王子见习生,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然而,在玛烈丝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男孩就滔滔不绝起来。
“建城节上,蜘蛛神后会在城里某个地方出现。”崔斯特皱起眉头回想着细节,“不过她会伪装。我想只有这样她才能知道卓尔精灵到底怎么看她的。”
布里莎第一个自惊诧中回复。她冲上前,握住了蛇首鞭。“你这白痴!”她咆哮道,“这不过是个老掉牙的故事!”她扬起鞭子,崔斯特害怕地瞪着她,却没有躲开。
一只手挥出止住鞭子的下落。
“这正好是个真实的故事,你这傻瓜!”玛烈丝低声斥道,怒焰直指她的女儿。
布里莎目瞪口呆,当场愣住。
玛烈丝呸了一声,“或许你的高阶祭司法袍披上得太快了,布里莎。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都懂得比你多。”
布里莎嗑嗑巴巴地想道歉,可玛烈丝走开了。她朝男孩弯下腰,扣紧他的下巴,蛮横地抬起他的脸。杯子从他的手里掉了下去,酒水泼到地面就像是深红的血浆。她直盯着男孩的双眼,用意志的强力定住它们,不让它们瞧到别的地方。他的眼眸是种不寻常的颜色。淡紫色的。就像平时常想的一样,她对这双眼睛感到好奇。它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别人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
“告诉我关于节日你还知道别的什么。”她命令道。 男孩盯着她,吓得一声也不敢出。她收紧手指,掐进他的肉里。
“说!”
顾不得害怕,崔斯特开始讲。“我不清楚其它的事。”他抽了口气,“只知道在过节那天,你要对每个人都好,就算对地精和熊地精也是,因为没人知道罗丝女神会变成什么样子。就那么多了。”
她继续审视着他奇怪的紫色眼眸好一阵,点了点头,很满意他说了实话。他是特别的,她的幺子,很难教他学会最基本的为人处事和尊敬长上。然而,在他身上有一种力量。她感觉得到。现在那种力量还没有显现,但如果她能按自己的意愿来锻造,以恰当的训练来调整,终有一天他会成为她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玛烈丝放开了他。崔斯特困惑地呆站着,直到狄宁满脸恼怒地示意他站回到自己身边去。无疑狄宁事后会因他让自己陷入窘境而处罚崔斯特,是他负责教导这孩子学会王子见习生该有的礼貌。玛烈丝不会插手。那是狄宁的权利。这只会让那孩子变强。
玛烈丝接着对全家发话。“虽说还是个孩子,崔斯特说得不错。这故事不仅仅是个传说,虽然很多人这么认为。建城节时,蜘蛛神后确实会在城中某处出现。如果她出现在贵族家中,那个家族将在来年繁荣昌盛。”她的声音低落到自鸣得意的悄语。“我的计划就是,确定让杜垩登家成为罗丝女神出现的地方。”
札克纳梵捧腹大笑。“就你该得的敬意而言,你真是太自信了,玛烈丝主母。”
“因为我有权自信。”玛烈丝猛然打断他。她干了什么要受诅咒让家里有这么些不听话的男性?至少狄宁还算知道分寸。
“你打算怎么领罗丝女神到这来?”布里莎谦恭地问道,显然是想赢得母亲的欢心。
玛烈丝让布里莎相信自己成功了。“靠这个。”她答道,从长袍里拿出一块小巧的刻成蜘蛛模样的黑石头。一粒红宝石在它的腹部闪亮。
“这块蜘蛛宝石将引领持有者前往古老圣地的遗迹——找到魔索布拉的匕首,是她在很久之前以罗丝神后的名义创建了我们的城市。我已经向给我珠宝的人确认过,只要我们取得魔索布拉的匕首,神后必定在我们家中现身作为奖赏。”
其他人消化着这个消息,都表示赞同。只有札克纳梵例外,他又一次质疑:“你怎么弄到消息和珠宝的?”
玛烈丝白了他一眼。“我召唤了蜡融妖。”
众人又惊又惧地看着她——让她满意的是,札克纳梵亦是如此。
“没错。我独自召唤过她。”她继续说,“冒了很大的风险。不过罗丝神后偏爱冒险者。”
尽管得意,玛烈丝忆起那场暗地里的秘密仪式时,仍会为之战栗。不可任意召唤神后的侍女。玛烈丝活了有五个世纪,还是第九家族的主母,即便如此,看到那个冒着泡沫没有固定形状的东西出现在她召出的魔焰当中时,她还是抖个不停。假如它不满被她召来,蜡融妖早就把她变成了一只蜘蛛,要不就是用没有形状的手把她榨成了肉酱。然而,冒险召唤似乎正逢吉时,玛烈丝完好无损。蜡融妖对她表现出的敬意很满意,给了她蜘蛛宝石,还给了她提出问题的解答——关于如何提升她在罗丝神后心目中的地位。
她走近武技长。“札克纳梵,我将蜘蛛宝石交予你,委任你以杜垩登家族之名寻找魔索布拉的匕首。”说着,她递出那块暗色的宝石。
札克凝视着宝石,却没有伸手去接。
怒气燃上玛烈丝的双颊,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要忤逆我,札克纳梵。”她的音调危险地警示着,“从前我纵容你,但我不打算再因你受窘了。如果你这次任务让我失望,那就是最后一次!”
主母和武技长针锋相对地对视时,其他人连大气也不敢出。有那么一会,玛烈丝主母都不敢确信自己能赢。但最终,札克纳梵垂下目光接过了宝石:“我会找到匕首,主母,不然就死于尝试。”他咬牙切齿道。
玛烈丝忍着没让自己发出松一口气的轻叹。通常她并不乐于对孩子和仆人们如此严厉,然而她是主母,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甚至高于她自己的情感。“明智的选择,札克纳梵。”这就是她所能说的。“好了,我要和女儿们单独待会。” 于是,三位男性[织羽:认为此处原文有误,应该是四位男性:札克、狄宁、崔斯特和锐森。]欠身行礼后向精金围栏退去。他们一起越过栏杆,用浮空术降到地面。
“找到匕首不是个简单的任务。”男性们一走,布里莎立即说道,“札克纳梵真的死了会如何?”
维尔娜和玛雅一齐看着长姊,想发表自己的意见,不过这次她们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而没有出声。
玛烈丝轻叩着脸颊陷入沉思。“如果札克纳梵死于试图获取罗丝女神的荣光,蜘蛛神后当然会认为这是给她的献祭。”玛烈丝喉间发出笑声,“不管怎么样,”她低哼一声,“罗丝女神都会被杜垩登家取悦。”
女儿们和她一同笑了起来。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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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王子见习生
永远别把眼光抬离地面。
这就是崔斯特·杜垩登作为王子见习生学到的第一课,也是最难的一课。他已数不清有多少次姊姊布里莎的蛇首鞭教训他说违反了这条最重要的规定。并不是说这事记起来很难。崔斯特也没想过要不经允许就抬起头。不过,做到不像知道那么容易。无论他多么努力盯着自己的短靴,怪诞有趣或者奇妙的事情都总会引起他的注意,让他不自觉就仰起了脸。
不幸的是,布里莎常常埋伏在他身后,等着这种“不法”行径的出现,然后就带着邪恶的笑容解开嘶嘶响的鞭子,将毒蛇抽过他的背脊。崔斯特从来没有叫喊出声或是试着闪躲过这种风暴。这么做只会为他再赢来一场鞭打。他是王子见习生,就他所知道的,这意味着他在全杜垩登家的最底层。 “王子见习生,过来!”一声召唤自家族的主围墙传来,“有件工作给你。” 这回崔斯特记住了要低下头。他看不到说话的是谁,但很熟悉这个嗓音。这是姐姐维尔娜的声音。
在他生命最初的十年,在他成为王子见习生之前,维尔娜的嗓音是他所知道的唯一话音——只除了他自己的。维尔娜是他的教母,崔斯特交到她手上时还只是个新生儿。伴着他的成长,维尔娜教给他卓族的语言——口语以及寂语,一种黑暗精灵在沉默中交流的复杂手势体系。她还教会他如何运用和控制天赋的魔法能力:以意念的力量飘浮到空中、在稀薄的空气中变出明亮的妖火。比这更重要的,她教给他身为一个男性在卓尔精灵社会中所处的地位。女性的地位比他高,他要顺从她们。她让他一遍遍的复述,以致有时他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在睡梦中仍在背诵不休。
维尔娜的教导十分温和,很少用鞭子,即使在用的时候也没有布里莎那种公然显露的享受神色。然而,在他成为王子见习生那年后,维尔娜恢复了在蜘蛛教院中的学习,并在不久后就将晋升为高阶祭司。随着这一时刻的逼近,崔斯特明白自己从姐姐那里得到的是越来越少的宽容。从未听说罗丝的高阶祭司有过慈悲之心。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崔斯特朝声音的来向匆匆跑去,靠敏锐的耳力和触感让自己避开看不见的障碍。不一会,他就站在了那双属于姐姐的软皮拖鞋跟前。
“好好听着,王子见习生。我没时间对你说上两次。”维尔那简练地说道,“离建城节只剩两天。主母下令要让这房子准备好迎接蜘蛛神后的莅临。”
“如果她不嫌烦真要来的话。”在意识到该把这话憋死在肚里前,崔斯特已经低声喃出了口。很走运,维尔娜要么是真没听见,要么是佯作不知。 “上一次酒宴后宴会厅墙上已经长出了青苔。”年轻的卓族女性继续道,“布里莎要你去清理墙面,用这个。”
她塞了一把铜勺子进他手里。盯着这把小勺子,他惊诧地张大了嘴。毫无疑问,这完全不适合这么一件大工程。
“要我用这个来刮宴会厅所有的墙?”他忘情地呻吟叹道。
“不要质疑我的命令,王子见习生!”维尔娜大声警告,“等着为你在墙上漏下的每一点霉菌挨一顿鞭子!”
明白最好是别再第二次发问,崔斯特顺从地一鞠躬。令他吃惊的是,维尔娜俯身在他耳旁低语:“我已经在勺子上施了让它变锋利的魔法,弟弟。所以也许这工作并不是那么难完成的。不过我保证,如果你敢告诉布里莎或别的什么人我做的事,我就打脱你的皮,让它们像洛斯兽皮衣服一样从你的肉上掉下来!”
崔斯特因她冰冷的字句发着抖。他毫不怀疑,她是认真的。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维尔娜已转身消失在一扇侧门后。崔斯特打量着手中的小勺,拇指轻试魔法削利的边缘,或许蜘蛛教院里罗丝女神的祭司还没能吸干维尔娜的恻隐之心。不想被逮着正拿着一件附魔的工具,崔斯特赶紧冲下石阶步道。11岁了,他已长得越来越像别的黑暗精灵少年——瘦小而单薄,但在布里莎的鞭子下行动迅速。不一会,他就到了空无一人的宴会厅。
和魔索布莱城里通常建在一对对钟乳石-石笋中的其它家族不同,杜垩登家座落在大洞窟的西墙。宴会厅比家中其它房间更深地嵌入了周围的岩石,因而相当潮湿,很容易长霉。
注视着一面又一面墙,崔斯特再次沮丧地呻吟悲叹。石面覆满了绵厚的菌类,散出一种毒性的绿光。他叹了口气。拖拖拉拉只会给菌类更多的时间生长。攥紧勺子,他拖着步子蹭到一面墙前开始干活。
维尔娜低估了她的魔法力。
崔斯特将勺子刮过墙面时,一条闪亮的菌类立即变黑枯萎,落到地面化作尘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连忙又用这小工具在满是菌类的墙上划了一道。它划过的地方现出一幅光滑漆黑的石面。微笑在少年卓尔精灵的面庞漫开;看来布里莎设计他的策划并不会像她原来想的那么可怕而沉闷。
年少的黑暗精灵全心投入了工作。略略集中心神,他飘到空中,用这天生的浮空能力够到高处的墙面和天顶。这很快地就变成了一场游戏:在空中旋上冲下,用附魔的勺子敲掉球根形的碎片。每一片菌类枯萎溃裂,他就想象着那是布里莎那张难看的脸。于是珠玉般清脆的精灵笑声在厅中四下散落。似乎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崔斯特就落回到地面,一边喘气一边笑着。他审视着墙面。没有一点霉斑损坏这光滑的黑曜石墙面的完整。
一阵刮扒声传进他的尖耳朵。崔斯特抬头看到一只老鼠从一条石缝中爬出。这只小生物仓惶逃过大厅地面,一双眼睛闪着血红的光,直奔往对面墙的一个小洞。大叫一声,崔斯特一跃而起挡住它的去路,一边挥舞着那把锋利的勺子。勺子并不真是一把剑,不过老鼠也不真是幽暗地域的恐怖怪兽。然而对崔斯特来说,这没什么关系。
有的时候,躲在主庭院上方高处的一个秘密地点,他会往下观看札克纳梵训练着家中的三百名士兵。接连几个小时,他都会看着他们如何练习武技。不知道为什么,但每次听到精金剑碰击时的叮当声,总有一股颤栗流窜过他的脊梁。札克纳梵那种迅猛而又像舞蹈般的攻势让他着迷不已。崔斯特还有五年的王子见习生生涯,在那之后——如果布里莎没有因那些家务琐事杀了他的话——他会变成一个真正的贵族,将会接受对家族有益的技能训练。崔斯特知道自己很可能会被送往学院的术士之塔,学习关于魔法的黑暗秘密。但在他心中他希望自己能被交给札克纳梵,跟随武技长学习。他想要学习如何舞出那样危险的舞步。
以最佳的对武技长姿势的模仿,他恐吓似地在老鼠周围移动。那只小东西吱吱叫着,竖起了颈上的毛,咧出一嘴黄牙。崔斯特一把刺出锋利的勺子。虽然他很快,老鼠却更快。它蹿过他脚边,奔出宴会厅。愤怒地一声大叫,崔斯特追了过去,跑下一条斜长的廊道。他赶上了敌人,一跃落到它跟前。小东西退后缩到了角落,吱吱叫地喷着唾沫,眼里闪着仇恨。崔斯特步步逼近准备了结敌人的性命。就像他看过札克纳梵做过一百次的动作一样,他扬起武器旋身下划一道致命的急弧。
他顿住了,勺子僵在还有一吋就将引发死亡的地方。发觉有机可趁,那只老鼠冲过崔斯特两脚间的空档,没入一道裂缝。崔斯特没看着它逃走,而是将目光卯在眼前的一样东西上。
一张蛛网,丝丝缕缕的银线就像布在廊道角落的薄纱。网的中央,紧紧附着一只圆润珠宝般的小蜘蛛。如果方才那一瞬他不曾制住去势,他的手臂将正中撕破这些脆弱的丝线。崔斯特小心翼翼地放低勺子。所有的蜘蛛都象征神圣不可侵犯的罗丝女神。扰坏蛛网够让他和布里莎的鞭子亲近上好一段时间。不过若是他不留神弄死了那只蜘蛛……
崔斯特低低吁出一口气。对杀害一只蜘蛛的惩罚就是死刑:快速、痛苦,而且绝无缓刑。
尽管这是场险些让他送命的意外,崔斯特仍受盅惑似地走近蛛网,观察着网中央的蜘蛛。“我不了解你们的罗丝神后,”他大声抱怨,“每个人看来都想得到她的恩宠。我的母亲。我的姐姐们。还有所有其他的家族。为了得宠他们什么都愿做。但他们也同样害怕罗丝,有时我甚至认为他们恨她。可那只会使他们更加崇拜她。为什么?如果她那么可怕为什么她还如此重要?”那只小蜘蛛只是安安静静地粘在自己的网上。崔斯特烦恼地皱起眉。“好吧,我不在乎别的人怎么想,”他下了决心,“我不怕蜘蛛。如果罗丝在建城节上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当着她的面这么说。”
被这一番豪言壮语鼓舞着,他转身走下门厅,回到那个王子见习生所知的反复无常的世界去,留下那只蜘蛛在黑暗中孤独地编织着迷乱的网。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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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坠入火焰
札克纳梵并不想接这个任务。
武技长站在守卫着杜垩登家族的精金大门上空的矮墙上。就在此刻,大门只升起了一半,因而贵族们能轻易地从上面飘过,而地精、侏儒还有别的贱民都被隔在外边。而且在紧要关头,大门还能完全闭上洞墙的入口,任谁都无法通过。有的时候札克会思忖着这些水泼不进的闸门其真正用途。也许铸造它们并非是要把入侵的卓尔精灵关在外面,而是要把家中的卓尔精灵关在里面。
札克的目光掠过庭院停在露台,那上面是家中贵族的私人房间,里头黑影幢幢。他想知道,玛烈丝主母现在又在和她的女儿们筹划着什么样的阴谋呢?
就在札克打算转身离去时,一个小小的身形翻出露台,半坠落半飘浮地掉到下方的地面。不一会,接着就看到布里莎奔到栏杆前,倾身下望,一边咆哮一边恼怒地挥舞着蛇首鞭。不过,那条瘦小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某条廊道的入口。布里莎的面孔因愤怒而扭曲,却只有转身跺着脚回到上层阶梯的内部。
尽管心情阴郁,一抹淡淡的微笑仍拂过札克的双唇。看来年少的杜垩登王子见习生——那孩子的名字是什么?崔斯特?——又一次把他的长姐弄得狼狈不堪。札克没想到竟能在锐森的儿子身上见到这样大胆的个性。崔斯特总有一天会成长为身体强健、意志坚定的精灵——如果他最初这些个性不被抹杀的话。但是,那是一定会被毁掉的。札克曾一度对自己的女儿维尔娜怀有类似的希望,可蜘蛛教院的掌控者们将魔爪落到了她身上。每一天,她都变得更像玛烈丝一点,更紧地困在主母赢取罗丝恩宠的密谋里。
啊,玛烈丝。札克忆起他还是杜垩登家侍父时的时光。有那么一段日子,他以为自己爱着玛烈丝,而她也爱着他。直到那一天她剥夺了他的侍父头衔,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在乎的一切只是权位,只是杜垩登家族于罗丝的阶梯上所在的位置。偶尔,玛烈丝仍会邀请札克成为她的入幕之宾,而他也顺从她的意愿。一位主母的命令是不可以被拒绝的,况且这又不是什么令人不快的事。不过,札克现在很清楚他和玛烈丝之间的情感是什么。不是,也永远不会是,爱。
札克身后的矮墙上以墨绿的石材雕着一只巨型蜘蛛。一只碧玉蜘蛛。它们成打地散布在杜垩登家中各处,以抵御偶尔溜进了大门的陌生人。它们附有魔法,出现入侵者的时候,碧玉蜘蛛就活动起来,发起迅捷而致命的攻击。
“为什么不攻击我,蜘蛛?”札克的齿缝迸出满是嫌恶的话音。“我是个骗子。难道你没发现我是你的敌人吗?”
然而蜘蛛依旧是冰冷的石像。
札克颈上忽然一痛。他不必回头看向阳台,也知道他正被监视着。他不能再拖延任务了。遥远地底的熔岩流喷出一团温热的气流,扬起了他的如霜华发。札克走下胸墙迎入这回转的和风,以浮空力御风越过大门降到外面的地上,头也不回地一下扎入魔索布莱这座迷城。
走出一段后,他自颈袋中取出了魔法蜘蛛。小小的玛瑙蜘蛛卧在他掌中,他轻诵出蜡融妖教给了玛烈丝,玛烈丝又教给他的咒语。嵌在蜘蛛腹部的红宝石立即闪出了鲜红的光芒。接着,蜘蛛匆匆爬过札克的手掌。只是因为意志的坚定,札克才没有本能地攥紧拳把它捏成碎片。蜘蛛扭动着八条腿转了一圈,突然停下,面向札克的右方。这就是他该去的方向。于是札克转身走下一条小巷。
据蜡融妖所说,魔索布拉的匕首就藏在城中某处。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毕竟在这个巨洞里,没有哪一寸地方不曾被卓族的双眼探索,不曾被卓族的双手改变,数百年来,卓尔精灵的家族一直在此生生不息。匕首的藏匿点一定非比寻常,毕竟那可是在五千年前就已消失不见的遗迹。尽管如此,札克仍不得不指望魔法蜘蛛能带他找到匕首。玛烈丝已清楚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无论她仍然多么在乎他,这一次的失败都不可原谅。
札克一开始以为魔索布拉的匕首一定藏在奎拉索高地。掌上的蜘蛛看来正把他领往那个方向,那片高地住着城中最有势力的家族,包括魔索布莱城第一家族班瑞家族在内。札克的一颗心落到了谷底。如果匕首藏在某个历史悠久的家族里,他没有任何希望能拿到它。他不可能去敲敲班瑞家的大门,请求让自己在里面四处看看。可能得到的唯一回答就是一箭,箭上附的魔法足够烧焦他胸腔里的心脏。
就在札克接近了将高地与下面隔开的蕈林时,蜘蛛在他手上转向左边,引他回到城中心。札克轻吁一口气,
继续前行。他就快到目的地了,然而他突然明白了蜘蛛要带自己去哪里。
札克来到魔索布莱城所在巨洞的正中央。他顿下步子,眼光从蜘蛛身上抬起。魔法蜘蛛将他引向了一根雄伟的石柱,这石柱看来永远都那么阴沉——纳邦德尔。
当然。完全没错。洞中诸多的岩块中,只有一块石头仍保持着它千百年来粗糙的天然外形,未被卓族的指尖或卓族的魔法所改变。它是座纪念碑,因为这是魔索布拉五千年前第一次带领着她的子民到达的地方:纳邦德尔之柱。只有在这里才可能藏下一件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未曾被发现的东西。札克纳梵沿着和自己外表温度最接近的部分溜向石柱,这样能使他完全不会被靠热能视物的卓尔精灵看见。从未有明令禁止靠近纳邦德尔之柱,但极少有人敢这么做。石柱属城中的大法师所管辖,他的职责就是每天于此点起徐徐燃过石柱的魔法火焰。札克怀疑贡夫?班瑞能好心地不多管闲事,他可不想领教一位大法师怒气冲冲扔出来的法术。
武技长贴向石笋根部,躲在余热给予的掩蔽中,深红色的眼睛四下张望。魔法蜘蛛在他手中扭动,仿佛因急于接近遗迹的渴望让它向前爬去。
“耐心点。”札克低声道,自己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那只魔法蜘蛛说。
正巧,就在他看向纳邦德尔的时候,最后一缕余热自雄伟的石柱消褪。时柱再一次变得冰冷而黑暗。纳邦德尔的黑色死神降临。这是札克唯一的机会。 此时的大法师正在术士学校舒服的房间里休息,准备着火焰法术,预备开始新的一天。城里也不会有人看向漆黑的纳邦德尔。因而他的行动不会为人所知。至少,他是这么希望的。
离开余热的蔽荫,札克溜到纳邦德尔时柱下。石柱的表面并不光滑,到处都是裂缝。一把小刀有可能藏在任何一条裂隙里。他取出魔法蜘蛛,绕着这根巨大的石柱走了一圈,希望找出那把匕首的所在。魔法蜘蛛在他掌中转个不休,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像是完全失去了方向。札克看着它,皱起了眉。突然间,他冒出了一个念头。他仰起脸,望向石柱的柱顶——巨石柱高得几乎碰到了洞顶。不用说,这是魔法蜘蛛唯一无法指示出来的方向——正上方。
札克只用几秒就可以浮空到石柱的顶上去。但是,任何会散出热量的魔法都会暴露他。他不能冒这个险。不能让任何别的贵族家族看到他,对他的动机起疑。就算没有竞争对手,要找到那把匕首已经够难的了。札克得用普通一点的方法到石柱顶上去。
他没有停下来查看是否有人正盯着他。速度就是他唯一的希望。札克攀上纳邦德尔时柱的石面,动作敏捷又轻柔。他闭上双眼集中精神,只让触觉指引着他的手脚在凹凸不平的石柱面上步步攀升。他很快就累得汗流浃背,但仍咬紧牙关继续上行。最后,他总算是翻过了一个尖锐的拐角,爬上石面。他就这么气喘吁吁地躺了好一阵子。然后,他逼着自己站了起来。
札克纳梵已经站在了纳邦德尔之柱的最顶端。
他吁了一口气。魔索布莱城在他脚下展开,就像一张辽阔的蛛网,缠结着无尽的变数。苍白的妖火在城中数不胜数的尖顶和步道边缘跳跃,它们的光没有驱走黑暗,反而让黑暗更深更浓。这样的风景既辉煌壮丽,也让人难以亲近。
“我们造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美丽恶梦?”札克带着敬意的喃喃低语飘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远处光芒的变幻闪过他的眼角,让他回过神来。几点紫色的魔法光芒正在学院通往城中的路上明明灭灭。大法师离开了术士学校,正带着他的随从往纳 邦德尔时柱来。札克的时间不多了。
他回手摸向颈袋,又把魔法蜘蛛掏了出来。让他吃惊的是,魔法蜘蛛爬下他的掌缘,跳到他脚边的石面。小蜘蛛在石柱顶上爬动,札克紧跟着它腹部一闪一闪的红宝石。然后,红色的闪光突然毫无预警地消失无踪。札克低骂一句,以为把魔法蜘蛛给弄丢了。不过,一会儿后他就意识到小蜘蛛方才只是转进了岩块下的一个小洞。
他跪在洞口旁,往里探进一只手。他的指尖拂过一个光滑的凸起,一个像是石头疙瘩之类的东西,他一碰到它,它就沉了下去。就在这时,干涩的吱嘎声冒了出来,还伴着石块相撞的响动。石柱顶上有一圈石头往下沉去,接着消失了,空出足以让一个精灵往下爬的洞口。
札克唇角浮起一撇轻笑。魔法蜘蛛终究是完成了使命。
武技长弓身贴近石柱上的入口,静候着任何可能出现的情况。他往里瞥了一眼,看到的只有冰冷的黑暗:在漆黑一片之外,还是漆黑一片。除了走下去探查之外,别无他法。札克低身走下入口,脚踩到了石头的步阶。这是道楼梯。在他脚旁,有一点猩红色的光芒闪烁。是魔法蜘蛛。他把它捡起来放回颈袋。
他独自一人走下台阶,越来越深地走入纳邦德尔中心。每下一步,这里的气息就越浓重,越沉闷。墙壁和台阶都散着同样凉爽的颜色,所以在他眼里看来,一切的轮廓都模糊不清,因而不得不摸索着前行。不一会,他就确信他往下走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他向上爬的距离。他现在一定已经在纳邦德尔时柱下面了。但阶梯仍在向下延伸,穿过坚实的岩层,仿佛要深深钻入整个世界的骨髓中去。
楼梯突然的就到了头,尽头是个陡坡。札克在最后一阶晃着身子,勉强算是及时地煞住了脚。台阶之外是一片空旷,只有某种微弱的蓝色磷光在空中飘荡。札克眨着眼,让眼睛适应着光的世界。看清周围时,他禁不住低呼一声。
他正站在一张巨大蛛网的边上。粗硕的柔滑蛛丝结成一张硕大无比的网,网的下方就是无底深渊。散发出蓝色微光的正是这些蛛丝。
他瞧见有东西在巨网的正中间。是个包裹或什么类似的东西。不,不是包裹。那是个茧。从里面透出紫色的光,一明一暗地脉动着。有东西在茧里面。 札克有这种预感,但只有一个办法来确定他的想法。
札克集中精神,想浮空而起,但很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像铅一样沉。这里设下了某种反制魔法的防护措施,魔力在此无法发生效用。他得想别的法子到网中央去。有一根蛛丝距离最后一级台阶只有几英尺远。札克估算着距离,接着纵身一跃。他落在不足两指宽的蛛丝上,轻巧得像个杂耍演员。
武技长以精灵族独有的优雅沿着蛛丝前行。柔软光滑的丝因他的体重向下微凹,左右摇摆,但这没给他带来任何麻烦。他没有往下看,而是舞蹈般地在彼此粘连的蛛丝上滑行,不一会就到了蛛网的正中央。那个茧很大,蛛丝缠结的这个卵比他的手臂还长。斑驳的紫光在茧里不断脉动,仿佛是有着生命一般。札克从腰上抽出短刀向茧子砍去。然而茧子的丝坚韧而富有弹性,短刀被弹了回来。札克继续砍着怪茧。就在他砍下第三刀时,精金短刀折断了,只在茧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槽而已。札克将断刀抛下深渊,伸手探进那道切口。他的手指被里面什么光滑又凉爽的东西裹住了。他用力抽回手,盯着手上拿到的银匕首,这匕首装饰华丽,镶在握柄上的一块大宝石闪烁不停,就像一只紫色的眼睛。这,就是魔索布拉的匕首。
札克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他站起身,紧攥着他的战利品,在蛛网上保持着平衡。怪茧现在变得黯淡无光。就在他看着它的时候,那道他探手进去的切口扩大了,缠结在一起的蛛丝纷纷折断,松散开来。发黄的骨头从茧里漏出来,坠入下面的无底深渊。那么说,这里其实是个坟墓,是魔索布拉的最后安息地。
突然地,一声像是抽动鞭子的巨响在四壁回荡。就在此刻,札克脚下的蛛丝震颤不已,险些将他抛入下面的深渊。蛛网正在崩散。就在他身旁,又一根蛛丝断裂,断开的一端像巨人的鞭子一般冲札克抽来,在他面颊燃过一道火线。血从伤口滴了下来。只差一英寸远,这一下就可能会把札克的脑袋割掉。越来越多的蛛丝剥离、断裂,整张蛛网都在战栗着。
札克把匕首往腰带一插,沿着一条已抖成波形的蛛丝跑回去,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一声渐弱的吱嘎响让他提起了戒心,他刚从这根蛛丝上跳开,它立即就断了。
他落到另一根蛛丝上,继续往回赶,不断逼近离步阶最近的那一条蛛丝。蛛网线接连在他脚下断裂,他有三次被迫从一根网线跳到另一根网线上。如今一片又一片的蛛网朝下面的深渊落下,不过札克还勉强站在蛛网上。
札克停了下来,调整着位置准备跳上台阶。他慢了一步。就在起跳前,蛛丝在他脚下啪一声断开。札克刚打算跳上另一根蛛丝,却发现已再没有完整的蛛网线。那张巨大蛛网的最后一部分也崩散成碎片。蛛网和武技长一同笔直坠入黑暗。
札克本能地唤起了浮空力,而这一回,能量潮水一般涌过他全身。他在空中浮起来,坠落的蛛网则在他下方消失了。他大声嘲笑起自己的愚蠢。这是当然的!反制魔力的灵光来自那张网。当蛛网土崩瓦解,灵光消散时,他的魔法力当然也就回复效力了。
札克落在阶梯的最下面一阶,开始往上爬。刚爬上一段,他就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相当微弱,但在他敏锐的耳朵听来,是那么清晰。
“午夜已经到来。时候到了。该点火了。”
札克僵住了。这话音只可能来自一个人:城中的大法师。札克已经到了纳邦德尔之柱的底部。因为石柱上那些裂缝的关系,大法师的声音竟然传到了石柱内部,而这给札克带来了新的恐惧。
该点火了……
带着魔力的字句渗过石头,轻柔地飘浮在空中。一道咒语。札克可不能等到让它念完。他拔腿就跑,竭尽全力往上飞奔。他在盘旋的楼梯上转了还不到三个弯,就听到了火焰的咆哮。橙色的光挟着热风从下方直冲而上。午夜已经到来。大法师放出了他的法术,纳邦德尔之火熊熊燃起。
札克继续向上攀升。炽热的空气灼伤了他的肺和鼻腔,他被呛得泪流满面。艳橙的光芒就在他的下方,魔法的热力盈满整根石柱还得过上几个小时,但在那之前,石柱中心盘旋的楼梯早就成了一个大烟囱。魔法火焰就像龙息一般急速向上袭来。
札克奔得更快了,到达楼梯的顶端时他差点就被闷死了。一环清凉的黑暗出现在他头顶。那里就是出口。他把手搭上出口的边——任务完成了,玛烈丝很快会得到她想要的匕首……
札克忽然愣住了。炽焰涌上了台阶,烈火在他耳边怒号,魔焰就在他身后不远。武技长却无视这些,犹豫了。他从腰间抽出魔索布拉的匕首,盯着它,突然涌起满心的厌恶。他冒着生命危险拿到这件古旧的匕首,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让玛烈丝取悦罗丝神后,为了让她在邪恶的阴谋和背叛的小游戏里获得胜利?匕首柄上的紫色宝石如同一只邪恶的魔眼闪烁不停。札克嫌恶地撇撇嘴。不,他才不会参与争夺罗丝宠爱的把戏。他要诅咒这种把戏,可做的只有一件事。
“我不会做任何事来取悦你,罗丝!”他的喊声压过了下面震耳欲聋的魔焰隆响,“如果你想要你的宝贝匕首,你就到无底深渊去找它吧!”说着,札克狠狠地将匕首扔下楼梯,扔进燃起的火焰中心。这件远古的遗物闪了一下,就在不断搅动着的深红火舌中消失了踪迹。这时札克的头发开始蜷曲变脆,水汽从他的皮革外表蒸腾而起,再待久一点他就会被活活烤焦。他挑衅似的一声怒吼,跃出洞口,关上了圆形石门。
火焰和隆响立时消停。札克呈大字形地趴在石柱上,把灼伤的脸颊贴到沁凉的石面上。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呻吟着站起身。在下面,闪着紫色魔法光芒的队列蜿蜒着返回提尔·布里契。现在,纳邦德尔时柱只有根部仍因热力而亮出光芒,完全不似内部狂暴的烈焰。札克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他离开石柱,飘降到下面的街道。
他回到杜垩登家时,玛烈丝主母正等着他。
“我回来了。”
札克飘过精金栏杆,落在玛瑙地面。玛烈丝急转身朝他走来,步态透着危险的讯息。
“我看到了。”她半眯着眼,表情难以捉摸,“你拿到匕首了?”
有机会骗她时,札克绝不迟疑。“恐怕没有,玛烈丝主母。”他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魔法蜘蛛将我引到了纳邦德尔时柱下的墓地。我毫不怀疑那曾是匕首所在的地方,但匕首已经不见了。我想它很久之前就被盗墓者偷走了。”
玛烈丝两手滑过他的腰际,拥住他。札克目瞪口呆。她竟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接着,她把唇瓣贴在他耳畔,低声吐出两个字:“骗子。”
札克大吃一惊,顿时浑身僵硬,他退后一步,结结巴巴地找着托辞:“这不,他,主母大人……”
“闭嘴!”她尖声大叫,一双眼睛燃起邪恶的怒火。“我看到了一切,你这蠢货。所有的一切!”她把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一只小蜘蛛飞快地沿着她的手臂从札克身上爬回到她肩上。小蜘蛛身上的复眼闪烁着微光。
札克无声地低咒着。那么说她早就在他身上放了一个小间谍。他早该猜到的。他心中的恐惧变成了让人寒心的顺从。他垂下头:“我不为做过的事后悔。”
“你会的,札克纳梵。”玛烈丝自牙缝挤出轻蔑的一句,“你会的。”她迅速打了个手势。三个身影随即自阴影走出。是她的三个女儿。维尔娜和玛雅抓紧了札克纳梵的双臂,布里莎则用皮绳绑住了他的两手。札克抬起头,指望能在维尔娜眼中看到些许悲伤,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母亲?”布里莎边问边猛扯着皮绳把它们拉得更紧些。“匕首本该会为我们带来罗丝神后的恩宠。当然的,他这号渎神的举动会引来蜘蛛神后的不悦。”
“我们要被诅咒了!”玛雅绝望地嚎道。“还没有。”玛烈丝突然发话,“我们不会被诅咒,如果这罪行能被适当地弥补的话。罗丝神后会满意的。札克纳梵一定为他可恨的行径付出代价。合适的处罚只有一种。”
“处死?”维尔娜问道,她的声调没有流露出丝毫情感。玛烈丝摇了摇头。“死刑还不能让罗丝神后满意。”她的嘴角弯出邪恶的微笑。“不,”她低语轻吟,就像是在歌唱,“札克纳梵的处罚会比单纯的处死重得多。”
札克瞪着她,越来越害怕。她在暗示什么?然而即使是他最深的恐惧也无法和她说出的真实处罚相提并论。
“为了你背叛罗丝神后和杜垩登家族罪行,札克纳梵,我宣布你的处罚是……变成蛛化精灵!”
札克闻言顿时一阵晕眩。甚至玛烈丝的女儿们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是黑暗精灵所知道的最恐怖的惩处。变成蛛化精灵是把身体变成半精灵半蜘蛛的怪物,这种变形不可逆转,无法挽回。
“押他去逝者之洞!”玛烈丝发号施令道,“不要再让我看到他的脸!”
札克竭力想挣脱绑着他的皮绳,但没有用。玛烈丝的女儿们拖着他去面对末日时,他已无能为力。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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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步往荣华
玛烈丝主母攥紧精金围栏,指节泛出了苍白。她看着奴隶们在下面的庭院中像昆虫般忙碌不休。
“前路何往?德蒙·纳夏斯巴农。”她低喃出杜垩登家的古名,“通往荣耀的道路已走到尽头了吗?”
一双手自她背后伸来,揉捏着她的肩膀,滑往她后背光滑的肌肤。温热的气息贴在了她的颈畔:“到床上来,玛烈丝。我会帮你忘了所有的烦恼。”
玛烈丝猛地一抖肩头,甩脱这双手,转过了身。“你该叫我玛烈丝主母,锐森。”她瞪着现在的侍父,狠狠地说道。她今天真是受够了这些不知分寸的无礼男性。
锐森吃惊地睁大双眼,连忙吞吞吐吐、笨手笨脚地道歉。 玛烈丝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闭嘴。冲锐森发脾气没什么意义。他既懦弱又温顺,很容易就被吓瘫,实在很难让她满意。她摇了摇头。如果札克纳梵更像锐森一点,这些灾祸根本就不会发生。可是,如果札克像锐森一样的话,他压根就没有能力去取得魔索布拉的匕首。札克纳梵向来既是福也是祸。不过,他不会再是了。
“退下,锐森。”她下令。 锐森深鞠一躬,退出了房间。玛烈丝在他离开之前就已经把他抛在了脑后。
杜垩登家的主母把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事务上。了解每一点可能的暗示、预见到每一种可能的结果都至关重要。她不得不确认家族不会因此落到一个虚弱的地位,不然就会有低阶家族抓紧机会发动对杜垩登家的偷袭,以夺得更高的地位。
玛烈丝一遍又一遍地考虑过所有可能的结果。最后,她点了点头,很满意杜垩登家仍是安全的,至少现在是。札克纳梵将魔索布拉的匕首扔进了纳邦德尔时柱的火焰中。明天建城节时,罗丝女神是绝无可能出现在杜垩登家了。然而,因为札克纳梵的渎神行为,他将被处以卓尔精灵所知的最可怕的惩罚。这当然会平抚罗丝神后的怒气,使恩宠的天平回复平衡。玛烈丝这么做得不到任何好处,不过,她也没失去什么。
想到她加在武技长身上的处罚时,她全身打了个寒战。其实她并不乐意这么做。甚至在她宣布那可怕的判决时,心里也在大声要求自己收回成命。把对方变成一只蛛化精灵是她甚至在加诸于最可恨的敌人时都会犹豫的决定。就因为她的命令,札克纳梵会变成一只怪物:一只丑陋不堪、饱受折磨的怪物,终生都得生活于痛苦、疯狂和嫌恶之中,在黑暗地界的迷域里徘徊流浪。
然而玛烈丝曾有过别的选择吗?没有。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杜垩登家族。她是家族的主母,家族的繁荣高于一切。她不能忘记这一点。自己一举一动的重要性逼得她不得不屈服。玛烈丝不禁发出一声呻吟。很多时候她以享有贵族家族主母所有的权力为乐,但有的时候,权力简直不堪重负。 她敏锐的尖耳朵听到了细微的嗡嗡声。玛烈丝抬起头,看到一个小碟浮在身前时吃了一惊。这块金属圆片在半空中旋转时散出了蓝宝石般的光芒。是个传信浮碟!但它是从哪来的?
她伸出手,浮碟轻落在她的掌心,温暖着她。碟片面上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但是很清晰的幻象。这影像是个年老精灵女性的面容,黑色的皮肤上遍布皱纹,枯黄的头发零乱不堪,但她的双眼明亮如无瑕的宝石。玛烈丝倒抽一口凉气。这是班瑞主母,魔索布莱城第一家族的领导者。让玛烈丝更吃了一惊的是,这个干瘪的黑暗精灵老太婆的幻像开始对她说话了。
“你好,玛烈丝主母。”班瑞主母尖细的声音从虚影散出。
“你好……”玛烈丝刚要答话,幻像却毫不停顿地往下说,玛烈丝这才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在和班瑞主母对谈。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事前记录在碟片上的消息罢了。
“建城节即将到来。”班瑞主母的幻像继续说道,“正如你所知的,当天有个传统:两个不常聚在一起的家族要共进晚餐。如果杜垩登家族乐于在此神圣的时刻邀请班瑞家,我会非常感激。”
玛烈丝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班瑞主母想要在建城节来杜垩登家用晚餐?真是不可思议的好运!玛烈丝希望罗丝女神来访的密谋失算了,而无疑班瑞主母的来访是仅次于此的光荣。当然这是因为班瑞主母乐于见到杜垩登家最近地位的提升。班瑞主母前往杜垩登家赴宴的消息一旦传开,玛烈丝的族人的地位只会进一步提高。
“玛烈丝主母接受这个提议吗?”悬浮在碟片上的幻影最后问道。
虽然这听来像是个礼貌的提问,但玛烈丝知道这不是什么请求,而是命令。拒绝就是自杀。她绝不会这么做。
玛烈丝站直身,以正式用语回答说:“请通报班瑞主母,我很荣幸地接受她亲切的提议。”
那个老太婆的幻像点了点头,消失了。碟片从她手中升起,飞旋着离开,回到班瑞家去传达她的回音。
玛烈丝以刚强的意志从脑海中抹去了关于札克纳梵的想法。她忘掉他比较好。此外,她现在有别的事情要忙。她深红的双唇绽出一个微笑:反败为胜了。不管怎么说,明天都是一个光荣的日子。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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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转机
她们用洛斯兽皮制的皮带将他绑在黑石质的祭坛上,他背抵着平台、四肢被绑在石台的四角,动弹不得。痛苦的尖叫回荡于阴冷的石窟中,映衬在祭司们怪诞的祷歌下更显得尖锐异常。札克纳梵扭过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不顾镣铐已经深深咬入了他的脖子。看来今天被判处变成蛛化精灵的不只他一人。
然而此地眼难视物。毒烟袅袅自女祭司燃起的式火中升起,在空气中缭绕不散。他鼻腔中充斥着强烈而尖锐的恐惧气息。这真是个邪恶的所在。颂歌突然上升到一种狂热的程度,卓尔精灵又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过了一会儿,浓烟盘绕着渐渐散去,札克也窥见一幕令人心悚的光景。
在他右边,八名罗丝女神的祭司聚在一个祭坛周围,上边绑着个挣扎扭动的物体。石板一端,一个噩梦般的形体在铜盆刺眼的绿焰中盘旋。那东西就象是一团烂肉,长着蛇形触手和球根状的眼珠。那是蜡融妖,罗丝神后的一位侍女,从深渊魔域的深处召唤出来作恶。眼前之景不由得令札克涌起一股恐惧和憎恶。他咬紧牙关抵制阵阵强烈的反胃。
女祭司们狂喜地举起了手臂,她们尖锐的吟唱达到了高潮。蜡融妖伸出了触手,包裹着被献祭者的头部。无助的女卓尔精灵最后尖叫了一下,后背拱离石板。接着,迅速得可怕的变化开始了。腿蜿蜒如芽般钻出卓尔精灵的腰部,腹部同时奇形怪状地扭曲着渐渐涨大。她的叫声转变成一种怪异的嘁鸣,仿佛陷入了痛感与快意的纠结。祭司们退了下去,札克一眼看到个清晰的侧影--那名女性黑暗精灵曾经躺着的原处站立着一个全新的形体。它腰以上的部分是卓尔精灵的形态--这时说不出像男的还是女的--但它的腹部和腿脚却全然是一只巨大畸形的蜘蛛。接着烟雾又缭绕升起,那可怖的景象从视野中消失了。
札克又听到两次痛苦的尖号和邪恶的吟唱声,那是对胆敢悖逆罗丝女神意愿之人的惩罚。接着石窟内回复沉寂。轮到他了。他扯了扯镣铐,然而这番举动毫无效果。他不由得绷紧了身体,等待末日的降临。
然而在那之前发生了件奇怪的插曲。一个微小的形体拖着身体翻过石板的边缘,摇摇摆摆地走了上来。札克盯着它,心中的恐惧为迷惑所代替。这是什么东西?它看上去象个粗糙的泥制精灵雕像,还没有他的手大。但它却是活的!
不,札克很快意识到这不是活物,有些困惑不解。
小泥偶迈着蹒跚可笑的步子靠近了札克的右手。它举起一只僵直的手臂和一块闪烁着绿光的冷金属片。那是一把固定在这小东西手上的刀子。札克大睁着眼睛看见偶人猛砍下来。锋利的刀一下子划过绑着他手腕的皮带,只在表面留下一条细痕。
“等工作结束我们就可以休息了,姐妹们,”迷雾后传来话声。“来吧,让我们料理最后一位忤逆者的命运。”
泥偶笨拙而快速地(令人惊讶)窜入札克的衣袋里。这时罩着黑袍的身影自缭绕的迷雾后显现出来。可以看到黑暗精灵的脸上刻着残酷的笑容。就在札克头的正后方,火焰熊熊燃起,翠绿色的火光穿透了石窟内的阴暗。火焰吐着怒舌,某种东西从中浮现。札克的头弯过去,瞥见了半融化的肉泥和柔软的触手。难言的恐惧让他的勇气化为了乌有。像对待前面那个一样,女祭司们开始吟唱。一个粘糊糊的触手爬上了他的额头,札克的面孔因深入骨髓的疼痛地扭曲着。现在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只猛一抬手,右手的皮带便应声而断。他顺势抽出一个祭司腰中的仪式匕首,随着蛛形匕首划出的尖锐弧线,割断了两个还大睁着眼睛的女祭司的喉咙,最后切除余下的镣铐,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眼看身体就要挨着地面,札克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在祭坛之上,挥动匕首档在身前。
他发现自己正对着腊融妖。
这个下层界的来者盘旋在火盆燃起的魔法火焰中,距离他的脸不过毫厘。它气急败坏地尖叫着,伸出闪着光的触手想要将他撕成碎片。札克毫不迟疑,抬脚踢翻了铜盆。火花四溅中召唤腊融妖的式火熄灭,它尖叫着消尔在一股烟中,被逐回了深渊魔域。
札克转过身,余下的祭司们已经清醒了过来,纷纷举起匕首和鞭子将他围住。一名祭司举起双臂,开始吟诵咒语。札克飞起一脚,在她完成法术前踢碎了她的下巴。她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另一名祭司举起附有邪法的木棒,要将他击倒。札克匕首一挥,木棒便跌落尘埃,祭司的手还紧紧握在上头。她抓住流血的残肢,跌跌撞撞地逃开了。
札克会心地咧嘴笑了。她们试图审判他,那么这次轮到他来审判。他心中一片清明,这只会在缉杀邪恶之物——那些蜘蛛教院的祭司们,罗丝邪恶意念的奉行者;那些给予蜘蛛神后力量的人——时涌上心头。也许他是个杀人魔,也许他同他们,像其他任何一个卓尔精灵一样满手血污。但是如果要继续杀戮,那就让对象是邪恶的存在,就像现在这样。他从某具尸身上拔下第二把匕首,笑得更加开怀。刀柄在他手中震颤瓮响,它们的刀刃都经施以魔法,锋利异常。 恐惧在剩下的四名祭司眼中乍现。在她们眼中札克犹如魔鬼邪神,比深渊魔域的造物更令人惊惧万分。她们抽身想要逃离,又有两个倒在札克飞出的匕首下,每个都是正中后心。他开始追击接下来的两位祭司,但被四名男性士兵赶来截住了。
冲在最前头的刺出一剑。就在同时,札克演练了一套很久以前自创的动作。他平移双匕,一高一低而剑尖微斜。他称之为“扭转钳击”(torque vise)。当士兵叫嚣着冲上前来,札克猛将匕首一合,啮住了对方的手臂。骨头粉碎发出像玻璃被碾碎的声音。士兵倒地痛叫起来。札克大笑,用魔力蛛匕迅速处理掉后面的几个士兵。电光火石间,便有四具尸体倒伏在他的脚下。他一跃而过,不假思索地就在本能的策动下前去追杀邪恶的祭司。
三个阴影悄然出现在他面前。烟雾旋绕又散开。札克停住脚步,盯着这些骇人的东西。他们半是精灵半是蜘蛛,杀意和癫狂莹莹闪烁在他们的红眼中。
蛛化精灵。
新近造出的畸物围上前来,蛛化精灵的手中舞着刀剑,并张开毛刺的蛛腿。现在札克采取守势。他挥刀砍下一只蛛臂,那东西落到地上还在扭动着。二次出击又赚到一只。然而蛛化精灵们仍然步步进逼。高涨的杀欲使他们对疼痛全然无惧。他们将他直逼到靠上粗糙的石壁。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在隐隐做痛。他无法再阻挡下去。它们仿佛看到了近在眼前的胜利,裂开嘴狞笑着,绿色的唾沫沿着下颌往下淌。
札克绝望地四下张望,寻找逃脱的路径。他找不到。接着他的眼睛停留在头上的某处。这是风险很大的赌注,但也是他唯一的机会。他稍作瞄准,然后用尽全力投出一把匕首打中了石窟上方的一根钟乳石。匕首毫无效果,被石头弹开了。札克闪过一只蛛臂,掂掂剩下的匕首再掷。刀身在一片紫雾中爆炸开来,它附着的魔法被释放了。爆炸的威力震松了几根钟乳石,沉重的石钉落了下来。蛛化精灵们同声发出痛苦的尖叫。 札克绕道离开了这些垂死的生物。每只蛛化精灵都被一根钟乳石穿透了鼓胀的腹部,污秽的体液从伤口汩汩流出。就像他看到的,蛛化精灵倒在地上,蛛腿卷折起来。暗红的光在它们眼中一闪即逝,最终黯淡。札克摇着头,他帮它们解脱了。以怪物的面目度过百年还不如一死。
札克低视自己溅满血污的衣服。一丝苦笑浮上嘴角。“啊,但你又何尝不是个怪物呢,札克纳梵?”
远处的喊叫沿着冰冷的石壁传来,越来越近。两名幸存的女祭司搬来了救兵。士兵们很快就要赶到了,其数量不是札克能抵挡的。他粗略打量一番,发现了一个无人小路的洞口。为避免留下泄漏行踪的痕迹,他浮到空中,穿过开口,投入黑暗治下的迷径。
几分钟后,札克回到通道的地面,浮空术的力量耗尽了。他竖起敏锐的耳朵倾听,却没有追赶的声音传来。疲倦的他靠向粗糙的墙壁,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他逃离了下半生作为蛛化精灵的命运。但是现在又将去向何处?他被驱逐了,成为一个贱民,再也回不了魔索布莱。而在幽暗地域等待他的只有死亡。是的,这比成为蛛化精灵要好,但又好到得哪里去?
有什么东西在他黑皮革上衣的口袋里扭动着--那是他奇特的小救星。他倒出泥偶,粗糙的小人转过头,用呆滞的小圆石眼睛盯着他。他抓着下巴,想着:“是谁派出的偶人?又该感谢谁帮助我逃跑?”
没有预警的,泥人开始一摇一晃地向甬道深处走去。小家伙抬起泥胳膊做了个急促的动作。札克吃惊地张开了嘴。它要他跟上去,但是去什么地方?也许前往问题的答案。札克蹑手蹑脚地跟着泥偶。尽管它的腿又短又硬,但是它以令人惊奇的速度行进着,领着武技长穿过缠结的隧道、洞窟和天然通道组成的迷宫。他刚开始认为泥偶其实是带着他毫无目的地走,它就突然停了下来。 泥偶停在一个光滑的白色圆石旁边。白色的石碟同周围粗糙的乱石形成鲜明的对比,它不是天然形成的,但却停放在这个隧道的尽头。泥偶依然站着不动,札克猜想此时只有一件事可做。他走上了苍白的石碟。 他周围的景象变模糊了,接着有猛然清晰起来。
“看来我的小仆人成功了,”一个咝咝的嗓音响起。
札克晃了晃,压下了胃中的抽搐。经过刚才那阵翻江倒海,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会吐出来。
“我该道歉,”那声音继续下去。“乘坐浮碟的确令人不适。但是这种感觉会很快褪去的。”
就在说话间,札克发觉渐渐不再晕眩了,便抬起了头。他站在另一个白色圆石上,处在一间八角的房间中央,这里杂乱地摆放着羊皮卷轴、玻璃小瓶、叫不出名字的金属器皿,还有一些动物的干尸。面前之人裹在黑色的长袍里,脸藏在一个不成形的灰色面具后头。
札克紧绷身体,准备自卫。“你是谁?”他询问。
压抑的笑声从面具下传来,嘲弄却无恶意。 “一个在过去几秒内就能毁掉你十次的人,无论你有多强大,武技长。但是我请求你放轻松些。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将你从罗丝邪恶的祭司手中救下,可不是为了一个火球灭掉。”
札克注视着他,依然保持警惕。“那么我现在安全了?”
对方又发出怪异的低笑。“不,札克纳梵。你一点也不安全。但如果你指的是身体的伤害,那什么也不会危及到你。是你的心灵暴露在危险中。” 这些话激起了札克的兴趣。不由自主的,他放松了警戒步下石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我是雅林梵,”对方回答道,“但是我的名字不为人熟知。对大多数人来说,我只是蜘蛛法师。”
札克在新的震惊下盯着他。这证实了他现在身处术士房间的猜想,就在术士学校——提尔·布里契的魔法学院里的某处。然而对方不是任何一个术士大师那么简单,蜘蛛法师是魔索布莱城最臭名昭著和最神秘的法师。传言他的力量只有他侍奉罗丝的热情能超越,而那又只有他的疯狂能与之相比。但是从他的一举一动看来,札克眼前的这位法师既不疯癫也不像是罗丝的信徒。
蜘蛛法师显然注意到了札克的兴趣和困惑。“过来,”法师说道,示意他在桌边的椅子坐下。“我会解释我的能力。但我们时间不多。她的目光暂时移开了,正盯着别处,但是很快就会转回来。她一直在监视着。”
一股颤栗窜上札克的脊梁。无需多问她是谁。
不久他们坐在桌旁,啜着淡葡萄酒,蜘蛛法师接着说下去。“我要向你展示某样东西,札克纳梵。你不会希望看到它,但是你必须理解我告诉你的一切。”
没有多余的言辞,法师伸手摘掉了灰色面具。那下面是……不是脸。取而代之的,是大量蠕动的蜘蛛腿,成百上千。札克为之作呕,转过脸去。当他有勇气转回来时,面具又挂在了上面。
“这是……?”札克声音嘶哑,他能说的只有这些。“我长话短说,”法师的音质却很清脆。“只要说这是拜蜡融妖所赐就够了,罗丝的仆人。现在你就会相信我完全蔑视罗丝的说词了。”在接下来的狂热的几分钟内,札克全神贯注地倾听蜘蛛法师对蜘蛛神后的仇恨。雅林梵不单单憎恶罗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更为她对所有卓尔精灵做的——为那将他们造就成恶毒、可憎、无情的工具的邪恶手段。黑暗精灵曾经是高贵的一族,开化而有同情心。那是在他们被驱入幽暗地域之前的事,然后被罗丝谎言织就的网所迷惑,开始堕落且永不满足。在蜘蛛神后而言,戏弄卓尔精灵不过是一场残酷而反复的游戏,对此她已臻于化境。
一席话使札克纳梵产生强烈的共鸣。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我还一直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以为单只有我憎恨卓尔会如此,如此不堪。”
“不,你并不孤独,”蜘蛛法师反对道。“还有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其他相信卓尔无需滞于邪恶和罪名。我把一些人带到这里,与他们交谈,就像我引你来此一样。我们为数不多,但确实存在。你还不明白吗?”法师的手攥成了拳头。“那意味着罗丝对卓族的腐蚀还不够彻底。一旦存在,存在不同的、就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再也不是生而属于黑暗的世界!”
札克凝视着法师,为这些言语深深吸引。他心底深处的阴暗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之火。“但我们如何同她对抗?”
“非公开的,”蜘蛛法师尖锐地说。“你该知道公开挑衅罗丝会得到什么。不是死亡就是被蛛化。不,如果我们要击败她,只能是在属于她的游戏中。”
札克不明白。
“就我看来,”蜘蛛法师接着说。“通过摆出一副罗丝的忠实信徒的样子,我避开了她详细的审查。然而即使在我假做顺从她的时候,我也在反抗蜘蛛神后。我运用她给予我的力量反过来对着她。是的,我必须非常狡猾,而且耐心谨慎。也许要历经数百年。但缓慢而无疑地,我们能渐渐抵消她对卓族的控制。”
札克摇摇头,心中浮上疑问。“我不知道,雅林梵。我是名战士。我不是受训待敌如友,而是对他们迎头痛击。”
法师的语气变的急迫起来。“你必须相信我,武技长。回到你的家族去。侍奉你的主母和她的高阶祭司的女儿们。使她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你是个死心塌地的工具,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但在你这么做的时候,观看并等待。一旦有适当的机会来临,能对罗丝邪恶的阴谋进行阻挠,你就会明白。”蜘蛛法师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我们能通过侍奉罗丝征服她,札克纳梵。别无他法。”
“但是即使你是对的,我也回不去了,”札克不甘愿地说。
“不,你可以。”蜘蛛法师将手抚过水晶球。巨大石柱的影像浮现出来,最后的光热从它的石头表面渐渐隐没。纳邦德尔。
“你以为将魔索布莱之匕投入火中就毁掉它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即使是主法师的魔法火焰亦不足以毁掉如此强大的古代法器。”
札克的眼睛被危险的光点亮了。只要取回匕首并将其献给玛烈丝主母,她除了再次授予他武技长之位别无选择。在那一刻,他下了决心。以顺从求掌控。是的,这是唯一的办法。
札克突然起身。“我该走了。”他对法师做了个恶毒的笑脸。“我该为亲爱的主母大人献上匕首。”
蜘蛛法师黑色面具似乎挂上了一抹微笑,但也许那不过是个阴影。
“再会,札克纳梵。再次交谈对我们来说风险太大了。因此让我说见到你我很荣幸。” 札克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点头。
“使用浮碟,”雅林梵最后说道。“它将载你前往纳邦德尔。”
札克不再多话,走上了淡色圆盘,周遭又再一次模糊下来。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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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顺应
术士学校心脏地带的深处,雅林梵坐在自己房间的沉寂之中。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晶里闪光的时柱,想起了他没有警告武技长的那些危险。
要找机会破坏罗丝的力量,假装侍奉她是唯一的希望。但这也包含着重大的危机。一直佯装成蜘蛛神后的奴仆,总有一天会醒悟自己其实真的变成了其中一员。时间是盟友,也同样是敌人。随着时光流逝,所有的一切——哪怕是一个真心善良的卓尔精灵——也会腐化堕落。
“每一天燃起纳邦德尔的火焰时,我的朋友,”雅林梵对着水晶悄声细语,“都给每一天带来选择的机会,变好,或是变坏。”
雅林梵叹了口气。要做选择如今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他挥了挥手,水晶转暗。蜘蛛法师站起身来。到侍奉罗丝女神的时间了。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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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圣物
崔斯特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这。布里莎要他擦亮整个家里的每一个门把手,但没说可以打开门。
门在他身后嗒一声关上了。已经太晚了。
“好了,既然我已经赚了一顿鞭子,我就该好好看一看这地方。”年轻的卓尔精灵给自己找理由。
崔斯特享受了一会这间小密室里的安静。现在杜垩登家上下都忙碌着为建城节做最后的准备,也同样忙于准备应付班瑞主母及其随从的到来。即使以布里莎的标准来看,派给崔斯特的任务也是相当的单调乏味。杜垩登家并不是魔索布莱城最大的家族,但同样也不是最小的。在擦亮了一百来个门把手之后,崔斯特已经不知道数到几了。然后他擦到了最后一个把手,来到一条鲜有人迹的廊道,站在廊道尽头的一扇小门前。
崔斯特不确定是什么最先激起了他对这扇门的好奇心。家里所有其它的门都宽大而华丽,蛛网、蜘蛛和古代卓族英雄这类图案的雕刻使它们显得优雅精致。而这扇门是那么小,又那么普通,以致他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也许这就是引起了他兴趣的原因。他原来没打算要扭门把手,但在用布擦它的最后一下时,把手转动了,门就这么打开了。
崔斯特打量着这个小密室。一会之后,他发出了一声失望的叹息。这个房间是空的,只有几张坏了的椅子和一些破损的挂毯。崔斯特转身打算离开。如果没人注意到他溜出了门,也许他就不会被逮着挨打。于是,他伸手去摸门把手。
就在这时他发觉了异常。密室的墙全都满布着紫色的霉斑——只除了他左边墙面中心的一个小圆。崔斯特皱起眉。不对劲,不常碰的地方都会长上霉……
他立即从门边走到墙前,盯着那圈光滑的石面。这块墙上不长霉只可能有一个理由。为了证实自己的预感,他抬手去推那块地方。
我可没想到这个!崔斯特脚下的地板裂开时,他只想到这句话。他想用浮空术,但慢了一步。“扑”的一声,他轻轻落到一堆冰冷坚硬还叮叮响的东西上。
钱币。他目瞪口呆了一会才认清。这是一堆精金钱币。崔斯特往上瞧着头上十二尺远的洞口。用浮空术离开这不成问题,不过,首先得要……
他站起身,抖落了一大把钱,向四周望去,忍不住轻呼一声。他满眼都是用白银、红宝石和珍珠打造的各类物品,他的手指抚过象牙制的杯子和镶珠宝的权杖。兴奋之情油然而生。这是家族的秘密藏宝库!如果母亲和姐姐发现他在这,她们一定会把他打到气若游丝。如果他还有一点判断力,他就该马上离开。然而,一个王子见习生的生活是单调无味的,而他现在看到的一切又是如此令人着迷。再说,他不会待太久的。
崔斯特戴上一顶绿宝石王冠,拿起一把黯然无光的剑,假装自己是某个幽暗地底王国的伟大国王。他挥舞着长剑,想象着倒在剑下的是幽暗地域中最可怕的怪物。
一道闪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一个大理石底座上有一个镶金的碗。崔斯特朝那走去时,剑从他手里掉了下去。那个碗看来很朴素,但有些什么让他知道那不是只普通的碗。他伸出手去摸碗的金边。就在他碰到碗边时,不知从哪冒出了清澈的水填满了这个碗。崔斯特低头看向碗里。一开始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但接着水就变黑了,变得比幽暗地域最深的裂缝还要黑。崔斯特不禁发出一声惊叫,但他没有看向别的地方。
图象开始显现出来了。图影飘浮在平静的水面,飞掠而过。他见到母亲在和姐姐们谈话,她们的脑袋凑在一块,仿佛是在计划什么邪恶的阴谋。图影变了,变成他的哥哥狄宁在练剑。接着是城中各地的景象层现错出,都是些崔斯特不知道的面孔和地点。
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个占察之碗。他曾听玛烈丝主母向布里莎提起过一次这件东西,当时她们不知道他能听得见她们的话。这个碗是杜垩登家最了不起的宝物之一。
你现在该离开这个地方了,崔斯特。脑海里传来了警告声。然而这个建议被涌起的刺激感淹没了。占察之碗可以让他见到他想看的任何东西!不过他要看些什么呢?或许他可以让碗来做决定。
他抓紧碗沿。“给我看些重要的事情。”他下令说。他手下方的金属开始嗡嗡作响。
有那么一会儿,他认为自己的要求让魔法碗感到困惑,因为水又一次变黑了,黑得盯住水面会让眼睛发痛。接着那团黑暗变成了火焰。烈焰散开,在中间的是一把匕首。漂亮的匕首。这把匕首搁在一级石头步阶上。一颗紫色的宝石在刀柄上闪烁不停,刀刃因烈焰的炽热而发出了光芒。崔斯特咬住下唇。这匕首看起来太真实了——真实得仿佛近在咫尺,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崔斯特把手伸进了碗里,手指穿过冰凉的水面。
他的手指环过灼热的金属。
又是惊讶又是疼痛,崔斯特一声大叫缩回了手。碗里的水沸腾起来,嘶嘶地冒出了大片的蒸汽,最后,连蒸汽也全消失无踪。崔斯特害怕地注视着这一切,疑惑不解。
“我干了什么?”他轻声喃喃着。
握在他手里的是那把匕首,它现在变凉了,占察之碗里的水给它淬了火。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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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蜘蛛宝石
札克纳梵周围的一切再度融化、流动、凝结。他又一次站在了魔索布莱城这迷网正中心的高处——纳邦德尔。石柱在他脚下清凉如寂。然而那支闪着紫色魔法光芒的队列正穿过城中的街道——大法师正往这来。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建城节就在眼前。札克的时间不多了。
武技长搜索着石柱崎岖不平的顶面,找到了那条小裂缝。他往里滑进一只手,压下了开关。黑色的洞口再次出现。札克毫不犹豫地降下楼梯井道,让眼睛适应着周围的环境。
过了一阵,他就知道魔索布拉的匕首不见了。它不可能会掉在离楼梯太远的地方,而且匕首柄上的明亮宝石与单色的石阶反差很大,相当容易被发现。
札克一边向自己保证,一边浮空上下再巡视一遍台阶以确认。不过他知道自己是找不到那件圣物了。他也料得不差。札克爬出洞口回到石柱顶上,厌恶地拍下开关合上洞口。
“它在哪?”他朝着黑暗粗声粗气地问道。
蜘蛛法师说过匕首没有被摧毁,而札克不怀疑法师的说词。
“雅林梵不会对我说谎。我们有着相似的灵魂,他和我一样。”
如果圣物确实仍未被毁掉,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把它拿走了。可是,是谁?拿到哪去了?建城节就在眼前。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搜索哪怕是一小片城区,根本不必去考虑搜索的事。看来他的补救行动早早地就得宣布以悲剧结尾。
就在这时,札克不由得笑起来。他真是个傻瓜!当然的,他当然一直都有能力找到那件圣物。他把手摸进颈袋,掏出蜘蛛宝石,伸直了胳膊。魔法蜘蛛腹部的红宝石闪亮起来。蜘蛛转了一会,停住了。札克顺着蜘蛛指的方向看去。是西边。
没有时间可浪费了。札克踏进石柱外一股上升气流,用魔斗篷裹住自己,让温暖的气流掩饰自己的体热以免被发现。他降落到地面,消失在城中的街巷。就在他离去的那一刻,大法师一行人正巧到达纳邦德尔时柱脚下。
大法师将手放上古老的石柱。烈焰涌出。石头亮起红色的光芒。节日开始了。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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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门前的地精
玛烈丝主母环视着她的周围,眼里闪耀的满意的光彩。节日的准备都已经就绪。在她的命令之下,侍从们取来了杜垩登家族最为珍贵的宝物,将它们摆放在宴会大厅之中:矮人骨头制成的椅子、龙爪支撑着的缟玛瑙桌子,以及被渲染成绯红色的水晶高脚杯中盛装着妖精的血酒——那是在某次对地表世界的突袭中,从那些令人厌恶的地表精灵体内所榨取的。玛烈丝所领导的并非是魔索布莱城中最为富有的家族,但尽管如此,它仍然能够聚集这么一批令人赞叹的展品。即使是班瑞主母也将不得不对此留下深刻印象。
玛烈丝主母微笑着,但她的表情是却如此的空洞。尽管胜利就在眼前,可她的满足感中却带着缺憾。某些东西已然逝去。极为懊恼地,她意识到了那指的是谁。没有了那个难以控制的武技长,这样只会对她更好,她这样对自己说。她会找其他的人来替代他,无论是在她的床上还是在她的心中。把她的思念浪费在札克纳梵身上可真是愚蠢。这可将是她荣耀的日子。
狄宁匆忙地奔入宴会大厅,在她面前一躬到地。“原谅我的侵扰,主母大人,但是你说过如果有人——无论是什么人——出现在家族大门之前,都要向你通报。现在来了一只地精,它要求给它盛情的款待。”
布理莎极为愤怒地打了个鼻息。“厚颜无耻的小蛀虫。”她紧握着她的蛇首鞭。“我会好好料理它的,母亲。”
玛烈丝对她的女儿怒目而视。“然后让我们进一步地在罗丝面前失宠吗?”她讥笑着。“我可不这么想。把你的鞭子拿开,布理莎。你太过于喜欢紧握它的感觉了。也许你应该好好地记住它的另外一头的触感如何。”
布理莎惊得目瞪口呆,然后赶忙卷起鞭子,免得她觉得它会咬到自己。
玛烈丝轻轻抚摩着下巴思考着。“蜘蛛神后今天会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出现,而她会以什么外型出现则没有定数。”她转向她的儿子。“狄宁,把那地精带到这儿来。给它任何它想要的东西。”
狄宁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但他知道他不可以质疑他的主母大人。几分钟后,他带回了那只地精:一只有着绿色皮肤和长满瘤子的脸庞的矮小而又软弱的小生物。玛烈丝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把自己的匕首刺入这个讨厌东西的喉咙的强烈欲望。有太多的故事关于赶走了一些可怜生物的家族,最后却只发现它是由罗丝伪装而成,而他们也刚好死于变成了毒药的食物。玛烈丝强迫自己伪装出一个微笑。
“欢迎来到杜垩登家族,”她说道。“你想来些酒吗?”
地精点点头,树干般的双手相互摩搓着,咧嘴一笑间露出满口的黄牙。“藏品,但我更喜欢建城节!”它呱呱大叫着。
当班瑞主母打开宴会大厅的大门走进来时,玛烈丝自己正在一只银制的盆子中清洗地精长着硬壳的双脚。
“不要忘记清洗脚趾头之间的地方。”这名年老精灵用如同锉刀般的声音说道,“从没听说过地精是讲卫生的。”
玛烈丝跳了起来,双手在身前不安的绞动:“班瑞主母!我只是……我只是想……” 她的双颊因为尴尬而热得发烫。
班瑞靠在她的拐杖上,粗嘎地笑了起来。“不要害怕,玛烈丝主母。我喜欢能认识到传统价值的主母。但我想今天你只要像对待一名普通的仆从那样对待这只地精就足够了。”
地精抬头向上看着,鼓着眼睛,它意识到它的乐趣已经完结了。玛烈丝向狄宁点了点头,她儿子立刻抓起地精,他拖拽着、踢打着、怒骂着把它赶离了大厅。玛烈丝解脱似地叹了口气。事情虽然有着个尴尬的开始,但看起来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会变得顺利起来。她重新拾起她的社交礼节,正式地低头问候。
“您能在庆典之日光临此地令我们深感荣耀,班瑞主母。”
一个厌烦的摆手,这名年老的黑暗精灵挥去了其余的话语。“好了,你们当然会是这样。蘑菇酒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感到口渴了。”
“这边走。”玛烈丝说道,引导着班瑞主母向桌边走去。“我确信你会发现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会让你满意的。”
“啊,这个我会自己来判断的。”班瑞主母又一次粗嘎地笑起来,而这一次,她的笑声却听起来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了。
玛烈丝咬着牙。也许,接下来的事情终究也不会是那么舒心了。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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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入侵者
札克拉下覆盖在皮瓦弗维斗篷上的破烂长袍的风帽。他向走廊的两头张望着,而他什么人也没看见。想要进入杜垩登家族,扮成一名乞丐是再容易不过了。在建城节期间,任何人都不会受到驱逐。而只要一进到里面,札克就能用他对这栋家族建筑的详细了解而轻易溜开。他先是去到他以前的房间,取回了他的利剑。然后开始了他的搜索。
张开他的手掌,札克看着发着热光的蜘蛛宝石。最初,当那蜘蛛将他引向这里,引向杜垩登家族时,他被惊吓到了。这里的某个人取回了魔索布拉的匕首。札克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可事情就是这样。他只能期望这件圣物还没有被交到玛烈丝的手中,不然他就不会有机会来赢回她的宠爱。他无声急行,走下长廊。
很快,狂欢之声飘入他的耳中。宴会大厅已经近了。镶在蜘蛛宝石上的红宝石的闪着微光,匕首就在眼前。札克穿过一道拱门,压低身子藏入一圈热影之中。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界里,这人走沿着回廊走来,整张脸都被手上托盘上的大堆的碟子挡得严严实实。魔法蜘蛛兴奋地颤动起来。
就是这人,札克意识到。就是这个人他拿走了匕首,他将蜘蛛宝石扔回他的颈袋之中,紧握着他那对双剑的剑柄。
他等着他的猎物走近,然后忽然跳出,想要绊倒他。 随着一阵瓷器碎裂的巨响,托盘被摔到了地面上。札克交叉起双剑猛然下刺,认为这样就可以将他猎物的脖子卡在地面上,但他的锋刃咬中却只是石头,而非血肉的身躯。他的对手比他想象的还要狡猾。在一片混乱之中,那人滚向一旁,甚至试图钻过札克的双腿之间。尽管他的敌人如此地迅速,但札克毕竟还是名武技长。在他的猎物能够再次挣扎逃开前,札克猛地跺下一脚,将他的对手狠狠地踩趴在地上。他垂下长剑,让剑尖刺入对方脖子的肌肤之中。 这样,所有的挣扎都停止了。
“转过来。”札克命令道,“让我看到你的脸。不过动作要慢,不然你的脑袋就会搬家。”
那人转过了身。札克吃惊地扬起了一边眉毛。这可完全不是他意想中的敌手。
“你好,札克纳梵大师。”崔斯特·杜垩登彬彬有礼地打着招呼。
尽管札克他本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笑。但这个男孩是一名优秀战士,即使他被击败了,可他的眼睛里却没显露出任何的恐惧。这个年轻的卓尔很有胆气。这还真是可惜,札克想,如果再过上些年,或许他就能有超过自己的水准了。但是现在,札克得要处理其它一些与自己有关的问题。他把崔斯特拽到自己的脚边,掀开他的皮瓦弗维斗篷。插在他的腰间正是一把装饰华美的匕首,握柄上的紫色宝石不停地闪烁着。蜘蛛宝石确实没有弄错。 札克锐利的目光看着男孩。“告诉我,这个是怎么到你手上的。立刻。”
崔斯特立刻顺从地点头。他用平稳地语调述说着他是如何跌入藏宝库、发现了占察之碗,而他又是如何将手伸入水中取得了这件圣物。札克越听越感惊奇。他并不怀疑男孩所说的。他显然不是个说谎者——另一个会在卓尔的黑暗世界里为他引来麻烦的品质。
“你生我的气吗,札克纳梵大师?”说完后,崔斯特询问道。
札克不清楚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出于某些原因,他希望能够宽慰这个孩子。但这看起来难以想象——无论如何,他可都是一个锐森的子嗣——竟让他联想到了自己。他屈膝蹲下,打算告诉这孩子事情现在都已经结束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某些硬物的摩擦声。札克猛地抬起头来。恐惧的寒刃切入他的心中。他竟然忘记了那些碧玉蜘蛛。
两只用圆润、光洁的青色石头制成巨大造物小跑着向他们奔来。家族里的碧玉蜘蛛是用来保护家族建筑不受入侵者攻击的。因为攻击了一名家族后裔,札克却让自己成为了一名入侵者,而他是看过碧玉蜘蛛是如何对付入侵者的。通常那些受害者遗留下来的残骸甚至都不足以用来确认他们的种族。 光洁的蛛腿在石头地板上敲击着,碧玉蜘蛛们接近了。
“这是怎么回事?”崔斯特问道,困惑地瞧着魔法生物。“为什么碧玉蜘蛛要攻击我们?”
“它们不是在攻击我们。它们是在跟着我。现在退下!”札克大吼着抽出双剑, 双手分持。
男孩奇异的紫色双眼闪过一道严肃的闪光。“不。我要帮你。”
札克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他打算叫这名年幼的卓尔躲开,但是已经太迟了。敲击石头的声音随着碧玉蜘蛛攻击的开始而渐渐变得强烈起来。 武技长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他们,手中的双刃在他身前组成了一道旋转的屏障。他们一次次地向伸出它们长着倒刺的蛛腿,却也被一次次地击回。然而,长剑也仅仅只能隔挡开蜘蛛。甚至连坚固的利刃也无法砍入受魔法点化过的石头。札克继续以令人昏晕的动作挥舞着双剑,抵挡着蜘蛛,但是他却也一步一步地失去了他的阵地,慢慢地向敞开的拱门退去。
当他听到身后硬物摩擦的声音时已经太晚了。第三只碧玉蜘蛛从背后靠近。他扭头看着它笨重地穿过拱门,直直地向崔斯特爬去。为了能对付札克,它要杀害着名男孩。
“崔斯特,快跑!”他大叫着。
但男孩没有动。他一只手握着魔索布拉的匕首,另一只手从地板上那堆碎裂的瓷器中寻出一把切肉的小刀。他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挥舞着刀刃向蜘蛛砍去。他的动作显得轻率而又低效,蜘蛛轻松拨开他的小刀,张开它的钳子,准备将它们切入男孩的身躯。札克希望自己能逼退另外两只蜘蛛,但却根本无法脱身。而这第三只蜘蛛向崔斯特冲去,准备要给他以致命的一击。
一切发生的是如此的迅速,札克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带着一脸觉悟的严肃,崔斯特以极不寻常的方式掷出他手中的双刃:一高、一低,剑尖微斜着。高的那个随着低的那个上升而下降,同时击中了它们之间的一个长有钩子的蜘蛛颔部。当两者相接触之时,魔索布拉的匕首耀出紫罗兰色的光芒。碧玉蜘蛛的石头颔部化为了齑粉。它扬了头,尖声地发出了痛苦的嘶鸣。
札克实在是太惊讶了,他几乎停下了他的防御。一条蛛腿向他扫来,他又重新开始了他的猛攻,即使是这样,他仍然还不时地瞟向崔斯特。他的姿势虽然粗陋而又笨拙,但无庸置疑。这是扭转钳击。同样的动作,札克自己在对敌时曾用过上千次。但这是他标志性的绝技,他从未传授给谁。为什么这个孩子象是出于本能理解并作出了这样的动作?
真相震惊了札克。当然如此。为什么他以前没有注意到?崔斯特的灵魂,他对武器那种知觉般的天赋,他淡紫色的眼眸中的那种反抗的眼神…… 玛烈丝在十一年前对他说了谎。这不是锐森的孩子。
“我的儿子……”札克惊喜地叹息着。
第三只蜘蛛又恢复了过来。甚至是魔索布拉的匕首的一击也无法长久地抵挡住它。崔斯特有战士的天赋,但是他却缺少经验。第一击只是幸运,而第二下则就未必了。
札克对碧玉蜘蛛们展开一阵狂暴的攻击,将它们暂时地逼退。他急忙拉开一扇侧间的房门,将惊讶的崔斯特推了进去。
“锁上门,崔斯特!”他高喊道。“直到我叫你之前都不要开门。” 崔斯特反抗地摇头。“但是我想帮助你战斗!”
现在可没时间来温柔地劝解这个孩子了。“这是一个命令!”札克咆哮着。“照我说的做!”
崔斯特垂下了头,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从侧室内关上了房门。札克等到听见重锁紧紧地扣上,才满意地转身投入与他敌人的战斗。这三只碧玉蜘蛛同时恢复过来,小跑地向他冲来。札克举起剑,黑色的脸庞上露出了狂野的笑容。他现在有值得为之战斗的东西了。
“来吧,你们这些魔法杂种,”他狂吼着,碧玉蜘蛛们侵袭而来。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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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匕首的持有者
“你好,崔斯特·杜垩登,”一个性感的女声说。
崔斯特惊讶地喘着气,在原地转了一圈。最初,这个间小储物室看起来空无一人。然后暗影中的景致在他眼前展露出来。他眨着眼睛,发觉自己并不孤单。
她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卓族女士。她的皮肤宛如缟玛瑙般漆黑,又如妖火般艳丽,骨白色的长发滑过她光洁的双肩,柔顺波纹倩然流泻而下。她披着一件仿如用厚实的黑色天鹅绒缝制而成的曳地礼袍。她深红色的双唇上绽放着浅浅的笑意,显露出珠白的皓齿。最不同寻常的是她的双眼。它们是紫色的,竟如崔斯特自己一样。
微弱却又清晰,崔斯特能够听到门外战斗的声响。“我应该到外面去帮助他。”他抗议道。“我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名战士,你知道的。”
女士笑了——宛如清泉流过黑石之上。“啊,是的,我知道。不过你现在的位置是在这里,匕首的持有者。” 崔斯特看着自己手中那把华丽的匕首。它的紫色宝石仿佛一只神秘的眼睛,不停地向他眨动着。他抬起头,看向那名女士。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他询问道。
“我知道很多的事情。”她回答说。她的礼服轻轻地抖动着,似乎是微风在其上扬起了漪涟,但崔斯特却没感到任何的风息。他惊讶地注意到了实情。是她的衣裙自身在移动。她的礼服并不是用天鹅绒缝制的,而是由细小的蜘蛛一只只相互紧拥着,才编织成了这件活生生的织物。
崔斯特舔了舔嘴唇。“你知道,我并不……我并不害怕蜘蛛。”
“真的吗?”她的笑意加深了,显露出危险的神情。“那就再走近些,孩子。”
披着蜘蛛裙袍的女士抬起纤细的手臂,招他走近,在她的力量之前,崔斯特毫无抵抗之力。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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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罗丝的恩宠
玛烈丝主母沿着廊道大步向骚乱之声的根源冲去,竟然有人胆敢扰乱她的庆典。出于好奇——或者是对鲜血的渴望——很多参加宴会的宾客也尾随在她的身后,令她深感不安的是,那其中甚至还包括了班瑞主母。玛烈丝现在只能期望千万不要让她发现什么会令她在魔索布莱第一家族位高权重的主母面前陷入窘境的事情。
当她转过一个转角,看到她身前的景象之时,她的希望都已荡然无存。复杂的情感骤然涌上玛烈丝的心头:震惊、愤怒,还有一丝难以描述的……喜悦。
三只碧玉蜘蛛已经将他逼入绝境。他的一只剑已经被击脱了手,另外一只也受到了损伤,加上剑柄也不过剩下一尺之长。他的嘴角上也已娟然淌下一缕鲜血。一只碧玉蜘蛛他自可轻易应对,两只则会有些困难。但是,即使是他,三只也已经是太多了。它们现在几乎就快要杀死他了。
“这不是你的武技长吗,玛烈丝主母?”一个粗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是班瑞主母。
玛烈丝困惑地摇着头。“不……嗯,是的。我的意思是……他曾经是,但我……”
“想清楚了再说,我的姐妹。”班瑞低声地嘲笑着她。
愤怒的情绪扫清了玛烈丝思绪繁杂的脑海。在可不能在自己的家里被弄得像个傻瓜。不能被她那难以驾御的武技长。甚至不能被那个班瑞主母。她抬高音量命令道。
“停止!”
碧玉蜘蛛立刻遵从了她的命令。这些魔法造物退开了,然后低身趴下,重新变回了没有生命的石头。札克纳梵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捂着胁部的一条小伤口,颓然倒靠在墙壁上。本已被判了刑的武技长的出现令布里莎大吃了一惊,但她还总算是记起了要和家族里的其他人一样保持住安静。当玛烈丝一步步向他走去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就像是燧石:冰冷、坚硬,石刃上却闪烁着点点的火星。“你怎么能从逝者之窟的转化仪式里残存下来?”
札克纳梵眼中闪过一丝无赖的神色。他坏笑着亮出他染血的牙齿:“我该怎么说呢?罗丝女神的恩典泽惠于我。”
这是个谎言。他们两人都很清楚。但玛烈丝不敢更深地探察。他不会公然地反对她,而她也不想在班瑞主母眼前显露出她对他在控制力上的缺乏。没有人会应该为这种顽固的男性而吃尽苦头。虽说对札克纳梵怀有的情感依然潜藏在她的心底,但在这一刻,与她心中愤怒的暗影相比,它们显得黯然无光。
“如果你真的那么受罗丝的宠爱,那么你一定会很高兴地让我把你送到无底深渊她的身边。”玛烈丝怒吼着。她从她双乳之间扯出一把蜘蛛形状的匕首,高高地举起。
令她惊讶的是,札克没有抵抗。“如您所愿,主母大人。”他在她身前低下了头,向她露出毫无遮蔽的脖背。
玛烈丝迟疑了,她疑惑地打量着武技长。札克纳梵是怎么打算的?
“支配我的性命是您的权力,”札克继续说道,“当然,不过我也偶然地知道了魔索布拉的匕首现在的位置。”
玛烈丝倒抽了口凉气。这就是他现在要玩的游戏。很好,她才不会中了他的诡计。“给我证明,”她尖声说道。“或者去死。”
“当然。” 札克起身打开了侧门。当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中跌撞而出时,所有人都倒吸了口气,看着那双迷茫而又冷漠的熏衣草色双眸。
“崔丝特?”玛烈丝对着这越来越诡异荒唐事情怒吼着。“这个男孩跟这件事能有什么关系?”
札克的手轻拍着年轻卓尔精灵的肩膀。“给他们看,崔斯特。给他们看看那匕首。”
男孩眨着眼睛,紫色的眼眸总算找回了焦距。他打了个哆嗦。“我做不到,札克纳梵大师。我已经不再持有它了。”
“什么?”札克大喊道。脸上流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他绝望地抓紧男孩的肩膀。“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斯特皱着眉头,仿佛是很难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有一位女士。在这间侯见室里。她从我这里拿走了匕首。”
札克猛力地摇动着男孩。“是谁?那是谁,是谁从你那拿走了它?你的某个姐姐?” 崔斯特痛苦地皱起了小脸,摇着头。“不是,不是。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以前也没见过她。而她现在已经走了。”
札克放开了男孩,沮丧地垂下双肩。玛烈丝压下蜘蛛形的匕首,对着武技长的脖子。“你完了,札克纳梵,”她吐了口口水。“不管你准备了怎么样的花招来欺骗我,它现在失败了。你逃过了一次毁灭的厄运。但这次你可逃不了了。”
“等一下,玛烈丝主母。蜘蛛虽然可以很快地了结它的猎物,但他们却从不草率。”
玛烈丝迟疑着,手中的匕首顶在札克喉下紧绷的皮肤。她惊疑地看着,班瑞主母艰难地迈步,向那个小男孩崔斯特走去。古老的卓尔伸出一只枯木般的手,托着他的下巴,抬起他那双奇妙的淡紫色,让他看着她。
“孩子,告诉我更多有关于你提到的那位女士的事情。”
在这个老太婆的瞪视之下,崔斯特不安地扭动着身躯,但却无法从她钳子一般的手中挣脱。他喘息地说道。“我已经说了,班瑞主母。我不知道她是谁。”
“哦?那你为什么会把匕首给她?”
崔斯特咬着唇,苦苦地思索着。“她……她告诉我,我应该把匕首交给她,玛烈丝主母大人会很高兴我这么做了。不知怎么,当她这么说的时候,这听起来很合理。”
这让玛烈丝根本无法忍受。她精心所设下的一切计划都化为了泡影。这些个男性把她弄得像是个笑话。杜垩登家族的地位在这天不仅没能提升,反而下降了。她现在再也不可能在统治议会中取得一席之地了。“说谎的家伙!”她尖叫着,把匕首从札克身上移开,转而向男孩冲去。
“不对,玛烈丝主母,这个孩子没有说谎,”班瑞主母那锉刀般的声音里带着不耐。“看?这事实就写在孩子的脸上。”她挥手让不知所措的玛烈丝退开,然后又继续用那种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盯着崔斯特。“告诉我,孩子。那位女士的外表是什么样子的?” 崔斯特的脸上露出了敬畏的神色。“她看起来很漂亮,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士。只是她的装束。那是……那是用蜘蛛做成的。”
此刻,在场的所有卓尔都不约而同地惊叹着。班瑞主母点点头,仿佛她只是在证实她的某些怀疑。
崔斯特眨着眼,他脸上好奇的表情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之色。“我做错了什么吗,班瑞主母?”
这个老太婆粗嘎地笑了。“不,孩子。别害怕。你做得很好。”她松手放开了他。“现在离开我们,孩子。我们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讨,这些事情太重要而不合适让你的小耳朵听到。”
崔斯特松了口气地点了点头,然后在不耐烦的笑容重新闪现在班瑞脸上之前,轻快地沿着走廊跑开了。
等他离开后,玛烈丝摇着头,她的愤怒转变成了困惑。“我不理解。”
“我也是。”札克回应着,走了过来。
“而我知道,”班瑞主母声音沙哑地回答说。“让我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些。”干瘪的卓尔对着宴会的宾客们举起她皮包骨头的手臂。“欢呼吧,黑暗精灵们!”她高声地喊道。“让整个魔索布莱城都能知道我们的罗丝女士,黑暗的蜘蛛神后,众卓尔之母,今天出现在杜垩登家族中!”
“所有的荣耀归与罗丝!”在场的所有黑暗精灵都跪了下来,回应着这欢呼。
玛烈丝终于明白了。穿着蜘蛛的女士……这不可能是其他人。玛烈丝最后的一点怒气也消逝无踪,为狂喜所替代。罗丝在节日里出现在她的家族中!而班瑞主母刚好在这里为之做了见证。这是她所期待的一切——她为之计划的一切。她转向班瑞主母,眼中闪着光芒。
古老的卓尔妇人向她点了点头。“是的,玛烈丝主母,你在今天赢得了极大的荣耀。”她的声音坠入嘶哑的耳语。“但是要记住,罗丝的恩宠是一把双刃剑。以后蜘蛛神后会对你盯得更紧。”
在狂喜之中,玛烈丝并没怎么注意老太婆的警告。“杜垩登家族,魔索布莱的第八家族,”当女儿们围绕在她身边时,她不停地念叨着这些话语。是的,她喜欢这种说法。
布里莎表情阴郁地咬着唇。“这不公平,”她生着闷气。“崔斯特不过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男孩子。为什么罗丝不是出现在我的面前?”
“住嘴,你这蠢货,”玛烈丝尖声呵斥道,但她实际上并不怎么感到恼怒。在这一天,以至于更久的日子里,即使是布里莎也无法将她的满足感消减一丝一毫。
《纳邦德尔之火》 作者:马克·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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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谢谢你那么快回应我的召唤,札克纳梵。”玛烈丝高兴地说道。
札克从玛烈丝的孩子们面前走过,跪在她的宝座前:“这是当然的,玛烈丝主母。”对他来说,现在,说出这些话已经很容易了。
他已经很习惯于扮演成一名顺从的奴仆。玛烈丝深红色的双唇上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显然她喜欢他这样的表现。
“关于你的命运,我已经从议会那得到了消息,札克纳梵,”玛烈丝接着说道。“因为你成功地躲避了变成蛛化精灵的原因,这看起来就像是这个处罚从来都没有判下一样。你的罪行被赦免了。”
一股安心的暖流从札克心中淌过。他曾经担心变成蛛化精灵的刑罚仍然会被执行,但现在他知道已经没事了。在魔索布莱,如果犯了罪后能成功的逃走,那这件违法的事情就会被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就是卓尔们正义的实质。他简单地点点头。“我很高兴我还能够继续侍奉你,主母。是否还要为我犯下的小错安排一些私人的惩处?”
这时,玛烈丝暗示他走得更近些。他走了过去,她用只有他能够听到的耳语说道。“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游戏,札克纳梵。这都没什么关系。即使你要公然反抗我,你绝对会得到我想施加于你的。”她的声音转为了戏弄的柔语。“你说到了惩处。那就让这个当作你的惩处吧,然后——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吗,你想要的一切,你来服侍我。你来服侍我,札克纳梵。”
即使是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札克都得要强忍大笑的冲动。是的,他会扮演成她顺从的仆从。他会陪她玩那些她的——还有罗丝的——黑暗隐晦、拐弯抹角的把戏。与此同时,他会等待机会,在罗丝那些自相矛盾的规则允许的情况下反击那些邪恶。又一次,蜘蛛法师的话语响彻他的脑海。以顺从求掌控。札克不会忘记的。
在表面上,武技长低下了他的头。“如你所愿,玛烈丝主母,”这就是他的回答。他站回她宝座后自己的位置,旁边是锐森,他刻薄地瞟了他一眼,显然是很不高兴看到札克取回了主母的宠爱。札克对侍父视而不见。
玛烈丝和女儿们开始编织着让杜垩登家族地位进一步上升的计划。札克没有听。他的目光却落在那个男孩,崔斯特的身上。我的儿子,他第一百次惊讶地这么想着。男孩在厅堂的一角,眼睛就像一名王子见习生所应该的那样盯着地板……同时努力地忍耐着打哈欠的冲动。
依照班瑞主母的建议,他们没有告诉这个男孩他这次偶遇中所包含的重要性,也没有告诉他穿着蜘蛛礼服的女士的真面目。主母们认为崔斯特还太年轻而无法理解这些事情。札克知道她们错了。但他同样对此感到高兴。最好不要让这孩子意识到,如同所有的卓尔,他也命中注定会被卷入罗丝纠结的迷网。札克觉得这个年轻的卓尔精灵是不同的,就像他自己一样。罗丝还没有腐化他——现在还没有。如果札克能为此做些什么,她将永远不会。 现在,札克纳梵笑了,该受诅咒的笑容。是的,他想,也许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他也能带来一些善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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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银河行商 | 罗伯特·海因莱因 |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正文
引言
行商——往来于星际的商人,依心灵历史学定律,他们对基地的经济控制日益增强。行商日渐富有,权力则随之而来……有时候大家忘了马洛也出身於一般行商,但永铭史籍的是,他终究成为极星历史上第一个富可敌国,而……
——银河百科全书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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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星际商会长
沙霍伦将小心修剪的指甲合拢,道:“蛮伤脑筋的。事实上——照我看是十拿九稳——这回又是一次谢尔顿危机。”
对面的人在他史麦拉式样的夹克口袋里掏摸雪茄:“我没意见,老沙。每到市长大选,政客都会开始大喊‘谢尔顿危机’,毫无例外。”
沙霍伦微微一笑:“我不是在竞选,马洛。我们面对着核子武力,而且不知道是打那儿冒出来的。”
来自史麦拉的行商长马洛,静静吸了口烟,神情漠然;“说下去。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马洛从不犯一般外地人的错误,对基地佬过份恭敬。他或许是个外地人没错,但人该有的尊严还是要有。
沙霍伦指着桌上的立体星图,调整几个控制钮,图上一丛约莫半打的星系泛出红光。
“那里,”他沉声道:“是高瑞共和国。”
行商颔首道:“我去过。臭狗洞一个。名义上是共和国,只不过是每次都由姓高的人当选大统领的那种。要是你不喜欢,你就倒大楣了。”
他抿嘴重述一遍:“我去过。”
“但你回来了,别人却不见得都那么幸运。去年一年当中,尽管在互不侵犯协定之下,仍然有三艘商船在该共和国领域失踪。这几艘船都配备了普通核子炸弹和力场防护。”
“那些船失踪前的最后留言是什么?”
“例行报告。没别的。”
“高瑞怎麽说?”
沙霍伦目光一闪,嘲讽道:“问也问不得。基地在边区的最大资产便是它的威名。你以为咱们丢了三条船,还可以请他们帮忙找找?”
“好罢。现在该告诉我,要我来做什么了吧?”
沙瞿伦从不浪费时间来发脾气。做为市长的秘书,要应付反对党议员、活动职位的人、所谓的改革者、和自称找到谢尔顿计划未来历史完整途径的怪客;有了这许多历练,他早练就喜怒不形於色的恒定功夫。
他井然叙道:“等会儿。看,一年之中在同一区域损失三条船,不可能是意外;而只有更强大的核武才能击败核子武力。问题马上来了:如果高瑞有核兵器,是打那儿来的?”
“打那儿来?”
“有两种可能。要不是高瑞自己建造起来——”
“再等八辈子罢!”
“没错!但另一种可能则是,我们即将遭叛贼所噬。”
“你这么想?”马洛话声阴冷。
秘书静静一笑:“这种可能并非不可思议。自从四王国归并基地协约之後,我们就得和各个王国之中为数众多的反对团体打交道。每个过去的王国都有逊位王孙和末代贵族,这些人可不会长久佯装敬爱基地。可能有些正在开始活动也说不定。”
马洛脸色暗暗泛红:“我懂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我是史麦拉人。”
“我知道。你是史麦拉人——生於史麦拉,前四王国之一。在基地受教育成为基地人,但骨子里是个外地人——外国人。无疑的,你祖父在安略南与罗礼士交战期间受封男爵,而你的封邑在舒玛克土地改革时充了公。”
“不,黑暗太空在上,没这回事!我祖父是个低贱的流浪汉,基地接管以前在矿坑里挣一点吃不饱饿不死的卖命钱过日子。我和旧政权毫无瓜葛。我确实生於史麦拉,但是银河为证,我绝不因身为史麦拉人而感到惭愧。你暗示背叛的狡狯技俩唬不了我,我不会就此哈腰曲膝。现在你要下令逮捕或控告都可以,我不在乎。”
“我的好行商长!你的老祖宗是史麦拉王公还是银河头号穷光蛋,我根本不在乎。我所以啰里啰嗦地提及你的出身,只是为了向你表示我对这些毫无兴趣。显然你误会了。现在话说从头。你来自史麦拉,你了解外地人,况且你是个最棒的行商,到过高瑞,认识高瑞佬。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马洛深暇了一口气:“去当间谍?”
“完全不是。去做你的行商——不过睁大眼睛,看看能否找出核武的来源。由于你是史麦拉人,我可以提醒你,丢掉的船当中有两艘载有史麦拉船员。”
“几时出发?”
“你的船几时备妥?”
“六天之内。”
“就那时出发。舰队总司令部会提供一切细节。”
“成!”马洛起身,随便挥了挥手,大步出门。
沙霍伦等着,小心伸展他的指头,放松肌肉,然後耸耸肩膀,走进市长的办公室。
市长关掉监规器靠上椅背;“你觉得怎样?沙霍伦。”
“也许他是个好演员。”沙霍伦两眼直视前方沉思道。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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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官于商的交易
同一天晚上,在韩定大厦二十一楼沙霍伦的单身寓所中,迈理尔缓缓吸饮美酒。迈理尔瘦小佝倭的躯体担负了基地的两大职务。在市长的内阁中他是外交部长,而对基地以外的外围世界,他是教会的总主教、圣粮总监、大庙总管以及其他诸如此类数不清的响亮称号。
他正开口道:“但他同意让你送那行商走,这就不错了。”
“也段什么,”沙霍伦遭:“眼前看不出任何结果。整个策略还是挺不成熟的,因为我们无法预见结局,只不过是尽量把绳索放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套到点什么罢了。”
“没错。但这马洛是个能干的人,要是他不肯束手就范当冤大头呢?”
“非得赌一赌不可。如果有人通敌,这个干练小子必定有一份;要是没有,我们用得着派能干的人来查明真相。我会派人监视马洛的。你的酒杯空了。”
“不,谢了,我喝够了。”
沙霍伦倒满自己的酒杯,耐心忍受对方面露不安作出神状。
不论他失神想着什么,总主教犹豫不决地回过神来,突然间以几乎可说是火爆的口吻问道:“沙,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会告诉你,老迈。”他张开锋利的双唇:“我们正陷入谢尔顿危机之中。”
迈理尔一瞪眼,轻声道:“你怎么知道?谢尔顿又在轮回屋里现身了?”
“用不着,朋友。来,只要推理一下。自从银河帝国放弃边区,丢下我们自生自灭之後,还不曾遇上拥有核武的对手。现在破天荒头一遭,有一个冒了出来。就算只有这件事也已经够瞧的了,何况还不止于此。七十年来第一次,我们面对着重大的内部政治危机。内外交迫的双重危机同时到来,可以说不容置疑。”
迈理尔眯上双眼:“如果全部理由就是这些,那么还不够。到目前为止已经有过两次谢尔顿危机,每次基地都受到严酷考验。要是没有危险,就根本不算是危机。”
沙霍伦没有显露其不耐:“危险就要降临了。等到大难临头,白痴也知道危机来了。对国家的真正贡献,是要能防息于未然。听着,老迈,我们循着一条计划好的历史道路前进;我们知道谢尔顿找出未来历史的发展机率;我们知道有一天基地会重建银河帝国;我们知道会花上一千年左右;而我们知道在这段期间必须面对某些特定的危机。
“第一次危机在基地建立之后五十年来到,再过三十年,又是第二次,而那次至今将近七十五年。时候到了,老迈,时候到了。”
迈理尔摸摸鼻子犹疑道:“你定好了应付危机的策略?”
沙霍伦点点头。
“而我,”迈理尔续道:“也有一份角色在里头?”
沙霍伦再次点头:“在对抗外来的核武威胁之前,得先把自己家里安顿好。这些行商——”
“啊!”迈理尔挺起身子,眼光逐渐锐利。
“正是那些行商。他们派得上用场,可是实力太强——也太难控制。他们是外地人,却没有受过宗教教育。我们一方面把知识放手交给他们,另一方而又放松了最强有力的羁索。”
“如果能证明有人背叛?”
“如果能够,直接行动便会简单有效,但是意义不大。就算他们当中没有人背叛,总还是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紊。不能指望这些人以血缘或爱国心和我们结合,甚至宗教上的崇敬也不成。自韩定时代以来,我们视为圣地的外围省份,可能会在俗人领导之下脱幅而去。”
“我都知道,但解决——”
“必须在谢尔顿危机日益严重之前解决。如果外有核武器,内有家变,赌注就未免太大了。”沙霍伦放下抚摸已久的空杯子:“很显然是你的责任。”
“我?”
“我不行。我的职务是官派的,没有民选背景。”
“那市长——”
“不可能。他的个性消极透了,只有打太极拳才虎虎生风。若是有个能要胁改选的独立政党兴起,他会给人牵着鼻子走,”
“可是,老沙,我缺乏处理实际政务的才干。”
“交给我行了。谁知道呢?老迈,自韩定以後,教务和政务向来由不同的人领导,也许该是合而为一的时候了——假使你做得好的话。”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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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明天太空见
在城市另一头朴素的家居住宅中,马洛进行着第二个约会。他听了很久,终于慎重说道:“是,我听说过你争取议会中行商席次的努力。但为什么找我,伊奇?”
伊奇面露微笑。这人不管你有没问他,都会时时刻刻提醒你,他是第一批来到基地接受非宗教高等教育的外地人。
“我自有道理。”他道:“还记得第一次和你见面?去年的时候。”
“在行商大会里头。”
“对。你主持会议,把那些粗胚摆布得服服贴贴、水里来火里去的。对基地民众而言,你也很好。总之,你有股魔力——至少是奇异的公众吸引力。其实,这是一样的。”
“很好。”马洛示以冷淡;“但何必在这时候?”
“因为现在机会来了。你可知道教育部长已经递上辞呈?虽然还没有公开,不过也就快了。”
“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嘛——不用问,”他好像厌恶地挥一挥手:“错不了。行动党就要公开决裂,咱们可以乘这机会宰了他。可以直接了当要求给予行商平等待遇——或者,至少要民主,赞成或反对。”
马洛懒懒坐回椅子,瞪视自己肥厚的手指:“嗯哼,抱歉,伊奇,下周我要外出公干,你只好找别人了。”
伊奇两眼一瞪:“公干?那种公事?”
“超高度机密,三A 第一优先,诸如此类的,你知道。得和市长本人的机要秘书会商的那种。”
“毒蛇沙?”伊奇似乎给激怒了:“玩什么把戏!那混球会把你给耍了,马洛——”
“静下来!”马袼双手压住伊奇紧攫的拳头:“先别发火,要真是陷阱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算这笔账;如果不是,你的毒蛇沙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听着,谢尔顿危机就要到了。”
马洛期待对方有所反应,但是一点也没。
伊奇只是瞪眼道;“什么谢尔顿危机?”
“银河啊!”马洛大感泄气,顿时暴怒:“你在学校在成天干什么?现在问这一类投脑袋的笨问题?”
伊奇皱眉道:“如果你愿意解释——”
“我解释给你昕。”静默好一会儿之后,马洛放松眉头,娓娓道来:“当银河帝国自边区衰退,银河尽头恢复野蛮并脱幅而去之际,谢尔顿和一群心灵历史学家在这一团混乱当中建立了一个殖民地,也就是基地,以便保存艺术、科学及工程技术,形成第二帝国的核心。”
“哦,——”
“基地的未来途径,已经根据心灵历史学设定妥当。它高度发展,途中还安排了一系列的危机,我们通向未来新帝国的道路。每次危机,每次谢尔顿危机,都为我们的历史开辟新天地。现在正接近下一个——也是第三个。”
伊奇皱眉道:“好像学校里提过,可是我毕业很久了——比你久得多了。”
“我想也是,算了。要紧的是,我在危机发展途中给人送到外地。不知道回来时能有什么收获,但是议员选举年年都有。”
伊奇抬头道:“你已经有了线索?”
“没有。”
“定好了计划吗?”
“一丁点儿也没。”
“那——”
“没事。韩定说过:‘成功光靠计划周详是没有用的,还得要随机应变。’。我很能随机应变。”
伊奇摇着头犹疑不定,两人相视而立,一言不发。
突然间马洛很认真地冒出一句:“这样好了,跟我一块儿去如何?别瞪眼,老兄。在你决心踏人政界搅和之前也曾经是个行商。至步我是这么听说的。”
“你要上那儿去?告诉我。”
“先朝华松粱堑道走,进入太空之前我不能再多说。怎么样?”
“假使沙霍伦要我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呢?”
“不见得。如果他急着想甩开我,那你?话说回来,行商要是不能挑选自己的船员,那还有谁愿上太空闯荡?我爱挑谁便挑谁!”
伊奇眼中闪耀诡异的光芒:“好,我去。”他伸出手来:“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出航。”
马涪紧握对方的手上下摇晃:“好!好极了!现在我得去集合船员。你知道远星号码头在哪吧?明儿个船上见!”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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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高瑞的冷遇
高瑞是历史常见现象:除了国号中有共和二字之外,没有那一方面不是实行绝对君主专制统治。是它拥有一般专制政体的绝对权力,又不受制于君主政统下帝王的体面:通常人们看重的荣誉、礼法笔规矩。
高瑞的物质水准不高,银河帝国抛弃它时,没给它留下什么。它那里只有无言的纪念碑,破败的建筑物。作为以往的岁月存证,这倒是些特异的东西。
在基地未到来之前,这里实行的是中世纪般的寡欲。在统治者大统领高雅柏的勇猛决心之下,不论行商或教士,在这里都受到极为严厉的节制和禁止。基地在他的统治时代,很难有尺寸立足之地。位于基地的太空航站,情形可想而知。
太空航站已经老朽腐坏,令远星号的船员倍觉凄凉。朽败的机棚造就的霉烂气息,使伊奇焦燥难安,浑身不自在。
马洛却不在意这些,他想的是:“商机太好。”他静静观景窗外,于破败中看到另一种东西。前来迎截远星号的高瑞战船,虽然既小又破,象些丑陋笨重酌旧货,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些船谨慎戒惧地保持距离,一个星期中毫先变化,政府也一直未理马洛的求见。
马洛重复一遍:“商机大好。可以说是未开发的处女地。”
伊奇抬头,满脸的不耐烦,把纸牌丢到一旁:“你到底打算干什么,马洛?船员抱怨不已,官长满心忧虑,而我一肚子疑向——”
“疑问?你怀疑什么?”
“目前的情势,还有你。我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等。”马洛说,
老行商鼻孔出气,满脸通红:“你快瞎了,马洛。我们四周头顶都是警卫船,要是他们准备把咱们打进十八层地狱呢?”
“他们已经等了一星期。”
“说不定是在等待援军。”伊奇双眼冷酷锐利。
马洛坐下:“这点我也想过。可觉得不是问题。我们轻易来到这里,虽然不无风险,但风险不大。去年到这里的超过三百艘船当中,化作青烟的不过三艘,百分比太低。这可能意味着,他们配备核武器的舰只数量不多,不敢轻易他暴露。
“另一方面,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核子武力。即使有一星半点,但必须保持隐秘,以免我们察觉。劫掠不小心的轻武装商船是一回事,但和正牌的基地使节周旋是另一回事,再说,我们这些使节的出现,也意味着基地已开始怀疑。
“总的来说——”
“慢点,马洛,慢点。”伊奇举起双手:“你讲得太多,快让我吃不消了。你的重点在那里?直截了当说了好吗!”
“不剖析明白,事情便难以索解。伊奇,我们彼此都在等候。他们不晓得我在做什么,而我不知道他们手上有什么。我算是处於劣势+因为我只有一条船,要对抗他们整个世界——搞不好还有核子武力,我没有占上风的本钱。我当然危险,他们说不定已经挖好了坑等咱们人土。不过唁们出发之前,就有这种觉悟了。这样,我们还有什好怕的?”
“我不——咦,那是谁?”
马洛抬头,调整接收器,值星班长粗犷的面庞出现在银幕上。
“说话,班长。”马洛下令。
班长道;“抱歉,长官,船员让一位基地教士进来了,”
“什么?”马洛霎时脸色发青。
“教士,长官。他需要治疗,长官——”
“会有更多人需要治疗的,班长.为了这桩屁事。下令全员进入战斗位置!”
船员休息室立刻空无一人,五分钟镘连下班的人也都坐上炮位。在边区各星系的无政府地域中,速度是船员的最高美德,而行商长的船员在这方面更是出类拔萃。
马洛慢慢走进船舱,把那教士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他的眼光移向丁特副官,对方不安地挪到一边,和表情木然的值星班长狄蒙靠在一块儿。
行商长转头朝向伊奇,沉思了一会儿:“这么着,伊奇,把所有官长,除了坍调官和弹道官之外,都集合到这儿来,不要惊动大家。其余船员原位待命。”
伊奇听令走了,马洛走进盥洗室,看看门闩后边。拉了拉窗上厚重布幔,他在里头花了半分多钟。
他出来时,人员已经鱼贯而人,伊奇跟在队伍後面,悄悄带上了门。
他沉声道:“首先,是谁没得到我的允许,就擅自放这个人进来?”
值星班长踏步上前,其馀人等纷纷侧目:“报告长官。没有什么特定的人,那是共同的默契,可以这么说,他是自己人,而那些外国佬——”
马洛止住他的话头:“你说的我有同感,也很同意,这些人,都是由你指挥的吗?”
“是,长官。”
那么,“这次状况解除后,他们将个别禁闭一个星期,同时,你也要被解除一切指挥职务。”
班长而不改色,但肩头稍稍颓然下垂,有些祖丧地说:“是,长官。”
马洛哼了一声,“可以走了,到你的炮位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一阵嘈杂平地而起。
伊奇这时进言道:“何必罚他,马洛?你知道高瑞人会宰了被俘的教士。”
我不许“违背我的命令,不管动机好坏。没有我批准,任何人不可以随意进出。”
了副官喃喃抗议道:“七天在这里干耗着,这样子不能维持纪律。”
马洛冷冷说道:“我就可以。在理想状况下维持纪律不算什么;面对死亡的时候要是不能派上用场,纪律就毫无用处。数士在那里?带他来见我。”
当他们把穿着绯红斗蓬的人小心扶上来时,马洛坐了下去。
“叫什么名字,教士?”
“呃?”红袍人旋身朝向马洛,身躯僵硬、两眼迷离、左太阳穴有瘀青。在此之前这人不言不语。
“名字,你这教士?”
教士突然热切地张开双臂作欲拥抱状:“孩子——我的燕子。愿银河圣灵的双臂永远为你张开!”
伊奇踏步上前,有些谅讶,声音沙哑:“这人病了,谁扶他到床上去。马洛,让他上床,给他看大夫。他伤得很重。”
马洛手臂一伸,将他用力推开:“别吵,伊奇,否则我把你赶出去。报上名来,你这教士!”
教士忽然两手交握作恳求状:“既然你们是文明人,帮助我逃离异教徒之手吧。”
他陡然泣不成声:“教教我!这些凶狠残忍的野兽正在追我,想用他们的罪恶使银河圣灵蒙羞——我叫乔拍马,安略南人,在基地,受的教育,是圣教使者。我是受圣灵感召来到这里的。”
“我在野蛮人手里受尽折磨,求你们念在同是圣灵子民的份上,保护我、救救我!”
他恳求之间紧急警报忽然大作,刺耳声中传来呼叫;“敌人出现!请指示!”
每一只眼睛都自动望向扩音器,
马洛恶咒一声,扳开通话器吼道:“保持警戒!就这样!”
他走近厚帘幕将之拨向一侧,冷冷朝外瞪视。
敌人!数千名成群结队的高瑞暴徒,大声怒吼着包围了整个远星号,苍冷炽烈的镁光火炬稀稀落落逼近。
“丁特!”行商不曾转身,但后颈一片通红:“打开对外广播器,问他们要什么、有没有政府或是任何合法的代表。不要做任何承诺、也别恐吓他们,否则我杀了你。”
丁特转身走了出去。
这时刻,马洛察觉一只大手搭到他肩膀上。他用力抖落开来,是伊奇。他的话声在马藉耳边嘶嘶作响:“马洛,你一定要对这个人施予援手,否则怎能维护尊严与荣誉!他是基地的人,而且他毕竟是——是个教士,外头是些野蛮人——你听见了没?”
“听见了,伊奇。”马藉话锋如刀:“我有比保护教士更重要的事要做。先生,我以谢尔顿和银河所有圣人为证,你要是胆敢阻挡我,我会扯烂你的喉咙!别挡着我的路,伊奇,否则这就是你的最后一步!”
他转身大踏步而过:“你拍马教士!你知不知道,根据协定,不准基地教士进入高瑞领土?”
教士全身颤抖:“我遵循银河圣灵的指引,菝子。如果野蛮人拒绝开化,岂不更证明了他们更需要指导?”
“扯到那儿去了,教士!你同时违反了高瑞和基地的法律,在法律上我不能庇护你,”
教士双手再度高举,先前的张皇失措捎翳无踪。经由船上的对外通讯系统传来一阵阵此起彼落的嘈杂吼声、一渡渡隆隆作响的怒骂,教士两眼变狂乱:
“你听到了吗?跟我提什么法律,什么由俗人所订的法律?世问有更高的律法。银河圣灵说过:见死不救,算不得人。他们还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你难道没有枪?你难道没有船?难道基地不是你在背后撑腰?难道在所有这些之后支撑你的,不是威临宇内的银河圣灵?”他停下来喘了口气。
但是马洛没理他,这时船外的鼓噪声静止,丁副官不安地走进来。
“说!”马格简洁地道。
“长官,他们要乔拍马教士这个人。”
“如果不给昵?”
“有各式各样的威胁,外面人太多了——而且都很疯狂,有个人自称是这个地区的首长,有权力指挥警察,可是他显然自己不能作主。”
“作不作得了主都无所谓,”马洛耸肩道:“他就是法律。告诉他们,如果这个首长是警察,或是不管什么人物,一个人到船上来,就把乔拍马教士交给他。”
突然问他手上亮出一把枪:“我不懂得什么叫抗命,我以前从没有过这种经验。可是如果有人自以为可以教我,那我先要敦他如何对付抗命!”
他将枪口缓缓转动,最后定在伊奇跟前,老行商极力克制,舒展扭曲的面孔,放松了握紧的拳头,两臂下垂,只在鼻孔里不时发出刺耳的嘶声。
伊奇不再管这事,丁副官按他的命令行事了。丁特离开五分钟后,一个瘦小的身影自人群中走出。他行动缓慢、不时踟躇反顾,显然既忧且惧。他两度回头,却被群众的怒吼声逼回来。
“好罢。”马洛执枪打了个手势:“葛蓝和乌夏,带他出去。”
教士尖叫一声,举起手臂以僵直的指头比划着,宽袍大袖褪下,露出瘦骨嶙嶙的臂膀;有这么一瞬间,一道微微的闪光乍生又灭。马洛眨了眨眼,轻蔑地做了个手势,
当教士被两个人架起时,他变得狂燥:“诅咒这个遗弃圣灵子民,见死不救为虎作伥的人!让这双对求助者听而不闻的耳朵聋掉!让这双对无辜受害视而不见的眼睛瞎掉!让这个出卖给黑暗邪魔的灵魂永世不得翻身!……”
伊奇紧紧捂住双耳,不忍心听。
马洛却无动于衷,轻抛手枪后将之收起。他声调平稳:“解散后警戒各就各位。群众散后六小时内,仍然维持全面警戒;随后四十八小时站双哨,到时再发布进一步指示。”
他俩一道走进一问巨人室,马洛比着一张椅子让伊奇坐下。他结实的身形略显佝偻,话调也显得讽。他俯视的伊奇,低声说起来。
“伊奇,我很失望。看样子你在政界打滚三年,已经忘了行商是怎么过日子的。记住,回到基地也许我会讲民主,但要船上我多少要用点专制手段。我从不曾对船员拔枪过,今天如果不是你太不成体统,我也不会这样做。
“伊奇,你在船上没有官职,是受我邀请而来的。我会对你充分札遇——不过是私底下。无论如何,从现在起,在我的官长和船员面前,我是‘长官’而不是‘马洛’。一旦我下了命令,你要和新兵一样懔遵不误。否则,不是我吓你,你要双手反绑和新兵一样关禁闭!你明白这点吗?嗯?”
政党领袖伊奇咽了口唾涎,勉强答道:“我道歉。”
“我接受!你害怕吗?”
马洛的巨掌握住伊奇瘦弱的指头,伊奇道:“我的动机没错,总不忍心就这样把人送出去听凭宰割,这无异于谋杀!”
“没有办法。讲实话,这件事很不对头,你没注意到吗?”
“注意什么?”
“太空航站位于无人地区的深处,突然间冒出一个逃亡的教士,那儿来的?跑到这里,是巧合吗?大批群众聚集,又是那儿来的?大大小小城镇最近的也在百里之外,可他们不到半小时就来了。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伊奇应道。
“嗯,也许这个教士是给带到这里当作饵放掉的。我们这位拍马教士朋友,看起来相当糊涂,似乎还没有恢复理智。”
“是酷刑——”伊奇痛苦地咕哝道。
“也许!但更也许有人打算让我们表现骑士风范和侠义精神,好笨得去保护这个人,违背了高瑞和基地的法律。如果我庇护他,等于向高瑞宣战.而基地根本没有立场来保护‘我们’。”
“这——这太牵强。”
“不,一点也不”,马摇动一个手指,瞪着他。
这在这时,扩音器传出大吼:“报告!收到官方通信。”
“马上传过来!”马洛果断地说,
于是,闪亮的圆筒在通信槽中发出喀一声轻响,里面摇出张银质信纸。由纸可以看出,这是“首都直接电传,大统领用笺。”马洛一眼瞥过之后,发出浅浅一笑。他将纸团丢到伊奇面前,补上一句:“交还教士之后半个小时,终於收到非常礼貌的谒见大统领的邀请——先前我们等了七天,想来现在通过了考验。”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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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金钱是我的宗教
高大统领以人民领袖白诩,灰色发梢散披肩头,衣着随便,讲话带鼻音。“此地不讲虚伪矫饰,马行商,”他道。“我们不允许浮夸不实,拿我来说,只不过是这个国家的公民领导。大统领就是这个意思;而我也只有这个头衔。”
看样子他对这一点异常满足。“事实上,我认为这是高瑞和贵国之问,最坚定的结盟因素之一。我听说贵国人民和我国一样,幸运的是,我们都享有共和政体的恩典。”
“完全正确,统领阁下。”马洛庄容应对,心下却不以为然:“敝人以为这是大力维持两国政府间和平友谊的摄重要因素。”
“和平!啊!”大统领稀落的白须,随着多愁善感的表情扭动:“边区再没有别人的心比我更爱好和平了,我可以真心诚意地说,自我声名显赫的父亲,将国家的领导地位交给我以来,和平时代就从未间断过,民众都祢我做‘敬爱的领袖’。”
马洛的目光在细心照护的花园之中游移,那些配带造型古怪但显然十分厉害的武器、潜伏着一千壮汉;这点不难理解,尽管布置的方位有些怪异,但是环绕宫殿的钢骨围墙,显然和‘敬爱的领袖’不怎么相称。
他说;“统领阁下,和您打交道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周遭各国未曾受益于开明统治的专制暴君和独裁者,总是缺乏得以广受万民爱戴的高贵气质。”
“你是说?”大统领话中有试探之意。
“我是说关爱于民,为他们谋取最大利益。您,不消说,一定会了解的。”
他们在碎石小径上闲步而过,大统领双眼看着地面,两手在背后交握、轻轻摩挲。
马洛以圆滑的语调进言:“到目前为止,贵我两国间的贸易,由于贵国政府的种种限制而难有进展。当然,对阁下有利的应该是,无限制的贸易——”
“自由贸易?”大统领咕哝道。
“就是白由贸易,阁下会发现对双方都有好处,贵国出产许多我国需要的东西,我国也出产许多贵国需要的东西,只要彼此稍加交换,就能互利互惠促进繁荣。”
“没错!我了解。但你们呢?”他的嗓音似有牢骚:“我赞成一切我国经济所能支持的贸易行为,但不是向你们屈服。在此地我不是唯一的主人,”他提高声调;“我只是执行人民意愿的公仆。我国人民绝不会接受随商品挟带而来强制遵奉的宗教信仰。”
马洛挺直腰杆:“强制的宗教?”
“事实一向如此,二十年前在亚斯岗发生过这样的事。起先他们买了一些你们的货物,然后你们就要求全面的传教自由,随即设立宗教学校,赋予教会各级执事自治权,结果呢?亚斯岗成为基地体制中牢不可分的一部份,而祖师连自己的内裤都保不住。”
马洛插口道:“我的建议和阁下提到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有?”
“没有。我是行商长,金钱是我的宗教。教会玩的那些神秘把戏令我厌烦,很高兴阁下也拒绝支持,使我们的观念更趋一致。”
大统领笑声有如枭啼:“说得好!基地早该送个像你一样能干的人过来。”
他将手掌放在马洛的厚肩之上以示友善:“不过老弟,你只说了一半。你告诉了我好东西不是什么,却还没说它是什么。”
“好东西就是,统领阁下,你马上就要为数不清的大笔财富而烦恼了。”
“是吗?”他哼道:“但是我要钱干什么?真正的财富乃是人民的爱戴,我已经有了。”
“财富和爱戴可以两者兼得,您可以用左手收钱,而用右手接受民众的欢呼。”
“这个嘛,年轻人,听起来倒有意思,假设可能,你要怎么做到?”
“噢,方法很多.唯一的困难只是其中选一,嗯,比方说高级品罢,这里有样东西,看——”
马洛从内衣口袋里轻轻拉出一条平滑闪亮的金属锁链:“拿这个做例子。”
“这是什么?”
“得要实际示范一下,可以找位女士吗?任何年轻女孩都可以。还有,一面全身镜。”
“嗯……那么我们到房子里去。”
大统领称自己的居处为房子,但是老百姓都管它叫宫殿。它给马洛的直接印象是,看起来像座要塞,建构在俯视首都的高地。它由厚重加固的高墙围绕,入口有重重警卫。结构体制是用来防卫的,好个房子!
马洛心中恶感陡生;这正适合敬爱的领袖与高大统领。
这时一个小女孩来了,她上前向大统领鞠躬,大统对马洛说道:“这是统领夫人的侍女,可以吗?”
“好极了!”马洛说。
当马洛将锁链扣上女孩腰身时,大统领小心翼翼地注视,然后退后一步。
他哼道:“嗯,就这样?”
“请将窗帘拉下,统领阁下。小姐,扣子旁边有个把手,请向上扳一下好吗?没关系,不会害你。”
霎时间,由女孩腰间漾出一片冷冽彩光,源源泛过身周、漫上头顶,流萤星火一般聚成一顶五光十色的闪亮珠冠,看起来就像扯下天上的北极光铸成斗蓬一样。
女孩走向长镜,一抬眼便神魂颠倒,再也不肯眨上一眨。
“来,还有这个,”马洛递过一条黯淡的水晶项链:“挂在脖子上。”
女孩照做了。所有水晶一进到光圈之中,都立刻散放金黄血红的耀眼光芒,粒粒闪烁如星丸跳掷。
“你觉得怎样?”马洛问,女孩虽未作答,但眼神露出满心爱慕,直到大统顿摆了摆手,她才依依不舍地拉下开关。
马洛这时以最随便的姿态取下项链,“送给您的,统领阁下,给统领夫人。就算是基地的小小礼物罢。”
“嗯……嗯,”大统领将腰带和项链拿在手上反复把玩,好似在掂称它的重量:“是什么做的?”
马洛耸肩道:“这得问我们的技术专家了。不过这玩意儿用不着——提醒您,用不着教士协助,就能使用。”
“呃,毕竟这只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又有什么甩?哪里又能赚到钱?”
“你们也有像是请客啦、舞会或是酒席这一类的场合吧?”
“有。”
“你知道女人肯花多少钱来买这种珠宝?最少一万。”
大统领像是挨了当头一棒:“嗄!”
“因为这种东西的供电装置最多用不到六个月,常常需要换新。所以我们可以无限量供应你,每一组的代价只是相当于——一千元的精铁,对你而言,利润是百分之九百。”
大统领拉扯着自己的胡子,令人肃然起敬的面容之下似乎正在热切地算计:“银河啊,他们还不争得头破血流!我要压低供应量来哄抬价格。当然啦,可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自己——”
马洛道;“只要您想这么做的话,我们可以虚设行号来替你销售——然后还可以顺便多卖些东西,包括最好的烤肉机、地板清洁机、打腊机、除尘机以及灯具。假如你让民众使用这些设备的话,你一定会更受爱戴。你让政府以百分之九百的利润专卖,你的财产也一定快速增加。而且,再告诉你,这些东西没有一样需要教士监管,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也许除了你以外,这么看起来。你有什么好处?”
“行商根据基地法律所能得到的利润:不论卖出多少,我和手下能取得利润的一半。”
大统领沉浸的自己的思绪中:“但是,用什么付账呢?铁?”
“对,或是煤、矾土之类,洋芋、胡椒、硬木材或是镁都行,没有那样是你不盛产的。”
“听来不坏。”
“是啊。噢,又想起另一样东西,统领阁下,我可以改造你们的工厂。”
“哦?怎么做?”
“嗯,我有一些掌上型的冶钢小工具。可以将制造成本降到原先水平的百分之一,如果你允许做一个示范的话,我可以把刚刚说的好好表现一番,不会花太多时间。”
“可以安排。马行商。不过明天——明天好了,我们一道进晚餐吧?”
“我的手下——”马洛开口道。
“叫他们都来,”大统领说得豪爽,“做为两国同盟友谊的象征,也给我们一个机会来讨论进一步的友谊。不过有件事情,”他拉长脸板起面孔:“不提宗教。别以为教会可以偷偷混进来。”
“统领阁下,”马洛淡然以对:“我保证宗教只会降低我的利润。”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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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闭上你的嘴巴
统领夫人远比丈夫年轻。她皎白的面庞矜持面冷漠,黑亮的头发平整地扎在脑后。她的话声一般尖刻。她说:“你们可讲完了吧,我尊贵伟大的夫君?我现在只想进花园走走。”
“别像唱戏的一样,亲爱的丽雩。”大统领温和地说:“那个年轻人晚上会到家里用餐,到时候你爱和他聊多久就聊多久,还可以尽情听我开讲。房间要打理一下好招待客人。星辰保佑,人可别来得太多。”
“那些人看起来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肚大如牛的大食客。这下你算起花费来,又要两天不得安眠。”
“嗯哼,也许不至于。且不管你的评语,这顿晚餐务必要力求丰盛。”
“哦,我知道了。”她眼露轻蔑。“你和那些野蛮人是好朋友,也许这就是不让我一道谈话的原因。”
“没有的事。”
“是啊,说不定我会相信你,对吧?这世上要是有个可怜的女人,给当作政治祭品被迫下嫁,那就是我自己了。在我生长的星球,随便那个巷子里、垃圾堆上打滚的男人都比你强。”
“哼,告诉你,小姐,也许你会喜欢回到母星去,只不过呢,我会留下你身上让我最熟悉的部份做纪念——首先割下你的舌头,然后呢——”
他懒洋洋地垂首打量继续说:“——为了让你的美貌达到顶点,再割掉耳朵和鼻子。”
“你不敢,你这小哈巴狗。我爹会把你的玩具王国打成碎片,化做流星尘飞散到太空。事实上,如果我告诉他,你正在和野蛮人明谋背叛,他马上就会这么做。”
“哼……哼,用不着张牙舞爪,晚上你可以随心所欲爱问什么就问什么。现在呢,夫人,闭上你饶舌的大嘴巴。”
“你是在下命令吗?”
“是,来,把这个拿去,然后,闭上嘴巴,”
大统领亲手将链带系上夫人腰际,再为她挂上项链,然后拨开把柄,退后一步。
夫人霎时屏息。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她慢慢抚触那条项链,最后终于又喘过气来。
大统领双掌交搓志得意满:“今晚你就可以戴上——我还会有更多。现在闭嘴。”
统领夫人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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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丢枚铜板猜猜看
伊奇焦燥地晃荡双脚,在地上弄出声音,道:“你歪着脸干嘛?”
马洛由沉思中醒来:“我的脸歪着吗?我不是故意的。”
“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说,除了宴会以外。”他忽然间坚定语气了:“马洛,有麻烦了,对不对?”
“麻烦?没有,正好相反。事实上,就像我正卯足全力想把门撞破时,却发现它早就半开着——到炼钢厂去太容易了。”
“你怀疑是个陷阱?”
“噢,谢尔顿在上,别说得像部肥皂剧似的。”马洛咽下满腔不耐,和气地加上一句:“我只是说,进去得太容易,表示没有什么好看的。”
“核能是吗?”伊奇思索道:“告诉你,高瑞这地方没有半点核能经济的证据。像核子科学这种影响深远的基本技术,想要掩藏所有迹象是相当困难的。除非是正在起步,伊奇,而且应用在军事工业。只有在船坞或是钢厂才可能发现。”
“所以要是我们没发现,就是说——”
“就是说没有——或是段亮出来。丢铜板猜猜看。”
伊奇摇头道:“昨天和你一道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马洛眼神冷酷:“我不反对精神支持。不幸的是,作主请客的是大统领,不是我,这会儿好像是御用轿车过来送我们到钢厂去了。东西带了吗?”
“都带齐了。”伊奇说着,和马洛一起出了门。
他们很快到了钢厂。钢厂很大,但有股再多的表面粉刷都无法去除的腐朽气息。现在厂里既空旷又安静,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满目萧条和落寞,好像不习惯接待大统领和列位文武大员。
马洛随手将钢片甩上支架,接过伊奇递来的机器,紧握住铅鞘之中的皮制把手。
“这种机器,”他道,“有危险,是一种锯子。别让它碰到你的指头。”
说话之间,他用凿口在钢片上直直划开一条线,钢片便静悄悄地一分为二。全场为之一惊。
马洛笑了出来,捡起半张钢片靠在膝盖上。“切割长度可以精确到百分之一寸,而两寸厚的钢板也可以用这东西轻易划开。要是算准了厚度,可以把钢板放在木桌上,切开以后,桌上连皮都没擦掉半点。”
每说一句话,他就挥一下核能铡刀,削下一片钢条飞过房间。
“现在,”他说:“我正在削——削的是钢铁。”
他交回铡子:“还有刨刀。你想把钢片打薄、抛光、去锈吗?看!”
薄得透明的金属箔片由原来的另一张钢片上头纷纷滑落,六寸、八寸、一直到十二寸长。
“要钻一钻吗?道理是一样的,”
大夥儿都围了上来,强力推销术源自变戏法的街头魔术师和杂耍表演,大统领轻轻抚弄钢屑,高级官员一个个踮起脚尖,当马洛用核能钻子在一寸厚的钢板上乾净俐落地打出漂亮的圆洞时,大伙儿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最后一项示范。请那位拿两根短的钢管过来。”
一位尊贵的内阁部长还是什么的,听到这话想也没想便手舞足蹈而去,也不管两手像工人一样沾满了油污。
马袼将两根管子竖起来,用刀各削一头,然后把两根管子刚削过的部份凑在一起。
结果成了一根管子!两头毫厘不差地接在一起,成了完整的一根。
马洛抬起头面对观众,正要开口话却卡在喉间,心头微微发热翻搅,胃里一片冰凉刺痛。
大统领的贴身护卫在棍乱中挤到最前排,而马洛头一次在足够观察的近距离看清了他们不寻常的轻兵器。是核能的!错不了。像这样枪管的炸射武器绝不可能弄错。但这不是重点,完全不是重点。这些武器的枪托,深深刻划着磨损的镀金标志——太阳战舰。
同样的太阳战舰标志,印在基地早已开始编纂,但迄今尚未竣事的银河百科全书原版的每一巨册之上,同样的太阳战舰标志,在银河帝国鲜明的旗帜上飘扬了一万年!
马格回过神来继续说道:“看这管子!变成一根了。当然,不算完美,这种事原本就不该靠手工。”
用不著再耍把戏了,事情已经了结,马洛找到了他所要的东西,只有一件事还令他挂怀:一板一眼的光芒绕着闪亮金球四射,斜倚在侧的则是形似雪茄的太空巨舰。
银河帝国的太阳战舰标志!
帝国!好刺耳的字眼!一个半世纪过去,而深居银河不知处的帝国又回来了,再度伸出巨掌意图染指边区。
马格笑了!他已达到此行目的。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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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马洛出走
远星号升空两天了。马洛在私人舱房召见资深副长卓德,交给他一个信封、一卷微影片和一颗银球。
“从现在起一小时后,副长,你担任远星号的代理舰长,直到我回来——要是我回不来,你就永远做下去。”
卓德正待站起,马洛专横地挥手将他压下。
“安静听好。信封里装的是目标星球的详细位置,在那里等我两个月。如果两个月没到,基地就会找到了你,微影片里有我这次任务的报告。要是万一,”他话声阴郁了;“两个月期限到了,而我没有回来,基地舰队也没有找到你,你就回到极星,交上定时信囊当作我的报告。明白吗?”
“是,长官。我明白!”
“不准任何人,在任何场合,透露关於我正式报告的半点蛛丝马迹。”
“要是有人问起呢?”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是,长官。”
面谈结束。五十分钟后,远星号的舷侧轻轻滑出一艘救生小艇。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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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打斗是行商的日常开销
白奥依是个老得一无所惧的老人。自从前次暴乱之后,他就带着由破坏中抢救出来的藏书在边境此地离群索居。他身无长物,再不必担心损失什么,所以,面对入侵者,他丝毫不假辞色。
“你的门开着。”陌生来客解释道。
此人声调简洁刺耳,但白奥依没漏看了环挂其腰际的奇形精钢火器,而在晦暗的小室之中,白奥依看到此人周身绕着力盾的晕光。
他面露倦容道:“没有关门的必要。找我有事吗?”
“是的。”来客依然站在屋子中问,他的身材既高又壮:“这附近只有你这一间屋子?”
“这儿很荒凉。”白奥侬说:“不过东边有个小镇,要我告诉你怎么走?”
“稍等一等。可以坐吗?”
“只要椅子撑得住你。”老人板脸说道。椅子和人一样老,不过似乎同样也有过辉煌的过去。
来客道:“我叫马洛,来自遥远的省份。”
白奥依点头笑道:“你的舌头早就不打自招了。我是西万尼人白奥依——前帝国贵族。”
“那这儿的确是西万尼了。我只靠旧地图来带路。”
“那可确实是旧了,指错了星球的位置。”
在对方两眼出神之际,白奥依不动如山,但注意到那人身周的核能盾已经消失了。他不由得意兴索然,承认自己对外地人而言已经不再值得戒备——甚至于,不论是好是坏,对敌人而言也是一样不值得戒备。
他说:“我家徒四壁,物资有限,要是你的肠胃受得了黑面包和乾玉米的话,我可以分你一些。”
马洛摇头:“不,我吃过了,而且不能久留。我只需要知道往行政中心的路怎么走就行了。”
“早说不就得了。就算我穷得这样,说几句话也损不了什么。你是要去星球的首府呢,还是帝国行省的省会?”
年轻人眯起双眼:“不是一样码?这里难道不是西万尼?”
老贵族缓缓颔首:“西万尼是没错,但西万尼已经不再是诺曼省的省会了。你的旧地图完全带错了路。星辰的位置可以千百年不变,但政治疆界却从来段有稳定过。”
“糟糕。真是糟透了。新的省会很远吗?”
“在欧夏二号,二十秒差远,你的地图会指出来。它有多旧了?”
“一百五十年。”
“这么旧?”老人一摆手:“这段期间的历史真是一团糟。你知道这些史迹吗?”
马洛慢慢摇头。
白奥依道;“你运气好。这段时期各省都交上了恶运,只除了史丹尼六世统治时期,而他死了有五十年了。自那时起,叛变招致毁灭,而毁灭又引发再一次的叛变。”白奥依自忖不知是否太过聒噪;但此地生活十分寂寞,很难得有机会和人说话,
马洛突然尖声遭:“毁灭,嗯?听来好像这个省份已经残破不堪了。”
“就绝对标准来看或许不然。二十五个一等行星的自然资源还可以用上很久,可是和上个世纪的富裕相比,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下坡路——而且眼前还看不出有何转机。年轻人,你为何对这些事情这么感兴趣?你看来精神焕然、两眼发亮!”
行商靠近得刚够让人看出他脸上发红,而老者视茫茫的双眼似乎正因看穿了他而怡然自得。
他道:“现在听好。我是个行商——来自银河的边缘。我找到一些旧地图,于是前来开辟新市场。自然而然,谈起不毛之地会让我心慌。除非这个星球有钱等你来赚,否则不可能赚得到钱,西万尼现在怎么样?打个比方罢。”
老者倾身上前:“我说不上来。也许还是赚得到钱罢。不过,你会是个商人?你看来更像是个战士。你的手不离枪套,下颚还有个伤疤。”
马洛猛一抬头:“我来的那地方没有什么法律,打斗和疤痕是行商的日常开销。但必须有利可图才用得着厮拼;要是不用打架而能赚钱,那就更妙了。好罢,这里是不是有够多的钱,值得我去拼命?想来很容易就要和人厮杀。”
“容易得很。”白奥依同意:“你可以到红星加人韦斯卡的残部,虽然不晓得你会把他们的行为称作挣钱,还是抢劫。或者你可以投靠我们宽大为怀的现任总督——这位正直的大人暗杀先帝之后,挟幼主以令诸侯,以杀戳掠夺加惠於百姓。”
“所起来你和总督的交情不算太好,白大人。”马洛道:“万一我是他的特务呢?”
“特务?”白奥依语气尖刻:“你还能拿走什么?”
他伸出枯乾的手指向颓圮建筑中的萧然四壁。
“你的命。”
“正好让找解脱,多活五年已经太久了。但你不会是总督的人,如果是的话,自我保护的本能会让我闭紧嘴巴。”
“你又怎么知道?”
老者笑了出来:“你看起来很多疑。哈,我敢打赌,你认为我想引诱你诋毁政府。没那回事,我早就不问政治了。”
“不问政治?有谁能摆脱得了?那些你用来形容总督的字眼——是些什么?杀戳、掠夺什么的,听起来不很客观。非也非也,你看起来不像是不问政治的人。”
老者耸耸肩:“骤然勾起的记忆总是刺人。听着!你自己判断!当西万尼还是省会时,我是贵族兼省议员。我的家族源远流长、世代尊荣,曾祖父那一辈曾有人——算了,不提也罢;好汉不提当年勇。”
“我了解,”马洛道:“发生了内战或是革命。”
白奥依面色黯然:“那些颓废的岁月里内战频繁,而西万尼始终置身事外。在史丹尼六世统治之下,几乎恢复了旧日的繁荣。但继任的皇帝都很懦弱,软弱的皇帝造就了跋扈的外藩。我们的前任总督——就是那个韦斯卡,现在仍然带领残部在红星区劫掠商旅——他梦想着黄袍加身。他不是第一个发皇帝梦的人。而且,要是他成功了,也不是第一个篡位得逞的人。但他失败了。因为当御林军总司令率帝国舰队兵临城下之际,西万尼人民起义,驱逐了叛变的总督。”他略一停口,心怀感伤。
马洛发觉自己绷紧的肌肉坐在椅子边缘,遂缓缓放松:“请继续讲,先生。”
“谢谢,”白奥依面现倦容:“你好心迁就一个老人。他们起义,或者应该说,我们起义,因为我自己也是个小小领导。韦斯卡离开了西万尼,在我们眼前落荒而逃;而整个星球,还有整个行省,都敞开大门欢迎总司令,对皇帝万般致敬表忠。我不明白那时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我们只是对皇帝的象征效忠,而不是对他个人——那个残忍恶毒的小鬼。也许我们害怕受围城之苦。”
“后来呢?”马洛轻声催促。
“后来,”老人忽地恶声狞笑:“总司令心里大不是滋味。他要的是铲平乱党的荣耀,而他手下要的是征服得来的战利品。于是当民众还在各大城市聚集,为皇帝和总司令欢呼之际,他占领了所有军事要地。然后下令用核能炮对付人民。”
“有什么藉口?”
“藉口是人民背叛了皇帝敕封的总督。而总司令成为新任总督,亲手泡制了长达一个月屠杀、劫掠的恐怖统治。我有六个儿子,死了五个——蒙上各式各样的罪名。我有一个女儿,希望她早得解脱,我自己因为太老而逃过一劫,来到此地,老得就连我们的总督大人都不想费心对付了。”他垂下灰白的额头:“他们夺走我的一切,因为我帮着赶走了叛变的首长。而使总司令的荣耀蒙尘。”
马洛静静坐着,等待着。马洛然后道:“你第六个儿子怎样了?”
“呃?”他露出尖酸的笑容;“他很安全,因为他化名加入总司令的部队当个普通士兵,在总督亲卫队担任炮手。喔,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不是个不肖子。他总是尽可能来探望我、尽可能带东西给我,是他让我活命的。总有一天,我们英明伟大的总督大人终要伏法,而执刑官必定是我儿子。”
“你把这种事告诉陌生人?你在害自己的儿子。”
“不,我在帮他,教他认识一个新的敌人。如果我是总督的朋友——当然我是他的敌人——我会教他沿外围配置战舰,去扫荡银河边区。”
“外围那边没有战舰?”
“你看到过吗?你进来时有警卫质问吗?船已经够少了,用来防备周遭省份的图谋不轨就很吃紧,那还能分兵来警戒野蛮的外围星球,分裂的银河边区,从不曾出现能威胁我们的危险——直到你在此地现身。”
“我?我没什么危险。”
“会有更多人随后而来。”
马洛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听明白了。”
“听着!”老人语现狂热:“你一进来我就看出你身边带着力盾,至少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
寂然中一阵狐疑,马洛然后道:“没错——我有。”
“很好。那露出了马脚,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懂得一些事情,虽然在这堕落的年头,学者已经眼不上时代。世事如风,不能手执枪炮和潮流搏斗的人就会被刷掉,像我一样。不过我总算是个学者,而我知道在整个核子科学的发展史上,从不曾发明过可携带的随身力盾。力盾是有——要由巨大笨重的发电厂供应,用来保护城市或战舰,而不是小小的一个人。”
“啊?”马洛下唇突出:“那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在太空中有些轶事绵延渗透,曲折流转,每传过一秒差就遭到一层曲解——不过在我小时候,有一艘载着陌生人的小船,不懂我们的人情风俗,也不知道由何处而来。他们谈到银河边境的魔法师,会在黑暗中发亮、不藉外力自由翱翔,甚且刀枪不入。听的人都笑了。我也笑了。这回事我早巳忘记,直到今天。你在黑暗中发亮,而且我想,就算手上有枪也伤不了你。告诉我,你这么坐着,就能飞起来吗?”
马洛平心静气答道:“这些事我一样也做不到。”
白奥依笑道:“这样回答我就满意了,我不愿考验客人。不过假使有魔法师,假使你是其中之一,那么总有一天,他们,或是你们,会大批开到。说不定这也很好,我们也需要新血了。”他自言白语嗫嚅几句,又慢慢说道:“但另一方面也在活动。我们的新总督也在发梦,和老韦斯卡做的一样。”
“同样靓觎皇帝的宝座?”
白奥侬点点头;“我儿子听到一些传闻。在总督的亲卫队里,这种事总是免不了的。他说了给我听。我们的新总督不会拒绝到手的皇冠,但他要先打好退路。传言是,设若问鼎莲鹿争锋不逞。他打算在后方的蛮荒地带开创新帝国。有人说,但我不敢保证,他已经把一个女儿嫁到边区不知名处的蕞尔小国当王后。”
“如果样样传说都是真的——”
“我知道。诸如此类的传闻还多得很。我老了,尽是信口胡说。不过你的看法如何?”老人锐利的双眼深深凝视。
行商略一思考;“我没看法,倒有些事想请教。西万尼有核子动力吗?且慢,我知道核子科学的知识依然存在。我的意思是,还有完整的发电机吗?还是在近年的战火中毁坏了?”
“毁坏?要毁掉最小的电厂还没有肃清半个星球来得容易。这些电厂供应整个舰队所需的能量,无可取代。”老人面露得意之色:“我们拥有川陀到此地之间最大最好的电厂。”
“那么,要是我打算看看这些发电机,先得要做什么?”
“不可能!”白舆依断然答道:“只要一走近军事要地,你就会立刻给人打死。谁也不行。西万尼的公民权利仍未恢复。”
“那是说所有发电厂都受到军管?”
“不,还有一些小型的城镇用厂站,供应民间的温调、灯光、交通工具等等。不过情形一样糟,是由技正管理着。”
“那是什么名堂?”
“监管发电厂的一群专家,世袭的荣号,新入行的年轻人得从学徒做起,学习强烈的责任感、荣誉心等等。除了技正以外,没有人可以进人厂站。”
“我懂了。”
“不过呢,我可没说,”白奥依加上一句:“技正是不能贿赂的。这年头,当五十年间出现了九个皇帝,而其中七个遭到暗杀——每个战舰舰长都一心想要篡总督的位,而每个总督都梦想登基称帝——我想就算技正,也难免会堕落而追逐金钱。不过需要的不是小数目。我没有,你有吗?”
“钱?贿赂一定得用到钱吗?”
“钱能买到一切,还有更好的吗?”
“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现在,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如何在最短期间赶到拥有电厂的最近城市,我会十分感谢。”
“慢着!”自奥依伸出乾枯的双手:“急什么?你到这儿来,我可什么都没问。在城里,居民还背着乱党的罪名,士兵或是守卫第一眼见到你的穿着,或是听到你一句外地口音,马上就会来盘问你。”
他起身从角落僻处的衣柜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我的通行证——假的。我靠这个逃出来的。”
他将通行证放进马洛掌心,合起马洛的指头;“特征描述不合,但是你拿在手上挥一挥,他们多半也不会仔细看。”
“那你呢?你没了通行证怎么办?”
老流亡客耸肩冷笑:“那又怎样?还有要特别小心,闭紧你的嘴巴:你的声调粗野,惯用词句很特别,还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古文吓人一跳。愈少开口,就愈不容易露出马脚。现在我告诉你怎样到城里去——”
五分钟后,马洛离开了。
离开之后不久,他又回到老贵族的房子,然后才真正走远。
第二天一早,白奥依走进自己的小花园,发现脚边有个盒子。盒里装着食物,像是船上贮藏的浓缩食品,口味和烹调手法都是外地风格。不过那是上等货,而且可以保存很久。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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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可以向我开枪
技正身材五短、皮肤红润而富光泽,头顶稀疏、脑门光可鉴人。指上的戒环既厚又沉,衣着芳香怡人,而且是马洛在这个星球上遇到的人当中,第一个看起来不显饥饿的。
技正高噘双唇,盛气凌人:“老弟,有话快说,我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耽着。你好像是外地人——”他上下打量马洛绝非西万尼式样的装束,眼神中满是疑心。
“我不是打隔壁来的,”马洛平气说道:“不过这点设什么相干,昨天我很荣幸有机会致赠一份小礼——”
技正的鼻头上扬:“我收到了,小玩意儿挺有意思。有时候我会用得着。”
“我还有其他更有意思的礼物,不只是个小玩意儿。”
“噢——哦?”技正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道:
“想来我已经看出今天会面的主要目的了;以前也有这种事。你打算送我一些小玩意儿什么的充体面,也许是斗蓬啦、二流珠宝啦,或是任何你那渺小的灵魂自以为可以收买技正的一切东西。”
他气虎虎地鼓起下唇:“我还知道你打算交换什么。也有很多人和你一样自作聪明。你想拜入本会,学习核子科学的奥秘,以及如何照顾机器。因为你们这些西万尼狗——你这外地人德性多半是乔装以防不测——日日夜夜为了犯上作乱而遭受严惩,妄想投身技正公会以逃离厄运、求得保护,甚至享受特权。”
马洛刚想开口,技正便猛然提高声调吼道:“趁我还段把你名字报给护城官之前快滚!你还以为我会违背信约?我前任的西万尼叛贼会也说不定,但你今天在和不同身份的人打交道!银河啊,我竟然没有立刻出手毙了你,真是不可思议极了!”
马洛自顾而嘻。整段长篇大论,不管语调或是内涵都虚伪做作极了,于是乎整场义愤填膺,顿然化成了毫不动人的笑剧。
行商瞥一眼号称要将他处死的这双肥手,不觉眼带嘲弄。“贤兄,你看错了三件事情。其一,我不是总督的爪牙,前来考验你的忠贞;其二,我要送你的东西,就连皇帝自己、竭尽所有也拿不出来;其三,我要求的回报少之又少,轻而易举、微不足道。”
“好大口气!”技正的声调一转而变得极尽挖苦:“来来,咱们看看究竟是那一路神佛,打算赏踢给我怎样富可敌目的豪馈重礼?连皇帝都拿不出来,啊?”他尖厉地几乎喊破了喉咙。
马洛起身把椅子推在一旁:“我等了三天才见到你,贤兄。可是展示花不了三秒钟。如果你愿意拔出手边枪套里的火器——”
“呃?”
“然后射我,在下感激不尽。”
“嗄?”
“要是我死了,你可以告诉警察,说我企图贿赂你出卖公会机密,你会受到表扬。要是我没死,你可以得到我的盾。”
技正头一次警觉到访客身周浮移着黯淡的白光,好像沾上了一层珍珠粉。他平举手枪眯上惊疑的双眼,扣下扳机。
空气分子被疾涌而出的能量分解,撕裂成闪耀灼人的阴离子,标示一条炫目的细线,直取马洛的心窝——然后四散纷飞!
马洛面不改色,打中他的核能光束被纤细的珍珠光屏吸收散裂,在半空中溃灭了。
技正一失神将手枪掉落地面,发出锵然大响。
马洛道:“皇帝有随身力盾吗?而你可以拥有。”
技正结巴道:“你也是个技正吗?”
“不。”
“那——那你是那儿拿来的?”
“你何必管?”马洛冷然示以轻蔑;“要不要?”
一条环环相扣的薄链落在桌上:“这就是了。”
技正一把抓起,紧张兮兮地乱摸。
“全都在你手上了。”
“电源在那里?”
马洛将指头触碰最大的环节,轻压它的铅壳。
技正抬起头来,胀红了脸:“先生,我是个资深技正,当厂监有二十年资历了。我还在川陀大学伟大的柏尔底下进修过。你竟胆敢在我面前胡吹大气,说这像个——妈的,像个胡桃大小的容器里,装了一部核能发电机!我马上把你扭送到护城官面前。”
“要是你能解释的话,就随你怎么解释好了。反正那就是全部。”
技正脸上红潮渐褪,将链子系上腰间,然后,依照马格的指示,压下了电源。环绕身际的辐光,泛射有如浮雕。他举起枪,又犹疑了一下,慢慢地,将火力调到几无伤害的最低限度。
而后,他猛然开火,核焰冲上他的手掌,然而一无损害。
他转过身道:“万一我现在朝你开火,留下这副盾牌?”
“试试看!”马洛道,“你以为我只有一个样品?”说罢他也稳稳裹上激光甲胄。
技正神经兮兮地吃吃一笑,啪一声把枪丢在桌上,道;“那么,你所谓轻而易举,微不足道的小小回报是什么?”
“我想看看你们的发电机。”
“你该知道那是严格禁止的,我们两个都会被打进外太空去。”
“我不是要摸摸蹭蹭做什么,只不过看看——隔一段距离不妨。”
“要不呢?”
“要不,你有盾牌,而我还有别的东西。比方说,有种火器专门设计来打穿这个盾。”
“嗯,哼哼。”技正眼光流转:“跟我来。”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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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已经看够了
技正的家是个双层建筑,位于盘据市中心的一个巨大无窗立方体建筑的外围。马洛经由地下道通过一个个建筑物,终於嗅到发电厂静谧中的臭氧气息。
十五分钟内,马洛跟着向导,一言不发;没漏看了什么,也没乱碰些什么。
最后,技正压低嗓音道:“看够了没?这种事情我不能够信任手下人。”
“你几时又信任过了?”马洛嘲弄道:“我看够了。”
回到办公室后,马洛思索道:“所有发电机都由你来管吗?”
“每一部都是。”技正洋洋得意。
“是你让它们正常运转?”
“没错。”
“要是坏了呢?”
技正愤然摇头:“不会坏的,永远不会。这些机器是做来恒久使用的。”
“永远是很长的时间。假设好了——”
“假设毫无意义的事极不科学。”
“好罢。假设我开枪把一个重要零件打烂呢?想来这些机器挡不住核子武器。假设我熔解了重要的接点、或是粉碎了某个石英管呢?”
“哼,那,”技正急怒攻心,咆哮道;“你就死定了!”
“是啊,我知道。”马洛吼回去:“可是发电机呢?你会修吗?”
“先生,”技正纵声长嗥:“咱们已经扯平,你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现在给我滚!我什么也不欠你!”
马洛意含讥刺地一鞠躬,转身而去。
两天后他抵达远星号等待的地方,一道回极星去。
同样的两天后,技正的盾完蛋了,任他怎么苦恼咒骂,也没再亮起来。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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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以讹对讹
整整六个月以来,马洛头一次放松心情、剥光了衣服,仰卧在新居的日光浴室中,张开粗壮韵黑的双臂,收紧肌肉,然后完全放松。
身旁那人塞一枝雪茄到马洛嘴里,点燃后又替自己弄了一枝,说道:“你工作过度了。也许该放个长假。”
“也许罢,不过等拿到议会席次再说。我要得到那个席次,你得帮我。”
加安克扬眉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了。第一,玩政治你算是个中老手;第二,沙霍伦把你一脚踢出内阁,而这家伙宁愿瞎掉一只眼睛,也不肯让我踏进议会。你不怎么看好我,对吧?”
“没错。”前教育部长答道:“你是个史麦拉人。”
“法律没说不准啊。我不是受宗教教育的。”
“得了。歧视和偏见可不管什么法不法律的。你自己人——这个伊奇,他的看法如何?他又怎么说?”
“早在一年前,他就说过要为我活动一个席次,”马洛轻描淡写道:
“不过我发展得太快,他已经不够看了。不够深沉,尖牙利嘴喉大声粗——可是只有骚扰对手的价值,几乎不可能施展重击。我需要的是你。”
“沙霍伦是这个星球上最聪明的政治家,而他视你如寇贼。我不敢说比他更机伶,更别说他会重重打击、玩脏把戏,”
“我有钱。”
“有帮助。不过买除偏见要花很多钱——你这史麦拉痞子。”
“我有的是钱。”
“好罢,我研究看看。不过你别满脸堆欢、说什么我给了你很大鼓励之类废话。谁来了?”
马洛拉下嘴角:“沙霍伦本人,我想。他来早了,不过我了解;我已经推搪一个月了。听着,加安克,到隔壁房里去,小声打开监视器,我要你听一听。”
他用赤脚一推,帮议员开了暗门,爬起来着上丝袍,将人造日光降到一般强度。
沙霍伦进来时颇不自在,一脸正经的管家轻步退出,带上了门。
马洛系紧腰带,道:“随便坐。”
沙霍伦嘴一咧,笑得阴晴不定,他选了张舒服椅子,却没让自己放轻松,他坐在椅子边上说道:“首先你把条件开出来,我们好谈正事。”
“什么条件?”
“你要人哄才说吗?好罢,那,比方说,你在高瑞做了些什么?你的报告不完整。”
“报告几个月前就给你了,那时候你挺满意的。”
“是,”沙霍伦深思中用手指抹过前额:“但那之后你的活动变得引人注目,我们知道很多你做的事,马洛。我们清楚知道,你如何兴冲冲地新设了多少家工厂,花了多大一笔费用。还有你盖的这座宫殿,”
他冷眼环顾四周,却无心鉴赏;“花的钱比我一年的薪水还多。你已经向基地上流社会展现了气派——非常可观而昂贵的气派。”
“那又怎样?除了证明你雇了能干的间谍以外,还有什么意义?”
“那表示你有了一年前所没有的大笔财富,可以有很多意义——譬如,和高瑞做了笔好交易,而我们被蒙在鼓里。你哪里来的这些钱?”
“亲爱的老兄,你不会真的认为我会告诉你吧。”
“倒没错。”
“我想你是不会的,这就是我所以要告诉你的原因。这些钱是直接由高瑞国大统领的藏宝库里拿来的。”
沙霍伦顿时膛目结舌。
马洛笑着继续道:“对你而言,不幸的是,这些钱的来路都很正当。我是行商长,赚来的钱呢,是用一些我能够供应的小小饰物交换而来的若干精铁和铬矿砂。根据和基地签订的小气合约,我得到利润的百分之五十;另外一半呢,在年底守法公民缴纳所得税的时候,又有一部份进了政府的口袋。”
“你报告里没提到什么贸易合同。”
“我也没提到早餐吃了些什么、或者现在的情妇叫什么,还是其他不相干的小事。”马洛的笑容一变而为讥诮:“你派我过去——照你的话说——睁大眼睛看,我可没合上过。你想知道失踪的基地商船出了什么事,我没看见也没听说。你要知道高瑞是否拥有核子武力,我报告说在大统领的贴身保镖身上看到有核子枪,别的就没了。枪上有老帝国的遗迹,不过就我所知,可能只是摆饰而没有实际作用。届此为止,我遵循指示;但除此之外,我仍然是个自由商人。根据基地的法律,行商长有权自行开辟新市场,并从中取得应有的一半利润。你那点不爽?我看不出来。”
沙霍伦慎重地将视线转向墙壁,努力控制火气道:“行商的一般习惯是以贸易促进宗教。”
“我信奉法律,而不是习惯。”
“有时候习惯更高于法律。”
“那你到法院去申诉好了。”
沙霍伦阴沉的双限几乎要突了出来:“你终究还是个史麦拉人,看样子归化和教育洗不清血中的坏种。听好,尝试了解一下,还是同样的话。这比金钱和市场都重要。伟大谢尔顿的学问证明我们是未来帝国的命运所系,不能由导向帝业的途径中掉头而去,而宗教是迈向终点的最重要手段。经由宗教,在四王国即将粉碎我们之前,将他们纳入了掌握。那是目前已知,用以控制人民和星球的最有力策略。发展贸易的基本原因,是为了能够更快速地引介传布这个宗教,并保证新科技所引进的新经挤体系,能受到我们彻底而紧密的拉制。”
他停下喘口气,马洛静静插口道:“这理论我知道,也完全了解。”
“是吗?可真没想到。于是乎你当然了解,你让贸易自行其是的企图,大量销售对星球经济毫无影响的没用小玩意;为了利益挂帅破坏星际政策;将核子动力抽离我们控制的宗教,最后只会推翻、并彻底否定成功执行了一世纪之久的政策。”
“时间够长了,”马洛蛮不在乎:“落伍的政策既危险又无法执行。不论你的宗教在四王国如何成功,边区鲜有其他星球愿意接受。当我们掌握四王国的时候,大批的流亡客——银河知道有多少——传出了韩定如何利用教会和人民的迷信,推翻俗家君主的独立政权。如果这还不够,看看二十年前亚斯岗的例子就更明白了。边区没有哪个统治者不清楚;只要让一个基地的教士人境,就等於引颈就戮。我不打算让高瑞或任何星球,去接受我明知他们不要的东西。不,老兄,如果核子武力使他们变得危险,经由贸易的诚挚友谊,会比不稳定的宗教霸权好上无数倍。因为基於外来精神力量、受憎恶的霸权,一旦稍有赋象就会全面崩溃,晟后除了永恒的恐惧和怀恨之外,就什么也不会留下。”
沙霍伦挖苦道:“说得漂亮极了。现在回到我们讨论的起点,你有什么条件?要我拿什么来交换你肚里的货色?”
“你认为我的信念可以出卖?”
“有何不可?”回答冷酷而直接:“你不是靠买卖维生的?”
“要有好处才行。”马洛话中不含恶意:“你能提供什么我现在得不到的东西?”
“你可以保留利润的四分之三,而不只是一半。”
马洛一笑即止:“听来不错。只不过照你的条件,整个生意会掉到现有的十分之一不到。说点别的。”
“你可以得到议会的席次。”
“我一定会拿得到手,用不着靠你,也不怕你搞鬼。”
抄霍伦忽地握紧拳头:“你可以省下二十年牢狱之灾,只要我不动手的话。算算这个利润!”
“除非你能实现这个恐吓,否则毫无利润可言。”
“谋杀罪的审判如何?”
“谋杀谁?”马洛示以轻蔑。
沙霍伦的声音变得严厉无情,尽管没有先前来得大声:“谋杀一位为基地执行任务的安略南教士。”
“终于来了是吗?你有什么证据?”
市长秘书身子向前一探:“马洛,我可不是唬人。调查庭已经开过,只要我签字同意,基地控告行商长马洛的案子就成立了。你遗弃基地子民,任外国暴民将他凌辱处死;马洛,你只有五秒钟以避免应得的惩罚。对我来说,最好你是当做耳边风;死的敌人比可疑的盟友安全多了。”
马洛肃容道:“我让你称心如意。”
“很好!”秘书现出粗野的笑容;“希望事先寻求和解的是市长,不是我。走着瞧好了,别说我太过份。”
房门在他面前打开,沙霍伦大步而出。
马洛抬头看着加安克回到房里。
马洛道:“听见了吗?”
政客啪一声坐到地上:“打从我认识这条毒蛇开始,可还没看过他气成那样。”
“好,你的看法怎样?”
“嗯,告诉你,经由宗教途径掌握政权的外交政策,是他的一种偏执狂,但我有一种感觉,他的最终目的可没那么圣洁。为这个论点。我和他争执不下,终於被踢出内阁;这个不用我再告诉你。”
“不用。照你看来,那些不太圣洁的目的是什么?”
加安克认真起来:“啊,他并不笨,一定早就看出宗教政策的破产,因为近七十年来几乎没有一个新的征服成果。很显然他在为自己打算。听着,任何本质上基于信仰和情感的教义,用以对外时都是件危险的武器,因为几乎无法保证这件武器不会回头砸烂自己的脚。一百年来,由我们支持的神话和仪式变得愈来愈祟隆、因循、一成不变而难以动摇,总有一天会不受我们的控制。”
“怎么说?”马洛请教道:“别停下来,我要知道你的想法。”
“嗯,假设有一个人,一个野心家,利用宗教的力量对付基地,而不是维护基地。”
“你是说苏——”
“没错,我是指沙霍伦。听好,老弟。要是他以维护正统为名,动员臣属星球的教会来对抗基地,我们能有多少立足之地?他只要张起虔诚正义的旗帜,来讨伐,比方说,以你为代表的异端邪说,最后就能自立为王了。毕竟韩定也说过:‘核子枪是好武器,但彼此都可能成为目标。”
马洛猛拍一下光涸诸的大腿:“好,老贾,把我弄进议会,我来对付他。”
加安克略一停顿,意味深长道:“那可不一定。受私刑的教士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吗?”
“够真了。”马洛小心答道。
加安可吹了记口哨;“他有足够的证据?”
“应该有,”马洛稍稍迟疑,又补上一句;“伊奇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人,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我知道。伊奇是个人证。”
加安可摇摇头:“唔,唔,糟了。”
“糟?有什么糟?那个教士在那个星球犯了基地自己的法律。很明显的他是高瑞政府下的饵,不管是不是故意。根据一切常识判断,我只有一条路可走——而这条路完全合法。要是沙霍伦把我交付审判,只不过把他自己塑造成天字第一号大傻瓜罢了。”
加安克再度摇头;“不,马洛,你搞错了。我说过他爱玩阴谋。他不会打算定你的罪,他晓得做不到;他是要打击你在人民心中的地位。你也听他说了:习惯有时侯更高於法律。你可能当庭无罪开释,但是只要人民认为你把教士丢出去喂狗,你的声望就完了。大家会承认你是合法的,甚至是合理的;但在人民服里,你成了懦弱的狗子、无情的畜牲、铁石心肠的怪物。你永远不可能得到议席,甚至可能丢掉行商长的位子,如果人民投票否决你的公民权的话。你不是本地人,自己也该清楚这一点。你以为沙霍伦还想做什么?”
马洛蹙眉顽声应遭:“原来如此!”
“孩子,”加安克道:“我会站在你这边,可是帮不上忙。你成靶心了。”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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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关键物证:刺青
行商长马洛大审的第四天,议会大厅里人满为患,唯一缺席的议员正在病床上喃喃咒骂让他缠绵卧榻的颅部挫伤。旁听席上直坐满到顶楼走道,这些人要不是拉关系买通内部,就是强凶霸道硬挤进来的;其馀民众大群聚集在厅外广场,围着观看露天立体转播。
加安克靠警察开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议事厅,又几乎花了同样大的劲才挨到马洛位子上。
马洛转过身,橙了口气:“谢尔顿在上,可累坏你了。都到了吗?”
“喏,都在这儿。”加安克道:“你要的都拿来了。”
“很好。外头的人怎么样?”
“狂热极了。”加安克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你根本不应该允许公开审理,早该阻止这件事。”
“我不想这么做。”
“私刑的说法已经传开了,迈理尔的人在外围星球——”
“我正要问你这个,老贾,他在鼓动神职人员对付我,对不对?”
“你说他吗?他布置了一个历来仅见最美妙的策略。一方面他以外交部长的身份,安排以星际公法提出控诉;另一方面他以高僧兼总主教的身份,鼓动狂热的信徒——”
“算了,别提了。还记得上个月,你丢给我一句引自韩定的话吗?咱们让他瞧瞧,核子枪是不长眼睛的。”
市长入座,议员纷纷起立致敬。
马洛悄声道:“今天轮到我了,坐好等着看笑话。”
当天的程序随即展开。十五分钟后,马洛穿越一片充满敌意的耳语,走到市长座前的空席。一道光束照上他的身子,于是不论市区的公共电视,或是极星上几乎每个家庭都有的无散私人电视,都同时出现了一个孤独而傲岸的巨大身影,向前睥睨。
他心平气和有条不紊地开场:“为了节省时间,我先承认起诉状中所指控的每一件事实。关于教士和所谓暴民的说法都是千真万确的。”
议事厅内一阵骚动,旁听席上爆出一股耀武扬威的咆哮。他耐心等候大家安静下来。
“然而,控方的叙述有所疏失,而本人求得以我自己的方式加以补充的权利。刚开始听起来可能不大相干,希望各位稍加宽容。”
马洛对眼前的底稿看也不看一眼:“我的叙述开始的时间和控方相同,也就是沙霍伦和伊奇分别和我约会那天。两次会面的过程大家都知道,会谈的内容也详细引述过,没什么可以补充的——除了当时我自己的一点点想法。
“我可以说疑窦满腹,因为那天发生的事太费解了。两个人,对我而言最多都不过是点头之交,却突然对我提出不寻常、甚至不可置信的建议。其一,市长秘书要求我在政府高度机密中扮演特务的角色,而任务的本质及重要程度,先前已经向大家解释过了;其二,一位自封的政党领袖,要求我出马竞选议会席次。
“当然我会想,这些人别有用心。沙霍伦的意图很明显,他不信任我,说不定还认为我出售核武给敌人,并密谋叛变。也说不定他是在逼我造反——这只是我自己随便想想。于是乎,他会需要一个自己人当间谍,和我一起出任务。不过,这个想法一直到伊奇走进我的思绪之后才出现。
“再想想:伊奇自称退休从政之前是个行商,然而我对他的事业生涯一无所知,尽管在这方面我见闻甚广。更有甚者,尽管伊奇自夸受过高等教育,他却从没听过谢尔顿危机。”
马洛等候众人细嚼其中含意,备觉欣慰,因为此刻出现了上台以来的第一次静默,旁听席上甚至一片寂然。极星上的居民都看到了这一幕,而外围星球的人就只能看到适宜宗教需要的删节版,听不见关于谢尔顿危机的任何事。然面他们不会漏掉下一步的攻击。
马洛续道:“有谁能够本着良心说,任何在基地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会有可能对谢尔顿危机的本质一无所知?在基地上只有一种教育机构,会排除谢尔顿关于历史计划的一切,而只将他看作半神话式的巫师——
“于是我立刻明白伊奇绝不是行商出身,他是衔圣灵诰召来的老乌教士;而且,毫无疑问的,三年来他假装领导一个行商政党,根本早就被沙霍伦收买了。
“那一瞬间,我像是在黑暗中摸索。我不知道沙霍伦有什么企图,不过既然他放了绳头想伸量我,多少得让他觉得,我不是那么容易摸得到底的。我猜想伊奇是沙霍伦安排到我身边,在行程当中充任他的非正式监护人。好罢,就算他设搭上线,也一定会有别的安排——这样一来我不见得又能及时发现。相较之下,已知的敌人还是安全一些,于是我邀请伊奇跟我来,他接受了。
“这点,各位议员,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伊奇并不如控方希望大家相信的那样,是我的朋友,因为基于良心才不得不出面指控我;他是个间谋,收钱干活。第二,说明了当那个教士——就是控诉中被我谋杀了的那位,第一次在我船上露面时,我的某个举动——这项举动没有人提起,因为没有人知道。”
议席之间传出纷乱的耳语。马洛大大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当我初次听到船上有个蒙难教士的时候,心情着实难以形容,简直可以说不堪回首。基本上,我的心情不定,思绪紊乱;刚开始好像脑袋挨了一记重击,心想这是沙霍伦下的一着棋,超乎我的理解和算计;我慌了手脚,完全不知所措。
“我还能够做一件事:教伊奇去召唤官长,好甩开他五分钟。趁他不在的时候,我装上录影机,好留下记录供日后研究。这只是一线希望,荒唐但也很认真地,期望着当时的一片混乱,或许能在事后理出点头绪来。
“这段录影我已经看过不下五十遍,今天把它带来这里,就在各位眼前,重播第五十一遍。”
议事厅陡然沸腾起来,旁听席上也一片鼓噪。极星上的五百万个家庭,情绪激昂的观众聚在电视机前,愈靠愈紧。而控方席位上,沙霍伦向焦燥不安的总主教摇摇头;迈理尔两眼直瞪马洛的脸庞,几乎要喷出火来。
大厅正中空了出来,灯光也调暗,加安克站到自己的席位左边,调整一些控制钮,然后在清脆的嗒嘛响声中,彩色立体、栩栩如生的光像便一跃而出。
遭受虐待的昏乱教士站在副官和班长中间,马洛的身影静静等候,随后船员列队走进,伊奇殿后押队。
事件一幕幕上演。班长受到训斥,教士受到质问。暴民出现,可以听得到怒吼声,乔拍马教士表情狂乱。马洛拔枪,教士被拖走,疯狂地挥舞双手诅咒着,一道微光一闪即逝。
落幕前,所有官长都呆若木鸡,伊奇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耳朵,马洛神闲气定地把枪收起。
灯光再度亮起,大厅中央空出来的地方却不见多少人回来。
马洛的真身重新出现,把故事接着讲下去:“这次事件,如各位所见,完完全全如控方所陈述——但只是表面,对这点我会简短说明,顺便一提,在整个事件中,伊奇所表现的情绪,明白表示他受过宗教教育。
“同一天稍后,我和伊奇私下交谈时,曾指出某些不合理的状况。当时我问他,在我们停泊的那块渺无人烟的不毛之地,那个教士是怎么来的。更有甚者,最近稍具规模的城镇都在百里之外,这样一大群暴民又是怎么来的。控方对这些问题毫不在意。
“还有别的。比方说,另一个疑点是,乔拍马这人太招摇惹眼了。冒着生命危险到高瑞传教,干犯基地和高瑞双方的法律,却穿着全新鲜明的载士服去游街,可有点不大对头。当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想法是,这教士是大统领抛过来的饵,用意是迫使我们做下全然非法的攻击行为,以便他可以师出有名,顺理成章地摧毁我们的船,并且把我们杀光。
“控方早巳预料到我对自己行为的辩解。他们期望我会解释说,不能用我的船、船员和任务下赌注、做牺牲,来包庇一个不管我们帮不帮忙、无论如何都非死不可的人。现在他们正在喃喃低语,说什么基地的名誉、必须维护尊严以便保持权势。
“然而,为了某些奇怪的理由,控方对乔拍马这个人完全避而不谈,他们没提出任何有关资料,包括出生地、学历,或是任何生前的记载。对这项疑问的解释,也同样能够解释先前各位看过的录影当中,我指出的不合理处;两者是相关的。
“控方没有提出乔拍马相关资料的原因是,他们根本提不出来!各位看着录影觉得像是编造的,因为乔拍马是个冒牌货,根本没有乔拍马这个人!整个审判根本是个生安白造无中生有的大笑片!”
再一次,他得等侯嘈杂声消褪,才能继续慢慢说:“我要给各位看录影当中的一幅静止放大画面,它会说明一切。请关灯,老加。”
大厅暗了下来,中央空处再度填满苍白幽黯的冻结画面。远星号的官长摆出诡异的僵硬姿势,马洛板直的手掌紧握着枪,在他左边的乔拍马敦士,张着嘴正喊到一半,掌心朝上翻转,衣袖滑落臂弯。
而在教士手中,先前放映时一闪即逝的亮点,现在则定定然放送光芒。“请仔细看他掌心的光芒!”
马洛在暗中叫道:“放大那一点,老加!”
画面登时膨胀,教士被拉进中央,渐渐其他部份都消失,只留下教士的巨影,然后剩下手臂,最后只剩巨大紧绷而模糊不清的手掌心,填满了大厅正当中。
那道光芒变成了一堆模糊而闪烁不定的字:KSP。
“那个,”马洛的声音轰然作响;“各位,是一种刺青图样。普通光线下看不到,但在紫外线照射下——我在室内照满紫外线好录影——就会清楚显现出来,我相信这是用作秘密记认的一种原始手法;不过在高瑞管用,因为那儿在大街上是不会有紫外线的。就算在我们船上,能侦测到也很偶然。
“也许各位之中已经有人猜到KSP代表什么了。乔拍马懂得不少教会术语,戏演得不同凡响。他是在哪儿、以及如何学到的,我说不上来。不过KSP代表的是‘高瑞秘密警察’。”
全场顿时哗然,马洛得大声吼叫才能盖过掀翻屋顶的噪音。
“我有从高瑞带来的正式文件可以佐证,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立刻向议会公开!
“现在控方的案子到那儿去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捏造不合情理的联想,说我应该为了犯法的教士挺身而出,即使牺牲任务、损失人员船只,以及我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只为了维护基地的令名。
“但为了一个冒牌货?
“难道我应该为了一个高瑞特务,或许是向某个安略南流民借来的教士袍和全套经文咒语,所玩弄的花样,来献上宝贵的生命?若不是沙霍伦和迈理尔要把我推进一个肮脏愚蠢的圈套——”
马洛声嘶力竭的呐喊被群众的叫声淹没,他给人高高举起,抬到市长席上。透过窗口。他看到成千上万的疯狂民众,蜂拥蚁聚滔滔滚滚地涌进议会广场。
马洛环顾周遭,想找到加安克的下落,但要在千万张脸孔当中找到某个人实在太难了。慢慢地,他察觉到一股有节奏的重复呼喊,从小角落逐渐扩大,变成狂热的搏动:
“马洛——万岁——马洛——万岁!——马洛——万岁!——”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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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等我当上老板
形容枯槁的加安克向马洛眨了眨眼。整整两天疯狂的日子,连眼皮也没合一下。
“马洛,你刚博了个满堂采,可别急着窜高给搞砸了。你不会真的想竞选市长吧。群众的热情是股强大的力量,不过也出名的善变。”
“半点没错!”马洛语气坚定:“所以我们要细火慢炖,最好是把戏给演下去。”
“现在怎么办?”
“你想办法把沙霍伦和迈理尔关起来——”
“什么!”
“你没听错。叫市长逮捕他们!不管你用什么去要胁。我控制了群众——至少今天,他没有胆量面对。”
“可是要用什么罪名啊,老弟?”
“很显然的,他们鼓动外围星球的教会,参与基地内部的派系斗争;谢尔顿在上,那是非法的。告他们‘危害国家安全’。我不管有没有说服力,是不是比他们告我的罪名来得高明,只要在我当选市长之前,别让他们露面就成了。”
“离大选还有半年。”
“不会太久!”马洛忽地站起,紧紧抓住加安克的手臂;“听着,必要的话我会用武力抓权,就像百年前韩定做的一样。谢尔顿危机还在酝酿之中;当它发生的时候,我必须当上市长和总主教,身兼二职!”
加安克裴起眉头,静静说道:“会发生什么事?高瑞,是吗?”
马洛颔首道:“当然,他们最后一定会宣战,虽然我猜它会在两年以后。”
“用核子战舰?”
“还会是什么?去年在那一带失踪的三条船不是用空气枪打掉的。老贾,他们正由帝国补充舰只。别张嘴像个笨蛋,我说的就是帝国!它还在,你知道。也许边区已经不见踪影,但在银河中心仍旧十分活跃。只要踏错一步,帝国,就会回来掐我们的脖子。这就是我必须兼任市长和总主教的原因。只有我才知道如何应付这次危机。”
加安克咽了咽口水,“怎么应付?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加安克不敢置信地笑笑:“当真!就这样?”
但马洛话声如刀:“等我当上基地的老板,我什么事也不做,百分之百的无为。这就是应付危机的秘诀。”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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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要一打战舰
高瑞共和国大统领,敬爱的领袖安雅柏,放松稀疏的眉毛涎着脸恭迎太座入宫。至少在她面前,安雅柏自封的尊号不得不自己收拾起来;他心里明白得很。
她开口说话,声音如发丝般柔顺,如瞳仁般冷澈;“听人说,我仁民爱众的主上,终于决定了基地那些暴发户的命运。”
“是吗?”大统领面生愠色:“你那多才多艺的超人透视力,又捕抓到了些什么?”
“够多了,我位极尊荣的夫君。你又和议员们开了一次虎头蛇尾的会,可都是好顾问哪!”她神情极尽轻蔑:“一群麻痹瘫痪愚鲁迟钝的大白痴,守着地下金库里微不足道的小小利润。竟无视于我父亲的不悦。”
“亲爱的,是谁,”笑容温文和善:“这么精明能干,提供了这么多消息,好增进你的理解,嗯?”
大统领夫人不假辞色,蔑然一笑:“要是跟你说了,这人再怎么精明能干,还不化成了灰。”
“好罢,你有自己的一套,一向如此。”大统领耸耸肩转过身子:“至于你父亲的不悦,我怕的倒是,继续下去他会小气得不肯把船给我。”
“又要船!”她忿然斥道:“不是已经有五艘了吗?别否认,我知道有五艘。而且也答应了给你第六艘。”
“去年就已经答应了。”
“可是只要一艘,就一艘,就可以把基地打成齑粉。只要一艘!一艘,就可以把他们的蜉蝣小艇,扫进银河垃圾洞去。”
“就算有一打战舰,我也不能去攻击他们的星球。”
“要是贸易破坏了,载着玩具和垃圾的货船给炸毁了,他们的星球还能支撑多久?”
“那些玩具和垃圾是钱哪,”他比划了个手势:“好大一笔钱哪!”
“要是你攻下基地,那些不全都是你的?如果你得到我父亲的敬重和感激,收获难道会比基地给你的要少?自从那蛮子到这儿来表演杂耍,已经三年了——还不止。够久了。”
“亲爱的!”大统领转身面对她:“我老了,疲倦不堪,没有这精神好禁受得起你的绕舌。你说知道我做了决定。好罢,没错,时候到了,高瑞就要向基地宣战。”
“好极了!”大统领夫人笑逐颜开目光闪亮:“你终于学乖了,尽管来日无多。当你成为后方的主宰,就会受到充份敬重,在帝国也会有份量,身居要津。首先,我们一定要离开这个野蛮星球,回到总督府去。一定要去。”
她左手叉腰大摇大摆走出官门,面带笑容,发丝迎着阳光闪闪发亮。
大统领等候着,然后对关上的门,咬牙切齿愤然说道:“当我成为你所谓后方的主宰,我会受到充份敬重,不必忍受你父亲的妄自尊大和他女儿的尖牙利嘴,完完全全,一点也不必!”
《银河行商》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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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黑暗星云号
“黑暗星云”号的资课副长满心畏惧直盯着观景窗:“星云黑洞大银河!”
他本该大叫一声的,话到嘴边却好似蚊虫嘶鸣:“那是啥?”
那是条船,可是黑暗星云号与之相比,正如金鱼之于抹香鲸。
舷侧有帝国的太阳战舰标志,黑暗星云船上的每个警铃,都狂呼恸号起来。
命令一道接一道地下,整个黑暗星云号已经准备好,有可能的话就跑,必要的话只好拼了——
舰桥下方的超波通讯室,急吼吼发出一道电文,经由超太空直达基地。
闪急!闪急!一通通电报流水般拍发,部份是请求援助,但主要的是危险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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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比核子更强大的是生活
马洛批阅公文时神情倦躁,两脚不住磨蹭。当了两年市长,他已经变得更有修养、更为和蔼、更有耐性——然而他始终没喜欢上公文里头打官腔的调调。
“有多少船让他们逮到?”加安克问道。
“四艘还来不及升空就完了,两艘没有回报,其馀都报告说安全。”
马洛喃喃抱怨:“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人家只不过来搔搔痒。”
设听到回答,马洛抬头问道:“有什么事让你担心吗?”
“要是沙霍伦到这儿来就好了。”回答几乎风马牛不相及。
“噢,是啊,好在自家门口挨一顿臭骂。”
“那有这事,”加安克脱口而出:“你太顽固,马洛。你或许对国外情势了若指掌,然而自己母星上发生的事情,却丝毫不闻不问。”
“咦,那不是你的事吗?否则你兼任教育及宣传部长是做什么?”
“大小事都交在我肩膀上,显然是送我早日归天。去年我就对你大声疾呼过,沙霍伦和他的宗教党崛起的危险,要是沙霍伦强迫临时改选,把你扔出去,你的计划还有什么用?”
“半点用也没有,我承认。”
“还有你昨晚的演说,等於是把市长宝座双手奉上,送给沙霍伦,还满脸堆笑。有必要那么坦率吗?”
“难道看起来不像是先声夺人,抢了沙霍伦的锋头?”
“是啊,”加安克怒气冲天:“可你的说法不对。你自称预知一切,却不解释为什么三年来和高瑞维持贸易,让他们获得独占利益;你仅有的作战计划就是退避三舍;你放弃了高瑞邻近地区的一切交易;你公开宣布双方对峙,保证不作攻击,将来亦然。银河啊,马洛,这么一团糟你还指望我能做什么?”
“缺乏魅力?”
“缺少群众感情诉求。”
“一样嘛。”
“马洛,醒醒。你有两条路:要不就给人民看看一个强悍的外交政策,不管你肚子里的计划是什么;要不就和沙霍伦做点妥协。”
马洛道:“好罢,如果第一条路不通,咱们再试试第二条。沙霍伦来了。”
自两年前大审以来,马洛和沙霍伦就没有私下碰面过。彼此都没有察觉对方有何改变,只除了,主客之间的微妙气氛明白点出,今日攻守已然易势。
沙霍伦不握手就大刺刺地坐了下来。
马洛递上雪茄道;“不介意老加留下罢?他很企望我们和解;要是场面火爆,他可以当和事佬。”
沙霍伦耸耸肩:“和解对你是有好处的。有这么一回我曾经要求你开条件,现在我想形势已经逆转了。”
“你的想法没错。”
“那么这是我的条件。你必须放弃毛躁的经济贿赂政策,停止贩售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恢复上一代行之有年、经过考验的外交政策。”
“你指的是利用宗教进行征服?”
“非常正确。”
“少了这个就不能和解?”
“没错。”
“嗯,哼哼。”马洛慢慢点燃雪茄,深吸一口,使烟头一阵灼红:“在韩定那时代,当宗教征服新潮而激进时,像你这样的人也反对过。现在经过了考验、试炼,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就连你沙霍伦也看得出来。可是,告诉我,你要如何把我们带出目前纷乱的局面?”
“那是你的乱局,跟我一点关系也段有。”
“就把问题照你的意思修饰过好了。”
“要强烈表明攻势,目前的僵局是要命的,而你看起来却很满意。那等於是向边区所有星球示弱,而表现强大实力是最重要的;因为周围环伺的兀鹰之中,没有一个会舍得不来争食死人的肥肉。你应该很清楚这点才对,你不是从史麦拉来的吗?”
马洛撇下他的皮里阳秋,道:“就算你击败高瑞,帝国又怎么办?那才是真正的敌人。”
沙霍伦带着浅浅微笑的嘴角猛然牵动:“噢,不,你探访西万尼的记录说得明白,诺曼省的总督有意在边区制造分歧为自己牟利,但对他而言只是枝节小事。他不会赌下身家性命到银河边缘冒险,而不顾邻近的数十个敌人,还有一个说不定会趁机掌权的皇帝。这可是用你自己的话说的。”
“噢,他会的,老沙,如果他觉得我们强大得构成危险的话。而且要是我们使用主力正面击败高瑞的话,他一定会这么想。我们必须做得相当巧妙才行。”
“举例而言——”
马洛靠上椅背;“老沙,我给你一个机会。我不需要你,但可以用得上你;所以我会告诉你整个来龙去脉,然后你可以决定是加入我这边、组成联合内阁,还是扮演烈士到牢里生蛆。”
“你上回耍诈之前也说过一次。”
“不会很难的,老兄。正确的时机刚刚到来。听好。”马洛眯起双眼。
“当初登陆高瑞的时候,”他开讲道:“我用一般行商库存里的小玩意和小工具贿赂大统领。目前开始,用意只是让我们顺利混进炼钢厂而己,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计划。而我成功了,看到了想看的。一直到探访帝国回来以后,我才初次真正了解,贸易如何能够成为一种武器。”
“我们面对的是谢尔顿危机,老沙,谢尔顿危机的解决。必须靠历史力量面不是个人英雄。当谢尔顿算计我们历史的未来途径时,灿烂耀眼的英雄豪杰并不在考虑之中,算的是社会经济力量的滔滔洪流。所以每个不同的危机,都必须靠当时我们手边可用的力量来解决。”
“这次是——贸易!”
沙霍伦扬眉作怀疑状,乘马洛稍歇之际插进口来:“我希望自己不算怎么低能无智,不过事实上,你这含糊笼统的演说并不怎么发人深省。”
“就要开始明白了,”马洛道:“试想,直到目前为止,贸易的力量一直遭到低估;一贯的看法是,经由贸易引进由我们控制的教会,而宗教,才是有力的武器,现在则不然,这点是我对银河形势的贡献。没有教士参与的贸易!纯粹的贸易!这就够强了。说得明白具体一些;高瑞现在和我国交战,两国间的贸易因而终止,然而——请注意,我将问题尽量简化——过去三年来,高瑞的经济日复一日地,加深依赖由我方引进的核能科技,面这些技术只有我们能够持续供应。等到有一天小小的核能发电机失效了,小小日用品一个个不灵了、完蛋了,你想会发生什么事?
“小型家庭用具先开始。你所厌恶的僵局对峙半年之后,女人用的核子刀报销了、炉子失灵了、洗衣机什么事也做不了,房子里的温度湿度调节。在炎炎夏日里也不听使唤了。怎么办?
他停口等待答覆,沙霍伦镇定说道;“没什么。战时人民很能忍耐。”
“没错,确实。他们会将无数子弟送上战场,死在破损的恐怖太空船里。他们会在敌火下振奋精神,即使必须在半里深的地下洞穴,靠脏水和馊面包过活。但要是眼前看不到任何危险,就很难用爱国情操来说动人民忍受许多小事的不便。只要持续对峙下去,没有伤亡、没有轰炸、甚至没有战斗。
“只不过是刀子不能切了、炉子不能煮了,而房子到了冬天就冷得像是冰窖。这些事情让人恼火,人民会抱怨。”
沙霍伦缓缓开口,满腹疑窦;“这就是你的指望,老兄?你期待什么?一场主妇革命吗?还是内铺老板杂货商,会拿菜刀捍面杖起来暴动,喊着:‘还我们的超级可丽柔全自动核能洗衣机!’?”
“不,先生,”马洛不耐道:“我不这么想。我期望的是,接踵而来更加重要的事件,会普遍造成埋怨和不请。”
“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事件?”
“就是制造业,工业家和股东。对峙两年之后,工厂里的机器就会一个接一个完蛋。这些由我们的新式核子工具彻头彻尾改造过的工业,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重工业会在眨眼间一古脑儿地毁灭,而空无所有的股东只好把机器当废铁卖掉。”
“你到那儿之前,这些工业不都过得好好的,马洛。”
“嗯,老兄,是没错——可是只有二十分之一的利润,还不提转变回原来的非核能设备,得花多少钱。当工业界、资本家和一般大众都一致反对的时候,大统领还能够支持多久?”
“要多久就多久,只要他想得到,由帝国取得新的发电机。”
马袼放声大笑:“你错了,老兄,错得和大统领一样离谱。你看错了每一件事,什么都不明白。听着,老兄,帝国什么也接济不上。帝国一向是个庞然巨物,地大物博;他们的每样东西都是设计用来装置在星球、星系,乃至整个银河。他们的发电机硕大无朋,因为大就是他们的作风。
“而我们不然——我们,小小的基地,几乎没有金属资源的孤星——经济是很现实无情的。我们的发电机必须只有拇指大,因为我们只供得起这点金属。我们必须发展新技术、新方法——这些是帝国学不来的,因为他们已经衰落,退出了银河舞台,再也做不出真正生气蓬勃的科学进展。
“他们的核能盾,大得足以保护船舰、城市、甚至整个星球,却绝无可能造出能够保护单一个人的装置。为了供应城市的光和热,他们得要建造六层楼高的机组——我亲眼见过——而我们只要不到一个房间。当我告诉他们的一位核能专家,胡桃大小的铅盒里装了一部核能发电机,他气得几乎当场噎死。
“唉,他们甚至已经不再了解自己所拥有的庞然大物。机器一代代自动运转,看顾的人是世袭职位的特权阶级,就算只是一支D 型管烧掉,他们也只能对着广阔的机器结构束手无策。
“整个战争是两个不同体系的竞逐;帝国对基地,大对小。为了巩固权力开强辟地,他们建造巨型船舰好用来作战,但是完全没有经济效益;而我们正相反,制造一些小东西,对战争毫无用处,但对繁荣和利润却极其重要。
“国王、或是大统领,会选择船舰,甚至发动战争。历史上无所不在的专制统治着。为了他们心且中的尊严、荣耀及征服而牺牲人民福祉,但生活中的这些琐事还是很重要的——而高雅柏绝对无法对抗两三年内,将会横扫高瑞的经济不景气。”
沙霍伦站在窗口,背对马洛和加安克。正是入夜时分,寥寥数颗星辰在银河极端的此地微微闪烁,和棱镜般迷蒙纤细的银河众星争相辉映;远方帝国依然广阔的残豫部份,正伸出魔掌向他们挑战。
沙霍伦道;“不,你不是这种人。”
“你不相信我?”
“我是说,我不信任你。你油腔滑调舌灿莲花。你第一次到高瑞去的时候,我以为已经把你看牢了,你却彻底愚弄了我;当我以为在大审中把你迢上死角,你却乘隙溜走,还煽动群众占据了市长宝座。你一点也不正大光明,总是笑里藏刀、话中有话。假使你是个叛徒,假使你到帝国去,得到资助并许以权位,你的所作所为就正可以说明一切。你资敌之后发动战争,强迫基地束手以对,然后又花言巧语多方解释,说得天花乱坠、好让每个人都深信不疑。”
“你的意思是不妥协罗?”马洛温言道。
“我的意思是要你滚蛋。自己辞职,否则咱们走着瞧。”
“我警告你,只有合作这一条路可走。”
沙霍伦猛地满脸通红气愤填庸:“我警告你,史麦拉佬马洛!你要是敢逮捕我,就再没有什么慈悲为怀了。我的人会在各地抖露你的真相,基地的一般老百姓会团结起来对付外国统治者。他们具有史麦拉人无法察觉的宿命意识——这种意识会要你的命!”
马格平心静气对进门的两个警卫说:“把他带走,关起来。”
沙霍伦道:“最后机会!”
马洛头也不抬地按熄了雪茄。
五分钟后,加安克挪动身子,忧心道:“好罢,你刚刚制造了一个为信仰殉身的烈士。下一步呢?”
马洛停止拨弄烟灰,抬头道;“那不是我以前认识的沙霍伦,那是头让热血冲蒙了眼睛的牡牛。嘿,银河,他恨我。”
“那只会更危险。”
“危险?胡说!他完全丧失了判断力。”
加安克恶声道:“你太过自信了,马洛,完全忽视了人民暴动的可能。”
马洛抬头,眼神狞恶:“我只说这么一遍,老兄,绝无人民暴动的可能。”
“这么有信心!”
“我相信谢尔顿危机及其正确的解决之道,不管是外在,或者,内在。有些事情刚才我没有对沙霍伦说。当他利用宗教力量控制了外围星球,转而试图掌握基地时,他失败了——这是谢尔顿计划中最明确的徽兆,宗教已经玩完了。
“经济控制则大异其趣。引申一下你以前说过的韩定名言,一支小小的核子枪不可能同时指向双方。但若高瑞会因贸易而繁荣,我国亦然;如果高瑞柏工厂因为贸易中止而倒闭,而外围星球的繁荣又因交易断绝而破灭,最后一定会牵累我们自己的工厂和整个经济。
“而没有一座工厂、交易中心、货运路线,不是在我控制之下;只要苏火轮想鼓动叛变,我一定可以彻底扑灭,任何地方只要沙霍伦成功了,或只是看起来要成功了,我就一定让那地方萧条下去。等到他失败,景气就会复苏,因为我的工厂会全额开工。
“以同样的推理,我相信高瑞人民会为了经济繁荣起而造反,而我国人民则不会叛变而使经济萧条。游戏就这么玩下去。”
“於是乎,”加安克道:“你是在建立财阔政治,刨造一个行商和商业钜子的乐土。那将来怎么办?”
马洛抬起阴郁的面庞,恶狠狠扬言道:“将来关我什么屁事?无疑谢尔顿已经预见,也安排好了对策。当金钱力量像今天的宗教一样过气时,新的危机又会及时赶到。让我的子孙解决那些新问题罢;今天的,我已经解决了。”
高瑞——
……于是经过历史上最没有硝烟味的三年战争之后,高瑞共和国宣告无条件投降。而在基地民众的心目中,继谢尔顿及韩定之后,马洛也占有了一席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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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华氏451° | 雷·布雷德伯里 |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前言 前言
译者:竹苏敏
《华氏451°》是美国著名科幻作家雷·布雷德伯里的长篇小说。故事中虚构的未来社会里,每栋建筑物都百分之百防火,消防队员已无用武之地,反而成为专业纵火员,惟一的工作就是四处焚书。华氏451 度——即摄氏233 度——正是书本的燃点。故事主人公盖伊·蒙泰戈是未来世界的一位消防队员。蒙泰戈很喜欢他的工作。十年的消防员生涯中,他从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过疑问,也从没想过焚烧书籍的原因。在他的头脑里,消防队员历来都只负责焚书,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直到一个深秋的夜晚,他在回家路上邂逅了一个17岁的女孩克拉丽丝·麦克莱伦。克拉丽丝喜欢思考问题,总是追问事情的真相以及事情背后的原因。在之后的几次接触中,克拉丽丝向蒙泰戈讲述了过去消防队员的职责,告诉他过去这里的人们并不惧怕阅读。在她的影响之下,蒙泰戈对自己的职业渐渐产生怀疑,开始思考焚书的动机和目的,并对书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冒险在焚书过程中偷偷保留下十几本书——它们是世界上最后的书本。消防队长毕缇窥知蒙泰戈私藏书籍的秘密,企图引诱他交出书本,重新臣服于消防队员的焚书职责。蒙泰戈在良知的指引下拒绝毕缇的要求,并在老学者费博的帮助之下开始他的亡命生涯。途中危机四伏,蒙泰戈历尽艰辛,几乎葬身机器猎犬的利爪之下;最后,他终于与林中的流浪学者会合,和他们一起守卫保存在思想深处的书籍。钳制人们思想的社会终于走向灭亡,城市在战争中灰飞烟灭。蒙泰戈和流浪学者满怀希望,走出丛林,准备用头脑中的书籍重建文明。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Ray Bradbury)出生于美国伊利诺斯州的沃基甘,从小爱读冒险故事和幻想小说,尤其喜爱根斯巴克主编的《奇异故事》。十二岁时有人送他一架打字机作为生日礼物,他从此练习写作,早在中学时代就选修了如何写小说的课程,并天天练习写一、二千字。一九四一年起他开始给几家杂志投稿,一九四三年起当专业作家,三年后获得了“最佳美国短篇小说奖”。迄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近二十部,其中较著名的有:《火星编年史》(1950)、《太阳的金苹果》(1953)、《R 代表火箭》(1962)、《明天午夜》(1966)等。《华氏451°》是他最为著名的长篇小说之一。
布雷德伯里不仅是世界闻名的科幻小说家,而且还是当代美国文学中数一数二的文法家,他的短篇小说几乎已被译成全世界各种文字。除了写科幻小说,他还写剧本和社会小说,曾把美国古典文学名著梅尔维尔的《白鲸记》改编成电影剧本。他本人也从古典文学中吸收营养。此外,他还深受爱伦·坡的影响。而科幻小说可以让他的想象力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在更广阔的天地内任意驰骋。他的文体简洁流畅,语言清秀细腻,形象丰富,描写生动。英国著名作家金斯莱·艾米斯说他是最有才华的科幻作家;美国著名文艺评论家伊哈布·哈桑称赞他的创作极富诗意。他的作品往往略带伤感主义色彩,借助幻想故事隐射社会现实,唤起人们对现实的思考,提醒他们提防那些能够避免也必须避免的危险。《华氏451°》也沿袭了这一特色,故事主题凝重,发人深思,探讨了书籍对于人类和文明的作用,揭示了自由的思想对于社会以及人类自身发展的意义。作者把未来世界描写成一个钳制思想束缚自由的黑暗社会,目的正是为了促使人们对当今现实进行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从而避免悲剧的出现。
《华氏451°》中折射出的深刻思想意义显然对当今社会不无作用,因而受到人们的关注与重视。该书将成为洛杉矶“全市共读一本书”活动中的指定书目,以此来强调书籍对文明社会的重要性,呼吁人们珍惜书籍。
让我们的思想在《华氏451°》丰富而瑰丽的想象中自由驰骋。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一部 壁炉和火蜥蜴 第一章 烧东西乐趣无穷
看着东西被火苗吞噬、烧焦变形,会给人一种特殊的乐趣。手里紧握着黄铜制的喷嘴——这条巨蟒向全世界喷吐着毒液般的煤油,头脑里血脉膨胀,双手仿佛技术精湛的指挥家一般指挥着烈焰与火舌织就的交响曲,让历史的碎片和炭屑在空中四散激扬。感觉迟钝的脑袋上带着那顶象征他身份的标着451 的头盔,映满桔红色火焰的眼睛关注着下一个目标——他轻轻一击,打开喷火装置,房子上立即窜起噬人的火焰,映红了天空,把夜空照得忽明忽暗。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密集的萤火虫之中。书页像鸽子的翅翼一般扑扇着,飘落在屋前的门廊和草坪上,慢慢死去;此时,他的最大渴望——正如那则古老笑话所言——to shove a marshmallow on a stick in the furnace. 书页在闪着红光的火焰中冉冉飘飞,被升起的黑色浓烟吹向远处。
蒙泰戈咧嘴一笑,露出被火焰熏成黝黑的男人脸上常见的那种炽烈的笑容。
他知道回到消防站以后,他会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眨眨眼睛——那个人全身黝黑,像那些故意扮成黑人的说唱演员。随后,他就会去睡觉;然而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感到那个透着烟火气的笑容仍然牵扯着脸上的肌肉。记忆中,那个笑容从来都没有消失过,从来没有。
他挂好那顶甲壳虫颜色的头盔,把它擦得锃亮;又把那件防火的夹克衫整齐地挂在一边;他舒舒服服地洗完澡,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缓步踱过消防站二楼的楼板,接着从楼板上的那个入孔里跳下去。等到最后关头,灾难似乎已经无可避免时,他才从口袋里抽出双手,一把抓住金色的滑杆,顺势往下溜了几寸;一阵刺耳的声音过后,他停住了,脚后跟正好与地板离了一英寸。
他走出消防站,沿着午夜的街道走向地铁。空气推动式地铁无声无息地滑翔在平滑的地下通道之中,接着,地铁喷出大团温暖的空气,把他送上自动扶梯;扶梯载着他升向地面的郊区。
他吹着口哨,任自动扶梯轻柔地将他送到午夜寂静的空气之中。他朝着街角走过去,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想。然而快到街角时,他慢下了脚步,好像因为平地里旋起一阵风,又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最近几个晚上,披着满天星斗走在回家路上,每次走到街角附近的人行道时,他都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他觉得就在他转弯的前一秒,曾经有人待在那里。空气中荡漾着一丝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有人静静地等候着,在他到达的前一秒,突然化作一团阴影,让他通过。也许是他的鼻子嗅到了淡淡的香水味,也许是他手背和脸上的皮肤感觉到这个地方异乎寻常的温度——因为有人停留过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就会在一瞬间上升十度。他无法理解。每次转弯之后,都只能看见那条空荡荡的苍白而曲折的人行道;也许只有一个晚上例外,有什么东西迅速掠过草坪,在他定睛细看、惊呼出声之前,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今晚,他慢下脚步,几乎已经停住。身体里的那个自己似乎已经游离而出,代替真实的自己转过街角,听到了几不可闻的低语声。是呼吸?抑或仅仅因为有人静候在那里,空气才变得如此紧张?
他转过弯。
秋叶在洒满月光的人行道上翩翩起舞,轻灵而缥缈;路上的那个小女孩似乎并没有行走,仿佛只是任由秋风和落叶吹拂着她往前滑行。她微低着头,看鞋子扬起飞旋的落叶。她的脸型修长,肤色如牛奶般白皙,微微透出一抹渴望了解一切的永远不知疲惫的好奇神情。那几乎是一种苍白而讶异的神情;深色双眸专注地望着这个世界,一切都无所遁形。她的白色衣裙在风中呢喃。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她走路时双手摆动的声音;当她发现有人等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路中央时,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她白皙面孔上涌起的波澜。
枯叶如急雨般带着悉悉索索的巨响从头顶落下。女孩停住了,看上去仿佛要惊骇地往后退;然而她站在那里,定睛看着蒙泰戈,眼神深邃,明亮而灵动,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一些很讨人欢心的话。但他知道自己只不过动了动嘴打了个招呼而已。她着迷地看着他手臂上的火蜥蜴和胸前凤凰形状的圆盘,他对她说:
“我敢肯定,”他说,“你是我们的新邻居,是吗?”
“那你一定是”——她从表明他身份的标志上抬起眼睛“——消防队员。”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真想不到你会知道。”
“我——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她缓缓地说道。
“是吗——有煤油味?我妻子总在抱怨,”他笑着说,“你永远都不能把它彻底洗掉。”
“是的,洗不掉,”她说道,语气中有一丝惶恐。
他觉得她好像在围着他转圈,不时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仿佛用不着动一下,她就可以轻推他,掏空他所有的口袋。
“煤油,”他又开口说话,因为他们已经安静得太久了,“对我来说就是香水。”
“是这样吗,真的吗?”
“当然了。为什么不是?”
她思索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转过身看着那条回家的路,“你介意我和你一起走吗?我叫克拉丽丝·麦克莱伦。”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二章 两粒神奇的紫色琥珀
“克拉丽丝。我叫盖伊·蒙泰戈。一起走吧。这么晚你怎么还在外面转悠?你多大了?”
他们走在洒满银色月光的人行道上,夜色中吹拂着略带凉意的和风,空气中荡漾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新鲜杏果和草莓的香气;他四处环顾了一下,觉得这极不可能,都已经深秋了。
现在只有这个女孩走在身边,她的面孔在月光下如白雪般明净;他知道,她现在正思考着他的问题,试图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答案。
“嗯,”她回答说,“我十七岁了,还有点疯狂。我的叔叔说这两者总分不开。如果有人问你的年纪,他说,你就要回答说十七岁、有点疯狂。现在不是晚上散步的好时候吗?我喜欢闻各种气味,也喜欢看各种东西,有时候整个晚上都不睡,一直走,然后看日出。”
他们又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最后,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怕你。”
他很是惊讶。“为什么你应该怕我?”
“有很多人害怕。我是说,怕消防队员。但是,不管怎样,你也只是个人而已……”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那个缩小的黝黑的自己,悬在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里,分毫不差,包括嘴唇的线条,以及所有的一切——她的眼睛仿佛两粒神奇的紫色琥珀,把他完完整整地包裹在里面。她的脸现在正对着他,仿佛一块精致易碎的乳白色水晶,泛着柔和恒久的光芒。不是电灯那种强烈的光芒——是什么呢?是蜡烛那种极其安逸、微微跳动的光芒。孩童时代,有一次停电,母亲把找到的最后一根蜡烛点上,在那短短的一小时里,他又重新发现了身边的一切;蜡烛的微光下,空间失去了宽广,安适地包围着他们;而他们俩,母与子,单独在一起,身形在烛光下微微改变,希冀着电不要来得太快……
克拉丽丝说道:“你介意我问你一些问题吗?你当消防员已经多久了?”
“从二十岁就开始干了,十年前的事了。”
“你看过你烧毁的那些书吗?”
他笑了。“那可是违法的!”
“噢,当然。”
“那可是个很棒的工作。星期一烧米莱,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烧福克纳,把他们烧成灰烬,连灰也要接着烧。那就是我们的工作口号。”
他们继续往前走。女孩又问:“很久以前,消防队员是灭火的而不是放火的,这是真的吗?”
“不是。房屋向来都是防火的,相信我的话。”
“奇怪。我曾经听说,很久以前的房子会突然着火,需要消防队员去给它们灭火。”
他大笑起来。
她迅速扫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笑?”
“我不知道。”他又开始笑起来,接着止住笑。“怎么啦?”
“你笑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好笑的事情,而且你回答得很快。你从不停下来想想我向你提的问题。”
他停住脚步。“你很古怪,”他说道,眼睛看着她,“你不知道要尊重别人吗?”
“我并不想冒犯你。只不过我喜欢仔细观察别人,我想。”
“那么,难道这对你来说就毫无意义吗?”他轻拍了一下451 这三个绣在焦黑色袖子上的数字。
“有,”她轻声说道,一面加快了脚步。“你有没有看过喷气式汽车沿着那条林荫道赛车?”
“你在转换话题!”
“我有时候想,那些开车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草、什么是花,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慢条斯理地看过它们,”她说,“如果你把一团模糊的绿色给开车的人看,他会说,哦,没错!那就是草!一团模糊的粉色!那是玫瑰园!模糊的白色是房子。模糊的棕色是奶牛。有一次,我的叔叔在公路上开得很慢,一小时四十英里,他们把他监禁了两天。那不是又滑稽,又让人伤心吗?”
“你想得太多了,”蒙泰戈有些不太自在。
“我很少看‘电视墙’,也很少去看比赛或者去游乐园。所以我有很多时间来琢磨一些疯狂的东西,我想。你看见城外面竖在乡间的那些二百英寸长的广告牌了吗?你知道以前的广告牌只有二十英寸长吗?但是车开得太快了,所以只好把广告牌拉长,这样才能让他们看见。”
“我可不知道!”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打赌我还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早晨的叶子上挂着露珠。”
他突然记不清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这让他焦躁不安。
“如果你抬头看”——她冲着天空点点头——“会看见月亮上面有个人。”
他已经太久没有看过月亮。
剩下的那段路上他们一言不发,她若有所思地静静走着,他则在局促不安的寂静中向她投去探究的目光。到她家的时候,他们发现房子里灯火通明。
“发生了什么事?”蒙泰戈很少看见房子里亮那么多灯。
“噢,只不过是我的父母和叔叔围坐在一起聊天。这种情况跟成为步行者一样,只是更少见些。我的叔叔又被捕了——我跟你说了吗?——因为他是个步行者。哦,我们这种人很独特。”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笑了起来。“晚安!”她开始朝前走。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来,用充满疑问和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你快乐吗?”她问道。
“我什么?”他大声说。
但是她已经走了——奔跑在月光中。前门轻轻关上了。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三章 一次奇妙偶遇
“快乐!无聊之极!”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把手放进前门的掌形凹槽里,让它识别触摸。前门缓缓开启。
我当然快乐。她在想些什么?我不快乐吗?他询问寂静的屋子。他站着,抬起头看客厅里空调上的格栅,突然想起格栅后面躲藏着什么,此刻似乎正在窥视他。他迅速移开目光。
真是奇妙夜晚的一次奇妙偶遇。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有过类似的遭遇,只除了一年前的一个下午。那天下午,他在公园里遇到一位老人,和他聊了聊……
蒙泰戈甩了甩头,看着一堵空白的墙壁。女孩的脸就在墙上,记忆中的她的确非常漂亮:事实上,是美得惊人。她的脸缥缈而单薄,仿佛半夜醒来看时间时,黑暗的屋子里那面依稀可辨的小小时钟的钟面——时钟在苍白的寂静中闪着微光告诉你几点几分几秒,它有一种无所不知的确信,知道该如何向你讲述这个匆匆而逝堕入更深的黑暗、随即又奔向新一轮红日的夜晚。
“什么?”另一个蒙泰戈问道;这个潜意识中的白痴总在疯狂地呓语,他独立于意愿、习惯与心智之外,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他又瞥了一眼墙壁。她的脸还酷似一面镜子。真有点不可思议;你又认得几个可以把你的光芒反射到你自己身上的人呢?人们通常更像——他在寻找一个比喻,最后终于在与他工作有关的事物中找到一个合适的——火把,在熄灭之前熊熊燃烧,释放出耀眼的光芒。有多少人的脸可以洞穿你,之后又把你的思想、把你内心最深处那些令人颤栗的想法回掷到你的身上?
那个女孩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洞察力;她像是个观看木偶戏的热切观众,在戏开始之前,就已经预见到眼睑的每一次眨动,双手的每一个动作,手指的每一次颤动。他们在一起走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但是现在看来那段时间仿佛十分漫长。在他眼前的那个舞台上,她的身形显得分外高大;她那苗条的身体在墙上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他觉得倘若他的眼睛有点痒,她就会眨眨眼。倘若他下颚的肌肉有些微的抽动,她就会在他之前早早地打起哈欠。
为什么,他思索着,为什么现在想来,她好像就是在那里等我,在那条街上,在这样深的夜里……
他打开卧室门。
仿佛是在月落之后走进一座用大理石砌成的冰冷阴森的陵墓。一团漆黑,没有一丝外面银色世界的痕迹;窗户紧闭,像一个都市喧嚣无法穿透的墓穴。房间里并非空无一物。
他侧耳倾听。
空气中飘荡着嗡嗡的低响,如蚊翼鼓动般不可捉摸,那是一只躲在暗处的黄蜂发出的电鸣声,此刻它正舒适地窝在它那与众不同的粉红色温暖巢穴之中。音乐声大到几乎可以让他听出旋律。
他感到脸上的微笑慢慢溜掉,像油脂一般渐渐融化,往下流淌;像蜡烛燃烧太久之后,那原本华美的外形开始软化变形,最后连火焰也熄灭了。黑暗。他不快乐。他不快乐。他对自己说。他认识到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他把快乐当成面具戴在脸上,但是那个女孩拿走了他的面具,穿过草坪跑远了;而他也无法上前敲开她的门,再把他的面具要回来。
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想象卧室里的情形。他的妻子躺在床上,身上没有遮盖,全身冰凉,好像一具放在坟堆上的尸体;眼睛紧盯着天花板,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细钢丝连接起来,眼神木然,一动不动。她的耳朵里塞着精巧的海螺状无线收音机,各种声音、音乐谈话、谈话音乐以电波的形式,潮水般一浪又一浪地涌向她那清醒的大脑——那未曾入眠的沙滩。卧室里确实空荡荡的。每个夜晚,电波穿过墙壁,声浪如海潮般向她袭来,把整晚不曾合眼的她冲向黎明。过去两年里,米尔德里德没有一个夜晚不畅游在那个海洋中,没有一次不欣喜地沉浸在那片汪洋大海中。
卧室里冷冰冰的,他感到难以呼吸。但是他不想拉开窗帘,也不想打开落地窗,因为不愿意让月光照进来。于是,伴着那种再过一小时就会因缺氧而死的痛苦感觉,他摸索着走向他那张空荡而阴冷的单人床。
在他的脚踢到地板上的东西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踢到一个东西。这种感觉与他差点转过弯撞上那个女孩时的感受极为相似。他的脚朝前发出声波,声波遇到前方的小型障碍物后又反弹回来;他的脚虽然仍然悬在空中,但还是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返回的声波。他一脚踢中了它。它发出一声钝响,在黑暗中滚远了。
他笔直地站立着,在这个分外寻常的夜晚,倾听着黑暗中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发出的响动。她的鼻息非常微弱,仿佛只能搅动生命最为遥远的边缘——一枚纤小的树叶,一根黑色的羽毛,或者仅仅是一根纤细的发丝。
他仍然不希望有外界的光芒。他抽出喷火装置,摸到刻在银色圆盘上的火蜥蜴,轻轻一按……
他的手上窜起一朵小小的火苗,两枚月长石在火光中看着他;那是两枚沉在溪水深处的苍白的月长石;五光十色的生命随着清澈的溪水流淌,但却无法触及溪水深处的石头。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四章 米尔德里德
她的脸像一座白雪覆盖的岛屿,岛上可能会飘雨,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雨意;云层可能会把它们的浮影投向岛屿,然而她的脸上却感觉不到影子。只有紧塞在她耳朵里的无线电收音机仍在嗡嗡作响,她的眼睛如玻璃般空洞,她的呼吸轻柔而微弱,空气在她的鼻孔中进出,而她似乎并不关心它是进还是出,是出还是进。
方才他一脚踢开的东西此时在他的床脚边闪闪发光。那是一个用来装安眠药的小水晶瓶。今天早上瓶里还装着三十枚胶囊,但是现在已经空空如也,水晶瓶敞着口躺在小小火苗的微光之中。
他站在那里,屋顶上的天空突然发出尖叫。震耳欲聋的撕扯声,仿佛有两只巨手正从接缝处扯下长达上万英里的黑色长线。蒙泰戈好像被切成两半。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已经被砍下撕成碎片。喷气式轰炸机接二连三地飞过,一架接着一架,一架接着一架,一二,一二,一二,有六架,有九架,十二架,一架又一架,一架又一架,都在为他尖叫。他张开嘴,龇着牙发出一声狂啸,所有轰炸机都停止了尖叫。房屋震颤。手上的火苗熄灭了。月长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地伸向电话机。
轰炸机已经消失不见。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动,轻轻擦过电话听筒。“急症医院。”传来一声含糊的低语。
他感觉星辰已经被黑色喷气轰炸机的巨响震成粉末,早晨起来就会发现地上盖了一层星粉,仿佛下过一场奇异的雪。他站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脑子里转着这些愚蠢的念头,嘴唇继续不停地嗫嚅,嗫嚅。
他们有一台这样的机器。实际上,他们有两台这种机器。其中一台滑进你的胃部,仿佛一条黑魆魆的眼镜蛇钻进深不可测的古井,在里面找寻积存多年的死水和堆积于井底的悠悠岁月。死水微澜,缓缓翻腾,它吸干了那些漾到水面的绿色沉淀物。它能吸食黑暗吗?它能吸干年复一年沉淀下的毒液吗?它默不做声地吞食着,间或因为里面的气闷和黑暗中的盲目搜寻发出一些声响。它有一只眼睛。表情冷淡的操作员在戴上一个特殊光学头盔之后,甚至可以洞穿那个正被机器抽空的病人的灵魂。眼睛看到了什么?他没说。他可以看,但是他看不见眼睛看见的东西。整个手术过程就好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挖一条沟渠。躺在床上的女人只不过是他们在挖掘过程中碰到的坚硬的大理石层。继续,不管怎样,把钻往下推,给空处填上泥浆——如果这条颤得厉害的抽吸式眼镜蛇还能同时完成这么一项工作的话。操作员站在一旁吸烟。另一台机器也在运转。
另一台机器由一个表情同样冷淡的家伙操纵,他身上穿着件红棕色的防污工作服。这台机器把身体里的血全部吸出,同时注入新的血液和血清。
“必须双管齐下同时清洗,”站在静躺着的女人身边的那个操作员说道。“光洗胃不洗血是没用的。如果让那些东西留在血液里,血液就会像木槌一样敲击大脑,怦怦作响,几千次之后,脑子就不行了,转不动了。”
“住嘴!”蒙泰戈喝道。
“我只是说说而已,”操作员答道。
“结束了吗?”蒙泰戈问。
他们牢牢关紧机器。“结束了。”他的愤怒甚至都不能沾染他们。他们抽着烟,烟雾袅袅地盘旋在他们的鼻尖眼前,甚至都不能让他们的眼睛眨一下或眯一下。“五十元。”
“那么首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究竟能不能痊愈?”
“当然,她会好的。我们把所有让人不适的东西都装在我们的手提箱里了,现在再也伤不着她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把旧的拿出来,换成新的,你就能恢复了。”
“你们俩都不是医学博士。他们怎么不从急症医院派个医学博士过来?”
“该死!”烟在操作员的唇上颤动。“这种病例我们一个晚上可以接上九到十个。病例这么多——这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我们就设计了专门机器。当然,光学眼镜是新的;其他的都是旧装备。像这样的病例,用不着请医学博士;两个杂务工就够了,半小时就可以搞定。瞧”——他朝门口走去——“我们得走了。我们的旧耳塞刚刚又接到一个电话。离这儿十个街区。有人刚把药盒打开。如果再有需要,尽管打电话。让她安安静静地待着。我们给她注射了抗镇静剂。等她醒了,会感到有点饿。再见。”
那两个长着鼓腹毒蛇眼睛的家伙紧抿着嘴,嘴里叼着烟,拿起他们的机器、管子和手提箱——里面装着液态的忧郁和不知名的温热的暗色沉淀物,大步走出房门。
蒙泰戈重重地倒在椅子上,看着床上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睛轻柔地阖着,他伸出手用掌心感觉她温暖的呼吸。
“米尔德里德,”良久,他终于叫出她的名字。
世上有太多的我们,他想。有十几亿个我们,太多太多了。谁也不认识谁。陌生人过来伤害你。陌生人过来剜出你的心脏。陌生人过来取走你的血。老天,那些男人究竟是谁?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们!
半小时之后。
女人身体里全新的血液似乎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她的双颊变得红润,嘴唇鲜艳欲滴,柔软的双唇放松地轻抿着。她的身体里面流淌着别人的血液。要是还能换成别人的身体、大脑和记忆。要是他们可以把她的思想带去干洗店,掏空所有的口袋,把它清洗、熨烫、折叠好以后明天一早再送回来。要是……
他站起身,拉开窗帘,把窗户都推开,让夜晚的空气涌进来。此时是凌晨两点。麦克莱伦站在街上,他走进屋子,漆黑的卧室,他的脚踢上小水晶瓶——难道这一切就发生在一小时之前?才过去一个小时,这个世界却已经融化,变幻出一种颜色匮乏的新形象。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五章 洒满月光的草坪
笑声溢出房子,飘过洒满月光的草坪;克拉丽丝,她的父母和叔叔——他们的笑容是多么恬静,多么真挚。最重要的是,那是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欢笑,完全没有一丝勉强;其他所有房子都静静地立在黑暗之中,而这所笑声萦绕的房子在如此深重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蒙泰戈听见他们继续讲着、聊着、谈着,听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编织着那张催眠的网。
无意识地,蒙泰戈走过落地窗,穿过草坪往外走去。他立在黑暗中,就在那所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外面,想着自己甚至可以去敲他们的门,轻声对他们说,“让我进去吧。我什么都不说。我只想听。你们在聊些什么?”
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深夜寒气逼人,他的脸仿佛已经结成一个冰面罩;他听见一个男人(那位叔叔?)悠闲平和的声音:
“唔,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使用一次性器官的时代。撞上一个人,把鼻子撞坏了,把鼻子补好,再把它扔掉,又撞上一个,补好,扔掉。人人都在利用别人的提携。倘若你甚至都不能看节目,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支持主队呢?说到这件事情,他们在运动场上小跑着出来的时候穿什么样的彩色运动衫呢?”
蒙泰戈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让落地窗敞着,走过去看看米尔德里德,细心地替她掖好被子,然后躺了下来;月光照着他的颧骨和他紧蹙的眉头;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凝成两道银色的瀑布。
一滴雨。克拉丽丝。第二滴。米尔德里德。第三滴。叔叔。第四滴。今晚的大火。一,克拉丽丝。二,米尔德里德。三,叔叔。四,大火。一,米尔德里德,二,克拉丽丝。一,二,三,四,五,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安眠药,一次性器官,提携,撞上,补好,扔掉,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药,器官,撞,补,扔。一,二,三,一,二,三!雨。暴风雨。叔叔在笑。霹雳闪过。整个世界坍塌。火山喷出火焰。一切的一切都在喷涌翻滚,随着奔腾的河水呼啸着冲向黎明。
“我什么都不再知道,”他说着,让舌尖上的安眠糖丸在嘴里慢慢溶化。
上午九点,米尔德里德的床空空荡荡。
蒙泰戈迅速起床,心怦怦直跳,疾步跑过客厅,停在厨房门前。
银色的烤面包机里跳出吐司面包,蜘蛛般的金属触手夹住面包,给它涂上融化的黄油。
米尔德里德看着吐司送到她的盘子里。她的双耳里塞了电子接收装置,时间在嗡嗡的鸣叫声中慢慢流逝。她突然抬起头,看见他,于是冲他点了点头。
“你没事吧?”他问。
过去十年她就一直戴着那种贝壳形状的耳塞,现在已经精通唇读。她点了点头,按了一下烤面包机,让它再来一片吐司。
蒙泰戈坐下来。
他的妻子说:“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饿。”
“你——”
“我感到饿。”
“昨天晚上,”他开始说。
“没睡好。感觉很糟,”她接口道,“天,我真饿。都不知道为什么。”
“昨天晚上——”他再次说道。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的嘴唇。“昨晚怎么啦?”
“你不记得了?”
“什么?我们开了个狂欢舞会吗?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我昨晚大醉了一场。天,我真饿。都有谁来了?”
“才几个人,”他说。
“我想也是。”她嚼着吐司,“胃有些疼,饿得好像里面都空了似的。希望我没在舞会上干什么蠢事。”
“没有,”他静静地回答。
烤面包机伸出触手,递给他一片抹好黄油的面包。他接过面包,拿在手里,觉得有些勉强。
“你看上去倒不怎么热衷,”他的妻子说。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世界灰蒙蒙的一团漆黑。他站在客厅里,戴上徽章——徽章上面是一条燃烧着的桔红色火蜥蜴。好长一段时间,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排气孔。他的妻子坐在电视厅里,搁下手中的剧本,盯着他看了很久。“嗨,”她说,“有位男士正在沉思!”
“没错,”他说,“我想和你谈谈。”沉凝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昨天晚上你把瓶子里的药都吃了。”
“噢,我才不会那么做呢,”她大吃一惊。
“瓶子空了。”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
“可能你先吃了两片药,忘了,又吃了两片,又忘了,于是再吃两片,接着脑子开始糊涂,于是你不停地接着吃,直到把三四十片药全吃进肚子里。”
“该死,”她说,“做那样的蠢事,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
显然,她正等着他离开。“我没干那种蠢事,”她说道,“再过十亿年也不会。”
“行了,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他回答说。
“这正是女士的看法。”她回过头去看她的剧本。
“今天下午演什么?”他问道,口气中充满疲惫。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六章 缺失的部分
她还是低着头看剧本。“嗯,十分钟后这部戏就会在电视墙上放映。今天早上他们把我的那部分寄过来了。我送去几个电子盒。他们的剧本里缺了一部分。这可是个新主意。家庭主妇——也就是我——就是那缺失的部分。轮到那几句缺失的台词时,他们就会在这三面墙上转过头来看我,我就会说出那几句台词。比方说,这儿,男人说,‘对这个主意你有什么看法,海伦?’然后他看向我,我就坐在这个处于中心位置的舞台上。我接着就说,我就说——”她停住了,伸出手指划过剧本上的一行台词。“‘我觉得很不错!’于是他们接着往下演,直到他说,‘你同意吗,海伦?’我回答说,‘当然同意!’这不是很有趣吗,盖伊?”
他站在客厅里,眼睛看着她。
“绝对很有趣,”她说道。
“这部戏讲些什么?”
“我刚刚才说了的。戏里面有这几个角色,叫鲍勃、鲁思和海伦。”
“哦。”
“真的很有趣。如果我们有钱安装第四面墙,那就会更有趣了。你算算得过多久,我们才能攒足钱,把第四堵墙拆了,换上第四面电视墙呢?只要两千美元就行了。”
“那可是我三分之一年薪。”
“只不过是两千美元,”她回答说,“我想有时候你也应该替我考虑考虑。如果我们有了第四面电视墙,这个房间就会变得好像根本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人的房间。用不了多少钱我们就能办到了。”
“买了第三面墙以后,我们已经没剩下多少钱了。两个月前才安上的,还记得吗?”
“就这样了吗?”她坐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很久。“行了,再见,亲爱的。”
“再见,”他说道。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是大团圆结局吗?”
“我还没看那么多呢。”
他走过去,看了最后一页,点了点头,接着合上剧本,交还给她。他走出房子,步入雨中。
雨正在渐渐变小,女孩走在人行道中间;仰着头,雨滴落在她的脸上。看见蒙泰戈,她微笑了。
“嗨!”
他也打了声招呼,问道,“你现在干什么哪?”
“我还是有点疯狂。下雨的感觉很好。我喜欢走在雨里。”
“我可不认为我喜欢那样,”他说。
“你试试就会喜欢的。”
“我从来没试过。”
她舔了舔嘴唇。“雨的味道也很好。”
“你在忙些什么,到处逛来逛去,把什么事情都试上一遍?”他问道。
“有时候是两遍,”她看着手心里的东西。
“你手里有什么?”他问。
“我猜这是今年最后一朵蒲公英。真没想到这么晚还能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听过用它磨蹭你的下巴的说法吗?瞧。”她笑着用蒲公英轻触自己的下巴。
“为什么?”
“如果它沾到我的下巴上,就说明我爱着别人。沾上了吗?”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有吗?”她问。
“下巴那儿是黄色的。”
“妙极了!现在你来试试。”
“它对我不会起作用的。”
“来吧。”他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已经把蒲公英放到了他的下巴下面。他赶紧后退,她大笑起来。“别动!”
她仔细地盯着他的下巴,皱起了眉头。
“哦?”她说。
“真可惜,”她说道。“你什么人都不爱。”
“不对,我是在爱!”
“没有迹象。”
“我是在爱,爱得很深!”他试图想起一张面孔来证明自己的话,但是想不出来。“我是在爱!”
“哦,请你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那朵蒲公英,”他说道。“你自己已经把它用尽了。所以它对我就不起作用了。”
“当然,一定是这个原因。哦,我让你不安了,我能够看得出来;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她碰了碰他的手肘。
“没事,没事,”他迅速答道,“我很好。”
“我得走啦,说你已经原谅我了吧。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不安,确实有点。”
“现在我得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他们一定要我去。我得编些东西出来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他说我完完全全就是颗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让他一刻都不得闲。”
“我现在倾向于认为你确实需要个心理医生,”蒙泰戈说道。
“你不是说真的吧。”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最后说道,“不,我不是说真的。”
“心理医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在森林里到处走,看鸟雀,采集蝴蝶标本。哪天我让你看看我采集的标本。”
“好的。”
“他们想知道我怎么打发时间。我告诉他们,有时候我只是坐着想东西。但是我不告诉他们我在想什么,让他们自己去琢磨。有时候,我对他们说,我喜欢把头往后仰,就像这样,让雨滴落进我的嘴里。雨水尝起来像酒。你试过吗?”
“没有,我——”
“你已经原谅我了,是吗?”
“是的。”他想了一下,“是的,已经原谅你了。天知道是为什么。你很奇特,又很恼人,但是你很容易被人原谅。你说你十七岁?”
“嗯——下个月。”
“真奇怪。真是奇怪。我妻子三十岁,但是你有时候好像比她还成熟。我真搞不懂。”
“你自己也很奇特,蒙泰戈先生。有时候我甚至忘了你是个消防队员。现在,我可以再让你生气一次吗?”
“说吧。”
“怎么开始的?你怎么会干起这行的?你怎么会选择这个工作,又是怎么碰巧想到要干现在的这份工作的?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见过几个;所以我知道。我说话的时候,你会看着我。昨天晚上,我说到月亮的时候,你就抬头看月亮。别人从来都不会那样做。别人会走开,让我一个人说着。或者还会威胁我。没有人再有时间去关注他人。你是极少数几个可以容忍我的人之一。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你竟然是个消防队员。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工作好像不适合你。”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炙热一半寒冷,一半温柔一半冷酷,一半颤抖一半坚毅,它们相互撕扯,企图压过另一半。
“你最好跑着去看你的心理医生,”他说。
她跑开了,留他一个人站在雨中。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
接着,他开始往前走,在雨中缓缓地仰起头;片刻之后,他张开了嘴巴……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二部 万物隐在阴霾中 第一章 阴暗的角落里
在消防站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机械猎犬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待在它那个光线柔和、微带轻响和震动的窝里。泛白的天空吐出黎明的曙光;曙光伴着月光,透过宽敞的窗户,斑斑驳驳地落在那只由黄铜和钢铁打造的轻轻颤动的猎犬身上。光落在它的红宝石玻璃上面,也落在尼龙织成的鼻孔里那些感光纤毛上面,闪烁不定;它难以察觉地轻轻颤动着,像蜘蛛一样张开八个长着橡胶垫的爪子。
蒙泰戈从黄铜滑杆上滑下来。他走到外面,看见浓云已经彻底散去。于是他点上一根烟,走回消防站,弯下腰看着猎犬。它像是一只刚刚从外面某个充满狂野、癫狂与梦魇的野地上返回的巨蜂,载回一身沉重的花粉;此刻,它已经入睡,睡眠驱走了它体内的恶魔。
“喂,”蒙泰戈轻声招呼它,一如往常地迷恋着这头死去的、同时又活着的野兽。
每到夜幕降临,万物隐在阴霾中时,其实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消防队员们便滑下黄铜滑杆,启动猎犬的嗅觉装置,接着在消防站的空地上放出老鼠,有时是小鸡,有时可能是猫——不管怎样,它们最后都会被投到水里淹死——然后,就打赌哪只老鼠、小鸡或猫会最先被猎犬抓住。那些小东西被四散开去。三秒钟之后,游戏就结束了。老鼠、ɑ蛐〖υ诳盏厣厦慌芏嘣毒捅蛔プ×耍蝗崛淼淖ψ铀浪雷阶∷们,猎犬的鼻子里探出一根四英寸长的空心钢针,给它们注射大量吗啡或普鲁卡遥恳恢志植柯樽硪). 之后,猎物就被丢进焚烧炉里。开始新一轮游戏。
这种时候,大多数夜晚蒙泰戈都会待在楼上。两年前,他曾经和他们中的高手一起下注,结果输了一星期的薪水,换来米尔德里德近乎失去理智的愤怒——她气得青筋毕露,皮肤都涨出了红斑。现在,到了晚上,他就躺在床铺上,侧耳听着楼下传来的嬉笑打闹,轻微如琴弦震动的老鼠逃窜的声音,尖锐如小提琴的耗子吱吱尖叫的声音,以及如影子般尾随其后、悄无声息的猎犬——它像幽暗灯光里的飞蛾一般四处扑腾,找寻猎物,抓住它们,探出钢针,然后回到窝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就好像关了开关一般。
蒙泰戈碰了碰猎犬。
猎犬咆哮了一声。
蒙泰戈猛地往后一跳。
猎犬在窝里半直起身子,它的玻璃眼睛突然活动起来,紧紧地盯着他,里面的霓虹灯闪烁起蓝绿色的光。它又咆哮了一声,那是一种怪异而且刺耳的声音——集合了电路咝咝的声响,金属嚓嚓的刮擦声,油锅噼里啪啦的煎炸声,以及锈迹斑斑的旧齿轮吱吱嘎嘎转动的声音。
“别,别,伙计,”蒙泰戈说道,心怦怦直跳。
他看见银色的钢针往前探出一英寸,缩回去,探出来,缩回去。咆哮声在它体内翻腾,它紧盯着他。
蒙泰戈后退了几步。猎犬从窝里迈出几步。蒙泰戈用一只手抓住滑杆。滑杆立即反应,悄无声息地往上滑,载着他穿过天花板。他一脚踏在半明半晦的楼板上,全身发抖,脸色苍白。楼下,猎犬已经伏下身子,缩起那八条令人惊异的昆虫般的长腿,又开始嗡嗡作响,复眼也恢复了平静。
蒙泰戈站在楼板的入孔边上,惊魂未定。在他身后,四个男人围坐在角落的一张牌桌周围,牌桌上方亮着一盏绿壳罩的灯;他们随意瞥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最后,一个头上戴着标有凤凰标志的队长帽,精瘦的手里抓着扑克牌的人,带着一脸好奇的神色,隔着老远跟他说话。
“蒙泰戈?……”
“它不喜欢我,”蒙泰戈说。
“什么,猎犬吗?”队长琢磨着手里的扑克牌。“别胡诌了。它不会喜欢或不喜欢。它只会‘行使职责’。根据弹道学原理,它会瞄准目标,自动导向目标,然后切断电源。它只不过是一些铜线、蓄电池和电流罢了。”
蒙泰戈咽了咽口水。“它的计算机可以设定各种组合,包括多少氨基酸含量,多少硫磺含量,多少乳脂和碱含量。对吗?”
“这点我们都知道。”
“消防站里所有人的化学平衡和百分比都被记录在楼下的主控档案上。因此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猎犬的内存里设定一部分组合,也许是微量氨基酸。这就可以解释刚才猎犬的行为。它对我有反应。”
“该死,”队长说道。
“不友善,倒还没有完全愤怒。有人刚好在它的内存里存了足够的信息,我一碰它,它就会对我咆哮。”
“谁会做出那种事情?”队长问道。“你在这里又没什么仇人,盖伊。”
“据我所知没有。”
“明天我们会让技术员检查一下猎犬。”
“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威胁我了,”蒙泰戈说。“上个月发生了两次。”
“我们会搞定的。别担心。”
但是蒙泰戈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着他家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格栅和藏在格栅后面的东西。如果消防站里有人知道空调的秘密,他们会“告诉”猎犬吗?……
队长走到入孔边上,询问地瞥了蒙泰戈一眼。
“我刚才正在想,”蒙泰戈说道,“楼下的那条猎犬到了晚上会想些什么?它真的会对我们有所警觉吗?它让我全身发冷。”
“它丝毫不会去想我们不希望它想的东西。”
“真令人伤心,”蒙泰戈静静地说道,“因为我们给它的全是些关于捕猎、搜寻和猎杀的东西。如果它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一切,那实在很遗憾。”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二章 一个柔和的笑容
毕缇轻声哼了一下。“该死!它可是项高超技术,是把很棒的来复枪,可以自动标准目标,而且每次都能正中靶心。”
“就是因为这点,”蒙泰戈说,“所以我不想成为它的下一个牺牲品。”
“怎么?你是不是对什么东西感到愧疚?”
蒙泰戈迅速抬起眼睛。
毕缇站在那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嘴角一咧,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一二三西五六七天。很多次他一走出家门,就会发觉克拉丽丝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次,他看见她摇晃一个胡桃树;还有一次,看见她坐在草坪上织一件蓝毛衣;有三四次,他在门廊上发现一束晚开的鲜花,一把装在小袋里的栗子,或者是一张钉在门上的白纸,纸上整整齐齐地粘着些秋天的树叶。克拉丽丝每天都陪他走到街角。有一天下雨;第二天天气晴朗;第三天狂风呼啸;再下一天温暖而宁静;宁静的日子过后,紧接着的天气热得仿佛夏日里的熔炉,克拉丽丝的脸都被午后的阳光晒黑了。
“为什么会这样,”有一次,在地铁入口处,他开口问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很多年了?”
“因为我喜欢你,”她回答说,“而且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还因为我们互相了解。”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老,感觉很像一个父亲。”
“那你现在解释一下,”她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
“我不知道。”
“你在开玩笑!”
“我是说——”他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嗯,我的妻子,她……她从来都没想过要个孩子。”
女孩收起了微笑。“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你只是在嘲弄我。我是个傻瓜。”
“不,不,”他说道,“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已经很久没人有兴趣问一下了。是个好问题。”
“我们谈点别的东西吧。你有没有闻过枯叶?闻起来难道不像肉桂吗?这儿。闻一闻。”
“噢,不错,确实有点肉桂的味道。”
她用清澈的深色眼睛看着他。“你好像总是大吃一惊。”
“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时间——”
“你有没有像我说得那样看看拉长的广告牌?”
“我想是的。没错。”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的笑声比过去动听多了。”
“是吗?”
“轻松多了。”
他觉得心情舒坦,非常自在。“为什么你不在学校里待着?每天都看见你在到处转悠。”
“哦,他们不会想念我的,”她回答说。“我不合群,他们说。我跟他们合不来。太奇怪了。我其实很喜欢和人交往。这要看你说的交往是什么意思,是吧?对我来说,跟人交往就是和你谈论类似这些事情。”她把从前院树上掉下来的胡桃踩得嘎嘎作响。“或者谈论这个世界有多古怪。和别人相处感觉很好。但是我想,把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又不让他们谈论,这并不是交往,你觉得呢?一小时电视,一小时篮球、垒球或跑步,再有一小时抄写历史或者绘画,接着又是运动;但是你知道吗,我们从来都不问问题,至少大多数人不问;他们只会把答案抛给你,乒、乒、乒,而我们坐四个多小时听屏幕上的老师讲课。那些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交往。大量的水流从无数个漏斗的喷口和底部涌出,他们告诉我们这是酒,其实根本就不是。他们使我们精疲力竭,一天结束时,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爬上床去睡觉,要不就冲到游乐园去欺负别人,要不就拿着大钢球去砸窗乐园砸窗玻璃、去毁车中心毁汽车。或者开着汽车在街上狂飚,玩玩”小鸡撞车轱辘“的游戏,看看自己离街灯柱究竟能有多近。我想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完全没错。我没有一个朋友。这也许可以证明我确实不正常。但是我认识的人不是在大喊大叫、发疯般地跳舞,就是在相互殴打。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人们都在互相伤害?”
“听上去你已经年纪一大把了。”
“有时候我老得像个古人。我害怕跟我同龄的孩子。他们相互残杀。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吗?我叔叔说不是这样的。单单去年就有六个朋友被枪杀。还有十个在毁车时丧了命。我怕他们。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害怕。我叔叔说,在他祖父的记忆中,孩子们不会互相残杀。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情况与现在完全不同。他们相信责任,我叔叔说。你知道吗,我是很有责任感的。很多年前,我想要得到别人对我的责任感时,我就会受惩罚。现在我亲自去采购、做家务。
“但是我最喜欢的,”她接着说,“是观察别人。有时候我成天待在地铁上,观察他们,听他们说话。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谁,要什么,去哪里。有时候,我甚至会去游乐园,和他们一起在午夜乘着喷气式汽车沿着城镇边缘赛车;只要他们上了保险,警察就什么都不管。只要大家都上了一万元的保险,人人都可以开开心心的。有时候,我悄悄地在地铁站里到处逛,听别人讲话。或者在冷饮柜边上听人说话,但是你知道吗?”
“什么?”
“人们什么话都不说。”
“哦,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
“不,什么都不说。他们通常谈论汽车、衣服或游泳池,吹嘘得不得了!但是他们都讲一样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说的东西和别人有差别。在地下室酒吧里,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把笑话盒打开,多数时候都是同样的几个笑话;音乐墙也被打开,各种颜色在墙上闪烁变幻,但也仅仅是颜色和各种抽象的东西。在博物馆里,你去过那里吗?一切都是抽象。现在那里面只有抽象。我叔叔说以前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有些画是有意思的,上面甚至还有人物。”
“你叔叔说,你叔叔说。你叔叔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是。他当然是。哦,我得走了。再见,蒙泰戈先生。”
“再见。”
“再见……”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站。
“蒙泰戈,你像小鸟窜上树丛那样爬上了滑杆。”
第三天。
“蒙泰戈,这次我看见你从后门进来。猎犬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
第四天。
“蒙泰戈,有件好玩的事情。今天上午听说的。西雅图的消防队员故意把自己的化学结构输进机械猎犬,然后把它放开。你说这属于哪种自杀方式?”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三章 克拉丽丝消失了
五天,六天,七天。
接着,克拉丽丝消失不见了。他不知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但是却没有感觉到她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草坪上没有人,树下没有人,街上没有人;虽然一开始,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在想她,甚至在寻找她的身影,但是当他走到地铁时,心中却翻腾起朦胧的不安。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他的习惯被打破了。一个简单的习惯,不错,短短几天内养成的习惯,可是现在呢?……
他几乎要转过身再走一遍,好让她有时间出现。他确信,假如自己按原路再走一遍,一切都会好转。但是太迟了,地铁已经到了,中断了他的计划。
牌在甩,手在动,眼皮在眨,消防站天花板上的报时装置在嗡嗡作响“……一点三十五分,星期四凌晨,十一月四号……一点三十六分……凌晨一点三十七分……”扑克牌噼噼叭叭地甩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各种声音越过他紧闭的眼睛,越过他临时竖立的屏障,一齐向蒙泰戈涌来。他可以感觉到,消防站里到处是熠熠的光芒、无声的宁静,到处是黄铜的光泽,到处是硬币和金银的光辉。那群看不见的人围坐在桌边,对着牌叹息,等候着时机“……一点四十五分……”报时钟死气沉沉地报出寒冷年份里一个冷寂凌晨的冰冻时刻。
“怎么了,蒙泰戈?”
蒙泰戈睁开眼睛。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收音“……随时都可能宣战。这个国家已经做好准备保卫它的……”
一大群喷气式飞机伴着单调的呼啸声穿过凌晨漆黑的天空,消防站震颤不已。
蒙泰戈眨了眨眼。毕缇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尊博物馆里的塑像。毕缇随时都有可能站起身,走上前来,碰触他,探究他的愧疚和内心深处的自我。愧疚?什么样的愧疚?
“轮到你了,蒙泰戈。”
蒙泰戈看着这些人。上千场真实的火焰、上万场想象中的火焰把他们的脸熏成黝黑,他们的工作使他们双颊通红、眼神狂热。他们打开那永远燃烧着的黑色喷管,眼睛定定地看着铂灰色喷嘴里喷出的火焰。碳黑色的头发,烟灰色的眉毛,新刮过的面颊上仍然蓝魆魆的,仿佛蒙着一层灰;但是却透出一种凛然之气。蒙泰戈突然站起身,张开了嘴巴。他见过的消防队员哪一个不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眉毛,满脸烟火气,一张铁青的脸仿佛总也没剃干净?这些人都是镜子里的自己!难道消防队员都是根据他们的长相和脾气选出来的?他们的身上除不去煤炭和烟灰的颜色,并且永远散发着喷管的那种火焰燃烧的气味。毕缇队长在缭绕如雷雨云的烟雾中站了起来,重新打开一包烟,然后啪的一声拍裂玻璃纸。
蒙泰戈看着自己手中的牌。“我——我在想,想着上星期的那次大火,还有我们清理的那个图书馆里的男人。他怎么样了?”
“他大喊大叫,他们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了。”
“他已经发疯了。”
毕缇安静地理着手里的牌。“谁要以为自己可以愚政府、愚弄我们,他就是在发疯。。
“我想试着想象一下,”蒙泰戈说,“那会是种什么感觉。我是说,让消防队员烧了我们的房子、我们的书。”
“我们什么书都没有。”
“但是假设我们确实有几本书。”
“你有吗?”
毕缇缓缓地眯起眼睛。
“没有。”蒙泰戈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后面的墙上,墙壁上贴着上百万本禁书的打印名单。书名在火光中跳跃,他的刀斧和喷管把历史烧成灰烬——喷灌里喷出的不是水,而是煤油。“没有。”然而,他的脑海里却突然旋起一阵凉风,仿佛家里空调格栅后面吹出的凉风,柔和的凉风,慢慢地冷却他的面孔。他又一次看见自己,在一个绿意盎然的公园里,和一位老人聊天,一位年迈的老人;公园里的风也似这般透着阵阵寒意。
蒙泰戈有些犹豫,“是——是本来就这样吗?消防站,我们的工作?我是说,嗯,从前……”
“从前!”毕缇大声道。“这是什么话?”
傻瓜,蒙泰戈对自己说,你会露馅的。上一场大火中,有一本童话书,他匆匆地瞥了其中的一句话。“我是说,”他接着说道,“过去,当房子还不是完全防火的时候——”突然之间,仿佛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替他讲述。他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克拉丽丝的声音,“消防队员不是要灭火吗,而不是点上火,让它越燃越旺?”
“真有意思!”斯通曼和布莱克拿过他们的纪律手册,手册里面还简单记载了美国消防队员的历史;他们把册子放在蒙泰戈面前,尽管他早已熟知里面的内容:
成立于1790年,负责烧毁殖民地内受英国影响的书籍。首位消防队员:本杰明·弗兰克林。
纪律
1.听到警报迅速做出反应。
2.迅速开始点火。
3.烧毁一切东西。
4.立即向消防站汇报情况。
5.随时警惕其他警报。
所有人都看着蒙泰戈。他一动不动。
警报响起。
天花板上的钟敲了二百下。突然之间出现了四条空椅子。扑克牌如雪花一般撒落一地。黄铜滑杆尚震颤不已。人却早已消失不见。
蒙泰戈坐在椅子里。楼下,桔红色的火龙噗噗作响,恢复了生机。
蒙泰戈如梦游一般滑下滑杆。
机械猎犬在窝里跳了起来,眼睛里燃起绿色的火焰。
“蒙泰戈,你忘了拿头盔!”
他从身后的墙上取下头盔,接着迅速往前跑,跳了上去。他们离开了消防站,晚风如锤子一般重重敲击着刺耳的警笛声和金属撞击发出的巨响。
位于城市破败地段的一幢三层高的楼房,外表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倘若白天看去,仿佛已经是一百年前的建筑;但是和其他房子一样,它在许多年前就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防火塑料外壳;这层保护性外壳好像已经成了支撑它屹立不倒的唯一支柱。
“我们到了!”
引擎猛地熄了火。毕缇、斯通曼和布莱克跑上人行道;他们的身体裹在鼓鼓囊囊的防火外套中,看上去好像骤然之间变得臃肿不堪,令人憎恶。蒙泰戈跟上他们。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四章 狠狠地一巴掌
他们撞开前门,一把抓住屋里的女人,尽管她并没有跑,也根本不想逃跑。她只是站在那里,左右摇摆,眼睛死死地盯着空白的墙壁,好像她的头部已经挨了他们重重一击。她的舌头在嘴巴里打转,眼睛看上去好像在拼命回忆什么;终于想了起来,于是她的舌头又开始动了起来: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
“够了!”毕缇喝道。“它们在哪里?”
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再问了她一遍。老妇人的眼睛终于聚焦在毕缇的脸上。“你们知道它们在哪里,否则你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她说。
斯通曼拿出电话警报卡,卡片背面记着电话投诉的内容:
有理由怀疑阁楼;榆树城11号。
E·B
“可能是布莱克太太,我的邻居,”看了署名的首字母之后,老妇人说道。
“行啦,伙计们,把它们找出来!”
他们随即带着一身发着霉味的阴郁,提起闪着银色寒光的短柄斧砸向房门——门其实根本没上锁——然后像一群闹哄哄的小男孩一样,嘴里呼啸着,争先恐后地涌了进去。“嗨!”正当蒙泰戈颤颤巍巍地爬上陡峭的楼梯间的时候,书本就如泉水一般哗哗地落到他的身上。真令人难以置信!一直以来,这就像吹灭一根蜡烛那样简单。警察最先到场,用胶布封住受害人的嘴,然后把他五花大绑,押上他们锃亮发光的甲克虫汽车;所以,等你到达现场的时候,只能看见一所空荡荡的房子。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只是在伤害东西!而且,东西其实也不会受到伤害,因为它们无知无觉,也不会大声尖叫或低声啜泣,不像这个女人可能随时会开始尖叫或放声大哭起来,所以日后也没有什么会来折磨你的良心。你只不过是在清理。本质上而言,这只是清洁工的工作。让一切东西各归其位。赶紧喷出汽油!谁有火柴!
但是今晚,此时此刻,有人出了差错。这个女人毁了他们的惯例。队员们大声喧哗,高声谈笑,打趣开玩笑,只为了盖过她激烈而愤怒的指责。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着她的指责和控诉,他们冲进房间时吸入鼻孔的愧疚的微尘也因此纷纷震落。这种行为无公正正义可言。蒙泰戈感到非常恼火。最重要的是,她不该待在这里!
书本打在他的肩上、手臂上和他仰起的脸上。有一本书在他手里反着微光,温顺得如同一只白鸽,翅膀轻轻扇动。其中一页敞在摇曳而朦胧的光线中,仿佛一根洁白的羽毛,上面印着一行行精致美丽的文字。气氛忙乱而狂热,蒙泰戈抓住时机读了一行字;虽然仅是一瞬,这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一般照耀了他的思想,在他的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午后的阳光下,时间已经沉沉入睡。”他扔下书。紧接着,又有一本书落在他的肩上。
“蒙泰戈,到这儿来!”
蒙泰戈的手突然握起,好像一张突然闭紧的嘴,一把抓住了那本书,胸膛里鼓荡起几近疯狂的冲动。楼上的人把大堆杂志往下扔,扬起满天的灰尘。杂志落在地上,像一堆死去的鸟雀;老妇人站在楼下,如同一个站在尸堆中的小女孩。
蒙泰戈什么都没做。他的手自行完成了一切,他的手,用它自己的大脑,用每根颤抖着的手指所具有的意识和好奇心,把自己变成了小偷。他的手把书塞到胳膊下面,再紧紧地塞到汗涔涔的腋窝底下,然后迅速抽了出来,像魔术师一样技术精湛!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快看!
他端详着那只苍白的手,浑身发颤。他像个眼睛老花的人一样把手举得很远,又像个盲人一样把它放到眼前。
“蒙泰戈!”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别站在那里,白痴!”
书本躺在地上,仿佛一大堆等着晒干的鱼。人们在书本中间跳来跳去、跌来绊去。书名点亮他们金色的眼睛,旋即熄灭,消失不见。
“煤油!”
他们从缚在肩头的标着451 的油罐里抽出冰冷的液体,让它浸透每一本书,把它洒到房间的角角落落。
接着,他们迅速跑下楼。蒙泰戈落在他们后面,摇摇晃晃地站在漫天的煤油味中。
“走吧,女人!”
老妇人跪在书本之中,抚摸着湿透了的皮面和纸板;她的手指划过烫金的书名,眼睛怨毒地盯着蒙泰戈。
“你们永远都拿不走我的书,”她说。
“你清楚法律,”毕缇说,“你的常识上哪儿去了?这些书没有一本不互相矛盾。这么多年,你都被锁在一座该死的巴比伦塔里面。摆脱它吧!书里面的那些人从来就没存在过。走吧!”
她摇了摇头。
“整栋房子就快烧起来了,”毕缇说。
消防队员们笨拙地走到门口。他们回头看看蒙泰戈,他还站在妇人身边。
“你们不会把她留在这里吧?”他提出抗议。
“她不会走的。”
“那就强行拉她出去!”
毕缇举起手,他的手心里握着点火装置。“我们到时间回消防站了。况且,这些狂热分子总想自杀;这种人已经见多了。”
蒙泰戈把手放在妇人的臂弯上。“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不,”她说。“不管怎样,谢谢你。”
“我数到十,”毕缇说。“一。二。”
“走吧,”蒙泰戈说。
“你自己走吧,”妇人说道。
“三。四。”
“行了。”蒙泰戈伸手去拉她。
妇人平静地答道,“我想留在这里。”
“五。六。”
“你可以不用数了,”她说。她轻轻地摊开一只手,手心里只有一件细长的东西。
一根普通的厨房用火柴。
一看见它,消防队员们立即冲了出去,远远地逃离房子。毕缇队长保持着尊严,慢慢退出前门,上千场大火、夜间激奋人心的行动把他的脸烤成深红色,在黑暗中闪着光。上帝,蒙泰戈想,无一例外!警报总是在晚上拉响。从来都不是白天!难道是因为火焰在夜晚会比较好看?更加灿烂夺目,更加迷人?此时,门边上毕缇那张深红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妇人握着火柴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煤油的气味层层包围着她。蒙泰戈感到那本藏着的书像颗跳动的心脏在他的胸口怦怦作响。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五章 朝前伸出的手臂
“走吧,”老妇人说。蒙泰戈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出大门,然后跟着毕缇,走下台阶,穿过草坪;草坪上淋漓地洒着煤油,仿佛毒蛇爬过后留下的痕迹。
老妇人站在门廊上,纹丝不动;她曾经站在那里静静地打量过他们,她的平静是对他们的一种谴责。
毕缇轻弹了一下手指,准备点燃煤油。
他已经晚了一步。蒙泰戈大吸了一口气。
妇人站在门廊上,轻蔑地望着他们,朝前伸出手臂,在扶栏上划燃火柴。
他们急忙逃离房屋,冲上街道。
回去消防站的路上,他们一言不发,谁都不看对方一眼。蒙泰戈和毕缇、布莱克一起坐在前面。他们甚至都没有抽烟斗。消防车转过弯,默默地一路向前;他们的眼睛望着巨型火蜥蜴的前方。
“里得雷主教,”终于,蒙泰戈开了口。
“什么?”毕缇问。
“她说,‘里得雷主教。’我们进门的时候,她说了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拿出勇气,’她说,‘里得雷主教。’接着还说了些别的。”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毕缇说道。斯通曼也和蒙泰戈一样,把目光投向队长,惊骇万分。
毕缇摩挲着下巴。“一个叫做拉蒂莫的人对另一个名叫尼古拉斯·里得雷的人说了这番话;1555年10月16日,当他们因为异端邪说在牛津活活烧死时说的。”
蒙泰戈和斯通曼的目光又投向街道,路面在引擎车轮下缓缓后退。
“我脑子全是这种零零星星的东西。”毕缇说道。“大多数消防队长都得这样。有时候,我自己都会大吃一惊。当心,斯通曼!”
斯通曼踩下刹车。
“该死!”毕缇骂道。“你刚刚开过我们转弯回消防站的那个路口。”
“是谁?”
“还能有谁?”蒙泰戈说。黑暗中,他背靠着关上的房门。
他的妻子最后说,“哎,开灯吧。”
“我不想开灯。”
“上床睡吧。”
他听见她不耐烦地转了个身;床单发出嘶嘶的响声。
“你喝醉了吗?”她问。
于是手开始行动起来。他感到,先是一只手,接着又是另一只手,解开了他的大衣,任它落到地板上。他脱下裤子,任它落进黑暗的深渊之中。他的双手已经被感染了,很快就会轮到他的手臂了。他可以感觉到毒液沿着他的手腕慢慢上升,进入他的手肘和肩膀,接着从一个肩胛跳到另一个,好像一粒火星跃过缺口。他的双手饥渴万分。接着,他的双眼也开始感到饥渴,仿佛必须看看什么,随便什么,一切东西。
他的妻子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尽量保持平衡,冰凉而潮湿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本书。
一分钟后,她又说:“喂,别站在地板中间。”
他弄出了一点响动。
“什么?”她问道。
他又弄出了一些轻响。接着,蹒跚地走向床,笨拙地把书塞到冷冰冰的枕头底下。他一头倒在床上,他的妻子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他躺在房间的另一边,离她很远,在一座被空空海洋隔开的冬季的孤岛上面。她跟他说话,仿佛说了好一阵;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全是零碎的词语,就像曾经在朋友家的育儿室里听到的那样——两岁的孩子正在咿呀学语,可爱而含混地吐着字。但是蒙泰戈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当他发出的声响已经非常轻微的时候,他感到她在房间里走动;她走向他的床,站在他的身边,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他知道,当她把手从他的脸上拿开的时候,上面一定被汗湿透了。
深夜,他转头看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空气里跳动着一丝轻柔的旋律,她的耳朵里又塞着耳塞,她在聆听遥远的人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眼睛张得很大,凝视着头顶上方天花板里深沉的黑暗。
以前不是有一则笑话吗?说某人的妻子总喜欢煲电话粥,于是绝望的丈夫终于跑到离家最近的商店,在那里给他妻子打了个电话,问她晚饭吃什么。呵,那他何不买下一个声讯广播台,深夜就跟他妻子说话,对她轻声低语、大喊大嚷、放声吼叫?但是,他又会低语些什么?叫嚷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突然之间,她变得如此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认识她。他好像是在别人的房子里,自己就像人们嘴里另一个笑话的主人公:深更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开错了房门,进错了房间,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起,一大早起来去上班,俩人谁都没发现。
“米莉?……”
“什么?”
“我并不想吓着你。我想知道的是……”
“嗯?”
“我们什么时候见的面?在哪里?”
“哪一次见面啊?”她问。
“我是说——最早的那次。”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蹙起了眉头。
他说得更加清楚些。“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什么时候?”
“哦,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全身冰凉。“你不记得了吗?”
“太久了。”
“才不过十年,就十年!”
“别激动,我想想看。”她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一直笑个不停。“好笑,真好笑,居然记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自己的丈夫见的面。”
他躺在床上,慢慢地按摩着自己的眼睛、眉毛和后颈。他把双手盖在眼睛上方,有节律的往下按压,仿佛想把记忆压进去。突然之间,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碰到米尔德里德变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没什么关系。”她已经起身,走进了浴室;他听见哗哗的水流,和她喝水的声音。
“没错,我想也没什么关系,”他说。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六章 电子眼的毒蛇
他想数数她一共喝了几口,他想起了那两个操作员上门的情景:他们的脸好像涂了一层氧化锌,紧抿的嘴巴叼着一根烟,还有那条长着电子眼的毒蛇,蜿蜒着一层又一层地钻进黑夜、岩石和停滞的死水;他想冲她喊一声,今晚你都吃了多少了!那些胶囊!以后你还要这样茫然不知地吃多少?不停地吃,每个小时!也许不是今晚,也许是明天晚上!要是今晚或者明晚或者随便那个晚上,我没在家里睡觉——既然这种情形已经开始了。他想起她躺在床上,那两个操作员笔直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关切地弯腰看一眼,只是笔直地站着,双手抱胸。他又想起来,当时自己想过,如果她死了,他自己一定不会哭。因为死去的只是个陌生人,是街头上的一张面孔,报纸上的一张头像;但是他大错特错了,突然之间,他就开始哭了起来,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因为想到自己会不为死亡而哭泣,想到两个相依的空虚愚蠢的男人和空虚愚蠢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毒蛇正在让她变得更加空虚。
你怎么会如此空虚?他想知道。是谁把你掏空了?前几天那朵让人讨厌的花,那朵蒲公英!它说出了一切,不是吗?“真可惜!你什么人都不爱!”为什么不爱?
哈,说穿了,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不是隔着一堵墙吗?确切说,不仅仅是一堵墙,到目前为止,是三堵!而且还很昂贵!还有那些叔叔阿姨、堂亲表亲、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都活在那几堵墙里面,像一大群攀在树上叽里呱啦吵吵嚷嚷的猿猴,什么都没说出来,什么都没有,却还在不停地聒噪聒噪聒噪。打一开始,他就习惯叫他们亲戚。“今天路易斯叔叔怎么样?”“谁?”“瑁迪阿姨呢?”他脑子里关于米尔德里德最清晰的记忆,事实上是一个在没有树的森林里(多么奇怪!)的小女孩,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在本来有树的草原上迷了路的小女孩,现在却坐在了“活客厅”的中央。活的客厅;现在看来这个名字还真起得不错。不管他什么时候进去,那些墙总在对米尔德里德说话。
“必须做点什么!”
“没错,必须做点什么!”
“嗯,我们别站着说话!”
“行!”
“我快气疯了,真想骂人!”
怒气从何而来?米尔德里德说不出来。谁生谁的气?米尔德里德不太清楚。他们要做些什么?嗯,米尔德里德说,等着瞧瞧吧。
他等着瞧。
墙上爆发出暴风雨般的巨大声响。音量大到振聋发聩,音乐轰击着他,震得他几乎全身骨头散架;他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颤抖,眼睛在脑袋上不停打颤。他正在遭受脑震荡的折磨。当音乐结束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悬崖上扔下来,在离心机里面转来转去,然后猛地弹到瀑布上方,往下坠,往下坠,坠入无尽的虚空,永远——都——不能——落到——底部——永远——永远——都——不太能——落到——底部……坠落的速度如此之快,四边空空荡荡无法触及……触不到……永远……都……触不到……什么都……触不到。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三部 雷声渐渐隐去音乐彻底消失 第一章 黑暗的房间里
“好了,”米尔德里德说。
确实非同寻常。已经发生了什么。虽然墙上的人几乎没怎么动,也没有真正解决什么问题,你却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人开了洗衣机,好像有一台巨型吸尘器把你吸了进去。你被淹没在音乐和刺耳的声音之中。他走出房间,大汗淋漓,几乎快要崩溃。在他身后,米尔德里德坐在椅子里,声音又再次响起:
“哈,现在一切都会好转的,”一位“阿姨”说。
“哦,别太肯定了,”一位“表亲”说。
“行了,别生气!”
“谁生气了?”
“你!”
“我吗?”
“你气疯了!”
“我为什么要气疯?”
“就是这样!”
“很好,”蒙泰戈大声说,“但是他们在疯些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人?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他们是夫妻吗,离婚了,订婚了,还是别的什么?老天哪,什么都对不上号。”
“他们——”米尔德里德说。“嗯,他们——他们在争吵,你瞧。他们确实老吵架。你应该听听。我想他们结婚了。没错,他们结婚了。怎么啦?”
她不是说要尽快把三堵墙变成四堵墙来圆她的梦,就是絮絮叨叨地说那辆敞篷车;米尔德里德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时速横穿小镇,他冲她喊叫,她也喊叫着回答,两人都费力地要听清对方的话,但是耳朵里只有车子刺耳的呼啸声。“至少把车速降到最小值!”他大声叫嚷。“什么?”她大声喊道。“把车速降到55,那个最小值!”他在吼叫。“那个什么?”她在尖叫。“车速!”他嚷道。她把车速提到每小时一百零五英里,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当他们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她的耳朵里已经塞上了耳塞。
寂静。只有风在温柔地拂动。
“米尔德里德。”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伸出手,把她耳朵里唱着歌的小东西拔了出来。“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嗯。”她的声音很轻。
他觉得自己是以电子形式嵌在声像墙里面的一个角色,嘴里说着话,但是声音却无法穿透那道水晶做的屏障。他只能打手势,希望她会朝他看,看见他在做什么。隔着那层玻璃,他们无法触及对方。
“米尔德里德,你认得我曾经对你说起得那个女孩吗?”
“什么女孩?”她快要睡着了。
“隔壁的那个女孩。”
“什么隔壁的女孩?”
“就是那个上中学的女孩。克拉丽丝,她的名字。”
“哦,是她。”他的妻子回答。
“我有好几天没见着她了——确切说是四天。你见过她吗?”
“没有。”
“我本来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真奇怪。”
“哦,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
“我想你也知道。”
“她,”米尔德里德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说。
“她怎么啦?”蒙泰戈问。
“我本来打算要告诉你的。后来忘了。忘记了。”
“现在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想她不见了。”
“不见了?”
“全家都搬走了。她倒是去了个好地方。我想她已经死了。”
“我们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个女孩。”
“不。就是同一个。麦克莱伦。麦克莱伦。被一辆汽车撞了。四天前。我不太确定。但是我想她已经死了。不管怎样,他们全家都搬走了。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她是死了。”
“你并不确定!”
“是的,不是确定,是非常确定。”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忘了。”
“已经四天了!”
“我完完全全忘了。”
“已经四天了,”他躺在床上,声音很轻。
他们躺在黑暗的房间里,谁都没动一下。“晚安,”她说。
他听见一阵轻响。她的手在动。电子接收器在枕头上颤动,像一只螳螂,她的手碰到了它。它又回到了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侧耳听着,他的妻子在低声哼唱。
房子外面,黑影颤动,秋风四起,瞬时又消失不见。但是,他在寂静中听出了别的声响。仿佛有一阵呼吸吹在窗户上。仿佛有一缕缥缈的发着冷光的淡绿色烟雾。仿佛有一片十月的落叶被风吹过草地,慢慢飘远。
猎犬,他想。今晚它就在那里。现在就在那里。如果我打开窗户……
他没有开窗。
早晨,他发烧了,忽冷忽热。
“你不可能会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他闭上炽热的眼睛。“我病了。”
“但是你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不,我不舒服。”他听见“亲戚们”在客厅里叫喊。
米尔德里德站在他的床边,一脸好奇的神色。他感觉到她就在那里,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她:头发用化学药品染成浅浅的淡黄色,眼睛里瞳孔深处藏着一道看不见的瀑布,嘴巴红润微微上撅,体型因为节食消瘦得像只螳螂,身体像一块泛白的咸肉。记忆中她的长相就是这样。
“能给我拿点阿斯匹林和水吗?”
“你要起床,”她说,“中午了。你比平时多睡了五个小时。”
“你能把电视墙关掉吗?”他问。
“那些是我的家人。”
“你就不能为了一个病人把它关掉吗?”
“我会把声音关小的。”
她走出房间,什么也没做,然后回到房间里。“好一点了吗?”
“谢谢。”
“那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她说。
“阿斯匹林呢?”
“以前你可从来没病过。”她又出去了。
“嗯,我现在病了。今天晚上我不去工作了。帮我给毕缇打个电话。”
“昨天晚上你太古怪了。”她走回房间,嘴里嘟哝着。
“阿斯匹林在哪里?”他瞥了一眼她递过来的水杯。
“哦。”她再一次走进浴室。“发生了什么事?”
“大火,就是这样。”
“我的夜晚非常美妙。”她在浴室里说。
“有些什么?”
“电视墙。”
“放了什么?”
“节目。”
“什么节目?”
“有史以来最棒的节目。”
“有谁?”
“哦,你知道的,大伙都在。”
“没错,大伙,大伙,大伙。”他按了按眼睛上的痛处,煤油气突然让他反胃起来。
米尔德里德进了房间,嘴里哼着曲子。她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这样?”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二章 他是个激进分子
他一脸沮丧地看着地板。“我们把一个老女人和她的书一起烧了。”
“幸亏地毯是可洗式的。”她拿过拖把,开始清扫起来。“昨天晚上我去了海伦家。”
“不是可以在你自己的电视厅里看吗?”
“当然,但是去她家感觉很不错。”
她走了出去,接着走进电视厅。他听见她在唱歌。
“米尔德里德?”他叫她。
她走回房间,嘴里哼着曲子,手里轻轻地打着响指。
“你不是要问我昨天晚上的事吗?”他说。
“发生了什么?”
“我们烧毁了一千本书。还烧死了一个女人。”
“然后呢?”
电视厅里充斥着各种声音。
“我们烧了但丁、斯威夫特和马可·奥里利乌斯的书。”
“他不是欧洲人吗?”
“差不多吧。”
“他不是个激进分子吗?”
“我从来没读过他的书。”
“他是个激进分子。”米尔德里德抚弄着电话机。“你不会叫我打电话给毕缇队长吧,会吗?”
“你必须打!”
“别冲我喊!”
“我没喊。”他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火冒三丈,气得满脸通红、全身发颤。电视厅里闹哄哄的一片嘈杂。“我不能打电话给他。我不能跟他说我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害怕,他在心里想着。像小孩装病一样,你害怕打电话,因为说不了多久,谈话就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是,队长,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今天晚上十点到达。”
“你没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蒙泰戈倒回床上。他在枕头底下摸了摸。那本书还藏在那儿。
“米尔德里德,如果,嗯,有可能,我会休假一阵子,你觉得怎样?”
“你想放弃一切吗?工作这么多年之后,就因为一个晚上,就因为有个女人和她的书——”
“你应该亲眼看看她,米莉!”
“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本来就不应该有书。这是她的责任,她应该想到这一点。我恨她。她已经让你头脑发昏了,接下来我们就要流浪街头了,没房子,没工作,什么也没有。”
“你不在那里,你没亲眼看见,”他说。“书里面一定有一些东西,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才会叫一个女人留在燃烧的房子里;书里面一定有些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地留下来的。”
“她太愚蠢了。”
“她和你我一样有理性,可能比我们还多一些。我们却把她烧死了。”
“木已成舟,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不是舟,是火。你见过燃烧的房子吗?会慢慢燃烧好几天。呵,我的下半辈子都摆脱不了这场火了。老天!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把火熄灭,在我的脑子里,整个晚上。我想得都要发疯了。”
“你在当消防队员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想到!”他说。“我能有选择吗?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消防队员。就算是梦里,我也在跟着他们跑。”
电视厅里响起一阵舞曲。
“今天你上早班,”米尔德里德说。“你应该在两小时之前就出发的。我才发现。”
“不仅仅是那个烧死的女人,”蒙泰戈说道。“昨天晚上,我在想过去十年里我用过的全部煤油。我还在想书。我第一次认识到每本书后面都有一个人在。一个把它们构思出来的人。一个花了很久才把它们写到纸上的人。以前,我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一点。”他从床上下来。
“有人可能花了毕生时间把他的一部分想法写下来,讲述这个世界,讲述世上众生;而我不消两分钟就把它们轰的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别烦我,”米尔德里德说,“我可什么都没干。”
“别烦你!确实不错,可是我怎么才能不烦自己呢?我们不应该什么都不烦,偶尔也确实需要让自己烦恼一下。离你真正觉得烦恼已经有多久了?烦恼一些重要的东西,一些真实的东西?”
接着他闭上了嘴,因为他想起了上个星期,那两枚盯着天花板的白色石头,那条长着探测眼睛的抽吸式毒蛇,还有那两个讲话时叼着烟、一脸冷漠的男人。但是,那是另一个米德里德,是潜藏在眼前这个人内心深处的米尔德里德,她是那样烦恼,真真切切地烦恼;这两个女人从来都不曾相遇。他转过身。
米尔德里德说:“行了,你已经那样做了。房子前面。看看谁在那里。”
“我不在乎。”
“一辆凤凰汽车正往这边开过来,有个男人穿着件黑衬衫、手臂上绣着条桔红色的蛇,朝门前的小路走来了。”
“毕缇队长?”他问。
“毕缇队长。”
蒙泰戈没有动一下,他站在原地,眼睛迅速看向面前那堵苍白阴冷的墙壁。
“让他进来,快去!告诉他我病了。”
“你自己去告诉他!”她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停住了,眼睛圆睁,前门上的喇叭在叫唤她的名字,声音非常非常轻柔,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声音慢慢消失。
蒙泰戈确定那本书还好好地藏在枕头下面,然后缓缓爬上床,把被子拉过膝盖,一直拉到胸前,接着半坐在床上;片刻之后,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接着,毕缇大步走了进来,双手插在裤兜里。
“让‘亲戚们’闭上嘴,”毕缇说着,同时环视了一下四周,只是没看蒙泰戈和他的妻子。
这次,米尔德里德是跑着去的。电视厅里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毕缇队长挑了一把最舒适的椅子坐了下来,红润的脸上一副平和的表情。他慢条斯理地点上他的黄铜烟斗,接着吐出一大口烟。“我想到我应该过来一趟,看看病人怎么样了。”
“你怎么猜到的?”
毕缇露出他特有的微笑,能看到他嘴里粉色的口香糖和一部分洁白的牙齿。“我全都知道了。你正要打电话给晚上请假。”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三章 用之不尽的火柴盒
蒙泰戈坐在床上。
“行,”毕缇说,“晚上请假吧!”他仔细摆弄着他那个用之不尽的火柴盒,盖子上写着“品质保证:此点火装置可以使用一百万次”;接着,他心不在焉地划燃化学火柴,吹灭,划燃,吹灭,划燃,说几句话,又吹灭。他看着火苗,把它吹灭;他看着升起的烟。“你什么时候会恢复?”
“明天。也许后天。星期天。”
毕缇喷出一口烟。“每个消防队员,迟早都会这样。他们需要被理解,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需要了解我们这个职业的历史。他们不会像过去那样糊里糊涂不把它当回事。真该死。”喷出一口烟,“现在只有消防站里的头还记得。”又喷出一口烟。“我会让你了解的。”
米尔德里德坐立不安。
毕缇花了整整一分钟时间让自己进入状态,回想一下自己要说的内容。
“你问过,我们这个工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怎么出现的,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嗯,我要说它是在一次所谓的‘内战’前后才真正开始的。尽管我们的纪律手册宣称开始得还要更早一些。事实上,直到照片出现,我们才把这一点弄得比较清楚。接着——二十世纪早期出现了动态照片。收音机。电视机。东西开始大批量生产。”
蒙泰戈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因为可以大批量生产,那些东西就变得比较普通了,”毕缇说,“书籍曾经吸引过一部分人,到处都有人看书。现在他们有能力寻求一点变化了。世界原来宽敞得很,但是后来却变得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眼睛、胳膊肘和嘴巴。人口成倍、三倍、四倍地往上增长。电影、收音机、杂志和书,都成为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你听懂了吗?”
“是的。”毕缇凝视着吐出的烟在空中变幻出的形状。“想象一下。十九世纪的人,他的马匹、猎犬和马车,动作慢条斯理。接着,二十世纪,相机的速度大大提高。书本内容删得更短。精华本。文摘本。各种小报。所有一切快得令人窒息,匆匆结尾。”
“匆匆结尾,”米尔德里德点了点头。
“名著被删减成十五分钟的电台话剧,接着又被删成两分钟的图书专栏,最后紧缩成词典上十到十二行的文字概要。当然,我有点夸大其词了。词典是用来参考的。但是,有很多人他们对《哈姆雷特》的唯一所知(你当然知道这本书名,蒙泰戈;但是对你,蒙泰戈太太,它可能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传闻)他们对《哈姆雷特》的唯一所知,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就是某本书上的一页文摘,那本书还宣称:现在你终于可以阅读所有名著,与你的邻居并驾齐驱。你认识到了吗?从育儿室到大学,再回到育儿室;这就是过去五个多世纪里的知识模式。”
米尔德里德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东西拿起来又放下。毕缇没去睬她,接着往下讲:
“电影的速度也加快了,蒙泰戈。嘀嗒,照片,看见,眼睛,现在,电影,这里,那里,飞快,脚步,上下,里外,为什么,怎么样,是谁,是什么,在哪里,嗯?哈!叭!
哗!哐,乒,乓,嘭!文摘之文摘,文摘之文摘之文摘。政治?一栏话,两句话,一个标题!接着,半空中,全都消失不见了!出版商、开发商、广播员的巨手把人们的思想摆弄得团团转,飞速旋转的离心机把一切不必要的、浪费时间的思想全都甩了出去!“
米尔德里德在整理床单。她过来拍打枕头,蒙泰戈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现在,她正在拉他的肩膀让他动一动,好让她把枕头拿出来,整理好再放回去。她可能会大叫一声,惊骇地盯着他,或者她只会把手伸进去,然后问,“这是什么?”接着,天真无邪地举起那本藏着的书。
“上学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纪律放松了,哲学课、历史课、语言课都被废除了,英语和拼写也慢慢不受重视,最后终于几乎完全忽视。生活很仓促,工作很重要,快乐全在工作之外。除了按按钮、拉开关、拧螺母和螺钉以外,为什么还要学别的东西?”
“让我整理一下你的枕头,”米尔德里德说。
“不用!”蒙泰戈轻声说。
“拉链取代了纽扣,人们于是缺少了那么一段早上起来边穿衣服边思考问题的时间;黎明可是个富有哲学意味的时刻,也是个令人忧伤的时刻。”
米尔德里德说,“行了。”
“走开,”蒙泰戈回答。
“生活好像一屁股摔在地上的大跟头,蒙泰戈;什么东西都在乒乒乓乓乱撞,嘭嘭,哇哦!”
“哇哦,”米尔德里德正在用力拉他的枕头。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烦我!”蒙泰戈怒气冲冲地大嚷。
毕缇瞪大了眼睛。
米尔德里德的手在枕头下面僵住了。她的手指抚摸着书本的轮廓;轮廓变得熟悉起来,她的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接着骇然失色。她张开嘴正要提问……
“戏院里除了小丑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满墙都装饰了玻璃,墙上五颜六色地涂抹着鲜艳的颜色,像是撒上了五彩纸屑、鲜血、雪莉酒或是苏特恩酒。你喜欢棒球,是吧,蒙泰戈?”
“棒球是项很不错的运动。”
此时,几乎已经看不清毕缇的脸,只有声音透过弥漫的浓烟传出来。
“这是什么?”米尔德里德问道,几乎带着一丝欣喜。蒙泰戈按住她的手臂。“这里有什么?”
“坐下!”蒙泰戈冲她喊。她猛地跳开了,双手空空。“我们正在谈话!”
毕缇继续往下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你喜欢打保龄球,对吗,蒙泰戈?”
“保龄球,没错。”
“高尔夫呢?”
“高尔夫是项很不错的运动。”
“篮球呢?”
“不错。”
“台球,或撞球呢?足球?”
“全都是很好的运动。”
“还有更多的运动,有利于团队精神,乐趣无穷,还不需要你去思考,嗯?人们一再组织各种超级运动项目。书里出现更多卡通形象。更多图片。思想吸收的东西日益稀少。急不可耐。公路上拥挤不堪,到处是前往某个地方的人们,其实根本没地方可去。一群依靠汽油为生的流亡者。城镇变成了汽车旅馆,人们像游牧民族一样四处迁移,随月球潮汐而动,今晚过夜的房间,就是中午你待过的地方,也是昨晚我过夜的地方。”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四章 俄勒冈人和墨西哥人
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一把甩上门。电视厅里的“阿姨”开始大声嘲笑电视厅里的“叔叔”。
“现在我们说说我们这个文明中的少数派吧,如何?人口越多,少数派的种类也就越繁杂。别踩了爱犬族的脚趾,还有爱猫族,医生,律师,商人,各类长官,摩门教徒,浸信会教友,一神教派信徒,第二代中国移民,瑞典人,意大利人,德国人,德克萨斯人,布鲁克林人,爱尔兰人,还有俄勒冈人和墨西哥人。这本书、那出戏剧或者这部电视剧里的人物并不代表任何地方真实生活中的画家、制图师或者机械师。市场越大,蒙泰戈,你就越难处理争端,记住这一点!所有少数派中的少数派都想洁身自好、不趟浑水。作家们满脑子装着邪恶的思想,把你们的打字机都锁了起来。确实如此。杂志成了香草和木薯粉的精美混合物。那些该死的势利批评家说,书都是些洗碗水。难怪书会卖不出去,批评家们说。公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其中周旋自如,把连环漫画册保留了下来。当然少不了那些三维立体的色情杂志。这并不是政府下达的指令。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权威、声明或者审查,没有!技术,大规模的宣传和少数派的压力,造就了今天这个状况,感谢上帝。今天,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你才能随时随地心情愉快,才被允许看那些连环漫画、古老而善良的教义,或者是商业杂志。”
“没错,那么,消防队员又是怎么回事?”蒙泰戈问道。
“啊,”烟斗弥漫出淡淡的烟雾,毕缇在烟雾中向前倾了倾身体。“你是说那件更容易解释、更理所当然的事情?学校里出来越来越多擅长跑步、跳高、赛车和游泳的人,还有擅长偷盗劫掠的家伙,与此相反,那些擅长考试、评论、思考以及富有创造力的人却越来越少;因此,理所当然,‘知识分子’这个词就变成了一个带有侮辱含义的字眼,本来就该这样。你总是会害怕那些不太熟悉的东西。你肯点还记得自己班上那个异常”聪明“的小男孩;总是由他来背诵课文、回答问题,其他孩子就像灌了铅的塑像一样呆呆傻坐着,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过后,你们不总是选择这个聪明的孩子来欺负折磨吗?肯定是这样的。我们一定都差不太多。并不是像宪法说的那样,人人生来自由平等;而是,人人都被加工成平等的。人人都长得一样,人人都很开心,因为前面没有让他们畏缩不前的巍巍山川,他们也不用对比山川来衡量自己。所以!书就是隔壁房间里一把上了膛的手枪。烧毁它。取走手枪里的子弹。钳制人类的思想。有谁能知道谁会成为知识渊博者的攻击目标?我?我一分钟都不能容忍它们。因此,当房子最终变得彻底防火的时候,世界上(前天晚上你的假设是正确的)就不再需要消防队员从事过去的职责了。他们被赋予新的任务,成为维持思想和平的监管者;人们理所当然地害怕自己会低人一等,他们就成为这种恐惧心理的焦点,成了官方审查员、法官和执行人。那就是你,蒙泰戈,那也是我。”
电视厅的门突然开了,米尔德里德站在那儿朝里看着他们,先看向毕缇,随即又看向蒙泰戈。在她身后,满墙都是咝咝作响朝四处发散的五彩缤纷姹紫嫣红的烟花爆竹,同时乐声汹涌,几乎完全是由军鼓、手鼓和铙钹合奏而成的音乐。她的嘴巴在动,她在说些什么,但是乐声盖过了她的声音。
毕缇在红色的手心里敲了敲烟斗,然后仔细地研究着倒出来的烟灰,仿佛那些灰是什么需要诊断的病症;他在寻找其中的含义。
“你一定知道我们的文明深远广博,所以我们不会让少数派觉出任何混乱与不安。问问你自己,在这个国家我们最想要什么?人们希望得到快乐,不是吗?你不是总听到他们在这么说吗?我希望得到快乐,人们说。哈,难道不是吗?我们不是正在让他们的生活往这个方向走吗?我们不是正在给他们幸福快乐吗?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些,不是吗?为了快乐,为了幸福?而且,你也必须承认我们的文化确实为此贡献不少。”
“没错。”
蒙泰戈可以通过唇读知道米尔德里德站在门口说些什么。他千方百计不去看她的嘴,不然毕缇也会转过头,去看她在说些什么。
“有色人种不喜欢看《小黑人桑布的故事》。那就把书烧了。白人对《汤姆大叔的小屋》没什么好感。把书烧了。有人写了本关于烟草和肺癌的书?烟民们为此哭泣不已?把书烧了。平静,蒙泰戈,还有祥和,蒙泰戈。不要在内部争吵不休。但是最好,是把争吵带到焚烧炉里面去。葬礼让人心情不快,还是异教徒的行为?那么就把葬礼也彻底废除了。咽气才不过五分钟,就已经在去火葬场、焚烧炉的路上了;全国到处都有直升飞机服务。十分钟之后,就已经变成了一堆焦灰。我们也别再为人写什么回忆录了。忘了它们。烧了它们,把一切都烧干净。火焰是光明的,是洁净的。”
烟花在米尔德里德身后的电视厅里归于寂静。与此同时,她的话也说完了;真是奇迹般的巧合。蒙泰戈屏住了呼吸。
“隔壁的那个女孩,”他缓缓地说道。“现在消失了,我想,是死了。我甚至都记不起她的模样了。但是她很独特。她怎么——她怎么会这样的?”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五章 希奇古怪的家伙
毕缇笑了一下。“到处都有这种事情发生。克拉丽丝·麦克莱伦?我们有她家的纪录。我们一直都在仔细观察他们。遗传和环境极为有趣。你自己不可能在几年之内就摆脱所有希奇古怪的家伙。家庭环境可以使学校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无用功。那就是我们一再降低孩子上幼儿园年龄的原因;现在我们几乎是直接就从摇篮里把他们抢了过来。她家住在芝加哥的时候,我们收到过错误警报。连一本书都没找到。她叔叔的记录良莠不齐;反社会。那个女孩?她是个定时炸弹。我敢肯定,她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家庭的熏陶,从她的学校记录上就能看出这一点。她不想知道一件事情是怎么完成的,而想知道为什么。那会让人很为难的。你老是在追问为什么,结果却会使你自己非常不开心,如果你总是在不停地问。可怜的女孩,死亡对她来说倒是件好事情。”
“是的,是死了。”
“幸运的是,像她这样古怪的人并不多见。我们知道该怎样把他们扼杀于萌芽状态,早早就处理。没有钉子和木头,你就造不了房子。如果你不希望别人造房子,就要把钉子和木头藏起来。如果你不想让一个人对政治有所不满,就不要让他知道问题的全部,免得让他担心;只需要让他知道事情的其中一面。然而最好的做法是什么都别让他知道。让他忘了有战争这种事情存在。即使政府效率低下、机构臃肿、赋税高得让人发疯,但是宁可这样也别让人们为政府操心。安宁,蒙泰戈。让人们去参加各种竞赛,只要记住流行歌曲的歌词、州府的名字或者去年爱荷华州产了多少玉米,他们就能够获胜。把他们的脑子塞满各种冗长的数据,用各种‘事实’把他们填得满满的,几乎噎到透不过气,但是他们绝对会认为自己通晓各种信息、聪明过人。于是,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在思考,他们会有一种朝前发展的感觉,虽然事实上根本就没动过。他们就会感到幸福快乐,因为那样的事实是不会有所变化的。不要给他们像哲学或社会学这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别让他们觉出事情之间的联系。那会让人感到忧郁。任何一个可以把电视墙拆开又装回去的人——现在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到——他们比任何一个企图测量、计算和换算宇宙的人都要快乐,测量和换算宇宙一定会让人感到愚蠢和孤独。我知道,我自己也曾经试过;让它见鬼去吧。去参加你的俱乐部、晚会,去看你的杂技演员和魔术师,你的惊险表演、喷气式赛车、摩托直升机,还有性和海洛因等等一切和机械反应有关系的东西。如果戏剧很糟糕,电影很无聊,比赛很空洞,就让泰勒明电子琴的声音刺透我的耳朵,越大声越好。我会以为自己正在对比赛做出反应,其实只是触觉对震动的反应。但是我不在乎。我只喜欢固定不变的环境。”
毕缇站起身。“我得走了。讲座结束。我希望我已经把事情陈述清楚了。有很重要的一点需要记住,蒙泰戈,我们是‘幸福小子’,‘迪克西二人组’,你,我,还有其他人。我们与那一股小潮流势不两立,他们企图用矛盾冲突的理论和思想把每个人都搞得不开心。我们可是中流砥柱。要顶住。不要让忧郁之流和阴沉的哲学淹没了我们的世界。我们要靠你了。我想你并没认识到,对我们目前这个快乐的世界来说,你有多重要,我们有多重要。”
毕缇握了一下蒙泰戈虚弱无力的手。蒙泰戈仍然坐在床上,整个房子好像已经在他周围崩塌,而他却一动不能动,深陷在床上。米尔德里德在门口消失了。
“最后一件事,”毕缇说,“消防队员的一生中,至少会有一次觉得心里痒痒的。书里说了些什么呢,他在想。哦,想抓一抓痒,嗯?蒙泰戈,相信我的话,我那时候也曾经读过一些东西,想了解我的工作;但是书里一派胡言,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可以学习、信任的东西。书里只讲了些子虚乌有的人物和想象臆造的事件,倘若是些虚构小说的话。如果不是虚构小说,那就更加糟糕,教授们互骂白痴,哲学家相互叫嚷,争论不休。他们任意妄为,遮云蔽日,就连日月星辰都光华不再、黯然失色。看那些书,只会让你迷失自己。”
“嗯,那么,假如说一个消防队员非常意外地,绝对不带任何目的地,把一本书带回了家,那会怎么样?”
蒙泰戈一阵痉挛。打开的房门用它那只巨大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一个很自然的错误。只不过是出于好奇,”毕缇说道,“我们不会过于焦虑,也不会因此勃然大怒。我们可以让消防队员把书保留二十四小时。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后,他还没把书烧毁,我们就会出面替他烧毁。”
“当然,”蒙泰戈的嘴巴有点发干。
“行了,蒙泰戈。可以再值一次夜班吗,今天?也许今晚我们就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蒙泰戈说。
“什么?”毕缇看上去有点意外。
蒙泰戈闭上眼睛。“我晚一点会过去的。也许。”
“如果你不出现,我们肯定会想你的。”毕缇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把他的烟斗放进口袋里。
我再也不会过去,蒙泰戈心里想道。
“快点好起来吧,照顾好自己,”毕缇说。
他转过身,穿过敞开的房门走了出去。
蒙泰戈透过窗户,看着毕缇开着那辆桔红色外壳、焦黑色轮胎、闪闪发光的甲壳虫车绝尘而去。
街对面沿路立着许多房子,房子前面光秃秃的,没有门廊。那天下午克拉丽丝说什么来着?“没有前门廊。我叔叔说以前是有前门廊的。有时候,到了晚上,人们就坐在那里,想聊天的时候就聊天,坐着摇椅聊天,不想聊的时候就不聊。有时候,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想事情,把事情想清楚。我叔叔说,因为前门廊不美观,所以建筑师就不再设计了。但是我叔叔说这只是个借口;潜藏的真正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人们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只是坐着摇椅聊天;那种社交生活是错误的。人们谈论得太多了。他们还有时间去思考。所以他们就把门廊拆掉了。花园也没了。再也没有可以坐在里面聊天的花园了。看看家具,再也找不到摇椅了。摇椅太过舒适。要让人们站起来,到处奔波。我叔叔说……还有……我叔叔……另外……我叔叔……”她的声音渐渐缥缈。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六章 一堵玻璃墙后面
蒙泰戈转过头看向他的妻子,她坐在电视厅中央,正在和一位广播员一来一去地说话。“蒙泰戈太太,”他叫她。他们还在接着聊天。“蒙泰戈太太——”仍然在聊天,没完没了。每当广播员需要称呼他的匿名观众时,那个花了他们一百美元的变频附加装置就会自动提供她的名字,并空出一定时间让他说出正确的音节。另有一个专门的扰频器用于改变他在屏幕上的图像,让他做出元音和辅音的正确口形。他是一位朋友,毫无疑问,一位好朋友。“蒙泰戈太太——现在请你看看这里。”
她转过头。可是很显然,她根本不在听他说话。
蒙泰戈说,“今天不去工作,明天不去工作,甚至再也不去消防站工作,它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你今天晚上就会去工作的,不是吗?”米尔德里德说。
“我还没决定。刚才我有一种特别糟糕的感觉,真想砸东西杀人。”
“去开开甲壳虫车吧。”
“不了,谢谢。”
“车钥匙就放在床头柜上面。每次我有那种感觉的时候,我就喜欢去开快车。你把它加速到九十五英里,感觉会非常棒。有时候我会开一个晚上才回来,你一点都不知道。在山区开车有趣的很。你会采弦巴茫有时候还会撞到狗。去开车吧。。
“不,我不想去,这次不想。我不想放过这件怪事。天,它对我很重要。我知道是什么。我郁闷得很,我快要疯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发胖,觉得非常臃肿。好像我积存了很多东西,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我甚至有可能会去看书。”
“他们会把你投进监狱的,不是吗?”她看着他,仿佛他正站在一堵玻璃墙后面。
他开始穿衣服,一边在卧室里不安地走动。“没错,那会是个好主意。在我伤人之前。你听见毕缇的话了吗?你听他说话了吗?他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他说得没错。快乐最最重要。开心就是一切。而我却坐在那里,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不快乐,我不快乐。”
“我觉得快乐。”米尔德里德的嘴角绽开一个微笑。“并为此自豪。”
“我要去做点什么,”蒙泰戈说。“我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要去干点大事情。”
“这种废话我都听腻了,”米尔德里德说着,回过头看向广播员。
蒙泰戈碰了碰墙上的音量控制键,广播员顿时哑口无言。
“米莉?”他踟蹰了一会儿。“这是我的房子,也是你的。我想只有现在就告诉你,对你才是公平的。我早就该告诉你的,但是甚至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我想让你看些东西,是过去几年里藏起来的东西;我会时不时地这样做,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确实做了,而且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
他抬起一把直背椅,把它搬进客厅,放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动作缓慢,稳定有力;接着爬到椅子上,在上面站了一会儿,好像一尊立在基座上的塑像;他的妻子站在下面,等待着。他抬起手,推开空调上的格栅,探出身子往右边够,又推开一片金属滑板,然后拿出一本书。他把书扔在地上,连看都没看一眼。接着又伸出手,拿出两本书,垂下手,让那两本书落到地上。他一直不停地伸手往里够,接着把书扔到地上;有的书体积较小,有的则很巨大,还有红黄绿各色封面。把全部书拿出来之后,他低下头,看着散落在妻子脚边上的二十来本书。
“我很抱歉,”他说,“我真的没打算要这样。但是现在看来,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米尔德里德往后退了几步,好像突然碰上了一群从地板下面钻出来的老鼠。他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她的脸色渐渐苍白,眼睛越睁越大。她嘴里喃喃重复着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接着,她呻吟着,冲向前抓起一本书,朝厨房里的焚烧炉奔过去。
他拦住她,她于是开始大声尖叫。他牢牢抱住她。她拼命挣扎,伸手抓他,企图摆脱他的控制。
“别去,米莉,别去!等等!安静一下,行吗?你不知道……安静!”他甩了她一巴掌,然后一把抓住她,使劲地摇她。
她叫着他的名字,开始大哭起来。
“米莉!”他说,“听着。给我一点时间,行吗?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们不能烧了这些书。我想看看书,起码得看一次。如果队长说的是真的,我们就一起把它们烧了,相信我,我们可以一起烧了这些书。你一定要帮我。”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脸,一手握住她的下巴,让她动弹不得。他不仅仅是在看着她,他想在她的脸上找到自己,找出自己要做的事情。“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已经身不由己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但是现在我要求你,我请求你。我们必须就此开始做点什么,弄清楚为什么我们会陷入混乱之中,你和那些吃药的晚上,还有汽车,我和我的工作。我们正在走向悬崖,米莉。老天,我不想再往前走了。这不会很容易。我们不想再这么下去了,但是也许我们可以把细枝末节串联起来,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我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你,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了解。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感情,你就会容忍这一切的,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我要求的就这么多;然后一切都会结束,我保证,我发誓!如果我们真能从里面发现什么,哪怕只能从这一大堆乱摊子中发现一丁点东西,我们就可以再把它告诉别人。”
她不再挣扎,于是他松开了她。她踉踉跄跄地退了开去,靠着墙壁往下滑;她跌坐在地板上,眼睛看着那一堆书。她发现自己的脚碰到了其中一本书,于是马上就把脚挪开了。
“那个女人,前天晚上,米莉,你没有在现场。你没看见她的脸。还有克拉丽丝。你从没和她讲过话。我和她聊过天。毕缇那种人惧怕她。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害怕像她这样的小姑娘?但是昨天晚上在消防站,我还跟那群消防队员提到她;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他们,一点都不喜欢自己。我还想,消防队员如果能把他们自己烧了才好。”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第七章 拇指和食指
“盖伊!”
前门上的呼叫器轻声呼唤:“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
声音轻柔。
他们一起转过头盯着前门,书本散落得到处都是,纷纷乱乱地堆在地上。
“毕缇!”米尔德里德说。
“不可能是他。”
“他又回来了!”她小声说。
前门上的呼叫器又开始轻声呼唤。“有人来了……”
“我们别去管它。”蒙泰戈又靠回到墙上,接着慢慢弯下腰蹲到地上,不知所措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书,把它们堆到一起。他全身发抖,真想把书都扔回到空调机里面去,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面对毕缇了。他蹲在地上,接着坐了下来,前门上的呼叫器又开始叫唤了,声音更加急切。
蒙泰戈从地上拿起一本体积较小的书。“我们从哪儿开始?”他从中间翻开书,盯着看了一眼。“还是从头开始看吧,我想。”
“他会进来的,”米尔德里德说,“会把我们和书一起烧了的!”
前门上的呼叫器终于噤声了。一片寂静。蒙泰戈感到门后面站了个人,他静静地等待着,听着里面的动静。接着,响起一阵脚步声,走上小径,穿过草坪,渐渐远去。
“我们看看这是什么,”蒙泰戈说。
他的话说得有些迟疑,糟糕的是,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他随便翻了十几页,最后读到这一段;“据估计,有一万一千人会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米尔德里德坐在客厅的另一端。“这是什么意思?完全毫无意义!队长说得没错!”
“现在,”蒙泰戈说道。“我们重新开始,从头开始看。”
《华氏451°》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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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冷冻人 | [美]比恩·奥尔科夫 | 《冷冻人》作者:[美]比恩·奥尔科夫
杜渐译
一、临死前的出走
尼特·克宁顿站在妻子罗娜的病房旁,望着熟悉的纽约市。这城市大部分建筑物是他的创造物,是以他的技术和他的设计实现的。但这一切已成了昨天的事,他现在唯一关注的是罗娜,病魔已宣判了罗娜的死刑。罗娜才三十岁,怎么生命就结束了呢?他要听医学权威意见,今天,专门从伦敦用专机请来温吉邦医生,他是西方白血病最高权威。加利医生已经到机杨去接,尼特希望出现奇迹。门打了开来,加利医生带温吉邦医生走了进来。温医生有着精明的眼睛,动作硬朗干脆,表示出权威的身份。加利医生把罗娜的病历,验血单和X光片全让温吉邦医生研究,尼特觉得自己是病者丈夫,有权讲一讲看法。想不到温吉邦医生毫不客气,“住口!这是诊治,不是业务会议,请你出去。”
尼特难以相信地望着他,加利医生连忙介入:“小伙子,别忘了,他是医学权威。你是建筑权威,难道你喜欢别人站在你旁边监视设计吗?”
“那不同!”尼特叫起来,“这是有关生死的事!”
“你何不到我办公室坐坐?”加利医生说:“我办公室书架摆满了医学书籍,等温医生一作出结论,我立即通知你好吗?”
尼特无可奈何地同意,他走到壁炉旁,并不想暖和自己的身体,想融解心里的冰封。
望着火焰,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他和罗娜一生下来就很富有,有头脑,有天资,相貌好看,世界上每一道门都自动为他们打开。他们有欢乐的童年,从来没有生过疾病。他还有好运气,那就是罗娜的爱情。
他离开椅子站起来。盲目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目光停在排列满墙的书架上,那儿有着人类的历史!这一年来,自从罗娜病后,他拚命翻阅医学书籍,希望能发现医学界忽视了的东西。为什么医学这么发达,却没有办法救罗娜一命呢?
他把一本厚书抽出来,失手打翻了医生写字台旁的一个小架,架上有一个烟斗架子、几本薄册子和一个厚笔记本。笔记本内的纸散满一地,他一张张捡起,想赶快把它们放回原处。使他惊讶的是,这些并不是行政记录或病历,是从报刊上剪下的剪报,题目古怪。诸如《今天去了,明日回来》、《用人工冷冻使人冬眠已成可能》,《不朽的爱,七年半女儿昏迷不醒,双亲每日不变仍去探病》、《试验接近理想,时间变慢能如速度加快一样》……尼特微笑了,他正想把笔记本合上,突然一段文字把他吸引了!
“任何神智正常的人愿意放弃现在,进行冬眠,而等将来再醒过来吗?对,相信极少有人愿意。但如果一个患癌症的人,只能再活一年半载,若能等上十年二十年,医学就可能把他救活。他失去的将是极少的东西,然而却能赚回一切,在未来是一定有救治癌症的方法的。”尼特兴奋地反复读着这段剪报,他想这不是救话罗娜的关健所在吗?
“几百万年以前,犬自然母亲就发明冬眠保护她的儿女。她在某些动物,如熊、猬、豚鼠的脑子里建立起一种机械的定律,使它们进入一种冬眠状态,体温降到某一低温,它们只需很缓慢的血液循环,维持体内的能量消耗。人类也能进行冬眠吗?当然医学上有脑部受伤昏迷不醒很多年的事例,那是控制睡眠的脑中枢受了伤。但终有一天,人类能够悬凝生命的进展,那将对我们的文化产生重大影响。”
尼特又看到一份《洛杉矶时报》的报道:
“雷约翰博士指出:‘我认为不久的将来进行冬眠是毫无疑问的。外科进行肺部和心脏手术时,降低人的体温已是常见的方法。将整个人的生命无限期地悬凝的技术,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将狗、猴子冷冻,然后再使他们恢复正常的试验已经成功。几个月前通用机器公司冷凝部宣布对一个新仪器进行试验,它将人体的血液抽出,使之降温,然后循环回体内,理论上说这仪器可用于减低血温,当达到适当低温后,用雪将人体包装起来。当然,下一个问题是如何使各部分解冻,人体事实并未完全冻结,只是以温度控制半休眠。但危险的是,如果冷冻和解冻时,内外各部不能同步,会造成人的血液及组织的破坏。目前,还需要有识之士进一步研究。”他抬起头来,看见加利医生走进来.并没有注意他在看剪报。
尼特问:“哦?你那位大人物没跟你一块来吗?”
加利医生倒抽了一口冷气,摇摇头,“希望很渺茫……真对不起。”
“那么,她还能活多久?”
“六个月,如果使用特别的输血,也许,还可以拖一年,不过……”医生再也讲不下去了。
沉默了一阵,尼特说:“医生,告诉我,按你的意见,还有多久才能找到治疗癌症的方法?”
加利医生皱起眉头,很冷静地说:“这问题我回答不了,你问这些干什么?”这才注意到尼特手中的笔记本。
“请原谅,”尼特说,“我偶然发现了这个。”他用手指点了点剪报。
“你应该明白的,”尼特说,“我希望能使她活下去,保持她的生命,如果需要,就让她睡去,一直睡到有办法治好她的病。”
加利医生沉默不语。
尼特大叫:“你说,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
“简直是疯狂!”医生避开话题,我希望绝望不会使你乱来,这是不会有结果的。”
“你能以一个简单的答案回答我简单的问题吗?医生!我希望你把试验的结果告诉我!”
“这消息并非来自科学家,也得不到科学家的承认。”医生摇摇头说,“常常会有些自以为是的人,宣布自己发明了永动机,结果是骗局。”
“是谁?”
“我连提都不想提这类蠢才的名字。”
“谢谢你!”尼特快步走了出去。
几天后,他把一份计划交给加利医生,陪罗娜离开城市,不再治疗,从此断绝同外界的联系。
二、好夫妻
“克宁顿夫妇失踪,估计已经死亡!”这清息使人无法相信。罗娜生前的好友凯·雅姬,放弃搜索罗娜和尼特之后,心情一天比一天苦闷。雅姬和罗娜是大学时的同学,虽然一直亲密,雅姬内心却暗暗同嫉妒作斗争。她嫉妒罗娜的富有、现在尼特和罗娜都死掉了,雅姬不只失去了爱情,而且失去了嫉妒,她觉得惘然若失。
雅姬失神地坐在那儿,外边一部旅游车经过,导游通过扩音器高声地向游客介绍:“请看,这是电影明星的住宅,这间是凯·雅姬的家!”
人们都知道雅姬同罗娜是一块拍电影的,克宁顿悲剧刚发生几天,罗娜这颗陨落的巨星显得更加耀目。
雅姬再也受不住了,她突然跳起来,挥动拳头,叫骂起来。
客人们呆站在那儿,无所适从,于是议论起来。
有人问:“罗娜是个神秘人物吗?”
“不,只是难于接近,我说呀,她象个女皇。”
萨姆道:“我十四岁就爱上她,她演的电影我至少看过三次。”
杰克道:“她可把记者气疯了,不接受访问,不交谈,她根本不在乎好莱坞,她拍电影,只是一段生命的小插曲。”
鲍华问:“那么她为什么拍片?”
“她根本无意拍片,只是陪雅姬试拍,影业公司老板和导演看上了她,死乞白赖央求她,最后她答应拍片,据说,是为了消磨掉五年光阴。”
“为什么要消磨五年光阴?”
“是为了一个男人,罗娜五年不能见面,那男人是尼特·克宁顿,他们本来是邻居,兄妹一样,但正因这样,双方家长都怕他们会婚姻不幸。”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起来倒合理的。孩子因为过分亲密,没有能真正认识别的人,所以双方家长要求这对恋人考验他们的爱情,把恋爱挂起来,五年内不见面,如果五年内爱上别人,可以自由抉择。”
“这真是古怪的办法!那么她就来这儿拍片了?”
“对,好莱坞也是一种生话体验嘛。至于尼特,头两年刭南极探险,而且探险归来,还在纽约开了盛大的庆祝会呢!”
“对,”莎莉说,“她离开好莱坞回到纽约,那时他从欧洲回来,两天后,他们就结婚了。”
“我记起来了。”杰克道,“好莱坞没有一个人被邀参加婚礼,甚至雅姬也没份儿。”
“雅姬当时不是在好莱坞,”莎莉为雅姬辩护道。
大家不再说话,长时间的沉默后,他们分头商去。
人离去后,雅姬情绪颓丧地躺在长沙发上,无法从心中将克宁顿夫妇排除开来。克宁顿的爱情故事,证明她的失败。使她对爱情的态度完全改变。尼特五年中对罗娜忠心不贰,使雅姬气极了。雅姬曾一心想杀死罗娜,在五年考验的第三年,雅姬和罗娜的友谊曾发展到接近决裂。
尼特当时刚从南极探险归来,在纽约只呆了很短一段日子,他通过她姐姐转告罗娜,说他仍一如既往地爱她。
雅姬对罗娜快刀斩乱麻,把漫长的等待结束,罗娜安详的一句:“不!”
雅姬骂罗娜是个蠢才,急切地说:“罗娜,你听着,他这次不是又回南极去,在巴黎那些企鹅可漂亮。”
罗娜摇头:“雅姬,你一点也不懂,这是一次自愿的分离,是对力量的审核,是男女至死不渝地相爱,难道你以为我该半途而废?”
“好吧,”雅姬举起双手叫喊道:“不要以为你和尼特是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我怕亚当夏娃还没结婚,亚当就在巴黎遇见一条所谓穿裙子的蛇了!”
这次争执后过了不久,雅姬担任一部片的主角到爱尔兰拍摄,开始有了扮演“穿裙子的蛇”的诱惑。有一天经理人到伦教去公干,带回来了一份伦敦的报纸,雅姬好奇地看一眼,看到了一段名人新闻,美国百万富翁,最近南极探险的大英雄尼特·克宁顿将作为期一月的访问。
雅姬立刻给尼特发了个邀请函约定巴黎见面,当火车驶近车站时,活像走上祭坛的处女。
他正是她心日中那个模样,这使她心眺加速,他的问候是那么随便,这使她感到心痛,不久,他向她打听罗娜,问罗娜的生活情况,样子怎样了,在不拍片时干些什么……
这些问话使她气恼极了,她向他编出一套慌话,告诉他罗娜很快活,一天到晚都有男明星作伴,说罗娜跟谁勾搭,后来又换了什么人。但稚姬的努力毫无进展,最后,她发现一个秘密,尼特每天下午都划船到一个小岛去探望人鱼,她提出带她到岛上玩玩,尼特拒绝了。
雅姬要第二天自己划船去,尼特只好答应载她去一次。
那天天气微寒,但雅姬偏穿上一件贴身的外套,故意搔首弄姿,可是尼特连看也不看她一跟,稚姬气极了,决心让他知道面对着一个投怀送抱的女人,“意外”地把船弄翻,使两人落入寒冷的海水里。
那当然并没有什么危险,只一阵他们就上了岸,但他们浑身湿透,寒风吹来很不舒服。
尼特气得狠狠地打了她几下屁股,感到一种痛楚的快乐,他又粗鲁地叫她把湿衣服脱掉,否则会得肺炎。
这小岛没有树,于是他们背对背把湿衣服脱下,她突然转过身,跑到尼特跟前,这时她脱得一丝不挂,扑上前一把搂住他,不停地说:“好冷啊,求你搂紧我。”尼特三年没见到自己的爱人,现在跟前是一个女人,一个脱得精光的女人,她每一寸肉体都在要求……这样一种情况,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拒绝。但尼特却在最紧要的关头把肉体的要求压抑住,用颤抖的手将雅姬推到一边,他相当粗鲁地命令把衣服穿好,他自己也穿上了湿漉漉的衣物。
现在,雅姬躺在自己的床上,沉迷于回忆,她死死地望着天花板,默默无语。她怀疑,当尼特和罗娜重新见面后夫妻之间的枕边私语,会谈及此事。现在,这一切都已过去,尼特和罗娜已经躺在海底。这印象像螺丝钻一样,越来越深地钻进来,刺痛她自己的心……
三、十亿美元的生命保险
克宁顿夫妇的死,使戴安妮大为震惊,但望着花园里玩耍的两个孩子——尼特和罗娜的儿子荷尔和女儿马西亚——她心中却在暗暗高兴。不错,戴安妮和她的丈夫彼尔斯相当有钱,只是这个家庭缺少了生气,他们没有养下一男半女。她觉得荷尔和马西亚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她记得当日尼特和罗娜为了治病,把孩子交托给她照顾,她立即一口应承。她比罗娜大四岁,但没有办法怀孕。
戴安妮早想把自己心事告诉丈夫,要他收养一个孤儿,但彼尔斯坚决反对。彼尔斯有一种怀疑的恐惧,怕收养的孩子“血不干净”。戴安妮很爱这两个外甥,现在他们的父母突然死亡,不是一个大好机会吗?
彼尔斯躺在床上,过了很久,才说:“你是不是想按合法的手续,把那两个孩子正式收养过来?”
戴安妮深深吸了口气,把头埋在丈夫的怀里,泣不成声了。
办理领养手续,自然不那么简单。彼尔斯通过申请,政府领养部门对这两个孩子已故的父母作认真的调查核实,当然包括财产、保险金、收入、纳税等状况。结果,有很多事彼尔斯和戴安妮过去完全不知道。
有一天早餐,彼尔斯呷着咖啡说道:“我现在怀疑,他们当初早就有打算的了。”
戴安妮睁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他说:“就是他们的生命保险金。每人五亿元,保险范围是世界性的。”
“保险盒?”
“他们在结婚时,就已买下,而且在生下每一个孩子时,就将保险金指定遗留给孩子。五个月前,当他们到欧洲去时,尼特和罗娜已立下了遗嘱,把遗产指定分配,其中还包括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考第二名的人的基金会。”
“他们有权在遗嘱中分配财产。”
“不过,保险公司怀疑他们的飞机失事不是意外,要知道他们要赔出十亿保险金,如果证明他们是自杀,那他们一分钱也不用付。”
“胡说,尼特和罗娜没有理由自杀,他们有的是钱,相爱,有两个孩子,什么都有,为什么要自杀?”
“不错,他们什么都有,只除了一样东西——他们没有未来。”彼尔斯皱着眉头道。
戴安妮听丈夫这么一讲,倒抽了一口气。
她摇摇头说:“绝不可能!尼特并没有病,他绝不会自杀,也不会杀死罗娜的,他是那么爱她!”
“他爱她!不错,爱到没有她就不再活下去了。
“难道他们竟这么无情地抛弃可爱的儿女?”
“确实是这样,不过交给你来照顾。他们也就放心了。”
“但罗娜只是说让我照顾孩子们几个月罢了,不,他们绝不会自杀。”
“不,不是自杀,保险公司的人在考虑别的可能性,只认为不是一件意外。”
戴安妮凝视着他:“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尼特在飞机失事前一个星期曾单身回来过。”
“回纽约?竟不打一个电话来问问孩子的情况?我不信!”
“他的管家说的,听说尼特查过帐目,提走了巨大的现款,一千万元钞票,立即飞欧洲。”
“一千万美元!干什么用的?”
“唯一的可能性是拿这笔钱付别人,可能他们在海外到一个能救罗娜的生命的人。”
“可是飞机坠毁了。你是说有人要了他们这笔钱,设法做成这次飞机失事?”
“这种事可能发生。”
戴安妮说:“真想不到尼特这样聪明的人,也会被人欺骗,那真太惨了。”
“尼特不是神,他也是个人,任何人,甚至是我,为了救所爱的人的生命,也会盲目误信的。”
“你认为他们还可能活着吗?”
“这有可能,但我看,希望极微。”
“如果他们活着,为什么不捎个信来?”这么说,是不是我们不能领养这两个孩子?”
彼尔斯点点头:“如果有活着的可能,是不能领养的。”
“我们可以设法找出他们到底是否死掉!可以请私家侦探……”
彼尔斯摇摇头,望着自己的妻子,“今天我们要参加一个会议,律师、基金会,庄院管理人,以及企业的负责人,一起研究怎样解决尼特留下的问题。”
四、第二名的聪明
下面是尼特·克宁顿支持的“学术深造基金会”的负责人乔芬力写的笔记,摘要如下:
七月十六日
今天我深为震惊,我一直由于有良好优异的教育纪录,挑选出来担任这个基金会的领导。原来这基金会是由一个我最敏佩,也最憎恨的人——尼特·克宁顿出钱建立的。尼特据说死亡,法律界指定我去查明真相,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同克宁顿之间的宿怨。我根本不愿接受这任务,可是为了基金会,让更多人受益,我接受了。基金会专门协助那些在各类考试中仅次于第一名的落选者,的确荒谬可笑,要么就是第一名,要么就名落孙山,基金会大概为这些本来成绩极好,但不走运的竞争者谋求资助。
我出生波士顿,父亲是汽车修理工,母亲是女佣,母亲节省每一分钱供我上学读书。我认为将来应该当个医生,因此一有空就学习。我成绩很好,学业一直都很令人满意。那年,母亲去世,我一个人千方百计求生存。美国有一种怪现象,进大学有各种方法,其中一种是运动员学位,为进大学,我学过打篮球、垒球、田径……可是,尽管花尽力气,总是个亚军,我只好认命。于是,我拚命去干活,省吃俭用,把钱存下来,终于攒够了进大学的学费,考进了哈佛大学。尼特·克宁顿比我年轻几岁,他是轻而易举进哈佛的,他家有钱,成绩又好。他像一个年轻的国君一样,在哈佛受人拥戴。他是个天才,我们拚命才能掌握的知识,他像天生就懂。他注意我的存在,是参加曼达希尔奖学金比赛时。这奖学金给予第一名一千五百元,亚军只有五百,第三名只有一百,我拚老命要争这第一名,因为这关系到我以后读大学的费用。考完试,我自信成绩会好,结果:一千五百元奖给第一名——尼特·克宁顿。我当场被打击得耳朵轰的一下聋了,我又得了个第二名。我心里的苦楚是难以形容的,那富家子有什么必要锦上添花,而夺走了我口中的面包?我相信,我们站在一起领奖,一定是奇怪的一对。他一定看出我内心的感受,几个钟头后,听人说把奖金退还给委员会,提出将这奖让第二名第三名平分,但委员会拒绝了这要求。正如我预料,他到我房间找我,出乎意料地向我道歉,说他实在不该参加比赛。他说,一个人有钱,有时反而成为累赘,这次比赛,是钱买不到的荣誉,证明不是他父亲的荷包,而是自己的脑力,赢取的,他希望我接受他那一千五百奖金,我说,我要自己去赚应得的钱,不需要他假慈悲的施舍。
我相信我的拒绝对他是一次教训,因为自那次比赛后,他突然不再参加任何比赛,不再出风头了。他的退出,使他声誉更高,人人以做他的朋友为荣。
只有一个人不愿意傲他的朋友,那就是我!我千方百计不理睬他,他学业的进步是惊人的,我深信我的成绩比他好,但他不费力气就成了全班成绩之冠。我在暑假得拚命工作,而尼特在干什么?我估计,不是打马球,就是驾风帆。我决定在得学士学位前.先有点医务知识,以便考入医学院去读硕士,因此暑假我到总医院去当勤杂工。七月有一天,当我把输完了的血瓶和脏绷带、被单用手推车推出病房时,突然看见尼特。他穿一身灰色的没有工资的义务工制服,正服侍一个病人。我像碰见了一条毒蛇似的,不出声地观察着他。我知道这个病人生的是毒疮,浑身脓血,臭气难挡,但尼特却很耐心地为他用海绵洗抹脓血。我需要憎恨,为什么他偏偏跳出来否定我那种自豪感呢?我那副恶狠狠地表情,被护士长看见了,于是我赶快扭头走开。两分钟后,我又碰见了尼特,所幸的是我走路没有声响,可以悄悄走近,看个清楚。啊,“伟大”人物这次正在拥抱一个可爱的女护士,可以看出她是个医学院的女生,她也十分合作,俩人正相拥热吻。原来如此,他到医院来工作的目的,就是追逐漂亮的女护士,现在我可明白他的为人。我这结论使我心中的迷雾化为乌有,不再感到抑郁。我现在感到比尼特高出很多呢……
那个暑假,事实又证明我大错特错了。首先是选择职业问题,我本一心想读医科做医生,但医院所见使我反胃极了,我不再学医,我改行学经济。令我意外的是,尼特也修这一科,为什么他总是拦我的路?到了学年考试,结果又得了个第二名,落在尼特后边。
我不理睬他,但他对我的敌意却毫不在意,当我到图书馆去时,他竟向我打招呼呢。这便我愕然,他笑着说:“你思想太紧张了,应该放松一下。”
我冷笑回答道:“大少爷,我们得干活才能念书。”
“你以为我就不要吗?”他轻轻地说,“我也一样得做工。”
“哼!讲得真好听!”我满怀苦楚地应道。
“朋友,你该休息一下,我约了两个女孩子晚餐,然后驾车去兜风。你跟我们一起去好吗?”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们去吃晚餐,你真要我轻松,我可以跟你们去兜兜风。”
“那好吧,我九点钟到你住所接你。“
刚到九点,车就停在门口,我赶快跑出去,免得让那些女孩子进我寒酸的住所。他的是一部普通的车子,街灯下并不耀目,但车门一打开,我被车中两个漂亮的姑娘弄得目眩了。坐在尼特身旁的,我似曾见过。
尼特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未婚妻罗娜。”
我愣住了,就是在总医院跟尼特拥吻的那个女护士。
后座的姑娘自我介绍说:“我叫雅姬,是罗娜同房的同学。”
在我心目中,我觉得她比罗娜更吸引人,更热情,而且更艳丽。
罗娜回过头说:“我希望你还没吃晚餐。”
“我吃了一点。”我撒谎。
尼特说:“月亮很快就升起,姑娘们出的主意,不想在餐室吃晚餐,到海滩去野餐。”
我立即意识到,尼特为了照顾我,改为野餐,我该感激他,但我不喜欢他的照顾。
野餐本身出乎意外,我本以为百万富翁家的子弟一定会拿出香槟酒、春鸡肉,牛排等各种各样我从未尝过的东西。但是野餐的食物却只是超级市场买的现成野餐料,鸡腿和猪下水。
吃完晚餐,他们三个唱了起来,唱完歌后,他们旁若无人地在沙滩上拥抱和接吻。
尼特和罗娜好像忘记我的存在,我并不怀疑雅姬希望我也吻她,但我从未经历过这种情态,内心深处怀着恐惧。
雅姬有点神经质地跳起来说:“我要到大海去游泳。”
我简直吓坏了,海水会不会太冷呢,再说,我们没有带游泳衣啊。”
他们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笑了起来,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我们一起裸泳?”
我只好说,我不能游泳,海水寒冷,我还是留下来,把火生旺。
他们沉默了一阵,接着就开始向海边跑去,罗娜停下来同尼特和雅姬悄悄说了几句什么,当时我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喊道:“不要因我糟蹋了你们的趣事!”
他们都回头来看看我,在篝火后的小丘上,有着树丛,尼特把车停在那儿,我心想他们——一男二女,已经脱光衣服,跃进海水。其实我也很想跟他们一样去裸泳,脱得一丝不挂,拥抱同样一丝不挂的女体,但是我没有这胆量,我无法抵抗这种诱惑,爬过小丘,拨开小树丛偷望他们。他们在月色中,像鱼一样在戏水,我感到惊愕,原来他们并不是棵体的,他们都穿了泳衣,显然汽车里还为我准备了泳裤。我气得不得了,回到篝火旁,当他们回来时,我内心还在生气。我这方面,极力要在学术上战胜他,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了。
毕业考试时,我认为我的运气来了,结果仍是一样,得了个第二名。那年暑假,我一点也没有放松,我得找一份合适的职业。
想起那天,我心头仍然激动,那是九月十日,有人打电话找我,自称是纽约习邦银行的柏架先生。他给予我的不是一份职业,是一个位置,一个新设立的基金会,要我动手组织和主持自然基金会。无疑,这基金会的幕后人物是个非常有钱的人,柏架先生不肯向我公开他的真名实姓,令我惊奇的是,柏架先生对我在大学的成绩了如指掌。柏架先生还指出,那位隐姓埋名的人士认为,有些人得不到最高分,并不是学习得不好,为了人类福利,应当以基金会帮助他们。我的工资,从一开始,就是每年两万元!
我立即接受了这位置,不只是因为薪酬丰厚,这是一个不只能证明我自己能力,而且能帮助那些跟我一样不走运得不到第一名的人才。我把这计划执行得很好,但是,现在突然之间,我发现这一切全部是我的宿敌所赐,真是意想不到!
我真希望能进一步了解尼特,为什么他这样对待我呢?
他们要我追寻他最近的活动,到什么目的她去,是否躲藏起来,为什么这样做,我坐上了喷气飞机,横越太西洋,去执行调查克宁顿夫妇下落的任务。
我明白我此行关系到基金会的命运,由于问题的核心是罗娜的健康情况,所以我第一步必须设法查出她所得的疾病的性质。但是医生却不肯讲明。
我突然记起曾看过罗娜主演的一部历史故事片,那是一个很悲剧的故事,一个奥国王子爱上了一个平民少女,最后他们自杀殉情,我担心的是尼特和罗娜会不会走上这自然殉情的道路。一世纪后的今天,为什么历史竟会重演?电影中一部对情侣坐在马车上,驰向死亡,而我这对情侣——却是坐着飞机飞向他们的末日。方法变了,结局一样,喷气式飞机、人造卫星,一刹那杀死数百万人的武器,不正是从矛、弓、箭、毒药杯演变出来的吗?
空中小姐走过来,她动人地问了声:“要喝鸡尾酒吗?”
“不,谢谢了。”我告诉她,“最好能给我一杯咖啡。”
大约两年前,我曾发掘了一个叫瓦利古斯的希腊的人才,他为我安排了我要求的各种接触。
毫无疑问,克宁顿夫妇是找寻医治奇迹才出国的。如果能打听出他们曾与什么医生接触不难寻出他们目的地。当然,如果有金钱和时间,瓦利古斯可以打听出来,金钱我们有,但时间却没有。
由于我在伦敦打听不出什么东西,于是,决心到巴黎去试一下。要想打探到尼特的行踪,看来必须以他的生活方式着手,我扮演了几天美国百万富翁。使我吃惊的是,在巴黎遇到的人,一谈起来,只知道有罗娜,因为看过她的电影。在巴黎大学教授中,有记得尼特的,只知道哈他是佛优等生,除几个看报纸知道飞机失事的,很少有人知道是个美国富豪。我认为,男人总不会是个感到性饥渴的动物,也许有时他也会玩女人吧?这时,珍纳特找我了,她说她是一个应召女郎,曾认识尼特·克宁顿先生,
我问:“你真的认识尼特吗?”
她说:“认识,克宁顿先生是一个慷慨的、英俊的男人,也是个悲剧性人物,我曾在红磨坊做过脱衣舞娘。大约六年前,尼特在巴黎生活过,我那时结识他的。”
我问;“目前你从事什么职业?”
她诚实坦然地回答:“我是个应召女郎。”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中觉得很高兴,这证明尼特并不比我高,竟从天神般的圣洁一下子堕落到地下。
珍纳特继续说;“克宁顿先生是我遇车祸后结识的,我失去知觉,医院醒来时,才知道他把我送进医院。他每个星期天来看护我,直到我出院。我出院时,先生回美国,送他上飞机,以后就没再见他了。”
“那么,你和他……?”
“你想到哪儿去?你以为他是我的客人吗?不!他是恩人。”
我顿时感到失望。她问:“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吗?”
我从荷包掏出几千法郎,她一点都不客气地接了过去。
我突然觉得十分疲累,我觉得自己是在枉作小人。我感到强烈的羞愧,傍晚,我在塞纳河进一间露天咖啡室休息,突然看到一份法国版的《纽约论坛报》。我懒洋洋望了一眼,像触电似地跳了起来。头条新闻说,在那不勒斯海岸,发现一些衣物、橡胶、铝质的漂浮物,那些衣物属于克宁顿夫妇。
我放下报纸时,手在发抖,现在不容再怀疑了。这时我决定亲自到那不勒斯,对消息加以核实。我走到航空公司,买了一张机票。在航空公司墙上有一张地中海地图,我呆呆凝视它,突然发现一个古怪的反常现象。
地图上有飞机航线,海的深度有不同深浅颜色,研究它简直像走进了迷宫。据报道,克宁顿夫妇由马赛起飞飞往北非的卡隆布兰卡,那是一条笔直的航线。当时并没有风暴,地中海风和日丽为什么飞机的残骸会在那不勒斯附近出现?从地图看,那不勒斯离估计的失事地点约有五百里,而且在相反的方向。飞机会不会在马里亚利克群岛附近坠海,在海上漂流五百里,操到东边那不勒斯?这一带海面常有船只来往,总会有人看到飞机失事的。
另一点使人怀疑的是,地中海的海水向西流入大西洋。如果飞机浮在海面,一定漂往西去,经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决不会反方向漂浮几百里。
又假如,飞机真在航线西南失事,飞机沉入海底才裂断,机中物体被深海的潜流在水底带往东边,那么根据地图上看,事实又相反,因为从马赛到卡萨布兰卡的航线一带,水深两里.意大利海岸附近水深只有一千尺.难道克宁顿夫妇的衣物能违反自然规律,打破地心引力,面向相反的方向流动?我觉得脖子后的汗毛倒竖起来,只有一个可能,尼特是将飞机自沉,他并没有死。
这沉机事件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搞的是什么鬼?
我浑身发抖,像发烧似的,走回售票处,把机票递给那售票员。
现在我不打算搭飞机了。
我回旅店立即挂长途找瓦利古斯,我知道该怎样去寻找了。
五、怪人华伦医生
现在先把克宁顿的秘密揭开,掌握的是一个叫华伦的医生。
华伦医生是一个怪医生,他皱着眉把报纸新闻看了两遍,然后将报纸扔到一旁。他看出这新闻对他那接近完成的计划,并无半点危险或妨碍,他是个矮个怪物,不到五尺,好象是按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的怪物塑造出来的。他五十多岁,出身于医学世家,是这家族中最后的一个。在他一生中,从没得到家庭温暖。
早在实习时期,华伦医生就知道自己不会成一个职业医生,最有同情心的病人看见他那尊容也会被吓走。自尊使他把实习干完,跟着他转而从事研究。二十五岁那年他父亲逝世,留下大批遗产,住在家中不再那么孤寂。他开始觉得需要异性的肉体,但实际生活中他认识的唯一女性,是酒吧间最放荡的吧女。他被迫到在街上去找寻贩卖的爱,所买到的却不是爱,还未引起性冲动,就已化为死灰。因此,他注定没有女性,他从血液中把性欲排除,将全部热情投入工作。
华伦家族几代的成功,使他拥有阿尔卑斯山东部山峡中的一座古堡,由于位处荒芜的山坳少为世人所知。山堡过去有一批武士或弓箭手守卫和服侍华家,现在华伦医生则只有三个佣人。那是一对已届中年的夫妇,德国人汉斯和安娜,以及他们强壮高大的儿子约瑟,三口对他忠心耿耿。
华伦医生用最新的科技成就装修了山堡,有电力、有电梯,还有水源。山林的野生动物可供长年肉食,一个牧场和一个果园、还有一个菜园子,使他们能自给自足,华伦医生致力于科学研究,取得了前人未得到过的成果。他是爱因斯坦相对论的信徒,把这种理论运用到人类医学里面,也就是致力于凝悬人类的衰老,令人的脉搏活动减慢,新陈代谢也缓慢到最低程度,而不损害人的血液循环。这种设想像风暴一样在他脑海中狂野地翻腾,他要刷新这方面历史。
他设计了一个仪器,提示这一理论,在科学月刊发表。谁知医学界认为这种理论是完全荒谬的空想,只当他是个疯子。
尼特最初知道华伦医生是在纽约时,看过一篇这位怪医生舶论文。罗娜病情恶化后,他开始重视华伦的理论,觉得这是唯一的救命草。要找寻华伦医生不是件容易事,欧洲医生提到华伦名字之以鼻。尼特只有通过医学月刊转了一封信给他,接着,他又拍了一份急电,汇十万支票给华伦医生,要求接见他和罗娜,只谈一个小时。
两天后,尼特接到华伦医生的复电,邀请他到苏黎世见他。
尼特和罗娜从医学界打听出华伦医生是个矮怪物,一开门,最初的印象使尼特和罗娜吓了一跳。他那双使人心魂惊震的眼睛,绝对的自信和孤傲,使他们吃惊。
华伦医生对于这两个客人能首先把他当一个人对待,有初步的好感。同时,华伦医生发现,在所见过的人当中,这对来访者可以说是世间最美的一对男女。
尼特知道华伦医生只接见一小时,于是他急忙把情况和要求讲明。
尼特说,他和妻子知道目前物医学没办法治疗白血症,但十年后,可能有新的发明可以治疗,因此,希望能够悬凝生命,把罗娜生命的火种保存下来。
在华伦医生的注视下,罗娜插口说:“也许,你以为我们疯了,不过这是个符合逻辑的结论,只想活下去罢了,信心把我们引导到这儿来。”
“对你的信心。”尼特简洁地回答,“也是对你悬凝生命手方法的信心,我们读过你的论文。”
这使华伦医生大吃一惊,叫道:“不!不!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望着他,尼特冷静地说:“那么,难道那些说你是江湖骗子的人是对的。”
“不!”华伦叫道,“我的理论直到最后的一个细节都是正确的,但不可能应用在你妻子身上。”
“为什么?”
“因为我所知道的和我能拿出来给人看的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在我的头脑里,一切都完成了,但实践上我却没做出什么!”他举起双手,绝望地叫喊。
华伦医生告诉他们:”世界上最强有力,最肯定无疑的理论,都需要实践证明。要证明我的理论正确,必须通过实验。我得到到医学界支持,得不到一块钱。它相当简单,不过非常昂贵,钱花得太多.对于医学界,它太革命了。他们无法理解,我需要特殊的金属,新的设计,那要花很大一笔金钱,一百万,也许两百万才能完成这项试验。”
“要多长时间?”
华伦医生想了一想,然后耸耸肩头。“也许要一年。”
尼特说:“如果花两百万你可以在八个月完成,以加倍的数目,可以加快一倍速度吗?”
华伦医生说:“我亲爱的克宁顿先生,金钱不是万能的,它不能买到每一样东西。”
“可是金钱可以使车轮转得更快,如果你认为要达到的目的是重要的,你将会不休息不睡眠,除非你对自己段有真正的信心。”
华抡医生被激怒了,愤慨地说:“没有人能预见成功或失败,我又怎能肯定我的方程式对人体立即获得成功呢?”
尼特说:“华伦医生,你知道我怎样想?我认为你缺少人做实验,所以你的梦想无法实现。”
华伦医生静静地听着,嘴角现出一丝苦笑,他深信自己的理论是经得起检验的。
尼特愿意拿出一千万来作这次实验,而实验的人现成摆在眼前,一千万美元可以建成一个欧洲最好的实验室,可以保存克宁顿夫人的生命。
华佗医生沉思了一阵,“人类的身体只不过是一部机器,一部比任何金属制造的机器更复杂的机器,也许我有比它们更好的工具。”
“这话怎么说?”尼特问。
“我已经使复苏法过来。我用高额电波透进人体,根据我的设计,可以使人体内外上下同时冷冻或解冻。这一种高频电渡热我集中在人的心脏、肺脏和内脏器官,使它们与表皮同步加质变,十分匀称,这就是我发明的方法,假如大自然像我一样是个好工程师,她也会使用这种方法。”
罗娜颤抖了一下,就像寒冰刺骨一样。
尼特问道:“有什么特别的危险性吗?”
华伦医生道:“愚昧,一知半解和粗心大意会造成不可挽救的危险,在操作时,操作人必须极其专注,不能抽一根烟,甚至点一根烟的时间,也可能使冷冻过程中的人体在一秒内凝结成冰,如果冰的结晶一产生,就会使身体的细胞爆裂!隆!一切完了。”
“你有作过这种实验吗?”尼特问.
“只有猴子、老鼠和狗,还未用人作过实验。”
“凝悬了多长时间?”
“最长的一次是六个星期。”
“那就很难达到我们的要求了。我们不可能期望这么快就出现医学的奇迹。我们曾向不少专家谈过,谁也看不出五年内有希望能找到治癌的办法。有人说至少要十年或十五年才能发明治癌的药物呢。”
“我知道。”华伦医生轻轻地说:“如果最后不能煽起熊熊的烈火,那么我们又何必保存那剩下的烛光呢,我们打个比方说,那机器不是个墓穴,只是个不老洞,她在那儿日夜等待,这样也许可以等上十五年。”
丈夫和妻子在沉默中互望一眼,尼特问:“你那仪器要多久才能为我们准备好?”
华伦医生惊奇地凝视他们,感到头疼,他过去一直相信,女性的爱是一种疾病,他已具有免疫力,可是,看着眼前这一对人,他无法否认,爱大于死,他觉得这不可思议,可怕。
“不可能!”他对他们说,“我不能这样做!”
尼特问道:“为什么你突然改变主意?”
华伦医生说:“即使是克宁顿夫人,我为她办这事,已经冒着同业攻讦的危险,可是加上你……”
“那有什么不同?”尼特追问道。
“当然大不相同,她是在死亡边缘,你却身骨健康,如果你死掉的话,我不只被毁掉职业,而且要受绞刑,被判谋杀罪的。”
罗娜道:“那么说,你对自己的仪器缺乏信心?”
医生摇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看看整个世界吧,就是神也会犯错误的,假若明天出事,或者五年后出事,人们知道我收了你这么一笔钱,一定说我谋杀你们!”
尼特说道:“照你那么说,这件事必须守秘密。”
“但这太困难啦!”华伦医生说。
“不,不会这样的。我可以几天内飞到纽约,带一千万钞票回来,谁又知道这些钞票由谁去花?”
“哈!”华伦医生狡黠地微笑起来,摇着头,“钞票?不行,钞票跟人一样,张张都有个号码,等于人有名字,数目少,人们不会记住,但是一千万简直是一个军团,你能把一个小民族藏起来吗,嗯?”
“医生,你真太多疑了,世界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的,怎么说藏不了人?”
华伦医生笑笑道:“完全正确,我就拥有一座山堡,它是我们家族的产业,存在八百多年,我一生就中未见一个陌生人闯进去。”
“那不正好吗?”尼特叫起来。
“也许是吧。”华伦道,“如果你们是普通人,那确是避世之所,但你们太有钱又太出名。”
尼特和罗娜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这真情实况可能粉碎了他们的美梦,但是,尼特还是把自己和妻子的真实身份向华伦医生讲明。
华伦医生惊叫起来,想想又问,“你有几个孩子?”
“两个,”她一说起孩子,目光就闪耀起来,“一男一女,男的叫荷尔,女儿叫玛西亚。”
华伦医生脸上的表情刹那间变了几次,最后说:“我只考虑克宁顿夫人的情况,她没有抉择余地,但你,我不能接纳,难道孩子们没有了母亲,你还离开他们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也来不及分析的激动情绪。
尼特还来不及回答,罗娜已抢先说道:“医生,你还不太明白,两个孩子还太年幼,他们还分不清母亲是哪一个呢,现在照顾他们的是我没有生育儿女的姐姐,肯定地说,父母没不爱自己骨肉的,但我不想以死亡污染他们呼吸的空气。”
尼特粗声粗气地说:“医生,我想大概你无法理解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会何等相爱,完全进入对方的生命,没有其中一个,另一个就无法生存的吧?”
这句残酷的话使华伦医生像胃穿孔一样难忍,但他一接触到罗娜的目光,愤怒被一种无法抵抗的同情心溶掉,他说;“请原谅,谁会怀疑由你触发的爱情呢?”他转过头对尼特,“但我仍建议你留下来,看着她……”
“要守侯多久?”尼特强忍住激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你以为我们会那样盲目希望一个找到治癌的日期?我和妻子都正视事实,她是我生命的呼吸,我们一起作这个实验,一起生,一起死!”
罗娜道:“医生,请告诉我,在你那仪器里,随着日子过去,我会变老吗?”
“不!”华伦医生温柔地答,“在冬眠中,年岁的进度也同样缓慢下来,差不多是静止不变,你不会变老,复苏时,仍会像现在一样年轻。”
尼特听了医生这话,叫道:“你还不明白?如果我等在外边.罗娜复苏时像现在一样年轻,她见到的将是一个老得快死的丈夫。”他失声大笑起来,“哈哈,不行,我们不能接受这种情况的。”
华伦医生一声不响,罗娜追问:“医生,怎么办?”
华伦医生遗憾地摇摇头:“你们在世界上太有名了,你们不能简单的失踪就了事的,两个大陆的警方会设法追踪侦察,最后我不但不能救你们,而且会成为通缉犯,会被判刑。”
罗娜不赞同:“没有人知道我们找你,用不着担心。”
“我已经想好了,”尼特踱着步说,“我们回伦敦后,把飞机留在那儿,我单独乘搭民航飞机飞回纽约去,取出一笔钞票,然后飞回伦敦,同妻子再驾飞机,宣布飞到某个目的地。我们可以先同某个医生约好时间,但永远不到达那儿。我们把飞机沉入地中海,你驾船在约定的地方接我们。”
华伦医生愕然地望着尼特说不出话来。
尼特继续讲下去:“当然,你必须有一个可信赖的人协助你。”
“住口!够啦?”华伦医生叫道,他语气充满了兴奋和笑意。
六、将被单拉上
事情照尼特的计划实施,当飞机夜晚飞过地中海,引擎关闭,向目的地滑翔,直到落到海面……
他们坐在准备好的橡皮艇内,没有说话,过了不久,已接近岸边,雾中有电筒闪光,华伦来接他们了。其他一切也由华伦医生准备妥当,新的护照和瑞士入境签证,当然,都用了假借的名字。为使人无法追踪,华伦医生要求他们分开进入瑞士国境。尼特以舒曼先生的名字。驾车先行,而罗娜则以奥斯华女士的名字搭飞机到克罗丹,她将穿黑衣,戴面纱,像一个奔丧的贵妇。
华伦医生将搭同一客机,以便帮助罗娜。他早一日在苏黎世日报登一段消息,说一位奥斯华先生病逝,这样,边境人员认为罗娜是奔父丧,给予放行。尼特和罗娜在约定的地点会合,由约瑟带他们上路。
几天后,弯曲的泥泞公路在一块巨石前结束,尼特和罗娜在这里会合。
一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来接他们。他是约瑟夫,驾辆吉普车,将他们载上,行驶了一夜。到了天亮,他们来到了公路的尽头,这时约瑟夫将车驶进松树林子,将车用帆布盖好,笑了笑,走上山去。过十分钟左右,他们听见马叫声,约瑟夫从山上拉着马匹下来。他们骑上牲口,穿过松柏树林,穿过很多无人烟的古道,往山上攀登。
在穿出了密林之后,突然走进了一片开阔地,远处的山头,变幻着各种不同的色泽。天蓝如水,使人想伸手摸摸,那蔚蓝就沾在你的指尖上。不久,听见瀑布响声,再拐过一个弯,就可以看见华医生的古堡。这是他们旅途的终点,也是走向未知和前途的起点。
当华伦医生最后到达山堡时,他带了很多行李,包括他在苏黎世等待的机器原料。还带了一大叠报纸,报纸头条刊登了“克宁顿夫妇飞机失事”的消息。尼特和罗娜读着好笑,但心里有点不安。罗娜不可忍受的痛苦需要迅速行动,但一星期又一星期过去,华伦医生未采取任何步骤。
每天早餐后,华伦医生把自己关进书房或实验室里。实验室是一间独立的石室建在古堡后边,华伦医生在这儿装置他那冬眠设备。约瑟夫当他的助手,但不允许克宁顿夫妇去。
尼特曾抗议说:“难道我们没权看看我们付钱装置的是什么?”
“我说,现在还不可以!”华伦医生决绝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看见你的仆人跟你一块工作,我自信受过训练,比他们更有用。”
“你完全弄错了。”华伦医生说。“当你睡的时候,他们是照顾你们的人,他们是要时刻维持机器运转正常的人,他们必须十分熟悉这机器的结构、操作和维修,你是在那儿睡觉,你不能维修,你一点也帮不了忙。”
“如果现在还不抓紧,我看就没有将来了,罗娜的病情越来越痛苦,她还能支持到你把机器安装好吗?”
华坐医生厉声说道:“我一开始就已把其他工作抛开,全力以赴在进行这件事,难道你没留意她的痛苦已日渐减轻,胃口也比以前好了吗?”
尼特说:“我知道你在给她止痛药吃。”
华伦医生微笑起来,“你认为她在吃毒品止痛吗?我承认,它是止痛药,我深信,一旦胜利,这种毒瘾就会消失,我可以向你确保。”
这样又过了好几个礼拜,罗娜的痛苦减轻了。
有一天晚上,在一段莫扎特的音乐节目后,突然听到英语广播,那是苏黎世电台的播出,罗娜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英语广播说:“罗娜,如果你还活着,听到这番话,请听我说!我是你的姐姐戴安妮,我刚刚看过你们的飞机残骸,它被冲上了那不勒斯附近的海边。”
尼特和罗娜都愣住了,他们全神贯注地听下去。
“根据我们考虑,你和尼特不在飞机上,至少当飞机沉没时你们不会在机上,那可能是你们计划这样做的?”
矿石收音机中继续传出戴安妮的呼吁;“罗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们忍心抛弃你们可爱的儿女吗?”声音突然被打断。这一番从矿石收音机传出声音,有如闪电,射向尼特和罗娜。
罗娜说:“荷尔在喊我!他们两个都在那儿!戴安妮带他们到播音室去了!”
罗娜痛苦得快要崩溃,她多么向往再见一见自己的孩子,拥抱一下他们,她要求尼特跟她立即离开古堡,到附近的一个小镇,挂电话到电台,弄清戴安妮和孩子们在什么地方,立即飞到他们那儿。
“你得冷静一些,这样下去会把医生千方百计维持你精力的药力消耗光的。”
但她听也不听,换上路的衣服,尼特动手阻止她,她就怒不可遏地挣扎,当然,他们不知道华伦医生早已走进了他们的房间。
华伦医生大喝一声:“不要吵!简直是疯了,当一切已准备好了,竟要突然离去,办不到!”
尼特和罗娜都不出声,望着医生,尼特问道:“准备妥当了吗?什么时候?”
华伦医生说:“也许,永远也实现不了。”
“你不是开玩笑吧?”尼特愕然地说。
罗娜问道:“是因为他们找出他们飞机在什么地方了吗?”
华伦医生摇摇头:“这点我几星期前就知道了,并没有什么危险,一架坠毁的飞机只证实飞行员的死亡,即使打不到死尸,也说明乘机者已不在世上。”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尼特问。
华伦医生耸耸肩头,“为了得到最佳的教果,你们应该把身体放松,精神平稳安宁,这类消息是会刺激你们的。”
尼特说:“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思念,是可以理解的,你继续干吧。”
医生不作声。
当天晚上,晚餐摆在大饭厅里,而不是往日的小饭厅。
医生特地从酒库取出一八○三年的名酒,为他们斟酒,道:“请你们及时享受吧,要知道至少有两三年,甚至五年,喝不到这美酒的。”
罗娜的唇边漏出一声长叹。
尼特镇定地说:“明天吗?”
医生淡淡一笑道:“后天,在你们进入旅程时,必须干干净净,所以这晚餐,是你们最后的一顿饭了,明天不再吃什么东西。”
克宁顿夫妇沉默地呷着酒,医生又说:“我是不信教的,不过古堡后有一个小教堂,如果你们要祷告以求安宁,可以去那儿向上帝祷告。”
罗娜紧张地笑了笑;“这好象是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行。”
医生说:“目的地?那个目的地,现在正在建筑。”
这是最后一晚,是克宁顿夫妇神智清醒的最后一夜了。他们的目光四周张望,把周围的美景贪婪地吸进眼中。他们呼吸的空气,仍和昨天一样的清新香甜,使人陶醉得像喝香槟。昨天的日落,也同今天一样,但今天却是他们的最后一晚了。
晚风有点微寒,人们回到房间去,这房间是华伦医生为他们准备过最后一夜的。
尼特把房门打开,把罗娜抱进房间,罗娜好轻啊!她在笑,笑声如夏天的闪电。尼特用手指按住罗娜的嘴唇。
罗娜吻了吻它,诚恳地说:“尼特,我不想你跟我一起去走进未卜的道路,现在我要求求你,不要跟我一起去冬眠了……”
“不要讲啦!”尼特说,“没有了你,我只剩下半个人!”罗娜感动地把尼特的头接在自己的胸前。
他们还只有几个钟头能“活”在世上,他们不想睡觉,欢笑着,不去想未来。
突然,有人敲门,原来是约瑟夫推着一张酒台进来。
尼特拿起酒瓶,把瓶塞拧开。罗娜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美酒,要喝一点?”
当他们喝下了这美酒,酒杯还没放下,就感到全身着火一样,几个月来,他们抑制着肉欲,尼特一直压抑自己,但这时罗娜把杯子一扔,向尼特扑过来,热烈地拥抱住他。
在罗娜苍白的面颊上,突然重现在健康的色泽,尼特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强烈欲望,但他浑身颤抖着提醒她,千万不要把身体弄坏。
尼特长叹一声,罗娜说:“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今晚是我们最后一夜,就算是生离死别吧,我舍不得你,亲爱的,爱我吧!”
尼特不再回答,他把灯熄掉。
罗娜曾觉得寒冷,但她不想睡,她的手指不停地爱抚着尼特的肉体。到最后,当然,他们都睡着了。
华伦医生和约瑟夫在黎明时走进房来,发现他们赤裸着,拥抱着,睡得很香甜,就像两个累了的孩子一样。
这景象使年轻的约瑟夫感到震惊。当医生俯身去检查尼特和罗娜轻微的呼吸时,他僵立在一旁,不知所措。他沙哑着嗓子问道:“她……还活着?”
医生笑了笑,“他们很长时间不醒来。”
约瑟夫望望那水晶瓶,问道:“是那液体?”
医生点点头,“这样对他们来说更好些,对我们则更方便些,好,到实验室去吧。”
医生离开房间,约瑟夫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又回到床边,恋恋不舍地拉起一张床单,把他们赤裸的身体盖上。
七、畸零的守卫者
现在搁下这对进入长眠的夫妇,重返世俗社会,下面继续抄录乔芬力的笔记:
我同被得·瓦利古斯一起到达那不勒斯,在海边仔细检查克宁顿的飞机残片。这飞机是克宁顿私人所有,特别坚牢,没有理由坠毁。当地天文气象局说,失事时气侯很好,没有特殊气旋造成失事。我们又雇了潜水员,深入坠机地点,在深海中找寻,可是一无所获。我证实不到什么,只好回美国,向彼尔斯夫妇交差。
我心中仍然怀疑克宁夫妇活在人世,如果在机上,为什么没有尸体甚至没有衣服残片?
戴安妮支持我的论点,命我继续追查,她用自己的钱来支持我。我又回到伦敦,凡是他们住过的旅馆,见过的医生。我都没有放过。我得出一个结果,罗娜患了不治之症——血癌。
我最后终于到达苏黎世,克宁顿夫妇最后曾到这儿度过好几天。我发现他们的飞机曾来回飞过几次,比任何地方频繁。奇怪的是,旅馆却没有住过的记录。他们居住在什么地方?他们来会见谁?我查遍了苏黎世医生,没有发现有给克宁顿夫妇看病的记录。我感觉出问题的症结就在这儿,终于,我找到了目标。苏黎世所有医生我都访查过,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华伦医生,医学界根本不承认他,他失踪了。
他是谁?什么时侯失踪的?为什么失踪?在什么地方工作?声誉如何?都是一个谜。
我派人员查访,结果得到了情报:他没有执业,也没有参加任何医院的研究工作,他的“论文”不知所云,是医学和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复合物。
克宁顿夫妇会不会是找他?但华伦医生在苏黎世的住宅已很久没有人居住,门口结了蛛网。
终于,我知道日内瓦举行一次医学会议,联合国主办的,华伦医生会有兴趣出席这个会议。
果然不出所料,他在会场中出现。我赶快冲出去,追上了他。我发现他站在行人道旁,正在等“的士”。
我走过去向他打招呼,他皱走眉头停了下来。
我大声说:“先生,我要问你几个问题。是关于克宁顿夫妇的。”
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的表情变化得那么快,他一下子变成惊慌,向马路跑去。
两秒钟后,我听见汽车急煞车的声音。急驰的汽车撞在他的身上,把他抛起,我走上前,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四周围起来的人,全都是参加会议的名医。我内疚,是我把他逼死的。这使我十分害怕,我终于决定放弃追查。
八、坚守四十七年的人
过了四十七年,到了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末,阿尔卑斯山还像往常那样,白雪的顶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只鸟儿飞翔在碧天,那是一架细小的飞机,飞机上是一对新婚夫妇,叫艾力和雅莲,他们在阿尔卑斯山度蜜月。突然,他们飞越了一座雪岭之后,只觉雪山向下倾斜,两座高峰之间,竟出现之一片葱绿峡谷,一股气流,使飞机直坠峡谷中去。艾力大吃一惊,在飞机差不多碰到地面时,才把机翼摆正,缓缓向上起飞。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草地上有两人向他们跑来。那是一男一女,男的像疯了一样,又叫又跑。艾力正忙于驾机,这时,艾力看到下边生起篝火,一股浓烟向上升起来,那对男女已回到火堆边,不停地加添柴火。看来他们有着紧迫切的要求。艾力将飞机盘旋着,在微微倾斜的草地上着陆。他们看见那男子和女人匆匆向他们跑来。女的跑不快,男的虽已跑在前边跑回去把女的扶起。那男子对女的如此关切,深深感动了雅莲,她心想大概这是一对夫妇。
当他们走近来,雅莲发现女的比男的老很多。
艾力扶雅莲出了飞机,雅莲大声用英文问:“有什么麻烦?”
但他们是用德语回答,只有艾力才听得懂。
他们所讲的事,对于外来者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般的奇闻,他们说有一对夫妇,一睡几十年,等着来个医生回来将他们救醒,但那医生一去没有回来。本来他们是三个人合力为管理克宁顿先生和夫人的,但自从汉斯老头不久前死掉,剩下母子两人。照顾那机器的人手不够了。所以十分危急。
度蜜月的夫妻两人听了这番话,愕然不知所措,根本无法理解。艾力点点头,“我们去报告警方。”
但想不到,那自称约瑟夫的男子扑上来拦住她,而那老太婆拉住艾力的衣袖,一边流着泪,一边拉他们到被长春藤掩蔽了的一座石屋。
当他们跨进石室的门槛,雅莲倒抽了一口冷气,紧紧拉住丈夫的手臂,石室内非常寒冷,活象一间殡仪馆,在石室内,果然睡着两个人。
这对美丽的人躺在那儿,由玻璃罩盖着,一动不动。这可以说是婚姻的一张象征画,永久不会失去意义,这使艾力和雅莲惊奇得呆住了。
雅莲悄悄地问:“他们是死了的?”
艾力胆子大些,犹豫地向前跨上几步,约瑟夫将玻璃罩掀开。艾力摸摸那两个人,他们的肌肉是寒冷的,但却结结实实,他的手指压下去,还有弹性,当手指挪开后,并无留下的痕迹。他俯下头去听听那男子的心脏,却听不到心跳。
他站直身子,摇摇头,但约瑟夫不同意他的结论。艾力于是给那男的把脉,等了很久,突然他倒抽了一口气。
雅莲叫道:“怎么回事?”
艾力说:”也许是我的想像吧,但我觉出一下脉搏呢!”
“艾力!”
“非常微弱,非常缓慢.但……是的,确是一下脉搏……哦,又是一下!”
雅莲跑到玻璃棺的另一边,也把着那女的脉搏,但她抬起头来时,脸上露出惨淡的愁容,摇摇头,表示听不出脉搏。
看守着这对男女的人不同意她的看法,艾力绕过去,检查一下他妻子的发现。雅莲屏住呼吸望着他,希望自己错了,艾力检查了很久,一句话也不说,雅莲从他专注的脸上看不出他的表情。
过了好一阵,他才庄严地说“有脉搏!”
现在,他们冷静下来,重新听取那两个讲德语的老人讲述那奇怪的故事了。这故事骤听起来,古怪得难以置信,但这实实在在的事实。
据他们说,躺在石室中的这对年轻的夫妇是在绝望中来找医生的。“博士先生”是一个伟大的医生,那女的患了绝症,只有短短几个月的生命了。他们听说医生有办法将生命悬凝,用冰冻冬眠的方法使人不会老也不会死,他们希望医生让他们睡到有办法治好那女的病时,才把他们弄醒。约瑟夫又继续说他和他的父母,如何管理这冬眠冷冻机,而他本人在离开山谷古堡时,就由他们三人来照顾这两个睡眠的人。
“医生去了多久?”艾力问。
老妇人耸耸肩头,她儿子说:“说不准,二三十年,或者更久了吧,我们没有计算日子。”
不错,岁月已在那两人老人身上充分表现出来,约瑟夫已经很老,他母亲更老。在这流逝的岁月中,他们三个人忠于主人,一直守着这两个冬眠的人,他们担心不能继续维持下去,因此,才堆起篝火求救。
不到几小时,这山谷古堡出现有史以来从未有的过那么多人。新闻社发出的电讯,把这奇怪的故事传遍了全球。要知道克宁顿夫妇已经睡了半个世纪——四十七年呢!同时,被人遗忘的华伦医生,重新被人提起,这伟大的科学家悲惨的死亡,造成了四十七年的拖延。
那三个忠心耿耿的仆人,长守在山上,四十七年踏实不移地为医生照顾“病人”,实在令人感动。
是令人们感动的,自然是克宁顿夫妇的爱情故事,全世界电台都把它称为二十一世纪最动人的故事。
九、被天使吻过
瑞士多少世纪以不受侵入自豪,但这个神话已被动摇。无数人不请自来,闯入瑞士,大多是好奇的人。最后是大批科学家和医生,要求在山谷安全着陆。约瑟夫和安娜被记者包围查问有关四十七年长眠的具体细节,医生和科学家对如何解冻和弄醒这一对情侣争论不休。他们看到那“机器”仍认为是“不可思议”之物,是惊人的发明,他们把弄醒这对夫妻,当作是一个科研的大事。
约瑟夫最后生气了,要求他们离去。
在第三天,美国来的客人到达。美国国会议员马西亚,是克宁顿夫妇亲生的女儿,她带着两个医生前来。一个年老的医生是罗娜以前的医生加利大夫,另一个是专门研究睡眠的年轻医生钟纳大夫。瑞士政府现在大吹大擂,把华伦医生当作瑞士最伟大的科学家。
“现在你们把华伦医生捧上了天,可是七十年把他骂作无赖和白痴,你们只有两份报纸在角落登过他意外死亡的捎息,现在你们还有脸来抢夺他的名誉?”
马西亚不愧是女政治家,一语惊人。
马西亚说服了美国总统,由美国总统同瑞士政府首脑商谈,终于决定由克宁顿夫妇亲生女儿作主决定由哪个医生处理罗娜和尼特。
在加利医生和钟纳医生进行“治疗”时,马西亚等得很不耐烦。两个医生并不在“病人”身边进行“治疗”,而是整天在华伦医生的书房,研究华伦医生留下的日记、笔记,图表和文件。这个医生是一个天才,一个奇人,他的想法很大胆,是一个超时代的突破。
这时,钟纳医生从旧书故纸堆中抬起头来,兴奋地说:“我想,如果你同意,我们可以动手了,我们一直找寻的关健,全写在华伦医生这本笔记里,他把冷冻的每一个步骤都写明,我们只要反过来进行,就可以使病人从冷冻中苏醒过来。”
马西亚皱起眉来:“难道你见过河水可以倒流吗?”
钟纳医生说:“我们并不违反自然规律,而是把人为的步骤倒过来还原。”
他们再次把约瑟夫找来详谈。
当加利医生和钟纳医生在石室中工作时,马西亚心乱如麻地在外踱步。她已是个五十一岁的女人,从没有什么事使她如此心急。是父母和子女的亲情?她很小就没见过父母,她一直把彼尔斯和戴安妮当柞父母。石室里这对男女与她有什么相干?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但她几乎从未见过他们。但是,她觉得他们是最可贵最亲的人,为什么?因为这是轰动世界的大新闻?
要把他们从沉睡中唤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步差错,就会使他们死亡……
她听得见机器微微的震音,突然,她发觉四周一片沉寂,沉寂得令她害怕,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一种静止,电流已经断掉,再也听不见机器微微的嗡嗡声。
忽然,她像听见了一种新的声音,一声笑声?一个女人的声音?老天啊!一直抑制着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想跑到石室,冲向她的父母,但她的双脚发软,竟然无法移动,她跪倒在地上,哭了起来,她的父母终于活过来了,在四十七年的长眠中苏醒过来了。
尼特和罗娜醒过来,首先的感受,是一种复生的欢乐,这种感受占据了他们全部的感情,这个特别的黎明,是为他们而设的,太美了!
他们在昏暗的石室中见到加利医生,并不觉得惊讶,首先认出他来,是讲话的声音太熟悉了。在石室的幽暗中他们没有留意加利医生已经老多了,他们感到欢慰的是加利医生告诉他们,罗娜的病早已有办法治了。
尼特微笑地问:“你不是告诉过我们是没有希望治愈的吗?”
加利医生说:“罗娜有另外一些东西,她曾被天使吻过,比任何人都走运。”
罗娜听了不禁拉住尼特的手,说:“在这儿,他就是我的天使!”
尼特这时问:“华伦医生在哪儿?”
医生们早已准备好了答案,这是重新使他们和过去建起一道桥梁的问题,要知道他们睡了多少年啊。
“华伦医生已经在很久以前死了。”加利医生静静地回答。
罗娜悄悄说:“真遗憾,深信我们复苏,对于他比对我们更重要呢。”
一阵沉默,尼特终于问;“告诉我,华伦医生死了多久,加利医生?”
加利医生没有直接问答问题.反问道:“你首先得告诉我,华伦医生是什么时侯让你们睡的。”
“我离开纽约之后。”尼特答道。
“华伦医生打算让你们睡多久?”
“没有绝对限定,当时估计大约五年或十年。”
两个医生听了,相视而不敢有一丝微笑。
尼特说:“你的意思是我们睡了不只十年?”
加利医生走上前来,说:“罗娜,尼特,你们仔细看看我吧。”他向他们伸过来的手,使人吃惊地老皱了,瘦削了,“我九十四岁了。”加利医生默默地说。
尼特和罗娜仔细地看看医生,突然他们恍然大悟。
尼特慢慢地问:“那么……那么我们已经睡了五十年了?”
加利医生点点头:“差不多了,四十七年,离上次我们见面足足四十七年。”
罗娜倒吸了一口气:“那么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
加利医生又点了点头,说:“今年是公元二○二六年。”
选时尼特才意识到,他们在一个陌生的时代复苏过来,一切都是陌生的,虽然他们在进入实验时也想到过这点,但没想到会在二十一世纪醒来。他们只觉得睡了一觉,在他们心中,昨晚的世界是现实的,而现在盲目地跃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沉默中,他们听见外面有人在哭泣,罗娜问:“有人在哭吗?”
两个医生交换了一下眼色,加利说:“是的,那是一个女人在哭,说具体点是她下令把你们救醒的。”
罗娜问道:“她是谁?为什么要哭?”
加利医生默默地说:“如果你知道自己的父母复苏你不会喜极而泣吗?”
罗娜倒吸了口气,尼特大吃一惊,他声音颤抖地问;“是马西亚吗?”
“我的小马西亚!”罗娜叫起来.“我的小女儿在哪儿?”
她爬起来,但两个医生有礼地阻止她。
加利医生说;“现在你们两个刚刚醒来,你们的身体还像一个空的橡皮球……”
“可我要我的孩子,难道这不对吗?”罗娜抗议道。
罗娜立刻想起戴安妮带着荷尔和马西亚在电台广播,叫她不要再躲起来,她又想起小时侯和她一起玩捉迷藏。
罗娜记起,他那时是三十一岁,而她是二十九岁,那么女儿五十一岁了,这是不可能的。
加利医生打断了她的思路,温柔地问道:“嗯,好了,我们把马西亚叫进来好吗?”
尼特和罗娜交换了一个长时间的眼色,连旁观者也看出他们在交流力量。
尼特地说:“当然要见她。”
十、碰未知的命运
从苏黎世飞往纽约只需要五十七分钟,那是火箭飞机。现在他们坐在飞机里,父母和女儿,二十岁的父母和五十岁的女儿。上飞机后,马西亚把他们离去后发生的一切,概略地告诉他们。
戴安妮夫妇领养了他们兄妹,但现在他们全已死掉,剩下的只有马西亚一人了。哥哥荷尔二十多年前死了,不,应该说是乘火箭登空时失踪的。荷尔死后,彼尔斯夫妇才对马西亚道出真相。马西亚三十年前嫁了一个很好的男人,但现在已守了六年寡。
尼特问:“你怎么会当起国会议员的呢?”
马西亚答道:“我是被指派的,我丈夫是会议员,他死后,派我顶替他。”
罗娜心里想,我才三十出头,已经有一个女儿当国会议员了,还有一个孙女儿只比我年轻六岁,这真叫人要疯啦!
医生不希望罗娜太兴奋,所以先将他们隔离开来,不让好奇的人干扰。
全世界的人都为克宁顿夫妇这件事如醉如狂。罗娜立即成了家喻户晓的大人物,至于尼特,并非电影演员,根本没有留下什么影片,只是在学校的报刊或报纸上登过一些照片,但这些照片也被辑出来放映。医学年鉴中,华伦医生比任何医生更显得重要。半世纪前,人们骂他是狂人疯子,现在被认为是医学奇才,斯德哥尔摩决定发一个特别的诺贝尔奖给他。
尼特觉得自己很幸运,他活像是个神奇的婴儿,一生下来就有三十多岁,有知识,有学问,能体会成千上万新的事物。尼特从升降机升上火箭飞机时,一路上细心观察,生怕错过了什么新事物。
火箭飞机有像鹰嘴一样的头部,有环形的燃料库,很厚的玻璃观望窗口。在飞行时,有一道金属板将窗口遮住,免被火力高热透人。火箭飞机的速度等于三倍音速,一下子飞上两万英尺,然后关闭喷射器,在高空飞行。
罗娜发觉尼特那么兴奋,活像个初坐飞机的小孩,忍不住用膝头碰了碰他,笑了起来。
机场挤满了人,在机场大闸外,人山人海,这使尼特和罗娜大吃一惊,他们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来迎接。
他们想不到竟有那么多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好奇的人都想来看看这对一睡四十七年至死不渝的爱侣,特别是尼特,由于他宁愿同妻子一起去碰未知的命运,也不愿意离开罗娜,这多情的形象,使千百万的女性为之心醉。
罗娜说不出话来,瞪大双眼,而尼特在最初的惊讶后,深感因扰,他知道自己象是打开了一卷完全新的书。他不敢肯定罗娜和他能不能把这本新书读完,这位哈佛大学的优等生,现在变得像小学生一样无知无识了。
马西亚看出父亲的困惑,拉住他的手,半个世纪以来科学的进步发展,特别是医学上的新成就。现在罗娜的病完全有办法治了。医学界目前致力研究的是太空带来的病症,太空事业在发展,外星球的细菌被带到地球,自然有很多疾病需要防预。人的平均寿命是一百岁,因此人口增长史无前例,目前美国的人口是四亿三千万。
罗娜倒抽了一口冷气。尼特摇摇头:“简直难以置信。”
他向窗外望去,只见建筑物高大结实,却是密封的,大概里面有空气调节吧?路的两边都建满了屋宇。汽车拐了个弯,克宁顿夫妇突然看到前边一个小胡,没有跑道,汽车竟在湖面上飞过,离胡面保持四公尺的距离,掠过水面,在湖的另一边轻轻着陆。
“这儿应该说是彼尔斯庄园留下来的一部分。”马西亚默默地说:“在美国已没有大庄园留下来了,也没有人能拥有大量财产。”
就在这时,房子的大门打了开来,马西亚的儿子格兰特和女儿马莉安冲出来迎接祖父母。
最初一分钟激动后,接着来的是一阵沉默,孙子辈准备好的欢迎词,竟讲不出来了。要知道祖父母大不了他们多少呢。
格兰特和马莉安望着祖父母,觉得不像,这对祖父母实在太年轻了。
马西亚打破沉默,“我们进屋里去吧?”
他们都跟着她走进“老家”去了。
十一、追赶时间
罗娜在以后的几个月内,很少离开家门,这样避免了直接同外界新奇接触,尼特闲不住,他想干些事,他打听一下过去自己的产业情况,立刻就碰到了法律难题。
法律仍像半世纪前一样刻板,一切要证明文件,对于一个失踪半世纪的人,单说一句我是某某,是没人承认的。在报纸的谋事栏上,注明“八十岁以上的人不雇用”,至于尼特的年龄,该怎么决定?从哪一年算起?他睡了四十七年,现在是三十多岁?还是八十岁?
马西亚说:“爸爸,你还是利用这段时间,追上失去的时间,追上这些年知识的发展吧。”
尼特点点头,“看来,我得重回学校,基础功课我都不懂,现在是用太阳能,房子的建筑也跟过去不同,建筑这行我半世纪前可以称霸,现在成了门外汉了。”
马西亚不无自豪地向父亲夸耀说:“爸爸,这些进步不是奇迹吗?你那时没考虑到现在房子的冷暖气全用太阳能吧?”
尼特只有微笑,现在一切自动化,睡房里,你只需一按电钮,温度就调节得合适,至于客厅和饭厅,窗帘不只用来蔽光,而且有个侦察系统,能测知气温,自动加以调节。至于电的来源,全是利用原子能。如果半世纪前,原子发电站会有辐射。而现在的原子能电力,却是家家户户在利用。
马西亚笑着说:”如果你想工作,我作为国会议员,会帮你忙的。”
“我想不必。”尼特说,“我不需要已遗留给你的‘克宁顿’家产或‘卡逊’的金钱,我可以从头做起,开一个办公室,开始建房子。”
马西亚摇摇头:“我怕不象你说的那么简单的。银行不会贷款给你,银行不能贷款超过五万元,一个像你那样的计划,只有美国财政部才能贷款。”
“你在开玩笑。”
马西亚气得脸红,“不,不是开玩笑,即使你的贷款申请提出来,也果经过很多重审核才会批准。”
“诸如地点、房屋样式的设计,建筑设计,经济类形,给什么人住,这还只是开头,你得经过几十个单位的审核,才能得到贷款的。”
“如果要经过这么多官僚机构才能贷款,那不贷,我想说明,我并不要求原来是属于我的钱,我那些金钱全是你的,但我要钱用,我要工作,你可否借五十万左右给我周转?”
马西亚望着他,轻轻地说:“大概你一切都还未知道吧?说明白点,现在没有那笔钱,”
“为什么?破产了?”
“相反,不是破产,而且挣得太多了。”
“那我就不懂了。”
马西亚说:“自由世界,是不能挣太多钱的,自由世界规定,任何市民可以拥有资产的最高额,是一百万元。”
“……闻所未闻!这是非美的!这同美国立国原则相违背,是违反人权的……”
马西亚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你的想法,最高法院可不那样想,个人应该服从国家整体的利益,难道拥有一百万财产不是照顾了个人吗?”
“我不相信国民会赞成这法律规定,公众有机会投票通过吗?”
马西亚说:“全国人通过他们在国会的代表表决通过,当然,我们议员是全民普选产生的。”
尼特说。“每个美国小伙子希望有朝一日变成百万富翁,这希望完结了,从此美国石会有福特,不会有爱迪生……或者,不会有克宁顿了。”
马西亚生气了,“你不应以梦想代替现实,太空方面的突破迫使我们不能不出此策,我和我丈夫结婚时,正好开始实施这一法律,我们甘心情愿地,放弃了继承下来的所有财产。”
“但你仍有限额内的一百万。”
“只有四分之一。”马西亚说,“其余四分之三买了星空公债。”
尼克叹气:“那我从那儿开始干?当然,首先必须有资金才行。”
“你必须有信托。”
“换句话说,要政府批准才行?”
“也不全是这样。”马西亚冷漠地说,“你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何不让我为你安排?”
“谢谢了,国会议员,我要自己干。”
“那么,我等着瞧好了。”马西亚皱起眉头,“我认为你首先必须向社会保安局领取身份证。”
“社会保安局在那儿?”
“在曼哈顿区,我会为你安排的。”
“我自己办,不用费心,我已很久没到曼啥顿了,过去中午前有班车去的,现在还有吗?”
“按你那五十年前的老皇历办事是不行的,爸爸,不过你不妨去碰一碰,有难处我自会帮忙。”
十二、宿敌日记
下面,要再次引述尼特的“宿敌”乔芬力的日记了。现在是二○二六年的十一月。
我万万想不到又会在日记写下克宁顿名字,他苏醒过来,引起世界性轰动,也是世界的一种危险。能使病人延长生命,获得治疗,这是好的一面,但同时却带来了不少新的问题。那些对现实不满的分子,甚至逃避法律制裁的逃亡者,也可以利用这种冷藏法,那么,社会秩序将发生混乱。哼!当尼特和罗娜到达纽约时,我内心感到骄傲,这证明了我五十年前的估计是正确的。我早就感觉他们失踪其中有诈,他们骗不了我乔芬力,我忍不住对着镜子,向自己举杯!
一个星期前,在哈佛大学同学年会上,我同尼特重逢。这时尼特有磁性的男中音混在我们歌声中,使我们在他面前,都显得苍老沙哑。我们在他面前,都显得老态龙钟,头发灰白,背脊弯曲,忧心忡忡。想起尼特事事都占上风,我又燃烧起旧日的仇怨。
我简直无法正视他年轻英俊的面孔,不过,我不必惭愧,我现在已是国会议员。五十年前,我是劳工部长,又是总统的第一助手,还担任《纽约每日论坛报》的主编。过去四年,我掌握了全国各大城市的二十四家报纸的十六个电视台,有两亿人受我的宣传控制。现在的尼特,比我落后了,他的财产没有了,他的教育,他的职业训练,早已过时。他这样落后,我也有责任。回想当年,如果我不是在日内瓦街上追华伦医生,导致华伦医生轧死,尼特是不必睡四十七年的。在他们失踪后十多年,就找到了治疗罗娜白血病的方法。他的问题,我要负责,我必须做点来补偿。尼特在哈佛校友会中,吸引了大批好奇的同学,他们把尼特围住,这突然使我想到一个主意,让尼特给报纸写一个专栏。我把这主意告诉尼特,他答应考虑考虑。一个专栏,将会对我十分有利,要知道两年后,我可能当选总统,他的专栏会为竞选起很大的作用。
十三、二○二六年的失落
尼特有没有答应乔芬力要求,暂且搁下,先看一年克宁顿夫妇生话实况。马西亚因为是国会议员,大部分时间住华盛顿,十五岁的格兰特在华盛顿念书,马莉安则在太空局工作,是一个小小的部门负责人。他们全部希望尼特和罗娜到华盛顿跟他们一起生活,可是罗娜的医生在纽约,她需要休息。马西亚最后同意让父母留在长岛的家中。不过尼特考虑到在长岛,开销很大,最后决定在曼哈顿住进一间小公寓。是纽约最繁荣热闹的地区,罗娜过去很熟悉它,身体复原后,就想自已出去走走。有一天,她到外边逛街,曼哈顿街道已认不出来。过去车水马龙的汽车没了,甚至小轿车和大轿车也不准在市内行驶,代之以直升飞机。直升飞机多在屋顶平台上起落,由高速电梯把乘客送下地面。各种电梯和传送带不发出什么声音,因而纽约市内静悄悄的。纽约的街市,依然是人头涌涌。不过,人们不用行走,自有行人道传送带,带着人们到要去的地方。女人的服装是永不定型的,从夏娃的无花果叶妆到最新式的银星太空妆,
最新式的衣料是“自动调节”的织物,雨天,它象鸭毛一样不沾水,又轻又薄,但可防寒防热。因为这衣料能随天气变化自动调节温度。罗娜上街后,发现自己已成为全美国和全世界所珍爱的人物,人们把她和尼特看作新世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呢!人们一见她就忘乎所以,拥挤过来,好几次警察出动,为她开路,伴送她回家。警察劝她留在家里,罗娜只好留在家里了。
家里的设备全部自动化,厨房的中心,是一个电脑。每个月尾,家庭主妇只需向电脑中心一批菜式,电脑中心就为她安排好每餐的饭菜。跟着,运送员将一盒盘肉类、鱼类、蔬菜……送来,存放进自动冰箱中,冰箱和电子炊炉是连接的,它会按计划将每日菜式从冰箱送进炊炉,煮出要吃的菜式来。整个炊事进程,只要几分钟完成,一盆盆一碟碟煮好的食物,送到桌上来,吃完后,你只需按一下电钮,传送带就立即将餐具碟子收起,送进洗碗机高频洗涤,几秒钟弄干净。一日三餐,根本不用自已煮,据说,电脑中心每日为上百万人煮好同一种菜式,按不同的需要供应各个家庭。
人们还不用吵架呢!尼特发现,夫妇对某些事意见不一致,用不着吵嘴,只要各人将自己的意见,打在卡纸上,插进电脑,过不了一会,电脑会作出一个准确无误的答案,你还有什么话说?人是不能同科学争辩的。
“真是有趣,”罗娜说。
尼特耸耸肩头,“我同意,是很在趣,不过相当可怕。”
尼特问:“你没有忘了上星期我问孙子的问题,他是怎样解决的吗?”
格兰特曾来同祖父共度周末,尼特出了一条复杂的数学题考他。
格兰特接过题目,连看也不看,走到电脑旁,把题目的数字,按程序打进电脑去,电脑立即传出正确的答案。他根本不理解祖父为什么会感到失望。它却使人怀疑,他们会思考吗?
自从尼特答应为报纸写专栏后,这问题也反映到他的文章里。
尼特在文章中提出,不论人类在探星,探索外太空取得多大的进步,也应该重视地球,重视人的生活。究竟应该是人适应事物,还是事物为人而设?人人都依赖机器,依赖电脑,他担心,人的脑袋会产生退化。人过分依赖机器,就会变成制造机器的人的奴隶。这样很容易产生独裁者。
罗娜看了这段文稿,笑笑问道:“为什么你这样不喜欢我们这机械化的天堂呢?”
尼特这篇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有人认为这是至理名言,有人则说他是痴人说梦。
罗娜有生以来,初次感到一种同生活脱节,变成无根无叶的感受。她向加利医生请教,把自己的内心这种苦恼不安向他倾诉,加利医生认为这是她肉体正常的一种心理反应。但罗娜仍然觉得不舒服,说自己事实上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什么都有了”。
加利医生微微一笑,说:“一个拥有一切的女人?这是一种神话。人性的动物是永远也不会满足自己的欲望的,一人欲望满足之后,又会很快追求新的目标。也许,这正是宗教意识中有所谓天堂的缘故了。”
当罗娜离开室时,加利医生突然问:“罗娜,为什么你不生一个孩子?”
“在我这般年纪还生养孩子?”罗娜问。
“你实际上只三十多岁,正是生养孩子最合适的年纪。”
“你以为我有这种需要吗?我早已有过两个孩子了。”
不错,她生过一男一女,但并没有真正拥有过他们。不,她不能说自已有过孩子。可是,当夜里她偎在丈夫的胸膛,讲出这种看法,他的反应使她惊讶和难受。直到这一刻,罗娜才意识到尼特是那么缺乏信心,他感到美国是如此陌生。
罗娜叹了口气,直到现在才了解,原来尼特也跟她一样难受呢。
尼特说:“虽然马西亚是我们的骨肉,但她却更像我们的老一辈,这种隔膜,谁都看得一清二楚。至于生孩子,我们今日的处境,我担心会成为负累,使我们连一点自由都没有了,我们还会有时间去熟悉这陌生的时代,找出生存的办法吗?”
“你觉得我们在这时代无法生存。”
“话不是这么说,只怕我们不可能真正独立自主。”
“什么?”罗娜大吃一惊,“你说的不能独立自主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在这几话下来了?不对吗?你想的是怎么回事?”
他们两个一晚都睡不着觉,更深夜静,倍使他们感到孤寂。
的确,他们跟不上时代,要补回近五十年的失落,谈何容易?现在,你想知道天气温度吗?按一下电钮,机器立刻把天气情况报告给你。但人的心灵的气侯变化,却不是象接电钮那么简单。罗娜心中越来越希望与马西亚重聚,想结识孙儿一辈。她希望尼特也分享这种希望,可是尼特由于工作,不能陪她一起到华盛顿探亲。
十四、“姊妹花”
华盛顿这个美国首都,除白官和国会大厦之外,罗娜已很难认得。一切楼字向高空发展,最矮的也有四五十层,白宫被包围在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之间,活像个小矮人,罗娜很快发现自己像走进了蜂巢。在来往的人中,自己像无所事事的陌生人。这是春天,蜜蜂营营活动,为四年一度的竞选作各种准备。它们拚命维护自己一巢,反对另外的一巢。在这些忙碌的蜜蜂中,有一只就是马西亚,虽然她不是蜂后,但是是一支极受重视的蜂公主。罗娜对政诒不感兴趣,也不了解,反而成为一种累赘。罗娜的年轻.恰恰显出了马西亚的老态,马西亚的女儿马莉安跟罗娜年龄相近.她们看上去不象祖母和孙女,更象一对姐妹花。
这对“姐妹花”一起去吃午饭,一起去买东西,出双入对,有时还同马莉安的同事来往。马莉安很鬼,向同事介绍罗娜时,说是“这位是我从纽约来的女朋友。”罗娜就睡马莉安的房间里,常常像一对同学,悄悄话谈到深夜。
马莉安向祖母谈得最多的,自然是她那种少女的心事,她的未婚夫奥狄士,是太空局的一个医学研究员。她向他通讯,只能通过太空局的星际无线电交谈,也只有在他向地球发回报告时,才能和在外太空作研究工作的他谈上几句。他的工作是研究月球第二个美国殖民地的医疗保健福利,包括当地殖民在身体、情绪、精神上的保健工作。第一队移民曾遭到过意外,太空辐射线,制构人工的大气层,使地球人有适于呼吸的空气,但这胜利却因移民慢慢得了所孵“细胞窒息”病而死亡。经过一番探索与研究,现在已能战胜这种疫病。马莉安对于他可以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赞不绝口,这使罗娜相当感动。
有一晚,她们躺在床上聊天,马莉安说:“我认为我们是在那上面度蜜月。”
罗娜微笑道:“那真是在上天度蜜月了,多么美妙啊!”
当然,度蜜月不管在天上还是地下,都是无所谓的。当月球火箭载着调查考察团成员返回地球的稍息传来时,马莉安兴奋得无法入寐。太空船会在南太平洋着陆,乘搭人员立即用飞机转载回华盛顿,像过去坐纽约地铁一样方便。
马莉安哈哈大笑“有你这样一个祖母真是了不起,奥狄士准会大吃一惊。”
“他知道我和尼特吗?”
马莉安摇摇头,“在发现你们之前,他已飞到月球上去了。”她坚持要罗娜陪她一起到机场去接机,罗娜拗不过他,结果还是陪她去了。
奥狄士身高六英尺八,长得很英俊,就像他的照片一样漂亮。不过,对罗娜来说,这样的男子并不对口味,太高雅了。
两个情人见面,立即热烈拥抱起来。不过,当奥狄士拥抱马莉安看见她身后的罗娜,立即愕住。
罗娜立即感到一种难堪,她不喜欢这男子的目光。在他们坐车回家的路上,她心里这种不快的感情有增无减。
在车上,罗娜被夹坐在这对年轻人中间,他的手指在轻轻地动着,这接触使她相当反感,最后不得不粗鲁地将手抽开。
显然这年轻的医生对她着了迷,他微笑着说:“过去人们向上天祈祷,希望看到天使,现在我从天上回来,却在地球发现一个天使。”
这使罗娜感到不安,她不喜欢这种献媚的言词,好不容易回到公寓,她就离开这对情人。
第二天中午,当门铃响时,开门一看,奥狄士站在门口。她吃了一惊,还来不及讲话,他已大模大样走进屋里。他微笑着说:“她在上班,所以我才专门来看你嘛。”
罗娜听了这话,有点愕然:“我?老天!这是为什么呢?”
“我有点东西送给你,可以说,是从天上带回来的。”奥狄士说着,从口袋掏出一颗宝石,把它在手掌心上滚动着。那宝石有如一团青绿色的火焰。“这是一颗月亮宝石,我是在月球的岩石中把它挖出来的。我相信地球任何不会有另一颗同样的宝石。”他将它举起,罗娜望着它,感到惶惑。他又说:“我想量一量你的手指,好把它镶成戒指,也许你喜欢镶成心口针吧?”
他望着她的胸部,就像那宝石变成心口针别在她胸口一样。罗娜顿时面红耳赤,说道:“我深信马莉安会喜欢它,休最初发现这宝石时,是打算送给她的,对吗?”
奥狄士望了罗娜一阵,很轻地说:“我是要把它送给这世上合适于我的唯一女性,这女性不是别人,而是你。”
罗娜叫道:“你发神经病了?”
罗娜从他的眼神和言词已看出他的狂热,她不禁为马莉安难受。奥狄士坐下来,她提醒他,他们之间的年龄相差太大,她足可以当他的祖母。奥狄士摇摇头,根本有信她那套话,他指出,她的真实年龄应该把“冬眠”的四十七年减除,她实际只三十岁,比他还年轻两岁。
罗娜生气地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有夫之妇吗?我对自己的丈夫是十分专一的。”
“我知道。”奥狄士说:“我今早还看过报纸,你那丈夫克宁顿不知在胡说些什么,不过我承认他写的文字是一流的。”
罗娜气坏了,她说;“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得上尼特,你怎敢胡说这些,难道你不知道尼特为了我不惜去吗?”罗娜生气地站起来。
“你走吧!我不希望再见你,走吧!”
奥狄士的追求,并不因罗娜赶走而终止,他像一个失恋的大学生一样,不断打电话来,又展开情书的轰炸,但罗娜看也不看就把信撕掉。
这突然的变化,使马莉安痛苦难言,马西亚愕住了,罗娜提出回纽约去,但马西亚和马莉安却反对。
马西亚对女儿说:“这不是你外祖母的错,怎么能怪她?她又没有去招惹他!”
马莉安撒泼地大叫:“她根本不必去惹他!为什么她不跟别人的祖母一样满脸皱纹、鸡皮鹤发,而他妈的这样年轻漂亮呢!”
谁也不回答这个问题,马西亚觉得难堪,自己的母亲竟然同自己的女儿一般年纪。自己那么苍老,为什么岁月这般无情。但罗娜还那么漂亮,这太不公平啦!
罗娜不用讲也明白她们心里的感受,该立即离去吗?马莉安平静下来挽留罗娜,不让她离去,她告诉罗娜,这使她无法忍受,必须有所行动。
罗娜几天后才懂得马莉安的“行动”是什么回事。已经有好一段时间停顿了的宴会,突然重新举行,在这次宴会中,马西亚介绍一位名叫帕宁的医生,让罗娜认识。这医生同罗娜谈天说地、谈太空、谈酒、谈美食、谈政治、甚至谈天气,就是不谈及个人。
宴会后,帕宁医生在离去时,马西来去送行,悄悄地同他谈了五分钟。当马西亚回到客厅时,罗娜才明白为什么会请这么一个古怪的医生来吃饭。因为帕宁一直很细心地在观察她。他原来是个整容医生,他研究观察罗娜是准备为她整容。
“整容?老天!这是为什么?”罗娜笑着问:“我现在还不需要拉脸皮去皱纹啊!”
马西亚说;“不恰恰相反,我的意见是请帕宁医生为你把面貌整得符合‘正常’年龄,像是我的母亲和马莉安的外祖母。”
罗娜记不起曾否试过有这么痛心的感受。十分钟后,她已坐车赴机,回纽约了。
十五、重新出现的竞争
下面摘录一段乔芬力笔记,说明尼特的近况:
我母亲曾不只一次对我说:“不要轻率讲话说出的话可能弹中你的鼻子。”
这话不假,我这次就碰上这种情况。我最初邀请尼特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观点写出对二十一世纪的看法,满以为可以加以利用,使对方的报纸生意被我们的报纸抢来。
的确,这个睡王子一觉醒来,引起全世界的关注,大家都愿听听他的话。但是尼特并没有满足于赞美二十一世纪的各种发明、新技术,他指出,当人们奔向天上新星时,忘记了“脚下的黑暗”。在先进的社会,人们拜倒在物质前,失去了美好的理想。不错,现在上街只要踏上传送带就混进人群中,可却没了过去一个人可以静静散步的小巷。
在另一篇文章,尼特说他简直认不出美国外表上还可以接受,内部有无法接受的东西。他开始攻击现行的法律,说什么晚上翻身也要先申请批准,否则不敢翻身。尼特口口声声把说现在的美国缺乏民主,没有个人的意志,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我更没想到的是,尼特这家伙竟然被推举出当下届总统的候选人!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必定后边有人在摘鬼。原来推动这一发展的,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真英雄,就是那个年轻的医学太空人奥狄士医生。
尼特接连写了几本书,抨击所谓巨头压迫普通老百姓的制度,呼吁人们回返自然的美。政界人士考虑主要侯选人问题对奥狄士很重视,但奥狄士太年轻不够年龄进人领导层,我根本想不到他们会转而推出尼特。
最初.我确实在吃了一惊,我无法忘记早年读大学我同尼特竞争,每次都被他抢在前头,但常识已使我恢复自信,尼特空缺了近五十年,就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也无法飞跃五十年。他根本不知道这半世纪所发生的种种变化,已变成了一个老糊涂,他有什么能耐同各国首脑交往呢!有很多外国首脑,他连名字也不知道,而我同他们却有私交。除此之外,外国的首脑也只知道尼特这个名字,谁知道他是阿猫阿狗?啊,一个浪漫蒂克的英雄不会是政治家的,因此,我一点也不必担心害怕。
十六、危险的信号
自从尼特和罗娜“归来”,至今已八个月,但他们精神仍旧很困扰。罗娜特别感到不愉快,一个女人,就算有一个像尼特这样的丈夫,也不能只是呆坐在屋角。意想不到的信件和电话使她惊讶,全都是“女朋友”打来的,最后,她总算到一些认识的旧朋友,可是每次见面,只会是不欢而散。她们立即就认出她,但她所见的都是些老太婆,根本同她的青春联系不起来。
她从华盛顿返回纽约后,一想到“老家”经历的一切就感到心疼,这时她接到了奇连云逊的电话。
奇连云逊在她那时代是好莱坞里的英俊小生,但她在电视电话里见到的却是个鸡皮鹤发的老人,他十分热情。他说全美国一亿老人(七十岁以上)联名写了一张大贺卡给她,认为她不配的青春使他们怀旧,要向文化部和教育部提名颁发荣誉奖状,已得到许可。
那天晚上罗娜拉尼特一起去看一部电影,刚放映不久,一个剧中人的特写镜头使罗娜愣住,那是雅姬。虽精细化装,仍然无法掩饰七十八岁的老态。罗娜不禁流出眼泪,一晚感到难受。雅姬只比她大两岁,怎么老成这般模样了?
罗娜华盛顿探亲不欢而散,使尼特跟她一样心里难过,甚至比罗娜更难过。谁说人血浓于水呢?桥下流过的清水,经过五十年的浓缩,比血还浓,血缘关系只是十分脆弱的关系罢了。
罗娜对尼特没隐瞒奥狄士那种莫名其妙的追求,这时奥狄士名字对尼特还很陌生。后来奥狄士为尼特助选,罗娜认为肯定是针对着她而罗娜相信这不是偶然事件了,她得准备应付危机,但怎样应付呢?奥狄士确实是个年轻有为的人,他认为美国要成为一个超级福利国家,就必须实行民主政治,“回返昨日”,允许个人奋斗。当他看准乔芬力的新法案后,立即找尼特,推拥尼特出来击败乔芬力,他说服了竞选委员会让尼特出来竞选总统。
尼特看过助选委员会名单后,问道:“为什么选我竞选?”
高利葛主教代表大家回答:“因为你从昨日回来,你的事迹令全国上下如醉如痴,另外,你的忠诚与信心,感动了每一个人,你的著作,抓住我们的问题,道出我们的需要,给人深刻的影响。”
奥狄士说:“先生。你想一想呢,你有青春,而且年纪又大,既德高望重,也有青年人的热情和精力,如果你能重建美国传统的民主,那你将成为人民的领袖。”
尼特笑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我可不是伟人。”
他答应考虑后再答复他们。
使尼特惊讶的是,罗娜过去对他言听计从,这次却激烈反对他参加政治活动。
尼特说:“我也并不是想要参与政治活动,只是为美国的民主传统叫屈,现在的政府过分专断,老百姓变成了被驱使的牛马,总得有人出来讲正义话吧,”
“我知道。”罗娜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觉得一切都仍很陌生,还不习惯。”
尼特感到内疚:也许她并不像医生说的那样完全好呢。她孤独内向,自己对妻子关心太少,对别的人关心得太多了。”
几天以后他们参加一个宴会,奥狄士在纽约世纪大酒店请客,在介绍她时,装出过去从未见过面的样子,罗娜对舆狄士这种做作感到愤慨,她望了尼特一眼,从他大方纯正的笑容,可以肯定他没有使奥狄士同那个在华盛顿狂追她的人联系起来。她心里想,难道她要尼特吃醋吗?他们两个同吃醋绝缘,这是一种短缺吧?时间啊时间,你在耍什么把戏?
罗娜却沉迷在自己的冥想,像置身宴会之外。
她盼望能同尼特共舞一番,但音乐一响,有人走过来邀请她跳舞,站在她面前的却是奥狄士。
他们在跳舞时没有讲话,但他的手异常温柔地搂着她,罗娜强忍住面红耳赤。
最后,她生气地说:“这一切算是什么?你想干什么?”
他很无赖地说:“我要把合适的人推举到合适的位置上去,就是这么回事。为什么你不把咱俩的事告诉尼特?”
她直瞪着他:“咱俩?咱俩什么?有什么要告诉尼特?”
这时乐声停止,罗娜摆脱了奥狄士的手,昂着头走回餐桌去。
尼特决定要用专栏的文章来检查一下国家的政治潮流。
他写道:“我想二十一这个数字,对每一个都具有意义,是有像征性的。二十一是一个转折的象征,人从未成年长成为一个男了祝,是在二十一岁,对于我们国家,二十一世纪又代表什么呢?代表成熟吗?我们希望是最好的结果,但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美国从华盛顿、杰弗逊、林肯……一直有着光辉的民主传统,目前的官僚机器完全抛弃了这一传统。过去也有总统副带领度过危机的,但决不能以危机来作独裁统治的借口。现在是恢复美国真面目的时侯,是挽救美国不变成法西斯的时侯啦!”
尼特希望从这段短文看出国民的反应,反应倒是很热烈的。成千上万的信件、电报和贺卡像海水一样涌来,这使奥狄士他们乐极了。可是尼特又很快就发现,大部分的信件来自东部大城市,大部分支持者是受过教育的男女,换句话说,最广大的老百姓对他的呼吁毫不关心。尼特决定到各地旅行一次,以观察人民真正的反应。
罗娜明白这次旅行是奥狄士背后策划,不过他的行为却很规矩,只有一次,当他们同机从芝加哥飞明尼波里斯时,奥狄士露出了一点内心感情,罗娜肯定尼特没注意这危险的信号,奥狱士突然握住她的手,吻着它,说:“尼特,我想你大概清楚,我在爱着你的太太。”
罗娜不敢立即将手抽回,免得认为自己不太方,反给奥狄士以把柄,奥狄士大胆拍拍她的手,甚至对她的丈夫微笑。
尼特微笑着回答:“当然你是在爱着她,我实在难以相信男人见了她会不神魂颠倒的。不过,请你别忘了,她是我的妻子,我们已经结了婚五六十年,可说是金婚了。”
罗娜听了这话,紧紧靠着尼特,她要让奥狄士明白,要做第三者是自讨没趣的。
尼特对奥狄士说:“我有时在想,是什么使你这个在职业上如日方中的年轻人,中断自己大有前途的专业,为我这个不像话的候选人奔跑呢。”
奥狄士说:“那并不意味放弃前途,帮助人坐进白宫,难道对我的事业会没有好处?”
尼特眼中闪过一刹那严厉的目光,“你打算从政?”
“不错。”奥狄士说,“即使你竞选失败,也不会阻止我从政的,我可以从中取得经验,再过四年或八年,我会试一试的,”
罗娜提出一个问题来:“你认不认为,实行所谓优生学,领取生育儿女的许可证,可以改进人种?”
奥狄士反问道:“你看见过狗打架吗?一只纯种狗同一只杂种狗打起来,为什么纯种狗经常打赢?等一等,讲具体点,生育选择会选克宁顿。因为克宁顿家庭三个世纪的历史都是出名的,也会选卡逊,至于我,我是什么?是一条失落的阿米巴变形虫罢了,我的家庭并没有什么光荣历史。”他声音中的苦味,让一丝微笑掩饰住。
尼特说;“但问题仍旧没有解决,人口照样增长,得有个办法才行。”
“早已在设法了。”奥狄士说,“你想知道吗?我曾到过外太空,我已看到向外星殖民的开始。”奥狄士严肃地说:“外星移民会变成什么样的一种人呢?他们拥有什么样的一种制度?这点是我要弄明确的。他们的历程由这儿开始,他们会把这儿的制度作为他们的起点,他们将带着怎么样一种社会包袱上火箭式的‘五月花’号?你希望在外星的新人都是些没腰骨的人吗?你愿意把我们现在这种官僚政府也带到外星球吗?华盛顿、林肯、杰弗逊的思想我们应该继承下来。这就是我专心于搞政治的原因。我不想失掉我曾协助征服了的太空!”
尼特和罗娜听了这番话,深受感动。他们第一次听到这个青年人的心声,尼特深深感觉这青年内心燃烧灼热的火。他现在望着奥狄士,不是把他当作自己的追随者,而感到他是个真正的领导者。罗娜开始以不同的眼光来看待奥狄士,改变了对他的坏印象。不错,他追求她,有点蛮不讲理。但现在奥狄士在她眼中,已不再像个花花公子,而是一个勇敢有为的青年,她反而觉得他可爱了。
十七、又一个需要冷冻的人?
尼特各处活动并不成功,人们急欲一睹这个睡了五十年的人,却不愿回到五十年前的梦中。奥狄士准备“宣告演示结束”,这时马西亚挂来电话。原来马莉安得了一种病,华盛顿医生认为没法医治,很可能马莉安在太空局工作,同太空旅行者有所接触,受到一种空间感染。那姑娘只有一个希望,就是采取她祖父母同样的方式用冬眠保存住生命,但马莉安坚决拒绝冬眠。
马西亚告诉尼特:“她不解释拒绝的原因。我想你们快点回来,同她谈谈。”
这时奥狄士插口问:“她现在哪儿?”
尼特:“在加利的办公室?”
奥狄士说:“让我同加利医生谈谈。”
加利医生立即出现早晨电视电话荧光屏上。加利医生没有立即回答,但从画面后传来的相当刺耳的讲话声,奥狄士很不安地望了罗娜一眼,罗娜在咬着嘴唇。
加利医生用拉丁语向奥狄士讲了一阵,奥狄士说:“我明白,我也是医生,而且可以说是目前最有权威的太空病专家,我在太空观察过几十个病例,我曾治疗过几种太空的疾病,我要看一看马莉安的病。”他把电话挂上后,对克宁顿夫妇说,“我们赶回去吧!”
当他站起来时,尼特突然恍然大悟:“慢着,你……你就是那个曾同马莉安订过婚的年轻人?”
“是的。”
“你爱上了罗娜。”
“我告诉过你的,对吗?”
“不错,你告诉过我。”尼特承认道,“我记起来了,罗娜也讲过给我听,看来我记性太差了。”
马莉安躺在医院里,靠着枕头,对她母亲和加利医生说:“我不要见他们,不要见他们任何一个人!”
马西亚说:“亲爱的,是我叫他们来的,他们一下飞机,就从机场赶来了,再说,他们是你的祖父母啊!”
马莉安痛苦地喊叫;“我真不幸,有一个年轻得抢走我的未婚夫的奶奶!”
马西亚痛心地说:“马莉安,这跟罗娜没关系,她根本没有招惹他。”
“那她断然拒绝了他吗?”马莉安反问道,“他们一起去旅行?还说没招惹?”
“尼特和她在一起!”
马西亚绝望地望望加利医生,向他求助,加利医生说:“好吧,马莉安,你不愿见你的祖父母,那你就不必见他们,但我要你见一见奥狄士医生。不是叫你见那个男子,而是见一个医生。”
“医生!”马莉安大叫起来,“他近来没有行医,有什么资格作医生?”
“不管怎么,你的病只有他可能治愈,他对外太空的疫病比我懂得多很多。”
“我不需要给我看病。”马莉安口气很硬地回绝。
“他会认出是哪一种病菌,他在这方面是专家啊。”
马莉安动摇了,不知怎么才好,“他要……要为我作检查?”
“亲爱的,求求你。”马西亚催促道,“总是个希望!”
马莉安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长叹一声:“好吧,加利医生,但你必须留在这儿陪着我。”
加利医生点点头,匆匆向门口走去,立刻,门外传来奥狄士的脚步声。
她慢慢地张开双服,抬起头来,就碰到了他的眼睛,这目光接触像一道与外界隔绝的桥梁,贯通他们心灵。
加利医生悄悄退出病房。
奥狄士说:“听说你病了,我很难过。”
“真的?”
“我尽快赶了回来。”
“为什么?”
每一问和每一答,都有着犹豫的停顿,每一停顿,都像旧伤淌血,只等着谈话像棉花止住流血。
“为什么吗?”奥狄士说,“因为我是一个医生,而你需要我啊。”
沉默。
马莉安指了指挂着的病历板,冷冷地说:“马莉安已置生死于度外了。”
奥狄士有点不耐烦地问;“你想死吗?”
“废话!”马莉安反驳道,“拒绝治疗,关了门!拒绝了钟纳医生提议的办法。”
“什么?用我奶奶的那种办法?”
“奶奶”本来是一种非常亲切的名词,可现在出自马莉安的口,像浸进了醋酸。
“我宁愿跟我自己一代人一样年青,一样老去,要知道青春可能可怕的,丑恶的。”
奥狄士凝视着她:“真是神气的声明!你根本不应怪她,要公道点,她可一点邪念都没有呢。”
“哼!她的血里都有着邪恶的细胞!她有过血癌,遗传到我身上也有病。”
“说得倒顶像那么回事。”
马莉安苦笑起来:“如果她遗传给我的不是血癌,而是她那该死的美貌,那该多好啊!”
“你根本不需要她的美貌。”奥狄士默默地说:“你自己已够美的了,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不过得让话讲清楚。有一些成年人,是有着孩子一样的感情的,这种越出常规的感情,是会发泄出来的,通常是对一个年长女人的。当然,儿童这种暗恋是很古怪的,跟着会像原子核爆炸一样,突然成为过去。我本应有这种感情的经验,但却一直没有,在未成年的日子,生活太艰苦,直到我认识你时,还不知道少年时代已经流逝。我首先得到了最终的爱情,而没有经历过别的感情波涛,换句话说,我先成了成年人,而没经历过少年人心理的成长……突然,我遇见了罗娜,我那少年人的心理突然出现,像炸弹爆炸一样,延迟的感情有着更猛的冲力,它使我分解了。我知道你在怪罗娜,而不怪我,这不对啊,她拒绝我,她根本不把我看作一回事,只忠心地爱自己的丈夫。”
马莉安小声地问了句:“那你为什么要跟着她团团转呢?你要破坏他们的爱情!”
“我是想破坏,但却破坏不了,我知道作一个第三者是不道德的,但爱情有时不大讲道德。”
马莉安要开口说话了,但他举起手来。“让我代你说吧,这是无耻的和卑鄙的,对吗?不错,一个绝望的男人,是不择手段的,明知只有百分之一成功的希望,也要去尝试。”
马藕安轻得像耳语般问了声:“你呢?”
“当然不是那样的。”奥狄士说,“一当我参加竞选,我发现我追随的是你的祖父,而不是你的祖母,但要退出已经太迟,尼特是一个好人,他的思想很正确,我信仰他,只是,这个国家并不相信他的话。”
“那么,他不再参加竞选了?”
“尼特·克宁顿在五十年前已经停止活动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巡回说向他表明,不论他是多么有才干,经过速冻了的青春,在五十年后是无法保存它原有的色与香的。”
马莉安反问道:“你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不到一分钟前,你还说他的思想是正确的,道出了我们这时代的需要,怎么现在又说他跟不上时代?”
“对,我是指当一个人落后了五十年,很自然会跑向错误的方向,他坚持要民主,这是对的,但他看不出这五十年民主也有了新的发展,我们需要的不是倒退出去的民主,而是向前发展的民主,他不是一个改革者,不懂得如何发展民主的新制度,只是批评,而无法建设。”
“你夸张其词……”
“我?”奥狄士苦笑道,“在过去几个月来,我相信我最接近你的祖父母,我了解他们,罗娜连笑的机会都没有,她连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交上,他们超越了时代,这世界不再是他们自下而上的那个世界,他们生活在这里,真孤寂得可怕,简直是复苏的鬼魂!”
“不!不!”
“你想如果在五十年前,我能同克宁顿乎起平坐吗?他现在却找不到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可以操纵他。”
“他们怎么办?…怎么办?这可说到点子上来了。你,你的母亲,你弟弟,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了,可是你们靠得住吗?你们爱他们吗?”
“你……你仍然爱她!”
“当然爱她,而且比往更爱她呢,那是爱自己祖父母的那种爱,我是他们的孙女婿嘛!”
马莉安庄重地摇摇头:“不可能!“
“真的?”舆狄士说,我在你眼中看到闪耀的烈火。”
马莉安冷静地说:“你在我眼中看到的,只不过是即将熄灭的最后一闶火光罢了,难道他们没有告诉你我要快死了?”
“如果你真的有了太空传染病,你十五分钟内早已死掉,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听我讲话,我看不出任何一点真的病状。”
“你是说我根本没有染上可怕的病?”
“我并没有说你没有病,有的,加利医生和华盛顿的其他医生都说得对,是得了病。”
“那我为什么不死?”马莉安问。
“很显然,加利医生和别的医生没有到过外太空,他们对于这种病的控制完全不在行,他们完全断错了症,只不过是心病罢了。”
马莉安望着他,泪水流下来,她扑向他的怀抱,紧紧地搂住他。
十八、重返山谷古堡
二十分钟前,奥狄士和马莉安搭上火箭飞机去度蜜月,新娘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镶了月亮宝石的戒指,尼特和罗娜送他们上了飞机,从另一个闸口上飞机“回家”去了。
“回家”?
哪儿是他们的家?
他们要到瑞士阿尔卑斯山谷中,华伦医生的古堡去。他们曾在那儿生活过,他们大部分的生命在美国度过的,在那儿睡了四十七年。
马西亚也到机场送他们上飞机,尼特和罗娜决定回瑞士,深令马西亚内心不安,她说;“是什么事迫使你们这样决定?”
尼特握着她的手,“亲爱的,‘家’对于我们是不尽相同的,你的家已变成空间一角,瑞士那个山谷里更接近昨天,在那儿我们不致于跌出历史的围栏。”
马西亚希望能越过这种隔膜,她说:“噢,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乔芬力获提名,我告诉过你吧?”
尼特说,“没有,你没告诉过我,他真的获提名了吗?”
“真的。”马西亚道,“提名任副总统。”
尼特和罗娜互相望了一眼,突然大笑起来,“真有意思,他怎么永远落得个第二名?”
马西亚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好笑,就像他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似的。
可是尼特和罗娜已经没有时间向她解释清楚了,他们的飞机吼叫着发动起来,闸口职员在催促他们上机。
飞机一飞冲天,消失在云端,马西亚留在机场,感到格外孤寂和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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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冰 | [美]阿拉斯泰尔·雷诺兹 | 《冰》作者:[美]阿拉斯泰尔·雷诺兹
秦文华译
阿拉斯泰尔·雷诺兹是科幻小说创作界的新人,常向《交叉地带》杂志投稿,也是《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科幻光谱》等其他杂志的投稿人。他的第一篇小说《新太空揭秘》一经问世便得到广泛好评,被誉为年度最重要、最有影响的科幻作品之一。其最新力作《陷落之城》系《新太空揭秘》的姐妹篇,也得到各方关注。另一作品《拯救之舟》同样值得一读。他的一系列小说已陆续刊登在我们所编年度选的第十五、十七、十八辑上。阿拉斯泰尔·雷诺兹曾获天文学博士学位,是该领域的专家,出生于威尔士,后定居于荷兰,现供职于欧洲太空机构。
在下面这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中,作者将我们带进一个极度遥远而又纯然陌生的星球,那里人迹罕至,终年冰寒干燥。就在那个星球上,有一个人必须在末日来临之际解开一个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难解之谜——而他自己的生命也随之走向末日。
内威尔·克莱文一路小心地挑着路走,脚下全是碎冰块,像是出自大自然之手的透明艺术品,可当成路就不那么好受了。这里面积极广,往四面八方延伸,可到处都是边口圆溜光滑的冰裂隙。在着陆之前,他们就把那些较大的裂口测好,在地图上标出来了,但是克莱文仍然很小心,因为一不留神就会跌到没料到的坑里去。靴子踩在冰层上,吱吱嘎嘎直响,每迈一步,他的心也跟着提一次。根据输入他大脑的数据所示,这里是这个冰川最危险的地带,他非常清楚,乱走一气,偏离这条“红色安全通道”是多么危险。
只要想想马丁·赛特霍姆的遭遇,就够让他打起十二分小心了。
一个月之前,他们发现了赛特霍姆的尸体,那会儿他们刚刚登上这个星球不久。就在美国人所设的主基地附近,往前再踏一步就是基地的边界。这个巨大的洞穴围在一圈冰墙内,洞顶有些倾斜,虽然已经废弃,但仍然可见构造之复杂。克莱文的伙伴们已经在这里面发现了几十具尸体,因为探险队员名字全都在基地登记在册,所以大多数尸体都能轻而易举地与名单对上号。但是克莱文总是被这地方无数的沟沟壑壑搅得不得安宁,他总觉得在这一带冰地还会发现更多的死人。他一直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基地里转悠勘探,终于发现了一个未关闭的密封舱门。经年的降雪早已将任何脚印湮没,但还是一眼便能看出从这个门出去的人会朝哪个方向走。
基地早已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克莱文来到一个又阔又深的冰隙的豁口边。就在那儿,就在沟底。往豁口边靠一点,探进头去,正好能看见一个人的手臂伸在那儿。克莱文回去叫来其他人,带了绞盘,让他们放他下去,到了三四十米的深处,克莱文已置身于一个空旷的大洞,里面的冰有凿过的痕迹,还有斑斑点点的污渍,尸身也全看清了:身上套着老式太空服。死者的腿吓人地蜷曲着,像拽了旁人的腿古怪地接在上面似的。克莱文认出是个男性,因为往下坠落的冲力,死者的头盔与颈圈上的系带脱开了。尸体保存完好的脸枕在一块冰上,一半被挤进冰里,另一半暴露在外面。头盔甩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在代顿星球上,人是不会立即死亡的。空气还够呼吸一阵子,很显然每个人都曾有时间思考自己所处的困境。即便大脑一片混乱,也总该知道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了。
“马丁·赛特霍姆,”克莱文捡起头盔,看着盔冠上的姓名牌,一边大声念了出来。他为死者难过,同时心中又有些许满意,因为他证实了自己的疑虑,又发现了一具死难者的遗体。赛特霍姆早就列在失踪者名单里了,这不,此人虽然延迟了将近一个世纪,终于还是等到了体面的葬礼。
还有点别的什么,克莱文差点儿就漏掉了。赛特霍姆似乎死前还留了口气,挣扎着在冰上刮出了几个字。他抠出的这几个印记压在冰层下面,但还可以辨识。是三个字母,克莱文认出一个是“I”,一个是“V”,还有一个是“F”。
I-V-F。
这份“临终遗言”对克莱文而言什么都不是。即便思维联通体成员联合检索,也只能找到几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这中间能说得过去的一个猜测就是“invitrofertilization①”,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与赛特霍姆有什么直接关联。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是个生物学家,这一点基地有记载。这几个字母是不是道出了什么骇人听闻的真相,代顿星球上这批定居者到底出了什么事?生物实验室里出了可怕的差错?跟那些蠕虫有关吗?
【①“invitro”系拉丁语,意思是指“在玻璃试管内”,“在玻璃器内”;“fertilization”有“施肥”之意,亦可指“受精”。这三个单词的首写字母是“I”、“V”、“F”。】
可是,不一会儿,克莱文就不再冥思苦想赛特霍姆一个人的死状细节了,只要一想起死了那么多人,这一个人的死也就不重要了。不管怎样,很难说赛特霍姆的死与众不同:不过与其他许许多多人一样,就这么死了;并非自杀或受暴力身亡,而是因为不小心,不谨慎,甚或只是犯了个愚蠢的小错而已。有些基本的安全程序——譬如说没有适当装备就不能随便进入冰隙地带——他们给忘了,或是疏忽了。也有可能是机器操作不当,抑或是误服药品。有时遇害者只把自己一个人送进坟墓,有时却连累了许多人,死亡的代价于是大大提高。而这一切发生得又是多么的迅猛!
嘉莲娜觉得这场事故是某种精神变异症发作的后果,其他思维联通体同伴则大费周章地考虑是不是中枢神经发生突变,先是藏在全体成员的基因库中,潜伏几年,等到环境变化,有了契机,就被激活,出来生事?
克莱文虽说没有质疑其他同伴的推论,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些蠕虫。毕竟,那些虫子到处都是,美国人显然很感兴趣——尤其是赛特霍姆。克莱文自己也曾将头盔面罩紧贴在冰面上仔细观察这些蠕虫,他发现虫子无处不在,直到冰洞深处发现死人的地方都有。这些虫子一路掘穿冰墙,垂直而下,直通洞底,像河流三角洲的支流图,颇有些精致。大支流的交叉口好像有一窝蠕虫缠绕在一起,黑乌乌的一片。这些黑黑的、小小的虫子已经完全彻底地占领了这方冰地。在这绝寒的代顿星球上,爬满了成千上万的虫子,这一窝只是其中特色较为鲜明的一个王国罢了。这地方的虫子总量加起来至少也得有几十吨。莫非美国人的蠕虫研究出了漏子,有什么东西释放出来坏了脑子,让大家都变成了跌跌撞撞的白痴?
他觉察到嘉莲娜悄悄来到他身后,她一来他就知道了。
“内威尔,”她说,“我们又要准备出发了。”
“那边一塌糊涂的烂摊子已经收拾好了?”
“没什么可收拾的,就几个破仪器而已。北边那儿还有些残留的东西我们得去看看,最好天黑之前赶到那儿。”.
“我才出来半个小时,最多不过——”
“两个小时了,内威尔。”
他不信,看看腕表上的时间。嘉莲娜说得对:他已经一个人溜出来到这块冰地好半天了。撇开别人一个人待着,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就像精疲力竭的人怎么也睡不够一样。这个比喻很精当,这么说吧:睡眠是哺乳类动物大脑的休息时间,睡着了就不必应付没完没了的世间杂事,可以把白天堆积起来的事情过滤沉积到长期记忆里:甄别保留有用记忆,筛选剔除无须记住的东西。内威尔和普通人一样需要睡眠,除此之外,他还需要独处,不时离开大伙儿单独待一会儿,让大脑得到休息,不至于无休无止地与思维联通体中的其他同伴们进行神经系统联接与交流。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根根神经都得到了解脱,连它们大大放松而发出的咕噜噜的舒气的声音都听到了,现在它们只需要运作他一个人的大脑信息就行了。
两个小时真是不够啊。
“我马上就来。”克莱文说,“只想再取点蠕虫标本,然后就归队。”
“那些该死的玩意儿你已经搞得够多的了,内威尔,这些东西大同小异,拜托你弄出哪怕只有一点点新意的东西来吧。”
“我明白。但是我这么个老头子就算有点儿自己的癖好,虽说荒唐可笑,总不会有害吧?是不是?”
像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观点,他索性跪到冰地上,在冰面上剜起一块样本冰,放进一个小小的容器中。这里的冰上到处钻满这种水蛭样的蠕虫,他这一铲子肯定挖了不少虫子样本,尽管这要等回到飞船上的实验室才能搞清楚。要是运气好的话,这块样冰中说不定会有缠着的一窝蠕虫呢!几十只虫子挤成一团,缓缓地爬行蠕动,雌的雄的全都乱七八糟纠缠扭曲在一起,疯狂交配,疯狂地吞噬对方。到了实验室,他要把这堆虫子全部彻底、详详细细地观察个透,先前采集的虫子他就是这样琢磨的,他想弄清美国人究竟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儿研究它们。毫无疑问的是,这一次的结果将会与前几次完全相同。虫子还是那些虫子,第一百个虫子标本里没藏着什么大不同,第一千个还是什么惊人发现都没有,也没人在这些虫子上搞什么惊天生化大阴谋。它们分泌少量的单体酶,吃花粉颗粒和冰地上生长的藻类,在冰的缝隙间蠕动,它们来来往往,没有思维,轮回循坏,共同受生与死的繁衍规律支配。
就这么回事儿。
也就是说,嘉莲娜是对的:虫子简直就成了他想脱离别的同伴一个人溜出去的借口。在他们这一行所有的人离开地球所属的太阳系之前,克莱文曾经是一位斗士,为自己的一派而战,矛头直指嘉莲娜的大脑增强试验。他曾与她手下的思维联通体成员在火星上打过仗,战事白热化之际,他成了她的俘虏。后来——那会儿他已老了,而好不容易达成的休战协议又危如悬卵,眼看就要瓦解——克莱文回到火星,想跟嘉莲娜理智地讨论讨论。在这次和平探讨中,他转变了观点。为了自己的良心,他只有变节,转而为他的老对手而战了,即使此举意味着接受嘉莲娜将机器安进他的大脑。
后来,克莱文与嘉莲娜、菲尔卡以及她们的同盟者一起乘一艘叫桑德拉·沃尔的原型星际飞船逃离了太阳系。克莱文原先所在的那一派想方设法要阻击他们,但没成功,桑德拉·沃尔飞船安全抵达星际空间。嘉莲娜的计划是对十几光年范围内的行星进行详尽的勘探以便发现一个可以使她的人不受迫害的安全之所。
代顿是符合他们条件的第一站。
一个月前,征程刚开始的时候,要找个借口自己出来遛达遛达还相当容易。连地地道道的思维联通人中都有几个受人类本性驱使,徜徉于旷野中,任凭自己由冰山层层环抱。冰山悄然无声地绵延数千米,一座座风姿绰约,在彼此的静穆中放射出绚丽夺目的光芒。远离战后满目疮痍的太阳系,来到这未受尘世一丝一毫污染的静谧之所,这是多么美妙啊。
代顿是个与地球差不多的行星,环绕罗斯248号恒星转动。星球上有海洋,有冰帽,有地壳板块,还有一些人们有理由相信已发育到一定程度的多细胞生命。代顿行星上已经长出了植物,还有一些动物,类似于地球上的节肢类、软体类和蠕虫类,也在这里繁衍生长。若以地球标准而言,这里最大的陆地动物也只能算小儿科,连海洋里的动物都还没有发育出内部骨骼系统。这儿也没发现丝毫智能发育的迹象,不过,这只会让人稍稍有些失望,因为这些动物具有神奇的身体构造,它们的新陈代谢系统以及为了在这个星球上生存而进化出的整套机制都值得研究,光是这些就得花去一个人一生的时间了。
然而,还没等嘉莲娜派出的第一批探测飞船着陆,美梦便破碎了:
有人已经抢先一步来过这里。
不会错的:雷达探测到行星表面有金属闪烁。探测飞船沿着轨道一边绕行一边探测,证实这是某种仪器或是建筑构件,已经毁弃不用,很显然出自人类之手。
“这不可能,”当时克莱文说道,“我们是第一批登临者。只能是我们。没人能建造出像桑德拉·沃尔这样的飞行器。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飞这么远!”
“我想,”一旁的嘉莲娜答道,“你的假设肯定有问题。事实明摆着。你觉得呢?”
克莱文温顺地点点头。
现在该回去了——他还是拖过了说定的时间——克莱文一步一步往回走,飞船正等着他呢。红色安全通道像红地毯一样,将他导向飞船下面的引梯。他爬上引梯,前面是连接引梯和飞船入口的一段中间通道,经过此处时,克莱文全身的衣服一碰四周的透明隔膜就剥落下来。等进入船舱之后,他身上只剩下一个很轻的呼吸面罩和几件通讯工具。在外边光着身子也能挺几分钟——现在代顿的空气中所含的氧气已经可供人类呼吸,不过,嘉莲娜不允许联通体成员以任何形式接触与外界微生物,以免发生感染。
克莱文将身上所剩无几的东西放回储存柜,把采集的蠕虫样本摆进一个冷冻架,接着套上纸一般薄的黑色紧身衣裤,来到飞船的后舱,嘉莲娜在那儿等他。
她和菲尔卡一个坐在房间这一头,一个坐在另一头,屋内陈设简单,四壁空空。她俩面对面坐着,瞪着两人之间的空中,视线却不怎么接触。外人看来,这两个人就像陷入争执的一对母女,但克莱文明白其中的奥妙。
他熟练地发出脑部指令,这样他的头脑就可以与别人接通、交流了。这就像在大坝一侧开了个小小的口子一样。他到现在还是不能习惯数据流涌人大脑时的那种冲击力。房间开始发生变化;色彩从墙上慢慢渗出,在室内折射出各种各样的抽象图案,斑斑驳驳,辉映成趣,不断在整个空间弥散、倾泻,光影像妙曼的轻纱笼罩在嘉莲娜和菲尔膏身上,将先前还穿着工装服,显得冷冰冰的两人映照得仙女般美丽动人。他能感应到她俩的心理活动,就像是隔墙听到了一场白热化的争论。她俩的交锋是无声的;嘉莲娜和菲尔卡在玩一场紧张而又无形的游戏。两人之间的光影摇曳生姿,驱之不去,纵横交错,极像一家精加工厂复杂无比的地下管道图。图案随着飘忽的光线变幻着。光一半是绿色,还有淡淡的紫色,但很快绿色就变戏法似的浸漫到紫色中去了。
菲尔卡大笑,她赢了!
嘉莲娜表示认输,她精疲力竭地跌进座椅,叹了口气,脸上却挂着微笑。
“不好意思,我似乎让你分心了。”克莱文说道。
“恰恰相反,你只是让结局来得更快罢了。我想菲尔卡总是输不了的。”
小姑娘又笑了起来,仍然一言不发,不过克莱文还是非常敏锐地感受到某种胜利之情一片澄明地从菲尔卡那边发射过来,她其余的思维信息都被压了下去,甚至连嘉莲娜疲倦和服输的气息也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菲尔卡实际上是信息连通人试验的一个失败的例子。胎儿脑部试验操作失误,于是才有了这个孩子,她的大脑更像机器,而不像人。克莱文第一次见到菲尔卡的时候——那是是在嘉莲娜火星上的藏身之地里——他看到的是一个专心致志玩着一种无比深奥、没完没了的游戏的女孩。这套游戏程序虽能自我修复,却总是不甚顺畅。游戏内容是操纵被称作火星长城的一个陆上建筑物,她们的藏身之地就隐蔽在它下面。她对人类毫无兴趣。这是真的,她甚至看不出这个人的脸与那个人的脸之间有什么区别。但是当他们一行成员撤离时,克莱文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救了她,尽管嘉莲娜一再跟他说最仁慈的做法是让这个小姑娘自生自灭。克莱文一方面自己要拼命努力,以适应作为嘉莲娜手下成员的生活,另一方面又主动承担了帮助菲尔卡的职责,希望帮助这可怜的孩子激发出尚存的人类天性。现在似乎已经有迹象表明她能认出他来,或许她还能觉察出他们两人之间有这么一点关系,都在一个陌生环境里摸索着,向远方那道新奇的光明前进。
嘉莲娜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的四周笼罩着一圈光影。“好了,现在游戏该结束了。我们还有正事儿要做呢。”她看看菲尔卡,这孩子还盯着空中那些幻彩图案。“抱歉,菲尔卡,要不我们等下次再玩曩巴?”
克莱文道:“她怎么样?”
“她在笑,内威尔。这可是个进步呀,不是吗?”
“可我觉得,进步不进步得看她为什么事儿发笑。”
“她打赢我了。她认为这很有趣。我认为那完全是一种人的反应,你不这样想吗?”
“要是我能让自己相信这孩子能认出我的脸,而不是闻出我的气味,也不是听出我的脚步声,那我就更高兴了。”
“内威尔,你是我们这里惟一留胡子的人。要辨认出这一点并不需要调动太多的神经元。”
一行三人穿过这间屋子,来到飞船的驾驶舱。克莱文边走边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的下巴。他很喜欢他的胡子,剃得很短,只有灰灰的胡茬。这样很方便,一点儿都不妨碍他套上面部呼吸器。这可是维系他与自己的过去的一个纽带,就像是一种记忆。不然就是嘉莲娜在重构他的身躯时故意留下的,和他开个玩笑。
“当然,你说得对。有时候,我需要点儿什么东西来提醒自己:我们的变化是何等翻天覆地呀。”
嘉莲娜笑了,她早已习惯了克莱文的尖刻评论,只不过笑容还是有点勉强。她将乌黑中夹杂着缕缕花白的一头长发掖到耳根后面。“只要想到你,我也在琢磨同样的问题,内威尔。”
“嗯。但我的状况好一些,不是吗?”
“是的,你跟我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非急起直追才行。本来我能在微秒间就让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可你不同意,一直坚持我们依靠喉咙发声进行交流,跟猴子一个样。”
“就算是吧,你借这个机会练练发声也好。”克莱文道,他希望自己的火气别表现得太过明显。
三人分别在相邻的座位上坐好,航空控制显示器上显示飞船已经完成起飞设定。克莱文脑中有植人装置,完全可以不用受任何手动指挥就能驾驶飞船,但是像他那样的老古板还是更喜欢用手动杆操作。于是一边是他的脑部输入程序在执行任务,一边他又幻想着自己手中握着上面嵌着按钮的飞船操纵杆,他还当真伸手去抓这个并不存在的操纵杆,好像真握住了什么,手感还不错。这会儿自己对于真实世界的感受力竟然敌不过这种幻觉,像是中了什么挪移大法,幻觉完全彻底地占了上风,一想到这个,他不觉有点毛骨悚然。但飞了几分钟之后,他基本上就把这些给忘了,沉浸在忘我的飞行之乐中。
他载着她俩在空中飞行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让飞船水平滑翔,朝着第五个废弃地飞去,他们今天就要去勘查那边的情况。俯视代顿星球表面,绵延数千哩的冰地在滑行,冰块时不时彼此碰撞顶戳,偶尔滑入遍布石块的干燥地带,发生进裂。
“你说就几间屋子?”
嘉莲娜点点头:“真是浪费时间,可我们还是得好好检查一下。”
“有利于我们了解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人说不准就是在一夜之间暴毙身亡的。大多数可能是死于突如其来的事故,可能跟人的正常思维受损有关,虽然有一两个人似乎是由于感染了一种更为严重的毒素而死的。”
克莱文笑了笑,享受着自己小小的胜利。“现在你也往中毒方面去想了,而不是只考虑什么精神变异症状?”
“不过内威尔,说中毒很难解释得通。”
“或许是从马丁·赛特霍姆的虫子那儿传染了什么毒素?”
“不太可能。他们遏制生物毒素的能力不如我们,但应该说也还可以。我们已经对那些虫子进行了仔细分析,也知道它们身上并不携带任何对我们有明显危害的毒素。就算有什么,毒害了神经,怎么会这么快波及每一个人?就算实验室有人受了感染,他们也会在别的人都受到感染之前先病倒,给其他人一些警示。但诸如此类的事并没有发生。”她顿了一下,以为克莱文接下去会问什么问题,“没有这方面的迹象。我觉得我们用不着伤脑筋去分析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是说我会完全不考虑,不过,即便是我们最最古老的技术都比他们的先进一百年。就算遇到什么我们大脑中输入的药物都对付不了的问题时,我们还有桑德拉·沃尔作为最后的避难所。”
克莱文总是尽量不去过多地想自己大脑内部那些四处横行的亚细胞级机器。说实在的,这些机器真是安插得太多了。可总有躲不开的时候。只要一想到这个,他仍然想吐。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轻微多了,没办法,只好接受现实,将这些东西看作是自己的盟友,亲密得如同他自己身上本来就有的免疫系统的一部分。嘉莲娜说得对,它们会抵抗一切试图侵入他们大脑的干扰因素,他脑中现在所进行的任何“正常”活动都不允许受到破坏。
“不过,”他争辩道,还是不愿意放弃他的关于虫子的见解,“有些事情你自己都开始承认了:那些美国人对虫子非常感兴趣,尤其是赛特霍姆。要我说,是太感兴趣了。”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啊,但我的兴趣仅仅限于查明真相。我觉得这两件事绝对有关联:他们对虫子感兴趣;而他们又全都精神失常了。”
他的话有点夸大。显然只有一部分美国人对那些虫子着迷:就是那些对宇宙生物学最感兴趣的人。到目前为止,根据联通体成员搜集的所有资料来看,尸体在冰隙底部被发现的赛特霍姆已经率先在这方面做出了许多努力和尝试。赛特霍姆到过代顿星球上许多白雪覆盖的荒地,手下还聚集了一批人做他的助手。他在众多的结冰地带都发现了这种虫子,成堆成堆聚集在一块儿,形成一个又一个的蠕虫王国。当然,多数情况下,他所在的这支探险队的成员都由着他做自己的事情,尽管他们每天都在这个陌生而恶劣的环境中挣扎求生。
不过,就算他们当中没有发生死亡事故,当时的情形也已经够艰难的了。带他们到这里来的那些具有自修复功能的机器人早在几年前就丧失了功能,没有机器人,这里的维持生命系统也就无法养护,那些极其精密的结构和部件一个接一个完蛋了,好不容易矫正了一个功能失调之处,很快又来一个,而且一次比一次更难应付。代顿星球也变得越来越冷了,以不可逆转之势迅速滑向冰河时代。美国人来到此处时,正值这个星球进入长达几个世纪的冰寒时节,真是他们的大不幸!克莱文知道现在的气候更加寒冷了,两极的冰帽同时扩张,如同两个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奔向对方,投入彼此的怀抱。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来得非常之快。”克莱文沉思着,“当时他们已经放弃了大多数边远基地,集中退避到这个中心阵地上来了。他们那时仅存的零部件和技术知识只够运行一个原子能发电厂。”
“而那个厂也垮了。”
“是的。但那也说明不了多少问题。发电厂自己不可能发动起来,那个时代还不能,它需要不间断的维修。最后,通晓这方面技术的人一定陷入了某种困境——不管是什么,于是反应堆停止工作,他们全都冻死了。但还是说不通,因为在反应堆失灵之前他们显然已经遇上麻烦了。”
嘉莲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克莱文总能知道她什么时候有话要说。每当她盘算着要讲些什么话的时候,她的大脑就好像开了一条缝,将她的想法漏出,传到他这边来。
“怎么了?”他问道,打破长长的沉默。
“我只是在想,”她接着说,“那种型号的反应堆,按说不需要加什么同位素物质,不是吗?不需要重氢,也不需要超重氢,对吧?”
“是的。一般的氢气就可以了。海水里这种元素多的是,随处可取。”
“冰里也一样取得到。”嘉莲娜说。
他们一路开着飞船,找到了新的着陆点。毒蘑菇,克莱文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个词:下面有六七座黑色金属塔高矮不等地立在那儿,旁边还有几个同样是黑色的圆形活动塔楼,这是供人居住的,比其他金属塔身高一些,连接它们之间的耐压型通道是悬空搭建的,纵横交错。每座塔楼大约三四十米宽,立在冰上,一百多米高,有的可能还不止。塔楼周围开了不少窄窄的钢甲窗,还有感应器、通讯天线等等,五花八门,一应俱全。从最高一座塔楼伸出的舌状延伸建筑显然是太空船的着陆场。
果然如此,他走到近旁还真看见了一架飞行器停在那儿,就是过去美国人常用的那种有着笨重翅膀的飞行器,靠着它,他们才得以在这星球上四处转悠探察。现在这上面积满了冰,但稍加修缮,估计还飞得起来。
他驾着飞船慢慢降落,飞船的一只制动器刚好落在着陆场内侧边上。显然修建这个着陆场时一次只打算停一架飞行器。
“内威尔……”嘉莲娜开口道,“我说,恐怕我不太喜欢这里。”
他也同样紧张,但不知道这是来自于他自身呢,还是嘉莲娜的感受渗入了他的大脑。
“你觉得哪儿不对劲?”
“这儿不应该出现飞行器。”嘉莲娜应道。
“为什么不应该?”
她轻声提醒他,虽谠隋况危急,但那些边远基地的撤离过程全都井然有序。“这个基地也应当密闭封存,跟其他基地一样。”
“也就是说,他们在这儿留了人看守。”克莱文猜道。
嘉莲娜点了点头,“另一个可能性就是有人回来了。”
这时,又跟进来一个人,是菲尔卡进来了。很快又一个思维信息钻进他的脑海中。他能嗅到她心中的忧虑之情。
“你也感觉到了?”他望着这个身体机能严重受损的小姑娘的脸,“感受到了我们的不安,对吧?你也和我们一样不喜欢这种感觉,是不是?”
嘉莲娜拉起小姑娘的手,“不要紧,菲尔卡。”
这句话其实只是为了宽慰克莱文。就在她开口发话之前,她已经将某种安抚的思维信息传进了菲尔卡的大脑,想通过最细微的神经调节作用竭力平息小姑娘的不安心情。克莱文不由得想起技艺已达炉火纯青的插花艺术家,只动动一支花的位置,就能烘托出整体的协调美。
“一切都会好的,”克莱文说,“这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你。”
有一会儿工夫,嘉莲娜的眼神空空洞洞,从她眼中什么也读不出来。她在与其他联通体成员联络,这些同伴有的在这附近,有的还在代顿周围绕着呢!大部分成员都坐在飞船里按既定轨道飞行,同时仔细观察外部情况。她告诉他们发现飞行器的事,并通知他们她和克莱文要进去看看。
克莱文注意到菲尔卡紧紧地拽着嘉莲娜的手腕不放。
“她也想进去。”嘉莲娜说。
“可她如果待在这儿会更安全的。”
“她不想一个人待着。”
克莱文字斟句酌,边想边说:“我在想,思维联通人——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永远不会真的一个人待着,嘉莲娜!”
“这里面或许有通讯屏障,让她紧紧跟着我们更好些。”
“只是因为这个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突然间,他的大脑仿佛被蜇了一下,是她的气愤传过来了,就像海上吹过一阵大风,激起一片水雾,喷得他整个头皮直发麻,“你要记住,她还是个人,内威尔——不管我们对她的大脑结构做了何种改造,都不能抹去数百万年进化的痕迹。她或许不太能辨认人的长相,但最起码她知道自己需要有人作伴。”
他抬起双手,“我对这一点从未怀疑过。”
“那你还争什么?”
克莱文不禁哑然失笑。之前他就与太多的女人有过太多次这样的谈话。他与她们当中一些人曾经是夫妻。此刻旧戏重演,他感到一种古里古怪的快意。想想也是,离家已经好几年了,换了个躯体,脑子里全是仪器,面对的是一个母系氏族般的群体,每个成员的脑部蜂窝般缠结在一起,令人生厌,也让人害怕。这么多陌生人聚在一起,有点小争吵几乎还是件好事呢!
“我只是不想让她受到伤害。”
“噢,难道我想?”
“别生气,”他咬紧牙关忍着,“那我们进去看看就出来,好不好?”
这个基地和美国人的其他建筑一样,是为后代而建的。不过不是出自人类之手,而是由一大群具有自我调节功能、干活儿又勤勤恳恳的机器人完成的。这些机器人也是美国人得以来到代顿的关键之所在:这种冯·诺依曼式的机器人,腹部有层层盔甲,能充分阻隔宇宙中的有害辐射,冷冻的人类受精卵就装在这些具有星际穿越能力的机器人腹中。一百多年前,这批机器人受命奔赴几个太阳系,那会儿桑德拉·沃尔飞船还没离开火星。登上代顿星球之后,它们就开始孕育腹中的胚胎,同时用新领地上的矿物原料复制自身。当复制的数量达到一定阙值,它们便转而进行基地建设,那是它们为人类后代,为那些将在它们的子宫中发育成长的孩子们所建造的豪华居所。
“入口处的门没动过。”嘉莲娜说。说这话时他们已经绕过飞行器,来到网顶塔楼黑乎乎滑溜溜的外墙边,弯着腰抵抗大风。“线路里还驻留着一些残余能量。”
思维联通体的这些把戏总让他有些不自在。跟鲨鱼似的,这些同伴们对四周的电场总是非常敏感。嘉莲娜可以单凭视觉看到四周的能量层层叠加在一起,作用在门上,就像个光怪陆离、鬼影魃魅的霓虹迷宫。她伸出手去,掌心对着门锁。
“我在想办法进入开启机制。在与它的界面联系。”她面罩后面的脸因为精神过于集中皱了起来,都有些变形了。嘉莲娜以前只有在碰到极端棘手的问题,必须费劲思考的时候才会如此紧皱眉头。这会儿嘉莲娜的手伸在那儿,像个乞灵于特异法术的巫师。
“嗯,”她开口了,“还好,是老式的软件协议,还不算太难。”
“小心点,”克莱文提醒她,“要我看不那么简单,说不定里面有什么机关……”
“什么机关都没有,”她应道,“不过,这儿有点儿问题……啊,原来如此,语音输入密码。好的,来了,就是它了!”她提高嗓门,声音压过呼啸的狂风,直冲门口。“芝麻开门!”
红色的灯光闪成了绿色。轰隆隆的巨响声中,门缓缓地在冰上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形,抖落了上面经年所结的寒冰。门打开后,现出一间灯光微弱的内室。这个基地一定依靠微弱的一点点应急能量,始终保持着运行状态。
嘉莲娜跨进入口处时,克莱文和菲尔卡顿了顿,没有紧随其后。“怎么啦?”她似乎在挑战他俩的胆量,转过身问道,“你们两位弱不经风的,是进还是不进呀?”
菲尔卡伸出一只手。他握住了,于是,一个老兵和一个几乎看不出两张人脸之间有什么不同的年轻姑娘一起往里走了几步,走一步探一步。
“究竟怎么回事?你的动作和那句开门的密码……”克莱文问,“是个玩笑吧?是不是?”
嘉莲娜面无表睛地看着他,“怎么可能?谁都知道,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幽默感!”
克莱文点了点头,神情严肃,“我也这么想来着,只不过还想确认一下。”
里面倒是一点儿风也没有,但仍然很冷,即使没有防辐射、防污染的问题,衣服还是得紧紧裹在身上。他们一路摸索着穿过好几条曲曲弯弯的过道,有时眼前一片漆黑,有时又被隐隐约约闪烁着的幽幽青光所笼罩。时不时地,他们还会路过某个房间。那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堆满了仪器设备,但不像实验室或者住人的地方。
下了几级梯子后,他们猛然发觉自己走到了塔楼之间相联的一条走道上,这些走道两头都是密封的。克莱文见识过几座美国人在别处修建的基地,跟这里的结构一样。这样设计的建筑,即使在慢慢沉入冰里之后,也能够继续使用。
这条空中通道显然通向人类的主要居住区。在这里他们看到了休息室、卧室、实验室和厨房,足足可以容得下五六十个人。但是却一个人影儿都见不着,这地方又不像被人在匆忙逃窜之中弃之不顾。仪器设备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桌上也没有吃了一半扔在一边的残渣。到处都是冰霜,显然是基地内温度下降,空中的水汽凝结的结果。
“看来他们还打算回来。”嘉莲娜说。
克莱文点头表示同意,“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前面会有什么灾难降临。”
他们继续往前走,又过了一座吊桥,然后在另一座显然是实验室的圆顶房前停了下来。这个实验室看来几乎全部是用来做生物分析实验的。嘉莲娜又得动脑筋使机关了,这样他们才能进得去,于是她大脑里的小机器开始对着实验室里的设备念念有词,仿佛情人间的甜蜜絮语,而对方因为被关在这间坟墓一样的屋子里太久了,好像全变成了呆头鹅。进去之后,他们发现这座实验室顶部不高,满屋子弥散着绿光。嘉莲娜在一面墙上发现了开关,打开之后灯光强了一个等级,连实验桌上的有些设备都被唤醒了,等待启动的指示灯开始闪烁起来。
克莱文环顾四周,他知道哪个是离心机、基因序列发生器,哪个又是气体色谱仪、调谐扫描式显微仪。不过另外还有至少几十堆闪着光的玩艺儿是做什么用的,克莱文完全摸不着头脑。那边一面墙上是个大柜子,柜子上全是抽屉,每个抽屉都装着无数细菌培养碟、试管和凝胶载物玻片。克莱文扫一眼标本,然后仔细看上面拴着的小标签。有些是细菌和单细胞培养物,上面的编码名称他看不懂,不过大多数都标上了代顿星球的坐标图和日期。但也有些抽屉里放满了标着拉丁文的样本,看样子是从地球上带来的对照用的标本。那批机器人可以不费劲地将这些标本的母体带上来,然后繁殖或克隆出更大一些的标本来。或许美国人已经在试验这些地球生物对代顿星球的耐受力,希望将来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将代顿星球地球化。
他悄然无声地关上抽屉,走到一张实验桌旁,桌上摆满了架子和试管,比抽屉里的要大一些。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根试管,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里面雾气蒙蒙的东西。是虫子标本,与他几个小时前从冰里采集的虫子没有什么不同。很可能是一窝团在一起的蠕虫,没准儿是从两股蠕虫道交汇的地方得到的大收获呢。在一个窝里的蠕虫有些可能会交配,另外一些会彼此吞噬,还有的干脆由着自己被成虫或是刚孵出的幼虫吃掉。这一切全都依照严酷的自然法则:弱肉强食,而且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个窝看上去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力。但这对于虫子而言,并不意味着它们本身也死了。这些虫子的新陈代谢出奇的慢,每只虫子的个体生存能力都很强,能活成千上万年。它们在冰里面爬过稍长一点儿的罅缝尚且要费几个月的时间,越过稍大地区结成大团,花的时间之长就更不用提了。
不过,这些虫子并不是真的那么与众不同。它们在地球上也有近亲。十九世纪末在阿拉斯加的马拉斯培那冰河地带首次发现的一种怕见阳光的冰虫跟这就较为类似。阿拉斯加冰虫比代顿星球上的小得多,但它们也先是在小一些的冰块上生存,然后随着这些零碎的冰块一起缓慢漂移,直到融进冰山,或是与冰山冻结在一起。与代顿蠕虫一样,它们最为显著的生理构造特征就是头下部的细毛孔,就在嘴上面一点点。对于地球上的冰虫而言,毛孔的作用只有一个:当冰上没有现成的通道时,它会分泌出一种咸咸的物质融化冰块,帮助开道,继续往冰下面钻。这是一种逃生策略,可以使它们在被太阳晒干之前进人藏身的冰层。代顿上的虫子也有类似构造,不过根据赛特霍姆的笔记,它们已经进化出这种毛孔的又一功能:分泌出一种化学成分丰富的“气味尾迹”,可以帮助其他虫子确定在冰道里蠕行的方向。这种气味尾迹中的化学成分相当复杂,每只虫子都能分泌出不止一种气味。可以肯定,多样化的气味释放出来一定可以表达多样化的含义:不是简简单单的“跟我走”,而是“你是母的,才能跟我走”——代顿蠕虫至少有三种性别——“现在是繁殖季节”云云。诸如此类的可能性多着呢,而赛特霍姆似乎已经开始尝试,准备对这些气味进行解码分析,归类整理,不料灭顶之灾降临了。
这很有趣……有点儿名堂。这些虫子靠辨识不同的气味而遵循复杂的爬行规则,或许还有其他因素也起了一定的暗示作用,比如环境,但说到底,这仍然只是一种极其机械性的行为。
“内威尔,快过来。”
那是嘉莲娜的声音,但是这回她的声调有点儿古怪,以前很少听到她这样。他飞快地奔向试验室另一端,那是菲尔卡和嘉莲娜所在的位置。
她们两人正面朝着几排柜子,这些柜子排满了一面墙。每个上面都插着小标牌,但是只有一个——在齐胸高的位置——看上去有动静。
克莱文回头看看他们进来的那扇门,但视线被仪器设备挡住了。也就是说,他们进门时不可能看到这个柜子,就算它在嘉莲娜将实验室的电源重新接通之前就已经亮了,他们也发觉不了。
“可能它一直就是这样亮着的。”他猜测道。
“这我知道。”嘉莲娜表示同意。
她伸出一只手够上面的牌子,另一只手敲着控制键盘,虽然敲得很熟练,但仍然看得出心里有事。机器对于嘉莲娜就像乐器之于音乐奇才。从没碰过的机器她也是信手拈来,像个中老手。
突然间,那一排指示灯发生了变化,接着,金属柜门后面哪个地方塞塞率率有了动静。数十年废置在这里一动不动的弹簧锁和继电器咔嗒一声响,终于开启了。
“退后!”嘉莲娜喊道。
白白的霜雾碎裂成数不清的砂糖状的小颗粒。柜子慢慢从墙身滑出来,动作不紧不慢,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时间仔细端详里面的东西。他感到菲尔卡抓住了他的手,同时看到她的另一只手紧紧箍在嘉莲娜的手腕上。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让这个小姑娘跟着他们是否真的是个好主意。
这个柜子有两米长,宽度和高度约一米,正好可以容得下一个人。造这个柜子很可能是为了放置从代顿星球上采集得来的动物标本,正好又能派上装尸首的用场。
装在匣子里的是死人,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可是却看不出他有任何受伤的痕迹,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平躺在匣子里,面色呈蓝灰色,表情宁静,看不出什么不妥,双目紧闭,双手相扣,整整齐齐地摆在胸前,让克莱文觉得足一位圣人庄严地躺在那儿。他的胡须剃得很整齐,长长的头发冻成了一整块,像是件雕饰品。身上仍然穿着好几层又厚又重的保温衣。
克莱文凑近去读他胸前标签上的名字。
“安德鲁·埃文森。想得起这个名字吗?”
有一会儿工夫,嘉莲娜忙着与思维联通体的同伴们联系,从数据库里搜索死者的姓名。“就是他,失踪者之一。好像是个风土气候专家,对地形变迁很感兴趣。”
克莱文点点头,“这就对了,这儿的这些微生物可够他研究一阵子的。现在是百万大奖问题:他怎么上这儿来了?”
“依我看他是自己爬进来的。”嘉莲娜回答道,冲一件克莱文一时没发现的东西点点头。那东西塞在尸体的肩下。克莱文将手伸进夹缝中,想弄清那是什么,手指在埃文森冷冰冰、硬邦邦的尸体上磨来擦去。原来是一根导液管,一头插进死者的前臂,那儿有一块肌肉组织被切掉了。导液管黑色的进液管一端连着厨柜,接进后面的一个插孔。
“你说他杀了他自己?”
“他一定事先在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可以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然后他将自己的血放光,代之以丙三醇,或是别的什么类似的东西,这样他身上的细胞就不会冻结成晶体。这一切都是自动完成的,可我相信,他需要的任何设备,这儿应有尽有。”
克莱文回想他了解的冷冻浸泡技术的相关知识。这项技术已经有大约一个世纪的厉史了,现在看来仍有可称道之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技术并没有在木乃伊干化技术的基础上有太大的突破。
“当他把那根导管插进自己身体的时候,他自己也不敢保证我们后人能发现他。”克莱文开口说道。
“他也不一定非要选择自杀吧。”
“话是这么说,可……他肯定反复权衡了个中利弊,最终还是觉得他应当先把自己杀死,最起码还给自己留了条出路,可以有机会重新活过来。他指望会有另外一拨人机缘巧合来到代顿星球上!”
“从前,你做过的选择有些比这个更困难。”
“是这样,但最起码我做选择的时候不是孤身一人。”
克莱文暗自思忖,埃文森的尸身保存得相当不错,简直令人称奇。皮肤组织看起来完好如初,尽管泛着花岗岩般的死灰色。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的头部骨骼并没有因温度骤降而产生挤压变形。细菌停止了一切生命活动。总而言之,事情并不像想像的那么糟糕。
“我们可不能让他这样暴露在外面。”嘉莲娜一边说一边推了一把,柜子慢慢地滑回墙里。
“我想这会儿他不会太介意。”
“话是没错,可你并不了解,不能让他受暖,甚至不能升到这里的室温。否则的话,我们就没法把他弄活了。”
足足花了五天的时间,才让他苏醒过来。
让他活过来这个决定可是好不容易才定下来的。信息联通体成员之间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克莱文也尽力参加了这场辩论。最后大家共同作出了这个决定。以他们现有的技术,埃文森大有可能复活,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有共识的。对他的脑部进行现场扫描,显示出他的神经键结构保存得相当完整,只要用超微型机器搭接起来,大脑便会恢复意识。他们还没弄清埃文森的其他所有同事到底为什么发疯而亡——有迹象表明他们是感染了某一致命的病毒——只有让埃文森醒过来才能说出真相。让他死而复生,回到当初他弃之而去的这个世界上来。
不管怎样,他们把他搬上飞船,载着他回到主基地。克莱文一直与尸体待在一起,一路上惊叹不已,想着眼前这具结结实实的人形大冰块居然很快就会醒来,变成一个能呼吸、能思考的人,具有人类的记忆和情感。在他看来,办成这件事简直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了。还有,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这个人身体结构居然仍能保存完好,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思维联通人协力设计的那些小小的机器居然能把受损细胞修修补补一番,变旧为新,一发动,这个死人便会活过来。某种神妙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意识的东西,就要从眼前这具冻得僵硬的尸体的脑袋里冒出来。至于这会儿,这个头脑里的内部构造再复杂,也只是僵死的,毫无活力的,最多只能说它是个几何形物体,就像一块打磨得很精细的岩石。
思维联通体对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不理不睬,注意力只放在让埃文森复活这一件事上。在他们眼里,埃文森就如名画修复专家们面前的一幅被毁的传世佳作。的确,前面要做的事非常棘手,那项工作需要炉火纯青的技艺。不过,还不至于让人担心得睡不着觉。
只不过,克莱文提醒自己,这些思维联通人从不睡觉。
其他人都在忙着救活埃文森,克莱文就在基地周围一带一边转悠,一边竭力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希望能弄清楚这里多年前到底是什么样子。那场摧毁人的神经系统的大病一定非常骇人,连那些本来有可能找出办法对抗瘟疫的人都未能幸免于难。或许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在冯-诺依曼式机器人登上这个星球时便做点什么……最后已经来不及了,再也不可能找到应变手段,就像一个醉汉试图解开一个极其复杂的代数题,题没解开,人却越来越神智不清:先是失去了集中注意力的能力,接着根本没办法思考问题,再以后,连这个问题为什么重要都想不起来了。主基地的几个试验室都显出半途而废的迹象:做了一半的实验扔下了;墙上贴着涂鸦般的笔记,而且看得出来是越写越乱。
下层是船坞和贮藏区,看上去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仪器设备仍然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运输工具也是一排排停放着。基地的辅助系统已经重新接通电源,这地方亮亮堂堂,也没冷得必须另加衣服。另外,待在这里,克莱文感到神清气爽,身心松弛。信息联通体成员们的通信区域没有延伸到这一带来,天可怜见,克莱文的大脑总算又能清静一会儿了。脑海里再也没有来自他人的闹哄哄的干扰。但这还不够,他还是忍不住想去室外转悠转悠。
心中这样盘算着,正好那边发现了一个气密门。这个门蓝图里没有提到,肯定是基地建设过程中后加上去的。这里也没有薄膜装备,假如他穿过此处,只要门一转,他就会置身外面的天地,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再没有别的防护。他想不如回到基地去找一套薄膜衣带上以防万一,可是等他回去了,说不定他的兴致——想到外面去的冲动——就会没了。
克莱文注意到上面有一个柜子。让他喜出望外的是,里面竟然有挂衣架,上面挂着太空服,就跟赛特霍姆穿在身上的一样。衣服看上还新崭崭的,合金颈环锃亮,每套衣服上方还挂着球茎状头盔。他试了试,找到一套合身的,然后就忙着费劲地系束带、揿搭扣什么的,将一整套衣服合为一体,总算最后衣裤全部牢牢地贴在身上固定好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整装待发,可以出去了,然而气密门还是检测出他有一只手套没有按照正确的方法绑牢,于是拒绝放他出去。克莱文只好重新穿了一遍,这才解决问题,走出气密门。
到了外面,他才知道外面的景象是多么壮观。
他一下子没敢走太远,先弄清自己所在的方位,反复观察,确认基地还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身上携带的氧气也够呼吸一阵子,这才在冰地上迈开步子。抬头仰望,代顿的天空深蓝深蓝的,来自苍穹的光芒洒落到大地,被原本雪白雪白的冰原尽数吸进,就像无数的彩色小精灵在施展迷人的魔法,将蓝宝石与绿松石的灵韵之光融进了冰地。克莱文眼前的大地泛着白中透蓝,蓝中蕴绿的幽幽清光,甚至还若隐若现地闪烁着淡得不能再淡的粉色。踩着脚下的冰地,他想起了蠕虫在冰中四处蠕动爬出来的无数条纵横交错的沟缝,一路曲直蜿蜒,钻入冰层达数百米之深,仿佛还看见了蠕虫一边不停分泌着化学成分丰富的气味,一边嗅着周围那些含义复杂的味道,就这样在这纷繁复杂的冰下网络中扭动身躯。蠕虫的身体构造极其简单,十分低级,但它们蠕动爬行之下所织出的那张巨网却无比复杂,无边无际。织网的速度极慢,因为蠕虫的爬行速度慢得让人心焦,但没有关系,这些蠕虫的生命长得人类无法理解,人世沧桑在它们眼里只不过是光阴一瞬。
他脚下不停步,一直走到当时发现赛特霍姆的那个大冰隙的缝口处。当然赛特霍姆的尸体早就被搬走了,可当时的情景和感受却怎么也无法从克莱文的脑海中抹去,念头一转,便能想起在裂缝口的边缘,第一眼看到的赛特霍姆露出来的那截手臂。那时他就告诉自己,能死在这里还真不错!美不胜收,浑然天成,丝毫没有受到人类的影响和破坏。这会儿,他越这么想,便越觉得这里说不定是宇宙间最好的埋骨之处!无可否认,这儿真是美极了,同时又是一个死灭的世界,与生命彻底绝缘。赛特霍姆一定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耗尽,知道自己不久就会像周围的冰一样了无生息,然后被永远地掩埋于此。
不知不觉间,克莱文遐想了好一会儿,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一个人独处的妙境让他忘掉了被一身古怪衣服箍着的不适感。他想起自己是如何发现赛特霍姆的,总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劲,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细节让他安不下心。刚发现尸体的时候可能还没留意,现在却把他搅得心烦意乱起来。
赛特霍姆的头盔。
他还记得头盔被抛在尸体附近地面上的情景,乍一看好像是着地时的冲力造成的。但是克莱文这会儿自己头上紧紧地扣着一模一样的头盔,有了亲身体验,他越发觉得头盔离开身体让人难以置信。头盔束得非常牢靠,他不信单单凭人体往下坠落的力量就能把它撞开。这东西设计得特别坚固,没有充够的外力,它是断断不会跌散的。他也考虑到了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赛特霍姆戴头盔的时候太匆忙,没戴好,但一转念又觉得得不对。刚才气密门就探测到克莱文的手套戴得太马虎,所以,无论是这个气密门还是别的门,一旦测出赛特霍姆的头盔没有系牢,绝对不会让他出去。这一点他亲自领教过。
克莱文想,说不定赛特霍姆的死并非偶发事故,而是另有原因。
他仔细推敲这个念头,反复衡量,最后摇了摇头。可能性成千上万,实在难以确定。也许赛特霍姆离开基地时浑身上下的装备扎得牢牢的,不过后来神经错乱了,失去方向感,可能迷迷糊糊之间扯了头盔的扣带,人又严重缺氧,没法呼吸,最后堕入这罅缝的最底部。也可能那些密封舱并不是次次都灵,能测出异常,若有人极快地从中穿门而出,安全检测装置也未必测得出,挡得住。
什么也别想了。有人死了,但没必要硬是假定这不是个意外,其他可能性多着呢。克莱文转过身,回头走向基地。
“他醒了。”嘉莲娜告诉他。这是将大批微型机器植入一天左右之后。“我想,内威尔,如果他醒后第一次的交谈对象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这样可能会好些,你觉得呢?”她顿了顿,舔了舔嘴唇,“我是说,我们被整合成思维联通体已经很久了,只有你例外。”
克莱文耸耸肩,“其实不然,漂亮脸蛋或许比我这张皱巴巴苦叽叽的老脸管用得多。不过,我听你的。现在进去不要紧吧?”
“非常安全。如果埃文森身上携带病菌,仪器肯定会杀灭它们。”
“但愿你说得对。”
“你想,证据明摆着。他在最后关头仍然做到了理智行事。做了周密的安排,确保我们能有大好机会让他复活。他的自杀只是一个冷静的部署,目的是千方百计使自己逃脱当时面临的灾难。”
“冷静的部署?”克莱文重复道,“对,十有八九是这样。我是说,的确够冷,也够静的。”
嘉莲娜没吭声,只是朝着埃文森的房间做了个手势。
克莱文从门口走进去。就在穿门而人的一刹那间,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他眼前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出马丁·赛特霍姆躺在谷底的情景,僵直的手指指着“I-V-F”三个字母。
Invitrofertilization(试管内受精)?
如果赛特霍姆挣扎着想写的字是“IVERSON”(埃文森),可还没写完就断了气呢?假如赛特霍姆是被人杀害的——被人推进大冰隙中,他或许竭力想要留下一点他被谋杀的线索。克莱文可以想见他当时的痛苦:摔进谷底,腿部严重骨折,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就要在这冰寒绝地里孤独而绝望地死去,但他还是顽强地拼命挣扎,想写下埃文森的名字……
但这个气象学家为什么想杀掉赛特霍姆呢?赛特霍姆对虫子的痴迷的确令人费解,可也无甚大害呀!从克莱文所搜集到的相关资料来看,提及赛特霍姆的部分表明他是个独来独往、头脑单纯的人,对这种人,周围的同事们只会随他去,没准还会对他产生怜悯之情呢,又怎么会恨他?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里的每个人都死了——背后好像还藏着个谋杀案,而这两者之间看起来又似乎毫不相干。
或许克莱文为了一个死人在冰上刮出的几个毫不起眼的字迹过分伤脑筋了。
他拼命把这些疑虑从脑海中甩开——眼前还有要紧的事要做呢。克莱文走进埃文森的房间。
屋子陈设很简单,也非常安静,一面白墙的高处安了个小小的、蓝色的全息显示屏。这是克莱文的安排。如果让联通人来布置,房间准会像个灰扑扑的四方体,冷冰冰的毫无人气。当然,已经在美国人的基地里占了一块地盘、改装成增压区的联通人不会这样想。他们生活在信息空间中,无数信息织成一张多彩的幕布,覆在单调乏味的现实之上,所以也就不在乎现实本身的平淡了。现在,埃文森的脑袋里塞满了他们的小机器,这些机器帮助他恢复正常人的思维能力,加强微弱的神经信号。因为太长时问处于绝对静止状态,他的神经感应和综合作用也非常弱,这些机器可以不断对他的大脑进行调节补偿。
正是因为考虑到埃文森的感受,克莱文才坚持要加装一个显示屏,让这地方有点活气。
埃文森的床单和枕头与那白墙一样,都是掺白惨白的,他的头就在一片纯白的海洋中。头发只稍稍修剪了一下,克莱文坚持别大动干戈,略加修剪就行。
“安德鲁?”他说,“我听说你已经醒了。我是内威尔·克莱文。你觉得怎么样?”
埃文森润了润嘴唇,这才回答:“好多了,我想。不管怎么说,能恢复知觉比什么都好。”’
“啊哈!”克莱文高兴地笑了起来,顿时觉得肩上卸下了一副重担,“那么,你能回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死了。我给自己灌注了足够的防冻剂,然后期待最好的结果。真的奏效了吗?要不就是我正慢慢走向脑死亡,这只是一个脑子坏掉的人所作的怪梦?”
“不是做梦,你真的活过来了。说起来,你可真是走了一回钢丝呢……”说到这儿,克莱文停了下来,不敢确定埃文森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毕竟他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嘛!接着他又说,“你的确冒了很大的风险。但是你成功了,听到这个应该很高兴吧?”
埃文森从被单下伸出手,抬起来端详自己的手掌心,又翻过去看看手背上的青筋,再活动活动关节。“真的一点没变?跟我死之前没两样?你不会是给机器人套上了我的皮囊,或是克隆了一个我吧?要不就是把我的大脑摘除了,与一个模拟现实程序联在一起?”
“我们什么都没做,以上任何哪种都不是。我们只修补了你的部分受损细胞,有些地方进行了适当的缝合处理,然后再,唔,让你重回生命之境。”
埃文森点点头,但是克莱文可以看得出来,他仍是将信将疑。这也不奇怪:毕竟克莱文还是撒了个小谎。
“那么,我死了多久?”
“一个世纪了,安德鲁。我们是来自地球老家的一支探险队。乘星际飞船来的。”
埃文森又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们现在是在飞船上,对吧?”
“不……不是的。我们现在仍然在代顿星球。飞船在轨道上。”
“那么其他人呢?”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味苦药还是得吞,既无糖衣,又无处可避。“据我们所知,全都死了。但是你一定已经知道将会发生这种不幸。”
“啊,是的。但我也不是十分肯定,就是到最后关头也没敢肯定。”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怎么才免受感染,或是逃开其他什么灾祸的?”
“全凭运气。”埃文森想喝点水。
克莱文给他端来一杯,同时在屋里操作了一下,床后面就支出一个靠背椅来。
“我不觉得是靠运气。”克莱文说。
“是运气。真是太可怕了。可我真的很幸运,我只能这么说。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到最后我们被迫撤退到基地,可是最多只能启动一个反应堆。”埃文森从克莱文递给他的水杯中啜了一口水,“要是还有机器人帮我们一把该多好啊。”
“是啊。我们就是这一点不明白。”克莱文往床边靠了靠,“当初在造这种冯·诺依曼式机器人的时候,已经输进了自我修复功能,不是吗?为什么这些机器人全部瘫痪了?”
埃文森看着他,“不是的。我是说,这些机器人并不是自行瘫痪的。”
“不是?那到底怎么了?”
“是我们把它们砸烂的,好比一群反叛的少年要颠覆父母的禁锢一样。这些机器总是看管着我们,我们已经受够了。事后想想,这样做真是太不明智了。”
“难道机器没有反击你们?”
“确切地说,它们没有。我想设计这些机器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日后有这么一天,它们竟会受到围攻,被一群得到它们精心哺育与照料的子孙们围攻。”
原来如此,克莱文想,不管这里发生过什么,不管接下去还会调查出什么,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美国人的灾难是他们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们才是悲剧的始作俑者,他们自己充当了自己的掘墓人,至少可以说他们部分参与了这项掘墓行动。先前对他们所抱的同情之心虽然还在,但被厌恶感一中和,变成了一种冷静的同情。他心想,如果大脑里没有嘉莲娜的小机器,不知自己会不会这么快就变得如此冷静,如此置身事外。对埃文森那伙人是这个态度,往前再迈一小步,对整个人类也会产生同样的态度……到那时,我就算真的超然物外,洞明世事了……
克莱文猛地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瞎想什么呀。之所以产生种感触,不是因为超然物外、洞明世事什么的,只是他自己深人骨髓的玩世不恭罢了。
“咳,现在再去追悔以前的所作所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你究竟是怎么才活下来的?”
“撤退以后,我们才想起忘拿了一样东西,一个启动反应堆的备用组件。于是我驾着一架飞行器回去取。着陆后天气状况非常恶劣,我只好在那儿停了两天。也就在这时,其他人开始发病。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只能从主基地通讯网上零零碎碎了解一些情况,再自己分析。”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了解到了什么?”
“也不是很详细。”埃文森回答道,“事情太突然了,似乎病菌侵袭了大脑中枢神经系统。没人逃过这场劫难。有些人没有直接死于病菌感染,但最后还是因某些意外或是操作不当遇难了。”
“我们也注意到这一点了。最后负责反应堆的操作员死了,于是反应堆无法启动,是吧?”
“是的。反应堆释放出大量中子,超过了正常需要,连防护板也抵挡不住。于是机器进入紧急停机模式。有人死于辐射,大部分人是后来被冻死的。”
“嗯。除你之外。”
埃文森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不是要回去拿那个组件,我也会与他们一样。显然我不能冒险回去。即使我能让反应堆重新启动,辐射污染的问题依然存在。”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给自己打气,好继续回忆接下来的事情,“于是我再三权衡利弊,最后决定选择死亡,将自己冷藏。这是我惟一的希望了。其实我也知道,即使我能成功地将自己冷藏起来,也没有人会从地球上跑到这儿来救我。等几十年也不一定等得到。我只能碰运气。”
“你还是碰上了。”
“刚才我说过,我真的是很幸运。”埃文森又喝了一口克莱文端给他的水,“哎呀,这玩艺儿味道不错,我这辈子还没喝过这样的好东西呢。可不可以告诉我,里面放了什么?”
“水而已。冰川融化出来的水。当然是经过净化的。”
埃文森慢慢地点了点头,将杯子放在床边。
“不渴了?”
“很解渴了,谢谢你!”
“那好吧!”克莱文站了起来,“我想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安德鲁。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只要我们能做的——尽管开口好了。”
“我会的。”
克莱文冲他笑了笑,朝门口走去。他注意到埃文森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好像在庆幸问话过程总算到此为止了。不过克莱文也提醒自己,埃文森所说的并没有什么疑点,他的这一反应也很自然,任何人像他这样都会感到疲劳,大脑也会一时适应不了,梳理不清,这并没有什么古怪的,毕竟他沉睡了这么久,或者说死了这么久。是睡还是死,取决于你对他被冷冻的这一长段时间是如何定义的。没理由非要把他与赛特霍姆的死联系起来,就凭冰上抠出的那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迹,或者是赛特霍姆有这么一点可能性是被杀的。怀疑他的确不公平。
但是,离开埃文森的屋子前,克莱文仍然顿了一下,“还有件事,安德鲁——这件事一直让我困惑不解,我想说不定你可以帮我呢。”
“你说吧。”
“你知道I-V-F这三个首写字母有什么含义吗?”
埃文森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抱歉,内威尔,你问倒我了。”
“啊,算了。我也知道你多半不清楚,只是随便问问。”克莱文应道。
埃文森身体很结实,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走了。他坚持要到基地的其余地方去看看,还要到思维联通人占据的范围之外去。他想亲眼看看他所耳闻的惨状实景,也想查看一下死者的名单,还有他们是怎么死的——这是克莱文和他的同伴们费了不少劲才分析出来的。
克莱文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个人。他深知,他的这一行程要经受多少精神折磨和情感伤痛。他在强忍着,但很可能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只可惜嘉莲娜的探测仪虽然能测到他的很多脑部运动,对更深层次的东西却无能为力,要想探知他的情感动态和情绪波动并非易事。
与此同时,克莱文还要竭尽全力保住思维联通人的秘密,将埃文森蒙在鼓里。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不想让埃文森对不熟悉的人和事感到窘迫不安,不想让这个人的美梦破碎一一他一直认为他是被一群“正常人”救活的。不过,他也可能太多虑了,因为也真出奇,埃文森似乎对自己遗失掉的一段历史抱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克莱文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告诉他桑德拉·沃尔飞船的设计用途是运载难民;他还告诉他,身处太阳系的人类分成了不同派别,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一场可怕的战争。他甚至告诉埃文森,桑德拉·沃尔号飞船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一艘载满难民逃离战争的飞船。不过埃文森除了点点头,什么反应也没有,也从不向克莱文追问更多的有关战争的详细情况。有这么一两次,克莱文甚至不小心提到了超感应,就是同伴之间能共享意识的状态,但是埃文森还是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他甚至对桑德拉·沃尔飞船是个什么玩艺儿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奇心,更不用说开口问一问这飞船是什么样子的了。这与克莱文预想的可是大相径庭!
好在还是有让埃文森大感兴趣,也让克莱文稍稍释怀的事情。
原来埃文森对菲尔卡倒是挺着迷,而菲尔卡看起来对来了个新伙伴也非常高兴。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嘉莲娜和其他同伴一直希望帮助菲尔卡生长出正常人所需要的整套神经反应系统,插入新线路,取代那些从未正常发挥作用的神经脉络。但是他们却从来没有把她带到另一个她未曾谋面的“人”跟前。而现在埃文森出现了:不仅仅带来了新的声音,还带来了新的味道、新的面孔、新的走路姿势,使她那久未润泽的大脑神经网络里一下子涌进了许多新东西。就在埃文森进屋时,克莱文注意到了菲尔卡的神情:好奇,渴望接近他。埃文森走到哪儿,她的注意力就紧跟到哪儿,欢愉之情是显而易见的。而埃文森与菲尔卡一起玩游戏时似乎也享受到了无穷的乐趣。菲尔卡对极其复杂困难的游戏情有独钟,但其他人已经陪她玩得腻味了。
从头到尾四个小时,克莱文一直盯着这两个忘情玩游戏的人:埃文森总是一副苦着脸的样子,偶尔也会赢她。每到这时,他立刻就会露出一种非常滑稽的、无比夸张的快乐模样来。菲尔卡也一样,她的脸非常生动,克莱文从来不敢想像她会进发出如此生机。埃文森在场的时候,她的话也多了,比和克莱文在一起的时候话多多了。以前克莱文费了不少劲才渐渐听懂她那些断断续续、前后不搭的话语,而现在她的吐字变得清楚了,语法也连贯多了。克莱文就像看到了一个智障孩子在名师指点下突然开了窍。克莱文回忆起当初将她从火星上救出来的情景,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她能渐渐长成一个看起来似乎挺正常的成年人的模样,能有朝一日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波动,也能领会他人的情感体验。现在他倒是觉得这一切恐怕真的会梦想成真。当然,这一半归功于埃文森,而不是他克莱文。
后来,就连埃文森也被菲尔卡没完没了玩游戏的劲头弄得精疲力竭了,克莱文将他拽到一边,悄悄地和他谈了起来。
“和她在一起挺愉快,是吧?”
埃文森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与他没什么相干。“是的,我挺喜欢她。我们都喜欢玩一样的游戏。要说有什么不妥的话——”
他肯定觉察到了克莱文心里的那一丝不满。“不!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一点儿都没有。”克莱文将手搭在他肩上,“不会仅仅是游戏吧?不管怎样,你得承认……”
“她是个漂亮迷人的姑娘,内威尔。”
“这一点我不否认。我们非常珍视她。”他停下不说了,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极像嘉莲娜的腔调,不带感情,直截了当,“可我真是搞不懂。你沉睡了一个世纪才被我们弄醒。我们坐飞船到这儿来,飞得这么远,这在你们那个年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这一百年来,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科技全都翻天覆地,发生了巨大的变革。我们身上到处都是故事——我个人也不例外——我还没怎么告诉你。还有些事跟你也有关系,这些我都没有告诉你。”
“我只是想一步一步慢慢来,别的没什么。”埃文森耸耸肩,他将目光转开,透过他身后的那扇窗户,望着远方,他的视线一定在冰面上直滑到代顿星球白茫茫的地平线尽头,却什么也没有捕捉到,“我承认,我的确对科技进步不感兴趣。我相信你们的飞船的确很棒,可……这只不过是应用物理学方面的知识,只不过是工程学方面的东西。或许你们的助推系统中包含着某一个新的量子力学原理。就算真的是这样,也不过是一种锦上添花,就跟把精致的花纹刻在本身装饰色彩就很浓的巴洛克式建筑物上一样。你们还没有突破光速极限吧?”他仔细地盯着克莱文的表情,希望从中读出一点东西来,“不,我想你们还没有,不然的话……”
“那么,到底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兴趣呢?”
埃文森迟疑了一下,一时没回答,但等他真正开了口,克莱文断定他说的的确是真话。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一种布道似的狂热,“突变。说得具体点儿,从仅受几条简单法则指导的系统内产生出极度复杂多端、无法预测的其他模式。人的意识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人类的脑部结构其实就是由单细胞神经元组成的一个网络状结构,以颇为独特的方式纵横交错在一起,构成一个大系统。掌握那一个个单细胞运动所遵循的法规并非难事,只不过是我们业已研究得非常精深的电子学、化学以及酶生物学的分支而已。棘手的部分是细胞之间的联系方式。这种联系方式肯定只以最粗陋的方式编人了DNA密码——所以婴儿出生后其大脑神经元仍会继续生长。如果大脑天生就已经十分完备了,这种神经元继续生长不是彻头彻尾的浪费吗?只需要将已经存在的神经元联系起来就行,何必多费那么多功夫。不,脑神经是一边生长,一边组织,所以它才需要不断增加神经元,将这些新生长出来的神经元并入已经投入运转的大脑神经网络。意识摸索着,逐步成形,在这个过程中,它需要持续不断地补充原材料。意识产生,一步步地变成完全自觉的自我意识。而在此过程没有发挥功用的部分,或是功用相对较弱的部分,则被一一废弃。”埃文森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但是,这里面的成因和机理尚需进一步的深人研究与了解。你知道控制大龙虾肠道第一截的神经元细胞有多少吗,内威尔?猜猜看,尽量猜得准一点,百位数以内的误差。”
克莱文耸耸肩:“我不知道。五百个?要不一千个?”
“不,六。不是六百的六,就只有六个。只要六个该死的神经元。简化到这个程度已经无可再简了。而要弄清楚这六个神经细胞的原理却需要几十年的工夫,更不用说解出整个脑神经网络的奥秘了。不过问题也可以分开来解决。只有了解整个神经系统的实际运作过程,你才有指望真正搞清楚究竟数以亿计的神经细胞是如何形成一个大网络的。啊,我们已经取得一些进展了。比如,我们可以精确地告诉你是哪些脊椎神经细胞控制着鳗鱼的游动,还可以告诉你这种神经元的动作是如何传递到肌肉的。但是,‘我’的观念如何进入人脑,这仍是一个难解之谜,这一类谜团至今还悬而未决。不过,最起码,在我长眠之前,这方面的研究已经初见成效。说不定你们会告诉我,这一百年来你们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重大突破。不过,据我所知,你们一直忙于社会变革,根本没时间管这个。”
克莱文被这个人的腔调搞得非常恼火,忍不住要与他争论一番,但他还是把怒气强忍了下去,表现出一种默认的姿态。“你说的也对。我们在别的领域已经取得进步,比如说扩大脑容量。可如果我们真的掌握了大脑的发育机理,我们也不可能产生菲尔卡这样的失败例子了。”
“嗳,我可不觉得那是个失败的例子,内威尔。”
“我也不愿意是那样。”
“当然哕。”这回是埃文森把手搭在克莱文的肩上了,“现在你一定明白,我为什么对菲尔卡这么感兴趣了。她的大脑损坏了,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也没必要打听究竟为什么会出这种事,但是尽管大脑被毁,尽管她的头部遭到这种重大创伤,她还是开始慢慢地自行组构某种高级的神经运动模式。对于我们而言,这是非常简单自然的,对她则不然。看起来这些模式早就潜在,只不过到现在才活跃起来。难道这不奇妙吗?难道这还不值得研究?”
轻轻地,好像不经意问,克莱文将这个人的手从肩上挪开。“我想是吧。我以前以为,你对她的兴趣不单是出于研究方面。”
“我冒犯你了,我向你道歉。我言辞欠妥。当然,我还是关心她的。”
克莱文顿觉尴尬懊恼,好像他冤枉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人。“这我能理解。忘了我说的话吧!”
“行,当然。嗯——我再跟她接触没什么问题吧?”
克莱文点点头。“我敢说,看不到你的话,她会想你的。”
接下来的好几天,克莱文由着他们两个人玩游戏,只偶尔偷偷张望一下他们玩得怎么样了。埃文森提出要带菲尔卡到基地周围其他地方转转。克莱文和嘉莲娜开始对埃文森还不放心,后来也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这以后,他们俩会一连几个小时不见踪影。
克莱文曾悄悄跟踪过他们一次,看到埃文森把小姑娘领到一个废弃不用的实验室里,给她看一个个造型复杂的分子模型。这些玩艺儿显然使她很开心:高悬在空中的原子全息光影模型和化学分子结合架构,轮廓不是非常分明,外形却巨大无比,像遨游长空的中国巨龙。戴着厚重的手套和护目镜虽然麻烦,但他们可以借此操控那些巨型分子模型了。用电脑穷举排列,将分子压缩变形,随意排列组合。他们俩手伸在空中比比划划,操纵分子,龙身就随着这些变来变去的手势不停地上下翻滚,扭动变形。
克莱文一直盯着他们,觉得菲尔卡总会有玩厌的时候,总会提出一些更难、更复杂的玩法。但是这一时刻始终未见到来。后来他看到菲尔卡把模型展开又卷起,脸上因惊奇而绽放出无比快乐的光芒,他觉得她好像正在经历某种精神和情绪的重大体验。埃文森向她展示了一个新颖的世界,不过她的心智一时还难以解读这个新世界的奇异,这对于菲尔卡而言是一个太大,也可以说是太细微的解读对象,很难让她在转瞬即逝的心智开合间一下子触及并了解。
看到他们两个人一起玩得那么开心,克莱文又一次感到深深的内疚。他怎么用那样的态度与他说话。他也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放下怀疑的包袱,赛特霍姆留在冰地上的那几个字总是盘桓在他的脑海中。抛在一边的头盔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真是个令人费解的疑团。但是,因为偶尔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就认定埃文森有可能是杀人凶手,这没有任何理由。克莱文曾经仔细翻阅过埃文森进入冷冻状态之前的个人记录。没有任何污点。他曾是这支探险队一名可靠的专业人员,是个深受大家喜爱和信赖的人。这些报告全部是以数字方式储存的,因此也有可能被任意篡改,可就算报告有可能是事后伪造的,那么基地其他遇难者亲笔写的日记又说明了什么呢?这些一笔一笔的文字记载同样证明了一件事。安德鲁·埃文森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们的笔下,同伴们总是以情深意切的笔触提到他和他的为人:绝不是个可以杀人的人。适可而止吧,将那些疑点抛到一边去吧,埃文森是无罪的,别再怀疑他了。
克莱文向嘉莲娜反映了自己心中的疑虑,她听了之后的反应和他本人一样,反复权衡,反复论证,理智地推断,其结果也毫无二致。
“问题是,”嘉莲娜说,“你在冰隙之中发现的那个人很可能已经严重神经错乱,或许他产生了幻觉。他所留的那个记号——如果真的是个记号,不是痛苦挣扎之际在冰上抠出的几个什么也代表不了的划痕的话——这些划痕可能什么意思都没有。”
“可我们并不知道赛特霍姆是不是已经疯了。”克莱文驳道。
“怎么不知道?不然他怎么会没把头盔扣紧系牢呢?头盔肯定没封扎实,要不然他摔下去的时候,头盔是不可能掉下来滚到一边去的。”
“话是不错。”克莱文接下去道,“但是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他的头盔没有系牢,他决计走不出基地。”
“说不定他出了基地之后什么时候把它解开了?”
“也对,可他没有理由这样做,除非……”
嘉莲娜冲他微微一笑,“除非他神经错乱了。你看,我们又绕回到原来的假设点上来了,内威尔。”
“不是这样的。”他坚持道,心中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快要触摸到某个东西的边角了——离真相很近的东西,好比快要露出水面的石头。尽管真相还没有大白于天下,但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刻,“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只不过我到现在才刚刚想到。”
嘉莲娜瞟了他一眼,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很少表露的神情,她紧皱着眉头问道:“是什么?”
“就是,别的人替他除下了头盔。”
他们一路走到基地的中心地带,到了摆放仪器的舱中。在这四面不通的空间,嘉莲娜变得局促不安起来。离开了与同伴们的通讯联络,她感到非常不习惯。正常晴况下,埋在这附近一带的通讯线路总能让他们彼此接收到对方的思维信号,信号还可以经过放大然后重新发射,再传到另外的同伴那里。但是此地却没有这种通讯联系。克莱文能勉强收到嘉莲娜的思维信号,但信号非常弱,像是海上传来的声音,未及抵岸,就被汹涌咆哮的海浪吞没在似有似无之中。
“但愿我们能不虚此行。”嘉莲娜说了一句。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密封舱。”克莱文应道,“我敢说赛特霍姆离开时头盔绝对戴得好好的。”
“你还在怀疑他死于谋杀?”
“我认为,总有一天,我这个猜测会得到证实,不管这一天要等多久。我们应当谨慎行事,宁信其有,勿信其无。”
“但有谁想杀掉一个只对那一大堆冰虫感兴趣的人呢?这些虫子对人又没什么伤害!”
“这也是让我困惑不已的问题。”
“接着说。”
“我想我现在大概有点眉目了。至少说有了一半答案。假设他对虫子的兴趣使他与其他人产生了冲突呢?我在想那个反应堆。”
嘉莲娜点头表示明白,“反应堆需要大量的雪才能运转。”
“而这种行为,在赛特霍姆看来是人为地破坏蠕虫所需要的生态结构。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于是就有人想把他除掉。”
“这样对付他,未免太极端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克莱文一边说,一边穿过一道连接着两个舱室的门,进了运输坞站,“我说过,我现在有了一半的答案,还不是全部。”
穿过门的瞬间,他觉察到有不对劲儿的地方。舱里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上一次来这儿寻找线索的时候不是这种感觉。他赶紧抛开瞻前想后的思绪,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事。
这间屋子此刻冷得异乎寻常,比上次他光顾时冷得多了,也亮了些。飞船的一个出口坡道处,有扇门大开着。冰地外面的白昼光透了进来,洒落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冷飕飕、蓝幽幽的长方形光束。
克莱文一声不吭,直愣愣地看着此情此景,简直不愿意相信,他更情愿这只是一个一闪即逝的错觉。然而嘉莲娜就在他身后,她也看见了这一幕。
“有人离开了基地。”她判断道。
克莱文举目向冰地外眺望,看到了雪地上车辆留下的尾辙,一道弧线直划向地平线的尽头。好一会儿,他们就站在坡道的顶端,一动不动,像被冻住了似的。
克莱文的心在呼号,痛定思痛,不由得懊恼万分。他从没有真正心甘情愿地让埃文森将菲尔卡带在身边,在基地其他地方东转西逛,但他也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拐带她进入一个盲区。埃文森肯定对这个地区的每一个关卡了如指掌。怎么打开舱门,怎么发动一辆星球漫游车,他全知道,他可以走得神不知鬼不觉,将思维联通人统统蒙在鼓里。
“听我说,内威尔。”嘉莲娜安慰道,“他不一定会伤害她。或许他只是想带她去看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来,急切地说:“现在没时间安排飞船了。几天前你使的机关,对着门念念有词的?你觉得怎么样,现在重来一遍,能行吗?”
“不需要了。门已经开了。”
克莱文冲着他们身后的一辆星球漫游车点点头,“我想打开的不是门。”
嘉莲娜有点失望:居然费了三分钟时间才让机器听话地发动起来,大大超过了她所说的只要几秒钟。她告诉克莱文,摆弄这种东西自己已经生疏到危险的地步了。克莱文只是连声感谢上帝,幸亏这玩艺儿中没设什么机关,否则单靠意念可对付不了。
“这也可以证明他们只是平平常常的外出,没有犯罪动因。”嘉莲娜说,“要是他真的想掳走她,费不了多少事儿就可以阻止我们追踪他。更何况,他要是把门关上了,我们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已经出去了。”
“你怎么反倒替他辩护起来?”克莱文问她。
“我还是没法将埃文森看作杀人凶手,内威尔。”她看看他的表情,她自己脸上却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虽说她还要驾驶漫游车。她手心微握,搁在大腿上。这一刻,她不再那么孤独不安了,因为她已经用车上的通讯系统与其他同伴联系上了,“要说赛特霍姆杀人还讲得通。这个人本来就孤僻。可惜他自己也是牺牲品,当然不可能杀人。”
“是啊。”克莱文答道,心里越来越不安。
漫游车靠自身的六个轮子驱动。车身低矮结实,重量很沉,结结实实地蹲踞在样子古怪的低压充气轮胎上。嘉莲娜添足马力,车子驶下坡道,碾上冰地。然后,她就一任车子有惊无险地越过几个不大的冰隙地。他们的这次行程似乎有点凶险,但如果一直沿着埃文森留下的尾迹行驶,那么就保险多了,这一路上也就不大会遇到什么要命的磕磕绊绊了。
“有关致病的原因,你有没有什么新进展?”克莱文问。
“还没有什么突破性的发现……”
“那我这儿有点情况。你能不能清清楚楚地读到我的视觉记忆?”没等答话,她接着道,“你发现埃文森的尸体时,我仔细看了实验室的标本。那里有很多地球生物组织。这其间会不会有哪一种是导致发病的根源?”
“把你的视觉记忆重播一次。”
克莱文照办了。调了调自己的仪器,再现那天看到的成排的细菌培养碟、试管,以及凝胶载物玻片,重点扫描那些来自地球而非就地采集的标本。他自己的双眼没法一下子清楚地报出这些标本的名称。不过嘉莲娜植入他脑部的仪器已经与他的短暂记忆接通了,从中提取出过去的记忆,既清晰又精确。单凭自己的大脑,克莱文万万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看看,有没有可能导致发病的东西。”
“地球生物?”嘉莲娜的声音有些吃惊,“是啊,是有点儿问题,但我就是不明白.这东西怎么会扩散到实验室之外?除非有人蓄意这么干。”
“我认为正是如此。”
“蓄意破坏?”’
“是的。”
“嗯,我们迟早会弄清楚。我已经将信息发给其他同伴了。如果他们检索到什么相关资料,找到肇事元凶,他们会给我们答复,通知我们的。但是即使真有其事,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对整个基地实施这样的阴谋。整垮冯·诺依曼机器人是一回事……集体自杀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不觉得这是集体自杀。或许,这是场集体谋杀。”
“埃文森就是你的主要怀疑对象?”
“他活着,不是吗?赛特霍姆临死前恰恰又在冰上刻下了记号。这一定是个提示或是警告之类的东西。”他虽然侃侃而谈,心中却暗暗揣摩着第二个可能性,一种眼下他还捉摸不透的可能性。
嘉莲娜忽然将漫游车猛地拐了个弯,避开一个深不可测的大罅缝。这个大冰隙张着大口,像是随时要把他们吞进腹内。里面升腾起蓝绿色的烟雾,织成一个色彩鲜明的纱笼,罩在了洞口。
“还有个小问题,动机。”
克莱文探出头去,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才看见远处有东西闪烁发光,“我就是要弄清楚这个动机是什么。”
嘉莲娜将漫游车停在另一辆旁边。两辆车都泊在冰地上,是在一段往下倾斜的凹陷地带的边缘。这里充其量只有三四十米深,不算十分陡峭,还称不上大冰隙。从漫游车舱内,克莱文认定自己看到了一步一步踩向隙底的脚印,尽管他还不能将视线延伸到蓝烟缭绕的冰隙深处。在地表,这样的足印要不了几天,甚至几小时就会被风刮得无影无踪,由此可以断定这些脚印是刚刚踩上去的。他注意到有两串脚印,一串显然落地重而有力,充满自信;而另一串脚印的主人则不敢伸足似的,只是在冰地上轻轻踩,慢慢踏。
他们两个人上车之前就检查过了,确保车上有两套太空服。两人一边费劲地套上衣服,一边把玩着衣服上的卡带。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克莱文开口了,“这种防护并不是真的非要不可。不管怎样,它至少没挡住疾病。不过,还是安全起见的好,省得有什么麻烦。”
“时间刚刚好。”嘉莲娜说着,“啪”的一声扣上头盔,转了一下,锁死,“他们刚刚从你的记忆中搜出了些东西,内威尔。有一族叫做‘巨鞭’的单细胞生物,在我们发现埃文森的那个实验室里,就陈列着这种生物组织。名称好像是什么‘普菲斯特里亚皮斯细细鞑’。这是一种攻击型生物,专门攻击鱼类。”
“也是致人疯癫的罪魁祸首?”
“很有可能。这东西会侵人哺乳动物的器官组织。一旦侵入人的神经系统,就会导致记忆和方向感丧失,还有一连串生理反应。肯定有人将它释放到基地的空气循环系统中,这些有毒的雾气便被喷人空中。我在想,这一切一定是个能自由进出这问试验室的人干的,有可能仅仅是一种恶意破坏,也有可能就是一场蓄意谋害。”
“我们应当早就检测出来,嘉莲娜,通风管里的空气没有抽样检测吗?”
“做过,但我们没在意地球生物。事实上,我们将地球生物组织排除在外了,只是着重过滤代顿星球上生命组织的基本生化构成数据块。我们一点儿都没往犯罪这方面去想!”
“很多假象蒙蔽了我们。”克莱文说道。
他们穿戴完毕,走到外面。克莱文开始后悔离开基地太匆忙了,现在不得不凑合着穿这套旧的太空服,也没有带任何防身器具。手上要是有件东西意思意思,壮壮胆也好啊。克莱文环顾漫游车里堆放的器材,总算找到了一根冰镐。算不上件武器,但有它在手,感觉好多了。
“用不着这东西吧!”嘉莲娜说。
“要是埃文森对我们图谋不利呢?”
“还是用不着。”
不管嘉莲娜怎么说,他没有扔下,毕竟有个冰镐在手上,还是能派点儿用场的。两人朝冰地拐弯处走去。克莱文认真检查了衣服的袖口处,仔细端详着调控衣服功能的那种老式隐形揿板。他突发奇想按了一个看上去可以按的键,顿时觉得靴子后跟伸出了尖钉,将他牢牢固着在冰地上。对此他十分欣慰。
“埃文森!”他大声叫喊,“菲尔卡!”
可他的声音难以穿透头盔,好不容易传出去的几个字也不知被那无休无止、鞭子般抽打着人的狂风刮到哪儿去了,下面根本不可能听到。他们别无他法,只好冒险进人这蓝幽幽的冰洞深处。他在前面开道,心脏噗噗直跳,不合体的旧外套笨重无比,头上也似有千斤压顶。有一两次他差点儿没一脚踏空,往下攀爬时每次探到脚下实实在在的地面,他都得停下来喘口气,浑身上下汗水横流,眼睛都被渍痛了。
他将四周围仔细勘探了一下,发现脚印逶迤穿行在一片泛着猫眼石光泽、帘幕似的薄冰问,一直向水平方向延伸了十几米远。客观冷静地说,这里虽然透露出说不出的美,却也暗藏着说不出的凶险,这一点他很清楚。侧耳倾听,冷风的气息穿冰帘而过,奏出一阵阵空灵的乐曲,很是令人回味。然而一想到要赶紧找到菲尔卡,耳边的仙乐飘飘和心中的曼妙享受很快就退隐失色了。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一个伸往冰层下方的通道上,是个开在低处的洞,里面漆黑一片,看不清楚,洞口依然是蓝幽幽的。脚印顺势而下,消失了踪影。
“假如这个坏蛋把她带进去……”克莱文一边说,一边握紧手中的冰镐。他拧开头盔上的照明灯,屈身钻进这个地下隧道。嘉莲娜紧随其后。路很难走,里面曲曲弯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就这样折腾了几十米远。克莱文自己也难以确定这究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呢——比方说,由温度较高的次冰川河流侵蚀而成——又或许是人工挖出的,还是在较近的时间内挖出来的。旁边的冰墙上印出一条条蠕虫爬过所刻下的痕迹,像是一个大理石制成的、硕大无比的人类视网膜放大图版。克莱文到处都可以看到虫子在冰缝间划下的污渍,靠近地表处尤为清晰,他也知道要看清楚虫子的蠕动,就得定神凝目数秒才行。屈身前行可真不好受,克莱文呻吟了一声,紧接着前方豁然开朗,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方新洞天。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开阔地带。
这地方仍在地下,不过头顶上方倒是有些外面的光线透进来,依稀可见一层若隐若现、似蓝非蓝、似白非白的光亮。洞顶上覆盖的冰最多不过一两米厚,这层薄薄的顶盖在冰洞的上方展开数十米,拱成一个大圆顶,不偏不倚地罩在洞穴上面。一块平地上斑斑点点缀满了深浅不一的脚印,旁边几堵冰墙拔地而起,几乎全是笔直笔直的,造型极其精致。
“啊哈,”是埃文森的声音,他就站在一面墙边,“决定加入我们的行列啦?”
看到菲尔卡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旁边还有一个叫不出名字来的仪器,克莱文一下子放下心来,同时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刺痛。菲尔卡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害。她向他转过身来,古怪的光影将她戴着头盔的脸照得变幻莫测,明暗不定,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
“内威尔,”他听到她和他打招呼,“你好吗?”
他从冰地上跨过去,心里真怕这壮美的屋宇崩塌下来,一股脑儿砸在他们所有人身上。
“为什么带她来这儿,埃文森?”
“我想给她看样东西。我知道她会喜欢的,比别的任何东西都更加喜欢。”他转头问身旁这个娇小的姑娘,“是不是呀?菲尔卡?”
“是的。”
“你喜欢这个东西吗?”
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虽然平平淡淡,但是克莱文听到了从她唇间吐出的、他以前未曾听到过的、已经接近于谈话性质的言辞。
“是的。我的确喜欢这个。”
嘉莲娜走到他前面,向女孩伸出手。“菲尔卡,我真高兴你能喜欢这地方。我也喜欢。可是现在我们该回去了。”
一旁的克莱文也准备好说服她,哪怕来点儿硬的。看到菲尔卡有意无意地向嘉莲娜这边挪了几步时,他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带她回漫游车上去,”嘉莲娜说,“我不想她套着这一身老式太空服引起呼吸障碍。”
显而易见,这是个借口,不过还说得过去。
然后,她跟克莱文讲话。这个过程很细微。自始至终未被觉察,但她已将要说的话安进他的脑子里了。
他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了。
只剩他们俩了,克莱文出声了:“你杀了他。”
“你是说赛特霍姆吗?”
“不,你不可能杀掉赛特霍姆,因为,你,才是赛特霍姆!”克莱文抬起头,头盔上的照明灯射在冰上那些蠕虫爬出的沟槽,直到沟槽越来越密,再也看不清为止。克莱文感觉自己像在观赏不平静的水面倒映出的一幅绚丽多彩的壁画。
“内威尔,替我做件好事,检查一下你太空服的装置,看氧气还够不够。”
“我的装置没有任何问题。”克莱文微微一笑。太空服,实在有点讽刺性,“老实告诉你吧,恰恰就是这套衣服让我开了窍。你将埃文森推入冰隙深处的时候,他的头盔挣脱了。一般情况下不会发生这种事情,除非套上时就没有固定好——这种情况也不可能出现,除非你们俩在离开基地之后,有人动过它。”
赛特霍姆——他敢肯定这个人绝对是赛特霍姆——不屑地嗤了一声,但克莱文不加理会,继续往下说。
“这就是我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不过我没白费心思。你必须和埃文森换身份,原因在于埃文森没有任何显在的动机杀害其他人,而你赛特霍姆却理所当然有这个动机。”
“可我想不出来,你究竟知道我有什么动机,非杀人不可?”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最后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让我们先来分析分析这一起谋杀案。改变电子记录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你甚至可以把埃文森的照片和体检数据与你自己的换个个儿。还不止这些,你还得让埃文森套上你的衣服,如此这般调包一番,我们就以为洞底发现的尸体是你,是你赛特霍姆。不过这一切你具体是怎么做的,我还不太清楚。”
“也许……”
克莱文没听见似的,继续滔滔不绝:“但据我猜测,你让他感染了那该死的虫子的病毒,就是你释放到基地空中的——叫‘普菲斯特里亚’什么的,是吧?——随即你看到他出去了,伺机尾随在他身后。你从后面扑过去偷袭他,将他击倒在冰地上,扒下他的衣服,然后套在自己身上。我想,当时他多半失去了知觉,所以才会任你摆布。可他一定又开始清醒过来,或者有别的事让你慌了手脚,于是你把头盔就这么往他头上一摁,将他推进大冰隙。如果仅仅是他的头盔脱落,我兴许不会为此大伤脑筋。所幸他没有当即陨命,还活了一段时间,有机会在冰上抠下了几个字迹。我原以为他想指明谁是凶手,可我错了。他是想告诉我们他是谁。不是赛特霍姆,而是埃文森。”
“很不错的理论。”赛特霍姆瞟了一眼踞立在他身旁的一台仪器的显示屏。这台仪器固定在一个三角形支架上,看上去像个巨型双筒望远镜,镜身微微倾斜,其仰角对准着这个冰下密室的一堵墙。
“有时,有理论就足够了。这个我们暂且不谈,说说你这个大玩具吧。是什么,某种地面跟踪雷达?”
赛特霍姆避而不答,回到原来的话题:“如果我是他——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因为我对冰虫感兴趣?”
“非常简单。”克莱文答道。尽管他心里还不是十分有底,但他仍然不希望自己在话语中流露出没把握,“其他人想法跟你不一样,他们不相信这些虫子有多么要紧,只有你才看出了它们的价值所在。”事实上,他是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推演,出言非常谨慎。他心里还有一点点发虚,毕竟,他对赛特霍姆更深一层的动机还不太明白,可他掩饰得很好,也许是人类的自负甚至虚荣吧。
“果真如此,那我岂不是聪明过人?”
“啊,你当然绝顶聪明,我一点也不怀疑。正是因为你聪明过人,你才如痴似狂地迷上了这些虫子,也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当你意识到它们正受到威胁时,你自然会出手相救。”
“对不起,内威尔,你恐怕还得多动动脑筋,想得更多、更奇一点。”他顿了顿,拍拍外形酷似望远镜,双筒镀银的仪器的外壳,显然,他无法假装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没错,这是雷达。它能探入冰川内层,精确到厘米以下,测到几十米深处。”
“你要研究虫子,这东西当然派得上用场。”
赛特霍姆耸耸肩:“说的也是。但关注冰川流向的气象学家也用得上它。”
“比如埃文森?”克莱文朝赛特霍姆和雷达的方向走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屏幕上的图案:无数线条在立体空间慢悠悠地团团旋绕着,外围主要呈绿色,越接近中心部位,缠绕越来越浓密,到了最里层,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复杂结构,“那个被你杀死的人?”
“跟你说了,我才是埃文森。”
克莱文双手紧握冰镐,冲着他走过去,就在离赛特霍姆一两米不远处,他蓦地一拐弯,直奔墙边。赛特霍姆微微避缩了一下,但也看得出来,他没有太过紧张,不担心克莱文会伤了他。
“实话实说,”克莱文举起冰镐,“我真搞不明白这些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想干什么?”
“就干这个。”
克莱文运足劲,冰镐猛地砸向墙面。一下就够了:响声中一层冰分崩离析,稀哩哗啦掉了下来,就像微型雪崩,冰碎成一块块的,落在他的脚边,每个裂块有拳头般大小,里面全都印着斑斑虫纹。
“住手!”赛特霍姆喊道。
“咦,干什么?你着什么急?你不是对虫子不感兴趣吗?”
克莱文又砸了一记,又一层冰哗啦啦散成一片。
“你……”赛特霍姆忍了忍,“你要是不小心点儿,这地方整个都要被你捣塌了,会把我们全砸死的。”
克莱文再一次举起冰镐,两手挥舞间,喉咙里还发出一声吼叫。这一回,他使出了全身上下的力气,连同满腔怒火,奋力一挥间,足有他上半身大小的一大块冰随着一声巨响,从冰墙上轰然坠下。
“我不怕冒这个险。”克莱文宣称。
“不!你说什么也得停下来!”
“怎么啦?不就是冰吗?”
“不!”
赛特霍姆冲过去,一下子将克莱文打得跪地不起。冰镐从手中飞脱而去,两个人在地上扭打起来,滚成一团。赛特霍姆占了上风,骑在克莱文胸口。他俯下身去,将自己的面罩紧紧抵在克莱文的面罩上,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滚落,在克莱文眼中倒像一粒粒质地精良上乘的珍珠。
“我叫你停手的。”
克莱文胸口被重重地压住,要出声相当困难,但他还是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我看你是不是埃文森这个问题咱们已经解决了,对吧?”
“你真不该伤害它们。”
“是不该……但别的人也不该受到伤害,对吗?他们实在太需要用那些冰了。”
此时此刻,赛特霍姆的语气已经认输了,虽然还没有到供认一切的地步。“你是说反应堆?”
“是的。就是那个聚变反应堆。”克莱文让自己略略喘了口气,心中颇有些自得,接着道,“实际上,是嘉莲娜,而不是我本人,打通了这个思路。我指的是反应堆必须靠冰雪发动这一关键问题。当时所有边远地带的基地都保不住了,他们又只好将幸存成员全部撤回,留守主基地。而这意味着反应堆负担加重,需要添加更多的冰作燃料,而这种‘冰燃料’随时随处都可以获取,毫不匮乏。”
“但他们不该滥采冰源。我在冰中发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滥采。”
克莱文点点头,断定这一刻埃文森已全然变回了赛特霍姆。
“不能。冰多宝贵啊,对吧?别人谁都意识不到它可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没有这些冰,那些虫子会死的。其实你也不懂,是不是?”
克莱文咽了口唾沫,“我想我比别人更了解一些,赛特霍姆。你意识到了那些虫子——”
“该死的,不是虫子!”赛特霍姆嚷了起来,他打开了太空服的扩音功能,可克莱文还没摸准那玩艺儿在哪里。好一阵子赛特霍姆的嚷嚷声在这巨大的冰室里来回冲击撞荡,冰层被震得纷纷碎裂,引发一串串连锁反应,反应虽不大,却也弄得整个空间岌岌可危,行将崩塌似的。然而一旦重归寂静,除了克莱文粗重的喘息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的时候,一切又恢复原样了。
“不是虫子?”
“对。”赛特霍姆这会儿平静些了,俨然已经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对,真的不是虫子。它们非常重要,是的,它们是一个更大、更复杂的系统里的低一级的因子。你还不明白吗?”
克莱文一副诚恳的样子,“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有魔力,让你对他们如此着迷。在我看来,它们就那么回事儿,简单得很。”
赛特霍姆从克莱文身上挪开,起身又站到冰地上。“就是因为它们简单。一个小孩子花一下午的时间就能掌握冰虫的生物学原理。老实说,菲尔卡也能。哦,她很棒,内威尔。”赛特霍姆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看得克莱文心里直发毛,“她能搞明白的……她并不是个失败,绝对不是。我倒觉得她体现了某种奇迹,而我们目前还不了解。”
“而对虫子你却完全了解?”
“对。它们就像上发条的玩具;事先输入几个简单的程序。”赛特霍姆蹲下身去捡起冰镐,拿在自己手上,“它们总是对同样的外部刺激产生几乎一模一样的反应。而它们对之产生反应的那几种刺激又是简单之极:一点点温差,一点点冰中生而有之的生化提示因子。但是突变性能……”
克莱文好不容易撑着坐起身来,“又是那个字眼。”
“是网络,内威尔。这个网络就是虫子在冰中爬出的曲曲弯弯的通道系统。还不明白吗?那才是真正的复杂性之所在。也是我一直更感兴趣的地方。当然,我是花了数年时间观察它们,才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什么呢?”
“一种自我进化的网络。这种网络具备适应能力,还具有学习能力。”
“只不过是在冰中钻出的条条虫道而已,赛特霍姆。”
“不。远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赛特霍姆伸长脖子,克服身上套着的太空服带来的诸般限制,似是沉浸在这冰屋的富丽堂皇中,尽情享受这一刻,“任何一种神经网络中都包含两种基本要素,内威尔。连线和节点,但这还不够。连线必须能被适时评测,根据需要增加其强度。而节点必须能以终端方式处理经由连线输入的信息,这和‘与非门’的原理差不多。”他朝冰室比划了一下,“你看这里,连线与节点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但本质上,它们还是各施其职。虫子爬行时一路留下分泌物,这些分泌物决定了其他蠕虫如何使用同一通道,是选这条路还是那条路。决定性因素有很多:蠕虫的性别,还有时令,其他的我就不一一举出了,省得你不耐烦。但道理归根结底很简单。分泌物——以及这些分泌物对蠕虫的影响力——意味着整个网络的拓扑布局是受极其精妙而细微的突变原理控制的。而一窝缠绕在一起的虫子就起到了‘与非门’的作用,负责处理从连线的诸节点上输入的信息资料,所遵循的法则无非就是虫子的性别,以及它们之间的等级地位的高低顺序。这个过程杂乱无章,缓慢悠长,充斥着生物学的诸多规律,但其最终结果是整个蠕虫王国充当了类似于神经网络系统的功能。这是一个由蠕虫自身集体生成操控的程序,尽管任何一个个体的虫子根本不知道自身原本是整个庞大网络的一部分。”
克莱文一一听着,细细分析,这才问出自己想要问的问题:“那这个网络是怎么发生突变的呢?”
“慢慢地变,”赛特霍姆回答,“有时候一些通道被废弃不用了,因为某种分泌物阻止了别的虫子经过这些线路。久而久之,它们就被冰山封住或者说切断了。而与此同时,另有通道会遇到契机,被打开,比如说碰到冰山自发破裂,蠕虫网络自然会跟着遭殃,原本的线路会一下子乱了套,整个网络就会被强行改变,进入一个新的背景。再比如说,蠕虫也会钻出新的洞来,爬出新的线路。观察它们的缓慢进程——用我们的时间观念来看的话一那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更不用说突变了。但是让我们想像一下,在头脑中加快进程,内威尔。想像一下,如果我们能看到这个网络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以来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想像一下我们会有什么发现。纵横交错的连线不断行进,不断演化,从早到晚,永不停歇。我们的肉眼虽然看不出,但我们可以运用想像力来看,来设想那永无止尽的变化与转换。现在,你想到什么了吗?”
克莱文知道什么回答才能让赛特霍姆满意,他给出了惟一能给的答案:“我想,应该是人的大脑吧!是新生儿的大脑,仍在塑造打磨新的神经连线。”
“是的。哦,你一定会提出一个问题,这里的网络是彼此孤立的,因此它们不可能对自身结构之外的刺激产生反应,但我们不能仓促下定论。要知道,在这里,季节的交迭只能算是一瞬间,内威尔!我们觉得极其缓慢的地理过程——冰川崩裂或是两座大冰山相撞——这些我们眼里翻天覆地的变化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在一个又聋又瞎的孩子的世界里算得了什么。”他停了一下,扫了一眼雷达下方的荧光屏,接着说,“这才是我想要弄清楚的东西。一个世纪以前,我花了几十年时间来研究这种网络结构。我也获得了一些令自己大为震惊的发现。这个由蠕虫王国所构建的网络系统——随着冰山的破裂变形——也在不停地运动,不停地改变形态。但是无论其外形枝丫多么变化多端,无论它进化出多么复杂的循环迭代模式这个网络结构总有着始终不变的内在深层结构。”赛特霍姆的手指在绿色的通道图上搜寻移动,指尖戳向中心部位红色的一团,“如果解读这个网络图,便会发现整个道路走向和布局并非根据一定的指数排列,相反,它们的分布与走向是非常随意的。由此可见这是一种具有高度组合特性的优质网络系统,内含几个功能相当特殊的中心程序,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姑且将其称之为枢纽。这里就有一个。我认为它的功能是使整个网络从冰川崩裂得越来越大的口子间挪移开去。尽管我在这里所观察到的一切都证明了我原先的观点,而要最终确认这个理论,恐怕我再花上一百年的时间都不一定够。我还绘制了其他一些蠕虫王国里的结构图。它们有的可能巨大无比,遍及数千立方米的冰川。再多再大,它们总能持久生存,持续变化。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种网络已经在不断生成具备特殊功能的区域,开始处理信息了,内威尔!它已经开始了艰难曲折的思维活动!”
克莱文重新打量冰室四周,在赛特霍姆一番醍醐灌顶的启发下,他希望能够看到他所说的新的希望的曙光。他心想,明明是虫子,却要将它们看作电子符号,在坚固的冰层中间逶迤爬行,神出鬼没间造出一个神经网络系统。
想着想着,他不由得颤抖起来。只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就算是它们的网络能处理信息……也没有理由认定它会有意识。”
“为什么不能?内威尔?一个通过神经组织传送脑部电子信号,一个通过在大冰块上钻出的断断续续的线路产生意识,这两种睁眼看世界、体察众生万物的方式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
“我想你的看法也有道理。”
“我得拯救它们,内威尔。不仅仅是虫子,还要保护这些虫子所构成的整个网络系统。我们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将我们在这宇宙间所能碰到的第一种会思维的东西扫光除清。一直以来,人类对除自身之外的思维究竟是什么样子总是抱有成见,其实我们所知甚少,可也不能仅仅因为它不符合我们一以贯之的常理就毁了它吧?”
“可拯救虫子就意味着要杀掉其他所有人。”
“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一点?你以为我没有为此痛苦过?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是一个人,内威尔——我不是禽兽。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也非常明白我这么做会让我自己陷于不义,日后如果有人到此,我在他们眼中会是什么形象,这些我都知道。”
“可你还是这样做了!”
“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吧,要是换了你,你又会怎么做呢?”
克莱文张开嘴,想回答又回答不出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几秒钟内什么念头都没有。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如此认真彻底地思考过赛特霍姆的这个问题呢!他虽然缄默未答,但最终还是在心里作出了让自己满意的假设,那就是他不会像赛特霍姆那么做,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一转念间,他又怀疑起自己来,真的能那么肯定吗?在赛特霍姆一方,毕竟,他是真真切切地相信虫道网络已形成了一个有知觉的整体,是会思考的存在体。获悉这一切一定让他觉得自己成了神圣的上帝的选民,身负特殊使命,获上帝之命,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来保护他所发现的这令人难以置信的稀世珍宝。这样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并无大错。
“你还没有回答我。”
“那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三思,不能草率回答,赛特霍姆。但我的想法是,我不会像你那么干,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肯定,能不能坚持到底。”
克莱文站了起来,看看自己的太空服,有没有哪儿坏了或是破了,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好在没在刚才的混战中受伤,总算松了口气。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说得对,我是不会知道。但有一件事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我听到了你的一番高论,听出你话里的含意。你对你的网络理论深信不疑,可你却没法让别人明白这一点。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保护你的发现。”
“那你也会把他们全部杀光了,就像我当初做的一样?”
一想到真的要这么做,克莱文立刻就觉得仿佛有人往他肩上压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要是真感到自己杀不了人,下不了手,反而会轻松很多。然而他毕竟曾是一名战士。虽然他杀人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但他毕竟杀过人,而且被他杀死的人数远远超过他所能记得的数字。所以人还是有所信仰的好,那样的话,做什么事都容易多了。
而赛特霍姆恰恰就是有所信仰,信奉他眼里的真理。
“或许,”克莱文说,“我是说或许我会!会的。”
他听到赛特霍姆舒了口气。“我很高兴。刚才我还……”
“刚才你还怎么?”
“你手里拿着那把冰镐现身的时候,我以为你要杀掉我。”赛特霍姆手握冰镐,更像克莱文刚才那会儿的动作,“你不会这么做的,不是吗?我不否认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太残忍了些,可我必须这么做。”
“我理解。”
“但我现在该何去何从?我可以和你们在一起?是不是?”
“恐怕我们不会长期留在代顿星球上。我想你也不会真的想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你知道我们的真实情况,你就不想和我们在一起了。”
“你们不能将我一个人抛在这儿,我不能再这样被孤零零地抛下了。”
“为什么不行?你有你的虫子呀。你还可以再杀死你自己,等等看,下面还会有谁来救你。”克莱文说着转身想走。
“不行!你现在不能走!”
“我会把你的漫游车留在外面的冰地上。里面也许会有些东西供你使用。你不要再回基地一带去了。在那儿你是不会受欢迎的。”
“在这儿我会死的。”赛特霍姆叫起来。
“尽量适应这里吧!”
他听到身后赛特霍姆的靴子在冰上走过的声音,脚步越走越快,已经奔跑过来了。克莱文平静地转过身去,毫不惊讶地看到赛特霍姆径直向他冲来,冰镐举得高高的,活脱脱一把武器。
克莱文一声叹息。
他飞快地向赛特霍姆脑内发送指令,接通了还在他大脑内安插着的微型机器,给它们下达任务,执行对赛特霍姆的判决。瞬息间,这颗脑袋的主人神经系统尽毁,毫无痛苦地进了极乐世界。一个小时之前他还完全不会玩这个把戏,但当嘉莲娜将这个法术输入他脑中之后,这玩艺儿变得跟打个喷嚏似的,容易极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当神仙是个什么滋味。
一眨眼间,赛特霍姆手中的冰镐落地,人踉跄了两下,一头栽倒在地,扑到冰镐一端的刃片上,脸上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不过他不会觉得痛苦,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说的是真的。”克莱文喃喃自语,“我也会杀了他们,正如我所说的。可我不愿意这么想,然而,我也不能否认我有这种想法。不,我不怪你出此下策,一点儿也不怪你。”
他抬起靴子,开始踢刨地上的冰,尸体上方立刻扬起了一层霜雾。把赛特霍姆的尸身从这里挪走太费事了,他体内的仪器会自动杀毒除菌,因此用不着担心死尸组织细胞会对冰川带来任何污染。还有,正如克莱文几天前刚刚对自己说过的,能死在这里真的挺不错!或者说,能在此地等死真的挺不错!怎么说这里都是挺美的。
等他忙完了,等赛特霍姆这个人不见了,最后成了在冰隙深处正中间位置墩着的一个小冰堆的时候,克莱文向他发表了最后的致词:
“但是,那并不能说明你是对的。你的所作所为仍然是一次谋杀,赛特霍姆。”他踢起最后一块冰土,覆在尸体上,“杀人者一定会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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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太空少年 | [澳]默文·德穆普西 | 《太空少年》作者:[澳]默文·德穆普西
黎明译
一、离开太空
它像火箭一样划破夜空,没有一个人能再看上它一眼,看起来酷似一颗普通的流星。夜沉沉,天很冷,除了送奶员和一两个开车的人外,周围几乎没有什么人。
静悄悄地,这一物体降落在桉树丛中。它在落下的那个地方闪闪发光,形成了一个闪烁的紫色光环。这个小玩意儿只有英式足球那么大。
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它着陆。它一直停在那儿,静静地在树下发着光。
格雷戈和史蒂夫在踢足球。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他们正在练习传球。
“史蒂夫,来一个高球。”格雷戈一边喊,一边朝院子的另一边跑过去,拉大了距离。
“当心好球。”史蒂夫自负地说。他把球猛力踢了出去,飞过格雷戈的头顶,滚进了桉树丛。
“真有意思,”格雷戈大声说:“你去捡球吧!”
“哎!你这个家伙,你不是要一个高球吗?”史蒂夫回答道。不过,他还是跑下坡,到院子底下的树丛中去找球了。格雷戈15岁,在哥儿俩中是老大。史蒂夫14岁。格雷戈理了理搭在眼睛上的黑发,站在那里等候,史蒂夫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斜纹粗布夹克,衣服的后面有自己画的一个大黑十字,并用红颜色写着“魔鬼”二字。格雷戈透过树林,不时地可以瞥见这件夹克。最后,他忍不住喊了起来:“难道找不着了吗?”
“找不着!”史蒂夫生气地喊,“快过来一块儿找一找。”
“啊!你真没用。”格雷戈一面吼着,一面慢悠悠地走下坡去帮弟弟找球。
他们家的后院就像大多数学校的操场那么大,房子后面是一个斜坡,上面长满了野生树木和灌木丛。
多年前,当孩子们的父母亲第一次看见山坡上这座嵌有封檐板的老式木房子时,他们的母亲就说:“这是抚养孩子的好地方,宽敞的住宅,清新的空气,对于孩子们的成长,很有好处。我现在找到了工作,我们能买得起这座房子了。”
布朗先生欣然同意。“亲爱的,这座房子也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害处,”他一本正经地说,“这地方就是我们的啦!”就这样,格雷戈、史蒂夫和他们的妹妹约兰达来到郊外,住在这座灌木丛生的小山上。
约兰达12岁,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在高中一年级上学。她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总是乱蓬蓬的,几乎环绕住了她那活泼的、带有雀斑的脸庞;一双晶莹的蓝眼睛,在她圆圆的脸蛋上闪闪发亮。在房后不远的地方,她正忙着自己的事。每个星期六早晨,她总要拌好一些食物,放进篮子,然后悬挂在树枝上喂野鸟。
她看见格雷戈消失在树丛中,便喊道:“别吓走了小鸟!”
“好,好!”他回答道。因为他是老大,不愿意让他的妹妹得到这样的印象:她可以给他下命令。他看见史蒂夫在前面认真地寻找,他那带有雀斑的脸庞和蓬松的鬈发,在树丛中依稀可见,一闪一闪,看起来有一点儿像他的妹妹。
史蒂夫的脚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便转身大喊:“嗨,格雷戈,快来看我碰到的这个玩意儿!”
格雷戈把他的满头黑发从额头向后理了理,慢步穿过树丛,他看见弟弟弯着腰,正看着地上的一个什么东西。
“哎哟,这是什么呀?”格雷戈问。他被球体表面的紫色光环吓了一跳。
兄弟俩站在那里看了好久。最后,史蒂夫弯下腰,把球从地上拣了起来。格雷戈喜欢当头儿,而史蒂夫却是个实干家。
“好像不怎么重,”史蒂夫说,“真好玩儿。”
格雷戈摸了摸,把球拿在手里。“还有点儿热呢!”他说着,把球又递给史蒂夫。
“小心!”史蒂夫叫了一声,把球扔在地上。
格雷戈跑回来,突然被吓呆了。史蒂夫笑了。他为了吓唬吓唬格雷戈,故意把球扔在了地上。他有点儿爱跟别人逗趣,一旦有把握,他总喜欢把他的哥哥、妹妹惹恼。
“你看见了吧!”格雷戈气喘嘘嘘地说,“这个球快到地面的时候,就停住了!”他弯下腰,拣起球,抛向空中。球又下来了,然而,快到地面时,球体停住了。史蒂夫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这个球。过了一会儿,他也弯下腰,拣起球来。他把球高高举过头顶,使尽全身力气,向地面摔去。同样,球还没落到他们脚下的草上,便停止了。格雷戈和史蒂夫都感到他们碰上了一件怪异的事情。他们恐惧得跳了起来。正在这时,他们听见有人说话。
“你俩在我们这儿干什么?”原来是杰克·婷赛的声音,这个姑娘就住在布朗家的屋后。她跟格雷戈一般高,但身材更加苗条。她头上戴着一顶斜纹粗布帽,棕色的长发披在蓝、红条子布夹克的后面。
史蒂夫沉默不语,看着他的哥哥——他俩不假思索地穿过铁丝篱笆,爬到了邻居的后院。杰克比格雷戈年岁小一点儿,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在往返学校的公共汽车上,格雷戈常常取笑她。这时,她有了一个回敬他的机会。格雷戈感到有点儿扫兴,他并不是真心想取笑杰克,只不过是已成习惯罢了。
“我们把球踢丢了。”格雷戈叽叽咕咕地说。他拨开草丛,拿起那个奇异的球,穿过树丛,一溜风向回跑去,史蒂夫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格雷戈,我们为啥要跑呢?”史蒂夫质问,“让她看看有什么了不起。”
格雷戈心里愿意,然而他说:“这个玩意儿太有趣了,谁想让她来摸!我想把他拿给爸爸看。”他把头发往后理了理。
他们回到家时,看见爸爸在大门口,正跟一个邻居说话。
“这么个谈法,”格雷戈说,“可能还得等几个钟头呢!”
史蒂夫大声喊:“爸爸!妈妈叫你哩!”
他知道,这个办法通常几分钟就会见效。果然,没多一会儿,爸爸便朝孩子们等候的地方走去,他们刚好站在车库门里面。
“嗨,爸爸!快来看我们发现的这个玩意儿。”格雷戈喊道。
“要知道,如果你们再把那些破烂玩意儿往家里收拾,你妈会怎么说的。”爸爸说。然而,当格雷戈从史蒂夫手里接过球,拿起来仔细察看的时候,他不再说话,也呆呆地望着这个奇异的球。
“唔,看起来像个什么灯。你们从哪儿捡到的?”他从格雷戈手中接过球,仔细地观察起来。
“爸爸,往水泥地板上扔下去。”史蒂夫建议道。
“会摔破了。”
“哎,不会的。”格雷戈和史蒂夫异口同声地说。
爸爸照办了,果真没有摔坏。
“你看怪不怪?”格雷戈问。
“是呀!”爸爸慢慢地说,“它弹不起来呀!”
“再试一试。”爸爸又把球摔了一下。
“看见了吧!它根本就没有着地。”史蒂夫非常兴奋地说。
“是呀!”爸爸又慢腾腾地说,“的确是这样。”
爸爸突然转过身,蹑手蹑脚地走进车库,拿来一把鎯头和凿子。透过紫色的光雾,他把凿子放在球上,举起鎯头,使劲猛打了一下。鎯头好像打在橡皮上一样,被弹了回来。这颗黑色的球依然闪闪发光,并没有打上丝毫的痕迹。
那天晚上,这只神奇的球一直使他们迷惑不解;夜里,他们把球锁在车库里。当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时,这件事便成了谈论的唯一话题。妈妈和约兰达没有见到球。她们好奇得不得了,终于叫史蒂夫去车库把球拿来。
史蒂夫很快就回到了厨房,结果使大家大吃一惊。天刚黑时,他们就打开顶灯,这时突然变得亮多了。爸爸迷惑不解地说:“史蒂夫,请把球拿出去!”灯光恢复了正常。
“史蒂夫,再进来一下。”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史蒂夫走了进来。
灯又变得亮多了。爸爸把球拿在手里,离开桌子,走进了客厅。他打开电灯,电灯比平时亮得多。他穿过大厅,那儿的灯也亮多了。全家人都默然相随。爸爸突然灵机一动,砰地推开前门,走到仪表箱前。他打开小小的箱门时,其他人都围在一旁。
“仪表不走啦!”格雷戈急促地说。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电流通过,在电表上都会显示出来,可是,电表此刻一动也不动。
“快去打开暖气,打开烤面包的电炉,打开一切电器。”爸爸命令道。孩子们七手七脚地忙了一阵,打开了一切电器开关。刹时间,整个房子充满了吸尘器、洗衣机、电扇、电冰箱及其他电器设备的嗡嗡声和震动声。妈妈和其他人匆忙跑回仪表箱跟前;真奇怪,电表的轮子还是不转。爸爸不解其意地搔了搔头。
“大家回屋里去吧!”妈妈说,“外面太冷啦!”怪球的魔力以及黑沉沉的夜,使她有点儿害怕。
他们回到屋里,刚一坐下,爸爸便饶有风趣地说:“好啊!看来我们再也不必担心交电费的事儿了。”
一家人围坐在桌旁,谈论了好久好久。每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见解,阐述这个球究意是怎么一回事。往常就寝的时间早已过去了,爸爸和妈妈催困倦的孩子们去睡觉。
格雷戈和史蒂夫一起睡在后面的房间。这间房子对孩子们来说是十分理想的——远离厨房、十分寂静。房间的墙壁是用大幅彩色广告画装饰的,画面上尽是些直升飞机、拖兜自行车以及那些被妈妈称为“双轮见鬼车”的玩意儿。格雷戈和史蒂夫都渴望有一天能有自己的拖兜自行车。两个孩子低声谈论着,不久便进入梦乡——他们做了各种各样的奇怪的、令人惊奇的梦。
格雷戈醒来时,他立刻意识到离天明还早。万籁俱寂,空气凉爽,没有一点儿车辆的嘈杂声。他极力回忆吵醒他的是什么声音。正在这时,他又听见那种响声——一种柔和而又深沉的嗡嗡声,从半开着的窗户传了进来。他谛听了一会儿,希望这种声音会走远点,好让他能再睡一觉。可是,响声慢慢地变大了。他气愤地坐在床上,掀开软百叶窗帘的板条,向后院瞥了一眼。
“哎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史蒂夫,史蒂夫,”他低声喊,“快醒一醒。”史蒂夫打着呼噜,翻了翻身。可是,格雷戈仍不停地叫着。
“你怎么啦?”史蒂夫有点儿烦躁,睡眼惺忪地说。
“到这儿来,看看窗户外面!”格雷戈的声音里含着惊讶和恐惧的紧急信息。史蒂夫立即跳下了床,跨过地毯,走到窗户跟前,兄弟俩一起偷偷向后院望去。史蒂夫惊讶得喘不过气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银灰色的玩意儿,徐徐飘落在后院的草坪上。这东西大约有10米长,5米宽,中间大,两头尖。一条又薄又平的带状物,大约2米宽,突然从中间发出亮光。正要落地时,这个东西停了下来。深沉的嗡嗡声消失了,只能听到微弱的咝咝声;好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
史蒂夫抓住格雷戈的臂膀,狠劲地握着。他突然吃惊地说:“看!”
在这个奇怪的飞船的银色表面,出现了一束黄色的光线,并且越来越粗。
“那是个门。”格雷戈低声说。他掀开了史蒂夫的手——如果他要跑的话,谁也别想让他停下来。
他们刚一站到地上,看见舷梯落了下来。透过光亮的门道,走过来一个看起来非同寻常的小动物。
“我叫爸爸去!”格雷戈叫道。他把披在脸上的头发向后一甩,冲了出去。不一会儿,爸爸、妈妈和约兰达蹑手蹑脚地走进他们的寝室,蹲立在窗下。
“格雷戈,它还没动呐!”史蒂夫报告说。
飞船门口的小动物仍静静地站在那儿,它好像正在朝房子里张望。除了头之外,周身裹着一种闪光的橘色物质。小动物似乎戴着一顶黑色的大钢盔,比宇航员戴的帽子要大得多。奇特的是,钢盔上没有一个孔洞,小动物的躯体很小,四肢又细又长。
这个奇怪的小动物以惊人的速度爬下舷梯,越过草坪,朝房子走来。
“我去拿枪。”爸爸惊叫了一声,踉踉跄跄地向屋外走去。其他人在后门附近的过道里等着。他提着一支破旧的0.22式来福枪,回到他们跟前,笨手笨脚地往里面上子弹。妈妈打开了电灯。爸爸装好子弹,砰地一声打开后门。那个小动物正好站在门口,一家人都呆若木鸡,一个个傻眼了。
两个男孩、妈妈和约兰达急忙后退。约兰达吓得毛发耸立。爸爸端起了枪。
“不许动,不然我就开枪了。”他傻头傻脑地大喊了一声,因为那个小东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动。
“喂!快走开吧!”妈妈哭声哭调地喊。她双手紧紧地扯起睡衣,拉上她的脖子。
“再敢走近一步,我们就要狠狠教训你!”格雷戈怒吼起来。
小动物慢慢地举起一只手臂。忽地出现了一道蓝光,好像有一股冷风朝他们吹来。突然,他们发现自己不能动了。小动物进入门道,从他们身旁穿过,消失在房子里。过了一会儿,它又出现了,腋下夹着那个发光的黑球。
小动物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从它那伸出的臂膀上,又发出一道闪光。就跟刚才一样,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又能走动了。
“啊,这个家伙把我们的球拿走了!”约兰达叹了一声。
小动物停了一下,向前走了几步,又犹豫了片刻;然后,俯身把手里的五个小球抛到地面上。这些球跟那个大球一模一样,只是小一些。接着,小动物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滚动这些球。一个球快要碰上另一个球的时候,这个球就会滚开。它又把那些小球拨弄了一番,让他们看看这些球是怎样被滚成一个小圆圈的。布朗一家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着它为他们表演的小戏法。
“真像滚木球游戏。”爸爸说着,长叹一声,放下了枪。
妈妈小声说:“嗨,它给我们留下了一件礼物!”小动物友好地挥了挥手,离开了放在地上的小球,箭步奔向飞船停留的地方。它登上舷梯,走了进去。舷梯收了回去,门关上了。微弱的嗡嗡声变成了呜呜声,飞船腾空而起,急骤加速,向北远去。
一家人茫然、困惑,回到了屋里,小心翼翼地锁上了后门。
“你们都别说,让我先告诉学校的小朋友们!”约兰达兴奋地说。她的头发看起来还是那么乱蓬蓬的。
“嘿,”格雷戈带着讥讽的口吻,模仿约兰达的腔调说,“‘亲爱的教师,同学们,昨天晚上,我看见一个从太空飞来的东西。’你在撒谎吗?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他讲得对,”妈妈说,“在未搞清楚这件事之前,我们全家一定要保密。”她笑了笑接着说:“或许,我们明天一早会发现原来只是做了一个梦。”
爸爸站在窗前说:“它的脸是个什么样儿,我一直没有看清。”
“我也没有看清。”史蒂夫说,“或许,宇宙飞行帽上的玻璃,跟我们见过的防护钢盔上的玻璃一样,不透明,我们看不过去。”
“也许是这样。”爸爸说着,打了一个寒颤,“你妈妈讲得对,在弄清楚以前,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更不能告诉警察,我同他们闹的纠纷已经够多了。”
史蒂夫悄悄地站起来,走了出去,拿起五个小球,很快回到了房间,刹时间,灯光亮多了,爸爸拿起一个,走到仪表箱跟前,电表的轮子也不动了。他心不在焉地把小球放进箱子,关上了门,困惑不解地走了回来。他们谈论了好长时间,想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行啦,回去睡吧。天亮前,我们必须睡一会儿。”妈妈最后说。大家都上了床,但谁也睡不着。
第二天是星期天,这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两个男孩不再是那样蹦蹦跳跳了,他们不时地在低声谈论着什么。家里一片寂静,就像死了人一样。爸爸心不在焉,别人跟他讲话,他总是答非所问。妈妈显得非常忧虑。约兰达坐在她房间的地板上,不厌其烦地放着她的唱片。整整一天过去,在熄灯就寝时分,全家人似乎才有一点儿喜色。屋子里除了爸爸古怪的鼾声外,显得一片宁静。
夜里,刮起了大风,一阵阵狂飙摇撼着房子,刮得窗户和百叶窗格格作响。格雷戈起初以为是这些响声把他吵醒的。远处还不断传来狗叫声。在嘈杂声里,似乎可以听见一种嗡嗡声。格雷戈匆忙坐了起来,才不迷糊了。他跳下床,走到窗户跟前,拉开百叶窗帘,偷偷地向后院看。
“史蒂夫!”他急促地叫道。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阵令人烦躁的呼噜声。
“它又回来了。”
史蒂夫二话没说,很快下了床,同格雷戈一起站在窗户跟前。接着,他转过身,打了个趔趄,还是迷迷糊糊的。他穿过房间,走出了门。外面尽管很黑,他还是跌跌撞撞地走到父母亲的床前,摇了摇爸爸的肩膀。爸爸在朦胧中睁开一只眼,看见了他这个14岁的儿子的身影依偎在自己的床头。
“你想喝的话,自己去吧!”他懵懵懂懂地说。
“它又回来了。”
爸爸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推了推妻子的脊背。“你听到了吗?”他叫了一声,对在半夜里被叫醒仍然感到烦恼。
“啊,别喊了!”妈妈呻吟着说,立即下了床,走出房间。不一会儿,一家人都同格雷戈一起站在窗下了。
飞船安全回来了。舷梯正在从闪着黄光的门里放下来。门口出现了两个小动物。一个站在那里不动,另一个步下舷梯,向后门走来。同前次一样,它仍穿着橘黄色的衣服。可是,站在飞船门口的那一个却穿着一身蓝。
“大家静一静,”妈妈小声说,“它可能以为我们不在家。门锁着吗?”她面向爸爸。
“当然啦!”他吸了一口气。
这个小动物在他们眼前消失了。不一会儿,他们听见钥匙在后门上转了一下,把手咔嗒一声,门突然大开了。妈妈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
“我一定要逮住它。”爸爸勃然大怒,从房间跑了出去,格雷戈紧紧跟在后面。爸爸比一般人身材矮小,可是一看到不公平的事就要挺身而出,好为他人打抱不平。格雷戈继续了爸爸的这些优点,或者说美德;他也从不考虑自己的安危。他们一起向站在过道上的小动物冲去,可是,还没等他们到跟前,小动物举起一只手臂,他们就像前天晚上一样,感到有一股冷风扑来。他们不能动了。小动物从他们身旁走过,进了厨房,
那几个黑色的发光球就放在厨房的长凳上。妈妈、史蒂夫和约兰达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旁,作好准备,一有危险,就立刻逃跑。约兰达的头发又竖立起来了。他们看见这位不速之客,拿着东西,向门口走去。他们匆忙跑回走廊的末端。
当小动物走向后门的时候,史蒂夫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真是个送了东西后又要回礼物的小人!”他脸色苍白,雀斑显得更加清晰。
小动物似乎耸了一下肩膀,作为对他的回答。它再次向爸爸和格雷戈举了一下手臂,父子俩又能动了。他们站在原处,看着这位客人返回正在等候的飞船。它爬上舷梯,走到了那个在上面张臂等候的、穿蓝衣服的小动物跟前,交换了小球。接着,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正在等候的那个小动物举起手臂,指着穿橘黄色衣服的小动物的头。霎时,出现一道闪光,穿橘黄色衣服的小动物头晕目眩,摇晃了一下,从舷梯上摔了下来。
穿蓝衣的小动物立刻退进舱内,舷梯收起来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飞船腾空而起,迅猛加速,消失在夜空之中。爸爸和格雷戈跑过草坪,去扶摔在地上的小动物,忘记了先前的气愤。
“天哪,穿蓝衣的小动物要开枪打它啦,还是怎么的?”史蒂夫问。
“快帮我把它扶起来。”爸爸对格雷戈说。
他们异常惊奇,原来这个奇怪的小动物非常轻。更使他们吃惊的是,那个小动物居然对他们说:“谢谢你们,我现在会好的。请把我放下。”
他们差点儿丢开手。不知怎么地,他们意识到这两位不速之客及其飞船是从太空来的,他们也曾考虑过,可能会存在语言方面的障碍。然而,他们现在和这个小动物用英语交谈,就像和自己人交谈一样。首先恢复镇定的是妈妈。
“可怜的小东西,快到厨房来吧!刚才那个畜牲对你多么凶狠!他爸爸,快架起茶壶。我想,我们大家都该喝杯茶了。”
大家穿过过道,拥进厨房,站在这位宇宙人的周围,都不知该怎么办好。妈妈却很有主见,忙着摆弄杯子、碟子。约兰达赶上去帮忙,很高兴有点事可做。爸爸凝视着宇宙飞行帽,然后向后拉了拉,此时,他那热情的脸上露出了副可怕的面容。
“别……啊,别看它的脸,孩子们。”
当然,他们都瞥了一眼,吃惊地向后退去。头盔似乎是空的。约兰达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接着,便眼泪汪汪地哭起来。不论什么事,在她看来都严重得不得了。
“我非常非常抱歉,”空钢盔柔和地说,“我把你们吓了一大跳。我无意要这样做,可是,嗯……我真的不知道,我该露出个什么样儿才好。”
“什么!你是说,你是看不见的,你从来没有看见过你自己?”格雷戈说着走近了一点,透过宇宙飞行帽的小孔又看了一眼。“天哪,看来你那儿真是空的。”
“如果能使你们感到容易辨认的话,”钢盔帽说,“我可以变成一种颜色,你们就可以看清我了。”
“请这么办吧!”妈妈恳求道,“快一点变吧!真是有趣极了。”所发生的一切都使她大为震惊。
“你们喜欢我变成某个特定的人吗?”这位宇宙人问。
史蒂夫匆忙跑出房间,一会儿又返回来,手里拿着一幅很大的摩托车锦标赛的彩色广告画。
“你能变成像他这个样儿吗?”他问。广告画上的人大约25岁,棕色浓发,蓝眼睛,咧嘴含笑。
“当然可以!但是,当我脱掉身上这套衣服时,大概得请你们离开一会儿。我现在不需要这套衣服了。我必须长胖一点。我比这张图片里的人瘦多了。假如你们能给我几件衣服,并让我单独呆几分钟,我就会改变颜色,长胖一些。我变身的时候,不会使你们惊恐。”
“妈妈,我可以呆在这里看一看吗?”史蒂夫地问道。他咧嘴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着调皮的目光。
二、诺曼停了下来
十分钟后,宇宙人从洗澡间回来,全家人无不惊讶异常。站在他们面前的竟是一个微微含笑、相当时髦的青年人。
“我变得跟你的体型一模一样,衣服很合身。”他对爸爸说。
爸爸突然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伸出一只手说:“我姓布朗,你可以叫我约翰。”他们紧紧地握手。
青年人停顿了一下,无言以对。还是妈妈欢快地开了腔:“我们应怎样称呼您呢?”
青年人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最后说:“也许,你们应该把它写下来。我的称呼符号是N012R93M24A74N23。”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谈中又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妈妈又开了腔,声音有点急促:“简单点怎么称呼?”
他笑了,笑得是那么轻松愉快“噢,用每个符号的第一个字母,缩写为Norman(诺曼)。”
妈妈多少有点失望,她期望知道更多的非同凡响的事情。可是,大家都跑过去围在诺曼身边,向他问好,同他握手。接着,大家都坐在桌旁,开始喝茶。诺曼细细地品尝着妈妈做的饼子,不断地发出赞叹,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史蒂夫已悄悄地把诺曼端详了好一阵子,最后,他鼓足勇气问道:“诺曼,你从哪儿来的?”
“我从D4星系的第五行星上来的。”
“哦!”格雷戈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喊着,“你怎么会讲英语呢?”
“我不会!”他微笑着说,“可是,有了这个东西,我就会了。”
他拉下衬衫的领子。在颈前两侧,各有两颗银色的珠子。这两对珠子很小,还没有火柴头大,用一根细细地、几乎看不见的线穿在一起。
“这是信息转换器,同你们计算机的原理差不多。它把你们讲的话译成我们的语言,又把我讲的话变成你们的语言。20年后,这种机器将在你们的星球上普遍使用,不过,要比我的这一个笨重得多。”
“你们的语言怎么发音呢?”约兰达不好意思地问了一句。她从恐惧中刚刚平静了一点儿,她那敏锐的蓝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诺曼笑了笑,从脖子上取下了小珠子。他动了动嘴唇。一阵尖锐刺耳的噪声持续了几秒钟,震得他们的耳膜作响。这种尖叫,有点像许多蟋蟀在一起鸣叫的那种响声。要是在厨房里,这种声音就更不得了。
“你刚才说了些什么?”约兰达把手从耳朵上取下来,问了一声。诺曼笑了起来。
“我们居住的那个星系周围,有许多恒星,距我们最近的有1000个。刚才,我把它们的名字给你们讲了一遍。”
“用这么短的时间讲完了?”史蒂夫不大相信地喊了一声。
这时,他的脸蛋恢复了红润,引人注目的雀斑不那么明显了。
“噢,是的。我们需要以非常快的速度讲话。因此,在过去的几十万年里,我们研究出了现在的这种高速语言。”
“诺曼,”这一次是格雷戈提问了,“你到底像个什么样儿呢?”
诺曼想了想,说:“你们安静一点儿好不好?我要给你们讲一讲我是谁,从哪儿来的,来这儿干什么。”
格雷戈向后靠了一下,松了一口气。他吃惊地发现,原来他一直都直挺挺地坐着。
“等一等,”史蒂夫说,“我有点儿冷。”他跑了出去,穿上他那件背上画有黑十字和红色“魔鬼”字样的斜纹粗布夹克,很快又跑了回来。
诺曼开腔了:“在第五行星上,我通常是作为一个思维单位而生存着的,这种思维单位跟通讯网络和计算机存储单元连结在一起。我的工作是进行思维,发现宇宙的新知识。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另有1000万个思维单位跟通讯网络相连系。我们与你们不同,没有躯体,而是一种泡状能。当我们星球上有建设或修理任务时,有许多许多我们这样的单位,从泡状能变成适合工作要求的形体,这种躯体要能随高炉中的高温或深海的强大压力。
“千百万年以前,我们的祖先是有躯体的。然而,我们早已跨过了那个进化阶段。当然,像你们这儿一样,我们的星球上也存在着低级形式的生命。我们保留着它们,是为了查对我们对进化的认识。它们与大自然保持着天然的生态平衡,无须消耗我们星球上的资源。
“我们自己需要的资源非常少。我们最大的需要是能量,几乎一切能量都是从我们的太阳上得到的。如果缺少不断的能量供应,我们都会死亡。我们几乎不需要食物,因为在我们那儿,有躯体的人为数极少。因而,我们的星球几乎是自给自足的。我们只需从其他星球上得到一些矿物,那就足够我们的基本需要了。我们之所以存在,仅仅是为了思考,也许还做一点儿梦,因为从梦中也可以得到知识。”
“啊!你们也从地球上获得矿物吗?”格雷戈惊奇地问。诺曼看着格雷戈,会意地笑了。
“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我们所需要的那些矿物质,早在几百万年前就被我们开采了,带走了。”
“你们的人从前到过这里吗?”史蒂夫插了一句。
“没有!没有!”诺曼笑了。“那一定是从别的星球上来的。据我们所知,没有人来过这儿。”他若有所思地补充说。
“诺曼,从地球上都带走了什么矿物?”爸爸问。
“噢,有金子、铅、银、铂、铀。剩下的那些东西,没有多少值得开采了。无论什么人,在他们开采完所有值得开采的东西之前,谁开采,谁就会找到那些价廉物美的矿藏。要么,”他皱了皱眉头接着说,“除非是他们的星球到了末日。你们知道,所有的星球,都会像破旧汽车那样,迟早要完蛋。“不管怎么说,我是我们那里第一个访问地球的人。我变成了一种便于驾驶飞船的形体,开始了一次探险旅行。要知道,我们定期这样做,为的是寻找新的、可以生活的住地,寻找矿物,寻找像我们那样文明的星球。”
“像我们这样的星球!”史蒂夫显得十分高兴。
“啊,不是!”诺曼大笑起来,“你们还相当原始,要赶上我们那样的文化,还需要几百万年呢!”
“你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许多有生命的星球?”约兰达急忙插了一句。她想问个问题,急得要死,就是插不上嘴。
“对,已经发现了一些。”诺曼点了点头,“可是,真难找啊!发展到我们那样水平的星球极少,我们是很不寻常的。”诺曼看起来有点儿沾沾自喜。
“诺曼,那个人,噢,那个家伙,为什么要把你推出飞船?”格雷戈问。他喜欢追根问底,他想询问的事还有许多许多。
诺曼的眼神里仍闪烁着快乐的光芒,然而,他却竭力装作忧愁的样子。
“他就是——”他摇着头,看起来很不高兴,“我们的飞船队长,名叫D37E94V69L24,一个十分自私的家伙。我回去后,一定要把它报告给计算机存储器。我们以为,所有的坏蛋早已进行了成百上千次的脱胎换骨的改造,但是,还有一些这样的人不时地出现。我们简直不能容忍五号行星上那些性情暴躁的思维个体。”
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嵌着铜铃般眼睛的脸庞:“我想,你们会认为在我那个世界里万事如意;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仍然有我们的小问题。”
妈妈插了一句:“好啦!今晚大家就谈到这儿。快两点了,我们睡吧!”她显得很疲倦,事实上也够累了。
爸爸马上表示支持:“哦,好,大家都起来,赶快睡觉去吧。”
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可是,诺曼不再往下讲了,两个男孩和约兰达只好站起来,向他们的房间走去。
“别忘记刷牙。”爸爸顺便叮咛了一句。史蒂夫低声嘀咕着,显然不大高兴。不过,大家都走开了。妈妈忙忙碌碌,找来了多余的毛毯和枕头,在长沙发椅上,很快地给诺曼铺好了床。诺曼咧着嘴笑了笑,表示他已经明白,并开始准备上床。
没过多久,房子一片寂静。可是,孩子们怎么也睡不着。
天快亮了,晴朗、暖和的一天就要开始。格雷戈急忙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以为太阳已经老高。该叫醒其他人了。他穿着拖鞋走进起居室,想看看诺曼醒来了没有。睡椅上空无一人。顿时,他从朦胧中清醒过来,快步跑回他的卧室,惊恐地叫起来。
“史蒂夫,醒来!快!他不见了!”
史蒂夫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屋外,亲自察看。他已从痛苦的经历中得到一条教训:不能轻信。格雷戈坐下来,等候史蒂夫的判断。史蒂夫很快返回,一边进门,一边脱掉睡衣裤。“他已经跑了。”说着,便去拿他的衣裤。
兄弟俩很快穿好了衣服。他们一块儿向后门跑去时,互相挤撞着,就像被热气冲开的瓶塞那样,奔进了后院。一到那儿,他俩猛然停住了。诺曼正站在车库门口,一只手拿着烙铁,一只手拿着半导体收音机零件。他向孩子们笑了笑,弯下腰,又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台小型的袖珍收音机。格雷戈生气地尖叫起来。
“嗨!你拿我的收音机干什么?”
“我的信号枪需要些零件。”诺曼满面春风地回答道,显得比刚才更加喜气洋洋。
“可这是我的呀!你把它弄坏了!”
“是这样,你们还有吗?我还需要许多这样的收音机零件,才能使我正在安装的机器性能良好。我要同我们的行星取得联系。”
“你是不是想拆坏我们更多的收音机?”格雷戈惊呆了。诺曼像刚才一样,仍满面笑容。
“我只找到了两台。一台在这辆汽车里,”他顺手指了指车库地板上的零件,“另一台在起居室里。像这样的收音机,我大概还需要六个。”
史蒂夫小声嘀咕了一句,接着,便快步进屋。最近,他刚弄到了一台新收音机。他把收音机从梳妆台上取下来,塞到了床垫下,然后,很快地又返回来,同其他人站在一起。他听见格雷戈说:“可是,这是偷窃行为,诺曼!”
诺曼不知所云,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笑了。“这样好,”他一边说,一边挨个儿地看着两个孩子,他们一个个吊着长脸,“不是吗?嗯,没关系。它们再也不会干扰任何一个人的思维了,所以说,没有关系。”
爸爸打着呵欠,来到门口。“早晨好!你们在干什么?”
“爸爸,”格雷戈慢腾腾地说,“你知道小汽车里的那个漂亮的袖珍收音机吗?
“嗯,”诺曼兴高采烈地插了一句,“你们还有吗?我大约还需要六个。”
爸爸被弄得莫名其妙。格雷戈指了指车库地板。爸爸气急败坏,咳嗽了一阵。他紧握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格雷戈又温和地开腔了。
“我想,在此之前,没有听说他偷过东西。”
“我要让他看看。”爸爸气急败坏地嘶哑着嗓子说。诺曼不大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再有六个收音机,拆下的零件就足够我装一支信号枪用了。我现在就要准备好,今晚要用。”
爸爸显得芒然:“你要信号枪干什么?”
“当然是用它给我们的星球上打信号啰!晚上是最理想的时间。”
“可是,把信息从这里送到你们的星球需要几千年时间啊!”格雷戈惊叫起来,他在中学学过一点儿天文学知识。
“我想,信息大约只需10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再过12个小时就可以得到回答。这就是说,假如我今晚10点钟发出信息,飞船将会于明晚太阳落山后不久到达。”
“诺曼,”格雷戈耐心地问,“你不是说你的家在另一个星系里吗?”
诺曼点了点头。
“这个,”格雷戈继续说,“离我们最近的星系在9万光年以外,换句话说,以光速旅行,到达那儿,也要这么长时间!”
“啊!我明白了,”诺曼说,“原来你们以为我们旅行,传递信息是以你们地球上的时速进行的。我们在星系之间旅行,时间仅仅花费在加速和减速上,这用不了多长时间。后天,新的飞船一到达,我就做给你们看。你们也许会发现这件事不可理解。”他继续神气十足地说,“然而,当你们进入星系间以高能速运行的时候,你们会在途中赢得时间,而在返回时失掉它。路途中浪费的时间是很少的。当然,你们必须以高能速前进。这正像你们的手表,当你们离开地球时,它反时针走,而在回来的路上顺时针走。”
“诺曼,什么叫高能速?”史蒂夫带着敬畏的心情问道。
“啊!好孩子,你再拿六个这样的原始收音机,我就给你们示范。”诺曼回答道。
“你为什么不先问一问,这些收音机能不能拿?”爸爸指着扔在车库地板上的空盒子问道。
“你们的生活方式真有趣!”诺曼说,“在我们第五行星上,如果需要什么东西,尽管拿好了。”
“假如别人也需要这种东西怎么办?”格雷戈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质问,满以为可以将诺曼一军。诺曼向格雷戈会意地笑了一下。
“嘿,那你就拿另一个呗!”
“你们不花钱买吗?”史蒂夫问。他仍然不懂诺曼星球上的规矩。
诺曼想了一会儿,便开始解释:“我们没有钞票。我们使每一个人应有尽有,各取所需。由于我们在大部分时间里没有躯体,所以需要的东西很少。”
“我认输!”爸爸低声说,“格雷戈,去把你妈妈的收音机拿来。最好不要告诉她,不然,解释一遍太费事了。史蒂夫,把约兰达的收音机也拿来。我感到高兴的是,有人终于让这些收音机派了用场。”
半导体收音机马上拿来了。诺曼很快拆下了他需用的零件。这时,从厨房窗户里传来了开早饭的声音,他们只好停了下来。
他们吃咸肉和鸡蛋时,爸爸漫不经心地说:“亲爱的,我想,我今天得装病。”
“你要这么干,就找个别的借口吧!”妈妈满怀感情地说,“孩子们,你们也找个借口。现在快吃饭。吃罢饭,你们都走吧。”
早饭后,诺曼帮助布朗夫人洗完了碟子,然后返回车库。他不时地返回来,为装置信号枪向布朗夫人要这要那,使布朗夫人感到厌烦。当发现她的收音机已被拆坏时,布朗夫人更为恼火。诺曼看见布朗夫人眼里射出冰冷的目光,便呆在车库里,好让她平静下来。
对于在校读书的格雷戈、史蒂夫和约兰达来说,这一天似乎显得特别长。终于放学了,他们以从来没有过的速度,飞奔到了家里。他们三个几乎同时到了大门口。他们拚命地跑着,在车库门口突然停住。车库里闪烁着一束束刺眼的光芒,最初,他们简直连向里面看一眼都不可能。
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一些,他们才看见诺曼已经做好了一台电焊机,他忙忙碌碌,正在搞一个异常古怪的装置。这台机器大约2米长,似乎是用铁条、管子、电线以及三个等距离地横放在上面的小盒子做成的。浇水用的软管占着相当重要的位置,横绕在机器上。许多电线绕来绕去,并成对地连接在晶体管和接头上,一些电线松松地吊着,几乎拖到地面。诺曼抬起头来,眼睛离开了刚焊好的一个部件。
“快搞完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你们想帮忙吗?”
史蒂夫跑回去放下书包,很快又跑了回来。他穿上了那件旧斜纹粗布夹克,更像个干活的样子。格雷戈也脱掉了上学时穿的外衣,卷起了袖子。约兰达干脆扔掉了书包,站在诺曼的身旁。诺曼要工具,她就敏捷地把工具递到他伸出的手里。
格雷戈干活不声不响,毫不马虎,而史蒂夫却讲个不停。他喜欢帮助别人,并有点自我陶醉。格雷戈以他丰富的想象力展望未来的时候,史蒂夫总是一个积极的支持者。史蒂夫忙忙碌碌,热情很高,但他却没有动脑筋,没想过这台机器对诺曼是多么重要。最后,他们帮诺曼把机器抬到后院,加了一块4米长的木板,机器的长度增加了不少,这个新发明的玩意儿被竖立起来,以极小的夹角对准星空。史蒂夫扛来一个活动梯子;摆置时,差一点把机器打翻。诺曼登上活梯,拿着一个盒子,看起来真像装冰淇淋用的空盒子,两端各有一个很小的孔。诺曼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这两个孔同机器另一端的三个盒子调整在一条直线上。
车轮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爸爸的小汽车停住了。
“他一定是借故提早下班的。”格雷戈说。
“诺曼,你需要第二个人上手吗?”爸爸问。
“好,我现在急需一架望远镜。”诺曼说。不一会儿,爸爸同史蒂夫驱车外出,从史蒂夫的一个同学那里借来了一架。诺曼小心翼翼地把它接在信号枪的底端。正像猎枪上的望远瞄准器一样,望远镜用在信号枪上起了准星的作用。经仔细检查,最后一切就绪,诺曼感到满意。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走进屋里,穿过走道,到了厨房。
格雷戈走到后门停了一下,回头向远处篱笆附近的树丛中望去。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它头戴一顶粗斜纹布帽,身着颜色艳丽的条纹夹克,细斜纹布裤子塞进靴子里。原来是杰克。她把丢失的那个足球扔过铁丝岗,挥了挥手,穿过树丛不见了。格雷戈感到有点儿心烦意乱。他觉得应该追上这个姑娘,向她表示歉意,因为他星期六早晨的行动实在粗鲁。然而,他还是转过身,跟大家一起进了屋。
诺曼已取出黑色的小球,在桌子上不断地把小球从这只手滚到那只手。他的脸上一本正经,自相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格雷戈首先注意到这一点。
“诺曼,有什么问题吗?”他轻声问道。
诺曼叹了口气。“这个小球是我同家里取得联系的唯一希望。它将成为信号枪的能源。发信号时将用掉很多能量,这只小球就会被消耗殆尽。”他环视了周围的一张张脸庞,“假如我弄错目标,我的信号就不会被接收,我就要被丢在这里,也许被永远丢在这里。”
妈妈深表同情。“诺曼,不用担心,”妈妈说,“你在这儿也好啊!我们关照你。”
诺曼眨了眨眼睛。“请放心,”他说,“我不会成为你们的包袱。我想,凭我的知识,我在你们这个世界里是可以应付得过去的。”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可是,我将十分想念我所有的老朋友。”
“诺曼,你家里有妻子吗?”妈妈问。诺曼眨了眨眼。
“这一点对你们来说,可能会有点儿难以理解。我们的星球上没有男女之分。旧的思维个体变老,逐渐消失时,新的思维个体便从成熟的思维个体中分裂出来。这有点儿像你们的细胞分裂。请不要忘记,我们通常是没有躯体的。”
诺曼环视了一下这一家人:“甚至在我们从躯体中演变过来以前,我们的体型就已是你们未来发展的那种体型了。”他说。
“那么,诺曼,你们那里的人看起来像什么样子呢?”史蒂夫兴致勃勃地问。
“哦,同你们差不多。两只眼睛、两条腿、两只耳朵、两叶肺。可是,我们的大脑已进化成为两个完全独立的部分。你们大脑的每一部分,只控制身体的一半。大脑一受伤,对人就太糟糕了。此外,我们有两颗心脏,这就安全多了,而你们只有一个——太危险了。”
爸爸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大家一声不响地吃饭,每一个人都在想象着那种具有两个大脑、两个心脏的生物。在收碟子洗碗,打扫房间时,史蒂夫笑呵呵地问:“诺曼,你在第五行星上洗碟子吗?”诺曼笑了笑,滑稽地摇了摇头,然后说了声“请原谅”,就向后院走去,来到了他的怪机器跟前。爸爸和格雷戈也借故走开了,留下了史蒂夫和约兰达,要他俩帮妈妈收拾东西。
诺曼再一次检查了沿机器放置的那几个盒子的位置,然后把那个黑色的小球放进一个金属环里,从环里向外引出许多根电线。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像五分硬币那样大的小圆盘。
“这就是我的信号。”他以神秘的口气告诉大家。
格雷戈非常喜欢诺曼那种以假乱真的言谈举止,他问诺曼:“信号枪怎么工作呢?”
诺曼似乎对提问感到高兴:“看见小圆盘上的小孔了吧!”爸爸和格雷戈都点了点头。“每个孔都有它特殊的含义。看,这个孔表明我是谁,这五个连在一起,表明我在哪儿,底下的这一串,表明我的情况;中间的这个图样,是特别紧急信号,通过它,可以要求派遣飞船,前来营救。我开动机器后,黑色小球的能量通过这台装置,并在沿晶体管穿过圆盘时大大加速,小球的大部分能量是在这儿消耗掉的。这种能量的转化,在每一条管子里,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重复地进行着。”
诺曼依次顺着四个管子,搓了搓手。“这种高能速是你们光速的两倍。在这种速度下,能量就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力,就在一刹那之间,被小圆盘上的孔分离出来。现在,这种力能够以超时障的速度传递,而这个时障,有点儿像你们的声障。什么也阻挡不住它,它能够很容易地穿过像地球这样的行星。即使紧靠恒星运动,恒星也只能使它稍稍偏离航向,而无法捕捉到它。”
格雷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一切都像2+2=4那样明白无。然而,可怜的爸爸却两眼出神,好像正为什么真正的问题犯愁。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信号能直接穿过坚硬的岩石、行星和宇宙间的一切东西?”爸爸问。诺曼自豪地点了点头。“哦,那么,”爸爸哼着鼻子说,“人们如何接收它,如何把信号译出来呢?”
诺曼耐心地微笑着。“我们有一个行星,就像你们的木星那样大。它能够把穿过它的这种力记录下来,有点像照相那样。然后信息到达计算机的存储器,在那儿显像,发出指示。”
“要是没人知道你出了事,计算机存储器会自动地开始营救工作吗?”约兰达听了这话,有点儿害怕,气喘吁吁地问。她和妈妈、史蒡夫刚才到了这里,听他们谈话。
“啊,是这样。”诺曼不慌不忙地回答,“当然啰,这要看具体情况,譬如与我相关的某个思维单元向计算机存储器询问有关我的消息。”
“依我看,这真有点儿冷酷无情。”爸爸生气地说。
“啊,如果你想一想,就一定会发现,我们的联络工作比你们组织得好。我们几乎可以在瞬息间互相直接联系。假如我们的朋友无暇旁顾,而我们又不想打搅他们,我们只需给计算机存储器打个电话,就可以知道有关他们的一切情况,了解到他们的工作、健康和我们想知道的其他事情。”
“哦,真好笑,”约兰达说,“我想,我真不会喜欢有人能够马上了解我的一切!”
“你要知道,只有那些关心你的人,才会询问你的情况。”诺曼和颜悦色地回答,“它也能控制住那些说谎的人、骗子、爱吹牛的人,叫他们规规矩矩。”
诺曼一边说,一边在机器上敏捷地操作着。他通过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机器稍微调整了一下,在一片纸上作了许多计算。格雷戈认为这又是谈话的机会了。自从诺曼宣布他要制作这台机器以来,有一种想法一直使他迷惑不解。
“嘿!遥望你们的星球,一定会像我从这儿使劲儿观看月球上的一只蚂蚁那样困难吧!嗨,即使用那架望远镜,你也难看见你正在找的星球!”
“差不多。”诺曼说着,打了个寒战。
格雷戈仍然惦记着,如果诺曼的信息不能被接收,他将遇到什么样的命运。他希望诺曼保持冷静。
诺曼继续说:“我几乎能找出我们行星所在的确切位置,但准确无误地用信号枪是最大的问题。我想这只高能球会提供足够的能量,也许可以打30枪。我仅仅希望,有一枪能击中目标就行。”
“我们都为你祈祷,诺曼。”妈妈和善地说。他对她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上帝,你们的上帝,我们的上帝,都希望我们逃出苦海。不管怎么说,是我们创造了他们。”他回到望远镜跟前,“现在,你们从这儿看过去,就能看到我们的星系。”
先是两个孩子,接着是爸爸和妈妈,都轮流看了看。这个星系看起来像一个小小的光点,很模糊。接着,它的形状变得越来越明显,宛若一个铁饼,四周薄,中间厚。这一形状全是由亿万颗恒星组成的,其中每一颗恒星又相距亿万公里。
妈妈不慌不忙地说:“由于它很像银河系,它一定有10万光年那么长,1万光年那么厚吧!”
布朗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都有一种同样的想法——诺曼击中目标的机会看来仅有百万分之一。夜幕降临,寒气逼人。大伙儿一个个沉默寡言,一想到失败,真使他们有点伤心。诺曼仍在不停地调整着、计算着。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史蒂夫拖着脚,不停地走来走去,担心的念头一直在他的脑际萦绕。接着,诺曼说话了。
“我马上开始打信号了!往后站,离机器远一点。机器开动时,不管是谁,都不允许到跟前来,都不允许乱摸机器。”
然后,他蹲下去,透过望远镜凝视着。时间过了似乎有好几个小时,而实际上只过了几分钟。他伸出一只手,按了一下电钮。霎时间,一道耀眼的光束照亮了整个院子,紧接着是响亮的卡嗒声。眼睛恢复了夜幕下的视觉功能以后,布朗一家看见诺曼正在忙着工作。他轻轻地挪动了一下机器,又在他的本子上飞快地写起来。
“天哪!诺曼,你的视力真好,那么刺眼的闪光之后,你还能看见!”格雷戈说。
诺曼没有停下来回话,他异常紧张地工作着。15分钟之后,又一道闪光照亮了院子,又一个信号发出了。
最后,当爸爸开腔时,已是晚上11点了。“好啦,孩子们。约兰达,你睡觉去吧!诺曼,你喝杯咖啡,吃点东西再干吧!”
“不,我必须在夜间一直干下去。”他摇摇头回答道。
全家人一起进屋了,留下诺曼一个人在继续工作。后院里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尽管不断闪现道道白光,全家人还是很快上床入睡了。大约三点半左右,后门开闭了一下,睡椅的弹簧发出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
一听到开门声,格雷戈就醒了。他悄悄地下了床,摸着黑向起居室走去。他小声说:“诺曼,一切都好吧!你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不,我的好朋友,谢谢你!回去睡吧!我可以等到吃早饭的。”听声音,诺曼非常疲倦。接着,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不要开灯,要不,会把你吓一大跳。有躯体真是件讨厌的事情,所以,我已消除了躯体,只消除了一点儿。你知道,这样有好处。好,回去睡吧!早晨见!”
诺曼的声音渐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深呼吸的响声。格雷戈摸到了自己的床上,可是没有睡好。他一直在想象着:诺曼会不会像水中的一块糖那样溶解了呢?
三、诺曼收到回讯
新的一天开始了,和前一天的情景相差无几。布朗一家忙得团团转,不停地从洗澡间和厨房里出出进进,最后又出没在大门外边。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一切都比平时推迟了五分钟。诺曼站在一旁,没去干扰他们,直到他第四次听见门砰地一声关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时为止。他走进厨房,看见布朗夫人疲倦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神情有点儿恍惚。她正在呷着一杯茶。
“如果你们早起来五分钟,恐怕就不会这样忙乱了吧!”
“嘿,”她不高兴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我们的人类。不过不用担心,也不用为其他任何人担心。好啦,”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你早饭想吃些什么?”
“哦,不用了,谢谢!我一个多小时以前才吃过。”
“啊,是吗?”她以怀疑的神态这样询问,“那么,用过的盘子在哪儿呢?”
“噢,我洗过放下了。”他快活地笑了笑。
“啊!诺曼,你将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人,你一定有点懒。过来,帮我干这些活吧!”
诺曼帮布朗夫人做家务、买东西。他问了有关人类生活细节的许多问题,似乎掌握了不少基本知识。比如,虽对薄纱的用途感到迷惑不解,可是,当一列长长的银色客车从售货中心驶过时,他一点也不惊奇、忧虑。布朗夫人曾暗自期待诺曼会对此深有感触,但他并没有询问什么,这使她有点儿失望。反之,他十分骄傲地给她详述了火车的构造,而她过去一点儿也听说过这些事。这一天过得平静而充满欢乐。诺曼是一个令人高兴、乐于助人的伙伴。那天晚上,他期望得到回讯,可他还是十分镇静。该做的事都做了,现在只在等结果。他暂时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在学校里,格雷戈碰见了杰克,她穿着制服,褐色的长发分成了两个小辫子,看上去判若两人。格雷戈首先开了腔。
“嘿,杰克,唔……谢谢你还了足球。”
“哦,那算什么。”她热情地笑着说,“昨晚,你家后院的闪光是怎么回事?”
“什么?哦,那是我们向一个星球发信号。”他笑咧咧地回答。杰克看起来有点伤感,转身走开了。格雷戈突然意识到,她一定认为他的取笑太过分了。
“好啦,好啦!我告诉你,可你大概不会相信我的话!”
当然,起初她不相信。为了同她友好,格雷戈午饭时送给她一杯牛奶和冰淇淋搅拌成的饮料;放学后又送她一杯可口可乐。最后,她才同意晚饭后过来亲眼看看。她感到他已不再同她开玩笑了,但这件事确实使她难以相信。
晚饭后,杰克来到布朗家的后门。格雷戈一直在那儿等着她,把她领进了车库。诺曼正把他的宇宙帽抱在怀里。
“杰克,这位是诺曼。诺曼,请见见的我朋友杰克?婷赛。”格雷戈介绍了一下。诺曼严肃地点了点头。
杰克微微含笑地对他说:“您好。”
格雷戈从诺曼手里拿过宇宙帽,对杰克说:“想试戴一下吗?”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爸爸说:“杰克,我们不骗你。这对诺曼来说,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的新飞船可能很快就要到达。假如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到后院观看。可是,我要求你不要给任何人讲这件事。假如讲出去,对诺曼、对我们都会有很多麻相当困难的。”杰克笑着说。格雷戈显得十分高兴,走过去拉起她的手。
诺曼和其他人一起,默默地出了门,向后院走去。可是,让他们好等呀!9点过去了,天空没有出现任何迹象。10点钟到了,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了,几乎谁也没说一句话。可怜的约兰达有点儿疲倦,妈妈让她把头枕在自己的肩上,贴着她的身子躺了一会儿。
格雷戈第一个看见了飞船。“来啦!来啦!”他不住地喊,在杰克的背上拍了一把。
猛一看,飞船像一个发着黄光的小球,可是,很快地变得越来越大。当它直朝他们飞来的时候,就像一个浅碟倒放在另一个同样大小的浅碟上一样,两碟相接处,有一个凸起球状物。然而,当它缓慢地在他们头顶盘旋时,草坪上的观众目瞪口呆,看得更清楚了。这是一艘宇宙飞船,身长大约为宽的两部,前面比后尖一些。
照亮飞船外壳的黄光渐渐暗了下去。整个飞船在月光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空气中有一种很特殊的气味,闻起来,真像热熨斗散发的那种味儿。飞船慢慢降落,越飞越低,最后,几乎在这一群默不作声的观众的脚下着陆了。它产生的唯一噪音,是一种轻微的嘶嘶声。靠近船体的中间,出现了一条透着黄光的裂口,并且越来越大,就好像一扇门被悄悄打开一样。一架舷梯从里面放了下来,直达地面。杰克双眼惊呆,一把抓住了格雷戈的手臂。
诺曼走上前去,登上舷梯,进了飞船。舷梯立即收回船体,门关上了。史蒂夫喘了一口气,正想跑上去时,爸爸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格雷戈担心,诺曼的许诺——进行一次有趣的探险旅行——会不会马上成为泡影。可是,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舷梯放了下来,诺曼满脸笑容地出现在门口。
“布朗先生,就像你们停汽车一样,我已把它停放好了。”他沾沾自喜地说,“喂,你们谁愿意上来看一看?”
他们登上舷梯,挤进了一间小房子。这间房子的长度大约有2米,宽1米,高2米多一点儿。
舷梯收了上去,门关上了。这个小房间是密封的,墙壁发黄,光线还显得充足。房间另一端的门打开了,出现了一条通向两个方向的狭窄的过道。
“这儿是空气供应间,”他解释说,“可以使空气始终清新。”
他领着大家,沿过道向另一个门走去。他打开了门,好让大家向里看一看:“这儿是我们的控制中心。这些机器控制着飞船上的所有机件,使这艘飞船能够顺利地工作。”
“喂,请大家看看这个房间,”他一边说,一边把大家领到隔壁的房间,“这儿有专门收集情报的部件,因而,控制室里的机器能够正常工作。”
诺曼带大家看了沿过道的另一些房间——计算机室、备件储藏室、宇宙服储藏室和其他一些房间,里面储存着许多奇形怪状的设备零件。
他们沿着过道,一直走了好长时间,这时,爸爸用困惑不解地语调说:“现在,我们该不是又回到入口处了吧!”
“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我们一直在一个像蜗牛壳般的螺旋形里走着吗?”诺曼答道,“我们现在站立的这个地方,几乎就在飞船的中心。看,绕过这个角落,就是飞船的尾部了。”
他们看到,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直径约为3米的巨型圆柱,没有门。
“这里面是飞船的发动机——一个质/能转换器。你们进去太危险,就不好让你们参观了。这个东西能使少量的物质,例如,普通的粉笔,转变成大量的能量。这种能量可使飞船高速运行,而且,几乎没有热量及辐射产生。你们的科学家在大约50年后才可能发现这种能量。那时,他们该多么高兴啊!”
“我想当一个科学家。”格雷戈说。展望光辉的未来,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首先提出制作质/能转换器的设想!
“刚一进门,往另一个方向的那条过道通到什么地方呢?”史蒂夫以他那追根究底的方式,提出了这个问题。
“那就让我们走回去看看吧!”诺曼回答说。
他们沿着黄光照亮的通道,鱼贯返回,向出口处走去。接着,他们右转弯。过了第一个拐角,光线略呈绿色,他们走进了一排排小室,每一间都有一张睡椅,似乎是用一整块透明的塑料做成的。
“那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杰克问。
“是专供星际旅行用的,”诺曼说,“我们预订的这些床位,足够你们几位住了,如果你们愿意进行一次时空旅行的话。”
“哦,暂时还不想。”爸爸喃喃地说。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即也许随时会从梦境中惊醒。
越过小室,在过道的顶头,有一个狭窄的小门。
“从这个门进去,就是我们的起居室。”诺曼以主人的那种充满自豪感的口吻说。他按了一下墙上的按钮,门哗地一声开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小型电梯。里面相当拥挤,然而,大家都设法走了进去。电梯徐徐下降,把他们带到飞船的下半部分。他们一行步出电梯,走进一间小小的起居室。他们在小寝室、洗澡间、厨房里游荡了一番;然后,顺从地跟在诺曼后面,返回电梯,来到飞船的上半部。这儿的形状,很像一个乒乓球的上半部分。房子中间,有一排安乐椅,摆成了半圆形。飞船前端的那一头,摆着另一排椅子,以直线形排列在一套仪表盘前面。诺曼把他们领到屋子中间的椅子跟前。
“喂,诸位请坐,我要给大家看看飞船的一些工作情况。”
大家匆忙坐下,都不想耽误一分一秒的时间。
“嗯,还挺舒服的。”妈妈说。他们的主人多少带点儿自负,等待着每个人坐好。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迈着八字步,戏剧般地走到房子一端的控制台前。他按了两个旋钮,转身看着他们的脸。
拱形的顶棚上,闪了几道光亮。突然,整个屋子全黑了,只有诺曼身后的仪表盘微微发光。他们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在暗处观看东西。格雷戈吞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看见了迅速出现在夜空中的繁星和月亮;稍一低头,看见了树木和屋顶阴影的轮廓。
“啊,这真像天文馆!”他对其他人喊,“诺曼,是屋顶打开了吗?”
“不,”他说,“整个顶棚就好像你们的电视机的荧光屏一样,当然薄得多——大约有两张纸那么厚。好,看这个吧。”
星星好像从前面向后移动;这时,布朗家的房子呈现在眼前,甚至可以看见从打开的后门里及窗户里射出的灯光。
“转一转这个小球,你们就能看清另一个方向。”诺曼指着控制台上一个光亮的球形旋钮解释着。格雷戈第一个离开座位,到跟前看了看。诺曼对此毫不介意,于是,其他人也都上前去了。这个圆球上面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线条,很像一个地球仪。北极和南极显示出从飞船前面和后面看到的景象。只要飞船指向哪里,那些方向的景象都能显示出来。转动这个小球,就可以向任何方向察看。看起来,诺曼似乎已下了决心,准备干一件什么事。
“喂,你们谁愿意作一次环球旅行?”他们一个个吃惊地看着诺曼。爸爸咳嗽了一声,看了看表。
“已经11点钟了,孩子们该睡觉了。诺曼,你想想,我们不能让他们整夜不合眼呀!”
“只有几分钟的功夫。”他轻松地回答。
妈妈坐回安乐椅,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她喜欢探险,并且有点感情冲动,而爸爸却十分谨慎。
“我去。”她说。格雷戈、史蒂夫、杰克和约兰达赶忙回到座位上,一双双眼睛,注视着爸爸和诺曼;一张张脸上,挂着期待的表情。爸爸知道自己处于绝对少数的地位,只好跟他们一起去,但向诺曼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说真的,这次旅行究竟需要多长时间?”
“我想,我可以安排个把小时的旅行。当然,要是这样安排,你们在飞行时就只能看到沿途的一些东西。”
“船长,快出发吧!”史蒂夫用力挥着手,喊了起来。下决心的事,他很少忧柔寡断。诺曼微笑着,向控制台走去。
“往天空看!”杰克惊叫起来。一双双眼睛立刻向飞船的顶部望去。一排排树木和房子,在濛濛的夜色中向下逝去。胳膊、腿就像捆上了铅一样沉重。他们的肚子感到很不舒服,就像乘高速电梯似。
“我们要爬上200公里的高度,才能向西赶上太阳,绕地球转一圈。”诺曼宣布说。除了天空越来越黑之外,没有什么能清楚地表明他们在急剧地升高。星星不再眨眼,而是持续、明亮地照耀着;大气层已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大家默不作声,兴奋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出发后大约十分钟,飞船船舱里不再那么昏暗。太阳从一个很大的球体——地球的边缘急速升起,映入眼帘。约兰达和妈妈屏住呼吸,从依稀可见的地球上空,观看着日出的壮丽图景。
“啊!真好看!”格雷戈兴奋地叫了起来。
诺曼又开腔了:“你们尽管看太阳好了,不用担心伤眼睛。镜头已经把太阳光线过滤了,因而不会伤害什么。你们向太阳中心看去,就会发现几个黑子。在左缘上,有一个非常典型的太阳耀斑,从这儿看起来非常小。”诺曼转动了一下另一个旋钮,太阳在他们面前的荧屏上被放大了100倍。“然而,你们可以看到的、从太阳表面升腾的火焰,比地球的直径还要高三倍哩!”
诺曼又移动了一下操纵杆,太阳恢复了原状。当他把镜头向下移动时,一双双眼睛都向太阳下方的世界——地球——望去。
“朝那儿看!那是非洲!”史蒂夫喊了一声,高兴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辨认出非洲大陆的轮廓,并不是一件难事。它的北端呈棕色,向南渐呈黄里透绿的淡褐色,中部是一片深绿,南端又呈淡淡的绿色。
“看,那一定是撒哈拉沙漠。”妈妈喊了起来。她指着横跨这块大陆上半部分的很深的浅黄色地带。
“唉呀!那是……不,不可能!是,就是!那儿起了沙暴。”格雷戈指着一块在沙漠上空悠悠浮动的云朵,惊叫了起来,“可是,这块云朵很大,一定有几百公里宽。”
非洲从脚下逝去,深浅不同、蓝绿相间的大西洋,现在似乎展现在他们的眼前。大洋的表面,到处飘浮着羽毛般的块块轻云。
“南美洲就要出现了,我要飞船减速,让大家看一个城市。”诺曼宣布说。突然,舱顶上呈现出淡黄色。
“现在,我已经把镜头调到了红外区。”诺曼说,“你们将要在荧幕上看到的深红色的地方,就是人类存在的见证。我们一会儿要飞越的那个城市,就是巴拉那河口岸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注意红色的出现。”
他刚一讲完话,大家就看见了下面的河流。河流入口的浅海呈现出一块粉红色,而周围却是一片橘红。在河流的北岸,这座城市以一个巨大的红点出现,周围还有许多小红点以及与红点相连的红线。诺曼轻轻地转动了一下调节器,颜色又恢复正常。
“下面的小方块是房子吗?”格雷戈问。他从额前拂去长长的黑发,好像这样一来,他会看得更加清楚似的。
诺曼笑了:“不,那是街坊。那些小方块,或者说长方形,是由街坊周围的街道组成的。”
他们快速掠过星空,极目远望,直至安第斯山脉出现在他们眼前。从上面看过去,就好像是一片深灰色的皱纹纸,而皱起的顶端被白色覆盖着。这一切,都随着似乎正在下落的太阳一起,被抛到了后面。
当他们静悄悄地从大西洋上空驶过时,诺曼再一次轻轻地把镜头调到了红外区。荧光屏上不时地出现一个个小红点,标志着下面很远地方的一个岛屿、一艘轮船或一架飞机。最后,一块很大的红色马蹄形出现在眼前。
“又回到墨尔本了。”爸爸喊了起来。沿海湾和岛屿的住宅和建筑物的形状越来越大,他辨认出来了。飞船渐渐减速并开始降落。不一会儿,他们就回到了起居室。由于刚才的旅行,他们多少还有点儿头晕目眩的感觉。
“可是,我们并不像宇航员那样,有失重的感觉啊!”格雷戈抱怨说。他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体验失重现象的机会。比起他的弟弟,他更倾向于把问题考虑得深入一些。
“嗯,我忽略了你们还没有发现重力这件事。”诺曼说。
“不,我们已经发现了。”史蒂夫回答,他不想让诺曼觉得人类太愚昧无知,“艾萨克?牛顿许多许多年前就发现了。”
“我的意思是发现什么使得重力起作用。”诺曼轻声说。
在刚才的旅行中,爸爸是全家受震动最大的一个。他甚至还没有乘坐过现代化的喷气式飞机呢!因而,他很难相信自己从一次持续了不足一小时的环球旅行中刚刚返回。他曾充满信心地计划在几年内进行这样一次旅行,然而,他期望用半年时间做这件事。他真感到不可思议。心想,假如他告诉一起工作的朋友们,说他在一小时内周游了世界,他们会怎么想呢?“也许会把我关起来。”他忧闷地想。
布朗一家都感到同样的忧虑。他们已经亲身经历了许多奇异的事情。然而他们深知,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们。约兰达把大家都想知道的事讲了出来,她明亮的蓝眼睛察看着诺曼的脸。
“诺曼,你现在有了宇宙飞行器,你打算干什么呢?你要离开我们吗?你准备回家吗?”
诺曼从容、善良的性格,已很快赢得了他们一家人的诚挚友谊。他们屏着呼吸,等待他的回答。他们深感诺曼的离去,将会使他们更加忧虑、更加寂寞。
诺曼看了看约兰达,又看了看其他人。他知道他的新朋友们此刻正在想些什么,因而,他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我很想多住些日子,可是,我必须马上回去,不然,我的朋友们会为我担心。布朗夫人,也许在我走之前,”他转向妈妈,“你和布朗先生会允许我带上孩子们进行一次短暂的旅行。也许我们要到星际间去,还可能对我的家乡所在的行星作一次快速访问。你们也愿意一同去吗?”
爸爸慢慢地摇摇头,感到茫然。“我不会去,谢谢,诺曼。亲爱的,你呢?”他说着转向妈妈。
“不,谢谢你,诺曼。星际旅行,我也吃不消。”
诺曼、爸爸和妈妈转向孩子们。四个孩子听到邀请,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们默默下定决心,想用意志力使爸爸和妈妈允许他们前往。
“诺曼,安全吗?”妈妈疑虑地问。
他笑了笑说:“如果不安全,我会请他们去吗?”
爸爸心头的疑云依然未消:“诺曼,旅途需要多长时间?”
“至少一天,两天更好。”
爸爸懂一点天文学知识。要在少于人生的时间内,去星际旅行并返回地球的想法,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同时,他已习惯于把这位奇怪的客人的话当作事实加以采纳。他向妈妈点头表示同意。这时,一双双眼睛又向妈妈望去。她迟疑了片刻,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诺曼的邀请。孩子们高兴得全跳了起来。
“什么时候,诺曼?什么时候?”史蒂夫在一片喧闹声中喊。
“周末行吗?”他问道。孩子们都忧郁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而妈妈坚定地说:“行,周末可以,谢谢。这样,孩子们不会误课。”但孩子们都嗥叫起来表示反对。
“好,这件事就谈这么多,大家都去睡觉吧,否则就不让你们去了。”类似这样的威胁,妈妈至少一天来一次,但从来没有实行过。杰克慢慢地站了起来。格雷戈也站了起来。
“杰克,等一等!我去拿手电,送你回家。”格雷戈说。
四、星际旅行
“这次星际旅行,只好在星期六清晨进行,并且,必须在太阳出来之前开始。”诺曼解释说,“星际旅行的规律之一,就是尽可能在夜间起飞,在夜间降落,避免打搅那些可能看见飞船的远离文明世界的人们。以往发生的类似情景,曾产生过各种各样的影响。有时,这种情景被看作世界末日的前兆;有时,一些部落惊慌地逃离了他们的村庄。原始的居民,根据自己看见的宇宙飞船和宇宙人之类的景象,甚至虚构出了宗教和上帝。”
杰克为了保守关于诺曼的秘密,她告诉父母亲说,她已经接受了邀请,要在布朗的家里度过周末。她的父母亲高兴地看到女儿跟布朗家的孩子们交上了朋友,同意她星期五晚上在布朗家过夜。
不用做多少说服工作,两个男孩、杰克和约兰达,便早早地上床休息了。然而,他们怎么也睡不着。格雷戈是一家人中瞌睡最少的一个。整个晚上,他不时地猛然醒来,想看看时间到了没有。钟表的闹铃拨在5点,但他总担心闹铃到时不响。正当他第一次进入梦乡的时候,闹铃响了。这铃声,闯入了全家人各式各样的美梦。
开始吃早饭了。杰克穿着深绿色天鹅绒裤和深绿色天鹅绒短夹克,十分引人注目。约兰达已穿上了她最好的白裤子——两只口袋上绣着花,衬里的颜色十分艳丽。史蒂夫穿着他那件带黑十字的斜纹粗棉布夹克。
格雷戈把杰克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嘿,你打扮得漂亮极了。”
在格雷戈的身后,爸爸向妈妈使了个眼色,笑呵呵地说:“我想,他终于认出了杰克。”接着,他继续讲,显得更加严肃。
“离开这儿后,你们这些孩子们,一定要注意自己的举止,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妨碍诺曼的工作。并且……”他停住了,把话咽了下去。他想说的是:“并且平平安安地回来。”
诺曼走过来,拉住爸爸的手。“布朗先生,”他很文雅地说,“不要担心,他们将会比过马路、骑自行车还要安全。我保证把他们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诺曼,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妈妈说。她知道,诺曼有时说一些古怪的话,做一些古怪的事。可是,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全家人已认识到,诺曼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他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对他自己民族所取得的成就有点骄傲。
出发时间到了。格雷戈胸部感到有点儿闷,憋得透不过气来。史蒂夫一句话也不说,猛烈地吻了一下妈妈。杰克显得十分严肃,也吻了吻妈妈。约兰达亲了亲妈妈,拥抱了爸爸,十分信任地拉住诺曼的手。不知怎么地,她同诺曼已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友谊。她经常渴望帮他做一点事,而他也总是以温柔的态度对待她。约兰达有点不大习惯。她感到同两个哥哥在一起,生活总显得杂乱、无趣。
为了缩短那种令人感到别扭的离别场面,他们一行登上舷梯,走进飞船。在飞船门口,他们每一个人都稍停了一下,向站在下面的爸爸、妈妈挥手告别。诺曼指挥孩子们到了控制室,坐在圆屋顶房子的中间。屏幕忽闪了一下,出现了图像。诺曼扭动着控制柄,让星空滑了过去,直到可以看见爸爸和妈妈在下面挥手时为止。飞船开始上升,爸爸和妈妈变得越来越小,不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了。诺曼扭了扭控制柄,又看到了星空的图景。
“喂,宇宙的伙伴们,”诺曼开始说,“我们不打算在太阳系的这些行星上浪费时间,而是要直奔我们的星系。也许在归途中,我们会看上一两个。为了很快地到达我们的星系,我们不得不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旅行。飞船正在加速,快,我们要做好准备。”
他把孩子们领到外面走廊的一排睡椅前,立刻教给他们如何进出装有睡椅的船舱。格雷戈第一个钻了进去,放下盖子,他感到非常舒适。所有的人,包括诺曼都很快躺在各自的睡椅上。诺曼讲话了,他们通过某种内部联络系统,听得很清楚,可是,谁也看不见这种装置在什么地方。
“我们正迅速地接近光速。我们的身躯已蜷缩成一团,整个飞船已经变得跟篮球一般大小。然而,你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很快就要变成豆粒那么大。待到超光障的那个时刻,我们将变成另一种形态,到那时,我们谁也看不见谁。我将同你们在精神上保持联系,因为你们听不见我的声音。从现在开始,无论你们做什么事,都绝对不能把舱门打开。等我说安全了,才能打开。”
诺曼好一会没有讲话。格雷戈、杰克、史蒂夫和约兰达,都注意到天空似乎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格雷戈扭了一下头,想看看杰克是不是也意识到这一点。可是,无论向什么地方望去,他能看见的,只是一片浩瀚的紫黑色天空,繁星密布,闪闪发光。当诺曼再次讲话时,他突然感到极度的寂寞,惊惧涌上了心头。
“大家镇静点,不要动。我们所处的这种形态不会很久。我们很快就要减速,恢复正常的速度。我们已经越过了光障,但仍相互看不见。现在,我们正贮存时间。只要我们继续以直线向我们的星系飞行,并沿原路返回,除了加速和减速消耗时间以外,我们在旅途中不会损耗时间。你们一定会说,我们的旅行根本没有花费时间。”诺曼笑了一下。
格雷戈意识到一切都正如诺曼所说的那样。他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思维,听见诺曼在讲话,就像人们在梦中互相交谈那样。
诺曼继续说:“如果你们向右看,很快就会看见一种非常有趣的景象。快要到参宿5星座了,这是你们正南天空中的一个最大的星球。”
他的乘客们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已越过了那个庞然大物。这种情景真使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
“参宿5星座使你们的太阳显得很小。它的半径,大约相当于太阳到你们称为金星的那颗行星的距离。或者,如果你们愿意这样想象的话,它的直径约为2.25亿公里。它的确是你们宇宙空间的一颗巨星。它虽然很大,但我们离它很远,不会伤害我们。”
格雷戈把这颗星跟地球夜空的月亮作了比较以后,感到异常惊愕。这颗星距他们非常遥远,但看起来居然有足球场那么大,长长的红色火舌,在这颗看起来皱折不平的星球表面上跳跃、翻腾。这使他回想起了他看见过的一个大脑的彩色图片。但是,这些折痕皱纹似的表面在不停地改变形状。诺曼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现在,你们可以看到你们的星系——银河系的美妙景象。你们离它挺近,能仔细看清了。”
银河系犹如一个巨大的轮子,在他们下面展开,它的中央,嵌着一颗沉重的圆球。
“下面的那些星球,足够你们地球上每一个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各占据一个。或者说,你们身上的细胞有多少个,下面的星球就有多少个。整个星系约有10万光年长,1万光年厚。所有的星系都在不断运动,现时,银河系同其他星系相比较,显得相当有条理。看看你左边远处的那一个吧!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星系,看起来有些混乱。”
他指的那个星系跟银河系一般大,可这个星系没有旋转轴,它只是一个特大的星团,同仙女座和银河系不一样,没有一定的形状和次序。可是,前面有一个很特殊的星系,正变得越来越大,它像银河系一样,显得很有规律。飞船愈来愈近,这个星系外缘的星球一下子就滑了过去。
“我们现在已来到我们的星系,我们正在接近一个星球;我想,我们一定会很有兴趣。我们要放慢速度,仔细地看一看。”
格雷戈注意到,天空又在一点点地变化着。他向周围看了看,使他宽慰的是,他又一次看见他的同伴们躺在附近的舱里。墙壁和地板重新出现了。在荧光屏上,一颗特殊的星球正在逐渐变大,最后变得和太阳差不多一般大小。
诺曼揭开他自己舱上的盖子,喊道:“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
他们来到诺曼跟前,一个个感到两腿有点僵直,好像好长时间没有活动似的。格雷戈看了看手表,知道他们离开地球已有5个小时了。这期间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而他们感到旅行似乎仅持续了几分钟。诺曼领着他的朋友们乘上电梯,又回到了控制室。已成为他们新太阳的那颗星,现在正好位于飞船的左边。在半球形的荧光屏上,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正迅速接近一颗行星。
“诺曼,那是你们的行星吗?”约兰达高兴地问。诺曼皱了一下眉头,迟疑了一会儿才说。
“这是我的祖籍行星。所以,我认为你们会对它现在这个样子感兴趣的。”
“哎呀!那好极了!”杰克喊了一声。
“啊,妙极了!”格雷戈和史蒂夫异口同声地说。
可是约兰达却保持沉默。她已经注意到了诺曼脸上的表情。他通常总是含笑、开朗、友好的,可现在却露出不甚愉快的神色。
当他们再次变得缄默不语时,诺曼继续说:“许多许多年前,我们行星上需要的许多物资开始荒歉。那时,我们的文化很发达,我们的人民住在宽敞的、漂亮的楼房里,看起来不缺少任何东西。可是,维持这种豪华生活的原料开始枯竭了。
“我们星球上的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发动了战争,因为他们总想多得到些东西。和平稍一恢复,我们的领导便决定寻找另外的行星,向那儿迁徙,另择家园。建造可用的宇宙飞船,花去了许多年时间。在我们离开之前,许多贪得无厌的集团,又开始了许多小型的战争。我们的‘行星警察部队’无法完全控制这些人。
“当我们迁走的时候,正在打仗的那些人不得不被留了下来。在我们的人民当中,有许多人不愿意改变他们陈旧的生活方式,接受新行星上将要实施的生活方式。
“我们的英明领导,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规定了如何生活,以确保新行星上的原料不被浪费,并能持续许多代。对于食物、衣服以至住房,严格限制在需求的范围之内。一切机器归人人所有,以便能够最广泛地利用。不许浪费任何东西。
“现在,我们祖先的亲属要加入我们的行列已为时太晚。我们能够接受变革,因而我们在不断地进化,从而我们本身也发生了变化。我们的祖辈总不愿接受变革,因而至今一点变化都没有。他们使我想起了你们地球上的蚂蚁——5000万年以来,它们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当诺曼讲完话的时候,飞船在它下面那颗行星的高空暂停了一下。远远望去,这颗行星没有什么与地球不同的地方。透过浮云,下面是大块大块的陆地和海洋。陆地与大海的颜色不同,陆地呈棕色,大海被一大片浅绿色覆盖着。
“我给这个照相机换上一个望远镜头,我们无需靠近,就能看见下面的景象,而用不着打搅那儿的居民。”
史蒂夫向前倾了倾身子,格雷戈把头发向后理了理,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约兰达向诺曼靠了靠,在淡淡的灯光下,她的头发显得有些鬈曲。
下面的陆地,在荧光屏上迅速地变大,他们可以毫不费劲地分辨出溪流、山脉,以及植被的存在。然后,诺曼调到红外区,搜寻下面生命的踪迹。镜头缓慢滑过陆地,一片红色终于出现了。在红色区域内,有某种动物生存的痕迹。诺曼把控制荧光屏的两个旋钮按了按,穹形荧光屏上的图像变成了原来的颜色。他把下面的图景放大,直到看起来像在几百米以外。这时,飞船停了下来。
他们看见一个小湖泊,有条小溪流了进去。湖边住着一簇人,准确地说,一共有四群,每群约有六十人之多,沿着湖泊的一边站成一排。每一群都由男人、妇女和小孩组成。除两点外,他们和地球人很相似。他们的头呈心脏形状,身躯瘦得吓人。
从他们的行动来看,好像白天的活动才刚刚开始。有几堆火正在燃烧。一些人还在睡觉,而另一些人却正在吃饭。四组男子正在集合,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庞大的狩猎队。其余的男子正在向小溪上游走去,手里拿着细长的杆子,看样子准备去钓鱼。飞船里的人都坐在那儿,仔细地观看着。当他们看到下面的情景跟地球上的原始部落生活相差无几时,一个个神魂颠倒,简直着了迷。时间过得真快,他们现在把注意力集中到由二十个人组成的狩猎队的活动上来了。他们带着弓、箭、飞镖和粗制的斧子。一些人还带着形似尖钩的长矛。
他们登上了一座贫瘠的、布满岩石的小山,越过了一段泥土似的开阔地面,进入了一块稀疏的纺锤形的灌木丛。这些树丛延伸了几公里长,逐渐消失了。当狩猎队走过开阔地带的时候,整个狩猎队的态度改变了。人们不再漫不经心地边谈论边比划着手势直朝前走,而且充分利用路上出现的小坑,跑一阵、爬一阵,很快到达了开阔地带的另一端。
他们到了那儿,在矮小的灌木丛中和低矮干枯的树林中分成几组,排成了一个防御性的半圆形,好像害怕进攻似的。可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了一会儿,领头的发出信号,五个侦察兵跑到大队的前面。飞船上的那些人可以看见,他们正朝着另一大群人前进。那儿有三四百人在一条小溪旁宿营——小溪一边是陡峭的悬岩构成的天然帐篷。
这个村庄很小,房屋简陋。村外五公里处,一群妇女正从树上摘硬果。狩猎队的侦察员搜索到了这些采硬果的人,大队人马便向她们靠近。那些女采集者的周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荷枪持械的男人。他们矛枪向外,形成了一个防卫性的圆圈。那儿有十五个妇女、八个男人。这些男人赤条条的身体上,系着黄白两色的布条。妇女们提着藤篮。
这些人在灌木丛中择路前行。妇女的手指灵活,动作迅速。她们都急于采满系在身前的篮子。她们不时地向四周张望,好像害怕什么东西似的,男人们则从来没停止警戒。
坚果树长得东一棵,西一株,采集起来很不容易。经过几个小时的紧张劳动,多数妇女的篮子已装满了。每当一只篮子装满时,篮子的主人就把它提到一个卫兵跟前去,卫兵点了头,她才能到完成了任务的妇女们那边去。一位年轻姑娘的篮子装得不十分满,一个卫兵厉声训斥她,用长矛戳她的腿。她蹒跚地回到一棵树前,站在一位仍在吃力地摘着果子的老太太旁边。
有个卫兵留下看着她俩,其他人站在前面,不耐烦地等着。当这两个妇女快摘满的时候,这个卫兵对其他人喊了一声,这些人拿起篮子或武器,开始离开树丛,向村子前进。这个卫兵跟在队伍的后面,接着是老年妇女,最后是那个姑娘。她的腿有些毛病,很难跟上。她逐渐被远远地抛在后面,那个卫兵转身催促她快点走,同时担心着自己的生命。
狩猎队早已在树丛中隐蔽着。当这个卫兵和这两个妇女走过他们隐藏的地方时,一名狩猎队员仔细地朝这个远去的卫兵射了一箭,射伤了他的胳膊。
这个卫兵中箭时惊叫了一声,老年妇女马上扔掉篮子,钻进树丛,跑得无影无踪了。那个姑娘被吓瘫了。没等清醒过来,她已被一阵雨点般的飞箭射中。她的身躯还没倒在地上,四名狩猎队员就赶了上来。他们用斧子一阵猛砍,可怜的女孩就被砍成了血淋淋的肉块。他们似乎早已习惯这么干了。他们动作迅速、准确,简直像屠夫杀猪宰羊一样。
与此同时,远在高空的飞船里,恐慌万状的旁观者发出了一阵尖利的吼叫声。
“你们这些杀人的魔鬼。”格雷戈大声喊叫。约兰达尖叫起来。杰克在呜呜咽咽地哭泣。史蒂夫握紧拳头,猛击椅子的扶手。而诺曼却默默地静坐着。
下面那个受伤的卫兵,紧跟在他的伙伴们后面逃命。几个狩猎队员在后面追赶,用箭射他,但未射中。前面的男男女女都听见了那个卫兵的叫喊,也看见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妇女们丢下篮子,惊慌失措地向村里跑去。男子汉组成一队,跑回去搭救他们的伙伴。
狩猎队员看见卫兵们向他们冲来,便停住了。他们胡乱射了一阵箭,扭头就跑了。砍杀女孩的那些家伙拣起血淋淋的肉块,也逃跑了。
在几百公里的上空,史蒂夫朝着这帮家伙怒吼:“你们这帮胆怯的魔鬼!”
卫兵们只追赶了一阵。他们看到虽在数量上占优势,但担心其他暗藏的袭击者可能乘机杀害更多未受他们保护的妇女。狩猎队员向前奔跑,直到把卫兵远远地抛在后面,才停了下来。
残害那个可怜女孩的凶手不慌不忙地跑着,又回到了他们自己的村庄。他们漫步穿过营地,把女孩的碎尸举过头顶。有些人还挥舞着长矛和弓箭。其他的人在跳一种什么舞。妇女们、孩子们都跑了过来。狩猎队走过时,他们欢呼、鼓掌。
格雷戈在高空愤怒地大喊起来:“他们自以为是了不起的英雄呢?砍杀了一个女孩子算得上什么功臣?”
孩子们跑去抱柴禾,不一会儿,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这一群男男女女,从女孩尸体上割下一块块肉,用棍棒一片片地挑着,架在火上烧烤。
飞船上的人个个惊恐万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的尸体很快就被吃光了。下面的景象简直就像一桌欢乐的席宴。杰克紧闭双眼,不忍目睹。史蒂夫看样子快要哭出声来。格雷戈脸色苍白,吓得呆若木鸡。
约兰达啜泣着:“我一定会病倒的。”说着,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你们看到了,我们这个行星上曾经有过高度文明,现在出现了什么样的情况。”诺曼悲愤地说,“我们不看了,休息一会儿吧。”
“他们为什么倒退到像动物那样生活?”格雷戈惊奇地问。
“不要太不客气地去判断他们,这一切涉及到一个生存的问题。为了得到足够的蛋白质维持生活,他们被迫互相残杀。大气的污染、水土的流失,以及人类的贪得无厌和愚昧无知,使绝大多数野兽绝种。大量的病虫害和过度的种植对优质土壤的严重破坏,使食用植物很难生长。现在,他们被迫去吃昆虫和杂草,但仍然不能满足需要。因而他们也就互相残杀。他们都力图杀死并残食其他部族的成员。对于本部族的成员,只有当他们死了以后才吃。”
“他们真是坏透了,应当统统杀掉。”史蒂夫愤怒地说。诺曼看着他,摇了摇头。
“很早很早以前,你们的人民也是这个样子。假如你们仍以贪得无厌的方式生活,那么,你们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告终。够了,下面那些可怜人的生活情况不必再看下去了。咱们到起居室去,吃点东西,睡一会儿,再继续旅行。”
看了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没有一个人想吃东西。诺曼给他们讲了下面那颗行星的许多情况,使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从杀人、人吃人的残酷意境中转移开来。他给他们讲述了巨大的沙漠如何占去了大量的土地;新的耐寒植物怎样逐渐形成,改良了土壤、净化了空气。海洋仍然被大片杂草覆盖。然而,鱼和鸟类已经进化,能食用杂草。许多地区已经恢复了生态平衡。空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已经减少,温度下降。这就阻止了杂草的疯长,使其不能超过有用植物的生长。
“1万年以后,”诺曼解释道,“这个行星将会充分地恢复到一种简单形式的文明。”
“这种混乱状态已经持续了多长时间了?”史蒂夫问。
“大约10万年了。要不是我们居住的行星尽力帮助,这个行星要进化,可能还需更长的时间。”
“你们帮助他们已经有多长时间了?”约兰达问。
“起初,当他们还处于所谓文明的时期,他们不想接受我们的帮助。事实上,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跟我们的行星打仗。他们说,我们的生活准则对他们是一个威胁。因而,只是在他们的文明全面崩溃之后,我们才能够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帮助他们。甚至现在,他们仍然流传着魔鬼从天而降的神话。他们为这一切编造了一种简单得出奇的解释。
“这个行星有两个月亮,一个被看作天上的凶神,另一个被看成和霭可亲的上帝。当这些变革在行星上出现时,他们便说好月亮在尽力赶走坏月亮。”
“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约兰达插了一句。
“他们不是真正的坏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生存。好啦,今天就讲到这儿。我们上床休息一会儿吧!明天,我要让你们看看我所居住的行星。”
诺曼一说休息,他们确实感到有点疲倦了。于是,各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除了诺曼,所有的人都很快进入了梦乡。诺曼回到控制室,又把镜头对准下面的那个部族,眼里噙着泪水。
“我希望……我希望这一切不要在他们美丽的行星上再次发生。”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很晚了,诺曼才回他的房间休息。
第二天的黎明以它美丽的色彩降临飞船。住处的墙壁在孩子们就寝之后,曾很快变成了黑色,清晨,墙壁又变成了深红色。一轮红日从美丽的群山上冉冉升起,照耀着波浪滚滚的草原。一觉醒来,看到这种景色真是一种美的享受。墙壁就是荧光屏,映出了远方一个行星上的黎明。孩子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像在一片草地的中间。从每间房子墙壁上的小气孔里吹进了令人愉快的、温暖的空气,微风拂面,草浪翻腾。
这些宇宙旅行家们,一个接着一个跟诺曼一起去吃早饭。他们一边吃,一边从小餐厅周围墙壁上的电视屏幕上观看着部族的活动。那些人露宿在地面上,一堆一堆地挤在一起。他们没有下功夫去建造真正的房子。晚上,他们只是用芦苇编织的粗席子遮身。
吃罢早饭,这些旅行家又回到了控制室。诺曼已作好了下一步到他的祖籍星球旅行的一切准备。他调整了一下荧光屏,他们头上便映出深黑色的星空。在横跨天空的巨大的星带中,他指出祖籍星球的位置。
由于格雷戈的坚持,就在飞船发射之前,诺曼又将镜头对准下面的部落,好看上最后一眼。这个部落正开始一天的工作。诺曼把镜头以弧状扫过周围的乡村,向这一地区告别。正在这时,他愣住了。他调了调镜头,对准了离营地约有两公里的一座小山,并增加了放大倍数。孩子们都向他围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诺曼,什么事?”格雷戈情不自禁地小声问。
距营地较远的那头有一座陡峭的小山。一大帮武装人员藏在山的另一边。他们一看见信号,就一跃而起,翻过小山,成群结队地直奔村庄。他们跑得真快,被发现时,已经跑了一半儿路程。紧接着,这些男男女女便很快地朝四面八方跑去,女的匆忙去抓小孩;男的拿着武器和其他东西沿湖边跑。大伙儿都向一个巨大的灌木丛逃去。这个灌木丛生长在小溪和湖泊相汇的一个拐弯处。
一小队渔民被这些人截住了。他们不得不跳进湖里,向对岸游去。霎时间,万箭齐发,乱石如雨,一齐向渔民们飞去。有四个人竭尽全力游出了射程以外,到达了对岸。有两个人没有游过去,他们被箭击中,消失在水下。进攻者随后袭击逃走的村民,时而停下来搜寻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抢走。这一短暂的停留,使老人及小孩有充足的时间逃进灌木丛里的避护所。
“这是一场战争。”格雷戈大声说。他感到既兴奋又吃惊。
“他们是一伙杀人犯。”杰克吼叫了起来,她异常恐惧。
“他们在为那个女孩报仇。”史蒂夫说。他希望进攻者能赢得胜利。
诺曼把镜头调向大树丛,再次增加放大倍数。两个男孩直喘气,约兰达惊叫起来:“哦,看那些蒺藜。”
灌木丛实际上是一个缠结着3米多高藤蔓的大树丛,藤蔓足有人的手臂那么粗,结满像利剑一样的刺,村民们早已在这里挖了地道。他们通过地道,已到达这一安全地带。进攻者向灌木丛射了一阵乱箭。然而,除了炮弹外,可以说,没有任何东西能穿透这藤蔓萦绕的树丛。
进攻者试图跟随村民进入地道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地道口防守很严,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然后,进攻者企图烧掉灌木丛,也没有成功。最后,他们挥舞了一阵矛枪,大喊大叫了一阵便走开了。过了好一会儿,侦察人员才从地道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察看,想搞清楚敌人是真的走了,还是施展什么诡计。
诺曼解释说:“这是一场复仇战争,进攻者是那个被杀的女孩的部族,他们报了仇,而且多杀了一个。”
“如果一边是因他们中的一个被杀而向另一边报复,”史蒂夫又以复杂化的方式提问,“那么,另一边为什么不停下来?这样一来,不是没有报复了吗?”
“他们会吸取这个教训,将来会变得较文明一点。”诺曼解释说,“需要帮助他们做的是:从自然界生存的许多种动物中变革出一些适合的食用动物。然而不幸的是,这些动物中的大多数是不容易变革的。例如,最普遍的动物是一种像你们的老鼠那样的生物。假如只增加它的体重,而不先使它不像原先那么凶猛,势必带来一场灾难。”
“你们为什么不在这个行星上建立一种警察队伍,去制止他们打仗和互相残杀呢?”格雷戈问。诺曼忙着调节控制仪表,暂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飞船迅速离开下面的这一行星。
“我们一直在尽力帮助那里的亲属。但是我们认为,控制他们根本不会有助于问题的解决。在社会变革和体型变革的过程中,这种作法只能把他们禁锢在目前的状态。他们将永远不会变革。他们必须从自身经历中学会,为了求得更好的生活,如何最好地向前发展。”诺曼扭头瞥了格雷戈一眼,看他是否听懂了。然而,格雷戈似乎迷惑不解。他继续说:“假如你们始终像对待小孩一样对待人民,他们将永远不会成长起来,他们将永远不会学会什么是责任心。”
格雷戈点了点头,表示他现在已经懂了。杰克也点了点头。
“现在,我们只好到我们各自的小舱里去,星际飞行马上就要开始。”诺曼说,“这仅仅是一次非常短暂的飞行,可是,我们必须做好超越光速飞行的准备。大家都来吧!”他把大伙儿领向电梯。
此刻,下面的那颗行星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看起来只有针尖那么大。
五、未来的行星
过了一会儿,这些旅行者又聚拢在控制室里。他们在舱里呆的时间似乎比上次短多了。他们对于飞船越过诺曼称之为“光——时障”时自己变成的特殊状态,也不那么害怕了。
在拱顶形屏幕上,一个仍很渺小的行星,正在迅速地变化,越来越清晰。
“那就是我的家。”诺曼亲切地说。
飞船在一个行星表面大约100公里的高空迅速掠过。这个行星比地球略小一点,海洋比陆地也略多一点,并且只有一个极冠。诺曼使飞船在一大片陆地的上空停住。一个个环状的小片,整齐地点缀在下面的陆地上,呈现出与周围乡村全然不同的色彩。诺曼加大了屏幕上的放大倍数,好让他的同伴们看得更清楚一些。他们发现那些环状物,原来是被灌木丛围起来的小块土地。在每一块土地的中心,有一座小小的圆形建筑物。
“我们有围起来的圆形土地,”诺曼解释说,“因为我们农业的全部耕作过程,都是自动化的,机器放置在土地中间的那个建筑物里,并在那里控制操作。每台机器都用电缆连接着,当机器犁地、播种或收获时,它自动向控制中心发出信息。”
“可是,这不是太浪费土地了么?”格雷戈问。
“请不要忘记,无论在任何时候,我们只有极少数人使用躯体。这就是说,同地球上的情况不一样,我们只需要少量的食物。况且,每块土地周围的天然灌木丛,又是害虫的天敌——鸟、昆虫和动物的栖息之地。我们用不着使用有毒的化学药剂,也不使用化肥。那些土地已经使用了2000多年,然而,仍与其周围的生物界保持着完全的平衡。我们的土地耕种一年,休耕一年。所以,那些土地仍可以持续使用若干万年。顺便说一下,这个行星上一年有410天,一天有28小时。”
“野兽不糟踏庄稼吗?”史蒂夫问。他可以看得见土地周围根本没有篱笆。
“是,糟踏一些。我们每年计划的种植总量中,包括了这一部分损耗。”
“嗯,要是我就不客气了。”格雷戈说,“假如它们惹怒了我们的农民,我们就要开枪。”
“破坏生态平衡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你们杀死野兽,就有可能破坏生态平衡。在我们的行星上,还给野兽创造生存环境。好啦,让我们向前走走,看看我们的发电站吧!”
飞船直奔赤道。在拱形屏幕上,很快地出现了一个低矮的平顶建筑物,上面有一座锥形小塔,就像蛋卷冰淇淋似的。塔的尖端,深深地插入建筑物。一行类似的建筑物,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陆地和海上都有。
“这是我们的太阳能发电机组,是用来发电的。”诺曼说,“每一台发电机都能够做45°的转动。这种发电机环绕我们的整个世界。一系列曲形镜子把太阳光集聚到热能转换器上,然后,热能使液体汽化,蒸汽带动发电机,工作原理同你们的旧式蒸汽机差不多。”
“雨天怎么办?”史蒂夫问。
“我们有大量的天然瀑布和我们自己筑起的大坝,可以提供大量的水电,以备急需。况且,在同一时间内,不会到处都下雨!现在,让我们继续前行,看看我们的一座城市。”
当地球上的来客第一眼瞥见诺曼指给他们的那座城市的时候,个个大失所望。这座城市同他们在地球上看过的城市相比较,简直太小了,可能容纳不了2000人。没有道路,所有的房子都是单层,并且紧紧地挤在一起。
“哎呀!我还以为你们会有摩天大楼、单轨铁路和其他奇特的东西呢!”格雷戈说。
“在这儿,没有必要像你们地球上一样,要那么多的房子。”诺曼说道,“这儿没有学校,没有警察局,没有监狱,没有医院。我们不需要,也不想要你们地球上那样的高楼大厦。”
“商业中心和停车场在什么地方?”约兰达插话问道。
“啊!约兰达,别这么傻。他们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史蒂夫替诺曼这样回答。他总喜欢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机会,纠正他妹妹的错误。
“对吗?”她疑惑不解地问诺曼。诺曼点了点头。
“他们应有尽有。有些东西天天都送,就像你们地球上每天送面包、牛奶、报纸一样。送来的食品全是现成的,只管吃好了。”
“是热的吗?”杰克问。
“对,有些是。热饭保存在特殊的容器里,保温时间可长达一星期左右。新衣服、干净的毛巾和床单,也是每天分送。”
“哎呀!那就没有什么家务活了。”约兰达说。
“洗碟子怎么办呢?”史蒂夫咧着嘴,笑着问道。他记得诺曼做信号枪时,一直避而不谈这类家务琐事。
“噢,”诺曼向他笑了笑,回答道,“所有的碟子都要回炉,它们是用一种特殊材料制成的,很容易熔化。新碟子很容易造出来,供下一顿使用。食物残渣变成有机肥料,供农场使用,没有白白浪费掉的东西。
“然而,不要忘记,这里没有父亲、母亲,没有丈夫、妻子,没有小孩。他们都是工人,干一会儿活,就要回到思维中心去。他们需要的东西非常少。至于交通工具,他们使用一种反重力腰带,去各地漫游。这种腰带,能使每个工人每小时旅游50多公里,并保持距地面3米的高度。”
“真带劲儿!我要是能有这样一条腰带就好了!”格雷戈把遮在脸上的头发向后理了理,笑着说,“可是,它们是怎样工作的呢?”
“还记得你们发现的那个高能球吗?”诺曼问。格雷戈点了点头。“那就是我们飞船上的动力单位。一个用完时,我就另换一个。这种高能球,很像你们汽车上的电瓶,但是能量比电瓶大多了。腰带上安装的,是一种非常小的球,就像我给你们玩的那一种。这种球能像喷气发动机一样工作,但没有热量,也没有噪音。它释放出的能量,能把系这种腰带的人推向空中,接着,就可以自由飞翔,想飞向什么地方,就可以飞向什么地方。”
“我想,我并不喜欢生活在下面的那座城市里。”杰克语气坚定地说,“我认为应该有男人、女人,应该有小孩才好。那座城市似乎很像一座工人群居的蚂蚁穴,而不是生活的乐土。”
诺曼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儿非常像一座兵营,而不像一座城市。工人们在那儿的时间非常短暂。他们在那儿一干完活,就返回思维中心。事实上,他们都喜欢这种变换。以躯体的形态出现,劳动一会儿,就好像欢度节日一样愉快。有许多思维单位,常常渴望能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劳动,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形体变换,它们可以暂时停止思维和梦幻,愉快地度过这一段时间。”
工人们的房子非常小,还没有吉卜赛人旅行用的大逢车大。
房子的形状多种多样,但所有的房子都有斜面屋顶,并向地面逐渐延伸下去,成了一面面墙壁。房子没有窗户,房门天衣无缝地安装在墙壁上。给人的印象犹如从高空观看下面一块长着大西瓜的田地一般。
“墙是半透明的。”诺曼解释说。
“为什么?”史蒂夫问。
这一下可使约兰达得到了回敬的机会。她高兴地喊:“啊!史蒂夫,别傻了!半透明的意思是光线能透过,就像光线能透过灯罩那样。谁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她捞回了一把,谁也不赢谁了。她输一次,一定要捞回,而且经常这样干。
史蒂夫看了看诺曼,从他眨眼的神态里,便知道她讲对了,因此,只好保持沉默。
格雷戈问道:“诺曼,那边是什么?”
他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建筑物。它处在远处微微起伏的小山岭的褶皱中间——山岭太低,还不能称为山脉。太阳照射着这座建筑物巨大的嵌板,就好像许多六角形拼在一起,形成了有几层楼房那么高的一块巨大的水晶体。建筑物呈现出不寻常的淡紫色,表面看起来毛茸茸的。它跟格雷戈许多天以前在后院发现的那个高能球具有相同的嗡嗡声和功能。
“那是一所思维中心。”诺曼说,“在我们不需要躯体的时候,我们就住在这种建筑物里。这样的思维中心,共有1000个,每一个能容纳100万个智力单位。”
飞船已经接近这座思维中心。诺曼指着一些似乎是从这个中心辐射出来的、像车轮辐条状的线说:“每一条线就是一根电缆,同其他工作系统相连接,同你们的电话电缆差不多。电缆把所有的思维中心串连起来,并同能源和计算中心相连接。”
他把飞船稍向前移动了一下,另一座建筑物便进入视野。
这座建筑物呈圆柱形,直径约一公里,大概有20层楼房高。
“那是计算中心。在这颗行星上存在过的一切信息都储存在计算中心里。每一个思维单位可以用无线电同任何一个计算中心取得联系,并且可以获得它所需要的一切情报。我们大部分时间花费在尽力得到更多的知识上面。有时,我们需要躯体来使用像放大镜之类的工具,并进行探矿之类的旅行。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有时要有躯体的另一原因。”
飞船继续悄悄地飞越行星表面。诺曼奇特的家乡到了。从地球上来的旅游者看到了许多奇妙的景象。当然,他们对其中许多东西不十分理解。他们看到一个巨大的宇宙飞船停机场;看到许多美丽的建筑;在美丽的公园里,也看到不少珍奇的动物。这些动物都用壕沟或篱笆保护着,免得受天敌的侵害。为了建造动物园,他们从非常遥远的行星上带回了这些动物。飞船一直没有着陆,诺曼看起来连一会儿都不愿意多停,这一点使孩子们迷惑不解。最后,他作了解释。
“我身负重伤外出,现在已经返回。送我走的朋友会认为我目前的作法是浪费时间。甚至现在,他们对我的不满情绪仍在不断地增长。如果我惹怒他们,时间一长,他们就可能从天外抓回这艘飞船,等到他们争论完毕是否让你们走的问题,你们就很老了。有时候,他们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下决心做一件事。”
“听起来跟地球上的议会差不多。”格雷戈说。
“不管怎样,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先返回你们的地球。”诺曼说,“如果我们现在出发,我们就能在夜间着陆。好,大家快一点!都到小舱里去。准备好!我们不久就要穿过星系了。”
大家争着抢先进入小舱,留下了轻盈的脚步声。可是,约兰达却跟在诺曼身后徘徊,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水。
“你很快就会回到这里,可我们却再也见不到你了。”她低声说着。
诺曼沉思了许多,然后轻声对她说:“我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工作以及我成为现在这种状况的全部原因,都同我们的行星有密切的关系,正如你们的生活同你们的行星、你们的家庭、你们的朋友亲戚相关一样。然而,我们是朋友,你和我是朋友,我们相互理解。这和男孩子们的感觉是不同的。他们是友好的,而我们则更进一步——我们是朋友,并且将永远是朋友。地球上不同国家的朋友,能够通过书信往来,保持联系。我们却能越过星系而保持联系。”
“可是,怎么联系呢?”约兰达小声问道,她的眼睛满怀希望地盯着诺曼的眼睛。
“你听说过精神传心术吗?”她摇了摇头。
“你们世界上的一些人,能猜透另一个人的心思,要办到这一点,你们必须对那个人十分了解。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已懂得如何做到这一点。我们没有躯体,因而不能谈话。我们需要的是精神上的传心术。过一会儿,我要让你看如何集中精力,才能同我谈话。我可以非常容易地同你谈话。看,我的嘴唇现在不动,你听不见我的声音。然而,你却知道我的脑子正在给你的脑子说什么话。”
约兰达正要开口,然而却没有回答,她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她告诉诺曼,她懂了。
诺曼笑了:“好孩子,注意,飞船要加速了,我们需要小舱保护,安全地越过光障。”
他俩同其他人一起钻进小舱。飞船在宇宙太空中疾驰,每秒钟都在加速。速度越来越快,飞船也变得越来越小。当接近每秒3万公里的时候,漆黑的太空里突然出现了一道闪光。霎时,天空似乎出现了一个微小的黑洞,飞船彻底消失了。假如太空中的什么庞然大物想俘获飞船的话,它必须使用高倍放大镜才能看见它。这时的飞船,比一个原子还要小,运行的速度极快,可以毫不减速地直穿行星。
有小舱的保护,孩子们根本感觉不到这些。他们好像在作梦一样。空中的星球好像汽车上的前灯一样,急促地从他们的身旁驶过。看起来,与汽车高峰时刻公路上的夜景毫无二致。孩子们提心吊胆地穿越星空时,只听到诺曼安慰他们的声音。他们看见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星球一晃而过。可是,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甚至连自己也看不见。随后,一切开始变化,他们能感到飞船在减速。突然,轰的一声,他们又能相互看见了。他们以为他们看见了满天繁星的夜空,然而,这些仅仅是电视屏上的图像,是摄像机摄制的飞船外边的情景。
一切又恢复正常。当飞船减速行驶时,他们变得越来越大——可是,他们却不知道。一切东西都恢复到原来的形状。这是因为飞船内的一切东西都以同样的比例缩小,又以同样的比例重新变大。
“我们走得晚了一点,”诺曼从小舱里爬出来对大家说,“我们没时间访问其他行星了。可是,我们很快就要从土星旁经过。如果我们抓紧时间,赶到控制室,就能好好地看一看。”
大家匆忙爬出小舱,刻不容缓地到达上面的圆形屋,正好看见土星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天边。它离地球有30亿公里,其景象非常壮观。这颗太阳系中的第二大行星,形似圆球,稍微有点儿扁。土星周围有许多带状光环,颜色由淡黄到深绿。然而,其中最为壮观的景象是环绕土星的三个巨大的光环。首先是距土星表面大约12000公里的黑色光环;紧接着是一个宽阔而明亮的光环;最外层是一个不太宽,不太明亮的光环。就是这个光环,宽度也有15000公里。
飞船越过土星,朝地球飞去。飞船上的游客吃惊地看到,这些光环的厚度同它们的宽度相比较,显得只有纸那么薄。然而,当飞船高速行驶时,大家高度紧张,都想捕捉到首先映入眼帘的地球上的景象。
史蒂夫目光敏锐,第一个发现在天空中迅速出现的斑点——地球。他们聚拢在一起,以钦佩、兴奋的心情,凝视着这一瑰丽的景象。地球,活像一个光辉闪闪的圆球。他们透过一层层浮云,能够看到一块块明亮的、蓝色的东西。这些旅游者滑行到地球黑暗的一边,经过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几分钟后,飞船在布朗家的后院里着陆了。
起初,孩子们仍然坐在那里。半天没一个人讲话。诺曼在控制盘上摆弄着,满脸愁云。约兰达望着他,眼泪滚落两颊。格雷戈看着杰克和史蒂夫。
“好啦,我们又回到家了。”格雷戈说。可是,还没有讲完他想说的话,声音却渐渐消失了。他不知道怎样去说“感谢您使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奇妙的时刻”。
外面传进了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喂,你们在里面吗?快出来吧!”
这是妈妈的声音。爸爸站在妈妈旁边,粗壮的手臂搂着妈妈的腰。
孩子们潮水般地涌出飞船。顿时,大家一齐打开了话匣子。妈妈不止一次地喊:“好啦!等一等,一个讲了另一个讲。”
最后,她对爸爸笑了笑,示意让孩子们尽情地说。过了一会儿,格雷戈沉默了,他望着爸爸,撒娇似的一只手臂搂着妈妈。他又看了看杰克,她也不讲话了。她远离其他人站着,显得有点孤独。格雷戈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喉咙似的,他走到她跟前,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她转过身,笑了。她似乎毫不介意。格雷戈感到有点头晕目眩,非常、非常高兴。
过了一会儿,谈话渐渐停了下来。诺曼轻轻地走了一圈,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最后,他慢步走回飞船。“诺曼,别走啦!”史蒂夫喊了一声。他哭了,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流泪。
“你不能再呆几天吗?”妈妈问。她的脸色显得苍白。
诺曼摇了摇头,默不作声。他登上舷梯,走向飞船舱门,转身挥手告别。
“或许某一天我会回来的。”他喊了一声,接着就不见了。他们紧紧地站在一起,看着他远去。除了约兰达以外,他们都觉得永远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朋友。
约兰达望着她的两个哥哥,暗自发笑。对他们来说,诺曼很快会变成一种记忆,变成一个偶尔出现在记忆中的美梦。可是对她来说,诺曼仍然是真实的,仍然是熟识的朋友和同伴。在未来的年月里,她将与他同甘共苦。许多人将会对这位漂亮得出奇的姑娘感到惊奇——她似乎超越了许多时代;她能突然解出复杂的数学难题,或者提出建筑学和工程学方面的异乎寻常的见解。偶尔,她会提到一个名叫诺曼的朋友。可是,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在将来的某一天,还一定会见到他。然而,这却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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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时间机器 | [美] H·G·威尔斯 | 第一章
时间游客(这样称呼他是为了方便起见)正在给我们讲解一个深奥难懂的问题。他灰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炯炯有神,往常苍白的面孔此刻红光焕发。壁炉里炉火熊熊,白炽灯在银制百合花灯盘里射出柔和的光亮,照在我们玻璃杯里跳动的气泡上。我们坐的椅子,只有他才有,它们与其说是供我们坐的,不如说是在拥抱我们,抚慰我们。晚饭后的气氛舒适惬意,人们的思绪在这时候往往会不求精确,从容地驰骋奔流。他就这样一边用纤细的食指划着要点,一边在向我们讲述这个深奥的问题,我们都懒洋洋地坐着,钦佩他在这个新谬论上(我们是这样认为的)表现出的认真态度和丰富的创造力。
“你们一定要仔细听我讲。我要反驳一两个几乎是公认的观点。比如,你们在学校里学的几何就是建立在错误的概念上的。”
“要我们从这里听起,范围不免大了点吧?”菲尔比说。他头上长着红头发,喜欢与人争辩。
“我不是要你们接受什么无稽之谈。你们很快会承认我需要你们承认的内容的。你们自然知道,数学上所谓的一条线,一条宽度为零的线其实并不存在。这个你们在学校是学过的吧?数学上所说的平面也是没有的,这些纯粹是抽象的东西。”
“不错。”心理学家说。
“仅有长、宽、高的立方体实际上也不可能存在。”
“我反对这种提法,”菲尔比说,“固体当然可以存在。一切实在的东西……”
“多数人是这样认为的。可你听我说,一个瞬时的立方体能存在吗?”
“不懂你的意思。”菲尔比说。
“一个根本没有持续时间的立方体能够真正存在吗?”
菲尔比陷入了沉思。“很清楚”,时间游客继续道,“任何一个实在的物体都必须向四个方向伸展:它必须有长度、宽度、高度和时间持续度。但由于人类天生的缺陷,这点我待会儿再解释,我们往往忽视这个事实。实际上有四维,其中三维我们称作空间的三个平面,第四维就是时间。然而,人们现在总喜欢在前三者和后者之间划上一条实际并不存在的区分线,因为我们的意识从生命的开始到结束正是沿着时间的同一方向断断续续朝前运动的。”
“这,”一个年轻人说着,哆哆嗦嗦地在灯火上重新点燃了他的雪茄烟。“这……一点确实很清楚。”
“是啊,许多人都忽视了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时间游客继续说道,他的兴致更浓了。“实际上这就是第四维的内涵,虽然有些人谈论第四维时并不知道他们指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其实只是看待时间的另一种方式。时间和空间三维的任何一维之间都没有什么不同,区别只是我们的意识是沿着时间向前运动的。可有些笨蛋把这个观点的意思搞颠倒了。你们听过他们有关第四维的高见吗?”
“我没听过。”地方长官说。
“是这样的。根据我们数学家的看法,空间有三维,人们可以分别称其为长度、宽度、和高度,而且始终可以通过成直角的三个平面把它们表示出来。但是,有些喜欢刨根问底的人总要问为什么偏偏是三维,为什么没有另一维来同其他三维形成直角呢?他们甚至试图建立四维几何。西蒙·纽科姆教授大约一个月前还在向纽约数学协会解释这个问题呢。你们都知道,我们可以在只有两维的平面上表现一个三维的立体图。同样,他们认为能够通过三维模型来表现四维的东西,只要他们能够掌握透视技法。明白了吧?”
“我想是的,”地方长官轻声说道。他紧锁眉头思考起来,双唇一动一动,好像在重复什么神秘的话。“是的,我想这下明白了。”他过了一会儿说,脸上陡然间露出了喜色。
“嗯,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从事这四维几何的研究已有些时候了。我得出的有些结论很稀奇。比如这是一个人8岁时的一张肖像,这是15岁的,这是17岁的,还有一张是23岁的,等等。这些显然都是一个人的生活片段,是用3维表现出来的4维生命,这是固定的不可改变的东西。”
时间游客停等了片刻,以便大家能够充分理解他的话。接着他说,“思想严谨的人十分清楚,时间只是空间的一种。这是一张常见的科学示意图,记录天气变化的。我手指着的这条线表明气压的变化。昨天白昼气压这么高,夜里又降下去了,今天早上又上升了,慢慢地一直升到这里。气压表里的水银绝对不是在公认的空间三维的意义上勾划出这条线的?可它又确确实实勾划出了这样一条线。因此,我们必须断定,这条线是沿着时间维的。”
“可是,”医生说话时双眼紧盯着炉火里的一块煤。“如果时间真的只是空间的第四维,它为什么现在而且历来都被认为是别的东西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在时间里自由活动,就像我们在空间的其他三维里那样活动?”
时间游客笑了。“你肯定我们能在空间中自由活动吗?我们左右能动,前后也可任意活动,人们历来就是这样活动的。我承认我们在两维中能够自由活动。可上下能动吗?地球引力把我们限制在地面上。”
“不完全是,”医生说,“用气球行。”
“但是在气球发明之前,除了间歇式的跳跃和路面高低不平外,人是不能任意垂直运动的。”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能够上下运动的。”医生说。
“向下要比向上容易,容易得多。”
“而在时间里根本不能动,你无法离开现在这一时刻。”“我亲爱的先生,你错就错在这里,这也正是全世界的错误所在。我们始终是在脱离现在,我们的精神存在就是非物质的,并且是无维的,它沿着时间维匀速向前,从摇篮走向坟墓。这就像我们的生命,如果从离地50英里的高空开始,我们就必定向下降落。”
“可主要的问题是,”心理学家插话说,“你能够朝空间的任何一个方向运动,而你在时间里无法走来走去。”
“这个想法就是我伟大发现的契机。但是,你说我们在时间里不能运动是错的。比如,如果我在形象地回忆一桩事,我便回到了它的发生时刻。就像你们说的,我变得心不在焉了。我一下子跳了回去,当然我们的双脚无法退回去呆上一段时间,就像一个野蛮人或一头动物无法呆在离地6英尺的空间。但是,文明人在这一点上要比野蛮人强,他可以乘气球排除地球引力向上升。既然这样,他为什么就不能指望自己最终能沿着时间维停止运动或加速运动,甚至逆向运动呢?”
“哦,这,”菲尔比开口道,“是完全……”
“为什么不行?”时间游客问。
“这不合情理。”菲尔比说。
“什么情理?”时间游客问。
“你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菲尔比说,“可你永远说服不了我。”
“也许不能,”时间游客说,“但你现在开始明白我钻研四维几何的目的了。很久以前,我就粗粗构想过一种机器“去穿越时间!”那个年轻人大叫起来。
“它将随心所欲地在空间和时间里运动,完全由驾驶员控制。”
菲尔比笑得前仰后合。
“可我有实验证明。”时间游客说。
“这对历史学家实在是太方便了,”心理学家提示说,“譬如,他可以回到过去,去核实人们公认的关于黑斯廷斯战役的记载!”
“难道你不觉得有点过于引人注目了吗?”医生说,“我们的祖先可不太能容忍年代出差错。”
“人们可以直接从荷马和柏拉图的嘴里学习希腊语了。”这是那个年轻人的想法。
“那样的话,他们一定会给你的考试打不及格。德国学者已经在希腊语上做了许多改进。”
“还有未来呢,”年轻人又说,“想想吧!人们可以把他们所有的钱投资下去,让它在那里生息赚钱,接着再朝前赶。”
“去发现一个社会,”我说,“一个建立在严格的共产主义基础上的社会。”
“尽是些不着边际的奇谈怪论!”心理学家说。
“是的,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从不谈论此事,直到……”
“直到实验证明!”我大声说道,“你能证明它吗?”
“用实验来证明!”菲尔比喊道。他已开始感到头昏脑胀了。
“反正要让我们看看你的实验,”心理学家说,“虽然这全是胡说八道,这你清楚。”
时间游客朝我们大家笑笑。接着,他仍然面带微笑,双手深插在裤袋里,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间。我们听见他跟拉着拖鞋,沿着长长的过道向实验室走去。
心理学家望着我们。“我不知道他想搞什么名堂?”
“还不是想耍耍花招。”医生说。菲尔比正准备给我们讲他在伯斯勒姆看到的一个巫师,可还没来得及讲完开头,时间游客就回来了。菲尔比想讲的那被轶事只得告吹。
时间游客手里拿着一个闪闪发亮的金属架子。架子和一只小钟差不多大,做工十分考究,里面镶有象牙和一种透明的东西。现在我必须把看到的一切都交代清楚,因为接下去的事情——除非他的解释被接受——绝对是无法理喻的。他把扔在房间里的一张八角形桌子搬到壁炉前,桌子有两条腿就搁在炉前地毯上。他把那个机械装置摆在桌上,拖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桌上仅有的另一件东西是一盏罩着灯罩的小台灯,明亮的灯光照在这个模型上。周围还点着十几支蜡烛,两支插在壁炉架上的铜烛台上,另几支插在壁上的烛台上,所以说房间里灯火通明。我在最靠近炉火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随即又向前挪了挪,几乎把自己摆到了时间游客和壁炉的中间。菲尔比坐在时间游客背后,两眼朝他肩膀前面张望着。医生和地方长官在右侧注视着,心理学家坐在左侧,年轻人站在心理学家的后面,我们个个都全神贯注。在我看来,任何构思巧妙手段高明的花招要在这种情况下瞒天过海都是不大可能的。
时间游客看看我们,又看看机械装置。“好了吧?”心理学家说。
“这个小东西”,时间游客说,他用胳膊肘撑住桌子,两手按到仪器上,“只是一个模型。我的计划是让机器穿越时间。你们会注意到这东西看上去是歪斜的。这根杆的表面闪闪发光,样子很古怪,似乎有点像是假的。”他说完举手指了指,“另外,这是一根白色的小杠杆,这边还有一根。”
医生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眼睛紧盯着机器。“做得真漂亮。”他说。
“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做出来的。”时间游客汇报说。当我们都跟着医生站起来时,他又说,“现在我要你们知道,这根杠杆一按下去,就把这架机器送进了未来。另一根杠杆操作逆向运动。这鞍子充当一个时间游客的座位。我马上就按这根杠杆,机器会飞离出去。它将慢慢消失,走进未来的时间,最后无影无踪。请你们好好看看这玩意儿,再检查一下桌子,确保这中间没有任何花招。我可不想浪费了模型还被人骂是江湖骗子。”
大家沉默了片刻。接着菲尔比说他真是该死。
心理学家从恍炮中恢复过来,突然朝桌子底下看去。时间游客乐得哈哈大笑。“怎么说?”他学起了心理学家的说话腔调。随后他起身走到壁炉架上的烟叶罐前,背着我们开始往烟斗里塞烟丝。
我们面面相觑,无话可说。“我说,”医生说,“你这是当真的?你真的相信那架机器走到时间里去了吗?”
“当然。”时间游客说。他弯腰在壁炉火上点燃了一支纸捻,然后他转过身来,边点烟斗边望着心理学家的脸。(心理学家为了故作镇静,自己拿起一支雪茄,连烟屁股都没掐掉就点了起来。)“此外,我那里还有一台大机器即将完工。”——他指了指实验室——“安装完毕后,我打算自己去旅游一趟。”
“你是说那架机器已走进来来?”菲尔比问。
“走进了未来还是过去,我不敢肯定。”
隔了一会儿,心理学家来了灵感。“如果说去了什么地方,那它一定是走进了过去。”他说。
“为什么?”时间游客问。
“因为我相信它没有在空间里移动。如果它已进入未来,那它现在肯定还在这里,因为它必定要穿过现在才能走进未来。”
“可是,”我说,“如果它已走进过去,我们刚进房间时就该看见它。上星期四我们在这里,还有上上个星期四,依此类推!”
“有力的反驳。”地方长官评论道。他转向时间游客,摆出一副公平论事的样子。
“毫无道理,”时间游客说着转向心理学家,“你想想,这个你能解释。这是反应点下的表象,是冲淡的表象,这你知道。”
“当然。”心理学家说。他还再次向我们保证说,“这是心理学上的一个简单问题。我应该想到这个道理,它够明显的,并且有助于说明这种貌似矛盾的现象。我们无法看见这架机器,也欣赏不到它,这就像我们无法看到旋转的轮辐和在空中飞过的子弹。如果机器在时间中旅行的速度比我们快50倍或者100倍,如果它走一分钟我们才走一秒钟,它的速度产生的印象当然就只是它木做时间旅行时的五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这是显而易见的。”他用手在原来摆机器的地方摸了摸。“明白了吧?”他笑着问道。
我们坐在那里,两眼盯着空荡荡的桌子看了一会儿。这时,时间游客问我们如何看待这一切。
“这一切今天晚上听起来很有道理,”医生说,“不过要等到明天再下结论,等明早大家神智清醒时再说。”
“我说,”医生问道,“你这是完全认真的?还是骗骗人的——就像去年圣诞节你给我们看的那个鬼?”
“坐这架机器,”时间游客高举着灯说道,“我想去探索时间。清楚了吧?我这辈子还从未这样认真过。”
我们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他的这句话。
我的视线越过医生的肩膀和菲尔比投来的目光相遇了,他表情严肃地朝我使了个眼色。
第二章
接下来的星期四我又去了里士满——我相信我是时间游客的常客之——由于到得晚,我发现四五个人已聚集在他的会客室里。医生站在壁炉前,一手拿着一张纸,一手握着一块手表。我朝四周看看,想寻找时间游客。“现在已经7点半了”,医生说,“我看我们最好先吃饭吧?”
“怎么不见……”我问着说出了我们主人的名字。
“你刚来?真是怪事,他一定是耽搁了。他留了张便条,叫我7点钟还不见他回来就先带大家吃饭。他说他回来后再跟大伙解释。”
“有饭不吃似乎有点可惜。”一位著名日报的编辑说。医生随后摇了摇铃。
除了医生和我,心理学家是唯一出席上次晚餐会的人。其他几个人分别是上面提到的那位编辑布兰克,一位记者,还有一位是个留着山羊胡子、内向怕羞的男子,这人我不认识。据我观察,他整个晚上没开口说一句话。用餐时,大家都在猜测时间游客缺席的原因,我半开玩笑地提到了时间旅行。编辑要我们解释一下,心理学家主动要求对我们那天目睹的“巧妙的怪事和把戏”做一番如实的描述。他正讲到一半,通走廊的门慢慢地、悄然无声地打开了。我是朝门坐的,第一个看到了眼前的情境。“你好!”我说,“终于回来啦!”我惊叹一声。这时门开得更大了,时间游客站在我们面前。
“天哪!老兄,怎么回事?”医生大声问道。他是第二个看见他的,全桌的人都转身朝门口望去。
他显得狼狈不堪,外套又灰又脏,袖管上沾满了青兮兮的污迹,头发乱七八糟,好像变得更加灰白了——如果不是因为头发上的灰尘和污垢,那就是头发真的比以前更白了。他脸色如土,下巴上留着一条还没有完全愈合的棕色口子。他神情惟怀,面容枯稿,好像吃尽了苦头。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仿佛被灯光刺花了眼。随后,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房间,像是我见过的那些腿酸脚痛的徒步旅行者。我们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他开口说话。
他一声不吭,费劲地来到桌前,朝酒瓶做了个手势。编辑斟满一杯香摈,推到他面前。他一饮而尽,这下好像来了点精神,因为他朝桌旁的人望了一眼,脸上又掠过了一丝应有的微笑。“你到底上哪儿去了,老兄?”医生问。时间游客好像没听见。“我不来打扰你们,”他说,声音有点颤抖,“我没事。”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伸出杯子又要了点酒,又是一口喝了个精光。“不错。”他说。双眼越来越有神,面颊上也泛出了淡淡的红晕。他用迟钝的赞许的目光朝我们脸上扫了一眼,接着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兜了一圈。随后他又开口说话了,好像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去洗个澡,换换衣服,然再下来向你们解释……给我留点羊肉,我都要馋死了。”
他朝编辑看了一眼。编辑是位稀客,他希望编辑一切如意。编辑提了个问题。“马上就告诉你,”时间游客答道,“我这模样——太可笑了!不过隔一会儿就好了。”
他放下酒杯,朝搂道门走去。我再次注意到了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和软绵绵的脚步。我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在他出门的时候着清了他的双脚。他的脚上只套了一双血迹斑斑的破袜子,连鞋都没穿。这时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我真想跟他出去帮帮他,可一想到他讨厌别人为他的事情大惊小怪又打消了念头。我一时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这时,我听见编辑说“著名科学家的惊人之举,”他(出于习惯)又在考虑他的文章标题了。我的注意力又被拉回到了气氛热烈的餐桌上。
“这是玩什么游戏?”记者说,“他一直在扮演业余乞丐吗?我真不明白。”我和心理学家目光相遇,我从他脸上看出来,我俩的理解是相同的。我想起了时间游客一瘸一拐爬楼的痛苦模样,以为其他人一个也没注意到他的脚不好。
“我说,”编辑兴高采烈地说,“这些家伙说你刚才到下星期旅行去了!跟我们讲讲小罗斯伯里的事,好吗?你觉得他的命运如何?”
时间游客一声不吭地来到留给他的座位旁,和以往一样安详地笑了。“我的羊肉呢?”他说,“刀叉上又能叉上肉真是享受啊!”
“故事!”编辑喊道。
“去他妈的故事吧!”时间游客说。“我想吃点东西。我不填饱肚皮是什么也不会讲的。谢谢,把盐递一递。”
“就讲一句话,”我说,“你去时间旅行了吗?”
“是的。”时间游客嘴里塞满了东西,他边点头边回答。
“我愿出每行字一先令的价,买下记录稿。”编辑说。时间游客把玻璃杯推向那位沉默者,并用指甲敲敲杯子。两眼一直望着时间游客的沉默者吓了一跳,赶忙为他斟满酒杯。随后吃饭的气氛是令人不快的。就我而言,问题不时地冒到嘴边,我敢说其他人一定也有同感。新闻记者讲起了海迪·波特的轶事趣闻,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时间游客一门心思只顾吃饭,胃口大得像个流浪汉。医生点燃香烟,眯眼望着时间游客。沉默者似乎比平时更笨口拙舌,他不停地闷声喝着香模酒,借以掩饰内心的紧张不安。时间游客终于推开盘子,朝我们望了一眼。“我想我应该道歉”,他说,“刚才我实在是饿极了。我的经历太惊人了。”他伸手取了一古雪茄烟,切去烟屁股。“还是去吸烟室吧,故事太长了,总不能在这油兮兮的盘子前讲吧。”他顺手摇了摇铃,领大家走进隔壁房间。
“你对戴希、乔士和布兰克讲过时间旅行机器的事吗?”他一边问我一边靠上安乐椅,点出了这三位新客人的名字。
“可这种事情纯属胡扯。”编辑说。
“今晚我无法辩论。我愿意把经过告诉你们,但我不相辩论。如果你们想听,”他继续说道,“我就把我的遭遇全告诉你们,但不能打断我的话。我很想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大多数内容听起来像是谎话,可事情就是这样!这是真的——绝对是真话。我4点钟还在实验室,随后……我度过了8天时间……这是谁也不曾有过的日子啊!我现在真是精疲力竭,可我不把事情告诉你们是不会睡觉去的,讲完了再睡。但不许插话!都同意吗?”
“同意。”编辑说。我们其他人也跟着说了声“同意”。于是,时间游客开始讲述我下面记录的这个故事。他先是靠在椅子上,讲话像个劳累过度的人,后来械讲越起劲。记录时,我特别感到笔墨的欠缺,尤其是我自身能力的不足,无法把这故事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我想,你们会聚精会神地去读的,但是你们无法亲眼目睹讲述者在小灯照射下的那张苍白而又严肃的脸,也无法听到他的讲话声调。你们也无法知道他的表情是如何随着故事的发展而变化的。我们这些听众大多坐在灯影里,因为吸烟室里没有点蜡烛,灯光只照到了记者的脸和那位沉默者的小腿。起初,我们还不时地相互望望,过了一会儿,就再也无暇顾及别人,只是两眼盯着时间游客的脸。
第三章
“我吸足一口气,咬紧牙,双手猛抓启动杆,机器“砰”的一声出发了。实验室里雾气腾腾,黑了下来。瓦切特夫人走进来,朝花园的门走去,显然她没有看见我。我想她走过去该用一分钟左右的时间,可我觉得她好像是火箭般穿过房间的。我把启动杆推到底,夜幕像熄灯似的突然降临了,再一转眼,已到了明天。实验室一片昏暗,雾气弥漫,接着越来越暗。明晚的黑夜来临了,接着又是白天,黑夜白天,越变越快。机器旋转的嗡嗡声震耳欲聋,一种奇怪而又莫名的慌乱感爬上我的心头。
“恐怕我无法表达时间旅行中的种种奇怪感受。那是极其令人难受的,就像人们在环滑车上——只得听天由命,一直朝前冲!我也有那种自己马上就要粉身碎骨的预感。我加速后,昼夜的交替快得像一只黑翅膀在拍打。模糊不清的实验室好像立刻就要离我而去。我看见太阳快速跳过天空,每隔1分钟跳一下,每分钟标志着新的一天。我想实验室肯定给毁了,我已进入露天。我好像隐隐约约见到了脚手架,可我的速度已经太快,无法看清移动中的物体,连行动最慢的蜗牛也在我眼前一晃而过。黑暗与亮光的飞速交替使我眼痛难忍,在时断时续的黑暗中,我看见月亮飞转,穿梭似地由缺变圆,我还恍惚看到了旋转的星星。我继续前行,速度还在加快,昼夜的跳动很快变成了一片不变的灰色,天空呈现出迷人的深蓝色,犹如黎明时分的灿烂光辉。暮然升起的太阳在空中划出一道火光,一座辉煌的拱门,月亮也变成了一条暗淡的飘带。我没有看到什么星星,只是看到蓝天里不时出现一道明亮的光环。
“景色朦朦胧胧看不清楚。我还在这所房子坐落的山腰上。山峰高耸在我上面,灰蒙蒙的,模糊不清。我看见树木的生长和变化像一团团雾气,时黄时翠。它们成长、伸展、凋零、枯萎。我看见巨大的建筑物拔地而起,影影绰绰,又像梦幻似地一掠而过。地球的整个表面好像都变了——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溶化流动。刻度盘上记录我速度的小指针越走越快,我立刻注意到太阳形成的火光带晃来晃去,不过一分钟时间已从一个季节晃到了另一个季节。因此,我的节奏已高达每分钟走过一年的速度。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在过去,白雪掠过大地又消失了,接遗而来的是明媚而短暂的春天。
“开始时那种难受的感觉现在不那么强烈了,它最终变成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喜悦。我的确感到了机器笨拙的摇晃,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可我脑子昏沉沉的,哪有心思去多管。就这样,我怀着越来越狂乱的心情直冲未来。起先,我几乎没想到要停下来,只是想着这些新奇的感受,其他什么也不想。但是别的新印象也随即在我心中出现了——一种好奇心和随之而来的恐惧——最后它们完全控制了我。难以捉摸的朦胧世界在我眼前掠过,此起彼伏。要是我走近去看这个世界,我想,人类无数奇特的成就和我们原始文明的伟大前景都不可能在眼前出现。我看到宏伟的建筑在我身边升起,比我们自己时代的任何建筑还要壮观,可它们仿佛是建筑在虚无缥缈中的海市蜃楼。我看见一片比刚才更浓的绿色涌上山腰,停留在那里,郁郁葱葱,丝毫没有冬日的侵扰。即便我的双眼被美丽的风景迷惑了,可地球在我看来似乎仍然无限美好。于是我想到要停下来。
“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我可能被惊了一下。无情的冰雹在我周围嘶嘶作响,我发现自己坐在翻倒的机器前的一片软草地上。一切东西似乎仍旧是灰色的,可我立刻发现耳边的轰鸣声消失了。我看看四周,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个花园里的一小块草坪上,草坪周围全是杜鹃花。我发现终紫色的杜鹃花在冰雹的吹打下纷纷落下。跳动的冰雹挂在机器上空的云中,像一团烟雾掠过大地。转眼功夫,我已浑身湿透,‘这对一位走过无数岁月前来看你的人’,我说,‘真够殷勤的!’“我立即想到这样让自己淋湿真是太傻了。我站起身环视四周,雾蒙蒙的风雨里,一座显然是用白色石头雕成的塑像依稀矗立在杜鹃花后面。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的感受很难描述。冰雹渐稀后,白色塑像看得更清楚了。塑像很高,一棵白桦树才接到它的肩膀处。塑像是用大理石雕的,样子有点像长着翅膀的斯芬克斯,不过它两旁的翅膀没有垂着,而是伸展着的,好像在翱翔。据我看,底座是青铜铸的,上面已生了厚厚一层铜绿。塑像的脸正巧面对着我,两只根本看不见的眼睛好像在注视我,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塑像饱经风吹雨打,显露出一副叫人难受的病态。我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会儿——半分钟,或许是半小时。雕像随着冰雹的疏密好像在前移和后退。最后我朝别处看去,只见雹幕绽裂,天空放晴,太阳就要出来了。
“我再次仰望蹲伏着的白色塑像,突然觉得我的这次旅行非常草率。这雾蒙蒙的天幕拉开后会出现什么呢?这时的人会怎么样呢?要是大家都残忍成性会怎么样呢?人类这个种族要是在这段时间里已失去人性,变成了非人,变得冷酷无情、凶猛无比,这又会怎么样呢?我也许会变得像古老世界的一只野兽,只会比它们更加可怕和可憎——像一只该立即宰杀的畜生。
“但当我从仓碎撤退中清醒过来的同时,我的勇气也恢复了。我更加好奇而又无所畏惧地望着这个遥远未来的世界。我看见不远处一幢房子的高墙上的一个圆门里,有一群身穿华丽软袍的人,他们也看见了我,一个个朝我这边张望。
第四章
“转眼间,我和这个来自未来世界的脆弱者已面对面站着。他径直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的双眼大笑。他无所畏惧的模样立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接着他转身对跟着他的两个家伙讲话,他讲的话听起来很古怪,却清脆悦耳。
“这时,我更加仔细地观察了他们的容貌,我在他们精美得如同德累斯顿瓷器的脸上看到的某些特征独一无二。他们的头发都是卷曲的,都长到齐脖子的地方,脸上连根毫毛都没有,耳朵小得出奇,嘴也不大,双唇又红又薄,下巴尖尖的,眼睛大而温柔。也许是出于自私的缘故吧,我觉得即使这样,他们仍然不如我期望的那样有趣。
“我点点头,指着太阳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霹雳。他们吓了一跳,全都后退几步,向我连连鞠躬。这时,其中一个冲我大笑,他把手里拿着的一串我从未见过的鲜花套在我的脖子上,这个主意获得了一片美妙的喝彩声。紧接着,他们全都跑来跑去采摘鲜花,笑着把花朵扔到我身上,差点没把我淹没在花堆里。你们没见过那种场面,几乎想象不出漫长的文化岁月创造出了何等娇嫩绚丽的花朵。接着有人建议把他们的玩具弄到最近的楼里去展览,于是他们带我走过白色大理石雕的斯芬克斯像——它好像面带微笑一直在注视我吃惊的神情——朝一座石头已受侵蚀的大厦走去。我跟着他们,按捺不住内心的快乐,想到我原来满心期盼的是人类极其严肃和聪慧的后代。
“拱门上精雕细刻,当然我没有去仔细观察这些雕刻。可我经过时好像看到类似腓尼基人的装饰图案,我好像觉得它们经过风吹雨打已残缺不全。几个穿着更漂亮的人在门口迎接我,于是我们走了进去。我身上穿的是19世纪暗色的长衫,样子十分古怪,脖子上还戴着花环,身旁簇拥着一大群人,他们身着色彩鲜艳又柔和的袍子,四肢洁白光亮,沉浸在一阵阵欢声笑语中。
“大门通向一个与它相称的大厅,厅里挂着棕色的窗帘。屋顶处在阴影里。窗户有些装了彩色玻璃,有些没有装,温和的阳光照了进来。地面是用某种非常坚硬的大块白色金属铺成的,不是金属板而是金属块。地面磨损严重,据我判断,这是由于过去世世代代的人在上面来回走动的缘故,以致主道上都走出了深沟。大厅里横放着许多磨光的石板桌,桌面离地约有1英尺,上面堆满了水果,其中有些水果我认出来,是肥大的紫莓和桔子,但大部分水果我不认识。
“桌子间散放着许多垫子。领我来的那些人坐上垫子,然后打着手势让我也坐下。没有进行任何仪式,他们便动手吃水果,把果皮和果柄之类的东西扔到桌旁的圆坑里。我倒很乐意学他们的样,因为我又渴又饿。我边吃水果边偷闲观察这个大厅。
“也许最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大厅破烂的外表。窗户上污迹斑斑,像幅几何图,玻璃已多处破碎,窗帘的下摆蒙上了厚厚的尘土。我还看到身旁那张大理石桌子的一个角也裂开了。不过,总的感觉还是富丽堂皇,生动别致。厅里大约有几百号人在用餐,大多数人尽量坐在靠近我的地方,他们边吃水果边饶有兴趣地望着我,小眼睛闪闪发光。他们都穿着同样柔软牢固的丝绸服装。
“顺便提一句,他们只吃水果,这些遥远的未来人是严格的素食者。虽然我嗜肉成痹,可跟他们在一起,也只得以果代肉了。的确,后来我发现,马、羊、牛和狗都继鱼龙之后灭绝了。不过这些水果非常可爱,尤其是那种我在时好像一直都有的水果——一种有三角外壳的粉质果实——特别好吃,我把它当作自己的主食。起初,我被这些奇怪的水果和我看到的奇怪的鲜花迷惑了,但后来我慢慢明白了它们的内在意义。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和你们讲的是我在遥远未来吃水果餐的情形。我稍感饱足之后,立即决定学习这些陌生人的语言。显然这是我接下来要干的事。先从水果学起倒也方便。我拿起一个水果,做着手势叽里咕嗜询问起来,可就是表达不清我的意思。一开始我的尝试换来的竟是吃惊的神情和哄堂大笑,不过随即有个金发小家伙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并重复了一个名字。他们相互间只得翻来覆去来谈论和解释这件事。我初次学发他们语言中优美的短音时,居然把他们逗得乐不可支。然而,我感到自己像个求教的小学生,坚持不懈,很快学了十几个名词,至少可以随意使用。接着我学了指示代词,甚至还学了‘吃’这个动词。木过这是很花功夫的事,那些小人很快就厌倦了,都想回避我的提问,于是我只得决定在他们想教我时再零零碎碎学。不久我发现后来学到的内容真是少得可怜,因为我从没有碰到过比他们更懒惰、更容易疲劳的人。
“我走出大厅时,傍晚的宁静已降临大地,西落的太阳照亮了四周的景色。起先,万事万物都叫我费解,一切都同我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连花都不一样。我刚从里边走出来的那幢高大建筑坐落在一个大河谷的坡上,可泰晤士河从它现在的位置移离了大约1英里的距离。我决定登上大约1英里半开外的一个山峰,站在上面可以在遥远的8O27O1年把我们的这颗行星看得更加清楚。要说明一下,这个年代是我机器的小转盘记录的时间。
“我边走边留意,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助解释这壮观的废墟,我就是在这片废墟中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的已是一片废墟。比如,小山上去一点就是一大堆花岗岩,大块的铝把这些石头连结起来,形成一个绝壁和断墙的大迷宫。迷宫中间长着一丛丛茂密而又非常美丽的宝塔形植物——可能是尊麻科植物——但是叶子呈奇美的棕褐色,不刺人。这显然是某个庞大建筑的废墟,为什么而建我就不得而知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注定要在这里遇上更加奇特的事——我先在此提示将有更为奇特的发现——不过这要到时候才讲。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我坐着休息了片刻的平台上向四周望望,这才发现眼前看不见有什么小房子。显而易见,独立式的房子,甚至可能连房子里的人都已经消失。绿草丛中到处是宫殿式的建筑,但构成我们自己英国风情的房子和小屋却已不见踪影。”
“共产主义。”我自言自语。
“紧接着我又想到别的事情。我望着那五六个跟着我的小家伙,陡然发现他们全都穿着一样的服装,柔软的脸上全都不长毛,他们全都长着像女孩一样浑圆的四肢。你们或许会觉得奇怪,我以前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可这一切太奇怪了,这次他们的脸我看得十分清楚。从服装和区分两性的特征来看,这些未来人都是一个模样。小孩子在我看来好像只是比他们的父母亲小一号而已。我随即得出结论,这时候的孩子成熟得特别早,至少在生理上是这样。我后来找到了这个看法的充分证据。
“看到这些人生活在悠闲和安全之中,我感到他们男女长得很像也就成了意料中的事,因为男刚女柔,家庭的建立和职业的不同都只是体力时代战斗的需要。在男女人口众多而又平衡的地方,过度地生儿育女对于一个国家只会是坏事而不会是好事;在暴力罕见和后代安居的地方,家庭不太需要讲求效率——确实没有必要;在孩子的需求上出现的男女特殊化也不再存在。即使在我们自己的时代里,这个现象也已开始出现。在那个未来世界里,这个转变过程已经完成。我必须提醒你们,这是我当时的想法,我后来才领教了这种想法是多么不符合实际情况啊。
“正当我在思索这些事情时,我的注意力被圆顶下一个井一样美丽的建筑吸引住了。我思路一转,心想这里居然还有这种怪并存在,接着又陷入了刚才的沉思。靠近山顶的地方没有什么大建筑物,由于我的步行能力相当出色,就很快抛开了跟着我的人。我怀着一种奇怪的自由感和冒险心理,继续向前,来到山顶上。
“在那里,我发现有一张椅子,是用我不认识的某种黄色金属做的。椅子已有好几处生了粉红色的锈斑,它半理在柔软的答薛里,两边的扶手做得像怪兽的头。我在椅子上坐下,俯视我们过去的世界在那漫长的一天结束时夕阳笼罩的辽阔景象。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迷人风景。太阳已经下山,西边金光灿灿,地平线上泛出几道紫红色的光芒。下面是泰晤士河旁的.山谷,泰晤士河镶在中间,宛如一条磨光的钢带。我刚才提到过点缀在斑驳的绿草丛中的大宫殿,其中有些已成废墟,有些还住着人。在这个荒园世界里,到处矗立着白色或银色的塑像,到处是圆顶或笔直的方形尖塔。没有树篱,没有产权标志,没有耕作的迹象,整个世界成了一个荒园。
“请注意,我现在开始解释我见到的那些事情了,我的解释基本上是叙述我那天晚上见到的情景。(后来我发现只讲对了一半真相——或者说只讲对了真相的一个方面。)
“我好像觉得遇上了正在走向衰败的人类。红色的日落使我想起人类自身的日落。我第一次认识到,我们现在从事的社会劳动的古怪后果。可是,仔细想想,这又是非常合乎逻辑的后果。力量是需求的产物;安全助长衰弱。改善生活条件的工作——使生活越来越安全的真正文明化过程——已稳步走向顶峰,人类团结起来战胜自然的胜利一个接着一个,我们现在看来只是梦想的事情已成为有目的从事的工程,并且正在付诸实施,其中的收获就是我所看到的情景。
“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天的卫生和农业仍处于初级阶段,我们这个时代的科学只征服了人类的一小部分疾病,但即使这样,它还是稳步而不懈地在朝前发展。我们的农业和园艺只是在各处除掉几株杂草,或许也培养了一些有益的植物,但绝大多数植物只得靠自己奋力竞争,寻找生路。我们通过优生学不断改良我们喜爱的植物和动物种类——只是少得可怜,一会儿是改良的新品种桃子,一会儿是无核葡萄,一会儿是更大更香的鲜花,一会儿又是饲养方便的牲口。我们之所以不断改良这些品种,因为我们的理想是模糊变化的,我们的知识非常有限,因为大自然在我们笨拙的手里也是胆小迟钝的。这一切总有一天会变得井然有序,越来越好。无论出现什么漩涡,这是潮流的必然趋势。整个世界将会变得理智和有教养,充满合作精神。一切将朝着征服自然的方向越走越快。最终,我们会明智而又谨慎地重新调整动植物的平衡,以适应我们人类的需求。
“社会成就也受到了影响。我看到人类居住在富丽堂皇的房子里,衣着华贵,‘然而却没有看见他们从事什么艰苦的劳动。没有任何斗争的迹象,既没有社会斗争,也没有经济斗争。商店、广告、交通、所有构成我们这个世界主体的一切商业贸易都没有了。在那金色的傍晚,我突然想到天堂社会这个概念也是很自然的。我猜想,他们遇上过人口增加的问题,但他们肯定采取了措施,因为他们的人口已停止了增长。
“但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来的必定是对变化的适应。除非生物学全是胡说八道,否则是什么促使人类产生智慧和活力的呢?当然是艰难和自由。在这样的条件下,只有积极灵巧的强者方能生存下来,弱小者只得靠边。这样的条件助长有能力的人忠诚合作,助长自律、忍耐和果断。而家庭的建立以及随之产生的强烈的倾慕、对子女的温存和父母的自我奉献,都在孩子即将遭受的种种危险里找到了正当的理由和根据。现在,这些即将来临的危险在哪里呢?有一种情感正在兴起,它将不断发展,与夫妻间的倾慕、强烈的母爱以及一切激情背道而驰。因为这些激情现在成了多余的东西,它们只会使我们感到难受,感到残酷无情,是和我们美好快乐的生活不协调的。
“我想到这些人长得都很纤弱,想到他们贫乏的智力和那大片的废墟。这使我更加坚信人类完全征服了大自然,因为征服之后才会出现宁静。人类曾经是强大的、精力充沛的聪明的人,他们用巨大的活力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条件。现在我们来看看改变后的条件引起的反应吧。
“在绝对舒适和安全的新条件下,那种躁动不安的精力,也就是我们的力量将会变成弱点。即使在我们自己的时代里,某些引起曾经是生存所必需的癖好和欲望也成了我们不断失败的原因。例如,勇敢和对战争的热爱对于一个文明人来说已帮不了什么大忙,甚至还可能成为障碍。在身体健康和没有危险的情况下,体力和智力都会变得无所适从。我断定,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曾有过战争甚至暴力事件的危险,不曾有过遭遇野兽的危险,不曾有过任何需要他们增强体质去抵御的疾病,他们也不需要参加艰苦的劳动。在这样的生活中,我们所说的弱小者就和强壮者具备了同样的保护能力,弱小者也就不再弱小。实际上他们更具自卫的能力,因为强壮者由于精力无处发泄只会感到烦躁不安。毫无疑问,我所见到的精美建筑,是我们人类现在毫无目的的精力同自己的生活条件完美地协调之前最后一次奔涌的产物。这是一场全面的胜利,它开始了最后的伟大和平。这历来就是人类的精力在安全环境中的最终归宿,它沉洒于艺术,沉洒于色情,然后就是消沉与衰退。
“即使这一追求艺术的冲动也终将消失,它在我看到的时间里几乎已经消失。用鲜花修饰自己,在阳光下跳舞唱歌,这就是他们仅剩的全部艺术精神,仅此而已,甚至连这种冲动最后也会衰退成自我满足的消极行为。我们一直在痛苦和需求的这块磨石上接受磨炼。可在我看来,这块可恨的磨石终于在这里破碎了!
“我站在越来越黑的暮色中,心想我用这一简单的解释掌握了世界的奥秘——掌握了这些有趣的人的全部秘密。他们为抑制人口增长而发明的节育方法可能太成功了,他们的人口不是保持稳定,而是减少了。这可以用来解释那片废墟。我的解释非常简单,似乎也有道理,就像大多数错误的理论!”
第五章
“我站在那里思索着人类这一过于完美的成功。一轮满月从东北方的银辉中升起,欢快的小人不再在山下面来回走动,一只猫头鹰悄然地飞弛而过。我在夜晚的寒冷中瑟瑟发抖,于是决定下山去找个睡觉的地方。
“我想我当时一定有点发疯了。我记得我绕着斯芬克斯像在月光下的灌木丛里冲进冲出,把一只白色的动物吓了一跳,我在昏暗的月光下以为是一只小鹿。我还记得,那天深夜我用拳头挥打灌木丛,直到我的指关节在断树枝上划得鲜血直流。之后,我痛苦万分,哭着骂着来到那幢巨大的石砌建筑里。大厅里黑幽幽的,无声无息,我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一滑,跌倒在一张石桌上,差点把我的小腿摔断。我划亮一根火柴,走过积满灰尘的窗帘,这窗帘我已跟你们讲过。
“可我还是不甘心。我用拳头敲击那些银制的嵌板。我想我听到里面有动静——明白地说,我觉得我听到了咯咯的笑声——但我一定是搞错了。接着我从河里捡了一块鹅卵石来敲,最后把装饰花纹敲平了,铜绿一块块往下掉。这些脆弱的小人肯定在我两侧1英里外的地方都听到我一阵阵的敲击声,但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我看见他们一群人在山坡上偷偷朝我观望。最后我又热又累,只得坐下来看守这个地方。可我这个人坐立不定,是守不了很久的,我的习惯太西化了,无法干长时间的熬夜活。遇上难题我能花几年的功夫去克服它,可消极地守候24小时这是另一回事。
“就我目前所见,整个世界展现出了和泰晤士河谷同样的富饶昌盛。从我爬过的每一座山上,我都看到了同样富丽堂皇的建筑,风格和建筑材料却各不相同,应有尽有,我看到了同样的常青灌木丛,同样鲜花满枝的树和颜类植物,处处水明如镜。再往远处看,大地伸入起伏的青翠山脉,最终消失在宁静的天际。这时,有一特别的景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看到了一些圆井,其中有几口似乎很深,有一口就在我第一次上山走的那条路边。像其他的井一样,这口井也围着样子古怪的铜栏杆,上方还盖有一个遮雨的小圆顶。我坐到这些井旁朝黑乎乎的井下张望,没能看到井水的波光,划亮火柴后也不见有什么反光。所有的井里都传出一种声音:砰——砰——砰,像一台大发动机的声响。在火柴光的照耀下,我发现有一股稳定的气流向井下冲,于是我又把一张纸朝井下扔去,纸不是缓缓飘落下去,而是一下子给吸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过了一会儿,我把这些井和山坡上四处耸立着的高塔联系起来,因为高塔的上方常常出现那种在烈日炎炎的海滩上可以看到的闪光。把这些现象凑到一起,我得到了强有力的启示,那就是地下很可能有一个庞大的通风系统,但它的真正意义就难以想象了。我起初总喜欢把这个通风系统和这些人的卫生设施联系在一起。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可它完全错了。
“我在此必须承认,我在这个真实的未来世界逗留期间,对他们的下水道、铃、运输方式以及诸如此类的便利设施几乎一无所知。在我读过的有关乌托邦和未来时代的一些幻想著作中,有大量的关于建筑和社会设施等的详细描述。其实,当整个世界被容纳在一个人的想象中时,这种细节是很容易获取的。而对于一个发现并置身于这种现实中的真正游客,这种细节根本就无处可觅了。想想伦敦流传的那个故事吧,说是有个黑人刚从中非来,又马上要回他的部落去!他怎么可能了解铁路公司、社会运动、电话线、电报线、包裹投递公司、邮政汇票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呢?然而,我们至少是乐意向他解释这些事情的!可即使他知道了这些事情,他又能让他没出过远门的朋友理解或相信多少呢?那么,想想吧,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在我们自己时代里的阻隔是多么小,而我和黄金时代的这些人的时间间隔又是多么大呀!我知道有许多使我感到安慰的东西我还没有看见。可除了对他们的自动化组织有一个笼统的印象外,恐怕我对你们也讲不出多少其中的不同。
“比如丧事吧,我就没有看见有火葬场的迹象,也没有看见任何使人想到是坟墓的东西。但是我想在我没有到过的地方可能会有公墓(或火葬场)。这又是我故意给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可我对这个问题表现出的好奇心一开始就受到了彻底的挫败。整个事情让我感到迷惑不解,这使我需要进一步说明另一件更使我感到困惑的事:这个民族中没有一个年老体弱者。
“我必须承认,我对自己起初提出的自动化文明和退化的人类这一理论感到很满意,但这种满足感没有持续多久,而我又想不出其他的解释。让我来讲讲这其中的困难吧。我到过的那几个大宫殿只是生活区、大餐厅和睡觉的公寓。我没有发现任何机器和装置之类的东西,可这些人身上穿着漂亮的纺织品,这些纺织品肯定是需要不断更新的,他们的凉鞋虽然未经修饰,却是相当复杂的机造产品,反正这些东西一定是机器造出来的。而这些小个子并没能表现出丝毫的创造力,他们没有商店,没有车间,也没有任何进口商品的迹象。他们所有的时间都在斯文地玩耍中度过,在河里沐浴,在半开玩笑地谈情说爱,在吃水果,在睡觉。我真不明白他们的衣食住行又是如何解决的。
“也是在那一天,我结识了一个可以算作朋友的人。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我当时正看着那些小人在浅水里沐浴,其中一个突然抽筋,顺着溪流漂去。水流虽然相当急,但即使水性一般的人也能应付。可那些小人眼睁睁看着这个拚命呼救的弱小者沉下去,全都无动于衷,没有一个想去救她,因此,说到这里,你们都会觉得这些家伙有怪僻的不足之处。我明白过来后,赶紧脱掉衣服,在下游一点的地方膛水过去抓住那小家伙,把她安全地拉上了岸。我在她的四肢上按摩了一会儿,她就苏醒了。我离开时她已平安无事,我也觉得很满足。我对她们这类人的评价很差,所以也就没有指望她的任何答谢。可这下我又错了。
“救人的事发生在早上,下午我遇上了那个女人,我相信不会搞错。当时我正从探险地回自己的大本营,她欢呼着迎上来,给我献上一个大花环——这花环显然是专门为我做的。她使我想入非非,这极有可能是因为我在此之前一直感到孤独凄凉的缘故吧。我尽量摆出欣赏这一礼物的样子。我们很快在一个小石亭里一同坐下来开始了交谈,主要是用微笑交谈。这小女人的友善就像孩子的友善一样打动了我。我们互递鲜花,她吻了我的手,我也吻了她的手。随后我又设法和她交谈,并且得知她的名字叫威娜,不过这名字的含义是什么我不清楚,反正觉得挺合适的。我俩奇特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这场友谊持续了一个星期便结束了,以后我会给你们讲怎么回事。
“她完全像个孩子,整天想同我呆在一起,我无论去哪里她都想跟着。在后来一次出门选中,我想把她拖垮,使她糟疲力竭,我一走了之,让她在后面呼天抢地喊我,可我于心不忍。但是,世界上的问题总不能就这样任其自然呀。我告诫自己,我到未来世界来可不是来调情的。可在我离开她出门的时候,她悲痛欲绝,分手时她的叮嘱近于疯狂,我想她的一往深情给我带来的麻烦和安慰一样多。然而不管怎样,她是我巨大的安慰。我想是一种孩子般的亲情使得她整天和我依依不舍。待我弄清楚我离开她时究竟给她造成了多大的痛苦,为时已晚,待我明白她对我有多么重要,也为时已晚。因为这个洋娃娃仅仅凭着她喜欢我,以劳而无功的方式关怀我,就会使我走到白色斯芬克斯像附近时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游子归家的感觉,一翻过那座小山来,就寻找她穿着白黄两色衣服的娇小身影。
“也是从她那里,我才得知恐惧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白天她无所畏惧,对我也无比信任,因为我有一次突发傻劲,朝她做了个伯人的怪脸,她却只是付之一笑。不过她怕黑,怕影子和黑色,黑暗是她唯一感到可怕的东西。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恐惧情绪,它促使我去思索和观察。后来我还发现了另一桩事,这些小人天黑后就聚集到那几座大房子里,成群地挤在一起睡觉。你不点灯走近他们就会引起他们的一阵恐慌。我从未在天黑后发现他们在室外,也没有发现哪个小人单独睡在屋里。然而,我是个脑袋木开窍的人,我没有从他们的恐惧中吸取教训,并且不顾威娜的悲伤,坚持不和这帮嗜睡的家伙睡在一起。
“这使她非常不安,可她对我的奇特的深情战胜了一切。我们认识后有五个晚上,包括最后一晚,她都是枕着我的手臂睡的。不过一说到她我的话题又要岔开了。我在黎明时分醒过来肯定是在她获救前的那天晚上,那一夜我没有睡安稳,乱梦颠倒,梦见自己淹死了,海葵的软须触到我的脸上。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奇怪地觉得有一只灰色的动物刚刚冲到室外。我试图再次入睡,可我感到不安和难受。这是黎明前的灰暗时刻,是万物爬出黑暗,一切显得无色又轮廓分明的似梦似幻的时刻。我起身走出大厅,来到宫殿前的石板上、我想我干脆就看看日出吧。
“月亮正在下落,逐渐暗淡的月色和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交织在一起。灌木丛漆黑一团,大地灰暗,天空苍凉无色。我好像看到山上有鬼怪,三次仔细观望山坡时,都看到了白色的身影。我想其中两次我看到一只白色的猿一样的动物快速向山上跑去,另一次我看到破瓦残砾处有几只这样的动物抬着一具黑乎乎的尸体。它们走得很快,我没有看清它们最终去了哪里,好像在灌木丛里消失了。你们一定理解,这时天还没有大亮。我感到了早晨难以捉摸的凉意,你们也许有过这种感受。我怀疑我自己的眼睛了。
“我记得我说过,黄金时代的天气要比我们自己的天气热得多。我也说不出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太阳越来越热,或者地球越来越靠近太阳的缘故。人们通常认为,太阳的温度在未来会逐步下降。但是不熟悉诸如青年达尔文这类人的思想的人,忘了行星最终将逐个回归母体。当这种灾难发生时,太阳将会用新的能量来燃烧,说不定某个较靠近太阳的行星已经遭此厄运。无论是什么理由,反正太阳要比我们知道的热得多。
“就在一个炎热的早上,是第四天吧,我正在我睡觉吃饭的大房子附近的大片废墟里转游,寻找一个阴凉避暑的地方。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在石屋的废墟堆里爬上爬下时,发现了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顶头和两侧的窗户被坍下来的石堆堵着,和明亮的外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刚进来时里面显得很暗。我摸索着走进去,由于从亮处一下子走到暗处,我眼前幻影乱晃。突然,我停住脚步,不知所措。只见两只眼睛在日光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我过去对野兽本能的恐惧向我袭来。我捏紧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颗发光的眼珠。我很害怕,头也木敢回。这时我想到这里的人好像生活在绝对的安全之中,随后我又想到他们特别害怕黑暗。我尽力克服自己的恐惧。朝前跨出一步先开了口。我承认我的声音很刺耳并且有点失控。我伸出手,摸到了软乎乎的东西。那双眼睛随即靠到边上,接着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从我身旁跑了过去。我提心吊胆地转过身,看见一只古怪的像猿一样的小动物,样子很特别地耷拉着脑袋,迅速穿过我身后的一片阳光。慌乱中它撞上了一块花岗岩,跌到旁边,转眼间又躲到了另一堆残砾下的黑影里。
“我的印象当然是不全面的。但我知道那是灰色的,长着奇怪的暗红色的大眼睛,我还知道它头上和背上长有浅黄色的毛。不过,我刚才说过,它跑得太快了,我没能看清楚。我甚至说木清它是靠四条腿跑的,还是只用低垂的前肢跑的。我随即跟着它跑进另一堆废墟。开始我找木到它,可过了一会儿,我在瞟脆的天色中来到了一个我对你们讲过的像井一样的圆洞口,洞口被一根倒下的柱子半挡着。我陡然想到,这东西会不会跑到井里去呢?我划亮一根火柴,借着光亮朝下看,只见一只白色的小东西在动,后退时明亮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使我不寒而栗。它简直像个蜘蛛人!它正沿着井壁在往下爬,我这才第一次看到有许多金属脚手架组成了一道下井梯。这时火柴烧到了我的手,从我手上掉下去,火苗没落地就熄灭了。当我点亮第二根火柴时,那小怪兽已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坐在那里朝井下看了多长时间。好半天我都没法让自己相信我看到的东西是人。但是,我渐渐地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人没有停留在一个种类上,而是分裂成了两种不同的动物。地面上的那些温文尔雅的孩子并不是我们这代人的唯一后裔,而这白色的、可憎的、喜欢夜间活动的东西也都是历代传下来的子孙后代。
“我想到了闪烁的柱子和我提出的地下有通风设备的理论。我开始怀疑它们一定有什么真正的含义。我不知道这种像狐猴一样的东西在这个我以为完全平衡的社会组织里干些什么?它和美丽的地上居民表现出的懒惰和安详有何关系?井底下藏着什么?我坐在井口上.告诫自己无论怎样都没有什么可怕的,并且必须下井才能找到疑问的答案。可我又是多么害怕下井啊!正当我犹豫不决时,两个美丽的地面居民调看清穿过阳光跑进了阴影。男的在后面追赶女的,一边追一边把鲜花朝她扔去。
“下面是我的新观点。显而易见,这第二种人是地下人。有三种特别的情况使我觉得他们很少在地面上出现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地下已成习惯。首先,他们的脸和大多数主要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比如肯塔基山洞里的白鱼一样苍白。其次,能够反光的大眼睛是喜欢夜间活动的动物的共同特征,猫头鹰和猫就是这样。最后,他们在阳光下不知所措,手忙脚乱逃向黑暗以及见到光就耷拉下脑袋的怪样子——都进一步证明他们的视网膜极其敏感。
“那么,我的脚底下一定隧道纵横,这些隧道就是这一新种族的栖息地。山坡上的通风塔和井口——其实除了河谷地带到处都是——表明隧道分布极广。这样的话,认为把这些隧道建在人造的地下世界是为了让日光里的种族生活得更舒适也就再自然不过了。这个看法似乎很合理,我也立即接受了,并且进一步设想人类是如何分化出去的。我敢说,你们能预料到我的理论的大体内容,可我自己却很快感到它和真相相去甚远。
“就从我们自己时代里的问题说起吧,我觉得不容置疑的是,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目前尚属暂时的社会差别正在逐步扩大,它是整个事情的关键所在。毫无疑问,你们会觉得这是可笑的——也是难以置信的!然而即使现在都有种种情况可以来证明这个道理。现在有一种趋势,大量利用地下空间来发展文明生活中无需美观的事业。比如,伦敦有大都会铁路,有新型的电力铁路,有地铁,有地下作业室和地下餐馆。它们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显而易见,我认为,这一趋势已发展到了工业逐渐失去了它在地面上的立足之地。我是说地越挖越深,工厂越办越大,人们在地下度过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直到最后——!即使现在,一个伦敦东区的工人不就是生活在事实上已脱离地球自然表面的人造环境里吗?
“另外,无疑是由于富人的教育正在不断完善以及他们与粗俗的穷人间的隔阂日益扩大,富人们全都从自己的利益出发,纷纷把地面上的大量土地占为已有。比如伦敦吧,也许有一半较漂亮的乡村被圈起来不准人们入内。还是这日益扩大的隔阂——这里由于富人的高等教育时间长花钱多,他们的家庭设施不断增加以追求高雅——将使得富人和穷人间的交流,即通婚这一目前阻止社会各阶层人种分裂的促进行为变得越来越少。因此,到头来地上必定就成为富人的天下,他们追求快乐、舒适和美好的东西。地底下就是无产者,那些让自己去不断适应劳动条件的工人们。他们一到地下,无疑就得为他们洞里的通风设备付钱,而且不是付一点点。如果拒付,他们便会挨饿或者窒息而死。他们中的贫困者和反叛者将是死路一条,最终形成永久的平衡。幸存者将完全适应地下的生活条件,和地面上的人一样自得其乐。所以,我觉得出现这种精制的美和不见阳光的苍白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脑子里梦想的人类的伟大胜利可不是这样的,这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道德教育和普遍合作的胜利。相反,我看到了真正的贵族阶级,他们用完美的科学武装着,正在把今天的工业系统推向一个合乎逻辑的结局。人类的这个胜利不只是战胜了自然,还战胜了自然及其同胞。我必须告诫你们的是,这是我当时的理论。我在乌托邦的书里没有找到现成模式的指导思想。我的解释也许是完全错误的,可我仍然认为它是合理的解释。但即使照此解释,最终取得平衡的文明也一定早已走过它的顶峰,现已日落西山。地上居民由于过分安全的环境已开始慢慢退化,身材、力量和智力日见衰退。这一点我已经看得很清楚。地下居民怎么样,我还没有想过。但从我看到的莫洛克人——顺便提一句,这是地下居民的名字——我可以想象,这一人种的变化比我已经了解的埃洛伊这个美丽的种族大得多。
第六章
“听到这里,你们也许觉得很奇怪。但两天之后,我用分明是合适的方法跟踪了一条新发现的线索。这之前我看到那些苍白的躯体,总有一种特别的畏缩感,他们就像人们在动物展览馆里见到的泡在酒精里的蛆虫,呈半漂白色,摸上去冷冰冰的让人恶心。也许我的畏缩感主要是受埃洛伊人的影响,他们为什么厌恶莫洛克人我现在开始明白了。
“也许正是这种不安,这种危险驱使我跑到越来越远的野外去开展我的探险工作。朝西南方向现在叫做库姆·伍德的这个正在蓬勃发展的乡村走,我看到远处19世纪班斯蒂特城的方向有一座绿色的大型建筑。它的特征和我迄今为止见到的任何建筑都不一样,比我知道的最大的宫殿和废墟还要大,它的正面具有东方情调:表面呈淡绿色,像中国瓷器上的那种蓝绿色并且富有光泽。这与众木同的样子表明它具有不同的用途。我决心继续探索下去,可天色越来越暗,我兜了个累人的大圈子才到了这里,于是决定把这探险工作推迟到第二天,我回到了欢迎我、安抚我的小威娜身边。可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我对青瓷殿表现出的好奇完全是自欺欺人,推迟一天其实是找个借口想再逃避一天我害怕的事。我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立即下井,干是一大早就朝花岗岩和铝废墟附近的那口井出发了。
“小威娜跟着我,一路蹦蹦跳跳来到井边,可见我俯身朝井下张望时,她显得特别担心。‘再见,小威娜,’我说着吻了她一下,随后我放下她。越过并栏杆去摸下井用的脚手钩。我得承认,我下井的动作相当快,因为我担心我的勇气会慢慢溜掉!她先是吃惊地望着我,然后发出一声令人哀怜的叫喊,冲过来用她的小手拉住我。这一拉更增强了我下井的勇气。我挣脱开她,动作可能粗鲁了点,转眼间我已下了井口。我看见她痛苦的脸靠在栏杆上,我朝她笑笑,让她放心。之后我只得低头望着我手里抓着的摇摇晃晃的钩子。
“我大概要向井下爬二三百码。下井并不顺利,因为井壁上伸出来不少金属杆,这些金属杆是给比我轻得多的人使用的。所以我没爬多久就被挤得精疲力竭了。其实又何止精疲力竭!有一根金属杆因吃不住我的重量突然弯曲,差点把我摔到漆黑的井底下去。我一下子只剩单手吊着。自那之后我再也不敢歇下来了。尽管我的手臂和后背酸痛不止,我仍手脚不停,继续尽快地朝井下爬去。我抬头朝上看,只见井口像一只蓝色的小盘子,从小盘子里可以看到天上的一颗星星,小威娜伸出的头像一个圆黑影。井底下一台机器沉重地砰砰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叫人难受。除了头顶上那个小盘子一样的井口,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再次抬头向上张望,威娜不在了。
“我感到非常难过,甚至想到过再爬到井上去,不去管那地下世界了。但即便有这个念头时,我还是在往下爬,终于我隐约看到在右侧1英尺左右的壁上有一个狭长的小孔。我松了一口气,轻松地钻了进去,发现这是一个横向隧道的洞口,我可以在里面躺下来休息一下。没过多久,我的手臂疼痛,后背麻木,身体因害怕跌下去在瑟瑟发抖。此外,无边的黑暗使我的眼睛也酸痛起来。空中到处都能听到机器的震动声和在井下打气的砰砰声。
“我不知道躺了多久。是一只碰到我脸的软绵绵的手把我惊醒的。我在黑暗中直跳起来,抓住火柴,赶忙划亮了一根。只见三个弯着腰的白家伙,样子就像我在地面上废墟里看到的那东西,他们见到亮光后迅速跑开了。由于他们生活在照我看是漆黑的环境里,他们的眼睛特别大而且非常敏感,犹如深水鱼的瞳孔,并且还能反光。我肯定他们在没有光线的昏暗中能够看到我,他们只是伯光,好像根本不怕我。可当我点亮一根火柴想看个究竟时,他们慌乱地跑进黑暗的隧道,躲在隧道里用奇特的方式盯着我。
“我想朝他们喊话,可他们的语言显然和地上入的语言不一样。就这样,语言不通,我孤立无援,一切只得靠自己。下井前想逃跑的念头这时仍在脑海里索绕。我发现机器声越来越响。顷刻间洞壁不见了,我来到一块很大的空旷地。我又点了一根火柴,发现自己已进入一个拱形大洞,大洞一直沿伸到火柴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我所讲的只是在火柴光下看到的情景。
“我的记忆肯定是模糊不清的。像大机器一样的庞然大物在黑暗中显露出来,投下了怪诞的黑影,鬼怪似的莫洛克人就在这黑影里躲避光照。顺便说一句,这地方很闷,呼吸困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空地中间的地方有一张白色金属做的小桌子,上面摆的似乎是吃的东西。莫洛克人至少是食肉动物!记得即便那时我都在纳闷是什么大动物能够幸存下来,为他们提供我看到的那种红红的腿肉。这一切都是难以捉摸的,浓重的气味,呆板的庞然大物,伏在黑影里等着火柴一灭再次向我袭来的可憎的家伙。这时,我手中的火柴烧到根部烫了下手掉落下去,在黑暗中形成了一条扭动的红点。
“我在这黑暗中木敢走过这台大机器继续向前。我借着火光最后看清我的火柴已所剩无几。直到那时我才想起要节约火柴,另外,我吓唬地上人还浪费了半盒火柴,他们觉得很新鲜。我说过,现在我只剩4根火柴了。我站在黑暗中的时候,有一只手碰了下我,细长的手指摸到我的脸上,我闻到一股怪味。我听到了这群围在我周围的可怕的小东西的呼吸声。我感到有人在轻轻地从我手里拿走火柴盒,身后还有手在拉我的衣服。我感到这些我看不见的家伙正在观察我,我难受极了。我在黑暗中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我对他们的思维和办事方式一无所知。我拚命朝他们大声叫喊。他们吓得跑开了,接着我感到他们又靠了上来。他们紧紧抓住我,胆子更大了,相互还轻声说着什么。我浑身哆咦,又喊了起来,声音很难听。这次他们没有受到大惊吓,回到我身旁时还在怪笑。我承认自己倒吓了一大跳。我决定再划一根火柴,在光亮的保护下逃身。于是我点亮火柴,为了火光更加充足,还点燃了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张纸。然后,我赶紧朝狭窄的隧道里退去,可刚进隧道火就灭了。黑暗中我听到莫洛克人紧跟在后,像风吹树叶、雨滴落地似的沙沙作响。
“我一下子被几只手拉住,无疑他们是想把我再拉回去。我又点亮一根火柴,在他们怕光的脑袋前挥舞。你们几乎无法想象他们人不人鬼不鬼的脸看上去多么叫人作呕——苍白而没有下巴的脸,还有茫然注视你时那又大又没有眼睑的红里泛灰的眼睛!可我没有停下来,我向你保证。我再次朝后退,第二根火柴烧完后,我点亮第三根。当我见到隧道的入井口时,手中的火柴已基本烧完。我在入口的边上躺了下来,因为井底下大泵的砰砰声震得我头昏眼花。随后我伸手到井壁上去摸凸出来的钩子。正摸着,我拖在后面的双脚被抓住了,我死命蹬脚,同时点亮最后一根火柴。……可它一下子灭了。但这时我已抓住攀登杆,我死命踢脚,终于从莫洛克人的手中挣脱出来,我迅速朝井上爬去。他们只得呆在下面望着我干瞪眼,只有一个小坏蛋跟在我身后爬了一阵子,差点没把我的靴子弄去当战利品。
“我好像怎么也爬不到尽头,到最后二三十英尺时,我突然感到恶心得要命,简直连手都快抓不住了。最后几码可谓是我和昏沉沉的脑袋展开的一场可怕的较量,好几次我头晕目眩,感到自己跌了下去。然而,我终于爬到井口,摇摇晃晃走出废墟,来到刺眼的阳光里。我趴倒在地上,连泥土都像是清新芬芳的。我记得威娜过来亲吻我的手和耳朵,还听到了其他埃洛伊人的声音。之后我一度失去了知觉。”
第七章
“我害怕的敌人也许会让你们大吃一惊,它是新月时的黑夜,是威娜让我这样担心受怕的,她就是在黑夜说了一通起初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的话。现在要猜想即将来临的黑夜意味着什么并不很难。月亮已过下弦,黑夜一天比一天长。我现在至少有点知道了那些地上的小人为什么如此害怕黑暗。我总弄不清楚,莫洛克人在新月下会干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我现在感到肯定的是,我的第二假设是完全错误的。地上人也许曾经是受到优待的贵族,莫洛克人只是受他们吩咐的仆人,可这早已是昨日黄花。从人类进化来的这两个人种正在走向或者说已经形成一种全新的关系。埃洛伊人就像卡洛林王朝的国王,退化成了美丽却无用的摆设。他们勉强被容许拥有地面,因为莫洛克人世代生活在地下,最后发现日光照射的地面使他们无法忍受。我推断,莫洛克人为埃洛伊人做衣服并且维持他们的这一习惯需求,是因为他们服侍人的旧习惯没有改变。他们这样做和站着的马要踢踢脚,或者有的人喜欢狩猎一样自然,因为过去的和从前的需求已留下印痕。不过很显然,旧的次序已有所颠倒,惩罚娇生惯养者的复仇之神正在迅速爬过来。很久以前,几千代人以前,人类把他的同胞从安逸和阳光里赶走,现在这同胞回来啦——他们变啦!埃洛伊人已开始接受老文章里的新教训,他们重温了恐惧的滋味。我突然想到我在地下世界看到的肉,突然记起这事也真够奇怪的,它不是我的思绪引发的,而像一个外界的问题陡然闯入脑海的。我想把那东西的形状想想清楚,却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它是我熟悉的东西,可又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
“不过,无论这些小人在他们的恐惧面前显得多么无可奈何,我和他们身份不同。我来自我们的这个时代,来自人类成熟的全盛时期,恐惧吓木倒我们,神秘也已失去它的恐怖魔力。我至少会防卫自己,我决定说干就干,立即动手自制武器,再造一个坚不可摧的睡觉堡垒。用它作为基地,我就能够有所信心地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信心在我发现每夜睡在莫洛克人眼皮底下后就失去了。我感到不把床搬到安全的地方就简直无法睡觉。一想到他们一定曾这样或那样地观察过我,我就心惊肉跳。
“下午我徘徊在泰晤士河谷边,可没有找到我以为是别人难以接近的地方。所有的建筑和树林对莫洛克人这样灵巧的攀爬者似乎都是容易到达的,只要看看他们的井,你就会对此深信不疑。这时,我又想起青瓷殿上高高的尖顶和它闪光的墙壁。傍晚,我把威娜当作孩子似地扛在肩膀上,朝西南方向的山上走去。我估计路程为七至八英里,可我跑了将近18英里的路。我第一次看到那地方是在一个阴雨的下午,那时候目测的距离往往会比实际距离短。此外,我一只鞋的后跟松了,一只鞋钉戳穿了鞋底——这是我在室内穿的一双很舒适的便鞋——所以走路时只得一瘸一拐。当我走到看得见宫殿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淡黄色的天空映衬出了宫殿黑乎乎的轮廓。
“我开始扛威娜的时候,她非常开心,可不一会儿她就要我放她下来。她跟在我旁边,有时还冲到两边去采些鲜花插到我口袋里。我的口袋总让威娜感到迷惑不解,但最后她得出结论,认为它们是用于插花的一种古怪花瓶,至少她是这样使用我的口袋的。对了,想起来了!我换外套时发现……”
时间游客停了来,把手伸进口袋,不声不响地把两大朵像是已经凋谢的白锦葵放到小桌予上,接裆他继续往下讲。
“我们就这样在寂静中走着,黄昏变成了黑夜。远处朗朗的蓝色已经退去,星星一个接一个钻了出来。大地腾陇,树林里一片漆黑,威娜越来越怕,越走越累。我把她抱起来,和她讲话并安抚她。这时,天色更黑了,她搂住我的脖子,闭上眼睛,把脸紧贴在我的肩膀上。就这样我们走下一个长坡来到一个河谷里。天色暗淡,我差点走到一条小河的深处去。我膛过小河,走到河谷的对面,经过许多住房和一尊塑像——一个连头也没有的农牧神之类的塑像。这里也都是胶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到莫洛克人的影子,不过现在还不是深夜,月亮升起前更黑暗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远望接下去要翻越的山坡,我看到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黑压压的茂密的野树林。我犹豫了,树林两边都望不到尽头。我感到累了,那双脚尤其酸痛,我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从肩膀上放下威娜,随后在草坪上坐了下来。我看不见青瓷殿,怀疑自己走错了方向。我朝茂密的树林看看,心想什么东西会藏在里边呢。你在那浓密的纵横交叉的树枝下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即便木存在其他潜在的危险,那伯是我自己任意想象的危险,起码有绊人的树根和撞人的树干。经过一天的情绪刺激,我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我决定停止前进,在光秃秃的山上过夜。
“我很高兴发现感娜已经熟睡了。我轻手轻脚地用外套把她裹起来,坐在她身旁等待月亮的出现。山腰里无声无息,可黑乎乎的树林里不时传来动静。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头顶上星光闪烁。我在这闪烁的星光里感受到了一种朋友般的安慰。然而,旧的星座都已从天空中消失:这一百辈子都难以觉察的缓慢运动早已把星座重新分成了我们不熟悉的群体。但依我看,银河仍是从前由星群组成的破碎的光带。南边(我判断是南边)有一颗很亮的红星,这颗星我并不熟悉,它甚至比我们自己的天狼星还要明亮。在这些闪耀的星点里,一颗明亮的行星慈祥而坚定地闪烁着,就像一张老朋友的脸。
“仰望这些星星,我突然觉得自己的麻烦和尘世生活的一切危险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我想到它们远不可测的距离,它们缓慢的不可避免的运动,从木可知的过去走进不可知的未来,我想到地球运转时画出来的一个巨大的圆。它在我走过的全部岁月里才静静地转了40圈。在这寥寥可数的40次旋转里,所有的运动,所有的传统、复杂的组织、民族、语言、文学、灵感,甚至连我记忆中熟悉的那种人都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些忘了祖先的脆弱者和那些我害怕的白色动物。这时我想到了这两个种类之间的巨大恐惧,第一次明白了我见到的肉可能是什么,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可这简直是太可怕了!我望着熟睡在我身旁的威娜,星光下她的睑像星星一样苍白,我立即打消了心中的这个想法。
“长夜漫漫,我尽量不去想莫洛克人。我设法想象我在这新的混乱状态中定能发现旧星座的痕迹,并以此来消磨时光。夜空还是那样晴朗,只是有一两朵雾膜膝的云彩。无疑我也打了几次瞌睡。就在我继续守夜时,天空的东方出现了淡淡的光亮,像是无色火焰的反光。下弦月升起来了,又弯又尖又白。黎明接遗而来,它赶上月亮又超过了月亮,起初是白色,然后变成了暖烘烘的粉红色。没有莫洛克人靠近我们,其实那天夜里我在山上连个莫洛克人影也没见到。我对新的一天充满了信心,几乎觉得的恐惧毫无道理。我站起身,发现鞋跟松掉的那只脚的踝关节肿了起来,脚后跟很痛,于是我又坐下来,脱下鞋子把它们扔了。
“我叫醒威娜,我们一起走进了树林。这时的树林不再是黑乎乎的叫人望而怯步,而是翠绿欲滴,让人心旷神怕。我俩在树林里找了一些水果充当早饭,不久又遇上了那些小巧玲现的人,他们在阳光下又是笑又是跳,好像大自然里根本没有黑夜这回事。接着我又想到我看见的肉,这下我肯定那是什么了,我从心底里同情人类洪流中这最后的涓涓小溪。很显然,早在人类衰败的过程中,莫洛克人的食物就已不足,他们也许是靠吃老鼠之类的害虫活下来的。即使现在,人类在吃的上面也远远没有他原来那样考究和挑剔——远没有猴子挑食,他对人肉所持的偏见也不是什么根深蒂固的本能。看看人类的这些畜生子女吧——!我试图用科学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不管怎么说,他们只是比我们三四千年前的祖先更缺少一点人性,更遥远一点罢了,而且原可以使吃人的事情变成一种折磨的良知已经氓灭了。我为何还要去自寻烦恼?这些埃洛伊人就是肥肥的牲口。就是蚂蚁一样的莫洛克人保存和食用的,也许是他们负责饲养的。威娜此刻却在我身旁欢蹦乱跳!
“这时,我感到一阵恐慌袭来,为了摆脱恐慌,我把吃人的事看作是对人类自私行为的一种严惩。人类依靠同胞的艰辛劳动心满意足地生活在安逸和快乐之中,把需要作为他的格言和借口,这需要早已埋在他的心中。我甚至想对这个处在衰败中的可怜的贵族阶级表示卡莱尔式的蔑视。但抱这种思想态度是不可能的。无论他们的智力退化到了何种地步,埃洛伊人保留了许多人类的特征,这使我不得不去同情他们,并且必然地使我去分担他们的衰退和恐惧。
第八章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青瓷殿。我发现宫殿里一片荒凉,墙倒瓦碎,只有破玻璃还残留在窗户上,一块块青色的墙面从生锈的金属框架上脱落下来。宫殿耸立在草皮覆盖的一块高地上。我走进宫殿前朝东北方向望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那边有一个大港湾或者叫三角湾,我断定这是旺兹沃思和巴特西的原址。于是我想到了——尽管我根本没有细想下去——海里的生物可能经历的或正在经历的变化。
“宫殿的建筑材料据我检查确实是陶瓷,我看到宫殿的门面上刻有一行我不认识的文字。我真是愚蠢,居然以为威娜可能会帮我翻译的,但我发现她的脑袋里压根不曾有过文字的概念。她在我的想象里似乎总要比真正的她更具人的特征,这或许是她的感情额通人性的缘故吧。
“走进巨大的活动门——门是开着的,并且已经破破烂烂——我们发现的不是传统的大厅,而是一茶两侧开着许多窗户的长廊,我第一眼就想到它是个博物馆。砖铺的地上积着厚厚的尘土,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上也盖着灰蒙蒙的一层积尘。这时,我发现长厅中央竖着的瘦骨嶙峋的怪东西显然是一具大骨骼的下半部分。我从它偏斜的脚掌看出这是一种已经绝迹的大懒兽一样的动物,头盖骨和上身的骨头就埋在旁边厚厚的尘土里,由于屋顶漏水,有一处骨头已被侵蚀。长廊那边是一具巨大的雷龙骨架。我关于博物馆的假设得到了证实。再往边上走,我发现都是倾斜的架子,抹去厚厚的灰尘,我发现是我们自己时代里的那种熟悉的玻璃柜。从柜里一些保存良好的藏品判断,这些柜是密封的。
“很明显,我俩是站在南肯辛顿后的废墟上!这里显然是古生物部,这些东西一定是非常精彩的化石。不可避免的腐蚀过程虽然一度得以避免,并因为细菌和真菌的灭绝丧失了它百分之九十九的腐蚀力,然而它现在肯定又在腐蚀这里的财宝,只是这一过程极为缓慢而已。我根据各处打碎的或用线串在芦苇上的稀有化石,发现了那些小人留下的痕迹。有些玻璃柜被移动过——我想是莫洛克人干的。这地方非常安静,厚厚的灰尘淹没了我们的脚步声。威娜一直在柜子的斜玻璃上滚海胆,见我东张西望,她立即走过来,不声不响地抓住我的手,站在我身旁。
“从宫殿的面积看,青瓷殿远不止有这个古生物馆,也许还有历史陈列馆,甚至还可能有个图书馆!对我来说,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些东西比正在被腐蚀的古代地质陈列品更富有吸引力。探寻中我又发现了一个和第~条长廊成直角的短走廊。它看上去像是专门陈列矿物的,我看到一块硫磺随即联想到了火药,但没有发现硝石,其实硝酸盐之类的东西都没发现。毫无疑问,它们很久以前就潮解了。不过那块硫磺留在了我的脑海里,使我浮想联翩。这个馆里的其他陈列品虽然从整体上说是我见到的保存最完好的东西,我却几乎不感兴趣。我不是什么矿物学家,于是我沿着和第一个大厅平行的一条破旧的过道继续朝前走去。显而易见,这个部分是自然史陈列室,可里边的东西早已面目全非。原先的动物标本,曾经装满酒精的坛子里的干尸,已经死去的植物的遗骸,现在都成了皱缩的黑乎乎的残余,这就是所有的一切!我对此感到遗憾,因为我原本应该乐意去追溯这长期不泄的再适应过程,人类正是通过对动植物的这一再适应征服了生气勃勃的大自然。接着我来到一个巨大的走廊,里边光线昏暗,地板从我进来的一头开始缓缓向下倾斜。天花板上间隔挂着白色的球,其中许多已经破碎,它表明这地方原先是靠人工照明的。我在这方面比较在行,因为我的两旁都摆着大机器,所有的机器都已严重腐蚀,而且许多机器已经损坏,不过也有一些仍然相当完整。你知道,我特别钟爱机器,我真想在这些机器之间多呆上一会儿,这主要是因为这些机器多半像谜一样吸引人,并且我对这些矾器的用途也根本猜不透。我想,如果能解开这些迷,那我就应该拥有可以用来对付莫洛克人的力量。
“威娜突然来到我身旁,把我吓了一跳。如果不是她,我想我绝对不会注意到这走廊的地板是倾斜的。进门的一头比地面高出许多,光线从几扇像狭缝一样的窗户里照射进来。你沿着长廊朝前走,窗外的地面逐渐向这些窗户抬高,最后每扇窗户前都出现了一块低地,就像伦敦的房子,各家各户前都有一方‘空地’,只有一束光线从顶端照进来。我慢慢朝前走,心里琢磨着这些机器,由于思想过分集中,没有发觉室内的光线正在变暗,直到威娜显出越来越害怕的样子我才明白过来。这时,我发现这条长廊最后通向黑得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我犹豫了,朝四周看看,发现这里的灰尘不多,灰尘的表面也不太平。在更里边的黑暗处,我发现了许多窄小的脚印。我立即意识到莫洛克人随时可能出现。我感到钻研这些机器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又意识到时间已是下午晚些时候。我仍然没有找到武器,没有找到藏身之处,没有找到生火的工具。这时,远处漆黑的长廊里传来了奇特的啪啪声和我在井下听到的那种古怪声音。
“于是,我一手握棒一手抱着威娜走出这条长廊,来到另一个更大的厅里。我一看到这个大厅就想起了挂满破旗的军用教堂。烧焦的棕色破烂挂在两旁,我当即认出来是烂书剩下来的残片,它们早就散架,所有的印刷符号都不见了。但到处都是翘起的木板和裂开的金属夹子,这已完全说明了问题。如果我是个文人,我也许会从道德的角度指出一切野心都是徒劳的。但面对眼前的情景,让我感触最深的是满地烂纸所证明的那种劳动力的巨大浪费。我承认,我那时主要想到的是《哲学学报》和我自己的十七八篇论述物理光学的论文。
“接着,我们走上宽阔的楼梯,来到了可能曾经是应用化学馆的地方。我很希望在这里发现一些有用的东西。这个陈列馆除了一头的屋顶坍了,基本保存完好。我急忙走到各个柜前去探寻,最终在一只封得严严实实的柜子里找到了一盒火柴。我急不可待地试了一下,全能用,甚至一点也没受潮。我转向威娜。‘我们跳舞吧。’我用她的语言大声对她说。因为我找到了对付我们害怕的畜生的真正武器。于是,威娜感到乐不可支的是,在那荒芜的博物馆里,在那又厚又软的尘土上,我口中兴奋地吹着《天国》的调子,一本正经地表演了一段混合舞,其中部分是朴实无华的康康舞,部分是踢哒舞,部分是裙子舞(尽我燕尾服能发挥的功能),还有部分是我的创作舞。我这人天生富有创造力,这一点你们是知道的。
“我现在仍然认为,这盒火柴能够逃过无数岁月的摧残实在是件奇怪的事,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可稀奇透顶的是,我还发现了一样根本意想不到的东西,那就是樟脑。我是在一个封口的坛子里发现的,我以为这坛子也是偶然才封起来的。我起初认为是石蜡,随即砸碎了玻璃。但是樟脑的味道谁也不会搞错。在所有东西都在腐烂的时候,这种挥发性的物质碰巧幸存了下来,也许经历了好几千个世纪。它使我想起我见过的一幅乌贼墨画,画墨是用一种叫箭石的古生物化石制成的,这种生物死后变成化石的时间一定已有几百万年时间。我正想把樟脑扔掉,可又想起它是易燃物,燃烧时火光明亮,实在是很好的蜡烛,于是我将它装进了口袋。不过,我没有找到炸药,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打开铜门的工具。可我偶尔发现的那根铁棒是非常有用的东西,我还是得意洋洋地离开了那间陈列馆。
“我没法把那个漫长的下午的事情都告诉你们。要把我的探险全部井然有序地回忆起来需要极强的记忆力。我记得有一个长廊里摆着铁锈斑斑的武器架,我左右为难,不知该拿铁挺还是短柄小斧还是剑,然而我又不能把它们都带上,何况我的铁棒有望成为打开铜门的最佳工具。长廊里有许多枪支,有手枪也有步枪。大多数枪已成一堆锈铁,但还有不少枪是用一种新式金属做的,仍可使用。不过原先摆在那里的子弹和炸药都已烂成尘土。我看到长廊的一个角落已烧黑并且已经破损,心想这也许是由弹药爆炸造成的。在另一个地方有许多偶像——波利尼西亚人、墨西哥人、希腊人、胖尼基人,我想地球上每个国家的人都有。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把自己的名字写到了一个蜡石怪兽的鼻子上,这个南美的怪兽特别讨我喜爱。
第九章
“我们走出青瓷殿时,太阳还没有从地平线上完全消失。我决定第二天一早赶赴白色斯芬克斯雕像,以便黄昏前穿过我上次出门使我受阻的那片树林。我的计划是当晚尽量多赶些路,然后生推火,在火光的保护下睡觉过夜。于是,我们赶路时,见到树枝枯草我便收集起来,不一会儿,我怀里已揣满柴火。由于手抱柴火行动木便,我们赶路的速度比我预期的要慢,另外,威娜已经走累了,我也开始精神不济,困得直想睡觉。因此,在我们赶到树林前天就完全黑了。走到树林边长满灌木丛的小山上时,威娜因害怕我们面对的一片黑暗,想停下来不走了。但当时我只感到灾祸即将来临(这对我确实应该是一种警告),这种感觉驱使我继续向前。我已经两天一夜没有睡觉了,只觉得头昏脑胀,心烦意乱,眼睛睁都睁不开,脑子里还尽想着莫洛克人。
“正犹豫不决时,我看到身后漆黑的灌木丛里有三个蹲伏着的黑影。我们身旁全是树丛野草,他们这样伺机靠上来我感到很不安全。我估算过,树林不足1英里宽。如果我们能穿过树林到达光秃秃的山腰,我觉得那里是比较安全的休息之地。我想,我有火柴和樟脑,不用摸黑过树林。可是很明显,如果我要用双手不停地挥舞火柴,就必须放弃手里抱着的柴火。就这样,我极不情愿地放下了柴火。这时,我突然想到,点着柴火可以把我们背后的那几个朋友吓跑。后来我发现这个做法既残暴又赢蠢,可我原以为这是掩护我们撤退的锦囊妙计呢?
“不知道你们是否想到过,在没有人类和气候温暖的地方火焰是多么罕见的东西啊。太阳的热度很少能强烈到引起着火,即便像热带地区有时靠露珠来聚焦阳光也不行。闪电可以摧毁和烧焦东西,却很少能引起燎原大火。腐烂的植物有时会因为发酵生热而熏烧起来,却很少能导致熊熊烈火。在这个退化的时代,生火的艺术也在地球上被人遗忘了。正在吞食我那堆柴火的红火舌在威娜的眼中完全是新奇的。
“她想跑过去玩火。要不是我及时制止,我相信她会冲到火里去的。但我一把抓起她,不顾她的挣扎,大胆地朝身前的树林深处走去。我点燃的火堆照了我们一小段路。不一会儿,我回头张望,透过茂密的树干,我看见火焰从柴堆上烧到了附近的灌木丛,一条弯曲的火龙正朝山上的野草爬去。我望着火龙放声大笑,接着又转身朝我身前漆黑的树林里走去。真是天昏地暗,威娜发狂似地紧贴着我,可当我的双眼从黑暗中适应过来后,我仍可以借助微弱的亮光避开树干。头顶上也是漆黑一团,只是透过偶而出现的树枝间的缝隙才能看到遥远的夜空。路上我一根火柴也没点,因为腾不出手,我左手抱着我的小宝贝,右手摸着铁棒。
“一段路走下来,我什么动静也没听到,只听到脚踩树枝发出的劈啪声,头上微风的沙沙声,自己的呼吸声和脉博的跳动声。这时,好像觉得四周有啪啪的声响,我继续勇敢地向前走去,啪啪声越来越清晰,接着我听到了我在地下世界听到的那种古怪声音。显然有几个莫洛克人就在附近,并且正在向我靠拢。果然,没过多久我感到有东西使劲拉了拉我的外套,随后又碰了下我的手臂。威娜浑身发抖,紧接着又静止不动了。
“是划火柴的时候了。但要掏火柴我就必须把威娜放下来。我放下威娜,伸手到口袋里摸火柴。就在这时,我膝盖旁的一场争斗在黑暗中开始了,威娜一声不吭,莫洛克人还是发着那种奇怪的咕咕声。柔软的小手也伸到我的外套和后背上,甚至摸到我的脖子上。这时火柴亮了,发出嘶嘶的声响。我举起点亮的火柴,看见了莫洛克人在树林中逃窜的白色背影。我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樟脑,准备在火柴熄灭前把它点燃。接着我看了看威娜,她脸朝地躺着,双手紧拉着我的脚,一动也不动。我猛然一惊,弯下腰去,她好像已经停止呼吸。我点燃手中的樟脑,把它扔到地上。火劈劈啪啪越烧越旺,赶跑了莫洛克人和所有的黑影,我跪下去把威娜抱起来。身后的树林里好像到处都是骚动声和低语声!
“她好像是晕了过去。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上我的肩膀,站起身继续朝前走。这时,我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在掏火柴点火以及把威娜抱上抱下的时候,我转了几个身,现在我根本搞不清该朝哪个方向走了。谁知道呢,也许现在又转过身面朝青瓷殿了。我吓得直冒冷汗,我必须拿定主意该怎么办,决定生堆火在原地扎营。我把仍然一动不动的威娜放到了一块泥炭似的地上。第一块樟脑快要烧完了,我急忙开始收集枯枝落叶。在四周的黑暗中,莫洛克人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忽闪忽闪。
“火堆上的烟直往我这边吹,一下子呛得我昏昏沉沉。此外,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樟脑昧。火堆1小时内不需添加燃料。经过这段时间的劳顿,我感到很累很困,于是坐了下来。树林里还是充满了我听不懂的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低语声。我好像刚要打脑就把眼睛睁开了,可周围已是一片漆黑。莫洛克人的手摸到了我的身上,我甩开他们抓着我的手指,匆忙到口袋里去摸火柴盒,糟了——火柴盒不见了!这时他们抓住我,又把我团团围住。我顿时意识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我睡着了,然后火灭了,然后死亡的痛苦向我袭来。树林里似乎弥漫着木头燃烧的气味。我的脖子、头发、双臂都被抓住了,随后我被拉倒在地。黑暗中我感到这些软绵绵的东西都压到了我的身上,我害怕极了。我感到自己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巨蛛蛛网里。我支撑不住了,垮了下来。我感到有小牙齿在咬我的脖子。我在地上翻了个身,这下我的手拿到了铁棒,我的勇气上来了,我挣扎着站起来,抖掉身上的这种人鼠,猛地举起铁棒,朝我估计是他们的脸的地方桶过去。我感到他们在铁棒的挥打下血肉横飞,我一下子摆脱了他们,又获得了自由。
“人们在进行艰巨的斗争时好像常常会有一种奇特的欣喜,我此刻也感受到了这份欣喜。我知道我和威娜都成了迷路人,但我决心要让莫洛克人为他们所吃的肉付出应有的代价。我背靠一棵树站着,手中的铁捧在挥舞。树林里到处都是骚动声和他们的叫喊声。1分钟过去了,他们的声音似乎变成了激动的尖叫,他们的行动也越来越快。可是他们谁也没有进入我的铁棒够得着的地方。我站在那里,双目注视着眼前的黑暗。这时希望突然出现了。要是莫洛克人害怕了又会怎么样呢?紧接着发生了一桩怪事。黑暗中好像出现了光亮,依稀看到了我周围的莫洛克人,三个被打烂的就躺在我脚边。接着我大吃一惊,发现其他的莫洛克人都在跑,好似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从我身后流到了身前的树林远处。他们的背影好像不再是白色的,而是变成了红色。当我站着发愣时,我看见一点火星飘过树枝间的星光又消失了。我这才明白了燃烧的木头发出的气味,明白了为什么催眠似的低语正在变为一阵阵吼叫,明白了红火星,明白了莫洛克人为什么落荒而逃。
“我从靠着的树后跑出来,从近处黑乎乎的树干间看到整个树林在燃烧。原来是我起先点的那堆火在朝我烧过来。我借着火光寻找威娜,可是威娜不见了。身后传来了嘶嘶声、劈啪声以及每一棵树着火时发出的爆裂声,这使我没有时间多作考虑。我手摄铁棒,沿着莫洛克人的路走去。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赛跑。火焰一度飞速向我右侧漫延,烧到我的前边,我只得赶紧让到左边。但我最终跑到了一小块空旷地上,这时一个莫洛克人跌跌撞撞朝我走来,从我身旁经过,一直冲到了火海里!
“我想,接下去我要看到的是我在未来时代里见到的最不可思议最可怕的事。整片空旷地被火光照得如同白昼。空地中央是一个小丘或者是一座古坟,顶上是一棵烧焦了的山楂树。空地那边也是一片着火的树林,烈火熊熊,火墙把整个空地围得严严实实。山腰里大约有三四十个莫洛克人,他们被火焰和热浪搞得晕头转向,相互在慌乱中乱模乱撞。起初我并不知道他们在亮光下什么也看不见,见他们靠近时我惊恐不已,挥动铁棒,朝他们狠敲过去,打死一个,打伤了几个。但是现在,在火光映红的天空下我注意到一个莫洛克人在山植树下瞎摸,并且还听到了他们的呻吟声,我这才断定他们在眩目的光亮下肯定无可奈何,痛苦不堪,于是我停止了敲打。
“但不时还有莫洛克人朝我冲过来,看到他们令人战栗的神情,我只得躲到一边。大火一度莫名其妙地小了下来。我担心这些可恶的东西随即会发现我,甚至考虑到先下手打死他们几个。可是火又旺了起来,我放下手里的铁棒,绕开他们,在山上走来走去,寻找威娜的踪影,但是威娜不见了。
“最后我在小丘顶上坐下来,注视着这群奇怪又让人难以相信的瞎子在火光下模来摸去,彼此发出神秘的叫声。潦绕而上的烟雾飘过天空,遥远得仿佛属于另一个宇宙的小星星在红色的苍穹下闪烁。两三个莫洛克人撞到我身上,我挥拳把他们打跑,打的时候我自己也在发抖。
“这一夜的大半部分时间里,我都相信这是一场恶梦。我咬着自己的嘴唇,还拼命叫喊,想弄醒自己。我用手捶地,起身又坐下,从这里荡到那里,随后又坐了下来。我开始用手揉我的双眼,祈求上帝让我醒过来。我几次看见莫洛克人痛苦地低下头冲进了火焰‘但是,在渐渐熄去的红色火焰的上空,在飘摇的浓烟和黑白相间的树桩的上空,在这些越来越少的莫洛克人的头顶上,终于出现了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可是,当我在早晨明朗的天空下走过余烟袅袅的灰烬时,我发现我的裤袋里还有几根零散的火柴。火柴盒肯定在丢失之前就已经漏了。”
第十章
“上午八九点钟时,我来到那张黄色金属做的椅子旁,我刚到的那天晚上曾坐在上面眺望这个世界。我想起那天晚上匆忙做出的结论,不禁对我的自信发出苦笑。这里的景色还是那般美丽,绿叶郁郁葱葱,宫殿辉煌壮丽,废墟广阔动人,银色的长河在肥沃的两岸间奔流不息。那些美丽的小人身穿鲜艳的饱子在树林里闪动,有的正在我救威娜的地方沐浴,这使我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通往地下世界的深井上盖着一个个圆顶,看上去就像这幅风景画上的斑斑污渍。我现在明白了这些地上人的美丽所掩盖的一切。他们在白天犹如田野里的牲口非常快乐,他们和牲口一样,不知道有敌人,并且没有任何应急措施,他们的结局也是一样的。
“我一想到人类的智慧之梦是多么短促就十分悲伤。这梦自杀了,它不停地追求舒适和安逸,追求一个把安全与永恒当作口号的平衡的社会,它实现了它的希望,终于实现了这个希望。生命和财产曾一度处于几乎是绝对的安全之中,富人的财富和舒适得到了保障,劳苦者的生活和工作也得到了保障。毫无疑问,在那个完美的世界里,没有失业问题,没有尚待解决的社会问题。于是世界就变得太平无事。
“我们忽视了一条自然法则,即多方面的才智是随变化、危险和麻烦之后而来的补偿。一只同环比完奖他协调的动物就是一台完美的机器,它只在习忱和本能变得无用的时候才求助于智慧。没有变化和不需变化的地方就不会有智慧,只有那些要遭遇千难万险的动物才能拥有智慧。
“因此,就像我所看到的,地上人慢慢变得纤弱美丽,地下世界走向单纯的机械工业。但是,这种完美的状态即使对完美的机械来说也缺少一样东西——绝对的永恒。显而易见,随着时间的推移,地下人的吃饭问题,不管是如何解决的,反正已逐渐脱节。被挡驾了几千年的‘需求之母’又回来啦,它首先来到地下。地下人整天和机器打交道,这些机器无论有多完美,它们仍旧需要地下人除了保持习惯外再要稍稍动点脑筋,这就很可能促使他们保留了更多的主动性,如果他们的其余人性都不如地上人的话。当他们没有别的肉可吃时,他们便转向了老习惯一直禁止的东西。所以我说我在802701年的世界里看到了这一情景。我的解释或许是凡人都可能设想的一种错误解释。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在我眼前出现的,我如实告诉了你们。
“经过几天的劳累、激动和惊吓,并且尽管我很悲伤,这张椅子、这宁静的风景和温暖的阳光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我很累很困,思索了不久就打起磕睡来。发现自己昏昏欲睡,我便任其自然,干脆在草地上伸开四肢,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
“太阳快要下山时我醒了过来。我现在感到即使莫洛克人发现我在睡觉也没什么不安全的。我伸了个懒腰,下山朝白色斯芬克斯像走去。我一只手握着铁挺,另一只手在裤袋里抚弄火柴。
“这时,一件根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走近斯芬克斯像的底座时,发现铜门都开着,门全都滑进了门槽。
“见此情景,我走到门前又突然停住脚步,犹豫要不要进去。
“我站在那里端详着这台机器,连用手摸摸心里都是乐滋滋的。可就在这时,我预料中的事情发生了。铜门突然滑出门槽,砰的一声同门框合拢了。我站在黑暗中,陷入了圈套。莫洛克人是这样想的。对此我乐得暗暗发笑。
“我已经能够听到他们朝我走来时发出的轻笑。我镇定自若,准备划亮火柴。我只要装上操纵杆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去。可我疏忽了一件小事,我的火柴是那种只能在火柴盒上划亮的可恶货色。
“终于操纵杆装好了,推动了。抓着我的那些手纷纷脱开。黑暗立即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我描述过的那种灰光和混乱中。”
第十一章
“我继续向前行进,周围的一切慢慢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突突跳动的灰色变得更略了,接着——虽然我仍以高速在行驶——昼夜眨眼般的交过又出现了,这通常表明飞行速度较慢,而且越来越明显。起初我真给弄糊涂了。昼夜的变化越来越慢,太阳通过天空也越来越慢,最后它们好像要用上几个世纪的时间。终于一片稳定的暮色出现在大地上,只有著星闪过阴沉的天空时才不时地将它划破。表示太阳的光带早已消失,因为太阳已停止落山。它只在西方上上下下,而且变得更大更红。月亮已跑得无影无踪。星星的旋转也逐渐变慢,成了蠕动的光点。终于,在我停机前不久,又红又大的太阳在地平线上静止不动了,像散发着闷热的一个巨大穹窿,还不时地隐去一会儿。它一度再次明亮起来,但迅速又回到了阴沉的赤热状态。我通过太阳起旺速度的减慢,发觉潮汐的涨落作用结束了.地球只有一面朝着太阳,就像我们自己的时代里月亮只有一面地向地球。我小心翼翼地开始倒转行驶方向,我这样小心是因为我上次摔的倒栽葱还历历在目。旋转的指针越来越慢,千日针似乎不动了,单日针在刻度盘上也不再是一片模糊。指针继续放慢速度,荒凉海滩的,朦胧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远处荒凉的斜坡上传来一声尖叫,我看到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蝴蝶,斜着身体,拍翅飞上天空,又盘旋着在斜坡那边的小山丘上消失了。它凄凉的叫声吓得我浑身哆啸,我在机器上更加坐稳了身体。再一次举目四望,看到不远处我原以为是一块红岩石的东西正在向我缓缓靠过来。这时我看清这东西其实是一只巨蟹一样的怪兽。你们能想象出和那边桌子一样大的巨蟹吗?它的许多腿缓慢又不稳地爬动着,大螫摇摇晃晃,长长的触须像赶车人的鞭子晃悠着在探路,凸出的双眼在金属似的面孔两侧向你闪烁。它的背上皱痕条条,上面长着难看的节疤,布满了硬壳。我可以看到它爬行时,结构复杂的嘴里伸出许多触须在摇曳探索。
“我注视着正在朝我爬来的这个凶神恶煞,感到脸上像栖着苍蝇一样有东西在弄我痒痒。我想用手把它拂去,可它立刻又回来了,几乎与此同时我的耳边也有东西伸了上来。我挥手打去,抓到了像线一样的东西,它正迅速从我手里脱出去。我感到一阵可怕的恶心,转过身来,发现我抓住了正爬在我身后的另一只巨蟹的触须。它罪恶的眼珠在打转,嘴巴馋涎欲滴,难看的大钳上盖着粘乎乎的海藻,正朝我落下来。我立即抓住操纵杆,把自己开到距离这些怪兽1个月的时间里。不过我仍然在同一个海滩上,并且刚停下来就清楚地看到了它们。昏暗的天色下,好像有几十只蟹怪在翠绿的叶片中爬来爬去。
“我无法向你们表达笼罩着世界的那种可恶的荒凉感。东方红色的天空,北方的漆黑,咸水的死海,爬着这些缓慢、令人作呕的怪兽的石滩,地衣植物令人难受的绿色,所有这一切促成了这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效果。我又向前开了100年,还是那个红太阳,只是大了点暗了点,还是那片奄奄一息的大海,还是那种阴冷的空气,还是那群陆地甲壳动物在绿草和红岩中爬进爬出。而在西边的天空中,我看到一条淡淡的弧线,像一轮巨大的新月。
“突然间,我注意到太阳西侧的圆弧发生了变化,弧线上出现了一个凹角,一个小湾。小湾越变越大,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渐渐暗下来的白天,随即认识到日食开始了。不是月亮就是木星正从地球和太阳之间穿过。很自然,我起先以为是月亮,可有许多迹象使我相信真正看到的是一颗内圈行星在离地球很近的地方经过。
“天色迅速转黑。起风了,冷风从东方吹来阵阵凉爽,空中缤纷的雪花越飘越密,海边传来了大海的混通低语。除了这些没有生命的声音,世界寂静无声。寂静无声?要描述这种寂静是不容易的。所有的人声、羊叫声、鸟叫声、虫鸣声,一切构成我们生活背景的骚动声全都结束了。天色越来越黑,旋转的雪花也更密了,在我眼前飞舞,空中的寒气更加强烈了。终于,远处白色的山峰,一个紧挨着一个消失在黑暗之中。微风转成了萧萧寒风。我看见日食中心的黑影向我袭来。顷刻间,只能看到苍白的星星了,其他的一切都处在昏暗的瞟陇中,天空一片漆黑。
“面对茫茫的黑暗,我胆战心惊。刺骨的寒冷和呼吸时感到的疼痛都使我支撑不住了。我浑身颤栗,恶心得要命。这时,太阳的边缘上又出现了一个赤热的圆弧。我走下机器想休整一下,我感到晕头晕脑,无法面对自己的归途,站在那里,心里又恶心又烦乱。这时候,我又看到了沙坝上的那东西在动,这下可以肯定它是会动的东西,后面是一片红红的海水。这是个圆溜溜的东西,可能和足球差不多大小,或许还要大点,触须拖了下来。在滚滚血红色波涛的映衬下,这东西看上去似乎是黑色的,并且一阵阵地到处乱跳。接着,我感到自己简直要晕过去了。但是,我极其害怕倒下来,害怕一个人无依无靠地躺在这还远而恐怖的昏暗中。我强打精神,爬上了鞍座。”
第十二章
“我就这样回来了。我肯定有很长一段时间坐在机器上失去了知觉。昼夜眨眼般地交替恢复了,天空是蓝色的,太阳又成了金黄色。我的呼吸舒畅多了。起伏绵延的陆地轮廓时隐时现,刻度盘上的指针飞速回转。终于我又看到了房屋模糊的影子,这表明我已飞到人类的没落时期。这些景色变化着从我眼前消失,新的景色随之出现。不一会儿,百万日刻度盘上的指针指到零上,我放慢速度,认出了我们自己时代的熟悉的小型建筑。千日指针回到了起点,昼夜的变换越来越慢。接着,我的周围出现了我实验室的熟悉的墙壁,于是我非常轻缓地放慢了机器的速度。
“我看到的一件小事使我觉得很奇怪。我想我已对你们讲过,我刚出发时,也就是在我加速前,瓦切特夫人正巧走过实验室,我觉得她的速度快得就像火箭。回来的时候,我又经过了她穿过房间的那分钟。可这时她的每个动作好像就是她上次动作的倒转。通花园的门开了,她悄然无声地回到实验室里,背朝前面,在她上次进来的那扇门后消失了。在这之前,我似乎看到了希尔叶,但他随即一闪而过。
“不,不完全如此!那玩意儿是从实验室的东南角出发的,它回来时却又停在了你们当初看到它时的那个西北方向的靠墙处。两地的间距恰巧是我登陆的小草坪到莫洛克人摆弄我机器的白色斯芬克斯像座基的距离。
“有一会儿我的脑子停滞了。我很快站起身,穿过过道来到这里,我是一瘸一拐走过来的,因为我的脚很痛,并且还脏得要命。我看到了门边桌子上的那份《帕尔马尔报》,发现日期确实是今天,再看钟,发现时间即将8点。我听到你们的声音和盘子盆子的铿锵声。我犹豫不决,我感到非常恶心和虚弱。这时,我闻到了香喷喷的肉昧,于是推开门见到了你们。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洗澡,吃饭,然后我就开始给你们讲我的历险了。”
“我知道,”他停顿片刻后说,“我讲的这一切对你们来说绝对是难以置信的,但对我来说,唯一难以置信的就是我今晚能坐在这熟悉的老房子里,望着你们友好的面孔对你们讲述这些奇遇。”他看着医生。“不,我没法指望你们相信我的话。就把它当作谎话,或者预言,说这是我在车间里做的梦吧,就认为我一直在思索我们人类的命运,最终捏造了这个事情吧,把我对事情真实性的维护当作仅仅是使它引人入胜的一种艺术手法吧,把它当作一个故事,你们以为如何?”
他拿起烟斗,以习惯的动作紧张地在炉栅的横杆上敲敲。顷刻间房间里鸦雀无声。接着椅子开始吱吱嘎嘎,鞋子也在地毯上沙沙地擦动起来。我把目光从时间游客的脸上移开,朝四周的听众看看。他们坐在黑暗里,细小的光点在他们前面晃动。医生好像专心致志地在琢磨我们的主人。编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雪茄烟头,这是第六支了。记者在摸他的手表。其余的人我记得都坐在那里没有动。
编辑叹着气站起身来。“可借你不是写故事的人!”他说着把手搭到时间游客的肩膀上。
“你不相信?”
“恩——”
“我认为你不相信。”
时间游客转向我们。“火柴在哪里?”他说。他点亮一根火柴,边抽烟斗边讲话。“老实告诉你们……我自己都几乎不相信……然而……”
他的目光带着默默的疑问落到小桌上面凋谢的白花上。接着,他把拿着烟斗的那只手翻了过来,我看见他望着指关节上还没愈合的伤疤。
医生起身来到灯前,细细打量桌上的白花。“雌蕊群很奇怪。”他说。心理学家俯身想看看清楚,同时伸手准备拿一朵。
“已经12点3刻了,”记者说,“我们怎么回家去?”
“车站上出租马车多得很。”心理学家说。
“真是稀奇的东西,”医生说,“可我实在不知道这些白花属于何类植物。花可以给我吗?”
时间游客犹豫不决,接着他突然开了口。“当然不行。”
“这花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医生问。
时间游客把灯放到工作台上,伸手抚摸着损坏的栏杆。“现在没事了,”他说,“我对你们讲的故事是真的,真对不起把你们带到这里来挨冻。”他拿起灯,我们全都默不作声地回到了会客室。
他陪我们走到门厅,并帮编辑穿上了外套。医生望着他的脸,支支吾吾告诉他不能再劳累过度了,时间游客厅了哈哈大笑。我记得他是站在敞开着的门口和我们大声道晚安的。
时间游客在会客室里遇上了我,他正要出门,一手夹着一架小照相机,一手夹着一只背包。他看到我后哈哈大笑,只得伸出胳臂肘和我握手。“我很忙”,他说,“忙那边那个东西。”
“可你不会是玩把戏吧?”我说,“你真的穿越时间了吗?”
“真的,我确实这样做了。”他真诚地望着我的眼睛,左右为难,随后他的目光在房子里转悠了一圈。
“我只要半小时,”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这人真好。这里有几本杂志,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午饭,这次我将向你彻底证明时间旅行的事,用标本和所有可能的东西,可你能原谅我现在离开一下吗?”
我同意了,当时几乎没听懂他话里的全部含义。他点了点头,沿着走廊朝前走去。我听见实验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于是我在椅子里坐下来,拿起一份日报。他午饭前准备干什么?这时,报上的一张广告突然使我想起我曾答应两点钟和出版商理查森见面。我看了看手表,发现赴约的时间都快不够了。我赶忙起身,沿走道过去和时间游客告别。
当我握住门把手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惊叫,惊叫嘎然而止,接着是一声喀哒和一声巨响。我打开实验室的门,一股旋风在我身旁刮了起来,房子里传来破玻璃落地的声音。时间游客不在里面。
我好像看见一个鬼怪似的模糊身影,坐在一团旋转的黑黄相间的东西上,身出随即不见了,可它是那么透明,连后面摆有图纸的工作台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当我拭目细看时,这幻影消失了。
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诧异。我知道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可一时又弄不清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情景,通花园的门开了,男仆走了进来。
我俩相互望了一眼,这时我心里有了主意。“先生是从那边出去的吗?”
“没有,先生。没人从这条路出来。我原以为在这里能找到他。”
这下我全明白了。我冒着得罪理查森的危险留了下来,等待时间游客的归来:等待第二个也许是更离奇的故事,等待他要带回的标本和照片。但是我现在又担心要等上一辈子了。时间游客已经失踪3年,众所周知,他至今没有回来。
尾声
人们除了惊叹别无选择。
他还会回来吗?他可能已飞进过去,掉到了旧石器时代茹毛饮血、满身长毛的野蛮人中间;掉进了白垩纪海的深渊;或者掉到了保罗纪奇形怪状的蝴锡这种巨大的爬行动物中间。
他可能现在还——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徘徊在蛇颈龙出没的缅粒岩珊瑚礁上,或是三迭纪寂寞的盐海边。
他又会不会朝前飞呢?飞进一个较近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还是人,但我们自己时代的不解之谜找到了答案,令人厌烦的难题得到了解决。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还得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但对我来说,未来仍然是黑越越的,苍茫的,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只有偶然的几处被他那难忘故事所照亮。
我聊以自慰的是,我这里有两朵奇异的白花——现已枯萎发黄,干瘪变脆——它们可以证明,即便在心智和体力消逝的时候,感激之情和相互的温存仍然活在人类的心中。
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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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2061:太空漫游 | [英] 阿瑟·克拉克 | 第一部 魔山 第一章 封存的岁月
“瞧瞧,七十岁的人,体格却还这么棒,”格拉祖诺夫大夫一边夸奖着,一边读诊断机打印出的最后报告。
“我还当你不到六十五岁呐。”
“就爱听你的奉承,奥列格。尤其我这样一百零三岁的老头——哦,你清楚得很。”
“得啦得啦!谁会相信你根本没读过鲁登科教授的书。”
“可敬的老卡特林娜。我们原来打算聚一聚——她的百岁生日嘛。可惜搞不成了。这就是在地球上长期居住的后果。”
“难以置信,还是她自己首先提出那句口号的:‘重力导致衰老’。”
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六千公里外那美丽的行星变幻的面容。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抚摸她了。多不可思议啊,老朋友们大多不在了,像他这样一生中干下无数傻事的人,却活得好好的。
他只回去住过一周。尽管他对自己曾有无限信心,尽管有来自各方面劝告,他还是一脚踏出了二楼阳台。(是的,他那会儿在炫耀,当然他也值得——自莱昂诺夫号返航,他就是这个新世界的英雄。)那些碎骨留下了后遗症,他只好呆在巴斯德太空医院。
那是2015年。现在, 2061年,日历上清清楚楚的。光阴似箭。海伍德·弗洛伊德的生物钟并没有因为医院这里六分之一重力而慢多少;其实他曾把它拨回去两次。现在一般都这么认为——尽管权威们继续争吵——他托了休眠的福:不单衰老停止了,简直就是返老还童。从木星回来以后,弗洛伊德更年轻了。
“那么你觉得我可以跑这一趟?”
“哎,宇宙跟安全不搭边,海伍德。我只能说生理学上没有反对的理由。毕竟,宇宙号的环境和这里没啥差别。她也许提供不了巴斯德这里的——呃——超一流的医疗服务,不过马辛得兰大夫是个好人。要是有什么他对付不了的,可以把你打个包寄给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弗洛伊德就盼这句话。但是也有些许伤感。他离家差不多已经半个世纪,朋友们也许久不见了。虽然相比莱昂诺夫号,宇宙号算是艘豪华客轮,(目前,在远地点的拉格朗日博物馆里,莱昂诺夫号是主要展品之一。)长期太空旅行仍然潜伏危险因素。特别是这次他参加的探险航行……
当然了,那也正是他寻求的——即使一百零三岁高龄,(或者,根据卡特林娜-鲁登科教授复杂的老年医学计算方法,六十五岁,正是矍铄的年纪。)过去十年以来,他逐渐不那么安分,而且感觉到一丝对安逸刻板生活的不满。
尽管太阳系里有这么多令人振奋的工程进展——火星复兴计划、水星基地、甘尼美第绿化工程——都无法使他集中全部兴趣和仍旧旺盛的精力。两个世纪以前,科学时代的首批诗人之一就已经完美地表达这种感情。尤利希思笔下的俄底修斯这样吟诵:
Life piled on lifeWere all too little,
and of one of meLittle remains;
but every hour is savedFrom that eternal silence,
something more,A bringer of new things:
and vile it wereFor some three suns to store and hoard myself,
And this grey spirit yearning in desireTo follow knowledge like a sinking star,
Beyond the utmost bound of human thought.
“三个太阳,”的确! 如果有四十多个,尤利希思真该羞死了。下面一阕 —— 他熟记于心 —— 更为贴切:
It may be that the gulfs will wash us down:
It may be we shall touch the Happy Isles,
And see the great Achilles,
whom we knew.
Though much is taken,
much abides;
and thoughWe are not now that strength which in old daysMoved earth and heaven;
that which we are,
we are;One equal temper of heroic hearts,
Made weak by time and fate,
but strong in will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去追求,去寻觅……”是啊,他知道他该去追求什么,去寻觅什么 —— 因为他清晰地意识到那在什么地方。除非天塌地陷,决心不移。他并不曾有过明确的奋斗目标,即便现在,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著。也许这一生又错一次:就像芸芸众生般如痴如醉。或者,由于那张意外的请柬 —— 作为少数贵宾之一登上“宇宙号”甲板 ——心中的火焰再次被点燃,久已平息的激情又被唤醒。
也可能,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1985-86年那次遭遇对公众却是那样地平淡无奇。现在是他最后的机会,全人类的初次,弥补过去所有的遗憾。
在二十世纪,有过几次走马观花的访问。这一次,真的要着陆了,就像先辈们那样,就像阿姆斯特朗和阿尔德林首次踏足月球。
他,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曾在2010-2015飞往木星,任想象向那从深空回归的幽灵迎去,并飞向太阳。
在地球与金星轨道之间,这颗最著名的彗星,就要与即将完工并进行处女航的“宇宙号”交汇。
汇合点尚未确定,但他心意已决。
“哈雷 —— 我来啦……”海伍德·弗洛伊德喃喃自语。
第二章 初会
一个人并不需要离开地球,就可以感受到宇宙的辽阔无垠。
太空里,满天星光不一定比高山之上更明媚,只要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并远离尘嚣。尽管没有大气层的阻挡,星星看起来更明亮,肉眼凡胎却未必一定能够体会到,一览无余之下的半个天球是何等的壮丽。那是任何舷窗里一孔之见无法比拟的。
但是海伍德·弗洛伊德家里后窗外的景观难以令他满意,尤其这一点点还定期地被缓慢旋入太空医院巨大的阴影。只看得到恒星,行星,星云,以及偶然地,敢与太阳争辉的光华夺目的曜星。
人工夜幕降临前十分钟,他总是关掉所有灯光——甚至红色应急灯——以使自己适应完全黑暗。以此狭小的视角,能够学会裸眼观察天象,逐个辨认星座,这令他愉快,虽然对于一个太空工程师未免算是后进了。
那一年五月,彗星已经进入火星轨道,几乎每个“夜晚”,他都要查阅星图。
弗洛伊德顽固地拒绝使用双筒望远镜,尽管那样效果很好;他在和衰老争夺自己的双眼。
Mauna Kea的两名天文学者已经宣布,肉眼看得到彗星了,不过没有人相信他们。巴斯德太空城其他居民说出类似的话,更被嗤之以鼻。
不过,预计彗星在今晚至少可以达到六等星;他或许走运。
从伽马扫到爱浦西龙,然后他注视着一个想象中等边三角形的顶点之一——好像意念可以使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太阳系。它在那儿!——正如七十六年前他首次看到那样,模糊,然而确凿无疑。如果事先不知道具体位置,也许就看不到,或者当成某个遥远的星云。
裸眼观测下,那不过是一个微小的,完美的环形尘埃斑点;极目远望,他仍然不能看到任何彗尾。
数月以来随行哈雷的一组探测器已经记录到首次气体和尘埃的喷发,不久,一条明亮的丝带会飘向遥远星空。
与众人一样,海伍德·弗洛伊德注视着全部转变过程,从这个暗冷的,几乎黑漆漆的星团进入内太阳系开始。经过七十年的酷寒,这个水,氨以及其他冷凝物的复合体开始解冻,沸腾。这个飞行冰山的形状大小如同曼哈顿岛,大约每五十三小时自转一周;当太阳的热能渗入冰壳,哈雷彗星看起来就像一个泄漏的蒸汽锅炉。蒸汽流,混着尘埃以及其他各式各样古怪的有机化合物,从六个环形山中喷出。最大的差不多够一个足球场,彗星黎明之后每隔两小时喷发一次,和地球上的喷泉一模一样;人们很恰当地叫它“老忠仆”。
他已经可以幻想自己身处环形山的高处,等待太阳照耀那黑暗的起伏的地形。他很了解那些遥感图像。
是的,合同上没有提到乘客可以离船踏足哈雷活动,那是船员和科学考察队员的专有权。 另一方面,文书上也没有对此明令禁止。
挡住我?可得费点工夫,海伍德·弗洛伊德心想,我肯定能对付得了一套宇航服。
即使我错了 ——他记得一个泰姬陵游客曾发出的感叹:“虽死无悔。”能长眠于哈雷彗星,何悔之有?
第三章 再入
即使不算那次令人尴尬的事故,返回地球的旅途也不能说舒适。
被鲁登科大夫唤醒以后不久,他第一次震惊了。
沃尔特·科诺一直在她身边飘来飘去打转转。虽然尚未完全清醒,弗洛伊德还是觉察到有什么事情很不对劲儿:他们的欢快表情太有点夸张了,掩饰不了那一丝紧张气氛。
直到他完全恢复体力,他们才告诉他:昌德拉博士不在了。
火星轨道外的某个地方,监测器没有记录具体时间,他死了。他的躯体,沿着“莱昂诺夫号”的旧航迹,早已湮灭于太阳的烈焰之中。没有人知道死因。
倒是麦克斯·布雷洛夫斯基提出了他极不科学的看法。然而主任军医卡特林娜·鲁登科也不想反驳:没有哈尔,他活不了。
又是沃尔特·科诺,他添上这么一句:“我好奇,哈尔该怎么想。肯定某个东西在监视我们的全部通讯。早晚他会知道的。”
现在,他也不在人世了。——所有人,除了小冉妮娅。他们有二十年不见了,当然,她的圣诞卡总是被准时送来。最近的一张还钉在他的案头:饿狼追逐着一辆满载礼物的雪橇,穿越俄罗斯的茫茫雪原。
已经四十五年了啊!万众欢呼声中,“莱昂诺夫号”进入绕地轨道,那仿佛还是昨天。人们的掌声显得有些压抑,不失尊重却非发自内心。
木星航行的成功,打开了一个潘多拉之盒。里面有什么?人们却不知道。
发掘月球上那个黑色方碑,第谷磁异常源一号的时候,不过寥寥数人。
在“发现号”那次多灾多难的木星飞行以后,世人才知道,早在四百万年以前,一种智慧生命就已经探访过太阳系,并且留下了名片。人们得到的是一个盼望了几十年,不太意外的启示。一切都发生在人类史前。
“发现号”上一连串神秘的事件,无非是机械故障而已。第谷磁异常源一号对哲学的冲击却是深远的。尽管如此,宇宙中,人类还是形单影只。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一掷之外的时空里,一种可移星换斗,不可思议的智慧生命,将一个一千倍于地球的行星摧毁了。
更为可怖的是那内在的人性。就在曜星诞生以前,从尚且完好的木卫附近传来这样的讯息:诸世界皆归汝所有,除欧罗巴不得涉足那夺目的新星带给人类的,既有希望,也有恐惧。
除了它被太阳遮蔽的几个月,黑夜消失了。
恐惧——因为那万能的拥有者,本不可能有这样原始的情感。
希望——它彻底改写了人类社会的政治进程。
老话总是说,除非有来自太空的威胁,人类不会联合起来。曜星是否构成一个威胁,人们不知道;但显然是一次挑战。这就足够了。
从巴斯德城,海伍德·弗洛伊德注视着全部变迁,好像他是一个来自异域的观察员。
本来,病愈后他是不打算留在太空的。这个漫长的恢复过程让他的医生们火冒三丈却也无可奈何。
回想过去几年的平静,弗洛伊德很明白为什么他的骨骼拒绝愈合——他原本就不打算返回地球:那个悬在天上蓝白相间的大球,已经与他没有牵挂。
很多时候,他懂得昌德拉博士为什么失去了生活的意志。 他没能和第一位妻子一同飞往欧洲,纯属偶然。玛丽安死了。关于她的记忆,关于她的生活,仿佛是陌生人的故事。两个女儿自然都已成家,却更像是和蔼可亲的路人。
失去卡洛琳,完全是他自己的错。虽然他也无可选择。
一件她永远也不能理解的事,也是他自己也未必能够明白的,为什么,他要离开家园,自我放逐到阳光不能及的阴冷深空。他理解,甚至在航行期间就知道,卡洛琳是不会等他的。他只是无奈地希望克里斯能够原谅他。
这一丝温情也没有到来,儿子失去父亲太久了。弗洛伊德回来的时候,克里斯已经找到了另一个父亲,卡洛琳的伴侣。
虽然离别是彻底的,弗洛伊德永远也不能忘怀。他还是挺过来了,以某种形式。他四处流浪。
当那漫长的疗养结束以后,他终于回到地球。然而一系列的过敏症状——包括罕见疑难病,比如骨质疏松——迫使他立刻被送回绕地轨道。
他就留了下来,除了偶尔到月球旅行,彻底地适应了慢慢旋转的太空医院里零到六分之一重力。
他没有隐居——从来没有。甚至在疗养期间,他的生活也是由回忆录,没完没了的听证会加新闻采访塞满的。一个受伤的人用这样自得其乐的生活得到安慰。
第一个十年,2020-2030年,不留痕迹地飞快逝去。当然,一样有危机,丑闻,犯罪,以及灾难——著名的加利福尼亚大地震。弗洛伊德在太空注视着那无边的恐怖。在天气好的时候,用最大分辨率,他们本可以看出每个行人。但是这样的千里眼,也没能让他们注意到从燃烧的城市里逃难的人群。地面的现场报道揭示了地狱的真正景象。
这十年里的政治变迁,很久以后才显现出来。地缘政治的演变,和地理板块的运动,仿佛正好相反,就像时间在反演一样。
起初,地球上只有一个泛大陆,亿万年间,它分裂了。人类也被分离成无数的部落和民族。
现在,随着古老的语言和文化差异逐渐模糊,它又重新融合起来。这一进程很早就开始了,那是喷气时代带动了环球旅游。只不过曜星将其加快了。
几乎同时——当然不全是偶然——发生了卫星和光纤为标志的通讯革命。
在2000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长途电话费取消了。
在无数嘈杂声中,人类作为一个大家庭,走进了新的千年。和寻常人家一样,这个家庭也不总是祥和的,不过那些争执不再威胁这个行星的生存。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核战争并没有使用比前一次更多的炸弹:只有两颗。虽然当量更大了,伤亡却小得多,因为都投放在人烟稀少的油田。
三巨头:中国,美国和苏联以非凡的智慧和速度封锁了战区,直到所有幸存的战斗人员恢复理智。
这十年里,大国间的战争是不可想象的,就如上个世纪美国和加拿大没法打仗一样。并非人类有了了不起的进步或者其他因素,除了,人总是求生而不是求死。很多和平机制并不是特意设立的,但是政客们总是在出事以后才发现,那些机制运转良好……没有任何政治家或者理想主义者发明了“和平人质”运动。这个名字得于巧合:人们发现,任何时刻,总有几十万俄国人在美国游玩,而五十万美国人常住在苏联。他们和其他普通人一样,在业余时间对着堵塞的下水道大发牢骚。也许更重要的是,两方面都有很高比例的特殊身份人士——出身豪门望族,或政府权贵的公子和千金。即便有人希望战争,策划一次大规模战争行动实际上也不再可能。
光明时代的曙光在九十年代降临。新闻媒介使用摄影卫星得到的照片,比那些三十年来军用侦察卫星的结果还要清晰。五角大楼和克里姆林宫都很恼火,他们怎么也比不上路透社,美联社,和不知疲倦的,全天24小时工作的轨道新闻社的摄影机。
到2060年,世界虽然没有完全放下武器,和平还是得到了有效的维护。剩余的五十件核武器完全被置于国际社会的监控之下。
不出所料,倍受人民拥护的君主爱德华八世顺利地当选为第一任行星元首,只有十几个国家反对。那些国家的领土和国力不等,比如仍然顽固坚持中立的瑞士(当地的饭店和旅馆自然热烈欢迎新上任的官僚们),以及金融上更独立的马尔维纳斯。被激怒的不列颠和阿根廷的任何相互蒙蔽的企图都受到了抵制。
本来完全多余的军备体系现在解体了,工业界给世界经济以前所未有的——的确,有时不完全是健康的——推动。再也没有重要原材料和关键人才被那个黑洞所吞噬——或者更糟,为虎作伥。他们正在重建这个世界,修复这个多少世纪以来被蹂躏和冷落的世界。他们也在建设其他新世界。人类发现了“道义战争”,在可以预见得到的万千年里,都足以满足这个物种过剩的精力。
第四章 大亨
钟威廉出世的时候,被人称为“世界上最宝贵的宝宝”。只不过两年,这个头衔便让给了他的妹妹。她现在仍然保持着。既然计划生育法已被取消,她的地位是无人可挑战了。
他们的父亲是传奇般的劳伦斯爵士。他出生时,中国已经重新实行严格的“一个家庭一个孩子”政策。他那一辈人给心理学和社会学提供了无穷无尽的研究素材。没有兄弟姊妹——很多人也没有叔伯舅姨的概念——这是人类历史上特有的。没人知道应该归功于人类的弹性还是中国传统的大家庭。
事实是明显的,那个奇特时代的孩子没有什么创伤,当然也不是未受影响。劳伦斯爵士以他独有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童年的孤寂。
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于22年。出生证制度早已成为法律。你尽可以生儿育女,只要偿付一定的费用。
(并不只是老一代坚定的共产党人认为这简直骇人听闻,在日益完善的人民民主共和国议会里,实用主义者们得票却更多。)
第一和第二胎没有关系,第三胎要一百万元。第四胎两百万。第五胎四百万,这样翻番。
事实是,在理论上,人民共和国的资本家们没有一个被轻易放过的。
年轻的钟洛伦先生(那当然是从前,在爱德华国王册封他为大英帝国骑士以前)从来没有显露自己有什么雄心壮志。当他生第五个孩子的时候,仍然是一个普通的百万富翁。
他只有四十岁,收购香港的花费不如他担心的那么多。他发现自己手头相当宽裕。传奇开始了——不过,就像其他许多关于劳伦斯爵士的传说,神话一般。声称爵士是通过发行鞋盒大小的盗版“国会图书馆藏书集”开始发大财的人都是在造谣,毫无事实根据。
整个“分子存储模块”事件始终在地球以外进行,完全是美国拒绝签署“月球条约”的后果。
劳伦斯爵士未必是一个万亿富豪,然而他建立的企业足以让他成为地球上最强大的金融家——一个录像带玩具商的儿子在仍然被称为“特区”的地方有这样的成就是非常了不起的。
他可能从不在乎第六个孩子价值八百万,甚至不在乎第八个要三千二百万。他在六十四岁时生了第九个孩子,全球瞩目。第十胎以后,押在他未来计划上的赌注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可能的投资:两亿五千六百万。
然而,这个时候,雅思敏夫人,这个刚柔兼备的奇特人物,认定钟氏王朝已经巩固了。
劳伦斯爵士进入太空工业纯属偶然(假设, 的确存在偶然性)。他对海运和航空业的兴趣当然非常大。不过那些都由五个儿子和他们的下属掌管。劳伦斯爵士真正属意的是通讯传媒——报纸(尚存的几家),书籍,杂志(印刷和电子版),最重要的是,全球电视网。他并购了豪华的老“半岛酒店”,那曾经是这个中国穷小子心目中财富和权力的象征,现在成为他的府邸和办公室。他将购物中心整个改建到地下,然后环绕酒店修起了一个美丽的公园。(他的新企业:激光采掘公司在此项目上赚了一笔,并为其他许多城市树立了一个榜样。)
一天,当欣赏港口对面壮观的市容时,他想,有必要作个改进。几十年来,半岛酒店的底部几层被一个破高尔夫球模样的建筑物挡住了视野。劳伦斯爵士认为这个捞什子应该挪走。人们大多认为香港拥有世界上五个最好的天象馆之一。
馆长不同意爵士的想法。
很快,爵士就欣喜地发现世上还是有不为金钱所动的人。俩人成了好朋友。
当赫森斯汀博士安排一次特别展览为劳伦斯爵士祝贺六十大寿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插手改变太阳系的历史。
第五章 破冰
一百多年以前,1924年在詹那,蔡斯制造了第一台光学天象仪。今天,仍然有几台继续让观众痴迷。
当然,香港天象馆几十年前就淘汰了第三代光学器材,取而代之的是时髦的电子设备。实际上,它的巨大穹顶是一整块由数千个控制板组成的电视屏幕,演示着活灵活现的影象。很自然地,这次演出对公众免费开放,以纪念那位在十三世纪发明火箭的中国无名氏。
开始五分钟是对历史的简单回顾。为了更多地集中介绍钱学森博士的生平,俄国,德国和美国的先驱者们的事迹被一掠而过。此时此地,应该理解他的同胞们,即使他们把他与火箭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戈达德,冯·布劳恩,科洛廖夫等相提并论。在他协助建立著名的喷气推进实验室并被任命为加州理工学院首位戈达德教授以后,却被美国当局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这不能不令人义愤填膺。然后他决心回到中国。
或许因为同一时期的美国人已经登上月球,1970年“长征一号”运载火箭发射的第一颗中国卫星没有被过多着墨,二十世纪剩下的几十年在几分钟内泛泛地讲完后,一个地球全景把观众带到2007年秘密装配的“钱学森号”。
讲解员并未刻意贬低当时其他航天大国的成就。
“钱学森号”从一个不显眼的中国空间站箭射而出,超过美苏联合飞船“‘太空人莱昂诺夫’号”,奔向木星。
这个壮烈的悲剧不需要任何矫饰。观众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人类在木卫的首次着陆。
配合着丰富的资料图片,当年海伍德·弗洛伊德从临近欧罗巴的“莱昂诺夫号”上发表的直播评论更加引人入胜:
“此刻我正通过船上最好的望远镜观察。这个放大率下,欧罗巴比裸眼看到的月球大十倍。这真是奇特无比的景观。
“除了几处褐斑,表面呈一种粉红色。细小的线条向各个方向延伸,这样错综复杂的网络覆盖整个表面。线条的走向极不规则。看起来倒很象是医学书本上的静脉动脉模式的照片。
“有几处构造大约达到几百公里——甚至几千公里。类似于珀西瓦·劳威尔和其他二十世纪早期天文学家的火星运河想象图。
“但是这些欧罗巴河渠不是虚构的,当然也不是人工开凿的。里面的确有水,或者至少有冰,因为这个卫星是被平均深度达五十公里的海洋所完全覆盖的。
“由于远离太阳,欧罗巴的表面温度极低,大约低于冰点一百五十度。你也许以为这个海洋是一个大冰块。
“恰恰相反,欧罗巴内部的潮汐力产生很大的热量。同样的原因使得旁边的伊娥有活跃的火山活动。
“这样,冰不停地融化迸裂再封冻,形成像我们地球极地浮冰的裂缝与冰河。我现在看到的断裂带走向极其复杂,颜色很深,看起来年代久远,或许有几百万年呢。不过少数几个看上去是纯白的,显然是刚刚形成,冰面只有几厘米厚。
“‘钱学森号’就降落在这样一处白色断裂带附近。这个大约有一千五百公里长的构造被命名为大运河。可以预料,那些中国人打算把里面的水抽到推进剂舱,然后考察木卫系统并返航。这些可能不容易做到,但他们应该仔细研究过着陆点,胸有成竹。
“现在清楚了,为什么他们要冒这样大的风险,为什么选择欧罗巴。这是对整个太阳系都至关重要的补给地点……”
事与愿违啊,劳伦斯爵士想道,一面凝视着豪华座椅的上方天幕上斑驳的木卫二。
神秘莫测的欧罗巴海洋仍然是人类足迹的禁区,甚至欣赏她的面容也不可能——自木星爆发以来,两颗最近的卫星都被其自身喷发形成的云层所掩盖。
他看到的欧罗巴摄自2010年,不是今天的模样。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仍然记得当时充溢的自豪感:他的同胞们——尽管他如何不赞成其政治——就要在这个处女地着陆了。着陆过程当然没有可能纪录下来。不过被模拟得惟妙惟肖。他好像正注视着那艘即将遇难的飞船自漆黑的天空无声地坠落,停靠在那新近解冻的大运河岸边。人人都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也许,正因为如此编导才没有制作那些镜头。
欧罗巴的图像隐去以后,观众看到的是中国一幅家喻户晓的肖像,正如俄国的尤里·加加林。
第一张照片是张鲁博在1989年毕业典礼上。那是一个严肃的青年学者,在百万同龄人中并不显眼,茫然不知二十年后的宿命。伴着压抑的音乐,解说员简要地回顾了张博士的学术成就,以及他如何被任命为“钱学森号”的科学官。照片上的他逐渐变得成熟,最后一个镜头是他即将登上飞船。
身处黑暗中的劳伦斯爵士感到庆幸:无论朋友还是敌人都会惊愕于他那潮湿的双眼——当他聆听着张博士发往“莱昂诺夫号”的绝望消息:
“……知道你在莱昂诺夫号……也许时间不多……制服的天线正瞄向我认定的位置……”
信号令人窒息地消失了,几秒钟后,它重新出现,清楚多了,虽然不太响亮。
“……向地球转发此信息。钱学森号于三小时前被毁遇难。唯我一人幸存。我只有制服上的无线电,有效距离尚不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请仔细记录:欧罗巴存在着生命。重复,欧罗巴存在着生命……”
信号再次衰减下去……
“……本地子夜后不久。我们正在稳定泵水,水箱半满。李博士和我外出检查管道的保温情况。钱学森号停在——曾经停在——距大运河约三十米的岸边。管道直接连通至冰面以下。很薄,不适于步行其上。上升暖流……”
又一次长间断……
“……不成问题,五千瓦的光直射在船体。好像一棵美丽的闪闪发光的圣诞树,透过冰层。真是光辉灿烂。老李首先看到它——一个巨大灰暗的物体从深处冒上来。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一群鱼,太大了,不像单个生物体。然后它开始穿破冰层……
“……像是潮湿的巨型海带在地面爬行。老李跑回船去取摄像机。我留在原地观察,通过无线电汇报情况。那个东西运动得很慢,很容易追上。我欣喜若狂,丧失警惕了。原以为我知道其种属——我看过加利福尼亚海岸的海草林照片——但是我完全错了。
“……看得出来,它不舒服。低于其常温一百五十度,不可能生存。就在向前爬行的时候,它也正在冻结,碎片像玻璃一样剥落。但是它仍然向着飞船爬行,像是一阵逐渐缓慢的黑色潮水。
“当时我愕然站立着,不知所措。丝毫没有想到它接下来的行动……
“……爬上船体,留下一串冰隧道。也许这是它的御寒层,就像白蚁用泥土建筑的避光走廊。
“……吨的冰在船体上。无线电天线首先断离。然后我看见着陆架开始弯曲——一切都是慢动作,像在做梦。“直至船体倾覆,我才意识到它要做什么,已经太晚了。我们本可以自救的,只需要关掉那些灯。
“它也许是一种趋光生物,生物周期由透过冰层的阳光引发。或者像是飞蛾扑火。我们那明亮的探照灯是欧罗巴亘古未见的……“然后飞船就毁掉了。我看见船壳崩裂,潮气凝结形成一片雪云。灯光全部湮灭,只剩一盏还在距地面几米处来回摇晃。
“紧接下来的事我不清楚,只记得站在那灯光下,看着飞船残骸,以及刚刚撒落在我四周的雪粉。我可以清楚地分辨我的足迹。我可能是跑过去的,因为时间只过了一两分钟……
“这个植物——我仍然认为它是一种植物——一动不动。我想是否它被那撞击破坏了,因为有不少大块碎片,人的手臂粗细,就像折断的树枝。“主干又开始移动了。它从船体移开并朝我爬来。现在我可以肯定它是光敏的:因为我就站在那盏不再摇晃的千瓦灯下面。
“想象一下,一棵橡树,或许更恰当地,一棵多枝干多根系的菩提树,在重力作用下平摊开来并在地面爬行。它到达距灯光五米处,蔓延开来,形成一个环绕着我的圆圈。这大概是它耐力的极限,从趋光性到厌光性转折点。此后,几分钟内毫无动静。我以为它死了,终于给冻僵了。
“接着,我看见许多枝干上长出硕大花蕾。就像花卉绽放的快进电影镜头里那样。实际上,我认为那就是花,每个足有人头大小。
“柔和而美丽。那时候我想,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物,看到过这样鲜艳的色彩。当我们在这个世界打开灯光,打开厄运的灯光以前,这一切都不存在。
“那些娇弱无力的藤蔓和花蕊……我走向那堵有生命的墙,以便看得更清楚。任何时刻,我都没有丝毫的恐惧感。我肯定它没有恶意,如果它也有意识的话。
“无数的花朵,处在不同的花期。它们让我想起刚刚羽化成的蝴蝶,带着皱缩的翅膀,仍然很娇嫩。我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不过它们正在冻结,和出生一样,死亡也快。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掉落下来。像落在旱地的鱼那样翻腾了一阵。我终于意识到它们是什么了。那些膜并不是花瓣,它们是鳍,或者其等价物。这是可自由游动的,处于幼态的生物体。可能它在大部分生命时间里都植根于海床,释放后代到新的地域。就如同地球海洋里的珊瑚。
“我蹲下来凑近了观察其中一个小生命。那美丽的颜色现已褪去,变成灰褐色。一些瓣状鳍已经折断,被冻成脆瓷片一样。我靠近的时候,它还在无力地移动,试图躲避我。我奇怪它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的。
“然后我注意到那些花蕊,我这样叫它们,那顶端都带着亮蓝点。看起来像闪闪亮的细小蓝宝石,或者说海贝外膜上的蓝眼睛,有感光能力,但不能形成视觉。我看着那些小蓝宝石褪成木然的石头……
“弗洛伊德博士,任何正在聆听的人,我的时间不多了,木星即将遮蔽我的信号。然而我就快结束了。
“我知道我下面的工作。那盏灯的电缆几乎垂到地面。我拽了几下,一阵火花之后灯光灭了。
“我原以为太晚了。好几分钟,没有丝毫动静。所以我走到那堵环绕着的藤蔓墙,踢了几下。
“慢慢地,这个生物展开了,并向运河退回去。光线充足,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甘尼美第和卡里斯多悬在天空,那个巨大的新月正是木星。夜界(nightside)那边有一大片极光,伊娥靠着木星一面的火山正在喷发。我不必打开盔顶灯。
“我跟着这个生物一直回到水边,它慢下来的时候就踢几脚,可以感觉到靴底的冰在碎裂……它靠近了运河,好像也恢复了力气,好像知道它就要回家了。我想知道它能否活下去,再次开花。
“它从表面消失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留下一些死去的幼体。暴露的水面冒出一阵气泡,足有几分钟,直到一层冰把它与外面的真空隔绝起来。然后我走回飞船,看看是否可以救回些什么,但我不想谈这一点。
“我只有两个请求,博士。当分类学家为这种生物命名的时候,我希望能考虑使用我的名字。
“其次,当下一艘船返航的时候,请他们把我们的尸骨运回中国去。
“数分钟后木星将切断我们的联络。我盼望有人收到我的消息。不管怎样,当我们可再次对视,我将重复此消息,如果我的生命维持系统可以坚持那么久。
“这是张鲁博教授发自欧罗巴,报告太空船‘钱学森号’被毁失事。我们在大运河边着陆并在冰沿架设水泵——”
信号陡然衰减,短暂恢复后,永远地消失于噪音水平以下。再也没有来自张教授的进一步消息。不过,钟洛伦的雄心壮志已经被激起,飞向太空。
第六章 甘尼美第之春
罗尔夫·范·德·伯格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当然,历史总是这样的。
他占有人和,因为他是第二代非洲难民,并且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地理学家。这两点很重要。
他占有的地利,是指这颗的最大的卫星:甘尼美第,木卫三。
天时倒不是那样关键。
相关信息像是一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早就在数据库里存放了十年。直到57年,范·德·伯格才看到它们,又花了一年工夫来说服自己并非疯傻。为了避免别人抄袭这个的发现,在59年,他悄没声地把原始数据抹掉了。这时候,他才安然地集中精力考虑主要问题:下一步怎么办?
事情开始得稀松平常,那不过是一次例行观测,与范·德·伯格的专业也没有直接关系。
作为“行星工程任务组”的成员之一,他的工作是勘察记录甘尼美第的自然资源,不必去管那个临近的禁忌卫星上的闲事。
然而,没人可以长期忽略欧罗巴这个谜,至少隔壁的那些邻居不会。
每隔七天,它都要从甘尼美第与那个曾经叫做木星的明亮的小太阳之间穿过,造成长达十二分钟的曜食。在最近的距离上,它看起来比地面上看到的月球略小。当它处于轨道远端的时候,更缩小近四分之三。曜食很是壮观。恰好位于甘尼美第与曜星之间的欧罗巴看上去是一个硕大的黑盘。曜星把它的光芒从它创造的欧罗巴大气层折射过来,成为一环赤红的烈焰。
只不过一半人生的时间,欧罗巴已经改天换地了。面向曜星一面的冰壳完全消融成为太阳系的第二大洋。真空下的海水蒸腾了十年才达到平衡。
现在,欧罗巴上有了稀薄却敷用的大气。当然,这不是为人类准备的。大气层的主要成分是水蒸气,硫化氢,二氧化碳,二氧化硫,氮气以及其他一些稀有气体。
除了“夜界”(这个名字略显不当)仍然是永久冰封,在欧罗巴上,一个如非洲大小的地域已经拥有了温暖的气候,流水,和零星的几个岛屿。
这一切和其他一些情况,一直都被地球轨道上的望远镜看在眼里。
2028年,第一次大规模木卫探索行动开始的时候,欧罗巴已完全被稠密的云层覆盖。仔细的雷达探测只揭示了一片平静的海洋和另一侧光滑的冰面,欧罗巴仍然是太阳系内最平坦的不动产。
过了十年,欧罗巴的情况起了急剧变化。它现在拥有一座山峰,几乎有珠穆朗玛峰那么高,耸立在晨昏线。人们认为也许是某种火山活动把这块巨大的物体抛上来的,就像临近处永不安宁的伊娥那样。可能是来自曜星的巨大热能促发了这次喷发活动。但是,这个想当然的解释有很多毛病。宙斯峰呈规则的金字塔形而不是通常的火山锥,雷达扫描也没有显示出任何岩浆流的特征。
乘着云层散开的短暂间隙,甘尼美第上的望远镜拍到了一些照片,质量都不怎么样。它们显示出这个山峰好像是由冰构成的,恰和它周围的封冻地带一样。无论如何,宙斯峰造山运动给它主宰的着世界带来巨大创伤。在整个夜界,那些乱糟糟的浮冰完全变更了组合模式。
有个思维怪异的科学家摆出了一套理论:宙斯峰原来是一个“太空冰山”,是落到欧罗巴的一块彗星碎片。远古以来的充分证据表明,卡里斯多就是这样被砸得面目全非。这个理论在甘尼美第极不受欢迎——那些未来殖民者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范·德·伯格对此的反驳令人信服,也让人长舒了一口气:任何类似质量的冰块早应该在撞击时完全粉碎了,即使没有,欧罗巴的重力虽然不大,也足以引起冰山的崩塌。雷达显示出,虽然宙斯峰的确正在缓慢下沉,它的整体外形却完好无损。答案不可能是冰。本来,发射一个探测器,穿过欧罗巴的云层,问题便一了百了。很不幸,不论那片永久云层下有什么,没有人敢好奇地去看一看。
“诸世界皆归汝所有,除欧罗巴不得涉足”
在“发现号”毁灭的时刻,最后中继过来的这条消息无人忘记,尽管围绕它的争论无休无止。
“涉足”?是指机器人还是只限制载人探测器?上层大气浮空气球怎么样?
不管科学家们怎样心急火燎,群众显然是很紧张的。
这个力量能引爆太阳系里最庞大的行星,决不是可以与之闹着玩儿的。反正也要花上几个世纪探索开发伊娥、甘尼美第、卡里斯多,以及其他几十个小卫星,欧罗巴的事尽可以先放一放。
他人不止一次地劝告过范·德·伯格,甘尼美第的事情这么多,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那些不切实际的研究上面。
(“我们该去哪里找到碳,磷,硝酸盐来维持水培农场?巴纳德断层的稳定性如何?弗里吉亚未来有无更多泥石流危害?”诸如此类,很多事情要做……)
但是,他继承了布尔人祖先有名的顽固脾气。即使在手里的活多得不得了的时候,他也要抽一点时间来照看欧罗巴。
一天,持续几个钟头的夜界狂风吹散了宙斯峰上空的云层。
第七章 变迁
“吾亦舍弃红尘……”
这是怎样从记忆的深处浮上来的?海伍德·弗洛伊德合上双眼,尽力回想过去。
肯定是一首诗,大学毕业以后,他再未读过几行诗歌。这就够了,除了那次英文欣赏讲座。如果没有别的线索,站上的计算机得花相当一阵工夫才能在全部英语文献里面找到这一行,大概需十分钟。简直是作弊,且不说开销要多大,海伍德·弗洛伊德宁愿接受这样一次智力测验。
关于战争的诗,当然了,可是哪一次战争呢?二十世纪里那么些……
他仍然在记忆的迷雾里摸索。
客人们来了,长期居住在六分之一重力下,行动轻柔。
巴斯德站的社会结构受到所谓“离心阶层化”的强烈影响,一些人从不离开中轴区的零重力环境,而另外的人,巴望有朝一日重返地面,一直居住在缓慢旋转的轮沿区域,其重力与通常无异。
乔治和杰里现在是弗洛伊德的“老”朋友,很古怪,他们并没有什么共同爱好。两次婚姻,三次正式关系,两次非正式关系,三个子女——看看自己这些坎坷的感情经历。而这俩人之间长期稳定的关系,尽管经常有“外甥”、“内侄”从地球或者月球来探访,看起来却没有受到影响。
弗洛伊德不免有些嫉妒。有一次他揶揄他们道:“你们有没有考虑过‘离婚’?”
和平常一样,乔治,这个技巧娴熟且严谨认真的复苏了经典交响乐的指挥家,又显出其伶牙俐齿。
“绝不离婚,”他迅速地回答。
“常想谋杀。”
“当然罗,他跑不了,”杰里反唇相讥。“塞巴斯蒂安会把豆子弄洒的。”
塞巴斯蒂安是一只漂亮且健谈的鹦鹉。两口子和院方斗争了好长时间才搞来的。它不光能说会道,还可以补齐西贝纽斯小提琴协奏曲里缺漏的乐章。半个世纪前,得到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的合作,杰里曾以此而成名。
该和乔治、杰里和塞巴斯蒂安说再见了。可能是几周,也许是永远。弗洛伊德已经对付掉了一系列告别应酬会。太空站的许多藏酒也已被奢侈地挥霍掉。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他的应答机阿奇虽然老旧了一些,仍然工作得很好。阿奇的程序已调整停当,所有的消息它都会自动应酬,私人或紧急事务则经“宇宙号”转发给他本人。过去了这么些年,他依旧古怪地不和人直接交谈。当然,好处就是不用再搭理骚扰电话。
上路几天以后,飞船就离地球非常遥远了,不可能再进行实时交谈。所有消息都是通过录音或者电传。
“我们还当你是朋友呢,”乔治抱怨道。“不给我们留下任何东西,却要我俩替你打杂,这个点子损透了。”
“你们会得到意外惊喜,”弗洛伊德咧着嘴笑了笑。“不管怎么说,日常琐事阿奇会应付。你们帮我留意一下邮件就行了,有些事情阿奇办不了。”
“它都不行,我们就行啦?你那些科学协会什么的无聊事情我们怎么会懂。”
“他们自己会办的。只是请你们在我离家期间照看一下,不要让清洁工乱来。如果我回不来,帮我投递一下这里的几件私人物品,主要给我的家里人。”
家,那给他一生带来痛苦与欢乐的家啊!六十三年了!
六十三年前,玛丽安死于空难。他觉得有些内疚,他已经想不起当时的悲伤。最多的,只是一种合成式的重演,而不是真正的记忆。如果她还活着,他们两个人会怎么样?她现在也才一百岁……现在,他那样亲爱的两个小姑娘,已经六十多岁了——成为头发花白,怀抱儿孙,面目和善的陌生人。按上次的记忆,她们有九个孙儿。要是没有阿奇,他永远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每到圣诞节,他们还是想起他的,无非例行公事,如果不是出于喜欢。
当然,覆盖他的记忆上层的,总是第二次婚姻。
如同中世纪晚期羊皮手抄本。那也早已结束于五十年前,在地球和木星之间的某处。
他曾盼望着与妻儿团聚,然而,在许多欢迎仪式之间,他们只不过短暂地碰了一次面,那还是在他流亡到巴斯德空间站以前。那次会面并不成功。尽管花费极大并克服了不少困难,在巴斯德站的第二次也仍然不理想。那时克里斯二十岁,刚结婚。
如果有什么把弗洛伊德和卡洛琳再次凑到一起,那就是他们都不赞成他的选择。
然而海伦娜相当不错,她是小克里斯的好妈妈。结婚不到一个月小家伙就出世了。后来,她与许多人一样,在“哥白尼号”海难后守了寡,但是她并未丧失理智。碰巧的是,虽然方式不同,克里斯父子俩人都由于太空而失去他们的父亲。
克里斯八岁的时候,回家的弗洛伊德已经与陌生人无异;小克里斯的生命里,至少头十年是和父亲在一起的,然后才永远失去他。
克里斯现在会在哪里?他的好朋友卡洛琳和海伦娜也不知道克里斯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地下。
他曾经给祖父寄过那张著名的照片:在第谷发掘点,那个方碑在一群身穿宇航服的人形上方若隐若现。
他们当中的多数人已不在人世。方碑也不再留在月球。2006年,经过激烈争论,人们把它运到地球,树立在联合国大厦——二者不可思议地相似。本意是用以提醒人类,我们并不孤单。
五年以后,在曜星光芒之下,已不必有任何警示了。
当他揭下那张画片放进口袋时,弗洛伊德的手指有点发抖。有时他的右手仿佛具有独立意识。这是他带到“宇宙号”的唯一私人物品。
“二十五天,没等我们知道你走,你就该回来了,”杰里说。“顺便问一声,你们是不是已经同意狄米特里上船?”
“原来是那个哥萨克小人呀!”乔治哼了一声。“22年,我指挥过他的第二交响曲。”
“演到‘广板’的时候,首席小提琴手都吐了,是不是那回事?”
“不,那是马勒,不是这个米哈伊洛维奇。其实是铜管手,反正没人留神。低音号手倒了霉,第二天就卖掉了他的乐器。”
“又在胡编乱造!”
“当然是真的。还是替我向这老无赖问个好吧,问他是不是还记得在维也纳,我俩分享的那个夜晚。还有些什么人在船上?”
“我听到一些小报记者方面的风言风语。”杰里若有所思地说。“都是夸大其词,我向你保证。是劳伦斯爵士亲自挑选我们,只审查是否具备智慧,机敏,相貌,风度,以及其他高尚品德。”
“而非可消耗性?”
“得,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们都签署了一份挺丧气的法律文书,以豁免钟氏太空航运集团可能的任何法律责任。对了,我的那一张在那份文件里。”
“我们有没有机会从这上面捞点好处?”乔治眼巴巴地问道。
“没门儿。我的律师说这是板上定钉了的。钟氏同意带我往返哈雷,附带食物,饮水,空气,和一间看得见风景的客房。”
“以什么为交换?”
“回来以后,我将竭力推荐促进未来旅游航线,多上镜头,写几篇文章。挺合理的,一辈子也难得一回嘛。哦,还有,我得不断鼓舞同船乘客。他们也一样。”
“怎么干?唱歌跳舞?”
“唔,我打算给我那些倒霉听众选读几段我的回忆录。不过我不觉得能比得上那些专业人士。你们知不知道伊娃·莫琳也要去。”
“真的!你们用什么花言巧语把她从林荫大街的小单元里哄出来的?”
“她怕有一百多——哎呀,对不住,海伍德。”
“七十岁,加减五岁。”
“别减了,‘拿破仑’上演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呢。”
三个人回忆着这部名作,很久都不说话。
一些评论家认为,郝思嘉这个角色最适合她,然而对于大众,伊娃·莫琳(伊芙琳·米勒斯,出生于南威尔士的卡尔迪弗)仍旧是约瑟芬。半个多世纪以前,大卫·格里芬的史诗曾让法国人欢欣鼓舞,让英国人火冒三丈。大家都了解,他偶尔让他过分激烈的艺术脉搏干扰历史真实,较有名的,如皇帝加冕礼被搬到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
“劳伦斯爵士的品味不错呀。”乔治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本人也值得些许称赞的。她父亲是个宇航员——为本人干过一阵——她对科学也相当感兴趣。所以我就挂了几个电视电话。”
有的事海伍德·弗洛伊德觉得不必细说。正如其他一些凡人,自“马克二世”公演以后,他也爱上了伊娃。
“当然了,”他继续说道。“劳伦斯爵士挺高兴。不过我还是要说服他,她并不只是业余天文爱好者。不然这次航程会变成一次社会动乱。”
“提醒我了,”乔治说着,一面从背后拿出一个没藏好的包裹。“我们有一件小礼物送给你。”
“可以打开吗?”
“你觉得合适吗?”杰里着急地问。
“这么一来,我倒是非看不可了,”弗洛伊德一边说,一边解开亮绿丝带,并打开包装纸。
那是一幅装潢精美的画。虽然弗洛伊德不太懂艺术,这幅画却是看到过的。是啊,谁能忘得了呢?
风浪里,一艘临时拼凑的木筏上挤满了半裸的漂流者,一些已经垂死,另外的人向着地平线处的船绝望地挥舞。
下面是标题:“梅杜萨之筏”(西奥多·格里考特,1791-1824)
再下面一点,是乔治和杰里的赠语:到达便值得一半乐趣。
“一对杂种,我爱死你们了,”弗洛伊德说,一面拥抱着俩人。
阿奇的键盘上,“注意”指示灯急切地闪烁起来。
该动身了。朋友们不发一言,愉快地走了。
最后一次,弗洛伊德环顾居住了半辈子的小房间。忽然间,他记起诗的结尾:“吾生既乐,去亦何忧。”
第八章 星际舰队
劳伦斯爵士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他更像一个世界主义者,不太注重爱国主义。尽管在第三次文化大革命时,作为一个大学生,他也搞了一根假辫子戴着玩。然而,天象馆这次重现“钱学森号”失事的演出深深地打动了他,促使他把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和精力集中到太空事业。 不久以前,他曾经到月球渡周末,并任命第八子钟查理(价值三千二百万那一个)为钟氏太空运输集团的副总裁。
这个新企业仅有两枚面临淘汰的弹射式氢燃料助推火箭,空重不到一千吨。不过劳伦斯爵士信心十足:查理可借此获得今后几十年所必须的经验。
经过漫长的岁月,太空时代实实在在地开始了。莱特兄弟的发明与大众化空中旅行相隔不到半个世纪,人们迎接太阳系的挑战则花了两倍的时间。
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路易斯·阿尔瓦雷兹小组就发现了缪介子催化聚变反应,然而,当时这只被当作一个有意思的奇特实验现象,仅具有理论意义。就像卢瑟福勋爵对核能概念不屑一顾一样,阿尔瓦雷兹本人也怀疑“冷核聚变”有什么实际意义。直到2040年,人们意外合成了稳定的缪介子素·氢“化合物”才翻开了人类历史新的篇章,正如同中子的发现开启了原子时代。现在,人们可以建造带最低屏蔽的轻便核电站。
有关部门在常规核聚变上投资巨大,使世界电力系统——起初——未受影响。不过太空航行受到的巨大冲击,只有一百年前航空业的喷气式革命可以相比。空间飞行器不再受到能量限制,速度可以快得多。太阳系内的旅行仅需数周而不是数月甚至数年。
缪介子引擎仍然是一种反应式设备,一种精密火箭,原理上与其使用化学燃料的原型并无不同,它需要一种工质流体来提供推力。而所有工质流体中最便宜,最干净,最方便的是:淡水。太平洋太空港恐怕是不会缺乏这种原料的。下一站的情况就不同了。
所有“探索者”、“阿波罗”、“月神”飞行都没有发现水的痕迹。
如果月球本身原有一些水的话,亿万年的陨石冲击也早已把它蒸发到空间去了。或者如一些月球学家相信的,自伽利略把第一架望远镜对准月球就看到的反面证据。
在破晓后数小时,一些山峦会闪闪发亮,好像被白雪覆盖一样。最著名的是阿里斯塔库斯环形山的山颠。现代天文学之父,威廉·赫歇尔曾经观察到,那里在夜间放出及其明亮的光,他以为那是一个活火山。他错了。他看到是经过三百小时的寒夜后凝成的一层薄而透明的霜所反射回来的地光。施洛特谷自阿里斯塔库斯环形山蜿蜒而下,人们在谷底发现了大量的沉积冰。
太空飞行的整个经济学方程式被这个新加入的因子完全改变了。地球重力场最外沿的斜坡上,行星征途的起点,正好在需要的地方,月球提供了一个补给站。
“宇宙号”是钟氏船队的首舰,在地球·月球·火星航线作往返货运及客运。
作为一艘测试船,通过与十几个国际组织和政府机构的复杂协议,装备了试验性的缪介子引擎。她在英布里船坞装配,无载荷时,刚好有足够的推力从月球启航。她将只作轨道间航行,不会再降落到任何一个世界的地面。
劳伦斯爵士发挥其公关天赋,将她的处女航日期恰到好处地安排在“人造卫星日”一百周年纪念,2057年十月四日。
两年后,“宇宙号”有了一艘姊妹舰。
“银河号”是为地球·木星航线设计的,她的推力足以直接飞抵任何木卫,当然,这要牺牲相当的载荷。必要时,她可以返回月球的泊位进行检修。她是目前为止人类所建造的最快的交通工具:如果一次性喷射出全部推进剂,她可以达到每秒一千公里的速度,只花一周就可从地球飞到木星,不消一万年,还可以飞到最近的恒星。
舰队的第三艘船,是劳伦斯爵士的骄傲和欢乐所在。她使用了全部姊妹舰的经验。但“寰宇号”不会被用作货船,从一开始,她就是按第一艘星际游轮来设计的,能远抵太阳系的明珠——土星。劳伦斯爵士曾为她计划了更加辉煌的处女航。但是与改革劳工联合会月球分会的争执使得工期拖长,也扰乱了他的计划。在2060年末的几个月里,仅有时间进行基本飞行测试及申请劳氏船级社证书,然后“寰宇号”就要离开地球轨道前往汇合点。
时间紧迫:哈雷彗星一刻不会等待的,即使那是劳伦斯爵士。
第九章 宙斯峰
“欧罗巴四号”勘察卫星已经在轨道上运行了将近十五年,远远超出设计寿命。围绕它的更换问题,在甘尼美第小小的科学基地内发生过一次不小的争论。
它载有常规数据采集设备,和一个基本上是摆设的成像系统。它仍然在正常工作,虽然只是显示欧罗巴上的致密云层。一个劳顿不堪的科学小组每周一次以“浏览模式”把数据过一遍,然后将原始数据传回地球。
简单地说,“欧罗巴四号”失效可以中止那以千兆字节计的无聊数据流,他们也就解脱了。
现在,数年里头一次,它发回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轨道:71934,”副主任天文学家说。一俟机器不再倾泻数据,他就叫通了范·德·伯格。“自夜界,正对宙斯峰,不过还得等十秒,期间什么都看不见。”
屏幕一片漆黑,范·德·伯格仍然可以想象冰封的大地在一千公里的云盖下转动。
欧罗巴的自转周期是七个地球日,几小时后,遥远的太阳将照耀那里。“夜界”其实应该叫做“晨昏区”,因为一半的时间,那里有充裕的光线,但没有热量。然而这个说法保留下来是出于感情上的合理因素:欧罗巴看得到日出,却不知何为曜星升空。现在日出了,这个过程被探测器加速了一千倍。地平线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一个相当明亮的色带劈开屏幕。
喷薄的阳光让范·德·伯格以为自己直视着一颗原子弹的闪光。
不到一秒钟里,彩虹一样的颜色依次划过。当太阳跃至宙斯峰以上时,光芒又化为纯白。自动滤波器而后切断了电路,光芒消失了。
“就这些了。真可惜,那会儿没有操作员当班。他可以把摄像机往下偏一点,我们就能好好地看一眼宙斯峰。不过我知道你会喜欢的,即使这否定了你的理论。”
“怎么会?” 范·德·伯格说,有点糊涂而不是恼火。
“重看慢镜头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那漂亮的彩虹效应不是大气现象,是山峰本身引起的。只能是冰。要么是玻璃,不过不太可能。”
“并非不可能,火山可以产生天然玻璃,但那通常是黑色的……当然了!”
“什么?”
“呃——我得先过一遍数据才能认错。但我猜那是岩晶——透明石英。你可以用来制作漂亮棱镜和透镜那种。还有机会进一步观察吗?”
“恐怕不行,这次纯粹是走运,太阳、山峰、摄像机恰好三点一线。再等一千年也没有的。”
“不管怎样,多谢了。你能给我一份拷贝吗?不用急。我得先到佩林作野外考察,回来后才能看。” 范·德·伯格歉意地轻笑一声。
“你知道,如果那真的是岩晶,可是很要值一笔钱的。也许可以缓解我们的账面开支……”
但是,那完全是瞎想。不管欧罗巴隐藏了什么奇迹或者财富,从“发现号”传回的最后信息禁止人类的访问。五十年以后,这个禁制令没有取消的迹象。
第十章 愚人船
开始四十八小时的旅途让弗洛伊德感到说不出的舒适,尤其是那宽敞劲儿。这是“寰宇号” 铺张奢侈的起居安排的一个明证。然而,他的旅伴们却理所当然地享受起来。这些从未离开地面的家伙,还当所有飞船都和这里一样呢。
回首宇航事业的历史,他感慨万千。
地球已经远远地被抛在后面。在一生当中,他亲身经历了发生在那颗行星的天空中的全部革命。从简陋的老“莱昂诺夫号”到精致的“寰宇号”,正好五十年过去了。(感情上他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点,徒劳地与简单算术挣扎。)五十年,也正好是从莱特兄弟到第一架喷气客机的时间。在那半个世纪的起点,无畏的飞行家们,带着防护镜,忍受着开放式座舱的风砂,从一处麦田飞到另一处牧场。后来,连老奶奶们也可以打着盹,以一千公里的时速穿行于大陆之间。
所以,他或许不必对着自己那装饰豪华精美的特等舱大惊小怪,也不必为有一个整理打扫房间的服务员而目瞪口呆。
套间里最显眼的是那宽大的窗户。起初,他一想到有窗户上承受了成吨的气压,而外面却是贪得无厌的无穷真空,就很有些不自在。且不说为他专设的高级藏书,最大的意外,是这里的重力。
“寰宇号”是有史以来第一艘可全程持续加速的飞船,除了中途转向所必需的几个钟头。她那巨大的推进剂舱里装满五千吨水,故而可一直保持十分之一地球重力的加速度。不太大,但足以让所有零碎不必乱飘乱飞,就餐时这尤其方便。不过,旅客们还是花了几天才学会不去狠命地搅自己碗里的汤。
离开地球四十八小时,“寰宇号”上的居民们也逐渐习惯了船上界限分明的四个等级。
贵族阶层包括史密斯船长及其下属。
接下来是乘客,然后是非航务船员和服务员。
最后是经济舱乘客……这是五个青年空间科学家自我解嘲的说法,后来还带了一点醋劲儿。
弗洛伊德看过他们那几个让各式宝贝塞得拥挤不堪的舱位,相比自己的豪华客房,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他把他们的牢骚话传到船长耳朵里。
其实,考虑到实际情况,他们不该这么怨声载道。飞船是紧赶慢赶才准备妥当的。究竟是否允许他们和那些设备上船,有关决定也很是仓促。现在,他们主要盘算如何架设他们的设备。
时间是至关重要的。过了那几天,彗星将绕过太阳,飞回太阳系的远郊。考察队员们会因此行而成名,他们自己很明白。仅在累瘫的时候,或者冲着故障不断的仪器发脾气的时候,他们才咕哝着骂几句嘈杂的通风系统,阴森森的船舱,和鬼知道哪里时不时窜出来的怪味。但是,从来没有人抱怨过伙食。大伙儿都认为那是非常棒的。
“肯定要好得多,”史密斯船长向他们保证过,“比起达尔文在‘贝格尔号’吃的东西。”
维克多·威利斯立刻挑刺儿:“他怎么能知道?顺便说一句,‘贝格尔号’的大副回到英格兰就抹了脖子。”
这就是维克多,全行星最有名的科学通讯员(他的崇拜者这么看),通俗科学家(同样,他也有无数诽谤者。虽然大家都尊敬他的才智,也免不了有时骂上几句。)不少人拙劣地模仿他那软绵绵的中太平洋口音,上镜的夸张动作。重又流行的络腮胡子风尚也应该归功(归咎)于他。
“长那么多胡子的男人,”有人这么批评道。“一定是想掩盖很多东西。”
六个贵客当中,当然数他最抢眼。弗洛伊德早已不拿自己当名人。他有点讽刺地称其他几个人是“五魁首”。
伊娃·莫琳倒是偶尔从小单元出来,在林荫大街不为人注意地溜达一圈。让迪米特里·米哈伊洛维奇最烦心的,是他正好比平均身高低十公分。这也许有助于理解为什么他那么喜爱成千部的交响乐,管它是实况还是合成的。然而他的形象并未得到改善。
克里福德·格林伯格与玛格利特·穆巴拉也可以算作“无名英雄”一类。当他们返回地球以后,情况就该大不一样了。前一位是第一个水星登陆者,生就一张普普通通的快活面孔,不容易让人记住,而且,他作为新闻头面人物是三十年前的事情。
穆巴拉女士是个作家,但是不常在电视访谈节目露面,也不爱搞签名售书。她那数以百万计的读者们恐怕不会认出她来的。她的文学成就曾是四十年代的大热门之一。研究古希腊神祗的学术著作本来不太可能成为畅销书的,但是穆巴拉女士把那些永远令人着迷的神话与当前的太空时代揉合到一起。一个世纪以前仅为学者所知的许多名字,成为有教养的时髦标志。每天都有甘尼美第,卡里斯多,伊娥,泰坦,伊阿佩图斯传回的新闻。还有更多的稀罕名字:卡尔梅,帕茜菲,西伯利昂,菲比……如果她没有集中描写诸神之父,朱庇特·宙斯的复杂家庭关系,她的书是不会获得那么大的成功的。还靠一点运气:一个天才的编辑把原来的书名《奥林匹斯之景》改成《天神凡心》。一些人后悔自己没有赶上这机会,所以不无嫉妒地称该书为《奥林比娅的诱惑》。
一点都不奇怪,是玛姬姆(同伴们这样说以表示亲热)带头使用“愚人船”这个说法的。维克多·威利斯急急忙忙地就采纳了,很快发现历史相似得很有趣。一个世纪以前,凯瑟琳·安·波特曾与一群科学家、作家同乘一艘远洋客轮去观看“阿波罗十七号”的发射暨第一期月球探险的结束。
有人把这说给她听。
“我得想想,”穆巴拉女士未卜先知似地说。“也许该出个第三版了。可那要等回到地球才知道……”
第十一章 谎言
过了好几个月,罗尔夫·范·德·伯格才再次腾出精力来思考宙斯峰问题。
征服甘尼美第的任务是加班加点也干不完的,而且,他常离开达达尼斯基地的办公室外出,为计划中的吉尔拉美什至奥西留斯的单轨铁路作勘探工作,每次没有数周回不来。
自木星爆发以来,这颗最大的伽利略卫星——木卫三的地貌发生了巨大变化,而且仍然在继续。那个新生的太阳虽然融化了欧罗巴的坚冰,然而,这里还要远四十万公里,感受不到那样的威力。不过,永远面向曜星的那一侧的中央地区现在有了的温和气候。北纬至南纬四十度之间,还出现了一些不太大也不太深的海洋,有的差不多如地中海那样大。二十世纪的“旅行者”所记录的地理特征没有多少保留下来。永久冻土带消失了。在其他两个卫星上起作用的引潮力在这里则时不时地促发板块运动。
全新的甘尼美第真正是测绘人员的噩梦。然而,正是这些原因,它也成为行星工程师的天堂。除了不大好客的火星那不毛之地,人们如果想有朝一日自由地在异域天空下散步,这是唯一的世界。甘尼美第有充足的水,生命必须的所有化合物,以及,只要曜星当空,一个比地球还暖和得多的气候。
最棒的是,虽然大气仍不可呼吸,人们却不必再全副武装,只需要一个简单的面具和氧气瓶就行了。微生物学家仍然对具体日期含糊其词,但他们保证,几十年后,这些累赘也可以扔掉。
甘尼美第的表面洒布了许多生氧菌株。除了多数死亡,余下的一些细菌繁盛起来。人们可以骄傲地向每一个来到达达尼斯基地的访客展示大气分析图上那条缓慢上升的曲线。
很长一段时间,范·德·伯格都盯着“欧罗巴四号”不断发回的数据,指望有一天它飞临宙斯峰上空时再次云开雾散。他明白希望渺茫,然而,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都不会转向其他研究方向。他手头的活很多,此事也不必着急,反正最后的解释可能稀松平常得很。
显然是由于一次流星撞击,“欧罗巴四号”报废了。
同一时间的地球上,维克多·威利斯跟着傻乎乎地搞了一次“欧罗巴迷”采访。这些人取代了上个世纪的UFO爱好者,而且人数大大扩张。其中有人声称,下面那个世界的敌意造成了探测器的壮烈牺牲。当然,他们从不考虑一个事实:探测器毫无困难地工作了十五年,两倍于其设计寿命。都怪维克多自己过分强调了这个观点,一点不理睬其他派别的说法。一般认为,他本来就不该头一个公开这个论调。维克多被同事称为“顽固的丹麦佬”,他倒是很得意,还加以发扬光大。
“欧罗巴四号”失事案件毕竟是一个不可抗拒的挑战。这个喋喋不休的探测器长寿得让某些人尴尬,其最终沉默更让人舒了一口气。他上哪儿找得到更有利可图的机会。还有没有别的路子?
范·德·伯格坐下来沉思。他是一个地理学家而非天体物理学家,几天以后,他才意识到,自从第一天在甘尼美第着陆,答案就摆在眼前。
世界上要数南非荷兰语的骂人话特别毒,即使文质彬彬地道来,也很容易冒犯旁人。范·德·伯格发泄了几分钟,然后才拨通迪亚美天文台的电话。它坐落在赤道上,曜星那闪烁的光盘永远当顶而照。天体物理学家们照看的都是宇宙中最雄伟的物体,对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朋友是不太愿意拉上一把的,因为地理学家们终生埋头于渺小肮脏诸如行星一类的玩意儿。不过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大家都互敬互爱。威尔金斯博士则不仅出于兴趣,更因为天生一付慈悲心肠。迪亚美天文台的存在目的只有一个,那同时也是在甘尼美第建设基地的主要原因。
曜星研究是非常重要的,不只是对纯科学家,还有核工程师,气象学家,海洋学家,对于政治家和哲学家也同等重要。将行星改换成太阳——这样的自在之物如何不令人颤栗,如何不令人夜不成眠。人类需要理解这一过程,也许有一天得模仿一下,也许还可以避免类似……
这样,十年以来,迪亚美天文台用各式仪器测量曜星,连续记录着全谱带电磁波,并在一个陨石坑架设了一台百米口径的中等天线来作主动雷达探测。
“对,” 威尔金斯博士说,“我们经常观察欧罗巴和伊娥。不过我们的波束是固定瞄准曜星的,只有在它们通过的时候,才能看上几分钟。你的宙斯峰正好在昼界,总是被挡住的。”
“这我明白,” 范·德·伯格有点不耐烦了。“你就不能把波束稍稍偏一点点吗?这样就可以在欧罗巴通过基准线以前看到它了。十到二十度就足可观察到昼界。”
“只要一度!当欧罗巴在轨道另一端时就能看个正脸。不过那可要远上三倍,我们也得不到百分之百反射强度。唔,也许管用呢,我们试试。把频率,波包,极化率等等参数给我,还有其他你们遥感人员认为有用的东西。我不知道还要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咳,可能早该做一下的。不管它,除了冰和水,你还想在欧罗巴上找什么?”
“知道就好了,” 范·德·伯格高兴地说,“那样我还用得着你帮忙?”
“要是那样,发表的时候,我就不必要求全部署名权了。真糟,我的名字按字母表总排在最末。你排我前面只一位。”
那是一年以前,远程扫描还没有校正好。把波束偏移到欧罗巴以观察昼界,这带来的困难比预计要大。最后还是拿到了结果。范·德·伯格第一个得出后曜星时期欧罗巴的矿物分布图。
正如威尔金斯博士的预测,大部分是冰和水,还有暴露的玄武岩与其间一些沉积硫磺。但是,有两处异常。一处看上去是图形处理产生的伪像:一个长达两千米的绝对准直地形,无任何雷达回波。范·德·伯格把这个谜团留给威尔金斯博士,他自己只在乎宙斯峰。
花了好长时间他才作出结论,因为只有疯子或者走投无路的科学家才会梦想这种可能性。即使现在,在每一个参数都作了精度极限上的校验以后,他仍然不敢相信。他一点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威尔金斯博士打来电话,说他的名字如何已经遍布各个数据库,并唠叨着他自己还在分析那些结果。现在,他终于不必再推三推四了。
“没啥了不起的,”他对老实巴交的同事说。“不过是一种形式罕见的石英。我还在对比地球样品。”
平生第一次对一个科学家同行撒谎,那感觉真是糟透了。可是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第十二章 保罗舅舅
范·德·伯格已经有十年不见他的舅父保罗。恐怕他们也不能活着再见面了。他和这个老科学家很亲近,他们那一辈人里面,只有他还活着,还可以回忆范·德·伯格已故父亲的生活(仅当他愿意的时候,而这并不多见)。
保罗·克鲁格博士——就是保罗舅舅,亲朋好友都这么叫他——真是及时雨。他有时亲自出面,有时通过五亿公里的无线电联络,而且总是带来充分的信息和建议。
有小道消息说,当年诺贝尔奖金委员会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压力,才故意忽视他对粒子物理学的贡献。
经过二十世纪末的大扫除以后,这门学科再次一片大乱。
如果这是真的,克鲁格博士却也从无怨言。他朴素而谦虚,从无私敌,即使在那些争强好胜的流亡者当中也是如此。因为广受尊重,他曾经数次收到重访南非合众国的邀请,但是都礼貌地回绝了,他不愿解释,那确实不是因为他可能在合众国受到什么人身威胁,而是担心故土之情让他不能自已。
范·德·伯格使用的是一种保密性的语言,只有不到一百万人懂得。他还是处心积虑地兜圈子,写一些只有家人才明白的暗语。
保罗不费什么力气就搞懂了外甥想说什么,然而他并不当真,恐怕小罗尔夫在耍自己玩儿,只不过不想让他太下不来台。可是,同样地,外甥也没有急着发表,至少他的沉默是有理由的……
那么,假设——仅仅是假设——这是真的如何?
保罗脑后仅有的几绺头发都竖了起来。何等无限的机会——科学的,金融的,政治的——敞开在他的眼前。他越想越觉得恐怖。
克鲁格博士不象那些虔诚的祖先,在危急或者困惑的时刻,没有上帝可供祷告。现在他真希望有这样一个上帝。其实就算祷告也不管用。 他坐下来,开始用计算机检索数据库,不知道是否应该指望外甥真的做出伟大发现还是指望他在说蠢话。那个老家伙真的和人类开了这样大一个玩笑吗?
保罗想起爱因斯坦的话:上帝是狡猾的,但绝无恶意。
别做白日梦了,克鲁格博士告诫自己。你的喜好或是厌恶,你的希望或是恐惧,和客观事物毫不相干。
来自半个太阳系之外的这个挑战让他无法平静,直到发现真相。
第十三章 “没人提起自备泳装”
史密斯船长一直保守着他的小秘密。直到第五天,飞船掉头前几小时他才宣布。
不出所料,人们全都惊呆了。
维克多·威利斯首先回过神来。“游泳池!太空船上的游泳池!你开玩笑吧!”
船长悠闲自得地往后一靠,向弗洛伊德微笑着。他早就知道了。“是这样,我想哥伦布看到他的后继者的船,也会惊讶不已的。”
“有跳水板么?”格林伯格眼巴巴地问道。“我得过大学冠军。”
“事实上嘛——是的。只是一块五米板。不过,这里重力只及通常的十分之一,你可以得到三秒种的留空时间呢。你想多要一点时间的话,我确信,科第斯先生会很乐意把推力降低一点。”
“你当真吗?”轮机长冷冰冰地说。“把我全部轨道计算都搞得乱七八糟?还不算溢出的水会带来麻烦。你清楚表面张力……”
“曾经在某个太空站上有一个球壳形游泳池,不是吗?”有人问道。
“巴斯德站起旋以前,他们在中轴搞过一个,”弗洛伊德回答。“那并不实用。零重力下它是完全闭合的。在那样一个大水球里,你如果一发慌是很容易溺水的。”
“算是一种载入史册的办法——第一个在太空淹死的人——”
“没人提起自备泳装。”玛姬姆提了个意见。
“该穿游泳衣的自己穿就是了。”米哈伊洛维奇对弗洛伊德嘀咕道。
史密斯船长拍着桌子以恢复秩序。
“请安静,还有件更重要的事。你们知道,午夜时分,我们会达到最大航速,并开始制动。在二十三点正,引擎停车。船就开始掉头。一点正引擎重启。那以前,我们将经历两小时失重。
“显然,船员们会很忙。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检修发动机和船体。这只能在无动力条件下进行。我强烈建议诸位好好睡一觉,注意用安全带把自己在床上固定好。服务员将检查有无松散物品,否则恢复加速时会有麻烦。有问题吗?”
静得可怕,好像大家都还为新的消息所震惊,并盘算着怎么办。“我还以为你们会问这样的豪华设施是否经济。既然你们不问,我就说了吧。这个根本算不上奢侈,一分钱也不花。不过,我们打算把这作为未来航线经营中一个有利可图的设施。
“瞧,我们装有五千吨水作为工质,所以得好好利用一下。一号水箱现已空出来四分之三,我们会把这保持到航行结束。明天早餐以后,大家沙滩上见……”
考虑到“寰宇号”启航是那样匆忙,这样一件完全不必要的事情却完成得相当漂亮,实在让人惊叹。
“沙滩”其实是一个环绕大水箱的四壁而建的金属平台。虽然另一端只在二十米开外,巧妙的投影图像却让人觉得那在很远的地方。中间的水浪处,一群冲浪者奔向永不可及的彼岸。更远的地方是一艘帆船。每个旅游代理商都会一眼认出,那是钟氏海空集团的“大班号”,鼓足风帆在海天交接处航行。沙滩尽头是一棵的棕榈树,很逼真,除非你仔细观察。人们脚下是细砂,更觉得似幻似真。(砂子略带磁性,故尔不会跑太远。)头顶上一轮火辣辣的太阳完成了这幅热带风景画。很难想得到,墙那一边,真正的太阳正在照耀,比任何热带日光还要炽烈两倍。
在这样有限的空间里,设计师的活干得实在出色。
格林伯格的牢骚显得太不讲道理了:“可惜呀,没法冲浪。”
第十四章 检索
不论一个“事实”被怎样检验过,除非能够纳入某个公认的理论框架,否则不值得相信,这在科学上是一个良好原则。
偶然的情况下,某次观察可能粉碎旧的理论框架,这样就需要建立一个新理论框架。然而这极为罕见。
幸亏一个世纪里出不了几个伽利略或者爱因斯坦,人类方才得以维持安宁的生活。
克鲁格博士全盘接受了这个原则:直到他自己可以作出解释,外甥的发现不可信。目前为止,他只能认为那是一次上帝的直接旨意。他起劲挥舞着的奥卡姆剃刀还是很管用的。他觉得,外甥很可能犯了错误,这样的话,倒更容易发现。
大出保罗舅舅的意外,事实证明那是非常困难的。
历史悠久的雷达遥感分析技术现在已臻化境。
经过很久的拖延,保罗咨询过的专家们不约而同给出一样的回答。他们还问:“你打哪儿搞到这些记录的?”
“抱歉,”他总是回答。“无可奉告。”
下一步,要假设这个不可能性是正确的,并检索文献。任务艰巨,因为他不知道从何入手。有一样是肯定的,硬碰硬地蛮干是注定要失败的。这就好像伦琴在发现x射线的那天早上去物理学杂志现刊里寻找答案,他需要的信息却在几年后的未来时代。可是,在那浩瀚的已知科学海洋里努力,总是有一线希望的。
一步一步地,保罗·克鲁格仔细设计出自动检索程序,尽可能地排除障碍。有关地球的条目是需要剪除的,好几百万呢,然后集中注意力于地外相关条目。
克鲁格博士的学术造诣带来个好处:无预算限制的计算机时间。他从那些需要他的智慧的许多机构搞到了这笔经费。这次检索开销再大,他也不必担心账单。结果呢,花费小得很。
他挺走运,两小时三十七分钟,检索就完成了,停在第21456项条目。只看标题就足够了。
保罗激动得说话都走调了,他把命令重复了一次,应答机才打印出拷贝。
这篇文章发表于1981年的《自然》杂志。五年后才他出生!
当他扫过第一页,他就知道,外甥完全正确,而且也明白了奇迹是怎样发生的。
当时,负责这一本历经八十年的杂志的编辑一定很有幽默感。一篇讨论外行星内核的文章是不会引起普通读者注意的,这一篇却有一个极不寻常的标题。他的应答机本可以立刻告诉他,那出自一首毫不相干的著名歌曲。不管怎样,保罗·克鲁格从未听说过“甲壳虫乐队”以及他们那些梦幻传奇。
第二部 黑雪谷 第十五章 汇合
哈雷彗星太近了,根本看不到。相比之下,地球上的观众却能欣赏到整个长达五千万公里的彗尾,与彗星轨道成九十度,好像一面旗幡在太阳狂风中猎猎飘扬。
汇合的那天,海伍德·弗洛伊德睡不太安稳,很早就起来了。他不常做梦,至少不大能记得梦境。不用问,几个钟头以后的汇合太让人激动了。卡罗琳发来的一条消息也让他有点不安。克里斯最近又不知上哪儿了。他简略地回电说,尽管他帮着克里斯在“寰宇号”的姊妹船“宇宙号”上谋到一个差使,他连说声“谢谢”都嫌麻烦。也许,他干腻了往返地月的工作,又到其他什么地方找刺激去了。
“照样地,”弗洛伊德继续说,“得等到他想起我们的时候才知道。”
一吃完早饭,全体旅客和考察队员就被集合起来听候史密斯船长训话。这对科学家们当然多余,然而不用担心他们淘气。
主显示屏上奇异的景观保证是非常吸引人的。“寰宇号”更像是飞进了一片星云,而不是靠近一个彗星。整个天空白雾蒙蒙。从一个中心向外散开,到处是斑驳的黑点和荧光带,以及明亮的喷气流。在这个放大率下,彗核只是一个很难辨认的黑斑。但毫无疑问,那就是周围这些景观的源泉。
“三小时以后,我们将停车,”船长说。
“那时,我们距彗核仅一千公里,相对速率基本为零。我们将进行最后观测,以核实着陆点。
“十二点整,我们完全失重。之前,将检查你们的船舱以保证每件物品正确固定。情况与转向一样,不过,到下一次恢复重力,这得持续三天而不是两个小时。
“哈雷的引力?得了吧,不到每平方秒一厘米,只及地球的千分之一。要等很久你才能觉察到它的存在。物体下落一米要花上十五秒呢。 “为安全起见,在汇合与着陆期间,我希望你们都留在观光厅,系好安全带。你们这里的看到的风景最好了,而且,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一小时。我们只作些许校正,不过各个方向都有推力,所以会引起轻微不适感。”
船长的意思是,晕船——大家认为这个词在“寰宇号”上是禁忌的。还是可以注意到,许多只手伸向坐垫下面的包,好像检查那个塑料袋是否备好,以防不测。
随着放大倍数提高,屏幕上的图像也在扩大。有一会儿,弗洛伊德觉得更像坐在一架飞机上,正穿过云彩下降,几乎忘了这是一艘正在逼近最著名的彗星的太空船。彗核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不再只是一个黑点,而是显出不规则的椭圆形——一个凹凸不平的小小岛屿,正飘流在宇宙的海洋里,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世界。还是没有任何尺度的感觉。但弗洛伊德知道,展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世界的直径还不到十公里。他想象着自己注视月球的感受。但月球的边缘可没有这么模糊的,那儿也没有两条如此强大的蒸汽流自表面喷出。
“天哪!”米哈伊洛维奇嚷道,“那是什么?”他指着彗核的下沿,正好在明暗分界线的内侧。
难以置信,也绝无可能的,彗星的夜界有一处亮光以完美的节奏在闪烁:明,暗,明,暗,间隔大约两三秒。
威利斯博士干咳一声。这是他的专利,表示“我能向你解释,一句顶一万句”。
不过史密斯船长抢在他前头。“要让你失望了,米哈伊洛维奇先生。那是‘采样探测器二号’的讯号。在那儿都有一个月了,等着我们来回收呢。”
“多没意思啊,我还当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欢迎我们哪。”
“我看是没这么好运气的。在这里要全靠咱们自个儿。那个讯号就是我们要着陆的地方,靠近哈雷的南极,而且此刻是处于完全黑暗的。这样对我们的生命维持系统比较好。阳光直射的一边,温度比沸点要高得多,有120度呢。”
“难怪这颗彗星要趾高气扬了,”迪米特里倒是一点都没觉得害臊。“那些喷气流看上去不怀好意。你肯定这么冲过去没有危险吗?”
“这就是在夜界着陆的又一原因,那里无任何活跃迹象。好吧,请原谅,我必须返回舰桥。这可是我第一次在一个新天地着陆,恐怕再也没有其他机会了。”
安安静静地,史密斯船长的听众们渐渐散去。
屏幕上的图像恢复正常大小,彗核再次缩成一个难以辨认的黑点。不过几分钟时间,它好像稍微长大了一些,而且不是假象。
距汇合不到四小时,飞船仍然以五万公里的时速向着彗星猛冲。戏演到这当口,要是主发动机出点什么毛病的话,很可以撞出一个环形山的,比哈雷彗星现有的还要壮观得多。
第十六章 着陆
和史密斯船长预料的一样,着陆过程没意思透了。根本无法察觉“寰宇号”触地的那一瞬间。
整整一分钟之后,旅客们才知道降落成功,发出一阵迟到的欢呼。
船停靠在山沟的一端。环绕四周的是不到一百米高的小山包。谁要是指望看到月球风景可就大大失望了。这里没有任何月球上那样平缓柔和的山坡,也没有几十亿年间形成的砂蚀地貌。这里的一切地貌形成绝不会早于一千年前,比金字塔还年轻。太阳的烈火下,每次哈雷彗星绕过它都会改头换面,变得更苗条一点。在1986年通过近日点以后,彗核的形状已经略略地改变了。
不管维克多·威利斯怎样厚颜无耻地滥用隐喻法,他的这个说法还是不错的:“‘花生’变成了蜂腰。”
的确有迹象表明,经过几次环绕太阳,哈雷大致上分成了相等的两部分。比拉彗星就是这样的。1846年的天文学家们很惊奇了一阵。虽然重力基本为零,它对陌生人们着陆还是有用的。四面的构造密如蛛网,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石柱。这样的地形在月球上保存不了几分钟。
尽管史密斯船长选择在极夜处降落,而且距炽热的阳光足有五公里,天空还是一片通明。环绕彗星的气体和尘埃形成明亮的光晕,很象是飞舞在南极冰原上空的极光,足以照耀这个地区。如果这还不够,曜星也足以充作数百个满月。
虽然早知道这里色彩单调,人们依然很失望:“寰宇号”就象是停在一处露天煤矿。实际上,这倒是一个恰当的类比。因为漆黑的四周遍布碳或者碳化合物,与冰雪夹杂在一起。
史密斯船长慢慢地爬过密封舱,按照职责首先离船。落地时间难熬地长,尽管那只在两米以下。他捧起地面上一堆粉末,放在手套里仔细察看。船上的众人都焦急地等待着那将被载入史册的发言。
“看上去象胡椒末和盐末,”船长说道。“用它化成的水来种庄稼肯定很棒。”
根据任务计划,他们将在南极待一个“哈雷日”,十五小时。然后,如果不出差错,向着那不大好找的赤道处移十公里,并花一昼夜研究那里的一个喷泉。
首席科学家彭特利尔一点都没有浪费时间。他立刻率领一名同事坐上双人雪橇,循着讯号赶往久候在那里的探测器。不到一小时,他们就背着包好的彗星样品回来了,骄傲地展示它熬过的酷寒。
与此同时,其他小组在山谷里松脆的冰壳上打好桩,然后拉上了密密麻麻的缆索。这些不只用来连接船上的无数设备,更使得离船活动容易得多。人们不必使用笨重的野外行动装具就可以勘探这一地区。只需要在缆索上系一条皮带,顺着它交替爬行就可以了。比起野外行动装具的操作,这更有意思些。前者简直就是一艘无所不包的单人宇宙飞船。
旅客们好奇地观望着这一切,倾听着无线电联络,都想分享发现的乐趣。
十二个钟头以后——前宇航员克里福德·格林伯格认为还要短得多——大伙儿觉得当观众不大过瘾。很快,大家谈论起“外出”的事。除了维克多·威利斯,他的情绪出奇地压抑。
“我看他是给吓着了,”迪米特里恶作剧似地说。自从他发现这个科学家是个十足的音盲以来就一直不喜欢维克多。这当然极不公平。(维克多曾经开玩笑地把自己当作豚鼠以研究很有意思的伤感乐思。)迪米特里还是喜欢残酷地加上一句“不喜音乐者,善变好谋贪财”。
离开地球轨道以前,弗洛伊德就是已下定决心的。玛姬姆很贪玩,不用人撺掇就想把什么都试一试。(她的口号“作家决不应该拒绝获得新体验的机会”,对她的感情生活产生过很大的伤害。)伊娃·莫琳仍然象往常一样让人难以捉摸。弗洛伊德决定亲自带她到彗星游览一次。为了维护名声,这是起码该做的。谁都了解,请这个出名的隐士上船的主意和弗洛伊德有一定关系。甚至还闹出笑话说他们两个有私情。这些流言蜚语后来又得到迪米特里和随船医生马辛得兰大夫俩人添油加醋。大夫中了邪似的嫉妒他们。开始,这让弗洛伊德觉得很烦,因为他记起青年时代的感情经历,不久他就无所谓了。不过他还是不知道伊娃怎么想,也不敢问。在这个任何秘密都藏不过六个小时的小小社会,伊娃依旧保持着她的清高,而正是这种风姿迷住了整整三代观众。
至于维克多·威利斯,他刚刚发现了一个可怕的小秘密,足以粉碎那些太空人和太空耗子们精心拟定的计划。“寰宇号”配备了最新式的马克二十型宇航服。它那防雾、无反射的观察镜可以提供无以伦比的视觉感受。头盔有几种型号,然而,维克多·威利斯要是不动大手术的话是戴不上的。他的这个商标可是花了十五年才培育起来的呀。(“修剪艺术奖杯,”一个评论家这样说,或许带点敬意。)现在,维克多·威利斯与哈雷彗星之间的唯一障碍就是他的大胡子。他得迅速做出抉择。
第十七章 黑雪谷
出乎意外,让旅客出舱活动这个主意没有受到史密斯船长的什么反对。他知道,这么大老远来到彗星,却不踩上一脚,太不近情理了。
“没有问题,只要你们遵守规章,”他在既定短会上说。
“即使你们从没穿过宇航服——我相信只有格林伯格中校和弗洛伊德博士有经验——其实那是很舒适的,而且全自动化。离开密封舱前检查妥当,然后就不必担心控制器调节阀什么的了。
“记住一条铁律:每次只许两人出舱活动。当然,每个人都有一个私人陪伴,用一条五米长的安全绳相连。必要时它可以拉伸至二十米。另外,你们两个人都必须用皮带挂在两条导索上。我们已经在整个山谷布好了导索。交通规则与地球相同:靠右!如果要超过前面的人,解开皮带扣就行了。但是,必须有一条皮带始终挂在导索上。这样就不会飘入太空的危险。还有问题吗?”
“我们能在外面待多久?”
“想待多久都行,穆巴拉女士。但是,当你感到轻微不适,最好立刻就回来。也许第一次一小时比较好——那感觉起来就象十分钟……”
史密斯船长很正确。海伍德·弗洛伊德看看倒计时表,真是难以置信,已经过了四十分钟。其实不算太奇怪,船已经在一公里之外了。不论怎样,作为年高德昭的旅客,他荣幸地得以第一个出舱活动。他也没法挑选旅伴。
“和伊娃玩儿!”米哈伊洛维奇放肆地笑道。“不可抗拒呀!即使——”他又色迷迷地一咧嘴。“这该死的制服妨碍你耍那些户外花样。”
伊娃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但没有什么激动表情。
这可真是独特,弗洛伊德一想起来就蛮不是滋味。
说肥皂泡破灭倒不很正确——他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幻想——他是有些失望的。主要是对自己而不是伊娃,如同蒙娜·丽莎,她无需赞扬或者批评。她也总是这么自比。这个对比荒唐得很。
拉·姬奥孔达确是神秘莫测,但并无万种风情。伊娃的魅力正在于这二者与她的纯洁无瑕相映成辉。即使过了半个世纪,崇拜者的眼睛仍然可以看到那些痕迹。
她缺少的——弗洛伊德伤心地承认——正是任何真实的个性。当他全神观察她的时候,所能看出的只有她所饰演过的角色。不得不同意一个批评家说过的:“伊娃·莫琳身上反映了所有男人的欲望,但镜子是没有特征的。”
现在,这个神秘的尤物正伴随着他飘过哈雷彗星的面庞。
他们和向导一起,沿着黑雪谷的缆绳游动。这名字是他给起的,虽然永远不会出现在地图上,但是他每想起来还是有些孩子气的骄傲。恐怕没有哪里的地理象地球的天气那样变换无常。看着眼前从来无人得见的风景,他有些得意。以后,这也不会再有人欣赏了。
在火星或者月球上,如果你忘掉那奇异的天色,加上一点想象力,感觉就和地球差不多。但在这里是无论如何行不通。那些高耸——或者低垂——的雪雕,丝毫不受重力的控制。你得仔细观察才能确定“上”是那个方向。
黑雪谷不同一般,它具有坚硬的地质结构,如同一块礁石,与冰及冷凝的碳氢化合物嵌合在一起,飘浮在太空。
地理学家们还在继续争论它的起源。
一些人声称,它曾是某个小行星的一部分,在许多世代以前与彗星相撞之后遗留下来。
岩层钻核取样的结果表明,它混合了复杂的有机化合物,看上去很象凝固的煤焦油,当然,这肯定不是由于生命活动而形成的。
铺垫在这个小山谷的“雪”并不完全是黑色的。
弗洛伊德用手电光照过去,一片星光闪烁,好像无数细小的钻石。他想,哈雷彗星上会不会有真正的钻石呢?碳肯定是足够多的。同样肯定的是,这里从来也不具备形成钻石所必须的温度与压力。
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弗洛伊德把脚蹬住安全索,俯身捧起满满一把雪。他看上去一定象一个头朝下走钢丝的杂技演员,真有意思。他轻松地把整个头部与肩膀扎进松软的雪壳,轻轻一拉皮带,捧出一把哈雷雪。
他把这晶莹的雪粉团成一个球,正好握在手里。真希望能够透过手套绝热层来体会这个感觉。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掌中那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黑褐色雪球。
忽然之间,在他的心目中,它幻化成纯白的。仿佛又回到童年,在冬季的游戏场上,四周环绕着儿时的幽灵。他甚至听得到伙伴们的欢呼,嘻笑着,打闹着,互相投掷洁净的雪弹……短暂的记忆却是那样的令人心碎,他沉浸于伤感之中。一个世纪过去了,他再也不记得周围那些鬼魂朋友的名字,尽管其中还有他曾经热爱过的人。
他的双眼噙着泪水,手指紧紧地抠住这个奇异的雪球。幻境消失了,他又恢复了自我。不要伤心,这是胜利的时刻。
“主啊!” 海伍德·弗洛伊德喊道,声音在狭小的宇航服内回荡着。
“我站在哈雷彗星之上,再没有别的愿望啦!让一颗流星冲过来吧,我死也瞑目了!”
他抡开臂膀,把那颗雪球掷向星空。
黑色的小球立刻消失了,但他继续凝视着星空。突然间,出乎意料地,它重新放出万道光芒,那是本被遮蔽的太阳光。尽管它是如此的墨黑,在这朦胧的天空,仍然反射出夺目的光辉。
弗洛伊德看着它完全消失。也许是气化了,也许太远看不见了。在头顶上那强烈的光辐射里,坚持不了多久,然而有几个人曾有幸创造自己的彗星呢?
第十八章 老忠仆
“寰宇号”继续停留在极地的暗影里,而精心策划的彗星探险工作早已开始了。
首先,野外飞行器缓缓地掠过昼界和夜界,记录一切可能信息。先期勘察工作结束以后,多达五人的考察小组就分批乘坐快艇出发前往重要地点安装仪器设备。
“茉莉女士号”是“发现号”时代望尘莫及的。那些原始的分离舱只能在无重力条件下工作。她却是一艘小飞船,可以穿梭往返于“寰宇号”轨道和火星月球及其它木卫地面之间,以运载人员和少量货物。正驾驶员象对圣母那样把她贡着,在环绕彗星飞行时有些骂骂咧咧,认为有损圣誉。
史密斯船长认定,哈雷彗星——至少彗星的表层——再没有什么秘密了。
飞船拔锚启航离开极地,航行了十几公里后,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原来的地方数月以来只看得到微弱的星光,这里却有昼夜循环。黎明时分,彗星缓缓地苏醒了。太阳从近得出奇的错杂地平线下爬上来,阳光斜斜地射入遍布地面的大大小小各式陨石坑。在沉积矿物盐牢固的封闭下,那些狭小的喷口都很平静。这在哈雷彗星上最为绚丽多彩,生物学家们曾误认为,象地球海藻那样的生命也可以在这里起源。很多人嘴上不说,暗地里还是没有放弃希望。
这里没有风,一缕缕蒸汽从其它的一些喷口笔直地飘出,看上去倒很不自然。通常会有一两个小时的安静,当太阳的热量渗入严寒的彗星内层以后,哈雷就要开始喷发了——恰如维克多·威利斯说的——“象一锅鲸鱼。”他说的这个比喻虽然惟妙惟肖,却不是太准确。
哈雷彗星昼界喷出的气流没有任何间歇,每次持续可达数小时,水流也不会回落到地表,而是一直飞向空中,消失成为雾气。
开始的时候,考察队员们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些喷泉,就像登上埃特纳或者维苏威山上的火山学家。很快他们就发现,哈雷的喷发只是看上去非常可怕,而实际上温和得很,与寻常消防龙头里喷出的水差不多,稍稍有点暖意。从地下水库逃逸出来之后,就立刻变成水气与冰晶的混合物,这些向“上”落的暴风雪把哈雷彗星整个包裹起来。即使这样的平缓的水流也是不会再回来的。每绕过太阳一次,彗星的生命之水就会被太空贪婪地吸走一部分。
史密斯船长熬不过那些软磨硬缠,答应把“寰宇号”移到距“老忠仆”不及一百米的地方。
这是昼界最大的喷泉。它看上去非常壮观。一道灰白色的气雾从一个相当小的喷口升起来,好像一棵大树。喷口所在的陨石坑足有三百米宽,看上去是彗星上最古老的构造。
队员们很快就奔向陨石坑的各个角落,采集那些(唷,绝对清洁的)花花绿绿的矿石,时不时还把温度计和试管伸进那个喷涌的水柱。
“如果哪个人给甩出去,”船长警告他们道。“别指望谁会很快来救你们。实际上,我们恐怕只会坐在这儿等你们回来。”
“那是什么意思?”迪米特里·米哈伊洛维奇糊涂了。
别着急,维克多·威利斯就在旁边。“天体力学里面的事情,并不总是如想象的那样。以一定速度抛离哈雷彗星的物体,基本上还是维持这个的轨道——要用很大的速度才能让它彻底改变。所以,经过一个周期之后,两条轨道将再次交汇,这样你就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当然,老了七十六岁。”
离“老忠仆”不远的地方,另一个奇景是大家都没有料到的。一眼看去,考察队员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片方圆几英亩,看似寻常的湖泊,只不过漆黑一团。显然,那不会是水,这里唯一的液态物质是有机重油或者焦油。结果,图奥尼拉湖是沥青的,很硬,除了表面不到一毫米厚,粘乎乎的那层。零重力环境里,这一平如镜的湖面,是经过几年甚至数个周期的烈焰烧烤形成的。
直到船长下令禁止,这个湖是哈雷彗星上一个主要旅游景点。某个人(自己当然不肯认账)发现这个湖完全可以徒步涉过,就像地球上那样。表面那层膜状物足以把双脚粘住。人们立刻争先恐后地去拍下自己在水上行走的镜头。
史密斯船长检查了密封舱,发现到处都是肮脏的焦油。这顿时令他无名火起。人人都觉得惊骇。
“真是一塌糊涂,”他咬牙切齿地说,“船身给煤烟搞成这么脏兮兮的样子。从没见过比哈雷还龌龊的地方。”
打那以后,再也没人去图奥尼拉湖上溜达。
第十九章 隧道尽头
在这个小小的自给自足的生活空间里,大家都互相认识。碰见一个陌生人能不让人震惊么。
这件别扭事发生的时候,海伍德·弗洛伊德正沿着通道缓缓地飘向主大厅。他呆呆地盯着那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一面琢磨怎么会有逃票者藏了这么久。
那个人反过来也看着他,半显尴尬半提虚劲地想让他先发言。
“哎哟,维克多啊!”弗洛伊德终于开口嚷道,“对不起,我没有认出来。您为科学真是做出了绝大的牺牲,或者是为观众牺牲的?”
“不错,”威利斯粗声粗气地说。“有一个头盔我本来是挤进去了,可那些该死的硬毛刮得吱吱响,没人听得见我说话。”
“您多会儿出去?”
“克里夫一回来我就去。他和比尔·昌特一起钻山洞去了。”
1986年首次飞越彗星的结果表明,它的密度远低于水,显然,它要么由疏松物质构成,要么布满洞穴。这两个解释都是正确的。
史密斯船长起先很谨慎,断然拒绝任何人进行洞穴考察。
彭特利尔博士提醒说,昌特博士——自己的左膀右臂——是个经验丰富的洞穴学家,而这正是昌特入选考察队的主要原因。
船长终于还是让步了。
“在零重力下不可能发生塌方,” 彭特利尔对犹犹豫豫的船长说道。“所以也不会有人被困在里面。”
“迷路怎么办?”
“昌特会把这话当成是对他职业的侮辱。他曾经深入大溶洞达二十公里呢。再说,他会布设一条绳子作向导。”
“通讯联络呢?”
“绳索里面有光纤。而且宇航服里的步话机一直能正常工作。”
“啊……唔,他打算去哪里?”
“最好的地点是小埃特纳环形山底部的那个喷泉,它已经干涸至少一千年了。”
“那么,我看它继续安安静静地待上几天也一定没问题喽。很好——还有人想去吗?”
“克里夫·格林伯格倒是自告奋勇。他在巴哈马群岛很是搞过一阵水下洞穴探险。”
“我也试过——这就好。跟克里夫说,他可是件无价之宝。要是看不到洞口,就不许再往里走了。如果与昌特失去联络,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前往搜索。”
那个命令么,船长心里话,我可不太愿意下达。
很多笑话里面都有这样的陈词滥调:洞穴学家们是想钻回妈妈的肚子里。昌特博士听到过,但他蛮有信心地反驳了它们。
“那个地方一定吵得要命,整天乒乒乓乓叽哩咕噜的,”他抢白道。“我之所以热爱洞穴,因为那里具有永恒的平和宁静。除去钟乳石,十万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现在,他正飘进哈雷彗星的内心深处。一条结实的细缆绳越放越长,那头连着克里福德·格林伯格。
昌特的看法变了。虽然还没有科学证据,作为一个地理学家,他的直觉告诉他,按照宇宙的时钟,这个地下世界的诞生仅仅是昨天的事情。它比一些人类社会的城市还要年轻。
他用长距离跳跃的办法,滑过这个直径大约四米的隧道。没有一丝重力的感觉,就像在地球上潜入水下洞穴一样。当然那只是幻觉,他背的东西多了点,时不时地向下滑而已。只是这里没有任何阻力,他才知道自己正在真空而不是水里行进。
“我刚刚看不见你了。”格林伯格说。他在隧道里,距入口五十米的地方。“无线电联络正常。那儿风景如何?”
“很难说得上来——我辨认不出任何构造,所以没法用词汇加以描述。这不是什么岩石——我一碰就碎了——我感觉好像在一块特大号格鲁耶奶酪里面探险。”
“你认为它是有机物啰?”
“对。当然,和生命活动没有关系,却是生命很好的原材料呢。什么碳氢化合物都有——那些化学家们会对这些样品感兴趣的。你还能看见我吧?”
“只看得见灯光,而且越来越微弱。”
“呵——这可是真正的岩石了——不大象是这里的——也许是硬闯进来的。啊——我挖到金子了!”
“开什么玩笑!”
“在西部时代,哄骗了好些人呢——是硫铁矿石。外层卫星上很普遍的,可别问我它在这儿干怎么……”
“视觉联络中断。你已经深入达两百米了。”
“我正在通过的地层很独特——看上去是流星的残迹。过去这里发生的事情可不寻常,要能知道日期就好了。噢!”
“不许这样吓唬我!”
“抱歉——真把我惊呆了,气都喘不过来。前面有一个大空洞——简直想不到。我得把光束往四周照照……几乎是球形的——三十,四十米大小吧。还有——我不信——哈雷总是让人这么吃惊——石钟乳和石笋。”
“那能算什么意外?”
“这当然了,没有流水,没有石灰石,而且重力还这么弱。看上去象某种蜡。稍等一下,我得好好拍摄下来。形状多奇特啊——象蜡烛上流下来的那种。这可怪了……”
“又怎么啦?”格林伯格立刻察觉昌特博士的声调突然变了。
“有的柱子断掉了。横躺在地面。就好像……”
“说呀!”
“——好像什么东西——撞过去了一样。”
“胡说八道。地震不也能弄断它们吗?”
“这里没有地震的——只有喷泉传过来的微弱震动。可能某个时候发生了大喷发。不管它,几个世纪前的事了。这些横倒的柱子上有一层膜状物——有几毫米厚。”
昌特博士慢慢恢复了镇定。他不是一个富于想象力的人——洞穴探险早就把这样的人吓跑了——但是这个地方给他一种不安的感觉。
那些倒塌在一起的柱子,简直就像一个什么笼子的栏杆,被某个企图逃跑的怪物给弄断了……当然这是荒谬绝伦——但昌特博士早已学会决不放过任何先兆,任何危险信号,他一定要把原因查清楚。小心翼翼是好事,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呢。必须先搞清楚自己为什么害怕,否则不能再前进了。他挺老实地承认:那的确是害怕。
“比尔——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正在继续录像。某些形状让我想起印度教神庙里的雕塑。真让人难为情。”
他故意不去想他的恐惧,努力改变精神状态,也许自然就会好的。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机械的摄录动作及收集样品上。 一切正常,他提醒自己,害怕是正常的,如果害怕演变成恐慌,那才要命。一生当中,他只有两次发生恐慌(一次在山上,一次在水下),回想起来仍然直冒冷汗。谢天谢地,现在的确还不到那个地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奇怪地安定下来了。目前的处境倒是有点喜剧色彩。跟着,他大笑起来。不是由于歇斯底里,而是的确放心了。
“你有没有看过那些老片子,‘星球大战’?”他问格林伯格。
“当然啦——六次。”
“嗯,我知道是什么让我难受了。那里面有这么一段情节,卢克的飞船一头扎进一个小行星——结果钻进一个庞大无比的蛇形怪物的肚子。它潜伏在洞里呢。”
“不是卢克的船——是汉恩·索罗的‘千年隼’。我总在想,这头可怜的动物是怎么支撑生活的。专等那样的太空小蝌蚪,它可要饿得够呛。莱阿公主嘛,连一道开胃点心也算不上。”
“我可不想变成甜点,”昌特博士现在完全平静下来了。“即使这里有生命存在——这可就太妙了——食物链却是很短的。要是有什么东西长得比耗子还大,那才怪呢。也许长得更象蘑菇……我们瞧瞧——该往那儿走呢……空洞的另一端有两个出口。右手边的这个大一些。就是它了……”
“你的绳子还有多长?”
“哦,足足五百米呢。好了,我现在来到空洞的正中……见鬼,撞墙上了。我拿到一手……咳,先是一脑袋。洞壁光滑,这回是真正的岩石了……可惜呀……”
“什么事?”
“进不去了。钟乳石太多……太密了,钻不过去。这么粗,不用炸药也弄不断。真遗憾哪……那色彩多漂亮——我第一次在哈雷上看到真正的绿色和蓝色。等一会儿,让我都拍下来……”
昌特博士紧贴在洞壁,并把摄像机对准狭窄的隧道。他戴着手套,没有够着“高强度”开关,却把所有照明灯都关掉了。
“又这么倒霉,”他咕哝着。“第三回了。”他并没有立刻纠正自己的错误,因为他总是乐于安静和完全黑暗的环境。这只能在最深的洞穴里才能感受到。虽然生命维持系统发出的和缓背景噪音夺去了安静,至少——
那是什么?犬牙交错的钟乳石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但他仍然看到了一丝亮光,就像黎明的第一线曙光。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它也变得越来越明亮,他还能觉察出光线中一点绿意。现在几乎能看清前方障碍的轮廓了……
“出什么事了?”格林伯格焦急地问。
“一切正常——正在观察。”并且正在思考,他本该加上一句。 有四种可能的解释。
阳光可以顺着天然的光导体透过来——冰,晶体,什么都行。不过,这么深?不太像……
放射性?他没有带计数器,因为这里基本上不存在重元素。但是回去以后值得检查一下。
某种磷光矿物——他愿意在这方面下一注。
然而,还有第四种可能性——最不可能的,也是最令人激动的。
昌特博士从来没有忘记,一个没有月光,也没有曜星的夜晚,印度洋海岸上,无数星光之下,他在沙滩散步。海面非常平静,水浪在脚下不时地碎裂,迸发出一片闪光。他走进浅滩(仍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温暖的海水环绕脚踝),每迈出一步,都有闪光迸发出来,凑近水面拍拍手也一样。
在哈雷彗星的内心深处,可能进化出这样的荧光生物体吗?他热衷于这个想法。
毁坏这样绝妙的天然艺术品,真可惜——在背后的亮光之下,那些钟乳石令他想起在某个大教堂见过的祭坛屏风——得回去拿些炸药来。另外还有一个通道。
“我不能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了,”他告诉格林伯格,“我要试另一条。回到路口去——绕线轮设为回绕。”
他没有提及谜一般的亮光。
再次打开灯以后,亮光消失了。
格林伯格并未立即答复,不正常。可能正在和船上谈话吧。
昌特没有担心,他一上路就会再次呼叫。他没有呼叫,因为格林伯格简短地应答了上次通话。
“很好,克里夫——有一分钟我原以为与你失去联络。我回到空洞里——这就进入另一个隧道。希望没什么东西挡住这一个。”
这次,克里夫立即就回话了。“对不起,比尔。请回到飞船。有紧急情况——不,不是这里。‘寰宇号’一切正常。但是我们必须马上返回地球。”
几个星期之后,昌特博士才找到一个很合理的解释来说明那些折断的柱子。
彗星每次绕过近日点都要向太空喷出一些物质,它的质量分布就总是在改变着。这样,每隔几千年,它的自转就会变得不稳定,并改变自转轴的方向。这种改变是相当剧烈的,好像一个失去能量的陀螺就要翻倒那样,造成的彗星星震可以达到相当可观的里式五级。但是他一直不能解开荧光之谜。这个难题很快就因为正在进行着的戏剧性变化而黯然失色,然而,失去机遇的感觉仍将令他懊悔终生。
有好几次,他对同事们欲言又止。他终于还是给下一次探险者留下一个密封信件,那将在2133年打开。
“你见过维克多吗?”米哈伊洛维奇兴高采烈地说道,这时弗洛伊德正急急忙忙地赶赴船长召见。“他这人整个儿垮掉啦。”
“回家的路上他会好起来,”弗洛伊德漫不经心地说,这会儿他可没有时间管闲事。“我要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弗洛伊德赶到的时候,史密斯船长仍然坐在船长室,有点发呆。如果这是影响自己飞船的紧急事件,他早就紧绷绷地如飓风一般,左右发布命令了。可是,按目前的局面,除了等待地球传来的下一个消息,他是无能为力的。
拉普拉斯船长是个老朋友,他怎么可能把事情搞得这么糟糕?想不出会是什么事故,导航失误,或者设备故障让他陷于这种困境。而就史密斯可想到的,“寰宇号”也没有什么办法帮得了他。
调度中心的人正在连轴转。与其他紧急事件一样,极其普通,他们除了发送慰问电和接收临终消息,无事可做。
当他向弗洛伊德毫无保留地传达消息的时候,并未显示出疑虑。
“出事故了,”他说。“我们接到命令,立刻返回地球准备进行一次救援行动。”
“什么样的事故?”
“我们的姊妹舰,‘银河号’,原来正在进行一次木卫考察活动。她迫降了。”他看了一眼弗洛伊德那惊疑不定的表情。“是的。我知道这不可能。不过你还没有听完。她搁浅了——在欧罗巴上搁浅了。”
“欧罗巴!”
“恐怕是这样。她有损坏,但好像没有人员损失。我们仍然在等候其中的细节。”
“什么时候出的事?”
“十二个小时以前。她报告甘尼美第之前还有一些拖延。”
“可我们能干什么?我们在太阳系的另一端。回到月球轨道加满油,然后走最快的轨道前往木星——那得——喔,至少两个月。”
(在“莱昂诺夫号”时代,弗洛伊德对自己说,那会是两年……)
“我明白,可是当前没有其他船能办得到。”
“甘尼美第自己不是有快艇用于卫星间的交通么?”
“它们只是设计用作执行轨道任务。”
“它们曾在卡里斯多降落。”
“只是执行能耗小得多的任务。哦,它们可能到达欧罗巴,但基本不能携带载荷。这当然是研究过的。”
弗洛伊德几乎没有听到船长的话,仍然在竭力让自己承认这个事实。
半个世纪以来的第一次——有史以来第二次!——一艘船降落在这个禁忌的月亮上。立刻引起一种不详的感觉。
“您认为,”他问道。“是否在欧罗巴上的——什么人——什么东西要对此负责?”
“我正在这么考虑,”船长忧心忡忡地说。“可是我们在那儿探头探脑都有好多年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呀。”
“还有更要紧的——就这样去援救,我们自己会不会出什么事?”
“打一开始我就想到了。不过那纯属臆测——我们得等候更多的事实。还有——这是我请您来的真正原因——我刚刚收到‘银河号’船员的名单。我在想……”他犹豫着,把一张打印纸推过桌面。
根本不用看,海伍德·弗洛伊德就知道那上面有什么。
“我的孙子……”他有气无力地说。然后他对自己说道,我这个家族的唯一传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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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柔术 | 韩松 | 《柔术》
作者:韩松
正文
柔术(1)
一、烟花三月下扬州
阳春三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江采宁乘坐地铁,在建国门出站,步行到国际饭店门口,便看见了那群人,以及那面牌子:北京柔迷观光旅行团。他上去报了自己的名字,便被发放了一个胸牌。
然后就等待别的人。等人聚集齐了,大家便乘坐一辆预定的大巴,沭浴着浩荡的春风,前往机场。
一路上,江采宁注意观察,见同行者无不衣冠楚楚,举止得体。柔术,据说已成为了中国中产阶级的消遣。当然,旅客们大多是男人。
又看了看刚发到手中的日程表。这次,要去以柔术闻名的七座南方城市观光,分别是武汉、南京、扬州、苏州、桂林、南宁和昆明,旅费为每人八千六百元人民币。
江采宁正在北大国政系读研究生,虽然家境倒也不错,但也不能一下子从生活费中挤出这么一笔钱,这次,主要依靠导师学术经费的资助。
因此,坐在大巴上,一直在想,与他们不一样,我这可是为着研究的目的啊,来增加感性的体验。但是,却不要让他们看出来。他因此尽量多听多看而少说。
数了数,全团总共三十六人当中,仅有四位女士。大伙儿的年纪嘛,最小的有十六七岁,最大的怕有六七十岁了。带队的是位年约半百的敦厚男子,在车上,向大家宣传讲着注意事项:“这次咱们是去南方,那里的居民比较精致、讲究。因此我们要注意言行。不可以带粗口。那可就要让人家看不起啦。尤其是,各个城市都有许多同好。要尊敬他们。不要贬低对方,但也不要赞誉过头……”
从身边人的口中,江采宁知道大家都叫他老童,是北京市一位深孚众望的超级柔迷。
老童又继续地说着什么。江采宁因为坐得较远,却听不清了,只看见射进车窗的阳光中飞溅着唾沫星子。
到了机场,统一办理了登机手续。在候机大厅,他们还遇到了另外两支柔术观光旅行团。团员们喜出望外,亲人般地互相打起了招呼。事实上,一年四季,国内都有柔迷不停地出行,成为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地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在飞机上,坐在江采宁旁边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饶舌男子。他不断地要找江采宁说话。
“这位兄弟,看样子是第一次柔术旅行吗?”
“是呀。你呢?”
“我自己都记不清是几次啦。你一定是‘听’吧?”
“听”是对柔迷中初入道者的称呼。
“唔,我还是在大学里第一次看的现场表演哩。”江采宁老实地回答。
“那么,你太不能与我相比啦。我可是从七岁时便喜欢上啦。”
“啊呀,那真的是资深的了。”
“也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喜爱上这艺术。哎,你怎么就不问呢?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那就是所谓的缘分吧!”男子的语气中流露出自诩般的得意。看来他逢人便都这么说。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江采宁竭力显示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是七岁那一年,晚上看电视的时候,记得好像是动画片《米老鼠》,无意中转到一个频道,正在播女人表演柔术,太美啦,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可当时很晚了,我老爸不让看,于是,我就拼命哭,结果被老爸狠狠打了两下屁股。嘻。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发疯似地爱上了柔术。”
“的确,这听上去就是缘分的意思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男人神秘地凑近江采宁,一股口臭使北大学子几乎窒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有的人喜欢雄浑之美,有的人喜欢阴柔之美。如今看来,阴柔之美更胜一筹啊。”说着说着,这个家伙更像是在自酌自饮中陶醉的样子了。
类似的痴迷者,江采宁也听说过,是广为存在的。他认为柔迷们的心理总是有一些奇异的。不妨说他们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吧。
他产生了一种复杂而错乱的心情,便把头扭转去看窗外的云彩,见它们正在纷纷地重新聚集,而刚才还呈现为马啊骆驼啊什么的,转眼间就变幻成为鲸鱼和大象了。这让他暗暗心惊。
二、新翠舞衿净如水
的确,江采宁三个月前才第一次到现场观看柔术表演,而那不过是作为研究课题的一部分。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课题作为毕业论文的内容呢?其实也没有太多的理由。与相恋三年的女朋友分手后,江采宁就对一切的课题甚至生活本身都兴味索然起来。至于柔术,倒也不是感兴趣的,只是觉得它有些与众不同,就带着自抱自弃的意思,随随便便地选择了。
没想到的是,导师竟也一口同意了。
对于柔术,江采宁之前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是影响面很广的一项新兴产业。柔迷,则是急速膨胀中的一个庞大人群。
研究开始后,才对这里面情节之丰富,感到惊诧。
逐渐发现,校园里也有许多爱好者,也有柔迷协会。他于是请他们带他去实地看表演。
校园往北的城乡接合部便有一排柔术演出场所,似乎主要是以招引学生为目的的。设施大都比较简陋,倒可以类比于“大排档”。价格则很便宜。他们去的是一家叫做“红妗姝”的,是用一户大杂院改造的表演场地,据说,养着两位从乡下来的软功女孩。江采宁还记得,当时他们是坐在大坑上观看的。
尽管如此,也让年轻的书斋学子大开眼界。表演结束后,江采宁脑海里还久久地萦回着那活生生的、虫子似地抽搐着的美丽身段。女人的胴体短促地裸露在蝉翼般演出服外面的部分片断,的确显得比想像中要干净许多,却又带有田野的泥土芬芳。
充满异性感官气息的躯体柳条般折叠起来的时候,给江采宁的第一印象,应该是没有性的。但是,男人的胸膈膜之间又立时涌动起了一股逆火般的热流。这种神异的感觉,让他当夜便失眠了。
另外一个感觉,就是,柔术,是不适合女孩子观看的。
其时,江采宁也曾环顾周围的七八个观众,见基本上都是男大学生,有的看得甚至咧开了嘴,淌下了一挂挂清汤口水。这使得他有些坐不住了。
带他来看表演的,是一位读计算机本科的柔迷,在回去的路上,嘱咐他说:“可以不吃饭不喝水,可以不结婚不谈恋爱,但不可以不看柔术啊。”
江采宁也曾听说,不少男大学生都是因为喜欢上了柔术,而与女朋友分手了。但女孩子呢?他的女朋友,该不会是悄悄地迷上了柔术,而与他拜拜的吧?
江采宁因此从一种被动性的研究,转而有些主动的好奇了。这便是他不惜花费报名参加这个旅行团的理由吧。
三、晴川历历汉阳树
飞机飞了一个多小时,于中午之前到达武汉天河机场,大家进城后,住进了预定的晴川饭店。
简单地吃过了午饭,积极的分子,不愿意休息,便呼朋唤友着要去逛街了。
武汉本是中国杂技名城,在汉阳,有国内闻名的柔术一条街,唤作“鹦鹉洲”,全长五华里,连绵地云集着柔术的大小会馆以及与此相关的专业商店、娱乐场所、展览馆、博物馆和个体摊位,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柔迷们。
江采宁与飞机上认识的那位男子——名叫雨洁,还有其他几位柔迷一起,一道前去。一边走,大家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柔术之美。江采宁刚开始还有趣地倾听,时间长了也觉得有些无聊,不过人家却是正经八百的。
“人是不是丰满一点练柔术好像觉得更柔软呢?像刘思宇,就有一点胖。”说这话的,比较年轻,像也是入道不久的“听”。
刘思宇是早年间中国著名的柔术表演家,至今,仍是柔迷们崇拜的偶像,这一点,江采宁是从中央文献*社*的《中国柔术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书中知道的。
“有些道理。太瘦了就不好看啦。不过胖归胖,还要有曲线才好看哟,呵呵,像我一样。”叫做小柔的人说。虽然叫这个名字,可是,人有六十多岁啦。
“老头,对自己还挺满意嘛。有一点肉可以保护骨头少受伤害。”雨洁调侃说。
“我自己还行啦,不过我注意到不少柔术女艺人都挺丰满的哟。嚯嚯。”
“好像是的,因为顶尖的柔术演员中很少有瘦的人。”另一人附和。
“很少,好像刚刚来访的越南四人柔术中有一个很瘦,感觉便不好。”
“不知哪一天能看到你的柔术表演?因该不会比她们差多少吧!”雨洁又戏谑小柔。
“你说呢?她们是专业的,我可是业余的,应该是有差距的啦。不过,也不会示弱的哟。”小柔认真地大笑起来,一瞬间,充满了年轻人的豪气。江采宁不禁惊异地想,这年过花甲的身躯,到底能够弯曲到什么样的程度呢?那必定是人间奇迹了。
沿街的建筑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都是柔术表演的会馆,茂密连踵,如同森林。较之北大校园附近的,却又高出几个档次,堂皇而且宏大了许多,至少都有三层楼,也有五六层的,可见想见演出时的场面。在北京朝阳区也有如此的柔术一条街,却也赶不上这里的典雅华丽。建筑的样式,多是仿古的,为汉唐风格,但也有中西合璧的,形成了巴罗克式或古罗马式的韵味。著名的馆所有“飞燕阁”、“梦鹤庄”、“芳草萋”等。可以说,是城市的一道风景或者名片。
进入主要的路段,大家神情也恭敬了起来。
下午时分,按照此行的规矩,大多数场馆并没有安排表演活动。“听”们都好奇地探头探脑,伸长鼻子满街嗅着什么。却也看不见柔术女出来走动。她们可能正在练功吧。江采宁却看见了别的旅行团以及散客们。
除了表演会馆,沿街还有许多出售商品的门面和摊位,大都是与柔术有关的。热销的商品包括手具、纪念章、小雕刻、玩具、名角用过的物品、专供爱好者使用的练功鞋和表演服、书籍、杂志、光盘等等。有的店铺并不直接涉及柔术,但也具有某种你说有那就有的联系——比如,眼前这家“高跟世界”。
玻璃橱窗中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女式高跟鞋,无不新鲜耀目。店门前有这样的广告语一般的介绍:柔术是将人体潜能发挥到极致的最美的艺术,而美腿高跟则是女性美的最高体现,两者的结合创造了人类世界最美、最动人的画卷。
想到在二十一世纪上半叶,随着中国全面建设小康社会运动的深入推进,全国各地一夜间都涌现了这样一种有益身心健康的新生活方式,并在十三亿民众中掀起了观赏和参与的热潮,江采宁不禁啧啧称奇,恨没有早一点亲密接触。
一路上,小柔只是东瞧西看,评头论足,每一样的货色,他都能如数家珍,通晓来历,但买的却少。雨洁倒是舍得掏腰包,采购了不少东西,包括一大堆白布鞋、女学生鞋、芭蕾舞鞋和软底舞鞋。他还向江采宁热情地做着*。江采宁最后买的是两张柔术表演的光盘,从介绍上得知,都是从前小知了、小米粒和刘思宇等名角表演的经典节目。
这时候,他已然是深怀好奇地期待着晚上的正式演出了。
四、蓝田日暖玉生烟
傍晚,大家早早在宾馆吃了饭,便回到各自的房间收拾起来。
主要是,换上了比较正式而体面的衣服,不少男子,也略施脂粉,喷上香水。这就如同要去约会一样。
在走廊里,江采宁听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说:“心跳得怎么这样厉害呀。都快要死了。”
“做一下子深呼吸。一定要保持镇静和雍容,别让人家觉得连北京来的也没见过世面。”老童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说。男孩立时泪流满面了。
老童又对一位颤巍巍满头白发、年届七十的老先生说:“带药了吗?”
“带了带了。”老头点头呵腰,一手从怀中掏出速效救心丸供老童检验。
“可别再像上次那样,节目还没有结束便晕倒了。让人看了笑话嘛。”老童一脸严肃。
“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请您放心。那次是自己不小心嘛。再不会丢脸了。”老头眼神躲闪着对老童说,耗子似地快速溜了过去。
江采宁暗笑。他搜集到的案例中,也有因为激动不已而当场死去的客人。对此他曾难以置信。
但是,现在亲眼所见,的确,连那些老客,也按捺不住兴奋。这正是柔术的神异之处。每一次,都像是初次。这与*,却又是不同的。但感染力,说不定更甚之。
最后,老童挺胸收腹站在大堂门口,督察员一般检视着大家,有时伸手拂去某人肩上的一粒灰尘,有时又帮人拉扯一下衣襟。
果然,都是西服革履。如同去看交响乐演出。
今天要去的场馆,便是“芳草萋”,据说有着地方政府做背景,属于较高档次,接待过中央领导,以及外国贵宾,据说,那些大人物啊,也都是柔术的爱好者哪。
大家是集体坐车而去的。快到的时候,江采宁也有些心跳起来。他忙正告自己,是去实地研究嘛,慌什么。但心情终归却与那次在大学附近看演出不一样。大概,是受到了团体活动所制造出来的“场”一类存在的感染吧。
此时,他禁不住一回头,扫视之下,见满车的男人们都透露出了菜花蛇一般阴柔媚气的眼神。
他不禁想到,有一次,与来自台湾的一位同学聊天,那人忽然就问江采宁:不知为什么,每一个大陆男人的眼中都有一股至阴的气色?江采宁当时无言以对。
他吓了一跳,赶忙去看车窗外面。夜幕之下,整个柔术一条街都热气腾腾地闪亮了起来,如同美术片中高居天庭的玉皇大殿。古老的武汉城又变化出了另一番妙曼的新鲜景色了,这却是历史的演进所难以预料的。从那种光怪陆离的气氛看,倒有些像是拉斯维加斯,不,又绝不是。
“芳草萋”有六层楼,浑身光芒万丈,有着最高等级的装修,令游客喜上心头。门口的服务生,都是年轻漂亮的小男生,个个笑容可掬,性感撩人。
一进门,便能看到迎面的墙上贴着的一连串的巨幅照片,是要人和贵宾们看表演后与艺员和职工拍下的合影。
有一幅的下面,有着这样的文字说明:二零一八年五月二十五日晚七时三十分左右,在中国官方人员的陪同下,日本首相阿部带着几名随身秘书来到芳草萋,也带来了一种轻松、随意的气氛。阿部首相先与工作人员分批合影留念,兴致很高。随后大家落座包厢,观赏中国柔术表演,女演员柔软的身段和各种变化让阿部大开眼界。
随后,三十六位客人被分成六组,带入了六个包厢。女观众也交错地安排在了男人中间。
包厢里有序地摆放着中式的沙发和茶几,并备好了红酒和果点,立体声传出了袅袅的江南民乐,墙上贴着名家的工笔仕女画。江采宁注意到,这些画作旁,还衬有四幅壁挂式电视屏幕,一时倒也不知做什么用的。有一个呼叫钮,像是用它可以随时招来服务。
包厢一侧有屏风,推开来,是一个大阳台,一字摆好了一排六个高脚凳子,每张前,立有看样子倍数甚高的单筒望远镜。
阳台之下,便是底层的大厅了。那里也摆放着几十张搁有果点和酒瓶的圆桌,已零零星星坐有一些客人。往前看,便是半月型的舞台了,此时,空寥无人。
江采宁忙着观察环境,转眼才发现,一道来的同伴都不见了。
八时半,表演开始了。这时,消失掉的同伴才回来了。大厅里也忽然间坐满了客人,如同变魔术变出来的。
江采宁很久以后都还深深地记得,就在这个炫目的晚上,表演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其间,也穿插有其它节目,比如“柔妹三人组”的歌舞,但主体当然是正式的柔术表演了。
有单人的,有双人的,也有三人和更多人的。除了一个小孩、两个男人之外,主要都是年轻女人的展示。当然了,也有据说是兄妹出演的男女双人节目。
与在北大附近看到的又不一样,坊间的,显摆着更加专业化,打个比方,那就是从百年老店里当场做出来的新鲜生日蛋糕了,有着一丝不苟的精细做工。
江采宁对于人类身体所能呈现出来的如此众多的形式,感到眼花缭乱,心绪不宁。
一幕接着一幕,女孩子们犹如精灵,用平凡的肉身叠成山峦,成流水,成彩虹。恍惚间却又不是,分明仍然是女人的玉体本身。这正是一种破空而嘹亮的艳丽。
他不禁想到了柔迷们常常挂在口头的话语:新娘一笑百媚生,柔术一展惊四座。
给江采宁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三位穿着泳装、身段极佳而貌美如仙的女孩子,在一张桌子上完成她们的生命之作。她们的身体走马灯似地穿插交叠,从莲花变成宝塔,又从宝塔变成蜃楼,又从蜃楼变成礼花,最后,燃放成了满天的星星。
在灯光的幻影中,这一切显得阴柔典雅,又带有无比神秘的气氛。
整个的观赏过程中,江采宁都觉得女孩子的身体里面,完全充满了透明的泉水,却又在恰到好处的控制中,不会溢漏分毫,以使男人在半渴中充满期待。
六层楼,几乎都坐满了看客。除了大厅里的全场性节目,据说,还有单独在包厢里表演的。
与江采宁同来的男人们,在阳台上一字坐开,用望远镜去看。他们的身体这时完全僵硬成为了一尊尊石雕,与台上女孩子的圆润活泛和生动辉煌,形成了有意思的对比。有时候,他们中有人又焦躁地扔下望远镜,匆匆回到包厢。这时,那四幅电视屏幕都通亮了,从不同的侧面,更加周到而详细地展示女孩子身体的各种细节,有的当然是高清晰度的特写了。
这时,按捺不住的男人们也会用遥控器让画面定格,然后按键打印出照片。这却是要另外付费的。
江采宁更多的时候,是使用望远镜,这样他便可以看到女演员臀部和大腿之间肌肉细微的颤动,有时松驰,有时绷紧,如若大漠外弓弦的幻影。
愈是如此地身临其境,他便愈是真切地体味到,柔术纯粹是女性美,是给男性欣赏的。
恰好,江采宁的包房中没有安排女人,所以也不知她们的反应。那却必定又很有趣。
最后的*,是当地一位名角的出场。来自全国不同省区的观众,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齐声呼叫她的名字“幽梦草”,宛若海潮叠起。
江采宁隐隐听到,到了此时,雨洁和小柔的呼吸声才格外地响亮了起来,如茶水在温炉上经过长时间的酝酿,终于滚滚地烧沸了。但他们只是控制住身体安稳地放平不动,正像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绅士的模样。
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美的,这就是柔迷们喜欢柔术的主要原因吗?
柔迷们常常会引用唐朝诗人李商隐的《锦瑟》的句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在他们看来,柔术仙子就是如诗句一样凄美而可望不可及。柔迷们只能沉静在美丽的幻想之中。
然而,得不到的,又恰是最大的得到。只要以老年观众为例,看看他们脸上呈现出来的毕生中最大的幸福感,便会体会到此意了。江采宁作为“听”,却暂时还不能领悟这审美的微妙,令他不禁有些气急败坏。
但他想,或许,此刻这种微妙的心情,也就比较能恰到好处地、形象地道出今晚的情形吧。
五、空里流霜不觉飞
除了晚间看柔术表演,白天,也会间杂着安排一些游览观光,比如参观黄鹤楼、古琴台以及磨山东湖一类。
在这样风景如画的地方,不知不觉已然置身于境中的人们,便会更加放松地抒发夜间获得的观感。
“难以想像,幽梦草的腰会到下到那样的程度。腰及腰以上的部位都可以对折。”
“怕是世界上最软的腰了吧。”
“据说,全国最高水平的柔术专场,除了中南海里的以外,便是为全军老干部安排的汇演了,我看过录相,也没有这么美啊。”
“到底是长江流域的柔,非同寻常啊。”
“那也要看具体的人了。但是,南北的差异,还是不能妄加否认的哟。”
“所以说,经常性的异省旅行,尤其是到南方的旅行,还是极有必要的。”
江采宁不禁想到,昨夜,在节目正式开始之前,观众们怎么会都消失了呢?这却是疑问。他好奇地向前辈请教。小柔笑着说:“柔术有两种美啊。台上的表演,让人觉得美丽是因为她的衣服多变亮丽,化妆多采多姿,身材面貌姣好,手具五花八门,姿态千变万化……其实这都是柔术吸引人的地方。可是你曾发觉柔术另外的一种美丽吗?”
“是什么呢?作为初来乍到的人,我却是不知道的。”带着请多指教的表情,江采宁谦虚地说。
“那种美,是属于‘早到现场’的柔迷的喔。是在正式演出前,欣赏在后台练习时候的柔术,相信不少人都有同感吧?有经验的柔迷,每次都要去捕捉表演前练习的镜头,一样的女孩,一样的身体,但少掉了表演时的浓妆艳抹与服装手具,虽然褪去了这些吸引人目光的外衣,但却往往多了份坚毅执着及背后殷勤的付出,那种美,往往在悉心观察中才会发觉啊,也便更加的铭心刻骨了。有一篇文章,叫做《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热身现场的女孩子更美》,我倒是*你一定要看看的。”
“原来,是这样的啊。”
“说起来,许多节目在展现身体柔软度的动作时,必须在事前努力暖身,因此练习中常可见艺人们有些过度地极端曲折自己的身体,以求表演时有正常的表现,这也充分展现了女性身体曲线的丰富与多变迷人,虽然有人觉得几近自虐,但有经验的柔迷却常从中看到令人感动的极至表现。伴随着音乐,声光俱佳的表演令人迷炫,轻装简束、极端平常的事前练习也一样有让人讶异的一面。这两种美,身为柔迷的你喜欢哪一种呢?对我的看法,你又有些什么观点呢?”
“啊,我却是无以言对了。”听着小柔唤他做柔迷,江采宁有些受宠若惊了。
“看来,你不但还不是一位资深的柔迷啊,连门槛也只是刚刚迈进半只脚哩。需要加油哇。”小柔不想看着江采宁得意,又谆谆而嘱。这使后者复自卑起来。
“请您放心,我一定加油。”江采宁忙说。
“柔术,这可是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情哪,不可以以轻慢之心等闲待之。”老人又郑重地加上了一句。
小柔的话语使江采宁心存感激,顿然对老柔迷的生活充满了敬仰与好奇,人就整个地怔在了原地。这时,一行人正行在美仑美奂的东湖之滨,半空中的一块云彩,像是想起了什么心事,忽然就停住了。世界的非真实性与逝去感,顿时由上而下浸染下来,逐层地布满了江采宁的胸臆。他立时觉得自己正处于一场梅雨的中心或者边缘了。
他想,毕竟,一辈子好短啊。
六、乱花渐欲迷人眼
作为柔术的研究者,特别是,作为已经有了初步感性体验的研究者,常常徘徊在江采宁心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即是,性在柔术表演中,占了多大的成份呢?
的确有柔迷撰文称,柔术的接口是建立在最为基础、最为直接、最为底层的情感——*之上的,更重要的,柔术是惟一能够在*基础上建立起的艺术,因为其它任何建立于此基础之上的形式都已被伦理和道德逐出了艺术的范畴。
所以,柔术是最纯粹的艺术表达形式。
但大多数柔迷并不公开予以承认。
在激动人心的表演中,的确没有任何夜总会脱衣舞一般的行为。但是,演出者一定是要着泳衣的,至少,是特制的紧身表演服,通常薄软得像是一撕即破,如此才能确定地衬托出每一丝毫女性的具体轮廓,而不管其美的外在性亦或内在性。
这种衬托,随着身体做出各种极端而高难的动作,在许多的情形下,使得隐藏起来的肉体接近于纤毫毕现的程度,却又在关键之时绰约不露。仅此而己,绝没有违反任何反*诲法规和治安处罚条例。
但正是通过这么一层薄薄丝织物迷雾般的笼罩和消解,才构成了对眼睛的极大挑战和安慰,于是更加深刻地挑逗起了观赏的冲动。据资深的柔迷说,如果是裸体,那么,就反而扫兴了。这正是柔术的与众不同之处。
柔迷们是不能与表演者交朋友的,爱好者们只能远远地运用目光了。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讲,这都或可称作“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艺术。如果一旦走得太近,便会一举破坏这朦胧的美或者美的朦胧,且也由于违反行规,从而遭到同好们的唾弃。
在学校里,江采宁便听人说,偶尔有不懂事的大学生与来自农村的柔术女坠入爱河,结局都以悲剧告终。
柔术表演者本人,也是不能与观赏者深交的。她们只能在脱离此行之后,才能如普通女子一样,施行恋爱、结婚和生育的连续过程。但也有不少人是终身不嫁的,如此,才恒久保有着异性身体的极端神秘性,直到她们变成老婆婆的那一天,也让年轻的男柔迷们心仪不已。
如果说,柔术表演中的确有性的成份,那么,再没有比这个,更加纯洁和高尚的性了。这正是江采宁的看法。
《柔术》 作者: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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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术(2)
七、犹抱琵琶半遮面
在柔迷圈子中,关于柔术与性的关系,还流行着另一种的看法,那就更加接近高深的精神和哲学意义上的了。
也就是,可以追溯到一个古老格言似的说法:男人总是在征服世界,而女人总是在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
愚笨女人征服男人,或许会显露出河东狮吼的狰狞,但聪明女人懂得使用最厉害的武器,那便是柔术,哪怕男人是钢刀利剑,在女人面前也会变成绕指之柔。
因此,柔迷中间也有这样的观点:这里面浸透了老庄“无为”的精髓。试想想,女人什么时候主动过呢?若即若离,又不离不弃,犹抱琵琶半遮面,正是这隐隐约约、时隐时现一般的幽怨缠绵,才最终激起了男人那无穷的好奇心与占有欲,使其欲罢不能,穷追到底。这便是在那小小的一方圆桌上,女人凭借一无是用、弱不禁风的身体所能展示出的大意吧。
从柔术表演中,自然还能看到“娇”的引诱,娇柔娇柔,正是一对极好的搭档。小鸟依人,娇娇滴滴,这本是女人的天性。知己“倾国倾城”,足可克“男人是高山是大树”,小小藤蔓可以爬过高山,缠死巨木,这种表演中的常有姿态,已成为柔术节目的固定主题,尤其是,通常会烂熟地展示于男女双人表演的情节之中。真可谓柔能克刚的象征。男人醉死在温柔乡里,错却不在女人。
“嗔”是描绘柔术的另一要素,与娇恰作搭档。一娇必有一嗔。柔术表演中,常可看到女人在翻腾之间,轻舒玉指,樱桃小口轻轻一嗔,目光如炬,此时,坐在台下的男人却又不能冲上前去抚慰,只能强抑欲火中烧,便怜爱丛生了。
“媚”,即所谓“千娇百媚”,作用同样是取悦男人。男人见了在小小圆桌上波浪般随意折叠、连骨头都仿佛全稣了的女人,立时觉得,什么江山社稷,都可以抛至身后了。因此,柔术可以说是尽展艳媚的艺术。
“痴”亦是柔术的重要内容。女子痴情不是女子傻,而是女子的执着,她认定那东西是她的,她会用她的柔情她的蜜意死死守候着自己的感情。一痴就是十几二十几年不变。再没有比柔术更好地体现痴的意境的了。女孩子从几岁起便开始苦练,一经投身便从不退却,忍受伤残痛楚,大有迷途不知返的意思,使再坚强的男人也慨然泪下了。
雨洁有一次对江采宁说:“在当代中国,越来越多的男人在寻觅伴侣的时候,目光越来越多的盯在温柔型的女孩身上,那就是人们越来越追求温馨幸福浪漫多情的婚姻生活。从大的方面来说,这却是国家稳定和进步的保障。”
啊,国家的稳定和进步,这在江采宁心中,如一块当空而落的陨石,恰好击中了一处五千年不起涟漪的池塘。
“所以,在一个和平和繁荣的时代,女子柔术就愈加重要了。”雨洁总是用总结的口气如是说。
正所谓柔情似水啊。女人天生该柔。把她装在盒子里,它便是方的,把她装在瓶子里,她便是圆的。柔术表演的精髓,完美地呈现了这样的东方古老哲学。
江采宁有时也想,这里面不就有着男尊女卑的丰富意义吗?却不带有任何贬义。最终,女人却把这本由男人定出的规则,通过伺服和献媚于男人的技艺,变为润物细无声地控制男人的工具,实在是一件撼天动地的事情。
在江采宁看来,柔术同样是可怕的,如若一具姑隐其锋的利器。自己在无意间闯入这个天地,与它接触,有一种颤然的震栗。
这里面,既是欣喜,又是畏惧,也许,某一天,柔术会进化出自己的智力吧?到了哪时,再也分不清,女人所展现的,究竟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大脑了。总之,随时都会像网罗一样游过来,俘获男人,掏空他们的钱袋,也夺去他们昙花一现的生命和精神,却又纯洁无暇,不动声色,随时地功成身退。
看到那么多的以男性为主力构成的柔术观光旅行团,在大江南北来往穿梭,失魂落魄,把人生的美好时光消耗在这上面,这种感觉便愈加强烈了。
而国家在本质上作为一种男性的体现,最终必会被一些会柔术的女子所驾驭。在历朝历代,这种情况不是早已经发生了么?而以男性为主体的影视界,长期以来也对拍摄帝王被一位阴柔智慧的女子*纵的题材,有着强烈的嗜好。
这么想的时候,江采宁便感到了一阵阴风缭绕的刺激、迷乱与惧意。对自己的命程,也水月般摇曳着把握不定了。
武汉三镇的夜空,微微地散射出暗红的色调,让人在似欲非欲的压抑之间难以打熬,却又可以沉湎于自虐的快意。
八、道是无晴却有晴
下一站是南京。由武汉至南京,已有磁浮列车相连,极为方便快捷。
但在车站候车的时候,不料,发生了一起意外的事情。
有穿灰色茄克衣的三男一女,一直在一侧徘徊,流露出对他们这一群特殊的旅客很感兴趣的样子。
其实四人的神情早已显示出怪异,但大家却没有多加留意。忽然,他们便疾走了过来,其中两人抖落出一块布条,展开来,是一张白底黑字的横幅:
消灭摧残妇女儿童身心的柔术魔鬼!
与此同时,四人一起呼叫出了让人吃惊的口号:
“驱逐柔术!”
“打倒柔迷!”
“还人类身体以尊严!”
同时,雪片一样把传单散了出去。
旅行团大哗,老童和小柔都站了起来,作母鸡状护卫着大家。几个年轻人不忿地冲上去,拉扯住那四个人。横幅立即被扯烂了。大家又扭打成一团。
江采宁惊得目瞪口呆,却瘫坐着不敢妄动。仿佛鬼使神差,他一眼看见,年轻的女抗议者如花的脸庞上,显露出了一种只有在天空中看大地时才能见到的缤纷难释颜色。
很快,警察便出现了,带走了三男一女。候车大厅的秩序才慢慢恢复正常。
雨洁俯耳对着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江采宁说:“不必紧张,出门在外,经常能遇到这样的事情。但政府总是保护着柔迷们的。我们,可是税收的大来源啊。”
果然,旅行团中并没有人被带走,反而,警察、铁路职工和其他的候车乘客都过来安慰了大家。
但还是有几个新入道的小孩子,没经历这样的场面,很久还不住地打着哆嗦。
不过,旅行却没有受此的影响,而继续进行。火车开动了。大家好像忘了刚才的事,而只是热烈地谈论着下一个目的地的美妙。
但江采宁脑海中翻腾不止的,却久久是那个女人脸上的复杂表情。他能读出多少来呢?嫉妒,恹倦,愤怒,怜悯,以及竞争和不服。还有更多的。
在去厕所的时候,他拿出偷偷藏起来的传单来看。上面是这样的文字:
柔术的残忍:一位女孩的自诉
我是个喜欢且练柔术的女孩。我的梦想是把自己练成最柔软、腰最细、体重最轻的女孩。我哥哥是我的助手。我每个礼拜做一百小时美好残忍的训练,是连续的一百小时。在这一百小时里我不可以吃任何食物,不可以休息,只可以喝很少的水。首先我要全身裹上塑料的保鲜膜,再穿上厚厚的衣服,让哥哥骑车拉我去跑步。我坚持四小时然后在七十度的牛奶里泡二小时,蒸二小时桑拿。然后,哥哥会用两手掐住我的身体,两手距离十厘米,像洗袜子一样使劲的挫,直到紫了,再挫别的地方,然后用蒸气熨斗(不是很热)烫掐紫的地方。然后哥哥让我趴在床上,用鞭子、皮带狠狠地打我(为了练忍痛也可以打碎脂肪)。为帮我束腰,用很结实的绳子一头系在暖气上,在我的腰上打个节,他用尽全力拉紧,然后用橡皮条(就是老式输液用的)紧紧的勒在我的腰上然后压腿。
又配了一些柔术表演的照片,分别注有“劫后余生”、“车祸现场”、“恐怖地狱”等的标题和说明。
最后,是用红色的大字书写着抗议者的呼吁:“请看看吧,难道,这不是一种残忍无比的、摧残身心的妖术吗?对人的精神,它犹如邪教;对人的身体,它犹如毒品。它使原本正正经经、健健康康的女孩子,变成了疯狂的妖魔。它虐待儿童,残害妇女。它使社会堕落,使国家毁灭。这是一种变态的所谓审美。它是残酷的猎奇,是嗜血的看客的兴致,是毫无心肝的对人的痛苦的平常心。难以想像,在古罗马斗兽场关门两千年后,在中国又兴起了这样的驯兽表演!公民们,父母们,兄弟姐妹们,赶快觉醒过来吧!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吧!中华民族再也不能用骨骼和心灵的极度扭曲来取悦自己和取悦外国人了!”
江采宁深感震惊,又哑然失笑,不禁想到,在别人看来是残酷,但在柔迷们看来却是美,这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一件事情呢?
那么,柔术本身究竟是否残酷呢?
这却牵涉到以什么样的标准了。如果按照相对主义的哲学,却又无所谓了吧。何况,这一类型的残酷看样子正在成为中华文明的时尚主流,如果大家都习惯了,也无所谓了,即便是堕落,也会被称作先进文化的代表吧。
到达南京后,一行人下榻金陵饭店。抽机会,江采宁进一步与雨洁探讨了他在列车上思考的问题。
“那传单上面说的,是真实的吗?”
“啊,没有这么厉害嘛。”雨洁讪讪而笑。“是要骗你们这些‘听’的嘛。”
“是这样的么?知道我是‘听’,你可别蒙我。”他疑惑地看着雨洁。
“千万别信他们,都是生活在社会低层的家伙,没有钱,消费不起柔术,看到柔术成为了一个风光的产业,他们又不能从中得到好处,便嫉妒呗。不喜欢柔术的男人,肯定是不正常的。”
“可是,谁能证明爱好柔术的男人没有虐待倾向呢?不然为什么喜欢看被扭成麻花一样的美女?只是爱好柔术那么简单么?”
江采宁的话音未落,雨洁的脸膛上,便呈现出了一种龙卷风过境般的魔幻迷离。他急切地正要对江采宁说什么,这时,小柔却灵猫一样呼啦一声插了进来,原来,他一直在边上偷听着他们的谈话。他抢在雨洁前面说:
“应该这么说,懂得欣赏柔术的美的人,就懂得欣赏女孩子特有的美,也懂得珍惜女孩子为此所做的艰苦付出,更会懂得爱惜女孩子。我爱柔术,更爱欣赏她们练功。但是如果有人真的虐待女孩子,我和别的柔术迷绝对是坚决反对的。世上什么人都有,爱好柔术的人当中也可能有一些败类,借柔术之名干坏事。对此我们要有警惕,但他们不能代表所有的柔术迷。”
“那么,坏蛋仍然是存在着的了。但是,究竟占多大比例呢?”
小柔忽然就变化了脸色,惊诧莫名地瞧着江采宁,仿佛他是一条蛇蝎,然后,闪电一般便转身跑掉了。
“你呀,看来真的是个‘听’,怎么能这么问前辈呢?你需要多多地参加柔迷们的集体活动,自然会明白一些道理的。”雨洁责怪地说。
看到江采宁委屈的样子,雨洁其实感到的是一种由于小柔退场而带来的压抑的解除,便又亲密地对江采宁说,倒也不能一句话就把残酷否定了,那倒真的是一种美。最精致的柔术,脱胎于此呢。
于是,江采宁想,柔迷们只是公开场合讳言于此吧。
后来才从网上查到了雨洁这番话的来历。要说起来,最精致的柔术节目,是柔术滚灯了,是最为传统的保留节目,顾名思义,就是项灯翻滚,那么,柔术滚灯是怎样发明的呢?相传,唐代贞观年间,有一个叫马秀元的吴桥杂技艺人,在雨季带着全家从福建南平闽清演出,为了省钱,他雇了一条小船沿闽江顺流直下,当小船行至葫芦山一带时,江水猛涨,小船一时失控撞在了石壁上,船毁人亡,只有马秀元的小女儿马翠萍抱着一只小鼓,几经沉浮被福州的一只商船救起幸免于难。这个富商见马翠萍有几分姿色,便纳为小妾,大老婆冯氏对此十分恼火,每逢丈夫外出,她就变着法儿的折磨马翠萍,两只耳朵挂线,双手拄地跪着爬,裁缝无论用什么线都可以随便抽,耳朵拉破了灯也不准掉,手也不准扶,否则不是针扎就是毒打,为了少受折磨,马翠萍无论多苦多累都咬牙坚持,稍有空闲就认真练习,加上原有功底,进步很快,大老婆看这样折磨不了她,就又想法,让她双手、双脚、头顶都顶在地上滚,因有原来的功底,很快马翠萍就能表演了。后来富商死了,马翠萍回到老家吴桥,同一个杂技艺人结婚后,组建了杂技班,她就表演这个节目,受到观众的好评,但动作比较少,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加了些杂技动作,使滚灯这个节目更加完善。
所以说,柔术从一开始,就有着残酷的象征意义,是在沉重人生的压榨和相煎之下,所发展出来的“人体艺术”。
江采宁想,对于苦痛的态度,对于如何接受它并把它升华成为美,在不同的人看来,却又是不一样的啊。
雨洁曾说,“美”通常被理解为对生活的一种抽象眷恋,而每一个正常的男人,都应当无一例外的眷恋着“柔”所带来的震撼,因此“柔”是美的标准模板。而这后面,隐藏着多少“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复杂心态呢。
对于这样的抽象概括,可以说,江采宁还不是完全能够理解。但他已然比前几天懂得更多了。
通过雨洁,江采宁进一步了解到了小柔的身世。
小柔出身贫寒,父母早逝,是在祖母的养育下长大的。从小,便性格倔犟,不服输。上了大学后,竟然成了一个“愤青”。到了快毕业时,因为恋爱的原因,患上了抑郁症,有一段时间闹得几乎要自杀,这倒有几分像是江采宁。
到了三十五岁那年,他仍然没有结婚,却忽然开悟了,到处向人宣称,说懂得了柔术的意义。
怎一个柔字了得——它使小柔把世上的一切,都看穿了。
其实,那个时候,柔术的地位还是极低的,大部分人都不懂得它,也歧视它。小柔却把自己的生命,都投了进去。
正是于此时,小柔背着人开始了柔术的练习,一个男人,又不年轻了,因此吃了许多苦,他梦想有一天也能像别人那样说出自己喜好柔术,不用再偷偷的一个人练,却这不知要等多少年。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时刻却来得如此之快,而他还仅仅六十多岁。
为了柔术,他一直未婚,守身如玉。这正是无数柔迷们向往的生活。据说,老童也是如此。
九、人面桃花相映红
柔术在南京这座六朝古都所展示出来的特色,便是更具个性化的服务。
客人们可以挑选自己中意的艺人,在包厢里面,作一对一的观赏。要是更喜欢,也可以与这位柔妹一块儿宵夜。进一步的话,还能够邀请到柔功高超的少女,陪同着游览当地的市容和山水。
知道了这个后,江采宁也是蠢蠢欲动,却又有些莫名地觉得勇气不足,于是便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是为了研究的需要啊,倒是可以抛下包袱的。
这样的安排,并不算在旅行的固定日程中,还需要付出小费,但相较于内容的精彩,却也是十分值得的。
这一晚,演出在著名的秦淮河畔展开,这一带的地皮,早已卖给广东和台湾来的开发商了,被改造成为了高大密集的演出场馆。
北京柔迷旅行团预定的“芳林宛”,早年曾是著名的秦淮夫子庙。进去后,可见除了宽阔的金色表演大厅外,各楼层上,也分布着蜂巢一样的一个个讲究的包房。
江采宁被领入其中一间,见又与武汉的不同,房间要小巧得多,仅供两三人使用,也没有电视大屏幕和望远镜之类,与大厅,是完全分隔开的。房间里简洁地按照中国的传统方式作了布置,包括墙上贴有以“烟笼寒水月笼纱”为意境的水墨画。
空间中仅一桌一椅,可以倚躺的竹椅显是供客人使用的,而那铺着小毯的红檀木圆桌便是用来表演的舞台了吧。真难以想像人体会在如此狭小的地带变化出难以尽数的姿势。
桌上有一张电子菜单。拿起来打开,见上面列有可供选择的节目的名录。用手指在某项说明后面轻轻一点,便会闪亮出全息的立体图形,悬空展示约三十秒钟,原来是演出的片断。
江采宁随便地点亮了几个,最后确定了想看的节目:《人面桃花》。是一个单人的表演。他按下确定键后,不到两分钟,服务员带着艺人进来了。是三位水灵灵的姑娘。
“先生请看一看,不知中意哪一位?”
没有想到一下来了三人,江采宁略有些慌乱,飞速地扫了一眼。三个都是瓜子脸,身材苗条,模样都挺漂亮,却也孪生姐妹一般难分彼此。他倒是后悔没有点三人节目了。他便装出正宗柔迷的镇静,随便一指右边的说:“就她了。”
服务员带着另两个走掉了。留下来的女孩子冲客人笑笑,进入更衣间。
更衣间也设在包房里,这一点,江采宁刚才没有注意到。木门轻轻地关起来的瞬间,他才意识到这本身里面所隐含着的挑逗意味,但也是一种信任——把天下的柔迷都当做谦谦君子。这种若即若离,才是美的真谛么?
艺人出来的时候,已是一身三点式的雪白色泳装了。才看出来,女孩子体型偏瘦,腹部平坦,胸部小巧,腰身纤细,无一处不恰到好处。
年纪也是符合欣赏标准的,大概是十五六岁吧。太大了,不好,会造成胸部过度发育,过分突出,脂肪增多,看上去便有些笨拙和累赘,年纪太小了,又还没有滋生出女人的气度和韵味。
正这么想着,音乐便响了起来,是一首著名的古筝,唤做《春江花月夜》。
女孩像彩蝶一样,飞着似地上了圆桌,又像是一盏清水,被无形的手被端了上去,使江采宁的眼睛几乎来不及反应。然后,她慢慢地开始支撑旋转,并来回地折叠身体。
顿然间,产生的是一种泥土被灯光从骨头里剔出的感觉。由于是近距离的观看,又不用望远镜之类的辅助工具,江采宁有些不敢相信是眼前的一切竟是真的,并微微地害怕,拿过桌边的纸巾,反复地擦起额头上的汗珠来。
却见少女的身姿仿佛非人间的存在。他不禁想到了结束冬眠的青蛙,以及昆虫绚烂的羽化。
但这又是否是真实的身影呢?却一时不敢想像。只是看到,少女的脚在说话,手在跳舞,牙齿在走路。房间里却又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如若天地停止了旋转。
少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春雨般透入了观者的心脾,有时候,江采宁也会体会到犹如夏雪的凌乱和溃散,完美的肉身出现了分解为最细微颗粒的趋向,最终成为小溪萦流过躯体的每一个死角,在炼乳般的皮脂上盘旋洄转,并像一根极瘦的腰带,蛇一般爬入到男人的城府。而实际上,她只是像资深的柔迷所形容的,不过是在“忍受服装一样地忍受毁灭”。正是这种美至畸形的毁灭,带来了无穷的生命快意。
于是,在江采宁的眼前,种种的七盘舞都水流星一般飞荡开来了,不禁使人想到银白钢剑所舞成的头饰,以及魔术表演现场与箱子一起身首异处的性的震颤。当身体绷紧成为圆弧之时,着力突出的肋骨和若隐若现的乳头,都使人迷醉。
有一刻,女孩子面向江采宁,把稚嫩的下巴搁在桌上,绵绵的胸部也软软地着地,眼见*逐渐地压平不见了,纤细的双手却搬着两条圆润的玉腿往前托举,最后,把滚圆的臀部放在了乌黑的云鬓之上,定格般不动了。
这时候,她两条大腿之间的三角区域,一下子全部地凸展在了江采宁的眼前。*饱满地向上膨起,隔了一层绸布,勾勒出了其下清晰的纹路。
江采宁始才确信,女孩子除了这三点式的泳衣,的确是没有再穿其余的,不禁有些吃惊,热血冲上了脑门。
但女孩却是镇静的,以一种献身宗教般的虔诚,全神贯注地完成着表演的每个细节,视江采宁如若无物。她所奉呈的,只是令柔迷们神魂颠倒的或可称为的一种“柔软胸部及下身豪华的空虚”。
此时,直接放置在自身*之下的艺人面部,微微地泛红了,一瞬间使江采宁感受到了“人面桃花”的迫近,因为自己的脸也红了。
带有撩人性感的姿势定定地保持了约半分钟,让江采宁可以好好地作凝神观赏,他不禁体会到了一种“外在的解剖”的神往,也就是说,女人展现的虽然是其外部的身体,却又是把她内部的每一个剖面和细节都翻转了出来,而男人用目光代替手指和性器,真实地摸索到了女人身体的不同结构,并手术刀一般把它们细细地一一剔清。
忽然,少女的造型又虹桥坍落一般,疾换成了别的姿势。江采宁如一头鹰,忽然失去了捕捉的目标,又如梦中从半空中坠落。
整个表演为时一刻钟,便结束了。
太短了啊,江采宁顿然有了潸然泪下的冲动。
但忽然又意识到,正是这种短暂,才揭示了柔术之美的对于人生的无上喻示性吧?少女所谓的青春,不过是白驹过隙啊。从几岁起便开始的长年艰苦练习,才换来这短暂的一瞬,如樱花般,在欣赏者面前仓促无忌地开放,而后悄然殒灭。因此,表演柔术的女孩,才更加值得男人去珍惜了。
停下所有的动作之后,女孩才对江采宁绽出了无邪的笑容。
“有什么特别喜欢的POSE么?按照规矩,那是可以为客人作重复的,包括定格啊。”
男人脸又一次红了。“不、不需要了。”他嗫嚅着。
但在江采宁意识的深处,仍是震慑于刚才所思虑的震撼的短暂。重复千百遍,也终是过眼云烟。这不就是世间一切事的真谛么?
这时,他感到有些饿了。
“陪我宵夜么?”她娇嗔地问。
他使劲地点点头。又烦躁地想,她们都这样说话吧,因为总有小费。
女孩又冲他媚然一笑,不再说什么,便转身进隔间换了衣服。
十、夜深还过女墙来
演出馆实行一条龙服务,餐饮也包括在里面了。整个五楼便是大型的餐厅,提供着花样百出的南北大餐小吃。男客人和女孩子们穿梭来往,说笑不停。
江采宁要了一个单间,坐下来,略点了几样江南风味的食物,这时,女孩子走过去,放下了门窗上的印花布帘。
这样,在暗红色的灯光下,便有了幽会一般的情调了。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同。
穿着时尚名牌休闲服的女孩,与刚才相较,又像换了一个人。清纯、活泼、聪颖,又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干练.江采宁很愿意喝点酒,也想让女孩陪几盅。说出了这个意思,她却并不推辞。于是要了五年陈的花雕。
酒过三寻,可以说多一些话了。江采宁也才不那么局促不安。她问了女孩的名字,知道这里都叫她做紫衣。
“一天下来,能有多少客人呢?”
“多时,两三位吧,有时一位也没有。还有的时候,是参加集体的节目,不做单独表演的,也不陪客人宵夜。”
“这里总共有多少演员呢?”
“一百二十多人吧。各地来的孩子都有。但男孩子要少一些。”
“你几岁开始练习柔术的?”
“三岁吧。是我父母把我送进练习馆的。”
“是为了生计,才出来的吗?”
“的确有这样的话:学会柔功,天下吃通。这也便是当初父母这样做的理由吧。多挣一些钱,总是好的。但也不尽然。需要说明的是,我们也喜欢柔术。有的人想像我们很艰苦很残酷,其实,太夸大其辞了。”
“可是,为了保持体形,面对山珍海味停杯投箸不能下咽,这对于你们而言,是不是另外一种折磨呢?”
“我们心甘情愿如此。”
“难道,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喜欢柔术么?”
“这是一种很适合女孩子性情的职业,正如同水墨花鸟画或者江南丝竹一样。”
江采宁这时忽然联想到了古时的秦淮艺妓,想到了柳如是和董小宛,却又觉得怀有这样的念头毕竟是让人不安的,甚至有些犯罪感。柔术便是柔术。
女孩子像是看透了男人的心思,微微笑了。
“虽然表演时穿得少一些,但我们当然不是许多男人想像中的那种人。”
“总觉得危险——如果有的客人图谋不轨。”
“这其实是很安全的一项职业。客人并不危险。个别情况下,我们中倒有与客人发生那种关系的,但极少极少。那都是没有经过专门培训的野柔。”
“那么,你是正式训练过的,当然就不会与客人有过分的关系了。”不知为什么,江采宁略感失望。
女孩磊落地说:“我不会有的。如果被发现了,就会被解雇。”
又说:“想*,可以去别的地方啊。我说过了,我们的客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正人君子,也就是说,是真正的柔迷,他们只是沉醉于用目光触摸我们的躯体。如果双方进行了身体的交流,便会破坏这种世所罕见的美的享受。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
江采宁感慨不已,不禁滋生了倾慕之情,举杯向女孩敬酒。俩人便又碰了杯,醉薰薰的目光中交织着会意之色。男人也觉得,少女比想像中更加的理智和明白,大概,是在这样的场合,见过不少世面的缘故吧。
这时,他又想到了柔迷中流传的另一种说法:会柔术的女孩子都有很强的自我表现欲。久已有之的一个悬念浮上了心间,犹豫了片刻,还是大着胆子提了出来:“可是,自己也会有性的冲动吗?”
一直有这样的传说:女人们通过极度折叠和翻转身体,模仿着性*时的姿态,在自我体验中达到了欲情的渲泄,正类同于手*。
“怎么说呢?”女孩却并没有被这样的问题吓住,而是用忽然变得有趣起来的目光看定了江采宁。
“也就是说,那些造型,包含着各种*姿势的可能性吧。柔术模仿了其中的一些,或者更准确地说,创造了一些,那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从中,或会体会到超乎寻常的*的满足吧?”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过*经验的江采宁,脸庞再度红了。
女孩不说话,又屏息看了江采宁半天,哗地大笑起来,竟有些止不住了。江采宁一时很窘。
“虽然也看过三级片,但是,我还没有过那样的经验啊,所以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紫衣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这一瞬间,江采宁对这个女孩产生了更多的好感。刚才还极想知道的答案,顿时变得没有了意义。他顿然很希望能坐到她的那一边去。
“可以抱抱你一下吗?”这么想的时候,他便冲动地说,也许是仗着酒力的缘故吧。
话才出口,他更加不安。在柔迷中,这大概是破天荒的了,老童他们知道了,会怎样呢?要是她叫喊起来,或怎么的,他又该怎么办?
没有想到,她却不惊不慌地应允了:“可以的。”
他便走过去,轻轻拥着她时,有些过电般地颤抖,但又与女朋友在一起时不同。他的确想体会一下这个。但是,这也是出于研究的目的吗?
那个可以随意曲折并尽心奉承的身体,蜘蛛一样盘绕着他,紧紧地依贴着,锦云一样。他进而觉得,在他怀中,她会像自来水一样顺着各个关节滑掉,弥浸到每一个细胞里。但分明又是平常的女人,却使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刚刚分手的女友的亲热。
他便再一次猜疑,女友是否也偷偷习练柔术呢?如此,才不要他了吧。此刻,说不定,也正在某个旅行团中?
片刻之后,紫衣把他推开了。这一推,却又与他的女友不一样,柔情万种,却又不带色欲。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口吃心跳地坐回原座,惭愧地说。
“我也是第一次。但没有关系的。我第一眼便看出来了,你与他们有着差别。”
“为什么呢?”
“是身为柔术女的第一感啊,没有为什么。”
“后来,你说POSE什么的。难道说,很多人需要么?”觉得与柔术女更亲近了,他于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不是很多,但有些客人是这样的。”
“一般都定格什么动作呢?”大着胆子,又追问了一句。
“不一样,因人而异了。”紫衣这时却露出不好再说下去的神情。似乎涉及到的是客人的隐私,而不是自己的。江采宁却想,与她的交往还不够深。但只要维持住关系,总是能够套出更多的故事的。
总之,柔术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于是,他便说:“是的,我与他们不同。这是当然的。但又怎么了?因此,这样,或许能够放心地与你做朋友吧?这是我的名片。”
给名片的行为,较之刚才的拥抱,却使少女略觉唐突了,但又有些感动似的,最后是大大方方地用双手接了过去。
“我们的时间到了。”她又是抱歉而温婉地一笑,小荷一般站起身来。江采宁却有了一种不舍离去的心情,手已经摸向了西服口袋中的钱包。
这时,柔术女伸手撩开了窗帘,只见江南金粉之地,一轮明月冉冉当空,无数的画舫上传来了袅袅的笙歌。
《柔术》 作者: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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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术(3)
十一、万国笙歌醉太平
江采宁回到宾馆,看到有的客人回来了,但许多还没有。也许,还由柔姐柔妹陪着吧,只要多给小费,熬通宵也是说不定的。
此时,他极想与人交流一下感受。他实难忘却那叫紫衣的柔术女。但雨洁和小柔都没有回来,别的人,又都搭不上话。
一个人时,便会胡乱地臆想:自己是研究者,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柔迷,不受规则的限制,是否就可以纵情地爱上某位柔术女呢?
然而,脑子里又打起架来:紫衣是否真的如看上去那样纯洁温柔呢?那女子的话语中,是否也有谎言的成分呢?在那种场合,她也是看人说话吧?目的还是为赚钱啊。说不定,习会了柔术的女人,大概更具阴暗的蒙蔽性了,是一张陷住男人的罗网。
但他又矛盾了。不,不可往那方面想。紫衣绝非那种人。有这种想法的,看来不是真正的柔迷啊。这么一想他便十分的羞惭。
不知不觉间,江采宁也在暗暗希望自己成为此道中的正宗者了。这正是由于旅行所激发的一种微妙的心理转变吧。
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此夜的感受。
其中,有这样的话语:今天晚上,我对人类的身体,有了另一种特别的感悟,却是很难用言语形容清楚的。
电话响了,是宾馆方面打过来的,问需不需要柔术服务。可以到房间来,在床上表演。一个钟收费六十八元。小费一百元。
“是纯正的柔术,并不掺杂别的什么。”对方生怕客人有顾虑,再三强调。
“不需要了。”江采宁竟有些筋疲力尽的感觉,是一种不比寻常的疲惫,像是人被抽空了。与女朋友交往三年,却还没有过云雨的经历。但今天的这种感觉,是否便等同于*后的反应呢?这是江采宁的生物性直觉。
他便愈发亢奋,睡不着觉,走到窗前,看到天空中浮着一轮烟月,并无新旧,家家已是分影婵娟。无尽的思量,皆在此时此地。却见歌舞樽前,繁华镜里,风吹柳花,脂香粉腻满东流,人间万姓,正痴痴地仰头看去。他不禁击节叫出一个“好”字来。但就在这字音未落之际,他又周身忽然一震,仿佛在寒月之下看到了一片白骨,揉揉眼才不见了。
据不完全统计,中国目前活跃着三百六十万柔术艺人,百分之九十是少女,年龄从十二岁到十八岁。再大了,便不太好了。但也有一些,坚持干到二十五岁以后的,甚至,也有三十多岁的,那是特例,多是名角。
在民间,作为父母,看到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行业,也自小便把孩子送去进行专业培训。各种柔术学校也兴旺发达起来了。
与柔术相关的产业,包括教育、旅游、交通、餐饮、房地产、服饰、器具、纪念品、表演、*、音像、影视、广告、外经贸等,都得到了大的发展。
由于柔术的因素,带动国民经济的增长,据说,至少有一个百分点。
这看上去很是不可思议,却是多少年来,柔迷们一直期盼着的一天。这也正是太平盛世所能呈现的良辰美景吧。
江采宁通过研究了解到,柔术起源于两千多年以前,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了商业性的运作。柔术作为表演项目,杂技、马戏逐渐成为其载体。
脱离了杂技、马戏的单独柔术表演,历史上有不少范例,也都取得了较好的经济效益,但由于伦理道德的障碍,使柔术没有得到一个广泛的群众基础,未取得进一步的发展,尤其是近现代没能够搭乘上影视媒体这一传播工具的快车。
但任何一种事物,只要拥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和群众基础,就有可能成为一项蓬勃发展的产业,足球、拳击和娱乐产业都是成功的案例。那么柔术是否会成为新的产业呢?只需考虑一下,中国的十三亿人当中起码会有六亿五千万在主观上都愿意接受柔美。这就是柔术成为产业的根本。
之所以长期以来柔迷认为自己只是茫茫人海中的稀有品种,据认为,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绝大多数国民根本没有详细接触柔术的机会,只是在电视及媒体上有过偶尔的粗糙接触,这不可能形成一种具体的概念;二是人性中“羞怯”这一环节对于柔术的欣赏与感悟造成了无形的阻力。绝大多数人不愿意向他人表露与交流,特别是在公众场合,就是因为柔术含有“性”这层挥之不去的底蕴。
但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如今,柔术艺术已经光明正大地走进了中国人民的生活,无穷无尽的柔术资源正在得到深入的开掘。当然,不仅仅是在中国了,在整个东亚,柔术都十分盛行。
目前的障碍在于西方。西方人把柔术列入了“黑名单”,属于摧残儿童身心健康的运动。比如柔术演员为了保持体形必须节食,在训练中可能出现伤病,不能像一般小孩那样去享受生活等等,这些都经常被西方的医学界和舆论界所指责。
但这样的指责,又仅仅是很表面化的东西。往深了看,便会看到被称作新一轮“妖魔化中国”的浪潮的出现,其中,包藏着颠覆中国的险恶用心。
不出所料,今年,美国牵头在联合国人权大会上首次提出了柔术的提案,与西藏、台湾等问题并列。西方反华势力还积极在中国国内培养他们的代言人,支持各种反柔术组织的发展。这一层,却是小柔和雨洁那天没有提到的。
这是因为处于没落过程中的西方感觉到了最重大的威胁吧。比起经济的崛起来,比起意识形态的不同来,这种阴柔至极的力量,并能随势而屈折应变的可能性,本能就存在于政治的超级结构中吧,而这才是过去四百年依靠工业文明起家的、带有明显雄性特征的西方文明所真正惧怕的。
因此,不能不说,文明是有性别之分的,在竞争中充满本能的嫉妒和生克。这却不是亨廷顿文明冲突理论中的宗教说和种族说能够诠释的。
在全球化时代,柔术的研究,因而有着重大的政治、社会和外交意义,不仅仅是“去西方中心”的问题,还涉及中华民族的全面复兴,乃至于对于生命和宇宙本质的理解。但这样的重要性,在江采宁最初选择柔术做研究课题时,却是一叶障目,没有看见的。
导师是否正是认识到了这个,才决定让江采宁研究柔术的呢?而柔术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成为北大的一门选修课,这是江采宁的预感。
不过,江采宁此刻也仍然是心不在焉的。那些天下大事,始终烟蒂一样与他无关着。他心中只有紫衣,以及她那随着滑润盈掌的小*一起缓缓游动并若隐若现的月色肉体,把千古的幽思都照亮了。
十二、萧飒尽得风烟情
柔术在二十五年前,还处于边缘而不被关注的位置,但一夜间却大发展了,进而成为了一种主流的大众时尚。
可以说,现今的中国正处于一个全民为柔而狂的崭新时代。
但究竟为什么会这样的呢?这是硕士研究生论文中回避不开的问题。
在校园里,江采宁也曾与一位外系的博士作过探讨。博士是学理科的,因此,谈话的内容也别有意趣。
“因为引人注目的首先是肉身,所以不能不考虑与人的机体有关的生物学因素吧。”
“具体怎么说呢?”
“由于尚不清楚的环境变迁,所造成的化学或物理因素的改变,进而刺激大脑皮层,在中国人中间产生了一种新的嗜好倾向。”
对此,江采宁闻所未闻。
博士又说:“发生在五亿多年前的寒武纪生物大爆发,虽然说起来是更为宏观尺度上的自然界空前巨大变迁,但从突然性和神秘性上说,与今天发生在人类社会中的柔术现象一比,却让人嗅到了相同的气味。进一步说,是生物体中本身便积聚着这样的倾向啊。最为微妙的一星星变化的火种,也就把它点燃和放大了。常常想到,莫不是作为人猿的遗留本性吧?五百万年之前,为了在树丛上攀援,身体的灵活性便得到了最充分的拓展。而后来下到地面生活后,雌性猿类仍然更多地从事与树木有关的采挹。因此,只有具备超常折叠性的身体,才更加有性的吸引力吧,从而增加后代繁衍的机会。而这在崇尚素食主义的东方,则更是保留了其精华。研究表明,亚洲人比起欧洲人和非洲人来,更具柔韧性。”
“那么,是返朴归真了。”
“的确,是集体地返回到了原始社会的时代了。这样一来,中国人就走在了整个人类的前面。这个旅程,还在继续。”
“真是有些使人充满难以抑制的憧憬啊。”
“吸引人的是,柔术却不会产生爱情或者色情那样低俗的欲望。它带来的是距离和超越的美感,使人生游离于爱慕、*和艺术之间。从生存竞争的意义上讲,完全纵情于交配,本来就是危险的,在意乱情迷时,可能丧失掉应付外来攻击的警惕。柔术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一边,雌性在认真地用身体表现她生命的真谛,而在另一边,雄性既是参与者,同时也是作为观察者而存在着的,可以在一侧警觉地随时迎击来自不同方向的挑战,比在床上两人滚成一团,要安全得多。”
“所以说,在许多柔迷看来,柔术是带着最本真的夜行小兽一般的美感,是具有嗅觉和触觉的综合性的、梦一般的想像啊。”江采宁感喟。
“总之,可以定义为一种新型的两性关系,传达出东方式的或者中国式的美学价值吧。中国,再次转入一个精神座标的国度了,也是一个内向审美的国度,或可称作钟情于屈折变化的文化大国吧。这多么的让人激动啊。这便是变革的前夜,永远摆脱了资本的压迫。”
“与当年对女性的崇拜,倾注于三寸金莲,难道不是有共同性么?”
“不,柔术是绝对不能与三寸金莲相比的——我可以肯定地这么说。”博士说着,却完全不加以解释。似乎,提出这样的问题,就是根本不可理喻的。
但江采宁在武汉的柔术一条街看到高跟鞋的展示后,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柔迷的心理,是书斋里的人们,所无法用逻辑的原理加以透彻分析的。
“我关注的,是柔迷数量的迅速膨胀。这个发展,是非常非常快的。这里面有着中国式的群众运动的传统特质。在许多男性主导的产业和领域,都带上阴柔的特征了。我正在研究,如何使柔术成为民族的创造力的源泉呢。”
博士这么一说,使江采宁自卑。而他本人的研究,竟如此的无目的和随意,是否终会走向歧途呢?他便听见博士说:“总之,中国孩子自小被压抑的个性,通过练习或者观看柔术,得到了开掘。我们才第一次拥有了自由的、属于自己的、可以充分展示的身体。”
在送江采宁离开时,博士又小声说:“但是,知道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吗?不是观看,而是解剖因病或者意外在青春时期死去的柔术女孩的尸体,从中探寻她们的生理构造,寻找艺术的源泉,体味各部分功能的相互和谐和整体的完美。”
“便是像杨靖宇那样的吗?”
“你怎么知道的?”
博士看样子吓了一跳。
“杨靖宇作为东北抗日联军的司令,战死后,日本军人也对他进行了解剖,观察其身体内部的细微结构,重点是胃部,了解他究竟服食了什么精华,才能够如此坚韧,也这么能够伸屈自如。这个解剖的过程,便使人嗅到了柔术的气味。”江采宁像是内行地说,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怯懦和慌张。
战争时期铁人般的杨靖宇将军,与和平时代表演柔术的稚嫩少女,跨越时空,构成了同一的阴阳结合体,这样的一种美,更加地让人难以自抑了。江采宁无意间说出了博士一直深藏在意识深处的感觉,这大概便是使后者大惊失色的原因吧。
博士也是柔迷。他讲述的内容,有一些,并不为江采宁所真正地理解,但是,却也从许多方面打动了他的真心。
最后,博士勉励江采宁说:“为着东方的复兴而激动起来吧!这个世界,今后要发生什么变化,都是无法预知的。所以,要抓紧享受当下啊。”
“那么,中国会就此回到母系氏族社会吗?”
在台上的,毕竟都是女人啊。这正仿佛营造出了一种象征或隐喻。
“事实上,自七十年代末中国重新崛起,不,从六十年代中国开始文革,再推远一些,自十九世纪末中国清朝晚期,便出现了阴盛阳衰的趋势。国运总是与女人相联系,在台上出尽风头的,总也是女人。但至于说到母系社会,这却像是十月怀胎的一种过程吧,还要经历顺产或者难产的苦痛。胎死腹中,也还很难说。不过,作为男人,面对这样的种种可能性,却是无比的心驰神往啊。”
但是,研究者是否会自我堕化为被研究者的一员呢?这正如梦蝶一般的事实。江采宁再一次感到迷惑了。如果成为这样的人,会否会影响到研究的公正性呢?当时,他暗下决心,不能向博士学习,但在经历了柔术观光之旅后,这种想法,却又动摇了。
十三、贪看年少信船流
美妙的旅程继续延伸。每来到一座城市,都如同踏入了一朵祥云,往往要呆上两三天,游山玩水,性情也由此得到陶治。而一以贯之的主题则是柔术,恰是点晴之笔,也如注入生命的灵魂。
每至一处,无论是在扬州的瘦西湖,还是在苏州的虎丘园,都能欣赏到风味独特的一流演出,让大家乐不思蜀。
尤其要提到的是在桂林,游客们被安排泛舟漓江,在船上观看柔术表演。却不是铁质的大船,而是一叶扁木轻舟,上面仅载三五个男人。女孩便在船头翻转,口中咬着一盏橘灯。纵眼看去,整个江上,便是灯火点点。微微的水声,映衬出漆黑而秀美的山峰。江采宁体会到了夜间小兽潜出,弄出了引诱异性的动静。
男人的心与扁舟一齐摇曳,少女们的身躯却与船儿合为一体了,仿佛又是一群水蛇,从梦的窍穴深处游了出来,而这蛇又是被异性的看客们还原的。
刹那间,自然界的背景都大海一般深不可测起来,无形的漓江水一次次漫过少女们的长长黑发,剩下的,只有脸蛋、纱巾以及看客们暧昧的眼光了。她们在天地间一层层地褪下黑夜的皮肤,却又不让男人们看个仔细明白。
江采宁想,这幽柔无骨的山水,千万年来便为这一天储存着了,柔术的灵感,早就蕴藏在天地山川的肌理之中了。这却是生为中国人的幸运。
而他们也再也没有遇上让人扫兴的抗议者了。
那些人毕竟是少数,他想,躲在黑暗里,自我裸露着肮脏而不能示人的心理。
在旅行的途中,除了研究男人外,江采宁也十分注意观察团队中几位女性的表现。他发现,在看演出时,她们的兴奋度,时常竟会超越男人。
大概,这是因为,她们自己便是能够进行深度表演的人吧,其身体的曲折度,天生超过男性。她们虽然没有幸运地成为正式的艺员,却对柔术充满着更加带有直觉似的喜爱。
江采宁有时在一旁偷听她们叽叽喳喳的聊天,自述充满了儿女情怀的经历与感受,觉得又紧张,又有趣。
一个女孩说:“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可我喜欢软功术,我练的时候心脏会‘扑通、扑通’地狂跳个不停,这时按住我的胸脯,你们会吓坏的,可我不怕,女孩子身子软软的多好。爸爸妈妈不知道,他们要看见我把腿放到头上的样子一定会吓呆的。可能是我从小有心脏病吧,我的骨骼一向比别的女孩子软,而且我不能做剧烈运动,练软功成了我的爱好。我有些瘦,老童和小柔说我练时像畸形的感觉,所以我不喜欢让太多的人知道。听说练软功可以使身材更好,是吗?哪位姐姐能告诉我吗?女孩子练柔术时是最美的吗?”
另一位说:“我妈妈现在还管我,不过本小姐都十八岁了,有的事自己喜欢就干嘛。我认为柔功使我天生的软更加发挥了出来,偷偷告诉你们我已经可以在床上把自己的双腿从后全扳过来,从后面看自己的一双小脚真有意思!我是偷着练的,每次躺在柔软的床上扳腿把头贴着腚时我都又紧张又兴奋,这时候我喜欢用右手用手摸自己突出的肋骨感觉胸口心脏‘咚咚’的跳,好象要蹦出来一样,只是出气有点难,但为了爱好就不顾了。我的骨头软的自己都后怕,在我这样大的女孩子中也没比过我的,可我喜欢这感觉。我有点内向再加学习紧张,朋友不多,每次利用假期做柔术旅行,才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下一位紧接上来:“我在练习柔术的时候,无论是高难度的cheststand,还是oversplit,或者是双手后搬腿,都有一种感觉,就是意识似乎与身体已经分离了,游离到了自己的身体以外再看着自己的肢体,这也许就是雨洁所说的‘融化了’的感觉吧。”
又一位说:“记得我十三岁时看到画报上有咬花的图片,我的心被震撼了,啊!原来女孩的身体可以变的这么美啊!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不管干什么只要一有空就下两下腰,当时我班的体育老师是女的,她看到我这么喜欢下腰就问我为什么?我就把原由一说,她也很赞同,就问我长大后想干什么,我说想当柔术演员,于是体育老师成了我最早的教练。三年的初中生活中,老师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再加上自己的努力,十六岁时我的腰功已经不错了。做头在两腿之间肩部紧贴臀部的动作已经很轻松了!可命运就是捉弄人,在高中毕业时我本想实现我的理想但父母就是不同意,他们非要我报考财政学院。因为他们都是资深的财政人员。哎!没办法!可身子是我自己的我爱干嘛就干嘛!从此我一边学习一边更加刻苦的训炼。学校每年举办的联欢晚会我的柔术表演是必上的节目!大学毕业了,我也找到了我的知心爱人。他非常支持我的工作和我的爱好,有了他的帮助我的柔术又上了一层楼。以前我顶多是头部紧贴臀部,现在我甚至可以用嘴咬屁股了,还可以做把臀部移到头部的一边然后把腿伸直下降,至到臀部沾地。就是在我怀孕时也没忘了劈叉,这给我以后的顺利生产带来莫大的帮助!”
但是,尽管是从女子口中表露出来的真实感受,这又毕竟是太过业余的东西,在江采宁看来,却又不能引发如同观赏舞台表演时那样强烈的情绪。
有几次,江采宁也试着与她们搭上话,说出不到五句,却又变得十分的无聊了,毫无与紫衣交谈时那种意趣,或她们自己在一起谈话时的那种自在。所得到的信息,也是单调而重复的,对于研究没有太大的价值。
因此,对于女人,或许只能直接去倾听其身体的语言了。
不过,女人们的存在,仍然打破了柔术完全以取悦男性为目的的假说。至少,江采宁观察到,在女性角色为主体的柔术节目中,女观众们也看得津津有味,她们的投入与迷恋,毫不逊色于男伴们。
他也注意到,在个性化服务的时候,也有专为女性设置的专场,由清一色的男演员出演。
由此又想到一个问题,男性的柔,美在哪里呢?
柔迷们中,有一些男性,本身是练习着软功的,比如小柔和雨洁。而演出中,多少也有男性的参与,或是单人,或是与女人做着搭档。
但大多数男性柔迷认为,看男子表演,很少感到美的。
不过,也许要到女性专场去,才能体会到其独特的韵味吧。
因此,在到达南宁的时候,江采宁便找了个机会,结伴与女人们一道去看专场。结果却吃惊地发现,并不仅有自己一位,也有别的两三位男人到场。大家会心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女观众们却似乎也习惯了男人们的在场。
这江采宁的这一次体验中,一共有三位男艺人轮流上场献艺。由于是近距离的表演,男性的那种气息扑面而来,有点像是进入了动物园的狮虎山。
他们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本是在校园里读书时候,此时却*着上身,贴身穿好白色的三角泳裤,并充分展示发达的胸肌、臀肌、腿肌和臂肌,一片花岗岩样的光影,刺得江采宁有时会下意识地试图逃避开目光。他也注意到,男孩子们虽然身体大部裸露,却并不赤脚,都穿着透明的乳色长统丝袜。在表演刚开始时,江采宁甚至感到了恐惧和难堪,随着演出的推进,才慢慢镇定并习惯下来。
整个过程中,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在欣赏其美,而是担心着,动作大的时候,男人的那个地方,会顶着紧紧的衬裤向上突出来。感觉上会很难看,却又不知怎么搞的,暗暗期盼着那种情况的出现。
结果是,在两腿分开时,或者前后折叠时,那里果真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有些像是不安份的小老鼠。江采宁这才充满遗憾地踏实下来。
他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女人们,见她们目不转睛,嘴唇都咬出血来了。
他想,年轻男子这时的样子的确很难看,但是,却又说不出地拥有一种让人心颤的魔力。
江采宁自己的那个部位,似乎也出现了微微的反应。
随后,还有一个男艺人单脚站在另一个男艺人的头顶进行表演的节目。下面的男艺人在痛苦中忍耐的表情,引来了女观众的一片掌声。
他猜想,对于女人们来讲,这正是销魂的一夜了。它是最美妙的,胜过了真刀实枪的*。
但这又仅仅是男性的猜度,女人内心真正的反应,却需要她们自己来一一道出。但是,既便是面对同床共枕的男人,她们大概也是不会轻易说出近距离观赏并非全裸却可以充分折叠的年轻男性肉体时的真实感受吧?那是她们准备带入坟墓中的最珍贵秘密。的确,通常情况下,能够在柔迷杂志和网上公开出来的女人的感受,基本上是技术层面上的。
所以,男性柔术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呢?这却是一个更大的谜了。柔术的美,也便更加的富于多释性了。
而这些女性观众,将来,也会结婚吗?与她们一起生活,会否有一种更加温存的感觉呢?至此,江采宁感到,他因为与女友分手而引起的苦闷,已经消淡了许多。
有时,江采宁也想着试图找个男演员的聊一聊。或许,会有新的收获,从而完整地破解柔术的奥秘。但至少在此行中,却一直没有获得机会。但更主要是自己的心态没有摆正吧,觉得那么地与一位男演员面对面坐着,会很别扭。但如果那天没有看过他们的表演,恐怕又要好得多了。
十四、入云深处亦沾衣
在余下的旅行中,江采宁也会常常心血来潮地想到紫衣。
估计她不接客的时候,也与那女子通过几次电话。
有时,她仿佛正在百无聊耐之中,接到江采宁的电话,也显露出高兴的样子。大概,知他并不是真正的柔迷,说话也就放得开了一些。
“现在没有客人吧?”他总是这么开头。
“哎呀,你这位客人真有意思啊,倒挺关心人的。”
原来,很少有柔迷在观看表演后,还与艺人联系的。他们大都害怕口舌制造出的交谈会破坏游弋在目光中的美感。
但江采宁每次与紫衣谈到的,又大多是专业性的内容,而没有了那夜的情趣挑逗。兴许,是因为在电话中完全看不到女人身体的缘故吧。
美便更加地留存于想像中了。
有一次,他们谈到了柔术的危险性。
“总是说到它的危险,那么,是不是真的很危险呢?”
“是的,这的确是一个看上去充满危险的项目。不过,练习技巧和竞技体*也会受伤,即使有最好的指导教练和防备措施。所有的比赛运动都会有肌肉拉伤,以及擦伤,这取决于参与者有多么的冒险,以及有多么的努力去拼竞赛。然而,柔术运动在接触地面、动作缓慢的前提下,它的受伤风险比大多数体育项目低得多。对我们来说,用脚碰头就像一般人向前触摸脚趾。所以这非但不危险,而是健康。每个人都因该为了健康,更具个人情况地伸展自己。”
“你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可是,人为什么能这么柔呢?”
“人本身就很柔啊。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柔软,就因为他们从来没试过。他们觉得因为不能把自己的手指向后掰,所以自己不可能做到劈叉。或者因为不能向前弯曲很多,就认为自己不可能向后弯曲很多。”
“倒也是,我听到过一些关于年轻柔迷的故事,说他们第一次就能靠慢慢滑动做到舒服的完整的劈叉。”
“对于以上的原因是,人的各个部分关节的柔韧性都是独立的。你注意到,刚刚入道的柔术女只擅长一个方向的弯曲,向前或者向后。而某些人则偏好用某一条退做劈叉。可能你要到了晚些时候才会获得自然的柔韧性。这么说吧,女性在九至十二岁时最柔软,但这只是平均来说,而且取决于测试的关节。男性则在几年以后。”
“那么,真是一个顺其自然、合乎本性的运动,而没有危险了。”
“当然也不尽然。拉伤和脱臼的现象是存在的。也有伤了脊椎而半身不遂的。但那是少数。几乎没有丧命的危险。”
江采宁不禁有些失望。这是对于一个不存在危险的世界,所产生的男性气质的失望。
才知道,自己说不定是在暗暗倾向于相信反柔抗议者描绘的那一幕的。
以己度人,男柔迷们渴望着的,不就是极度危险吗?也就是那种以口叼花支撑着整个身体、单脚站立在同伴小臂上、在高空中完成躯干对折的那样的危险,由于不系保险带,时时都有意外的坠落发生,以至于命悬发丝。这才是比刚才紫衣随口一说劈叉什么的要更为本质的真实吧?
忽然地,江采宁的脑海中噌地浮出了一把手术刀,凭空对准安静的女性尸体,颤抖着切了下去。捏手术刀的手却根本看不见,除了刀子在有灵般行走,只是一片虚空的黑色笼罩,不过,闪亮而透明的尸体却为刀气所激发,复活了起来,柔嫩的脏器都折叠而翻转,形成了奇妙大千世界的种种造型,是任何一位画家和雕塑家都不能创作出的。
在想像和幻觉中,他也看到女人们从腰部开始折断,发出青青翠竹绷裂的声音。腹部剖开,内脏像气球一般一堆堆滚落出来,丰盛地铺满了表演的舞台。但就算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女人余下的身体仍然蛇一样地尽兴扭动。
如果能够通过大脑的努力而看到这些,这才是正常的中国男人吧。江采宁这样思忖。
十三亿国民,在不久的将来,大概也都会具备欣赏这样的美的意识啊。怀着如此的心态去执掌某个部门,甚至治理国家,会是怎样的呢?还是相反,是由于国家培养了这样的心态吧?
江采宁不禁想到了张旭的诗句: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尽管光天化日之下并没有看到危险的实际存在,但是,却是分明进入无处不是危险的幽深之境了。
忽然,他从幻觉中醒转了,才满头大汗地觉出自己的不对劲。我可是带着研究的目的来的,与他们不一样啊。然而,他又确乎如同溺水者一般挣扎不出来了。
《柔术》 作者: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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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术(4)
十五、天生丽质难自弃
次日,旅行团到达昆明。休整一天,观赏了当地的演出,然后去距省城一百七十公里的兴平县。那正是中国著名的柔术表演家小知了的故乡。
汽车沿高速公路而行,两旁风光无限。南国气温渐高,人们都脱掉外衣了。就是这样的地方,成长起了一代柔术名家。
天上云彩的流动,也缓慢了许多,似乎存在重力场造成的时空弯曲。使人感觉到,小知了的魂灵,仍在庇护着这里的一切。
进入兴平县城区,十字路口便有高大的城雕,是以小知了的一个柔术造型为蓝本做成的。车停了下来,大家纷纷在雕塑前拍照。
基座上镌有她的简历。从上面,江采宁只记住了这样的年代:小知了生于一九八六年,殁于二零二二年。
进城后,首先是参观故居以及展览馆。大屏幕上,不断地播放着小知了当年表演的录像,那是一个动静得当、伸缩自如的人体,如同超越死亡和生命而颤动在实在与虚无之间的飞蛾。这却是男人的刚健磅礴所望尘莫及的。
江采宁可以理解参观者们奉若神明般的目光了。这便是由《洛神赋》描绘的那般由女神完全统治着的世界,而男人只能在梦境中酝酿着渴望。
还有更多的她的事迹的介绍。
小知了曾自述其小时练功的感受:那时,每天五班倒,从早上六时,一直练到晚上九时。压腿和劈叉痛得像蚂蚁钻心爬,浑身如针刺,又痒得起鸡皮疙瘩。便只好忍着不哭吧。有时,却也恨不得纵火把练功房烧了。
她四岁开始练功,六岁登台表演,最后,创下了一项纪录:演到三十六岁,肢体却一天天更加地柔软自如了,据说,演出时,甚至都看不到她的身体的存在了。如果不是在这一年因车祸去世,还可以达到何等的化境呢?
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小知了都是作为中国柔术的象征而存在着的。在整个的东亚地区,小知了拥有着空前的号召力。
她一生没有结婚,据公开的报道,也不曾有过异性伴侣。可以说,她把全部的青春,都献给了柔术。
难道,她也是通过身体的自我抚慰,实现了性的满足么?
在这样的神圣场合,对于如此的揣度,江采宁却又感到自惭。
小知了积聚了大量的财富,包括香港、新加坡和日本富豪的赠馈。她却过着朴素简单的生活。她平时乐善好施,为贫困地区捐赠了大笔款项,还建立了国内第一个柔术发展基金。
江采宁目不转睛地注视小知了的照片。这是早期的柔术女了,容貌不算漂亮,只谈得上五官清秀,个头偏于矮小,却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当代类型。他一时间觉得她的个人生活,真的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这么想着,忽然间,对紫衣的兴趣,便有些消减了。
小知了足迹遍于东亚,但她的心却一直在兴平县,每年都要回来看一看。兴平县能有今天,与她是分不开的。
有一个典型的事例可以说明问题:兴平县在与同省的某地级市争夺一位外商的大额投资时,小知了及时中止了在国外的演出,赶回兴平县,为那位喜欢柔术的外商,进行了一场一对一的专场表演。表演结束后,外商便立即决定了在兴平县设厂。据说,当时,竞争对手也请来了一位著名的柔术演员来取悦外商,却未能成功。结果是,那艺人在重重压力下自杀了。
更重要的是,在民间,一直都有着一个美好的传说,称小知了与当今“首长”有着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因此,小知了又有着“国母”的美称。
最早可以追溯到小知了十一岁那年,“首长”到云南视察,小知了即为他老人家表演了叼花。随着小知了日渐长成,她每年都要被抽调到北京的中南海进行专场表演。
虽然事情最终进行到了哪一步,谁也无法证实,但老百姓都深信着这个故事,传颂着这个故事,却也是一种让人感动得落泪的朴素而伟大的民族心理。
兴平县似也不愿意否认这个。事实上,该县总是能够得到比邻县更多的资金和项目,而且,领导的升迁,通常是很快的。曾经的县委书记,短短的时间里,如今,已跃上了省委书记的宝座了。这与他一手抓经济、一手抓柔术的政绩不无关系。
没有想到,一位柔术女艺人,使一个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发生了如此的巨变。江采宁想,的确,这是母系社会莅临的兆象了。怪不得,导师会一口答应将柔术作为研究课题了。导师会不会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柔迷呢?
但小知了的实践又在表明,这却绝不仅仅是通过身体,去实现了一个普通女人的理想,并征服世界那么简单,从根本上讲,这却是事关宇宙运程的神秘事件。除了顺势而为,她其实并没有努力做过什么。
江采宁想,女人所展现的,无非是她单纯而无力的生命本身,与自然界中的一只飞蛾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在一个很大的册子上,记录着来访的海内外柔迷的留言,其中一些人,以诗的形式表达了他们对小知了的景仰之情。这样的语句,引起了江采宁的兴趣:“您练就一身的柔术,却使我们硬到底/不像肋骨在我们体内,能恕罪、得救/不像一株蔓,牵引着鸟和它定时而归的幸福,灾难已降临/我们在蓝羽的微微的血浸中就看到了。”还有如下的描述:“您树叶的身体、火焰的针舌/被一张圆桌牢牢锁住。”
通过看似笨拙却具有独创性的奇异文字,柔迷们传达出了逻辑性的话语所不能表达的潜意识深处的真实感受,也就是那冰山水下部分令人震惊的极其微妙基座。
对于研究柔迷的内心世界而言,诗也就似乎显得有着超乎寻常的特殊价值了。
更重要的是,从这些作品上,江采宁触摸到了自己心灵的悸动。柔术,最终把研究者本人也深深地感染了,使他无法把握好界限。在校园中业已垃圾一样丢弃掉的生命,也仿佛捡回来了大半。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诗是发自肺腑的,这却难得。而这正是柔术文学的基础,为二十世纪末期以来已经僵死的文学吹入了复苏的灵魂。如今,这不仅成为了通俗文学的一大门类,与科幻、侦探和言情文学并列,而且还进入了主流文艺的领域,带动着*业、影视业、美术业和摄影业的极度繁荣。
十六、人生如此自可乐
因为是来自首善之区的柔迷,江采宁他们受到了当地同好的关注和款待,被安排参加了一系列的交流活动。
除了宴请、座谈外,便是到当地的柔术俱乐部参观,客人们吃惊地发现,尽管是一个县级的俱乐部,其气派竟超过了北京的同类场所。据说,场馆中可以同时容纳三千人练习。
参观毕,举行了联欢,双方都出了节目,这也便是爱好者们的肢体对话了,一般而言,是旅行活动中不可缺少的项目。
地方柔迷的表演给江采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见到一位六十六岁的老妇人,把自己的身体弯曲成了接近完美的一个圆球。这时候,不仅有老头子在一边看得流出口水,也有小伙子拍红了巴掌。老婆婆在大家的鼓励下,便更加的专心用力了,一边还侧头偷偷露出羞涩的姑娘似的笑。
江采宁十分的惊诧。他想,如此看来,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由中国人办到的事情呢?
北京来的客人们,因为来到了小知了的故乡,无不怀有恭敬的心情,因此,又必定要倾尽全力展示自己的绝技,以取悦于同好,又是暗含比试之意。
团队中功夫较高的成员们,都逐一上场,其技艺引发了阵阵掌声。其中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更是了得,能把身子转上三百六十度,也就是把臀部移到头部的一边,然后把腿从前边再转到后边然后伸直。这引起了一片惊叹。她也十分得意,在表演结束后说:
“柔术其实不难,我只是把爱好融入到了日常生活中去。比方说洗澡,我就用肩部去蹭腰眼部位的尘垢,其它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每当喝水吃饭时,也采取拱身翻腰的姿势。在生活中只要能用上柔术我就用上。只要像我一样,那么任何人的柔功都会突飞猛进的!我可以毫不掩饰地说,小知了的那些造型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就像系鞋带一样,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老童等几个人,刚才还一直含笑点头,但在听到后面几句时,都吓得变了面色。兴平县的柔迷们露出了愕然的表情。刚才还很好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了。
老童急忙示意女人下台去,自己上场,打了一阵圆场。
然后,宣布表演结束了。一直看上去像是跃跃欲试的小柔最终没有轮上机会,见了人便深深地叹息。江采宁却松了一口气。
随后是北京客人做东,回请兴平县柔迷。众人都喝得多了一些。大家不再拘束,又和气并热闹成了一团,现场便呈现出了天下柔迷是一家的动人场面。
十七、春蚕到死丝方尽
晚上,又是看柔术表演了。这却是此行的*。
因为,据说,可以看到复活的小知了本人。
当然,也都知道,其实是利用无性繁殖技术,复制出来的小知了。与真正的小知了复活,还是有所区别的。
这样的一件大事,得到了国家的特许。只有兴平县的小知了,可以破例被复制,成为克隆人。这也说明,她的身份,的确不同寻常吧。
据说,如今,已总共复制了五十六名小知了。从小,便培养她们练习柔功,要达到完全的形神俱似。
“以前,也在别地方看到过,但总不像现在是在她的家乡,来劲啊。”雨洁啪啪地咂着嘴,就像小孩子吃到了一根盼望已久的巧克力雪糕。
令江采宁有些意外的是,正式表演时,演员穿的是较为宽松的民族服装,因此并不特别的性感。但是,浑身上下却传递出一种非人类的气质,整个演出,倒像是发生在取消了大气层介质的外太空,静滞得让人心头发慌,使肺中的气息,有出无进。
表演的是传统的节目:《春蚕》。取“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意。
这是柔迷们看过不知多少遍的节目,但是,由复制的小知了表演出来,别样的气韵生动。一节节的细蚕,如若都深深地钻到了每个人的骨缝中,在那里密集地攒动,令人生也不是,死也不是了。
柔迷们仿佛回到了那个柔术如竹笋破土而出的新生时代,而不像今天这样一切都烂熟得反倒使人有些懒倦。
注视着复制品小知了身体的极度柔软性,江采宁一下子有些怀疑,这是否是作了基因改造的新人类呢?
好像钻桶节目一样,腰身极柔软的演员身穿雪白的紧身衣,先做各种柔术动作,之后,反折腰身,先是头和小腿钻进桶内,后渐渐蜷缩,像无骨的春蚕挤进茧内,在里面蠕动吐丝,再从另一端钻出,化为飞蛾。
随后,又重复了生命的轮回,飞蛾产卵育化出新蚕,蚕儿再次吹吐丝雨。这次,却将自己困在一张朦胧的尼龙网里,做殊死的缠绵。随着网罟的抽紧,蚕的身体被挤压,变得晶莹剔透了,又如同冰刀在剜割男人的心头肉。
这样的实景,倒是与录像上的小知了,没有什么区别了,复活兴许就是这样的简单。
因为,到底是用身体来说话的啊。
江采宁不禁想像着同样身为男人的国家领导人,暂且把党国大事抛之脑后,天真的孩子一般坐在那里,与民同乐,聚精会神地观看小知了表演的样子,他不禁竟深怀感动和悲悯。
的确,如果不是这样,像中国这么大的国家和如此多的人口,又怎么能够有效管理并与时俱进呢?
这时,他转过头去,看见同行者也都是元神出窍的形状。忽然,发现老童的右手正在黑暗中解开裤子,又探了进去,在裆部缓缓地摩搓、抽动。
他连忙掉过头来装做没有看见。这是此行中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他绝不想看见第二次。
不觉间,江采宁下身的器官,也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他又忍不住往老童那边看了一眼,见老童也正在看他。俩人目光一碰,便同极的磁石般荡开了。至于老童的脸是否红了,却看不出来。
他心口蹦蹦跳,急忙专心去看台上的表演,却再也看不进去了。因为,那里其实是什么也没有的,蚕啊,丝啊,乃至连舞台本身,都消失了。留存下来的仅是一道不知来历的白光。
十八、玉人何处教吹箫
众人坐着大巴回宾馆,一路上都十分兴奋,谈笑不停。
却没有注意到,车上多了几个陌生人。似乎,连司机也换了。
只是江采宁,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是因为着那忽然当着众人面消失掉而致使世界变成一片虚空的小知了吗?
他却不敢出声,害怕别人看出来自己的忐忑。身处柔迷中间,那样的话,就太失态了。
汽车沉默地不断往前开,路途似乎比来时要漫长。大家才渐渐有些不安了,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等到众人发现到达的目的地是一个废弃的工地而不是下榻的宾馆时,才明白大事不妙了。
劫持者是当地的反柔术地下组织,他们的目标其实是江采宁。
他们早已探知出,江采宁是这个旅行团中惟一的学者,是抱着研究柔术的目的而来的北京大学硕士。他们便要求江采宁写出一篇文章,题目是:《罪恶的柔术》。内容要突出:只有最枯燥乏味的生活才需要这种人体变形的艺术来刺激它的胃口,这种变态的审美口味与中华民族的生存艰难有关。在这片国土上,没有生活出路的人们只有通过自残身体以创造肉体的超常形式才能博得一点赏赐,而被生活折磨得“缺乏神经”的人们也只有在他人的痛苦中才能得到某种安慰或新奇感。
绑匪们希望,这应该是一篇具有较高学术价值的报告,有深入的调查研究和精辟的理论总结,兼及个人的体验、观感和认识。这样的一篇文章,对于反柔术组织来讲,可以派上很多的用场。
江采宁当场拒绝了。
这个时候,他才觉得,经过几天的相处,自己已经和柔迷们心意相通了。看起来,他最终是无法拒绝成为他们中一员的诱惑的,而现在正是考验的关头。
何况,他还是一位真正的研究者。为了学术的声誉,为了人格的尊严,为了导师的资助,他也是绝对不能答应绑匪们的要求的。
更何况,他江采宁还是一位坚定的爱国者呢。他此刻更加深信,绑匪们一定是拿了美国人的钱的,或至少从网上得到了美国人的指示。
他于是在心中暗笑反柔术组织的愚蠢。即便写出这样的文章,又有哪一个正常的中国人会相信呢?他们疯了。而这正是生活在古典时代阴影中的人们走投无路的写照啊。
绑匪拿着手枪和刀棍,驱赶着大家往工地深处走。这废弃之地,竟有了飘零宫殿、凄凉华表的感觉,不知当初设计时是多么的宏伟壮观。一行人来到一处地下室里。北京人没有经过这个阵仗,皆吓得不敢做声。只有老童说:“请你们理智一些。有什么,好商量嘛。我们北方人好说话。”而小柔则委屈地叫起来:“难道,你们就不具备一点点美感吗?”脸上立时挨了一把掌。
打人的绑匪是一个伤疤脸,像是头目,并不恼怒,只是嘻笑着打量众柔迷。他听了小柔的话,便好奇地问:“可是,柔术的美到底是怎样的呢?”
小柔没有想到绑匪这么问,愣了一愣,便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他从柔术的过去讲到柔术的未来,从开天辟地讲到宇宙热寂,连众绑匪都听傻了。
“口说无凭啊,能否为我们现场表演一下呢?我们可都是柔盲呢。”年约四十岁的绑匪头目像是灵机一动,又道。
说不出来为什么,这样的语调中罩有一层浓浓的阴森。大家听了,浑身发冷,都不吱声了。
“怎么样嘛?这不是你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吗?我这给你们机会了。要不,你先来?”头目一指小柔。
众人又都在心里打了个寒战,忧心如焚地去看小柔,只见小柔的身体在发抖。但老头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随即镇定下来,一扬下巴,便说:“表演就表演,咋的了?正好让你们开开眼界!”
江采宁的心,又悬在嗓子眼了。他死死地盯着小柔的腹部,见那里多余的赘肉顶紧了外衣。他用余光注意到雨洁也在这么看着。
“那么,就请宽衣吧。”头目说。
“你说什么?”
“叫你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
“可笑,外行。”小柔鄙夷地冷笑了一声。“柔术表演是不脱衣服的。”
“你眼中还有没有观众?”
头目的话语,分明很不祥。小柔才又感到了害怕,身体再一次发抖了。
“怎么样嘛。”头目把头凑向小柔,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挠他的耳垂,娇媚地说,一点也没有*迫的意思。
这柔美得像是绵花的声音,使江采宁感受到了一种表演般的虚虚实实,于是怀疑,头目早年间,说不定也是一位超级柔迷呢——而现在的这些柔迷,将来有一天,会不会统统也要成为匪徒呢?这似乎是肯定的,而那位与小知了有过暧昧关系的“首长”,便是所有的这帮匪徒的总头目。
这么一想,他便气定神闲下来,像看柔术节目一样,进入了身临其境的状态。
说来也怪,绑匪的话语也使小柔像被催眠了,感激地看了那头目一眼,仿佛忽然之间发现对方便是自己的同类。然后,便偶人一般,有序地解下外衣,又脱掉内衣内裤,最后,赤身裸体了。
这是三月底,白天的气温很高,到了晚上,却又有几分清冷。就在这样的时刻,小柔开始在一块水泥预制板上做下腰的动作。紫色而萎缩的生殖器一不经意便嗖地滑坠了出来,而腰部的肥肉也都争先恐后往外突挤。小柔竟然够不到地了。
老童痛苦地闭上眼睛,大家也都难堪地转过身去。小柔的柔软度一点也不像他自诩的那样,美好的一切都泡沫般破灭了。
“你们怎么啦?都回过头来,给我认真地看着他!”绑匪头目拎着耳朵,把一个孩子的脸蛋扭向小柔。
大家的目光,才勉强地转了过来,极不忍心地去看小柔的表演。
小柔艰难地、悲壮地试图完成他的节目,变成了一团扭曲的肉在那里翻动,像是球状粪便。江采宁看见小柔染过的黑发中,支愣出了一丛刺眼的白毛,不禁一阵恶心。这时,他感到的是一种叶公好龙似的卑鄙。
“原来,这样子的,就是柔术了啊。这回可开眼了。”头目鼓了一下掌,满脸不屑地笑了。众绑匪也都哄地嘲笑起来。
“我看,还是让人帮帮忙吧。”看着小柔费力的模样,头目又怜悯地说。
他宽厚地一挥手,便有两个绑匪走上前,去搬小柔的腿,到了一定角度,猛地一使劲,老头惨叫一声,腿往前折去,啪的一声,便断了。
大家都“啊呀”地叫起来,只有雨洁噗嗤要笑,却又竭力忍住。
“这才是真正的柔术么。”看着小柔的大腿这回可以在外人的帮助下绳索一样顺利地搭上脑袋了,头目仿佛才感到了心满意足。
“怎么样,现在,你愿意写了吧?”他又慈祥地走到了江采宁的面前。
江采宁还是摇头。对于小柔的丑态,他心底很失望。
“那么,咱们继续吧。”头目悻然,指着老童:“这回,你。”
老童看了一眼江采宁,露出了绝望的目光,那个督察员的神态,已经是消失了。见江采宁没有反应,他也迟疑着脱下了衣服。
老童像是要替小柔雪耻似的,专心致志地做了起来。以前,没有人见他做过。比起小柔来,毕竟年轻十几岁,他的柔软度,比小柔要好多了,不管是大劈叉、一链腿还是腰背折叠,都中规中矩,连匪徒都看呆了。江采宁才打起了精神。
“这夫子倒是不错,不过,可以用嘴去咬生殖器吗?听说,不是还有叼花这样的一个经典节目吗?”
老童停下来,困惑地,绯红着脸看着头目。
“嗳,我说的,难道没有听见吗?”头目叫起来。
这时,江采宁想到的,是老童把手插在裤子里的一幕。他看到老童在拼命摇头,倒像是吃着自己种下的一颗苦果。
“难道,连这个也还需要我们再来帮助你吗?那么大的人了,羞也不羞。”头目又做作地显露出了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老童求援似地抬起头来,目光与江采宁镇定的眼神一下子交接了。像被捅了一刀,老童哇地一声哭了,声音极尖极细,出人意料。江采宁忍不住要去捂住耳朵。
四周都安静了下来。谁也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老童,连绑匪也不行动了。老童独自哭了一小会儿,才用手背抹抹泪,便开始前倾下巴,朝下方慢慢弯过身子,天鹅一般,最后真的一口噙住了生殖器。大家分明看到,奇怪的是,那东西在老童的口中竟然逐渐长大了。
“好!”
不仅是强盗在这么呼唤,分明还有几个年轻的柔迷在低声咆哮,其中,包括了雨洁,以及四位女柔迷。江采宁咬住嘴唇不做声,心想,老童原来是这样的人。
“吮吸它!”头目又下达了指示,连他也仿佛有些激动了。
老童喉管深处蝉似地颤鸣了一声,仿佛也是个“好”字,便不顾一切地开始大口吮吸。
大家都紧张而羡慕地不眨眼看着。老童闪亮的秃头冲着众人,活像一个刚刚擦拭干净的民间铜盆。过了很久,才有乳白色的东西汩汩地从老童啪嗒的唇间冒涌了出来,濡湿并弄花了老童的一张马脸。匪徒都开心地笑了。
“他及格了。下去吧。”
听了头目的话,老童像是有些舍不得似地缓缓吐出生殖器,又哇地哭了一个单声,还原了正常的姿势,双手掩住脸,走到一边去了。
“现在满意了吧?”头目又走到江采宁面前。
江采宁仍然摇头。他此刻也不清楚,是什么一种古怪的信念在支持着他。对于绑匪,此刻,他心中荡漾着一种类似于俄狄甫斯情结的莫名东西。这他却不曾料到。他于是愈加仇恨地盯着他们。
头目便很失望,说:“看样子,这小子对男的不感兴趣。”
听了这话,四个女柔迷,都直往后缩。绑匪便走过去,轻轻拽出一个来。正是那个曾在兴平县俱乐部展示技艺并声称自己比小知了还厉害的少妇。
“救救我啊!”她哇哇乱叫。
却没有人吱声。匪徒们礼貌地扒掉了她的衣服。三十多岁的女人也学着老童那样哭泣了两声,看着还是没有人搭理,便不哭了,集中注意力,开始了表演。由于紧张和羞辱,动作做不到位,让旁观的柔迷们觉得好生没有脸面。
女人白垩土般的躯体牛皮糖一样扭动着,乳头处的黑晕很大,由于失去了外衣和胸罩的支撑,长有麻点的*布袋般垂落着左右摇晃,下身披露出一撮草黄而稀疏的*,长短不齐的,男孩子寸头一般糙然地浮现在零乱的青色光影中,散发出来的强烈腥臭味,连江采宁都闻到了。
当她双手撑地,把两腿搁在头顶,并用力向两边劈叉撑开时,嘴巴般的*也拉大了,里面的一团肉红猩猩的,使人想到动物园里高居假山顶上的母猴。
这正是生育过孩子的性感、美丽而肮脏的女性啊,江采宁讶异地想。他长这么大,还不曾亲眼见过女人的原形毕露的*,忍住心惊肉跳,多看了两眼。他没有料到,柔术一旦裸露,竟然是这样的丑陋,所以才会成为禁忌。所有的想像力空间,刹那间都被破坏掉了。这正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使余下的人生再也无味起来。
他不禁怀念起了身为处女的紫衣,想起了她定格的姿势了。雪白的三角裤,才是宇宙中超越一切的惟一之美啊。他这才后悔那天晚上没有叫她重复那个POSE.“我、我都三百六十度了。你们该够了吧。”女人用尽全身力气保持住一个她认为是最优美的造型,侧头向匪徒央求,一边呲牙做出一个哭一样的笑容。
“不够啊,就这样的程度,怎么你得上是柔术呢。”头目夸张地弯下身,朝女人的身体要害处笑嘻嘻地看了看。
“可是,作为爱好者,我的确已经竭尽全力了啊。”
“喂,帮帮她吧。”像个包工头似的头目殷勤地又一挥手。
又上来了两个绑匪,喘着气托着女人大腿的内侧,便往上搬撬。女人被更加完整地绕成了一个圆环。*的细节展示得愈发的清晰了,使男人也不寒而栗,那几个小孩子,都吓哭了。忽然,女人的身体绷断了。那却是从肋骨的部位发出的咔喳声。
这时候,雨洁已经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头目又一次走到了江采宁的面前。这回,不笑了。
“怎么样,还看得舒心吧?”他沉着脸说。
“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也不想看啦。怎么不冲我来呢?既然是找我的。来吧!”
其实,江采宁在整个的过程中,又正是通过恶心的奇妙转换,一直沉浸于一种惊心动魄的感怀,那便是真正的危险所带来的满足,把憧憬已久的幻象变为了真实,仿佛人生的目标都在瞬息间全部实现了。但是,嘴中却一再重复说“不好看”,却又不知是什么心理。总之,最后是,心头一股豪气冲上来,迎着头目便厉声叫唤。
一边说,一边挣扎着要脱掉自己的衣服,倒像是看别人做着不过瘾,而要由自己亲身去尝试一般。
头目倒紧张起来,担心地一把拉着江采宁的手,说:“慢着,你可不行哪。你哪里会玩他们那狗屁玩意?我还心疼着呢。还是再观摩观摩吧,体会一下究竟什么是柔术的罪恶,才能下笔如有神哪。”
于是,又去伺弄别人。这样,一连搬折了七八个人。每弄一个,都要问上江采宁一句:“喂,怎么样,看清楚了,柔术难道不是罪恶的渊薮吗?”
地下室里,仅有两盏昏黄的白炽灯,映照出了绑匪与柔迷的鬼影幢幢。江采宁想,不知道楼外是否有明月出现。他又回想起了南京城的波明影碧,人来花槛。只是绝望地觉得,城内的柔术表演都已结束,夜宵也早吃完了,开始到了鬼火高低明灭之际,正是轻烟淡粉两茫茫之时,玉树残歌,繁华落尽,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时,有个小绑匪凑近头目,说:“咱们搞快一些吧,有人报案了,警察快来了。”
头目脸上的伤疤顿时变得像是要飞扬起来的样子。
“或者,干脆就让他来试试吧。说不定,他一怕疼,便会听我们话的。”小绑匪指着江采宁*。
头目皱着眉想了一小会儿,气急败坏地说:“那么,最后问他一次吧,干还是不干。”
江采宁依旧摇头,心情却紧张而激动起来。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就让他亲身体验一下柔术的罪恶吧!”头目无奈地嚷道。
江采宁的两腿于是就被搁在了叠起来的青砖上。随着砖块数量的增加,他体会到了一种水流一样温润的幸福感正从尾闾往上行。他仿佛看到自己腹中的器官正在折叠起来。他也恍惚见着了男人和女人树藤般绞缠在一起的形状,有个大蜘蛛正攀爬在自己的脊背上,痛快地吮吸着精血。他的汗水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是那么的畅快。泪光中,他看到了那个叫紫衣的女子,当然,还有小知了。
腿骨发出砰的一声,在夜深人静时,十分的清脆、灿烂而迷人。江采宁咬紧牙关,心里坚信,这声音,居住在一百五十亿光年外宇宙边缘的生物都听到了。
这一瞬间,江采宁以为,自己正像一只破茧的蚕蛹,进化成为了完美的飞蛾。
十九、行人莫问当年事
江采宁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才可以下地来做简单的活动。
这段时间里,他看到,新闻媒体对此事件作了很多的报道。公安部门如何联手侦破案情;当地政府如何组织解救被困柔迷;武警战士如何突袭并击毙绑匪;两院如何增加有关司法解释;坚贞不屈的柔迷们尤其是他江采宁怎样被誉为英雄。另外,还有全国柔迷乃至海外柔迷发来的慰问电和信件,连“首长”也让秘书打来电话问候。
有一天,他看到老童低着头走进门来。
“我们决定,又要组织旅行了。特来告诉你一声。”
“那太好了。我呢,也刚好也可以下床活动了。”
但这时他发现老童的脸色却很晦昧,就像观看男性柔术表演时的那种感觉。
“怎么啦?”他不安地问。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又要组织观光旅行了,但这次你不能跟我们去。”
“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没有问题的。”江采宁有些心焦,咚咚地用劲跺跺了脚。
“不是这个问题。”老童吱唔着。
“那又是什么呢?”
“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太特殊了。”
“我特殊什么?”他的心头愈发罩上不祥的阴影。
“不是我说的,是大家都这么觉得的。”
江采宁隐约地意识到什么,黯然垂下头。
“我没有什么特殊的,我其实也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位普通的柔迷。”
“不,普通的柔迷,是不会像你这样做的。”
“我到底做了什么呢?”
他吃惊不小,的确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又想,既然不让他去,为什么又要来告诉他有关旅行的消息呢?
老童却不说话,走到窗户边,端着瘦瘦的脖子往外眺看。
他的背影,略佝,僵直,寡味,如一捆生长在阳坡的干燥劈柴,与任何柔术一类的事物都没有关系。忽然,肩膀抽动了起来,两手抬起来捂住脸面,给江采宁的感觉,是一种情人被永远夺去后的刻骨伤心。
他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天晚上,老童赤身裸体、耸臀拱背、口叼生殖器的定格。
刚才还是晴天,不知怎么的,刹那间天空中却阴霾密布。云朵不明原因就聚拢来了。但是,散去同样也是很快的。
江采宁这样想着,心里“哎呀”了一声。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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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青箱词谱 | goodnight小青 |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正文
点绛唇
银朱为衫,石绿为裙,泼墨长发泥金钗,而身后应有一树春光灿烂的海棠花。
还是缃黄轻绡缥青带,独立于蒹葭白露苍茫。
他的笔洗了又洗,五颜六色像不甘心的鬼魂自毫端游离开去,盂中水渐渐浑浊。点遍了颜料匣子,画不出她的色相。
他毕生的愿望只是画她,一个世间最美的女人。他没见过她,不知道她该是什么样子,像玉环浓丽,抑或西子纤弱?但,他相信她一定在。在这世界的任意一个角落,也许就在他身边。
揉了一张纸,再展开一张。瞪着刺目的白纸,他越来越坚信她藏在那片雪白深处,含情凝睇,几十年如一日,只等他把她画出来。
他叫她“真真”。那是前朝一轴古画中的美人的名,传说某天她从纸上走下来,巧笑嫣然活色生香,与那书生结一段鸾凤缘。人说她是画妖,他知道不是。她是一个真实的生命,活在他心里。
每个画者心中都有一个真真。可是只有他立志要把她从空白背后唤出来,从黎明,到黄昏。
黄昏时妻子烧好了饭,他不得不离开画案与满地的凌乱废纸,跟着这低眉顺眼的妇人去。对于妻,他挑不出任何不满。她是如此贤良,依着指腹的婚约嫁给了终日埋首笔墨、不通世务的穷画匠,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他不肯出去寻生计,她便由得他在家里日复一日涂抹那些卖不出去的画。到他没钱买颜料时,她便摘下腕上玉镯。
嫁过来的时候,她也有银朱衫、石绿裙、泥金钗。后来渐渐都没了。现在她穿着打补丁的布衣裳,像一抹揉皱了的旧靛蓝。原本就不出众的容貌更显得平淡。她是那种丢进人堆找不着的妇人,与诗无关,与画无关。
“汤要冷了。”她垂着眼将碗递来。青菜豆腐荡漾在微温的汤水中,她拿了匙子给他。
举案齐眉,不过如此。她是一个男人能想象到的最好的贤妻。但,她不是真真。
他一口一口喝完了汤,间或从寒素菜肴里寻出几丝肉夹给她。他是尊重她、感激她的,永远温言细语,没有一句重话。
相敬如宾,不过如此。但她仍然不是真真。
她收拾了碗筷去洗。他迫不及待地回到画案前。灯盏的光昏暗摇曳,他没有注意到妻子的发髻变薄了。是什么时候,她剪了一头长发去换灯油?
在那昏暗摇曳的光里他只是运笔如飞。颜料匣子打开在面前,数十格异彩纷呈,这世间色相令人心醉神迷。真真就躲在这些颜色之中,躲在纸的背后。
躲在他心底。一个附骨的魑魅。总是差着一线头发丝的距离,让他一生追逐着她飘动的背影,如掬水月。这是一场狂热痛苦却心甘情愿的献祭。
从年少,到迟暮。
青丝变了白发,画匠成了画师。
那时他随便涂上几笔,便成为世人争抢的珍品。他的盛名里,有翎毛花卉,烟雨山水,万里江山。只是没有美人。
他拥有了一整个房间的颜料。但纵使玩弄万千色相,依然画不出她的美。
年老的画师揉了一张纸,再展开一张。三天三夜不出房门,脚下逐渐堆起惨白的山。所有仆人都不敢在他作画时来打扰,哪怕他们的主母已快死了。
老妇穿着华贵的衣裳,躺在病榻上。大夫在床边喂着参汤。她再也不需要卖了什么去换灯油与颜料,他为她买回了银朱衫、石绿裙、泥金钗,可是稀疏的白发再也长不起来。翡翠簪环坠在枕畔,托着这女子苍老的、从来没有好看过的脸。棉被下扁薄的身体像是不存在,她轻轻地喘着气,脸色越来越白。
她推开银匙,喃喃地说:“汤要冷了。”
他在画室里,对着一张卷轴。原来她是这个样子的,不是玉环浓丽,也不是西子纤弱;她的背后没有春光海棠,也没有蒹葭苍苍。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任何一种景色配得上她。
雪一样刺目的空白中站着那个世间最美的女人。一切诗句与形容到了这里都是侮辱,含情凝睇的美人教人看上一眼,便只想跪在她脚下膜拜。
那就是真真了。他终于把她从纸背后唤出来。她不是画妖,是一个真实的生命,他用尽了这一生,用他的血肉,活了她。
画龙要点睛。真真并不是龙,他洗了笔,蘸上最纯正的朱砂胭脂,运腕凝指,只待为画中美人点唇。她的眼睛已经在转动,头发飘了起来,他相信这一笔一点下去,她就会嫣然启齿,从纸上走下来。
这时候,仆人来砸门了。走廊上脚步杂沓,好象有很多人,在惊慌地喊叫。
他来到老妻的卧房,推开呆若木鸡的大夫。棉被不知被谁掀到了地下,床上静静地躺着一轴空白画卷。
纸还是温热的,带一点潦草的皱褶。仿佛画中人,刚刚离去。
原来她真的就在他身边。几十年如一日,只等他把她画出来。
年老的画师扶着床,一滴眼泪落于白纸。
画案上蘸了胭脂的笔还躺在一边,然而像是有谁挥毫点染,美人脸上忽然显现出一抹红。
血般鲜艳的绛唇轻轻张开,嫣然——一笑。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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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天
仿佛是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黑暗里萦绕着风与流水的声音,淙淙切切,清冷又孤寂。
他能依靠耳朵辨别四季幽微的转换。初春细雨一下便是几天,沙沙声如蚕食桑叶。苦夏,宛转滑烈的蝉鸣把黑暗拉成一根颤悠悠的银线。落叶和雪花打在石板上的质感是不一样的。整个漫长冬季他睡在地下,像蛰伏的蛇虫等待头顶上的溪流解冻,终有一天第一块冰清脆地坼裂了,然后新一场春雨又洒下来。
他听到蛇虫苏醒,周遭空间中有无数细小的足在爬搔,迫不及待地钻破严寒冻土。这么卑微的生命,也有享受阳光的权利。
可是他听到春天来了,却只能翻个身,继续沉睡。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如母体中的胎儿。一个人被埋在泥土里几十年,就知道必须向孤独臣服,感觉冷的时候只能抱住自己。
有双手从背后拥上来,一点点将他紧蜷的膝盖扳直。她的身体是世上最软最香的锦被,轻轻覆盖住他。她抚摸着他的脸。
“还冷吗?”她的吻落下来,向他唇中送入一口暖气。
他平躺在黑暗中,想象自己嘴里长出一株血红的藤,弯弯曲曲地穿破泥土。地面上开出了诡异花朵,应该有着洁白的半透明的花瓣,丝丝经脉清晰如画,像人皮蒙的灯笼花。
这个梦总是打扰他。睁着眼睛它也来了,一个妖魅般的白日梦。
但这里哪有白日。不见天日的数十年,本身就是一场醒不来的大梦。他在这梦境里被囚禁了一生。
女人安静地俯伏在他身上,脸儿贴着他的脸。她说:“你听,鹧鸪又在叫了。”
这里有很多鹧鸪,一年四季都能听到它们凄厉的鸣声。这种鸟常常被写进诗词,文字唤起柔美的情感,然而只有亲耳听着鹧鸪歌喉的人才会明白,那是世间最荒凉的声音。
好像一个游子急匆匆走在乱山深处,迎着斜阳一直前行,只想回到故乡。可是要到迟暮之年才发现,原来早已忘记了家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这片空山,永远也走不出去。而鹧鸪,还在叫。
那噩梦般的荒谬。
女人学了几声鹧鸪叫,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没有笑。这些年来她总是很快乐,就像他总是很沉默。
她学得很像。但她终究不是真正的鹧鸪鸟。他见过那种鸟,在数十年以前。
不过是少年人偶然的一次心血来潮。十七岁的书生读了太多诗词,想要听一听书里写得那么美妙而哀愁的鸟鸣究竟是什么样子。他离开城市,进入山林。
人说那座山里有很多鹧鸪鸟。他真的看见了,听到了,却同时听到另一种可怖的啸声。
书生在突然蹿出的猛虎面前瘫倒在地,血盆大口喷着腥气高悬于咽喉之上,在它合拢的前一刻他昏了过去。
还来得及看到她。年轻的道妆女子,素服飘逸轻染额黄,像一枝雅淡秋葵自丛莽间现身,小巧的药镰从她手中射向恶虎。
再睁眼,从此就只能看见黑暗。
他至今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身怀异术的女道,抑或精魅山鬼。
她说:“你要在这里陪我。”
黑暗中柔嫩的手指缠绕上来。答应她的时候,他流下欣喜若狂的眼泪。如果没有来到这座山,也许他一生都不会见识到如此美丽的女子。那一天惊鸿一瞥的容颜只能出现在奇遇里。
纤细的腰身。完美的轮廓。迷醉的香气。黑暗无法抹杀她的美,他的耳、手与唇,全身除了视觉之外所有的感官都在告诉他,他是交了好运,与一位仙子长相厮守,朝朝暮暮。
朝朝暮暮,在深埋地下的密穴里享受她的温存与柔情。她仿佛把全部爱意都倾注在他身上。她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宇宙,当她抱着他,冷腥泥土就是散发着蜜合香的锦帐薰笼。
她几乎时刻缠绵在他身上,用体温帮他取暖。每天只有一个时辰,她放开他,盘膝静坐一旁,元神离开了地穴,遨游在上面的世界。日月精华被吸纳进她的灵魂,亲吻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那些金黄光线像奶与蜜的河流在咽喉中流淌,渗入四肢百骸。
“有了爱情,我们不需要别的食物。”她的嘴唇在他唇上翕动,现在一定是春天,因为呼吸里有桃花的芳香。
她告诉他只要坚持下去,他就可以拥有和她一样的能力。
“到那时,我们就能一起出去了。”她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心发出热力,使那些光线更快地融化在他体内,“请相信我,我给你黑暗,只是为了有一天我们能一起享受光明。你愿意永远陪着我的,对吗?”
她的长发披披拂拂,随着身体温柔地摇曳,如同一只蛾在作茧,千丝万缕,细意加缠。他抓住一绺,轻轻绕在指上。
“那是什么时候呢?”
“不是现在。”长发不摇了。鹧鸪又叫起来。她安静地在他身边躺下,然后又开始描述将来,他们在一起神仙般的生涯。
他拥住怀中娇躯,却只是想着外面那棵桃花——开了第多少次了?
桃花开过多少次没有人能算得清楚,人的苍老却往往在一夕之间。他摸到自己的脸,肌肤仍然紧致光滑,唇上细髭柔软如新草,正是十七岁少年羞涩的骄傲。她在温柔黑暗的宇宙里一手挽住了时间。
只要不离开这里,他与她便永远是人生初见,郎骑白马,妾貌如花,神仙眷侣。
没有人世蹉跎,没有柴米油盐儿孙琐事磨损了当年邂逅,四目相对那一刻的惊喜。爱情永恒地定格在序幕,像一枚才长出来就被掐断的花苞,它没开过,就永不会落。
她给他的爱与黑暗都同样浓烈,毫无杂质。最醇的酒是毒药,饮一口,就死亡。死亦是一种永恒。
如果他从来没有遇到她,此时早已垂垂老去。他会平庸地苟活在上面的世界,娶一个一样平庸的女子,为了衣食奔忙,生上一堆孩子,吵架,和好,娶媳嫁女……到头来在一大群子孙扰攘的哭声中被装进棺材。那是多么琐碎而无聊的人生。
那是多么琐碎而无聊的人生。然而……他想要。
黑暗里萦绕着鹧鸪的凄鸣。梅花落地的声音和桃花是不一样的。他能依靠耳朵感觉到流年滔滔地逝去,却无法捕捉。他张开两手,怀中那永远青春的躯体依偎在他永远强健的胸膛上。
可是他的心已经这样苍老。老得成了一个空洞,什么也没有。
她是身怀异术的女道,抑或精魅山鬼。也许她真的是只鬼,在墓穴里造了洞房,选中了一个新郎。所谓永不褪色的爱情,只是两具白骨相拥做梦。
他偶然困入了一只女鬼的梦境,不知不觉,被偷走了一生。
他辨别着泥土里细微的声响,精确地掘下去,捉住了什么。一个小小的活物在指间扭动。然后他来到盘膝而坐的女人身边,摸索到她的额头。
就是一株草木,也有向上的本能。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矢志不渝的藤,弯弯曲曲,艰难地钻破冻土。
顶开沉重的石板,遍地雪光劈到他眼里。数十载亏欠的光明如泼天怒潮,汹涌地砸过来。
他捂住双眼。指缝间看到自己的身体比雪还白。半透明的肌肤,丝丝经脉清晰如画。蓝的筋,红的血管,游走成一个美丽而诡异的、白日下的噩梦。
他扼住咽喉。那儿光滑无瑕的皮肤凭空浮现一条旧伤痕,和脚边冻溪中的第一块冰一起,轻轻地坼裂开来。
最后的一刻终于明白,原来那头猛虎的两排利齿,曾经合拢过。
她用了五十年,修复和保留他的身体。
倒下去的时候,有个看不见的影子在他身边徘徊。修道未成的地仙,当她的额头为地鼠秽血所污,便无法回去自己的肉身。
她看着他变成尸骨,尸骨化为灰烬。白雪中飘洒的点点黑灰,如一行未写完的诗句。
鹧鸪又飞过去了。她的灵魂流下一滴泪,学着那鸟儿的鸣声,幽幽地唱起来。
有没有人听到过,鹧鸪鸟是这样叫的:“行不得也哥哥。”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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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恋花
有没有见过蝴蝶飞舞在花丛中的画面?彩翼在阳光下反射着七色光芒,它轻轻地吻上一朵花的边缘,随即振翅离去,那样的潇洒和薄情,仿佛从不眷恋。
蝶与花,爱情最凄艳的象征,因它们的存在都不长久。不知道是因为短命而美丽,还是过分的美丽磨损了生命。总之是两个恍惚而诡谲的字眼,若出现在诗词中,便是淡淡墨行间令人心悸的那两点红,像情人绝笔信上吐的血。
其实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蝴蝶在离开每一朵花的时候,决绝之中都有无限缱绻,可到头来依然是决绝。情到深处情转薄。或许只因蝴蝶不能目睹花的凋谢,花也无法面对蝶的死亡。
有些人,宁可在爱情极盛时告别,就像蝴蝶离别了一朵花。她是知道的。
她还知道窗外的那丛芍药如今没有蝶来恋,它已枯萎多时,毫无生气的一团乱叶委顿在泥土中,怕是再也无法复生。但是她看不见。
她跪在床上摸索着黑暗的窗。横七竖八的木条交错钉死,隔绝了外面的春光。
是从她生病的那天开始。
真是一个不幸的事件。官宦人家富贵无忧,深宅大院中娇养的小姐,二八年华,德容言工。她本该是碾冰为土玉为盆的那一株名花,只等匹配一位门当户对的好夫婿,从尊贵的姑娘变成更尊贵的少奶奶。然而她忽然病了。
家下人等都说小姐病了,他们不敢说,其实她是疯了。
自从某一天她莫名其妙地被妖魅附了身。
端庄的小姐变了一个人。她疯疯癫癫地哼唱着让人脸红的淫词艳曲,大白天无故自言自笑,能与空气喃喃地对答上几个时辰。到了夜间更是不堪,口里说的那些私情话儿逼得丫鬟们一个个掩耳躲出房去,甚至一边撕衣裳一边往外闯,要不是奶妈拦得快,被家中仆役瞧见小姐光着脚只穿亵衣的模样,如何了得。
从那之后窗户就钉了起来,每天十余人成群结队,小心翼翼来送饭。奶妈说,小姐发病时力气大得邪乎。
被囚禁的小姐似乎快乐得很,无论白天黑夜,闺房中都传出疯子才有的、狂喜的呼唤。她喊胡郎啊,不要离开我,胡郎,我愿永远和你在一起。她又喊胡郎你当心啊,我爹爹要请天师来对付你了,可是我知道你不怕他们……
是有一只蝴蝶妖缠住了小姐。家里每个人都知道,不止一次地听到她描述那个胡郎,他多么高大英俊,他彩衣鲜明,日夜与她温存……他就在我身边,就在这儿,你们都看不见他,他有一千年的道行呢!
小姐指着空荡荡的碧绿凿花地砖厉声说。所有人都心上发冷。他们退出去,还听到她刺耳的尖笑。她突然冲过来砸门,吓得众人飞快地扣上了大铜锁。
锁住了疯狂的病人,锁不住家声丑闻。渐渐的都传开了,这家的姑娘被蝶妖缠身,人已神智不清,更兼贞节败坏——就算再醮寡妇嫁的总也是人,而她的情郎,是千年妖孽。蝶妖通过小姐的嘴说,谁敢坏他的好事,将被吸尽全身鲜血。
她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美人,自十三岁后,提亲的踏破了门槛。现在一个都没了。她从人人争羡的娇花,变成了避之不及的毒草。
门庭却也不曾冷落。人们仍然看到这宅门常有客进出——一些装束古怪、神神秘秘的人。
小姐的父兄几乎把附近所有高人都请遍了。
请来了僧,请来了道,请来了游走江湖的术士与匿身市井的神婆。这些人收了大笔银子,带着各种奇异法器,来到小姐房中。
然后一一无功而返。
她抱着肩膀缩在床角,从披散的长发中间盯着他们离去,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冷笑。
胡郎是不会走的,他有一千年的道行呢——你们知道蝴蝶是怎么吃花蜜的吗?他有一根长长的嘴巴,喏,就这样插进你们的脑袋里,一吸——
小姐拿起一个绣花绷子,尖尖指甲噗地一声,扎透了那层薄绢。她摇晃着那个绷子,得意地目送每个人踉跄逃出的背影。
胡郎和我,那是姻缘前定啊……他说我的前世是一株花,五百年前我们便是夫妻,可惜我太短命。胡郎一直在轮回中找啊找,现在他终于找到我了,他决不会再离开我的。
小姐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自己凌乱的长发,脸上柔情蜜意。那是在龙虎山的张天师来过之后。父兄不惜重金请得天师大驾,一番隆重道场真的赶走了妖孽,她安静下来,还洗了脸,当晚和家人一同进餐,席上言谈文雅应对有礼,似乎完全恢复了往日面貌。
可是次日清晨,天师前脚刚走,正在陪兄嫂闲话的小姐眼睛陡然发直,伸手就抓下了嫂子才替她梳好的八宝髻。
想把我们分开?做梦!她不是凡人,她是芍药花仙,五百年前是我的妻子,小小一个天师难道能拆散天命注定的姻缘?哈哈哈!
她嫂子吓得哭喊着逃了出去。她说小姑绝对是中邪了,她的嗓音虽还是女声,但动作神态都像个男人。她一辈子没见过如此狰狞的笑容,那个蝶妖真的是会杀人的啊。
于是小姐再次被关进了囚室。天师赶回来,只说了一句命数无可奈何,便绝然离去,谁也挽留不住。
谁都没办法了。人们想起她自幼就酷爱芍药,穿戴的衣裳首饰、写画的诗词丹青里,全都是那丰满华缛的盛放于春光四月的大花朵。看来果然是天命注定,她是五百年前一株芍药花轮回而来,寄寓在凡人躯壳里等待着她的蝴蝶。
谁也不能分开我们的……你们知道什么是蝶恋花吗?她是花,我是蝶,我们注定要彼此相爱。
蝴蝶一定要找到他的那朵花啊,因为春天太短了,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你们知道一朵花为什么要开吗?她只是想等她的蝴蝶,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的,遇不到她就只能死,胡郎,我说的对么?我们的生命这么短暂,为什么他们就不让我们在一起呢……
她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囚室中,忽哭忽笑,忽男忽女地说着疯话。春寒尚料峭,可是没有人敢进来替她生火。披头散发的身影趴在窗上,摸索着那些木条。
窗外那丛芍药已枯死很久了。她曾经那么爱它们,现在她再也无法去浇上一滴水。
没有月光的屋子里,疯姑娘的影子也像一朵枯萎的花,一动不动的一小团黑暗。她本该拥有的幸福与美丽,好象永远没有绽放的机会了。
一直到他出现。
只是一名街头寻常的算卦人。虽然相貌文秀,但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谁会当真相信他有什么高明本事?算命先生的生意惨淡得很,这一日他摇着“文王神卦”的布幡,悠闲地晃到了宅门口。
我不说你也知道,这家子如今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病人已经这样了,最坏还能如何?
于是年轻的算卦人被请进了宅子,来到小姐的闺房。出人意料的是病人一见到他就安静下来,呆呆地缩在角落,不哭,不笑,不撒泼,像是完全被吓住了。
算命先生淡然一笑,摸出几枚铜钱,在桌上排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卦。然后望着发呆的众人道,小姐的病合该他来医好,这就是天命注定。
他真的治好了这棘手的疯疾。自从他进了家门,小姐变回那个娇羞端淑的闺秀,再也没有发作。看起来千年蝶妖这一次是真的被永远赶跑了,再不会回来。
我不说你也知道,结局就是父兄作主将小姐许配年轻的算卦人,一来生恐先生去后妖孽复来,二来如今还有谁敢娶她?虽然不是士绅子弟,但没有什么比女儿的命更重要的了。
于是张灯结彩,喜结良缘。算命先生做了上门女婿,纵使全家都有点不甘,总也算谢天谢地。
还是欢欢喜喜地拜了天地高堂。合卺酒饮过,百合香焚过,一条大红花绸,新郎领着新娘入了洞房。
鸳鸯枕上他怜惜地摩挲着她的脸说,为了今天,你受了太多的苦。
去年清明,上坟偶遇。官宦人家的千金与不名一文的秀才,细雨绵绵中四目交投,便都知道这就是此生要等的人。那一刹的心醉神驰演成之死靡他,没有人可以阻挡。青绸伞底下他和她都撑开了坚定不移的梦。
若想梦境成真,总是要吃些苦的啊。门第,家世,议论,有太多的东西横在他们中间,就像蝶与花之间隔着整个大海。官宦人家的千金不能嫁给不名一文的秀才,除非……没有别人要她。
他把她的小手贴在胸前,这双手瘦削冰凉,伤痕累累。在漫长的囚禁与挣扎中她已憔悴如斯。这是两个人的计划,却是一个人的努力。她忍受了嘲笑、非议、孤独与黑暗,才等到终成眷属的这一天。他哭了。
她揽紧他,轻声说,所有的一切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一朵花的开放,只是为了等待她的那只蝴蝶。为此便是风刀霜剑零落成泥,也无怨。或许我真的是五百年前一株芍药花,而你,是我的胡郎。
你知道,什么是蝶恋花吗?……
憔悴的脸枕在他臂弯中入睡。龙凤喜烛的红光里,像一朵开到极艳的花。
清晨他先醒来,不忍打扰娇妻,他披衣踱出房门。
看到窗下枯死已久的芍药竟然奇迹般地开出了满丛的大花朵,春光融融,杨妃粉的芍药延展成一片华丽锦缎。
是个好兆头啊。她最喜欢芍药花,看到它又活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新郎露出温柔的微笑,折下一枝最大最美的,转身回房。昨晚月很圆,他要爱妻睁开眼来就看到花好。
他撩开罗帐,轻轻地将芍药安放在枕畔。妻子睡得那么甜,忍不住要亲吻她。他俯下身去,无限缱绻。忽然,定住在那里。
枕上睡着的美人,没有了呼吸。
她的红唇微微上扬,昨夜的胭脂犹存。太过凄艳,如诗词里啼血的那个字眼。
——有些人只能在韶光极盛时告别,就像蝴蝶不得不,离别了一朵花。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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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子
来自西洋的玻璃漏,是个稀罕物件。上下两个相对的玻璃斗装着银沙,两头浑圆,中间接口处纤如牙筷,险险要断了,像个身穿烂银衣裙的细腰美人。
玻璃本就值钱,再加上万里迢迢远道而来,异域的神秘更为它蒙上一层矜贵。深锁在夜晚的静室里,没有月光也像闪着淡淡的银辉,宝光氤氲,瑞气千条。
人们都知道,李老爷家的这件西洋宝贝轻易是不给人看的,只有贵客才能被允许观赏片刻。李老爷是位能干人,刚过三十岁已成了本地最阔气的富商,当然他祖上留有家底,但若不是天生胆识过人,也发不了大财。
想当年老爷才二十出头,就敢独自一人搭着商船漂洋过海,到什么吉利的化外之邦去啊。那儿全是黄头发高鼻子的野蛮人,眼睛是蓝的——你们见过蓝眼睛的人么?那是妖怪啊……我家老爷不发财还有天理么,换了你们,谁敢去妖怪的地盘上做买卖?
每回宴客,他家的老管家都要如此这般夸上一段。李老爷微笑着向贵客们道歉,有时还要把那无礼的老东西骂上两句,脸上可没有半点惭愧的意思。这也是人之常情,想一个弱冠少年在丧父后能做出把家里房产变卖、全部换成绸缎运去西洋贩卖的决定,就冲这份魄力,他也有资格狂。
倘若船沉了、遇上海盗了、到了那边西洋人不认天朝丝绸了……只要中途发生任何一点小小的变化,他就将一无所有。然而他不怕这些。所以他成功了。
在城里,他是唯一一个到过那万里之外异国的人。每回宴客都少不得把当年所见的海外奇闻再向众人讲述一番,他们也总像第一次听到一样,惊叹不已。
怎能不惊叹呢。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那些不可思议的景象:英吉利的京城终年阴沉沉不见太阳,冬天雾大得看不见自己的手(老管家说:妖怪的地盘都这样);那些蓝眼睛的野蛮人喝茶竟然要加牛奶,书上的字不是竖着而是横着写;他们的女人一个个穿着袒胸露背的奇装异服,光着两条胳膊,不知羞耻地当众跟男人搂着跳舞——这些可全是良家妇女。
于是贵客们击案痛斥蛮夷不知教化,一边却又忍不住在醉眼朦胧中看见大片晃动着的雪练般白肉。有人的口水滴到盘子里了。
他从红底金花珐琅盅里抿着花雕酒,用一贯淡然的微笑等待他们平静下来,好接着讲。他知道他们还会要求下一段奇闻的,即使是在今天,他成亲的喜筵上。
新娘子是县太爷的独生女。三十岁才成婚算是很晚了,然而能娶到这样一位千金小姐,就没有白等。他总是宁缺勿滥。事实证明他永远是正确的,做了父母官的爱婿,还愁往后生意不发达么?
他有点醺然,飘飘欲仙地盘算着许多事情。但宾客忽然起哄了,都问那件从西洋带回来的宝贝怎么没瞧见,他们还想再鉴赏一下。
那可是个稀罕物件啊,玻璃本来就值钱……有人啧啧称羡。
他怔了一下,说,挪到新房里了。虽只是个玩物,到底是当年万里迢迢带回来的,也算聊表心意——我辛苦经商,就是为了让夫人过上好日子,绝不敢亏待于她。
酒席上首,老泰山知县大人捻着胡须,十分满意地点头笑了。
洞房里花团锦簇,古董陈设满目琳琅。玻璃漏搁在一具紫檀小架子上,衬着红缎,内中装的银色细沙愈发耀眼。
所有的银沙都沉积在下面那个玻璃斗里,乍看如一座尖尖的小坟包。这具沙漏十年来没有人敢擅自翻动,要知道这可是全县城独一无二的奇物啊。每次都是由老爷亲自擦拭,从不假手仆人。
端坐在合欢床上的新娘很是气闷,耳听外堂人语喧哗,不知夫君几时才会进房。她悄悄把盖头掀起一线,看见了那团银色。
这就是那个来自西洋的宝贝吧?是他从那遥远得不能想象的、大海另一端的国度带回来的,她在家时也听得多了,可还从来没有见过。新娘好奇地注视着它。
龙凤喜烛结了灯花,烛焰成为两小颗幽蓝幽蓝的豆粒。灯花爆了,火苗呼一下直蹿出半尺多长,跟着又矮下去。在这摇曳顿挫的光里,漏中银沙也仿佛一闪一闪,像一颗巨大的、静静哽咽着的眼泪。
那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西洋人浓蓝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竟也是透明的。
她的眼泪他就只见过那么一次。此前她留在他心里的只有笑。咯咯地欢笑着跳起圆舞曲,金黄卷发飞散开去像英吉利难得一见的太阳光线,在她的种满了风信子与鸢尾的小花园里,春天的芳香细细飘来。
他就是在那个花园里遇到她的。一个身穿烂银衣裙、白肤高鼻的美人,鲸骨撑的大圆摆上袅袅托出一把细腰,衬着丰满的胸与臀,如同她赠予他的玻璃漏。
伦敦郊外的乡绅遗孀已守寡五年,在她二十六岁生日那天举办露天舞会,认识了来自中国的绸缎商人。她为他神秘多情的东方黑眼睛而迷醉,他惊诧于她身上天朝闺秀所没有的健康与活力。
也许那是爱也许不是,但他真的被她迷住了。这个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的西洋美人会在月光下噘起淡红嘴唇,一字字地教他说什么叫罗曼蒂克。她把玻璃漏翻过来,叫他看银沙细细地漏下去,连绵成一条丝线,剪不断,理还乱。
一颗沙子代表一秒钟,我亲爱的。时间不过是上帝手中不停流淌的沙粒,生命只是一个沙漏。但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把它翻转过来,一切又重新开始。
只要我们彼此相爱,这段时间就永远不会消亡。
她吻了他一下,蓝眼睛里充满少女般的稚气。
在中国,二十六岁的妇人不会如此天真,天真得近于疯傻,一点事也不懂。而且她还是个寡妇,比他大六岁的、化外蛮夷的寡妇。
她是个很好的情人。美丽,热情,“罗曼蒂克”。但他不能想象一个光着两条胳膊、当众对士绅商宦们笑得露出牙齿的李夫人。他的根在天朝江南县治,礼义之邦,清白人家,为这么一朵西洋野花伤了名声,划不来。就算收为侧室吧,将来谁还敢让自家女儿跟一个蓝眼睛妖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娶则已,要娶,必得是金枝玉叶。他一向是宁缺勿滥的。
但是她怒冲冲地对他说,我讨厌你们东方人娶姨太太的陋习,这是对爱情的侮辱!你是不是还打算给我缠小脚?
我不让你走,你亲口对我说过婚姻的誓言了,不能反悔。下个礼拜我们就到教堂去行婚礼。她捏着从抽屉里翻出来的船票,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撕碎了它。
……这真的不能怪他。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他只是出于无奈。她是个化外蛮夷,她不会懂的,天朝人落叶归根,他不可以把尸骨埋在异乡,那是大不孝。在列祖列宗和她之间他选择了前者,说到哪里也理直气壮。百善孝为先哪。谁叫这个西洋疯妇不讲理?是她不仁在先,就别怪他不义。
他只是自保。
那个礼拜天,一轴破旧的羊皮卷被悄悄地放在神父的告解室外,卷中夹着几张图案奇异的纸牌,一张麻纱手绢轻轻地系住卷轴,扎了个蝴蝶结。
手绢的角上,花体绣着她的姓名缩写。
他当然看不懂这从吉卜塞人手中买来的古老卷轴上写的是啥,但他知道,红墨水绘就的一个生着公羊角的狰狞脸谱,就已足够。
那些年,英吉利境内肃清女巫的活动,正如火如荼。
他在利物浦码头上了船。听得一名喝得烂醉的水手提到近日新闻,伦敦抓了个恶毒的巫婆,当她以勾结撒旦行使黑魔法的罪名被处以火刑之时,这巫婆竟然还敢亵渎圣经。
水手说柴堆已烧了起来,巫婆全身都着了火,围观的市民听见从火里传来尖利的诅咒,那女巫哈哈狂笑着背诵上帝的神谕。
她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晶莹的玻璃漏,搁在紫檀架上。夫君虽然从商,却甚知风雅,这架子是博古斋掌柜亲自打造以为新婚贺礼的,不带半点匠气,细巧的几根檀木简单交错,饶有画意。
衬着底下一方大红缎子,像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好个吉兆呢。
新娘想着日子越过越红火,微微地笑了起来。到底是十八岁的小女儿,虽嫁为人妇,顽皮之心尚未脱尽。她越瞧那玻璃漏越爱,不由伸出手去,轻轻将它翻了个个儿。
银沙细细漏下来,连绵成一条丝线,天涯地角,无穷无尽。
门外忽有脚步声,她急忙搭好盖头,回到床上端坐。漫天漫地的红霞被一只手揭了去,她娇羞地抬起眼来,看见他温柔的脸。
他递过一只小小的酒盅:“娘子,请饮合卺酒。”……
柳丝长,雨声细,花外漏声迢递。
良宵如梦。洞房里静悄悄,喜烛熄灭了。只有玻璃斗里的沙,缠缠绵绵,落不完地落。
新妇在一阵刺鼻异味中醒来。天还未亮,她迷糊地摸到枕边人的胳膊,娇嗔忽而化作尖叫,刺穿了屋瓦。
陪嫁丫头外衣也不及披,手执明烛闯进房来,看见小姐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双臂乱挥,在她身畔,鸳鸯被里躺着一具焦黑骨架。火烧的气味,犹自缭绕。
骷髅头歪在枕上,龇着两排牙齿,仿佛露出个讽刺的笑容。
丫头发疯般奔出房去,唤来一屋子人乱着把小姐往外抬。没有人注意到壁上那流云百蝠式的多宝格,玻璃斗里最后一粒沙子正卡在细腰处,欲坠不坠。
——似一滴,银色的眼泪。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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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云松
人都说,那一头长发是她身上最美之处。
也有明眸皓齿,也有如柳腰肢。苏州城头牌名妓不是浪得虚名的,她色艺双绝,一口吴侬软语的小曲配上花容月貌,倾倒众生。不过当她打开峨峨高髻,任一头青丝惊心动魄地流泻下来,人眼里就再也瞧不见别的。
七尺长的乌油浓发,从出生之日起,没动过一剪刀。如云,如墨,如染了毒的银河自九天呼啸而下,仙意中含住魔般魅惑。没有人可以面对这般景象而不动心。
峨峨的高髻,簪着时样鲜花,插着八宝步摇,端庄华艳地出来见客。鬓角有如墨画,等闲不肯让一丝稍乱。只有蒙她青眼得入香闱的贵客才有幸目睹这头美发披散开来的样子。
慵懒地斜倚在榻上的人儿,玉体修颀如海底鲛人,比人还长的青丝便是无尽波浪,曲曲从她身上流淌下去,一直流入最颠狂的梦境深处。她回眸一笑,剔亮银灯照红绫,亲自为他摇着团扇——一切都是软的,亮的,柔情万丈。人们相信这是一把有生命的发,寄居在她头上、活活扭动着的迷人的妖魅。
迷住了千金恩客,也迷住了她自己。
贵客还未从昨夜的云雨梦中醒来,她已端坐在妆台前。手持牙梳,一下,又一下,缓缓梳着那把委地的乌丝。铜镜里映出美人脸,眉梢眼角,比那些为她倾家荡产的客们流露出更深的痴迷。
他们说,她爱上了自己的头发。但没有人耻笑,这样的美,没人能够不爱,哪怕是它的主人。
有一日风流的飞天鬟改成了端淑螺髻。一位朝廷大员为她脱了乐籍,青楼人飞上高枝,成为贵家姬妾。她的为许多人所共享的美貌、歌喉、媚态,还有这头长发,从此只归他一人独拥。
这样过了几年。侯门的寂寞她已深尝,然而她不在乎。
老爷公务繁忙,夫人虎视眈眈。纵使三千宠爱在一身,大多时候依然是妆成只能薰香坐。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其实她喜欢老爷不来找她。孤眠的夜晚她早早便关了门,把丫鬟全部遣出,剔亮银灯,熬不住嘴角那点微微的笑,像一个急着背夫私会情郎的荡妇。
他们也怀疑过,却没抓住半点把柄。老爷的众多妾侍中实在没有比她更守妇道的了,不妒,不争,监视了多少夜,也未曾发现她屋里有任何男人进出的痕迹。
无数个寂寞长夜里,她只是静静地端坐在妆台前。手持牙梳,一下,又一下,缓缓梳着那把委地的乌丝。
这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爱着的生命。它是有生命的,她相信。
他可以占有她的美貌、歌喉、媚态,他买下她整个一生,但这头长发,永远只属于她自己,谁也夺不走。
多厚的浓发呵,一只手攥不过来。她把它从颈后捋到前面来,七尺青丝绕身三匝,像一条恋着人的缠绵蛇妖。
荒庵青灯下,年老的比丘尼对着木鱼,手持小槌,刻板的敲击声似迟迟更漏,数不完寂寞长夜。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就像关盼盼的前尘在身上重演,同样是脱籍的名妓,同样受尽宠爱,同样死了丈夫。当年有大诗人白居易一纸诗笺寄到燕子楼,“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微言大义令盼盼无颜苟活,终于绝食以殉先夫,成就了一段节烈佳话。
老爷的好友王御史不是诗人,他没有写诗给她,亦没强逼她殉节。然而逝者撒手去了,抛下这如花的少年美眷,夫人不容在府守节,将来飘零在外,无论琵琶别抱抑或重操旧业,都是自己受苦,也有玷逝者清名。
王老爷是为她好,因此才煞费苦心安排了这安身之处,一纸度牒送入空门,下半辈子不愁衣食。想起多年前入庵的那一天,她还是感激王老爷的。不管怎么样,他还给她留了条命,比起白乐天对关盼盼,慈悲得多。
只是……人都说,那一头长发是她身上最美之处。
舍不得,也不能不舍。这一舍也有三十年。也该……惯了吧。
老尼怔怔地敲着木鱼念诵经文。不知何时妙法莲华经变成了……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幽幽的子夜歌,软软的吴侬语。从老尼枯干的嘴唇间飘送出来,轻柔中透着令人心悸的妖媚。
不知不觉放下了木槌,老尼双手虚虚地攥住了一把什么,从颈后绕到身前,一下,又一下,缓缓地梳着空气。
半边残缺铜镜蒙着积尘,看不见烧了戒疤的光头。苍老的脸,眉梢眼角,爱意流转。
她爱着自己的头发,这样的美,没人能够不爱,哪怕它已经没有。这是一把有生命的长发,在剃刀下死去,还有鬼魂。三十年来的青灯夜,她就是这样一遍一遍,徒劳地招着它的魂。她不相信它会离开她。
忽然门外的风雨里走进了不速客。
彩衣鲜明的高大男子望着行为古怪的老尼,微微一笑。她立刻无地自容。可是他说:“姑娘真乃天人也,这一把七尺青丝,绝世难得。”
“施主取笑了,贫尼剃度多年,何来烦恼丝。”
“你不信么?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长发,如云如墨。”他向桌上一指,“姑娘,你看。”
铜镜早已不能用,可是此刻三寸厚尘间诡异地浮出美人脸,那娇羞的花容月貌,一头青丝比人还长,曲曲绕身三匝——
“鬼魂是不会老去的。”他淡淡地说。
那男人买下她整个一生,他活着的时候占有她的一切,等他死了,依然有权让她剩余的芳华为他陪葬——不在黄泉在人间,空门礼佛的残生,等于活埋。那一天王老爷百般劝说,都只为一线慈悲,替朋友遗孀在节烈的边缘竭力争取一条生路。
可是她舍得自己的命,也舍不得,毁了它。
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拥有的,谁也夺不走的东西。
七尺的青丝悬在房梁,紧紧锁住咽喉。没有人用这样奇特的方式自缢,它活活地扭动着接了她走,像一条温柔而毒辣的蛇妖。
只一弹指间。尼庵如海市蜃楼般涣散,青灯黄卷皆为乌有。一丘荒坟,白杨萧萧。
荒野中这个女魂忽然仰头大笑,一头浓发高高飘扬,像巨大的翅膀带着她消失在风雨里。彩衣男子不知何时不见了,夜色中一只蝴蝶恍惚飞去。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鬼歌余音袅袅,透着令人心悸的妖媚。
佛说众生心魔起处,妖由自招。然而三十载大梦缠碍,佛点不醒的,今天妖来点醒她。
苏州河畔,告老还乡多年的前御史大人那一夜在睡梦中无故逝世。
次日清早子孙才发现僵硬的尸身。没有任何伤痕,只是老爷的一头白发,落了个精光。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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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人在江湖,便行江湖事。
江湖是什么?江湖是刀,是剑,是血,是酒,是一切雄性的酷烈的有今天没明日的词汇;江湖很大又很小,它承载过无数烈火与屠杀,却容不下一颗眼泪。
可是江湖上都知道,他从不饮酒。
天下第一刀客,周身理该流淌着江湖最纯粹的血液。他也的确不负重望,在长达四十年的巅峰生涯中,始终出色地扮演着一个顶尖刀客的角色:高大雄伟,刀法如神,并且冷酷无情。众所公认,江湖人的标准画像就该是这个样子。
很多年以后人们还心有余悸地回忆起他一刀取人头颅的场面,纵然是当年死于刀下之人的后代,在切齿痛骂一番之后也不得不赞一声好刀、好汉子。但没有人看见过他的那只梅花盏。
朱红里子黑釉面,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只瓷盏,没任何花巧。那杯里的红是红到极致了,盛着清水也像饮血。
黑亮如夜的釉色上,工笔细绘一桠虬枝玉梅。枯瘦的老干凌厉伸张,像一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白骨手,指端开了一朵小小五瓣花。娇柔的白影子,不胜风刀霜剑似地,永远是飘零下坠的姿势。
枯厉若骨的枝干与清丽柔嫩的花朵,成就了一种诡异的美。仿佛夜间独行荒郊,对面来了缟素衣裳的女子。雾露沾湿云鬟,阴气森然弥漫,分不清她是人是鬼,只是不可抗拒地被诱惑,就跟了她去,怀着自蹈死地的决心。
有人说梅花之美,便在于艳丽与孤寒之间。若那黑釉面上半开的白梅真是鬼,也该是个少年早夭的多情艳鬼。这只盏尽得梅之神韵,实为不可多得的上品清玩。
然而如此雅物不在名士案头,偏落入了一个只知挥刀杀人的莽夫之手。
他的确是个莽夫。大字不识,这辈子除了刀柄没握过别的东西——唯一例外的是这只茶盏。
刀客过的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换饭吃的日子,所以没有人听说过刀客存钱。每一次顺利地执行完任务,从雇主那里领了银子,这些粗豪汉子们通常总是不醉不归,最豪华的酒楼、最红的姑娘,人世间的享乐有一样算一样,统统给大爷上来——再怎么奢靡也不算过分的,谁知道明天你还有命消受不?
每一次执行完任务,他只是即刻消失。酒楼和妓院,再繁华的销金窟找不到他的影子。
他在城外荒郊,坟地与野溪之畔。冷月光照着半盏荡漾的清水,生满老茧的手指缝里,一朵白梅孤零零地开放了。
那真是一只奇异的茶盏。即使是白开水,盛在其中也染上淡淡幽芬。若用来品茶,再劣的粗叶子也变成当年梅梢新雪水泡的碧螺春,轻清在骨,仙品无双。
他在荒郊野地、冷月之下,半眯着眼睛一口口喝完了从小饭铺讨来的茶叶。饭铺伙计用刚撕完烧鸭的油手抓了一把高碎末子给他,可是尝在舌尖,只有那一缕冷香,化入五脏六腑,抵死缠绵。
就像站在一树梅花下,似暖还寒的春雪细细落下来,拂了一身还满。
月光里身如山岳的男子,虬髯中露出平静微笑。腰间佩着阔大单刀,刀口血痕犹湿。这只茶盏收在他的贴身行囊中密密包裹,每动用一回,代表着一条性命的断送。
江湖人说,他从不饮酒,因为他这门武功与酒性相冲,一饮,就破了功。
这世上能醉人的,原也不只是酒。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江湖上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这个样子,不然他们就要奇怪,怎么半杯苦茶也能让人烂醉如此?
他饮尽残茶,引刀起舞。刀风过处树折石崩,一连串摧毁的声响,如乱捶鼙鼓,打不到拍子上。男人粗豪声音吟咏着姜白石暗香词。清空雅正的长调,虎背熊腰的武夫。这情景奇诡而可笑。
这阕词他只知其音不明其义。他不会月下吹笛,也不是傅粉何郎。他只是个漂泊江湖的刀客,他的才子词笔是杀人刀。
是她教会他背诵这阕词。他曾听她唱过太多遍,一缕娇柔吟声缠入五脏六腑,她的容颜永不重现,她的声音到死他也忘不了。
她生在梅花季节,闺名里也有个梅字。所以她爱梅成癖,案上供着梅,衣上绣着梅,平素不施脂粉。见过她的人都说,在她身畔便闻到幽幽暗香,不比麝脐浓烈,亦不比龙脑甜腻,那香是空的、冷的,若有若无似往似还,遗世独立。如同新雪梅蕊,从骨髓里透出来。
因此他们说她是梅花仙子转世,纵使轮回千遍也磨灭不了的一身仙骨。
他不相信这无稽之谈。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第一次遇见她,他坐在江州知府衙门屋瓦上,一身黑衣携着刀,像只毛发蓬乱的野猫。
那时她正提笔写下一首咏梅词。绽破寒红几萼霜,影移薄暮过东墙,笛声三弄任悠飏……
才题了半阕,纸窗忽被一颗石子弹破。她推开窗,凝霜的月色下,看见了他。
那汉子箕踞瓦上,举着一只酒坛仰头酣饮,烈酒自口角淋漓流落。他掷开坛子,冲她扬了扬刀。大小姐?我是来杀你的,拿头来吧。
刀尖一滴血,溅在她案上诗笺,渐渐洇成一朵红梅。
她唯一的武器只是一管兔毫。她提着笔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定了他,不哭,不喊,不叫人。不知道凭了什么,她比他更镇定,好象她才是猎人。
他只是她手心里的猎物。
他还记得那晚她穿的是一领小毛素缎披风,云髻高耸,一无插戴。耳上两点米粒大的玉梅花。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弹刀而笑——自以为那是“狞笑”,恶狠狠地——他刚做完一票买卖,在她父亲到处张贴着缉拿他的榜文的江州城里,他很得意,借着酒劲想吓唬一下知府的女儿。
然而在明净如镜的刀刃上,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了自己脸红的模样。
十步一命的杀人刀,不敌她一个眼神。
就是这样开始的。穷凶极恶的剧贼与官衙里的闺秀,每一夜,当后园那棵梅树影子移过东墙,他便来找她,带着酒。
年少时他嗜酒如命。像很多脑袋悬在刀口上的人,不可一日无此物,是麻醉,是壮胆,也是浇愁。但她不曾陪他同饮,她有胎里带来的弱疾,大夫说,滴酒不能沾。
她还对他说,你也不要再喝酒了,那不是好东西。
她教他品茶,梅花上的雪泡的碧螺春,香妙难言。可是他咕咚一口就连茶叶吞入肚中,抹抹胡子又抱起心爱的酒坛。
有两句词,倒是正合你我。她淡淡地笑了笑。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我不懂这些,我是个粗人,从来不赌书。我只赌命。
是啊……我知道没有人能改变你。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懂……
她摸了摸他的头发,背过身去,轻声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寻常的故事。后来他真的懂了,在她死了之后。
离开江州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带不走她窗下的梅树,带不走屋瓦上的月光,也带不走那个轻嗔薄怒劝他戒酒的声音。
他的身上除了刀,只有这只梅花盏。朱红里子黑釉面,冰冷的细瓷中,烧进了她的骨灰。
从此,他再不饮酒。用这只盏品着茶,七冲七泡,酽茶淡成了无色仍幽芬满溢,是那一缕无端暗香,透骨萦绕。
也许她真的是梅花仙子。纵使零落成泥碾作尘,依然香如故。
他渐渐开始相信。人老了,比较容易从这种怪谈中获得安慰。
那晚他在不知名的地方,江湖路任何一个驿站都可能是终点。是二月天气,溪边一树单瓣江梅开得伶仃,凋萎的小白花和着春雪纷纷落下来。
他盘膝坐在树下,一身是血。刀就在脚边,但他已经拾不起来。
江湖从来不缺英雄。眼前这个少年刀客,将是下一代的天下第一。他不恨他,甚至有一丝感激。
他抬起血手,抹了抹花白的虬髯,平静地望着敌人。
有酒么?
少年闻言惊讶。江湖人尽皆知,老刀客从不饮酒。都说他这门功夫沾酒就废,可是事已至此,废不废还有什么分别么?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上天对一个英雄最大的惩罚是长寿,在时间的轮下,他早已一败涂地。
少年解下腰间皮囊,以一种奇异的尊重,双手平举,恭恭敬敬地为这个必死的对手倒了满满一碗烧刀子。
真是个怪老头呢。他竟然用茶盏来喝酒。
那一夜他在她的闺房里看见了一样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她亲手开启那只精致的小木桶,醺然甜香喷薄而出,淹没了花香。
这是西域波斯国的葡萄酒,整个江州城也只有十桶,我从父亲那儿要了一桶。你这么爱酒,不想尝尝么?
你不是不能饮酒么?
我只是身子弱,饮酒恐伤脾胃,又不是沾酒就死。她斟满一杯,回眸一笑。我难得向父亲开口求什么东西,他就我这一个女儿,难道还不肯给。他不知道我是替你要的。
西域的葡萄酒,南海的水晶杯。杯中玲珑剔透地回旋,红得触目惊心,饮酒如同饮血。虽是女人喝的甜酿,凭空生出几分豪气。他大喜,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起。她却轻轻按住。
这杯酒不是白喝的。要你付出一个代价,你先想好愿不愿。
什么?
娶我。烛光下她的眼睛明亮异常,盯在他脸上。这一杯是成亲酒,喝了它,我们就是夫妻,我今夜就跟你走,但我父亲一定会派人追杀于你……
他本来就在追杀我了,我什么时候怕过官府?
以前只是江州通缉,你若敢带我走,我父亲就敢请示朝廷颁下跨府缉令,从此举国之内寸步难行,天下虽大也再没有我们容身之所。
我不在乎,只要我手中有刀,就能保护你。
如果你没有呢?她步步紧逼。我不想过杀人见血的日子。如果我叫你弃了刀,退出江湖,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我……我从来不敢想你竟会跟我走……天下第一刀客算什么,江湖再大,也比不上你……他惊喜得语无伦次。
还有,以后你要戒了酒。我一直对你说,那不是好东西,但你不肯听。
我会戒的!只要你嫁给我!酒不好喝,真的,我喝它只是为了浇愁……但我有了你,还有什么可愁的?他叫喊起来,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答应你,我不动刀,不饮酒,就算以后被你父亲杀了,能跟你做一天夫妻,胜过孤零零地活这一辈子!
他举起酒杯,却被她夺了去。
那么,这杯酒让我先喝吧。我一生没沾过酒,可是自己的成亲酒,总要满饮此杯,才不枉一世。
她仰头一饮而尽。杯子抛在地上,清脆地碎裂了。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她说。
突然闺房门砰然大开,卫兵冲了进来,弩箭在弦,密密麻麻地对准了他。纸窗上升起烛天的火光,呼喝声震耳欲聋。这座小楼被包围得铁桶相似。
她倒在他的怀里,唇角淌出了细细的血丝。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父亲安排的,从……第一天……
我骗了你,这杯酒是他给你的,我没有问他要。我向他求的,是你的命。
他不肯给,朝廷不肯给。我给。
你记住,天下人都要你死,我也要你活下去。今天就让我们换一换,这条命,我来赌。
她微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们赢了。
……
你赢了,我输了。
老刀客喃喃地说。梅花盏中荡漾着满满的烈酒,透过朱红杯里,如同鲜血。他颤巍巍地举起手,仰头一饮而尽,曼声吟唱。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前辈果然是真英雄,在下佩服。少年扬刀肃立,深深行下一礼。但江湖无情,自古如此。今日在下恭送前辈一程!
刀风席卷。
老人扬手掷去瓷盏,瞑目待死。
瓷盏尚在半空,忽然清脆地碎开来。锋利的千万瓷片如一场黑红交错的诡异大雪,铺天盖地激射而出。叮叮几声轻响。
刀至中途,寸寸断裂。
有鬼啊——!少年握着一个刀把骇然失声。那一刻浓烈的梅花香漫过刀风,窒人欲死。幻觉中无数白梅呼啸飞舞,每朵花芯子里开出个模模糊糊的女人脸……雾露沾湿云鬟,缟衣素裳扑到他身上。
少年捂住双眼。战胜第一刀客的身手,在不可解释的灵异力量面前只如儿戏。碎瓷如飞刀,纷纷直插而下。
你给了我这条命,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是否想要!没有你我活这一辈子只是受罪——是 ** 你懂吗!
梅姬,我们还是输了——
他听到老刀客疯了一般,泣血地嘶号。然后一切突然静止。黑暗中,只有梅的暗香,静静弥漫。
少年走到老人的尸身前。他安详地合着眼睛,唇角有笑。眉心插着一瓣瓷梅。
洁白的小花瓣边缘整齐如切,深入颅骨。一滴残酒正在滑落,缓缓渗入伤口。
少年费了一夜工夫将所有瓷片收集起来,与老人的遗体一起掩埋。天明时分,他在坟前磕了三个头,低声说:你们赢了,我羡慕你们。
然后起身扬长而去。
那一年,江湖上崛起了新一代的,天下第一刀客。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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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
镇东的那条小路,本来是进出镇子最方便的一条捷径。
说“本来”,是因为这条路如今已鲜有人行。再好的路,若没有人走,便也形同虚设。
是从一年多之前,路口那棵大槐树莫名地出现了怪影以来。
一个女人的影子,背对着人,掩映在浓绿的枝叶间——确切地说,挂在树上。一到黄昏,这影子就显现出来,纵然暮色昏暗也瞧得分明:长发披散,穿着泥金绣衫、红绫裙子,倒是一身簇新的好衣裳,身量也苗条。可再美的女人这么吊在树上,也都教人敬而远之。
并且从来没人看到过她的容貌。影子刚出现的时候,整个镇子吓得炸了锅,不到天黑就家家关门闭户,谁也不敢上街行走。过得几日,见那吊死鬼除了挂着之外并没有什么害人的举动,便有几个大胆泼皮成群结伙,举着火把前去查看。
自然是没人敢上树的。他们远远地拿长竿子试探,女人就像传说中的海市蜃楼,眼皮底下的绚丽,连衣上绣的金鹧鸪都看得真真切切,却是虚无一片。竹竿从她身上毫不费力地对穿而过,像穿过一泓水、一缕烟气。
有人企图转到前面去看看她的脸,但这怪影好象没有“前面”、“后面”之分——也不见她转动,可是无论从任何角度,永远只能看见背影。
一个泥金衫子红绫裙的、娇袅动人、然而阴森森的背影。她就这样高悬在路口,薄暮来,天明去,如同槐树所开不出的一串明丽的金合欢。
既然不为人害,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她的存在,只是仍旧心存戒惧。连邻镇都听说他们这儿有条著名的缢鬼路,就算大白天,也没有人敢从这里进镇。这条路算是荒废了,往日车水马龙的热闹不复重现,夏夜也再没有孩子们在树下铺条草席乘凉、欢叫着追赶萤火虫。
如今只有老槐树孤独地伫立在路口,月光透过槐荫,把一片起伏的荒草打上大大小小的淡白光斑。
月光照着他的脚。青鞋布袜,谨慎地踏着荒草前行。他低着头只看地,影子不即不离跟着他,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
远远地望见那棵树了,不免更是心中打鼓。他也害怕,但今日送新婚妻子回门,老丈人和几位舅哥都是海量,家宴上喝得尽兴,不知不觉竟到了二更。
妻子是邻镇的闺女。他们那里的风俗:新婚夫妇未曾生育之前,女婿是不好留在娘家过夜的。因此尽管天晚,他还是得往回赶。
车也雇不到了,好在两镇离得近,大可步行回家。老丈人全家信佛,妻子委委屈屈地送到门口,把自己从小佩带的玉观音解下来挂于丈夫颈间,拉着他的手切切叮嘱,哪怕绕点冤枉路,也一定要走镇西。
千万莫偷懒走那条路啊,那东西……都是要寻替身的。虽有菩萨保佑,那种不吉利的地方还是避开好……
娇小的妻胆怯起来格外惹人怜爱。她在他怀里颤抖,像一只粘人的小鸟。他隔着衣裳摸了摸那枚玉坠,不由微微笑了起来。有这样温柔体贴的妻,实在是男人的福气。
想到妻,似乎不那么害怕了。她人虽不在他身边,却有玉观音带着她的体温,贴在他胸口。这就是结发夫妻,贴心贴肉。
相公是为妻终身之靠,求你千万保重。没有你,我……我是活不下去的。
他握着她的手一再保证绝不会不听她的话,惹得几个舅哥都在旁嘲笑,年轻轻的小两口,这等蜜里调油。不好意思之余,更多的是骄傲。谁叫他们没娶到这么好的老婆?他那几个舅嫂虽也不错,却没一个像他的妻那样,对丈夫的好不是什么妇道,那是打从心眼里头爱出来。成亲有一年了,她是添衣送茶无微不至,哪怕寒冬半夜,只要他说一声饿了,她马上起身煮一碗面端到床前,面里卧两个鸡蛋。这个十八岁的小女子对他,就像慈母一样宠溺。
更何况她长得虽非天香国色,白白净净、珠圆玉润的,在这种偏僻小镇上也就算一等一的美人了。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呢。
“为夫我,将娇儿,抱在怀中。唤一声我贤妻,近前观瞧。”
借着酒劲,他高唱戏文。虽然难听,也打破了那令人心寒的寂静。都说酒壮忪人胆,况且他原本胆子就不小。丈人家住东南,若绕路西边进镇,两只脚怕不是得受苦到天亮了?放着现成的捷径不走,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树上怪影挂也挂了一年多,也没见它有何能耐,妇人家就是爱讲这些神神鬼鬼,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爷们,怕它怎的?
今天喝的女儿红还是娶亲时剩下的。妻子长了多大,这老酒就有多陈,喝的时候不觉怎样,这会儿走热了,后劲直撞上头来。他晕晕乎乎唱着戏,越走越是脚下风生,把什么吊死鬼早扔到了脖子后头。
“怀抱着,我娇儿,泪如雨下。怜娘子为小生,受尽辛劳……”
也许是时候生个孩子了。尽管年轻人对天伦之乐还没什么向往,至少有了孩子,以后再回娘家就不用和她分开。
再有一顿饭工夫就该到家了。但桌上没有她做的饭菜、床上没有她的娇躯的家,还叫家么?这一刻他无比地想念她。
忽然一串湿漉漉的东西,像一只冰凉的小手,猝不及防地探入他衣领。
“谁?!”
这一吓酒也醒了。他出了一身汗,抬头看,正走到那棵要命的老树底下。
是六月天气,槐花季节已过,浓绿的叶荫间还剩下几星残白。他伸手到后脖领子,拽出一串又香又白的花儿来,瓣上滚着几点露珠,甜丝丝的香气越发袭人。
他哑然失笑,随手就把槐花别在襟上。此时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树上没有那个怪影。
槐荫宁静,隐约有蝉鸣传来。这是个安详美好的夏夜,月光照得亮堂堂,无法想象任何鬼魅会在这样的光里出现。他紧走两步,离了那片危险地带,回头诧异地张望。怎么回事呢?
夜夜如期而来的缢鬼影,今晚失了约。
“你也怕我吗?”
凭空出现的娇笑再次把他吓出一身汗。那个声音无忧无虑,又甜,又柔,又美。
“唉,你们人类太胆小啦,我只不过闲得无聊打打秋千,你们就吓得连这条路也不敢走。一年多了,这里很寂寞……刘郎,你过来,我只想和你说说话。我不是鬼。”
她从老树背后显身。这不是那个绣衫红裙的妖艳女鬼,白衣的女子步月而来,周身似有淡烟微岚笼罩,恍如神仙中人。
她是有影子的。一袭白麻宽衣,腰间挽了条草编的软绳,简朴得近于粗率。然而加倍显出那苗条腰肢,不盈一握。他呆定在当地忘了逃跑,也忘了她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姓氏。忽然间,她已在他面前。
她全身都散发着槐花的香气。尖尖的白脸蛋,长长的媚眼梢,在他臂弯中扬起来。
“我真的不是鬼,别怕。你是带着观音像的对吗?如果我是鬼,我怎么敢靠近你呢。”
她以指尖轻轻挑起了他颈上红绳。他想阻止,可是在那透入肺腑的甜香中,浑身都软了。
他低头看着陌生女子的唇,吻上了妻子亲手佩带的玉坠。
修炼百年的老槐之灵,在妖中尚是个黄毛丫头。最近刚刚得化人形,对这世界充满了好奇。
她故意按照听来的缢鬼模样作了个障眼法。黄昏,古树,吊颈的红衣女——如果有谁敢于打破这人类心目中至深的恐惧,那就是她要找的如意郎君。因为一个男人,一定要有勇气。
她孤独地在月下打着秋千等啊等啊,等了一年多……
“你是唯一一个敢在晚上独自走这条路的。你是这镇子里唯一的男子汉。”她抚摸着他的脸,眼中尽是痴迷的崇敬,“刘郎,你就是我所爱的人。我要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槐仙——他这样唤她,她的一切都令人着迷。她有许许多多可爱的小花招。她会让萤火组成他的名字,闪亮的,放大在星空里,大到无限大。她也会让路边每一座荒坟上生出又大又白的槐花串,这样他在赴约的路上就可以提前享受她的香气。她以一个花仙的古灵精怪,想出一千种法子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她不可以没有他。
他也不可以没有她。尽管才短短的三个月,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槐仙。
人世间再也没有这样绝色而天真的女子。她是花精,她爱他不是为了衣食温饱,也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她爱他只因为爱。是的,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餐风饮露的槐仙的爱,才是不杂丝毫世俗气味的、纯粹的感情。
他只是一个平凡男子。从来不敢想象的文人笔下的绮丽故事,竟真的发生在他身上。有一个百年花仙,爱上了他。
他垂着头端一碗汤水到妻子床前。被窝里的小妇人蓬着头,脸儿黄黄的。她很不安,因为没能给丈夫做饭、反而要丈夫来服侍自己而感到愧疚。他看着她喝完了那碗汤,心不在焉地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其实他更愧疚,却不能对她说。
这三个月中,妻子回娘家的次数明显变多了。是他硬要送去的。她不在家,他就可以跟槐仙相会。但是现在他不能送她走了——她有了孕。
按照他们镇上的风俗,怀孕的妇人是不好在娘家待产的。又是那该死的风俗——又是那扯不清的世俗的纠葛!两个人成亲,七大姑八大姨却都可以掺和到他们的婚姻里指手划脚,好象不这样就不足以表示“一家人”,从前他觉得亲热,现在他只有厌烦。
妻子怯怯地把空碗递给他:“她们说,头两个月是吐得厉害些的……再过一阵就好了。相公,对不起,辛苦你了……”
“一家人,说哪里话。”
小妇人菜色的脸上露出微笑:“还有七个月就要生了呢。相公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吧……”他漫应着,“不,还是儿子好。”
他是更喜欢女儿的。可那得是一个长得像槐仙的女孩——是槐仙给他生的女儿,小小的洁白的精灵,生下来就带着花香……他看了看妻子。她的头发里只有油烟的味道,真难闻。奇怪,为什么以前从来没发现过?
“这阵子我身子很不好,闲下来的时候,耳边好象总有一个声音在说话,她叫我去死。”妻子没察觉他的嫌恶,兀自絮叨着,“那声音……很惑人呢。要不是带着菩萨,好几次我迷迷糊糊的险些着了道。咱们镇上有缢鬼,那东西是要找替身的。相公,想起你那天自己回镇,真后怕。幸好你没走那条路,这是菩萨保佑呵。”
菩萨保佑?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是菩萨保佑,诸天的神佛指引着他走了那条路,才遇上槐仙。如果没有她,这一辈子枉活了……
“在这儿住着总是心神不安。等孩子生出来,我要把这坠子给他带上。”妻子从领口掏出玉坠。他愣愣地看着它,心里想起初遇那晚槐仙的嘴唇。
闪跳的烛光下,佛像慈悲端严的玉质的脸。什么时候,观音大士生了一双向鬓角细长地挑上去的、娇媚的眼睛?
槐仙的眼睛浮现在空气里。一双,十双,百双。双双含怨含情的媚眼,哀哀注视着他和他的妻。
他突然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平庸琐碎的妇人。站起身,仓促一句:“想起来了,东街二哥今晚有事找我,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在她愕然的目光中急急出门……
再也不能忍了。他等不了,槐仙也等不了。百年的花仙呵,那样清灵绝尘、又那样爱他的女子,他怎能委屈她做见不得天日的偷情人?抑或,做妾……不!别说槐仙,他自己都不能接受。
槐仙爱上他,因为他是整个镇上唯一一个有勇气的男子汉。那么就让他来证明,她没有爱错人。
他要保护心爱的女人,他要堂堂正正地和她在一起。哪怕千夫所指,哪怕昧了良心。
三天后,一双陌生的男人鞋子和一纸休书,把家中的黄脸婆送回娘家。
他说他在她的箱柜里翻出了这双鞋。妇人失节,七出之首。几个舅哥的拳头、丈母娘的哀哭,都不能阻挡他的决心。他理直气壮,侃侃而谈。肚里的种还不知道姓啥呢,凭什么他要替别人养孩子、凭什么他要戴这顶绿帽?
这样闹了几天,娘家人也疲了。大舅哥临走前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诅咒,他对不起他妹妹,一定没有好下场。
你会生不如死!
听说那婆娘回家后就不吃不喝,整日里只是哭……但谁要可怜她?是她挡在他和槐仙中间,让一对有情人咫尺天涯。他可以可怜她,可是谁来可怜他的槐仙?
槐仙比她可怜多了。因为她是真的爱他。当天晚上他不顾一身伤痛,跑到路口槐树下,亲手把玉观音交给她。黄脸婆在被逐出家门时哭得昏天黑地,更不会留意箱奁里少了一样陪嫁。
“还记得这个坠子吗?第一天相遇,你还没有亲过我,就亲了它。你很喜欢这坠子吧?”
他告诉她恢复自由身的好消息,他们很快就可以天天厮守在一起,再不用提心吊胆地私会了。
槐仙接过那坠子,嫣然一笑。
“我就知道,我看中的人是绝不会错的。谢谢你,现在她是我的了。”
“它当然是你的。我也是你的了,永远。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他意乱情迷。冰凉柔软的小嘴吻去了一切神志。槐仙娇弱不胜地倚在怀中任他亲热,一只手轻轻绕着腰上的草绳。
那一夜的缠绵难以尽述。天明前他才回家,倒头直睡到日色西沉。
忽然听到街上嘈杂慌乱的人声,仿佛全镇都出动了,大人小孩急急忙忙地不知道奔什么地方去。他沉浸在美梦中,翻个身,把枕头压在头上继续睡。
因此他没有目睹那一幕:镇东路口,他的怀着两月身孕的妻,被人发现吊死在老槐树上。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溜出了娘家,又是为了什么,路远迢迢地步行回来,死在那个诡异之地。
再过几天就是她十九岁的生日。她死的时候,穿着一身连丈夫都没见过的新做得的好衣裳,想必是用私房钱偷偷裁的,本打算在生辰酒席上穿出来。
高高悬挂在树荫下的女人,风吹着她的长头发与一身艳丽华服。
——绣着一双鹧鸪的泥金衫子,百褶红绫裙。
据娘家的大舅哥说,妹妹那天晚上没有哭,很平静地进房睡了,因此一家人才以为她终于想开了,才疏忽了防守。
大舅哥向镇上每一个人哭诉他妹妹的冤屈。他说她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他,我是活不下去的。
听到的人没有不痛恨那个负心汉的。但是大家也只能不了了之。因为出事之后,他就疯了。
从那之后,树上的怪影就像它来时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久而久之,镇东的小路又恢复了交通。左近的乡亲们打那儿经过,再也看不到曾经闹得人心惶惶的鬼影子了,可是却又多了个新的奇景。
那个疯子无冬无夏地蜷缩在树下,两手抱着空气一遍遍地抚摸,忽哭忽笑、反反复复地唱着一句戏文:“怀抱着,我娇儿,泪如雨下。怜娘子为小生,受尽辛劳……”
槐仙再也没有出现过。
注:本篇是讲“缢鬼求代”的故事。在迷信说法中,凶死的鬼魂尤其是吊死鬼,必须引诱到一个同样死法的替身,自己才可以投胎。而本篇中的缢鬼显然道行和智商都颇高,不仅能幻形骗人、懂得用迂回战术使其目标被抛弃从而受刺激自杀,还敢于把观音像骗过来——本文中的“妻子”如果有佛坠在身,她是无法达到目的的。
一般来说缢鬼擅长使用耳语催眠诱其目标重蹈覆辙,当你心情低落,它们便从旁煽风点火。以现代观点来看这是在影响人的脑电波,加深猎物自杀的欲望。而随身携带草绳则是缢鬼的标志,也有人说若烧了这根绳子,就可以消灭此鬼。
有些缢鬼能够预知替身死时的时间地点及状态。槐树上的影子可以看作“在劫难逃”,亦可视为缢鬼的伎俩。本文原型来自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一则,主要采用了“缢鬼预知日后替身装束”的桥段。原文是讲某园林中常闻歌声,唱道:“树叶儿青青,花朵儿层层,看不分明,中间有个佳人影。只看见盘金的衫子,裙是水红绫。”众人莫名其故。几年后有一妓女因受客人打骂,愤而来此园中自缢,衣饰一如所唱,大家才明白原来是缢鬼先知道了会有替身,故喜而歌唱。
这个故事曾经令我很害怕,字里行间似有阴气。但我写这篇文的时候,重心已由鬼转到人。如果这样的悲剧在这个欲望横流的社会里能给读者以一点警醒,我便已经满足了:)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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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
她只在梦里见过他。
一个黑衣、高大的男子,身上仿佛散发着菱荇水草的淡香,两绺长长鬓发也无风自转,如两脉飘摇的藻。那奇异的无言的勾引,教她的神魂不知不觉随了他去。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千尺潭边。
都说那潭真有千尺深,潭底直通着海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水乡虽河湖繁多,旧年大旱时节干到井里都没水了的时候也是有的,而这口潭就算三个月不下一滴雨,仍是幽绿盈盈,岸边的石头润着青苔,水位不见一分下降。
村里老人说,潭底住着修行的龙神,所以潭水不枯不竭。虽没人见过一鳞半爪,村民还是存了些敬畏之心。牧童远远地把牛牵开去;淘米洗菜的妇人自有家门口的溪水可用;至于倒马桶之类的污秽事,更是没人敢拿它冒犯到龙神头上。
只有一种人是可以理直气壮地接近千尺潭的,那就是浣纱的姑娘。
此地并不养蚕,女子们却会用一种麻丝纺出最薄、最软的洁白的纱,等运到城里,由城里人染上各种绮丽花样,泥了金,绣了银,便是江南名物五铢纱。听说这样的一件衣裳价值百金。
村里的女人谁也不穿自己纺出来的纱罗,这种料子既不结实又不禁脏,穿了没法干活。世世代代,她们只知用母亲传下来的手艺搓麻、纺纱、为家里挣一些贴补。
她曾经很羡慕村中女伴们,她们都会纺纱卖钱,而她生下来就死了娘,没有人教她这手艺。却不知道其实她们更羡慕她,因为她是全村最美的姑娘。
那样一双入鬓的长眉,那样一把风吹杨柳的细腰,那样一张三伏天日头也晒不黑的娇滴滴桃花粉面。当她担着几匹素纱、袅袅地从田垄上往潭边走,总有一些长舌妇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着天生一副狐狸精相,若再不嫁掉,迟早要出乱子云云。
这可真是冤枉了她。她没有自己选择过要生成这样,况且她的美并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
她的日子并不比其他姑娘舒服,甚至更苦些。因为从小没娘,爹又是个二流子。从她记事起,就只见爹整天东游西逛、吃酒赌钱,这么一个穷老光棍,续弦是到死也甭想了。苦的却是家里的女儿。
家里的二亩田早在她出生之前就被爹输光了。从六岁开始,她就得替别家浣纱,长到今年十七岁,倒有十一年是她在养活爹。
村里几家纺纱大户都乐意把活儿交给她。刚下机的纱罗有浆,必须浣过几遍才柔软,才能拿出去卖。而且这姑娘是出名的勤快,虽然瘦弱,一个人倒能干两个人的活。
她还记得那一天是初夏五月,正是新纱大量上市的季节。她一次能挑五匹,浣好再回去拿——爹昨天又欠了一笔赌债,不多挣点钱,人家要来拆房子呵。
也许是天气太暖,也许她实在太累。挑到第三趟,她把纱卸了,倚着一块石头坐下来,心想只歇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谁知睁开眼,太阳已经西沉。她急得哭起来,一转头,却见五匹新纱齐齐整整地叠放在担子上,湿漉漉还滴着水。
不用摸也知道,这些纱洗得干干净净,软如水,白如云。
“是做梦吧?”她自言自语,忽然捂住了嘴,脸儿腾地红了。
她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怪梦。
梦里有个清俊的黑衣男子,站在潭水中央。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对她微微地笑。那一双比千尺潭更深的眼睛,黑幽幽透着点令人心悸的邪气,可越邪就越吸引,如同飞蛾看见了跳动的红火。
她记得他鬓边两缕飘摇的长发,像脉脉缠绵的藻。
她跪在石上磕了三个头。指尖儿沾了点石上的青苔,仿佛也有梦里男子身上的气息。
老人们说,千尺潭底住着修行的龙神。
龙神喜洁,所以只有贞静的处子和新纺出来的素纱——世间人与物洁净的极致——才可以碰这口潭的水。这也就是村里闲着的男人和妇女虽然不少,历来却只有未出闺阁的姑娘才能担任浣纱者的原因。
她挑起纱罗匆匆去了,天色已晚,回家爹少不得又是一番懒骨头的好骂。当牛作马的日子似乎没个头了。
担子在肩上压出了红印,她想着明儿还有十五匹等着她,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竟然浮出一种恍惚的笑来。
她仍然每天来浣纱,她仍然是那个安静而能干的苦孩子。一切仿佛没有任何改变。
他在潭底,望着岸上沉睡的她。他的眼睛里浮着一种恍惚的笑,恍惚,而悲哀,那笑意冒出来就变成透明的水泡,摇摇摆摆往上升,漂不到水面就破灭。深水中荡开一个微弱的涟漪,像有谁落下了一滴无形的泪。
他和她离得太远了。隔着千尺深水,隔着梦境和现实,隔着——人与妖。
老人们说,千尺潭底住着修行的龙神。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也相信。
然而他不是龙。他只是一条蛇。
蛇修千载,不杀生,不害命,积德行善,便可化为真龙。
他在这潭底,修行了一千个年头,只为一朝得道,飞升成龙。他忍受了无尽的黑暗与孤寂,遵循了无数苛刻的戒条。他佑护这方水土不受旱灾,让千尺的深水淹没在头顶,没有在太阳底下呼吸过一次。蛇将成龙,一旦上岸,必有洪水相随,到那时毁稼伤人,将受天谴。
他不能离了这潭水。一千年啊,不杀生,不害命,积德行善。那个荣耀的日子就在眼前。
可是他遇见了她。
虽然只是在梦里。
她蜷缩在潭畔青石上,纤细的蓝布粗衣的影子,模模糊糊映入潭水。这个影子进入过村里每个小伙子的梦,教他们睡不安枕、辗转反侧。没有人猜得出全村最美的姑娘她的梦里会出现谁,只有潭底下的蟒蛇知道。
是他,一个幻影。仗着千年法力,他进入了她的梦。可是他不明白,她没有任何法力,为什么,进入了他的心。
瘦弱的平凡姑娘,像金甲神将手中一把斩龙刀,凛凛插在他飞升的路上。千载修行,一念凡心,功亏一篑。
她沉睡的脸上露出甜笑。在梦里,黑衣的情郎正拉着她的手,漫步在遍野金黄的油菜花间。将近一年的梦中相会,他自始至终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亦不曾带她见识龙宫水府的奇景,可是她相信他就是千尺潭底的龙神。现在她是村里最快乐的姑娘,父亲的打骂、雇主的刁难、无赖子们的骚扰都不能让她再掉半滴眼泪,她当牛作马忙进忙出,脸上永远带着骄傲的笑——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她的爱人是一条龙!
她相信他可以保护她。他呼风唤雨,他上天入地,他无所不能。因为他是龙。
梦中的男子把一朵花簪在她鬓边,久久地抚摸着她的脸,忽然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姑娘揉着眼睛醒来。她跪在石上,双手掬起潭水,点点水珠洒在发烫的桃花粉面。
“我要回家了,明天再来看你。”她对着深潭喃喃地说,“什么时候你才来接我走呢?最近有个城里来的纱贩子跟我爹提亲,他出二十两银子啊。我不肯,爹打了我好几次了,我死都不会答应的……但我爹真的很愿意啊。我很害怕,不过,你一定不会让我跟那坏人走的,对吗?”
姑娘手臂上青肿淤血,但笑颜仍然明媚。她的眼睛像两弯新月,无忧无惧,满漾欢喜。这样清澈的眼睛,望不穿无底深潭。
她的倒影千尺之下,一条黑色巨蟒悄然游走。那庞然身躯带起缠绵水藻、激起惊涛骇浪。
再激烈的浪头,穿越千尺的距离,也只是一片平静。到底,他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对她说。
他不是她心中的英雄,不是龙。
他只是一条修道未成的蛇。是她把他留在这里,可是他没能力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无法从梦中走出来、给她一个承诺。千载的修行,在人间敌不过二十两银子。
或许她嫁给纱贩子会更好些,那人再不好,至少……他是人。
那么,就这样吧。他也该,走了。
那一夜惊雷炸电奔腾急走,暴雨如注。村里老人说,活了八十多岁,从来没见过这么猛的风雨。
都纷纷地传着,说是潭里的龙终于得道,飞升上天了。有村民言之凿凿地说,半夜看见千尺潭方向的天空,云是红色的,闪电是黑色的,黑的电光劈裂了红的云,苍穹像一条流血的伤口。
第二天全村人都奔走相告,忙着议论这件奇观。只有她没有。
那个夜里,趁着暴雨无人出门,城里来的纱贩子摸到浣纱女的家,把她绑起来糟蹋了。
事后他出十两银子,愿买她为妾——破了身的姑娘家,横竖也是嫁不出去,本以为奇货可居的漂亮女儿这下算是砸在手里了。难得城里来的有钱人玩完了肯认帐,纵然聘礼凭空减少一半,也比没有强。
她爹在赌桌上应了这门亲事,然而他没有赚到这十两银子。
结结实实捆着、只等送过门的姑娘在第二天正午磨断了绳子逃出家门。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披头散发要往千尺潭里跳,状若疯妇,口口声声只喊——“我要问问他去!”
“问什么啊?我都答应娶你了,还有什么不足?”纱贩子瞠目结舌。他又说:“十两银子呐,在城里嫖个名妓也够了,买你一个破了身的乡下丫头还不够抬举你?如今你不嫁我却待嫁谁去?”
“她谁也不能嫁!”村里老人说,“昨夜天现异象,真龙出世,她一个破了身的不贞之妇偏赶着这个当口亵渎龙潭——若触怒了龙神,全村人都得为她陪葬!龙神息怒啊——”
她被那条夺去贞节的绳子勒死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疯癫的笑。
她说:我要问问他去……问问……他。
疯妇血红的眼里流下一滴泪水。然后抓地的手脚不动了。她停止了呼吸。
“不净之人已经正法,请龙神息怒!”
全村人在潭边黑压压跪了一片。忽然正晌午的大日头底下,隐隐滚来了沉闷的雷声。
县志载:庚辰年六月十五夜,余家村风雨大作, ** 传为真龙出世。然次日洪水忽起,吞没全村,祸延县城,千户生民葬身洪灾尸骨无存。
本县千载以降风调雨顺,未受洪祸之殃。此番祸起突然,亦为怪异也。
他在九天之上,乌云之中。五只金爪下操控着风雨雷电,下界吞噬千人的洪水,只不过是他弹指间的游戏。他是龙,翻手为云覆手雨,那些人,他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千年修行,一朝成龙,功德圆满。他呼风唤雨,他上天入地,他无所不能。因为他是龙。
可是他纵有通天彻地的神通,也敌不过这世间的人心鬼蜮。
千载修行,真龙化身,救不回她的性命。她临死时一滴血泪穿透天宇,穿透梦境与现实,穿透人与——神的距离。
打到他心上。
这个故事讲到最后,他仍不是她心中的英雄,不是龙。他飞越了千重云霄,高踞于琼楼玉殿之上,但他永远只是一条蛇!
一条懦弱无情的蛇,亏欠了一个女人,一条命。一千年,不杀生,不害命,积德行善,带来什么?
龙哭凄厉,啸动九天。血口中一股洪水直倾向下界那个受诅咒的地方。他看见了云层中急急而来的金甲神将,他们手中的斩龙刀,抽龙筋,剔龙骨,凛凛生寒。那离合的神光中,映出一个姑娘的容颜。
他在滚滚乌云中抬起头来,龙的狰狞面孔露出温柔微笑。他说:“我不是龙,只是蛇。”
他闭上双眼,长躯舒展,上了屠龙台。
县志载:洪灾之际,西方天宇红光隐现,血雨白日降世。 ** 传为孽龙作乱,遂受天谴。
余家村北千尺潭,自此永涸。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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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新月
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心涣神迷的仲夏夜,空气里焚着薄荷香。然那清凉气味中,一丝一缕翻着搅着的,是情欲的温度。坏的,邪的,淫荡的,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天日,只于床笫间妖娆扭动,红绡帐的黑暗里,一线燃起汹汹暗火。像满塘白荷花下,不动声色地游过了鲜艳而冰冷的青蛇。
荷塘里应该没有蛇。买下这宅第、挖这池子的时候,他已预先叮嘱工匠在泥里埋了雄黄。建在池塘中央的水榭被十丈白荷包围,濯清涟而不妖。如佛前清供,五毒莫近。
江南阴湿之地,听说毒蛇最多,怎能不防?活了半辈子,仕途浮沉,他最是个谨慎的人。
然而防得了官场凶险、小人暗算、蛇虫鼠蚁,防不住心底欲火。人老了,就像硬邦邦的干木头,一点火种落上去,登时摧枯拉朽,烧得比什么都猛。
一念欲起,荷塘水榭,有美来兮。
官居二品的浙江学台大人,已过知天命之年。他是儿孙心中不苟言笑的严父、同僚眼里恪遵圣教到了不近人情地步的腐儒、千万学子敬之如神的铁面判官。
他从来没想过,这一生过了一大半,在男人生命的尾声上,还能碰到这样的艳遇。
锦被翻滚得像汹涌的红色海洋。剧烈的喘息声,便是引发滔天灾祸的暴风雨。
终于,凉波不动簟纹平。忽然从锦被边缘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白手臂。
那个尤物偎在男人身上,露出容颜。
只能用尤物二字来形容。因为那样的一个女人,那样一份媚入骨髓的淫邪的美,人世间不可能有。
除非她,不是人。
她舔吮着男人胸口松弛的肌肤,眼波如丝,莺声含情。
“今晚我心里慌慌的……老爷,你是不是近过神佛啦?”
他还沉浸在迷乱中,半闭着眼睛应道:“白天拜祭过孔圣先师。你知道,秋闱大比在即,我身为会试主考……”
“我知道的。老爷,对不起。”她把头往他腋下扎去,簌簌如一只惊恐雏鸟,自极媚中生发出来的柔弱,足够引起任何男子的保护欲望。
“老爷是孔圣门徒,一生清正不阿,像我这样的妖魅之身,竟敢亵渎老爷,那是大不敬。”她半愧半怨,泫然欲泣,“我早就知道我不应该。只是夙缘……”
“好了,我知道我们有夙缘,你来,是还我上辈子未尽的情份。我相信你不是采补之流。”他轻抚尤物的长发,“就算你骗了我,我也无怨。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你给了我人间的极乐。如今即使为你病瘵而死……”
“不许乱说!我不会让你病死的!”
她慌忙捂住他的嘴。冰凉的葱指,颤抖着移开。然后红唇吻上来。
一粒丹丸滴溜溜滑入他齿间,带着她的气味。脂香满口,甜唾融心。火烫地在他腹中周游一遭,云雨的疲惫顿时烟消,只觉精力弥满,轻健犹胜少年。
她噙着红丸嫣然一笑:“……我怎么舍得。”
秋闱大比,三年一期。那是普天下寒窗书生一世为人,唯一的目标。
主管今次南七省会试的考官,去年才蒙天子亲点,由京中礼部升迁浙江学台。
新官上任,衔圣恩在杭州造了宅邸。住进来没半载,忽有一夜,避暑在园中水榭的老爷,月下读书时,抬头看见了不请自来的绝色丽人。
众所周知,学台大人一生端严禁欲。三十多岁就没了妻子,难得的是不但未续弦,这么多年竟连一个妾侍也没收过。有好事者偷问过府中婢女,都说老爷心口如一,对她们秋毫无犯。那些三妻四妾的同僚虽暗地里骂着死不开窍的老学究,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份克己。这才是真正的大儒风范、理学严明。
他的确抱定了鳏独一生的打算了。在遇到她之前。
那一晚他忙于重读论语——虽早已烂熟于心,然温故而知新,不亦乐乎。何况会试在即,要做南七省举子们的恩师,自己总得为人表率。读得入神,竟忘了剪烛花。
灯盏里豆大的火头渐次暗下去,暗成幽绿。绿的光打在书页上,圣贤之言,字里行间,似有妖气弥漫。
他揉揉老眼,要拿起银烛剪。忽然火苗凭空一蹿老高,亮如白昼的明光扑扑洒在他脸上。
于是她出现在他面前。半开的窗被风吹得忽开忽闭,她就在那湿漉漉的荷风中逾窗而入,一手笼着灯,吹亮了烛火。
她抬头,细腰一扭,从罗裳底下露出了蓬松的白尾巴。
“我是狐,你怕吗?”
灵巧、湿润的舌尖儿,跳着一点红火。她嘬起唇,轻轻一吹,那点火飘到官服胸口的补子上……
燎了这颗清正端方的儒者心。
两个月,一个夏天。
他避暑在水榭里,被天上坠下的一团妖火砸昏了头。
细长的、向上斜斜吊起的凤眼,白多黑少。瞳子下露出一线发蓝的眼白,像淬了毒的刀锋。可是她拉起他的手遮于头上,躲藏在阴影里的乌珠怯怯转动,我见犹怜。
“老爷,我害怕……”
她咽住言语,眼睛会替她说话。
他随着她的目光望向案上:“哦……那是拜祭孔庙大典时,圣上钦赐的朱熹批注过的《四书》,特意供在我这书斋里……”
“你明知道人家只是个一百多年的小狐狸,今年夏天刚修得人身呢。”她背过脸去,反手一戳他额头,“以我这点道行,接近官运亨通之人,那就是找死。昨晚我算过了,此次会试之后你怕是还要升官,到那时一品大员,你倒好了。可我……”
“不供了,不供了!明儿就把这书请出去——要不,现在就请!你千万别不来,我不能没有你……我为你死都愿意!”他一叠连声道。
“那我就再信你一次。等你做到了,我再回来。”她咯咯娇笑,唤一声,“冤家。”
冰凉的薄荷香,暗涌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腥骚。 ** 的、兽类的气味,他已意乱情迷。素白纱罗高高飘起,障了冤家的眼,迷了冤家的心。
两扇菱花窗磕托磕托互相撞着,恍惚有个赤裸的影子消失在满池荷花间。
只余一片白纱悠悠飘落,盖住了案上善本古籍。
她坐在百里之外,苏州城郊一座破庙屋顶上。身上只披一条薄纱,抱膝凝望着天边一钩眉月。
新月照着修长玉腿、高耸双峰、被屋上残瓦硌出红印的丰满的臀。纵使不在红绡帐,她依然散发着 ** 的兽类的气味。长长的纱像只小手,飘呀飘地搔着冰肌。
不过是一尾雌狐,却胜过人间一切绝色。纵使只是神色漠然地坐着,看她一眼,人心里就会燃起发烫的痒。
月色下掠过了盆口大的巨蝶。它翩跹飞舞,陡化作彩衣鲜明的男子。她漠然转过头去。这般妖夜中有无数魑魅潜行,她看见人世之外,平行着的另一个世界。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她抚摸着自己娇媚的脸,忽然一扬手,从头上揭下了一件无形的罩子。
杭州城里的学台大人,等不及天明,正披衣起身,亲自将天子钦赐的圣物挪出书斋。
恭恭敬敬地供在正堂,黄绫覆盖着檀木匣。然而在锁上匣子之前,他悄悄将一卷春宫册页压在书上。
他的狐儿告诉他,只有用最淫邪露骨的人欲压住了圣人遗泽,她才能禁受住他身上的煌煌正气,才敢继续与他缠绵。
这么做当然离经叛道,但狐儿,本来就是生于欲情的小妖精。为了她的美,他愿意接受她的邪——或者正相反,因为她邪他才迷上她?他的心里有个自己也不敢去看的黑暗角落。
黑暗的角落里,破庙之上。蹲踞着的小小身影,不是那个千娇百媚的尤物。
它昂首向月。细长的、向上斜斜吊起的电目,闪耀着悚然绿光,像一双刀锋。冷,薄,淬了毒。
这轻薄狡诈的野兽,有颗毒辣的心。它张开尖吻,红丸浮游在空中成为一团光球,丝丝缕缕的月色精华被纳入内丹。一百来岁的妖魅,在修行路上刚刚起步,它还需要拜月炼形,以此再过一百年或许可以脱去皮囊,得到一个真正的人身。
——它还没有修成人形。在任何时候,它都只是一尾野狐,有着利爪尖牙、四足修尾的腥骚的兽。
它抬起前爪,像人一样恭敬地叩拜下去。然而这一晚,狐精拜的不是月。
嶙峋败瓦上,狐狸身前端端正正摆着一只惨白的骷髅头。
有些灵狐不安于枯燥而漫长的拜月炼形,就会觅得人类骷髅,将之戴在头上,便幻出美好的皮囊色相。它仍是狐,但看在凡人肉眼中,那幻象可扪可触,比真实的女子肉身更为温暖。
狐是善于取巧的野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妖娆尤物,只是一尾头顶骷髅的野狐;投怀送抱,云雨巫山,算不完有多少这样的缠绵佳话,只是狐精采阳补阴的诡计。那些幸运的情郎们,一个个被榨干了真元,恹恹而死。
兽化人乃逆天而行,说不尽地艰难,即使只是头戴髑髅的幻象,若没有百年道行也是妄想。在今年夏天之前,这尾年轻野狐还做不到这一步。
它没有忘记自己那点浅薄的修为。仅仅四十年前它还是一头凡兽,除了活得长没有任何法力。普普通通的凡人——京城鲁侍郎府的几名家丁纵出恶狗,就能把瑟缩在巢穴里的它手到擒来,雪白的皮毛鲜血淋漓。
都说这狐狸一身好皮子,可惜给狗咬坏了,只这条尾巴倒还算上品,可以替夫人制一件围领。春郊行猎归来的鲁侍郎把它扔在柴房里,四蹄用绳索牢牢地缚了,只等明日剁尾剥皮。
要不是府里一个心软的丫鬟偷偷放了它,它早已变成贵妇人衣领上的风毛。
白狐蹲踞在破庙上,向骷髅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叩着首。毛茸茸的脸没有表情。四十年前它就是这样蜷缩在血污的柴草中,向那个丫鬟磕下头去,发出乞怜的啾啾哀鸣。那十几岁的女孩子迟疑地望着它,终于在天明之前伸出双手。
小狐狸,小狐狸,我帮你松绑,你不要咬我。她搬来短梯,把它抱上墙头。唉,柴房是我和他相会的地方呢,今晚我本来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不过能救你一命,也好。
女孩的声音很悲伤,又带着某种甜蜜。那时它尚未成妖,还不懂这人间的女怨男痴,情爱伤人。它轻轻舔了舔她的手。她的手很暖,很香。
小狐狸,快跑吧,以后自己小心,别再被人抓到了。这世上有的人很坏,你不懂……
它记得那一晚的新月光,它想舔去她脸上的泪水,可是她忽然拍拍它的头,把它推下了围墙。
但愿救得一命,积德行善,能保住……
她的声音隔着四十年的时光,急速远去。白狐陡然昂首,对着月亮长声哀嗥。御风飘行的彩衣男子无声无息地来到它身旁。
“白狐报恩?”他虚飘飘地摇曳在檐角,“——或者是报仇。明天就是考场开院的日子,恭喜你,大功告成。”
它不吱声,他抬头看看天色:“人类从来不相信我们的存在,可是也许只有我们才能看见什么是真实。这坟里埋着个做了三十年大梦的女魂,今晚我要点醒她。你在这儿也呆了半宿,也该去做你的事了。”
白狐笑了笑——如果狐狸也会笑。
“胡兄仗着千年道行,总干些打破幽明界限的事,当心上干天怒,哪天一个雷劈下来。”他说。
从兽吻里吐出的是低沉浑厚的、男人的声音。
——他是一尾雄狐。
“啊,真有什么不同么?人而食人,人不如妖。我只是想告诉人们这世上有一些吃人的人罢了……看在你我都占个胡字的份上,祝你今夜恩怨两清。你快走吧,天要亮了。”
彩衣男子翩然掠下屋顶。狐狸用前爪捧起骷髅。
白纱缠绕着修长玉腿高耸双峰,纤腰一扭,那百媚千娇的尤物化作一缕白气,袅袅直投杭城方向。
“借胡兄吉言,今天晚上,这段三十年的公案终要有个了断!”
男人大笑的声音消失在夜色里。
“真是个媚到骨子里的幻象呢……管他真假,这就是绝色。”彩衣男子说。
破庙忽然如海市蜃楼般涣散。萧萧白杨,冷雨凄风,荒野中唯剩一丘荒坟。
此时此刻,杭州城里荷塘水榭,有美去而复来。
水晶双枕,傍有堕钗横。
她在红绡帐里,云情雨意,不遗余力。伏在学台大人身上,唇吻相接灵舌如蛇,誓要榨 ** 最后一点神智。男体或女身,有什么重要。他是狐狸精,他可以让一个男人,为他去死。
它蹲踞在他腿间,兽首戴着骷髅。在那流光溢彩的幻象之底,獠牙尖吻衔住他下体。
“冤家啊,我怎么舍得让你病死……”她说。
“冤家,这是紫菡留给你的礼物。”它说。绿眼睛里闪着毒辣的光。
沉沉睡去的他,没有看到锦被之下,有一尾狐轻轻从头上摘下了什么。
三年一期,秋闱大比。
考场开院的大典,由天子钦差主持。全省官员冠带群集,好一场朝廷盛事,煌煌赫赫。
今次会试主考官、浙江学台鲁大人整肃仪容,恭恭敬敬,谢过皇恩浩荡,拜过至圣先师,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准备为大考拉开序幕。
盖有当朝御玺的明黄封条揭了去。鲁大人山呼舞蹈,口称万岁,将学台官印隆重请出。
——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大人双手过头,高高地擎出一只惨白髑髅。
空气刹时凝固。
黑洞洞的眼窝,白森森的牙齿。那骷髅堂而皇之出现在满朝大员面前,仿佛无声地微笑。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怪力乱神公然发生在儒家至高至圣的考场。三百里加急快报,钦差的奏章送往京城。
对此事给不出一个合理解释的鲁大人被暂时羁押起来。抄检学台府时,意外地又发现祭孔典礼上钦赐的朱批《四书》,悍然被一卷赤裸裸的春宫图压在下面。提审犯官,百口莫辩。
这等丧伦败德轻侮圣恩的罪行,骇人听闻。犯官身为会试主考,行巫蛊,辱圣物,两罪并罚。天子震怒,一道圣旨传下。
前浙江学台满门抄斩,犯官本人罪不容赦,判处凌迟之刑。
惊天大案轰动了南七省。那一年,秋闱未至,他上了法场。一千刀,刀刀割尽了全身血肉。行刑三天三夜,罪人的惨号响彻杭城。
就像四十年前,京中鲁侍郎家有个名叫紫菡的丫鬟死时一样。
鲁家门风清肃,对这等有伤风化之事处罚最严。那丫头才十五岁,尚未配人,谁知竟悄悄地有了身孕。全京城都知道,自侍郎老爷以至几位少爷,鲁家子弟个个恪遵圣教,对家中婢女秋毫无犯。这丫头小小年纪私通怀孕,实为家声之耻。
由鲁老爷亲自监刑,拷打了三天三夜。直到活活鞭笞而死,死时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血滴滴地就地埋在花园里。
这件事就过去了。一个无姓氏的下贱丫头,无人关注她的生与死。紫菡像一个渺小的水泡轻轻湮没在京华冠盖中,四十年来,没有一个人还记得她。
除了她亲手放生过的一尾白狐。某个夜晚,她曾在新月之下将它送出鲁家高墙。
紫菡至死没有吐露奸夫的姓名。但修炼百年、通了人性的白狐知道,和她一起被埋入黄土的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侍郎之子、家中的大少爷。那一年,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她死的时候那个少年在人丛中颤抖,捂住耳朵不敢听她的惨叫。不过是小儿女一场荒唐情事,本没什么大不了,但,他害怕严父的鞭子、人群的嘲笑、名声中的污点……太多太多的东西……他怕。
他始终没有站出来。他不负重望地、前程似锦地,长大了。
四十年后,他官至二品,钦点浙江学台。
活了这一辈子,仕途浮沉,他最是个谨慎的人。
然而他没有想到,防得了官场凶险、小人暗算、蛇虫鼠蚁,却终于防不住,一尾矢志复仇的狐。
这是世上最邪恶的生灵,它有一万个心机,并且从来不择手段。
他至死也不曾明白,原来所谓绝色,就是美貌,轻薄,毒辣,而绝望。狐的心里,没有是非,只有恩仇。他千不该万不该,惹怒了一头野兽。
它用最卑鄙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最完美的报恩。
那一天刽子手第一刀下去时,刑场外密密麻麻的人丛里,恍惚有条雪白蓬松的尾巴,一闪。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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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缠头
这一年秋季,镇国公府格外忙碌。
太爷行伍出身,在平灭白莲教叛乱的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三载间连升数级,从一个普通把总出将挂帅,再熬到封王封公,不是容易的事。那是拿命拼下来的荣耀,宅门口“沐恩护国”四字朱漆金字匾,那大红底子的辉煌中至今还似透着散不去的血的气味。
如今血火战乱都成烟云。在太爷的挥斥下乱党授首,太平盛世复归,已七十年了。国公后人世袭三品将军——没上过战场的将军,虽在繁华窝里磨平了斗志、锈烂了枪头,然这一份大富贵恩泽绵长,子子孙孙享之不尽。
饮水莫忘掘井人。今年是太爷百岁冥寿,子孙们决定大办庆典,做一个京城最风光的生辰,也好让太爷看见后人没有忘记给他们带来荣华的祖先。
太爷的孙儿、镇国公府如今的当家老爷会同族中长辈,从去年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冥寿典礼。众多亲属戚党、朝中诸位大员,宴客的名单煞费推敲。贵贱亲疏总要有个次序,又不能露了痕迹得罪了人,老爷太太奶奶灯下计议,只急得头发也白了几根。
最后一应事项总算排演妥善:帖子送出,回礼备好,酒席停当。还差一台好戏。
王侯贵宅的豪筵,怎能少了歌吹管弦之盛?府中虽 养着给太太们解闷儿用的几个小女伶,到底是小孩子的玩艺儿,上不得台盘。为这事管家几乎跑断了腿,终在寿礼之前订下京城最有名的班子。
“也罢了。倒有几个角儿,这班底还过得去。”当时当家老爷这样说,“只是一年到头就这几张脸看来看去,也可厌得很。京里谁家堂会都是他们,没什么出奇处。”
“老爷要出奇,小的倒有个主意。”管家小心翼翼回道,“缠头娘——不知老爷听没听说过?”
是今年开春,京城梨园新冒出来的奇角儿。
说她奇,奇有三处。一是不搭班,孤身一个女子,一把胡琴在抱,独往独来。与其说是戏子,倒更像南边唱弹词的歌姬,可歌姬总还有个代为拉弦子的盲乐师,她却连乐师也没有。
二是虽然如此不伦不类,那功底却是没得说。一个人一把胡琴,便能唱出生旦净丑、悲欢离合,端的是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文武昆乱不挡,比整台的班子还强。
“若只是唱得好也无甚新鲜,一个人嘛,再好也有限,究竟不及班子的热闹。别说戏班,就是府里常来走动的几个说书的女先儿嘴皮子也利索着呢,可是这相貌就没法比了……”
第三宗出奇处,便是这缠头娘的扮相。
传说她不管什么戏文,永远是素身上场,非但不着粉墨,就连脂粉也不施的。一张病恹恹的清水脸,一副艳晶晶的锦缠头。
缠头本为风月场中的讳语。有道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然则那已是唐宋古风,到得今日,没有人还傻到要恩客拿绸缎来充度夜之资,姐儿们只认真金白银。本朝的“缠头”,真正要缠,只会出现在一种人的头上:病人。
深闺中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们,每逢偶感风寒、伤春悲秋之时,螓首就会裹上了柔软的缠头。那长长的锦缎顺着削肩蜂腰一径拖下来,底下藏住贴在太阳穴上的西洋膏子药,时不时扶着额角要昏倒了,于凄哀无告中生出特别撩人的俏皮。
这年月对于病弱之美的狂热格外高涨。许是太平盛世过得太久了,宜子宜孙的福相显得平淡,男子闲来无事总想找个薄命女儿去保护一下——或者伤害一下,看着她寄来的溅了几点血的诗笺,不免感到某种畸形的满足。梅要虬枝梅,女要缠足女,花与女人一例自己站不稳、飘飘摇摇只往男人身上靠,没有你就活不下去了——才是这年月公认的审美。
所以缠头娘的出现,恰好打中了盛世里京城爷们的心。
桃红、葱绿、秋香与鹅黄。各色华美锦缎顺着她的削肩蜂腰长长地拖下来,那锦缠头愈是艳丽,愈衬出底下尖尖的脸、幽黑的眼、没有半点血色的苍白的唇。
苍白的嘴唇里唱出袅袅哀歌。戏文里的怨情千回百折,细到要断了。她便是那个捧心西子、男人眼中楚楚可怜的病美人。
“果然是个病美人。”当家老爷捻须微笑。
那是在太爷诞辰的正日子。三朝暖寿,该请的贵宾都已请过,今日晚间家宴,镇国公府花厅内没有外客,都是本家族人,连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穷亲戚也叨陪末座。衣香鬓影人头攒动,一派子孙满堂。太爷的后人全在这儿了,享着他的荣光,庆着他的生辰,他老人家在天上想必也是含笑的吧?
广大的花厅内六盏琉璃大灯高悬,地下戳灯沿墙排满,不计其数。绛蜡高烧,明光如昼。
照着戏台上那个瘦骨伶仃的女子。
这般光辉里一根皱纹也掩藏不住的,台下满堂看客瞧得分明,她确实连眼角初生的细纹都没有。锦缠头下那双幽黑如深潭的眼,眼风一扫把全场镇住。苍白而细致的肌肤,像最上等的雪浪纸。好一个青春艳伶,难怪她来历不明、无依无靠地闯入京城,居然在半年内就一炮而红。
今晚她佩的是白缎缠头。五尺纯素长锦齐眉而裹,没有任何花纹,在她玲珑的头上给灯一打,白茫茫像最刺眼的雪地。身上一袭珠灰裙裳,简直如同穿孝。这副模样若出现在寻常喜庆寿宴上自是要被当场打出去的,可今晚是什么?太爷的冥寿啊。
太爷倘若活到今天,正是百岁人瑞。但他毕竟死了,八十岁上寿终正寝。喜丧也是丧,今晚到底是在替一个阴司里的死人庆生辰。
“这伶儿却还识得礼数。”当家老爷说。席上几位亲戚纷纷附和。
在太爷的灵位前拈了戏。这一出要唱的是穆柯寨。穆桂英挂帅征番,虽说有牝鸡司晨之嫌,好歹也算是前朝英烈故事,不失太爷当年马上封侯的雄风。
“怎么偏是穆柯寨?这么个病美人儿,风吹一吹只怕就倒了,来两出牡丹、西厢倒还罢了,不知刀马旦能唱成什么样……”有人担心地嘀咕。
然而台上缠头娘不言不笑,端正了坐姿,手腕一转,咿咿哑哑地调了两声弦索,已唱了起来。
“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哎!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
细怯怯的指头,白惨惨的小嘴。从这张小嘴里吐出了响遏行云、声裂金石的弋阳腔。台下采声轰然。这般激昂的喉音,若闭上眼听就是战场上戎装女将,不系明珠系宝刀,英气勃发。尽管台上的人只是在白缎下垂着头,那坐也坐不稳的身子,伸一个手指便能推倒。
缠头太大了,把她的两道眉遮得严严实实,就连眼睛也是闭着的。女伶像一个纸做的人儿,在刺目灯光中晃动。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这时候花厅门外,由两个小厮搀着,颤巍巍走来了福大伯。
福大伯是阖府上下,于今仅存的一个侍侯过太爷的身边人。当年军中的将士、家里的婢仆早就老的老死的死,福大伯跟太爷上战场时,是元帅亲随的那名十五岁马童,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回京后还管了不少年府里的马厩。如今八十有八,早已不能管事。
镇国公府的规矩,对服侍过上代主子的老家人一向是礼待有加。当家老爷见了他也要称一声福大伯,今日太爷做寿,这位昔年的亲信理该是座上宾。才开席时便有人去请了,谁知前几日请外客时已赏下不少酒菜给他,吃得多了,老年人肠胃不耐油腻,竟然泻起肚来。
只得先把他扶到茅厕,又回屋服药加衣,来回折腾了半晌,这会儿才到,先前那班子的一折热闹至极的《满床笏》却已经唱完了。
年轻的爷和少爷们见福大伯进门,纷纷欠身问好。一番忙乱,有人引着他向花厅一隅一张席面上落座。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付与他人……”
什么时候,缠头娘离座起身,且歌且舞。脚下水步飘忽无双,几乎是诡异的——如同装了无形的滑轮,她不像在走路——
她是在台上平平地移动!覆住一双金莲的裙摆擦着台毯拖来拖去,柔和的珠灰,在灯光里淡成了白。
好似这宽松的衣裳,裹着的是具简陋的木傀儡,细棍子上插着头颅与手脚,没有身躯。最为灵动的舞姿,也最为僵硬。
弦子拉得要断了,她的手翻飞为一道看不清的白影,胡琴竟迸出铿锵金鼓之声。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好!”
采声几乎掀破了房顶。一片混乱之中,福大伯被几位站起身来叫好的少爷挡着,从他的盘子上哆哆嗦嗦地,抬起了老眼。
这一句唱,太熟悉了。
七十多年前的战场上,元帅苦剿丧心病狂的乱党。他确是一员骁将,忠心报国,泯不畏死。
无论战事有多惨烈、身上带了多少伤,回营之后帅爷总是命马童打酒,踞坐在军帐中醉哼着这句他最爱的戏文。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他有这个豪情胜概,也敢夸这个海口。
然而对方不是番王小丑。白莲教妖人或许只是乌合之众,什么兵法进退全都不懂,可他们拥有骇人听闻的邪恶巫术。
撒豆成兵,呼风唤雨,这些传说中曾经出现在七十年前战场上的荒诞之事,京城百姓只是拿它当个笑话谈。只有当年的马童相信。
他亲眼看见过。
帅爷和他麾下的将士个个都有勇有谋,上阵交锋、韬略运筹无所不精,天朝三万大军如虎似豹,却在不过几千的妖贼手下节节败退。这话如今说出去,谁也不信。那几场离奇而血腥的败仗,八十八岁的福大伯至今仍会在噩梦中夜夜重温。
若不是忽然来到军中的那个道士,说不定白莲妖人真能成了气数。
都说那不知来处的道士是上天降下的神仙,特来扫灭妖氛拯救万民。但马童觉得,他不是。
台上慷慨激烈的调子忽然一变,急管戛止,但闻哀弦。仿佛交战的两军在一刹那间同时死光,杀伐之声奇异地被抹平,沙场唯剩无数堆叠着的、再也不会出声的尸首,冷月光凄凄照着。
下面还有一段“叫侍儿”的散板,可是女伶平白地闭上了嘴,以一个怪异的身段直挺挺地定在台中央,头向一侧扭着,就此不动了。只有手里的胡琴幽幽咽咽,把人的心都要拉碎了似地流淌,那苍凉如同在血染旌旗的古战场,鬼哭缭绕而起。
“怎么回事?”
“嗓子坏了吗?”
“穆柯寨改红梅记了,李慧娘要出来了?这是什么鬼调啊……不成体统!”
台下的老少爷们纷纷耸动,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满厅的人影,幢幢乱晃。
神仙应该是正气凛然的,然而那个道士献给帅爷的法子,却透着邪门。
要用一只颅骨杯,注以血酒,献祭于天地,便可破了白莲教的妖术。
祭典上道士自还有一番忙碌,但马童没有看见那是什么神秘的仪式。他躺在帐中,只听到外面祝祷着低沉的、听不懂的觋辞。
之前为仪式所做的筹备已经把他吓病了。那一天帅帐周围密密把守,谁敢擅闯一步,立时军法从事。帅爷自己亲手筹备,任何名将都不用,只有他亲信的马童陪着。
他目睹了一切。
那只颅骨杯,必须是从生人身上活取下来的头盖骨。
道士的法子果然奏效。失去了妖术的白莲贼党就像拔了牙的恶狼,帅爷率领三万大军,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一举扫平,全部就地斩杀。
他证明了他是天生的帅才。只要没有妖术干扰,他的确做得到,一剑能挡,百万兵。
这句戏文是他的爱妾教给他唱的。在被帅爷娶进门之前,她原本是当时京城最红的名伶。
仗打了多久,她就随军侍侯了多久,鞍前马后,不惮劳苦。
她跟着帅爷出征,却没有跟他回来。
七十年,没人记起过曾经还有这么一位老姨娘。帅爷凯旋回京时,淡淡一句,她在军中得了病,死掉了。
胡琴越拉越离谱,调子七拐八弯忽高忽低,已完全不成腔调。
仿佛难听得连它自己也受不了了,杀鸡般地吱扭扭几下之后,终于停了。此时众人已忘记了愤怒和疑问,盛名满京华的缠头娘竟然拉出如此难听的琴声,惊骇之余,唯有张大嘴巴朝台上呆望。偌大一间花厅沉寂如死,只有数百枝绛蜡烧着,烛泪吱吱地流下来。
那个站在灯光中央的人影,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来。寂静中似乎听得见颈骨一寸寸转动的声音。
突然她水袖一甩,吊起青衣的尖嗓。
“苦——哇——!”
一声悠长叫板,颤抖着送出去,刺入每个人的耳鼓。凄如鬼泣,厉若枭啼。
福大伯推开傻站在身前的几个少爷,一步才迈出去,腿忽然一软。他抽搐着嘴唇想要流泪,先淌出来的却是裤裆里腥臊的液体。
老人双膝跪地,抬头望着台上,唤了声:“……姨娘。”
女伶额上白缎一点点渗出异样颜色。像朱砂融在水里,终于五尺素锦尽化殷红,拖过她的削肩蜂腰,鲜血滴滴流下来。
她在那两旁楹联“叹出将入相皆为梦幻,怜佳人才子尽是空花”、正中洒金红匾大书着盛世元音的戏台上,望着台下满堂看客——镇国公所有的子孙后代,苍白的小嘴,轻轻笑了一下。
她扬手,一层一层,解去了锦缠头。两道蛾眉之上显露出来的是……什么也没有。
这个楚楚可怜的病美人,没有头盖骨。
满堂的灯火,在这一瞬间同时熄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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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九州·逆旅 | 夏笳 | 《九州·逆旅》
作者:夏笳
正文 一 嘉水
戏团到来的那个下午,整个嘉水镇宁静安详得一如往常。嘉水河温柔地环绕着小镇,在慵懒的阳光笼罩下静静流淌,水气氤氲,携卷着漫天飘飞的柳絮缓缓掠过波澜不惊的水面。
几个少年原本正懒懒地斜倚在河边微湿的坡地上,支起三五杆简陋的钓竿,望着水波里起伏不定的浮子发呆,突然间,一个黑瘦的孩子坐起身来,像只警觉的雀鸟般伸长了脖子。
“听,”他小声说,“是马车的声音。”
少年们纷纷仰起头,眯着眼睛望向河对岸。干燥的路面平坦而宽阔,在阳光下闪着一层光芒,只能隐隐看见一抹艳红裹在飞扬的尘土中,伴随着辚辚车马声远远而来。
戈遥第一个扔下钓竿,赤脚爬上河岸,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桥向对岸跑去。马车渐渐驶得近了,只见那车厢黑沉沉的,比平常载人拉货的马车高大了不止一倍,门窗都封得严严实实,仿佛一只巨大无比的黑箱子,四只铜铸的车轮深深碾入车辙印中,转动起来隆隆作响。更奇的是竟看不到一个人驾车,两匹毛色驳杂的马仿佛得了灵性一般,径自并排拉着马车一路小跑而来,到了近前渐渐慢下脚步,不偏不斜地把马车稳稳停在桥头。
阳光无声地披洒下来,照得车顶上一面猎猎拂动的暗红旗子熠熠生辉,两匹马儿立在原地,兴奋地喷着响鼻。静了片刻,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从车厢右侧推开一扇门,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探出头来,衣袖搭在额前挡住明晃晃的光线,四下里张望了一圈,随即轻盈地跳下车,向这边走来。
戈遥瞪大眼睛盯着对方,年轻人长得高瘦清俊,相貌身形都不似常人,淡青色的长发披在肩头,被午后的太阳光一照,泛着近乎银白的色调,一双眸子也是青灰色的,像怕光似的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挡住去路的少年。
双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对视着,一个高挑白皙,一个娇小黝黑,沉默片刻后,年轻人终于抿起两片薄薄的嘴唇,无声地笑了。他伸出手轻轻一抖,手中立刻多了一面朱红色的锦旗,上面绣着只长嘴的白鸟,与马车上飘扬的那面一模一样。
“麻烦告诉你们家大人,”年轻人缓缓说道,“就说白鹭团来了。”
嘉水镇地处宛州,四周有山环水绕,自古便是个僻静的小镇,偶尔有商队路经此地,带来些吃的用的新奇玩意儿,都足够大人孩子们热闹半天。
戏团的马车轰隆隆地驶过古老的青石路面,后面跟着一串高的矮的孩子们,光着脚板噼里啪啦连跑带跳,沿路上家家户户都开门推窗簇拥出来,惊奇地看着那巨大无朋的黑色车厢,那拉车的两匹神气活现一路小跑的马儿,更免不了多看两眼那坐在车沿上、悠闲自得地晃悠着一双长腿的白衣青年。
马车一直驶到镇上唯一一家酿酒铺子门前。店主人林轩是个四十多岁,身材瘦小的男子,据说年轻时曾在外面跑过几年生意,回来后便开了这家小店,卖些自家酿的烧酒,也有几间客房可以留宿往来客商,算作是嘉水镇上少有的几个见过世面的人。此刻他早已站在门前,半是激动半是疑惑地恭候戏团到来。
马车还没停稳,年轻人便跳下车,向店主恭恭敬敬递上那面绣了白鸟的红旗,朗声说道:“在下风暮涯,是白鹭团的副团主。我们白鹭团靠着行走四方、沿途表演些戏曲杂耍之类为生,今日路经贵宝地,想在镇上暂留一晚,不知主人家能不能行个方便?”
林老板并不接那旗子,只是连连点头道:“白鹭团,听说过,听说过。先生太客气了,早听说你们走遍了九州三海,什么地方没去过呢,能来我们嘉水就是贵客,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是了。”
年轻人淡淡一笑,拱了拱手说道:“既然如此,店主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借主人的店铺一用,为各位乡亲唱上两首小曲,聊表谢意,不知店主意下如何?”
林老板喜得只是连连点头,连忙招呼车上的人进店里去歇息。一时间从马车侧门里依次跳下几个身形穿戴各不相同的青年男女来,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个个服饰艳丽,容貌清秀。最后出现的是位身材纤弱娇小的少年,身穿一件青绿色的袍子,一头长及腰间的黑发随便绾在脑后,一时间看不出是男是女,只觉得脸庞白净得有如细瓷,被风暮涯轻轻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瓷娃娃般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围观的男女老少们正看得目不暇接,风暮涯又走到车边卸下几道木栓,将半面车厢的侧壁推到一边,竟从车里走下一位异常高大魁梧的光头壮士来,身材比正常人高出一倍还多,穿件简陋的麻布褂子,露在外面的皮肤颜色暗红,布满许多黑的红的花纹,浑身上下不知道挂了多少奇形怪状的饰物,走起路来玎玲哐啷作响。
众人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连店主人也只剩站在一边傻瞧的份。这几人并不多说话,各自从车上卸了几件行李,找地方安顿好马车,便随着那巨人沉重的脚步声走进店铺里去了。不一会儿,又看见风暮涯拎着个包袱笑嘻嘻地走下楼,找个干净地方摊开,里面尽是珠链挂坠、胭脂水粉一类的小东西,说是从八松城千里迢迢一路带过来的,没剩下几件了,都按十个铜钿一件便宜卖。
整个下午,林老板的铺子门前都热闹非凡,那些姑娘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聚成一堆,看看这个挑挑那个,更多的不过为能凑到旁边跟风暮涯说上几句话。店铺里也坐满了喝茶聊天的男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眼睛一刻也没闲着。林老板提着大茶壶在不大的店铺里忙得团团转,满是汗水的脸上笑开了花。
戈遥原本混在人群里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趁乱挤到跟前去看看热闹,没想到一不留神还是让林老板看见了,被一把揪住后脖领子拎了出来。
“都玩了一下午了,还没够?!没看见我这儿都忙成什么样儿了,就不会过来搭把手?”林老板气呼呼地数落着,“中午那几个碗还堆着没洗呢,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家,养个女儿有什么用,还不如儿子省心呢……”
戈遥最听不得她老爹的唠叨,立即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灰溜溜地进了厨房,满屋子男人禁不住哄堂大笑起来,一个中年汉子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嗓子:“丫头,洗什么碗哪,还不来给我们唱首歌,等今晚戏团登了台你就没的唱啦!”
厨房里叮叮当当虐待碗碟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戈遥怒气冲冲地窜出厨房,一把扯下腰间的围裙,刚要往那男人脸上扔,突然目光一斜,瞥见坐在门口的风暮涯正随着众人一起转过身,一双青灰色的眼睛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顿时像是心里堵了什么似的,恶狠狠地向每人脸上瞪了一遍,身子一拧,噔噔噔地跑回去了。
傍晚,夕阳的余晖从街道尽头斜斜地披洒过来,一行乌黑的鸟影划过淡紫色的天际,传来单调的几声长鸣。
家家户户都早早吃了晚饭赶来林老板的铺子。店里早就坐满了人,聊天喝茶好不热闹,来晚的只好在门口台阶上搬条长凳坐下,巴巴地伸着脖子往里看。店里已经收拾出一个小角落,挂上几片布幔充当舞台,只是戏团的人一时还没到。
戈遥被关在厨房里收拾堆积如山的碗筷,耳朵却一直竖着偷听外面的动静,眼看着窗外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店铺里各个角落都点上了松油灯,映得密密麻麻的影子在墙上乱舞,终于听见一声似锣非锣似磬非磬的响声,满屋子人声一起静了下来。
戈遥连忙趴在门缝上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黑发男子从布幔后慢慢走出来,清秀的面庞上始终笼着一层淡淡的笑意,修长的身躯裹在一件黑色长袍中,袖口领边都绣着暗金色花纹,在摇曳的灯光下望去,虽然身形样貌不如风暮涯那般高挑俊逸,却自然流露出一身贵气,只是看不出年龄。
男子向周围人们欠身行礼,说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姓夏,是白鹭团的团主,今日能在这里登台献艺,别的话也不敢多说,只盼我们的表演能不辜负各位的期望。”
这一番话声音虽不大,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个个屏息凝视,等着看后面会有什么样的精彩节目。
黑衣男子缓缓从袖中伸出修长的双手,轻轻拍了两下,只听得噼啪几声轻响,满屋子的灯火一起灭了,屋里顿时陷入黑暗之中,连坐在门口的人也是眼前漆黑一片。一时间大家都坐在原地不敢乱动,只能听见粗的细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正当人们疑惑之际,突然听见角落里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随着响声,凭空腾起一小团青幽幽的光芒,如鬼魅一般飘浮在空中,照亮了几根银蓝色的丝弦,也照亮了一小段洁白如玉的指尖。
静了片刻,又是一声轻响,一根丝弦轻轻颤动了一下,暗蓝色的光华沿着丝弦流淌,瞬间浮起在空中,幽幽地燃烧着,映出了拨动丝弦的纤纤素手。
紧接着接连铮铮两声,连续腾起两朵火光,慢慢向周围飘散开,还未等众人看清它们的去向,只见那纤细的手腕微微一颤,在琴弦上划下一串错落有致的珠玉之声,蓦然飞出七八团光焰,将弹琴人笼罩在其中,却是一个青白色长发的黑衣女子,怀抱着一把有七根蓝色琴弦的琴坐在舞台一角。那琴身竟不是直的,而是略有弧度,仿佛一把未曾拉开的弓,黑沉沉地缀满凹凸起伏的纹路。
弹琴的女子低着头看不清面目,只看见一只雪白的手腕悬在空中,随着整个身体的呼吸节奏三起三落,便如同有生命般翻飞在七根丝弦间,撩拨出一段流水般错综缠绕的旋律,银蓝色的光华流淌,燃起一朵又一朵火光,仿佛那些丝弦并不是真实存在,而是由光芒编织成的一般。光焰悬浮在空中,飘飘忽忽地向着四周飞去,照亮了舞台上每一寸小小的空间,在弹琴女子颤动的眼睫旁不安分地跳跃着,仿佛也随着琴弦间流淌的韵律忍不住翩翩起舞。
满屋人全都看得呆了,一时间连台上弹的什么曲子都听不出来,只看着满天飘飘荡荡的火光逐渐向舞台中央聚拢,旋转着聚成一团,越转越快,陡然间光焰一闪,从中间现出一个蜷成一团的身影。
那影子动了两动,慢慢仰起身子,竟是个容貌绝丽,衣饰华贵的少女,眉目如黛,朱唇胜血,一双眼睛竟是深翠色的,荧荧闪烁荡漾,仿佛把漫天的辉光都收了进去似的。光芒全都笼罩在她身上,连青紫的长裙上一朵朵绣金的蝴蝶纹饰都照得一清二楚。
那少女缓缓站起身来,流光溢彩的眸子向着台下望了一眼,只一眼便让台下不论男女老少们都丢了魂魄,如坠幻境中,心想着如此一个少女怎么会又怎么能看见我。
琴声凛然一变,由清丽幽隐转得妩媚缠绵,少女随着乐曲扬起小手,轻轻拍了两拍,挥动宽大的衣袖舞了起来。她舞得并不快,也并不复杂,随便这镇上的哪家女孩儿都能跳这样的舞,只是谁家女孩儿的脚步能缥缈得如同在云端一般,又有谁家女孩儿的腰身能柔软得如同风中的柳枝一般呢?更不必提她莹白的手腕与脖颈间还挂着满是翠玉和紫晶的饰物,舞起来叮当作响;她华美的发髻上插了十几颗镶翡翠的发针,连同鬓边微微颤动的钗子一起闪着零星的光芒。
满屋子人看着这少女的舞姿,已经痴痴地说不出话来。突然间琴声又是一顿,愈加缠绵悱恻了几分,台上的少女合着拍子,边舞边唱起来,她唱歌的时候,涂了胭脂的唇上也一同星星点点地泛起荧光。
只听她清甜的嗓音如同银杯里溅落的水滴一般,幽幽唱道:
“无风也脉脉,
无雨亦潇潇,
寒窗独坐,
但闻谁家碧玉箫。”
少女边唱边侧过身,用袖子遮住半张脸向周围望了几望,眉梢眼角尽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哀婉凄绝,幽愁暗恨,把人的心也跟着揪了几揪。
紧接着琴声跳了两跳,仿佛金玉相碰,添了几分铿锵之音。少女又将长袖一甩,接着唱道:
“几处落红别院,
对饮赏妖娆。
醉卧温柔,
情归故里,
不如同去慰寂寥。
山水迢迢,
路遥遥,
高歌干云霄。
夜路漫漫,
月皎皎,
竹浓露重,
云山玉水任飘摇!”
那原本不过是一支酒楼茶肆常能听到的小曲,只是被少女清丽曼妙的嗓音唱来,更配上绝美的舞姿容貌与和光伴彩的琴声,竟让所有人都丢了魂似的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心中烦恼俗事一概烟消云散,只盼着能把这声音多听一会儿,把这美景多看几眼。
少女唱罢,双手一挥,在空中划个圈子,琴声骤然加快,一声声如滚雷般回环往复连成一片,到后来已经辨不出旋律,只觉得仿佛有七八双手在琴弦间弹拨挑抹,十几把琴一起出声,漫天幽幽的青光如鬼魅般狂舞,渐渐化为青白,又变成白茫茫一片,少女随着乐声原地旋转个不停,逐渐湮没在光芒中,看得人眼花缭乱。突然间一声巨响,那团光芒迸裂成五彩缤纷的各色光点四散开来,一片片坠落熄灭,只剩下一个空旷寂寥的舞台,黑幽幽地飘散着袅袅余音。
终于万籁俱寂。
过了好久,屋里屋外的人们才慢慢回过神来,有手忙脚乱去点灯的,有拿起茶杯大口牛饮的,有捶胸顿足感叹的,也有想凑到台前去看个究竟的,沸沸扬扬闹了半天,布幔后却不再有动静出来,看看夜色已深,大家也就三三两两散去了。剩下的人还聚在桌旁,要了烧酒小菜,边喝边继续品评回味。
戈遥趴在门缝上看了半天,这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觉得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好久都没能吐出去,腿脚和脖子都酸胀得难以支持。林老板在外面连叫了好几声,她才清醒过来,赶紧温酒切肉送出去,忙了一圈回到厨房,看着仍旧堆在水盆里的碗筷杯盘,不禁叹了口气,咬着嘴唇将油腻腻的围裙扯下来塞进碗柜里,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出去了。
店铺西南角还有间小屋,平常是用来储存杂物的,这次被戏团借去当作了更衣上妆的地方。戈遥摸到门边,见里面黑黢黢地并没有亮灯,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闪身溜进去。
屋子长久没人打扫,原本有股霉味儿,却又隐隐混入了些脂粉香气,刺得她鼻子发痒,好不容易才把一个喷嚏忍了回去。一丝微光从窗外透进来,勉强照亮了屋里的陈设,其他东西倒没怎么变,只在角落里打扫出一小块地方,端端正正地摆了张桌子,上面放置着一面铜镜,连同胭脂水粉首饰盒等等散了一桌,旁边地下还放着两个箱子,显然都是戏团带来的。
戈遥正想凑过去细看,突然听见门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连忙找地方躲闪,屋子小东西多,她四处乱看之际听见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急得也顾不了许多,一头钻进旁边的旧橱柜里面死死拉住门,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隐约有人端着烛火走了进来,小屋里顿时充满了光亮,连同裙裾悉簌声和满屋幽香一起飘荡开来。戈遥实在忍不住好奇,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看见一个背影在桌前坐下,看服饰身形竟是刚才在台上歌舞的少女。
少女倚在桌上靠了一会儿,像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对着镜子长叹一口气,开始将身上手上的饰物一件件卸下来堆在桌上,接着缓缓脱去身上华贵的舞裙,只剩下里面普通的白布衬裙,又在旁边一个铜盆里用布帕浸了水,对着镜子一点点卸去脸上的妆容。
戈遥本来不想偷看人家换衣服,猫在柜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憋得满头冒汗头昏脑涨的时候,突然听见镜前的少女淡淡开口说道:“柜子里空气不好,不想呆着就出来吧,团主他们都在楼上喝酒,一时半会儿还下不来。”
戈遥这才知道早被发现了,只好硬着头皮推门爬出来。少女也不回头,从镜子里打量了她几眼,继续说:“你就是风暮涯说起的那个拦路的小丫头吧,随便找个地方坐着,这边东西别乱碰。”
戈遥听她提起风暮涯,不禁脱口而出道:“风暮涯呢?怎么今晚没见他上台?”
少女似乎是轻轻冷笑了一声,头上的珠钗在烛光里微微颤动,说道:“他是副团主,自然也是在楼上喝酒了,上台表演从来是我们这些艺人的事。那弹琴的女子叫风晨晖,是他的姐姐。”
戈遥听她说话声音,虽然也圆润动人,却低沉里略带几分哑暗,与台上唱歌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再看她渐渐将脸上的胭脂油彩都洗去,只现出一张素净的脸庞映在镜子里,仿佛变了另一个人似的,细细一看,竟似乎是那个在店铺门口被风暮涯抱下车的少年,禁不住惊呼一声:“你……你是?”
少年也不回头,问:“怎么了?”
戈遥凑近了仔细端详,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惊疑不定地问:“你是……男扮女装?还是你本来就是女孩儿?”
少年从发髻上摘下一根发针,叮地一声扔在桌上,冷冷地说:“我是男是女,关你什么事。”
戈遥听他语气不友善,只得把一大堆问题都咽了回去,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他把发针珠钗一根根取下来,乌黑的长发散在肩头,衬得脖颈莹白如雪,心想着这样的容貌身姿,如果真是男孩的话,未免也太诡异了。
坐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意思,忍不住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想了想,说:“就算是十五岁吧。”
“跟我差不多啊。”戈遥羡慕地说,“你的歌唱得可真好,舞也跳得美,我老爹说他当年在大户人家的宴席里,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歌舞。”
少年面无表情地答道:“我们做艺人的,还不是从小就靠这点本事混口饭吃,练了这么十几年下来,唱好了都是应该的,若是唱不好,只怕早就饿死了——这些,你爹也跟你说了?”
戈遥被他说得张口结舌,愣了一会儿,才说:“可我看你们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白天游山玩水,晚上表演歌舞,虽然艰苦了一些,可这样的生活难道过得不开心、不逍遥么?”
少年正拿着把乌木小梳子梳理着一头浓密的长发,听了这话转过身来,一双翠色的眼睛在摇曳的烛光里仿佛两潭深水般泛起了波纹。
“逍遥?逍遥那是歌里唱的。如果不是无依无靠,被逼到绝境上,谁愿意出来过这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语气仍是冷冷的,只是握着梳子的指节都攥得发白了,“我五岁那年爹病死了,母亲年少守寡,养不起我,就找到团主说要五个金铢卖给戏团,团主起先不肯收,最后说到两个才成交,我亲娘就拿着这两个金铢远走他乡,改嫁给别人。这十年来我跟着戏团走遍了九州的土地,却连自己的家乡都再没回过一次,连我娘长得什么模样都快忘了,这就是你所谓的逍遥?”
少年的声音虽不大,却一个一个字都像冰粒跌落在地上,荡起泠泠的回响。戈遥被他那双眼睛一看,只觉得心也要陷入那两潭碧绿中,冰凉彻骨,说不出的难受。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视了好久,少年放下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各人有各人的命。我从进这戏团起就要唱女角,唱了这么十年下来,每晚梳洗上妆,穿上最华丽的舞衣,上台去搏人们的掌声和欢喜。那台上的艳丽繁华,悲欢离合都是假的,都是扮出来的,不过为下了台后的那几个铜钿。”他边说边打开首饰盒,把满桌珠钗项链一件一件收好,从旁边取过他的青色袍子披在肩头。
“其实在我心中,也不过希望能像你一样做个普通少年,奔跑在阳光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那该多好。” 他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说道。
戈遥呆呆地站在原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少年端起烛灯,低声说道:“我要上楼去了,明天还得早起收拾行李呢,你还是快点走吧,被团主知道你在这里,我又要挨骂了。”说完欠了欠身,绕过她身边出门而去。
破旧的楼梯在他脚下轻柔地咯吱作响,渐渐远离,只剩下黑暗的小屋里,仿佛仍有一缕幽香萦绕,徘徊不去。
戏团离去的那天上午,镇上人都赶来送行,把林老板的铺子前围个水泄不通,有送吃送喝的,有打听去向的,有想拜托捎信的,有凑来看热闹的,也有人不过想找机会多看一眼昨晚那位少女。
风暮涯仍是不慌不忙的样子,一边安顿行李人员上车,一边也没忘了安抚身边那群拉着他袖子恋恋不舍的年轻姑娘们,最后向林老板递上一个红底黑纹的小锦盒,说是一份薄礼,不成敬意。
林老板乐得脸上都笑开了花,殷勤地把他们送上车。一群男女老少跟着马车一直送到嘉水河边上,眼望着车轮扬起的尘土消失在大路尽头,这才各自散去了。
如果不是之后发生的那件意外的话,这个故事原本也就可以到此结束了。
正午时分,随着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林老板惊慌失措地跑出店铺,一扫往日的沉稳模样,冲着往来行人喊道:“戈遥呢?你们谁见到那丫头了?”
大家都只是茫然地摇摇头,林老板急得满头是汗,大喊着女儿的名字店里店外地找人,找不到又跑上大街,逢人就问。
整整大半个下午,一群乡亲们帮着把整个小镇从东到西齐齐找了个遍,就是没见到戈遥的身影,连那些平时总混在一起的玩伴们也说不清她的下落,这个向来喜欢到处乱跑,神出鬼没的女孩这次似乎真的失踪了。
林老板愣愣地站在店铺门口的台阶上,望着众人一无所获的表情,突然间他皱起眉头,瞪着血红的眼睛朝地下啐了一口,把手里紧紧攥着的一件东西狠狠一摔,步履蹒跚地转身上楼去了。有好奇的人凑上前捡起来一看,正是风暮涯送的那个精致的小锦盒,里面只有一张窄窄的浅黄色纸条,写了几个深紫色小字:
“殇帝二年六月夏至,南淮。”
《九州·逆旅》 作者:夏笳
二 筼筜
戈遥醒来的时候肚里饿得咕噜乱叫,估摸着快到中午了,她用力推开头顶上沉甸甸的箱盖坐起身。车厢里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头顶上方的天窗开了一道小缝,洒下几点零星的光柱。
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她这才发觉在箱子里面被闷得头昏脑胀浑身乏力,心里暗暗庆幸,要不是被饿醒,再这么睡下去的话只怕就活生生地被憋死了,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或许就换来这么一个结局,也不知道划不划得来。
周围寂静一片,安详平稳得有几分异样。戈遥这才发现车子早已不在行驶中,估计是车里人都下去休息吃饭了,不禁心里一喜。她费力地爬出箱子,摊开手脚舒舒服服地躺下,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车厢被一道屏风分成前后两半,前面坐人,后面装载行李,这些她早早就趁人不注意侦察好了,于是才敢用藏在箱子里这种用了不知道几千年的白烂办法,目前为止一切完美得令自己都要敬佩自己,唯一一个小小的问题就是:混上车以后该怎么办?
一直躲着肯定不是办法,不闷死也要饿死了。眼下唯一的方案措施就是死缠烂打哭天喊地求爹告娘感动团主收留自己,要选择适当的时间适当的机会,务求一击得胜,否则一旦被赶回去受老爹的一顿数落,那真是什么都完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却听见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动,戈遥心里一紧,爬起来仔细看过去。天窗里投下的光柱正落在面前,无数细密的微尘缓缓飘扬着,挡住了视线,但她分明感到有股微弱的气流搅得光柱中的尘埃颤了一颤,像受了惊的群蜂般疯狂飞舞起来。
那气流似乎渐渐地强了,吹得光柱都作摇摇欲坠状,一会儿又慢慢弱了下来,近乎静止后又开始转强,仿佛是某种巨大而深沉的呼吸。戈遥背上出了一层冷汗,爬在地上慢慢地退到最远的角落里,声音颤抖着轻轻喊了一句:“谁?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只是气流愈加强烈,竟变成一股热风扑面而来。许久,黑暗里传来几声低低的轻响,像是鼻音,又像是喉咙深处泛上的呜呜声,紧接着响起悉悉簌簌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移动过来了,声音极其轻柔,若不是在如此高度紧张之下很难察觉得到。
戈遥背靠着车厢内壁,根本无路可退,只能瞪大眼睛盯着前方,汗湿冰凉的手在背后摸索着,想找个什么东西拿在手里起码抵挡一下。
气流慢慢逼近了,先是一只毛茸茸的前爪踏入光圈中,紧接着便看见一双狭长的眼睛渐渐从微尘中显现出来,瞳孔荧荧发亮,扁平的大脸上绒毛一根根竖起,被微弱的光线照得纤毫毕现。
戈遥过去不是没跟动物打过交道,但此刻在黑暗狭小的车厢内,与这样一双来历不明的眼睛对视着,只觉得心都仿佛掉入什么地方不知所踪,浑身瘫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从头湿到脚。她也不敢出声,生怕惊动了对方,只是背靠着车厢内壁慢慢移动,那双眼睛也一眨不眨地随着她一起转。
突然间,她手下不知碰倒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啷一声响。戈遥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只见那怪兽浑身的毛陡然一颤,咧开的嘴角中呲出两颗寒光毕露的利牙,身子一沉就作蓄势待发状。这一瞬间戈遥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想不到自己如此命薄,早知道还不如继续睡在箱子里闷死的好,总不至于被尖牙利齿撕碎死得那么痛苦又难看。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个清脆明亮的女声,说道:
“怕什么,它要是想咬人你早就死了。”
戈遥像得了救星一般回头看去,只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影推开屏风移动过来,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那女孩从她身边走过,伸出手臂搂着那怪兽的脖子,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又转过头骄傲地说道:“它叫耳都,是我的朋友,你只要乖乖地别乱动,我就不让它咬你。”
戈遥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嘴里却故意哼了一声:“少看不起人了,我会怕你养的狗?”
女孩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拉开身后的车门跳出车外,说道:“这会儿嘴硬什么?你偷偷跑上车,团主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你呢。还不快下来,不然我就把你们关起来啦。”
戈遥连忙爬出车门,外面的光线一时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原来马车正停在一片幽静的竹林边上。空气湿润凉爽,正午的阳光穿过枝梢间稀疏的空隙筛落下来,溅开无数淡淡的光斑,不远处就是一道潺潺流淌的河水,水滴溅落声不绝于耳。
女孩关上车门,一蹦三跳地向前走去。戈遥这才看清她的样貌,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圆圆的脸盘生得明媚动人,一双乌黑闪动的眼睛总是不安分,像小动物般滴溜溜乱转,身上穿的是件刚到膝盖的玫红色束腰袍子,脚上套着小巧的软皮靴,步履轻盈得如同草叶上溅落的露珠。再看跟在她身后的那头怪兽,竟从来没见过,身子像狼,却比普通的狼要大出一圈,尖尖长长的耳朵向上竖起,前后摆动个不停,一身银灰发亮的毛皮裹着健壮的肌肉与骨骼,像那女孩一样旁若无人,趾高气扬地走着。
戈遥掂量了一下形势,觉得有这样的猛兽跟在后面,想跑想躲都行不通了,只能随机应变,执行第二步计划,全力以赴完成这一道最艰巨的环节。
前面不远处,几个人正坐在林中空地上,中间架着炉子像是在烧水泡茶。正对面的是前天晚上的黑衣男子,此刻换了一身素底绣了暗绿色竹纹的宽袍,与周围的景色相映成趣。坐在他左侧的分别是那青衣的少年和高大的壮汉,两人身形几乎悬殊得不成比例,右侧穿白衣的是风暮涯,穿黑衣的是那天在台上弹琴的女子,两人都是瘦高身材,近乎银白的淡青色长发,细看面容果然有几分相似。
风暮涯看见戈遥走过来,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说道:“你可算是睡醒了,刚才我还跟团主说,你若是就这么睡死在箱子里,还不知道尸首该如何处置呢。”
戈遥刚想呛他两句,身后的女孩已经小鸟般扑过去靠在风暮涯身旁,仰着小脸格格笑道: “我刚才回车里,正看见她被耳都吓得一动不敢动,我让她不要怕,她还嘴硬,说才不怕我养的狗呢。”
众人听了这话,都轻轻地笑起来,风暮涯瞥她一眼,说道:“噘什么嘴啊,找个地方自己坐下吧,我和团主正商量怎么处置你呢。”
戈遥憋了一肚子气,狠狠瞪他一眼才坐下,随手捡起片新鲜的竹叶捏在手中撕扯着。
坐在对面的团主放下手中的茶盏,柔声细语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戈遥故意不看他,低着头回答道:“林戈遥。”
团主又问:“林老板是你父亲?”
戈遥低着头,嘴张了张,却又不说话。
沉默一阵,风暮涯在旁边问道:“你且说说,是什么时候藏进箱子里的?”
戈遥低声说:“昨晚。”
“哦?”风暮涯向对面的青衣少年望了一眼,“青栾,难道你离开前没有锁门么?”
少年淡淡地答道:“是我疏忽了,愿受副团主的责罚。”
戈遥瞥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锁了也没用,我有备用钥匙。”
风暮涯忍不住轻笑一声,又问:“那箱子里原来的东西呢?”
戈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能装的就塞进另一个箱子里,那些大的沉的占地方的,全都藏在我们家壁橱里,算留给老爹作纪念品吧。”
“你倒会拿别人的东西给自家人作纪念呢。”风暮涯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可知道那尊青铜鳞纹虯方鼎值多少金铢么?”
戈遥又不说话了,风暮涯摆摆手,说道:“这些就暂且先不跟你计较了,我问你,你跟着我们到底想干什么?”
戈遥把手中揉成一团的竹叶丢在一边,轻轻地说:“就是想跟着呗。”
风暮涯正要说话,团主向他摆摆手,和颜悦色地说:“你一个人跑出来,又没跟你爹说一声,让他知道了岂不急死了。”
戈遥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只看见肩膀轻轻颤动,好一会儿才哽咽着说道:“他不是我爹……”
众人都面面相觑,戈遥越发抽泣起来,颤声说道:“他不是我亲爹……我是跟着我娘改嫁到这儿来的,我娘去年死了,临死前她跟我说我亲爹还活着,让我去找他……”她说着抬起头来,泪水盈盈地望着团主,“求您了,您是好人,就带我走吧,我给你们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上台唱个小曲的都行,我跟着你们走,总能找到我亲爹的,到那时候我怎么报答你们都行……真的,求你了,来世我做牛做马……”她再也说不下去,把脸埋在双手里啜泣个不停。
团主沉默了一会儿,轻柔地拍拍她的肩,叹息一声道:“姑娘,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他顿了顿,拉开她的手,含笑说道,“我们毕竟是靠演艺为生,以你这样的演技,想要加入只怕是很难哪。”
戈遥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只是眼里挤不出一滴泪水。她偷偷向周围看一眼,大家显然都没有被她的悲痛所打动,倚在风暮涯身边的那个女孩还冲她扮个鬼脸。
她又羞又恼涨得满面通红,甩开团主的手,用袖子随便抹抹眼睛,大声说道:“你们不信我的话就算了,不愿意收留也就算了,反正我既然出来了是一定不会回去的,你们就让我一个人呆在这山林里直到饿死了也跟你们没关系。”
说完她身子一拧,随便找了个方向就大步走起来,边走边心里暗想这可真是最后一招再无他法了。走了十几步还听不见背后有动静,急得虚汗直冒,步子越迈越小越迈越慢,突然间听见风暮涯悠悠地一声:“等一下——”心突地一跳,连忙停住脚步,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转过身。
风暮涯不紧不慢地向团主说道:“大人,这丫头弄丢了鳞纹虯方鼎,难道就这样放她走了?”
青栾在一旁冷冷地说:“我们白鹭团向来不走回头路,既然已经丢在镇子里当然是取不回来了,你还想怎样?”
“取是取不回来了,东西总是要赔的吧。”
团主在中间摆摆手,说道:“不用争了,暮涯,这件事该怎么处置,就交给你吧。”
戈遥一颗心紧张得怦怦乱跳。风暮涯一双青灰色的眸子斜斜地向她瞥过来,嘴角扬出一个半得意半戏谑的浅笑,朗声说道:“上台唱歌演戏这种事情也用不上这小丫头,不过她刚才说会洗衣做饭,不如就先让她跟着我们做些杂务抵债,等偿清了钱,再放她自谋生路,如何?”
那小姑娘撒娇般地拉着风暮涯的袖子嚷道:“风哥哥,你这还不是要让她跟我们一起走?”说着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又望向其他几人,大家都沉默不语,团主慢慢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望着远方出了一会儿神,这才转向风暮涯说道:“既然说了由你处置,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时候不早,我们也该上路了。”
众人点头称是,纷纷站起来收拾炉火茶具,戈遥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半喜半疑。
青栾走过她身边,轻声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吧。”她这才回过神来,跟在他身后连蹦带跳地跑到马车旁。
风暮涯把青栾抱上车,又转身似笑非笑地向戈遥伸出一只手,戈遥并不急着伸手,笑嘻嘻地仰着头说道:“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呢。”
“怎么?”
“有吃的没有?我都快饿死了。”
风暮涯脸上的笑容凝了一下,一把揪住她的领子拽进车里。随着嘹亮的哨声响起,两匹马儿欢快地扬起蹄子,载着一行几人踏上漫漫旅途。
《九州·逆旅》 作者:夏笳
三 驿路
昏暗的松油灯隐隐约约照亮了小屋,也照亮了满地水渍。地板正中央摆着一只大木盆,里面泡满了各色衣物。
戈遥站起身来捶了捶酸痛的腰板,禁不住又朝门口望了一眼。墙壁很薄,隔壁的欢声笑语连同酒醇菜香一同穿过木板间的缝隙飘了过来,在小屋中徘徊不去。她恨恨地看着面前一大盆脏衣服,干脆光着脚跳进木盆里,在衣服上来来回回地又踩又蹦,冰冷的水淹没了她的脚背,被踩得四处飞溅遍地流淌。
“你这样会把衣服洗坏的。”
戈遥惊异地回过头,青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摇摇欲坠。
“衣服要按颜色分开洗,更不能像这样乱踩。别的都好说,那几件舞衣是在南淮葛氏的铺子里专门订做的,光是衣料就值上百金铢,更别提那条鲛绡的罩裙,比最上等的软烟罗还要轻薄,要是磨破了洞,连补都没办法补。”
戈遥怏怏地从盆里跳出来,赤脚站在湿漉漉的地板上。青栾目光飘向别处,淡淡地说:“算了,这些活儿本来就是我做的,以后还是让我来吧。团主说了,今天有新人加入,怎么也得热闹一下,让你过去一起喝酒。”
推开门,温热的酒香就扑面而来。屋里灯火通明,几个人围坐在桌旁正把酒言欢,那红袍的女孩趴在风暮涯的膝头格格乱笑,一双小巧玲珑的光脚翘在半空中晃个不停,旁边懒懒地卧着那头怪兽,看见青栾他们进来只是抬起硕大的脑袋,喉咙里呜呜了两声。
团主穿一身绣银的云灰色锦袍正坐在那里斟酒,双颊已经泛出了一层绯红,向戈遥他们连连招手笑道:“怎么这么晚才到,快坐快坐,先各罚酒一杯。”
戈遥满面疑惑地坐下,心里暗自嘀咕:刚才和颜悦色地命令自己去洗衣服的不正是这个人么,怎么几杯下肚就忘了似的。旁边风暮涯已经把一杯红艳艳的酒递到她面前,青灰色眼睛里满是邪魅的笑意,她还来不及推辞,就被拽着袖子一口强行灌了下去。
一杯酒下肚,从舌尖一直辣到喉咙里,呛得她连连咳嗽,眼里都泛出了一层泪花,周围却传来一片拍手叫好的声音。再看青栾,却不动声色地接过酒杯一口抿下去,仿佛抿的不过是一杯白水一般。
戈遥虽然从小在卖酒铺子里长大,却一直被林老板管得很严,真正喝酒这还是第一次,只觉得肚子里一股热流涌上来直冲头顶。风暮涯抢着替她又斟满一杯,笑嘻嘻地说:“怎么样?这可是越州特产的胭脂酿,带了一路都没舍得开坛,酒味甘甜温和,女孩子喝了还可以养颜呢。”
戈遥呛得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瞪他一眼。青栾在一边淡淡地说:“暮涯你喝多了吧,胭脂酿是北越河洛祭神用的酒,烈性仅次于青阳魂,你要是觉得甘甜好喝,不如今晚我陪你多喝几杯,如何?”
风暮涯只是笑嘻嘻地摆摆手,团主在一边笑得如同个十几岁的少年,连连拍手说:“好了好了,喝酒最重要的是开心么,今天我们白鹭团有新成员加入,怎么说也是件喜事,大家趁着高兴多喝两杯也无妨。”
红衣女孩在一旁插嘴道:“光喝酒多没意思啊,不如想点什么游戏来玩嘛。”
风暮涯笑着拍拍她的头,说:“好啊,你说说看想玩什么。”
女孩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了转:“不如还像以前那样,大家讲故事好不好?”
“就知道你想听故事了。”团主笑着从腰间摸出一个石青色的锦囊扔在桌子上,“谁来抽名牌?”
“我来我来!”女孩一把抢过锦囊解开带子,一只小手伸进去摸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抽出一个小小的暗红色木牌来。戈遥连忙凑过去细看,木牌不过手掌那么长,一面画着一只白鹭,另一面写了小小的两个字:“咕咚”。
她心里正奇怪,其他人却都笑了起来,女孩把牌子啪地扔到一边,瞪着眼睛大喊:“哎呀,不算不算,团主你捣鬼!”
团主用袖子掩着嘴笑得更加开心了,“明明是你自己抽的,怎么能怪我呢?大家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看着,不要耍赖啊。”
女孩噘着嘴想了想,说:“那我讲个什么啊?”
风暮涯端着酒杯笑道:“不如就讲讲你为什么会叫‘咕咚’吧。”
“那么早的事情,我可都快想不起来啦。”女孩大模大样地说,“我不是在瀚州的彤云山里长大的吗?这名字是山下一个阿妈给我起的,她说我是从树上‘咕咚’一声掉下来的。”
她边说边拍着那怪兽的脑袋,眼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出神,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
“那年我才五六岁,还不会说人话呢。那个阿妈以为我是谁家跑丢了的哑巴孩子,就领我回她的帐篷去住。耳都一开始想跟着我,但是阿妈看到它很害怕,想放狗出来咬它,我让它不要跟那些小狗崽子计较,后来它就藏起来了。
“我在那个阿妈的帐篷里住了快一年,她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家都对我很好。开始我吃不惯熟羊肉,穿不惯他们的衣服,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学会了说他们牧民的话。耳都一直没有走远,晚上经常偷偷跑过来,我就趁他们睡着了溜出帐篷去见它,它总想跟我一起回彤云山上的林子里去,但我过惯了有吃有穿的日子,也喜欢每天睡在风吹不进雨打不着的帐篷里,所以一直不肯答应它。那一年里有耳都在周围,狼群都不敢过来叼小羊,只是阿妈一直都不知道,还以为是我带来的好运气,说我是她帐篷里的幸运星。
“后来有别的帐篷的人跑来,说晚上看见有不知是什么怪兽在附近出没,他们把耳都说得很可怕,还说是恶魔灾星,一定要除掉。有一天晚上,我正跟耳都在外面玩,突然有个女人远远地喊了一声,几十个人骑着马冲过来,手里都拿着刀和弓箭,打头的人远远冲我喊,要我赶紧跑开,他们要射死耳都。我就跟耳都说,这些人要来杀你,你快跑吧。耳都最后叫了好多声,看我还是不肯走,就跳起来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留了一个齿印,转身跑掉了。他这是跟我道别啊,意思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看它越跑越远,又看着身后的人越追越近,最后还是迈开腿跟着耳都一起跑了。
“我跑啊跑,开始用两条腿跑,后来边跑边脱了马步裙和靴子,手脚并用使出全身力气跑。那些茅草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把我的脸都划破了,可我不管这些只是跑,好久没有在月光下这样跑了,真痛快啊。最后我终于追上了耳都,身后的那些人和马都已经不见了。我抱着耳都的脖子说,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但是我也不想回山里去,阿妈跟我说过,外面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呢,我们就一起去把这些东西都看一遍,等看够了再回去。”
她边说着边卷起袖口,露出左手背上那个浅褐色的疤,一张圆圆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大家看。
风暮涯似笑非笑地拍拍她的脑袋,说:“我们刚见到你的时候,你也是‘咕咚’一声就从楼上掉下来了。”
“你胡说。”女孩看看他又看看团主,“我和耳都不是团主花了五十个金铢买下来的么?”
团主笑盈盈地为她斟上酒,问:“那你现在觉得看够了么?”
“不够不够,还差得远呢。”她眼睛转了两转,抓过桌上的锦囊嚷道,“我可讲完了,接下来该谁啦?”说着又从里面抽出一块木牌来。
大家凑上去一看,上面写了“龙敦”两个字,旁边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巨人见大家都看他,张了张嘴,闷声闷气地说道:“我不会讲,你们换别人好不好。”戈遥原本以为他不会说人的语言,想不到却说得很流利,只是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仿佛胸腔里面都在嗡嗡作响。
咕咚像只小鸟般扑过去,摇晃着他的腿连声说:“讲嘛讲嘛,好久没听你讲故事了。”
龙敦憨厚地笑笑,说:“我讲‘逐日’吧。”
咕咚仍然是摇晃个不停:“不要不要,你讲好多遍了,我不要听你们那些神话传说,讲个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龙敦为难地想了好久,风暮涯在旁边笑道:“有什么好想的,你身上那么多纹身和饰物,随便哪个就是一个故事了。”
“好,我就讲一个。”巨人慢慢地拉开衣领,说,“这个你们都见过的,我七岁就挂着,挂了快二十年了。”戈遥仰头仔细看,见他粗大的脖子上缠着一条破旧的褐色皮绳,因为戴得时间长了,被磨得油光发亮,绳子上拴着一块乌黑的石头正挂在咽喉下方,样子普普通通墨墨无光。
龙敦用巨大的手掌慢慢抚摸着那块石头,低低地说:“我们夸父在山里生活,没有文字,不会记事,一生中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出生成年,结婚生子,打了野兽或者立了战功,就做成饰物挂在身上。我连狼牙和熊掌都挂过,但是值得讲个故事出来的,还是这块石头。这块石头是我妻子鹿嘉当年送给我的。”
他说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杯子小,他的手大,酒端到嘴边只是一颤就不见了,连眉毛都不抖一下。
“我跟鹿嘉从小就认识,她个子小,总也长不高似的,但是聪明,总是扬着下巴,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看人。我们两个部落住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一道泉水,但是为了争这口泉水,两部祖祖辈辈不知道打了多少年。那一年我七岁,她六岁,我们两个每天都瞒着族人在泉水边见面,说一会儿话然后各自打水回去,后来她送了我那块石头,我们那里的石头都是白的,很少有黑的,她无意中找到一块,就当作宝贝送给我,我也当作宝贝一直挂在身上。
“我十五岁那年跟鹿嘉结的婚,这期间两族人都反对,吵了很多年,最终还是让我们在一起了。我很高兴,因为自己有了最好的妻子。我曾经一直以为,能和她一起生活在北岷山里,一直到死。
“半年以后,有三个猎户不小心闯到我们这里来,他们是人,但是都高大勇敢,见到我们不害怕,打着手势表示他们想跟我们交换东西。他们带来的东西很新奇,族长很高兴,请他们吃饭,给他们地方住。其中有一个男人长得最高大健壮,个子几乎赶得上一个八九岁的夸父,但是脑袋里却有着人的狡猾,他其实一直会说夸父的语言,却假装什么都不会,偷听我们的谈话,刺探我们的秘密,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有一天他们几个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那个男人喝多了酒,开始跟我打手势,把身边值钱的珍珠、金属匕首、丝绸,一样一样往桌上放,最后干脆哈哈大笑,用夸父的话跟我说,他要拿这些跟我换鹿嘉。鹿嘉听了这话,吓得脸色发白,我气得站起来要教训他,他却不怕,扑上来跟我扭打在一起。我那时候虽然还只十几岁,却已经高出他不只一头了,但是他灵活,会使力气,房子里又狭小,我们两个僵持了很久。最后他力气慢慢耗尽了,眼看要被我压倒,这时候鹿嘉却突然扑过来扳住我的腿,于是我倒在地上,那个家伙趁机抄起凳子狠狠砸我的头。鹿嘉拼命拉住他,那家伙哈哈大笑,说要带她离开这里,去见识所有她从来没见过的东西。鹿嘉还在犹豫,就被他扭住手腕硬是拉走了。那时我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那人跟鹿嘉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话,把他经历过的事情一件件讲给她听,讲那些我们从没听说过的种族和风俗,讲九州广阔的土地和天空中的星阙,讲城市的繁华和生活的富足。他就这样一点一点把鹿嘉的心攥在自己手里,最后他终于把她的人也带走了。
“我流了很多血,险些死掉,伤口稍微长好以后,我就不顾族人的反对,带了一点吃的和衣服出去找他们。我四处打听鹿嘉的下落,只要听到一点消息就不顾一切地赶过去,但是每次赶到之后总是听说鹿嘉跟那个男人已经走了。三年来我走遍了北陆的土地,去过最寒冷的冰原,爬过最高的山,也徒步走过最荒凉的土地,很多次我都几乎要饿死或者病死了,但是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见到鹿嘉,天神保佑,每次我最终还是活下来了。
“后来我听说他们到了东陆,于是我过了海,到澜州和中州去找他们。东陆人不好相处,我经常被欺负凌辱,或者受骗上当,有时候身上没有一个铜钿,被困在一个地方一两个月,鹿嘉的消息却越来越渺茫。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遇到了白鹭团。人们都说白鹭团四海为家,走遍了九州的每一寸土地,我相信有一天,我一定可以找到她,带她回去,回北岷山去,重新一起过日子。”
龙敦几乎是一口气说下来,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团主拿过酒壶,说声:“酒凉了。”便起身给暖杯里重新换了热水,温热的气息又一次重新蒸腾起来,飘飘荡荡地濡湿了微凉的空气。
戈遥之前一直没听过龙敦讲话,想不到讲起故事来却滔滔不绝,听下来心里有些沉沉的不是滋味。众人都是不说话,许久,咕咚才晃着脑袋说:“这个故事没结尾似的,不好不好,换个人再讲。”说着拿起锦囊就要继续抽,却被团主轻轻按住手腕。
“不早了。”他淡淡地说,“大家还是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咕咚嘟了嘟嘴,却被风暮涯捏住嘴巴,笑着说:“还噘嘴,每次早上最喜欢赖床的就是你这丫头,乖乖去睡了啊。”
大家纷纷道了晚安,也各自散去了。青栾最后一个走到门口,回头问道:“大人,您不去睡么?”
团主为自己斟上一满杯,斜倚在桌边面色微醺地说:“不忙,我再喝上两杯,这么好的酒,真让人舍不得放下啊。”
门被轻轻关上,屋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桌上一盏烛灯的光焰在微微跳动闪烁,刚才的满屋光华都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夜深了,窗外传来连绵起伏的松涛声。戈遥望了望旁边,咕咚枕着耳都的背脊睡得正香,好看的眉毛微微拧着,嘴角却挂着一丝笑意,不知道正做着什么样的梦。
她躺在床上,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许多新的旧的回忆,连同刚刚听来的故事一起浮现出来,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盘旋闪烁。
离开家仅仅一天,已经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自己的命运究竟如何,也不知道作出的那些决定是否正确。想到这里她心里隐隐一痛,连忙翻过身用被子蒙住全身,闭上眼睛尽力把一切幻象都驱赶出去。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嘉水河上温暖的日光中,粼粼的水波浸没了一切,黑暗中,只觉得自己的身躯宛如一杆菅草般轻盈。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戏团就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路了,戈遥和咕咚都睡得错过了早饭,哈欠连天地爬上马车。
这是一个异常晴朗的上午,阳光从林梢间的缝隙中抛撒下来,铺了满地斑驳的碎影,四处远远近近地传来清亮婉转的鸟啼声。
风暮涯推开所有门窗,让混着花草香气的和风灌进车厢里,咕咚吸饱了新鲜空气,立即生龙活虎起来,先是唧唧咯咯地讲了一阵早上做的梦,又要了几个玉米饼,跟戈遥两人抢着几口吞进肚里。安静了一会儿后,她又连声抱怨说车厢里太闷,要跟耳都下去走一走。
团主只是微笑着不说话,今早他又换了一身飘逸的水蓝色长衫,衣料是衡玉城中特产的香云纱,绣了云纹的暗花,风吹起他的衣襟腰带,连同垂落在肩头的几缕长发,竟仿佛一位贵族的公子静静坐在有风穿过的庭院里,望着满天柳絮随着流淌的春色,缓缓从指缝间穿过一般自在。
风暮涯故意笑道:“行啊,你下车走,我们继续赶路,要是落在半路上也不用怕,我们在前面找个地方,住下来等你三五天就是了。”
咕咚扮个鬼脸,龙敦在一旁开口说道:“我也是,连着坐了几天车,腿都麻了,我陪咕咚下车走走。”
两人连同一头野兽下了车,咕咚开开心心地连蹦带跳,龙敦虽然动作缓慢一些,但步子迈得大,竟也一步不落。两匹拉车的马儿看见有人同行,跑得更加欢快,滚落了一路清脆的马蹄声。
“这才对了。”团主轻轻拍手笑着说,“路上本来就该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才是。不如小晖给我们弹个曲子听听吧,也不辜负了这么好的春光。”
“团主真是好兴致。”风晨晖淡淡一笑,“这一路上热闹得还少么?”
说着她转身到屏风后面取出一个琥珀色的琴盒,取出那把弯曲的七弦琴抱在怀里,用指尖抚了抚琴弦,轻轻一按,只听见铮地一声低响,与那一晚弹奏的琴声又不同,有裂玉断金之音。
琴声渐渐响起,铿锵悠远,像是激昂的浪涛拍打着岸边的巨石,又像劲风穿过万顷松林。风暮涯从腰间抽出一把深褐色的竹箫,说:“既然如此,我也来为姐姐助兴好了。”便和着琴声吹起来,古朴清越的声音从他唇边飞出来,与琴声交缠在一起远远传开。
乐声突然一顿,紧接着如流水般哗啦啦地淌起来,众人都跟着节奏打起拍子,龙敦一声长啸,声音高亢激昂,直冲云霄。他大步如飞,仰头高歌道:
“归去!归去!
履朝露,巾云轩,
罢鹤琴,分龙剑。”
歌声古朴苍劲,穿过林间小路四散开来,咕咚连连拍手,接着唱道:
“归去!归去!
悲猿啼,驾沧烟,
收妙舞,驰清县。”
她的声音略有些单薄,却明亮有力。众人也跟着一起唱起来:
“归去!归去!
踏逆旅,宿沉渊,
去中州,即月殿。
翔兮千仞无为鉴!”
戈遥虽然从来没听过这首曲子,却觉得那慷慨激扬的旋律仿佛早就熟悉一样,在胸膛中激荡开来,把前一天晚上心中那些沉闷郁结的情绪一口气全吐了出来,禁不住也跟着拍手轻声唱着。
歌罢,团主悠悠唱道:
“九州浩渺,任意东西,
明日何在,但随我意。”
琴声戛然而止,只听竹箫陡然一转,扬起一串高亢婉转的音色,渐渐消散在半空中,在身后抛撒了一路。
大家都纷纷拍手而笑,戈遥回味着最后那句“明日何在,但随我意”,心中像有只小鸟欢快地鼓起了翅膀一般,仰头问团主:“天地那么大,真的哪儿都可以去么?”
“怎么不可以,就看你想去哪里了。”
“如果自己都不知道想去哪里呢?”
“那也无妨,不过边走边想就是了。”团主望着前方轻轻笑着说,“你想去的地方总是在路上等着你,沿路上喝酒唱歌,不是很快活么。”
戈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又想起青栾那天晚上说的话,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少年斜倚在窗前望着沿路摇曳闪烁的树影,白皙清秀的脸庞上笼罩着忽明忽暗的光斑,偶尔一缕光芒照进颤动的眼睫中,便像透了光的深水般瞬间泛出一丝澄澈的碧绿。
她又禁不住问:“那我们现在是去哪里呢?”
“去山里。”团主慢慢伸出手,沿着面前的道路指向远方,“去拜访一个朋友。”
远远的,层峦叠嶂的黛青色山峰从云幕后现出来,映衬着一碧如洗的蓝天。
《九州·逆旅》 作者:夏笳
四 云境
浓稠的雾气像流水一般浮荡在丛林中,马车从雾中穿过,那些乌黑的树影影影绰绰地在前方显现出来。
没有风,雨水窸窸窣窣地落着,偶尔从某个方向传来一声鸟的鸣叫。戈遥将一缕被雾气濡湿的额发拨到耳边,望着龙敦宽大的背影发呆。沉默的夸父一直在与那些高大的灌木丛作斗争,两匹马儿在他开辟出的泥泞的小路上气喘吁吁地奋力前进。
一切原本都很顺利,马车进了山,沿着山谷间的小路蜿蜒而上,泉水从高处流淌下来,空气湿润芬芳。但是随着他们慢慢走进云幕中,一切都变得阴霾潮湿,路淹没在丛生的杂草灌木中间,整个下午马车都在这片浓雾笼罩的山林里毫无意义地兜着圈子。
车厢晃动得很厉害,受潮的轴承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车里的气氛很沉闷,咕咚爬在风暮涯的膝头上打着哈欠,青栾干脆倚在窗边睡着了,只有团主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随意披了一件松香色的外套,指间夹着笔,望着车厢顶篷上掉落的雨帘微笑出神。
“空山幽林,雨落睡鸟啼。”
他轻声吟道,神情一喜,低头把那句词写在衣袖上。戈遥实在没有勇气破坏这种闲情逸致,只好再一次把牢骚和疑惑憋回到肚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暮涯点燃了风灯挂在车前,青栾被光一照终于醒了过来,散乱的黑发衬在微微泛红的脸颊旁,一双眸子里泛着绿蒙蒙的雾气。
“怎么,已经这么晚了?”他睡眼惺松地抚去落在脸上的几丝长发,“不是说下午就能到的么?”
“可不是,肚子都饿啦。”戈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抱怨,“一直在这里转来转去,别是迷路了吧。”
团主放下笔,抬起头来望了望天色,淡淡地说:“这路的确走得不对。看来主人还不知道我们要来,不然也不会让我们一直在雾里兜圈子。”
说罢他喝停了马车,几人纷纷下了车向四周望去。周围都是迷迷蒙蒙一片辨不清方向,潮湿厚重的空气凝滞不动,只有车前的风灯静静地吐出一点微弱的光晕。
团主却轻轻笑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自己找一条路好了。”说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将手中的笔举到额前,抬眼望天,徐徐曼声诵道:
“上元仙骨,太清神手。
走电奔雷,移空时朽。
咒动密罗,符回郁宿。
河间之业不齐贯,淮南之术无灵受。”
那声音盘旋在浓密的雾气中,久久不散,戈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却看见他手中的笔隐隐泛出幽蓝色的光芒。
团主转向身边的龙敦,说:“借你的手用一下。”随即拉过他宽大的手掌像是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随即放下笔轻轻地说了一声:“开。”
龙敦高举起手掌,掌心陡然光芒四射,他浑身肌肉一颤,使足力气向着面前浓雾笼罩的黑暗一掌劈下去!只听见一道尖利的呼啸声,夸父的手掌竟在浓稠的黑暗中划出了一道闪着青白色光芒的长长裂口,陡然间风声大作,从那口子中涌出一股凛冽刚劲的寒风,吹得几人睁不开眼睛,发梢衣襟在风里上下翻飞。风声过后,一股清澈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戈遥睁开眼睛一看,四周的浓雾居然转眼间退去,景色豁然开朗,稀疏的月光从树梢间洒落下来,照在结满夜露的遍地杂草上,正前方不远处,可以看见树木的缝隙间闪烁着柔和的银光。
她正在惊奇中,团主已经整理好衣饰,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马车紧紧跟上,走了不多远便出了丛林,面前呈现出的竟然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湖泊。
月光穿过缥缈缠绕的薄雾洒在波光闪烁的湖面上,水声荡漾,携卷着潮湿芬芳的气息远远而来。湖岸边草木丛生,也裹在淡淡流淌的雾气中,许多低矮横斜的树伫立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中,树叶飘飘荡荡地散落在水面上。
“这是……”戈遥轻轻地说,却又立即闭上嘴,怕说出的话惊扰了这静谧清甜的空气。
团主微笑着立在水边,说:“这就是我那位朋友住的地方。”
远远的湖面上,隐隐绰绰现出一条船影,无声地划开水面向这边驶来,不一会儿就到了近处。撑船的是一位身披绿纱的女子,白皙的胳膊与脖颈裸露在雾气中,被月光照得莹白动人。
女子停了船,扶着篙子笑盈盈地说道:“夏先生既然要来,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一声,怠慢了客人可怎么向主人交待哪。”
“是萤篁么?”团主淡淡笑道,“许久不见,又漂亮了许多。”
“上次见面的时候萤篁还小,想不到先生居然还认得出来。”女子捂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主人出门在外,听说先生光临,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让我好好招待几位,他过两天就到。”
团主低头行礼:“既然如此便打扰了。”
戈遥正在疑惑,那么小的船怎能载下他们这么多人,却看见女子举起船篙,在水面上轻轻点了三下,一圈涟漪散开,周围的水波都开始浮动颤抖起来,水声四溅,一团暗青色的光芒从水下渐渐升起,最终凝成一块光洁的石阶浮在水面上。石阶一道接一道升起,掀起的波涛向四周荡漾开去,竟从水中浮现出一条蜿蜒的道路通向浓雾笼罩的湖心。
那女子仍是笑盈盈地踏上石阶,素手一伸说道:“有请。”
马车上了石阶,沉沉地碾过石阶表面发出隆隆轰鸣声,却稳稳地晃都不晃一下。众人都镇定自若地坐在车里,只有戈遥惊得目瞪口呆,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只怕看不够似的。石阶像一串泛着青光的珠链漂浮在氤氲缭绕的湖面上,到处是开得正盛的水莲淡白的影子,清香四溢。马车渐渐走得远了,回头望去,身后那些石阶又逐一沉入水中,散为粼粼的波光。
走了不多久,前面一片淡黄的灯光朦朦胧胧地闪烁着,从雾气中渐渐浮现出来。只见一片亭台楼阁矗立在水上,前前后后高高低低亮了无数灯火,一排排屋顶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依稀看见其间有回廊相连,竟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庭院,那些灯光的倒影摇曳在水波里,美丽得宛如仙境一般。
女子领他们上了一片宽阔的青石平台,安顿好马车后进了一间小屋,屋里的陈设并不奢华,却小巧别致,清新脱俗,四处都亮着温暖的灯光,透过一层层轻纱的幔子扩散开来。
戈遥在山林中颠簸了一下午,突然来到这生平从来没见过的舒适华美的房屋中,只觉得像做梦一样晕头转向。那女子招待几人在桌边坐下后,又打开桌上的三个红漆食盒,端出十来盘精美的菜肴,连同几个青瓷的酒瓶一起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说道:
“几位远道而来,应该还没有用晚饭,萤篁让妹妹仓促准备了几个小菜,备了点自家藏的水月露,各位请自便,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她微微欠了欠身,像一阵风般转身消失在幔子后面。
众人饿了一下午,一双双眼睛都是直勾勾地盯着盘里的美味佳肴,团主不慌不忙地掂起竹筷,刚刚清了一下嗓子,五六双筷子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向桌子中央杀成一片。团主禁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拎起酒瓶为自己斟上一杯亮琥珀色的酒,端到唇边细细品起来。
酒瓶一开封,顿时满屋飘香,那香味不同于一般的酒,却是醇和绵软,隐隐带点酸甜。风暮涯也端起一杯,却不喝,只是细细地闻着,笑道:“真是好酒,想不到团主大人的这位朋友居然如此会享受,找了这么一个好地方住着,身边有这么漂亮的女子服侍,还藏了这么好的酒。”
青栾正夹起一片桂花糖藕,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样沾酒即醉的人,什么时候也会品评酒的好坏了?”
“难道不会喝酒的人就不会品酒么?”风暮涯笑嘻嘻地说,“我光是闻酒,就比你喝出来的东西都要多。这酒是用米酒兑上十几种野果的果汁,装进荷叶黄泥封口的酒瓮中,埋在荷塘的泥里酿成的,酒味清香醇甜,但是后劲很大,只怕一不小心喝多了,能让人整整睡上几天。”
青栾只是埋头吃菜,并不回答,戈遥好奇地端起一杯酒,小心翼翼地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抬头问风暮涯:“你是怎么闻出来的,说得这么详细,不是逗我们开心的吧?”
“丫头,你才见识过几种酒。”风暮涯笑着故意拍拍她的头,“这可是我们羽族祖辈传下来的绝技,我从生下来就开始练,直到今天才小有所成。你要是不信,明天等那个漂亮姐姐来了之后,你问问她自然就心服口服了。”
戈遥瞪他一眼,干脆低下头专心吃菜,心里算计着自打认识这个男人后,不知道一共瞪他几眼了。
满桌饭菜虽然丰盛,没多久也就被扫荡得干干净净,风暮涯突然又笑了起来,对众人说:“我刚才突然想到,我们以后可以给戈遥起个绰号叫作‘半龙’,大家觉得如何?”
龙敦愕然问道:“为什么?”
风暮涯故作神秘状,说:“你们没发现么,这些天来每到吃饭的时候,她一个人的饭量就相当于半个龙敦,算得上我们白鹭团中的第二大高手了,难道不该叫半龙么?”
众人都笑了起来,戈遥再次狠狠瞪过去,心里又暗暗添上一笔新帐。
收拾了碗碟之后,几人仍旧围坐在桌边喝酒,咕咚拿剩下的肉骨头喂饱了耳都,又嚷嚷着要听故事。团主取出那个锦囊给她,由她继续抽名牌。
这一次抽出的牌子上却写着”风暮涯”三个字,咕咚乐得连连拍手,叫着:“好啊好啊,要听风哥哥讲故事了,讲个好玩一点的呀。”
风暮涯似笑非笑地端着酒杯,杯里的酒虽然没动多少,一张白皙的俊脸上却已经泛出了淡淡的红光。
“既然刚才说到酒,我便讲个与酒有关的故事好了。”他微微眯起眼睛,一手支着下巴,慢慢讲了起来。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和姐姐两个人在天启城里相依为命,我们两个用松烟染黑了头发,假装成普通的人族孩子四处流浪,后来有个酒楼的老板收留了我们,姐姐每天在店里弹琴唱歌,我就做些洗碗端菜的杂活。
“酒楼的生意做得很火,许多天启城里的达官贵人都是常客,除了那里的菜做得不错外,最出名的还是老板的酒。老板对酒很在行,门路又广,他的店里藏着从各地运来的各种各样的好酒,几乎任何人所知道的任何一种酒,都能在他的店里喝到。
“有一段时间,酒楼里每天傍晚都会来一位衣饰华丽的年轻公子,独自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里。他从来不点菜,只是要上一种酒,坐在那里慢慢地喝,便喝边看书,有时候在旁边写点什么,就这样足足能喝一个时辰,天黑之后便付账离开,临走前还要把那种酒带上一点回去。日子久了,我开始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像是个很有钱的人,每次来都穿着不同的漂亮衣服,点不同的酒喝,可是这些酒中既有一般人喝不起的好酒,也有最便宜最普通的酒,甚至连那些两个铜钿一大碗、只有苦力们才喝的劣质烧酒也照喝不误,而且似乎对自己哪一天喝了哪一种酒记得非常清楚。
“他每次喝酒都从不跟人说话,老板也从不招呼他,唯独有一次,他坐下喝了两口之后,便把我叫过去,说:‘这位小兄弟,今天的云桂仙怎么味道有点酸了,麻烦去跟老板说一声好么。’
“我凑过去仔细闻了闻,发现确实有一点酸,但是很淡,况且云桂仙原本是种甜味很重的酒,这么一点点酸味喝在嘴里实在是很难发现的。我再仔细一闻是一种米酒的酸味,便大约猜到,一定是今天的云桂仙卖得太快,前面有一桌客人就喝着喝着不够了,老板就在剩下的酒中掺了一点普通的甜米酒卖给他们,剩下的小半坛留给这位公子。
“我当时立刻想到这种事要是传出去,坏了酒楼的声誉就不好了,于是壮着胆子说是自己盛酒的时候不小心混了点米酒进去,请他不要声张。那公子只是笑了笑就让我走了,继续坐在那里把那瓶发酸的云桂仙喝完。我当时心里很高兴,觉得报答了老板对我们姐弟二人的恩情,之后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老板。”
风暮涯说到这里,把杯中的酒又抿了一小口,嘴角泛出一丝半嘲讽半冷峻的笑,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风晨晖,继续说道:
“之后那位公子还是每天来喝酒。几天之后,却发生了一件事情,两个有钱人家公子模样的人来店里喝酒,对我姐姐出言轻薄,后来竟要动手动脚,老板碍着他们是常客也不出面阻止,我一时气愤,就冲上前跟他们扭打起来。我还是个孩子,体质又比人族弱得多,被他们打得很惨,最后我打红了眼,砸了许多东西,那两人看我发了疯似的乱打,连头破了流了满脸血都没感觉,就向老板撂了几句威胁的话,匆匆跑掉了。
“那几句话一定很有分量,之后老板便把我姐姐关起来,板着脸对我说我打坏了店里的桌椅碗碟,一共是二十个金铢,如果第二天前赔不出来就把姐姐卖给那两个公子抵债。我急火攻心,一心想着到哪里去弄那么多钱,就在那时我看见了那位坐在角落里的公子,闹过那一场后,整个酒楼里也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天慢慢黑下来,我绝望得都快发疯了,终于决定冒一个险。那公子付账离开后,我偷偷跟在他后面,那人七拐八绕地走了很多弯路,终于走进一条僻静狭窄的小巷里,我看着他的身影慢慢在前面走着,犹豫了很久,终于一咬牙,拔出从小就一直收藏在身边的匕首冲了过去,抵着那人后腰,压低声音要他拿二十个金铢出来给我。
“想不到的是那人居然轻轻地笑了,头也不回地说:‘这位小兄弟,我喝酒从来不带那么多钱在身上的。’
“我咬了咬牙,又说:‘那我跟你回家去取。’
“公子说道:‘何必那么麻烦呢,我有一位朋友就住在附近,你拿了我的字条去见他,他为人很慷慨,如果跟你谈得来的话,或许会自愿把钱拿出来给你,而且不要你还。’
“我觉得这样的事听上去太不可能了,却又觉得他那种气定神闲的态度,不像是在骗人,就疑惑地说:‘你说的是真的么?’
“他淡淡地说:‘你要是不相信,跟着我回家去取钱也行,只是我家住得很远,只怕一个来回下来,天都要亮了。’
“我不得已,只好答应了他,他也不转身看我,只是扯下一块衣袖,在上面匆匆写了两行字,反手递给我说:‘我这个朋友不到深夜从不见客,你再过半个时辰左右去找他,他若让你做什么你就量力而行,一切顺其自然。’接着他又把那人住的地方详详细细地告诉给我,最后说声:‘祝顺利。’便不慌不忙地继续走远了。
我在原地呆坐了好一阵,一会儿觉得自己被骗了,一会儿又有了一点希望,拿着那片布却又看不懂上面的字,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一口气跑到公子说的地方。那里偏僻荒凉,四周杂草丛生,中间却有座很大的宅子。我上去敲门,很快有人把我带进去,屋子里面异常精致华美,令人眼花缭乱,那家的主人却是一个面色苍白、仿佛有病在身的中年人,裹着一件华贵的锦袍,他看了字条后非常高兴,问我:‘我的朋友说你在酒店干活,对各种酒都很有研究?’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其实我只是嗅觉比较灵,又见过几种酒而已,能闻出酒的成份和酿造方法。那人立即让手下人搬出几坛酒来,一一拿到我面前让我闻。我一闻,发现好几种酒我都从来没在酒楼里见过,大概是极其珍稀的品种,只好按照自己闻出来那些把这些酒都讲了一遍。那人听了却更加高兴,又让人端来一个拳头大小的酒坛,打开以后一股浓香飘满了整个屋子。我一闻见那香味心就猛地一跳,仔细辨别了好久之后,才硬着头皮说:‘这酒大概已经贮存了六百多年了,许多成分都起了变化,但大约是用某几种野果酿出来的,特别的是这酒里有几种香草的味道,大概是酒酿成之后加进去的,其中最主要的一种叫做碧绯萝,只有在宁州的深山里才有,住在那一带的羽人们在酿造祭祀用的酒时会加一点,但是这草单独使用会有毒性。’
“那中年人听说了之后高兴得不行,说那坛酒确实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大概世上只剩下那一坛了。他问了许多关于碧绯萝的事情,然后让人拿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皮口袋,里面有五十个金铢,说是作为酬谢。
“我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拜谢了那人之后就急匆匆地往回跑,一口气跑回酒楼,把二十个金铢拍在桌子上让老板放出我姐姐。老板还想抵赖,我又往上拍了十个金铢,就这样直到五十个金铢都堆在桌子上晃着他的眼睛,他才长叹一声,说:‘你们走吧,以后千万别再回来了。’就这样我见到了姐姐,拉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之后我就再没回去,也再没见过那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半年后,我去找过一次那个中年人,想把钱还给他,却发现只剩下一片荒草,连那座大宅子都不见了。”
风暮涯说得滔滔不绝,大家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好久之后,咕咚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睁大着眼睛说道:“这个故事可真是太神奇啦,原来你会闻酒,这是真的呀。”
戈遥却仍是半信半疑,她看了一眼风晨晖,又问道:“后来你们真的没再见过那个人么?”
风暮涯端着酒杯笑而不答,团主在一旁拍拍手说:“时候不早了,不然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咕咚扯着他的袖子喊着:“不嘛不嘛,才讲了一个,再听一个再去睡觉嘛。”
“好好,你再抽一个吧。”团主叹口气,“不过接下来这个可要讲短一点啊。”
咕咚高高兴兴地又抽出一个名牌,上面写了”青栾”两个字。青栾刚才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面色却仍是白净如常,他扔下杯子,淡淡地说:
“既然如此,我就讲个最短的。那也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有一年闹饥荒,全家人都没吃的,爹娘商量了一夜没办法,第二天带着我到山里,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丢下我跑回家去了。我在山里迷了路,渴了喝溪水,饿了只能嚼两口野草,过了半个多月,最终居然还是摸回家去了。进家门的时候只看见爹一个人站在那里熬一锅肉汤,我问我娘呢,他不说话,只是给我盛了一碗肉汤喝,我一口喝下去,顿时身上有了力气。就这样,靠着那锅肉汤,我和我爹都活了下来。”
大家沉默了好久,咕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道:“什么啊,这个太短了,不算个故事,重新讲一个。”
青栾不动声色地说:“好吧,我还讲个我小时候的故事,有一次我在池塘边玩,突然有个衣衫破烂的男人跑过来,说有人要杀他,问我能不能把他藏起来。我就扯了根芦苇让他含在嘴里,全身藏在水中,用苇管换气。不一会儿果然有几个人骑着马跑过来,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人,我就说没有,他们四处搜了半天,又拿了玉坠之类的说要送给我,我只说是没有,他们信了我的话就走了。那个男人爬出来对我千恩万谢,说将来见到我一定要报答。几个月后我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带了几百个人骑在马上冲进我们村子,杀了很多人,抢了女人和值钱的东西,最后放了一把火把村子烧了,老老小小全都死了个干净。这回是换我藏在池塘里,含住芦苇才保住了性命。这个故事怎么样?”
戈遥越听越觉得云里雾里,心里纠缠得不是滋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咕咚鼓着腮帮子刚要说话,团主却拍拍她的头,说道:“真的不早了,还是去睡吧。”
大家纷纷离开桌子,各自去了睡房。戈遥从没睡过这么温暖舒服的床,尽管一天以来的许多事情仍盘旋在她脑中,然而不一会儿,她就把头埋在蓬松的枕头里,伴着窗外轻柔的水声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九州·逆旅》 作者:夏笳
五 月湖
淡淡的晨光笼罩在湖面上,戈遥独自趴在露台上望着四周涌动的波涛,略带潮湿的微风拂过她的脸颊,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歌声:
“一寸二寸鱼,三竿两竿竹,
雁去紫衣谢,霜来绿叶枯。”
戈遥循声望去,一条小船穿过薄雾轻快地划过来,撑船的正是昨晚那个绿衣女子,旁边还坐着另一个穿浅紫色衣衫的女孩,模样稍微年少些。两人把船撑到台前,那绿衣女子笑盈盈地说:“小妹妹,起得好早啊。”
戈遥快活地向她们挥挥手,说:“两位姐姐早上好,我不知怎么的,早上自己就爬起来了。”
绿衣女子提起一个食盒说:“我们送早点来了”又望望门口,问,“其他几位呢?”
“不知道,好像还没起。”戈遥小声说,“或许是昨晚的酒喝多了吧。”
女子沉吟了一下,说:“既然起来了,想不想跟我们一起乘船去四周看看?”
戈遥惊喜地连连点头,咚咚咚地跑下台阶跳上船。女子放下食盒,又随手递给她两个热烘烘的果仁松饼,提起篙子在石阶上轻轻一点,小船便载着三人悠悠离去。
黛青色的湖面被温柔地划开,涟漪向两侧荡漾开去,一簇簇茂盛的水莲随着波涛涌动起伏着,戈遥第一次坐船,嘴里一面吃着眼睛一面闲不住地东张西望,心里说不出的新奇快活。那绿衣女子微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道:“林戈遥。你们两个呢?”
“我叫萤篁。”女子说,又拉一把她身边的紫衫女孩,“这是我妹妹萤藿。”那女孩羞涩地点了点头。
三人说着话,小船已经不知不觉越划越远,雾气时聚时散,让周围的景色也显得亦真亦幻。正前方,一株高大奇异的树影从雾幕后面隐隐绰绰地显现出来。
树仿佛是从水中生长出来的,从根到树梢都呈现出深紫的色调,在水波的反光中闪烁着妖异的光华。树干上长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枝节突起,曲折地向天空伸展开去,大大小小的枝杈如同一朵绽放的烟花般向四周蓬勃散开,枝梢向下垂着拂动在水面上,亲吻着水中弯曲扭动的倒影,末端稀稀落落地挂了几片叶子,偶尔还悬着一两个大大小小的囊包,样子说不出的古怪。
戈遥从没见过这样的树,几乎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树啊?”
萤篁答道:“这树没有名字,我们都叫它做魅树。”
“为什么这么叫呢?”
“说是‘魅’树其实也不太准确。”萤篁轻轻笑着,把船停在一丛垂下的枝梢旁边,指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囊包说,“这个东西我们叫它魅果,有点像魅实。一般真正的魅实是魅灵用自身法力结成的一个茧,往往藏在不为人知的隐秘地方,色泽质地都与周围的东西很像,魅灵就在这个茧内为自己凝炼一个身体;而这种树能够吸引一些零星的灵气,并慢慢长出一个囊包来把它包裹在中间,最终也能从囊包里孕育出一个小小的魅形来,只不过因为灵气太过稀少,无法形成像真正的魅那样高级的形体,凝出来的往往只能是一个构造和意识都很简单的小东西,寿命也不长,过不了几年就渐渐死去了。”
戈遥以前只是听说有魅,从不知道魅却是这样形成的,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神奇的树存在,禁不住盯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魅果看个不停。船缓缓前行,萤藿指着一个有碗口大小的魅果说道:“姐姐,那个似乎是快熟了。”
萤篁捧住那个魅果轻轻一扭,便摘了下来,她端详了一遍,笑着对戈遥说:“魅果要成熟也不容易呢,大多数都是长到半中间就枯萎了,这一个跟你很有缘份,不如送给你养好了。”
戈遥接过那个粗糙怪诞的囊包,深紫色的光芒似乎是从内部发出的,隐隐在有规律地搏动着,捧在手里依稀有几分暖暖的触感,她问道:“这东西该怎么养啊?”
萤藿轻轻地说:“其实并不需要怎么照顾,只要经常把它带在身边就好了。魅形就是一股灵气,往往会受周围意识的影响,最终变成与主人气质和愿望相近的某种样子,可以当作宠物养。至于什么时候能孵出来就不好说了。”
戈遥半是欣喜半是惶惑地把魅果抱在怀里,小船继续向前驶去,两姐妹不停地向她介绍沿途那些神奇有趣的地方,她们一会儿穿过一片繁茂无边的芦苇丛,到处是野鸟欢叫着飞进又飞出;一会儿掠过几个串联在一起的小巧可爱的浮岛,岛上草木繁茂,花香四溢;也不时看见一两座水榭楼台,窗内似乎有人影闪动。小船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这湖究竟有多大,不一会儿她们来到一片平静的水面上,远处有一座小小的亭子浮动在水雾中,隐隐传来了虚无缥缈的歌声,却离得太远,听不清楚。
萤藿小声说:“那是妤珠姑娘住的地方,我们不要过去。”
戈遥问道:“妤珠是谁?”
萤篁答道:“她是个鲛女,长着鱼尾住在水里,据说在月光下哭泣时眼泪会变成珍珠。那姑娘性格有些古怪,总是一个人光着身子坐在那里唱歌,除了主人外谁都不见。”
小船远远地划开了,歌声渐渐消失在身后。戈遥一上午之间看了听了许许多多新奇的东西,心情像只小鸟一般轻快,竟然忘了肚子饿,三人划船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其他几人也纷纷起了床洗了脸出来,看见了新拿回来的魅果个个啧啧称奇。吃饭的时候风暮涯问起她上午都干什么去了,戈遥故意扮了个鬼脸,不告诉他。
吃过午饭,下午的时光依旧过得慵懒闲适,各人散坐在四处,或抚琴,或垂钓,或看书,或下棋。
风暮涯连赢了戈遥三盘棋,又突发奇想,让她唱个歌来听听。戈遥心情正好,便放开嗓子唱了一首寻常的乡间小曲《南蒲调》:
“雨纤纤,风细细,
万家杨柳青烟里,
杏灼灼,桃夭夭,
恋树湿花飞不起,
春色盈盈,
女儿依窗偏笑你。 ”
她的嗓音虽然没有青栾那样婉转多变,却也清甜圆润,宛如一只山野间平常的鸟雀,高兴起来了便在枝梢间无忧无虑地唱个快活,唱到高亢处更有几分飞扬跳脱的韵味,仿佛又回到了春光明媚的小镇,与一群赤脚的少年们坐在河边,等着永远不会上钩的鱼儿。
风暮涯听了,掂着一枚棋子悬在空中,居然轻轻拍起手来,眯着眼睛笑道:“这才是从外表看不出来呢,哪天青栾走了,你这丫头好好调教一下,也可以做白鹭团的台柱了。”
戈遥听他提起青栾,这才想起自从中午回来后就没见过他,便问:“青栾人呢?难道还没起床?”
“早起了。”风暮涯一边按住咕咚想要悔棋的“爪子”不放,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难得到了这种地方,他一定精神得不得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笼罩在湖面上,逐渐隐没在山林后。戈遥漫步走出门,看见团主正一个人坐在露台边缘的石阶上钓鱼,看见她便微笑着招招手让她过去。
戈遥走到他身边坐下,望着清澈见底的水波里上下浮动的鱼钩,轻声说道:“我在家的时候,也常常坐在嘉水河边上钓鱼呢,那里的水浅,总没有大鱼。”
团主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似乎兴致不在鱼上,也不在身边的任何事物上。这会儿他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衣袖和领口上都绣着交错成滚边的暗紫色花纹,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俊美的前额,发梢衣襟都在风里轻柔地拂动。戈遥突然觉得,这个人就仿佛云雾一样,总是自在闲适地随意飘荡着,飘到任何地方都能与周围的一切和谐一致,仿佛很久以来就一直在那里了似的。他总有不同的样子,时而不动声色,时而温文儒雅,时而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般笑得灿烂明媚,时而如同长辈一般和蔼可亲,更多时候他只是像现在这样,淡淡地微笑着坐在那里。
沉默了许久后,他轻轻地开口说道:“出来这么久了,还想家么?”
戈遥也望向远方:“还好了,并不经常。”
“年纪这么小就离开家,总是要想的,我也年轻过,所以知道。”团主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被粼粼的波光晃到一般,“这些天,你跟着我们走了不少路,吃了些苦,也见了些新奇的东西,要是觉得差不多了,出了这山林后,我便托人带你回家去吧。”
“我不回去。”戈遥倔犟地咬了咬嘴唇,“既然出来了,就没有打算过要回去,你们如果不要我了,我自谋生路,一个人也能过活。”
团主轻笑着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说:“与大家相处得还好么?”
“还不错啦,大家嘴上不说,其实还是很照顾我的。”
“那就好,其实走在路上,最重要的还是旅伴。”团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天地一逆旅,同归万古尘。其实人一辈子也不过就是走在路上。白鹭团的旗号是祖辈上传下来的,如今虽然人并不多,但都在一起共同漂泊很久了,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种族,有着各自不同的过去。龙敦是夸父,晨晖和暮涯姐弟两个是宁州来的羽人,咕咚的父母不知道是谁,她是被山里的狰养大的,但是在北陆蛮族的帐篷里住过,大家能走到一起也算是缘分吧。”
戈遥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青栾呢?他说他是被他娘用五个金铢卖给白鹭团,还被还到两个才买下的。”
团主脸上隐隐露出一丝笑意:“他是这样跟你说的?”
“是啊,那天晚上在嘉水镇的时候。”
“青栾这个人哪,从来是这样的怪毛病,人情世故一点都不懂,却喜欢沉迷在戏里,似乎是入戏太深了,说的话虚虚实实,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戈遥愕然道:“难道他说的那些故事从来都是骗人的?”
“别的事不好说,那五个金铢还到两个的故事绝对是假的。”团主露出似乎忍俊不禁的神态,“也亏他想得出来,他又哪里来的父母,他可是一个魅啊。”
青栾是一个魅。
戈遥噔噔噔地跑下台阶,看见萤篁正坐在一边撒着饵料喂鱼,便急匆匆地问道:“那个穿青衣的少年呢?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萤篁不动声色地抓起船篙点了点水面,说:“他应该是去了艾苑岛上,你顺着这条路走就能到。”
戈遥匆匆谢过她,便迈开腿飞跑在逐一浮上水面的石阶上,四溅的水花淹没了她的脚腕,她便脱下鞋袜,光着脚噼噼啪啪地跑在冰冷的石板上,甩得脚板隐隐生疼。
艾苑岛并不大,满岛的草木却长得郁郁葱葱,映绿了飘荡在周围的雾气,戈遥踏上潮湿的土地,便觉得空气中的花草气息浓厚清冽得几乎令人窒息。夕照从遥远的地方射进密不透风的树林间,落下无数零散的光斑,一片沾满露水的草叶正在光斑中微微闪烁着光芒,仿佛有灵性般,狭长的尖端缓缓挺立,然后优雅地下垂,一颗露水随着那道弧度滚落,飞溅在另一片刚刚扬起的叶片上,仿佛共同拥有着某种深沉的、若有若无的韵律。
戈遥犹豫了一下,向前方小心翼翼地走去,草叶从容不迫地在她脚边让开,起伏摇摆着,有几分慵懒,又有几分俏皮。
各种浓绿的草木错落有致地相互依偎排列在四周,仿佛是为了遵循某种不经意的秩序,稚嫩的枝梢都在微弱的光线中轻轻颤动,惬意地舒展身姿,又以它们共同的律动一舒一张,一起一伏。戈遥感觉到了,那是一种贯穿一切的呼吸,淡远的却又是清晰的,博大的却又是细微的,最终汇聚成一片温暖的旋律。
吸——呼——吸——呼——
她终于看见了青栾,姿态优美而舒展地躺在一片繁茂的草地上睡着,安详沉寂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一个失去了生命的娃娃,然而他的发梢衣角都随着整个身体起伏摇曳着,他的指间耳畔环绕着无数嫩绿的枝叶,迎着阳光的方向摇摆挺立,他的腿埋在草丛中,仿佛长出了根须深深扎入地表,在湿润肥沃的土地里穿行生长,与其他树木花草的根系交错纠缠在一起,一同陷入惬意甜美的熟睡中。
戈遥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挪动一下脚步,草茎从她赤裸的小腿旁轻轻拂过,喷洒着湿润芬芳的气息。仿佛现在整个岛都是青栾身体的一部分,一同感知着他的存在。
他是一个魅。
青栾微微睁开眼睛,坐起身,他深翠色的眸子光艳四射,披散的长发在沉沉的暮霭中摇摆飞舞着,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向她轻轻挥了挥手,指间的嫩叶无声地点着头。
“坐吧。”他轻声说,声音飘渺得几乎立即就消散在雾气中。
戈遥慢慢坐在草丛中,叶梢从她的脸庞边擦过,有些细碎的痒。
“团主都告诉你了?”青栾说。
“嗯。”
“奇怪么?”
“还好。”
两人沉默了一阵后,少年轻轻合上眼睛,仿佛是倦极了想要沉沉睡去一般。
“我出生的时候,周围就是这样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他低低地说道,“我还记得当吸进第一口潮湿的草木气息时,整片山林都在随我一起深深地呼吸,把所有月光下游荡的雾华都吸进身体里,后来我挣断了那些牢固的缠缚,真的很痛啊。”
少年微微颦着眉,在暗淡的光线中有一种凄美的色调。戈遥静静地听着,却不知道究竟该不该信,这一切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这个孤寂的魅虚妄的美丽记忆。
“我早已忘记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也忘记了那究竟是在哪里,只记得那晚的呼吸。我以人的方式体验时间缓缓流过,却总是忘记很多事情,大概是凝聚的过程中出了某些问题吧。”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有眼睫在微微颤动,“我对人们说我是人,我的父母被强盗杀死了,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都信了,或许我真的曾有父母呢?”
他慢慢抬起头,望着戈遥的眼睛:“我说了这些,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但有件事我是没有记错,我是被两个金铢卖到这里的,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两个金铢躺在他手里的质感和色泽,那个人一枚一枚地把它们扔到地上,牵着我的手走了,他的手很凉,但是力气很大。”
戈遥望向头顶上郁郁沉沉的树冠,余晖已经慢慢褪去了。许久她才说:“是的,我信。”
当他们赶回水上别院的时候已经是吃饭的时间了,暮色散开在湖面上,一切都朦胧暗淡。几人正坐在厅堂里,四处点燃了灯。
团主看到他们回来后,只是笑笑说:“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们等一个人。”
风吹拂着,水浪拍岸声远远而来,一团朦胧的光雾飘荡到窗边,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金紫色华服的男人缓步走了进来。
他是一个似乎把房间照亮了的人,极高的个子,银白发亮的长发衬着一张庄严而雍容的脸,深褐色皮肤泛着淡淡的色泽,他走路的时候下巴微微上扬,脚步坚定有力,衣裾像水波一般在身后流淌。
团主站起身来,两人对望了很久,团主终于淡淡地笑着开口说道:“很久不见。”
那人用一双光芒凛冽的寒玉色眼睛紧紧看着他,轻叹一声,说:“不错,很久不见了,你一点都没变。”
“哪里,总在外面四处奔波的,不及你在这神仙画境中过得逍遥脱俗了。”
“说笑了,不过是闲来无事,自娱自乐而已。”男子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帝王般的微笑,“这么多年不见,你远道而来,说明我们情谊还在。那坛鬼面飒红我专门为你存了整整十六年,今晚正好可以开封,不如就喝个痛快。”
晚宴奢华得令人瞠目结舌。巨大无比的盘子琳琅满目地端上桌,里面尽是从九州最偏远隐秘的角落里运来的最珍贵的材料,用最考究的手法烹制出来的名菜佳肴。戈遥吃到最后,只觉得满嘴都是烈到极致的甜的辣的酸的麻的香的腻的,舌头都失去知觉了。
团主始终坐在长桌的尽头,一口一口抿着酒,几乎很少动筷子,殷红如血的醇酒在翠色的玉杯中闪动着滟滟光泽,映得他脸上也是一片起伏荡漾的红光。
“这酒怎么样?”坐在长桌对面的男人问道。
“自然很好,比十六年前更醇。”团主不动声色地说,“这十六年里我尝过各个地方的好酒,心里始终还是惦记着它。”
银发男子眉梢微微一颤,端起杯子说道:“既然如此,就不该浪费了这样的好酒。今晚月色应该很好,我们去露台上对饮赏月,如何?”
团主笑吟吟地整理衣襟站起身来,说:“正有此意。”
几人端着酒杯走出门外,在一张小桌边围坐下,月光正好掩在浓云后面,湖面上一片黑漆漆的,在隐约的灯光中荡漾起伏。
“看来今晚的月色要令人扫兴了。”团主笑道,“既然要坐在这里等着浓云散去,不如就由我们白鹭团为先生献上一些歌舞助兴,以答谢主人的款待吧。”
灯光在夜风中微微闪烁,青栾换了一身洁白如雪的舞衣出来,却是素净着一张脸,黑发披肩,全身不带丝毫饰物,只在眉心用丹蔻点了一点殷红,衬得一双绿眸亮得清丽脱俗。他缓步走到主人面前屈膝行礼,银发男子已经微笑着轻轻鼓起掌来。
风晨晖与风暮涯两人坐在两旁,却只是静止不动。青栾站在露台正中,背对着漆黑一片的湖面仰头曼声唱道:
“佩兰荫竹,诛茅席芷。
谷暗藤斜,山高树逼。”
他歌声很轻,一个一个字却像珠玉般滚落出来散落在青石的地板上,蹦跳着徘徊不去。唱了几句,琴声隐隐地加了进来,竟全部是用轮指在琴弦上细细碾过,仿佛千军万马从遥远的地方排山倒海而来,最初只能感到一片几不可闻却是宏大壮阔的轰鸣,渐渐地近了,只觉得充满了周围的每一寸空气,却低低地浮动在脚下;青栾的歌声起伏在琴声里,仍是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绿崖疏径,青岑据室。
雾道相萦,烟涧互失。
秀林承风,辉水鉴月。
落落高劲,亭亭疏绝。
叶幽人之雅趣兮,明君子之亮节。
藐天道之悠悠兮,慨人生之若浮。”
箫声幽越,如流水一般盘绕在歌声与琴声里,白衣的少年扬起衣袖,边唱边舞起来,他举起双手伸向天空,仿佛一只孤寂的水鸟在暗夜里哀鸣。突然间乐声一顿,少年保持着那个姿势伫立在原地,久久不动,雪白的额头笼罩在淡淡的灯光里。
终于,琴弦上嗡地响起一阵滚雷。
夸父从房中踏着沉重的舞步走出来,地板都在他宽大赤裸的脚掌敲击下颤抖着。龙敦赤裸上身,只在腰间围着一块厚重的虎蛟皮,层层叠叠的暗色花纹仍旧鲜活地保留在皮子表面上。他棱角分明的肌肉一块块鼓胀开,绽出无数新的旧的伤疤,上面覆盖着一层黑红相间、古拙豪迈的纹身图案。他腰间、手腕上和脖子上挂着松玉、兽牙和玛瑙的饰物,鼻子耳朵与嘴唇上一串串褪色的金属环碰撞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是一个魁伟健壮的夸父,历经磨难,九死一生,他身上每一道疤痕都是那些曾经骄傲或者耻辱的印记。乐声低沉缓慢地打着拍子,夸父举手朝天,重重地跳了起来,又重重地落在地面上,那是夸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狩猎之舞,在璀璨星空下用尽全力踩踏着坚实的大地,祈求星辰的力量穿过遥远的时空照耀在他身上,让血液沸腾,肌肉暴胀。
龙敦呐喊着,舞蹈着,谁也无法想象如此沉重的身躯能够用这种雄浑有力的姿态如飞一般腾挪跳跃,青栾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矗立着,宛如一朵脆弱而绝美的水莲。
龙敦仰望天空,一声声呐喊着,那声音仿佛是从身体内部共鸣而发出的,带着激昂的气势直冲天际,回荡在流云间。
一瞬之间,云开月现,光华四照。
月光洒在湖面上,顿时满眼都是粼粼的波光,令人有些眼花缭乱,天空中呈现出一轮巨大无比的银白色满月,浑圆完美得没有一丝缺憾,连月盘表面暗斑阴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风晨晖与风暮涯两人起身而立,全身都笼罩在明亮得有几分热烈色调的光芒中,几道青光从他们背后喷薄而出,化成两对巨大无比的青白色羽翅,直指天际。
一片片略带透明的羽毛迎风招展,蓬松硕大,像是不习惯似的微微颤抖着,接着渐渐竖立拍打起来,羽毛碰撞摩擦间竟发出冰晶般轻灵的声响。一股强大的气流从他们拍打的双翅间扑打过来。两人终于飞起在半空中,一黑一白如同两个鬼魅,又如同两只轻盈的巨鸟舞蹈着,他们的舞是九州大陆上最灵动最高贵的舞蹈,他们不仅用肢体,更用翅膀表达着向往天空圣洁的情怀,青白色的羽屑纷纷落下,如雪片一般飘落在地上,转眼间便融化消失了。
乐声已经停止了,有的只是脚步声,呐喊声,长啸声,歌声,以及羽翅拍打的声音。咕咚赤着脚,像飞一般跑进他们中间,她的舞步粗犷有力,如同在马背上奔跑跳跃一般,她脸上透着绯红的光芒,两只眼睛闪闪动人。连耳都也加入了舞蹈中,这只总是懒洋洋的巨兽突然间从头到尾尖都绷紧了肌肉,如同一只裹在美丽毛皮中火焰四溅的精灵,以难以想象的方式扭动身躯翻转腾挪着,如同在月下的深林里欢庆猎物的死亡。
戈遥呆呆地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场月下的狂舞。
龙敦在舞,舞得雄浑朴拙;青栾在舞,舞得飘潇凄美;风晨晖与风暮涯在舞,舞得清隽空灵;咕咚和耳都也在舞,舞得奔放狂热。
她只是望着这一切,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双手冰凉,耳朵却烧得通红。
“去啊。”
她听到背后有人低低地说了一声,一股热流从肚里涌上来直通头顶,这时风暮涯正转向她,姿态飘逸舒展得仿佛静止在夜空中,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戈遥踉跄了一下,然后一头冲了过去。
她在热舞的人群中高高地跳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或许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加入他们,但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跳得这么高过,她的双脚从来没有这么有力,她的腰肢从来没有扭动得这样剧烈,她张大嘴喘着气,脸颊炙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团主微笑着面对着眼前这奇异而狂热的场面,身边的银发男子默不作声,高高挑起的银眉在月光下微微颤抖。
突然间一声惊雷,只在那一瞬间,所有飞腾在空中的身影同时落地,如雕塑一般静静地矗立不动,只有那些炙热而急促的呼吸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汗水从不同颜色的皮肤上滚落下来,凝滞了一下,交错纷纭地掉落在地。
银色的月光笼罩着一切,远远地,只有水波一声声响起,一切万籁俱寂。
许久之后,那沉默不语的银发男子慢慢鼓起掌。
夜色已经深了,戈遥和咕咚一起靠在耳都柔软温暖的背上,仍在埋着头窃窃私语个不停。
“你看。”咕咚突然轻声说,“团主也还没睡呢。”
透过轻纱的幔子,可以看见两个朦胧的剪影,那两人似乎仍在对饮,身姿摇摇欲坠,仿佛已有醉意。
“十六年不见了啊。”戈遥吐吐舌头,“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呢。”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这个数字对她们的意义。戈遥轻轻叹道:“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呢,不知道接下来又要去什么地方。”
“明日何在,但随我意!”咕咚一个一个字认真地说出口。
戈遥微笑着摇了摇头,在这个女孩明澈见底的眼睛里,或许任何事情都不足忧虑吧。
她们听着拍岸的水声互相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最终仍然抵挡不住困倦,一起沉沉睡去了。
早晨,清凉的夜露打湿了她的梦境。戈遥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晨光正从潮湿的杂草缝隙中透过来,轻舔着她的脸颊。
她疑惑地坐起身,四周是云雾缭绕的山林,她和其他几人正躺在草丛中,一个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互相看着,周围既没有亭台楼阁,更没有湖泊水莲,只是一片环绕在林中的乱蓬蓬的杂草。
马车停在不远处,团主正披着一件深绿色的外袍坐在车尾,面前炉子上的茶壶刚刚冒出浓密的白色水汽。他向戈遥他们招招手,笑盈盈地说:“夜里露水很凉,快过来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几人沉默不语地聚拢过来,就着茶嚼着发干的玉米饼当作早餐,戈遥禁不住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有关于仙境的梦,她偷偷伸手摸摸腰间的衣袋里,那个圆圆的魅果还在,不禁松了一口气,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今天天气会很好。”团主微笑着望向云团缝隙间那一抹澄澈的蓝天,“可以早点上路。”
大家收拾了茶具,纷纷跳上车,团主叫住戈遥,递给她一个乌黑的木盒,让她负责好好保管。
盒子浑然一体,仿佛没有开口,光洁的表面上镶嵌着金牙花饰。她看了半天,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一个小礼物,这里的主人送给我的。”团主轻轻笑着,“千万不要丢了,到下一个去处会有用的。”
戈遥愣了一下,爬上车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团主坐在车前打了一个唿哨,马车开始沿着小路缓缓前行。
“南淮,”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一个九州最繁华的所在。”
一群林鸟被惊得四散奔逃,白鹭团就这样踏上了前往南淮城的道路。
《九州·逆旅》 作者:夏笳
六 雨城
雨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青雾中。
江治扬坐在无月楼的窗边,凝望着雕花窗棂下湿润的街道。各家店铺前五颜六色的小篷子早已收了起来,街上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行人撑着纸伞经过,只看得见伞缘下濡湿的裙裾衣角流转生姿。远处高低错落的屋檐飞角都隐没在细密的雨帘后,只显出一层朦胧的影子,反而更显得幽远。南淮,这座古老而繁华的城,在连绵细雨中洗尽了铅华与尘嚣,澄澈得宛如一枚温润的碧玉。
空气微凉,然而屋内却飘满了温醇的酒香,细密的水汽袅袅上升盘旋。无月楼里存的好酒不下十几种,唯独店老板亲自酿出的丹阳魂口味最为绵软悠长,梨木色泽的酒中浸了新鲜的青梅,用热水温到微烫的程度,正适合在这样的雨天里,坐在高楼上一个人慢慢享用。
门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江治扬回头望去,推门进来的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全身都裹在厚重的锦袍中,显得有几分臃肿。袍子是墨紫色的,侧光里显出层层暗纹,看得出是城中一等织匠的手艺,然而袖边领口处却磨得有些发白,仿佛是因为主人的爱惜,而穿了很久似的。
来人行了礼,也不急着入座,只是站在门边呵气搓手,一幅不胜寒冷的样子,许久才开口说道:“连下了这么多天的雨,人人都躲在家里不想出来,也只有大人会坐在这种地方喝酒了。”
江治扬无声地笑了笑,起身迎了过去。他身形高瘦,套着一件薄薄的黑色长衣,整齐的双鬓微微泛出灰白,凹陷的双颊上也显露出岁月的痕迹,容貌虽称不上俊朗,却仍足以令人一见难忘。
“难得下雨天,图个清静而已。”他微微弯下腰低声说道,嗓音略有些哑暗,却是轻柔的,“雷先生每天事务缠身,这两天应该稍微清闲了些,不然也不敢随便邀请您出来。”
“哪有什么清闲。”那女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大人邀我出来,不管是喝茶聊天还是商量正经事,我来就是了,不然还能怎么样。”
她边说边坐了下来,手脚都怕冷似的缩成一团,小而白皙的脸盘包裹在宽大的领子中,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大得有些超出常人,整个人就仿佛一个神情严肃的彩泥娃娃,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江治扬又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天气凉,应该多喝些热的暖身。”他殷勤地微微倾身,“他们的丹阳魂本来是我很喜欢的,可惜先生不沾酒。正好无月楼里还有我存的三两雾石青,这就让他们泡一盏来如何?”
那女子又是连连挥手,皱着眉说:“茶也不用了,我最怕你们那些叮铃咣啷的小杯子小碟子,来碗热水就行,越快越好。”
热水马上送来了,还掺了野蜂蜜,微微冒出清甜的香气,女子捧起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满意地咂咂嘴。江治扬坐在对面,端着酒杯只是笑。
房中的暖意加上一碗热水,很快让女子的额上微微渗出了薄汗,她从袖中掏出一块方帕,仔细地擦着额角,说道:“大人来了这几天,各处应该都看过了吧。”
“还没顾得上看。”江治扬答道,“这两天都呆在家中,懒得出门。”
“哦,筱绯她还好吧?”
“还是那样子,不过这几天精神似乎是好多了,她还托我问候你。”
“问候我干什么,我又没灾没病的,倒是你好不容易才回来,该多陪陪她才是。”女子侧过头去望着窗外,“不知道这次打算在城里呆多久啊?”
“大概会多住些日子。”江治扬轻轻叹了一口气,“最近时常觉得很累,大约是上了年纪吧,想在家清清静静地休养一段时间。况且筱绯的寿辰也快到了,总该陪她好好过了这次生日。”
“我当然记得。”女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么是准备要大操大办了么?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也好有时间充分准备。”
“有劳你操心了。”江治扬点点头,“不过我们两个商量过,这次就简单一些,请几个亲朋好友,置办一点酒宴,或许看场戏,只要她喜欢就好。”
“也对。”女子微微点头。两人各自望着窗外沉默了一阵,她又说道:“大人去了那么久,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这一趟走得还顺利么?”
“路上是艰苦了些,不过总算没有枉费我亲自跑这么一趟。”江治扬淡淡地答道,“定下了一批好货,更交上了几个靠得住的朋友。瀚北的蛮子虽然不开化,脾气却还对我的胃口,从今往后至少十年内,火雷原一带都是江氏的地盘了。”
“生意能做到北陆去,也确实要恭喜大人了。”女子轻叹一口气,“这么多年来,只要是大人有心去做的生意,几乎还没有不成的。”
“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先生也知道这不是靠我一个人的力量。”
“关于这城中的事务,大人没什么要问我的么?”
江治扬斜倚在窗边,深灰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雷苑。”他声音愈加哑暗,悠悠荡荡地仿佛沉到最低层,“你替我江氏管理帐目这么多年,不要说南淮城,就是整个宛州之上,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清楚的?每天大大小小千百件事,都要从你手里过一遍,你若是不说,就是没什么值得告诉我的,我又何必问呢。”
“事情或许那么一两件,只是不知道到没到说的时候。”女子埋着头,整张脸都藏在褪色的领子里,看不清神情,“我在这城里住得久了,知道得越多,有时候反而越无知,你们人的许多事情,终究还是不能靠智慧计算出来的。”
“也罢。”江治扬在她手上拍了拍,虽然是隔着袖子,但对一个女子来说还是显得过于亲密了些。“反正我还要住些日子才走,你什么时候觉得有把握了,什么时候再告诉我也不迟。”
窗外的雨仍在纷纷扬扬地飘着,一阵风斜斜吹来,带着飘零的雨丝涌进窗,沾着人的皮肤和衣服就隐没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些微的凉意。江治扬站起身刚要关窗,却被雷苑拦住了。
“稍等一下。”她侧过头,眯着眼睛轻声说,“大人难道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么?”
江治扬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也侧过头去听。潮湿的空气里只充溢着一片绵密的雨声,远远近近地汇成一片,淹没了一切其他嘈杂,连这雨声也融入耳朵里,令人难以辨别。
“还请大人帮我看一眼,大约是往秋冥街的方向。”雷苑低声说着,已经完全闭上了眼睛,仿佛把全身精神都汇聚在一只耳朵上,“这声音……有些奇怪。”
江治扬把窗户推大些,探出身子向着右边一侧望去,秋冥街是东西走向的,一端通往南淮城的边缘。天空阴郁而凝滞,厚重的云底沉沉地压在城墙上方,衬着几座孤傲的角楼,静静矗立在青灰色的雨幡中。最远处,一抹血红的光亮翻滚在云隙里,仿佛是随笔勾勒出来的一般。
雨下的更加急了,江治扬的额前发角都溅了细密的水点,他回转身,柔声说道:“只看见一道光,怕是闪电吧,先生这么一说,我倒隐约听见有隆隆的低响,大约是雷雨快来了。”
“不是闪电,你听见的也不是雷声。”雷苑闭着眼睛坐在那里,脸色居然愈加苍白,“你再看看清楚,那光……是不是向着这边过来了?”
江治扬惊诧地又一次抬头望去,那道光芒在墨黑的云幕中闪动着,竟仿佛有一头金光闪烁的巨兽在云中盘旋舞动,投下一道极细的光柱。那光柱穿过层层雨帘,在城墙另一侧时隐时现,一瞬间越过了角楼,飞扬的檐角上显出一道金色的光亮,又转眼间消失在云幕下。
他禁不住心中一跳,只觉得耳边充斥着隆隆的响声,仿佛是来自太过遥远的地方。瞬间他回想起在北陆度过的日子,那还是被连绵淫雨困在火雷原上的几个月中,每天只是坐在帐子里,望着满世界的瓢泼大雨发呆,仿佛天地都被连在了一起,变作灰蒙蒙的一片。那时候远远的天边也曾经出现过一道光亮,从云中直射下来,仿佛万里无垠的浩瀚草原上只有那一道光柱傲然矗立着,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
初次看到那光芒时他几乎无法言语,只觉得眼前呈现的并不是人世间的景观。那时候坐在他身边的科云烈一跃而起,扔下手中的油腻的羊排冲出帐门,一转眼的功夫已经骑在马上向着那道光芒狂奔而去,身后无数蛮族的勇士都从四面八方聚拢了来,骑马扬鞭一并去追逐那道光亮。尖利的呼啸与马鞭声此起彼伏,无数铁蹄如同雷霆一般踏响了整片草原,飞溅的泥水在白茫茫的雨帘中四处盛开,宛如无数妖艳的黑色花朵。
那是草原上的男子一生也难得一次的壮举,传说中的盘鞑天神偶尔会在云端巡视他的领土,那道光柱是他金光四射的战马踏破了厚重的云幕洒下的光芒,能够追上那光芒的勇士会永远得到天神的祝福,成为草原上最显赫的英雄。
江治扬无法忘记那天他独自坐在帐子里,望着茫茫草原上千百匹骏马在雨中狂奔的景象。他是一个商人,几十年来去过许多地方,几乎与各个种族都打过交道。在漫长的商旅生涯中,他曾无数次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抓住并扭转了机遇,也相信冥冥之中会有某种力量主宰着人世间的一切,但在那一瞬间,他浑身居然翻腾着莫名的激昂与恐惧,仿佛真的看到一个巨大而傲慢的神是怎样漫不经心地踏过他的领土,对脚下追逐呼喊的芸芸众生视而不见。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雨水已经连成一片,飞溅在他的脸上身上。此刻在遥远的天边,那道光柱居然已经轻而易举地迈过了南淮城古老而稳固的城墙,带着如同滚雷一般轰隆隆的低响,向着他缓缓移动过来。
“那是盘鞑的马尾……”他站在那里,低哑着嗓子说了一句。雷苑睁开眼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小小的身躯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江治扬握住她冰凉的手,说道,“只是从蛮族那里听来的一个传说而已,不用怕。”
雷苑深吸了一口气,身子慢慢平静下来,她摇摇头,低声说道:“我们河洛也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河洛死了之后,善良勤勉的就沉入温暖的地下深处,那里有着终年不熄的火焰,有着流淌成河的美酒;而那些对真神不敬的则会被抓上天空,永远在寒冷缥缈的云端随风飘荡,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落脚。你看到的那道光柱,就是来自天上的惩戒之光,被追上的人永远无法逃脱。”
江治扬垂下头去望着她黑得不见底的双眼,握着她的手又用了几分力。两人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望着远方,任凭大雨和着凛冽的寒气涌进窗户。
突然间,一声宏大而嘹亮的声音响起,仿佛是云中的天神吹响了号角,又仿佛是千万头巨狼一起仰天长啸,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却穿越了街道和房屋,如同一道劲风扑面而过。
雷苑身子又是一颤,几乎就要瘫软在地,江治扬侧过身挡在她面前,却不能移开自己的目光。那道光柱渐渐地近了,从高低错落的屋檐上一道道闪过,几乎可以看见周围飘飞的雨丝散入光柱中,如同金色的丝线,交错纷纭地落下。
街道两旁的人们也听见了声响,纷纷推门开窗,探出头向远方望去,各家屋檐下逐渐挤满了黑漆漆的脑袋。
又是一声悠长的巨响传来,比刚才还要近了许多,伴随着巨响,竟然隐约有一阵阵缥缈的乐声,仿佛笼罩在号角上绚烂的轻纱一般时隐时现。第三声响过后,光柱已经转过街角,出现在人们视野之内,所有人纷纷张大了嘴仰望着,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先是一只灰色的巨兽笼罩在光柱中,迎着正前方高高跃起,宛如一道银灰色电光般闪过,有力的身姿在光芒中凝滞了一下,随着一声低低的咆哮落在青石路面上,巨大的水花像朵晶莹剔透的花朵般飞绽开来。骑在巨兽身上的女孩样子不过十多岁,一身红裙明艳得如同盛开的蔷薇,然而她神采飞扬的面庞上却带着君王般的骄傲,湿透的发辫与衣角在风声呼啸中猎猎拂动。
紧跟在巨兽身后的是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他赤裸着上身,结实雄健的身躯仿佛是用紫铜铸成的,金红色的皮肤上洒满了闪闪的光芒,上面绘着黑红相间的纹路;他巨大的脚掌重重地踩过积水的街道,飞溅起半人多高的水花,响声震天;他手中高举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大伞,黄铜铸成的骨架,上面绷了厚重的虎蛟皮,伞盖宛如巨大的圆盘,上面居然还站着几个身着华服的男女,悠然自得地奏乐起舞,向身后抛洒着各色钱币,星星点点地闪烁着金银的光芒。
巨人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街道缓缓走来,光柱始终在他头顶上方笼罩着他,仿佛真正的神明降临人间。人们只是目瞪口呆地仰望着巨人雄健的身影,甚至顾不上去听那萦绕盘旋的乐曲,也顾不上去看伞盖上舞蹈的男女。
江治扬立在高楼上,看着那柄巨伞刚刚从窗前经过,一瞬间温暖而明亮的光芒包围了他,在光柱中竟然没有一滴雨落下,天空中一团翻腾耀眼的光镶嵌在云层中,令人不敢仰视。就在这一瞬间,他甚至看清了伞盖上那几个人的面目,他们也沐浴在灿烂的光芒中,姿态轻盈得如同镶了金边的云彩,浑身散发着热烈的芬芳。一个身穿绯红色纱裙的少女转过脸来望了他一眼,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如同一道阳光般照亮了他的瞳孔。
几乎又在瞬间,光芒掠过他的身边,继续向着前方离去了,只有金色和银色的钱币仍在空气中缓缓翻转坠落,叮当作响地掉入积水中,溅出大大小小的水花。
江治扬仍然立在原地望着前方,歌声与乐声都随着巨人的脚步渐渐远去,大雨倾盆而下,重新笼罩了整个世界。
街道两侧的人们呆立了许久,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冒着雨跑上街头去捡那些落在地上的金铢与银豪,却发现那些圆圆的钱币被雨水一冲,纷纷融化了,变成白的黄的泥水四处流淌,铺满了整条街道。
“那是隐币。”雷苑在他身后说道。江治扬回过头,见她抱着双肩坐在那里,脸色虽然仍有些苍白,却镇定了许多。
“是一种树上结出的果实,样子像钱币,只是入水就化了,相当的珍奇,连我都很多年没见过这种东西了。”她继续低声说着,肩膀微微颤抖,“还有刚才天上飞的,不知你看清楚了没有,那不是什么盘鞑马尾,也不是惩戒的光,而是一只鸟。”
江治扬眉毛一跳:“鸟?什么鸟?”
“我也是从《龙渊异兽考》中才看来的,鸟的名字叫火唳,外貌习性都没有人知道,只听说身上会着火,飞入高空中如同一轮小太阳,特别是阴雨天喜欢在云中翱翔,双翅间发出的火焰能把云层烧出一个空洞,露下一道移动的光柱,看见的人都以为是神光。还说这种鸟鸣叫起来如钟似罄,声音响彻云霄。我一直以为不过是传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看到它从我头顶上飞过去。”
江治扬愣了半晌,小心地关上窗。屋里到处都溅了雨水,连两人身上都几乎湿了半边。他走过去,一只手放在雷苑肩头,轻声说道:“你受了凉,我这就送你回去吧。”
“我不要紧。”雷苑摇摇头,兀自望着窗口,“或许被吓了一跳吧。夸父,狰,火唳,羽人的歌唱,魅的舞蹈,甚至还有隐币,凡是能想到的,他们几乎都用了。”
江治扬一惊,手从她肩头缩了回去,雷苑并不看他,神情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快。”
《九州·逆旅》 作者:夏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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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音乐树 | 克利福德·西马克 | 《音乐树》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武彬译
(《音乐树》,原名《恶魔》。在这篇中篇科幻小说中,西马克创造了一个植物文明的世界。和他的其他小说一样,《音乐树》也探索了各种生物之间的关系。各种生物——动物或植物,都与人类生活有密切关系,人类应热爱各种生命形态,与之交往,才能达到互利的目的。异星生物、各种不同的生命形态,新的生存形式的可能性——所有这些都是贯穿西马克科幻小说的主题思想。)
在这个植物王国里,地衣①不是在每个地方都能生长的,它只能生长在土壤稀薄的地方。在土壤稀薄的地方,高大、贪婪而又凶恶的植物是无法生长的。因此,这些植物也就无法抢走地衣的光照,无法强占地衣的地盘;它们既不能赶走地衣,又不能给地衣任何其他的伤害。所以,虽然长在穷乡僻壤,地衣倒也知足了,至少他们的生活是安宁的,生命是有保障的。
【①地衣:低等植物的一类,植物物体是菌和藻的共生体,种类很多,生长在地面、树皮或岩石上。】
为了丰富他们的生活,地衣天生就有一种本事,即传播小道消息。目前,地衣正在传播一条消息。这条消息传了一程又一程,在方圆数千公里的范围内传开了。
尼科迪默斯听到了这条消息,尼科迪默斯是唐·麦肯齐的生命毯。刚才麦肯齐把他扔在浴室门外,只管自己洗澡,所以就有了这个故事。
浴室里,麦肯齐在从从容容地沐浴,他在浴缸里翻过来,滚过去,就像一头猪在嬉水一样,嘴里一面还在粗声粗气地唱歌。这时候浴室门外的尼科迪默斯正在闷闷不乐,他感到他现在只是半个东西了。事实上,不同麦肯齐在一起,尼科迪默斯连半个东西也算不上。尼科迪默斯和他那一族类的其他东西,在人类眼里是被看作智能生命的,但是只有当他们披在人体上时,他们才有智能。他们的智能和情感是从披着他们的人身上借来的。
在人类还没有来到这个洪荒世界以前,生命毯自古以来就过着一种百无聊赖的生活。偶尔他们当中有一、两个会同较高级的植物生命攀亲,但这种机会不多见。其实,攀上这种关系不见得就能好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攀不攀也都一样。
可是当人类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生命毯终于受到了欢迎。在他们和地球人之间双方达成了一项协议,这项协议对双方都极为有利,因此双方很融洽,他们开创了两种生物共生①的先例。一夜之间,生命毯成为人类在探索银河系的过程中所取得的最伟大的成就。
【①共生:两种不同的生物生活在一起,相依生存,对彼此都有利,这种生活方式叫做共生。】
生命毯是种很奇妙的植物:他们有一种本领,他们能够为人体采集能量,并把能量转化成食物;他们有一种神秘的本能,他们知道人体需什么食物,他们还能满足人体的基本医疗要求。所以,一个人披上一件生命毯,当然就跟披一件大氅一样披在身上,他就再也不必为上哪里找吃的而发愁,他知道生命毯会正确地给他喂食。如果出现代谢功能紊乱,生命毯还会自动、精确地排除他的不适反应。
如果说生命毯给人类带来了食物和热量,并成为人类的贴身医生,那么人类给他们带去的,则是更为珍贵的东西——生命的意识。一件生命毯一旦披在了一个人的肩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成了那个人的幽灵,分享他的智慧和情感,从而也就摆脱了自己那种乏味、沉闷的生活,并赢得了一种较为高贵的生命,虽然这种生命是虚伪的。
尼科迪默斯先是在浴室门外黯然神伤,继而他恼羞成怒,感觉到他身上的那层薄薄的人类生命的外表正慢慢地离他而去,他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怨恨。
终于他感到自己受了骗,上了当,因此他摇摇摆摆地走出了贸易站。他想象自己是很了不起的,也是很高大的。他左右摇晃,笨拙地移动着身躯,就如同是一张纸在微风中飘动。
砖红色的太阳无精打采地照在这个世界上。即使在正午时分,阳光也还是像在黄昏的时侯那样微弱、暗淡。这个太阳是恒星西格马·德拉科。现在尼科迪默斯跳动的身形在青紫色的地上投下了紫色的影子,影子随着他跳动的身形在地上蠕动着。这时,有一棵猎枪树对着尼科迪默斯放了一枪,但是没打中,差了至少1米的距离。这棵猎枪树近来眼力很是不济,每次开枪,枪枪落空,连着好几个星期没有打中过一样东西。最好的一次,就是把内利吓得要死。内利是机器人,她是一个从来不说谎的机器人,她的工作是管理公司的财务。那次猎枪树对着贸易站里面的内利放了一枪,但是子弹打在贸易站的铁墙上,“当”的一声巨响,把正在屋子里工作的内利吓得魂飞魄散。
内利是管钱的。只要她管钱,就没有人能从公司骗走一个铜子,所以大家不喜欢她,也就没有人对她表示同情和安慰。
不过话又说回来,正因为她钱管得紧,所以她才来到了这个贸易站。
内利在贸易站工作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她谁也没有得罪。她喜欢和百科全书①亲近。但是最近她发现百科全书在读她的大脑,她很反感,希望他能自尊,不要窥视别人的内心世界。
【①百科全书:作者杜撰的一种植物,这种植物能直接从人的大脑中获取各种信息,并贮存起来。】
尼科迪默斯告诉猎枪树,说他真是个窝囊废,要他还不如对着自己有血有肉的身躯开枪算了,还说只有这样开枪才有可能百发百中。说完,尼科迪默斯扬长而去。猎枪树知道尼科迪默斯背叛了自己的同胞,是个植物世界里的叛徒,所以就又朝他放了一枪,但是这次更不准,比刚才那一枪差了整整一倍的距离。虽然心头的憎恶并没有发泄掉,但是猎枪树也只好作罢。
自从尼科迪默斯和一个人攀上关系以来,他同这个行星上的其他植物就没有多步来往了,就连和百科全书的关系也疏远了。现在当他经过一个长满地衣的地方时,他听到地衣正在窸窸窣窣地讲话,他收住脚步停了下来,像模像样地竖起耳朵听着,他听到了一条重要捎息。
他就是这样无意之中昕到了有关奥尔德的消息。奥尔德是个音乐指挥家,一直在音乐谷搞创作,现在他终于创作出了一部伟大的作品。尼科迪默斯知道音乐谷只有半个世界那么远,但有时候消息要绕上很大的一个圈子才能传过来.所以这个消息可能在两、三个星期以前就传出来了。不过这没有关系,他可以奔回到贸易站去报告。于是他就开始急速地移动身躯,尽可能快地奔跑起来。
这条消息不能再拖延,麦肯齐必须马上知道。离贸易站还剩下最后一段路时,尼科迪默斯故意踢得路上尘土飞扬。接着,他推开贸易站的门。得意洋洋地飘了进去。贸易站的门上挂着一块招牌,招牌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这样几个字:“银河贸易公司”。这块招牌挂在门上有什么用处呢?谁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在这个行星上,人类是唯一能看懂这块招牌的生物。
尼科迪默斯站在浴室门前,心急如焚地用身体撞着门。
“好了,好了,”麦肯齐喊道,“我就要洗好了,我知道我洗澡洗得时间又太长了。请安静,不要急,我马上就出来。”
尼科迪默斯停止了撞门,但他的身子还是不安地扭动着他必须把他听到的消息马上告诉麦肯齐,不然他激动的心情就无法平静下来。他听到麦肯齐跨出了浴缸,在擦干身体。
麦肯齐大步走进办公室,身上披着很幸福的尼科迪默斯。
办公室里,有一个人坐着,两只脚搁在办公桌上,他一面抽着烟斗,一面看着天花板发愣。他是公司老板,大名是纳尔逊·哈珀。
“你好,老伙计。”老板说,他用烟斗柄指了指一个瓶子,“抓一点嗅嗅,通通气。”
“尼科迪默斯刚才出去和地衣聊天去了,”他说,“他对我说,有一个音乐指挥家创作了一部交响乐,他的名字叫奥尔德,据地衣说,这部交响乐很了不起,堪称是一部杰作。”
哈珀把脚从办公桌上挪开。“奥尔德?我们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家伙。”他说。
“我们以前也从来投说过卡德马呀。”麦肯齐提醒他,“但是卡德马后来创作出了交响乐——《红太阳》,现在大家都狂热地崇拜他。要是奥尔德创作出了什么作品,我们一定要认真对待,即使是很平庸的一部作品,我们也要把这作品买下来,地球上的人喜欢我们公司出品的这种树音乐。他们喜欢到了快要发狂的地步,就像他们喜欢那个家伙的作品一样,就是那个作曲家,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韦德,”哈珀说,“埃杰顿·韦德。他是当今地球上最负盛名的作曲家,但是当他听了交响乐《红太阳》以后,自惭形秽,便离开了地球。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老板把烟斗放在手掌上玩弄着。“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到这个行星上来本是想做地毯生意的,也许还想做食品生意,专为高级餐馆提供特色蔬菜,每盘菜收费10元,甚至还想做矿产生意,就像我们在行星埃塔·卡西欧普上所做的那种生意。
但是我们现在不是在做这些生意,我们现在居然做起音乐生意来了,专门买卖交响乐,这个买卖赚起钱来真是太容易了。”
麦肯齐又抓了一小撮药粉嗅嗅,把瓶子放回去,然后擦了擦嘴。“我不太清楚我是否喜欢做这种音乐生意。”他坦率地说,“我不懂音乐,但是根据我的所见所闻,这种音乐听起来离奇得很。一个人听了这种音乐,他便好似着了魔一样,不能自持,而且,他还会想出许多希奇古怪、别出心裁的念头来。”
哈珀咕咕哝哝地说:“你自然是不会中邪入魔的,你有很多定心醒脑液,如果你受不了音乐的诱惑.快要把持不住了,你可以喝上一大口定心醒脑液,这样音乐就奈何你不得了。”
麦肯齐点点头。“有一次,树音乐差一点把亚力山大给毁了,你还记得吗?那次他去音乐谷听音乐,因为定心醒脑液没有喝足量,他突然狂喊起来。我冲上去抓住他,想把他带走,但是已经迟了,音乐好像控制住了他,他不想离开。他挣扎,他尖叫……。自从那时起他就一直神魂颠倒,没有正常过。后来,他不得不返回地球。医生说他们能使他清醒过来,恢复正常,但是警告他不要再回去。”
“他又回来了,”哈珀不紧不慢地说。
“你说什么?”
“亚力山大又回来了,”哈珀说,“格兰特在格鲁姆贸易站发现了他。我想他同格鲁姆人合伙经营一家贸易公司,这个卑鄙的小人,这个叛徒,公然和自己的同类作对。上次你们是不应该救他的.你们应该让音乐控制他,整死他。”
“你准备对格鲁姆贸易站采取什么措施?”麦肯齐问。
哈珀耸耸肩。“我能有什么措施?除非向格鲁姆贸易站宣战。不过战争的迹象已经显露出来,在地球和三十四号格鲁姆星球之同,已经充满了刀光剑影。你听说了吗?所以,我们这两家贸易站哪一家都不敢轻举妄动,谁都不敢率先公然进入音乐谷,更不敢独占音乐谷。不过这样也好,我们两家星球贸易站将会有一个公平的机会,竞争做音乐生意。当然,一切都必须按照草签的协定去办。银河系管理委员会刚正不阿,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在格鲁姆贸易站里暗插了一个间谍,他们是不会赞成的。”
“可是他们也派遣了一个。”麦肯齐大声说,“只不过我们还没能发现,但是间谍肯定有,对此我们可以深信不疑。这个闻谍就隐藏在我们公司附近的森林里,他在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哈珀点点头。“你不能相信任何一个格鲁姆人。他们这些小人什么卑鄙的勾当全干得出来。他们自己并不需要音乐,他们听不到,也就欣赏不了,大概他们连什么是音乐都不知道。
这也难怪,他们没有听力。但是他们知道地球上的人需要这种音乐,他们了解到地球上的人会出高价购买这种音乐,所以他们也来到这里,想把我们赶走。他们雇佣像亚力山大之类的人类异己分子为他们工作,使他们终于出品了音乐,并帮助他们把产品运到地球上去销售。”
“如果我们遇到亚力山大该怎么办?”
哈珀“咔哒”一声用牙齿咬住烟斗木柄。“这要视情况而定,也许我们出高薪雇佣他,把他从格鲁姆人那里挖走。他很会做生意,把他挖过来,对我们公司将有很大的帮助。”
麦肯齐摇摇头。“这个办法行不通,他仇视银河系管理委员会。几年前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他宁肯不要钱,也要帮助格鲁姆人给我们制造麻烦。”
“要是他不计较了呢?”哈珀说,“你们上次救了他,也许他改变了注意,也未可知。”
“我想不会有这种可能性。”麦肯齐坚持己见。
老板伸手从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拿过一只雪茄烟盒,把里面的雪茄拿出来插进他的烟斗点上。“我不知道该拿百科全书怎么办,他想到地球上去。他好像从我们身上发现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足以激发起他的求知欲。据他自己说,他之所以想去地球,是因为他想研究我们的文明。”
麦肯齐扮了个鬼脸。“这个小矮个仔仔细细地读过我们的大脑,就像拿一把细齿梳,把我们的大脑细细地梳了一遍。他知道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事情,就连我们早已忘记的事情他也知道。我猜这是他的本性,但是每当我想到他的这种本性,我就有点惧怕。”
“他现在跟内利很要好,他们俩形影不离。”哈珀说,“当然他是要读到内利的大脑。”
“如果他读到内利的大脑,这可是他活该要倒霉了。”
“我在设想一个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哈珀说,“我跟你一样也不喜欢他的这种读大脑的本性。但是如果我们把他带到地球上去,让他离开他所熟悉的环境,我们就能使他的本性有所收敛,甚至有所改变。他肯定掌握了很多关于这个行星的知识,他的知识对我们会有很高的价值。他告诉过我一些关于——”“别自欺欺人了,”麦肯齐说,“在他对你讲一件事情以前,他总要先说上几句漂亮的话,好让你相信他要说的这件事,对双方都会有好处。但是他告诉你的任何事情,没有一件是有价值的。别骗自己说,他是用信息换取信息。这个家伙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他只算计着怎样千方百计地去榨取信息,而自己又不用付出任何的代价。”
老板眯起眼睛,打量着麦肯齐。“我不太清楚我是否应该让你返回地球度假去。”他说,“你已被一些事情搅得六神无主。这样下去,你会丧失观察事物的能力,尤其是正确地观察事物间相互关系的能力。外星球不比地球好办,你得预料到会出现一些古怪的生物,你得同他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在合乎逻辑的基础上你得接受他们的诡谲举动。”
“这我全知道。”麦肯齐说,“但是说老实话,头儿,这个行星时常使我头痛。树会朝你开枪,地衣会说话,黄藤会朝你打闪电——而现在,百科全书又在捣蛋。”
“百科全书是有逻辑头脑的,”哈珀坚持说,“他的大脑就是个知识宝库。我们地球上也有类似的人,他们仅仅是为学习而学习,从来没想到要去运用他们的知识。这样,他们的知识日积月累,越聚越多。对于自己的博学,他们有着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如果把求知欲同非凡的记忆知识,协调知识的能力结合起来,他们也就会像百科全书那样不择手段地去获取知识。”
“但是,他一定有自己的意图。”麦肯齐坚持己见,“在这种求知欲的掩盖下,他一定怀着某种意图。光是积累知识,对他而言已毫无意义,除非他开始运用他的知识。”
哈珀不紧不慢地抽一口烟,喷出一口烟雾。“他可能有意图,不过他的意图藏而不露,似有似无,所以我们还不能说他就有意图。这个行星是植物的王国,它有植物文明。而在地球上,动物处于统治地位,植物历来就很少有机会学习或进化。
但是在这里,情形就大不相同,植物得到了进化,他们成了现实世界的主人。”
“如果他有意图,我们就应该查清楚他有什么意图。”麦肯齐固执地表明他的态度,“我们不能对他的意图不闻不问,听凭他自由自在地活动。我们应该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他目前的行动,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图完全独立地进行的,还是作为这个世界的代表,一种类似总理或是国务卿的角色来展开的?他是另外一种已经消亡了的文明的幸存者,还是一种收集知识的活档案?虽然这种档案已不再需要,但是他积习难改,本性难移,照旧收集知识。果真如此?对于这些根本性的问题我们必须搞清楚。”
“你心操得也太多了。”哈珀对他说。
“我不得不操这份心,头儿。我们不能让一个植物牵着我们的鼻子走,而我们还毫无察觉。我们的态度历来就是,我们的文明比这种植物的文明要优越,如果你认为这里生长着的植物也有文明的话。虽然在这个植物的王国里,我们人类惧怕荨麻、蒲公英、猎枪树,电黄藤,但是当我们返回到地球上时,我们就不会害怕地球上的荨麻、蒲公英、黄藤和树,所以我采取这种态度是合乎逻辑的。不过也有些规律在地球上是适用的,但是在这里就不灵了。所以我们有必要同自己,植物文明是什么样的文明?这种文明的内涵是什么?它要取得什么成就?它将怎样取得它的成就?”
“我们暂停讨论这些问题。”哈珀粗鲁地说,“你走进这个办公室是要告诉我关于新交响乐的事情,而不是来讨论这些问题的。”
麦肯齐轻轻地拍了拍巴掌。“好吧,如果你觉得现在还有心情听的话。”
“我们最好想想办法,看看怎样才能尽快地把这部交响乐抢到手。”哈珀说,“自从《红太阳》问世以来,我们就没有再弄到过一部真正好的作品。如果我们不抓紧,格鲁姆人就会抢先了。”
“他们可能已经弄到手了。”麦肯齐说。
哈珀得意洋洋地吐着烟圈。“他们还没有行动呢。格兰特把他们所采取的每一步行动都随时向我报告,格鲁姆贸易站所发生的事情,他没有漏报过一件。”
“彼此彼此,”麦肯齐说,我们不能仓促行动,从而泄露了自己的意图。格鲁姆人派来的间谍也并没有在睡大觉。”
“你有什么锦囊妙计吗?”老板问。
“我们可以坐地车出发,”麦肯齐建议道,“虽然地车比天车慢,但是如果我们乘天车去,格鲁姆人就会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地车我们每天都在用,有时候一天要用上十几次。所以我们坐地车去,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也就不会有什么好猜疑的。”
哈珀考虑着,说;“这个想法倒是不错,伙计,你准备带谁去呢?”
“让我带上布拉德·史密斯吧。”麦肯齐说,“我们相处得不错,就我们两个去。他在这里资格已经很老了,又认识路途。”
哈珀点点头。“最好把内利也带去。”
“坚决不带!”麦肯齐喊叫起来,“你想要干什么?你想甩掉她,这样,你就能携巨款潜逃了,是不是?”
哈珀伤心地摇摇头,“这个主意还真不错,但就是实现不了。哪怕是缺少一分钱,内利她也会找我的麻烦。以前你可以这里挪用一点,那里贪污一点,但是现在不行了。自从管账机器人开始工作以来,就没有再敢这么干。这种机器人只灌输了诚实和公正的品德。”
“我不会带上她,”麦肯齐直截了当地说,“因为不管是在去的路上,还是在回来的路上,她都会哇啦哇啦地提醒我们公司的有关规定,故我不想带她一块去。再说她对百科全书很迷恋,所以她大概还想带上他一起去。我们的麻烦本来就够多得了,像猎枪树的射击,电黄藤的电击,以及所有其他疯狂的植物的袭击。如果我们再带上博学的大笨蛋和碍手碍脚的法学家,那么我们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们一定得带上她。”哈珀放缓了口气说,“这是新规定。
你做的每笔生意都必须有她在场做见证,以证明你没有欺骗当地的植物。赶紧执行吧。这项新规定也可以说是针对你自己所犯的过错而制定的。在《红太阳》那笔生意上,如果你能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公司就决不会想到要制定出这种规定来。”
“我只不过是想为公司节约一点资金而已。”麦肯齐叫屈道。
“你知道,”哈珀把问题提了出来,“一部交响乐的标准价格是二斗化肥。但是你为什么要少给卡德马半斗呢?”
“头儿,”麦肯齐说,“卡德马还以为标准价格就是一斗半化肥呢,为此他还吻了我。”
“这是不对的。”哈珀声明道,“公司的经营方针是公平贸易,童叟无欺。即使对方只是一棵树,我们也必须贯彻这项方针。”
“我知道。”麦肯齐淡淡地说,“我读过公司的《员工守则》。”
哈珀说:“内利去,就可以避免出这种岔子。”
埃杰顿·韦德蹲坐在一个不太高的悬崖上,悬崖的下面就是音乐谷。暗红色的太阳正向着紫色的地平线降落,韦德知道,要不了多久,音乐谷里的树就会像往常一样,有规律地开始他们的黄昏音乐会。他希望再一次听到那部奇妙的新交响乐,就是奥尔德创作的那部交响乐。他已入迷,无可救药了。他一面希望着,一面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全身打了个激灵。当他想到太阳正在下山时,禁不住又打了个激灵。夜晚的寒意马上就要降临了。
韦德没有生命毯,他的食物藏在悬崖上的一个很小的山洞里,食物已经所剩无几了。他来到音乐谷已经快有1年了。
1年前,当他驾驶着天车在这个行星上着陆对,因为他技术不过硬,致使天车坠毁。现在这辆天车只剩下一个锈迹斑斑的外壳。埃杰顿·韦德心里明白,他快要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但是很奇怪,他又满不在乎。自从他来到音乐谷的这近1年的时间里。他生活在一个美妙的世界里。他每天晚上都听这种奇特的音乐会,没有漏过一场。他对自己说,听了1年的树音乐,这就足矣,任何人都可以死而无憾了。
他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扫视着这个小小的音乐谷。看着音乐谷中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音乐树,他就会想:这些音乐树很像是有人把他们种植在这里一样。大概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智能生命曾坐在这个悬崖上,听这种树音乐。甚至连他们的坐姿也跟他现在的一样。
但是他没有证据来支持他的这个假设,这一点他很清楚。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城市的遗迹,也没有文明留下的痕迹。不像人类的文明,人类在地球上建立了光辉灿烂的文明。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事物使人能够联想到这里曾经有过文明的种族,联想到这支文明的种族曾经关心过这些音乐树,联想到他们曾经设计并开发了音乐谷。
他什么证据也没有,除了神秘的文字以外。这些神秘的文字是他在山洞外的悬崖峭壁上发现的。山崖上的神秘文字字型模糊,笔划潦草,韦德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文字。他猜测这些文字也许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人留下的,正如他是从地球上来的一样。那些外星人来到这里听树音乐,他们深深地沉迷于音乐中,忘了还要离开这里。树音乐伴随着他们,一直到他们生命的终结。
韦德仍然蹲坐在悬崖边,他不时地踮起脚趾一前一后的摇晃着。也许他应该把自己的名字刻写在山崖上,和那些神秘文字刻写在一起,就像在饭店登记住宿时留下自己的签名一样。—个孤独的名字镌刻在一块孤怜怜的岩石上,就好比是镌刻在墓碑上。岩石上的名字将寄托着后人的哀思,这块岩石也将会是他所拥有的唯一的一块墓碑。
音乐树快要开始演奏了。当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他会忘却他的山洞,忘却所剩无几的食物,忘却锈迹斑斑的天车。这辆天车再也不能载着他飞回到地球上去了,不过他似乎没想过要回去。音乐谷就像个陷阱,他落在其中不能自拔;音乐犹如蜘蛛,吐出一张罗网,把他罩在了里面。他明白,没有音乐,他便不能活下去。音乐已经融化在他的血液里,成为他心智的一部分,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昕不到音乐,他便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副躯壳。音乐是组成他生命力的一部分,这部分生命力在他体内汹涌澎湃,使他的肉体充满了活力。音乐犹如一根具有无穷意义的银线,贯穿着他的思想和生命的全过程。
音乐树静静地耸立在山谷中,排列成行。在每棵树的旁边,都有一个小土墩,音乐树的指挥就站在这个小土墩上指挥他的音乐树。在每个土墩的旁边都有一个黑乎乎的地洞入口处。韦德知道,现在那些音乐树的指挥们都在地洞里,他们在闭目养神,准备指挥音乐会。指挥们不是一般的植物。所以他们得休息休息。
而音乐树从来不需要休息,他们也从不睡觉。他们决不会感到疲乏。这些土黄色的音乐树光知道发出美妙动听的旋律。
在音乐声中,他们对着天空引吭高歌。他们歌唱已经消逝的光阴;他们歌唱将要来临的岁月;他们歌唱恒星西格马·德拉科。虽然在今后的岁月里,西格马·德拉科将要变成一粒灰烬在宇宙中漂泊,但是音乐树还是要歌唱它。此外,音乐树还要歌唱其他事物,歌唱地球人从不知晓的事物。虽然地球人竭尽全力要了解这些事物,但是他们对此只能得到一个模糊的感受。这种感受在他们的脑海中激起一种又一种奇怪的思想,在他们的心田上掀起一阵又一阵异常的感情狂澜,并使他们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地球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居然会产生这样的思想和感情。不过他们不能清醒地认识它们,他们更不能领略它们。虽然如此,他们还是渴望着能拥有这些令人回肠荡气、叫人脱胎换骨的思想和感情。
当然,从科学上讲,并不是这些树在歌唱,韦德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不常想这个同题。他希望在歌唱的就是这些树,而不是其它东西。他一想到音乐,就自然而然地认为音乐是属于这些树的,他不愿承认真正在演奏音乐的不是这些树本身,而是寄居在他们身上的小生灵。小生灵把他们用作了发音盒。是小生灵吗?他知道是小生灵,任何其他的人也都知道。
是什么样的小生灵呢?他们或许是小仙人,每棵树上都寄居着一群小仙人,或许是小妖精。总之,是这样的小生灵在树上蹦上又跳下,仿佛是在童话书里,从这一页蹦到下一页,于是音乐便响起来了。虽然他对自己说,世上没有小仙人,也没有小妖精,但是他愿意这样想,愿意拥有一份这样傻里傻气的想法。
每个小仙人,每个小妖精,在树音乐的演奏中,都尽了他们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他们服从指挥的指挥;指挥的思想就是他们的思想。指挥构思旋律,并把思路传进他们的大脑,这样,他们便对指挥的指挥作出积极的响应。指挥兴奋、激动,他们便也跟着兴奋和激动。
这样剖析音乐树,会使人丧失对音乐树应有的美感,韦德对自己说。透彻地了解音乐树会把音乐树的神奇、美妙破坏殆尽。所以,最好不要去多想,不要去寻根究底,而只要去接受音乐,去欣赏旋律。
偶尔,也有人到这里来,不过不常见到。来的人和他一样,也是有血有肉的。他们来自这个行星上的贸易站。他们来给音乐树录音,录完音,他们便离开音乐各。那么他们听了树音乐,怎么还能离开呢?韦德百思不得其解。他隐隐地记得有一种方法可以使人产生一种免疫力,从而保护人体不受音乐的控制。这种方法关键在于它能调节人体的自我意识。这样,在听了树音乐以后,人还是照样能离开音乐谷。这种方法其实就是在一定程度上使人体的感觉迟钝、麻木,从而感受不到树音乐美在哪里,妙在何处。想到这里,韦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可是亵渎了神圣的音乐。但是他转念一想,给音乐树录音,再把录音带到地球上,交给乐团演奏,这种行为更严重地亵渎了神圣的音乐。地球上的乐团可以一个晚上连着一个晚上地演奏树音乐,而这种音乐他只有在这里才能听到。与此相比,他对树音乐的亵渎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为什么树音乐要由地球上的乐团演奏呢?如果地球上的音乐爱好者能看到音乐树直接演奏树音乐,这该有多好!就像他现在一样,看着音乐树在古老的音乐谷里演奏树音乐。
当地球人来时,韦德总是躲起来。不然,他们一定会设法带他一同回去,使他听不到树音乐。
晚风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这种声音是不应该在音乐谷里听到的,只有当金属碰在岩石上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从蹲着的地方站起来,努力确定声音传来的方向。
“啷”!这种奇怪的声音又响了一下。他推断声音是从音乐谷以外的地方传来的。他循声望去,但夕阳的余辉照得他目眩,他便把手搭在额前,视线越过音乐谷,落在远处移动的黑影子上。
有3条黑影,其中的一条他立刻就认出是一个地球人。另外两条身影很古怪,从远处看就像是鬼怪的影子。在恒星西格马·德拉科的最后几缕夕阳的映照下,他们的几丁质①甲壳闪闪发亮。他看到他们的脑袋很像龇牙裂嘴的骷髅头,他们的背上驮着黑色的背包,显然背包里放有工具,或许还有武器。
【①几丁质:有机化合物,无色无定形的固体,质地坚硬,有弹性,是构成昆虫的皮和甲壳动物的甲壳的主要物质。也叫壳质。】
格鲁姆人!他们是格鲁姆人!但是地球人怎么会和格鲁姆人在一起?他们是贸易上的死敌,当他们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他们就诉诸武力,所以他们之间的战事时有发生。
夕阳中有一样东西闪亮了一下,是一把闪亮的工具,它举起来,落下去,又举起来,再落下去。
埃杰顿·韦德吓得呆住了。
他对自己说,这种事情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
在对面的音乐谷里有3条人影正在挖掘一棵音乐树!
黄藤悄悄地在草的海洋中游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正在严密地监视着他的猎物。严阵以待。他谨慎地竖起他的卷须,准备随时出击来犯的敌人。这时有一个古怪的东西轰隆隆地朝他压了过来。这个怪物一面探测前方的道路,一面笔直地压过来,它既不左拐也不右弯,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看样子就好像它能甩脱掉对其可能发动的任何袭击。
这个怪物的行为使黄藤百思不得其解。在这个行星上,任何东西只要看到了他,都要吓得赶紧逃之夭夭。黄藤犹豫了,一种怀疑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化,怎么这个怪物看见他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呢?一开始这种怀疑好像还挺强烈,但是他很快就克服了这种怀疑心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冲动,一种急不可耐的冲动,他要立刻把这个怪物从猎枪树林中打发走,他决不允许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出现这样的怪物。于是黄藤稍微震颤了一下,这种震颤以脉冲的形式传到了卷须上,卷须立刻变得亢奋起来。
怪物继续向他压来,黄藤全身一阵紧张,每根卷须都竖了起来,仿佛要随时甩出去绞死敌人。怪物离得更近了,有片刻的功夫,黄藤的神经似乎垮掉了,好像它快要抓不到这个怪物了。就在此时,这个怪物突然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它的身子倾斜了,微微地倒向一边。黄藤抓住战机.甩出卷须搭在怪物的身上,卷须一搭到怪物身上,就死死地把它缠住。然后黄藤使出浑身的力量,收紧卷须,想把怪物活活绞死。
地车内,唐·麦肯齐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地车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剧烈地向一边倾斜。他开足马力,增加引擎的速度,但是地车就跟负重的老牛一般,艰难地移动着。
麦肯齐身后的布拉德·史密斯惊叫起来。他看到枪架折断了,能量枪从枪架上跌落下来,在车厢里滚动,他冲上去抓起能量枪。内利被倾斜的地车弄得心惊胆战,她收肩缩背,往—个角落里躲。在车体倾斜的一瞬间百科全书甩出了他平时盘绕起来的主根,搭在一条管道上卷紧。现在他活像一只吊挂在半空中的乌龟,钟摆似地一左一右地摇晃着。
内利在使劲挣扎。想要站稳脚根。她的金属身体碰撞在车厢上,发出一阵当当的声音。此时地车前轮离地,仿佛伸出前爪要去抓住空气,它挣扎着。在她面上鞭出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车辙。
“啊!地车是给黄藤缠住了!”史密斯尖叫道。
麦肯齐点点头,他紧咬着嘴唇,奋力控制着地车。当地车又转回来时,他看到了埋伏在猎枪树林中的攻击者。攻击者伸出的卷须一根又一根地把车体紧紧地缠住。“砰”的一声,一粒子弹打在了观察窗上,激起一阵烟尘。原来是猎枪树同黄藤连手,一起进攻他们。
麦肯齐用力踩在加速器上,地车转起圆形的大弯来,他想给黄藤松松筋骨,然后从一侧向他猛冲过去。地车在草地上跑起来,这时候黄藤的身躯开始扭曲,他挥舞着其余的环形卷须,疯狂地抽打着空气。麦肯齐想,如果他能集结速度,在瞬间猛然全速冲向扭转过度的黄藤,这该有多好!麦肯齐有把握,他能冲断黄藤的魔爪。如果沿着一条直线生拉硬拽,那么他是不可能冲开他的魔爪的。因为黄藤一旦抓住一样东西,他的茎、根、须就如同一根根钢索一样,充满了力量和韧性。
史密斯终于打开了一个射击孔,他架好能量枪,对着猎枪树林就开了火。猎枪树不甘示弱,他们负隅顽抗,子弹嗖嗖地呼啸而来,砰砰地打在车身上。
麦肯齐强作镇定,他给史密斯打气说,他们快要摆脱黄藤的魔爪了,他们就要胜利了。说罢,他操纵着地车,向着扭曲起来而又不肯罢休的黄藤狠命地冲去。他闭上了眼睛,虽然胜利在望,但是胜利的场面将会使人惨不忍睹。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这响声来得是这样意外,又是这样地可怕。麦肯齐本能地抬起手臂,护住自己的头部。须臾之间,恐惧过后,他发现自己被一种力量猛地塞进了观察窗。一个巨大的火球轰地一声在他脑海里冒出,烈焰弥漫了宇宙。他觉得自己在黑暗中漂浮,他感觉到黑暗又凉又软,他感到自己在说:“一切都好,一切都……一切——”
但是并不是一切都好。他一睁开眼睛就知道了这一点。他瞪着直愣愣的眼睛,看着他身体上方变了形的巨大残骸,有一阵子他就这么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动,也不想知道他在哪里。过了片刻,他开始动弹了。一块钢片钩住了他的腿,他小心翼翼地把腿往上抬,想绕过钢片,裤子“吱”地一声撕破了,不过腿总算自由了。
“躺着,别动,你这个笨蛋。”有个什么东西在说话,这声音仿佛发自他的体内。
麦肯齐轻声地笑了。“啊!你很好。”
“那是自然喽,我很好。”尼科迪默斯说,“可是你的头部擦伤了,有一两处伤得还挺厉害,你会头痛,如果你——”
声音渐渐低下去,听不到了。尼科迪默斯很忙,此刻他是医药大臣。他从纯净的能源中提取物质,制造药品。当一个人因擦伤或碰伤而可能引起头痛的时候,他就需要服用这些药品。
麦肯齐朝天躺着,眼睛看着上方麻花状的残骸。
“不知道我们怎样从这里出去。”他说。
身体上方的残骸动了一动,有个机械臂从变了形的残骸里伸下来,不小心在他的脸上拉了一道口子。他骂了一声,轻轻地骂了一声。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答应了。
残骸剧烈地颠簸起来,残骸上有一处裂开了,从裂口处伸进来两只长长的金属手臂,它们挟住他的双肩,把他狠命地从残骸里面拉了出去。那两只手没有丝毫的温柔可言。
“谢谢你,内利。”他说。
“闭上你的嘴。”内利不无厌恶地说。
他的双腿有点站不住,便坐下了,然后凝神注视着地车。
它看上去不再是一辆地车了,原来它刚才猛地一下全速撞上的不是黄藤,而是一块巨石。地车一下子就给撞毁了,它变得面目全非。
在他左面是史密斯,他正坐在地上,并且他还在开心地哈哈大笑。
“你发什么神经啊?”麦肯齐责问道。
“把他给连根拔掉了。”史密斯眉飞色舞地说,“苍天有眼,我们居然把他从地里给拨了出来。现在可好了,这棵黄藤再也不会打搅谁了。”
麦肯齐凝神注视着,眼睛里充满了惊喜的神情。黄藤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从他的姿势上看,他是想缩回去,缩回到猎枪树林里去,但是他来不及了,他死了。他的卷须仍然缠绕在变了形的地车上。
“他一直抓住我们,根本就没有松开过。”麦肯齐喘息着说,“我们还是没能挣脱掉他的魔爪!”
“可不是吗?”史密斯表示赞同,“虽然我们没能挣脱掉,但是我们把他给整死了。”
“幸好他不是电黄藤,”麦肯齐说,“不然他准会把我们全部电死。”
史密斯忧郁地点点头。“其实他把我们害得也够惨的了,这辆地车再也不能跑了,而我们离家却还有好几千公里的路。
内利从残骸的一个破洞里冒出来,她一个手臂挟着百科全书,另一个手臂挟着一台破无线电。她把他们全都扔到地上。百科全书踉跄了好几步,赶忙伸出主根,扎进土里,这才收住脚,自在起来。
内利怒视着麦肯齐。“我要向公司报告此次事件。”她义正辞严地说,“你看看,你竟然把一辆崭新的地车给毁了!你知道—辆新地车公司要支付多少钱才能购进吗?当然你是不知道的,你也不想知道,你不在乎。你只知道开着它兜风,只知道撞毁它,你就知道这些,此外你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现在公司得支付更多的钱才能买一辆地车。我就在想,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你的工资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我是公司的头儿,我就会扣除你的工资。在车钱没有付清以前,我连一分钱的工资也不会发给你。”
史密斯用眼睛看着内利,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总有一天,我要拿一把大铁锤,同你玩玩简化铁皮曲棍球,看你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啰嗦。”
“你说得也许有些道理。”麦肯齐说,“我有时候禁不住在想公司做事就是有点过头,干吗要把机器人做成有意识的呢?”
“你们不必说这种话,”内利尖声叫道,“我只是一台机器,你们没有必要听我的。我想你们接下来就会说,地车毁了并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会说你们只是爱莫能助。”
“我一路上一直同树林保持着半公里路的间距,”麦肯齐咆哮着说,“谁曾听说过一根黄藤能伸展得那么远?”
“事情还不止这些,”内利大声说道,“史密斯开枪摧毁了猎枪树林。”
两个男人朝着猎枪树林望去,内利没说错,一缕缕的青烟从树林中升起,猎枪树残留下来的部分,真是惨不忍睹。
史密斯伸着舌头,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的神情与其说是内疚,倒不如说是幸灾乐祸。
“当时猎枪树正在向我们射击。”麦肯齐反驳道。
“这也帮不了你们。”内利一本正经地说道,“公司的《员工守则》这本书规定得清清楚——”
麦肯齐摇晃着她,令她闭嘴。他说:“我知道。书上有一章是讲‘同地球以外的生命建立关系’,这章的第17节说:‘本公司职员不得动用武器射杀、或是伤害,或是企图伤害、或是威胁要伤害任何其他星球上的居民。’当然在自卫的情况下另作他论,但是只有当一切逃避的手段或是解决事端的方法都归于失败以后,才允许自卫。”
“现在我们得返回贸易站,”内利尖着嗓子说,“眼看我们快要到达目的地了,却又不得不返回。有关我们所做的一切将会传开,地衣大概已经开始传播这个消息了。想想看吧!我们把一根黄藤连根拔起,我们还向猎枪树射击。如果我们此时此刻不立即动身返回,我们就会回不去了。沿途的每一个生物都将埋伏好,袭击我们。”
“所有这一切全是黄藤的错。”史密斯喊道,“谁叫他要袭击我们的?他肯定想要抢走我们的地车,或许他还想要杀死我们。他之所以要这样干,仅仅是因为我们地车的发动机里有几盎司低质量的镭。而镭是我们的,不是黄藤的。镭是属于你那个敬爱的公司的。”
“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对她讲这些。”麦肯齐警告道,“否则她会单枪匹马,只身踏上征途,左右开弓,把所有的黄藤全都拨出地面,让他们一根一根全部死于非命。”
“好主意!”史密斯幸灾乐祸地说,“她也许会碰上一根电黄藤,那她就非要脱掉一层皮不可。”
“无线电怎么样?还能用吗?”麦肯齐问内利。
“破了!”内利没好气地说。
“录音器材怎么样?”
“磁带完好无损,录音机坏了,但是我能修好它。”
“药瓶也破了吗?我是说装定心醒脑液的药瓶?”
“只剩下一瓶没有破。”内利说。
“这就行了。”麦肯齐说,“回到地车上,弄出两袋化肥来。
我们继续前进,音乐谷距离此地只有5O公里左右的路程。”
“我们不能往前走。”内利抗议道,“每一棵树都将守候着,准备袭击我们,每一根黄藤都——”
“向前走比往回走要来得安全。”麦肯齐说,“即使我们没有无线电,我们也不用害怕。当我们过期不归时,哈珀就会派人驾着天车找我们。”
他慢慢地站起来,从枪套里拔出手枪。
“快进去,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他命令道,“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你化作一堆垃圾。”
“别这样!”内利尖叫道,突然恐惧起来,“我听你的,我这就进去,你不必这样凶狠地对待我。”
麦肯齐警告道:“你再敢噜里噜苏,我就把你踢得浑身到处是凹痕,让你就跟驼背一样地走路,永远直不起腰来。”
他们行走在空旷的草地上,远远地避开树林,并且严密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麦肯齐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后跟着百科全书。百科全书要小跑着才能跟上麦肯齐的步伐;再后面是内利,她背负着化肥和最音器材;史密斯殿后。
一棵猎枪树朝他们开了—枪,但是射程太远,投有打中。
身后,他们刚走过的地方出理了一根电黄藤.但是他慢了一步,现在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猎物走远。
步行真折磨人,草长得很深,脚踩在上面就像踩在海绵垫子上一样;他们用力踏草而行,就像是在水中踏浪一样。
“你们会后悔的。”内利激动地说,“我要让你们——”
“闭嘴!”史密斯抢白道,“你现在做你机器人该做的事,其他闲事你不要管,也不要再来烦我们。”
他们朝着一座山峰挺进。开始爬坡了,坡上也长着很深的草.突然,一种声音打破了旷野的宁静,这种声音就同布匹被野人撕碎时发出的撕裂声一个样。
他们收住脚步,绷紧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种声音又响了,接着又响了一下。
“是枪声!”史密斯大声喊道。
两个人迈开大步飞快地跑上山顶,内利在后面笨拙地狂奔着,肩上的化肥袋一上一下地跳跃着。
在山顶上,麦肯齐迅速地打量着眼前的情形。
在下面的半山腰上,有一个人躲在一块大岩石的后面,很急切地忙着填弹,瞄准,射击。但是他很沉不住气,浑身哆哆嗦嗦,就跟筛糠一样。再往下,在更远的地方有一辆地车翻了个底朝天。在车身的后面,有3个人,一个是地球人,两个是甲壳生物。
“格鲁姆人!”史密斯突然喊叫起来。
一粒子弹从地车那儿射来,呼啸着掠过岩石的上方,岩石后面的那个人赶紧趴在地上。
史密斯从后坡跑下山,朝着另一块大岩石奔去。从这块岩石的后面,他便能对地车后面的3个人形成侧翼包围。
从地车的方向传来了一声人的怒喝,3支枪中有1支对着史密斯开了一枪,子弹在离史密斯身后不到10尺的地方划出了一道冒烟的弹痕。
另一粒子弹呼啸着射向麦肯齐,麦肯齐赶紧扑倒在一块圆石头的后面,第二粒子弹接踵而至,贴着他的头皮飞过。他吓得趴在地上将脸紧紧地贴住地面。
山坡下面传来了格鲁姆人的怒吼声,声音尖尖的,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麦肯齐发现,下面的山路上一共有2辆车。除了那辆倾覆的地车以外,还有1辆铲运车。铲运车上装着1棵树,麦肯齐眯起眼睛,避开夕阳的光芒,他想要竭力分辨出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那棵树是刚被挖出来的,挖得很在行,树的根部是一个大泥球,泥球外面裹着一层东西,还湿漉漉的。在落日的余晖中泥球闪闪发亮。铲运车倾斜得很厉害,车上那棵树的根部的泥球高高地翘在半空中。
史密斯向着敌人的阵地放了一枪,下面的3个人随即用一阵弹雨回敬了他,子弹把岩石周围的泥土打开了花,就像翻耕过的土地一样。麦肯齐知道如果他们再持续射击一两分钟,他们就会把史密斯身体下面的土地打出一个洞来。他低低地骂了一声,移到圆石头的边上,把手枪举到前面,他真希望现在有1支步枪。
半山腰上的人偶尔朝地车后面的3个人放上一枪,但是他的枪法太糟糕了,解不了眼前的燃眉之急。麦肯齐明白,这场战斗得依靠他和史密斯两个人。
他不知道内利去了什么地方,不过他对她不是很放在心上。
“或许她现在已经走在回贸易站的路上了。”他对自己说,同时举起枪瞄准,但是从目标方向射来的子弹太猛烈了,他几乎没有机会还击。
就在他刚要扣动板机时,敌人的火力突然停止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阵尖叫声。他看见两个格鲁姆人从地车后面一跃而出,拨腿就跑,可是还没等他们跨出半步,从山路上,有块东西“飕”的一声破空而至,其中一个格鲁姆人应声倒地。
另一个收住脚步,像只受惊野猪,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命,这时第二块东西又“飕”的一声从山路上飞来,狠狠地打在他的肚甲上,发出“砰”的一声。麦肯齐离得那么远都能听到这声音。
接着麦肯齐看到了内利。内利正大踏步地往山上走,她左手抱在金属的胸前,臂弯里是一把石头,她的右手就像投石器,投出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有一块石头没有命中目标,打在了地车上,“铛啷”一声响,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剩下的那个人,像发了疯似地拼命逃窜,他低头弯腰,扭摆着身躯,闪避着石头。他想停下来朝内利开枪,但是石头接二连三地飞来使他只有躲闪的功夫。内利穷追不舍,追到山下,那人跌了一跤,步枪终于从手中摔出,他惊恐地哀号了一声,朝另一个山坡逃去。他的生命毯像翅膀一样张开着,保护着他的背部。内利投出最后一块石头,然后她甩开大步,紧紧地追赶那个人。
麦肯齐声嘶力竭地喊她,但是她没有停下来,追过一个山岗,她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史密斯欣喜若狂。“看我们的内利,追他追得多么紧啊!”
他喊道,“当她抓住他时,她会给他一顿痛打。”
麦肯齐揉着眼睛问道:“他是谁?”
“他是杰克·亚力山大。”史密斯说,“格兰特报告说他又出来活动了。”
半山腰上的那个人从他藏身的大岩石后面僵手僵脚地爬起来,然后向他们走来。他没有披生命毯,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脸上长满了胡子,看上去他的脸整个地就像是一张毛脸。
他竖起大拇指,指着山岗的方向,内利就是从山岗上消失的。“你们的机器人很懂兵法。”他大声说道,“她迂回包抄,偷偷地摸到敌人的背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打得敌人哭爹叫娘,抱头鼠窜。”
“要是她丢掉了录音器材和化肥,我就把她熔化掉。”麦肯齐恶狠狠地说。
这个人凝视着他。“先生们,你们是从贸易站来的?”
他们点点头,也注视着他。
“我叫韦德。”他说,“埃杰顿·韦德——”
“等等。”史密斯喊道,“你莫不是大音乐家埃杰顿·韦德?那个失踪的作曲家?”
这个人鞠了一躬,脸上的胡须随之飘动。“就是我,”他说,“不过我可不认为我失踪了。我只是来到了这里,度过了1年的光阴。听了1年的音乐,人类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样美妙的音乐。”
“我是个酷爱和平的人。”韦德声明道,听口气他好像准备反驳他们说他破坏和平,“但是当那3个人在挖德尔伯特时,我知道我必须用武力制止他们。”
“谁是德尔伯特?”麦肯齐问。
“那棵树,”韦德说,“音乐树中的一棵。”
“这些卑鄙的星球掠夺者,史密斯说,“他们想得倒美,把音乐树挖出来带走,卖给地球上的人,好发大财。想象有很多大亨愿意出很多的钱,买下这棵音乐树,然后把音乐树种植在他们的后花园里。”
“幸好我们赶来了。”麦肯齐庄重地说道,“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赶到,如果他们挖走丁音乐树,那么整个行星就会走上一条战争的道路。那么我们就将被迫关闭我们的贸易公司,不知要等上多少年我们才能再回到这个行星上来。”
史密斯搓着一双大手,傻笑道:“我们把他们丢下的那棵宝贵的音乐树带回去,这下我们可就发大财了!从现在起,音乐树将出于感激的心情为我们演奏美妙的旋律,而不要我们付出任何的代价。”
“先生们!”韦德说,“难怪你们会有这种想法,你们原来也是被金钱迷住了心窍。”
他们身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回头看去,发现内利正向他们走来。她手中紧紧地抓着一条生命毯。
“他逃掉了,”她说,“可是我拿到了他的生命毯,现在我也有生命毯了,就跟你们一样。”
“你要生命毯做什么?”史密斯呵斥道,“你把生命毯送给韦德先生。现在就送,你听到我说的没有?”
内利撅起嘴巴说:“你老是不让我拥有什么东西。你从来不把我当人——”
“你不是人。”史密斯说。
“如果你把生命毯送给韦德先生,”麦肯齐哄她道,“我就让你驾驶这辆地车。”
“你肯吗?”内利急切地问。
“真不好意思。”韦德不安地说,把身体的重心从一个脚移到另一个脚上。
“你拿着吧。”麦肯齐说,“你需要生命毯。你看上去像有一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我是没吃过东西。”韦德承认道。
“那就披上他,先吃一顿饭。”史密斯说。
内利递过生命毯。
“你的石头扔得真棒,怎么学的?”史密斯问。
内利的眼里闪现出自豪的目光。“我在地球上时,是个棒球运动员。”她说,“我是投手。”
亚力山大的地车基本上完好无损,只是车身上有几道被子弹打出的凹痕,观察窗也破了,原来韦德头一枪就打在观察窗上,击碎了窗玻璃,把地车里的司机给吓得魂不附体。他赶忙调转车头,但是由于车速太快,再加上他又太紧张,在避让一块大石头时,他没有把握准,地车一侧的车轮爬上了石头,地车因此而倾覆了。
音乐树的枝、干都完好无损,根部的泥球裹在湿淋淋的麻袋里,根须有充足的水分。在铲运车的车厢里,德尔伯特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他把身体蜷缩成一个球。但是当他们找到他时,这个又矮、又圆、身高不足2尺的音乐树指挥居然镇定自若,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把外面的喧嚣当一回事。他们看见他正在车厢里用两条后腿踱着方步。他看上去就活像是一只正表演马戏的长卷毛狗,真是再像不过了。
格鲁姆人的几丁质甲壳被打碎,他们死了。
史密斯和韦德钻进铲运车里,安顿下来准备过夜。内利和百科全书还在外面。他们正在寻找亚力山大逃跑时扔下的那支步枪。麦肯齐坐在地上,背靠在地车上,他想抽上一袋烟,然后再钻进地车里去。尼科迪默斯很惬意,他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铲运车后面的草地上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内利,是你吗?”麦肯齐轻声问。
内利的脚步沉重而迟缓,她从地车旁边转了个弯,出现在他面前。
“你不恨我吧?”她问。
“为什么要恨你呢?你是机器人,但是你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在有些事情上,你也是无能为力的。”
“我没有找到枪。”内利说。
“你知道亚力山大把枪扔在什么地方了吗?”
“知道,”内利说,“但是我们去找的时候枪已经没有了。”
在黑暗中,麦肯齐皱起了眉头:“这就是说亚力山大又回来过,是他拿走了枪。虽然我不愿这样想,但这可能性很大。他一定会来找我们的麻烦,他以前就憎恨我们公司,再加上今天我们的所作所为,他一定会回来报复的。”
他环顾四周。“百科全书在哪里?”
“我从他身边溜开,想同你谈谈他的事。”
“好,”麦肯齐说,“让我们聊一会儿。”
“他一直想读我的大脑,想发现我的秘密。”内利说。
“我知道。我们其余人的大脑他全读过了。他真是不简单。”
“他遇到了麻烦。”内利说。
“看不懂你的大脑?我对此毫不怀疑。”
“你不要这样说,就好像我的大脑——”内利说,但是麦肯齐没有让她说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内利。根据我的判断,你的大脑很好,也许比我们的大脑还要好。不过关键在于我们的大脑和你的大脑是不同的。我们的大脑是天生的,它思考问题的方式、判断事物的手段以及记忆知识的方法都是自然的。百科全书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大脑,以及这种大脑所具有的思想和智慧。
而你的大脑则与我们的不同,你的大脑是人造的,它是由机械的、化学的以及电子的装置构成。上帝知道它还由其他什么装置构成。我不是技术人员,我不懂机器人的构造,所以我说不上来。百科全书以前从来没有读到过这种大脑,也许你难倒了他。事实上,是我们的文明难倒了他。要是这个行星曾经真有过什么文明,那么这种文明也绝对不会是以机械作为其内容的。这里没有机械留下的痕迹,在所有的伤痕中没有一条是由机器造成的。”
“我一直瞒着他一件事。”内利沉着地说,“他企图读我的大脑,我不甘示弱,也一直在观察他的大脑。”
麦肯齐把身子朝前凑了凑。“晤,我——”他开口说,但是他又住了口,身体重又靠在地车上,嘴里叼着空烟斗,“你能读大脑?你为什么从不告诉我们呢?我想你一直在读我们的大脑,一直在琢磨我们的思想。你在拿我们打趣,在背后嘲笑我们。”
“坦率地说,我没有这么做。”内利说,“我可以对着上帝起誓,我没有这么做。我不知道我能读大脑,我自己也感到很意外。当我感觉到百科全书在读我的大脑时,开始我对他的这种行为非常的恼火,真想抬手给他一巴掌,但是转念一想,也许我比他更强,他能读我的大脑,为什么我就不能读他的大脑呢?于是我试了一下,还果真就灵了。”
“那自然。”麦肯齐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利说,“我自然就会了,不过我好像也是刚知道我能读大脑。”
“如果制造你的那个人听说你还有这样一种功能,这种功能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漏了过去,而他居然没有发现,他肯定会懊悔得要割喉自杀的。”麦肯齐对她说。
内利侧过身来走近一步:“吓死我了。”
“现在能有什么东西吓着你?”
“百科全书知道得太多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他知道的事情,我们也全都知道。”麦肯齐说,“你应该想到这一点,对于一个很平庸的大脑,体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除非你发现了什么惊人的秘密。”
“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内利说,“我知道我将发现一些很平常的知识。我发现他可能知道的事情,他知道了,但是我还发现他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了。”
“是关于我们的?”
“不,是关于其他地方的。除了地球和这个行星以外,地球人还没有到过的其他地方。至于百科全书不可能知道、但又确实知道了的事情,地球人光靠个人的力量和智慧是不可能知道的。同样地,百科全书仅凭他个人的力量和智慧也是不可能知道的。”
“比如?”
“比如他知道数学方程式,但是他知道的数学方程式和我们知道的截然不同。”内利说,“如果他一辈子都是住在这里的,那么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些方程式你不可能知道,除非你懂得很多关于空间和时间方面的知识,但是这些空间和时间方面的知识地球人目前还一无所知。”
麦肯齐从烟丝袋里摸出烟丝,填进烟斗里,点燃吸着。
“内利,你认为这个百科全书有可能读过其他人的大脑吗?我是说除地球人以外的其他外星人的大脑?可能从前有其他外星人曾经到过这个行星。”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内利说,“他们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到过这个行星。如果是这样,那么百科全书的年纪一定很大,当然他也一定能长生不死。至少在他还没有掌握宇宙的全部知识以前,他是不会老死的。不过在我看来,如果他掌握了宇宙的全部知识,他的生命便也去了意义,他也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麦肯齐咬着烟斗柄。“他一定能!”他说,“我是说他一定能长生不死。植物的生理并发症是很少见的,不像动物那样常见。如果保养得当,从理论上讲植物是能长生不死的。”
这时,草地上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麦肯齐背靠在地车上,继续抽烟,内利退后几步,蹲坐下来。
百科全书摇摇摆摆地从草地上走来,星光映照在他甲壳似的背上。他闷声不响地走到地车旁,同他们聚在一起,然后他把主根插进地里,给自己弄点晚饭吃。
“你想和我们一起到地球上去,对此我完全能理解。”麦肯齐没话找话地说。
百科全书的回答是经过字斟句酌的,很切题而又很简洁,就好像他钻进了麦肯齐的大脑深处。“我想我应该去。你们的种族实在很有趣。”
同他这种东西交谈,简直是活受罪,麦肯齐对自己说。当你知道这个东西一直在读你的大脑时,你还能若无其事地、随随便便地聊天聊下去吗?同他谈话,你会发现你说话的声音根本就来不及跟上他的那种损人利己的思想。
“你认为我们怎么样?”他问道,问题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傻得不能再傻的问题。
“我对你们还缺乏了解。”百科全书声称,“你们创造假的生命,而在这个行星上我们的生命历来就是自然的。你们所能掌握的每种力量,你们都使之服从于你们的意志。你们制造东西,使之为你们服务。所以你们给我的头一个印象就是你们是我们的潜在的、危险的敌人。”
“我想我是自讨没趣。”麦肯齐说。
“很抱歉,我使你不高兴了。”
“没关系。”麦肯齐说。
“你们遇到的唯一麻烦,”百科全书说,“就是你们不知道你们正往哪里去。”
“这就有了很多乐趣。”麦肯齐对他说,“听着,要是我们知道我们正往哪里去,我们就不会有冒险,也就不会有冒险的经历。我们不想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事,但是当我们走到下一步时,我们便会发现到处都有新的意外在等待着我们。”
“如果你们知道你们正往哪里去,对你们是会有好处的。”
百科全书坚持己见。
麦肯齐在靴子跟上敲了敲烟斗。把里面的烟灰倒出来,然后再把地上发亮的灰烬踩灭。
“这么说你已经给我们盖棺论定了。”他说。
“不。”百科全书说,“我谈的只不过是第一印象。”
在朦胧的黎明里,音乐树看上去就像灰色的幽灵一样在扭动。乐队指挥蹲在指挥台上,他们看上去就如同是黑色的小魔鬼。还有几个指挥躺在了指挥台上,他们睡着了。即使地球人来访,他们也不愿从他们的好梦中醒来。
韦德带路,向着奥尔德的指挥台走去。德尔伯特骑在史密斯的脖子上,一只类似爪子的手紧紧地抓住史密斯的头发,生怕掉下去。百科全书摇摇摆摆地尾随在这伙地球人的后面。
音乐谷嗡嗡地响了起来,一种很不正常的声音在音乐谷里泛滥开来。这种声音像是来自土墩上的许多小人儿。麦肯齐忽然意识到音乐谷今天很反常,像是有什么阴谋。这种想法不由得使他心里发毛,就连他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种声音嘈杂紊乱,它没有基调,也没有节奏,根本就昕不出它要表达什么样的思想。其实这种声音是由音乐树上的小生灵发出的。小生灵们正在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地闲聊着。指挥们好像也在闲聊。
黄色的悬崖高耸入云,就如卫兵守卫着音乐谷。一条小路通向一座大陡坡。在坡顶上,在黎明的微光中,铲运车的轮廓忽隐忽现,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叉开腿站立着的甲壳虫。
奥尔德从指挥台上站起来迎接他们,他看上去很猥琐,像个侏儒,腿上的关节似乎多出了几节。
地球人代表团蹲坐在地上。德尔伯特还照样骑在史密斯的脖子上。他不住地朝奥尔德挤眉弄眼。
大家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麦肯齐大大咧咧地对奥尔德说:“我们救出了德尔伯特,并把他给你送了回来。”
奥尔德皱起眉头,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并不想要他回来。”
麦肯齐非常惊讶。“他是你们中的一员……我们历经艰难和险阻才把他救了——”
“他是个讨厌的家伙。”奥尔德说,“他丢人现眼。他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他老是想着玩新花样。”
“你自己没水平。”德尔伯特的思想传送了出去,“你墨守成规,因循旧习。你喜欢兜售陈腐的作品;而每当我想尝试具有新意的东西时,你就对我大发雷霆。”
“你看看,”奥尔德对麦肯齐说,“他像什么样子?”
“嗯,唔,”麦肯齐说,“可是,有时候新思想有新思想的价值,也许他是要——”
奥尔德用手指着韦德谴责道:“他本来是不坏的,你来了,像孤魂野鬼似地在这里游荡,他接受了你的思想,也就是说你毒害了他的心灵,你使他变坏了。你对音乐的观念是愚蠢的,你——”奥尔德被彻底地激怒了,他喘息着.然后又接着说,“你为什么来?我们又没有请你来,你为什么要管闲事呢?”
韦德胡子下的那张脸涨得通红,好像他马上就要中风了。
“我这辈子还从没有被人这样侮辱过。”他怒吼道,一面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在地球上的时候,我曾写出过不朽的交响乐。我向来不赞成无意义的音乐,我从来不——”
“爬回到你的洞里去!”
德尔伯特对着奥尔德尖叫道,“你这个家伙对音乐的见解肤浅得很,可以说,你根本就不懂得音乐。你的思想一成不变,你指挥的音乐,天天都是一个调子。你缺乏新的观念,你从不接受新的思想。我告诉你,你这是在作茧自缚。”
奥尔德发怒了,他的拳头举过头顶,不住地挥舞着,同时跺着脚。“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尖叫道,“以前这里还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整个音乐谷都在大吵大嚷,愤怒的声音,讥讽的声音,不断地发生冲突,不住地进发出喧嚣。
“别吵了!”麦肯齐喊道,“你们全给我住嘴!”
韦德呼出了一口气,紫红色的脸稍微淡了一点。奥尔德重新蹲下坐好。他收起拳头,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镇静自若,喧嚣声也变成了低语。
“你能肯定这样做了吗?”麦肯齐问奥尔德,“你能肯定不想要德尔伯特回去了吗?”
“先生,”奥尔德说,“当他在音乐谷时,我们就没有过一天的安宁日子。然而昨天,当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过得很幸福。”
其他的乐队指挥也表示赞同,他们的低语声响了起来,似乎要强调奥尔德说的话是完全正确的。
“还有其他几个人,我也想要摆脱他们。”奥尔德说。
从音乐谷的另一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喧哗,听声音像是有人在大声嘲笑。
“你看,”奥尔德板着脸严肃地看着麦肯齐,“这成何体统?你看看!与我作对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因为……因为……”
他眼睛盯着韦德,却一时想不起来说什么。他小心地蹲下去,重新使脸色平静下来。
“要是同我作对的人不在音乐谷的话,”他说,“我们便能安居乐业。但是事实上,这少数几个人使我们整天不得安宁。
他们老是吵吵闹闹,害得我们精力集中不起来,音乐演奏不下去。总之,他们妨碍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使我们不能做我们想要做的事情。”
麦肯齐把帽子向脑后推推,搔了搔头皮。
“奥尔德,”他说,“你敢说你们现在已经到了非得清理成员不可的地步了吗?”
“我希望。”奥尔德说,“你也许能从我们手里把他们带走。”
“从你们手里把他们带走?简直是太棒了!”史密斯高声喊道,“我说我们会带他们走的!我们会的!而且是多多益——”
麦肯齐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胁骨,同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史密斯赶紧住口,没有再吱声。麦肯齐板着脸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和喜悦。
“你不能带走这些树。”内利冷冷地说,“这是违法的。”
麦肯齐倒吸了一口凉气:“违法?”
“当然违法,我是说违反规定,公司有规定。难道你不知道?大概你从来就没有费心学习过规定。啊,这才像你的为人。
你从不关心你应该承担的义务。”
“内利!”史密斯凶狠地说,“这你就不懂了。我想我们有义务帮助奥尔德解决他们的问题。”
“但这是违法的!”内利尖叫道。
“我知道。”麦肯齐说,“《员工守则》上有一章是讲‘同地球以外的生命建立关系’,这一章中的第三十四节有一句话是这样讲的:‘本公司的任何成员都不得干预另一个种族的内部事务,不论这种内部事务演变到何种地步。均不得干预。’”
“对,就是这一条。”内利说,心中欢喜起来,“如果你带走几棵音乐树,你就介入了一场内部纠纷,而这种内部纠纷同你没有任何的关系,你根本就无权过问。”
麦肯齐拍着巴掌对奥尔德说:“你看,我们不能帮你的忙。”
“我们允许你们独家经营我们的音乐,我们给你们垄断我们音乐的权力。”奥尔德诱惑道,“我们有什么作品问世,就赶紧通知你们。我们不让格鲁姆人知道,我们保证我们的价格合理、公道。”
内利摇摇头。“不行!”
臭尔德进一步说道:“我们只要一斗半的化肥,不要二斗了。”
“不行!”内利说道。
“就这样说定了。”麦肯齐发话道,“请你把那几个同你作对的人指出来,我们带他们走。”
“但是内利说不行,”奥尔德说道,。而你又说行,我真是不知道该听谁的。”
“我们会管好内利的。”史密斯严肃地对他说。
“你们不能带走这些树。”内利说,“我不会让你们带走他们的。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用不着理她。”麦肯齐说,“请把你想摆脱的那几十人指出来。”
奥尔德一本正经地说:“你将把幸福带给我们。”
麦肯齐站起来,四处看看,他问:“百科全书在哪儿?”
“他刚才走掉了,”史密斯说,“回到地车那儿去了。”
麦肯齐看到了他,他正在路上飞快地跑着。这条路通向山顶。
一切都颠倒了!一切都发狂了!
麦肯齐想回到铲运车上去,走在路上,他觉得事情是颠倒过来了。他知道这不是梦。但是他还是想捏自己一把,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他曾经希望过——仅仅是希望而已——当他把被盗走的音乐树送回来时,他能避免一场残酷的战争。一场抵抗地球人的全面战争。但是,当他来到这里时,他不但没有受到战争的威胁,相反,还有更多的音乐树送给他。而且条件之优惠,价格之低廉,使他不由自主地要接受下来。
不对头。麦肯齐对自己说,这件事是太不对头了,简直是荒谬绝伦。但是他又不能正确地说出什么地方不对头。
不必担忧,他对自己说。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要拿到那些树,并在奥尔德和其他人还没有改变主意以前就把这些树运出去。
“真滑稽。”他身后的韦德说。
“可不是吗?”麦肯齐说,“这里的一切都很滑稽。”
“我是说那些树。”韦德说,“我敢发誓德尔伯特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当然所有其他人也都正确。但是滑稽的是那一小撮捣乱分子演奏的音乐和其他小生灵演奏的音乐是一样的。演奏中要是有什么不同,比方说,风格上的不同,我有把握说,我能昕出来。”
麦肯齐转过身来,一把抓住韦德的手臂。“你是说这一小撮捣乱分子并投有捣乱过,也没有演砸过?也就是说德尔伯特的演奏和其他小生灵的演奏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
韦德点点头。
“你们在瞎说,”德尔伯特骑在史密斯的脖子上,居高临下地说,“我是不愿像其他人那样演奏,我有我的风格。我喜欢标新立异,我的音乐是我幻想的结晶,它有哭腔,有笑意,有狂喊,有低语。它旋律优美,意味无穷。所以我的音乐一出现,就最先被录制。如果我的音乐能传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麦肯齐板着脸问,“我怎么以前就没有听刭过呢?”
“我全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德尔伯特一面说一面指点着韦德。
“其实我也是看来的。”他喘息着说,“我是从《流行音乐》这本书上看来的。这本书详细介绍了20世纪的流行音乐,我对书上的有些话印象特别深刻,所以我就把那些话记住了。”
史密斯收拢嘴巴,无声地嘘了几下。“这么说,他是从你这里学来的,他读你的大脑,从而学到了这些屁话。他用的方法倒是和百科全书所使用的相同,只不过没有他的那么先进。”
“他缺乏百科全书的那种辨别能力。”麦肯齐解释道,“他辨别不出他读到的知识哪些是属于现在的,哪些是属于过去的。”
“我要拧断他的脖子。”韦德吓唬道。
“你们不要碰他。”麦肯齐烦燥地说,“这笔买卖将把我们搞臭。但是这也值得,毕竟有7棵音乐树弄到手了,所以管他是心狠手辣,还是巧取豪夺,我都要做成这笔生意。”
“你们听我说,伙计们,”内利说,“我希望你们不要做这笔生意。”
麦肯齐皱起眉头。“内利,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了,是不是?我看你是欠揍。我问你,你刚才为什么吵吵闹闹地抓住法律不放?当然我们有规定,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稍微地变通一下,毕竟事情的性质不太一样。再说为了7棵音乐树,公司违反一两条规定也是值得的。当我们把这些音乐树运回去的时候,你知道公司会很快地兴旺发达起来,是不是?我们会有很多的观众,我们可以向这些观众每人每次收取门票费1000元。我们还要成立俱乐部,广招成员。”
“最奇特的奥秘就是,”史密斯指出,“他们听了一遍就还想听第二遍、第三遍,他们会百听不厌。不但百听不厌,而且他们每听一遍,再想听一遍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他们将不得不永远地听下去。他们会上瘾,会入迷。在树音乐中,他们将如痴如醉。听树音乐将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为能听到音乐树的演奏,花多少钱他们都心甘情愿。没有钱,他们将会去偷、去抢、去杀人,只要能搞到钱听上树音乐就行。”
麦肯齐说:“我可不愿看他们去犯罪。”
“我能劝你罢手的。”内利说,“你我都清楚,在这件事情上法律不具有约束力,但是还有其他因素,我们需要考虑。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指挥们,他们发出的声音有些异样,好像是在嘲笑我们。”
“你呀,是神经过敏。”史密斯说。
“我们不得不做成这笔买卖。”麦肯齐果断地宣布道,“要是有人知道,我们居然让这么好的机会从我们的手指缝中白白地漏过,我们会因此而被世人唾骂。”
“你准备和哈珀联系吗?”史密斯问。
麦肯齐点点头:“他还要同地球联系,请求他们马上派出宇宙飞船,把这些音乐树运回到地球上去。”
“我有一种感觉,”内利说,“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麦肯齐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开关,可视电话便挂上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哈珀给说服了。他想这也不能全怪他。总之,这件事听起来确实玄乎得很,真是匪夷所思。但是这个行星上的一切植物,难道不都是匪夷所思的吗?麦肯齐把手伸进口袋,摸出烟斗和装烟丝的小口袋。内利大概会又吵又闹,不肯帮忙把6棵音乐树挖出来;不过她不想干也得干,她必须服从命令。他们需要尽可能快地开始工作,他们不能在音乐谷再住上一个夜晚。定心醒脑液不多了,一瓶定心醒脑液是用不了多长时间的,它很快就会用完。
突然地车外面传来了喊叫声,声音很激动,好像喊叫的人非常惊恐。
麦肯齐挺身一跃,离开了椅子,扑向车门口。地车外,他几乎同史密斯撞了个满怀,史密斯是从铲运车旁拐弯跑出来的。
在悬崖上的韦德也向他们奔来。
“是内利在叫。”史密斯喊道,“快看!我们的机器人在干什么?”
内利正向他们走来。她的身后还拖着一样东西,这东西又蹦又跳,死命地挣扎着。远处的猎枪树砰砰地打起枪来,有一粒子弹击中了内利的肩膀,内利踉跄了几步。
又蹦又跳的东西原来是百科全书。内利抓住了他的主根,粗暴地拖着他走在高低不平的草地上。
“快把他放开!”麦肯齐高声喊道,“放手!”
“他偷走了定心醒脑液。”内利狂喊着,“他偷了定心醒脑液,然后摔在石头上,把它掉得粉粉碎!”
她把百科全书拎起来,转了一个大圆圈,然后一撤手,就见百科全书向他们飞来。这个智能植物摔在地上,又弹起来,再倒下去,他挣扎着撑起右面的半边身子,跌跌撞撞地又冲出好几步,然后才站住,他伸出主根紧紧地撑住身躯。
史密斯满脸杀气地向他走去。“我应该一脚把你肚子里的下水统统地踩出来。”他喊道,“我们需要定心醒脑液,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需要?”
“你用武力威胁我,”百科全书说,“用武力迫使他人就范是愚昧的方法。”
“但是武力能够见效。”史密斯简短地说。
百科全书的头脑既没有发昏,也没有发疯,还甩平时一样地冷静。他思路清晰,言简意赅。“你们有法律。根据法律,你们不得威胁或是伤害外星球上的任何生物。”
“老朋友,”史密斯说,“你对法律的认识还很不够,法律有时候是不管用的,比如现在。”
“等等,”麦肯齐对百科全书说,“你对法律有什么高见?”
“法律就是规定,你们必须遵守规定。”百科全书说,“法律是个非常必要的东西,你们不能违反它。”
“他从内利那里学来的。”史密斯说。
“因为有法律的规定,所以你认为我们不能带走音乐树,是吗?”
“对,法律不允许你们这样去做。”百科全书说,“你们不能带走音乐树。”
“所以,你一发现我们置法律于不顾,决心要带走音乐树时,你就悄悄地摸到这里,把定心醒脑液偷走了,是不是?”
“他本想教训我们的。”内利解释道,“也许‘教训’这个词不太妥当,我应该用‘陷害’这个词的。不过在我看来,这两个词的意思都有。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否正确。反正,他偷走了定心醒脑液,这样当我们听树音乐的时候,就不能抗拒树音乐的魔力。他早算计好了,我们一定会先听音乐树的演奏,然后再挖走音乐树。”
“他这样做是合法,还是违法?”
“就是这个问题,”内利说,“我们是守法还是犯法?”
史密斯急转身对着机器人。“你这句活是什么意思?真是莫明其妙。我再问你,你又是怎样知道他要算计我们的?”
“我读过他的大脑。”内利回答道,“当然,他的意图是很难发现的。他把他的意图隐藏的很深。但是当你刚才扬言要揍他的时候,他心里很害怕,他的大脑深处也受到震动,出现了缝隙,我正好趁机读到他脑海深处的意图。”
“你瞎说!你没有这个能耐!”百科全书尖叫道,“有这个能耐的绝对不会是你!绝对不会是一台机器!”
麦肯齐哈哈一笑。“太遗憾了,小伙子,但是她有这个能耐。她一直在读你的大脑。”
史密斯瞪大了眼睛看着麦肯齐。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麦肯齐说,“这不是什么骗人的鬼话。她昨天晚上对我讲了她有这个本领。”
“你太轻信她的话了,”百科全书说,“你太信任——”
一个沉着的声音讲话了,麦肯齐的大脑里似乎有个沉着的声音在讲话。
“他告诉你的任何事情,你都不要当真,明友!也不要因为他用谎话愚弄你而感到沮丧。”
“尼科迪默斯!你知道这件事?”
“此事皆由音乐树而起。”尼科迪默斯说,“音乐树能使一个人发生变化。音乐树能改变一个人,音乐树能使一个人同以前判若两人;韦德就同以前判若两人。但是他并不知道他起了变化。”
“如果你想说音乐树能把一个人拴在这里,那你说对了。”
韦德说,“我也不妨承认有这么一回事。听不到树音乐我就无法活下去。我离不开音乐谷。先生们,大概你们想过我会和你们一起走,但是我不能够。我就是离不开音乐谷。音乐能使任何一个人变得跟我一样。当亚力山大用完了他的定心醒脑液时,他曾经就是这样表现的。医生给他治疗,并且说他被治好了,康复了,但是结果怎么样呢?他又回来了,他不得不回来。
他不能生活在其他地方。”
“还不止这些。”尼科迪默斯说,“树音乐还在其他方面改变着你,树音乐想怎样改变你,就能怎样改变你,他改变着你的思维方式,改变着你的观点和立场。”
“你说的不是真的。”韦德喊道,“我来的时候怎样,我现在还是怎样,我没有被改变。”
“当你听树音乐时,”尼科迪默斯说,“你在音乐里感受到了一些东西,但是你无法理解这些东西。你想要理解,但是你办不到。你感受到了奇怪的情感,你渴望分享这些奇怪的情感,但是你从来就没有办到过。你还感受到了奇怪的思想,这些思想撩拨着你的心;你想抓住它们,但是你无从着手。你便烦躁不安,整天都跟丢了魂似的。”
韦德被驳得体无完肤,他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
“你说的没错。”他低声地说,“我的情况就是如此。”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就像一头路在罗网里的动物,伺机准备逃脱。
“但是我没有感受到自已有什么变化。”他咕哝着说,“我还是人,我的思维还是人类的思维,我的行为也还是人类的行为。”
“当然你的思维和行为还是人类的思维和行为,”尼科迪默斯说,“不然你一看见我们就会吓得逃之夭夭。如果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将变为另外一种东西,那么你就不会让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你听音乐树演奏还不满1年。也就是说,你被毒害的时间还不到1年。如果你听上5年,你就会发生显著的变化,你将变得不太像人。听上10年,你就将开始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一种音乐树要你变成的东西。”
“可是我们居然还想着要带几棵音乐树回到地球上去!”
史密斯喊道,“天哪!一共有7棵音乐树!要是我们把这7棵音乐树都带到地球上去,地球上的人就能天天晚上听到音乐,天天晚上陶醉在音乐声中。长此以往,全人类将被这7棵音乐树所改变、所毒害。”
“但是音乐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韦德困惑不解地同。
“人类为什么要驯化动物呢?”麦肯齐反问道,“你问动物是得不到答案的,因为它们不知道为什么。问一条狗他为什么被人类驯化和问我们为什么被音乐树陷害,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相同的,狗和我们都会说:‘不知道。’毫无疑问,人类有人类的目的,音乐树有音乐树的意图。在人类和音乐树看来,他们各自的目的和意图是合乎情理的,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在我们和狗看来,他们各自的目的和意图简直是荒谬绝伦、天理难容。”
“尼科迪默斯,”百科全书说,他的头脑如同死尸一般地冷静。“你出卖了你自己。”
麦肯齐发出刺耳的笑声。“你说错了。”他对这个植物说,“尼科迪默斯是人,他不再是一种植物。他所发生的变化,同你想要在我们身上看到的那种变化,如出一辙。除了在身体构造上他和我们不同外,在任何其他方面他都已经和我们人类一样。他像人类那样去思考问题,他站在人类的立场上,为我们人类讲话,而不会站在植物的立场上为你们讲话。”
“你说得很对!”尼科迪默斯说,“我是一个人。”
“砰”的一声枪响。这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给吓懵了。
他们一时间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枪声是从百米以外的一个灌木林里传来的。枪声还没有消逝,他们就听见史密斯痛苦地叫了一声。
麦肯齐看到史密斯摇摇晃晃地硬挺着,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手捂着肋部,渐渐地他支持不住了,身体往下沉,终于他捧倒在地上。
内利一声不响地向前面的灌木林奔去。麦肯齐弯下腰看看史密斯怎样了,他用嘶哑的嗓音喊着史密斯。
史密斯裂开嘴角朝他笑笑,他的嘴唇在动,但是说不出话来。他的手从肋部滑落,看上去气息奄奄,呼吸也缓慢下来,但是他的胸脯还在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他的生命毯移动了位置,把他受伤的地方裹了起来。
麦肯齐直起腰来,从武装袋上拨出手枪。灌木林里出现了一个人,他平端着1支抢,枪口正对着飞奔而去的内利。麦肯齐怒不可遏地大喝一声,甩手就是一枪。一道激光从枪膛里跃出,直奔目标而去。但是没有命中;然而半个林子却被吞没在熊熊燃起的烈焰中,火光冲天。
持枪人闪避着扑面而来的大火,他光顾了躲火,忘了内利。此时内利已冲了上去。她把他拎起来举过头顶,转了个圈儿,然后把他狠狠地往地上甩去。那个人恐惧地惊叫了一声,声音拖得很长。他的半个身躯已被火光罩住,麦肯齐看到内利的右拳举起又落下,一下一下地砸在肉体上。虽然很残酷,却很解恨。他拿着抢的手垂了下去,耳畔回响着砰砰的重击声,这声响是从有生命的肉体上发出的。
他感到恶心,便转过身去看史密斯。韦德还跪在他的身旁。此时他抬起头来。
“他好像昏过去了。”
麦肯齐点点头。“生命毯给他服甩了麻药,让他失去知觉,他会照料他的。”
麦肯齐抬起头来,发现百科全书已离他们很远了。这当口,没有人注意他,他便趁机逃走了。他匆匆似漏网之鱼,忙忙如丧家之犬,朝着猎抢树林急奔而去。
他的身后嘎吱嘎吱地响起了脚步声。
“是亚力山大开的枪,”内利说,“不过他再也不能打搅我们了。”
贸易站的老板哈珀点上烟斗,悠闲地抽着。突然可视电话“嗡嗡”地响了起来,指示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哈珀给吓了一跳。他伸手打开机子,麦肯齐的脸显现了出来,这是一张布满尘土和汗水的脸。脸上表情僵硬,还带着几分恐惧的神色。麦肯齐来不及问好,甚至连图像还没有稳定下来,他的嘴唇就动开了:“头儿,全完了,这笔买卖也完了。我不能把那些音乐树带回去。”
“你必须把他们带回来!”哈珀大声喊道,“我已经通知了地球。总部的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差一点就要趴在地上翻跟头。他们说这是史无前例的一笔好买卖,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他们说,不用1小时,就可派出1艘宇宙飞船。”
“再跟他们联系,告诉他们不必费心了。”麦肯齐厉声说道。
“可是你对我说一切都已办妥,”哈珀叫道,“你对我说不会出什么意外,你说你会把它们带回来,你还说如果有必要,你就是把他们背在背上,爬也要爬回来。”
“不错,我是亲口对你这么说的。”麦肯齐承认道,“大概我说的还要多一些。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当时并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哈珀哼哼呀呀地说:“银河系管理委员会现在正在发布这一消息,太阳系中的每一份报纸都把这条消息登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地球上的无线电此时正在把这一消息广播出去,从水星一直传播到冥王星。再过一个小时,太阳系里的男女老少都会知道:音乐树将被运往地球。他们一旦得知这个消息,我们就不能半路收场,更不能半途而废。麦肯齐,你懂吗?我们必须把音乐树运往地球!”
“头儿,我不能这么做。”麦肯齐固执地坚持着。
“你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哈珀恳求道,“请你帮帮我,老伙计,如果你不——”
“内利要放火烧掉他们,所以我不可能把他们带回去。她带上了1只火焰喷射器,现在正向音乐谷走去。当她一把火烧了音乐谷时,就不会有仟么音乐树了。”
“立刻出发,去拦劫她!”哈珀尖叫道,“你还坐在那里等什么?出去,去拦劫她!如果有必要,就启动她身上的自毁装置。
你可以采用任何手段去对付她,务必制止她,制止这疯狂的机器人——”
“是我让她去放火的,”麦肯齐冷冷地说,“是我命令她去这么干的。等我报告完毕,我就去助她一臂之力。”
“你疯了!”晗珀喊叫道,“你这个傻子、痴子和疯子。他们会因此而起诉你的。如果你被判处终身监禁,这还要算你有造化呐。”
突然荧光屏上出现了两只手,两只扑向前来的手,这两只手击倒了麦肯齐,并卡住了他的喉咙;这两只手把他拖开,使他从荧光屏上消失了;但是荧光屏上又出现了模糊的运动着的图像,仿佛两个人就在荧光屏的前面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
“麦肯齐!”哈珀声嘶力竭地喊叫,“麦肯齐!”
有个什么东西砸向了荧光屏、荧光屏破了,一块块碎玻璃龇牙咧嘴地盯着他看。
哈珀抓住可视电话:“麦肯齐!麦肯齐!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回答,荧光屏上亮起了一团烈火,接着一声爆炸,爆炸过后可视电话就像死鱼一样地安静。
哈珀站在办公室里。呆住了,无线电里还有微弱的“呜呜”声。他的烟斗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燃烧着的烟丝洒了出来。
冷飕飕的恐惧感向他袭来,揪住了他的心。这种恐惧扭曲着他的心灵,嘲弄着他的自尊。他领导不力,管理不严,银河系管理委员会将因此而开除他。他知道他将被贬请到某个还处于混沌状态的行星上去。他将一辈子披看成是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一十不能维护公司信誉的人。
突然他的心底升起一丝淡淡的希望之光,如果他能尽快赶到音乐谷!如果他能及时赶到音乐谷!如果他能抓紧时间赶到音乐谷!他也就能制止这场疯狂的游戏,至少他能救出点什么东西来,如果能救出几棵珍贵的音乐树,那当然就更好了。
天车就停在院子里,随时可以起飞。不出半个小时他就可以飞临音乐谷的上空。
他冲向大门,但是脚刚跨出门槛,就有一粒子弹呼啸着贴着他的脸飞过,打在门框上,激起一团烟尘。他本能地弯下腰躲闪着。又一粒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第三粒子弹打在他的腿上,子弹冲力很大,他跌倒了。第四粒子弹激起的灰尘落在他的脸上。
他跪在地上,挣扎着移动身躯。他的肋部又中了一粒子弹,他的身体晃了两下,差一点倒下。他抬起右臂护住脸,但是他的手腕上又重重地挨了一枪,疼痛传遍了全身。他慌了,他转身趴在地上,用手和膝盖慌慌忙忙地爬过门槛,再用脚把门砰地一声踢上。
他无力地坐在地板上,左手抬起右腕,用力活动手指,但是手指动弹不了,他知道手腕断了。
在过去的好几个星期里,院子外面的这棵猎枪树开枪,子弹都打不中目标,偏离冒标至少有1米。但是现在它突然又有了准头,它又有了横扫一切的本领。
麦肯齐从地板上抬起身子,用一个胳膊肘撑住,再用另一只手摸着痉挛不止的喉咙。铲运车还在晃动,他的头“嗡嗡”地涨得发痛。
他小心地、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移动着身躯,终于他移到了—个角落,把身体靠在车壁上。车厢停止了晃动,但是他头脑中的涨痛却有增无减。
铲运车的车门口有一个人站着。麦肯齐集中注意力,想要看清他是谁。
一个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这种声音真让他的神经受不了。
“我拿走了你的生命毯,如果你决定不放火烧音乐谷,我就把他还给你。”
麦肯齐试着想说语,值是他所能发出的只是嘶哑的咕噜声。声音太轻了,他又试了一遍。
“你是韦德?”他问。
是韦德。他看清了。
站在车门口的这个人,一只手抓着一件生命毯,另一只手握着一支枪。
“你疯了,韦德。”他无力地说,“我们不得不烧掉这些音乐树,否则人类的安全就会受到威胁。虽然这次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但是他们还会卷土重来。再失败,他们还会再试。终于有一天,他们将俘虏我们。他们光靠录音就能使我们服从他们的意志。真可谓是遥控洗脑。虽然遥控洗脑要等上更长的时间,但是,这种方法也同样能够奏效,所以为了彻底免除后患,我们一定要烧掉他们。”
“他们很美丽。”韦德说,“在整个宇宙中他们是最美丽的东西。我不能让你去烧死他们。你不能消灭他们。”
“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麦肯齐用嘶哑的声音说,“使他俩变得如此危险的不正是他们的这种美丽吗?他们的音乐使他们所向无敌,谁也阻挡不住,他们将置人类于死地而后快。”
“他们的美丽使我能生存下去。”韦德庄重地告诉他,“你说他们使我变成了一个不太像人的东西。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诚然,我们必须在思想上、行动上崇拜我们人类种族的纯洁性。但是这种理想化的种族崇拜禁锢着我们的思想,束缚着我们的手脚,使我们过着一种沉闷的,没有生气的生活,这时,一个更优越,更具有生命力的种族在向我们招手,我们难道还要崇拜这种种族的纯洁性吗?当然,我们绝对不会知道这个种族是否就是最优越的,我们也绝对不会知道这个种族将要改变我们,因为改变的过程会很慢、很慢,我们不会起疑心。
我们的决定,我们的行动,以及我们的思维方式好像依然是我们自己的。在我们看来,他们只是一群为音乐而献身的美丽生物,除此之外,他们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奋斗目标。”
麦肯齐说;“假设他们要带我们走上一条路,但是按照我们传统的正义感,我们是决不会跟他们走上这条路的,那么我们就必须服从我们的正义感。我们必须走我们人类应该走的路。人的属性规定我们只能走人的路。说多了也无益,你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韦德说。
“内利已经在放火烧音乐树了,”麦肯齐告诉他,“在跟哈珀通话以前,我就已经打发她去执行任务了。”
“可惜她不能完成任务了。”韦德说。
麦肯齐挺直了身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移动了一下身体,仿佛要站起来,但是韦德轻轻地摇晃着手枪。
“不论我是什么意思,都没有关系了。”他厉声说,“内利连一棵树也烧不成了。她没有办法烧树,你也烧不成,因为我把你们的两只火焰喷射器全收缴了。铲运车也发动不起来了,我做了手脚。所以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待在这里。”
麦肯齐朝史密斯指了指,史密斯还躺在地板上。“你把他的生命毽也拿走了?”
韦德点点头。
“可是你不能这么做。史密斯他会死掉的。如果没有生命毯,他就连生的希望也没有了。生命毽能愈合他的伤口,喂他食物,保持他的体温——”
韦德说:“你就更有理由爽爽快快地妥协啦。”
“你的条件,”麦肯齐说,“是我们不得伤害那些音乐树。”
“对!这就是我的条件。”
麦肯齐摇摇头。“我不能接受你的条件。”
“如果你想好了,就走出来叫我。”韦德告诉他,“我不会走得很远。”
他不紧不慢地下了车,走开了。
史密斯需要热量,他需要食物。自从他的生命毯被拿走以后,他就开始发烧说胡话,他的身体痛苦地抽搐过一两次,他的手捂住肋部的伤口。
麦肯齐蹲在他的身旁,竭力使他安静;他想到接下来将要度过的几十小时,就感到一股恐惧的寒流慢慢地流遍他的全身。
铲运车里投有食物,这意味着他无法获得身体所需要的热量。只要他有生命毯,就不必为这种事情发愁——但是现在生命毯没有了。车上有急救柜。然而当他从里摸到外。从上摸到下,摸遍了柜子的角角落落时,他就是找不到他需要的药品。他无法减轻史密斯的痛疼,也不能控制他的高热。治疗这些疾病,他们以前一直是依靠生命毯的。
原子能发动机可以临时用来提供热能,但是韦德已经把点火装置给拆走了。
夜幕将要降临,这意味着天气将要变冷。当然,不会冷到冻死人的程度,但是对处在史密斯这种状况的人来说,是够冷的了,他也许熬不过今天晚上。
麦肯齐蹲坐着,眼睛盯着史密斯。
“要是我能找到内利,该有多好啊!”他想道。
他去找过她——当然时间很短。他曾沿着音乐谷的边上疾走了1公里左右的路程。但是他没有看到内利的影子。他害怕走得太远,害怕离开铲运车的时间太长。害怕铲运车上的那个人,在他不在时会发生什么意外。
史密斯喃喃低语着,麦肯齐把身体弯得很低,想听清他说的话,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能听到。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向门口,首先他需要热量,然后是食物。他想到应该先搞热量,虽然用树枝生火不是最佳的取得热量的方法,但是它总比没有来得强。
在暮色苍茫之中,铲运车上的那棵音乐树呈现在他的眼前。音乐树根部的泥球指向天空,圆球形的轮廓十分醒目。在树上他发现几株枯死的树枝,就把它们采下来。用它们点火准行。火点起来以后,他就要依赖绿树枝生火,使火烧旺,发出热量,明天他可以寻找到更为合适的燃料。
在山下的音乐谷,音乐树正在调音,准备举行晚场音乐会。
在铲运车上,他找到了—把小刀,他很仔细地把几根小树枝劈成碎片,这样点起火来会更容易一些。他把碎片堆起来,准备用打火机点火。
打火机冒出了一股火苗,就在这时,铲运车的车门口出现了一个小人儿,他蹲在那儿,惊恐地看着火光。
麦肯齐吓了一跳,举着打火机,忘了把它送到树枝下面去。他瞪大眼睛看着坐在门口的这个小人儿。
德尔伯特的思想“吱吱”地钻进了他的大脑。
“你在干什么?”
“在生火。”麦肯齐告诉他。
“什么是火?”
“火就是……就是……唉,你难道连火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德尔伯特说。
“火是一种化学反应。”麦肯齐说,“火分解物质,以热量的形式释放出能量。”
“你用什么生火?”德尔伯特问,眼睛眨巴着盯着打火机的火苗看。
“从一棵树上采下几根树枝,我就用树枝生火。”
德尔伯特睁大了眼睛,他的思想显露出他极度地紧张和惶惑。
“1棵树?”
“对,1棵树。树是很好的木柴,木柴会燃烧,燃烧时会放出热量,我需要热量。”
“什么树?”
“你为什么——”但是麦肯齐住了口,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大拇指赶紧松开,打火机上的火苗熄灭了。
德尔伯特突然又惊又怒地对着他尖叫起来:“这是我的树!你在用我的树生火!”
麦肯齐坐着,一言不发。
“当你烧我的树时,我的树就没有了,”德尔伯特吼叫道,。我说的对不对?当你烧我的树时,我的树是不是没有了?”
麦肯齐点点头。
“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干呢?”德尔伯特尖声喊道。
“我需要热量。”麦肯齐固执地说,“如果我没有热量,我的朋友就会死去,这是我能弄到热量的唯一方法。”
“但是你烧的是我的树呀!”
麦肯齐耸耸肩。“我需要火,你懂不懂?只要是树,不管是谁的树,我都可以拿来生火。”
他又按下大拇指,打火机冒出了火苗。
“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呀!”德尔伯特哀求道,一面还不住地摇晃着身子,“我是你的朋友,我确实是你的朋友,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
“没有做过吗?”麦肯齐问。
“没有做过。”德尔伯特喊道。
“你们的阴谋诡计又作何解释呢?”麦肯齐问,“你们想骗我带你们到地球上去,是不是?”
“这不是我的主意,”德尔伯特解释道,“也不是任何一棵音乐树的主意,而是百科全书想出来的主意。”
门外出现了—个粗笨的身形。“有人在谈论我?”他问。
百科全书又回来了。
他趾高气昂地用肩膀把德尔伯特顶在了一边,跨上铲运车的车门。
“我看见韦德了。”他说。
麦肯齐瞪着眼睛看着他:“所以你想现在来是安全的。”
“当然。”百科全书说,“你现在用动武的方式解决我的问题是不可能的,你没有动武的手段。”
麦肯齐的手一下子伸了出去,快如闪电,他抓住了百科全书,狠命地紧紧地抓着,然后把他拖进车厢里。
“如果你敢从这个车门出去,”他咆哮着说,“你马上就会发现我动武的方式到底能不能解决你的问题。”
百科全书先是僵立在那儿,然后他像只竖起羽毛的母鸡那样浑身不住地打颤。但是他的头脑还是又冷静又沉着。
“我看不出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们会有汤喝。”麦肯齐狡黠地说。
他估量着百科全书身材的大小:“你可以做成很好的菜汤,就像包心菜做成的汤一样。我自己从来就不太爱喝包心菜汤,但是——”
“汤?”
“汤!就是用来吃的东西,又叫食物。”
“食物!”百科全书的思想起了一阵不安的战粟,“你要用我来做食物?”
“为什么不呢?”麦肯齐反问他,“你除了是一棵植物以外,你还能是什么呢?就算你是一棵有智能的植物,但你依然是一种蔬菜呀。”
他感觉到百科全书的思维在探索着,有如手指一样,抠进了他的大脑。
“你找吧,”麦肯齐告诉他,“但是你不会喜欢你所找到的东西的。”
百科全书的思想几乎不够用了。“你对我隐瞒了这方面的知识!”他指责道。
“我们对你什么知识也没有隐瞒。”麦肯齐声明道,“我们从来就最有时间去隐瞒这方面的知识……也没有时间去回想人类一度曾是怎样利用植物的。当然,在某些情况下,我们现在还在利用。我们现在之所以利用的不十分广泛,是因为我们进步了,我们已经跨越需要利用植物的阶段。如果让这种需要重新产生,那么——”
“你们就吃掉我们,”百科全书高喊道,“你们用我们建造你们的住房!为了你们自私的目的,你们摧毁我们以获取热量!”
“别激动。”麦肯齐对他说,“我们正是这样做的,所以我们现在才能跟你在一起。我们的想法是:我们有权力这样做。因此我们就走出去,我们就摘取,甚至连问一声都不必。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植物对此会怎样认为。当然,这极大地伤害了你们种族的尊严。”
他停止了谈话,移近车门口。从山下的音乐谷里传来了第一支乐曲的旋律。音乐会的调音准备工作结束了。
“等着瞧吧!”麦肯齐说,“我要更厉害地消灭音乐树。对我来说就连你也只不过是一棵植物。你以为你学到了一些文明的知识,就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你妄想!你从来就不可能和我划等号。要我们人类忘记过去的经历是相当困难的。在我们看来,你只不过是我们过去利用过的一种植物,我们今后可能还会再利用。我们甚至需要好几千年的时间才能忘掉你是一棵植物,才能开始把你看作是其他东西。但是在这几千年里,每当我们看到其他类似你的东西时,我们就会联想到你。”
“也就是说你们仍然把我看成是包心菜汤。”百科全书说。
“仍然是包心菜汤,”麦肯齐答道。
树音乐停止了,在一个音符演奏到一半时停止了,接着便是死一样的寂静。
“你看,”麦肯齐说,“稿连音乐树也让你大失所望。”
沉默向他们压来,犹如滚滚的浪潮。在沉寂中传来了另一种声音,一种“得得”的沉重的脚步声。
“是内利!”麦肯齐喊道。
黑暗中一个粗笨的影子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
“是我,头儿,我是内利。”内利说,“我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
她把韦德扔过车门,砰的一声抛进了铲运车里。
韦德滚了几下,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身上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噼噼啪啪的厮打声,接着就有两个飘动的身形从他的肩头升起。
“内利,”麦肯齐正言厉色地说,“你不必毒打他,你把他抓回来是对的,但是你不好揍他,把他交给我就行了。”
“哎呀,头儿,”内利抗议道,“我可没有揍他,我找到他时,他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
尼科迪默斯一路爬着攀上麦肯齐的肩头;史密斯的生命毯也一阵风似地飘向角落,飘在他主人的身上。
“头儿,是我们干的!”尼科迪默斯尖着嗓子说,“我们把他弄昏过去,放倒了他。”
“你们把他打昏过去的?”
“当然,我们是两个,他只是孤身一人,我们给他吃了毒药。”
尼科迪默斯在麦肯齐的肩膀上找到了位置,安顿下来。
“我不喜欢他。”他说,“头儿,他一点也不像你,我不要变成他那样的人。我要和你在一起,变成像你这样的人。”
“他吃的毒药厉害吗?”麦肯齐问,“我希望你们不要送了他的命。”
“当然不会送他的命,朋友!”尼科迪默斯告诉他,“我们仅仅使他病倒而已。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到他意识到时已经太迟了。他再也不能拿我们俩怎么样了。我们就和他谈条件。我们确实这样做了。我告诉他,如果他带我们回去,我们就停止喂他毒药。他正要往这里来,内利突然冒了出来,她上前一把抓住他,话也不说.就直奔这里而来。”
“头儿,”内利恳求道,“请让我伺候他5分钟左右的时间,行吗?我想让他记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的含意。”
“不行!”麦肯齐说。
“他把我捆起来。”内利痛苦地诉说道,“他躲在悬崖的一个山洞里,用套索捕捉到了我,然后把我吊在那里,我用了好几个小时才挣脱下来。说真的,我不想伤害得他太重,我只想踢他几脚。”
山坡上传来了沙沙声,仿佛有千百双小脚踩在草地上,沙沙的脚步声正向他们逼近。
“我们有客人来了。”尼科迪默斯说。
麦肯齐看到来的几十个侏儒似的小人,他们是音乐树的指挥。这些人走上来,蹲下坐好,眼睛幽幽地泛着光亮,一眨一眨地盯着他们看。
其中有一个指挥拖拖沓沓地向前走了几步,当他走到铲运车车门口时,麦肯齐看清了他是奥尔德。
“有事吗?”麦肯齐问。
“我们来是要通知你,那笔生意我们不做了。”奥尔德用尖细的噪音说,“德尔伯特跑来告诉我们他所看到的事情。”
“告诉你什么事?”
“你们对树所下的毒手。”
“喔,这件事。”
“对,是这件事。”
“可是你们已经同意做这笔生意了呀。”麦肯齐告诉他,“你们现在不能变卦。你给我听着,地球上的人正在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等待着音乐树——”
“不要骗我了。”奥尔德严肃地说,“你们不想要我们,我们也不想要你们。这是一场骗局,一场卑鄙的骗局。但这场骗局不是我们设下的,而是百科全书,他哄骗我们去跟你们做这种交易。他对我们说,我们有责任,有义务去这样做。他说我们应到银河系里所有低级的种族中去,担负起我们传教士的职责。他说我们只有这样做,才能重建我们的植物帝国,才能重现昔日植物帝国的灿烂文明。”
“我们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主意。你知道,音乐是我们的生命。我们创造音乐,已经有很悠久的历史了。在这历史的长河中,在这个昏暗、古老的行星上,在我们的音乐声中,我们已经忘记了我们起源于何时、何地;我们忘却了我们的身世。但是我们忘不了音乐,我们每天都在创造音乐,雷打不动,地震不摇。在遥远的将来,如果有一天,这个行星在我们的脚下崩溃,那么在这一天里,我们仍将创造音乐。你们靠行动生活,靠行动取得成就。我们靠音乐生活,靠音乐取得成就。我们认为卡德马的交响乐《红太阳》的问世,比你们发现一个新的银河系更伟大,而你们则会认为发现一个新的银河系比创作交响乐《红太阳》更伟大。休们喜欢我们的音乐,使我们欣喜万分,如果你们仍然喜欢我们的音乐,甚至在发生这些事件以后,我们还会感到很高兴。但是我们不能允许你把我们当中的任何一棵音乐树,带回到地球上去。”
“那么独家经营你们音乐的权力是否仍然有效?”麦肯齐问。
“仍然有效。你想要来,你就来。欢迎你们把我们的交响乐录制下来,当我们有其他交响乐时我们会通知你们的。”
“那么,音乐中添加进去的洗脑成分该怎么办呢?”
“从现在起,”奥尔德担保道,“洗脑成分将停止使用。从现在起如果我们的音乐使你们发生了变化,那也只是音乐自身的力量在改变着你们,这也许会发生。但是我们努力做到对你们的生活不施加不加任何的影响。”
“我们怎样能相信你们的音乐对我们人类会没有影响呢?”
“当然,”奥尔德说,“你可以设计几种测试的方法。不过测试是不必要的。”
“我们会设计测试的方法。”麦肯齐说,“但是我很抱歉,我们还是不能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我感到很遗憾。”奥尔德说,听上去仿佛他真的很遗憾似的。
“我正准备把你们烧成灰,”麦肯齐残忍地一字一顿地说,“消灭你们,根除你们。你们根本就没有力量制止我这样去做。
你们只能束手待毙,引颈就戮。”
“你还是个野人,”奥尔德告诉他,“虽然你们征服了星际间的距离。建立了一个更伟大的文明,但是你们所采用的手段依然是残酷的。你们是在堕落。”
“百科全书称武力为动武的方式。”麦肯齐说,“不论你把武力称作什么,它都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这种手段使我们得以从胜利走向胜利。我先提醒你,如果你企图再欺骗人类,那么你们将统统下地狱。这就是你们将要付出的代价。哪怕是为了救一个人,我们也要摧毁任何东西。请记住这一点——我们消灭一切威胁我们人类安全的东西。”
有一个东西“嗖”的一声窜出了铲运车的车门,麦肯齐急速转过身来。
“那是百科全书!”他喊道,“他要逃跑!内利,快把他给我抓回来!”
外面响起了一阵厮打声。“头儿,抓住他了。”内利说。
机器人从黑暗中走来,她抓住百科全书长着叶子的主根,把他倒拖了出来。
麦肯齐又转过身去,还想再吓唬指挥们几句,但是他们已经走掉了。草地上响起了一阵沙沙声,几十双小脚惊恐地踩在草上,急急忙忙地向山下奔去。
“现在怎么办?”内利问,“我们还要去烧毁音乐树吗?”
麦肯齐摇摇头。“不,内利,我们不放火烧音乐树了。”
“我们吓得他们够呛。”内利说,“瞧他们吓得脸色都变了,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的。”
“也许我们是唬住他们了,”麦肯齐说,“至少让我们怀着这样的希望吧。但是他们退去,绝不仅仅是吓倒了,他们大概还极度地厌恶我们,对我们唯恐避之不及。这对我们倒是更为有利。你知道,有一种生物捕捉我们人类,把捕获的人类圈养起来。当它们饥饿时,便把我们的同类拉出一个,生吞活剥吃下肚去。在它们的眼里,我们人类只是食物,而不是什么高级的智能动物。我们人类对它们除了有一种恐惧感以外,还有一种厌恶感。现在那些指挥们对我们正是怀着这样的两种心理。
他们一直认为他们是宇宙中最伟大、最有智慧的生命。没想到我们给他们来了个当头棒喝。我们吓倒了他们,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动摇了他们的自信心。他们遇到了天热的克星,招架不住了。当他们下次再玩弄把戏时,也许会瞻前顾后,不敢轻举妄动了。”
山下的音乐谷里重新响起了音乐声。
麦肯齐走进铲运车里去看望史密斯,发现他已安静地睡着了,他的生命毯紧紧地裹着他。韦德坐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抱着脑袋。
外面响起了火箭发动机的嗡嗡声,内利喊叫起来。麦肯齐在车厢里猛地一个转身,冲出车门,一辆天车正在音乐谷的上空盘旋,天车上的泛光灯照亮了整个山谷,接着天车迅速降落,在百米以外的地方着陆了。
哈珀匆匆忙忙地跳出天车,向着他们奔来,他的右手吊在悬带上。
“你没有烧掉他们!”他在喊,“真是谢天谢地,你没有烧掉他们!”
麦肯齐点点头。
哈珀用他的一只好手一拳捶在他的背上。“我就知道你不会烧掉他们的,我知道你绝对不会烧掉他们。你只不过是想作弄我这个头儿,是不是?跟我开个小小的玩笑。”
“不完全是个玩笑。”
“你是说那些音乐树吗?”哈珀问,“总之,我们是不能把他们带回到地球上去的。”
“我对你讲过。”麦肯齐说。
“在半小时以前,地球刚跟我联系过,”哈珀说,“好像有一条法律,这条法律是好几百年以前通过的。根据这条法律,严禁把外星球上的生物带到地球上去。以前有个笨蛋从火星上带了一盆鲜花到地球上去,这盆花差一点把地球给毁灭掉。所以就颁布了这样一条法律。这条法律一直有效,但是我们并不知道有这条法律。”
麦肯齐点点头。“有人找出了这条法律?”
“对!”哈珀说,“连银河系管理委员会也受到了指责。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把这些音乐树带回到地球上去。”
“即使你想带他们走,也带不成了。”麦肯齐说,“他们不会走了。”
“但是你已经做成了这笔交易!再说他们急着要到地——”
麦肯齐对他说:“当他们发现我们把植物用作食物,还用作其他东西时,他们就急着要避开我们,而不是急着要跟我们在一起。”
“可是……可是——”
“在他们看来,”麦肯齐说,“我们是一帮妖魔鬼怪,他们将用我们去吓唬幼小的植物。他们会对幼小的植物说,如果他们不乖,人类就会把他们挖出来吃掉。”
内利抓着百科全书的主根,拖着他从铲运车里走出来。
“嗨!”哈珀喊道,“这里出什么事了?”
“我们将不得不建造一个集中营。”麦肯齐说,“集中营的围墙必须遣得又高又厚。”他用大拇指指着百科全书,“我们必须把他关在里面。”
哈珀瞪大了眼睛。“可是他什么也没干呀!”
“他是什么也没干,但是他阴谋颠覆地球,征服人类。”麦肯齐说。
哈珀叹了口气。“这下我们得修建两个集中营了,我们贸易站旁边的那棵猎枪树老是开枪打伤我们。”
麦肯齐开口笑道:“也许修一个集中营就行了,我们可以把他们关在一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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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彼方的地平线 | 拉拉 | 《彼方的地平线》
作者:拉拉
正文
NO.1震始
天上又现出异象来:有一条大红龙,七头十角,七头上戴着七个冠冕。它的尾巴拖拉着天上的星辰的三分之一,摔在地上……她的孩子被提到神宝座那里去了,妇人就逃到旷野,在那里有神给她预备的地方,使她被养活一千二百六十天。
新约_启示录
震始
时间是:公历倒数273年1月22日清晨6时16分。闹钟在这个时候准时响了起来。
“嘀_嘀_嘀_嘀_”
有弟的手痉挛着把锈迹斑斑的闹钟打翻在了地板上。又过了五分钟,她才面红耳赤地坐了起来。嗓子干得冒烟,脑袋里象有一根钻头在搅拌脑浆似的,更要命的是呼吸。象有一头大象站在她的胸口上,踩得她一口气也吸不进来一口气也吐不出去。一定是那条老化了的密闭胶封昨晚上又泄漏了,空气大半跑了出去。有弟的第一反应是披头散发地从床上滚下来,直扑到窗边,抓起榔头狠狠地向节流阀的把手砸下去,一下,两下,接着是熟悉的“哧”的声音,一股香甜的泥土味道扑面而来。
有弟几乎是有些贪婪的呼吸着空气,不禁盘着两条瘦弱的长腿瘫坐在窗前。
有弟已经不算很小了,但是,这种年纪的她仍然搞不懂,为什么房间里非得要有致命的窗。窗户可以说是她那挤得满满的小家里唯一没有用处的东西,而且常常发生泄漏。对于建筑在坚实岩壁上的有弟的家来说,只要有一扇门就好了啊,一扇装备完善的隔离门,足够让人进进出出又不会泄漏空气,多好。而窗户——有弟常常觉得那两扇薄薄的东西会忽然一下飞走,留下两个黑漆漆的大洞——年少时,被诸如此类的噩梦吓醒可是有弟的家常便饭。
一次——仅有过的一次,有弟梦见了没见到过的东西。两扇窗户被轻轻的推开来,窗外不再是黑漆漆的岩石和泥土,而是从未见过的一大片蓝色。比裙子上染的颜色还要蓝。奇怪的、温暖的、深邃的、流动着的蓝色。
那是什么东西?有弟问遍了所有的朋友,可是人人都毫不掩饰的在呼吸面罩之下露出惊异的表情,说不出来。生活在同一密闭岩层里的伙伴们,除了见过大水箱和有弟的蓝裙子外,还没见过其他的蓝色呢。最后有弟只有去问生活在水箱里的勃比。他在深蓝色的水箱里懒懒地翻了个身。不等有弟把话说完,他就打了个哈欠,简单地告诉有弟,她看到的不过是“天空”罢了。
有弟打了个寒颤。天空!多么令人畏惧的归宿……原来天空竟然是蓝色的吗?
勃比在水箱里打着哈欠,冷冷地瞥了瞥沉浸在深深恐惧中的小有弟,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他也真是老得很了。对了对了,那已经是好早以前的事了,还是在亚利桑那和中央大通道分裂出去以前。那个时候,有弟只有7岁,勃比——800岁。
几块碎石“劈呖啪啦”的掉落到头上,有弟伸手摸了摸脑袋,马上从刚睡醒的茫然和缺氧的沉闷中清醒过来。她转动细长的脖子,一下子从地上奋身坐起。一些灰开始从天花板上飘落下来,闹钟未经允许就自己在地板上蹦蹦跳跳。有弟抬头看了看,悬在顶上的龙骨大灯筛子般的抖动着。有弟咽了口口水。现在地板也开始震动起来,榔头从空气节流筏上“噹啷”一声滚落在地,有弟就在那个时候,忘命地一步跨了出去。龙骨吊灯“哗啦”砸在她的脚后跟边上,有弟使劲把脚一缩,整个人钻进了床底。
现在声音终于传到了。先是一阵巨大的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的轰鸣象一堵厚墙,轰隆隆地从上到下横扫过整个城市,整扇窗户象呼吸似地一张一弛,紧接着,所有的东西都跳起来了。有弟发出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尖叫,两支瘦小的胳膊紧紧勒住救生枕头,象个大洋娃娃般身不由己地跟随着屋子里的床桌椅凳、灯盏碗盆一起飞舞,上下左右的摔来撞去。她紧闭了双眼,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无边无际的喧闹。开始是砰然的撞击声,紧接着是拉锯般的轰鸣,这是让全城跳舞的真正力量,慢慢的,轰鸣开始从爆炸变成浪涛般的起起伏伏,房间里的舞蹈家们开始从踢挞舞变成了忽高忽低的交谊舞——有弟几乎是有些陶醉地在枕头中深埋着脸,满有把握地等待着一切停止下来的时候。
最后又是一声轰响,但是只起了个头,就迅速的消失了。声音的魔力骤然的消失,所有正疯狂舞动着的东西嘎然而止,有弟抱着枕头在地上连翻了两个筋斗,后脑勺狠狠地撞在了一根钢管上,有弟“嗷”的一声丢开枕头跳起来,一回头看见是撞在了空气节流阀上,于是顾不上捂脑袋先一把捂住管子。
四面八方都是乱七八糟的碰撞声。大地象是被一张被巨大的力量突然揉成一团的纸,然后又打又拍的拉开来,所有的渣子都在往下掉。有弟现在有空捂着脑袋蹲在窗下,后脑勺上一跳一跳的疼得她眼泪花花。但是,她仍然很有条理的,先摸自己的脑袋,然后是脸,双手,前胸,后背,一直的摸下去,活动所有的关节,直到确定自己没有在这一次地震中受伤。
近处一个地方“哔吧哔吧”地响了几声,小收音机在地上呻吟着。城里唯一的电台昨天就报道了地震的消息,但显然没预计到有如此的强烈。过了一会儿,收音机“哇啦哇啦”的叫起来。
“……的……余震……卡……卡卡……吱……”
有弟对收音机向来很不客气,顺势一脚踢过去,小收音机在地上连打两个滚,说话终于流畅起来。
“……的余震将于六小时后到达本城。下面重复一遍,”传来的是熟悉的虚拟电台主持人的声音,“今天凌晨4点13分13秒,阿罗布大陆球已顺利脱离地球,脱离角度833-980-1110静止宇宙坐标,速度450节,目前持续转向中,预计它将在今天下午顺利转向黑洞轨道。最新公布的阿罗布上幸存的居民有1556人,公众委员会祝他们在最后的道路上一路平安。目前,与阿罗布大陆行政区的长波通讯仍然畅通,本城的居民可以在一周内与他们保持正常联系。通往阿罗布大陆的所有物理通道已紧急关闭,有关方面目前正在系统密闭中……”
有弟没有亲戚或朋友在阿罗布,所以她一点也不用着急的去打电话。她坐在地上,环顾四周,很费劲儿的考虑该怎么收拾。
“下面将要宣布阿罗布大陆离去后的修正数据。地球质量减少为405,960,446吨,空气质量减少为12,225吨,水质量减少5,333,457吨;重力将分层减少,核心重力减少为0.41G,本城为0.35G,近地面安全点为0.12G,公众委员会提醒市民注意,距地面500米深度现在重力已经降为0.05G,委员会标注为危险区域,请市民们不要再使用19、43、54、101、123号向上通道。根据公众委员会的决定,通往地面的通道近日内将全部关闭。”
也好。有弟想。那样就不会有更多的空气泄漏出去了。有弟虽然小——顺便说一下,有弟是目前整个地球上最小的人类,自从13年前她出生以来,再也没有小孩子在地球上出生过——但是很有主见。她向来强烈要求关闭所有的向上通道,因为据说她的父母,就是在某一处向上通道里失踪的。那时候有弟还小,还不懂什么叫做失踪。等到她懂的时候,她已经忘了什么叫做父母了。
“……由于阿罗布大陆与母星脱离的原因,现在修正官方统计数据。现在全球在册的人口下降为3175人,出生率仍然为零,预计出生率为零。”虚拟播音员语气平淡的念着数据,虽然说她也被植入过情感方面的素材,但现在只是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而已,又不是虚拟职业足球比赛,“另外,由于阿罗布大陆上的铀燃料没能全部转移到母星中央反应炉内,反黑洞推进引擎将不得不降低反应强度,综合考虑质量和推力的因素,历史推断委员会今晨改变了官方时间。现在的标准时间为公历倒数201年4月13日21时15分,稍后会将标准时间下载到本城所有的时间机器上,请市民们留心官方时间的变动。”
时间又提前了70年。也就是说,随着今天早上阿罗布大陆的离去的,除了1500多名居民外,还有一大段本来属于地球上所有居民的时间。虽然被阿罗布带走,可是阿罗布上的居民却没办法享受它,他们的时间最多也就只剩下四个月而已——在那之前,也就是氧气和从地球上偷走的时间用完之前,他们就会结束旅程了。
这一切对小小的有弟来说,并不比邻居家着火更能让她投入精力去思考,何况邻居家离她的家很远,在黑黑的岩石的那一端,才看得见依稀的几点灯光,邻居家就算真着了火,大约也是烧不到这里来的。有弟倒是想瞧瞧,许多的房子烧起来是什么模样。能够把岩石照亮吗?能够把这个只能用脑袋去想象的巨大而空旷的芒果城,整个的照亮吗?
书上说的天亮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弟一面想着,一面从她面前的小床开始,着手收拾残局。
“有关从银河归来的繁星号的报道,我们将延后到7点11分,”收音机在这个时候,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用惋惜的声音说道:“下面是关于本城在次此地震中的损失报道。市政厅法院大门严重倒塌,君士坦丁大道氧气储存罐发生泄露,第四自选市场电池部发生火灾……第三地球博物馆大水箱发生泄漏……”
有弟的头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床板上。
《彼方的地平线》 作者:拉拉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NO.2繁星
即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来,“繁星号”在一片苍白迷离的星空的背景下也显得分外夺目。它那残破的身躯似乎是在证明自己曾经游历过广阔的星河汉江,而现在,它只有一部分发着微微的光,以一个略略朝下的角度对着地球飘来。没人知道它是否还活着,因为它离开地球已经259880天,也就是说,从前的712年。
虽然离开了那么久远,事前又没有一点先兆,但是地球上为数不多的人还是立即捕捉到了它默默潜入前太阳系范围的身影。至少,繁星号是清晰的、动态的,边锋棱利的,和天幕上那无数颗一天天暗淡模糊下去的群星截然不同——地球上的外太空观测小组几乎要陶醉在它那跌跌撞撞的步伐中。
“繁星号——繁星号,收到请回答,重复,收到请回答,我们已经为你开放了所有频率,请回答我们的呼唤……繁星号……你的头太低了……你的轨道太危险,你切过了黄道……你已经进入到新小行星带的危险区域……你需要马上改变航线……繁星号,听到请回答……”
从所有信道中传来的,无一例外的是反静电的呜呜声。中士威廉作难的看了眼他的上级——鲁卡斯_杨中尉,后者穿着笔挺的空军制服,象钉子一样站立在疯狂抖动着的显示屏前。
“还有多远的距离,中士?”中尉问。
“不太远,长官,”他唯一的部下回答道,“它现在偏离黄道平面15度20分,已经进入了新小行星带的范围,离新谷神星座只有30分钟的距离……”
“继续呼叫,中士。”空军中尉活动了一下双脚,说道。
几乎没有费什么劲,有弟就拦到了一辆出租车。车里的空气有点奇怪的甜甜的味道,还夹杂着烟味,有弟有些受不了,但为了节约呼吸面罩的氧气,她还是把它摘了下来。出租车司机静静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并没有急着问要上哪儿。
“请问……”
司机“呼哧呼哧”地响了两声,算是回答。
“请问……”有弟向前坐探身过去,问。
“他们走了。”司机说,声音颤抖而无力。
“恩……”
司机“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在昏暗的车内灯下,有弟看见他哆哆嗦嗦的拿着一支针管,在自己的左臂上比划着。针头抖动得能把他自个儿的左臂整个扎穿。
有弟伸手夺过针管,拽过司机的左臂,熟练的在他的胳膊上来来回回的拍打着,还没等司机有所表示就一针扎了下去。司机连连抽着冷气,在座位上翻着白眼痉挛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小、小……家伙……我认得你……”司机哆嗦着说,“你是、最后一个、孩子,对吧……我应该称呼你……你真小……但是谢谢你……”
有弟在自己的位置上端端正正的坐着,很有礼貌的点头示意。
“你有……这个吗?”司机吃力的举着针管,问。
有弟摇摇头。她当然有这种可以麻醉及消除恐惧感的吗啡针,城里的每一个成年人都可以无限制的使用这种娱乐,但是她还没有成年,公众委员会发给她的两支紧急备用品现在还收藏在她的监护人那里。
“要……有……才行……”药力已经上来,司机咧开了乌黑的嘴唇,傻笑着说,“你得有……准备……知道吗,我听说阿罗布……那里准备不全……你知道,他们那里有一半的人……最后没有这东西……”
有弟打了个寒颤。“在我的监护人那里——到时候,他们会来给我注射的。”她的声音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
“那就好……你要去哪里,小孩?”
“请送我去博物馆——请快一点。”有弟急切的说。
司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繁星号看来已经不能幸免了,长官。”
杨中尉走前一步,仔细看看显示屏上的飞船的影子。它很清晰、也很笔直的朝向新谷神星座而去。那是一团闪亮的由数十万颗微小的发光尘埃组成的小行星团,在新小行星地带,这一团光是最惹眼的集合。
“我们已经试尽了所有的办法吗,中士?”
“长波和短波的模式已经全部使用了,长官,”威廉中士一个劲的搓揉着自己的额头,“但它还没有进入微波的通讯范围。”
鲁卡斯_杨中尉无声地咽下了一口唾沫。“能找到繁星号的资料吗?”
“它是760年前——也就是大逆转以前在地球本土生产的最后一艘际间飞船,也是最大的一艘,是远征部队的旗舰……安装了现在已经失传的推进技术,目标是昂星团β71……太阳风暴时期在北落师门附近……从没有听说过它要回来的消息。都以为它不会再回来了。”
“然后呢?我是说关于它的技术我们知道多少……也许七百年前的通讯模式,我们已经停止使用了。”
“没有,长官。”中士两手一摊,“您忘了,所罗门大陆已经分裂出去三十年了——那一次很突然,您知道……我有两个兄弟……我们没有什么资料留存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中尉咳嗽一声,“好吧……我是说,繁星号,难道它自己看不到面前的星群吗?没有反应……它死了吗?”
“应该没有多少人能活过七百年……它也许是根据自动返回程序回来的。七百年前还没有出现新小行星带,您知道。”
“七百年……它都去过什么地方?”
“这谁知道?”
“那么接下来它要去哪里?”
中士看了一眼他的上司,“……这谁都知道。”
鲁卡斯_杨中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出来,“中士……它还没有进入微波的通讯范围?”
“快了——还有20分钟,长官。”
“它还有多长时间会和新谷神星座接触?”
“很快——不到20分钟,长官。”
芒果城虽然在剩下的三个有人居住地下城中属于最小的一个,但从漆黑的城市这一头到那一头,还是花了近15分钟左右。让有弟稍微觉得有点遗憾的是,尽管经过了巨大的地震,城市还是淹没在一片漆黑和静寂中。人类和建筑本身早已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冲击——城市里没有火光,也没有明亮的灯光,建筑在岩壁上的象芒果壳一样的住宅里透出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象极了天幕上那些暗淡的星群。矗立在城市的中央,巨大如城堡般的大博物馆越来越近,渐渐的传来了轰隆隆的水声。
“你去看勃比?”出租车司机忽然问。
“恩。”有弟说,“听说大水箱漏了。”
车内一阵沉默,然后停了下来。有弟戴上呼吸面罩下了车,司机忽然按响了喇叭。
“嘀——嘀——”
声音在黑暗中很刺耳,有弟吓得一跳转过身来。出租车司机那苍白汗湿的脸紧贴在车窗玻璃上望着她。
“替我向它说再见,孩子。”
有弟有点儿茫然地点点头,转身跑进博物馆的大门。她一进门就“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到处都是水。水“轰轰”地向四面八方流淌着。这种情形简直可怕,因为有弟从生下来到现在所看到过的最大水流是从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可是现在,从所有的门和窗户里都流淌出水来,水象是很久没有流动过一样延着长长的台阶尽情的宣泄着发泄着奔涌着,在深幽灰暗的走廊里,水是黑色的,散发着腥臭,粘乎乎的象浆水,乌龙一样的搅动着,把为数不多的几件破烂展品撕扯成破烂,在门厅里来回冲撞回旋……
有弟跌倒在大门的台阶上,差一点就被回流的水冲进旋涡里去。这个小丫头只喊了一声,就迅速的从地上爬起来,敏捷的跳到一旁的楼梯扶手上。尽管扶手窄小,但是有弟还是很仔细的检查了自己的呼吸辅助系统。
有弟。
声音没有通过空气,也不是从呼吸面罩的耳机里传进来的。这声音更象是浑宏的大钟,直接敲打在有弟的思维深处。这是有弟最熟悉不过的声音,她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她抬起头,看着楼梯尽头的那扇从未完全打开过的大门,水正从内里滚滚而出。
“勃比!”
大水箱已经破了。
水倾泻而出,在巨大的洞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在灯光照射之下,蓝色的大水箱破天荒的向世人展现出它苍白破旧的外表。水已经快要放光了。勃比小山一样的身体横卧在水箱底部。有弟看见勃比的背脊在深深的起伏着。
“勃比。”有弟喊。
勃比睁开了眼睛。它是那样的巨大,仅眼睛就比有弟整个还要高。这是一双看穿时间的眼睛,从过去望到现在的灰苍苍的眸子。有弟向前走,直到隔着玻璃站在那眼睛前。
我一直在等着你来。
勃比说。
“勃比,”有弟有些担心的望着迅速露出水面的勃比班驳的身躯,“你怎么了?”
我很好。
“可是你的水都要漏光了……”
是的。
“没有水,你怎么办?会觉得干吗?会生病吗?”小女孩几乎是喊着问。
我会死。
有弟全身一震。
“可是,勃比你不是呼吸空气吗?你没有空气吗?我有,我会分给你的!”
勃比微微眨动眼睛,和气的看着有弟。
我呼吸空气,但是,蓝鲸离开了水一样也是活不了的。我的身躯太沉重,连自己也承受不住。没有水我就会死。
有弟的头撞在了玻璃墙上。
“水呢?水呢!”她喊了出来,“还有水啊!把漏堵上就行啊——还有水啊,在大水管里——勃比!”
蓝鲸——勃比摇摇头。他那巨大的头颅,摇动起来连整个山洞里的光线都忽明忽暗。
我得生活在海水里,有弟。我已经在这个发着腐臭的海水罐里生活了七百年。没有海了。再没有海水了。
有弟惊惶的望着那只大眼睛。
蓝鲸缓慢的闭上了眼。一场颤抖象道涟漪从头传到尾,蓝鲸打了个哈欠,接着是撕裂般的呼啸,一道浑浊的喷泉从它的头顶上喷射而出。这道喷泉足足喷射了两分钟之久,大雨“哗哗”的打在玻璃墙上,有弟一动不动的站着,虽然水流遮挡了视线,但仍然能清楚的听见勃比的声音。
我要离开了,有弟。
“去哪儿?”
去很远的地方。去寻找我的海。
“有水吗?”
有很多的水,天地间都充满了海水,碧蓝的,咸咸的海水。
“可你怎么去呢,勃比?没有车了,出租车司机让我代他说再见……”
勃比咧开那数丈宽的大嘴,笑了。
让我来告诉你蓝鲸的秘密,有弟。我将要飞翔了。我会飞。是的,我们会飞。每一头被繁星照耀过的蓝鲸都是会飞的,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勃比?”
蓝鲸是飞翔的动物,有弟,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飞。因为我们生活在大海里。大海是比天空还辽阔的地方,我们不需要飞翔。但是,现在,你会看到这世界上最后一头会飞的蓝鲸。
有弟额头上的留海一根根的竖了起来。“可是……勃比……空气呢?你离开这里,可是外面的世界没有空气啊——没有这么多的空气啊勃比。”
我深吸一口气,能够在大海里潜行一个小时。时间已经到了,有弟。天空中有东西在召唤我,我已经闻到了大海的气味。
“勃比——!”
大地一阵晃动,蓝鲸伸展开硕大的身体,在水箱里扭了扭,剩下的海水惊涛拍岸般冲击在玻璃墙上,有弟尖叫着向后退开。但是,蓝鲸似乎比她还要灵活,当她在慌乱中再一次抬起头来时,一座小山已经庄严的漂浮在半空之中。
“……!”小女孩想喊,但是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整个洞中充斥着巨大的轰响和喧闹的潮水声。
蓝鲸在空中,慢慢的转过身来。那是一片浮动在半空的云,它的阴影投射在有弟的脸上。
有弟恍然明白过来。她转过身,迈开瘦弱的双脚,不顾一切的向外狂奔。
“不要!”
接着是三百个霹雳在身后炸响。巨大的、坚不可摧的、存在了六百年之久的大水箱碎裂了,爆炸开来了,在黑暗的地底深处,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
这一切在有弟听来不过是一阵嗡嗡的喧闹而已。闭着眼睛,好象失去了重力,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中漂浮着翻滚着,手脚挣扎着扑腾两下,嗡嗡声变成了咕咕的声音,终于“哇”的一声,浮出了水面。
整个大厅都已经变成了白浪翻滚的池塘,有弟从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半趴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虽然戴着呼吸面罩,但是寒冷还是让有弟拼命的咳嗽,她一面咳一面挣扎着爬上石面。
有弟。
有弟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眼前忽然昏暗了,有弟怔怔地转过身,蓝鲸浮动在她的眼前。
“勃比……”
再见了,有弟。
“你要怎样离开呢,勃比?”小女孩问。
这个洞直通到外界,遥远的大地的表面。人类最后撤退到这个城市时的通道,就在洞的上方。现在离开吧,孩子。我要冲破这道最后的屏障,大道就要展开了。
有弟往后退了两步,“勃比,不要!”
蓝鲸在空中转身,刮起的狂风在浊浪中掀起浓密的水雾。有弟又退了两步。
“勃比——你认识我的爸爸妈妈吗?”小女孩使劲的喊道。
他们消失在向上通道中——就在这上面的某个地方,谁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上去?”
上面有伟大的世界。蓝鲸说。
有弟深吸一口气,甩开细细的胳膊,奋身跳上了蓝鲸厚重的尾鳍。
《彼方的地平线》 作者: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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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空空如野的宇宙
鲁卡斯_杨中尉从椅子中跳了出来,咖啡杯摔得粉碎。
“怎么了?怎么了!”他吼道,“是爆炸吗?”
中士的手在键盘上疯狂的敲着,“不、不知道,突然的……”
显示屏跳动几下,恢复了正常。两个人疑惑的望着那一团紫色的辉光。那团光此刻离地球有600万公里之遥,但还是看得很清楚。它象一朵突然盛开在新小行星带的花,迅速的扩大、伸展、变幻着,渐渐的象迷雾一样笼罩了整个新谷神星群。
“……一团光……长官……”中士茫然的说。
“是繁星号?它撞上去了?它爆炸了?它的尘埃……”
“不是,长官……是一个礼花。”
“一个——”
“礼花弹,长官。”中士望着同样目瞪口呆的上司,“一个礼炮……从前航海舰队携带的那种……回到港口的时候……”
“你疯了,中士。”
“但愿如此。”
“繁星号呢?”
“等一下——我调换了频道,”中士手忙脚乱的折腾着,“现在是……当然,马上切回来。”
因为只有唯一的一台显示器,中尉只好耐心的站在那里。显示器吱吱的响着,不断的切换着礼花,新谷神星群,原所罗门星系,新小行星带,格罗富舰长,原仙女星座,原北落师门座,原小熊座,繁星号……
“等、等一下,”中尉有点拿不准的说,“往后,往后。”
繁星号,原小熊座,原北落师门座——这个星座是天空中所有星座中衰退得最厉害的,已经只剩下一点光影了。
“再往后,中士。”
原仙女星座,格罗富舰长,新小行星带。
“停——往前。”中尉喊道。
格罗富舰长出现在屏幕上。
鲁卡斯_杨中尉接连退了五六步,撞倒了自己的椅子,才勉强定住身形。
格罗富舰长透过600万公里的空间凝视着他,中尉象筛子一样抖起来。
“繁星号,呼叫地球。地球回话。这里是繁星号……怎么,我看到了一个中尉?”传来的声音跨越虚空,显得轻飘飘的,没有实感。然后那影像动了起来,他冷冷地扫视了一遍狭小拥挤的外太空观测小组——公众安全委员会——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军营以及两个抖成一团的低级军官。
“而我,看到的是一个鬼魂……”中尉喉头里咕噜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个鬼魂庄严的直视着他。“我是罗曼德_冯_格罗富大将、黑森林勋爵、北落师门公爵、联合第八十三舰队司令、地球远征军团的统帅。先生们。”
那想必是比天还要高大的军衔了。中尉和中士的脸刷的转为灰白。两个人仓促间在屋子里挤成一团,然后僵直地行了数不清的军礼。
“远征团……离开地球已经七百九十年了。”中士小声细着气说着。
“因此我才需要先生们有谁告诉我,现在我所面对的破碎石头,是否是我们离开时还称为地球的那颗行星?”
“是的,长官,地球——在我们的备忘录上这样记载着。”第一次与如此高阶的上层说话,中尉的言语不免有点生涩僵硬,“……地球剩下的部分。”
“我的舰刚观测到一部分地墁脱离了地球,”格罗富大将说,“这么说分裂还在继续?”
“剩下的四块大陆中的一块,”中尉陪着小心说,“如果剩下的不继续分裂的话……”
显示屏幕闪动起来,过一会儿又归于安静。格罗富大将仍然站在那里,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什么表情。
“你的上级,中尉。告诉他们我要见地球的最高行政长官。现在的。剩下的。”
“我的上级就是您,大人。”
“你的上级!中尉,在地球上的行政长官……如果有的话。”
“有。”中尉的声音明显的抖了一下,“大人,就是我。”
虽然地球上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气体了,可是以如此高的速度向上飞驰,仍然让有弟觉得耳朵边如同刀刮一样的疼痛。风“呼啦啦”的响着,扯出一长条一长条的白雾从身旁掠过。有弟紧紧的趴在勃比宽阔的背上,只觉得一颗心直向下沉。
“勃比——!”
有弟,看。
有弟睁开眼睛。两旁崎岖的山壁闪电般的晃过。山谷在遥远的下方,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前方是黑暗,望不到边的黑暗。在那黑暗中忽然什么东西闪现了光芒,接着是星星点点的连成了一长串的光芒。有弟的眼睛亮了起来。
“桥!”
说话间巨大的铁桥已经扑面而来。这是一座高架在无底深渊之上的拱桥,桥的这一端到那一端,又宽又厚,残破不堪,无数陈旧的装裹批挂在它身上,象尊脚踩着世界两端的阿特拉斯。蓝鲸从它的下方风一般的掠过,有弟抬起头,敬畏莫名的望着它再度消失在沉默的黑暗中。
“那是什么桥,勃比?”
那是卡桑德拉大桥。从外到内的桥。最后一座大桥。
“最后一座大桥?”有弟久久的回头望着。黑暗混合着白雾,深渊越来越远,越来越嚣张无忌的张大了无底的大嘴。有弟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山谷里会有桥?”她问。
那是人类为了从外面逃到地球的深处,不得不建造的桥。两百年前我经过那里。两百年来,再没有人愿意记起这座桥梁。
“两百年前?勃比,两百年前你经过这里吗?”
三千五百人。你的父母。九百一十七个机器人。我和我的大水箱。我们经过这里。我们逃过这里。为了抢建起救命的桥梁,一百四十六个人跌入了深渊,三百五十七个机器人耗尽了他们最后的能量。
“……。”有弟见过机器人。很老的几个机器人,住在养老院的二楼。他们的模样都很陈旧,很苍白,因为缺乏能量的关系,所以行动迟缓。他们是使用电池的机器人种,负责照顾老人和把自己的核燃料捐献给中央反应炉而只剩下躯壳的燃料机器人。
“……从外面的世界逃进来?”
从毁灭的世界逃出来。
“毁灭的世界?在哪儿?”
就在你的眼前。
峡谷骤然开阔起来。
这是地层深处的峡谷,崎岖蜿蜒的山壁上布满刀刃一般锋利的岩壳,象一层层龟裂开口的皮肉。数十亿年来地球之核向外喷溅其可怕威力的道路,被炽热的岩浆腐蚀烧熔后留下了斑斑痕迹,虽然地核已经完全冷却了数百年,但仍能感受到从貌似冰冷的山壁后面不时透出一丝丝的热气。蒸汽在空气中凝结,化成一片雨雾扑面而来。
万桥殿就建筑在这一片含蓄的热力和流动的寒潮中。当有弟凝神细看时,蓝鲸飞近了它的下方,慢慢的开始穿越蜘蛛网一样密集的桥梁。
无数的桥汇成了万桥殿。它们象是想要把这破碎的地层缝合起来的线一般,密密麻麻,左穿右纫。有铁桥,有木桥,合金的桥梁,更多的是石桥。这些桥千资百态的架设在数不清的岩石之间,吊桥,拱桥,斜拉桥,框架桥,由无数根钢绳连接起来的绳桥……有的浩大,有的修长,有的厚沉,有的轻巧,大半毁坏,相互拥抱支撑在一起。从上到下,地势由窄变宽,又由宽变窄,桥也由钢制渐渐变成了合金,最后全部变成了石桥。
桥的两端是修筑在石壁上的蚁一般的人类洞,混乱而扭曲,但紧紧的挨在一起。这些洞现在都张大着黑洞洞的口,象是镶嵌在地狱石墙上喊叫的冤魂。
蓝鲸的速度慢下来,没有了空气的嘶鸣,四周忽然的静了。有弟胆怯的趴在蓝鲸的背上,害怕的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一座座风化腐朽的桥梁从眼前,从身旁,从身后一个接一个的掠过。这些桥梁的尸骨,在黑暗中站立百年的鬼魂,看见活物经过,发出啧啧的声音。
这里是你父母生长的地方,有弟。这是五百年前人类建造的据点。它曾经是维系整个地球的中枢,让分裂的八大地墁连接的大陆桥。你的父母来自不同的州,在这里认识,又一同逃离这里。
有弟对父母的认识,仅限于那唯一的一张父母合影的照片。照片很模糊,记忆也模糊了,记得父母仿佛是亲密的靠在一起,背景是空白的。父亲长什么样什么表情,忘了。母亲在照片里微笑着。那微笑是有弟渴望了一辈子的东西,可是当她知道自己的父母为了向上攀爬而把自己寄养的时候,就不再去回忆有关这个微笑的一切想象了。她趴在蓝鲸的背上,因为不愿意谈及父母而皱了皱眉。
“为什么要逃离这里?”
因为越来越冷了。没有太阳,地核也失去温度,上层的岩石就断裂开来,把这里毁坏、砸碎。两百年前发生的大地震,把已经封堵的向上通道震开,空气变得稀薄,所有的水都漏光,死了很多人,最后他们决定搬走。遗憾的是他们决定把我也弄走。
“遗憾?……你不是活下来了吗,勃比?”
是的。但是本不该活下来。在我的那个时代,没有哪一头蓝鲸活过100岁,而我已经活了800年了,有弟。长久得活着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有弟沉默不语。在这个时代,活着和死去都没有什么意义。
“这么说你没有上级?”
“当然有,大人,就是您。”中尉点了一下头,说,“最后一位提拔我的劳伦斯少将,四年前和中央大通道一同脱离地球……”
“从我的舰上看得到地核中央反应炉。”
“半个。”中尉说,“另一半还嵌在岩石里。反应炉还在运转,大人,我们还有两百年的时间。”
“我将要和你讨论的,中尉,不是时间问题。”
“您打算来拯救我们吗,长官?”
“除非我能拯救整个宇宙,中尉。”格罗富舰长屹立不动的身影在屏幕上显得暗淡无光,“……我带来的是一个毁灭的信息。”
“哦。”中尉淡淡的说。
格罗富舰长低头沉默了一阵,好象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握着拳头在嘴前咳嗽一声。
“就最直接的语言来说,中尉……我们的宇宙已经不在了。或者说,我们已不在我们所知道的宇宙中了。从地球到最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没有星系,没有星云,没有恒星,没有行星,没有尘埃,没有暗物质,没有反物质,没有放射线……没有你所看到的一切,除了你的地球、我的战舰,以及那不幸分裂出去的什么萝卜——之外什么也没有,星光是这个骗局中最后的道具……这是个空空如野的宇宙。”他终于说道,“我们被遗弃了,中尉,被我们认识的那个上帝。”
“我们在高天上的父。”鲁卡斯_杨中尉补充说。
《彼方的地平线》 作者: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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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4向上委员会
从前地球是很大很圆很亮的。地平线望不到边。海洋辽阔无边无际。太阳早上从东边升起,晚上向西方落下。白天很亮,夜里有月亮。
“我听说太阳很热很热,月亮冷冷的,”有弟歪着头想,“太阳怎么热法?从岩石缝里冒出蒸汽?”
让整个大海冒出蒸汽,有弟。早上太阳从东方的海洋升起,大海就被蒸腾的云雾所包围了。云霞在蓝天上画出图案,而蓝鲸就生活在深深的海洋中。
勃比说的这些有弟连一点想象的余地都没有。她不知道什么是太阳,什么是云霞。至于大海?勃比的大水箱是她见过的最大的水池。
那个时候,他们正飞向一连串伟大高岸的桥梁。这数座桥梁位于城市最开始的地方,也就是全城的最高处。万神殿象一座建筑在橄榄里的城市,它由一道神工所开的峡谷开始,结束在另一道鬼斧劈成的峡谷中。在那无数座千姿百态的桥梁之上,横空亘立着三座大桥,一层接着一层之字形的排列着。在三座大桥的上方,是一道从黑暗的空间中伸展出来的天梯。那条梯子在第二次大分裂时代曾经是从不断崩裂的地面世界逃进地心的唯一通道,八万人在那条长梯上绝望的号泣过。第三次大分裂的时代,它在剧烈的震动中从中断裂开来。如果那时它砸下,也许会死掉几千人,但它却奇迹般的折成两段,深深的嵌在岩石的穹庐之顶,没有直接把坠落的惩罚降到幸存者的头上。
钢铁也是有感情的啊。
桥在山谷列列的风中摇摆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是地球的齿轮在转动。
蓝鲸和它们比起来也显得渺小了,所以他们一时间没有说话。蓝鲸默默的越过第一座和第二座铁桥,靠近第三座大铁桥的顶端。他们象大树下的昆虫一样接近天梯,它离得那样近,有弟仰得脖子都发酸了。为了能够站稳来看清它,有弟几乎不费劲就从鲸背上跳到了锈迹般般的铁桥上。
大铁桥发出巨大的“嘎”声,欢迎她的到来。
这里是一片白雾茫茫的世界。有弟觉得很奇怪,因为这里应该没有什么空气才对。但白雾象影子一样围绕着她,包裹着她。这种带着些微热蒸汽的雾气轻易就渗入了有弟的皮肤,接着又蒸发开来,让她不自禁地打着寒颤。有时候雾飘散开来,隐隐约约的看到天梯的尽头,仿佛是从一个望不到头的通道中延伸出来的。
那象是一口喷吐黑暗的巨口,天梯的延伸体深入它的咽喉,向上通道就在这里。
天梯虽然已经断成两截,但它的旁边还有一条窄窄的步梯,这是当年建造时修建的工程梯,天梯的倒塌把它拧成了S形,但却奇迹般的没有断裂。有弟仰望着它,心里有点傻气的想象着它笔直时的模样。她伸出细长的手指,在眼前比画着。
雾气似乎在开始流动了。蓝鲸在心里咕噜了一声。这声咕噜象是一圈荡漾开去的心灵涟漪,有弟马上察觉到。她抬起头,望着踌躇不前的蓝鲸。
“勃比,我们不往前走了吗?”
蓝鲸用它灰苍苍的眼睛看看有弟。
向前走,但你得留下,有弟。我们要在这里分手了。再向上的世界,已经不再是人类能到达的了。
“……”有弟紧抓着蓝鲸的一支鳍,不明所以的望着它。
不要忘了我们都是被放逐到地底深处的。上面已经改变,不再是从前人类和蓝鲸可以平静生活的乐园。往上走你有危险。
“可你说过要去找你的海。”小女孩嚷道。
很远很远。蓝鲸温和的看着她。需要跨过无数你现在不能跨过的空间。
“……!”有弟还没开口,从上方传来了“哒”的一声响。
这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巨大一声。有弟抬头望去,在那歪歪扭扭的工程梯上,离着他们几百米的高处,矗立着一条淡淡的人影。他手里握着一跟手杖,在梯级上重重的一顿。
“哒!”
“向上者!”
一声断喝。
外太空观测室里的空调,单调的“吱吱”响着。
中尉忽然“哈”的一声,谁也听不出来是在嘲笑还是叹气。
“我不能理解。”
“这不难理解。”
“那么——”中尉脱口说,“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格罗福大将沉默地望着他。
“没有宇宙……到底是没有了……还是从来都没有过?”中尉不胜疲惫的举起双手,象是要捧住自己的头,“这不难理解……但是……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在这里守、守护……你要守住地球——地球历倒数第三百零一年九月十二日——你的任务是开动着原子能反应堆,一直开一直开一直开……”中尉嘿嘿的笑,哆嗦着说,“要保持住距离。要保持住尊严……要保证地球永远不被那该死的黑洞吞没——劳伦斯将军的最后命令,要永远的留守在我们的星系!哈哈哈哈!”
中士使劲别过头去。
“那么宇宙呢!”中尉愤怒的大喊起来,“不是说衰退吗?!不是说红移吗?!不是远远的弃我们而去吗?你干嘛不开动你那该死的飞船去追上它们?!”
“我走遍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船长庄严的宣告道。“我走遍你能想象和没听说过的所有的区域。为了送死我去了每一个臭名昭著的险滩,我穿越所有未知的星云地带。我发狂的追逐着每一颗白矮星和黑洞,根本没有想过要重返地球……我不知疲倦不知死活不知羞耻的跑了七百年,你这个吃人造蛋白长大的白痴。”
中尉和中士怔怔的听着这一通从六百万公里外传来的痛骂。
“你这个小不点儿的中尉,披着空军的军服。”格罗福大将冷笑一声,“这可真是七百年来唯一令我开怀的笑话!你的天空在哪里,中尉?你和苔藓的寄生虫一道藏在地底下,用一根烂望远镜向外偷窥——你看见了什么?在天上那些发烂发臭的星光?你真的以为它们在红移而显得模糊?你以为你看得穿时间?你看到的星光全都是在好几百亿年前就出发前往地球的光子,所以你只是在观看历史——是的,它们曾经在那里过,我可以保证。”
外太空观测室里的空调,单调的“吱吱”响着。
“那么从前的那个宇宙……上哪里去了?”
这个人象幽灵一样轻飘飘的在雾中忽隐忽现。有弟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好奇的走上两步。
“向上者,够了。”
声音很苍老,但在这空气稀薄的地方,显得有些尖利刺耳。有弟因为戴着呼吸面罩的关系,几乎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她又向上走了两步。
“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了,向上的归宿已经满了!”
“恩?”有弟伸手支着耳朵,尽力去听清那沙哑的嗓门。
“够了!向上是危险的。我以向上委员会的名义……”
雾气飘来散去。声音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有弟顾不上回到蓝鲸的身边,自己一个劲的向上走着,一面努力的听。“什么——?”
“停下来!没有再向上的通道了!现在已经很危险……大地还没有平息下来!”
“你说什么?”有弟“当当当当”的直跑上去。在这重力明显下降的地段,向上跑也并不那么困难。
“停下来!不能再往前了!”上面传来盛怒的吼声。那个人手中的铁杖再一次重重的落在阶梯上。
“哒!”
整个梯子都摇晃了起来。有弟尖叫一声,第一反应是趴下来紧紧的抓住梯级。整座铁梯都因为震动而“扑簌簌”的掉灰,而真正吸引有弟注意力的,是粗粗的刻在她面前梯级上的三个字——可塞尔。
有弟微微抬起头。
巴鲁克和辛迪。
她再仰——乔治_威尔。
有弟不由得在梯子上坐起身来。从下往上的每一步阶梯,都刻着人的名字。有的是一个,有两个的,最多的三个。密密麻麻的人名,直通到遥不可见的高处。
这个时候,有弟的眼光才第一次落到那个站在离她不远的人的身上。
和想象的差不多,这是一个很老的人了。这一点可以从他那破烂支离脏得辩不清颜色的披风和几乎有一百年没有修剪的苍苍须发上看出来。在那张刀砍斧削的脸上隐藏着两只灰朦朦的眼睛,疲惫的凝视着有弟。他的双手在有弟看来好似风干的橘子皮,左手撑着铁杖,右手拎着一根铁锥。
这个人站在那里好象有好几百年的样子。风吹动他的披风,露出右肩上一个大大的黄金嵌三角标志,表明这是一位向上委员会的高级官员。
在这个分崩离析的星球上,只有两个组织的权威跨越分隔的密闭岩层。一个是公众委员会,一个是向上委员会。
公众委员会管理在生的人,向上委员会管归宿。
确切的说,是负责让荣耀的去死变得更有效率和尊严。
“你好。”她打招呼说。
“下面来的小孩,你已经走到头了。这以上是禁区——生理上、心理上的——和法律上的禁区。今天早上的地震还没有结束……已经下达了禁止上行的通知。”老人细细的打量了她一会儿,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僵硬的说。
“我来送我的朋友。”有弟说。这个时候,那老者的视线才头一次越过小女孩的头顶,望向她的身后。小山般的蓝鲸仿佛不受重力的影响,正稳重的籍由稀薄空气的撑托向上漂浮,这情景令他大吃一惊。
“蓝、蓝鲸!”
勃比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声,有弟知道它认识这个人。可在这地球上从没有人看见过飞翔的蓝鲸,那老者仰头看着云彩般逼近的蓝鲸,下意识的退了两步。
“你是谁……你是什么?!”
除了有弟以外,没有人能听得见蓝鲸心灵的低语声。所以蓝鲸只能温和的望着他,沉默而惜别依依。
老者虚着眼睛,忽然的全身颤抖起来。
“勃比……勃比……是、是你吗?”
蓝鲸眨了眨眼睛。
老者一下张大了嘴,但说不出话来。他颤巍巍地向前迈了一步,用难以名状的神情注视着蓝鲸。
“……勃比!勃比!……是、是你……勃比……你……你……也要……”
蓝鲸微微的点头,那沉重的点头连整个铁梯都跟着晃动起来。老者伸手抓住扶手,右手的工具“哗啦啦”的散落了一地。
“勃比……你也……”老者惨然的说道,“那么……没有蓝鲸了……”
“没有蓝鲸了?”有弟诧异的问。
“还有几头蓝鲸……还有多少海水?”老者眼望着蓝鲸,绝望地喊着,“还有多少人能从万桥殿把它举起,逃过救命的卡桑德拉大桥的冰面?还有几个人知道……这颗星球上除了人类……还有其他的动物……勃比,原来……你会飞……和所有的人一样、最后……飞到高天上……”
蓝鲸摇摇巨大的尾巴,可是还是不能发出声音。这情景诧异而凄凉。在这高出城市的天梯之上,在一片蒸汽的吱吱声、风的呼啸声、破败钢铁的呻吟声之中,进行着一场对话,只听得到老者沙哑的喊叫,另一边却静默无声。老者怔怔的看了蓝鲸一会儿,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到不得不弯下腰坐在阶梯上。
有弟假装没有看到其实是混浊的泪水涌出了他苍老的眼睛。这不奇怪。有弟已经见到太多的眼泪——除了她自己的以外。做为一个出生在以毁灭的日子为标准倒计时年代的人,有弟简直就不能想象哭是什么东西。她能打理自己的一切。她知道一切的结局。难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但年幼的她却懂得乖巧的理解别人的感受。所以她只是装作不知道的注视着眼前的阶梯。她慢慢地念出了这一步阶梯上的名字。
“安达和九信。”
“……八百四十一步……倒数第五百一十六年的向上者……夫妇。”老者咧着嘴,装着被风迷了眼睛。
有弟抬头。“福罗伊德和巴罗斯第尔_康。”
“八百四十四步……倒数第五百一十五年七月的向上者,老师和学生……”
有弟站了起来,向上走。老者想起自己的职责,刚要出声阻止的时候,有弟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前。老者被小女孩那一双乌溜溜黑得发亮的眼睛吓了一跳。
“……四海和芑云。”小女孩轻声念道。
“一万一千八百四十一步……倒数第二百八十年的向上者……夫妇。”
“你认识他们?”小女孩问。
“当然认识……夫妇——最后的一对夫妇,因为他们育有世界上最后一个孩子,所以被赋予继承这个地球的权利……但是也往上行了……”
“他们怎么了?”
“刻在这阶梯上的人名都是已经在向上的通道中找到归宿的人。”老者庄严宣告道。
“他们都死了吗?”小女孩轻声问道。
老者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这不一定……有的人是回家了。”
他看了有弟一眼,觉得这个小女孩全身都在颤动着。
“从这里一共走上去三万六千一百四十人,孩子……你认识这两个人吗?”
有弟没有回答,静静地向上仰望。
离她不太远的地方,是生长出天梯的熔岩洞口。从下面看来如此遥远,没有想到转眼间就在眼前了。所谓的天梯原来一点也不难爬。
所以有弟不明白为什么从这条梯子上经过的人要被冠以向上者这样暧昧而崇高的封号,被纪念,被雕刻,被自己的孩子找到自己的墓碑。
和天梯那庞然的残骸比起来,脆弱的工程梯在风中轻轻摇摆,发出钢铁嘶哑的呻吟声,象个哭泣的声音在一遍一遍的念呢着刻在它身上的数千个名字。
“他们都死了吧。”有弟轻轻的喃喃自语。
“向上是无比荣光的事情,”老者的声音,轻飘飘的从身后传来,“只有彻底的放弃苟且偷安的地底黑暗,勇敢向上返回地面的人才有此荣耀……只有经过向上委员会的审核……”他看了看有弟——个头虽然瘦小,但也不算是他所见过的几千个向上者中最矮小的——叹了口气。
“好吧,反正都一样,让禁令见鬼去吧。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如果你决定了的话。你已经决定放弃地底的生活,将你自己的命运放诸众神的手,意即你也同时舍弃生命——从此上行,只往上行,永不回头,直至找回失去的世界为止吗?”
有弟有点惊讶的看着老者。她的年纪幼小,因此从来也没听过这芒果城中所有成年人都耳熟能详的询问。
“什么……舍弃?我……生命也要……?”
“我的孩子。你以为从这里向上,还有几个人能保有生命保有遗骸?如果你连这个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可知道这里已经是生命的边缘地带?”
“连孩子……也要舍弃吗?”突然之间,一道深藏在心底的阴霾掠过有弟的心底,她不由得抬起头,望向空中的蓝鲸,后者也正温和的注视着她。
“当然是所有的一切。”老者阴沉着脸答道,“向上是披着荣光无可奈何的走向归宿,就是除了一点儿食物、空气……和全部的希望以外什么也不留下,因为据说上面是什么都……等一下,你说孩子……?”
有弟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紧锁着淡淡的眉头,舔舔自己的嘴唇。她看看头顶之上的蓝鲸,心开始“砰砰”的剧烈跳动起来,转身迈上两步,本能的希望能离得蓝鲸近一点。
老者条件反射的转过身,但另一个下意识的冷颤阻止了他的行动。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噢”,表示一个不太遥远的记忆正在苏醒。
“有、有弟!”
有弟回过身,看到五官都已变形的老者。
“你是有弟?……你、是四海和……芑、芑云生的孩子……有弟?”
“您好。”因为被叫出名字,所以有弟很有礼貌的鞠了一躬说。
老者象是被针刺到的全身上下跳了一下,灰色的脸变得更加阴暗。
“你……你要上去?要往上行?”隔了一会儿,他有些茫然的问。
“我要去送蓝鲸。”
“就是往上走……”老者浑身发起抖来,“可是……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向上的通道马上就要封闭了?”
“我要去送勃比。”小女孩抿紧了嘴唇。
老者颤巍巍地接近她,凝视着她,嘴角抽动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手杖嘟嘟的敲在阶梯上。
“有……有弟……听、听我说……孩子……已经没有向上的通道了……今天不能够再往上走……你是我们最后的一个孩子,绝、绝对不能离开我们……我们还不能中断……听我说、听、我说……以向上委员会的名义,”老者哆哆索索的擦着汗水,“今天早上的地震还没有结束,这里也不安全,你必须现在就往回走……马上!离开这里!回去!回去!”
有弟看了看蓝鲸。蓝鲸温和平静的浮在半空中,心中发出呢哩之声,有弟知道它也在劝自己留下。
但这声音却让有弟忽然注意到了蓝鲸的虚弱。从进入万桥殿以来,已经没有足够的空气让巨大的蓝鲸呼吸,勃比连同心灵力量在内的所有机能都在迅速的减弱。
分手的时候到了。
“勃、勃比!”
往回走。
有弟的心砰砰的跳起来。
我的路还有很长,你的也一样,但愿你的将来不会走与我一样的道路,有弟。
“不要走,勃比……不要象爸爸妈妈一样……”
有弟双手握在胸前,用力摇了摇头。但蓝鲸和她一样的坚持。
再见,孩子。
小女孩关闭了自己的心灵,不愿意听到这句熟悉的话。
多少年来蓝鲸是幼小女孩唯一的朋友。在黑暗的芒果城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关闭了自己的一切,只有蓝鲸向她敞开心扉,他是她唯一的教导者唯一的亲人。
“勃……勃比——”
在心脏因为小女孩呼喊而抽动起来的同时,从来没有过的刺疼在蓝鲸那巨大的肺里烧炙起来,提醒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空气和时间来让自己逗留。蓝鲸努力吸入一口万桥殿冰冷稀薄的空气,缓和一下火烧般的感觉。他积聚起全身的力量,用力摆摆身躯,借助无力的空气开始上浮。
“勃比!勃比!”
向上委员会的老者伸出手去拉她的肩膀,但被小女孩条件反射般的用力打到一边,这个动作大到使得有弟在狭窄的阶梯上拌了一下,但她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不断上升的庞大身影。
她听不到任何回应。突然之间,和蓝鲸的心灵联系真的断绝了。
年老的蓝鲸已决意离开。这个沉默的离别让幼小的有弟别无选择。
她毫不迟疑地转过身,迈开两条细细的小腿,紧紧追赶蓝鲸在阶梯上投下的阴影。
“啊不!不!不!等一等!”身后传来老者惊恐的叫喊,“你不能走!孩子……求求你!不要离开!你是我们最后一个孩子……最后一个孩子!”他徒劳的用手杖操向有弟的脚,但被小女孩灵巧的跳开了。
情急之下,他忘了他那根光溜溜的手杖其实根本就勾不住芒果城中最能蹦蹦跳跳的人类。老者重重的摔在了阶梯上,手杖“叮叮咚咚”的一路滚了下去,刹那间周遭一片漆黑。
“不!不不不!不!啊——!啊——!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孩子!最后的孩子!最后一个……啊……嗬嗬……”喉咙里的呼号声很快就被拧成一团的声带压迫成了嘶嘶气流,老者狂抖着想抓住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摸索着寻找口袋里的针筒,他的动作随着每一声刺耳的喘气而不断变缓……
脚下的阶梯流水般的晃过有弟的眼前,当她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高高开启的向上通道已经在面前。从那里面流出的寒气冻结了万桥殿中微温的湿气,形成了从上到下瀑布一般流淌整个城市的白雾河流。有弟不自觉的回头望去,只见那雾气越来越浓,光却越来越暗,灰暗和晦涩的气息四面包围,万桥殿仿佛再一次陷入了死亡般的沉睡之中。
《彼方的地平线》 作者: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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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
请问大家有NO.5这一章吗?
我找不到啊...
《彼方的地平线》 作者: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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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6平面宇宙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700年来追踪查寻的一切,也是繁星号不远千万里回来地球唯一的目的。这是有关人类的历史和犯上的原罪的最后承词。”
中尉看了一下中士。后者也是一脸的茫然。
“我们已经没有全部的人类历史,长官……从人类平安度过第二个千年之后就再没有详细的记录。”
“没有了吗?”格罗福舰长的脸色阴晴不定,“也好。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有些事情即使只是听在耳朵里也算是亵渎。看来他们那样做了。这很好。直接跟上帝忏悔,据说效果要好得多……”
中尉和中士相互看了一眼,不明白为什么话题忽然变得如此晦涩起来。
“大人——您说要解释这一切……”
“我当然要解释这一切。”格罗福舰长厉声说道,但他的语气很快沉陷下去,好象什么东西在里面扑灭了火焰一样,“但有些话题是绝对不能再提及的……虽然……也再没有可以破坏的太阳了……”
中尉和中士两个人同时抽搐了一下。“太阳”两个字是镶嵌在他们短暂生命中最重要的词句,虽然眼下在这个地球上连最年老的人都未曾看见过她。
“从前那个、我们的太阳怎么了?”
显示屏闪了一下。
“为什么?有关那场大逆转之前的太阳灾难,在所有的记录中都没有提及,只有口耳相传的记忆?”中尉提高了声音,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声音明显的颤动着,“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太阳的毁灭不是那场灾难的开始吗?”
“是的!”格罗福舰长激动的咬牙说道,从显示屏中可以看到他弯在胸前的手捏紧了拳头,“一开始是的!但……并不是太阳造成了那场灾难……是的,是的!有人……当然是人造成的!这不奇怪,对不对,中尉……你在全部历史上都可以看到人类是怎样无休止的创造灾难的……”
“太阳,”中尉打断了舰长的自言自语,“到底怎么了?”
“……!”远征军的统帅,格罗福大将涨红了脸,嘴唇抖动着,“我不知道!不!我不清楚……天哪!我要是知道……要是我知道……!”
“在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的时候,太阳曾是那么光彩夺目,那么红火万丈!第一支离开太阳系,前往遥远宇宙殖民的先遣船队,还能够在黄道内张开巨大的太阳风帆,籍由太阳风强劲的吹动力,逐渐加速到临界光速的航速,穿越广漠无垠的星系空间……”
“七百九十年前,当我成为新型远洋殖民船的船长,带领我的舰队离开地球,向外穿越小行星带的时候,没有任何荣耀和光辉照耀我们。天际已经黯淡下去了。太阳已经被无数面巨大的光能反射镜包围起来,几乎没有光能照射出来……为了能提供在宇宙空间须臾来往的超乎想象的能力,在照耀了宇宙空间50亿年之后,太阳头一次被迫熄灭了。被它所创造的生物围困起来,疯狂的榨取能量……”格罗福舰长痛苦地揉揉额头,“是的,即使让整个世界都被黑暗蒙上眼睛也在所不惜……用于虫洞的能量实在是太惊人了……”
“虫洞?”中士惊讶的追问道。这是早已失传了的惊人技术,据说其难以想见的威力足以让人们轻易的征服远至宇宙尽头的遥远距离——也和其他碎片一道消失在历史里。
对自小生活在地底深处的有弟来说,前面的路真是奇异而寒冷的旅程。
她在冻结的冰面上跌跌撞撞的走着,尽力跟上蓝鲸的身影。因为关闭了心灵的联系,年老的蓝鲸似乎没有察觉到小女孩的动静。在有弟看来,前方那座浮动的小山以一种近乎绝望的举动在蹒跚着前行。
这情景让有弟很不安。这已经超出了有弟所能接受的蓝鲸寻找海洋的旅程。有一种越来越高涨的情绪在小女孩的心里升腾,那仿佛是由害怕、恐惧、伤感和离愁汇聚而成的情感,显然不在她的理解范围内。她发着抖,目光落在前方模糊的道路上。
这是父亲母亲曾经走过的道路。尽管已经忘记,尽管不希望记起,但有弟走在这样的路上,还是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在推动着她。
地球上已经没有多少还保留着冲动欲望的人类了。
路极其难走。从前的人类并不是走下来的。长长的工程通道中铺满了被冰雪覆盖的金属轨道,以及临时的站台和废弃物,多少年过去了,即使是冰雪也掩盖不住当年仓皇逃难的先人们的窘迫。从那冰雪中伸出的金属支架和机器人僵硬的肢体,仿佛在默默述说着一个个可怕的逃亡故事。
从他们经过的地方,看不到通道的两旁。向上通道的巨大和广阔深深的隐藏在伸手可及的黑暗之中,只有他们前进道路上冰雪反射着微光。
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在那些看不到的区域内来来回回的撞击着。风在人的耳朵里刻画出一个被冰封住的布满钢架和破帆布的残破空间的形象。
眼睛从这一边看不到那一边的丝毫光线,但嗅觉却能。从呼吸面罩换来的外面的空气中,有弟闻到淡淡的,但仍能清晰分辨的陈腐的味道。
这味道很轻,唯其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根本无法想象它们是从一根腐烂的钢铁?塑料?布匹……还是死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
有弟的心里“咚”的一跳,同时间,她的耳朵听到远处传来的不太真切而沉闷的“咚”的一声。这个声音让有弟茫然了许久。长年生活在频繁地震中心的地底居民都不会忽略这个声音。
她抬头望前,蓝鲸孤独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在微光所能到达的范围之外了。有弟只好继续跟着向前跑。路面上越来越凌乱,四散的箱子和器械满地都是,雪也变得肮脏起来。在雪下面显露出宽阔的石制台阶,有弟“哒哒哒”的跑上去。台阶有的地方被乱石砸得很厉害,有弟不得不小心的跳过一道道裂缝。
她并不知道,她正奔跑在从前的先人们建造的最后一座车站的站台上。她一面奔跑一面拼命的仰望着蓝鲸飞越一连串石制的高高廊柱,直到重重的绊倒在坚硬的地面上。
这一交摔得有弟两眼望出去全是闪烁的星星,周围的世界围绕着她足足旋转了半分多钟才慢慢停了下来。有弟发现她正趴在巨大的回廊上——其实是车站的月台。
廊柱上雕刻着的粗犷三脚长耳恶魔,漠然的注视着倒塌已久的穹顶。透过廊柱,可以看得到由它们守护着的几列陈旧的车厢停靠在站台旁,锈迹斑玻的铁牌印着“终点站无始发”几个模糊的字。
有弟还只是在一本大大的图书上看到过列车,她好奇的看着那几节虽然被冰雪覆盖,但仍然显露出绿色的车窗和红色门框的车厢。仿木的车窗上雕刻着和廊柱上一模一样的三腿恶魔,一个个张着骨架的翅膀,张牙舞爪的象要从窗框上扑下来……
有弟喜欢恶魔。在芒果城里,没有恶魔,没有动物,没有一切。
“咚咚”的声音从远远的岩石里传来,有弟这才发现在自己趴着发楞的时候,周围已经暗下来了。
蓝鲸呢?有弟茫然的四下张望。
在一根廊柱下站着一个被雪尘遮蔽了的人。
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耷拉着头站立着,穿着列车员的制服,雪和泥土直掩到他的胸口,看样子已经站在那里很多很多年了。他低头顺眉的看着自己被埋没的脚。
有弟嚓嚓的走上前去,走近了看,这个人的左边脸上带着微笑,然而他只剩下左边的脸。
小女孩吓得“啊”的全身一缩,随即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废弃的机器人乘务员而已。看不到右边的眼睛或别的器官,只有两根管子从那里脸上伸出来,通到被冰雪掩埋的身体里。
“咚——咚——”
有弟转过头去。声音从地下传出,在廊柱间来回碰撞,看得到的冰柱和看不到的悬挂物摇晃着发出七零八落的声响。
在地底的深处,一定有一个巨大的波浪在快速接近。
“勃比!勃比!”
没有回答。头顶上“咯——咧——咧——”的破碎声从看不见的黑暗中伸展出来,一直延续到另一边看不到的黑暗中,尽管如此,有弟仍然睁大了眼睛在那看不分明的高处追逐着声音的方向直到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废弃的机器人乘务员身上。
那个机器人正用一只独眼注视着有弟。
“你好……”小女孩小声招呼了一声。
那只机械眼睛,注视着年幼的向上者一会儿,然后慢慢的转开,看向自己被掩盖的右边身躯。
“你、你好……”
机器人的眼睛,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重复动了一次。
有弟慢步走近,这个时候,那堆雪象着了火一样亮堂起来,白色的火焰,把灰扑扑的雪尘都照耀得熠熠生辉。光线迅速而持续的增长着,直到冻得硬硬的雪尘“嘭”的一声,炸开了几条裂缝,紧接着从这几条裂缝再次分裂出无数条细小的缝,吱吱的叫着,当有弟在雪地上滑了一下站稳身形的时候,由这些裂缝所勾勒出的数千块小小的雪球就崩裂开来,炸出一大团沸腾的气雾,裹夹着微细的碎冰块直向有弟扑过来。小女孩只来得及下意识的伸手遮住脸,任凭水汽“噼劈啪啪”的打在自己的身上。
在水汽中还有一件东西直透过来,投在有弟的脸上,这次是一束光。
“虫洞是打通天地的途径。”
“这事通天塔也做过……”中尉补充道。
“都垮了。”舰长冷冷的说。
“……我们这个宇宙,有一个开始的点,就象现在有一个结束的点一样。从前的先贤们发现,宇宙是从一个点开始,爆发而至繁衍出来的空间,这意味着宇宙除了自身以外,还必须有一个证明自身源起的理论基础,那就是有一个所谓的宇宙以外。简单来说,这个宇宙好象是一个平面上的世界,平面以下,还应该有一个世界,与我们相反的世界。”
“这个客观事实的可怕之处,马上就要显现出来。人类本不应该掌握这种宇宙间绝对的秘密……其实也不能算是秘密,它是一个存在。就象伊甸园里的最大、最邪恶的一个苹果,而我们人类全部的历史就象是一支笔直射向它的箭,迟早会命中目标……是的,在这个理论的支持之下,我们的宇宙成为一个现实存在的实体,而不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是无边无际的……对我们人类来说,宇宙是无边而有限的具体存在。”
“因此空间成为继钢铁之后,又一个被人类成功扭曲的实物,也就不足为怪了……空间的扭曲是不能用常理来形容的。空间有保持绝对闭合的特性,当空间被扭曲到一定的程度事实上不可能再在平面上保持闭合的时候,空间会自动的扭曲成一个洞状的结构来保持闭合……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在空间上打上一个洞,这个洞既可以单纯的让三维空间不受限制的流过,也可以让第四维的时间任意流过……从入口到出口的单向传送,这就是所谓的虫洞。利用虫洞可以将遥不可及的宇宙的两端瞬间连接起来,就象是推开门走到隔壁房间去一样直接。”
“那就是我们从神那里盗来,用于在没有边界的宇宙中穿梭来往的办法。”
那道眩目的光辉射得有弟眼睛发疼,还好不一会儿就转开来,照射到地面的积雪上,四周刹那间亮得晃眼。
光是从一支手电筒中射出来的。有弟睁大了眼,看着机器人乘务员吱吱的响着,一节一节的从肮脏的地下撑起来。他右手中握着的手电筒发着炽热的光,两根从他右边脸上垂下的管子连接在手电筒上,很明显的,刚刚有巨大的能量曾经通过它们灌输到了电筒上。
“我在找……”有弟着急的四处看看,“向上的通道……”
机器人乘务员嚓嚓的活动着冻得僵硬的肢体,它的姿势很奇怪,有一半的机械看来已经坏掉了。它下劾的开合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但已经说不出话来。在一番尝试之后,机器人乘务员抬起头来,用那张半人半机器的脸审视着有弟,一些复杂的机械装置在那里面运动着。借着灯光仔细看,机器人的额上印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嵌三角的标志,表明这也是隶属于向上委员会的财产。
有弟忽然觉得它很可怜,看样子,这个机器人是专门负责在这里看守着向上通道的……不知道有多少年再没有人上来过,但这个电池机器人并不曾挪出他的位置一步。
“请、请原谅!”有弟焦急的跺跺脚,“我要找向上的通道……我的朋友……”
机器人伸出右手,手电的光束投射在不远处的一条平坦的轨道路面上。
那条路并不宽,似乎是供某种小型车辆通行的轨道。路的起始就是廊柱下的一个小月台,前方延伸进黑暗。
有弟沿着轨道“哒啦哒啦”的跑了几十步,前面已经看不清楚了。她回过身看看机器人,那个友好的乘务员把电筒上翘翘。于是又往前跑了几十步,又看不见了,机器人再把电筒向上翘翘。
这一次,光束在一面垂直的石墙上投下了小女孩的身影。
有弟一直仰头到几乎倒在地下,还是没能看到这面石墙的尽头。轨道在石墙那里掉头向上,直伸到似乎连光都照射不到的虚空冥冥之中去。
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小有弟以远超过她年龄的沉重长长的叹了口气。
然后她注意到那上面其实并非虚空一片。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那上方翻滚着。
“勃比——!”
“七百零七年前,我的舰队正在北落师门的λ-11码头停靠修养,等待地球方面的能量和物质补给,下一个目标指向昂星团。繁星号是第一艘可以完全依靠虫洞技术在空间中任意往来的舰船,任务则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寻找出大量可供人类占有和迁徙的新的宇宙空间……说实在的我很迷惑。地球基地一直不停的要我们跳跃、跳跃……活象是空间的跳蚤。但空间不是能够随便扭曲的!通常需要恒星质量的物质才能将空间扭曲到足以发现的程度,因此每一次扭曲空间创造虫洞都需要巨大的能量支持,但地球方面却能源源补充能量。是上哪儿找到的这么多的能量呢?就我离开时所见到的太阳系,没有一个能量装置能够提供这么多。”
“5月11日,在北落师门的太阳落山以前,地球补给舰队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视线以内。但是,另一个震惊的消息却赶在他们之前传到了舰桥上。”
“一条简单的电文,断断续续,不成章节。”
“太阳风暴……我们决定……水星……”
“与太阳系的一切联系随之中断了。”
《彼方的地平线》 作者: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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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7风暴
最近的一声震动离这里已经很近了。从看不见的空旷地带传来连绵不绝的回声,躲在阴影里的金属支架和石头廊柱惊慌的传递着不安的信息,连积雪也在瑟瑟发抖。
但有一个声音更为巨大。有一个狂乱的力量在掀起波澜。蓝鲸的心灵风暴如怒涛一般横扫整个洞,有弟的身心都被这种狂吼所包围,不由得发出惊叫,抱住头蹲在地上。
向上通道堵死了。
上面的穹顶,已经被人为的封死。那巨大的厚重的岩石,远远超出了蓝鲸的能力之外。
所以蓝鲸发出了绝望而愤怒的咆哮。这声音即使是借助心灵的力量传播出来也显得嘶哑的无力。经过八百年腐臭海水的浸泡之后,蓝鲸的身体已无法承受自己那曾经广及四海的威力。它在薄雾缭绕的云层中无助的翻滚着,找不到出路,声音越发痛苦。
“勃比……!勃比!”有弟使劲的喊,但没有用。蓝鲸在云层中隐隐没没。
一束光在天上追着蓝鲸的身影,有弟回头一看,那个机器人乘务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的身后。
“勃比怎么了?!”小女孩一把抓住机器人的右手,“上面怎么了?!出不去了吗?”
机器人乘务员艰难的点点头。它每动一下,就有几个电火花从身体的某个部分迸发出来。
“这里……怎么出去啊?”有弟着急的问,拽着机器人的手一个劲的摇,“我的朋友……它要出去找它的海啊!”
机器人摇摇头,于是更多的电火花爆出来,机械发出呻吟声。
在半空中的蓝鲸呻吟着,仰面翻转,而且似乎已经开始缓慢的坠落。
有弟丢开机器人的手,沿着墙根跑起来。机器人被甩得退了一步,它用力稳住身形,结果是从它的左腿上接连不断的爆发出跳跃的火花来。
但机器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引起它官能系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
整个地面横着扯动了一下,接着又以更大的幅度反向扯动了一下。
在机器人失去控制倒向僵硬冻土之前,它看见小女孩也一个筋斗摔倒在地。
大地震的余波杀到了。
威廉中士从显示屏上抬起头来,脸色很是难看。
“还是没有吗?”
“没有。”他摇摇头,“关于太阳风暴的记录,只剩下这些口头流传的片段。……一开始似乎有一个日冕喷发的常规警报,因为整个太阳被密集阵反光板完全挡住,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那其实是一次由太阳赤道开始的近乎总爆发的巨大爆炸……到底太阳发生了什么才产生如此的灾变,谁也不知道。责任公司——密集阵光能财团在此前后销毁了所有的资料……人类世界收到的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预警信息和格罗福舰队收到的一样,是从密集阵光能附属管理公司的所在地水星上发出的。随后太阳系内的一切通讯都被强等离子风暴吹散。几个小时之后,密集阵反光板被冲击波炸得粉碎,太阳能量横扫整个黄道。”
“水星基地做了一切努力来牺牲自己,以求在这微不足道的时间内把其轨道转移到冲击波平面与地球之间,金星殖民营也做了同样的事情。看起来,他们似乎是引爆了深入金星数百公里的地底核能采掘场,炸去了金星的一半,推动剩下的残骸来遮挡地球……”
“超过二十亿人从各大星球、空间殖民地和逃离的飞船上消失,没有暴露在空间的人类幸存下来……除去水星金星以外,火星表面被深度剥离,木星被蒸发,小行星被从其轨道中发射出太阳系……剩下的星球全部脱离了轨道,在系际天球中乱成一团。”
“……奇怪的是,这场几乎无法抗拒的风暴并没有象摧毁其它星球一样摧毁地球,尽管只有几个小时的公开预警时间,地球却已成功的架设起来一层由巨大能量支撑的保护层,这个保护层虽然在几分钟之后最终被太阳风暴突破,但那几分钟却至关重要。地球没有被深度切削,太阳风暴的破坏只深入不到两千米的地层,蒸发了所有的地表水……”
“第二位天使吹号,就有仿佛火烧着的大山扔在海里,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海中的活物死了三分之一,船只也坏了三分之一。”中尉喃喃的补充道。
远在万里之外的格罗福舰长似乎没有听见启示录的念唱,深深的沉吟了一会。
“是的。非常奇怪。连远在北落师门也能看到犹如超新星爆炸的场面……地球哪里来那么多的能量?同时支撑两三个区间舰队,还能建立起如此强大的防御?”
“不知道,大人,关于这个没有任何的记录。所有相关的记录都只有删除标志——至少在太阳开始吞没星系之前,他们是这么做的。”中士审视着自己眼前小小的显示屏,慢慢说道。
“太阳爆发之后的宇宙空间曾经再度陷入黑暗,但并没有持续多久。过了不到两个月,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幸存者们就发现,太阳——曾经被黑暗遮蔽了数十年之久的太阳,再度放射了光明——而且越来越光明。”
“太阳不再那么白热,只是暗暗的红色……越来越大,大到撑满了整个水星、金星轨道,撑满了整个的视线……留下的最后一份资料说,太阳……灭亡了……”
“红巨化!”格罗福舰长惨痛的叹道。
“咚——!咚——!”
强大的能量从地下一涌而出,将坚硬的岩层生生的扯开,大地疼得全身一跳,所有的东西都被高高的抛起,然后七零八落的摔回地面。向上通道里立刻充满了各种可怕的嘈杂巨响。
有弟在地上接连翻了好几个滚,撞到全身上下都几乎麻木的地步,但神志还清楚,眼睁睁的看着数根巨大的冰柱从天而降,她使劲蹬着两条小腿好让自己退到更安全的地方。
冰柱一触及坚硬的地面,就象玻璃撞上水泥地那样破碎开来了。纯洁透明的冰面上反射出小女孩惊恐中强自镇定的面孔,一个面上一个有弟。
那一瞬间,无数个晶莹剔透的有弟在凝视着自己。有弟一转头,几千个有弟一道转过脸来。
这在芒果城中从未见过的奇景。透明的冰华忽然间让这个幽暗的地下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每一个冰凌上都反射着淡淡的光。
奇怪,这是哪里来的光呢?
漫天飞扬的雪尘反射着空气中突然出现的暗蓝色的荧光,一种诡异的色调充满了刚刚还什么都看不分明的阴暗角落。这种荧光有弟很熟悉。每次剧烈的地震之前,都会出现这种光芒。那是地球在暗暗警告,一场毁灭性的崩溃就在眼前。
穹顶上已经看不见蓝鲸的身影,只看见那绝壁上,一股大到充满整个通道的尘土的洪流正在无声而缓慢的向着地面冲刷过来,一路上吞噬着建筑在通道中大大小小的人造山峰。即使以有弟年幼的心智也想象得出,这里在几分钟内就将被彻底的掩埋在泥尘之下。
这是无法逃避的绝境。有弟忽然发现自己没有镇定剂,她有些麻木的睁大了眼睛,却怎么也想不起在课堂上学到的那些如何在最终面临绝境时保持镇定的方法。她抬头看看上方,又低头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她想站起来,可又觉得应该坐着待毙。
有弟有些慌乱,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是最好。
这个时候,一个身影跳进她的心里。
勃比。
蓝鲸怎样了?有弟跳起来,那从头顶倾泻而下的泥石流离地面已不到两百米了,碎石和尘土开始雨点般的打在她的身上。
没看到勃比。蓝鲸一定已经被泥石流吞没了。
“勃比!勃比——!”小女孩用全身的力气尖叫出来,声音大到仿佛要在滚动的泥浆上打出洞来,“勃比!你在哪里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强壮的手臂猛推在有弟的肩膀上,小女孩向前直飞出去,紧接着一大群石头三脚恶魔尖啸着粉碎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
还隔着数百米远,泥石流的巨大威力已经变成无数根强劲的闪电杀喊着直扑下来,承受不了无法想象的压力,大廊柱开始从上到下的崩塌了。
车站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密不透风的闪电中变得惨白,发出绝望的呼号,大部分在泥石流还没有到来之前就自行坍塌碎裂了,现在这里变得几乎比泥石流降下还要危险。
有弟好不容易才从筛子一样跳动的地下撑起身子,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机器人乘务员那张只有半边的友善和蔼的笑容。
那些长耳恶魔们没有击中有弟,但把机器人半埋在了乱石堆中。
有弟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她顾不上站起,手脚并用的爬到机器人身边。
机器人裂开左边的嘴,含蓄礼貌的笑了笑。它把手中的电筒,指向有弟的身后。
有弟不由自主的转头望去,只见在那已经压到头顶的黑云之下,光圈照射到的地方,一个强壮的身影正紧贴着云层飞速移动,似乎在躲避着根须样的闪电,又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蓝鲸。
“勃比你快跑呀!快跑呀!”小女孩不顾一切的大喊起来,“快跑!快跑呀勃比!你快跑呀!”
蓝鲸好象听到了什么,在空中打了一个转,那样缓上一缓,它的身影转瞬间就再度消失在泥云之中。
“跑啊……勃比……快跑……快跑……”
乱石“啪啪”的乱溅在破碎的冻土上,有弟紧紧的贴在机器人冰冷的脸上,心里默默的念着。黑暗的面纱被闪电撕得精光,向上通道破天荒的向绻缩在地下的小小女孩展示出自己广阔的身影。那遥远的边界,那陡峭伟岸的石壁,和那石壁上大大小小的人类城市……在这个小女孩的面前,一切都是破坏的痕迹。地球狂暴的力量正在肆无忌惮地摧毁着目力所及的一切……
有弟闭上了眼睛。
“噢————”
一声可怕低沉的吼声在身后响起,声音从地低深处传出。大地张开了热切的巨口,等着将从天而至的泥石流一口吞没。
这是一场混沌力量的决战,牺牲品是夹在中间的人。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充斥着整个空间,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有弟察觉到一个东西顶在自己的手肘上,她低头一看,机器人乘务员把电筒塞到她的手里。它的独眼热切而激动的看着她。
有弟刹那间就读懂了那眼神包含的意义。准确的说,她看到了机器人看到的东西。
在那玻璃的眼睛里,一座蓝鲸正穿越雷霆泥云,紧贴着地面向他们掠来。
“勃比!”
蓝鲸。
数万吨沉重的泥石流离地面只有数十米的距离了,地面上幸存下来的高大建筑被它一一淹没,连闪电的威力都已经被它吸收,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暗蓝色的电弧光芒。蓝鲸在这晦涩的世界里象一艘黑暗的航船,直直的冲向他们。
有弟一把扯住机器人的手,“快来!快来……勃比!”
机器人的身体发出刺耳的破裂声,但却一动不动。它用自己的左手撑了撑地面,背上的岩石压得一丝缝都没有。
“来啊,快!”小女孩使劲扯着它的手,在已经扑面而至的沙尘中费力的寻找着蓝鲸的身体。来了,近了,两百米,五十米!蓝鲸以从所未有的高速忘命的飞驰着!
机器人注视着小女孩,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蓝鲸那伟岸的身躯已在眼前了。
机器人乘务员的肩膀发出一声清脆的爆裂声。他满意的看着小女孩失去重心向前扑倒,蓝鲸巨大的鳍翼一晃而过,接着是不可形容的重量和黑暗吞没了一切。
“原来如此!”格罗福舰长紧咬牙齿,脸上刀砍一般的皱纹抽动着,“竟然是红巨化……果然是红巨化!太阳红巨化了!”
地球上的两个人惊讶的看着他,不明白这位老者为何突如其来的陷入了令人恐惧的沉默。
“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干了什么?他们烧光了太阳!天晓得……才50亿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有花不完的能量!他们让几个舰队在整个宇宙中跳来跳去,他们建立起早已预备好的屏障……”
他的面部忽然松弛下来,苍老的眼睛幽幽的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空间。
“我明白他们干了什么了。”
心里的这个念头让他禁不住打了个深及骨髓的冷颤。
“大人……”
格罗福舰长眉角一跳,抬起头来。
“什么?”
“没有更多的信息了,大人……接下来就是大逆转。关于大逆转的情况,从头到尾都没有可供参考的记录。”
“知道的人都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格罗福舰长低声对自己说,“让那真正的事实烂掉吧。”
“接下来……怎样了,大人?”
“和所有的喜剧结局一样。”格罗福舰长干涩的回答道。
这一次,他们在黯然寂静中飞速的升腾。有弟紧抓着机器人乘务员的半边手臂,把脸埋在蓝鲸的身体上。
没有对话。蓝鲸早已关闭了心灵的联系。但似乎已经不需要了。
没有人在走向终点的时候还喋喋不休。
他们所经过的向上通道,刚刚经历了一次从上到下彻底的冲涤。道路完完整整的显现在他们面前。
前方隐约出现了光芒。
《彼方的地平线》 作者:拉拉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NO.8天地翻覆
“在绝望之中苦苦等待两个月后,终于恢复了与地球的联系。一个自称为公众委员会的组织已经取代了从前的领导机构。通讯时断时续,大多是章节,地球似乎已经失去了全角度发送信息的能力……发来的电文一封比一封短,一封比一封激烈,倒不如说是疯狂来得好……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知道坐在发报机前的人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歇斯底里。”
“太阳膨胀中。”
“正撤向深层地墁。”
“火星被吞没了。”
“太阳朝我们扑过来了。”
格罗福舰长目光呆滞的站着,仿佛耳边还萦绕着那些绝望的呼喊。
“7月12日——这个日子不容被遗忘——地球发来最后的电文,不如说是最后的乞求……人们在狂喊着太阳已经离毁灭地球只有一步之遥了。‘以主的名义,拯救地球,把我们弄走。’”
“公众委员会已经疯了。”
“疯子在狂乱的情况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在7月12日那个下午,我知道每耽误一分钟的时间,太阳的洪流就离地球更近一步。也许已经在烧灼地球剩下的躯壳了。也许发电文的人已经死了。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疯了。”
格罗福舰长看看目瞪口呆的两个人,点点头。
“只有我一个人清楚电文里把我们弄走是什么含义。是的。是的!虫洞……再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让一颗行星从一颗燃烧过度的恒星身边逃亡了……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有几千万人在宇宙的另一边呼喊着挣扎……我没有选择,这种情况下没有其他选择。”
从几百万公里之外都能看到格罗福舰长沉重的喘息——或者说看起来是在沉重喘息着。这嘶哑的喘息仿佛在这个人身上已经重演了几百年。
“我的手边刚好有那么多的能源。地球神奇般的在最后时刻给了我想也没想过的巨大补给……这是阴谋还是注定?我忽然有能力将巨大的空间扭曲,从而导引太阳系剩下的部分脱离疯狂母星的报复……这并非是宇宙间空前的创举,我们知道我们宇宙之中的黑洞一直在把甚至大于星系当量的物质从我们的世界抛洒到另一个世界去。不同的是这次是在星系之间转移,是在本宇宙之内打一个能让行星穿越的通道……至于在此之间宇宙空间会扭曲到什么样的程度,我已经顾不上了……”
“只有几个小时用来确定轨道和目的地。人一旦疯狂起来就什么也阻挡不了。目的地就是昂星团。那里的太阳们都很年轻,至少可以再稳定的燃烧上十亿年。”
“仅仅几个小时!人类这种东西!一亿年,或者一光年对人类来说永远都只是可望不可及的数据,可就是这样卑微的宇宙尘埃,妄想用几个小时就改变一个星系的命运!”
“事实上空间扭曲的程度超过了我们能控制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所有可能的想象。让人类掌握空间扭曲的技术本身就是上帝给我们开的残酷玩笑。”
“虫洞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控制。”
“虫洞也是空间。是空间就会扭曲。打开供飞船通行的虫洞是一回事,让行星当量物质通过的虫洞完全是另一回事。结果很简单,虫洞完全偏离了方向。”
“它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既没有直指昂星团,它的发生点也迅速的偏移,扫过了地球。发生得太快。时间是没有办法来描述这种超越我们所知物理极限的变化的。因为根本就没有正常的时空观念。”
“一眨眼间……不!我没有眨眼!没有一眨眼的时间!摆置在我面前的质量——空间函数表就满了。”
“这就是说,虫洞的那一边,什么物质也没有。”
“空间是需要闭合的。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特性,一个闭合空间内的物质——能量和密度要大致相等。”
“可虫洞的对面什么都没有。”
“那边是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就是宇宙以外。”
“这一边塞满物质,而那一边什么都没有,中间只有一个极小极小的点。你知道那是什么——是的,宇宙大爆炸。”
“我们的宇宙无谓的又爆炸了一次,从而使得另一个宇宙获得了新生。”
“前题是,所有在这个宇宙里的物质统统归于零。”
“宇宙就那样整个的翻了过来。”
格罗福舰长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抑制不住悲悯的神色。
“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让我们也一道毁灭呢……这个惩罚太重了……”
“我们的发动机毁了我们。”
他停了一会儿,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讲下去,
“那个时候,整个宇宙的物质都在向着一个目标飞驰,速度远远超过光速,甚至不能用速度来形容那种变化。是的……没有一种准确的语言能用来形容那种现象……宇宙并不是整个的钻进了虫洞,而是……整个空间翻转了过去……”
“那种力量……那种把一切物质抓进虫洞,放逐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力量……就是现在让地球分崩离析的斥力——这个力量现在已经很小,那是因为另一个宇宙的爆发和新生已经接近完成——在新的宇宙里所有的物质都没有发生变化,结果是,只有两个东西被孤零零的甩在了新的宇宙之外,繁星号……和地球,因为繁星号为打通虫洞张开了反空间的斥力场,而地球则正好在虫洞产生的奇点上……就那样被抛弃了……”
“在第一瞬间被抛下后,虫洞马上就从超越空间的形态变成了我们现在所知的黑洞,吞没这世界残存的一切。公众委员会动用存储在地核内的全部能量启动了反斥力装置,但那巨大的吸引力仍不断的撕扯被太阳风暴轰得支离破碎的地球,将整个地球表面完全剥离……那就是第一次大崩裂时代……所有的频道都塞满被吸入者惨痛而绝望的呼号……在一片漆黑许久的沉寂之后,地球传来了最后的声音……”
“再见了,繁星……”
“随后是伴随我们七百年漫长而凄凉的孤寂。”
那光,闪烁而模糊,象一个影子在指引着他们。蓝鲸逐渐放满了飞行的速度……听不到蓝鲸的声音,也越来越感觉不到蓝鲸的力量……
这是一片奇异的光芒,照耀着一片奇异的领域。远比向上通道还要辽阔无边大地,头顶上黑色的岩石中一个个巨大的洞,每一个洞都射进黯淡的蓝光,还有无数的小光点,在蓝光中上下飞舞着。
他们经过一个洞的下方,有弟抬头望去,只见在那洞之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深蓝色的顶棚。顶棚上,也有无数颗模糊的光点在闪烁。
她好奇的举起手电,向上射去,却什么也照不到。
她已经想不起梦中见到的东西了。那是天幕。
“这就是全部的事实。这就是罪行。”沉默了好一会儿,格罗福舰长向两个人点点头,“几颗灰尘毁了150亿年历史的宇宙。我们是垃圾,不是吗?”
“我罪……我罪……”中尉喃喃的念道。
格罗福舰长仰着脸,仿佛心中起伏,好一阵才能说话。
“而竟然上帝并没有抛弃我们。”
中士一下抬起头来。
“有一道光在指引我们。有些东西我们只能称为信仰。”格罗福舰长慢慢的说,“有一道光从天堂的花园里漏下来,让人无法回避漠视。我们的前途还有路。”
“你们一直在抗拒,主却始终伸着手。黑洞不是毁灭,是通道,我的孩子们。这就是我花了七百年的时间拼死赶回地球要告诉你们的最重要的话。”
由于激动和战栗,地球上的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和我同时代的人,以及你们同时代的人,你的将军,刚刚脱离的地墁……与其说他们是被黑洞的吸引力所吞没,不如说他们都是受到一个指引而前往新的世界……”
“新的世界……您是说——新生爆发的宇宙?”中尉惊讶的喊了起来。
“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有多少个宇宙。但我说的的确是那个由曾经存在于我们的宇宙的物质组成的新世界。”
“新的世界!”中士张大了嘴,“只知道它爆发了……但是我们何从知道它的现状?宇宙的形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格罗福舰长打断他说道,“这个宇宙的形成与常不同。它没有一具体的过程,甚至不象我们的宇宙初期,需要造星运动来生成大质量的物质和元素……这是一个完全继承了我们宇宙的宇宙,它只有开始,没有过程。”
“没有过程的大爆炸!”中士喊道,“您在胡说!有什么能够证明这可怕的结论的东西?”
“你的眼睛!你是看不到,还是失去了想象力?”
中尉和中士同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你们每日都对着这片星空。每个小时都注视着所谓的新小行星地带,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什么也没看到?在过去的七百年中,我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这片星光中挪移开来。”
“小行星地带……怎么您也看得到?”中士惊讶的喊了出来。
“是的。这不奇怪,在整个前宇宙的范围之内,都可以看得到这片光芒。”格罗福舰长轻声说,“你们以为是小行星地带?人类的视线退化到多么严重的地步!真可惜……要是你们能够更进一步观察……如果把它放大来,当然是要放得很大,因为这就是整个宇宙的缩影……”
在繁星号的舰桥里亮起了耀眼的光,新小行星地带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旋转着,逐渐变大。视线在深入,那一颗颗原本模糊的星光变得清澈,有如无数个旋转的漩涡般划过……最后,一个圆盘大小的星河出现在显示屏的中央。
外太空观测室里顿时听不到呼吸的声音。
画面没有在那里停留多久,继续深入星河之中,无数无数的星团闪烁着流星般的划过,直到一颗燃烧着的星球和几颗歪歪斜斜的行星出现在画面正中。
血液如爆发般直涌到中尉和中士二人的头顶。一颗燃烧的恒星!
“从来就没有什么新的小行星地带……在这被放弃的宇宙里除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有光能透过镜子般的宇宙平面,从另一个金鱼缸透射到这边来……这是影子,从新的宇宙时空的缝隙中投射过来的影像,就象是远方地平线上闪烁的海市蜃楼……是的,先生们,在你们面前的这一颗就是我们的太阳。”
太阳!
太阳!!
在地球上小屋子里站着的两个人疯狂地凝视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将所有的一切都忘到脑海后面去。那是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成为神圣传说的东西。地球上还没有人胆敢梦想再见到那颗光芒万丈的星球,突然之间,她就在眼前燃烧着,而且一点也看不出曾经被掠夺到濒死边缘的痕迹。
“太阳……是这个……样子的?”中尉喘息着说,“太阳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是再度燃烧起来的太阳。”格罗福舰长用抑制不住的赞叹的语气说道,“在经过了新生的洗礼之后,我们的太阳复活了。太阳的复活就是整个太阳系的新生……你们看,这是土星,这是冥王星,这是海王星……水星和火星已经没有了,也没有地球……需要一个新生的地球。”
“一个新的地球……?”
“除了那个,”格罗福大将说,“再没有其他的道路。”
“穿越黑洞……”中尉单薄的、从没有照射过阳光的脸更加苍白,“您认为……您还真的以为……黑洞里面有什么?难道你没听过从前消失在黑洞中人们的呼号……”
格罗福大将冷冷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看着年轻的中尉,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人类已经失去进取心了。从前的人类不是这样的。为了寻求未知的世界,我们可以穿越每一条暗礁密布的河流或是星海……而现在人类退化到宁可生存在黑暗的地下,也不敢面对挑战……”
“是的……大人,”中尉的脸变得又青又灰,“可我们能怎么样?我们从一生下来就住在阴暗的地底,每天都在地震……吃着没有味道的食物,空气和水靠配给,除了镇定剂没有其他的饮料……在地底的深处,几百年才诞生一个孩子,没有几个人能跳,能走……我们的日子是倒数的,我们……迟早都要滑进那个坟墓……”
“倒数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格罗福舰长打断他说道,“根据我的观察,一直以来黑洞的能量都在下降。这一边的宇宙已经没有多少剩余,那一边的宇宙也大致趋于平衡……毁灭并不是绝对的。这也是我回来地球的另一个原因:让我来告诉你,只要将地球上的中央反应炉完全燃烧三个月,获得一个大约为3.5G的加速度,就能大致和黑洞剩下的引力相抗衡。能够再坚持一百年左右,这个黑洞就将彻底关闭。”
“那个时候,所谓地球就将成为这个宇宙中唯一的存在。”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没有阳光,没有新生的存在。”
地球的一端变得死一般沉寂。
过了好一阵子,威廉中士艰难的透出一口气来,“可是,大人……穿越黑洞的话……我们没有办法验证这样做是安全的……”
“我要说的是——这是极端危险的。做和不做都危险。也许都是死路一条。”
“死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中尉绝然的说,虽然声音仍然很轻,“在这个地球上没有几个人是真正想活下去的……失去对生与死的想象力已经很久了。”
“可是,您知道……”他咽了口口水,艰难的说,“我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决定这个星球的生死和未来。”
“你没有权利?”格罗福舰长有些诧异的问,“那么权利在什么人手上?”
“一个小孩……”中尉小声的说道,“大人,这个星球也许还没有完全死亡。十三年以前,有一个孩子——最后一个孩子出生在我们的城市里。她的父母也是属于最后的还报着希望而向上攀爬的人类,消失在地面上……我们剩下的这些人都行将就木,倒数着时间等待那一日,没有意志也没有力气,可这个小孩不同……她健康,会跳,会走路,会大声的讲话,甚至还会笑!……还会笑,真奇怪!我们总有一日会在绝望和沉寂中离开这个星球,可是这个小女孩……一个会笑的孩子,她将是这里最后的主人……这个世界的未来应该由她来决定……”
“最后一个孩子?”格罗福舰长沉吟道,“是个女孩?”
“真碰巧……是个可以延续生命的性别。”
“母亲。”舰长说。
“种子。”中尉补充道。
他们越接近前方那片被蓝光照亮的沙海,蓝鲸心灵的喘息声就越沉重。它的身躯开始浮浮沉沉,几乎要贴近地面飞行。
虽然小女孩一个劲的问,但得不到蓝鲸的回答。老迈的远行者已经将全部的力量放在咬牙坚持的飞翔上,疲惫到要爆炸的血管和神经嗡嗡直叫,天地开始象风车一样旋转起来。
它的坚持终于告一段落。蓝鲸象一节失去控制的火车,轰然撞在地面上,翻滚着,在沙地上四溅起沙浪,最后,闷雷一样停了下来。
蓝鲸一动不动的躺在沙尘柔软的怀抱中。看来生命也要告一段落了。
从被它搅乱的沙地上,无数颗晶莹闪亮的莹火慢慢升起,和头顶上射下的星光混合成一片蓝莹莹的光晕……可能只有这种色彩才无愧一头蓝鲸的葬礼。
有弟跪在一旁的沙地里,紧紧抱住微微起伏的蓝鲸。她的呼吸面罩也因为过于接近星球的外层而逐渐失去了获得氧气的能力,现在所提供的是带着过滤器味道的再生氧。小女孩年幼而健康的机体对这种气味作出最强烈的反应,这颗星球上最年轻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快得惊人,连旁边那颗最年老的心都不由自主的跟着跳动。
“勃比……勃比,你不走了吗?”
……快要到了……
“可是……没有海啊……没有地上的世界……”
在这附近,但现在还看不到……
有弟抬起头,努力让视线穿越身旁密集的莹光团,向远处望去。
头顶上的大地象漏筛一样,透下无数道光柱,从此至彼直到无穷远处。有一点闪烁忽然吸引了有弟的注意。那是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两束蓝光之间,有一点冰一般的寒光隐隐闪现。有弟揉揉眼睛,光不见了。
“看!有光!”
有弟推推蓝鲸,但蓝鲸的身躯没有丝毫动静,那双巨大的眼睛安详的闭合着。
“勃比!”
“无论站哪个角度,我也无法否认我们的地球仍然具有繁衍的能力。这超出我的意料……很多很多,”格罗福舰长表情明显弛然的说,“这突然让我所做出的决定变得具有绝对的意义起来……”
“你做出了决定……还是要穿越黑洞吗?”
“必须穿越黑洞。但不是去寻死。我将会重新开启反空间动力引擎,不知道那样能不能避免被黑洞的奇点撕碎……要试一下,在那一边有新的世界在等候着……我要毅然前往,因为有必须要回来的理由。我有责任,也有债务,要为我们的后代找寻一颗新的温暖太阳。”
“当然也许回不来,”格罗福舰长无所谓的一晒,“宇宙不是人类可以操纵的,永远不是……如果那样,就轮到你。地球给了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决不能再放它溜走。”
“……主会指引我走出埃及。”卢卡斯_杨中尉顿了一下,低下了头,轻声说道。
格罗福舰长注视了他一会儿,随即转头望向前方。
“不要怀疑。流着蜜汁与甘泉的丰饶之地,就在黑暗的尽头。”
“大人……,”威廉中士插口道,“如果繁星号上还有人愿意留下的话……我们还有两个码头……”
“不必了。”人类远征军的统帅苦涩的一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嗫嚅了一阵,说。
“当宇宙陷入一片黑暗和宁静之后,我召集起所有的船员。我命令他们跪下,并且说:”
“愿主怜悯。愿后代有人,并且宽恕我们。”
“随后我命令指令长关闭了繁星号的维持系统。”
“你说得一点也没有错。你看到的是一个鬼魂。我和天上星星都是影子。繁星号的电脑取代了我的思想和人格,但是内疚的折磨一刻也不曾从我的身旁走开……此刻我那苍白僵硬的身躯大概正在宇宙之外的某个角落中沉沉浮浮,如果那样可以赎罪的话,就让我烂掉吧……”
不等那两个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格罗福舰长——的影子——整了整自己的帽子,大檐帽的阴影一直遮住他的眼睛。
“剩下的时间不太多了。我们比一个宇宙的诞生晚了好多年。现在,我将发动机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挡我了。在繁星号离开以前,我将把不能穿越黑洞临界点的多余能量发射到地球上。”
“不必了,大人,我们还有能量……我向您保证地球还能够坚持到黑洞终结——或者在我们未来的继承者作出决定之前。”
格罗福舰长从那低垂的大檐帽之后凝视着地球,细细分辨着那堆只可称为乱石的破碎行星上沟堑纵横的表面,在电子记忆库的深层寻找着过去的影像,“不,中尉,这能量不是分给你们的。这是原始地球使用过的电能,不能为地核的反应堆所用。在我的记忆里,七百年前我离开时的地球,曾经是一颗明亮闪烁着的星球,即使在没有太阳照射的日子里也是如此……在没有阳光的空间中,只有地球在舰桥的后方闪烁光芒……只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
呼吸面罩的耳机里忽然“咯咯”的叫了起来,徘徊在迷茫和无意识状态之下的小女孩头猛一跳,清醒过来,使劲地深呼吸几下,缓解头部因缺氧而产生的剧烈疼痛。她的视线茫然的越过蓝鲸的身躯,向着晦暗幽蓝的空间望去,在她不远的地方,有一点光以耳机里噪音的频率在闪动着,又闪了几下,忽然稳定的亮了起来。
这是一盏路灯。
奇怪,在远离地底城市的地球表面,竟然还有路灯,有弟好奇的睁大了眼睛。
在远处又一点光闪烁了几下,亮了。紧接着,更远的地方也有路灯亮了起来。不断的有路灯亮了起来,一条光的直线不断的伸向更远更远的空间中。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有弟扶着蓝鲸,从地上站了起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光亮起来了,显现出越来越多的纵横交错的道路……有的半埋在地下,有的高挑在空中,还有更多的光是从埋在地里的建筑物里透射出来的。
大地忽然变得光明,而且越来越亮,仿佛清晨到来。晨曦从一个点发生,飞速的向四面八方扩展开去。大片大片裸露在星际空间中数百年的岩石在晨光中显现苍苍黑色,在低坳和山谷的夹缝中到处覆盖冰雪。地面上不知名的物质受到激发,更多飞舞的荧光被抛洒到空中,仿佛飘起雪花……不过,这还不是最惊人的景象。
路灯勾画的光路向前飞驰,在翻过远方的一座丘陵之后,另一道与之垂直相交的光路开始从他们相连的那个点上向左右两边扩散开去,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这条光路仿佛是射向无数个同心圆环的箭,一支魔手紧跟在它的身后将一切都点燃了。越来越多的灯光在圆环中显现出来,数不清的大小建筑物不约而同的从黑暗中闪出来,那是街道、高楼、平房、广场和教堂……一个人类的城市从地下慢慢站立起来。
“勃比!勃比!”小女孩的脸在城市重生的晨光中被映得通红,惊讶的、失去控制的尖叫起来。一个城市!一个完全看得到的、光明的城市!一个充满了形状、充满了颜色的世界!难道这就是父母宁可抛下自己也要前往的地方……
她情不自禁的走上两步,用手拨开挡在眼前的荧火,视线发疯似的跳跃着,跟着那光箭飞驰,从城外一排排整齐的街道,到那些挨得的紧紧的小小的平房,平房有许多的颜色,每一扇窗户都透出暗黄的光……在那平房之后是另一圈环绕城市的高架桥梁,路灯在高高的桥面上大放光芒,后面是一簇簇高楼,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图画,有可乐,有汽车,还有一张漂亮的微笑着的女人的脸。
有弟的眼光落在这不知名的女人的脸上,然后又移开了。
她已经追不上最初的那道曙光,因为现在眼前一片光明。城市的光已经逐渐增强到变成一座巨大的光的山脉,有弟被刺得虚起眼睛,然而还是在兴奋而饥渴的看着,在城市高大的轮廓中寻找从未见过的景象。
在那高楼后面是更高的桥梁,然后在所有这些之上是一大片紧密相连的高大建筑,以刺入天空的架势一层接一层的向上,一栋接一栋的攀高……在更上方是已经完全成为一体的城市中心,仿佛是山脉上隆起的陡峭山峰,雄伟挺拔的将刚刚所看到的一切踩在脚下。它的内部没有多少灯光透出,却被城市里四处架设的各色探照灯光映射得绚烂夺目,在高高楼顶的高处,一盏孤灯闪烁着,在它的上面就是天幕。
星球表面处处堆积的雪尘在耀眼强光的照射之下迅速冰消瓦解,蒸腾的云雾一浪一浪的卷起,从钢铁山峰的各条峡谷中滚滚而出,大地上白汽弥漫。
突然之间,这颗星球上曾有过的最辉煌的一面完完整整的呈现在地球公主的面前。
小女孩无限惊喜的仰望着那光明的高山。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也许从未有过!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是妈妈爸爸梦想的城市吗?这是他们宁可抛下小有弟、宁可抛下生命只为换来一眼渴望的世界吗?心中的思绪狂乱的翻腾着,有弟站在这惨白的地上激动难抑的发着抖。
是的。
“……勃比?”
有弟回过头去,看见蓝鲸温柔的眼睛。那双原本苍老灰涩的眼睛,现在反射着晶莹透彻的光芒。
小女孩扑在蓝鲸身上,欣喜若狂的叫了出来。
在你面前的,就是从前伟大的世界。就是令你父母抛下你的唯一的理由。不过,他们没有见到现在的一切。在这个地球上只有两个生命见过这一切,你,和我。
“可是那些……”
我是在八百年前,而你是在八百年后。
“会永远的光明下去吗?”
我不知道。不过你将来会知道,因为你是这颗星球的重生。
有弟茫然的看着蓝鲸。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就好象这颗星球本身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重生一样。也许是因为早已冷却了的地核的一股从未发现过的能量的涌动,才让大地诞生下有弟这样的孩子……没有人知道。
在他们静静站立的时候,蓝鲸眼睛里流转的光芒忽然消退了,它沉重的呻吟一声。
不仅是蓝鲸,整个天空都在迅速的消退着光芒。
有弟惊讶的转过身,看见远处那刚刚还光芒万丈的山峰正以一个可怕的速度黯淡下来,原来被远远驱散的黑暗,正从四面八方肆无忌惮的直扑上来!
不可逼视的白昼只露了一个脸,漫长的黑夜就再次降临了。
小女孩发出一声恐怖的、长长的尖叫,声音中包含了无数她还不能理解的、也许整个人类都不曾真正理解过的、自远古以来所蕴集的全部恐惧、失望、不解和愤怒……
然而黑暗仍然不可阻挡的轰然而至!
从耀眼强光中一刹时跌入漆黑一片,眼前无数跳动着的白色鬼影中,有弟分明的看见一张亲切微笑着的脸庞。
这个久违了的熟悉的笑容如同刀锋般轻易割裂了有弟心里沉沙一样堆积起来的冲动和震撼,骤然降下的黑暗中只听见小女孩嘶哑的喘息着尖声惊叫: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格罗福舰长远望着那颗再次沦入一片昏暗中的星球,笔挺的身躯瑟瑟颤抖,轻声呢哩着,
“……妈妈……”
中尉与中士贪婪而饥渴的注视着那颗再度神奇般放射光明的恒星,一任眼泪在脸上横流,只有一个下意识的声音在心里跳动着,
“妈妈。”
翻滚涌动的波浪在身体内一波波的撞击着有弟瘦小的身躯,小女孩在天旋地转中蹒跚着脚步,直到后背撞上一个温暖柔和的东西。她无法抑制的转过身,紧紧地抱住蓝鲸的巨鳍,把脸深深的埋在蓝鲸的身躯里。
蓝鲸的身躯轻轻的起伏着,感觉得到那孩子的抽搐。它的内心安详的传达着一个声音。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孩子。
“勃比……”
蓝鲸巨大的眼帘缓慢垂下,它虽然疲惫,却也因为再次目睹了时空背后的城市而兴奋不已。
你听过蓝鲸的歌吗?
“蓝鲸的歌?”
我们也唱歌。蓝鲸唱过的歌曾经是在这个地球的海洋里最洪亮美丽的歌声,也是我们生命中最精华的能量所在。现在,我的孩子,你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听过着奇妙音乐的人。
这一次,我要用自己的声音大声的唱出来,听好,我的孩子。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即使光再次照耀这颗星球还要一千年的时间,我的歌声也会一直陪伴着你。
有弟猛的抬起苍白的脸,“勃比!——可是空气……!”
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空气对来说,将变成流动的音乐。我很喜欢那样。我很喜欢你,我的孩子。你陪我走到这里,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仅仅用感激就可以形容的送别之情……这个地球上最小的孩子送走最老的老者,我的孩子,我很高兴一切终于又按照规律来行事。
“勃比……你认识路吗?你能找到你的海吗?”
这是伟大旅程的开始。
蓝鲸挥动鳍,把小女孩推开。没有了重力的束缚,有弟轻飘飘的浮动着。
一个波从蓝鲸的头开始,一直传递到尾部。蓝鲸高高的举起了尾鳍,声音象潺潺的溪水,从那巨大的嘴角流淌出来。
那是一种奇怪的汽笛般的音乐,又象是在耳朵边哼出的瓮响,或者低沉的鼓号声……声音没有跳跃,只有起伏,越来越大,如同一海潮水,从一浪尖到另一个浪尖,从一岸礁石涌上另一岸礁石,白沫四溅,巨浪排空……汽笛变成了呼啸,瓮响变成了轰响!
“嗷————————”
那昂然的气浪,在空气中砰然轰击出一圈又一圈涟漪,因为剧烈的光的冲击和消失而漆黑一片的空间,再一次慢慢的亮了起来。从空气中传来的巨大压力和来自垂死蓝鲸爆发般的心灵力量将有弟紧紧的压在坚实的大地上,小女孩只能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她张开嘴,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是属于另一个生命独唱的时间。
“砰——!砰——!”
蓝鲸喷吐着全身的气息,声浪在广阔的地下洞中奔腾撞击,一切都因为这不可抗拒的力量而战栗摇晃,岩石发出崩裂的哭喊,地动山摇!这是蓝鲸的歌声!仿佛穿越亘古不变的悠远时空,直至从那遥不可及的北冰洋深处传来闷雷般的回响,那是群鲸的呼号,是让海水燃烧沸腾的轰鸣!
狂风嘶嘶的咆哮着,哪里来的如此之多的空气?地表上所有的浮尘都被荡涤得一干二尽,气流打着旋,卷夹着数不清的点点荧光,形成一道不可逼视的气墙,紧紧围住倒卧在地下的蓝鲸,细节已不可分辨,只看见蓝鲸的身躯在风中摇摆着……
“起航——!”
格罗福舰长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船桥大喊道。
“去吧……”鲁卡斯_杨中尉笔直的站立着,心中轻轻的说道,“带我们去到应许之地。”
尘封已久的发动机剧烈的震动起来,喷吐出烈烈雄炎,繁星号残破的舰身再次响起轰鸣,蹒跚着起步,以一个稍微偏向黄道下方的角度,对准那未知的世界航去。
蓝鲸已经死了!
它那巨大沉重的身躯,终于摆脱了一切引力的牵绊,在宇宙浮尘和点点荧光的簇拥下,于淡蓝色星光中伸展开来,仿佛一艘小船,飘飘荡荡的飞向那模糊的星海。
有弟怔怔的站立,长久的仰望着天际,指尖微微颤动。一颗从来不曾流下过的眼泪划过她的脸庞,而她以为那不过是微风拂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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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天帝妖狐 | 乙一 | 《天帝妖狐》
作者:乙一
正文
天帝妖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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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啊,你存在吗?
我跋涉过无穷无尽的黑暗之途,
隐藏在不见光明的角落,
找踽踽独行,没有人敢靠近我。
找是不祥的、受阻咒的、永生的一头半兽人
我被弃绝在这荒荒人世·无所归伙·
然而,在樱花花瓣在风中飘落的那个季节·
我与你相遇,
所有的憎恨、悲伤与恐惧都因你得到救赎·
再见了,谢谢,愿意触摸我的人,
乙一
夜木
铃木杏子小姐。在你阅读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完成道别了。以这样的形式匆促地与你辞别,我感到无比遗憾。如果办得到,我想亲口向你说明我不得不逃也似地离开你身边的理由,但是请允许我以书信代言。
并不是因为有什么迫切的危险,时间逼人,我才选择了这样的做法。的确,我对两个人做出了非人道的残虐行为,使得我现在成了逃亡之身。但是我并非害怕遭到逮捕,才想要尽快离开的。一切都是我懦弱的心灵,让我不愿在你面前多待一分一秒。而若以文章述说,或许就不会被你看出我扭曲丑陋的外表了。
我也曾经怀抱着幻想,期待着如果是你,或许即使看到我现在的形姿,也不会发出尖叫,与厌恶地皱眉。事实上,每次与你交谈,我都想要向你坦白我所背负的命运。但是机会这种东西,为何总是如此的稍纵即逝?每当我想道出少年时代的可憎过去,就有如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话语卡在喉间,就在我痛苦不已的时候,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现在,我觉得我能够以较为平静的心情来告诉你了。那样烧灼着我的身体的憎恨、悲伤与恐惧,也会全被封进了箱中似地寂静无声,允许我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你吧。
这令人憎恨的一切,它的源头要回溯到我的少年时代。
我的家位于北方,一到冬天,视野所及之处就会变得一片雪白。那个村落位于狭隘的山间,连续下个几天雪,便会积到大人的腰部那么高,除了冻结的旱田以外,一无所有。我没有兄弟,家中只有我和双亲、祖父及祖母五个人。那个时候的朋友当中,有些人的家里兄弟姊妹多达七、八个,那样热闹的家庭,令我羡慕万分。
事情发生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体弱多病的我那天没有去学校,在家躺着休息。其实应该没有什么大毛病,但是因为我是独生子,所以远比一般的小孩更被呵护得无微不至。因此,只要我稍微咳嗽或受伤,母亲和祖母就会脸色大变地操心不已。这是个居民不多的荒村,家人对我的保护过度众所周知,也曾经遭到附近的邻居以令人不太愉快的形式嘲笑。那种时候我总是不由得心想,如果自己的身体健康强壮的话,那该有多好。
感冒卧床的我,在被窝里无聊得发慌。放在暖炉上的茶壶咻咻地吐出蒸气。一闭上眼睛,就可以听见雪块从屋顶上掉落的声音。
那时如果能有任何排遣寂寞的单人游戏,是否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这个问题折磨着我,每当想起当时的事,我就对已逝的光明人生惋惜不已。
狐狗狸大仙——厌倦了无趣的时间流逝的我,突然想起残留在耳底的这个词。这是当时的朋友皆为之疯狂的游戏。就是在白纸上写下五十音的平假名,滑动十圆硬币串连成文字,那样神秘而诡异的游戏。
我知道朋友为这个游戏着迷,但是我装作兴趣缺缺,没有参与。然而“无聊”这个可恨的魔法,却让我兴起了试试这个游戏也不坏的念头。
就像朋友在教室里做的一样,我有样学样地在白纸上写下五十音的平假名,以及“是”、“不是”的文字。我也画上了鸟居模样的简单图案。这个游戏要在鸟居上摆上十圆硬币做为出发点,再以数人的食指按住。于是,小学生的头脑无法理解的不可思议力量便会移动十圆硬币,无视于按上食指的人的意志,挑选纸上的文字。据说是这样的。
教室里,朋友对于在游戏中擅自移动起来的十圆硬币感到兴奋无比。但是我对这个游戏抱持着怀疑的态度,觉得移动十圆硬币的力量不是来自于什么神灵,应该只是按上去的手指力量分布不均所致。
这天,因为感冒而没去上学的我,没有可以一起玩狐狗狸大仙的对象。
要大人来陪着玩这种游戏又令我犹豫,所以也没有叫家人来。
于是,我决定自己一个人玩。我把罗列着平假名的纸张摊在榻榻米上,摆上十圆硬币。我跪坐着,把食指放到铜板上。
在教室里玩的人,这个时候好像还会念诵疑似咒文的词句,但是我对它的内容记得不是很清楚。因此,我沉默了一阵子。十圆硬币就这样一直摆在鸟居的图案上,也就是出发点上。
维持这样的状态一动也下动,想像起来或许相当滑稽。实际上,在进行准备的阶段,我就已经禁不住苦笑,对自己的幼稚感到吃惊了。
然而,用手指按着十圆硬币的状态当中,我不知为何开始呼吸困难,觉得自己的呼吸违背自己的意志,愈变愈快。远处的母亲走动的声音、祖父打开纸门的声音等等,全变得听不见,只有自己所在的地方变质成了无声的空间。我紧张起来,感觉到脉搏加速。我想把食指从十圆硬币上移开,却仿佛被吸住了似地无法动弹。皮肤不知不觉中布满汗水,鼻头也冒出无数的汗珠,视野突然变得狭窄,我只能盯着硬币,无法动弹。房间里应该有来自窗户的足够照明,然而奇妙的是,我却觉得自己的周围是一片黑暗。我唯一看得见的,只有写满了文字的纸张和十圆硬币,与自己按着硬币的手指而已。难道真的有什么超越人类理解的东西在我的身边?在教室里被朋友们按住的十圆硬币,也是被那个东西所诱导的吗?想到这里的瞬间,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匆地站到了我跪坐的身体背后。但是我没有回头确认。我不晓得是身体无法动弹,还是我害怕回头去确认。我当时唯一办得到的,只有勉强挤出声音而已。
“有谁在吗……”
那一瞬间,原本充斥房内的不可思议苦闷感烟消雾散,被定住似的僵硬的肌肉也松弛了。房间恢复明亮,一旁暖炉上的茶壶吐出蒸气的声音也复活了。我把手指从十圆硬币上移开。直到刚才都像被吸住一样无法动弹的手指,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地变得自由自在。
突然,房间的纸门打开,祖母探头进来。她好像刚从外面回来,鼻子跟脸颊冻得红通通的。她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后,很快就离开了。
我再度一个人被留在房间里,思索着刚才的不可思议紧张感。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玩狐狗狸大仙造成的催眠状态吗?恐怕是这样吧。一定是因为依照有如仪式的步骤进行,而陷入了这类错觉。我这么解释,让心情平静下来。
玄关那里传来母亲叫我的声音。此时已是黄昏,我推测是放学回家的朋友,顺路到我家来转达一些明天的事。
就在我起身想要前往玄关的时候,看见刚才食指还摆在上头的十圆硬币,竟然不在出发点的鸟居图案上。我感觉到从指尖到手臂、肩膀,仿佛有小虫子“唰”地成群窜爬过去。然后,我想起刚才在玩狐狗狸大仙的时候自己问出口的问题。
有谁在吗……
我不晓得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十圆硬币在我未察觉之际,从鸟居图案上移动到“是”的文字上了。
杏子
杏子邂逅夜木,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状况。那天不热也不冷,是个阴天。镇上有许多工厂,白烟从烟囱冉冉升起。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拒绝朋友的邀约,一个人回家?杏子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件事。课程结束,教室里的同学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一个绑着两根辫子的朋友叫住了杏子。
“大家想要一起去店里吃凉粉耶。”
杏子很感谢朋友邀自己一起去,但是她没有一起去凉粉店。
她拒绝朋友的邀约,并非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虽然她和祖母及哥哥三个人一起生活,有得早点回家帮忙家事的念头,不过这并不是让她拒绝邀约的原因。
最近,她和别人交谈时,往往会陷入穷途末路。和朋友之间的对话,有时候会让她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例如她没办法赞同关于某位老师的外表和习癖的笑话,与别人一起欢笑,也无法配合大家一起嘲笑不在场的某人的糗事。每当对话发展成那样,她就有种喉咙被塞进硬物般坐立难安的感觉,想逃离现场。逐渐地,杏子的话变少了,不知不觉中,她成了只聆听别人说话的存在。
即使如此,从以前就很要好的朋友依然会邀杏子和大家一起回家。老实说,不晓得是否杏子多心,她跟那个朋友也变得聊不起来了。对话的时候,会在某一瞬间突然感到疏离。
杏子有时会想,或许朋友出声邀她,也只是表面工夫而已。因为朋友要约大家,所以也不得不约杏子,如此而已。若不是这样,朋友不可能会来找她这种不怎么喜欢说话,而且无趣的人。对于那些她无法理解为何要笑的话题,杏子只能为了大家都在笑这个理由而一起微笑点头。
拒绝邀约的话,看在别人眼里,似乎就像是只有她一个人规矩地遵守校规。学校老师不喜欢学生在放学途中穿着制服走进商店,而杏子平常就是会去遵守那些规定的个性。因此她曾经被朋友说:“你简直就像故意装乖一样。”
当时,她看到朋友在书包里偷偷藏着项链。校规里规定,禁止学生配戴首饰。
“我在街上的酒吧打工,那边的店员全部要戴这个。”
问她店名,是一家杏子看过几次招牌的店。店内播放着西洋音乐,似乎是一家气氛很舒适的酒吧。
“可是,学校不是规定不可以打工吗?”杏子吃惊地问,然后得知了朋友对店家谎报年龄。
朋友似乎觉得杏子是个伪善者,只想让老师看到她连半条首饰都没有、是个遵守校规的好学生模样。杏子想要辩解其实并不是这样,她只是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
但是,杏子没能这么做,时间就这么流过了。
杏子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不久后就来到河边的道路。河道的侧面以石头堆叠而成,河川潺潺流过密集的人家之间。道路两旁种着成排樱花树,花瓣在风吹中四散飘落。浮在河面的薄花瓣乘着水流,越过杏子而去。
少年们拿着棒子从路边俯视河川。接近河面的石头黏着田螺的卵,他们好像正用棒子戳破那些粉红色的卵块来取乐。
远方巨大的工厂烟囱冉冉升起几条白烟。在夕阳照射下,白烟有一半成了黑影。并排在河边的樱花树,以及耸立在另一侧的工厂,这个组合总是让杏子感到不可思议。
事情就发生在快到家的时候。杏子注意到有一名男子定在自己的前方不远处。虽然只看得见背影,但是他全身裹着黑衣,一副刚穿过战场而来的肮脏风貌。他一只手扶在屋舍的石墙上,看得出他每跨出一步,就痛苦地喘息。
一开始,杏子想要避开那名男子。男子的背影有种不能够靠近的奇妙邪恶感。虽然无法明确地说明是哪个部分让杏子有如此印象,但是他散乱的长发、沾满泥土的衣袖、以及全身散发出来的氛围,都让人感到一股难以抹灭的污秽。
男子走得很慢,杏子想要穿过他身旁。就在这个时候,男子筋疲力竭似地倒下,在地上蜷缩起来。这不像是计算好在有人通过的瞬间做出的行动,而是切实地、支撑着身体的气力就在刚才那一瞬断了线。
男子伏倒在地,覆藏着脸,肩膀起伏着,几乎长及腰部的头发披散在地。他看起来很痛苦。杏子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她觉得该出声叫他,扶他一把才是。
杏子回想起刚才从男子身上感觉到的异样氛围。她俯视蜷缩在脚边的男子,心态转变成认为不可以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他是流浪汉吗?或者是遭逢意外,正在寻找医院?但是,他看起来也像是走过了漫漫长路,终于筋疲力竭的样子。
匆地,杏子注意到自己对这名男子怀有一种近乎嫌恶的感觉。接着她为此感到羞耻。明明不晓得这个人的来历,只凭感觉,杏子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嫌恶得扭曲了表情。明明有人倒在眼前,却想视而不见地离开。杏子对于竟如此无情的自己感到失望。
“要、要不要紧……”杏子出声。
男子的肩膀一震,一副这时才知道有人在身边的样子。但是他没有抬头,反而把额头更深地靠近地面,姿势看起来像是在隐藏着什么。
“……请你快走。”
男子的声音意外地年轻,与他的背影散发出的邪恶氛围相去甚远。但是当中包含着一种害怕着什么、想要避开什么的恐惧音色,这让杏子感到胃彷佛被揪紧了。“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我家就在附近,请你进来休息吧。或者是,我帮你叫医生好吗?”
“请不要管我。”
“不行,把脸抬起来。”
杏子想要把手放上男子的肩膀,一瞬间却犹豫了。明明才刚训诫过嫌恶该男子的自己,灵魂深处却拒绝去触摸他的肩膀。就算是隔着衣物,心里也呐喊着“住手”。但是,杏子压下来自灵魂底部的警告,轻轻地触摸了男子。
男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凝视杏子。看起来不像是单纯的吃惊,而是因为恐怖、畏惧以及悲伤,就快要一口气哭出来的表情。
男子看起来还很年轻,大约二十岁左右。但是无法明确地判别。男子的脸从眼睛底下到下巴,被缠绕了好几层的绷带所覆盖。杏子心想,这个人受了重伤。
因为男子十分憔悴,一副可能就这样倒在路边死掉的模样,杏子决定让他到家里休息。男子什么也没说,点头听从杏子的话。
杏子的家离男子倒下的地点不远。男子勉强站起,踩着和刚才一样虚弱的脚步前往杏子家。杏子说肩膀可以借他靠,但是男子仿佛害怕什么似地拒绝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拜托你,请不要看我的脸。”
男子垂着头恳求。他的声音颤抖,听起来像在哭泣。他的声音里不带有丝毫危险之意,只让人联想到脆弱的小动物。这么一想,杏子开始觉得这个男人就像一个遭人狠狠地欺凌、受了伤的小孩子。
来到家门前,男人仰望透天厝的二楼,踌躇着不敢踏进。这是一栋古老的木造建筑物,只是略微宽敞一些,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家,应该没有任何奇异之处,但是男子要穿过玄关,似乎需要一些决心。
屋子前面摆着许多盆栽,是祖母出于嗜好栽种的。杏子想打开玄关时,发现门上了锁,祖母好像出门了。她从生锈的信箱里取出钥匙。信箱原本是红色的,但是现在已经生锈,成了褐色的金属块。
身为屋主的祖母,把二楼的房间出租,收取租金。尽管二楼租给了一对姓田中的母子,但是还有多出来的房间可以给男子休息。
杏子带男子经过玄关,来到里面的房间。走廊的木板擦得非常干净,反射出濡湿的光泽。擦洗走廊是杏子最近的乐趣。
男人被带到一楼西侧的房间后,一副不知所措的摸样,杵在原地。
杏子“喀吱喀吱”地摇着木制的窗框,打开窗户。若不这么摇,窗户使会中途卡住,动弹不得。流过屋旁的河川映入眼帘,潮湿的味道飘进房间里。因为杏子一有空就打扫,所以塌塌米应该是清洁的,没有脏污。
家里没有人在。哥哥俊一,还有租借二楼房间的女房客田中正美出门工作不在。祖母跟正美的儿子阿博应该在家,但是他们似乎也外出了,可能是去买晚餐的材料了吧。
杏子把茶倒进茶杯里,端去给男子。拉开纸门时,杏子注意到男子浑身一震,全身警戒,害怕地望着杏子。这让杏子联想起被人类殴打的狗。那是恐惧着别人的一举一动,卑微度日的可悲习性。
“身体的情况怎么样呢?”
“我只是累了而已……”
男人说完,垂下头去,别开视线。
这候杏子才发现到,男子不只是脸的下半部,连双手、双脚,每一个地方都被绷带覆盖了。他穿着黑色的长袖上衣和长裤,但是绷带从衣摆里面露了出来。
杏子想问他理由,但是一想到问这种事或许很失礼,就问不出口。杏子放下盛着茶杯的托盘。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杏子问。
男人迟疑了一下,小声地回答:“……夜木。”
杏子暂时让夜木一个人在房间休息。有多出来的棉被,所以借给了他。
杏子俐落地铺床时,夜木便坐在窗边,眺望外面。
不久前,屋檐下筑起了麻雀的鸟巢,幼鸟正吵闹地讨食物。杏子看过好几次母鸟为小鸟送食物来的模样。夜木也是在看这个吗?这个男的到底是什么人呢?杏子思索着。完全未经梳理的长发、仿佛穿了好几年的黑衣、覆盖住全身的绷带,没有提包或任何行李。脸上的绷带尤其可疑。从鼻子到下巴,仿佛要藏住整张脸似地缠绕着绷带。
但是,不输给外表的异样,男子的影子更加黑暗而阴冷。黄昏时分,偏红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夜木的黑影彷佛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空间。杏子觉得似乎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恐怖东西从那个洞里爬出来,全身感到一阵寒颤。
“对不起,很臭吧。”唐突地,夜木转过头来说道。杏子不明所以,感到纳闷。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身体应该很臭。”
夜木语音困窘,难为情地搔了搔头。
那个模样看起来有些孩子气,杏子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请不要介意。”这个人一定不是坏人。杏子想。
“等一下我会准备晚饭。”
“我不需要。”夜木摇头。
“可是,你一定饿了吧?”
“我,不吃也没关系的。”
“你?”
夜木支吾起来。
杏子做了晚餐,送到夜木的房间去。夜木希望可以独自一个人用餐,因为嘴被绷带包着,要吃饭就得把它解开。夜木可能不希望底下的脸被别人看见吧。
搞不好这个男人是个罪犯,正被通缉。所以他才要藏住自己的脸吗?杏子的猜测又增添了一项。或者,他真的是受了重伤?那样的话,就该找医生来才是。
“真的不需要医生吗?”饭后杏子再问了一次。
“不要紧的,待会儿我就离开了。这样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要去哪里?”
夜木沉默了。
这个男的似乎没有去处。察觉到这一点,杏子怜悯起夜木。看到他在房间角落坐立难安的模样,杏子不忍心就这样任由他去。想起他刚才走路的样子,似乎一下子就会力尽死掉。虽然有一半的脸被绷带包住,无法确认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的双眼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憔悴之色。杏子认为现在不能够让他勉强自己。
然而另一方面,杏子却毫无来由地有股愈来愈强烈的不安感。那是一种不能够再更靠近这个男人的感觉。杏子压抑了下来。
“你就暂时住在我家吧。”
夜木一开始拒绝,但是在杏子不断劝说下,终于答应只滞留五天。
夜木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移动了十圆硬币?是榻榻米倾斜了吗?或者是屋子本身不是水平的?但是不管哪一种假设,都遭到否定,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某个看不见的人回答了我的问题”这种童话故事般的可能性。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即使这么怀疑,在我心中的一小角似乎还是无法完全否定它。要是我就这样忘了狐狗狸大仙的事,像之前一样认为它只是一种游戏,我的未来是否会与现在不同?但是,我当时只是个少年。愈是不去思考把手指放上十圆硬币时的异样紧张感和硬币的不可思议移动现象,意识就愈是在不知不觉中往那里倾斜。在学校算算数时,或者是走在田问小径上时,一回过神来,我脑中想的总是狐狗狸大仙。
是人家说的愈怕愈想看吗?第一次玩狐狗狸大仙之后,过了几天,我怀着一丝不安与期待,开始了第二次的狐狗狸大仙游戏。
像上次一样,我把十圆硬币放在写有五十音的平假名和“是”、“不是”的纸张上。食指一放上硬币,和那时相同的骇人压迫感便充满整个房间。原本存在的一切声音都被吸到某处去,房间摇身一变,化为无声的极致。
身体—无法动弹,我立刻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出现,却无法回头。但是那个东西的气息反覆着时远时近,有时好像还会“呼”地朝我的脖子吹气。我在按住十圆硬币的手指上稍微使力。我以为自己把它压在手指正下方,但是硬币却彷佛在冰上滑行一般,往右往左地开始移动了。
“……有谁在吗?”
我这么发问,硬币移动的速度便徐徐慢了下来,在一个地方静止。那里写着“是”的文字。
果然有什么东西在。我一切的感官已无视常识,想要承认那个东西了。
“你是谁?”
十圆硬币移动的方向显露出那个东西犹豫的模样,但依然一个一个地选出字来。一开始是“SA”,接着是“NA”,最后是“E”,然后动作停止了。
“早苗”,我把它变换成这个汉字,是女人吗?“你的名字叫早苗吗?”
“是”。早苗用看不见的手挪动十圆硬币,把它移动到这个字上面。
说起我当时的心情,究竟该如何表达才好?畏惧、惊愕、恐怖,就好像这些情绪刹那间同时涌了上来,从手指贯穿了我的背脊。我想,这恐怕就是感动吧。
后来,我开始透过狐狗狸大仙游戏,时时享受与早苗的对话。
“早苗,明天会是晴天吗?”
我在无声的世界里,对一定就在我身边的早苗发问。她移动十圆硬币,一个一个地选着字。
“晴天”。顿了一下之后,她继续说下去。“你在想如果明天下雨就可以不用赛跑了对吧”。
就像早苗说的,隔天是个大好晴天。她所说的这类预言百发百中,她可能有一点预知未来的能力吧。话虽如此,我所问的事,几乎都只是明天的天气、风向、温度这类的问题。每当确认她的预言说中,我就感到惊奇,愉快无比。
“早苗的天气预报今天也说中了呢。”
“哎呀这样啊”早苗高兴地这么回答。虽然只是十圆硬币在选取字母,我却隐约知道她似乎在高兴。不只是这样。早苗感受到的些微的困惑、一点点兴奋,这些感觉似乎也全部传达给我了。
“木岛老师是不是讨厌我啊?”
“都是因为你不写作业啊”。
“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打人吧?”
“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也曾在学校参加过朋友举行的狐狗狸大仙游戏,但是却没有自己一个人在家玩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学校时,早苗既不会来,十圆硬币也不会带着不可思议的意志在纸上滑动。即使如此,大家似乎还是玩得很尽兴,这让我感到失望。我觉得这根本就是小孩子的游戏罢了。
“你明天会受伤”。
早苗用十圆硬币组合出这句话。
“真的?”
“是”。
隔天,我被跑过走廊的人撞到,膝盖受伤了。
“就像早苗说的,我受伤了耶。”
“就说吧”。
她的预言是多么地牢不可破啊!我开始觉得只要听从早苗的话,就不会再受任何的伤了。而且,虽然真的很愚蠢,不过当时的我觉得只要照着早苗说的去做,就能够操纵全世界的一切。
我的心已经被早苗的话给填满了。我问她功课上的疑问,向她抱怨家人的事,我完全仰赖这个没有形体的朋友。
与她对话的时候,我总是留意不让任何人进入房间。要是有除了我之外的人在场,十圆硬币就不会移动,早苗会陷入沉默。一旦变成那样,我就觉得遗憾极了。
你能够相信吗?当时我最要好的朋友,竟是个以十圆硬币发声的不可思议的存在。现在回想,我怎么会做出这么恐怖的事呢?我竟对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完全敞开心扉。事实上,我连对任何朋友都没有坦白的心事,都告诉早苗了。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早苗所说的话、甚至我自以为感觉到的情感,全部是虚伪的。她是多么地狡猾。她藉由对话探索我的心扉,调查它的锁孔,最后终于打开了锁,进入里面。
“明天弘树会死掉唷”。
一天,早苗这么说。
当时,我有一个叫弘树的朋友。
“弘树会死掉?”
“对”。
我感到困惑。即使听到这个预言,也仿佛并非现实,而是在聆听书本背诵一般的感觉。我很清楚早苗的天气预报一定会说中,但是我觉得天气预报和朋友的死是不同的两回事。
隔天,我在学校跟弘树玩要,他朝气十足地四处奔跑,我觉得早苗一定是搞错了。但是,弘树在放学的归途中跌进冻结的河川里,受冻、溺水,死掉了。
我告诉早苗这件事。
“就跟早苗说的一样。”
“哎呀这样死掉了啊死掉死掉死掉了……”她一次又一次重复“死掉了”。从这个时候起,我觉得早苗的样子突然变得不对劲。我没办法明确地说明,但是她的口气就像变了调,十圆硬币以疯狂的速度移动,选择不成意义的字排列。我无法抵抗。这时我的手简直就像被某个强而有力的人给抓住一般,右肩底下的整只手臂都被十圆硬币拉着走。
“你不能救弘树吗?”
“他不要靠近河边就好了”。
现在想想,我的心是多么地肤浅啊。你会轻蔑我吗?丑陋的我,比起失去朋友的悲伤,更为自己有早苗跟在身边而感到安心。在那之前,我似乎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勇敢、深情、优秀的人。我深信即使站在死亡的边缘,自己也具备有接受并克服它的力量。
但是,实际上的我是多么地渺小啊。我害怕死亡。不仅如此,还想要利用早苗的预言,回避神明决定好的命运。
死亡,总有一天一定会降临到每个人身上。对于这种绝对的、无法逃避的局面的恐惧,推动我定向扭曲的方向。
为了开口问一个问题,我烦恼、沉默了多久?在一番挣扎之后,我从颤抖的嘴唇间挤出话来:“……我……什么时候会死?”
十圆硬币毫不迷惘的滑行动作,让人感到它完全看透了这个世界,以及预言是绝对不变的。
“还有四年你就会死掉会痛苦地死掉”。
我整颗脑袋仿佛烧了起来。还有四年,这远比我自己预期的寿命要短暂得太多,我无法接受。
“我要怎样才能活命?”
我祈求似地问早苗。十圆硬币以疯狂的速度在纸上滑动。
“不——告诉你”。
烧灼般的焦躁感让我全身颤动起来。至今为止,早苗从来没有任何不肯告诉我的事。
“拜托你,告诉我。”
我哀求地询问活命的方法。
“你什么都肯做吗”。
我点头。
“那就变成我的孩子”。她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这么说。“那样我就给你永远的生命”。
我做了何等恐怖的事啊!不知道祈求永恒生命背后的真正恐怖,也不去思考早苗的真面目,我只是被死亡的恐惧所束缚,接受了她的要求。
“你说了你说要变成我的孩子了”。
十圆硬币兴奋无比地选着字。我从食指底下那个薄薄的金属片上,感受到一股深不见底的冰冷。但是我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反覆浮现朋友掉进河里,在痛苦与绝望的最后变得冰冷的形姿。不久后,朋友的脸变成我的脸,我的心终于为了逼近四年后的自己的死相而狂乱。
“没错,没错。我要怎样才能变成你的小孩?”我急切地问。
“把身体交出来把人类的身体人类的身体交出来我会给你更强壮的身体那样你就不会老也可以永远活下去了”
我想我哭了。我一面呜咽,一面恳求似地点头。
明明是大白天,房间却一片阴暗,被寂静所笼罩,成了我与早苗对话时总是感觉到的、脱离现实的异质空问。这种时候,虽然实际上看不见,但是我总是觉得同一个房间里站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它像是以年幼小孩般的小巧身体,悄悄地站在跪坐的我背后。同时,它也像是巨大到无视于房间的大小,无边无际地扩展在虚无的空间里。那一定就是早苗吧。
我觉得她轻轻地把手放在呜咽着颤抖的我的肩膀上。那一瞬间,原本幽暗的房间恢复了明亮,外头的冷风呼啸声也复苏了。一开始,我感到犹如自黑暗生还般地舒适,就如同从死亡的恐怖中被拯救了一般。以某种意义来说,这并没有错: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发现到,为了逃离死亡,我选择了比死亡更残酷的道路。
从此以后,就算我用狐狗狸大仙游戏呼唤早苗,她也绝不再出现。以她来看,应该是觉得没有回应我的义务吧。因为那个时候,她和我的契约已经完成了。
《天帝妖狐》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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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妖狐(2)
杏子
至今为止,杏子家有两个家庭共同生活着。身为屋主的祖母和两个孙子,还有租借二楼房间的田中正美和她的儿子。杏子觉得两个家庭之间几乎没有分别,吃饭或买东西都是一起。杏子把正美当成姊姊一样仰慕,对方似乎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洗衣服也一起,杏子有时候也会替工作回来的正美揉肩。
做饭的人也不一定。大多时候是祖母或杏子煮饭,但也有正美准备,或哥哥俊一做饭的时候。
一开始让夜木在家里休息的时候,祖母和哥哥以及住在二楼的正美似乎都感到相当不安。有个来历不明的人待在家里,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杏子感到很抱歉;但是,日子毫无问题地一天天过去了。邂逅当初,夜木的脸色有如死人一般。不过到了隔天,虽然脸部有一半被绷带遮住而看不太出来,但是感觉得出他的气色好多了。
夜木大多数的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很少主动外出。此外,他也不会积极地对任何人聊知心话。杏子觉得这不是因为夜木讨厌人、不想看到人,相反地,他是一副即使想亲近人也办不到的样子,一脸悲伤地待在房间里。
对于这个风貌奇特的男人,似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帮助倒在路边的人是件值得称许的行为,这一点大家意见一致。
杏子向哥哥俊一和房客正美说明夜木倒在半路的事时,俊一环抱双臂,露出不甚高兴的表情。俊一在离家步行一段距离的水果店工作,刚下班回来。
“又不是捡小猫小狗。那家伙真的不要紧吗?”
“他全身都缠着绷带耶。那样的人会有危险吗?”
“叫医生了吗?”
杏子跟哥哥说夜木拒绝看医生。哥哥露出更加狐疑的模样,但是结果还是照着杏子说的,暂时让他在家里休息。
“可是,那个人来路不明吧?教人担心。”田中正美说。她的丈夫在数年前失踪,目前母子两个人住在杏子家里。她不化妆,是个朴素的人。为了维持家计,她白天在纤维工厂工作。她刚从工厂回来,正要抱起留在家里的儿子阿博。
“会不会危害到阿博呢?”
杏子无法回答。和夜木交谈后,杏子不认为他是个会伤人的人。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断定不要紧。
“嗳,有什么关系?”
祖母从旁插口,要正美放心。支持杏子的善行的,只有祖母一个人。
杏子和祖母分担家事,原本就受到大家的信赖,所以夜木才没有被不讲情面地赶走。大家把夜木当成客人留在家里。
夜木以全身绷带的模样在屋子内走动之后,看到他的人全都皱起了眉头。
“那个叫夜木的真的不要紧吗?”
哥哥用仿佛见到杀人犯的表情对杏子耳语。
但是,夜木异样的部分只有包裹住脸和手脚的绷带,以及他的影子散发出来的奇妙氛围。只要稍微和他交谈,便知道他是个心地不坏的人。
曾经,杏子听见祖母和夜木的对话。祖母询问夜木的出生地等问题,他却尽是含糊其词。当祖母说起二十年前的某个事件的回忆,夜木也彷佛亲眼目击似地述说那时的情景。但是他的外表看起来实在不像超过二十岁。
杏子询问祖母对夜木的印象。
“好像这个世上的某种邪恶化成了形体呢。”祖母说。可是,她接着又加了这么一句:“不过实际上一聊,还蛮普通的。”
但若说他普通,夜木的行动又太过于奇特了。
“我来帮忙你换绷带吧。”
杏子这么问,夜木拒绝了。可能还是不想被人看见绷带底下的模样吧。
他拒绝时的表情,并不是责备杏子多管闲事的严厉神情,而是打从心底感激的眼神。这不知为何,让杏子感到悲伤。
杏子身边的人,全部是一些把随处可见、不值一提的亲切,用一副天经地义的态度去接受的人。但是夜木完全相反。他对于杏子认为理所当然而说的话,每一句都感到犹豫,甚至是一副自己没有那种权利的样子。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被别人亲切地对待过吗?从此处可以窥知,他不幸的人生使得他变得对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感到幸福无比。
某天黄昏,杏子从学校回来时,看见田中正美的儿子阿博走进夜木的房间里。阿博是个才刚满五岁的孩子,正美到纤维工厂去工作的时候,便由祖母充当他白天的玩伴。杏子觉得阿博就像是个年纪相差甚远的弟弟一样。杏子想要拉开夜木房间的纸门时,听见两个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阿博似乎正稀奇地不停地问夜木问题。为什么包着绷带?为什么会在这个家里?夜木在回答这些问题,但是阿博的脑袋里似乎装满了无边无际的疑问,怎么问都问不完。
杏子悄悄地拉开纸门,看到夜木被阿博目不转睛地注视,一脸困窘地坐在房间里。他看到杏子,露出救兵终于来了的表情。
“喂,阿博,不可以问那么多问题让人家伤脑筋。”杏子本来想这么说,却打消了念头。
“大哥哥陪你玩,真是太好了呢。”
她改这么对阿博说,更助长了他的发问攻势。被孩子亲近,感到不知所措的夜木,看起来令人莞尔。杏子想让这样的状态再持续久一点。她把两个人留在房间里,离开之后对此感到不可思议。阿博对夜木似乎没有任何敌意或嫌恶感,他感觉不到杏子在夜木身上感觉到的不祥氛围吗? 后来杏子询问阿博这件事。小孩子的话很抽象,需要时间去理解,但是他似乎明确地感觉到夜木异于常人的氛围。
“那个人好像坟墓。”阿博说,接着又补上一句:“有狗的味道。”
“哎呀,怎么可能呢?他好好洗过澡了呀。”
即使杏子这么说,阿博也只是笑着摇头。
收留夜木之后,第四天的黄昏。
放学回家的途中,杏子在河畔看到夜木。小河穿过人家之间,最后流人郊外宽广的大河里。从土堤俯视,眼下是一大片约有人那么高的芦苇原。河川对岸有工厂,并排的烟囱缓缓地吐出烟雾,天空的云和烟有如相连在一—起。根据风向和强弱,偶尔工厂排出的烟会覆盖住整个小镇。另外,工厂卜出的像沙子般细微的粉尘也会乘风而来,弄脏晾晒的衣物。
夜木似乎只是伫立着眺望对岸。杏子出声叫他,他一瞬间露出戒备的动作,但是一确认出声的人是谁,他便解除了警戒。杏子想,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活过来的?他活在那种只要被别人叫住,就必须吓得肩膀一震的悲伤地方吗?芦苇原里笼罩着一片虫鸣。对岸的工厂传来低沉的金属声,断断续续地震动着开始转红的大气。
“我买了绷带。”
杏子把手里的包裹拿给他看。放学路上去店里买东西是违反校规的,但杏子也不是死板地遵守着规则。
“我没有钱。”
“不用在意。”
依照一开始的约定,明天夜木应该就要离开家里了。但是杏子提议他尽情待下去。或许哥哥会不太愿意,但是祖母对夜木的印象似乎不差,搞不好她会答应也说不定。
“可是,我付不出房租。”
杏子点头。杏子的家境并不富裕,不可能让夜木一直免费住下去。她自己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要和朋友一样出去工作。
杏子告诉夜木她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的事。那家店位在市街的中心,她把店名以及店员的服装也详细地说给夜木听。
“夜木也到那里工作看看怎么样?”
“服务业有点……”
杏子再次审视夜木的绷带模样。
“我们一起寻找你可以工作的地方吧。一杏子向他说明。哥哥的朋友里有一个叫秋山的富家少爷,他家有好几问工厂,向他拜托的话,应该可以给夜木安插一个职位。
夜木很困惑。虽然他说很高兴,却是一副不晓得是否可以接受这种提议的模样。
“我想大家都希望夜木再待久一点。就算你离开我们家,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吧?”
夜木落寞地点头,好几年都未留心过的黝黑长发随风飘动。这个时候,杏子看见了他纤细的肩膀。那是与夜木拥有的异样黑影完全格格不入的、依然是少年的肩膀。
夜木接受杏子的提案时,杏子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松了一口气。她对夜木有一点依依不舍的心情。与他交谈的时候,没有和朋友谈话时的那种距离感。夜木不会轻蔑任何人,他看起来像爱着一切。或者说,他就像是因为绝症而被宣告将死之人,把每一天都视为有价值的事物珍惜似的。他的动作当中,处处带着有如哀伤的感情,让人严肃以对。
两人边聊天边走回家。夜木不喜欢聊自己的事,所以只有杏子一个人在说话。她提到失和的双亲、以及陪伴母亲临终时的事,尽是些阴沉的话题。“是不是该说些愉快的事比较好?”杏子在意地问。
“不,阴暗一点的话题比较好……”
夜木这么说,所以杏子放心地说出小时候被欺负的回忆。不知为何,夜木很适合这类不幸的话题。
两人经过数天前杏子遇到夜木时的道路,这时杏子正说到孩提时代的恐怖体验。那是哭泣的杏子被父亲丢在夜晚的森林里的事。
眼前出现一只野狗。是褐色的短毛公狗,杏子平时常抚摸它。
杏子走近它,想要搔它的脖子;但是今天它的样子却不太寻常。平常它总是会眯起眼睛,一副幸福的模样,现在却警戒地看着两人。正确地说,它是在瞪夜木。它把重心压低,开始低吼。
杏子讶异着它怎么了,更往前靠近一步。那只狗似乎再也无法忍耐,翻身逃跑了。那一瞬间,狗儿露出仿佛被强大的野兽追逐般的惊恐模样。
“它平常都很乖的说。”
杏子目瞪口呆地呢喃,望向夜木。她倒抽了一口气。
夜木面对狗跑掉的方向,露出阴沉的眼神。杏子无法询问理由,因为她觉得夜木的那个部分,就像拒绝所有的接触、被挖开的伤口一般。
夜木
早苗不再回答我的问题之后,一段时日之间,我每天都怀着不安的心情度日。但人心是那么地不可解,一开始我虽然满脑子都想着突然消失的无形的朋友,不久后却渐渐觉得那或许只是一场梦。
我注意到身体的异变,就是在那时,在小学里制作狐狸面具的时候。我用凿子雕刻木头,让它一点一点地接近狐脸的模样。很多朋友都雕刻般若的面具,但是我却不知为何被狐狸的面具所吸引。那应该是因为我的脑中记得朋友所说的“狐狸附身”的事吧。
那个时候,流传着其他镇上的小学生在玩狐狗狸大仙时被狐狸附身,突然狂舞不止,或是说起莫名其妙的话之类的恐怖传闻。因此,害怕遭到狐狸附身,玩狐狗狸大仙的人逐渐减少了。当时的我并不明白所谓的狐狸指的究竟是什么,却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事情发生在我用铁锤敲打凿子柄的时候。反覆进行相同作业的独特枯燥感让我疏忽了,我没有仔细看着凿子的刀刃方向,结果我的左手食指的前端被削掉了。
霎时之间,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也喷上了就要浮现出狐脸的木块。周围的人哄闹起来,老师马上就赶了过来。我吓得惊慌失措。但不可思议的是,起初伤口虽然痛得要命,疼痛却有如烟雾散去般地逐渐消失。我觉得这并不是心理上的刺激而使我忘掉了疼痛,而是那个部分一开始就可以舍弃,被削掉了反倒自然一般。
我在染满血的凿子前端,看见我被削掉的指甲附着在上面。虽然觉得害怕,但是我在要被带去保健室时,拾起那片指甲,藏进口袋里。保健室的老师帮我消毒,不过他说去医院比较好,所以我马上被带去看医生了。到了那个时候,不晓得为什么,不仅是疼痛,连出血都停止了。血是这么容易就止住的吗?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是我下了结论,认为自己的伤势可能没有想像中的严重,悠哉地松了一口气。
医生检视我的伤口好一阵子,确认伤口已经快愈合了。那时医生的表情,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是一副目击到未曾见过的伤口的表情。
为了防止化脓,医生为我打针。但每当医生用针筒刺上我的皮肤,就不可思议地失败,针不知为何在中途折断了。就像其他小孩一样,我讨厌打针。我闭着眼睛忍耐,而医生则生气地频频叫我放松力气。
我从学校早退,一回到家,母亲便一脸担心地迎接我。可能足老师先联络过家里了吧。我秀出缠着绷带的左手手指,开着玩笑要母亲放心。不要紧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实际上,对于几乎已经完全不痛的手指,我确实一点都不担心。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便端详起藏进口袋里的指甲。说来奇妙,这种东西会让人舍不得把它当成垃圾轻易地丢掉,所以我用卫生纸把它包起来,装进收藏玻璃珠的罐子里。
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我觉得绷带变得很紧,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而且,受伤的部位也异样地痒了起来,就像恒齿跟在掉落的乳牙后面生长出来时,牙龈的那种酸疼感——这么说明的话,你能够了解吗?就有如被压抑在身体内部的东西解开束缚,总算开始伸展时的疼痛。
出现在自己身体上的异常感觉让我吃惊,我认为它是种不祥的征兆。绷带里好像开始变热了,就像有个看不见的人用手抓住了我的伤口,把身体内侧的东西向外拉。
我战战兢兢地解开绷带。当绷带的厚度消失时,一种可以说是不祥的气息充塞我心中。我把医生白天帮我缠好的绷带全部解开之后,出现在里面的东西,是我重生的指甲。话虽如此,新的指甲却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果是人类的指甲,应该是淡淡地透出体内的血色,呈现淡粉红色才对。但是我新的指甲却是既黝黑又银亮,与其说是生物的身体,更像是金属一般。而且还是那种被弃置在工厂旁边、生了锈的金属片。
形状也十分异样。它不像以前那样浑圆有弧度,而是一开始就是为了撕裂什么东西而生长般的形状。那是为了伤害、破坏、杀戮的形状。
我感到害怕,别开了视线。我忍耐着呕吐感。
我想起早苗说的话。我要拿走你的身体,取而代之地给你新身体——她是这么说的。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打开藏在玻璃珠罐里的卫生纸,我确实把自己的指甲放进里头了,然而里面却看不见任何类似的东西。
我发出尖叫。我知道早苗的意图了。离开我的身体的部分,她用看不见的手拿走了。取而代之地,给了我新的身体弥补缺损的部分。
父亲拉开我房间的纸门,问我怎么了。
我藏住变了质的左手手指,竭力地佯装平静。
我无法出示给任何人看。我在家人、朋友的面前隐藏着指尖生活,也不能让医生诊疗,坚拒去就医。因为我如此顽强地抵抗,家人和老师都开始对我的行动起疑了。随着时间流逝,到了能取下绷带时,我也绝对不把它解开。
我害怕被别人看到我的指甲,怕遭到异样的眼光看待。我逐渐地远离人群,也渐渐地养成了不引人注目地行动的习惯。我总是害怕着什么,因此也变得不笑了。
我想像着老师或父亲看到我的指甲,生气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给我解释!”的情景,害怕不已。若是现在的话,我便能够了解事情绝对不会变成那样,但是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深信自己一定会遭到责骂。
纵使有人问我缠绷带的理由,我也无法回答:就算被嘲笑为何连一点小伤担怕得要死,我也无法说明理由。我尽可能避免激烈的运动,减少受伤的可能性。即使如此,有时还是会跌倒,或是被尖锐的东西勾到而受伤。受伤的部分就像指甲重生的时候一样,疼痛很快就消失了,然后仿佛从内部浮现出来似地,表面被生了锈的金属般物质所覆盖。
新生的部分很坚固,既不会受伤,也不会裂开流血。摸起来很硬,却能够确实地感受到冷热。用铅笔的尖端施予一定的压力,在某个程度之内会感觉到痛,但是一旦超过一定程度,就会变得麻痹,就像真正的、单纯的金属片贴在皮肤上一样。
每当受伤后,非人类的部位在我的身体增生,我就把那些部分包上绷带藏起来。我害怕被别人看到,这样的举止在他人眼中看来一定相当病态吧。走在外头的时候、与人面对面的时候,我在意的总是绷带。绷带会不会松掉?会不会在说话的时候掉下来?我满脑子净是担心这些事,怎么可能认真地去和人交谈呢?我曾肋骨骨折过。那是我在通往神社境内的石梯上踏空,跌倒时所发生的。那一瞬间我无法呼吸,痛得几乎要晕过去。石梯的棱角狠狠地撞上我的胸口,我直觉到肋骨断掉了。
四周没有人。我坐在石梯上镇静心神的时候,一如往常,疼痛感像罩上一层雾,人逐渐变得舒服了。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我的体内进行着破坏与再生。折断的肋骨被早苗看不见的手拿走,取而代之地,体内另一个莫名奇妙的身体被拖了出来。
我把手伸进衣摆,确认新的肋骨所在。外侧皮肤的部分就像以前一样:但是,我马上就知道内侧产生了变化。被石梯撞到的肋骨,形状扭曲、棱角分明,因此皮肤变得被拉紧了一样。确实,它摸起来不像人类的肋骨,而是别的生物的骨头。
这么一想,与早苗交换契约之后,我再也没有生过病。就算受了重伤,也马上会被体内的另一个身体取代、再生吧。若问这是否让我感到安心,事实上是完全相反。就算只是轻微地擦伤,也让我觉得又失去了一点人类的身体。我哭了出来,大声嘶喊,对自己的将来感到恐惧。这样的我,即使全身包裹着绷带,被别人以白眼看待,四年之间却依然像个普通人一样地上学,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一切的喜悦消失了。此外,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散发出可称之为瘴气的异样气息。那似乎是从爪子或肋骨等等,变化之后露出表面的部分所发出的。沉睡在我的体内某处,今后就要显露到外头的生物,它的身体具备着如此不祥的气息。
许多敏感的人似乎感觉到只要掀开我表面的一层皮,底下其实潜藏着另一个生物。因此他们只是看到我的形姿,就皱起眉头,嫌恶不已。这类敏锐的人不会去思考为何会对我抱有如此的感觉,只是无意识地躲避而已。
不被任何人理会,我经常是一个人悄悄地藏身在黑暗当中。伴随着孤独。比起被看到、被害怕接近,或因为被厌恶而遭到拒绝,这么做至少让我觉得自己还属于人类。
我和早苗交换契约四年之后,决心离开家里。我觉得不可能再像这样继续用绷带隐藏全身,不在他人面前脱下衣物了。朋友、老师,就连家人都已开始怀疑我的精神不正常。对于从某一天起,再也不肯裸露身体的理由,我被问了好几次,但是我只能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恳求他们不要追问这件事。某天夜里,我把衣物塞进袋子里,从母亲放在厨房的束口袋里拿出钱包。偷钱让我感到内疚。但是对于将我生下,一直对我倾注关爱的双亲,连道别也不说一声就突然消失的内疚感,更深深地责备、折磨着我。
我也想过,当时或许应该老实地向家人坦白以告才对。但那是现在才可能会有的念头。当时的我,更恐惧着会因为坦承事实而遭到双亲的拒绝。与其那样,倒不如什么都不说,默默地消失更好。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夜晚,空中没有云朵,月亮高挂。视野被星辰淹没的夜晚,天空看起来比白天的时候更加辽阔。连续下了几天的雪覆盖了整片大地。我想暂且搭上火车,而前往车站。寒风从穿了好几层的衣服外,或是手套的隙缝间,掠夺了我的体温。我一边走在夜路上,一边想着早苗的事。
早苗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依据早苗的预言,原本在这一年我会死掉。
若是没有遇见早苗,它或许已成真。或者是,那是为了恐吓我,让我签下契约,才编出来的谎话?事到如今,我已无法求证。
但是,离家那时的我这么想。
我在今晚死掉了。
这种想法,正是让我保有自我的最后救赎。
体内那个不祥之物的气息,似乎与日俱增。不仅是我,即使连路过的人都能够感觉得到。那异样的感觉,就像污黑混浊的水。你一定也从我当中看出这种令人不快的印象了吧。彷佛接触到我的皮肤的空气都变得污秽、淤塞、混浊一般。
我觉得,有关早苗真面目的线索就在这里。她这么对我说过:变成我的孩子。那样的话,我就给你永远的生命。
假使早苗的孩子是个浑身充满亵渎神明般的秽气的怪物,那么她本身一定也是个人类的智慧无法想像的巨大黑暗的支配者。我因为想要活命,和绝对不该扯上关系的存在缔结了契约。
原本,我的心被对早苗的诅咒燃烧殆尽,但是到了离家那一天,就仅只剩下对自身愚昧的绝望了。一切都是我不成熟的灵魂所造成的。听到朋友的死,害怕自己的死,想要违逆神明创造的自然的运行,这才是一切的根由。
早晨,在太阳还没升起时,我就在车站等待火车。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一盏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站内。
我搭上火车,没有去向地流浪着,不知不觉间经过了二十年。实际上,我的年龄应该超过三十岁,身体的成长却以二十岁为界停止了。这段期间,我潜入黑暗,遁入山中,藏进森林度日。怀念人群的喧嚣时,也曾经潜身在市街的大楼之间的黑影中。
我的内心未曾有过片刻安宁。我好几次想要自杀。但是我确信不管是上吊或是投海,我绝不会死掉。
那是我进入深山里的时候。我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连食物也没带就进入山中,饥饿感却在我觉得终于要饿死了的时候便突然消失了;以为终于要被冻死了的时候,感觉就被截断了。我知道就算我挣扎着想要赴死,却连前往另一个世界都不被允许了。
我的脚踩空,摔下了悬崖。下巴和肩膀等处骨折了好几个地方。这些部分也被早苗取走,现在已经替换成了丑陋的怪物的身体。我会用绷带覆盖住脸的下半部分,原因就是当时的伤。若是看到我重生的牙齿,不可能还有生物能够保持冷静。若是狼之类的生物,它们的下颚显然亦有着被神明赋予的、可以说是生命之美的光辉。但是我的下颚却远不同于那些,形成连神明都不忍卒睹的扭曲形状,并呈现出锈铁色,用来撕裂肉体自是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认为尝试自杀必然徒劳无功,因此只能在无止境地流逝的时间中度日。我学到了什么叫做孤独。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进入森林,没有人出声叫我,连鸟儿和动物都远远地逃开。过去快乐的孩提记忆总是浮现在我的心中,让我发出悲鸣。我挠抓胸口,抱住头,或是仰望夜空,为自己的愚昧招来的寂寞命运痛苦不堪。
我没有一天不想起我的家人。离家之后过了十年左右,我曾经回到故乡一次。我的头发任意生长,全身包裹着绷带,事到如今实在无法开口说出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但是,我想见母亲一面。
然而,我家不见了。我曾就读的小学和车站还是老样子,却只有住过的家消失了。虽然可以询问附近的邻居,我却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抱着一切都想开了的心情,离开了。对于突然消失的孩子,母亲和父亲是做何想法呢?之后的岁月,他们足以什么样的心情渡过的?我被孤独的毒素侵蚀的时候,远处的双亲是否担心着我呢?家没有了。是搬走了,还是烧掉了,这都不是问题。只是,我亲眼明白地确认了我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家。离开家的时候,原本的我就已经死了。我流着泪,我得不停地这么说服自己。
我带着死不了的身体继续走着。因为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我经由没有人烟的地方。至少想要与社会比临而居时,我会潜藏在市镇的阴暗一角。但是看着普通的走在路上的人,对我也是一种痛苦。路人亲密地谈笑的模样,让我既羡慕又悲伤。
当绷带不能用了,我就用碎布遮掩脸庞;若想要洗澡,就到干净的河里净身。我翻捡垃圾得到衣物,从丢弃的书本上获得知识。
纵使也会感到饥饿,却不会饿死,更不可能被野兽袭击而死。我只是无为地,以不知是人类还是野兽的身体渡过近乎永恒的时间。
杏子小姐,我遇见你,恰巧是我来到这个镇上,就要被今后永不会消失的孤独悲伤所压垮的时候。
虽说不会死亡,但是不眠不休地行走,身体终究会疲惫。我已经走了好几个月,脑中已然一片空茫了。漫长的时间里,我思考着漫无边际的事,终于连思索的材料都用尽。
不晓得为什么,我有一种不能够在同一个地方多待一分一秒、接近强迫性行为的念头。我只是不断地踏出脚步,在茫然迷惘的状态下行走,直到我因为蓄积的疲劳而突然倒下为止。
当时,偶然的你就在身旁。你把手放上我的肩膀时,那种惊讶令我难忘。长期以来只有孤单一个人彷徨行走的我,对于被他人触碰这件事,早就已经死了心。自出生以来,我曾经有过像这样真心去感受手掌温暖的时候吗?我只是茫然失措,分不清是恐怖还是欣喜,开始了在你家的生活。
在那里我遇见的,是我在过去舍弃,早已想开,认为再也不可能获得的理所当然的生活。与人对话、打招呼,这样的场景,我在就连声音都被吸入的深邃森林里梦见过多少次?有榻榻米、有屋顶、有窗户,当察觉人们到这些致力于尽可能舒适地渡过每一天的人性空间,我才惊觉到自己差点踏入人类之外的世界。
在你家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令我感激不已。在那里渡过的短暂时日,每一件事都那么轻易地令我泪流不止。
但是,我有预感不能够继续待在杏子小姐的家里。那个渴望我的身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它可憎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这种污秽会带来死亡和绝望,让接近我的人变得不幸。
你知道你让我使用的房间屋檐底下,有个麻雀的鸟巢吗?我刚住进房间的时候,母鸟会为小鸟送来食物。但是,注意到我的气息的母鸟,丢下饿得哭泣的小鸟逃走,就这样一去不回了。不仅如此,小鸟当中有三只,明明还不会飞翔,却为了逃离我而爬出鸟巢,掉下来摔死了。而剩下的无法逃离我、也没有食物吃的小鸟,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也已经饿死了。
我再也没有像这个时候那么样地憎恨我被封闭在黑暗中的命运。
我不能待在这里。虽然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每一天的幸福却让我在不自觉当中有了天真的念头。或许我可以像这样和平常人一样活下去,只要身边有人能够理解我的痛苦。
如果没有去处的话,留宿我家怎么样?我会接受你这样的提议,也是出于这样的心理。你拜托令兄美言,请令兄的朋友为我在工厂安排工作的事,再多的感谢都不足够。
但是,结果却令人遗憾。咒骂我的种种话语和憎恨的声音,也传进你的耳中了吧。
就在数日前,我突然销声匿迹的事,被人们怎么样地述说呢?昨晚发生在秋山邸的事件,被怎么样地处理了?
《天帝妖狐》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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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妖狐(3)
杏子
哥哥俊一和秋山以及井上三个人,过去是国中同学。他们现在也维持着朋友的情谊,偶尔会来杏子家,在哥哥房间聊上好几个小时。
秋山的父亲是镇上十分有名的大富豪。井上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两个人总是一起行动,以主人与跟班闻名。在街上经常可以看到纤瘦而穿着体面的秋山,和体格高大壮硕的井上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模样。
他们两个人的风评不好。秋山似乎是个喜欢寻乐子的人,老是面露不怀好意的笑容,在街上物色有没有什么可以消磨时间的事物。也曾听说过他从背后袭击黄昏时回家的工人,或是掏出钱来要乞丐跳进河里。
据说以前有个流氓在背后说秋山的坏话。然而那个流氓现在已经被赶出镇上——不在了。听说是因为秋山的父亲在黑道也很吃得开。
这是夜木在杏子家住下之后,过了一个星期后的事。哥哥带秋山跟井上到家里来。他们在俊一的房问里聊着些什么。
杏子端茶过去的时候,竖耳倾听。话题是预定在两周后举行的祭典的事。每逢祭典,从神社到车站的马路便挤满了摊贩,到处可见亲子出游的人群高兴地逛着。俊一受工作地方的水果店老板之托,在祭典时摆摊。因为秋山很吃得开,若拜托他的话,可以有比较好的位置。
三个人在房间正中央面对面坐着。秋山打扮得很潇洒,盘腿而坐。
井上穿着红色衬衫,一身褐色肌肤。他的体格很壮,脖子上挂着一条银色的十字架项链。那条项链和杏子朋友的一样。杏子心想,他们是在同一家酒吧工作吗?
“杏子要不要也坐下来一起听?不要再谈什么无聊的祭典了,我正想跟你哥说说我去国外时的事呢。”
秋山向杏子搭讪。杏子表示有事,婉拒了。她就是不擅长跟大家围在一起聊天。而且她也担心,要是自己露出觉得无聊的样子,坏了秋山的兴致就糟了。
好一段时间,房间里传来男人们的笑声。杏子注意到没看见阿博的身影,便在家中寻找。阿博在夜木的房间里。
杏子去上学的时候,他们在家里似乎混得相当熟了。看起来虽然不是聊得很起劲,却像熟稔的朋友,随性地坐着。
“带阿博出去散散步怎么样?”
杏子对夜木提议。她觉得这句话有点家庭的味道。夜木坐在窗边,耸了耸肩。
“会被当成变态的。”
的确。杏子同意。
“令兄的朋友来访是吗?”
“是一个叫秋山的人,在这一带无人不知。”
杏子也在房间里待了下来。她讲故事给阿博听,陪他玩瞪眼游戏。夜木一直望着外头,偶尔看看杏子和阿博。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温暖了榻榻米。非常舒服。
即使跟夜木交谈一两句,也不会因此就发展成一场愉快的闲聊。夜木似乎不是会开玩笑娱乐别人的个性,总是很木讷。即使如此,杏子却不可思议地不会感到沉闷,比起加入秋山他们的对话更要感到舒服多了。
房间的纸门被拉开,哥哥探头进来。看样子,他似乎绕遍了家里在找杏子。俊一微微蹙起眉头,他好像不喜欢看到杏子跟阿博待在夜木房间里。“可不可以去买酒来?”
俊一递出数张纸币。杏子接下钱。
“这些钱是从哪里……”
“是秋山的。”
杏子拜托夜木照顾阿博,离开房间。俊一就要折回秋山他们那里,杏子叫住了他。
“请秋山帮忙夜木找个可以工作的地方,拜托。”俊一点头。好几天以前,杏子就跟哥哥提过这件事了。
酒贩就在离家不远处。杏子用收下的钱买完东西,把酒拿到俊一房间去。他们正好在谈夜木的事。
“那个男的是个怪人……”
俊一正以插科打诨的方式形容夜木。用绷带藏住脸,几乎不到外头走动,也不肯说明详细的来历。俊一半开玩笑地这样说着。
“原来如此,好像很有意思呢。”秋山感兴趣地探出身子。“他在你们家里吗?”
杏子放下买来的酒,随即离开房间。她莫名地有种不安的情绪。她来到夜木的房问,那个还是一样一身黑的男人,正和五岁的孩子悠闲地坐着。他好像在说故事给阿博听。
“你回来了。”夜木说。故事因此中断,阿博鼓起了腮帮子。
“快点说下去嘛。熊的故事。”他这么催促。杏子纳闷着是什么事。
“刚才我在跟他说在深山里遇到熊的事。”夜木说明。她想,那八成是吹牛的吧。
杏子怀着不安的心情坐在阿博旁边,心神不宁地担心秋山何时会拉开纸门进来。虽然就算那样,也没有哪里不对,但是她怕秋山等人抱着参观珍奇动物的心态闯进这个房间。
至今为止夜木表现出来的举止,让人感到他近乎病态地害怕别人的视线。纸门拉开了,进来的是俊一。接着他转向夜木“我拜托你在工厂工作,他说从后天开始上工。”听说那里是在制造掘削机前端所使用的金属零件,夜木的工作是搬运为了铸铁使用的铁矿石。这个工厂会产生大量的粉尘,据说工人的肺很快就会被搞坏。杏子很担心这一点。
“我不会死的。”
夜木这么说,要杏子放心。夜木虽然显得有点不安,不过那似乎不是担心身体受损。
夜木待在家里时,还是一样关在自己房间的时间比较多。三餐也是,若杏子不说什么,他就不吃。必须把盛着饭菜的托盘端到他的房间去才行。夜木总是说他不需要吃饭,杏子生气地说“要是不吃就把你赶出去”,夜木才总算进食。这让杏子忍不住思忖,自己做的菜肴有这么难吃吗?第一次前往工厂工作的早晨,夜木把空掉的早餐餐具送到厨房去。看他的眼神,似乎为了第一次上工而变得胆怯。夜木在自己的房间换上了前天俊一给他的作业服,绷带还是没有拆下来。
“就说脸上的绷带是为了防止吸人烟雾跟灰尘就好了。或者说是为了遮盖烫伤比较好?”
杏子这么提议,夜木点点头。
目送大家出门之后,杏子去上学。课堂上她一直无法专心听课,她很担心在工厂工作的夜木。
他可以好好地工作吗?夜木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氛围,看到他的影子,心便会不安地骚动,并为之恐惧,致使见者在还没有感觉到疑问之前,就先嫌恶他了。
杏子不晓得夜木为何会具有那样的氛围。而且正因为这个缘故,常常使得夜木在什么动作都还没有做之前,就先引起不快吧。这也令杏子担心。她希望夜木在工厂里的人际关系能够顺利一些。
杏于回想起大家对夜木抱持的种种情感。
田中正美因为夜木经常照顾她的儿子,特别地感谢他。祖母也说实际聊过之后,夜木其实是个好人。哥哥好像不太喜欢夜木。那么工厂的人怎么样呢?晚上,看到从工厂回来的夜木,杏子总算放心了。一般人应该会一脸疲惫,他的眼神却像个高兴的孩子。夜木说,今后应该也可以胜任下去。
夜木开始出门工作以后,白天又像从前一样,只剩下祖母跟阿博了。阿博每天都很无聊的样子。
一星期过去了。杏子早上送夜木跟哥哥、田中正美出门之后,到学校去。回家后便帮忙祖母,等待大家回来。杏子过着这样的生活。
虽然夜木还是一样话不多,但他会把工厂的事和杏子分享。他似乎享受着劳动。因为他述说的模样实在太高兴,甚至让杏子开始觉得工厂似乎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夜木说他的同事里有个眼神凶恶的男人,而夜木正是担任他的助手。夜木与社会接触,并回家告诉杏子工作时的这些事,这让杏子感到幸福。
事情发生在星期六。学校只上半天就放学了。杏子中午回到家一看,阿博正一副无聊的样子。祖母在洗衣服,好像没空理他。
夜木还没有从工厂回来。工厂即使在星期六也要工作一整天。
“跟姊姊一起去散步吧。”
杏子向阿博提议。她想顺便到工厂去,看看夜木工作的情况是不是顺利。
天气很温暖,但是空气中掺杂着微量粉尘。虽然是几乎感觉不出来的程度,但是用手指抚摸窗户玻璃,就会留下痕迹。阳光照射到大气中的尘埃,轮廓变得模糊,化成了柔和的光线。
穿过住家密集的地区,越过流经郊外的河川后,工厂就在那里。在路上,阿博说走累了不肯动,杏子只好背着他走。
那是条石子路。一侧是树林,另一侧是视野良好的田地。另一头看得见一座工厂的烟囱,顶端正吐出烟来。那不是杏子要去的工厂,这个地区有许多工厂密布。
被粉尘模糊的远方,孤伶伶地耸立着一栋樱花树。它的根部有一尊地藏石像,一个男人走过它旁边。杏子凝目一看,那正是夜木。这时还不到工厂下班的时间。杏子举起一只手,出声招呼。她靠近到看得见夜木表情的地方时,发现夜木的眼神一片阴沉。一股不安突然涌上心头。夜木的样子不对劲。他摇摇晃晃,脚步不稳。杏子察觉到他必然在工厂里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回来得好早呢。”
“发生了一点不好的事……”
夜木面无表情地说。那双眼睛是麻痹了一切感情、野兽般的眼睛。
杏子感到伤心。她不希望夜木露出那样的眼神。她想立刻就问夜木理由,却又觉得要他说明发生的坏事是种残酷的行为,无法问出口来。
阿博在背上睡着了。杏子告诉夜木,她本来打算散步到工厂去的。并肩走回家的这段期间,两人没有交谈。
他们穿过神社境内,抄近路回家。这是座当地知名的神社。境内空气凉爽,似乎没有什么粉尘,或许是笼罩在周围的茂盛树木静静地从不洁的空气当中守护了神社。仰头一看,伸展的枝桠形成顶篷,覆盖住天空。他们穿过本殿和社务所旁边,经过石灯笼并排的地方。
杏子想起祭典将从星期二开始,会有许多摊子,许多人都会来参拜神社。她告诉夜木这件事。
夜木在境内的入口,鸟居的地方停下脚步。那是一座鲜红色的鸟居。
“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吗?”
夜木的眼神化成一种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的复杂神色。
“我不知道。”杏子纳闷。“可是……,啊,对了,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什么事?”
“小的时候,我自己做了一个神,向那个神祈祷。”
那是双亲还在的时候,杏子与父母及哥哥四个人一起生活。
双亲频繁地吵架,杏子非常害怕这样。每当那种时候,她就不想待在家里,会和刚上小学的俊二起到外面去。但是哥哥总是自己一个人跑掉。哥哥有朋友,他都和他们出去玩。如果妹妹在的话会妨碍到他们,所以他总是禁止杏子跟过去。
杏子没办法,只能自己一个人。然而就算待在外面,父母对骂的声音还是会从家里传出来。她又没办法远行,只能蹲在屋子旁边,心中充塞着寂寞。每当有亲子手牵着手经过,总让她羡慕万分。
这样的时候,她就会向神明祈祷。附近有神社跟地藏,但是杏子自己敞了一个和这些不同的神明。她没有想像神明的形体,也没有想出神的名字和象征。以这个意义来说,很难说是做出了神明,祈祷也不晓得是传到哪里去了 。
逐渐日暮,杏子蹲在家门旁,只是双手合十地祈祷。希望双亲和睦,希望哥哥对自己好一点。杏子幻想着,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的话该有多好。在快乐地想像的时候,就听不见父母的争吵,饥饿跟寂寞也消失了。
“不久后,父母就离婚了。我跟哥哥归母亲扶养,搬到现在的家来。”
夜木什么都没说,只是听着。
杏子觉得自己做出来的神明总是陪伴在她身边。自己的感觉会和常人有落差,是否也是因为这个关系?即使杏子觉得自己只是普通地生活,别人却好像觉得她太一板一眼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有人在咒骂着什么,我就觉得难以忍受。有谁恨着别人、嫉妒别人,就让我觉得呼吸困难。”
可能是因为双亲不和的缘故吧。杏子这么想。
夜木一脸严肃地沉默着。然后,他代替杏子背起她背上的阿博。
回到家之后,杏子才听说那天中午,夜木对秋山施暴了。不是从本人口中,而是从俊一那里听说的。
听说俊一是直接从工厂的人那里听到夜木对秋山的所做所为。
为什么秋山会在工厂?是什么样的经过,让夜木去攻击他?没有人完全把握住状况。
白天,秋山带着井上到工厂来。这是很稀奇的事,不过那是他父亲经营的工厂,因此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许多人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据说没多久,就传来了秋山的惨叫。好几个人赶忙跑过去,却看见秋山的身体已有一半几乎就要被推进满足熔铁的熔矿炉里。夜木正要把他给推下去。
他们出声制止,夜木露出一副这才回过神来的表情,放开秋山。一旁,秋山的朋友并上倒在地上,呻吟着。
“看你搞出来的好事!”俊一双手揪住夜木的前襟大叫,气得脸色发青。惹秋山生气并不是件好事,因为惹到秋山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哥哥原本就不喜欢夜木,这种情绪爆发出来,让他对夜木破口大骂。放开夜木之后,他一副碰到什么脏东西的模样,甩了甩手。
“介绍你过去的我麻烦大了。”
哥哥说要去工厂道歉。
夜木想要说什么似地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出声。他垂下视线,露出悲伤的神情。
“没有多余的行李,真是太好了哪。”哥哥对夜木说。“去找下一个住处的时候轻松多了。”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哥哥瞄了杏子一眼,无视于她。夜木也没有任何辩解,这让杏子更加难过。
隔天星期日,工厂休息。夜木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杏子去探视他。
“在工厂发生了什么事?”她这么问,夜木却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思考着什么事。“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杏子希望夜木说不,她在心中这么祈祷。她希望在工厂发生的暴行是出于某些差错,但是夜木把视线从窗外移开,转向杏子,冷淡地点了点头。纸门被拉开了。阿博站在房前,想要和夜木玩耍。
“阿博,现在……”
杏子心想夜木现在应该没那个心情,正想替他回话的时候……
一双手从阿博的背后伸了出来。是正美。她惊慌地抱住儿子,对房间里的夜木说:“请你不要再接近我家的小孩。”
她的眼神里带有责难。她抱着儿子上楼,前往二楼自己的房间。在这当小,阿傅始终—脸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的脸。
杏子感到一股心脏被揪紧般的苦闷,而夜木只是默默承受着适才那来自旁人充满敌意的视线。
他开口了:“不要紧的……,我一开始就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说得彷佛受了伤的不是夜木本人,而是杏子似的。杏子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奇迹似地,夜木并末被工厂解雇。星期日中午来了一封电报,要他星期一继续去上班。夜木望着那份通知,感到困惑。
“为什么没有把我从工厂开除呢……”
星期一早上夜木去了工厂。
“打起精神来。明天开始就是祭典了,一起去参加吧!”
杏子送夜木出门的时候,这么鼓励他。祭典是从星期二开始,总共举行三天。
夜木有一半的脸被绷带藏住,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他似乎微微地笑了。杏子看出他的眼睛稍稍眯了起来。但是,那天晚上不管杏子再怎么等,他都没有回家。
杏子询问在同一家工厂工作的邻居,他说夜木工作到黄昏,应该已经回来了。夜木在工厂算是知名人物了,他说的话应该不会错。
杏子很担心,对哥哥说是不是去找找看比较好。
“不用管他。”俊一不屑地说,又加了一句:“死心吧。”
夜木
我工作的工厂,主要好像是制作与金属相关的制品,听说总公司在别的地方,这里则是分散各地的工厂之一。早上,穿着作业服的人从周边聚集过来。到了一定的时间,一天两次,载满了铁矿的卡车就会抵达工厂。
说是工作,不过我做的都是不需要专门知识的简单杂务。有时候在工厂内洒洒水,拿刷子刷洗,或是搬运装在大袋子里的黑矿石。
为了检查铸成的铁的成分,必须切断这些铁块,有时候我也负责拆卸这个时候所使用的机械,再仔仔细细地清洗。这具机械上有个薄薄的圆盘状砂轮,使其旋转并笔直地压到金属块上,就能够削也似地把金属切断。被切断的金属产生的粉末与作业用的切削油,混合成漆黑黏稠的状态附着在砂轮上。只要一洗,水就会变得黑浊,表面被油膜包覆成彩虹的颜色。切削油的温热臭气,使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工厂的工作一开始是很愉快的。身为众多工作者当中的一名,进行劳动,让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成了一个无名无姓的齿轮,仿佛自己消失了一样。这或许是一般人想要回避的感觉,然而我却为此感到平静。我只想埋没、消失在多数人当中,这样就好了。
此外,劳动者之间齐心协力的感觉也让我觉得喜悦。一开始看到我的绷带,工厂的同事都感到困惑。我说明绷带是“为了掩盖烫伤”,但是他们可能感觉到潜藏在我体内的早苗的孩子的气息了,露出了那种我始终无法习惯、彷佛看着怪物般的表情。
但是,在同一个职场一起工作到把作业服弄脏的劳动过程中,开始有人会微笑着对我说“辛苦了”。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救赎——对于一直逃避着社会、对融入社会已经完全绝望的我而言,这似乎随处可见的同伴意识就像福音。
就这样住在杏子小姐的家里,平日在工厂挥汗工作,假日陪伴阿博。我心想,或许我也能够获得这种任谁都可以拥有的平凡生活吧。我好想哭。时间啊,请不要再走得更快了。我在心中这么呐喊。
但是我自己也注意到了。我的呐喊将成为徒劳的空响。
那是我开始在工厂工作,过了一个星期的时候。也就是不久前的星期六。
上午,我在小型熔矿炉附近搬运货物。工厂很阴暗,天花板很高,我搬动货物的声音在广大的空间里回响。沙尘覆盖地面,放在角落的铁板废料等都生锈了。说是熔矿炉,也不是多大的东西,直径大概比我的双手张开还要小吧。
我一个人在二楼工作,从那里可以看到底下的熔矿炉里面赤红灼热的液体,周围只有简陋的扶手。大家靠近它旁边的时候都会很紧张而且小心翼翼,因此听说目前为止还未发生过事故。
熔矿炉里头是个无法想像的世界,望着它,我感受到如同窥见地狱一角般的冲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被高温熔化的金属自内部灼亮地发光的模样,既恐怖又美丽。那种高温拒绝所有的生命,我想,干脆跳进里面,或许我也能够死掉。
实际上,我想过要进入熔矿炉,断绝自己的性命;但是如果即使如此我还是活了下来,一想像起将完全成为野兽的自己,我不敢胡乱尝试。我绝对不能连大脑这个灵魂的位置部拱手让给早苗。
我默默地工作的时候,背后传来叫唤声。我回过头去,两个男人站在那里。
“你就是夜木吗?”
我点点头。出声叫我的人穿着体面,他的打扮与工厂格格不入。他们两个人对看了一眼。我请教他们的名字,叫我的人自称秋山。这是我第一次实际见到他,但是我知道自己是托他的福才能够在这里工作,所以我为了他把我安插在这里工作的事道谢,向他行礼致意。
另一个人与秋山相对照,是个高个子而强壮的男人。他的脸上带着冷笑,自称井上。
“听说你绝对不会拿下身上的绷带。为什么啊?”
秋山问。我支吾起来。
“喏,告诉我理由嘛。让我看看绷带底下是什么样子,我一个人就好。
是很严重的烫伤吗?还是长相丑得无法见人?怎么样?让我看看。”
我一拒绝,他顿时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之后好一段时间,秋山一直拜托我让他看看绷带底下是什么样子,但是都被我回绝了。不,站在他的角度来看,那并不是在拜托吧。我想那些发言恐怕是命令。在他的人生当中,他的命令过去可曾遭到任何拒绝?我愈是拒绝,他的表情就愈是凶恶。
不知不觉中,井上站到我旁边来了。秋山对我的态度感到愤怒。起初他还面带笑容,此刻却是一脸遭受到侮辱的神情。
“我可是为了你安排了这样一个工作的地方耶?你多少也应该感谢一下吧?没想到竟然会被这样恩将仇报!”
井上抓住我的手臂,扭了起来。我开始感到害怕。至今我一直热切地渴望死亡,应该连对生命结束瞬间的恐惧都已经麻痹了。可是一想到要是再继续受伤,身为人类的肉体会继续被早苗夺去,我不禁无法保持冷静。
我很快地就理解秋山他们想做什么了。他们想要按住我,好探看我的绷带底下的面貌。一想到他们的行为将引发的混乱与迫害,我急了起来。一思及在快要获得原以为不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平静生活的时候,身上那怪物的獠牙却将被揭露,而被迫回到孤独的世界,这让我绝望。
秋山的手伸向被架住的我的脸。我反抗。他们在笑。看到我拚命的抵抗,他们似乎感到喜悦。
那一瞬间,有如浊水般的狂暴情绪充塞我的体内,那恐怕就是极度的愤怒吧。
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了,那一瞬间的事,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架住我的男人碰到被烫热的扶手,瞬间松了松手。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逃离井上,踢开了他。
过去摔落悬崖时,我脚的肌肉组织的一部分已经不再是人类,而被置换成了不伦不类的野兽的一部分。感觉上那新的肌肉组织似乎正感到欢喜。井上是个体型壮硕的男人,而我的体格并不怎么好,稍微想想,就知道他不可能被我这种人一踢就退缩。但是井上却蜷起身子,痛苦地倒下了。我从自己体内感觉到大量的无处发泄的力量。
看到痛苦难当的井上,秋山露出哑然的表情。我揪住他的脖子,把他吊在熔矿炉上。只要我一松手,他就会掉进沸腾的熔铁当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此际我写着这封信,感到胸口因强烈的悔意而烧灼疼痛。但那一瞬问,秋山哭喊的惨叫声只是让我痛快得不得了,全身涌出近似喜悦的感觉,它化为力量,让我用一只手吊起秋山的身体。那股力量是异常的。不,不只是力量。真正异常、真正令人嫌恶的,是我的灵魂才对。
秋山的脸涨得通红,哀求我原谅他。
这时工厂的同事赶了过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做出的骇人行动。我把秋山放到安全的地方后,他和他的喽罗都露出一副不晓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尽以惊惧的眼神望着我。
我被带到工厂里职务最高的厂长的办公室。工厂内很阴暗,充满了金属声和铁锈味,但是那个房间铺着地毯,摆着泛出光泽的木桌和扶手椅。空气中荡漾着一丝暖意,让人觉得此处是工厂内唯一具有人性的空间。不晓得是不是厂长的兴趣,墙壁上挂着一排面具。在鬼与猫的面具当中,也有眼睛细长的狐狸面具。
厂长看起来已经是个老人,却以堂堂的站姿注视着我,对我说明我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的声音颤抖,听得出他内心的怒意远超过他所说的话语。他的眼神冰冷,轻蔑地看着我。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背着阿博的你。我的表情一定相当恐怖吧。我一直回想我抓起秋山时的事。
可怕的是,我觉得那一瞬间的我陷入狂喜。想像起秋山掉进熔矿炉里,连骨头部被融化的模样,我觉得我似乎也露出了笑容。秋山那个时候的尖叫,听在我的耳里就像轻柔的乐声。只要稍有差错,或许我已经见识到他掉进炉中的地狱景象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不断地自问。
阿博的母亲叫我不要再接近她的小孩。或许能够平凡地活下去的希望破灭了,我也被推人了永无止境的黑暗当中。然而另一方面,我却也有一种这样就足够了的心情。
我不是人类。折磨秋山取乐的时候,或许我陶醉在强大的力量当中,觉得自己就像个打倒坏人的英雄。或者,我只是在享受而已。这样的我,是不能够接近小孩子的。
我觉得我不能够再去工厂了。人家也叫我不用去了。
可是经过兩天,工厂又通知我星期一继续去上班。
虽然我对平凡的生活已死心,然而实际上,内心的一隅依然相信着一缕希望吧。那是祭典的前一天,也不过是前天的事而已呢。我去了工厂。那天早上,成了我见到你的最后一个早晨。
星期一我去到工厂,大家都避着我,或是露骨地表现出敌意或嫌恶。和我擦身而过时,也有人发出咋舌的声音。视线偶然对上的话,也会被警告“看什么看”。
我只是默默地,躲避着每一个人的眼神工作着。这是件多么凄凉的事啊。无数的视线近乎刺痛地贯穿我的身体,即使在行定之际,我也好想就这样蜷缩起来。
那是在工作时间结束,我正要回家的时候。街上的霓虹灯亮起,工厂排出的烟雾迷漫,看起来就像罩了一层粉红色的雾气。近在明天的祭典,似乎大致准备完成了。
事情发生在一侧下方遍布着芦苇的河岸道路上。
前方的黑暗微微地转淡,我知道后方有亮着车灯的车子接近了。引擎声逐渐加剧,我让到路边去。车子应该会从我身旁通过才对。
但是,我听见旋转的轮胎弹飞沙砾的声音逼近背后。我就要回头的瞬间,身体受到沉重的冲击。车子的白色灯光覆盖了我的视野,一切都像那道闪光一般,发生在一瞬之间。
倒在地面的我的视野中,一辆前面撞扁了的轿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两名男人走了出来。是秋山跟井上。
接下来的事,我还是不要写得太详细比较好。他们对我动用了私刑。
不,那应该是处刑吧。秋山的双眼因为憎恨而染得一片血红。但是现在回想,任何人都不能够责备他们吧。若说这场暴力有其原因,我无法断言我本身不属于原因之一。因为在工厂失去自制力,丢脸地失控而引发他们的恐惧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我被车子撞到的时候,全身的骨头碎裂,血流如注,无法动弹。事后想想,或许因为那些血,秋山他们并未看清我的真面目。因为,最后他们终究还是没有解开我的绷带。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终于了解到为什么即使发生过争执,他们星期一也叫我照常去工厂上班。他们在窥伺。窥伺着对绷带男复仇的机会。
我被踢、被打,最后被吐了口水。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就在秋山那看似昂贵的鞋子跳上我的头的时候,脖子一带的骨头发出奇妙的声响,我的意识陷入了黑暗当中。
地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是像熔矿炉一样,灼灼熔化的金属滚滚沸腾的世界吗?我在黑暗当中,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注视着如蜡烛微弱燃烧般的火焰。我仿佛漂浮在虚空,也仿佛虚空本身就是我。这一刻,我觉得那微弱燃烧的火焰正是地狱的一角,它从一丝裂缝中流进了我的意识里面。
我醒了。好一阵子之间,我不晓得自己置身何处。包裹住全身的压迫感,让我知道自己被埋在泥土当中。此外,当时的我也不晓得时间经过了多久。从现在书写着这些的时间往回推算的话,我似乎被埋在土里整整一天了。
我一直没有呼吸。或者是,我已经成了不需要呼吸的肉体。我咽下跑进喉咙深处的泥土,站了起来。我好像被埋在很深的地方,但是站起来并不费多少力气。
四周是河岸,生长着高至胸部的芦苇。他们是嫌把尸体搬到深山里麻顷吗?不,他们一定是觉得不会有人来到这芦苇丛生的地方,只要把尸体埋进这里,就几乎不会被发现了。而且,就算一动也不动的我被发现,秋山也有自信能够逃掉吧。
我的全身被奇妙的异样感支配。衣服破裂,绷带也快要掉光了。我身上穿的所有衣物,全吸入了大量的血液,变黑了。
奇怪的是,明明是夜晚,四周看起来却是那么样的鲜明。竖起耳朵,我能够数出虫鸣的数量。简直就像以前被封闭在体内的神经纤维成长到皮肤外侧,伸出触手,覆盖了周围一带似的。
我望着自己的身体,触摸、寻找变成了可憎怪物的部位。我没有能力去表达当时我所感觉到的绝望。我只能对着倒映出月亮的河面尖叫而已。那一瞬间,或许我已经疯掉了。
我的头盖骨似乎变形了。头与脖子连接的地方变得异常,使我无法像常人一样直立。就像狗之类的四足动物硬是要站起来似的,头部往前突出。我可憎的新肉体就像遍布铁锈、报废了的铁屑一样。这是神明不承认存在于这个世上,原本绝不该有的肉体。像我这样的新肉体,真正令人嫌恶、在真实的意义上扭曲的形体,这个世上究竟有多少?我的肉体看起来就像是把人类和怪物缝合在一起,像地图上的陆块一样。有白色的人类肌肤的部分,也有着非人类的部分。我把那些可憎的部位,用同样是怪物的手一把抓住,用力拉扯。然而受了伤而被替换成怪物的部分,却完全无法弄伤,从接缝的人类的肌肉部分一起被拉扯下来了。我出于恐惧,一个接一个撕下全身化为怪物的部分并丢弃。我把变形的手臂骨头扯掉,把手指拔下,想要赶走散发出腐臭般的嫌恶感的早苗的孩子。
但是,不管我如何撕扯自己的肉体,怪物的身体也不断地再生。原本是人类的部分也一起被拉扯掉,怪物的部分逐渐扩大了。
我仰望天空吼叫。我想起用车子撞我、殴打我、杀害了我的秋山等人的脸。我憎恨得恸哭,发出绝望的嗥叫直到嘴巴进裂。那的确是动物的吼叫。秋山用金属棒殴打我的头。那个时候,我的脑一定坏了一半。憎恨让我渴望秋山的死相。血液仿佛被熔矿炉里的熔铁给替换了。我被火焰烧灼,近乎痛苦地凝望秋山的心脏。
就在那个时候。我的耳朵确实听见了。听见了早苗的笑声。现在回想,我觉得那是幻听。因为我应该不知道早苗的声音的。然而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间,被憎恨俘虏的我毫无来由地确信那就是早苗的声音,不仅如此,还不觉得有丝毫不对劲。
我决心前往秋山那里。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又不能回去你的家,也无法去问任何人。
那个时候,我想起处决我的另一个人——井上。他在工厂的时候,还有处决我的时候,脖子上都挂着一条银色的项链。那是个反射出光芒的银色十字架。
不久之前,杏子小姐曾经对我说过,你的朋友打工的酒吧里的店员,都戴着银色的十字架项链。
我记得你告诉我的话,知道那家店的名字还有大概的位置。那天夜里,我首先到那家店去,逮住了井上。
《天帝妖狐》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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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妖狐(4)
夜木
即使对杀害我的人们吐出诅咒的话语,我胸中的羞耻心还是想要蔽体的衣物。因为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改变了一半以上的肉体,在别人的眼中看起来就是个怪物。这是我仅存的人类部分的唯一显露哪。
前往市街之前,我先到工厂去。因为我想起自己平常工作的地方,有一块被弃置的大黑布,能够充当衣物。
明明是夜晚,街上却热闹无比。现在回想,当时似乎是连续三天的祭典第一天的夜晚。我选择没有人的道路,一察觉到脚步声便匿迹隐形。我的听觉变得更加敏锐,远远地就能够分辨出脚步声。
前方和后方都有人定来,我情急之下,跳到房子的屋顶上。我在无意识当中办得到这种事了。屋顶有我的身长三倍之高,然而我却能够像爬楼梯一样,瞬间就跳上屋瓦。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就算是远处的房屋屋顶,我也能够像跳过细小的裂缝般移动过去。
我感觉到全身因为破坏本能而抽痛,想要啜饮人血。接二连三地泉涌而出的力量,让我觉得甚至能够跳上空中的月亮,抓住星星。
夜晚的工厂没有人,偌大的土地沉浸在一片寂静当中。
我找到想要的布块,像外套一样披在身上。工厂里有镜子,我确认自己的脸,镜里却是一张完全无法想像的半兽的脸。你做过自己的脸崩坍碎裂的梦吗?平常的话应该会惊醒,然后在被窝里伸展倦怠的身体,庆幸这只是一场梦,并安心地叹息吧。但是我的恶梦却永无休止,扭曲而不成人形的面孔成为现实之物且不断地持续着。唯一幸运的是没有人听见回荡在工厂内的恐怖号叫,前来一探究竟。
我把镜子砸得粉碎,为了藏住可能连神明都不忍卒睹的脸,偷走了挂在厂长办公室里的狐狸面具。虽然也有其他的种类,我却选择了这张脸。这当中有着少年时代雕刻狐狸面具时的记忆,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面具是木制的,眼睛的部分开了洞。狐狸的脸涂成白色,只有眼睛处画上一圈鲜红色。我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把房间的电灯关掉,好不让人发现。涂在面具表面的漆的光泽,反射出从窗外溜进来的月光。我把绳子绑在头上,觉得自己既非人类,也非早苗派遣到地上的怪物,而是成了一个无名的存在。用狐狸面具遮掩脸孔,拿黑布隐藏身体,我在那天夜里,究竟成了什么人?我离开工厂。夜色浅得还不足以称为深夜,街上聚集了许多人,呈现热闹的景象。大马路上并排着摊贩,我看见一脸高兴的孩子拉着母亲的手,其中也有戴着猫或狗的面具的小孩,或是变装成七福神的艺人的身影。
我在石砖造的高耸建筑物上俯视着喧嚣的人潮。蓝色及粉红色的霓虹文字高挂在这个屋顶上,时明时灭,照亮了狐狸面具。你曾告诉我的那家酒吧“罗莎利亚”很快就找到了。正面的建筑物一楼就是它。
我挑选没有人的小路跳到地面,不理会人们的视线,朝店里前进。错身而过的人最初的一瞬间虽然睁大了眼睛,但或许以为我是卖艺的人之类的,并没有发出尖叫。
我推开时髦的店门进到里面,听见外国的歌曲。里面有吧台,另一头的柜子里陈列着瓶装洋酒。我确认到店员的脖子上挂着那条银色的十字架。客人们吃惊地转头望向我这里。
我无视于制止的声音,朝店里前进,看见了一张认识的脸。是穿着店员制服的井上。
连短短的三十秒都不到吧。留下尖叫声和玻璃碎裂声,我抓住恐惧得整张脸扭曲了的男人的脖子,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
我在黑暗中问出了秋山邸的位置。我一告诉他自己就是被他们杀害并掩埋的夜木,井上便一脸惨白,立刻招出来了。
我想起自己被处刑时,秋山脸上露出的笑容,便觉得全身有如遭憎恨之火燃烧。虽然也想干脆杀了前这个男的,但是我觉得把这些憎恨全部发泄在秋山身上,会更加地喜悦。因此,最后我没有夺走井上的性命。
但是现在写着这封信,我对我自己厌恶得想吐。我不写下详情,但是我疯狂的报复心和拥有力量的傲慢,让我对井上做出了极为残酷的事。我在井上的身体留下了无数的伤痕。而那段期间我无比欢喜,就像个孩子般哼着歌。如今一想起当时做的事,我甚至后悔没有自断性命。
我丢下晕过去的井上,前往他告诉我的秋山家。
秋山家位在远离闹区的地方。那里有许多上流人士居住的豪华建筑。当时夜已深,没有人在外头行走。祭典的第一天夜晚也已经结束,街上变得寂静;但是纵使街上依然热闹,闲静的这一带应该也听不见太鼓的敲击声吧。秋山邸确实就在那里。内侧怀抱着广阔的庭院和宅第,土地周围围绕着一道围墙。我越过围墙,穿过庭院。宅第的灯火熄灭,听不见人声,屋子里的人都入睡了。不知道秋山家的家族成员为何、屋子隔局为何,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不晓得自己要找的人睡在哪里。因此,我必须踏入屋子,查看每一个房间才行。
每当我要打开纸门,月亮便将我的身影映照在拉门上。房间里几乎没有人在,不过也有铺着被子的房间。我确认正在沉睡的脸孔,却都是我不认识的人。
那是秋山的弟弟吗?有一次,我打开了一个年幼的少年睡觉的房间纸门。他敏感地察觉到我的气息,揉着眼睛爬起来了。我在面具前竖起食指,要他安静。他在月光下似乎也看得见我的模样,露出彷佛还在做梦的表情点了点头。即使在关上纸门之后,少年也没有发出叫声。
我要找的房间,就在屋子的里侧。我在被窝里发现了那张在工厂看过的睑。我的全身高兴地颤抖,口中不知为何溢满了唾液。我的下颚的骨头歪曲,牙齿的形状也变得怪异,以致无法紧紧地阖上嘴巴。唾液因此从唇间溢出,沿着狐狸面具的内侧滴滴答答地淌到榻榻米上。
秋山没有发现拉开纸门进来的我,半开着嘴巴,置身于梦乡。我在他的枕边跪坐,好一阵子之间,只是凝视着那张睡脸。那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接下来要掐他的脖子吗?还是要挖出他的眼珠?我在脑中思考着种种方法。即使如此,眼前的男人依然什么都没有察觉,幸福地发出鼾声。实在滑稽。实在愚蠢。
不一会儿,我把手伸进秋山微张的口中。我用扭曲的食指和中指挟住他露出的白色门牙。要使力将它拔出,实在是易如反掌。
他从睡梦中醒来了。他痛得双眼圆睁,在被窝上打滚,彷佛连呼吸都困难无比似的,半点悲鸣也没有发出。
如果有永远的牢狱这种东西,我会主动踏入里面吧。我望着疼痛得痛苦不已的秋山,笑了。
他发现我坐在旁边,停止了在床铺上翻滚。但是他似乎也没办法站起来逃走,只是面对着我,在榻榻米上挪动臀部,逃到房间的角落。
他的恐惧有如棉花糖般甜美。更悲惨地逃躲吧!然后发出丢人现眼的尖叫,愉悦我吧!那个时候我在心中这么呐喊,享受着。
我丢掉在两根手指之间搓弄的他的门牙,站起来抓住他。
“你杀了我。记得吗?”
我把狐狸面具贴在他的脸颊上出声。秋山惊惧,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
“你很想看我的真面目吧?我现在就让你看看吧。”
听到我这么说,他似乎醒悟到我是谁了。他的尖叫声听起来是那么样地悦耳,让潜藏在我内心暗处的野兽欢喜无比。
他挣扎着想要逃走,于是我抓住他的下巴,强制他转向我。
你曾把凝固的泥土捏碎过吗?轻轻触摸的话,感觉像石头,但是只要稍微用力,它便会应声破裂变得粉碎。
秋山的下巴就像那样子,破碎了。秋山发出有如青蛙被踏死时发出的叫声。
我感到满足。然后我迷上了捏碎骨头那有趣的感觉。我抓住秋山的右手,仔细地观察他的食指。纤细而柔软的指腹,浑圆的指甲。我轻轻压迫那些地方,感觉到穿过其中的骨头触感。我徐徐地增加压力,到了某个临界点,骨头便“波”地爆裂了。
接着我用力握紧他的中指和无名指,感觉到骨头碎裂的触感。确认一看,手中只剩下一根鲜红柔软的肉块了。原本是两根的手指从两侧被压碎,黏成了一根。
我从手指的骨头开始,一根根地照顺序来,让他饱尝痛苦地慢慢将之捏碎。
秋山疯狂地挣动手脚,但是我不放开他。再也没有比那张满布泪水和口水恳求着我的脸更令人愉快的了。
我听见有人跑过来的声音,于是抓住他的脖子去到外面,爬上了屋顶。
秋山邸的屋顶很大,我想像着他的血液化成浊流,流遍屋瓦的模样。
秋山已经几乎要失去意识了,每当他快晕厥,我就笑着鼓励他“加油”、“不要输给疼痛”。
不久后,就没有可供捏碎的手指,手脚和肩膀也全被我弄坏了,于是我想到要剖开他的肚子。我把疲于恳求饶命、露出空洞眼神的秋山横放在屋顶上,扯开他的衣服,露出肚皮来。秋山那白皙地浮现在月光中的腹部,是多么的平坦啊。想像起塞在内侧的新鲜内脏,我的心似乎正无比欢喜。
我打算用指尖——我尖锐的爪子割开他的肚子。那是我还是少年的时候,雕刻狐狸面具时被凿子削掉的指尖。我把爪子的前端稍微刺人他的皮肤。一颗红色的血珠在白色的肚皮上膨胀,化成一条线流了下来。接着只要像用菜刀劫鱼肚一样,划下来就行了。
此时,秋山微弱地呻吟了。
“神啊……”
我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听着这句话。那声音就像来自一千年之远的呐喊一般,微弱到了极点。他的下颚已经毁坏了,然而不知为何,只有这句话清清楚楚传进我的耳朵。
以秋山这个人而言,这是个多么令人意外且不自然的句子啊。关于秋山,我所知不多。但是从他对我露出的刻薄笑容,以及知道我惹他生气时,那狼狈的模样,我可以想像出他大概的形象。他不是那种会仰赖神明的人。
我忘了要割开他的肚子,望着颓软无力的他。牙齿被拔掉,碎裂的下巴上那可怜的嘴巴染得鲜红,血泡从嘴角流下。
我感到原本血脉沸腾的身体急速冷却下来。我不晓得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是我仅存的人类的部分吗?这或许是神明给予我的第二次的救赎。我内心的某处听着秋山的呻吟,他咒骂神明似地叫嚣着。但是我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困惑。
人。我忘了要割开他的肚子,望着颓软无力的他。牙齿被拔掉,碎裂的下巴丝的光明。
秋山的嘴里呢喃着那个东西的名字,我觉得好像当面被掌掴了一般。他也依赖着神明。他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了加诸于全身的痛苦而意识蒙胧的同时,他正忏悔着杀害并掩埋我的事吗?这和同样需要神明的小时候的你是一样的吗?听着双亲对骂的声音,静静地待在家门旁的你,与出于憎恨而轻易杀人的秋山,为什么知道同样的这个词句呢?被巨大力量支配,沦为污秽动物的我,环顾了四周。高挂在夜空的月亮,冷冽的光芒照亮了放眼所及的所有屋顶。我此时的不安,就有如初次被丢到这个世界当中。夜晚空气的冰冷渗入我的肌肤,至于声音,惟有那听见尖叫声而赶来的人群的喧嚷从屋子底下依稀传来。
驱策我的愤怒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不,在不久前,它就已经不见了吧。我一直以为是憎恨驱策着我,然而不是的。
将秋山的骨头一块块破坏的时候,我的心中有憎恨吗?存在于那里的,只是单纯的狂喜吧。我有如玩玩具一股,在游戏中伤人。这真的是复仇吗?这个时候我发现了,我所做的并非复仇这种人类的行为,不过是野兽在欣赏人体坏掉罢了。世界仿佛崩溃了。我看见不断堕入深渊的自己。不知不觉中,我忘了愤怒与憎恨这种人类的情感,成了一头只知道在破坏中获得欢愉的野兽。神啊。只有这句话不断地在我内心反覆。沉睡在体内的破坏冲动,是多么地罪孽深重啊。我仰望天上的明月,祈求原谅,然后不得不这么问:我是哪一边?我是人吗?还是别的生物?我抱着一息尚存的秋山下了屋顶。好几个人聚集过来,看到我的人都露出惊愕的表情。我把秋山放到地上,离开了。
回过神时,我已伫立在工厂的黑暗当中。我的指尖沾染着秋山的血,他的骨头被破坏的触感依旧清晰。工厂内的寂静让我感激,我把背靠在生锈的金属管上,就这样静坐良久。我的脑中浮现的尽是秋山痛苦地呻吟的模样,以及望着他笑的我。那种可以说是自己内侧的非人之心的残酷,是多么的骇人啊。这是早苗灌输到我的脑中的吗?或者是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我当中呢?我进入厂长办公室,拿了白纸和铅笔。至少,我得向你说明我这具被诅咒的身体。然后,我必须向你忏悔。出于这种心情,我开始写下自己的事。在过去,我能够预想到有这样对别人坦白的一天吗?就连写字这个习惯,我都几乎快要遗忘,刚开始写的时候,我拿着笔的手是多么地不安定啊。光是写下最初的一行,就不知道让我犹豫了多久。但是我才将我的内心写成数行的文章,接下来就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心境转化成了文字。到了人们来到工厂的时间,我便移动场所继续书写。太阳在空中一巡之间,我已经唤回了少年时期的记忆,想起流浪的孤独,以及忏悔暴力的罪恶了。
杏子
夜木在星期一的夜里消失之后,过了两个夜晚。星期四,祭典的最后一天。杏子想着夜木,只是静静地在家里等他回来。
祭典的喧嚷声依稀传来。杏子的家在穿过摊贩并列的大马路后侧。太鼓声和笛声从空中远远地传来。家里只有杏子一个人,其他人都去了路上,观赏艺人跳舞了吧。
杏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听见了不好的传闻。
据说前天深夜,睡在家里的秋山被人袭击了。虽然勉强保住了一命,伤势却非常严重,现在依然陷入昏迷,还未回到现实的世界。根据看到犯人的人说,犯人的容貌被面具所覆盖,散发出完全不像人类的诡异瘴气,轻易地跳过约有一个人高的围墙,消失在黑暗当中。
不只如此。杏子昨天在祭典上和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碰面了。她一手拿着棉花糖,提到某个事件。
她说星期二晚上,在她上班的店里,出现了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一名同事被那名怪人带走后消失了。然后今天早上,那名同事被人发现昏倒在桥下,模样惨不忍睹。所有的指甲都被拔掉,头发也被硬扯掉了,全身遍布细线状的伤痕,看起来像是被钉子状的尖锐物体所弄伤、折磨。听说那个人已经恢复了意识,却还无法正常说话。
“那个人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杏子提出疑问。朋友也感到纳闷。
“我不晓得耶。不过那个同事跟秋山很亲近,警察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关系?可能是对秋山怀恨在心的人下的手。”
听见认识的名字,杏子吃了一惊。朋友应该不知道杏子的哥哥跟他们很熟。
“杏子也知道吧?秋山跟井上这两人组。那个被害者就叫井上。他会向别人炫耀他跟秋山做过的坏事,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可是遇到这种事,又让人觉得他有点可怜。”
身在祭典的喧嚣中,杏子却觉得四周的声音仿佛消失了。胸口骚乱不安,她被一股莫明的不安侵袭。她无法置身事外地说“社会上危险的事真多”。她无法单纯地为认识的人遇袭的不幸感到悲伤、或对驱使犯案者做出残忍行为的人类感情的黑暗面感到恐惧。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销声匿迹的夜木。
匆地,传来敲门的声音。
杏子中断思考,应着“来了”,前往玄关。经过厨房侧门的时候,隔着磨砂玻璃,她看见站在玄关另一头的黑色人影。杏子拉开门确认延谁。那里有着一张狐狸面具。一个全身包裹着黑布的人站在那里。
杏子瞬间瞠目结舌。仿佛现实世界开了个洞,掉进了里面似的。狐狸背对外头的明亮,挡住了玄关。他背后的马路上,几个精心打扮的女子发出笑声经过。
杏子很快就察觉这个人是夜木。她记得狐狸面具后方那头任意生长的头发。除此之外,还有即使想要隐藏也会散发出来的、诉说着他内心深沉黑暗的氛围,那也已经成了一股过去完全无法相较的、令人眩晕的不祥力量。“……请问,钤木杏子小姐在家吗?”
来人以没有表情的声音说。不是以前的声音。而是皲裂,有如空气震动金属管般的声响。
“杏子就是我。”
杏子一边回答,然后发现了。夜木有如初次见面般地对待自己。她不晓得夜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杏子认为夜木身上可能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使得他踌躇退缩、无法面对面与她交谈。会以狐狸面具和黑布伪装自己,恐怕也是想以别人的身份与她对话吧。
“一个叫夜木的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从怀里取出纸张。稿纸上写满了细小的铅笔宇。杏子收下它。是信吗?以信来说,量非常的多。
纸张的表面有血迹附着的痕迹。杏子注意到包裹在他手上的绷带被血液沾得泛黑。她混乱得几乎要晕厥过去。那是谁的血?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杏子想要追问他,一时之间却发不出声音来。
好一阵子,狐狸默默地凝视杏子的脸。但是他随即转身就要离去。杏子慌忙挽留他。
“都劳烦您送东西来了,请进来家里聊一聊好吗?一瞬间,狐狸露出犹豫的模样,但是他点了点头。
和一开始见面的时候一样,杏子带他到里面的房间。也就是夜木住过一段时日的那间房间。
两人面对面跪坐着。这么一看,便看得出对方的身体似乎有些扭曲变形,背部就像猫一般弓起,脖子的连接处浑圆地向后弯曲。杏子不晓得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时间在狭小的房间里静静地流逝。说到四周的动静,只有偶尔乘风传来的祭典喧嚣声,但是就连那些也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窗外的亮光,更让人注意到房里一片阴暗。
“夜木他过得好吗?”杏子也装作不认识眼前的男人。“几天前他突然不见,我一直很担心。”
“你最好不要再挂心他的事了。”
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这些留言,是夜木写的吧?你是在哪里认识他的?”
“我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他回答,顿了一下之后继续。“你知道秋山这个人吗?”
他说明秋山在前几天夜里被人袭击的事。他想知道后来事件被怎么样处理,以及秋山是否保住了一命。
虽然杏子只从哥哥那里听说了一点情报,但是她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还有昨天从朋友那里听说的话。然后,杏子确信伤害了他们的正是眼前这个人。
“为什么要袭击秋山?”
狐狸没有否认,无言地坐着。房间的空气弥漫着紧张。
狐狸面具眼睛的地方开了两个洞。被狐狸面具细长的眼睛所混淆,乍见之下看不出来。杏子从那两个洞穴里面,感觉到她所熟知的夜木那双寂寞的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她理解了。夜木为了伤害他人而苦。他后悔、苦恼,即使被狐狸面具所掩饰、即使声音改变了,杏子也知道他正在心中像个孩子般地哭泣。她看得见夜木被丢弃在黑暗里,孤单一个人彷徨的模样。
杏子感到悲伤。胸口被揪紧。即使如此,说出口来的却是见外的客套话。
“这么说来,我跟夜木约好了要一起去看祭典的。”
为什么非得装成别人不可?如果能够一起哭泣的话,那该有多好。隐藏感情,装成陌生人交谈,是件多么令人悲伤的事啊。
狐狸晃动身上的黑布,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
杏子想,如果他离开的话,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为了逃避离别的悲伤,夜木才装出陌生人的模样吗?“请让我送你到祭典举行的地方。”
杏子说,狐狸点头。杏子在玄关套上车鞋,一起走在路上。
风带来工厂的烟。远处看起来一片模糊。沿着穿过建筑物的小河,樱花树散见在各处。是从祭典回来的人群吗?他们与手里拿着麦芽糖和棉花糖的孩子,以及插着红色发饰、身穿和服的女子擦身而过,大家都好奇地望着戴狐狸面具的男人。有些人还是表现出嫌恶的态度。
接近大马路的时候,传来了热闹的气息。河川的流水声与孩子的欢笑声混合在一起。从摊贩散发出来的小吃味道变得鲜明了。过去,杏子可曾对这种甜蜜的气味感觉到怨恨?它告诉了杏子离别的时刻逼近了。
杏子对走在旁边的狐狸问了:“我对夜木做的事,真的是好事吗?”
他露出谊异的模样。
杏子像在话家常似的,以不带感情的口吻说下去。
“为他找到工作、送他去上班。结果他却被大家讨厌,终于消失了。我做的净是些坏事。要是我什么都不做,放任他的话,他应该可以平安无事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真的是讨厌起自己来了。夜木他一定很怨恨我吧。”
无法哭泣,让杏子难受极了。要是听见充塞在自己胸口的哭泣声,眼前的人一定会捣上耳朵吧。
“当然是好事了。”对方开口了。“虽然夜木无法亲口告诉你,但是如果他见到你,一定会这么说的:‘你赐给我的生活,是多么地灿烂啊!’”
杏子停下脚步,他也停止前进。
“那么,如果我遇到夜木,一定会这么问他吧:‘真的?可是,我什么都无法为你做不是吗?’……”
狐狸摇头。
“‘你不是教给了我,我是个人类这件事吗?而且你倾听了我的话,和我一起并肩行走。你为我这个没有任何生物愿意接近的人着想、为我哭泣。能够像你一样为他人哭泣的人,能有多少呢?’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杏子忍住哭泣。
“谢谢你。……夜木,我不会忘记你的。”
两人来到摊贩并列的热闹大马路。他们在转角停步,望着人潮好一阵子。有人前往神社的方向,也有人往反方向走去,每个人都同样地露出快乐的表情。
分不清是樱花花瓣还是彩纸的华丽物体在空中飞舞。前方走来吹奏着笛子和击打太鼓、舞蹈着的一群人。
狐狸再一次回头,走了出去。他横越熙来攘往的人潮。被黑布包裹的背影消失在走近的吹笛者和太鼓演奏者的人群当中。队列通过之后,已经不见狐狸的踪影了。那情景犹如梦境一般。
夜木
出乎意料地,写了一封长信。再写上一张,我就会停笔,到你那里去。现在写着这些,支配着我的脑海的,是今后该如何活下去的问题。以我现在的形姿,要与人比邻而居是不可能的吧。居住在我当中的污秽动物的气息,会使人混乱,从内心的暗处勾引出负面的情感。
本来,一死了之,任其腐朽归土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是早苗的孩子绝对无法做到这一点。今后我将带着这具扭曲的身躯,活在永恒的时间当中吗?这曾经想过无数次的问题,每当自问,我就对自己不得不走上的黑暗入来,发出绝望的呜咽。在无人的深山,或森林的暗处,我不得不与孤独相伴。动物都会出于本能避开我吧。就在日出日没当中,或许人类将会从地上消失,但纵使如此,我还是必须一个人活下去吗?孤独也好、绝望也罢,我以为自己都已经饱尝,却绝对不会对它产生耐性,只能任由它侵蚀着我的灵魂。
我的心中犹如地狱。但是,即使在这乍见之下如同完全的黑暗之处,神明也隐藏了希望。即使是对我这种不见容于世上的存在,神明也准备了小小的救赎。在无止境地堕入无底的虚无黑暗之中,我能够勉强地触摸到那道光芒,就如同奇迹一般。神明的慈爱,是多么地温暖啊。
那是我沦为野兽,伤害秋山的肉体的那一瞬间。为暴力而恍惚而疯狂的野兽之心,究竟是被什么样的力量所阻止了?穿过我的胸口,拯救了秋山的性命以及我的心灵的神圣力量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呢?那一瞬间,洋溢在我胸中的,是少年时代的回忆。雪花覆盖地面,一片雪白的大地是多么的美丽。祖母种出来的白萝卜是多么的可口。和朋友一起钓鲫鱼的小河川,现在也还在吗?让父母牵着手一起去的照相馆,现在还开着吗?不,不只是故乡的事。和杏子小姐、老奶奶、阿博一起渡过的短暂时日,是多么的安详。你有如和睦的亲姊弟般为阿博讲述故事的情景,正是让化为野兽的我重回人类的关键。
我流浪了令人几乎发狂的漫长时间。今后,我也必须永远和孤独相伴。
但是,你是否发现到了?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就像照亮黑暗的一盏明灯。你对我说出的每一句平凡无奇的话语,是这么样的温暖了我的心。每当想起竭力地把我当成一个人对待的你,我就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即使身处无尽的永恒黑暗,关于你的记忆也一定会成为一道光明,把我从迷惘救出。
现在,我以诚挚的心情写着这篇文章。
杏子小姐,我深深地感谢你赐给倒在路边的我的一丝慈悲。你亲切地想要为我安排一个栖身之处的体恤,让我不得不为你献上祈祷。
我曾经是个祈望永恒的生命,使家人悲伤,并伤害了他人的愚昧小孩。
在往后漫漫无尽的岁月里,我会因懊悔自己的罪过,终致无法忍受痛楚而仰望夜空吧。但是那个时候,你的温柔一定会拯救我、一定会抚慰我这头悲伤野兽的孤独。
如果我是个人,我想永远待在你的身边。再见了,谢谢,愿意触摸我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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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海底舰队 | 弗雷德里克·波尔 |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正文 第一章 周末军令
在纽约东南一千二百公里的大西洋上是百幕大群岛,在岛的一角,就是我们那间潜水军官学校。
这天星期六,我已准备约同学波普·艾斯柯到海滩游泳,突然,“伊甸准尉!”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只见两名海军军官正向海演游泳场走来。那是我的教官和司令部的值日官。我立正站在海滩上。值日官干脆利落对我说;“伊甸准尉,下午一点准时到司令部报到。”
“是,”我敬了礼。
值日官和教官一起走了。
“那两个人,来干什么?”波普问。
“命令我下午一点到司令部去报到。”
波普边说边离开水面:“哦,也许就是丹梭普说的那件事吧?”
“什么事?”
波普摇头:“不大清楚,不过,好象是跟你、我和丹梭普三个有关。”
我从氧气筒取下面具,检查辖气管,我已没心情去打水球了。
“潜水活动要特别小心,每件潜水用具必须检查两遍。”
这是海底舰队的传统习惯,因为在海底不能进行维修,潜水时装备一旦出了问题,只有白白送命了。
我和波普并肩走向校舍。百慕大的阳光把我们裸露的背晒得热辣辣的。
科学的进步促进了各种各样的发明,现在,人类已征服了海底,在黑暗的海里,用巨大的圆拱形星顶围起来的海底城市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建设。
波普停了停脚步,他赞叹起来:“就是把汤加岛海沟里所有的天然珍珠集中在一起,也没有这里的风景好看啊。”
的确,正如波普说的那样,深海的严酷与恐怖,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海底城市的拱形屋顶,每一部分都用一种叫理想物质的特殊金属薄膜履盖,承受着可怕的海水压力而确保海底城市安全。但是,黑色的死神随时何机寻找每一个可乘之机。如果有谁按错了安全装置的旋钮,按错了阀门开关,那么,死神就会立刻冲破理想物质薄膜侵袭进来,于是,海底城市的市民被压成肉酱。
“你们白日做梦吧?”突然后边传来一句话。我们回头一看,原来一个准尉跟在我们身后,他就是波普提到过的哈雷·丹棱普。我这还是第一次跟他见面。
波普介绍我们两人认识。
“吉姆,哈雷·丹梭普是从深海基地转来的同学。”
“我很快就要回深海基地去了,跟你们一起去呢。哈雷一边掸着袖口上的珊瑚碎片,一边说着。我和波普不禁面面相觑,我们两人从没听说过和哈雷一起到深海基地去的命令。但哈雷充满自信地说;“命令是今天下午发出的。”
“那么,你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海底城卡拉喀托。”
波普连忙反问:“卡拉喀托?”
我重复问道:“去卡拉喀托做什么呢?”
“我掌握的情报只是说去那里,至于其他的事,现在还不知道。“暗雷再次耸了耸肩。海底城卡拉喀托!
我相信哈雷的情报。当然,如果问我最想去哪里,我会毫不犹疑地说“卡拉喀托”。在众多的海底城市中,卡拉喀托是最新最大的海底城,它横亘在巽他海峡(爪哇岛和苏门答腊岛之间)中有名的火山岛卡拉喀托南边的爪哇海沟之中,建筑在水深五千公尺的海底。
海底城卡拉喀托周围的海底,听说是一个石油、铀矿和优质锡的宝库。但是,却从没听说过那里有海底舰队的训练基地。究竟为进行哪一项训练要派三名潜水员去海底城呢?
哈雷带着轻蔑的声音对波普说:“波普,干嘛脸色这样难看?害怕吗?”
“我还不至于害怕,我是担心地震。”
“那是的,卡拉喀托海底城不适合你们!你听说过一百多年前卡拉喀托火山爆发的事吗?据说那时,海面上掀起了高达三十公尺的大浪!那一带的海底,是世界有名的地震多发地带呢。”
哈雷是那样的得意,我忍不住挖苦了一句;“海底地震多有什么好呢?”
毫无疑问,地震会给地面带来严重的灾害。而在海底,更会产生惊人的破坏力。即使极小的地震,也会折断输送管,汹涌的海水冲进矿区的隧道。在发生强烈地震的一瞬间,理想物质薄膜保护屋可能会撕裂,把海底城市巨大的拱形屋顶冲成碎片。能承受深海一万公尺水压的理想物质薄膜并不一定能够抵抗地震。
这时,波普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不禁问道:“哈雷,你父亲是资本家本恩·彤梭普吗?”
“是啊!我父亲在海底城卡拉喀托建成之前,就预见到未来,他买了一块,开始做起买卖。每一次地震,有关海底产业的股票就大幅度降价。他悄悄地买下那时的股票,累积财富。现在,我父亲是海底城卡拉喀托股票交易所的所长,而且当了海底城市议会的议员。父亲被大家称为‘海底蚂蟥本恩’。他长期住在海底……”
波普不客气地打断哈雷的话,说:“海底蚂蟥本恩,蚂蟥不是吸血的寄生动物吗?由此可知,你父亲不是开发海底城市的先驱者。为了解决陆地上人口过剩问题,组织和开发海底城市的真正探险家和发明家是雷姆的伯父,斯图亚特·伊甸。”
哈雷被说得哑口无言。“斯图亚特·伊甸是你的伯父?”
“是的”。我冷淡地回答。不过,我为能有一个发明理想物质薄膜、为海底城市的建设作出巨大贡献的伯父,感到骄傲。
看到哈雷继续纠缠,我们三个人若是一起去深海基地的话,无论干什么工作,搞好团结才是重要的事呢。
“去得了吗?不过,海底城卡拉喀托是适合那些害怕地震的人的!”
哈雷存心说完了这几句气人的话,就匆匆忙忙地离开我。
我一边走一边安慰波普.波普根本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也不是害怕海底地震的人。
我一走进宿舍大接,就看见值班的准尉正在布告板上张贴可令部下达的命令文件。
内容如下:
下列准尉,今日下午五点钟到司令部报到。
哈雷·丹梭普
詹姆斯(吉姆)·伊甸
罗拔(波普)·埃斯柯
我和波普面面相觑。
“奇怪,刚才值日官在海滩游泳场明明要我下午一时到司令部去的啊……”
听到我咕嘈,值班的准尉回过头说道:“不错,吉姆,你应该去两次,下午一时是有关传说你伯父斯图亚特·伊甸死亡的事。”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二章 突发的海底喷火
司令部的正面人口处,铸刻着潜水军官学校的一句格言:“时间不等人!”
我比指定的时问早十分钟到达司令部,我没见到司令官,他大概要准时一点钟到。
我有不祥的想法。事实上,值日准尉说的是“传说死亡”。伯父是否死了,还不确实,不是要我去认尸吧。
下午一时正,司令官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位穿着黑色僧衣的男子。这位陌生人和魁梧的司令官站在一起,显得十分矮小。
司令官严肃地说道:“伊甸准尉!这位是耶稣教会(基督教的一派)的泰罗神父,神父要求见你,他有话要跟你说。”
神父眼睛严厉注视着我,司令官的跟情也同样严厉。
神父开口说道:“我认识你的伯父,吉姆,你从他那里听说过我的名字吧。”
我答道:“记不起来了,我和伯父很少见面。”
“是吗?”泰罗神父点了点头。
“吉姆,虽然我第一次见你,但我很了懈你。听说你在汤加滩上立了大功,我十分渴望能有机会同你一起到海沟去,不过,这不是很容易的事……。”
听着泰罗神父这一番话,我对这个人更不了解了。
“喂,吉姆,见过这些东西吗?”神父一边说一边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塑料袋,并取出袋中的东西,一件件摆在桌子上。
那一枚镶着汤加岛珍球的戒指、不锈钢外壳的精密手表、若干货币和一些小额纸币——一美元和马里尼亚的货币,还有一个破旧的信封。
一看我就知道这些全是伯父的东西,我尽量镇定地说;“全部是伯父的东西。”
“当然是……”泰罗神父一边用安慰的目光看着我,一边把伯父的东西收回袋里。
“神父,还是请你说说,那些东西在哪里找到的吧!”
“在潜水车里。要说明这个问题需要时间,你愿意耐心听下去吗?”
泰罗神父把塑料袋放回公文包,开始在房里不停地踱着方步。
“我们的教会对火山学和地震学开始寄予很大希望。作为神父,我甚至恐在海底火山和海底地震的研究方面成为专家,两个星期以前……”停了一会,泰罗神父隔窗眺望那在炎阳下闪闪发光的百慕大海面,“印度洋的海底,突然喷火,那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次喷火。今日的科学对预测地震和火山爆发,虽然还没有完全达到百分之百的准确,但也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这一次印度洋火山的爆发,却一点预测不到。那一带海底.从来没有发生过喷火现象,想不到偏偏发生了。那时,我在海底城市卡拉喀托。根据那里的地震计记录+震源大约在三千公里以外的印度洋海底。为探震源一我坐了潜水车出发,在第二天的夜里,到达震源。
“因为喷火,海面上渡涛汹涌,在海底,新喷出的熔岩和泥土,向方圆三公里的地方扩展。周围不断有小规模的喷火,熔岩灼热,海水也热得翻腾。潜水车是用来进行探测海底地震的,既耐震也耐热,好容易才找到震源。那一带幸好没有建海底城,否则的话.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神父先生,”我指着公文包说,“伯父的东西就是在那里找到的吗?”
“是的,吉姆。让我接着把话讲下去。我沿着扩展开来的熔岩.一边不停地进行科学观测,一边留意找寻不幸的遇难者。不用说,海水因为泥土变污,潜水车的探照灯也不管用。而且由于唼火,来去不便,工作十分吃力。不久,几乎被破坏的音波探测器探到求救讯号。我很快弄清楚,那是自动紧急讯号发报机发出的。根据这个讯号的音波.我向着熔岩源前进,终于找到了对方位置。那是一部潜水车,有一半被泥土和岩石埋着,驶不动了。
“我发去信号,但没有回音。我考虑到车内可能还有人活着,立刻穿上用理想物质做成的潜水衣,下到海里,走进对方的潜水车里。”
“啊呀,你难道不知道危险?那简直是自杀!”我脱口说,司令官用严厉的目光瞪我一眼,我不敢再说下去。
“救人是不能考虑危险不危险的,吉姆,不过,潜水车里一个人也没有。那潜水车大概在喷火时被掀翻,再被岩石碎块埋住,所以不能动弹。车门裂开了大口.用理想物质薄膜制成的潜水车外壳有些部分也熔化了。”
“这么说,车上的人都逃脱了?”
“是的,但不知道能否到达安全地方。我在无人的潜水车里发现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些东西,我想应该赶快把这一切捞起,再过一会儿,附近可能又会喷火,那时,这一切很可能会被灼热的混土卷走。”
“我也希望斯图亚特·伊甸平安。”泰罗神父再次望着闪光的海面长叹。接着说:“当然,吉姆,现在问题,是要弄清你伯父的生死,因为,这件事还未了结。”
“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
泰罗神父突然问我:“吉姆,你伯父为什么去印度洋?”
“不知道。上次联系伯父是在海底城市马里尼亚的家里。”
“上次,是什么时候的事?”
“准确地说……是在两个月前。”
“那时候,你伯父在干什么呢?”
“痫了,病到几乎不能工作的程度,所以……”
“对了。那就是说,你伯父对他自己的病感到绝望,于是,在那里提心吊胆地干着绝望的事,这很可能。”
”绝望的事,那是什么事呢?”
我虽然发问,泰罗神父却不忙回答。大概过了三十秒钟,他悲哀地看着我,很困难地说:“这次发生没有预测到的印度洋海底地震,说明这次突然地震是一次人工地震。这当然只有训练有索的老地震学家才能猜测到。目前,地震预测网遍布全世界,任何一类地震在临发之前,一般是够预测。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地方开始发生的一连串事没有一点迹象。印度洋的海底喷火是其中一个例子,这些地震,都在远离海底城市的海底发生。”
“连这一次,是第几回了?”
“第六回,一次比一次大,震源中心也深进了海底深处,这使人不能不怀疑有什么人在为着人工地震技术做实验。”“难道,我伯父……”
我感到迷惘若失。
泰罗神父点着头说:“是的。吉姆…,假如斯图亚特·伊匍还活着的话,可以肯定他与这件事有一定的关系。”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三章 特别训练
人工地震实验!
泰罗神父说的罪魁祸首竟是我的伯父。
泰罗神父向司令官行了一个礼,正想离开房间,我把他叫住:“可以把伯父的东西留下吗?”
泰罗神父看了司令官一跟,摇摇头说:”早晚会交给你的。但是,眼下由我保存吧,因为这些东西是很重要的物证。现在,我一个人在调查。过几天,假如海底舰队调查局进行调查的话,这些东西仍然是必要的证据。”
我走出办公室,不由自主地走进电话亭,打电话到海底城市马里尼亚伯父家里.没有人接电话,办公室里也没有人,再打到旅店和潜水车总站,伯父也不在,连伯父的忠实助手基特安·巴古也不在。
毒罗神父的话果真是实,那伯父再也见不到了。
等我清醒过来时,我已走进学校海底博物馆的太厅,凝视着世界大地周。
那幅世界大地图,是用麦卡托式投影图法描出的,在陆上生活的人用不上,因为,陆地的部分,除了河流和大城市之外,都给涂黑了。
但是,海的部分颜色鲜艳,闪闪发亮。蓝色和绿色表示海的深度;罐红色和橙色表示海底的山岳地带;金色表示海底城市;蜘蛛网似的遍布周围的银色线条表示输油管和排气管,其他发暗的部分,表示海底的矿物资源。
可是,对我父亲和伯父鄢样的悔底开发者们拼命建造起来的事业,却有人要去破坏它,也有人以不正当的手法去发他们的横财。
如果按泰罗神父的说法,那作为伟大的海底开发者之一舶斯图亚特·伊甸倒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真是岂有此理,”
我自言自语地从地图前走开。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想不到波普和哈雷也来到博物馆。
“在发什么愣呢?刚才我和波普来过,而你却设有觉察!”哈雷夸大地说。
“我在想事情呢。”我搪塞过去。
“看哪!”波普指着镶有玻璃的陈列橱说,橱内陈列着一件细长的金属展品,这是一根直径10厘米、长达90厘米、一头越来越细的圆筒,表面上布满着无数闪闲发光的点。这件东西我过去没有见过。
“这是地底钻嗣车的模型,”波普指着箱中的标签把说明念出来:
地底钻洞车模型
目前,海底舰队正在试验这种机器。利用它,我们可以进行海底地层勘探调查旅行。
“的确,这种模型好,但是真实的机器会有困难。”
“正是那样。”啃雷总算说了实话。“因为地底钻洞车的动力是原子能,会放出高热,钻头高速的切削岩石,也产生摩擦热,而且,再往海底岩层钻深几公里,就有惊人的地热。为此,要想让人坐进去,需要有强大的冷气装置。”
“是啊。”波普指着墙上的时钟说道:“离下午五点钟只有五分钟了,我们去司令部吧。”
几分钟后.我们三人并排站在司令官的大书桌前。司令官用冰冷的目光扫视了我们一遍。
“各位,你们作为潜水学枝的准尉,终于轮到最后的实地训练了。今天,世界已经没有战争可言,但是,我们的海底舰队要排除悔底的各种威胁,保护人们的生命财产。也就是说,要成为开发海底的推动力量,海底开发需要各国共同台作,理想物质薄膜是美国人想出来的,而地震预测技术则是日本人首创的。面对海的威胁,全世界一定要齐心协力,共同战斗。
司令官接着又扫视了我们一遍,说道:“各位,我们潜水军官学校在技术、训练.还有心理试验等方面,都要取得优秀的成绩,需要特别提拔新的科学技术方面的特别人才。各位,你们今晚九时出发,经过纽约、新加坡、到海底城市卡拉喀托。至于任务,到卡拉喀托基地去接受吧。我的话讲完了,解散。”
我们简单地敬了敬札,向右转走出司令部。
但是,对我们将去接受的是什么“特别训练”,并不知道。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四章 海底下面三千公尺
喷气飞机减低速度,降落在漂浮海面上的x形飞机场上。
在跑道上停定之后。飞机马上被机场人员用粗大的绳缆固定起来。
我们走出喷气飞机,站在跑道上,周围的海面波涛汹涌,跑道高出悔面七十公尺,所以不管多大风浪,也是安全稳固的。
浮在海面的飞机场,是海底城市的大门,也起着潜望镜作用。用理想物质薄膜敷设的柔软管道,把新鲜的空气输送到海底城市,同时又把污浊的空气吐到悔面上。旧型的悔底城市,装有净化空气的装置。最新型的海底城市卡拉喀托采用从海上直接攫取新鲜空气的方式。
在哈雷的带引下,我们坐上了直通海底的电梯。
电梯一直降到五千公尺深的海底,打开门,我迈开还在颤抖的双脚,向另一个世界迈出第一步。
这里没有耀眼的蓝空,也没有清爽的海风,头上是深达五千公尺的印度洋。
直通海面的电梯口,是在海底城市的最上层,在哈雷引导下,我们叉换乘另一部电梯,奔向位于海底韫深处的海底舰队基地。
从升降机厚厚的舷窗,可以看到拱形屋外的辽阔海底农场。
“看那边,那是我父亲设计的。”
哈雷叫喊起来。那是“卡拉喀托股票交易所”的入口处。
房屋的柱子和墙壁是仿照潜水艇建造的。
“我父亲是股票交易所的创始人之一,交易所的建造由他负责设计。”
“我父亲得到漂浮飞机场建设的情报,立即抢投资。不管怎么说,那条输气管是海底城市的命根子。”哈雷又说起来。
“输气管这么长,不怕折断吗?”
“不要担心,输气管很坚固,是绝对不会断的。而且即使海上波浪滔天,漂浮飞机场白勺四周,因为有电子防波装置,所必不会直接受害。”
“这一带是地震多发带。假使发生地震,掀起巨浪呢?”
“你是说海啸?由地震而引起的巨浪,正确说,叫做海啸。海啸在海岸边缘速度增太,破坏力非常惊人。不过,在远离海岸的洋面上,它的破坏力没有那么可怕。即使指示器显示海啸捕过,海底城的人几乎感觉不出!”
在海底城里因为波普不再出声,哈雷的声音也就变得不那么嚣张.“波普,你不必害怕地震。这里的居民,对诸如地震这类事毫不在平。因为他们都把这城市叫做‘海底地震城市’。这座海底城市的抗震度是九级,而震度在九级以上的地震并不常有。因此,我父亲可以安心在这儿做买卖。”
我们走到了海底舰队基地大门,把身份证交给穿着大红制服的卫兵检查,跟着就进到总部。
在总部,一位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副官早已等着我们。
“各位,从今日起,你们就是本基地的成员了。哈利士军士会带你们到宿舍去,然后,存下午四点正,你们到K站去和津矢中尉报到、你们由津矢中尉指挥。”
“K站在哪里呢?”啥雷不安地问道。
“就在这下边三干公尺的地下。”
“三干……”哈雷倒吸一口气.这位所谓的情撤通的哈雷,看来对于海底城市下面地层的情撤并不了解。
海底再往下走三千公尺,会有什么呢?不会只是坚硬的岩石吧?
虽然我和波普都想提出问题,但副官抢先说:“好,由哈利士军士带你们去宿舍,至于任务,让津矢中尉告诉你们吧……”
我们敬了个札,准备跟哈利士军士列宿舍。
这时候,波普说道:“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关于我们的任务,你可以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吗?清鲶我们讲一讲吧。”
“好啊。”副官的语气突然变得亲切起来,“我真羡慕你。”
“羡幕?”
‘是的。你们的任务将开创我们海底舰队历史新一页。你们三个被旅去学习海底地震学一一海底地震学。你们不但要对海洋,而且还要对海底的地层进行科学调查。”
我们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副官刚才的话。这次的洲练场所在海底的地层下三千公尺。光是五千公尺的海底,就已经承受着惊人的水压,假如再深入到地层三千公尺的坚硬岩石下……那么,危险将会增加几倍,不,该是几十倍。由于伯父发明了理想物质金属薄膜,海底调查巳成为可能。但是,海底下的地底调查却还差得远。目前.原予能地底钻洞车刚进入实验阶段.实际上,离人类乘它在地层安全航行还有根大一段距离。还有很多的问题等待懈决。
第一是机内的冷气问题。
第二是机体的强度问题。理想物质装甲虽然能经受五千公尺的水压,但能否经受得起另加的三千公尺厚的岩石重量呢?
第三,存在着辐射能引起的污染问题。据说,最初的原子能钻头的辐射能曾柠染过整个内华达山,整整一百年,人类都不能接近它。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五章 神秘的K站
自从海洋形成,探海一直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生活在海底是不易觉察出时间变化的。
因此,位于百慕大的海底舰队观测所,决定把一日分为二十四个“海底小时”。全世界的海底城市也沿用这个时间制。
下午三时十五分,哈利士军士到宿舍接我们去K站。
我们乘电梯下到海底城市的最底部。
穿过最底部的阴森的仓库区,就见到布满输气管的黑暗的隧道和各式各样支持海底城市恬动的管道。另外,还昕到水泵不绝的鼓动声。海底城市使用过的污水被全部集中在这里,用强大的压力排到拱形罩外面的海里。
不久,我们走近一扇金属门。穿着制服的卫兵从里边跑出来喝道:“站住!”
哈利士军士把分配我们的命令书影印本给卫兵看,卫兵用严厉的目光把命令书的文字逐个检验,然后交给哈利士军士。K站的警戒比基地还要森严。
穿过金属门,哈利士军士带我们走进另一个电梯,小圆形的电梯笼,悬挂在圆简形的电梯井里。
我们一进去.电梯就往下降。四周围的理想物质薄膜变幻着蓝、白、绿等各种颜色。
我们走出电梯,穿过理想物质薄膜制成的闸门,选人拱形顶棚的隧道。隧道十分潮湿,微微发暗。虽然离海底三千公尺,中间又有坚硬的岩石膈着,但顶棚和墙壁上出现不少水点。那些水点慢慢汇集成小水流,沿着墙壁而下,落在玄武岩地板上细小的沟纹里。
哈利士军士告诉我们:“这里是不能使用理想物质薄膜的,因为它影响地底钻洞车出入。”
听见这句话,我不禁愕然。
这简直是梦一般的计划!地底钻洞车可以在坚硬的玄武岩中自由圆转,可以钻破岩壁在地底基地出出入入,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久,我们到达K站总部,这里说是总部其实只不过是一问有人工照明的小型办公室。
指挥官津矢中尉是一个日本人,他说:“你们三个来得真好。”
和我们…握手后,他又对我说;“我租了解你的伯父斯图亚特·伊甸的事。他是一位卓越的人物,不要去理会一些人说的话,他们不过在妒嫉罢了。”
“谢谢。”
我们坐在很冷的房子里,尽管房子里有照明设备,但总感到灰蒙蒙的。
不过,为什么会寒冷呢?
滓矢中尉似乎看穿了我们的疑问,开口说道:“这里为什么不热,你们可能觉得奇怪吧。
“事实上,潜人这么深的地底,温度应该由于地球的内热而有所升高。可是,这里凉到近乎寒冷的程度。这是由于强力冷气装置在起着作用。
“在这里感到寒冷是一种心理作用——就是说,处身海底三千公尺深的地下,有一种恐惧的心理。不过,总的来说,最大的原因是海底冷水渗进周围的岩石,隔绝了地势,如果在这时候使用地球探测器的话,温度就会升高变得温暖起来,所以不必担心。
“从今天起两个星期之内,你们三人每天必须在这里工作十六小时,也就是说,一天二十四小时,除去八个钟头的睡眠,剩下的全是值班时间.明白吗?”
津矢中尉说完就回椅子里,伸手拨动桌子上的一个转盘。于是,后面的墙壁上出现一幅地图。
一幅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异地图。虽然看得出画的是海底地形,但上面无数的线和影的部分,代表什么东西,我一点也看不懂,
“作为预备军官,你们被分配来K站,是进行前所未有的严格训练。训练的内容是调查现在包围在我们周围的岩石——海面下八千公尺,海底下三千公尺的岩盘。这件工作的重要性,很难用言语表达清楚。”
停了一下,津矢中尉继续说道:
“你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学习海底地震预测的科学。”
就这样,我们的训练括动开始了。这是严格得惊人的特种训练。晟初学的是关于地震的理论。
长时间的受课和实验反复进行着:地壳是什么?岩石坚固吗?不,它对于压力是脆弱的,很容易产生偏移运动。是平均地移动吗?不是,它一部分隆起,另一部分下陷,产生横向的移动,于是发生倾斜。
津矢中尉告诉我们:“地震的发生是因为岩石的倾斜长期积累,弯曲程度逐渐增大,最后导致爆炸。一句话,地震就是倾斜的岩石突然崩裂,把原来因倾斜积累的能量进出来所产生的震功。”
另外,我们还必须学习地震波的主要形式。
最初:由地簏观测器接收的“P波”,这屉速度最大的东西,瞰每秒八公里的速度在地壳下传播。它前进的方向和垂直的震动,最后引致纵向摇摆;其次是“S波”它以每钞五公里的速度传播。前进的方向和水平的震动,最后引致横向的摇摆;最后来的是最长也是最强烈的“L波”。这个“L波”摆动产生可怕的破坏力。因此,假如观测到了“P波”和“s波”的话,就可以预测到有破坏性的“I.波”。
我们学习的就是这一类技术。
波普出人意外地突然说道:“中尉先生,哈利士军士说这里为了能让地底钻洞车出入,所以不用理想物质薄膜,是真的吗?”
“不,是为了预测地震问题。”津矢中尉微笑着站起,抚摸营我们所画的地图说:
“画进这里的数据,全是用观测机械观测来的,因此就规定在这远离海底城市三千公尺的地下,设立这个观测所K站。你们在这里,走路要放轻脚步,重的东西不许跌落在地板上。
“不敷贴理想物质薄膜也是为了观测机械。地震的震动在岩石中传播,如果在K站敷贴理想物质薄膜,就会把地震的震动隔绝开。那么,观耐机械就起不了作用了。”说到这啦,津矢中尉加强了语气:“我们的工作是绝对秘密的,在这个站外,绝对不可雌讲工作的事情。”“为什么昵?”我问道。津矢中尉听了,细长的脸突然拉长:“因为海底地震预测技术。曾有过悲惨的历史。最惨的一次,就是日本海底城市南西诸岛的一次差错。”
津矢中尉盯我们“一眼,平静地说;“当南西诸岛海底城市建成,我们---家从横演移去时,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那年夏天,地震不断发生,我记得稂清楚,母亲害怕地震,提出离开海底城市,但父亲却不理她。其中一个原因是金钱问题.因为从横演搬往海底时,父亲几乎把全部的储蓄都用光了。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这里面还有着勇气的问题,父亲根本不怕地震。当时,那里有一位研究海底地震的世界权威,就是地震学家约翰·科兹博士。他当时是海底城市地震预报站的主任,专门通过电视报告地震预测情况。他预报说这里将会发生的一连串地震都是小地震,完全不必担心会有足以破坏海底城市的大地震。
“那一次,他一边展示海底地图,一边预言南西诸岛海沟里未来一年内,都不存在发生大地震的危险,因此完全没有必要疏散。
“海底地图是有力的说明,是可以信赖的。但是,科兹博士的预报错了。”
津矢中尉摇着满头黑发的脑袋,细长的脸因痛苦而歪斜了。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一从学校回到家里,父母就说要把我送回故多的学校。提出要我转拉的是我母亲,这时的母亲,虽然听了科兹博士的电视报告,不再害怕地震,但也许有一些预感吧。那天晚上,父亲把我送回横滨。
“第二天下午,就发生了大地震。海底城市南西诸岛在一瞬间破坏殆尽,没有一个人得以生还。”
讲完后,津矢中尉依然站着不动,那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从混凝土墙上渗出来的水。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要保持绝对秘密的理由,”津矢中尉接着又说道:“地震预测是靠不住的,因此,海底舰队在这个站开始了地震预测的研究,但不作公开的预报。时候未到之前,关于我们在这里进行的一切工作,谁也不能向任何人泄露,这是命令!”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六章 准尉在哪里
一天,滓矢中尉浏览我们正在绘制的地震波测定图,很满意地点着头。
“很不错嘛,看来你们渐渐熟悉工作了,现在给你们看看新的东西吧,”
津矢中尉一边说一边从公文包中取出黄色塑料容器。
“地震预测的关键是观测,如果可以观测到海底下数百公里的地震波的话,那么,就可以正确地预测在海底城市发生的地震。这是我们地震学家长期的理想……现在,终于实现了。”
津矢中尉打开容器,里面装着长60厘米,直径5厘米的圆筒形机械。
“这是地球探测器。这个地球探测器是为探测地壳探处制成的观测机械。它的头部附有原子能钻头,周围放置理想物质薄膜.内部由敏感度优良的观测机械和音渡发信机组成。”
“理想物质薄膜虽承受着地层强大的压力,保护着地球探测器,但同时却妨碍了观测机械的工作。因此,把它设计成理想物质薄膜能分秒钟自动地张开一次,每次张开十分之一秒。这样一来,既可以保护地球探测器,不被地层压力压碎,叉可以探测地层深处的情况,甚至一直探测到震源深处。有了这种新机械。我们就可以避免重演海底城南西诸岛的悲剧,”
津矢中尉笑着对我们补充说,“两个星期的训练时间结束了,你们明天可以外出了。”
忽然间,哈雷大声地叫了起来:“中尉先生,这句话是我等了好久的啦。我的父亲……”
“我准备在明天十二时发给你们外出准许证。解散。”津矢中尉说道。
我们马上回到三千公尺以上的基地,走进食堂。这时候,波普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久,他回来了,脸色很差,不过,我没有怎么介意。
吃饭时,哈雷叉吹嘘他的父亲。而波普却一声不响低着头吃饭。
回刭宿舍后,我为明日的实习做准备。哈雷给他父亲挂电话,而波普却不知哪里去了。
我检查着自己的超微型地震计,发现有些错乱现象,这样一来,明天的实习就不能用了。为了换个准确的,我去装备品储藏室。刚走出宿舍几步,就见到波普和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子在低声交谈。
那人是个中国人或马来西亚人。波普好象正伸手交给他什么东西。当他觉察我来,马上改变态度,大声蝎道:“啊,你打算怎么样?拿我的书去哪里?”
那矮小的男守卫员见到我也吓了一跳,大声惊叫起来:“不,没有!没有拿你的什么书!”
“什么事?”我走过去问道。波普依然瞪着那矮个子守卫,说道:“这家伙偷了我那本科兹博士的书!”
“科兹博士的书?”
他指的是科兹博士的《海底地麓学原理》,那是我们读的一本教科书。
“波普,你那本书不是让哈霄借去了吗?我的确见到哈雷拿去的。”
“哈雷?……是吗?……”波普耸了耸肩,嘟哝着对看守说道:“好,明白了。还不快滚!”
我回到宿舍.果然没错,波普的书端端正正地放在哈雷床上的搁板上面。
“看啊!”我指着书说。
渡酱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一边想着波普的事,一边去装备品贮藏室,想在那里搜寻微型地震计,然后检查地球探测波器。
地球探测器通常装在一个防潮的箱子里。见到那箱子,我不由想起波普奇异的举动,走去打开盖子。
“空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地球探测器竟失踪了。
第二天早上,我把地球探测器失踪的事在K站向津矢中尉报告。
“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马上报告?”津矢中尉敲打着顶棚喊道。
“没有别的什么理由吗?好,你们三个人在这里做地震预测的作业,我去基地调查部,地球探测器是海底舰队的宝贵财产,不能就这样被偷走!”说完,津矢中尉就出去了,
这的确是件大事,地震探测器韵被窃,意味着原来极端秘密进行的地震预测工作将会泄露出去,招来许多麻烦啊。
津矢中尉回到K站时,神情黯淡。他用锐利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说道:“好吧,调查工作交给基地的调查部了。你们的地震预测做出来了吗?给我看看。”
津矢中尉把我们韵地震波测定图都收去了,一张张地仔细检查着。他手头同时有一张标准的地震波测定图。津矢中尉用标准图比较了我们的图后,说道:“正确的预测来自正确的观测,很好,”
说完,他把图还给我和哈雷。然后转向波普说;“我不同意你的计算,你预告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今天21点会有震度2级的地震发生,是这样的吗?”
“是的。”波普面不改色地答道。
“但是,根据K站的标准测定,并没有那样的地震。你是怎样得出这种预测的呢?”
“从观测机械显示出的数字,震源在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东北偏北32公里的地方。热流……。”
“好了,你读出的热流数字也和其他的不同。对不起,因为这个地震预测,不能发给你外出准许证。”“但是,中尉先生……”
津矢中尉冷冰冰地说:“进行准确的地震预测是你们的任务。不能彻底完成任务,是没有资格得到外出准许证的,解散!”
回到基地,我和哈雷赶紧去洗了个淋浴。然后穿上红色制服,击哈利士军士处领取外出许可证。
啥利士军士正在书桌旁边接电话,“是,是,明白了。”
放下电话,哈利士军士神情激动地对我们说:“你们知道波普在哪里吗?”
“可能在宿舍吧。来,哈利士,给我们外出许可证。”哈雷说。
“请稍等一会。津矢中尉刚刚来电话,说要波普负责特别工作,要他在20点时到K站联络。只是,波普不在宿舍。”
哈雷和我面面相觑,我们很快明白,所谓要波普负责的特别工作指的是什么,20点是波普预测发生2级地震的前一小时。
或许,津矢中尉打算在波普预测发生地震的时刻,让波普到K站去体验一下他弄错的预测吧。
但是,波普却失踪了。
“波普的外出许可证也不见了。”哈利士军士说。
“你们在外出之前,还是先找波普好些。如果你们彻底完成任务,津矢中尉会是一个很好的长官,但如果你们忽视了任务的话,那谁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说完,哈利士军士把外出许可证交给我和哈雷。
“这家伙,不请假就私自外出!你准是知道的!”哈雷叫喊道。
我勃然大怒,大声道:“去你的!波普是优秀的准尉,难道会做这种事吗?”
“那么,波普在哪里?”哈雷反问我。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七章 地震与心震
哈雷说:“波普现在肯定在市内。”
“不可能吧?”我虽然口里这么说着,心里也觉得哈雷的话没有错。
卫兵检查我们的外出证,
我们走出基地,乘坐电梯到市内,我突然说,“我们去找波普吧。”
“哼,你也认为他私自外出了……”
“我去找波普,你帮帮忙。”
“当然帮忙,不过,先吃饭吧,至于波普,19点以前找到他也不迟。”
我们踏上环城的自动传送梯,接着又换乘通向市中心的放射状自动传送梯,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走进了人群之中。
我们拨开围在立体电影院和餐厅周围的人群向前走着。
这里有一般的市民、潜水货物船的船员、潜水客船的乘客以及穿着海底舰队制服的男子们,穿红色制服的预备军官也有几个,但始终不见波普的影子。
哈雷说:“市内的街道,总共有180公里长,乘上每小时s公里的自动传送梯.走完…圈也要用几天的时间,而且,即使波普在市内,大厦中体也是见不着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到我家里去吧。”
“再找一次,只是一次。一起去找吧。”我请求着。
在十三楼,射击场、克朗球场、塑料模型商店等等栉次鳞比,那里虽有些穿着红色制服的准尉,但没有波普的影子。
“我想是收有希望的。不过,姑且陪怀再找一次吧。再上一层楼,就是我的家了。”
哈雷一再热情劝说我去吃饭,我还是不为所动,我脑子里充满了波普的事。
“多谢了,下一次吧。”
我离开了哈雷,决定独自继续去找波普。
乘上自动传送梯,进人下面的一条商店街。过了那条街,又是一个居民区,这是住工作人员和工厂工人、海底舰队家属的地方,楼房不怎么漂亮。
这样的一个地方.波普不会来吧?我准备返回刚才的那条商店街去。
就在我回转身的时候,竟然看到了波普。
波普正在和一个满脸皱纹的矮个子中国人说话,他就是那个在基地宿舍出现过的形迹可疑的男子。
“终于找到了!”我自言自语地说。
我不准备偷偷地跑近他们,在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前,不能把亲密的朋友当坏人。
虽然如此,但波普和中国人的行动的确是十分可疑的。他们交谈了几句后,立即分开,波普边走边环视附近的情况。矮个子中国人离他十公尺,慢慢走着,同样不停地环视着附近情况。
他们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上自动传送梯,我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急忙跳上自动传送梯,在后面跟踪着。
不久,波普从自动传送梯走下来,站在电梯的前面。电梯门口站着三个港水船的船员,矮个子中国人也从自动传送梯走下来,把金币放进一个自动新闻速报机内.脸贴在小窗上,开始看新闻。
这时候,又有两个穿红制服的潜水准尉走到陈列橱窗前。他们是刚才进人基地的潜水练习船“蒙力克”号的船员,那几个练习船的准尉一边看着那些陈列品,一边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
我站在他们旁边,装出看陈列品的样子,由于制服相同,很不容易被熟人认出,
更难得的是,陈列馆舶玻璃代替了镜子,把波普和中国人的身影反射出来。
电梯来了,波普和三个船员一起进入电梯,往楼下去了。接着,矮个子中国人离开自动新闻建报机,站到电梯门口等下一班电梯。我也和两个准尉一起走到电梯门口。电梯来了,中国人首先进去,接着是两个准尉,最后是我,跟着,电梯门在我背后自动关上。
电梯下到最底层,门开了,我赶紧走出电梯,寻找波普,波普早已不知去向。我跟在那个中国人的后面,两个人在市内足足转了好几个钟头。
这是一次滑稽的跟踪。因为中国人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在跟踪着他,而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很快就到波普去K站执勤的钟点了。如果波普按津矢中尉的命令,从一下电梯就赶回基地,时间是来得及的。但是,我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一无法解决:为什么波普要私自外出?他和我现在跟踪着的这个又矮又老的中固人有什么关系?
突然,整个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传出了令人心脾惧裂的响声。
我脚下的地板开始晃动,而且越来越厉害。“海底地震!”
波普的预报完全正确!我听到人们的惊叫。接着,我看见那中国人急急忙忙地向我走来。
从棚架上跌下一大块锯齿状的东西,我想躲开,但是,已经迟了,我被弹出两公尺远,跟前一阵发黑。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八章 应股市涨落的地震
我耳朵嗡嗡直响,挣扎着起来,不知是谁抱起我的头。我睁开眼,看见那个中国人满是皱纹的脸。他确认我巳清醒时,又温和地把我的头放在地上。
我一边惑受着身体伤痛,一边再一次试着挣扎起身,这时,中国人已经无影无踪了。海底舰队的卫生员赶过来问道:“没有受伤吧?”
卫生员正要检查我身体,忽然广播器里传出紧张的声音:“地震警报!地震警报!所有的安垒壁、安全门、安全铁闸全都关闭,全市戒严!”
“不要紧的。”卫生员说遵,从我身边站了起来,去寻找其他的受伤者。
大约过了一阵,广播器又一次播音:“没有危险。海底城市只受到轻微的损害。只有二、三个人受轻伤,所有的安全装置括动正常。在警报解除前,大家请留在屋里!重复一次,警报解除前,大家务必留在屋里!一般市民禁止道路通行。”
两个钟头后,警报终于解除。但我的外出时间已经不多,不能再去追寻那中国人了。
不过,这一次的地震却让人感到意外,因为,除了波普·埃斯柯之外,准也没有预测到。
我满腹孤疑地回到基地宿舍。我想见波普。
我原来准备等波普从K站回来后睡觉,但由于头痛,加上市内转了半天,十分疲劳,不知不觉睡着了。
唾醒时.看到波普的床依然空着。其实,波普在我睡觉时回来过,睡了一会儿,在我醒来之前,又出去了。
哈雷坐在对面的床上,十分奇怪地望着我。
哈雷吃吃地窃笑起来,说道:”给我情报哟,吉姆。你和你伯父都把我们给骗了!”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独自一个去饭堂。
吃完饭回到宿舍.波普已先回来,哈雷正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波普。
我不想在哈雷面前问波普有关中国人的事,只说了一句:“波普,你回来就好啦!”
“吉姆,我的事情用不着体操心。“波普小声地说。
“我怎能不操心昵?假如津矢中尉发觉你私自外出,他会怎么样呢?”
哈雷再次质问若有的所失的波普:“你怎样得到昨夜地震的情报?快讲给我听!”
“没什么情报,我把观测机械显示的数据和预测地震学原理结合一起,至于地震是否会如我预测的那样发生,我自己也完全没有信心。”波普固执地说。
“但是,没那么巧合吧?算啦,姑且信你一次,不过,吉姆……”
哈雷转过头来向着我,继续说道:“昨夜地震之后.我和父亲谈起有关这次的地震预测。父亲说,假如能够正确预测这次地震,就可能赚到数以百万计的美元了……”
“这个我明白。不过,就赚钱方面说,假如有人得到正确地震预测情报而又操纵股票的话,就能够赚大钱。事实上,父亲说昨夜的地震已经使人赚了大钱,”哈雷窃笑起来,指着我说:“你想明白的活,可问古姆,叫他讲讲他伯父的事。”
我愈来愈糊涂了,为慎重起见,我决定问个清楚。
“是我伯父斯图特亚·伊甸的事吗?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你们难道是说我伯父在过个海底城市吗?”
“我不知道你伯父在哪里。不过,从我父亲那儿得到一些有关你伯父的情报。实际上,昨天,你伯父的代理人在服票交易所大量抛售股票。这是因为你伯父知道今天股票大降价,也就是说他掌握了昨夜地震的情报。对于体伯父来说,这次地震是价值百万元的地震呢。”
但是,伯父会利用灾害来赚钱吗?这种事简直使人难置信。
“告诉我,吉姆,你的伯父在哪里?在海底城市卡拉喀托吗?”
哈雷纠缠不休追问,我只能尽自已所知回答;“应该是在海底城市马里尼亚……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哈利士军士进到宿舍直截了当地说:“伊甸准尉,津矢中尉命令你八点整到K站。我看了看表,马上就要到八点了。”
“快跑吧!”哈利士军士大声说。不过,我没有立即走出宿舍,津矢中尉叫我去做什么呢?从老军士被海风吹得黑红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
哈利士军士把视线转移到波普身上:“昨天,你的外出证失踪了,对这点,你打算怎样解释?”
“可我的外出证已经找到……”
“是找到了。不过,外出证失踪的时间你在哪里?你拿了外出证使用,然后把它放回,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无论哈利士军士怎样严厉地逼问,波普都毫无惧色,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我倒想看看波普为摆脱这个场面怎样说谎。
“快点士吧,吉姆,时间娃珂i等人的!”
被哈利士军士一吆喝,我急忙往K站赶。
在海底地下三千公尺的地震观测所里.津矢中尉面对着墙壁上的地图,口中不停地发着牢骚。不久,他发觉我来到,转身来对我说;“你在昨夜的地震中受了伤吧?”
“没什么,一点点擦伤。“
“那就好。”津矢中尉点点头说。
津矢中尉仰望着顶棚说:“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算是幸运的了。如果发生像海底城市南西诸岛邢样的地震的话……”他摇着头说:“你没能预测到昨晚的地震,我也没能预测到。但,波普·埃斯柯却预测到了。”
“是的”。
“你很了解波普·埃斯柯这个人吗?”
“对,他是我潜水军官学校的好朋友,”
“那么,你认为波普是怎样预测到昨晚的地震的呢?J’
“不知道。”我回答。
忽然间,津矢中尉又转变了话题!“你认识耶稣教会的地震学家,泰罗神父吗?”
“在潜水军官学校见过面。”
“那么,泰罗神父对这一带最近要发生一连串地震的说法你知道吗?”
“嗯,嗯,不过……”我结结巴巴地说,
“泰罗神父认为这一连串的地震是人工搞的。那个人……大概为了得到股票交易的利益而干!关于这一点,你怎么看?”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有那样的事!”
津矢中尉点点头道:“不过假如有人有意要干的话,是口】U办到的。正如泰罗神父所说,你的伯父很可疑。当然,我相信你对我们海底舰队的忠诚。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高兴,我都可以给你特别的外出许可证,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可以回去了!”
怎么回事!
我心烦意乱地走回宿舍。
在宿舍里我不能不想起波普交给中国人类似地探测器的东西;也不能不相信哈雷说的有关伯父代理人的事,以及泰罗神父所说伯父遇难的话。
不过,伯父是我唯一的亲人,波普是我生死与共自勺朋友,假如怀疑这两个人,我也就完了。
我决定不要津矢中尉发的特别外出许可证,不再扮演密探的角色。我一定要等波普给我满意的解释。
在宿舍里,哈雷和波普在检查装备,我也打开自己的铁柜。我故意把伯父的相片散落在地上.哈雷捡起来看着签名。
这时候,波普无意中唠叨了句:也许在这个海底城市……”
“你说什么?”我不由得看着波普说。
“不,其实我是说……”波普赶忙辨解道:“我好像见过斯图亚特·伊甸先生。大概是别人,只是相貌相似……”
不过,我清楚地感觉到波普是在隐瞒着他了解的伯父的事。
于是,我改变主意,走去向津矢中尉要求特别的外出许可证。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九章 失踪者现形
我戴正军帽,走进本恩·丹梭普的办公室。
在接待处,一个金发女郎对我置之不理。
这是个多么令人讨厌的接待员啊!我真想转身就走,但又不想失去这唯一的线索。
如果伯父真在这座海底城市,应该是可以找到的。
我只有来见本恩·丹梭普了。本恩对儿子哈雷谈过有关伯父的传言,我想追究传言出处。
接待的女郎放下对讲机,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说:“请,伊甸先生,社长在A楼。”
我乘小型电梯上到A楼。本恩·丹梭普已在那里等着。
“吉姆·伊甸君,欢迎你来!你的事我从哈雷那里听到很多。而且,我很早就认识你的伯父,”
我从来就没有把本愚当作伯父的朋友,相反,认为他是“敌人”。不过.现在本恩却是我追查伯父下落的唯一线索。
本恩带我走进一间宽大的隔音设备的客厅。
“吉姆,你想做什么呢?我能帮你干些什么吗?”
“我在找伯父,想请你帮忙。”我直截了当地说。
本恩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说道:“你不知道伯父在哪里?”
“是的,听说在这座海底城市。我想你知道伯父在什么地方。”
“你伯父自从在潜水车遇难之后,听说是失踪了。从前,你伯父为了在海里面住的人经常无计划地冒险,一意孤行;我曾几次忠告他‘不要干那种傻事’.他后来总算聪明起来。”本恩说。
“丹梭普先生,我来找伯父,你可以帮忙吗?”
本恩拿起电话,开始打电话。
不久,本思放下电话,皱着眉说:“总算搞清楚你伯父代理人的住所,是第七区八十八号。我因为有事,先走了。”说完,本恩匆匆地走出房间。
本恩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冷谈?我百思不得其解,乘着电梯下到四楼。
我绕过车辆,走到八十八号;进人大门,迎面是向上伸展的黑暗楼梯。我登上楼梯,走进仓库上面的走廊,那里并排着好几间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子,正在用油漆在金属门上写字。
……伊甸企业。
我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和那男子搭讪起来:“斯图亚特·伊甸先生在吗?”
那男子回过头来,似相当吃惊,手中的油漆罐差点掉下,接着他突然大喊道:“吉姆!你不是吉姆吗?”
他是基特安·巴古!
“基特安!”我激动地握紧他的手,凝视着那黑色的脸。
基特安·巴古是个黑人,是伯父的亲密朋友和忠实的助手。这时,在他沾着绿色油漆的黑色脸上,绽开了笑容,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
“但是……伯父怎么样?”我问道。
基特安停住脚,表情严肃地说:“我知道你准会问这件事。吉姆,伯父的健康相当差。不过,也不是说最有希望。事实上,设有任何东西是可以击败斯图亚特·伊甸的!”
我也相信他的话,不过,我想起了泰罗神父的话,于是说:“基特安,我听说伯父的潜水车在印度洋遇难,是真的吗?”
由于这个质问,基特安的睑越发严肃起来。他一只手把油罐从手中拿开,说道:“进去,还是讲讲你知道的事吧,吉姆。”
伊甸企业的办公室只有两问空空荡荡的小桌子,基特安坐在椅子上。我也拿了一张椅子坐下,把从泰罗神父郡里听来的话说给他听。
基特安听后点点头说:“是有一些事故发生。但是,我们不能让社会知道那件事,因为这会影响商业的信誉。”
基特安弯腰俯身屈着粘落地上的油漆。
“泰罗神父当然发现我们的潜水车。每一次有什么发生,他一定赶到现场,驾驶着铺着理想物质薄膜的私有潜水车。”他说完吃吃地笑起来。过不多久,又恢复了先前的严肃。
“但是,泰罗神父经常给我们麻烦。吉姆,那位神父告诉你谁在制造人工地震吗?”
我点点头,
“也许他说的那个人,是你伯父吧?”
“是的,基特安。不过,不会有那样的事吧?伯父绝对不是做那种事的人!”
“当然啦……吉姆。”
基特安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走着。
“我想见伯父,基特。”
“我明白,吉姆,你当然可以见他,不过,要等你伯父来。”
基特安很不安地凝视着油漆的墙壁,不久,又坐回椅子上
“吉姆,你是很了解伯父的。你伯父为征服海洋,献出了漫长的一生。只要是有关海的,所有的一切,你伯父都感兴趣。”
“不过,”我反问道:“昨夜怎么样?改变股票价格不是为了伯父的利益吗?那几百万美元的利益!”
“那件事必须由你伯父自己回答,吉姆,我只能这样回答你,你伯父不是那种谋取私利的人!”
基特安说的当然是事实,伯父不是那种人。
我的心情难以形窖。为什幺我不但要监视好朋友波普,还要怀疑伯父呢?
“吉姆!”不知谁在后边喊我。
我回过头去,门打开了,那里站着我的伯父斯图亚特·伊甸。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章 神父和专家
霎时,我流出了眼泪。
伯父变化太厉害了。他身体弯曲,脚步蹒跚,显得颓丧和憔悴。
“伯父!”我马上叫了起来。
伯父拥抱我,接着,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很感动地说;“吉姆,有什么事吗?我还以为你在百慕大呢,”
“您好吗?伯父。”
“比你看到的要好些!”伯父突然站起来说:“我是潜过海的人!”
我高兴起来,马上问道:“伯父,我听说因昨夜的地震你赚了上百万美元!”
伯父长叹一声,接着说:“的确是赚到了,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吉姆,我们离开了好久,谈什么钱呢.不如让我看看你吧。哦,哦,完全是个大人了。吉姆你快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啦!”伯父高兴地笑着。“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吉姆.你将成为海底舰队的军官,而我也得到失去了的东西:金钱和健康。”
说完,伯父凝视着的写着“伊甸企业”的保险柜。
基特安咳了一声,小声地说道:“斯图亚特·伊甸,你没有忘记见面的约会吧?”
“约会?”伯父看了看手表。
“是啊.已经到时间……吉姆,我原来还想和你谈谈,不过我已约好和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吃午饭,很遗憾……”
我站了起来。这时,和伯父一起吃午饭的客人走了进来,他原来是我认识的泰罗神父。伯父以为我不认识他,还是不想让我们见面呢?
一见到我和泰罗神父互相问候,伯父改变了主意,于是带着我和神父去附近的餐厅。
在吃饭时,我倾听着伯父和泰罗神父的谈话,但是,谈的只是以海产作食料的话题。
快吃完饭时,泰罗神父的话开始触及到地震研究。于是,伯父说道:“很对不起,神父先生,我目前不能帮你什么忙。”
“完全不是金钱的问题,斯图亚特。”泰罗神父说道,“但是,地震研究可以赚钱。如果有谁知道预测地震的方法,人类将会得到相当大的利益,不,人工搞起海底地震……我甚至听到这样的话。”
“我对人类的缺点是毫不留情。但是,即使对缺点再多的人,我认为也必须拯救。”神父说。
“我成为神父,从事工作不久就注意到火山括动和地震。为什么呢?因为我认为火山活动和地震的灾害体现着神的意志。如果人类还不能正确预测天气、预测地震。如果还是那样的话,人类就不可能反抗神的意志,从灾害中逃脱出来。
“不过,地震研究和掀起地震的研究是有界线的。那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不但会给人的生命、甚至灵魂都带来灾害。斯图亚特,我本不应对你说这些话。我,不论是谁……我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要抓到搞人工地震的证据。一个人如果有那样的技术的话,就必须为拯救人类的生命而工作,特别是专家.更应该不为私利工作。”
最后,泰罗神父用激烈的声音喊,他来见伯父概就是为了说这一番话吧。
我认为泰罗神父的话是对的。但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伯父是为了金钱而去恫吓住在海底城市的人们。但是,伯父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而泰罗神父如果真抓到伯父搞人工地震的证据的话,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讲科呢?
紧张的对质就这样没有结果地结束。
午饭吃完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放下来。
“保重身体。”泰罗种父说完这句话就独自走了。
我和伯父一起,走过嘈杂的街道,一到达88号的人口外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大声说道:“吉姆,也许你还有话想说,不过,我还有一个客人。”
“嗯,那我以后再来吧。”我和伯父说了声“再见”。马上回到街上。我不明白伯父为什么突然赶我走。
我离开88号时,看到一个人在肮脏的人口处窥望。他是我见过的人,而且见过不止一次,他就是那个显得衰老的中国人。
那中国人手里正拿着一个似乎很重的包裹。我马上想起它很像那失踪的地球探测器。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回到基地的。
一进宿舍,波普·埃斯柯和哈雷·丹梭普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吉姆,马上去K站,津矢中尉在等你呢。”波普小声地说。
地底下的地震观测所寂静得令人害怕。在那里的书桌上,津矢中尉正在地壳深度圈上写着观测的数据。
“你……好像有什么事要报告吗?”
津矢中尉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十分严厉。
“什么事也没有!”我回答道。
“我也这样想呢。”津矢中尉一边用红色的铅笔在地壳图上画影,一边点头说道。不久,他抬起头来,用深陷的眼睛看着我:“我也给了埃斯柯准尉外出许可证,因为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不过,波普在宿舍呢。”我说道。
“应该是。我通知哈利士军士要先等你外出回来才让他出去,你究竟为什么要跟踪埃斯柯准尉呢?”
“跟踪波普?没有这样的事,波普是我的好朋友。”我红着脸辩护着。
“你冷静些,伊甸准尉。你是埃斯柯的朋友,这我很了解。因此,请你说说为什么要跟踪他?”津矢中尉说着,停了一下。
“假如你不说,那我就要把一切疑点上报给海底舰队的保安局了。现在的情况是,你想自己解决波普的问题,即使波普有什么违法的行为,我也只是批评一顿罢了。但是,如果把事情委托给保安局调查,波普可能要受军法处理。你明白吗……”
津矢中尉把话打住,等待着我的回答。
“的确没有什么事。”我吸了一口气。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一章 海底下的八枚氢弹
一个小时后,我又在市内暗中监视着波普·埃斯柯的行动了。
波普不知道我跟踪他,一走出正门,就向电梯飞跑。于是,我在后面紧跟他。
波普约会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年老的中国人。那中国人手里的包裹已经没有了,大概将它放到什么地方了。
我想大概……是放在伯父办公室的保脸柜里了吧。波普和那中国人是在一楼碰头的,正好在基地正门对着的一层。从那里,两人乘电梯下降到比基地更低一层的污水槽中。
他们两人进人其中的一条隧道,隧道中间是通路,沿着两边墙壁的是排水沟,情况对我相当有利,因为排水沟的潺潺流水声掩盖了我的脚步声。
突然间,前面的两个人影不见了,隧道拐了个弯,我加快脚步赶到转弯处张望,从这里开始,前面的隧道看起来很幽暗。
我心里嘀咕起来:“死了这条心,回去吧!”
但我终于克服一瞬问的畏惧心理,侧耳倾听着周围的一切,隧道内只有流水声。
不久,只见一道蓝白色的灯光,在黑暗中,轻飘飘地游晃着。
“那是携带方便的原子灯!”
我朝着蓝白色的灯光走去。隧道走完了,前面是一个圆形广场。我突然感到举步艰难,脚下的水流满一地。
往前走了五十公尺左右,前方的灯光不动了,我也停下步来。
灯光不再飘晃,不久,我发觉前方的明亮灯光并不是灯发出的,是湿润的岩石被灯光照射的反光。而那灯光是从另一条隧道照过来的。
我赶紧加快脚步,走进另一条隧道。于是又见到两个人影和郊蓝白色的灯。我好不容易走出隧道,眼前是一个圆形的宽大的房间,房中央有巨大的污水槽,里面是从六条隧道流出的污水。我脚下的岩盘在摇晃,这是将污水排出海底去的水泵在震动。
我觉得奇怪:“污水槽为什么要照明呢?……”
我扒在地上,用两只手和两H脚支持着身体,一边抵抗水流,一边往污水槽里张望。
在污水槽里,有一个蓝白色光亮的东西清楚地显现出来,原来,污水槽中有一艘潜水艇,艇身贴着理想物质薄膜,就是它,放射出蓝白色的光辉。
这样奇异的情景,我真从未见过!
污水槽中竟有潜水艇!
我忘了自己已经湿得像只落汤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艘潜水艇,不,那是一部潜水船。
这样大的船怎么能到海里去呢?污水槽中,并没有这样的水闸。
一个衰老的中国人走进展望塔。另一个男子替换他走到狭窄的甲板上,他手扶栏杆,伯身探视暗黑的污水。
那男子在等待着什么?而在他上面数公尺处,我也在等待着。
突然.水面上出现了一顶圆帽子,那是潜水帽子!那潜水员穿着配备有温度调节装置的潜水衣,那是必然的。
潜水员抓着垂进水中的绳子,向甲板上的男子打个手势,又潜人水里去了。
甲板上的男子开始往上拉绳子,好像在拉非常沉重的东西,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隐藏在暗处,费了很大的劲才看清下面那男子的面孔,他就是波普·埃斯柯。
突然,我感到寒冷刺骨,整个身体冻得僵硬起来。
眼前进行的这一切,但愿它只不过是一场梦,然而,这一切是现实。
潜水员抱了个什么东西,再一次浮上水面,波普和另外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放在潜水船的甲板上。
那是个直径50厘米左右的金属球,闪着金色的光辉,周围缠着不锈钢箍,附有轮子,那轮子被绳子结结实实地捆绑着。
我大吃一惊。
那是核弹装置——用一般的话来说,是“氢弹”。
而核武器当然是被禁止私人使用的。
究竟要傲什么呢?这个潜水船为了破坏什么而要装置核武器呢?波普竟然参加这种不法的破坏话动,简直争人难以置信。
我忘记寒冷,定睛注视着这几个核海盗的活动。波普把金色的金属球放进地舱里,中国人在那舱内接着,准是没错的。
然后,波普把绳的一端扔给水而上的潜水员。他接过绳子再潜入水中,不久又浮了上_来。这次,绳的一端已系有一个金属球了。
两枚、三枚、四枚……一共八枚,从水里收藏到船内。
八枝氢弹!就是其中的一枚,已具有把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炸成灰烬的威力。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目的呢?波普他们的行动真是危险极了。
潜水员完成了惊人的作业后,走上潜水船的甲板,脱下潜水衣和潜水帽,
我不顾一切地把身体向前挺伸,几乎要落进污水槽中。从潜水帽现出黑色的脸——那不是伯父的,基特安·巴古吗?
基特安处理好潜水衣,就一边拉着绳子一边对波普说话。但声音被水声淹没了,我什么也听不见。不久,他们两人进入船舱。这条船是地底钻洞车!它拥有锋利的原子能钻头。现在,展望塔缩进了车体,看上去,整条船就只有圆锥形的原干钻头那样的东西了。
我真不明白,地底钻洞车是海底舰队还在秘密试验中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别人的手中去了呢?
地底钻洞车开始潜水,敷贴在车体的理想物质薄膜排开黑色的污水开始发出光辉。
我哆嗦着身子,用麻木了的双脚站立起来,摸索着向隧道走去,周围是一片黑暗。脚下的岩石在动荡,不知是排出污水的水泵所致,还是地底钻洞车原于能钻头的振动所致?
拖着冻僵的脚,我回到潮湿的隧道.
在这地底下,地底钻洞车载着我的两个好朋友和八枚氢弹,要到哪里去呢?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二章 预测:十二级地震
我回到基地时,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我急于向人诉说我刚才看到事情。
结果,我就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去K站。
津矢中尉正在站里工作着,于是我马上要求报告,桌子上展开着一幅以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为中心的方圆二百公里的地震能量蓄积图,
我把白己看到的离奇事向中尉作了详细报告。但是,不知为什么,津矢中尉根本无动无衷。他不断地望着地震渡的图纸,直到最后都好像是在听着什么无聊的故事似的。
我反复地强调说:“他们拥有地底钻洞车,而且截着好几枚氢弹呢!”
津矢中尉郑重地问道:“你能证明刚才说的是事实吗?”
“能,请看吧,这是比什么都好的证明,”我指着湿透的制服。
津矢中尉看了我的制服,摇摇头说:“你的确是湿透了,但是,还有更确实的证据吗?”
“没有,若是波普·埃斯柯不从海底的地下回到基地的话,就可以证明这件事确实不假了。”
“那也不是证据。波普·埃斯柯也许在其他的地方。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庇护自己的伯父而故意编造的一套奇谈怪论?”
太岂有此理了,我勃然大帑:“中尉先生……”
正在这时,红光一亮,电铃响亮了,这是送信员送来了密件,津矢中尉从一个小箱子里抽出信件看,信上印着;“电子计算机科。”看到它,我开始明白了,津矢中尉为什么不重视我提的情况,态度那么反常。
“电子计算机科”这几个字告诉了我很多事情。
对于地震预测,各种各样的资料固然十分必要,但由于在使用资料之前,必须逐一审查,电子计算机几乎派不间用场。电子计算机这东西,的确可以把大量复杂的计算在一瞬问整理出来,但是,对资料却没有判断能力。因此。在地震预测时,除了一个情况之外,一般是不使用电子计算机的。只有对自己计算没有自信心的时候,才用电子计算机来弄清楚自己的计算有没有什么数学上的错误。
津矢中尉歪着嘴苦笑了一下说:“坏情况?可以这样说吧,地下深处的地震能量正在急速增加。”
我环视观测室,我观看各种观测地图和测深图,果然不错,从九时开始到二十一时这一段时间,地震能量在非常显著地增加。
津矢中尉站在我后面,郑重地说:“我想叫人作特别的观测,假如能把地球探测器装在地下200公里深处,就可以得到正确的地震预测资料,不过……”
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把话说完。把地球探测器装在地下200公里深处,成功的机会是很少很少的。因为地底的压力过分强大,百分之九十的地球探测器还没有达到200公里的深处,就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压碎了。
“试试吧,即使能到地下20公里也好……”津矢中尉自个儿点着头自言自语,然后望着我说道:“现在,关于污水槽中发现地底钻洞车的故事,即使有确实证据的话,我也没有时间听了。”
“假如需要证据,只要调查樗水槽周围的岩石就可以找到。”我试着劝告说。
“今天晚上要排除污水,是没有时间的。必须做特别的地球探测器的观测。没你的事了,回宿舍睡吧。”
在我走出房问之前,津矢中尉又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注视着观测地图。
我并不责怪津矢中尉说我为了庇护伯父编造什么故事,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事情。波普·埃斯柯和年老的中国人,以及伯父的好朋友基特安·巴古乘坐地底钻洞车去做什么呢?我不能理解,也不知道那三个人从哪里取得氢弹?他们到底为了什么目的要使用那氢弹……
我突然吓了一跳,从床上跳了起来。
那不是和津矢中尉耳前正在担心着的地震能量的迅速增加有关吗?
我想起泰罗神父说过的一句话:一定有人在摘人工地震,为了操纵股票的涨落搞人工地震!
正在这时,啥雷进来了,他说;“吉姆,上面命令我们全体在三十分钟之内到K站值勤。”
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津矢中尉要我们比平常提前三个钟头值勤,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可能是关于地下深处积存的地震能量的问题吧?
我们到达K站的时候,马兹高基罗中尉正在值勤。他是按照津矢中尉的通知来指挥安装地下地探测器的,我们也被派来协助他进行这项工作。马兹高基罗中尉情绪很坏,显得十分急躁。
波普·埃斯柯既不在K站,也不在宿舍,但是津矢中尉好像丝毫不放在心上,我们在进行安装地下地球探测器作业时,津矢中尉却正在K站一个角落里直挺挺地睡觉。
作业进行得相当不顺利,地球探测器在地下廿一公里处就被压碎了。不过,在这之前的几秒钟里,它已经把珍贵的观测资料传送回来了。从资料分析,的确出现了反常的高温和重力变化。这两个资料显示着在K站的地下,由于高温,密度小的岩浆流正在流出来。密度小的岩浆流——那不就是熔岩吗?
马兹高基罗中尉一边观察着地壳分区图,一边点着头说道:“果然跟津矢中尉预测的完全一样。伊甸、丹梭普,你们两人立刻单独去分析地球探测器的观测资料,希望你们能得出相同的结果,这是显示你们学到的地攫预测技术的极好机会,好好干吧。”
于是,哈雷和我并排坐在分析桌上,首先,我把地下的等压线、等温线、重力变化指数等等写进地壳区分图上。然后,对照过去的分析结果,预测将来的变化。接着使用泰罗神父发现的地震力学法则,计算地震能量的蓄积罔,计算那些能量释放出来的范围和震动的规模等等。最后,我把求得的地震预测的数值,用时间和震度的确率误差法则对照修订了一遍,我被自己的分析结果吓了一大跳。过了一会,哈雷抬起头不安地望着我:“吉姆,你计算完了吗?”
“计算完了。”
“你的预测……怎么样?”
哈雷的端唇哆嗦,声音发抖。
停了一会,我直截了当地说:“预涮震度是十加减二。预测时间是三十六小时加减二十四小时。”
哈雷放下橡皮,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嗯……,我的答案也和你相同。”
我说:“扼的预测,地震如果早来的话,从现在起十二小时后发生。最后,可以变成震度十二级的大地震。”
哈雷转动椅子仰视着观测室的时钟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如果发生震度十二级的地震,那么,将没有一个人能够生存。”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三章 不可能疏散
我们向马兹高基罗中尉报告了计算出来的地震预测结果,他马上大声尖叫起来:“起来,津矢中尉!”
马兹高基罗中尉说道:“和我们的计算完全一样。”
“嗯,看来非去一趟不可了。这儿的事就拜托你了,马兹高基罗中尉。”
津矢中尉慌慌张张地从房间走了出去,他究竟到哪里去呢?
马兹高基罗中尉走到我们跟前,很痛快地说:“你们的地震预测结果与我和中尉的预测完全一致,因此,我们可以清楚地预言:在未来六十小时之内,将有可怕的大地震发生。”
“对这次大地震,我们能够做什么呢?”哈雷喘着气说道:“除了等待它的来到,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马兹高基罗中尉耸耸肩,脸孔绷得紧紧地说道:“不准把地震的事泄露给任何人,听明白了吗?”
“但是,像这样的危机是不常有舶!假如发生麓度十二级的大地震……多数的市民将会失去生命,这一点,中尉先生,你有没有考虑过?至少,得把市民疏散……”
“那我们是无能为力的。”马兹高基罗中尉很着急地看着地震预测报告书。
市当局设置K站的目的,就是协助海底舰队。因此,按规定在没有得到市当局的许可之前,是不能随便发表地震预测的结果的。昨夜,津矢中尉给市长挂了一个电话。现在他正去市长那儿要求召开紧急会议,如果还是得不到市议会的同意,我们是无法发丧地震预测的结果的。
两小时后我们又补充了新的资料,重新检查了一改地震预测计算,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津矢中尉回到K站,问道:“有变化吗?”
马兹高基罗中尉摇摇了头:“没有变化,市议会方面怎么样?”
“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投有出席会议!因为议员们大部分是实业家。依我看,他们似乎不想发表地震预测结果。怕市内发生大恐慌,不过,大恐慌还是发生了。”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忍不住问道。
津矢中尉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训戒地说道:“我们要考虑,现在假如随便发表地震预测,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假如完全投有海底城市卡拉喀托舶市议会和警察的协助,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假如你担心自己的安危,那是投有必要的。海底舰队已经根据我向基地司令部报告的地震结果,订出了疏散计划。当然,K站虽然将继续着有限的括动,但如果你害怕的话,可以分配你其他的任务……”
我大叫道:“津矢中尉,你这样讲,太过份。”
津矢中尉笑道:“不,对不起,如果你要工作,那么你就去再弄坏一个地球探测器,希望能得到新的资料。”
地球探测器又再次被放在廿一公里的地底深处,在它被压碎之前送回的新资料里,投有显示特别的变化,我根据新的资料,得出的答案是:震度:十加减二;时间:三十小时加减十二小时。津矢中尉将我的答案和自己的答案点头说:“还是一致,和上次不同的只是地震发生的级数稍微大一些,发生的时间又提前了一些。我要再挂个电话给市长。”说到这里,嘴角都歪斜了。
当津矢中尉走进了他的私人房间后,哈雷进来了。
哈雷哭着脸说道:“津矢中尉在做什么呢?”
接着,津矢中尉对马兹高基罗中尉说c“马兹高基罗中尉,我现在就去市议会汇报地震预测的结果,K站的事,委托你全权处理。市议会将会大闹一场的,因为有一派议员反对发表地震预测。”
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的市议会位于金融地区和海上漂浮飞机场的之间。
市长和议员们在绘有海底生话壁画的大会议厅里等着我们。会场很骚乱,议员们各自坚持自己的意见,到处展开着争论,市长已经喊了十欢以上“肃静”,但一直到津矢中尉登上讲台,骚乱还在继续。
但是,津矢中尉的第一句话,却使整个会场突然静了下来。
“震度十一级的海底地震,即将发生!”
本恩·丹棱普插嘴说“预测震度十一级?如果是预测的话,震度也许是十级吧?”
“是的。”
“明白了。也就是说,中尉你是根据误差率的问题,叫我们离开这个海底城市去避难的,对吗?那么,请问;为了实行这个计划,你认为需要多少费用呢?”
听到这句话,津矢中尉的眼睛燃烧起怒火:“不是钱的问题,丹棱普先生。”
“不,中尉,我们是为赚钱而工作的。因为,假如我们不交纳大量的税款,就不能成为社会这个东西。中尉,你刚才说我们正处于地震的危险边缘。你的话我已经明白了,现在请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吧。”
津矢中尉固执地强调说:“大地震将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发生,全体市民必须马上疏散。”
丹棱普满脸通红地喊道:“‘必须’?这太过火了,中尉。你的工作只是做地震预测!因此,对采取什么措施,得由我们来决定!我坚决反对‘疏散’!”
整个会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津矢中尉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对议员们说着问题的要点:
“我们曾经听过市当局建筑技师们的意见,这是他们的报告。根据技师们的说法,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的构造最多只能抗住震度九级的地震。”
“但是,中尉,我们仍旧坚持原来的主张,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的市民不可能疏散。”本恩·丹梭普说到这里,转向市长说:“市长,请把理由讲给中尉听。”
市长抹着鞭上的汗,开始说道:“市当局为了预防万一,曾组织一批特别好的人员,用数年时间研究了疏散的问题.今天早上,我向都些人员询问有关立刻疏散全体市民的办法,得到的答复是‘不可能’。全市的人口是七十五万,即使动员所有的船只,也只能运走五万人左右。即使有两关的充分时阃,从设置到陆上和海上的船上疏散出去,最多也只能十万人左右,如果加上使用漂浮的飞机场,也许能再多五万至十万人。元论如论,海底城市还将留下五十万的成人孩子,不能逃脱海神的蹂躏。”
津矢中尉愤怒地喊道:“你为什么不在平日制定一套更好的计划?难道你从来也没有考虑过会有这样的危机到来吗?”
“中尉,太过火了!”市长大声回答。
议员中间又开始议论纷纷。会议已经被本恩·丹梭普把持住。连市长也感到自己受到丹梭普的操纵了。
我们毫无办法,保好沮丧地离开了会场,回到地下的家去。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四章 保险柜里的违禁品
津矢中尉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愤怒,但终于还是掩怖不住。
津矢中尉的心里其实是了解我们的。在这里,排列着巨大玄岩柱子,豪华的事务所、住宅、宿舍,楼房栉比鳞次,市民在其间来来往往,假如我们的地震预测准确,那些市民就会在两日之内全部死亡。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防止这一切。
以本城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拯救出全体市民的!
。丹梭普准尉!”津矢中尉突然叫道,啥雷停住了脚步。
“丹梭普,请为我挂一个电话,叫接替我的基地司令官接电话,向他报告市议会已经拒绝了我们的提议。告诉他海底舰队还是采取独立行动好些。”
“是,中尉?”哈雷说着急忙走向电话亭。
我问道:“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呢?”
“我们调查最近发生的一连串地震是不是人为的!”津矢中尉信心十足地说道:“现在我们去调查你伯父的事务所。”
大家情绪很坏,谁也没有开口。我带着津矢中尉和哈雷走上位于八十八号仓库间的那道暗黑楼拂,穿过长廊,来到“伊甸企业”门前。
进时,我倒有点踌躇不前了。
“开门!”津矢中尉下着命令。
我推开门,走进事务所。
基特安·巴古在有点脏的桌子上,用一部旧打字机在打着宇。他抬起头来,一看见我,便放下打字机叫道:“吉姆!你来得真好!”
我战战兢兢地说道:“基特安,这是津矢中尉。”
“很高兴认识你,中尉。”基特安程有札貌地应酬着。
但是,津矢中尉却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想见斯图亚特·伊甸,他在这里吗?”
“对不起,斯图亚特先生正在午睡……”
“请把他叫起来j”
“那不行,中尉,斯图亚特身体不好,遵照医生嘱咐,每天这个时间他必须午睡休息。请等一个钟头左右好吗?”基特安有礼貌地说明着。
“你在隐藏着什么,巴古,让开点!”
津矢中尉大声喊道。但是,基特安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大而黑的脸膛褴有任何表情。
津矢中尉有点显得脸色发青,激动得浑身颤抖。一瞬同,我认为他们真会打起来!不过,津矢中尉很快就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往后退一步。
“对不起,巴古。我刚才的态度可能唐突了一些,但是,我是因海底舰队的事来这里的。”
“海底舰队的事!”
基特安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些表情。
“吉姆,你过来!”津矢中尉简单地说,我点了点头,对巴古说道:“我要说的和津矢中尉说的一样,基特安,我也认为把伯父叫醒好些。”
“好吧,少爷。”基特安双了一口气,回转身,敲敲绿色的门。
过了一会儿,基特安把门打开了。
我的眼睛马上往里一扫。在房间的一角有一个铁的保险柜,它旁边是一张狭小的床,床边确伯父脱下的皮靴。
伯父一边支着一只胳膊从床上坐起,一边望着我们,困倦的蓝色眼睛好象还没有睡醒。
“吉姆,多想见到你。”
见到我,伯父爽朗地笑了。但是,和基特安一样,当他看见来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时,笑容顿时消失,脸上没有表情了。
伯父很平静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对!”津矢中尉说道:“伊甸准尉,这是你的伯父吗?”
“是的。”
“那么,让我来自我介绍,我是海底舰队的津矢中尉,是因公事来的。”
津矢中尉环视房间,目光停在保险柜上,然后说道:“伊甸先生.海底舰队怀疑你可能为了获得经济利益在搞人工地震。现在先告诉你,你讲的话也许将来会成为证词,好,开始讲吧。”
伯父从床上下来,会在椅子上抬头问中尉:“你想知道些什么?”
“所有的事情。首先,想知道有关地底钻洞车和使用违禁品氢弹的事。你不能假装不知,因为你的助手把氢弹装在地底钻洞车时,有人看到了。”
“深海救难,理所当然是我努力从事的工作,中尉,我们在海底山脉的山谷中发现丁沉船,想把它打捞起来。”伯父直截了当地答道。
津矢中尉细长的眉毛扬了扬。“我对印度洋的历史相当了解。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加尔各答海山附近没有大型船只沉没的记录。假如你以深海救难作为事业的话,为什么要在海底城市卡拉喀托开设事务所呢?”
“我的工作不只是海难救助。长期以来,一切有关海的事情,我都作为事业来做。”
“股票投机也是吗?我听说你由于前几天的地震,赚了上百万美元呢。”
“还有一个问题,那保险柜里收藏的是什么东西?”
“如果你想看保险柜里的东西,就必须准备好搜查证。”
伯父坚持不开,但是,津矢中尉也不肯罢休。
“要你打开保险柜,是有几个理由的,伊甸先生。第一个理由.波普·埃斯柯一个人预知前几天的地震。第二,埃斯柯和你在这里的助手去污水槽藏地底钻洞车的时候,有人跟踪了。第三,埃斯柯和你的助手把氢弹装进地底钻洞车的事,有人看到了。第四,跟踪埃斯柯和巴古并发现地底钻洞车的见证人,就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伊甸准尉。”
伯父坐在桌子后面,显得十分狼狈。
接着卡嗒一声,锁开了,伯父吃力地站起来。
我从中尉的后面往保险柜望去,保险柜内部铺有厚达十厘米的铅,里面放着几个不锈钢带子箍着的金色球在闪闪发光。
“氢弹。”
津矢中尉因胜利而自豪地喊叫起来,但转面满面怒火地对伯父说;“请你解释,伊甸先生,为什么你要把氢弹收藏在保险柜里?”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五章 “我有他犯罪的证据”
津矢中尉关上铺满铅的保险柜,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嗯,伊甸先生,你准备怎样解释?那是氢弹哟?这种东西民间是不能有的,你一定是从海底舰队偷来的。你不能否定这一点。”
“不否定。”伯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都哝着。
津矢中尉咄咄逼人地指着伯父说:“我认为你用氢弹搞人工地震,这一点你否认吗?”
伯父痛苦地点点头。
津矢中尉却害怕起来,他瞅了我一眼后,再次望着伯父,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承认吗?你承队因为摘人工地震而导致伤亡和破坏这些罪恶码?”
津矢中尉向着横卧在床上、已经陷人昏迷的伯父装模作样地说道:“斯图亚特·伊甸,我凭着海底舰队军官的权力,根据禁止非法制造和使用条令,逮捕你!”
不知道怕父听到这些话没有,但,基特安是应该听到的。不过,他没有提出什么抗议。
他只是靠近床边,迅速地把枕头放在伯父的头下,把伯父的脚扶直,静静地给他盖上毛毯,在耳边小声地说道:“不要紧的,斯图亚特,我现在给你打针?”
津矢中尉喊道:“什么也不要做!他是嫌疑犯!”
基特安站起来,走向津矢中尉,样子很怕人。基特安这种发怒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幸好津矢中尉当时脸对着我,没有看到。
“斯图亚特·伊甸有心脏病,我要给他打针。如果你想制止,除非杀了我!”基特安说道。
当津矢中尉听着伯父痛苦喘息时,基特安已经从桌子上拿出小型的皮下注射器,卷起伯父的袖子。
“好吧,给他注射吧。”
“留伊甸一条活命吧,我还有很多事情想知道,为着个人的利益,而用信来的氢弹搞人工地震……等等罪状,很难想像一个全世界知名的发明家会犯这样的罪?救活他,巴古!”
我瞪了一眼澈动的中尉,基特安温和地说道:“当然啦。”
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伯父是罪犯。斯图亚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我说道:“津矢中尉,你不了解伯父,他不是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罪犯。等伯父醒来,请给一段时问让他说明!”
津矢中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脸已经显得十分疲乏了。这一点也不奇怪,这几天,津矢中尉只是在K站的床上迷迷糊糊地躺着,没有正经睡过觉。
津矢中尉用单调的声音说道:“伊甸准尉.你被感情缠住了。我曾经尊敬地说他是伟大的人物,但现在看来是言过其实了。”
我无话可答。
脚底下突然摇摇晃晃地动起来,我一边抓住椅子,一边看其他的人,每一个人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接着,所有的人都东倒西歪地蹒跚趋来。
“地震!”我叫道。“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了!”
津矢中尉抓住桌子不放,说道:“你们说什么?”
“这座建筑物抵抗不住地震!如果你不想被活埋的话,出去避一避好些,中尉。”基特安冷淡地说道。
我们脚下的地板,疯狂地震动,然而震度并不大,充其量是三到五级左右。不过,不能因此就处之泰然,我们预测的地震度十圾至十二级……
挂在墙上紧急播送的喇叭咕咕地响起来:
“全体市民!全体市民!现在发布地震警报!全市的防震装置开始工作。全市的安全闸门已经放下。全市戒严,全市的公共交通除公用以外一律禁止使用。”
在理论上讲,这些氢弹有特别的保险柜装置,绝对不会爆炸,但当然也有万一的情况,我们害怕的就是出现万一。现在,连我们预测的十二级地震也不是什么问题了。核爆炸将会把海底城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吉姆,拦住那保险柜!”基特安喊道。
我们扑向保险柜,伯父也蹒跚地站起来,帮忙顶住保险柜。基特安的注射显示了惊人的效果。伯父眼睛闪闪发光,和我一起肩并肩地把保险柜结结实实地顶住。哈雷和津矢中尉则从另一面设法阻拦,使它不能动。
保险柜一固定下来。津矢中尉就喊道:“好,大家离开这里吧!”
津矢中尉看着摇摇欲倒的建筑物的墙壁,建筑的本身因为是钢筋的,不必怕它会倒塌。但是墙壁却是另一回事。混凝土墙壁已经发生破裂,而顶棚的混凝土碎片已落到我们头上了。
情况和基特安说的完全一样,即使海底城本身安全,呆在这房里也是危险的。
壁上的喇叭再次嚷叫起来。
“全体市民注意!全体市民注意!现在传达市长的通告,现在没有危险,完全没有危险了。全市的抗震装置在有效地工作,估计没有人田地震而伤亡,全市的抗震装置有效地在工作,估计没有人因地震而伤亡,也没有装备受损。再重复一次,完全没有危险!”
走下楼梯,走到向街的出口处。
津矢中尉祈褥似地咕哝着;“假如地震就此结束……”
但是,伯父声音清晰地说道:“这种地震,以后还有七次。”
“七次?”津矢中尉板起面孔眼睛圆睁睁地瞪着伯父。“你果然……”
话被又一次的震动打断了,石灰石的房檐突然倒塌下来。
“躲开,吉姆!”基特安叫起来,我连忙躲开,但来不及了。石灰石的房檐落在我和津矢中尉以及哈雷三个身上。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时间,当我醒来,发现旁边是津矢中尉。他的脚被压在倒塌的房檐底下,不能动弹,他在发狂似地叫喊着:“那些家伙逃走了。那些杀人犯!叛徒!”
原来基特安和伯父已趁着棍乱,施施然地溜走了。
我挪开塌下的房檐,开始营救津矢中尉和哈雷。还好,三个人都没有受重伤。津矢中尉一把抓住刚好路过的警官,拜托他们逮捕伯父和基特安。
“没有危险了,请保持镇定!”就这样,警官重复着地震警报播放的语言。
津矢中尉转过微微生气的面孔,对我喊道:“伊甸准尉,你至今还打算庇护伯父吗?他逃走了,因为我有他犯罪的证据。”
我无话可说。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六章 地底基地的恐慌
海底基地没有被地震摧毁,不久,地震结柬,这一带又恢复平静了。我们召唤从海底舰队基地出来的一队潜水兵,拜托他们收拾大保险柜里的氢弹,而我们为了调查刚才的地震记录,急急忙忙地赶回K站。
“震度四级,我们的地震预测这么反常,真是奇怪!”津矢中尉扬起眉毛说道。
我们分析地球探测中的资料时,海底艇队的潜水兵走了进来。指挥官大尉把脚后跟一碰,行了个立正札,郑重地说道:“津矢中尉,我们把你们发现的氢弹运到这里收藏,这是基地司令官的命令。”
“在这里?”津矢中尉勃然太怒,尖声叫道;“这样的东西,请带回去!我们为地震观测已经竭尽全力,不能再看守氢弹了!”
“很对不起,中尉,这是司令官的命令。你们说,在地震持续的这个时间里,市内还有哪一处地方可以放置氢弹呢?”大尉态度很强硬地说。
我们继续工作,等最后潜水兵拿着可怕的东西进来时,他的后面出现一个穿黑憎表的男子。
我站起来叫道:“泰罗神父!”
“啊呀,吉姆,你好,中尉,请原谅我的突然来访。”
津矢中尉从安放预测仪器的桌子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握住泰罗神父的手;“是你,非常欢迎。你看过我们的地震预测吧?”
“知道了,你预测到十二级的地震,但发生的是四级,因此,你怀疑这震麈四级的地震到底是不是自己预尉的,对吗?我认为你的想法正确。因此,如果不妨碍的话,我愿意帮你再检查……”
“那真是太难得了.再一次拜托。”津失中尉答道。
两个中尉、泰罗神父、哈雷,加上我共五个人——开始进行各种各样地震预测计算。
计算并不太困难,因为大家在开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泰罗神父首先算完。放下铅笔。
接着,津矢中尉抬头说:“震度十级。”
“震度十一级。”哈雷说道。
“有些小出入,但有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在未来的十二小时至二十四小时之内,会再次发生大地震。”
但是,没有说话的必要了。这时候,没有任何预告的地震又发生了。
此上一回稍弱,地震计勉强显示出震度。但是,这大概是地点的问题。因为K站位于坚周的岩层之中,市内的建筑物因为地震震动的强度而动摇是毫无疑问的。
津矢中尉恢复镇定之后说道:“那些疯人,还准备让海底摇撼几次呢?泰罗神父!我要去市议会建议立即疏赦!你和我一起去吗?”
“很乐意。”泰罗神父点头。又留下马兹高基罗中尉单独负起观测基地的责任了。
津矢中尉、泰罗神父、哈雷连我共四个人,急步走向市议会厅。
人们慌成一团,成群地阻拦着道路,逼得我们只好绕道前进。只剩一半以下的议员集合在主事厅会议室。这些议员大概是向市民做勇敢姿态的。而大半的议员却已私自去疏散了。
本恩·丹梭普走上主席台大嚷:“你是市长哟!怎么不出声?海底舰队的人来讲了什么,你不是一点也听不到吧!”
泰罗神父横冲直闻地走上主席台.他从地上抬起市长的木檀,向市长行了一个礼后,敲敲钢筋水泥墙壁,说道:“肃静!”
真是不可思议,骚乱骤然停止。
议员们闭了口,一齐看着泰罗神父。
泰罗神父深深行了一个礼,温和地说道:“津矢中尉有些话想对大家说,怎么样?请大家保持肃静。”
津矢中尉不必大声说话,短短的几句话就把跟前的状况交代了。
“我们虽然不知道人工地震什么时候发生,但至少还会发生六次,而且,不要忘记,我们预测的十级至十二级的地震还没有到来,这地震如果发生,那么,海底城卡拉喀托也就完了。”
津矢中尉一走下讲坛,泰罗神父再次向市长行了一个礼后,对议员们说:“那么,全体议员,在这里,我们目前能够做的只有一件事,这就是投票决定要不要把能疏散的人立刻从海底城卡拉喀托疏散出去,赞成的,请举手。”
他的话音刚刚落,大多数的议员都举起了手,市长也举了手,连没有投票权的哈雷和我也把手高高举起。
但是,突然发生了一个粗暴的声音:“等等!”
那是本恩·丹梭普。
“请住手吧,泰罗神父,无论是谁,都不应该使我倾注到海底城卡拉喀托的投资落空!”
“大家请继续投票!请,但是,我会记得赞成疏散的人们是和我作对的!”
刹时间,会场静了下来了,不过,因为没有别的意见,泰罗神父又温和地说:“赞成疏散的,请举手。”
最后,赞成疏散的议员一个也没有了。
泰罗神父叹了一口气,他悄悄地把槌子放在市长面前,行了一个礼,说道:“愿神保佑你们的灵魂……”
第三次地震在我们回到基地附近时发生了。
津矢中尉神经质地叫起来:“震度四级,总是四级,那些家伙不是想把我们杀死吧!”
“镇静一点,中尉。”泰罗神父劝者说,他把手从栏杆上移开,停住了脚步看着前方。“你到哪里去?”
“我坐潜水车去查震源。现在我能做的只是测定地震。当然,我也考虑利用潜水车把人们疏散一部分。但是,我的潜水车不能输送多量的人,否则的话会适得其反,把人们往危险里送。”
“我明白。”津矢中尉站起来说道。
“丹梭普准尉,休坐潜水车送神父先生去,那么,再见,神父。”
‘再见。”泰罗神父握过津矢中尉的手,走来和我握手说道:“要全心全意。”
靠近基地正门的时候,津矢中尉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说道:“看那边!”
我隔着门望海底军港,那里停泊着数不清的潜水舰,还可以看到陆陆续续航近的舰艇,海底舰队决定派出全队舰船,独立进行救助市民的活动。
即使无法救出全部市民,想法救出尽可能多的生命,是海底舰队的使命。
敷盖着理想物质的鱼雷型船体发出蓝白色的光泽,向着海底军港驶去的舰队,是多么悲壮而雄伟啊!
我们就将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我们一边在心里祝愿海底舰队的活动,一边走回K站准备继续搞我们的地震预测工作。
我们反复地计算,也不知已计算多少状了,答案仍然相同。然而,地震发生的预定时间,一点点地迫近了。
由于几次地震,我们的观测机械已经受到损害,不管是哪一种记录岩层微妙震动的精密仪器,被震度四级的地震摇撼的话,也会坏掉的,哈利士军士召集了专门技术人员,大家一起共同调整观铡机械。
“怎么样,哈利士?全部修好了吗?”津矢中尉迫不急待地问道:
“全部检查过了……不过没有把握。请试试看吧。”哈利士军士一边骚着头一边回答。
“好”,津矢中尉靠近袖珍地震计的圉前,仔细窥视着,突然喊道:“蠢材!你把这个机械搞得更混乱了。这是什么?这……”
我和马兹高基罗连忙走过去,仔细观察。
图表显示出反常的震动,岩层的震动过于强烈,但却是规则的,还有那震源,为什么竟在高于K站的地方呢?
马兹高基罗中尉茫然喊道:“机械不顶用了。哈利士,快来调整,你把机械弄坏了!”
“等会好好看看震源有投有改变位置!”津矢中尉说道。
我们继续目不转睛地观测着。
真的,反常的震源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它以缓慢但却是明显曲速度变动着:它逐渐升高,向着K站迫近。
我们站在那个地方有几分钟之久,凝视着图表,苦苦思索着,人类制造的交通工具竟能穿透坚固的岩层,在地底自由航行,简直是一种奇迹。
但是,现在我不能不相信了,我们除了机械观测来说明问题外,别无他法。
“岩……岩石……“哈雷指着石壁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连忙回过头看,这时候,袖珍地震计的指针不停地左右摇摆,记录着大到超地图表限量的大震动。
岩层出现大的裂缝,从那里,水象瀑布似的流了下来。
地震吗?不,不是地震。这是比地震远为奇妙的东西!从震动强烈的裂缝中,响起了高速引擎的声音,接着,理想物质薄膜的尖端、圆锥形的掘削钻头,出现在眼前。
岩石摇动着,岩壁出现了一个大窟窿。从窟窿里,地底钻洞车的长方形车体,颤动颠簸着侵人观测所来了。它就是我在排水处理区的污水槽里见到的地底钻洞车。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七章 博士的以震对震
津矢中尉动作十分敏捷。他已经拔出手枪倒退了几步。
地底钻洞车颤动着巨大的车体,钻进地震预测所二公尺左右,停了下来。它撕裂了墙上的地图,弄坏全部的搁板,压碎了桌子。从舱口摇摇晃晃地出来的是波普·埃斯柯。
“站住!”津矢中尉握住枪说道,
昏迷的波普在不小心抓住发热车体时,被烫伤了。他请求津矢中尉的原谅,接着又去放出地底钻洞车的其他乘客。
最先出来的是伯父斯图亚特·伊甸。
跟在后面的是基特安·巴古,最后出来的是和波普一起的衰老的中国人。这个衰老的中国人原来竟是这个基地书架上排列的大部分著作的作者,日本地震学家科兹博士!
津矢中尉是认识和尊敬科兹博士的。他让科兹博士解释一切。
科兹博士说,由于他作了错误的地震预测造成了海底南西诸岛的惨事。为此,他决心把自己的余生贡献给工作,以补偿过失。首先,他协同泰罗神父,发明了地球探测器,然后,设计了这个地底钻洞车。
他叉说,最近地震的预测发生混乱,那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他们研究了防止地震的方法,就是利用人工地震。积蓄在地底深处的地震能量假如在可以预见大地震征兆之时,在爆发地震之前,搞几次破坏力较小的人工地震,就可以把危险的地震能量散发出去。这种人工地震每一次都是他们四个人搞起来的。我们应该有体验。
津矢要求解释,怎样把地底钻洞车弄到手?从哪里得到那么多的氢弹?为什么秘密进行这一切?
伯父接受了质问,他说首先,无论如何必须秘密进行,否则视财如命的本恩·丹梭普所把持的市议会是不会同意这样做的。所以为了救助海底城市卡拉喀托全市七十万人的生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次的计划,是在一年前科兹博士访问他时开始的。博士对他说了海底城市卡拉喀托濒临的危险,井说假如应用新的技术,就不仅可以防止这里的大地震,而且可以防止任何的大地震。
他获得大笔资金制造了一台地底钻洞车,至于氢弹。那是从沉没了的哈密尔·巴鲁卡号船上获得的,钱是可以制造的,用你知道的方法。
他又继续说,他的利用科兹博士的地震预测,买卖股票,获得大笔资金。
跟着,他们来海底城市卡拉喀托,把地底钻洞车藏在排水设备的污水槽中,把氢弹藏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等待有机会实行科兹博士的理论时运用。这个‘机会’就在四日前来了。
突然伯父提醒大家注意,这一瞬间,我们都感觉到了异常。
脚下的岩石开始移动,震耳的地鸣震动着周围的空气。我们各人马上抓住了身边的一些东西,支持着身体。
“第四次地震!后面剩下四次了。”伯父用超过地鸣的声音喊道。
顶棚的裂缝越来越大,冰冷的海水咕嘟咕嘟地流出来。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八章 向地底进发
自动活动的排水泵工作起来,不只是顶棚,从墙壁的长长裂缝中,黑色的水和岩石的碎片一起流了进来。
当人们明白这是伯父他们计划中的一次人工地震时,周围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排水泵和地上的流水发出一些声音。
科兹博士站起来说,他们准备搞八项人工地震,现在进行了四次,还差氢弹,才能挽救卡拉唁托城。
原来收藏在保险柜中的氢弹被海底舰队搬走,运来这里收藏,所以他们也就赶来了。
事情的真相一清楚,津矢中尉恍然大悟,立即决定搬运氢弹装进地底钻洞车。
氢弹给全部装进去时,波普和我对望着。
我向他道歉,并说心底里是相信你的,相信伯父和基特安的,我知道你们绝不会为了私利而把海底城卡拉喀托置于险境。
哈雷从地底钻洞车里探出来叫道:“全部都装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就在这时,第五次地震又发生了。严重的问题是这回的地震却是科兹博士计划之外的。
伯父脸色铁青地喊道:“去装置剩下的氢弹!开始了的事情一定要坚持下去!”
这时候,顶棚的岩石碎片击伤了伯父,把他打倒在地,
“看啊!”津矢中尉一边用红色的线连结红色的十字符号,一边说道。
“第五次的自然地震并不怎么厉害。这是因为蓄积的地震能量被释放了的缘故。地底钻洞车如果不马上出发就没有用了。一个小时之内,下一次的自然地震又会发生了,震源就在这一带。”
伯父蓦地站起来,从桌子上一下来,就抓住椅子支持着身子说道:
“好,出发了!科兹博士,基特安走吧!”
但是津矢中尉、哈雷、我坚决要求伯父留下养伤,我们去完成任务。
我们四周恢复了平静。除了排水泵和从岩石裂缝中流下的海水声,周围是冰冷的空气。我们大家都处于地底旅行的想象中。我们直接去比K站更深的坚硬地壳中,整个下降过程和压力增加的恐怖包围着我们。但无论怎么样,这条路是非走不可的。地震已经搞起了五次,接下来的三次人工地震一定要在比前五回更深的地方搞。地底钻洞车由于挤碎了断层,我们有落进灼热的岩浆中、被奔腾的岩浆熔化的危险。
我们坐进地底钻洞牟的时候,紧急播音开始了,内容是关于地震受害者的新闻和一些警告。市议会现在又在开始讨论市民的疏散问题了。
在地底钻洞车,狭窄的舱室前部设置有操纵驾驶座,基特安坐了下去,原子能钻头因为需要巨大的动力,舱室的照明减少到最低难度。
“前进!”津矢中尉命令。
基特安点点头,伸手开动前进按钮。
一给予动力,地底钻洞车敷贴着理想物质薄膜的车身就一闪一闪地发光,原子能钻头开始运转.地底钻洞车震动着开动了。他往后退,回到自己先前钻开的墙壁洞穴里。
我们立即向地底进发。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九章 断氧
津矢中尉用盖过噪音的声音大声喊道:“加大马力,巴古!五十分钟之内,我们就要下降到其中一处断层了!”
我忽然想起哈雷送泰罗神父去潜水车总站回K站时的神情。那时候,哈雷和平时完全不同,他垂头丧气,脸上一副想哭的表情。只由于刚好有地底钻洞车闯进,我也就没有时间去考虑哈雷的问题了。
一边是切削着坚硬岩石的声音,一边是高速前进的地底钻洞车发出强烈的抖动,我们的身体被挤到一边,我扶住哈雷,这时候,基特安回头喊道:“准备发射氢弹!”
我们十分小心地把金色的重球放人发射管。代替鱼雷的氢弹不仅要打进水中,而且要打进地中。
假如移动金色核弹的不锈钢皮圈一时不慎失手,安全装置的构造就可能会脱落,一旦没有了安全装置,也许会突然在我们面前爆炸,也可能会在发射的一刹那间爆炸。我们默默地进行着。
很幸运,安全装置没有脱落。
“发射!”
基特安喊,发射管的前端,自动地剜刨岩石,把氢弹塞进去。发射完毕,地底钻洞车马上起动,全速撤离。
十四分钟后,和预定的完全一样,周围的岩石发出怒吼,震动起来,把地底钻洞车紧紧卡住,细长的车身像是被巨兽的利齿咬住一样来回地挣扎。突然灯光比以前微弱,而原子能钻头的运动也停止了。
地底钻洞车卡在地底岩石中,不能动弹了。
“太靠近爆炸地点了,把下次爆炸的时间延长一些,驶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吧。”基特安笑着说。
站在我身边的波普抓住扶手不安地说:“钻头的声音反常!再转一次就变钝啦!”
大概是受到冲击的原因,而地底钻洞车的原子能钻头是由几根钻头同时活动掘岩石的,其要有一根发生故障,掘削就会不平均。
过了不久,津矢中尉大声叫道:“即使我们努力防止了大地震,也绝对不是为了讨好市议会!”
“已以得到报应了,”哈雷说道,声音里带着哭声。
“这话怎么说?”
“我的父亲和另外的三、四个议员已经死了。中尉先生!”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不久,津矢中尉温和地说道:“对不起,丹梭普准尉,我不知道你父亲的事……”
“父亲是自取灭亡的。中尉,我还有一件事想对你说,偷地球探测器的是我,是父亲叫我做的,父亲以偷来的地球探测器做样率,仿制了很多,并想独霸地震预测的情报。现在我明白了,我得到地球探测嚣的秘密,而且把它偷走,是犯了双重错误,愿意接受军法审判。不过,如果再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我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海底舰队的预备军官。”
津矢中尉笔直地站着,然后把头靠到车舱的顶棚,大声说道:“丹梭普准尉!你已经受到惩罚了!这个问题到此结束!”
这是非常动人的戏剧性的一瞬间。这时,基特安从驾驶室向我们喊道:“看时间吧!到了发射最后一个氢弹的地方啦!”
我们连忙发射氢弹,争取尽快远离那个地方。不过,没有时间了。由于地震的冲击,舱室中那忽明忽暗的灯熄灭了,眼前一点亮光也没有了。车身由于倾斜而扭歪了。
波普在背后激烈地说:“想不到会这样糟!”
“还没有完成就完蛋了!波普,来这里帮忙吧!原子钻头不能转动了!”基特安喊道。
过去了几分钟,地底钻洞车已经回到了K站附近,原子能钻头的震动,突然变弱。
“到了岩石外面了!”
基特安高光地叫起来,我们也放下了心中的石头,终于完成任务,回到K站来了。
不过,我们高兴得太早了,突然,舱室内发出金属切割的声音。
“理想物质薄膜破裂了!”他望了一眼指示器,回头对我们说道。
“我们钻进了水中,高热的理想物质薄膜突然被冷水包围,产生激烈的温度变化,发生破裂。我们确实回到了K站,那岂不是说K站已经给水淹段了?”我们面面相觑。
K站被水淹段了!伯父和科兹博士怎样了?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也完了?难道我们的努力全成为泡影?海底城市的大拱形屋顶一旦破裂,五千公尺的水压还不把它压得粉碎吗?
“赶快离开这里!”
津矢中尉叫道,不过,他咬着嘴唇,小声补充说:“但是,假如理想物质薄膜失效的话……理想物质薄膜假如已经不顶用,我们一旦到了海底,受到五千公尺的水压,就会粉身碎骨。”
“来帮忙!去寻找空气,寻找关在岩石中的空气。”基特安说道。
为了生存,首先空气是必要的。
被地震多次撞击得遍身伤痕的地底钻洞车又钻进岩石中。
由于缺氧津矢中尉第一个倒了下去,接着是丹棱普也倒在地上。我连忙走过去,突然,波普也叭的一声倒在地上。
“起来,波普!怎样了!”我叫喊着,接着传来基特安很痛苦的声音:“吉姆,快来帮忙,只有我一个人了,很……”
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让人都很难听到了。我想走到基特安那边,但脚却不听使唤,元法移动。
地底钻洞车突然转变方向,把我扔到地上。地底钻洞车旋转起来了?还是我头晕目眩了?不知……
我倒在灼热的金属地板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但心里却想着一定要制止住旋转的地底钻洞车……
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最后,那忽明忽暗的灯也忽然熄灭了,我失去了知觉。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二十章 海底城不灭
穿着黑色僧表的矮小神父对我说:“吉姆!吉姆!喝些这东西。”
灌进我口里的是什么东西呢?苦得舌头都发麻了。我咳嗽着爬起来,清楚地看到泰罗神父蓝色的眼睛。
“投有什么事了,吉姆。你现在是坐在我的潜水车里。我们正在回海底城卡拉喀托的途中!”泰罗神父微笑着说。
那么,是谁把我从水中救起来的?
“不过,海底城市卡拉喀托已经被水淹了。泰罗神父,我们是在哪里?K站被水淹了,人都死了吗?”
泰罗神父关心、爽快地说道:“回去看看,或许还有幸存者。”
但是,泰罗神父却避开了我的眼睛。
我在舱室的前端站了起来,靠墙壁密密麻麻地张贴着各种各样的最新观测仪器图、地图和资料等,整个潜水车就象是一个活动的地震观测研究所。
这个观测研究所是根据科兹博士的地震理论设计的。我以前也曾听说过有这部潜水车的事,想不到今天却亲眼见到了。
“吉姆,好了!大家正为你担心呢,其他的人在一个钟头前都醒过来了,只有你最难弄醒。”基特安·巴古说。
“他们呢?”我同道。
“大家都没事,是泰罗神父救起了他们。当我们正好在震源上时,神父刚好通过海底,听到了地底钻洞车的震动。当时地底钻洞车的操纵装置虽然坏了,但原于能钻头还在转动,且仍然载着失去了知觉的乘客钻削着土层,直往上升。这个小小的潜水艇虽然已经装满了观测机械和避难的人,但还是把我们救起了。而且还说要回海底城卡拉喀托,去救你的伯父和科兹博士……”
不过,即使伯父和科兹博士和海底城卡拉喀托的市民一起牺牲了,我们也算获得了胜利,因为我们证明了科兹博士的新理论和新技术,可以确立预防大地震。
哈雷一边捂着计算尺,一边喊道。“请看这个,预测震度零级,预测时间无限,而预测误差也小到难以计算的程度。”
“我的结果也一样。伊甸、埃斯柯,你们的怎么样?”
这几天来,津矢中尉的腔上第一次绽开了笑容,声音也响亮了。
“一样。”波普和我不约而同地点头。
不论海底城卡拉喀托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防止大地震的计划是成功了。
我们首先证明了地震是可以预测的,其次证明了地震可以由人类操纵和抑制。现在,地震对陆地和城市已经投有威胁,像里斯本和三藩市那样的大地震悲剧也不会再发生了。
不过,为什么却不能使海底城卡拉喀托幸免于难呢?悲痛和悔恨充满了我们的胸膛。
“在海底能见到光亮,那准是理想物质薄膜的光!”突然,泰罗神父说道。
我们一齐奔向窗口,啊,确实有光!
在前面的海底,蓝白色的巨大亮光,一闪一闪的。
“这是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的拱形屋!理想物质薄膜没有破裂,活动正常!”
我们象弦子似地欢呼起来!大家互相拥抱,科兹博士的人工地震理论和技术,不但对将来有用,而且现在就已经挽救了海底城卡拉喀托了!
我们的潜水车也等了一个小时才好容易通过水闸,停泊在码头上。
打开舱室,我们再一次兴奋地站在洋溢着温暖生气的海底城市卡拉喀托!
伯父和科兹博士在医院里。
理想物质薄膜不愧是理想物质,拱形屋投有因科兹博士连续的人工地震而有所损坏!
伯父对着旁边床上的科兹笑起来了。
基特安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肩膀。
“斯图亚特,我们一点儿也不怀疑你们的工作有什么漏洞。是吗,吉姆?”
“是的。我想伯父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我也高兴地说道。
波普和哈雷也哈哈大笑起来。
伯父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把纱布解开扔掉,只穿着白色病号服,光着脚站在床边大声叫喊道:“护士,我马上就要出院。请把衣服给我,时间是不等人的!”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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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星际间谍 | 哈里·哈里森 | 《星际间谍》作者:哈里·哈里森
一
我耐心地站在纳税人交税的队伍里,手里拿着填好的纳税单和现金。这是一个当地的纳税所。在我前面的人纳完了税走出了队伍后,我走到窗口,手指上粘了胶水。
“快,快,把钱交过来。”一个年迈的女职员摊开手不耐烦地说。
“不,”我说。我把纳税单和钱往桌上一丢,露出了一支0.75口径的无后坐力大手枪。“你把钱交过来。把你抽屉里所有的钱都交出来!”
我微笑着,她却吓得连喊也喊不出来,拼命把抽屉里的钱抓出来放到桌上。我把钱不断地塞进我的长大衣口袋里——我的长大衣里缝满了深深的口袋。
“你在干什么?”我后面的人瞪大了眼睛惊诧地问。
“拿点钱。”我说,同时丢给他一捆钱。“你也拿点儿吧!”
出于本能的反应,他伸手接住钱。这时,警报声突然大作。女职员显然设法按响了警报器。
“你倒忠于职守,”我说。“继续把钱拿出来,要不我毙了你!”我一挥手枪。她吓得要死。继续把钱从抽屉里不断地往外抓。这时,周围的枪声、喊叫声、奔跑声已响成一片。我及时按动了无线电遥控按钮,预先布置在四周的摧泪弹和烟幕弹同时爆炸开来,更加剧了混乱的局面。我戴上红外线透视镜,塞上鼻塞,从容不迫地走出人群。
这时,街上的人几乎都跑光了。安吉利娜开着一辆小车及时在我身边刹住。
“一切顺利?”她边问,边注视着前方的路面情况。远处传来了警车的鸣叫声。
“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太好了!”她高兴地笑了。
我还没在她身旁坐稳,安吉利娜已把车转入了一条小街。她一按按钮,车牌号翻了个身,同时,汽车喷水器喷出了红漆,蓝色的车子变成了一辆红车。这时,安吉利娜把车掉了头,向来的方向开去。我和她换了位置,自己开起车来。
“到哪儿去?”她问。这时,许多警车从相反方向从我们旁边急驰而去。
“我想到海滨去度假。海风、阳光、沙滩……令人心旷神诒,对身体健康有益处……”
“对我可不太合适,”她拍拍突出来的圆圆的大肚子。“已经6个多月了,马上要7个月了,我可无法游泳什么的……”她边说边观望着沿路的情况。“你说你要和我结婚,总不能让你的孩子成为私生子吧!要知道,我们是在度蜜月啊!”
“我亲爱的,”我握着她的手诚恳地说,“结婚手续是一定要办的。问题是,我们去任何地方登记,我们的名字一输入电脑,特警队就会跟踪而来,我们的蜜月也就结束了。”
“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东躲西藏吧。今天我们去海边,享受一下最后一大的自由生活,明天上午就去登记结婚。怎么样?”
“只有一个问题……”
“你答应不答应?”说着,她从我身上抽出了那支0.75口径的无后坐力手枪对准了我。
“我亲爱的,你真的爱我?”我吃惊地问。
“我当然爱你。如果我不能得到你,我就杀了你!”
“好!明天早晨就结婚!”
第二天早晨,婚姻登记注册处主任和两位证人来到我们的住处。这都是安吉利娜背着我一手策划的。
仪式结束,三个人离去后,安吉利娜马上说:“我们晚上再庆祝我们的结合。现在,我们得马上动身。他们三人一回去,就会把我们的名字输入电脑,警察马上会蜂拥而至……”
“这正是我担心的问题……好吧,事已如此,马上上车出发!”
这是一个落后的星球,名叫卡玛泰。这里还在用蒸汽汽车。车子开动前,至少得先把锅炉烧上半小时才能发动。看来,聪明的安吉利娜早有准备,我们一上车就出发了。
我们刚上路不久,四处就响起了警车的警笛声。警察、陆
军、海军、太空陆战队等等全部出动了,当然更少不了太空特警队的人。他们的车子可不是蒸汽发动机的,要追上我们的老爷车,可太容易了。
“我们逃得出去吗?安吉利娜问。
“看来不行——除非你马上能想出什么特殊的办法。他们有一套追捕的办法。马上会缩小对我们的包围圈。”
车子离开大路。我和安吉利娜都跳出车子,迅速隐没在草丛中。不久,好几辆警车在路边“嘎、嘎”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几名警察。
“他们的车子在这儿!”其中一个叫起来。
“下车搜查!”一个长官发令了。
“他们不可能跑远的。”
一名警察去查看我们的车子,另外几名向我们藏身的草丛走来。
“我们怎么办?”安吉利娜问。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回答说。“我们无忧无虑地过了四个月的自由生活。但俗语说,‘没有不散的宴席’,凡事总有结束的一天。我们当然也可以延长一下自己的假期,但生活将东奔西颠,极不稳定。而且像你现在这样大着肚子,更不宜于长期在旅途中颠簸。我们还是回特警队算了。”
“我也这么想,回去也不错!想到英斯基普不同意我们休假。而我们偷了一艘邮政飞船出来了这么久,真是有趣!”安吉利娜说着不禁笑出声来。
“更不要提我们花的钱都是从银行偷来的,谁叫他们冻结我们的银行存款呢!”
“好吧,回去就回去。不过,回去也得体面些!”
这时,两名警察已走近我们的藏身处。我俩一伸手,一人抱住一个。这两个家伙还未醒悟过来。已被我们一声不响地击倒在地。接着,我们动作利索地剥下了他俩的制服套到了自己身上。
我们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走出了草丛,径直向停着的一辆警车走去。一上警车。我们把车一转身就急驰而去。一路上只见坦克。装甲运兵车。警车一辆接一辆地从我们车旁飞驰而过。
我们驶到市中心,在一座大厦的地下停车库停了车。然后乘电梯直达指挥中心。整个大楼似乎空无一人,大队人马都已派出去追踪我们了。
我俩走进一间大办公室,有一个人正在室内踱步,没有注意到我俩。
“先生,你是英斯基普先生吗?”
“对。”他回答说,眼睛仍盯着墙上的该市大地图。
“有人要见你,先生。”
“什么?什么?他还是心不在焉,转过身来。
“我们回来向你报到。”我对他说。
这时,英斯基普才认出我俩。他立即大发雷霆。
“你知道,你们的这些行动浪费了多少钱?卡玛泰的经济……”
“小意思,小意思……”我说着从桌上拿起了一支雪茄。
“别跟我来这一套。”英斯基普怒气未消。“我若把你们交给卡玛泰当局,至少判你俩600年徒刑!”
“你不会的!你手下缺少能干的外勤特警。你需要我们……
二
安吉利娜离开后过了好一会儿,英斯基普才慢慢息怒。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只红色档案袋,用大拇指指型打开了指型锁。
“吉姆,我有一项十分重要的绝密任务要你去完成。”
“你给我的都是最重要的绝密任务。”
“而且十分危险。”
“你是忌妒我堂堂男子汉的外貌,想让我早点去见上帝吧?好吧,芙斯基普,别再罗嗦了,什么任务你尽管说吧。我和安吉利娜什么事都能办到!”
“不,这事只能你一个人去办。安吉利娜……她……”说到这儿他脸都红了,并重新审阅起档案材料来。
“哈哈!”我大声说。“英斯基普,你这个老杀手,草莽英雄,人杰之灵,太空大盗,今天又是银河系秘密势力的头头,竟然不好意思说‘怀孕’一词!”
“住口迪格里兹。”他咆哮起来。“你总算和她结婚了。这说明你还有点儿人性,她留下来,你一个人去。也许她会变成寡妇。”
“我夫人穿黑色寡妇服可不合适,你要除掉我也不那么容易。什么任务你说吧!”
“看看这个吧。”他说着,就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卷胶卷插入写字台上的一个插口。一幅幕布从天花板上挂下来,房间立即暗下来,电影开始放映了。
电影是用手提家庭摄影机拍的,有时彩色退去变成了黑白,显然不是专业摄影师之作。但这是我所看到过的最佳家庭电影。
有人正在发动一场战争。影片开始显示的景象是:白云蓝天,阳光灿烂,但其间夹杂着高射导弹的阵阵黑烟。炮火并不猛烈,无法阻止运输部队的飞船快速降落。只见一个中型的航天港,近处停着几艘运输飞船,远处是几幢建筑物。有几架飞船俯冲下来扔了炸弹,爆炸产生的浓烟直上云霄。这种情景几乎不可想象,但影片却是真实事件的记录。
“那是宇宙飞船!”我咕哝着。“还有宇宙运输飞船。什么政府竟愚蠢到要发动星际战争?他们怎么不想想失败的后果?可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电影结束了,房间亮起了灯光。英斯基普手指撑在写字台上,人向前俯伸着。
“告诉你吧,万事通先生,他们的入侵成功了。而且不止一次。这个短片是个走私者拍摄的,他是我们的眼线。他的飞船在战斗中逃了出来。”
我点燃了一支雪茄,陷入了沉思。关于星际战争的知识,我知之甚少。因为,在我们那个时代看来,发动星际战争是毫无意义的。也许,偶尔在同一星系内,条件合适的话,可能会发生战争。譬如说,在一个太阳系内有两颗人类居住的行星。一颗行星较落后,另一颗行星工业发达。那么,落后的那颗行星很容易被入侵。但即使这样,如果落后的那颗行星真的认真奋起反击的话,由于两颗行星问的巨大的时空距离,这样的战争其实难以进行。运送兵员、武器,供给,穿越茫茫太空,其能源消耗是十分巨大的。何况入侵可能遇到顽强地抵抗,其成功的可能性就更小了。这当然是仅就同一个太阳系内的范围而言,至于不同星系之间的星际战争那就更不可能进行了。
然而,眼前的事实却再一次证明:事在人为。再困难的事只要决心去做,不可能就会成为可能。暴力、战争、流血,对有些人来说还有巨大的吸引力,尽管我们已经经历了数百年的和平时期。想到这儿我不禁感到沮丧。
“你是说,这次星际入侵成功了?”我问。
“不只一次。”英斯基普笑着说,但那显然是他强装出来的假笑。
“你和星际联邦希望结束这种星际入侵?”
“马上结束,亲爱的吉姆!”
“你们挑选我来完成这一任务?”
他伸手把我的雪前从手指间拿走,丢到烟灰缸里。然后,他庄严地与我握握手。“是的,这是给你的任务。出发吧,祝你成功!”
我抽出手来,在裤子上擦了擦,并从烟灰缸中重新夹起了雪茄。
“我相信,特警队一定会给我举行最隆重的葬礼。好吧,你告诉我一点有关情况,否则,你就是故意要我有去无回。”
“别发火,亲爱的,别发火。情况十分清楚。关于这次入侵新闻报道极少。我们获得的情报也不多。就是这少许的情报,住是用不少人的生命换来的。就我们目前所知,发动入侵的行星名叫克里安特,是埃普西隆——印第星系的第三颗行星。这里围绕太阳旋转的有20颗行星,但只有三颖行星适于人类生存。几年酩,克里安特就占领了其他两颗行星。令人震惊的是,他们扩大了入侵的范围。在此之前,一般认为星际战争是不可能进行的。但他们至今已征服了临近星系的五颗行星,而且正准备进一步扩大入侵范围。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取得成功的。但他们显然采取了正确的策略。在被征服的星球上,有我们的间谍,但至今未取得任何有价值的情报。星际联邦的高层领导作出了决定,必须派人去克里安特行星探个究竟,以解开这不解之谜。”
“我认为,这种计划无疑是自杀……”
“这是命令,你别无出路、‘无影元踪的吉姆’。”
我再争辩也无济干事。他们给了我一份已知的情报,一套大脑皮层语言录音课程。一把宇宙快艇的钥匙。
我郁郁不乐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安吉利娜正在房内练飞刀术。
我对安吉利娜说:“那可恶的家伙想借手杀我。你自己看看这些材料吧!”
安吉利娜看材料时,我把克里安特语言的录音放入大脑皮层打印机。通过打印机,录音中的语言课程可不经学习过程直接打印在我的大脑皮层上。第一部分只需半小时即可完成,且不必重复,这样我就能流利地讲克里安特语。其中一段时期我完全处于无意识状态。我坐在长沙发里,戴上头盔,按下按钮,就开始了语言打印课程。
过了一会儿,安吉利娜拿开了我的头盔,在我嘴里塞了一片药片。我吞下药片,头痛一下子消失了。她吻了我一下。
“他们想置你于死地,但你绝不会让他们借他人之手杀害你的。你将笑着迎接胜利。将来有一天,你将代替英斯基普。”
“你为我担心吗?”
“我一直为你担心,这是做妻子的心情。但我不妨碍你的前程……”
“我到现在才真正了解你……”
“我将竭尽全力帮助你获得成功。”
“你无法与我同往,理由是显而易见的。”
“这我知道,但我的心永远与你在一起。你怎样在克里安特着陆?”
“坐上我的宇宙快艇,躲开地面雷达屏幕,直接快速进入大气层。”
“然后就被炸得粉身碎骨。不,你看过最后一艘飞船的幸存者的报告吗?他们也是采用这种方法着陆的。”
我看过那份报告。说实话,报告令人灰心丧气。
我注意报告中所提出的警告。看来,克里安特真正做到了全民皆兵!
“你自己多加小心,吉姆。”
“要担心你就为克里安特人担心吧。‘无影无踪的吉姆’去了,他们的星际征服也就结束了,他们自己也就完蛋了!”
我热烈地吻了她一下走出了房间。我高昂着头,腰板笔挺,一副必胜无疑的模样。可是,在心里,我觉得如果有一成的把握取得胜利就不错了。这次任务之艰巨是难以想象的。
三
周密详细的计划,复杂的准备工作,说明这是一次重大的行动。英斯基普不止一次地抱怨费用太高,但我全然不顾。这是把我的脖子套进绞索,而不是他的脖子。我得确保自己能活着回来。尽管计划周到得巨细无遗,最后还是完成了。命令一发出,羔羊就被送进了屠宰场。
我手无寸铁,坐在星际飞船“肯尼塔瓦”号的酒吧间里,喝着烈酒,吸着雪茄。扩音机里传出通告,飞船一小时内将在克里安特行星着陆。
我这样不带任何违禁武器,在我一生中还是第一次。这需要意志和纪律才能做到。
情报显示,克里安特的海关检查是宇宙世界中最严格的。任何东西休想逃过海关官员的眼睛,所以我不能有任何侥幸的心理。我现在是一个商人,一家名叫法查莱托——莫乔军火有限公司的商务代表。这是一家有声望的大军火公司。
在克里安特着陆无异于被送进监狱,旅客分批被赶进一间灰暗的房间。卫兵端着武器,警惕地看着每一个人。我们的行李也随即堆在另一边。然后,我们一个一个地被叫出来检查。
利用检查他人的机会,我仔细地观察了这些克里安特的士兵。他们穿着高统靴,手持武器,高昂头颅,对旅客根本不屑一顾,他们穿着紫红色的制服。
“派·赖顿柯维!”有人在叫。
我马上醒悟过来,这是我用的假名。我举起了一只手,一名卫兵向我走来。
“你叫派·赖顿柯维?”
“是的,先生。”我用克里安特语回答,故意略带外星球人的口音。
“拿上行李跟我来!”
他立即转身,我不得不在他背后叫起来。
“可是,先生,行李太重,一次没法拿。”
他转过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用枪指指房间的远处。“车子!”他怒吼了一声。我急忙跑过去,把行李装上车,就寻找刚才来叫我的卫兵。这时我见到他已站在一扇门的门口,门已打开。车子自动向门口滚去,我得小跑跟在车子后面。
检查开始了。
我一生中从未受到如此彻底地搜查。我庆幸自己没有想碰碰运气。
房内有10个人。6个人检查行李,4个人检查我。首先他们把我全身衣服剥光,并对我进行放大透视。接着他们检查我的牙齿,发现有一颗牙齿特大,就马上拔出来,又马上给我植上假牙。拔下的牙齿经放大透视,证明没问题。然后检查继续进行。
另一位士兵正在检查我的文件。他们马上与法查莱托·莫乔军火有限公司取得了联系,并获得了满意的回答。我对他们的提问对答如流。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最后,那个士兵收起了档案。
与此同时,我愉偷地看着他们怎样检查我的行李。这些行李的遭遇可比我糟多了。箱子和袋子全部被打开,所有的东西都倒在几张乳白色的桌子上。袋子全部被拆开,然后再缝上。他们对我的衣服只是草草检查了一下。不久我就发现其中原因。不准穿自己带来的衣服,这些衣服在我离开克里安特时再还给我。
“这是宗教的东西吗?”另一个人拿起一张照片问。
“这是我夫人的照片。”
“你只能带与宗教有关的象征性东西。”
“可她是我的天使!”
他们都感到迷惑不解,但还是还给了我。
“你全部个人物品、身份证明和其他东西在你离开本星球时都会还给你。”他们冷冷地向我宣布说。
“在克里安特,你要穿克里安特衣服,遵守克里安特人的风俗习惯。你的东西都在那边。”他们把我的行李放在三个包里。
“这是我们发给你的身份证。”我伸手接过来。
他们确认了我在这个星上的存在,我感到宽慰。可这时我还一直赤身裸体,感到了阵阵寒意。
“这个锁着的箱子里是什么?”一个检查员问,口气十分严厉。
“军人,武器。”我说。
检查员们都叫了起来,其中一人马上端起了枪。
“可是,先生们,你们应该知道我到你们这个友好星球的理由。我的公司,法查莱托·莫乔军人有限公司,是军界有名的电子武器公司,历史悠久,信誉卓著。这些都是样品。许多是十分先进的最新发明。箱子得由武器专家打开。”
“我就是武器专家。”有一个人站出来。
在此之前,我已注意到此人,因为他是秃头,脸上的一条伤疤使他的眼睛看上去一直像在眨眼。
“见到你很高兴,先生。我叫派·赖顿柯维。”
他对我毫无兴趣,也不告诉我他的名字。“请把钥匙给我,我马上打开给你们看。”
一架摄影机马上对准了我,以便拍下我打开箱子的全过程。
我打开箱子,拉起箱盖。武器专家低头审视里面放着的各种武器。我开始向他们一一解释。
“我公司发明和制造了这种具有记忆功能的导线。导线很细,不仔细看难以发现,但功能齐全。”我用镊子夹起导线。
“有的可用于手枪,有的可用于导弹,应有尽有。”他们都俯身仔细看起来。
我逐一解释着各种小玩意儿。看来他们很感兴趣,这些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最后武器专家让我关上箱子,他说:“需要让你演示这些武器时,我们会还给你的。”
检查结束,他们丢给我一套衣服。
“4分半钟内穿好,”一位检查员说。“带上袋子。”
我穿上衣服,带上两袋行李,走过开着的一扇门。
“车子。”门外一个卫兵指着正开过来的一辆无人驾驶车。
车子在我身旁停下,边门自动打开。
“很高兴能乘车,”我向卫兵点头笑着说。“可我去哪儿呢?”
“车子知道。进去!”
我把行李丢进车子,自己在车内坐下。边门自动关上。原来这是一辆机器人驾驶的车子。我们通过了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大门,最后终于驶出大厦,来到外面大街上,阳光使我一下子睁不开眼睛。接着,我颇有兴味地观看起两旁闪过的街景。
克里安特显然是一个高度现代化和机械化的忙碌世界。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车子全部由机器人驾驶,两车之间保持着相等的距离,但车速极快。人行道在两旁,并有立交桥可横穿马路。人行道两旁是商店。标牌。人群。人人都穿着各种不同颜色的制服,标志着各种不同的职业。
我的车子进入一条隧道,最后在一门道前停住。进口处的门上镶嵌着金色大字“兹拉托-兹拉托”,在克里安特语里是“豪华之家”的意思。一个穿着灰黑色制服的人给我开了门。
“我叫派可夫,”他说。“你的警卫员。”
“很高兴见到你,先生,非常高兴。”
我走出车子,提上行李袋,跟随我的“看门狗”来到旅馆颜厅。他们检查了我的身份证,给我安排了个房间。一个服务员上酩来引导我进房。
这是个套间,十分豪华,但到处是显眼的监视器,墙壁上,家具上,四处都是,且不加掩饰。包括卫生间里,只要你在房内,一举一动无不受到监视。我的“保镖”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我。
我相信,还有许多其他人在监视我的行动。因为,在这个星球上,外星球的来客不多,我当然是他们重点监视的对象。我相信,他们不仅密切监视着我住的旅馆,而且也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对一般人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是寸步难行,但吉姆·迪格里兹绝不会灰心丧气。我相信从事监视工作的人员总是有限的,何况也不可能把城市的每一寸土地都监视起来。
现在,我以商人的身份逗留几天,一旦有机会,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怎么会叫“元影无踪的吉姆”呢!
派可夫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首先得摆脱他,但目前他对我还有用处。他监视着我,其他人就会放松对我的监视。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但暗中我仔细观察着城市的每个角落,以寻找可乘之机。
第三天,我终于发现了一个最好的机会。我心里盘算了一个行动方案。那天晚上我笑着睡了。我相信,红外线监视器把我的笑容也照下来了。可是,他们从我的微笑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第四天早晨与往常一样,早饭是在房间里吃的。
“啊,天哪,我今天太饿了!”我对派可大说。“你们这个星球空气永远清新,到处充满着香气,人就特别容易感到饥饿。今天我得多吃点早餐了。”
我吃了两份早餐,因为下一顿饭什么时候能吃上,我心中无数。
接下来的活动都按常规进行。在指定的时刻,我们走出旅馆,机器人驾驶的地面交通车已在门外等着。我们一上车,就向目的地出发。行程是预先输入计算机的。目的地是战争部。这几天我展示了我公司生产的一些先进装置,并摧毁了一些目标。今天得继续进行试验。
在马路上。我们的车子高速行驶,后来转入一条小路,一直通向目的地。小路上来往车子不多,行人也很少。行动的条件不错。我开始紧张起来,成败在此一举。
“啊嚏!我打了个喷嚏,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派可夫以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他老是疑神疑鬼的。
“有点灰尘吸进鼻子里去了。”我对他说。“哎,你看,那不是特洛巴将军吗?”我用手指了指车外。
派可夫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间谍。他头也不回,只用眼角向旁边瞟了一下。在我的手帕里藏有一枚硬币,这是我能使用的唯一的武器。
就在派可夫眼角向旁边一扫之际,那枚硬币飞出了我的手掌击中了他的头部。他呻吟了一声就瘫倒在座位上。
就在派可夫倒下去时,我按了紧急煞车的按钮。车子停下来了,车门也打开了。
在我击倒我的保镖,按下紧急煞车的同时,监视中心的红灯也一定同时亮起来——因为车内也到处是监视器。也就是说,我的行动一开始,敌人也会马上向我扑来。我的时间仅有几秒钟——最多一分钟。
我低头猛跑,转入一条小巷。小巷通向另一条大街。那儿有一群机器人在清扫垃圾。他们当然不会注意我,因为这是些M型机器人。他们只能按输入的程序工作。
但指挥机器人的是人,手中拿了一根电子鞭。他用鞭子朝我身上打来,我腰上感到了一阵触电的麻木。
四
鞭子的电流不强,所以我抓过鞭子用力一拉。他失去了平衡向我脚边倒下来,我一下把他击倒在地。这时,警报声已响起来了。
我脱下他的制服,迅速套在自己身上,穿上他的靴子。在整个过程中,那些M型机器人照旧在干活,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
警报声越来越近了。我拿起电子鞭,指挥一个机器人把刚才被我击倒的清道夫装入垃圾箱。这时一群士兵正好跑步过来。
“一个外星球人!我大声喊着,边向旁边的一条小街一指。
“往那儿跑了。快追!”
士兵们一转弯进入小街飞快跑去。
“我们朝前走,”我指挥那些机器人。“到下一个地点去。”
开车的机器人带路,其余的机器人有秩序地依次排队跟上。我手拿电子鞭,跟在机器人队伍后边。只见马路上都是警察和士兵。警车、装甲车呼啸而过,机器人列队穿过马路时,驾车的警察和士兵咒骂着……
第一个机器人转入了一条小街。这时,大街上的车子越来越多,天上也出现了喷气式飞机和直升机。天哪!他们为了追捕我似乎是总动员了。可他们至今还不知道我的踪影。
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在我背后传来了一声巨响。我向旁边一跳,只见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卷门向上升起。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大胖子伸出头来。
“我这儿还有一车垃圾,斯劳鲍丹!”他说。随即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你不是斯劳鲍丹?”
“是的,斯劳鲍丹病了,在医院里。今天我代他工作。”我用鞭子向最近的一个机器人指了一下,命令道:“跟他去!”戴白帽子的头在门口消失了,机器人跟着他进了门,我跟着机器人进了门。
这是一间很大的厨房。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营业?”我问。“我有点饿了。”
“晚上才开门——喂,别让这个机器人老跟着我。叫他把垃圾搬出去!”
“机器人,”我一挥鞭子命令道。“别老跟着他,把他抓起来。”
机器人的反应当然比厨师快多了。他一伸铁手就把厨师抓住。厨师刚想开口责问,我就把他的帽子塞进他张开的嘴里。他喉咙里咕咕作响,但奈何不得。
我用绳子把他缚在一把椅子上。我的运气至今还不错,没有人进入厨房。
“出去,”我命令机器人。在外面,那些机器人还在清扫垃圾。回去!回到今天早晨来的地方去!”我发出命令。
这些机器人象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一听到命令,就排好队砖身向大街走去。我立即回到厨房,锁上了门。
目前我还是安全的。当然,不久他们就会找到斯劳鲍丹。但他们不会知道我在哪儿。一切尚算顺利。
此时,远处响起了敲门声,门铃也突然鸣叫起来。
“怎么回事?”我把帽子从厨师口中拉出来问。
“是前门,有人要进来。”厨师气喘吁吁地说。
我重把他嘴堵上,穿过餐厅,来到前门,开了门。
“你来干嘛?我问。
“修冰箱。不是你打电话叫我来的吗?”
“对,对,我差点给忘了。请进!”我高兴得心“怦怦”直跳,“带上你的大工具箱进来吧!”
一进门,我就把他击倒。他的制服是深绿色的,没有厨师或清道夫的制服那样引人注目。我剥下他的衣服,把他拖到厨后里,绑在另一张椅子上。我穿上绿制服,做了大量的三明治,带上工具箱,与他俩举手告别,就溜出了餐厅的大门。
门外站着一个提着工具箱的机器人,从其外表的油漆和装饰看,他是跟着修冰箱的人一起来的。
我把工具箱递给他,说了声“出发”,我找到了启动按钮,就骑上“铁马”,不,应该说是“铁人”出发了。
一路上我在想,我现在得制定一个计划,以前的几步行动都是临时随机应变。现在,他们不知道我以什么身份出现,会出现在哪儿,这是我目前的优势。我只要隐蔽好,就可采取行动。
我找到了一个长期废弃的工厂车间,想休息一下再作打算。
五
第二夭我就开始工作,偷了不少电子器材和食物。在克里安特似乎没有犯罪行为,因此到处都没有防范措施。
我得设法出城。结果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困难。我偷了一辆军车,整个行动十分简单。
我把机器人停在路当中挡住了一辆军车。司机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对我破口大骂。车内只有他一人。
我走上前去,伸出手指一弹,一支麻药针射进他脖颈的一侧。司机头一低就倒在了座位上。
我戴上他的军帽,让机器人坐上车,就开回藏身的车间。然后,我把偷来的东西统统装上车,穿上了司机的军装,告别了昏睡的司机和机器人,就开车出发了。
在出城检查站,他们检查了我的证件——应该说是那位司机的证件,就让我通过了。
我兴高采烈地把车开出城,开始了第二阶段的行动计划。路上我只要有机会就换车子,使自己尽量不留下任何踪迹。
然后,我穿过了中央大沙漠,来到海边的一大堆石块前。这一大堆石块形如二只大锅,我藏好偷来的车子,就开始工作。我工作了整整一星期,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地下隐蔽所,离那堆石块不到100米。
当晚,我在隐蔽所里执行了第三阶段计划。我打开用偷来的电子器材装配好的发报机开始与特警总部联系。时间是子夜,联络信号只延续了30秒钟。下一步得看他们的了。我得等一天一夜才能收到他们的回音。
与其空等,还不如自己先享受一番。我偷了不少美味佳肴,还有多种名酒,当然少不了上等雪前,自我作乐了一番后就睡着了。
启天无所事事过去了、天一黑,我就走出隐蔽所,临近子夜,夜空出现了一颗新星。这颗新星闪烁着,直向我飞来。只见新星飘向一边,加速下降,同时发出丝丝巨响。
我跳上偷来的车子开向爆炸的地方。
车灯照亮了前方地面上的一个大坑,四周是一片废墟,坑上方烟尘滚滚,坑里是一块正在冒烟的大石头。
我立即倒车,按动了摇控器,坑里又一次发生了爆炸。
一块岩石从坑中飞起。我定睛看着落在我前方不远处的“流星”,只见它中间裂开,一分为二。保护其间装备的液体,正向沙漠中渗透。
那些装备密封在一个个扁平的盒子里完好无损。我熄灭车灯,借着“流星”燃烧的余光,把盒子一一拖出装上车子。
这时,我头上已响起了喷气式飞机的轰鸣声。敌人的动作也够迅速的了。
等飞机一过。我立即开车回到地下隐蔽所。刚把最后一箱设备安顿好,外面就响起了引擎声。
这时,飞机又扔炸弹又扫机关枪,四周火光冲天。炸弹击中了我偷来的交通车。这很好,敌人为我消灭了痕迹。
这一切我通过地面上的观察孔看得一清二楚。
炸弹在四周连续爆炸,隐蔽所的入口处被沙堆掩埋了。我又一次按动了遥控器,隐蔽所外又发生了一次爆炸,响声混杂在众多的爆炸声中。我的隐蔽所彻底被埋没了。
隐蔽所内十分舒适,一切生活必需品应有尽有:水、电、空气交换器、食物、饮料……我颇为自己的杰作自豪。
我得在里面呆上两星期,把送来的设备安装起来。然后我将孤身一人出去面对整个克里安特世界。此时,武装部队一定正在一次又一次坯搜索我头上的沙漠世界。
第13天,我炸开了隐蔽所的出口,回到了地面上。这次,我不再是贼,也不再是藏匿者,而是以各种身份,穿着各种衣服,出现在克里安特社会上,就这样我彻底了解了这个社会的各个方面。
首先,我以军人的身份乘上军用飞机去陶莎丹露·格罗普。
这是一个中等省份的省府,靠近格罗普斯特军事基地。就我所了解的情况,该军事基地也是克里安特主要的航天中心,征服外星球的星际部队均从那儿出发。
驾机的是一位空军少校,他长相很难看,下巴大而突出,黑眼睛充满狐疑。
这些我当然全然不顾。我只对他的宇航舰队的制服以及身上佩带的各种奖章感兴趣。显然,他是老资格的战斗飞船驾驶员。
“晚上好,先生。”我边打招呼,边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
他对我看了看,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我笑着系好安全带。飞机飞向夜空。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酒和两只酒杯。
“很高兴能有机会请你喝一杯,感谢你为克里安特的光荣事业作出的卓著贡献!”
开始他不理我。当我自己开始品尝这美酒时,他又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禁不住酒香的诱惑,勉强微笑了一下。
“好吧,喝一杯。”他说。他知道,这一小杯名酒相当于他一个月的薪水。
“不错,”他说,并报了自己的姓名。
“瓦斯卡·胡里亚,空军少校。”
“认识你真高兴,先生。”我说。“我给你换个大杯子吧。”
几杯酒下肚,少校话多了。他大吹特吹自己光荣的战斗经历,我则以极其虔诚的态度洗耳恭听,并不断地点头。
最后我了解到他是第一次被指派去军事基地格罗普斯特任职。我听了不禁窃喜。命运之神为我作出了最好的安排。
下一步行动将是十分危险的,这是一系列的冒险计划。但良机难得,时不再来。飞机一着陆,我立即付诸行动。
“你得马上去报到吗,瓦斯卡?”喝了几瓶名酒,我们已成了老朋友了。
“我明天去报到。”
“大好了!今晚是你休假的最后一个晚上,何不享乐一番?”
我向他提议。他笑着同意了。
一下飞机,检查过行李,机器人驾驶的地面交通车把我们送到陶莎丹露·格罗普机器人饭店,一切服务均由机器人管理,我对这家集团公司的运行机制了如指掌。
车到饭店门口,大门自动开启。一个机器人迎上来。
“欢迎贵宾光临机器人饭店。我给你们提行李,需要什么请随时吩咐。”
进入饭店前厅,柜台后的机器人说话了:“晚上好,先生们,请问要什么房间?”
“给我们一套最好的套间。”我边签名登记,边付了100联邦金币。一位机器人侍者出来拿了钥匙把我们带到房间。
“我们要点吃的吧,”我对空军少校说。菜单就在墙上,他很高兴,在墙上不断地按着按钮。我则整理行李。
当然,房内有个窃听器和窃视器。我手腕上戴着一个窃听-窃视器探索仪。
一下子就发现了。我把一张椅子拖到前面,遮住了窃听一窃视器。
饮料和酒从打开的墙洞里源源而来。我打开了一瓶酒,满斟了两杯。
“为宇航舰队干杯!”他说,并且叽里咕嗜含含糊糊地哼起来。
“你累了,”我对他说。“想睡觉吗?”
原来,我在他的酒里放了些催眠药。
“我很困。”他说着垂下了头。
“晚饭前先睡一觉吧。”
“对……”他的酒杯掉到了地上,他跌跌撞撞走到床边一下子就瘫倒在床上。
晚饭来了。瓦斯卡用我的钱毫不客气,他订的饭莱足够一个班人吃的。我只稍稍吃了点牛排和色拉,就着手工作。
我打开箱子,摊开了所需的工具和材料。
第一件事是做改容手术。我得变得与瓦斯卡看上去基本相像,以便使用他的身份证。
这对我来说当然不是一件难事,然后我把其指印印在隐形塑料手套上。最后我把他的军装略改一下,使其更合我的体型。
当我完成一切准备工作后,瓦斯卡醒来了。晚饭冷了,但他还是大吃大喝了一痛。吃完,他到隔壁自己房间的床上去睡了。
明天对我来说将是紧张的一天。我将以瓦斯卡的身份出现,孤身一人独闯宇航舰队。
如果走运的话;我会了解到克里安特军事机器运行的情报。
六
“对不起,先生,你不能进去。”门卫说。铁门与高高的石墙几乎成为一整体,墙上布满了电网。
“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奉命来的。”我以军官的傲慢口气训斥守门卫兵。“快给我开门!”
“我无法开门,我是门外守卫,门得由门内守卫开。”
“我要见你们的上级!”
“我就是。”有人冷冷地说。“在这儿吵吵闹闹干什么?”
我一转身,发现一位空军中尉,而他发现我是少校,这样在心理上我先占了优势。他把我带到卫兵室,在电视电话上经过一阵交谈后,中尉把电话交给了我。在屏幕上,我看到了一位上校冷漠的眼光。这一次,我心理上的优势就丧失贻尽了。
“基地已关闭了,空军少校。”他说。
“我奉命来这儿报到,上校。”
“你应该昨天就来报到。你超假了。”
“对不起,上校。也许文件有误。我报到证上写的是今天。”
我拿出报到证,结果发现上面写的日子是昨天。瓦斯卡那家伙一定喝糊涂了,使我陷入困境。上校狡黠地微笑着。
“如果文件有误,当然没有问题。现在问题出在你身上。中尉,你去人口处报到吧!”
我挂上电话,守卫中尉讥讽地笑着,交给了我一套中尉肩章。我只得扯下少校军衔,别上中尉肩章。但愿在宇航舰队升级与降级一样快。
一个卫兵带我进入围墙上的一扇小门。在里面他们检查了我的证件,检验了我的指形、终于通过了最后一道门,进入了格罗普斯特基地。
开来了一辆小车,一个一等兵前来提取我的行李,并把我带到军官宿舍指定的房间。一路上我注意观察。
放好行李,一等兵向我敬礼告别。这时从一张床上传来了斯哑的说话声。
“你没有带酒吧,是吗?”
我往床上一瞧,只见毯子里裹着的一团东西动了一下。看来他已经喝得够多了,说话也非常吃力。
“我正好带了点酒来,”我边说边开箱子。“我叫瓦斯卡。你想喝什么牌子的酒?”
“奥特洛夫。”
我想不出有什么酒叫“奥特洛夫”,所以想来这是我这位同室朋友的名字。我拿出酒瓶,给他倒了半杯。他一把夺过酒杯一饮而尽。这半杯酒使他恢复了精神,他马上在床上坐起来,伸出酒杯要我给他再倒一杯。
“两天之后我们就要出发作战。”他边喝边说。
“去哪儿?”
“大清早就开玩笑可不太像话吧!你知道直到出发我们都不知道攻击的目标。”
看来我得非常小心。情况不明,提错问题可就要露馅了。
“嗅,开个玩笑罢了。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早晨醒来我还是个少校……可现在成了个中尉。”
“真是来得容易去得快啊!”
“来得可不容易!”
“对不起。这是句谚语。我一直是中尉,我不知道当少校是什么滋味。你再给我倒点酒。喝完我带你去军官俱乐部通通快快喝几杯。出发战斗可就不能再喝酒了。要好几个星期呢!”
多谈谈,了解到的情况就越多。这时我不禁想到,那个真的瓦斯卡还在饭店里,随时有被发现的可能。
但对此我毫无办法,我已置身在关闭的基地里。
在去军官俱乐部的路上,我无心多谈。奥特洛夫也许以为我刚被降职心情不快。
现在是中午,到晚上我得设法溜出基地。目前,我得利用一切机会了解情况,搜集情报。这也是我打入基地的首要目的和任务。
整个下午,我一边喝酒,一边吞解酒药丸。这样,我喝得再多也不会醉。同时,我不断给其他军官买酒,慷慨大方地请客。
不久,许多军官围着我白吃白喝,但他们的谈话没吐露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快到傍晚时,许多人都喝醉倒下了。俱乐部侍者就把他们抬走。不久,我也装作醉倒。很快就有人来把我拖走。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光线暗淡的房间内,身边正好是奥特洛夫。他躺在床上大打呼噜,其他人也横七竖八的。醉得不像人样。
我偷偷打开门走到户外。夜幕开始降临,我得设法迅速离开军营,但至今我仍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想通过大门是不可能的。沿墙每百步都有岗哨,更不要说墙上的电网和墙头上的电子监视器了。
不一会儿,墙头上的探照灯也开始交叉搜索了。简直是插翅难逃。
后来,我发现远处跑道上停着几架飞机。一时我想偷飞机逃跑,可仔细一想,我能飞到哪儿去呢?飞机一着陆我就将被抓住。
这时有一架小飞机正好在前面降落。我还没有想好行动计划,但人己迅速向飞机奔去。
我边跑边想好了行动方案。我从口袋里掏出假胡子贴在嘴唇周围。
飞机停稳后,开来了一辆车子,几个机械师开始准备检查飞机。一个人放下梯子,驾驶员从梯子上下来。我加快了奔跑速度。
当驾驶员坐进车子时,我正好赶到,并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对不起,少校,上司命令你出示证件。”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他咕噜着在车子里坐好。我立即坐到后座上。
“你不知道?那好,司机,出发,开快些!”
司机马上开车。我从袖口里拿出一段管子,等我们看不到飞机时,我一挥手就击倒了少校。
“司机——停车!少校昏倒了。”司机显然是个笨蛋。车子正好停在远离军营的地方。
我如法炮制,一棒把他击倒。然后我将两人拖下车子放倒在路边,同时剥下少校的军服穿到自己身上。再戴上他的飞行帽,上车掉头又向刚才着陆的飞机驶去。
这一切动作均在不到一分钟之内完成。
“紧急任务!”我边跑边喊,径自冲上梯子。“把梯子移开,我得马上起飞!”
机械师们过了好一阵子才醒悟过来。他们立即忙碌起来,搬开了梯子,同时疑惑地看着我。
“这是劳普达少校的私人飞机,先生。你有没有弄错?”
“你延误我飞行,错的是你。你当一等兵多久了?”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就转身到我开来的车子里。我一看,知道事情坏了。他已忙于无线电联络。
我也管不了许多,马上关上机门,发动了引擎。
“截住他!上面没有命令他起飞!”一等兵冲出车子大叫起来。
飞机移动了。一等兵立即开火。我把机关一转,机尾喷出的气流就冲向了一等兵。
不久我就驶上跑道,加速向前滑行。到跑道尽头,我再把机身一转,径直向石墙冲过去。
七
千钧一发,就在飞机撞向石墙即将爆炸的一刹那,我按动了救生弹座按钮,我被弹出了高墙。
一声巨响,石墙被炸开了,而此时,我已离开弹座和降落伞,边跑边脱下飞行服和飞行帽,然后从容不迫地回到机器人饭店。
首先得稳住真的瓦斯卡,我才好冒名顶替。
回到房间里,只见瓦斯卡正在床上呻吟。看来催眠药的作用已渐渐缓解了。
我让瓦斯卡看电视,自己带上工具去寻找控制中心。没费多少周折,我就进入了控制中心。
首先,我切断了通向瓦斯卡房内的窃视一窃听线路。这样瓦斯卡房内不会传出任何信息。
其次,我又存入了一大笔钱。为使瓦斯卡一直呆在房间里,我在瓦斯卡房间的扬声器线路上接上了一个录音机,再把录音机接上定时器。
一切完成后,我回到房间。这时,瓦斯卡还在看电视。不久,扬声器里传来了我的说话声。
“你听着,瓦斯卡,你劳累了一整天,现在你困极了。你在打哈欠。关上灯睡觉吧。好好睡一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这是催眠术。只要无人打扰,瓦斯卡将一天一天地呆下去,并且一直以为只在房间里呆了一天。他起床,吃饭,看书,看电视,到晚上就早早上床。如此往复循环,乐在其中。
瓦斯卡的问题解决了。现在就得考虑回基地的难题了。
我把所需的设备装进一只手提箱,然后穿上长袍走出机器人大饭店,叫了一辆机器人驾驶的汽车,径直向格罗普斯特基地驶去。
我发疯了吗?也许吧。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车子到达基地大门口时,天边早已露出黎明的曙光。
“基地关闭了。”一个中尉吼叫着。他打开车门问:“你在这儿干么?”
“基地?”我装出一个老翁的说话声。“我要去‘自然健身中心’。这辆车怎么把我带到这儿来啦?”
中尉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我连续丢出五颗瓦斯手榴弹,自己立即戴上面罩。一时间卫兵又骂又叫一片混乱,其中还夹杂着枪声,我乘机在他们的混乱中接近大队我放下箱子,接上导火线。然后退后十来米,用无线电弓;爆了箱子。大铁门被炸开了一个大洞,我向洞口不断地丢烟幕弹,从而加浓了爆炸引起的烟雾。
在滚滚浓烟中,我穿过洞口,进入基地。
基地里也是一片混乱。警报轰鸣,人声鼎沸,叫喊声。咒骂声、枪声、汽车声响成一片。我向周围又扔了不少手榴弹,冲出浓烟,只有一辆小型运货车停在那儿我见到驾驶室里的人戴着一顶白色的厨师帽。
我奔上前去,把他拖出车外,一下把他击倒。然后自己立即坐进驾驶室,开车就逃。
这时许多士兵正跑步迎面赶来。我悄悄放慢了车速,以免引起怀疑。同时开始丢掉伪装,恢复冒名顶替的瓦斯卡的身份。
我把车停进一个小巷,抽身向军官俱乐部跑去。立即溜进休息室。不久,有人把我拖到外面的卡车上,和其他几个醉倒的军官一起被送到办公大楼。
“瓦斯卡……”接下来是一阵咳嗽声。
原来是我的室友奥特洛夫。
“有酒吗?”他问。他早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要酒喝。
我们被带到一个地方等待着,检查的军官一个一个地叫名字,检查证件。
在等待时,许多人都乘机上厕所。我也排队进厕所小便。洗手时,我故意把肥皂水弄进眼睛,过了一会儿再洗掉眼睛刺痛了,两眼通红,像喝醉了酒一样。
轮到我了,我上前向检查的军官递上证件,不久像其他人一样通过检查。然后回到长凳上像其他人一样躺下来。一个间谍躺在敌人的军事中心,真是最安全的了。
这时,四周突然沉寂下来。在寂静中,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我伸了个懒腰就从长凳上坐起来。此时那人已走到房间尽头,转过脸来面对大家。
“军官们,在你们来这儿的路上,你们中几位尚清醒的人一定听到了爆炸声,看到了滚滚浓烟。有人在爆炸声和浓烟中潜入了基地,至今尚未被发现。对此人我们一无所知。他一定是外星球派来的间谍……”
军官们惊讶得张口结舌,并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军官等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正在搜查此人。你们这些人就在出事地点附近,所以,我将对你们逐一询问,看看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当然,我也会发现……你们中的一位正是那个失踪的间谍。”
最后一句话使在场的军官大吃一惊。他开始把我们一个一个叫去询问。
我是第三个被叫出去的。我上前举手敬礼,他指了指桌边的椅子让我坐下。然后,他递给我一个测谎器让我握在手
里。
他正视着我血红的眼睛,表现出一副轻蔑的模样。
“你这一夜过得不错啊,瓦斯卡·胡里亚中尉。”他平静地说。
他看看证件,又看看测谎器的测数。
“是的,先生。你知道……昨天晚上与大伙儿多喝了几杯。”
“我发现你是最近降职的。你的头怎么啦?那个间谍头部也受了伤。”
“噢,我上车时摔了一跤。是这儿的几位士兵给我包扎的,你可以问问他们。…
“我已问过了。喝醉了酒又摔了一跤,这是军官的耻辱!给我滚开!你让人讨厌!下一个。”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刚要走开,忽然又想起了手中握的测谎器,便走上前放到他桌上。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全神贯注地审阅下一位军官的材料。
我注意到他秃顶上有一个浅浅的伤疤。
我回到座位上时,奥特洛夫已坐起来了。他酒醒了,双眼睁得大大的。
“他想干什么?”他低声问。
“我也不知道。”
“但愿他不要找我谈话。”
“他是谁?”
“怎么,你不知道?”他显然感到惊奇。我显然又露马脚了。
“啊,你知道,我刚到这儿……”
“可人人都知道克莱伊。”
“原来就是他……”我也装出一副敬畏的样子。我起身上厕所,不想再与他谈下去。人人都知道克莱伊。
可克莱伊是何许人也?
八
直到出征之日大家才算松了口气。与其在基地里受到不断的怀疑、盘问和搜索,还不如去前线打仗。最后一个晚上,经严格检查后,我们来到出发地集合。宇航舰队的飞船一排排停在基地的发射场上。我们一个一个地被叫出来分派任务。
我被分派为运兵飞船的驾驶员,这使我万分高兴。不久,我的室友也爬进驾驶室,他是我的副驾驶员。这更令人喜出望外。
“太棒了,”我对他说“对这种飞船你有多少小时的飞行经验?”
“不多。”他不快地说。
“没关系。算你运气,瓦斯卡可不像一般飞船驾驶员那么气盛。我们是老朋友了,我让你起飞。如果你干得不错,着陆也由你操纵。现在把检查单递给我。”
对此奥特洛夫真是万分感激。他拿出一支大钢笔,里面灌的是酒,他让我与他分享。几分钟之后,一位上校走上来。
“闲人莫入。”我说。
“闭嘴,中尉。我要给你们航行磁带。”
“那就给我们吧!”
“什么?你是疯了,还是在开玩笑——你想找死吗?”
“我可能太紧张了,上校。这几夜一直都没睡好,你知道
“是的,”他表示同情。“可以理解。人人都有点紧张。但一切都已过去。胜利属于克里安特!”
“胜利属于克里安特!”我们一起高呼。上校看了一下手表。
“时间到了,接通驾驶线路!”他命令。
我向奥特洛夫示意。他按下了正确的按钮。屏幕上出现了“准备”的字样。我们站起来。屏幕上一阵快速闪烁,“准备”变成了“确定航向”。上校拿出磁带盒,我们在一张表格上签了字。
奥特洛夫打开密封的磁带盒,拿出磁带放人计算机。上校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表示满意,就离开了驾驶舱。他打了一发信号弹表示告别。
我们完成了最后的检查。接着我们看到一架又一架飞船先后起飞,直至大部分飞船飞离了发射场。运兵船最后出发。
终于我们等到了起飞的绿色信号弹,我也松了一口气。我们上路了,可不知道去哪儿,一切都由计算机内的磁带预先安排好了。我们飞向一个未知星系中的一个不知名的行星。
航程整整一星期。路上乏味枯燥极了。没有酒喝,吃的都是冷冻食物。没有酒,奥特洛夫谈话也毫无生气。我睡得很多。
驾驶室与后面的客舱是隔绝的,只有上校有钥匙。在路上他来驾驶舱看过我们两三次,但我们谈话并不投机,大家都感到不快。
“拿好这盒磁带,检查一下,再在这儿签字。”他厉声说。盒子上标着“入侵”字样。看来我们已接近目的行星了。
飞船右边是一颗淡黄色的太阳,另一边是一颗行星蓝色的大气层。上校两眼瞪着行星,好像要伸手把它抓起来一口吃掉的样子。
星际入侵部队已经开始攻击。屏幕上的行星显得越来越大,我已看到了战争的第一个迹象:夜空里火光闪烁。
接着运兵飞船开始着陆。我们的降落地是一个航天港。
在最后一刻,我收到了航天港的详细蓝图,我被指定在一排大楼附近着陆。
飞船穿过云层向下俯冲,飞船一着陆,客舱门就开启了。部队快速跑下飞船,并立即四散冲锋。这个星球似乎没有常备军。面对强大的克里安特军队,其微弱的抵抗简直不堪一击。
“现在我们得找些酒来喝了。”奥特洛夫说。
“我去,”我说。“你呆在船上。”
“找到航天港酒吧就有酒了。”他在我背后叫喊着。
我从梯子上爬下了飞船。早晨空气清新,但夹杂着尘土和火药味。我可以听到远处的枪炮声。一架喷气式飞机从头顶上呼啸而过。
不久,一切都寂静下来。入侵者已占领航天港,现在正向远处深入。周围杳无人影。我通过海关,不久就找到了酒吧间。我灌了一大瓶啤酒。柜子里有各种各样的瓶装酒,我拿了一些。
这时,我想找个箱子或袋子什么的放酒。我打开柜子下面的门,发现一个年轻人惊恐地看着我。
“天啊!”他叫起来。
“我们是来解放你们的。”谈话可能会被克里安特当局知道。
所以我得非常小心。“你叫什么名字?”
“派伊那。”
“你们这个星球叫什么?”
“布拉达。”
“很好。很高兴你能对我说实话。谈谈你们布拉达的情况吧。”
他愣了一下,就爬出来,又转身向柜内摸索了一阵,拿了一本书站起来交给我。封面是一张立体图。图上画的是一片大海,海岸边是一排排美丽的树木。
我的手一接触书,图上的一切都活起来了。海浪轻轻拍击着沙滩,树枝在微风中摇曳。天空的白云中显出一行字:美丽的布拉达……西部的度假胜地……
“你在这儿抢劫财物,”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转身一看,只见上校正举着枪对我。
派伊那吓得连连后退,我冷冷一笑,转身叫那年轻人到房间的另一头去。他乖乖地连滚带爬地去了。然后我把那本旅游手册塞进口袋,偷偷抽出了手枪。我转身面对上校。
“你错了。”我说。“你这是对一位军官的侮辱。我帮助入侵部队占领酒吧,以防你的士兵来这喝酒闹事,破坏我们的入侵计划,同时我还抓到了一个俘虏,他藏在酒柜下面。事情就是这样,上校。”
“不,我看到你在抢劫。如果你拒绝逮捕,我就立即毙了你!”
“事情不那么容易。”我突然一举枪对准了他。“我打枪百发百中,你好自为之!”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这一着,不禁犹豫起来。这时,一个士兵拿着步话机闯了进来。上校拿起步话机就转身出去投入战斗了。
我把酒塞满了外套就上船与奥特洛夫同享。
奥特洛夫忙于饮酒作乐时,我就乘机行动。我打开旅游手册,在一张地图上找到了航天港和城市的位置。这儿是苏卡克航天港,位于苏卡克市附近。
我走下飞船,准备观察一下这个新世界。
我走上空无一人的街道。这儿刚进行过战斗,街上尽是炸弹爆炸留下的坑坑洼洼。不久就见到许多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街头。
我真不懂,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接着我看到一群群俘虏被克里安特士兵押着走过街头,许多人负伤了,绑着绷带。
我现在的目标是要找到一个有责任感的苏卡克市民询问一些有关情况。
结果是那位市民先找到了我。当时我转入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街。在一个转弯角处我迎面遇上一个女人,她正举着一支大猎枪对准我。
“举起手来!”
“我投降!——布拉达万岁!”我说。
“别耍花招,要不我就毙了你!”
“我是你们的朋友,请相信我!”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用枪一指,命令我走进一个门廊。尽管她面带怒色,但看上去还是十分漂亮。宽宽的脸,笔挺的鼻梁,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她身着深绿色的军装,脚穿高统靴。
我走进门廊后,她过来伸手夺走了我的手枪。这一切我都乖乖地服从了。
我们来到一个光线暗淡的房间,里面只有一扇窗,看上去好像是间办公室。办公桌上躺着另一个穿军装的女人。她腿部受伤了,绑着绷带,血还不断地从绷带里渗透出来。
“你有药吗?”押我进来的女人问。
“有。”说着我打开了一个急救包,“可这没有多少用处。她得送医院治疗,她失血过多。”
“送到哪儿去?总不能送到侵略者的医院去吧!”
“是的,”我一边拆下旧绷带,在伤口上敷了点药,然后再用新绷带给她包扎好。“她脉搏很慢很弱,看来她快不行了。”
“是你们把她杀死的!”女人眼里流出了眼泪。
“你看到了,我正在尽力救她。你可以叫我瓦斯卡。”
“你给我胡扯些什么!我该杀了你!”
“不,你不能杀我。请相信我,我是你们的朋友!”
“不!”
“我是外星球的间谍,我潜伏在克里安特宇航舰队里执行任务。”
“你想用撒谎来救你一命吗?”
“不,我说的是实话。”
“泰丝,泰丝。”桌上的伤员微弱地叫了几声,接着就悄无声息了。她死了。
我心里也难过极了。这时,拿枪的女兵泰丝像疯了一样,她举枪要向我开火。我一看情况紧急,立即扑过去夺她的枪。
我从来不在女人身上使用武力,这次是实在没有办法。我夺下了她的猎枪和自己的手枪。她倒在墙角里,正当她想站起来反抗时,我一步上前扭过了她的手臂。
“对不起,”我把手枪放到一边,再把猎枪的枪栓拆下。“我不能死,这样做是实在没有办法。”我对她说。
“我对你说的是实话。我站在你们这一边,我想帮助你们。但你们得先帮助我。”
她困惑了。我把猎枪还给了她。
“我想告诉你,在宇宙联邦政府下有一个组织,你也许没有听说过。这个组织对克里安特政府所干的一切都非常感兴趣。克里安特政府正在从事一系列的星际入侵——布拉达是第六个被他们入侵的星球。与前几次一样,入侵十分成功。”
“他们为什么要侵略其他星球?”
她开始注意听我的话了。借此机会,我得迅速把情况了解到。
“人类的各种政治集团中,总有一些野心家。我要了解的是他们进行侵略的方式方法。他们怎么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一个又一个的行星?难道你们不能组织抵抗吗?”
“这得归咎于康索洛斯罗克党。”她狠狠地说。“我并不是说妇女党没有犯任何错误,但至少没有犯像他们那样严重的错误。”
“你能详细谈谈你们星球的政治情况吗?”
“好吧,男人!”说到男人,她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妇女党以开明的政策治理了这个行星几百年。在我们治理期间,经济繁荣,旅游业兴旺发达,人人过着富裕的生活。这样男人的地位下降了,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在其他行星上,女人往往处于被统治的地位,但她们并没有起来反抗。可这儿的男人不满了,他们散布谣言,进行种种阴谋活动,提倡男人的权利等等。他们逐渐在议会取得一些席位。然后,他们发动了一场革命,夺取了权力。他们根本不想治理好这个星球,只是为了显示什么‘男人的权力’。当你们这些蠢猪着陆时,男人们都只知逃命,根本没有进行抵抗就投降了。我决不投降!”
“也许他们没有其他办法。”
“不,他们是胆小鬼!”
我稍稍思索了一下,好像有点头绪了。我逐渐发现了克里安特入侵的策略。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对泰丝说。“我仍将回到宇航舰队去,在敌人内部我能了解到更多的情况。但我不会离开布拉达。在这儿克里安特部署的军力最弱,他们也将在这儿开始被击败。你有没有听说过太空特警队?”
“没有。”
“好吧,那你现在知道了。这个组织将帮助你们。我为太空特警队工作。他们得与我取得联系。他们看到舰队离开克里安特,一定会跟踪到这儿来。这是我们计划中的一个环节。现在,一颗通讯卫星正环绕着布拉达行星旋转,它把接收到的信息转发到太空特警队总部,他们就能给我们所需的帮助。你能找到一个功率中等的无线电信号发射机吗?”
“当然可以——但我为什么要给你搞发射机呢?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也许你一直在骗我!”
“但你也可以试一下嘛!”我匆匆草拟了电文交给她。“我得回到飞船上去了。否则他们会对我产生怀疑的。这是电文及发报频率。你把电文发出去,绝不会被敌人发现。发份电报对你来说什么也没有损失,但你会拯救整个行星!”
她疑惑地看着电文。
“真难以置信一一你真的是一个间谍——想帮助我们?”
“你可以相信,他确实是个间谍。相信我的话!”一个冷漠的声音从背后的门廊里传来。
我感到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心。我慢慢地转过身来。
一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军官站在那儿——克莱伊。
他身边的两个士兵举枪对准了我,克莱伊用手指着我,犹如第三枝枪对准了我。
“我们一直监视着你,间谍先生。现在我们知道你是为谁工作的了。我们将彻底消灭你们的太空特警队!”
九
“今天我碰到的大人物真不少啊!哈哈……”我兴高采烈地说,可心里却在发毛。
克莱伊发出了一阵令人心寒的冷笑。
“你是指上校吧?对,我派他监视你。好吧,别装傻了,派·赖顿柯维。当然,这也不是你的真名。”
“瓦斯卡·胡里亚,宇航舰队中尉。”
“胡里亚少校已在陶莎丹露——格罗普机器人大饭店找到了。所以我们就一直盯上了你。你的计划是天才杰作,要不是房内窃视器的摄像管烧坏,你也许已成功了。修理人员在房内发现了空军少校。他还只记得明天报到。看来一切真相大白了。”
克莱伊从泰丝手中取走了电文,他得意极了。我一手捂住胸口,转动着眼珠,踉跟跄跄地向后退去。
“这太过分了……”我嘟哝着。“心脏不行了……别开枪……一切都完了。”
克莱伊和两个士兵冷眼看着我的表演。我突然身子往下一蹲,一下跃过窗户。
玻璃窗打得粉碎。我在空中一个翻身,肩膀着地时身子一滚,立即站起来准备逃跑。
可是,一枝枪口已对准了我。透过破玻璃窗;我听到克莱伊在下命令。
“把这女人送到战俘营去,她对我们已没用处了。你们其他人与间谍一起回去。路上要提高警惕,你们刚才已看到过他的出色表演了。”
事情非常糟糕,我不禁有点失望。我成功地潜入了宇航舰队,获得了我需要的情报,但如果我无法把情报送出去,这情报也就毫无价值了,毫无价值倒也罢了,如果克莱伊把我的电文为其所用,那情况就更惨了。四个卫兵包围了我,把我送上一辆正在那儿等待的卡车。逃跑是不可能了。
车子开的路程不长。一路上卫兵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枪口也一刻没有离开过我。
到达目的地后,我在枪口下进入了临时指挥部的大楼。走进一个空房间后,他们命令我把衣服剥光。然后他们丢给我一套新衣服。
衣服的料子是用软塑料做成的,穿着暖和却是透明的,真是理想的囚衣。最后他们用一个铁领口套住了我的头颈,一条铁链从铁领口通向一个士兵握在手里的盒子里。这时,其他人都离开了,那个士兵手提盒子面对着我。
“你想试试看吗?”他说着按了一下盒子上的按钮。
我受到的折磨是始所未料的。我眼前火花直冒,耳内巨响轰鸣,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好像都在燃烧,好像我被丢进了硫酸池。
过了好久,一切痛苦的感觉又突然消失了,真是来得快也去得快。我发现自己倒在地上。
“起来!”士兵命令道。我马上乖乖地站起来。
我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克莱伊正在一张大金属办公桌后等着我。房间里空荡荡的,但天花板上似乎刚装了一个钩子。他们把盒子上的铁链吊到钩子上。这我一见到钩子就料到了。
克莱伊上下打量了我一阵子。我穿透明塑料服,真可谓是一览无余了。此时此刻,我只能任其摆布。
“你想知道些什么?”我问。
“想知道的也不多。不过,这以后再谈。”
“我知道,你们有一切现代化的折磨人的刑具,想保住秘密是不可能的。我愿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只要我知道。”
“别急。这些以后再谈。首先,我要告诉你,我想问你一些问题,然后让你正式参加我们的队伍为我们的事业服务。我想告诉你,我的要求是真诚的。当然,这要你自愿。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现在正式宣布,我们不会杀你。我知道,像你这样坚强的人是不怕死的。死对你们而言可以摆脱一切麻烦。可我不想让你摆脱。”
这也是我始料不及的。
“别做梦了。事实是,我不喜欢你们和你们的组织以及你们的事业。我也不想改变我的想法。即使我答应帮助你们,你们也不知道我是否会真心帮助你们。所以,这个问题我们不必多费口舌了。”
“恰恰相反。”他边说边按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那只盒子的按钮。我立即被吊起来,铁领口紧紧卡住了我的脖子,我脚尖踏地,才能勉强呼吸。“你还想试一下吗?到时你求我还来不及呢。”
这时,克莱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斧头。他双手握住斧子高高举起。
“你想干什么?别……别……”我吓得大叫起来。
他一斧子砍下了我的右手腕。我只觉得痛得死去活来,血流如注。斧子又一次举起,我叫得更惨。接着左手腕也被砍了下来。血喷满了桌子和房间各处。
我看到克莱伊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接着我就失去了知觉。
当我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当我想到我被砍下了两只手腕时,我不胜惊恐。但当我睁眼坐起来时,只见手腕还在。双手互相一搓,感觉一切正常。这是怎么回事?
“站起来!”这是克莱伊的声音。这时我才发现,我正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前面的地上,脖子上仍裹着铁项圈,铁链还吊在天花板的钩子上。我慢慢站起来看了一眼前面的办公桌。只见桌上一滴血也没有了。我再举起手一看,只见两只手腕上都有一圈红印,好像是手腕被缝上去之后长出来的新肉。但手腕转动自如,真不可思议。这到底是怎么回享?
“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吧?”克莱伊问。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口气冷得像冰。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可能砍下我的手腕后再缝上去。我知道,这需要时间,而你不可能这么快就……”我意识到,自己有点蝶蝶不休了。
“你不相信?那再来一次怎么样?”
“不,不。”我大喊起来。他点头表示同意。
“这仅仅是开始。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失去了一点点现实感——但我知道你不想让刚才的经历重复一次。我们让你失去全部的现实感,忘记你的朋友、你的组织。你的上级。到那时,我们将让你加入我们的队伍。然后,再让你告诉我们有关太空特警队你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并且帮助我们制定消灭特警队的计划。”
“这不可能。”我说。“我不是孤身一人独立元援的。特警队已盯上你们了。粉碎你们的侵略计划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恰恰相反,”克莱伊双手一握,放在办公桌上,样子就像一个教师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我们早就发觉特警队一直盯着我们,但我们每一步都走在他们前面。我们抓住了一些特警队派来的人,获得了不少情报。我们知道,他们派出特工人员,像你一样,来搜集我们的情报。我们等着他们;你来了,我们照样抓住了你,事情就这么简单。你是我们手中的武器,我们将用你摧毁太空特警队!”
他几乎使我对他的计划半信半疑起来。我立即丢开这种可怕的念头。而且,我不能光防守,我得主动出击。
“你野心不小啊!可眼睛大,胃口小,会消化不良的。难道你不知道,数以百计的星球支持星际联邦。他们会联合起来反对你们。”
“理论上,你们确实有数以百计的星球。实际上,我们可以各个击破。我们的战略十分成功。征服的速度将越来越快。没有人能阻止我们、……’
“速度也有个限度。”我打断了他的话,“我了解你们的入侵战略。事实上,在你们入侵一个星球酩,它已在你们掌握之中。入侵行动只不过是去摘一个熟透了的桃子罢了。我说得对吗?”
“完全正确。”他点头表示同意。我急忙往下说。
“你们找一个‘成熟’的行星,那儿有一些持不同政见的人。即使生活在天堂里,也会有不满的人。所以找几个持不同政见的人或小团体,在任何行星上都不会有多大困难。在这儿,在布拉达,你们找到了男人,找到了他们的党派——康索洛斯罗克党。他们急于想在这个星球上建立起男人的统治,你们就尽力支持他们。你们的地下工作者给他们金钱、武器以及其他一切夺取政权所必要的支持。对他们的支援,你们不要求任何回报,只要求入侵开始时作一下象征性的抵抗。你们的地下工作者使他们的武装力量在稍作抵抗后立即投降。所以,实际上在入侵开始前你们已经成功了。所以你们的部队稍微死几个人,就被当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
“你的观察力十分敏锐,这正是我们的策略,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我抓住你们的弱点了。”我高兴他说。
“恰恰相反——我们抓住了你的弱点。知道我们策略的仅你一人,而你又无法把情报转告给你的上级。我们截获了你的电文,所以你的报告永远也送不出去。他们将白白等候着你的情报。在等待中时间很快过去了。我们将立即进入行动计划的第二阶段,到那时,他们就难有所作为了。我们占领的行星越多,我们的盟友就越多,我们的资源就越丰富,我们的部队就越强大。我们把他们的人用作雇佣军。他们在战斗中也许有伤亡,可我们战无不胜。我们的资源是永不枯竭的,你看是否是这么回事?”
“这是你们的如意算盘。”我大声说,但心里却在想,他们的毒计有成功的可能。“大空特警队将阻止你们的入侵。”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虚得很。唯一潜入敌人内部的间谍现在被抓住了,已经无能为力了。
“该给你换脑筋了。”
听到这话,我吓得要死。
十
我被关到牢房里。房间没有窗户。房内除了一只空桶,什么家具也没有。
天花板上新安装了一只铁钩,我一进去,他们就把连接我铁项圈的铁盒子挂了上去。
不一会儿,他拿了一塑料瓶的水和一点配给的食物回来。东西虽很难吃,但至少不至于饿死。
他们什么都做得出,但他们不会杀我,他们需要我。他们知道太空特警队已对他们展开行动。
克莱伊为何对我如此厚爱?我知道,自己已不是这盘棋中的小卒,而是能左右战局的平衡力量。尽管现在克里安特的入侵节节胜利,但总有一天会被遏止的。特警队正在展开反入侵工作,阻止克里安特再向其他星球扩张,甚至在这儿——布拉达就可以把他们遏止住。如果我投降克里安特,虽然不能击败太空特警队,但至少将大大减缓反入侵行动的进程。从而让克里安特第二阶段的入侵计划得逞。
克莱伊犯了个大错误。他们一发现我,就应立即将我处死。他们想通过严刑折磨我,使我成为他们手中的武器。但我只要活着,就可能成为他们致命的死敌。他们忽略了这一点。
我边吃着难以下咽的食物,边思考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克莱伊把我的手腕砍下来又缝回去并长出新肉,在我的下意识中,我只觉得时间不长。这难道是一种幻觉?我摸摸胡子。胡子长得不多。我摸摸头发,和原来差不多长。我看看手指甲,和原来一样短。
哈,克莱伊,你这老狐狸,我看穿了你的把戏!
我被关在这儿最多一两天。手腕上的红印是他们弄上去的。克莱伊根本就没有把我的手砍下来。这只是某种催眠术,某种幻觉,使人失去现实感而已。
这种手法对一般人可能起作用,但对迪格里兹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吃完饭,喝了点水,感觉好多了。我奇怪他们怎么没有派看守来。当然,这儿一定有监视器。而且,他们也知道,我被吊在铁钩上,只要我一挣扎,强大的电流将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所以根本不必再叫卫兵来看守我。这是我可以利用的有利条件…
我用包食物的塑料和装水的塑料瓶裹住手腕和头颈,就拉紧铁链向上跳,再利用体重向下拉,试图拉下铁钩,这样跳了十次,几乎毫无松动的迹象,而自己却拉得手酸脚麻,筋疲力尽。
我略微休息了一下,又试了三下,第十三次起作用了。那只盒子被我从上面拉了下来,落在我的头上。
我被盒子击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苏醒过来。苏醒后,我首先设法使盒子失去作用,因为我知道,盒子能遥控。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盒子。天花板上的铁钩与盒子一起被拉下来了。
盒子上有50个红色的按钮。我不敢按任何按钮。上面还有两个大按钮,一红一黑。红的已按下去。这下就清楚了。我只要按下黑的,就能切断盒子的电流。我按下去了,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再试着按几个小红按钮,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知道,我把盒子关上了。
然后我走到门口,结果发现门没有锁。他们过分相信盒子了,懒得锁门,我偷愉把门拉开一条缝。
我向门外一看,立即迅速关上门。原来两个士兵提着一样东西向我的牢房奔来。下面怎么办?门上的把手转动了。
我躲在门后。他们一开门,见室内空空的,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还未回过神来,我就一一把他俩击倒,然后从他们身上抽出了枪。
走廊里空无一人,我走到楼梯口,三步并作两步向下跑。跑下四层楼时,在楼梯转弯处碰到一个士兵正拿着枪往上走。
他看到我,呆住了。我可是有思想准备的,一枪先把他打倒。接着向下狂奔。这时楼上已乱成一片。我一到底层,立即推门逃出大楼。外面一片漆黑,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前猛跑。后面一片叫喊声。
这时在拐角处我与迎面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两个人都跌倒在地上。当我一骨碌站起来时,见撞倒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朋友奥特洛夫。我喜出望外。
“嗅,奥特洛夫,”我气喘吁吁他说。“我的老朋友,老搭档,老室友,我有点麻烦,我需要你帮忙,布拉达人在追我……”
奥特洛夫一向温和可亲,可这时我见他像一只发怒的野兽向我猛扑过来,一头把我撞倒在地。
“好啊,你这骗子!”他高声吼叫着。“什么布拉达人,克莱伊正在找你。你干了些什么坏事?”
这时赶来了6个士兵,他们把我从地上拖起来。我想,这下可完了。他们6个加上奥特洛夫,共7个人。
“克莱伊找我谈过话,问了我关于瓦斯卡的情况。他说他要找到你……”
“你想升官发财吗,猪罗?你真不够朋友……”我骂着。这时一个士兵倒在我的铁链上把我往前拖了一下。
我眨了眨眼,眼前的6个士兵少了一个。
我正在数人时,一双手伸出来勾住了另一士兵的头颈,第二个士兵不声不响地倒下了。就这样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我故意略作挣扎,以吸引奥特洛夫和其他士兵的注意力。
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了我以前曾遇到过的一个老猎人,他黎明出发,看到一群飞乌,就先打乌群的最后一只,再打下一个,下一个……前面飞着的乌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现在,此人运用了同样的原则把眼前的士兵一一除掉。
但第四个士兵似乎注意到了有什么不对头。等他转过身去,我也动手了。我一下击倒了他。
我站起身来,见只剩下奥特洛夫和一个士兵了,而且他们都躺在地上睡着了。这时我才发现,那些打倒士兵的人都是女兵,而离我最近的一个就是泰丝。
另一个女人个子小一些,但身材苗条,脸和身段看上去都十分眼熟。啊,原来是我的妻子!
“好了,好了,亲爱的。”安吉利娜在我脸上吻了一下。“你跑得动吗?他们快追来了。”
“跑……”我说。泰丝抓住了我,让我跟她跑,安吉利娜则边跑边砸开了铁索和盒子。
“快跑!”泰丝叫着,拖着我转了个弯。身后不远处响起了爆炸声。我什么也管不了啦,只知道尽可能快地迈动两条腿猛奔。
转弯后不久,泰丝把我拖上了台阶,跑进一幢大楼。我们穿过一间空着的办公室,最后来到一个窗户临街的房间。她和安吉利娜帮我跳下窗子,泰丝跑在前面打开了一扇大门,里面停着一辆克里安特的指挥车,上面还插着一面将军旗。
“你俩坐到后面去,”泰丝下令说。她穿上克里安特军装,戴上军帽。
“你身段苗条多了。”我抱住安吉利娜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已成了一对欢胞胎的父亲了——一对男孩子,胃口好得像他俩的父亲。我用你的名字给他俩取名:一个叫詹姆斯,一个叫博利瓦。
“你取什么就叫什么,亲爱的。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
“我是来救你的。”
“那当然,”我拼命点头。“我是问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生完孩子从医院出来后,我听说克里安人又入侵了另一颗行星,也许你也参加了入侵部队。”
“是英斯基普告诉你的?’
“不,”她哼哼鼻子,“是我偷看了他的档案材料才发现的。他大发雷霆,但我要随增援队来时,他没有阻止我。他还答应为我照管好两个孩子。我们进入轨道,收到了电文,我们就下来了。”
“是什么电文?”我问。
“是我发的电文,”泰丝说。“我看过你起草的电文,尽管被他们拿走了,但我都记住了,我还记住了发报的频率。他们把我送到平民集中营,我当天晚上就逃出来了。”
“我接到电文,就乘巡逻快艇着陆了。”安吉利娜接着说。
“我一路上边打边跑,后来就碰到了泰丝。”
“那你们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那就简单多了。”安吉利娜说。“他们把那幢房子用作临时司令部。我们进行了侦察,抓到了俘虏和这辆车,知道你被他们抓住了,关在里面。”
不久,我们开到一幢大楼前,里面清一色都是女兵。进了房间,我换了衣服,喝了点酒,精神和体力开始恢复。
“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我们得研究一下如何击败我们的敌人。”
“不。”安吉利娜说。
“不?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刚才睡着了,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我脑子有点问题了。他们给我制造了不少幻觉,有时我会失去现实感……”我说。
“在你睡着时,我给英斯基普发了一份报告。他已回电,要我们立即返回。”
“你认为我会回去吗?”
“你应该回去。你已完成了任务。”
“我是在问你,你认为我会回去吗?”
安吉利娜笑了。“如果你会回去,你就不是我爱的人了。好吧,我们谈谈怎样拯救布拉达,粉碎克里安特的侵略吧。”
“我们得首先抓住克莱伊,或者他的士兵。”
“为什么?”
“在你杀掉那些穿灰色军装的士兵时,你有没有发现他们有些与一般人不同?”我问。
“没有。当时我只想一个个悄俏干掉他们。不过,他们好像穿得很单薄,他们的皮肤碰上去冷冰冰的。”
“对。而且他们从来不笑,从不表露任何感情。他们很少讲话,更不聊天,有重要的事,他们也讲得很简单。”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是还魂尸,还是机器人?”
“不是还魂尸,也不是机器人,但我总觉得,他们不是人。”
“也许你还得好好睡一觉,亲爱的。你的脑子真的有点问题了。”安吉利娜甜甜地笑了。
“别开玩笑了。我第一次见到克莱伊就有这种念头,那时我脑子一点问题也没有。那些克里安特士兵见到克莱伊都怕得要死。穿灰军服的士兵与一般克里安特人不一样,他们与克里安特人不是同一种族的人。我认为,这些穿灰军服的人考察了人类占据的许多行星,发现克里安特人的军事化社会正合他们的需要。
他们只要控制克里安特社会的统治阶层,就能利用克里安特人为实现其目的服务。看来,这一点他们无疑是做到了。”
“那又怎么样?”
“那你就帮我抓些穿灰军服的士兵来,好吗?”我也笑着对安吉利娜说。
“太好了。”她双手一拍,高兴得像个小姑娘一样跳了起来。
这时,泰丝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间。
“快,大楼被敌人包围了!”
十一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跑出房间,我急忙问道。
“不知道。”泰丝说。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我和两个女人都惊呆了。铃声响过之后,电视电话的屏幕上出现了克莱伊毫无表情的脸。“你们知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他说,“反抗是毫无用处的,迪格里兹。立即投降,我保证你和你的朋友们的安全……”
我拿起一只靴子扔向电视屏幕,克莱伊的脸闪烁了一下就消失了。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自言自语起来。
“也许与那个盒子有关。你说过,盒子可以无线电遥控。”安吉利娜提醒说。
“盒子在哪儿?”我问。
“在这儿,我想可能以后会有用……”泰丝说。
“那好,把盒子留在这儿。我们一离开这幢大楼,他们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可怎么离开呢?外面被包围得水泄不通。”泰丝说。
“泰丝,告诉我,这幢大楼原来是什么建筑?”我问。
“这儿原来是一个工厂,厂主是我们妇女党的一个成员。”
“很好。那个厂主在这儿吗?——在!太好了,叫她马上到这儿来。”
泰丝出去不久,就带回了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女兵。
“我叫詹姆斯·迫格里兹。你好!”
“我叫费那塔·弗蒂娜。”她举手向我敬礼。
“很好,见到你很高兴。你是这家工厂的厂主?”
“对,是机器人制造厂。”
听到这里,我的灵感又来了,脑子里很快形成了一个突围计划。这时,外面响起了枪声。
“这是他们在作试探性进攻,”泰丝说,“但被我们击退了。他们伤亡惨重!”
“顶住一阵子,我自会有办法突围的。”我对泰丝说。
我让弗蒂娜画了一张工厂的平面图。她受过军事训练,画得又快又准确。门、窗、四周的街道,都一一清楚地标示出来。
“你仓库里还有多少机器人成品?”
“大约150到200个。”
“很好,足够了!女士们,请过来,我把突围计划布置一下。”
这是一个声东击西的老办法。我让机器人向东进攻,配以瓦斯和烟幕弹,我们的人则从西边突围。我让大家立即开始突围的准备工作。
泰丝的这些女兵确实训练有素,不到半小时,一切就都部署完毕。
我自己亲自到东边指挥机器人向敌人进攻。他们又开枪,又扔瓦斯手榴弹和烟幕弹,并在浓烟和毒气中向前挺进。敌人开火了,但我的士兵毫不怕死,照样昂首阔步地向前推进。
我看了一下表,立即回到东边加入了女兵的队伍。她们已按计划乘东边混乱之际开始行动了。安吉利娜扔出了烟幕弹。接着弗蒂娜带路,大家手牵手通过浓烟黑雾。我们得悄悄穿过20米长的一条小街,进人工厂大楼对面的公寓住宅,再进入商业区。
这时,克里安特人的注意力都被大楼东边的剧烈战斗吸引住了。我们顺利地通过了街区。
安全撤离后,我们在郊外一幢大楼里休整了三天。
第四天,我和安吉利娜再一次讨论了活捉穿灰军服士兵的计划。
“我得再次潜入司令部抓个舌头来。”我对安吉利娜说。
“不,你绝对不能去,他们都认识你。”
“我可以伪装一下,我会讲克里安特语,我熟悉那幢大楼。”
“他们也熟悉你,亲爱的。这次得我去。我也会讲克里安特语,但他们不知道我。而且,我是个经验丰富的间谍,没有人比我强,当然除了你!”她又甜甜地笑了。
‘不!“
“为什么不?”她大叫起来,“你是我的丈夫,不是我的主人。这种事我干起来比你毫不逊色,也许更好些。收起你那种大男子主义吧!完成任务要紧。”
她当然是对的。
“可我为你的安全担心。”
“你真的爱我,吉姆。我不会有事的,请放心。在克里安特的后勤部队里有女兵。我抓一个来,穿上她的军服,用她的身份证,馄进司令部,设法找到克莱伊……”
“你不要做出什么蠢事。”我不放心地说。
“当然不会。这只是一次侦察行动。”
“很好!”我稍稍有点放心了,“行动要迅速果断。千万小心!”
安吉利娜去了不久,泰丝神色慌张地奔进我的房间。
我心中一惊,一言不发,看着她打开了电视机,克里安特人在电视上开了一个宣传节目,一般情况下没有人看这个节目。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克莱伊的镜头。他说话时似乎还在微笑。
“这是录像,他们在不断重复播放。”泰丝对我说。
“……我们要让他知道。如果有人知道一个叫詹姆斯·迪格里兹的人在哪儿,就马上与他联系。告诉他听一下广播或看一下电视。下面的话是对他个人讲的。我们要你马上回来。我抓住了安吉利娜。目前——我们没有伤害她一根毫毛——直到黎明。我建议你马上与我联系,与我会面。
“欢迎你回来,吉姆。”
我一定是呆住了。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我需要单独呆一会儿,好好想一想。我示意泰丝出去。她很善解人意,不声不响地走出房间关上了门。我倒了杯烈酒,几口酒下肚,我头脑开始清醒了。我坐在窗口,仰望星光灿烂的夜空,想好了行动计划。事情不太简单,黎明即将来临。我的打算是,我自己去投降,然后必然会再被套上铁项圈。想到这里我不禁不寒而栗。但这又是不可回避的。我现在知道怎样关掉合子使其失去作用,当然真要把合子拿到手决非易事。
计划已定,我就告诉泰丝,叫她配合我的行动。
“不,你不能去!”她说,漂亮的大眼睛里流出了眼泪,“你去自投罗网,真难以相信!但愿这个星球上的男人都能像你。”
我也不管她了,自己打开武器箱,里面是各种形状的手榴弹和大小不同的枪枝弹药,以及其他种种小玩意儿。
“行动计划分两个阶段,”我对泰丝说,“第一阶段由我单独行动。我将潜入大楼解救安吉利娜。如果可能,再抓一个穿灰军服的士兵。第二阶段的行动是逃出大楼,这就需要你的配合。我需要大楼的平面图,你得帮我找个熟悉大楼的人,我好进一步了解大楼的出人口等情况。这些你能做到吗?”
“我马上去做。”她边说边往外走。泰丝是个真正的军人,办事效率之高胜过一般男人。我则在箱子内挑选各种所需的武器和工具。
进去容易出来难,所以必须挑选好撤退的路线。最后,一个维修工终于在平面图上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出口,她激动得手在发抖了。
“这是地下电缆通道,先生。”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大楼平面图说,“通道在大街下通过围墙,进入17号地下室。通道很大,电线,电话线等都安装在通道里。”
“通道中肯定有监视器。”我说,“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女士们请注意,我宣布我们的行动计划。记牢,我没有时间重复了。”
一切安排就绪对,离黎明不到20分钟了。我紧张得全身直冒冷汗。我给克莱伊打电视电话时,第一组成员已开始行动了,电话立即接通了。我抢在克莱伊之前先开口。
“我马上要见安吉利娜,并和她谈几句。你必须向我证实,她确实安全无恙。”
克莱伊二话没说。事实上,他正在等待我的回音。安吉利娜立即出现在电视电话的屏幕上。我见到她头颈上也套着铁项圈,一根铁链拖向图象外。
“你好吗,安吉利娜?”
“很好,就是这东西真讨厌,”她平静地说。
“他们没有折磨你吗?”
“至今还没有。就是给我戴上这铁项圈,把链条吊在天花板的钩子上。但你可以想象到,这家伙一直在威胁我……”
她眼珠朝上一翻突然僵住了。我知道克莱伊按动了小盒子上的按钮以阻止她再讲下去。我气愤极了。我下定决心,只要他落到我手里,我就不会饶了他!这时,屏幕上重新出现了克莱伊的脸。我竭力保持平静,不露声色。
“你来吧,迪格里兹,投降吧!时间不多了。你若不投降,你夫人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你如果来投降,我立即释放你夫人!”
“我怎么相信你的保证?”
“我当然很难保证,但你也别无选择!”
“我马上来。”我尽可能平静地说。在我挂掉电话前的一霎那,我听到安吉利娜大喊:“不!”
我穿上一套克里安特军服。汽车已在门外等候。我让医生给我打了一针强力针。
车子在克里安特军队的司令部大楼前停下来。两个穿灰军服的士兵已在门口等候。我向两个卫兵走去,其中一人给我铐上了手铐。进入大楼来到一个房间,他又给我除掉了手铐。
“把衣服脱光!”其中一个下令说。
我正想笑出来,但还是忍住了。桌上一边放着那些透明塑料制成的衣服,一边放着由铁链连着的铁领项圈。一切与他们第一次抓到我时一样。
我慢条斯理地脱衣服,穿衣服。这时我的头开始感到有点胀。这是出发前医生给我打的一针强力针开始起作用了。我得等药物作用到达最高点时采取行动,而这一切都是事先计算好的。
穿完衣服,他们给我套上了铁项圈。这时我真的忍俊不禁。笑了出来。我感到药物作用的时间计算得非常精确,宽慰地松了口气。
守卫手握小盒子,带我走出房间,通过走廊,踏上楼梯。一路上我低头观察经过的地方,甚至数着步子,为下一步行动作出精确的计算。
在克莱伊的办公室里,他正坐在办公桌后等着我,就像蜘蛛在网的中央等待它的猎获物,镇定而耐心。
安吉利娜坐在他前面,盒子吊在天花板上的铁钩上。
“你好吗?”我进门就问她。
“很好。你不应该来!”
我立即面对克莱伊。这时,守卫的卫兵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现在你该放了她,对吗?”我问。
“我当然不会放。何况,放与不放又有什么两样呢?”他说话时无动于衷,毫无表情。
“我也知道你不会放她。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你们怎么抓到她的?”
“我的记忆中有你夫人的影像。后来我们发现,你那次逃跑时有两个女人帮了你的忙。我们很自然会想到,其中一个必定是你的夫人安吉利娜。她一进入大楼,计算机立即显示了她的影像。”
“我们这场冒险确实有点愚蠢。”我转身对安吉利娜说,其实我在注意观察卫兵。他正要把连着我铁项圈的盒子挂到天花板的铁钩上——要是他吊上去了,那我们就完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头一低径直向卫兵撞去。
“抓住他!”克莱伊喊起来。
那卫兵先是愣了一下,但立即按了盒子上一个红色的按钮。一阵剧痛通过我的全身,我正好倒在卫兵的脚下。但药物的作用使我抵住了疼痛。卫兵弯腰伸手想拖我起来。我伸手在他的手背上一抓,他颤抖了一下就倒在了地上。我指甲上事先涂了强烈的麻醉药,稍抓破一点皮肤,药物就立即起作用。卫兵手中的盒子正好落在我身边。我立即伸手抓住盒子,按动了黑色大按钮。盒子关上了,全身的疼痛立即消失。克莱伊在我背后。我装作疼痛难忍的样子向他跌滚爬去。他这时按动了桌上的按钮先对付安吉利娜,同时抽出手枪准备射击。我先到一步,向他一撞,并在他的手背上狠抓一把。他扣动扳机同时人也开始倒下。子弹飞到了天花板上。
安吉利娜正在痛苦地扭动身体挣扎。我跳上办公桌,关掉了吊在天花板上的盒子。安吉利娜立即睁开了眼睛。
“亲爱的,你真行。”她说。
我找到了钥匙,打开了她的铁项圈。她又用钥匙打开了我的铁项圈。
“下面怎么办?”她问。
“带上克莱伊冲出去……”我话还未说完,房内的灯光灭了。“安吉利娜,我注射了强力针,全身已麻木,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你拉住我的手带路!”
我们边走我边告诉她方向。
“穿过走廊,左转走45米,就可到楼梯。奔下楼梯……”
走下楼梯时,灯又亮了。一个卫兵正走上楼梯。看到我们他当然没有思想准备。
安吉利娜眼明手快,在他还未醒悟过来时就一枪打倒了卫兵。她早已把克莱伊的手枪拿在手里了。
卫兵倒下时,灯光又灭了。走到楼梯底层,我们听到有人对我们说话。
“我们在这儿等你们多时了。我们带你们出大楼。站着别动!”
这是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我们站住了。我感到有一双手在摸我的头,最后给我戴上了一副眼镜。我一下子什么都看得清了。原来是泰丝在楼梯下等着我们。
泰丝的人来了。他们背起了克莱伊,我和安吉利娜跟她们快步跑进17号地下室,打开了地道的通道。
“快进去!”泰丝命令道,“外面有车子等着你们。”
十二
押着克莱伊,回到郊外的大楼,我们稍微休息了一下。
“我们有没有伤亡?”我问安吉利娜。
“没有。几个后卫有点轻伤。一切如你计划的那样顺利!”
“克莱伊怎么样了?”
“医生已把他弄醒了,现在可以找他谈话了。”
“走,马上去。我为这次谈话已等了好久好久了。”
我们先见医生了解了情况。
“墨德法克大夫,你对这个异星人有什么发现吗?他不是像我们一样的人。他是另一种智慧生物——异星人。”
“他不是异星人。”大夫坚持说,“我以名誉担保!”
“可他总是那么无动于衷,毫无表情,与我们人类完全不同,好像没有七情六欲。还有,他体温很低……”
“人类也是千差万别的,而他的种种‘异样’,均在人类正常的差别范围之内。”
“那他也不是机器人?”安吉利娜显出一副小姑娘的天真相。
“我对克莱伊施了催眠术。提问小心一些,你就能知道一切真相。”墨德法克大夫对安吉利娜的无知不屑一顾。
“谢谢你,大夫!我说。
我们跟着大夫进入了他的实验室。克莱伊正睡在床上,头上绑着拿绷带,绷带下有几条电线连到床边的仪器上。
“醒醒吧,克莱伊,醒来吧!”大夫说,语气轻柔温和。
克莱伊的脸抖动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开了。他表情平静,可以看出他已进入了催眠状态。
“你叫什么名字?…
“克莱伊。”他说话声音很温和,毫无抗拒的迹象。
“你从哪个星球来?”
他皱了皱眉头,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在说些什么。安吉利娜把身子凑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细声软语地说:
“镇静,别急,慢慢来。你从克里安特行星来,对吗?”
“对。”他点头微笑。
“现在,再回忆一下。你记性不错。你是在克里安特出生的吗?”
“不是。我在克里安特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我出生在家里。”
“你家在另一个星球上,是吗?”
“对。”
“你还记得起来吗?那个星球情况怎么样?”
“很冷……”
他说话时,他的声音也冷若冰霜。
“永远寒冷。没有绿色,什么东西也不生长。永远是冰天雪地。许多人都迁居到温暖的星球上去了,留下的人不多了,人们之间也很少交往。也没有友谊可言。我们靠打渔为生。一切生物都在海洋里。”
“你们那个星球叫什么名字?”我悄悄问。
“名字……名字……”
克莱伊在床上打起滚来,他的脸扭动着,那双眼圆睁呆视着。墨德法克大夫大喊着,叫他忘记我提的问题,同时在他手臂上打了一针。可是一切都迟了。克莱伊似乎从催眠中苏醒过来。眼睛中流露出凶狠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他的背弓了起来,然后就瘫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他死了。”大夫看着仪器说。
“我们得再去抓一个来。提问得更小心些。”安吉利娜说。
“不,我不愿再这样做了。我杀死了他!”墨德法克大夫痛苦地喊起来。
“你累了,大夫,休息一下吧。”我对他说。
我挽起安吉利娜的手臂走出房间。
“下一个也许能告诉我们更多的情况。至少,你是对的。他们不是异星人,但也不是克里安特人。如果我们能弄清楚他们来自哪个行星,也许我们可以粉碎他们整个侵略计划。”安吉利娜说。
“想着容易做着难。我们先去游泳再想办法。”
游过泳,吃过饭,我们边喝酒边谈。我们谈到了克里安特社会和克里安特人,谈到了他们征服了的那些星球,谈到那些穿灰色军装的人以及他们与克里安特人的关系,谈到克莱伊……
“克莱伊!你看他们是否会宣布克莱伊被绑架的消息?”我问。
“我想不会。他们一直在监听他们的无线电。他们根本没有提到克莱伊。我认为,他们也不想让克里安特人知道这个消息。”安吉利娜推断说。
“你和我想到一块儿了。所以,我想,知道克莱伊失踪的人不多。”
“那叉怎么样?”
“把改容盒拿来,安吉利娜。我化妆成克莱伊回他们司令部大楼去。”
安吉利娜开始表示坚决反对,但我举起一只手指,她就沉默了。她知道,就像当时我反对她进司令部一样毫无用处。
她一声不响,乖乖地走出去拿改容盒了。
我先得弄一辆克里安特指挥车。化妆是粗糙的,所以我决定天黑后行动。
我穿上克莱伊的军服,叫了个男助手一起去司令部。因为在克里安特军队中几乎没有女人。
“你知道你该做的事了吧,哈默尔?”出发前我对我的助手说。
“我知道,先生。”
我向司令部大楼走去。大门口车子不断进出,一片忙碌景象。我等在远离大楼的一个转弯处。不久,一辆小车开过来了。
我走出街角,穿过马路,小车在马路中央紧急刹车,差点把我撞倒。司机见到我吓得要死。
“你怎么能这样开车?”
“噢,先生,可是……”
“别费口舌解释了,我没有兴趣。”我跨进车子在他旁边坐下,“开车,我会告诉你去哪儿的。”
“先生,这车,我是说……”
我像克莱伊那样用冷漠的目光对他瞪了一眼。他二话没说就发动车子向前开了。
在车子开到看不到司令部的地方时,我在司机鼻子底下打开了一颗催眠弹。他一下子就倒下了。我把他拖到车后,自己开车来到哈默尔等待的地方。
哈默尔迅速穿上司机的军服坐到驾驶座上。
“开到航天港去。到了门口不要停下,只需略略放慢一点儿车速就直接往里开。”
航天港就在前方。我们一接近,门卫立即立正敬礼。中士正想说什么,我就先开口了。
“别打电话。我要找人谈话,但我不想让他们事先知道。这是突击检查。”我说话时车子在继续朝前开。
我们开近最近的一艘运货飞船,把车停在暗处。
“你认识我吗?”我问一个看守。
“认识,先生,”他立正敬礼。
“很好,把主任工程师叫来。”
“他不在船上,先生。”
“那把他的助手叫来。”
在我爬上飞船时,工程师的助手来了。他紧张地在军服上擦着沾满油污的手。
“对不起,我们正在拆一个发动机……”他见我眼睛一瞪,就吓得不敢再说下去了。
“我知道你们遇到了麻烦,所以我来看看。带我到了引擎舱去。”
他匆匆带我到引擎舱。那儿有三个机械师正在一台引擎旁忙碌着。
“叫他们出去!”我命令道。
我以内行的目光检查了引擎,然后在引擎室慢慢走了一圈,这儿看看,那儿摸摸。
“怎么还在用这种旧型号的引擎?”我问。
“我们是想把它换下来,但启航前新引擎还未运到,只好凑合着飞。”
“把技术手册拿来。”
他一转身,我在公文包的提手上一按,一颗炸弹落在我的手里,我将其定时在40分钟后爆炸。然后我蹲下身子,把炸弹塞在引擎下不易发现的地方。
当工程师助手口来时,我已装作在检查另一个引擎了。工程师把技术手册递给我,我装模作样地翻着手册,对某几个数字评论了一番,使这位年轻的助手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后我把手册还给他。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我反而感到有点过意不去。
“尽快安装完毕。”我离开时对他说。助手诚皇诚恐地保证尽快完成。
我们把车子开到下一艘飞船旁,我重复了同样的把戏。就这样,我在一艘又一艘的飞船上放下炸弹,每次把定的时间略微减少几分钟。
当我在第八艘飞船上放完炸弹时,第一艘飞船上的炸弹爆炸了。我走进第九艘飞船的引擎室时,航天港里响起了尖厉的警报声。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不知道。”一个上了年纪的工程师说。
“去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命令说。
等他一转身,我又放下了一枚炸弹,就跟着他走下飞船。
“怎么回事?”我同一位守卫。
“一艘飞船的引擎舱爆炸了。”守卫回答说。
“在哪儿?我得去看看。”
我边喊边向停车处奔去。我知道,飞般将一艘接一艘地爆炸。
我得立即离开航天港。
车子开到门口,一个军官挡住了去路。我只得来了个急刹车。
“你们不能走,航天港关闭了!”
“我得马上离开!”我用克莱伊的口气说。
“我得到的命令是,任何人都不准离开!”
“我就是发命令的人!”我咆哮了。
“你不能离开!”那军官不让步。
我抽出手枪对准了军官。
“走开,要不就毙了你!”我厉声命令。
他想拿枪,但停住了。犹豫了一下,他眼睛中流露出惊恐的目光。接着他勉强让开路,我们立即加速开走。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卫兵从守卫室内奔出来,边叫边指着我的车子。我可以想象,上面已注意到了我,但我已逃出了航天港。
十三
“请你解释一下,迪格里兹,好好解释一下。”
英斯基普在一艘飞船的休息室里来回踱步,像往常一样,他又喊又叫。
“请你先告诉我,我的两个孩子怎么样了?我做父亲的还没见到过他们呢!”
“对,他们好吗?”安吉利娜舒适地坐在沙发里问。
英斯基普不满地咕哝了几句,但他只得回答我们的问题。
“很好,长胖了。胃口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大。你们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们。好了,够了够了。我不远无数光年之遥来这儿,不是来谈家常的。我是来视察这次行动计划的。看来,这次行动已结束。我来这儿看到了什么结果?我的两个特警队员放弃了指派给他们的任务,离开了布拉达,来到轨道上的飞船里见我,而下面的那颗行星,还在克里安特人铁蹄的蹂躏之下。请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胜利了。”
“别开玩笑了,迪格里兹。我可以把你枪毙!”
“你不会的,你在我身上下的赌注够大的了。我不开玩笑,我们确实胜利了。在克里安特人蹂躏之下的布拉达人还不知道,蹂躏布拉达人的克里安特人也不知道。只有我们少数几个特权人物知道。”
“我不在内。快说吧!”
“我先给你表演一下我们的新式武器。安吉利娜,亲爱的,把那小玩意儿给我。”
她打开放在沙发边的一只盒子,并把里面的东西交给了我。那东西和我的手差不多大,十分光滑,呈黑色。底部和两边有一些小孔。我把它交给英斯基普。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我问。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这是克里安特扩张主义分子的墓碑!我们这艘飞船是什么型号的飞船?”
“一艘轻型的驱逐舰。这与你这玩意儿有什么关系??”
“请耐心,一会儿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我从安吉利娜手中接过控制盒,把从控制盒上伸出的一根棒插入那玩意儿的开口处,然后在控制盒的按钮上打出了轻型驱逐舰型号的编码。我走出休息室来到飞船入口处的密封门。
安吉利娜陪着英斯基普跟在后面。
“让我们想象一下吧,”我说,“假设这艘飞船停在地面上,飞船的门一开,他就立即发射,这东西能穿门而入——”
我一按发射按钮,那东西就飞出去了,小喷气发动机丝丝作响,沿着飞船的走廊向前飞去。
“跟着它!”我边叫边带头猛跑起来。
我们跑过两个舱位才赶上了它。那儿的一扇门关着。只见那东西的尖端插进门去,很快烧了一个洞,并立即穿门而去。当我们赶到引擎室时,那东西已在引擎室的门上穿洞,很快又通过那个洞飞入引擎室。接着它钻入主引擎底下,一声爆炸,浓烟四起。
“这是一颗烟幕弹,”我说,“正式使用时,将用高强度炸弹代替,足以摧毁主引擎,但不会损害飞船的其他部位。”
“你疯了!”
“是克里安特人疯了,是发动这场战争的穿灰军装的那些人疯了!我们回到休息室边喝边谈吧。我会详细告诉你怎样粉碎他们的星际侵略战争!”
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喝了儿口酒清了清喉咙,我就开始详细解释我的计划。
“我亲自用这玩意儿炸掉了九艘克里安特飞船的主引擎。既检验了我的新武器,也查看了克里安特飞船有何特殊的设计和构造。而且,作为一个军事国家,他们的飞船全部是规范化的。这就使我们的新式武器更能发挥作用。这玩意儿是我专为我们的行动计划设计的。操纵者可以安安全全地坐在离航天港3公里之外的地方,用高倍望远镜进行观察。当看到飞船开启密封门时,立即发射。操纵者只要瞄准飞船,输入飞船型号的编码,然后再发射出去。这东西装有记忆库和计算机线路,它自己会进入飞船,然后按输入的飞船结构的程序自动进入引擎舱找到主机部位。它能穿透任何金属。克里安特飞船的主引擎将会很快被炸光,他们发动的侵略战争也不得不停止!”
“哼,”英斯基普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们可以制造新的嘛!”
“事情并非那么简单。飞船的主引擎是十分复杂的,制造起来不那么容易。制造主引擎的工厂不多,因此大部分飞船制造商宁愿购买主引擎。我知道,克里安特只有一个工厂制造主引擎。要找到这个工厂不难,然后我们可以在太空中将其摧毁。”
“那他们仓库中总还有存货吧!”
“仓库中的存货总是有限的,迟早会用完的。在克里安特征服的每个行星上都有我们的间谍,他们将炸毁每个星球上的每一艘飞船的主引擎。这次行动由特警队统一部署,同时开始,因而他们根本无法再从其他星球获得主引擎。帝国的末日即将来临!”
“为什么?”
“想一想吧,英斯基普。你年纪大了,但脑子还行。是安吉利娜提醒了我。克里安特人只有不断扩张才能生存,否则就会灭亡。但在他们自己的星球上,他们没有足够的资源和粮食供他们不断地进行扩张。因此,他们征服一颗行星,再利用被征服行星的资源进一步扩张,来征服下一个星球。现在,他们不可能再侵略下一个行垦了。虽然目前还有不少星球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因而他们还有相当的资源。可是,如果他们无法把战争资源运输到需要的地方,这些资源又有什么用呢?这样,扩张只得停止。飞船越来越少,他们就得撤退,一直撤回到他们自己原来居住的星球。那一天,也是他们帝国的未日。任何一个星球基本上都可以自给自足,但作为一个星际帝国,如果星球之间没有贸易就无法生存。一年之后——绝不会超过一年,克里安特将重新成为星际联邦中的一个落后的偏远星球。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你这一次又成功了,我的孩子。我知道你会成功的!”
他冲着我高兴地笑了。我向安吉利娜眨了眨眼睛。我们一起举杯干掉了杯中的酒。
我们正准备离开飞船时,一个军官匆匆上来递给我一份电报。
“别看电文,”安吉利娜厉声说,“英斯基普这老滑头又想取消我们的假期了。”
“别急,亲爱的。”我迅速将电文瞧了一遍,“我们将继续享受我们的假期。电文是泰丝发来的。”
“她说些什么?”
“她告诉我,克里安特人撤离后,她们妇女党在第一次竞选中击败了男人党。妇女重掌政权,泰丝被选为作战部长。电文还说,她们政府授予我俩最高奖章——蓝山奖章。下次我们去布拉达,她们将隆重欢迎我们,并举行授奖仪式。”
我们一打开飞船的密封门,军乐队演奏的迎宾曲就飘了进来。天空晴朗,蔚蓝的天际飘着朵朵白云。一架直升飞机拖着一条大标语上面写着:“欢迎!欢迎!”
“太棒了!”我说。
“啊,啊!”博利瓦叫着。可我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博利瓦,还是詹姆斯。他俩长得一模一样,连安吉利娜自己都难以分辨。
航天港人头攒动,旗帜飘扬,乐声阵阵,呼声振天。
“看来确实很热闹。”安吉利娜说。
“这个欢迎场面与我上次来这儿可大不一样!”我说。
我们走下飞船,两旁的仪仗队组成一条欢迎的长廊,足有一公里长。
快走到长廊尽头时,我注意到一个士兵,高高的个子,笔挺的身子,特别大的下巴,冷漠的眼光,看上去似乎有点面熟。
我向他走上一步问:“我认识你吗?”
“可能认识,先生,我在许多星球上服过役。我以前是上校。”
啊,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克莱伊派来监视我的那个上校。当我们刚在布拉达星球着陆时,他还想一枪打死我呢。我把我俩认识的经过告诉了安吉利娜。
当帝国崩溃时,他们都回到了克里安特。这时他们发现,在侵略战争期间,他们耗尽了星球上的矿产资源和能源,他们要么去种田,要么就挨饿。那些穿灰军服的人都离开了。
“我们是来这儿旅游的,他们怎么把我们当贵宾接待了?”安吉利娜问。
“这样的消息是很难保密的。”我说。
我们在贵宾室里略微休息,就驱车前往城里。我仍住在市内最豪华的旅馆里,那是我第一次访问该市住过的旅馆。门卫的殷勤、登记处服务员的好客,都与上次不可同日而语了。
“欢迎你来克里安特,詹姆斯·迪格里兹将军、夫人和两位公子。”登记处的一个服务员说。
带着头衔旅行省去了不少麻烦,尤其是在克里安特。我环顾了一下前厅,然后看了一眼站在柜台后的服务员。
“奥特洛夫,是你吗?”我问。他向我鞠了一躬。
“是我,先生。你怎么认识我?”
“啊,对不起,你上次见到我时,我是经过改容化妆的。现在是我的本来面目。你最后一次见到我时,你以为我是克莱伊;在这之前你叫我瓦斯卡。”
“瓦斯卡——这能是你吗?啊,是的,我相信你。你讲话的声音我听出来了。”这时,他突然低声下气起来,“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当时我也觉得,我不该帮助克莱伊抓你。尽管我昏迷了一两天,但当我得知你逃脱后,心里是非常高兴的。”
“别说了。事情都已过去了。我只记得,我们是同室好友,一起畅饮,度过了好多美好的时光。”
“你太好了。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吗?”
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我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变了,变得更有精神了,还胖了一点儿,言行举止也更有修养了。”
“谢谢,瓦斯卡,你大客气了。戒酒后,我得注意饮食。我也不必整天提心吊胆地去执行飞行任务了。我家祖传是开旅馆的。我能回到我熟悉的行业上来,深为庆幸。”
“注意,情况紧急,你不要回头看。旅馆门一开,就有一个人跟在你后面进来了。这是克莱伊的人,他手里有武器,他是冲着你来的,此刻正在你后面。他穿着红茄克衫。”
我是来度假的,身边没有带武器。危急中我想起安吉利娜,笑着对她说:“亲爱的,我不想麻烦你。但我得告诉你,我身后那个穿红前克衫的家伙是个杀手。你能不能对付他,有可能的话抓活的。”
“谢谢你照顾我。”她哈哈笑了。
我向柜台旁挪动了一下身子。只见她若无其事地笑着,举手整理头发。
说时迟,那时快。当她不慌不忙放下手来时,背后传来一声惨叫。我一转身,只见那穿红茄克的杀手已倒在地上。
“这也是我们度假的节目吗?”她笑着问。我知道她心里是十分得意的。
“你又获得了一枚奖章,亲爱的。特警队会照料好这家伙的。我想从他口中他们会知道那些穿灰军服的人到底来自哪个星球,然后一举解决他们的。”我转向奥特洛夫。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没什么,先生。我很高兴能报答你。我现在带你去房间好吗?”
“请吧。我们还可以一起喝一杯,好吗?”
“啊,就这一次开戒。这是一个特殊的场合。我得祝贺你,你夫人像你一样聪明能干。”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儿。以后有机会我好好和你吹吹我们恋爱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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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太空海盗 | [俄]德·比连金 | 《太空海盗》作者:[俄]德·比连金
一、飞船被劫
波雷诺夫毫不犹豫地把车往前一拱,在白棋的防御纵深插进了一把尖刀。
居斯曼皱起眉头,用毫无血色的手遗憾地摸了摸老王,又看了看表。
“这盘棋就到此为止吧,怎么样?”他建议道。
“您今天怎么早早地就认输了,亲爱的神甫?”
为了摆脱作为一个宇航心理学家在旅途中所担负的繁重工作,波雷诺夫决定以一个普通乘客的身份飞往火星。可他没有想到,无所事事地呆在像“安提诺乌斯”这样的豪华飞船上,竟令人如此烦闷。旅客们在尽情欢娱,以消磨时间。他呢?要不是这位沉静的神甫能陪他下下棋,他会感到自己简直像个被遗弃的孤儿。
“这只是暂时认输!”神甫回答说。“因为好剑者终将死于剑下。怎么样,您喜欢这个辩证法吗?”
神甫那清癯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笑得很淡——只是嘴角微微一动。波雷诺夫萌发了一种职业兴趣。
“您认为我是好剑者?”
“是的,包括您。你们就像我们信仰上帝一样信仰辩证法,不过,这个辩证法将会毁了你们。”
“不见得吧?”
波雷诺夫高兴起来。“大概这位神甫也来了职业兴趣。”他想。“一个过了30年布道生涯的人,忍不住了,很想找个地方布布道……”
“肯定会毁了你们。”神甫执拗地说。“因为你们的辩证法说:否定者必将被否定。他们否定了我们,那么,有一天你们自己也将被否定。”
“我很同情你们。”波雷诺夫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现在教民们不再到教堂去了,对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历史不能倒退。”
“却能迂回。”
“今天需要……”
正说到这里,小桌轻微地晃荡了一下,几个棋子掉到了地上,玻璃门外猛地闪过一个人影。但这一切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旅客们继续在震耳欲聋的爵士乐中跳舞。
“……需要安慰安慰您,”波雷诺夫一面说,一面弯腰去捡掉在地上棋子,“但您不能搞诡辩……”
他抬起头。居斯曼却不见了,像蝙蝠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飞船已在旅客们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刹了车。波雷诺夫耸耸肩,把棋子收到盒子里,走出旅客舱。爵士乐疯狂的旋律让他烦透了,他真后悔搭上了这艘每天都在狂欢的豪华班船。
驾驶舱门口用五种文字写着“禁止入内”。波雷诺夫不声不响地走了进去。舱里光线昏暗,各种仪表的表盘刻度闪着荧光,椭圆形的观察屏上是深邃的星空,上方的信号盘上闪亮着蛛网般的蓝色线图。
“谁在那儿?”值班驾驶员严厉地问,波雷诺夫立即就听出是贝格尔的声音。贝格尔胸前挂着无线电话机,带有金色彗星标志的制服领口敞开着。“啊,原来是您……我就猜到您会上这儿来。不,不是碰上了流星。”
“那是怎么回事?”
贝格尔用头指指观察屏。第二驾驶员往旁边闪了闪。观察屏上,在死寂的繁星当中闪亮着能表明方位的呼救信号。
“是哪条船?”
“什么‘王—艾克’号。没听说过这条船。”
“这没什么,现在飞船太多了。不过,您应当知道它是哪条航线的……”
“它不是班船。”
“看来您说得对,”波雷诺夫仔细看了看荧屏,“它是条探测船。这是怎么回事?它把信号灯灭了!”
荧屏上只剩下了一个红色的光点。“出事后,他们想节约能源。”
“用无线电联系了吗?”“这里是沉寂区域。半小时前进入的。”
“糟糕!哪有这样节约能源的,这样连出事的性质也搞不清楚!”
“他们已开始向我们靠拢。”
“真的吗?”
“当然。他们说详细情况见面再谈。”
“需要我帮帮忙吧?我当过医生。”
“没有通报伤亡情况。瞧,信号灯又开始闪亮了,说他们马上开始放救生艇。”
明亮的光点开始在荧屏上移动。
“救生艇启航了。”第二驾驶员说。
救生艇喷出的橙黄色火焰所形成的光点愈来愈大,愈来愈近。
只有经验丰富的人才能感到飞船被轻微地撞击了一下。
“停靠的技术非常出色。”贝格尔夸奖道。“很想看看是些什么样的客人。”
“至少将耽误我们30小时。”第二驾驶员咕哝道。
“不要紧,能抢回来。”贝格尔说。“想喝点啤酒吧,宇宙心理学家?”
波雷诺夫点点头。贝格尔便开了一罐啤酒。
可是,还没来得及喝,舱门就被砰的一声撞开了。两个人影出现在门口,一道明亮的手电光照得舱里的人连眼也睁不开。
“这是干什么?”贝格尔把罐头捂在胸前,眯缝着眼睛大叫道。
“安静点!”一个人影冷冷地说。“举起手来!”
波雷诺夫看见,对面与自己的胸部齐平的地方,闪亮着一支激光枪的锥形枪口。罐头从贝格尔的手里掉到了地上,啤酒沫喷了一地。第二驾驶员想扑过去。激光枪抖动了一下,从枪喷口出一道淡紫色光束。第二驾驶员顿时瘫坐到地上。
“举起手来!”人影命令道。“别犯傻!”
波雷诺夫和贝格尔屈服了。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贝格尔咕咕哝哝地问。
“别作声!转过脸!到通道里去!”
“受伤的人呢?”波雷诺夫指指第二驾驶员。
枪口把他顶到了门外。
吓得浑身发抖的旅客和飞船乘务员很快便在通道里沿墙壁站成一排。波雷诺夫觉得自己仿佛在作梦,梦见希特勒的党卫军从已翻过去的历史篇页里爬出来了。
一个充当看守的匪徒端着激光枪一动不动地站在舱门口。不一会儿,看守突然往旁边一闪,让进来一个脑袋大得出奇的匪徒。大脑袋匪徒把站成一排的俘虏扫视一遍,得意地笑了笑,便开始搜俘虏的腰包,不管是钱包还是证件,掏出来看也不看就往提包里装。匪徒手里的提包渐渐鼓胀起来。
波雷诺夫恨得直咬牙。看守靠在门框上,把激光枪夹在两腿中间。看来他对眼前这些吓呆了的俘虏比对绵羊还放心。应当对准大脑袋的下巴狠命地打上一拳(这时他正好已走到贝格尔的身边),两边的人则朝看守扑过去——他肯定来不及把激光枪举起来。这样就能夺过两支枪,解决掉两个匪徒。船上一共有多少匪徒?救生艇只能乘五个人,最多六个人……
胡思乱想!制服匪徒这样容易?只需有决心,只需互相信任、配合默契就行?不,不可能。在这条船上不可能。这些匪徒了解人们的心理,否则他们不会这样满不在乎。
“我抗……议……!”一个女人突然叫嚷起来。
人们一惊。
“我是议员夫人!是美利坚合众国议员的夫人!你们竟敢……啊!”
议员夫人浑身在哆嗦,帽子上插的极乐鸟羽毛不停地颤抖。大脑袋匪徒冷冷地盯了她一眼,随手给了她一耳光。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打得很熟练。议员夫人大张着嘴,脑袋往左一歪,又往右一歪。大脑袋匪徒又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惬意地把浓密的烟雾往她脸上喷去。议员夫人啜泣着,却不敢伸手去抹泪水。
“天哪,这像什么话,干吗折磨……”波雷诺夫听见有人低声说。他悄悄扭过头,看见一双透着稚气的蓝眼睛。
蓝眼睛姑娘咬着嘴唇。这时大脑袋匪徒已经走到她面前了。看见这个姑娘后,匪徒那张冷漠的面孔变得有点生气了。他伸出那双肮脏的大手先摸摸姑娘的肩膀,随即顺着肩膀往下摸,并喷着鼻息。
“住手,混蛋!”波雷诺夫忍不住叫出声来。
大脑袋匪徒往旁边一闪,举起了激光枪。波雷诺夫没等枪响,抢先在他的下巴狠揍了一拳,匪徒像个大麻袋似的撞在墙上,倒下了。看守立即开始用激光枪朝俘虏们的头顶上扫射。大家像听见口令似的,一齐趴下了。只有波雷诺夫和蓝眼睛姑娘没有趴下。姑娘死死抱住波雷诺夫,想用身体掩护他。这就限制了波雷诺夫的行动,使他无法扑过去夺下大脑袋的枪。看守却及时地把枪口对准了波雷诺夫。波雷诺夫好不容易才把姑娘推开。就在这时,突然有人高声叫道:“不许开枪!”
看守慌乱地放下了激光枪。旋梯口的平台上出现了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居斯曼。
二、道德问题
大脑袋匪徒像只半死的螃蟹似的趴在波雷诺夫的脚边。他晃着脑袋,啐着带血的唾沫,企图伸手去拿掉在一边的激光枪。
居斯曼走到他面前,弯下腰低声说:“爬起来,笨蛋!”
大脑袋匪徒却嚎叫起来。
“我叫你爬起来!”居斯曼突然大吼一声,连波雷诺夫也惊得一哆嗦。
大脑袋不作声了。他竭力想站起来,但两只膝盖却总往外撇。
俘虏们全都满怀希望地望着居斯曼。居斯曼发现了这种目光,便冷冷地一笑,并轻蔑地命令道:“转过身去,面冲墙壁!”
又立即对波雷诺夫说:“不包括您,亲爱的。我还没有为刚才输的那盘棋报仇雪恨呢,不是吗?”
一个爱好和平的神甫转瞬间竟成了海盗头子,而且那样心安理得,这比枪声和暴力更令人毛骨悚然。
他用下命令的语气口么喝了一声。两个穿着灰色连衫裤的匪徒跑了进来。一个搀起大脑袋,另一个根据居斯曼的低声吩咐,带走了波雷诺夫。
……身后的门被咔把一声锁上后,波雷诺夫一时间是还没有心思去考虑眼前的处境。后来,他突然发现自己被带进的这间舱室竟如此豪华。精致的孔雀石雕花小桌,柔软的地毯,两张席梦思床。台灯的光线柔和。屋里散发着香水味和雪茄味。盥洗间里放着一个大大的浴缸。波雷诺夫坐下来,竭力想弄清这一切的含义,弄清为什么要把他关到这间豪华的舱室里来。却找不到答案。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肩膀去撞门。这是在干吗?他明明知道飞船舱室的门锁是极其牢靠的。
“别犯傻了!”他对自己说。
烟灰缸里有一支没有抽完的雪茄,烟蒂上残留着女人的口红印。虚掩着的床头柜里露着闪闪发光的酒瓶。一小时前,住在这儿的人简直不是在旅行,而是在享受。“可把我带到这里面来干吗?是另有图谋,还是为了取笑我?”
他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电视机的开关。简直想不到,电视机还能收到节目。立体电视的荧屏深处正海浪滚滚,浪花簇拥着一个骑着海豚的小男孩。
波雷诺夫就像看一个外星生物似的看着小男孩,小家伙兴高采烈地用脚后跟敲打海豚的脊背,身后映着一道浪花形成的彩虹。一时间,孩子的笑声响彻了整个舱室。
这与眼下的处境太不协调了,波雷诺夫赶紧关掉电视。笑声中断了。
“镇静,要镇静!”他对自己说。任何噩梦都有它的逻辑性,应当好好分析一下。既然电视能收到节目,就是说,飞船已离开了沉寂区域……离开?别太天真了!当初根本就没有进入什么“沉寂区域”,而显然是匪徒们捣的鬼,使飞船无法同地球取得联系。
可这是为了什么呢?太空行劫?简直不可思议。
可以感觉到飞船在加速。这不难理解:海盗们想远离航线。可是上哪儿去呢?
波雷诺夫走进盥洗间。没想到镜子里出现的竟是一张毫无血色的陌生面孔。他一动不动地在镜子前站了一分钟,然后便用手捧起水擦了擦额头和太阳穴,又梳了梳头,整了整领带。这些日常生活的活动使他镇静下来。
他开始考虑是否能指望来自地球的救援。眼下地球上还没有任何人知道飞船出了事。不错,地面跟踪站已收不到“安提诺乌斯”号的无线电讯号。但这是常有的事。值班员们会在那儿抽香烟,讲笑话,等着讯号的重新出现。却一直没有出现。于是便向太空发出探询电波。也得不到回答。这时候才会在地球上引起恐慌。
不,这时候还不会。飞船公司将迟迟地不宣布这一消息,希望这是一场虚惊。要知道,这关系到公司的声望和收入!人们要很久以后才会知道“安提诺乌斯”神秘失踪的事。直到那时才会往推测的出事地点派调查船。但已经晚了。再说,人们想也不会想到这是一场空中行劫。“海盗”在太空里?嘿嘿,别逗乐了……”
这也正是匪徒们所期望的。
不,不能指望来自地球的救援。
这时,波雷诺夫突然听到舱门的锁孔里有钥匙响。他赶紧关上水龙头,并再次往镜子里瞟了一眼自己的模样——不错,还可以。
还没等居斯曼跨进门槛,波雷诺夫就尖刻地大声问:“您是羡慕弗林特的声望吧?”
居斯曼被这宏亮的声音惊得皱了皱眉。他随手紧紧地关上了舱门。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
“我为您又恢复了幽默感而感到高兴。”居斯曼终于打破沉默,一边说一边坐在了床沿上。
“我不过是想起了,海盗都是死在船桁上的。”
“不是所有的海盗,亲爱的波雷诺夫,不是所有的。”居斯曼摇摇头。”有的海盗当上了总督。”
“可现在不是17世纪了。”
“不错,现在的规模也不一样了。可是人的本质并没有变。而您好像并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心,是吗?”
“您是想给我一次求生的机会吗?别妄想了,我不会接受的。”
居斯曼叹了口气。
“何必逞强呢?我知道,您并不怕死。可是您得同意,死在曾被您打掉下巴颏的大脑袋朋友手里,却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小心,别发火!”波雷诺夫暗暗告诫自己。
“居斯曼,您忘了,只要我愿意,我是能出奇制胜,摆脱您的魔爪的。”
居斯曼眯缝起眼睛沉思了一会儿。
“咱们都是讲究实际的人。让我们来订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合同吧。”
“您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我不是气量狭小的人。问吧。”
“第一,你们将怎样处理那些旅客?第二,你们的目的何在?第三,我们现在正往哪儿飞?”
居斯曼掏出一支雪茄,不慌不忙地点上,一下子喷出五个烟圈儿,又喷出一缕烟从烟圈儿当中穿过。流行影片中的英雄,如此而已!
“我很吃惊,”他说,“吃惊的是高尚的情感竟如此妨碍人们好好地生活。您好好考虑一下吧。要记住历史的教训。”
“这不是回答。”
“回答会让您失望的。我们是什么人?这您已经说了:是海盗。第二,我们干吗要这样作?从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就能得出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怎样处理那些旅客?一切取决于他们是否明智,您根据自己的经验便能证实这一点。我们往哪儿飞?往小行星带飞。”
“干吗往那儿?”
“别让我对您的分析能力感到失望。您不是心理学家吗?”
波雷诺夫暗自骂了一声。
“好吧,那你们要我干什么?”
他说罢像主人那样站了起来,以此向居斯曼表示:他不愿意留客了。
“您太骄傲了,波雷诺夫,太骄傲!”居斯曼苦恼地叹息道。“您竟如此确信真理在您那一边。”
“这只狐狸究竟想干什么?”波雷诺夫困惑不解地想。“这场劝喻式的谈话目的何在?”
好像是为了回答他心里的问题,居斯曼接着说:“咱们还会有时间进行哲学上的争论,当然,如果您能接受我的建议的话。不久前我们失去了一个医生。而您曾经当过多年医生。明白了吧?”
“原来是这样……您建议我和你们一起干那种肮脏的勾当?”
“人毕竟是人,而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您说什么,勾当?我不在乎这种侮辱性的言词。如果咱们能达成协议的话,我想我会让您相信,咱们的买卖最终是会有好结果的。”
波雷诺夫感到一阵恶心。
“不行!”
“您再好好想一想,想一想。咱们别急。就算我现在没有听见您这一回答。您再想一想。”
居斯曼站起来,向波雷诺夫点头告别:“祝您想得愉快!”
居斯曼走后,波雷诺夫比见到他之前更加不安了。
但这次他很快就镇静下来。旁观者可能以为他正聚精会神地在摆弄手里的指甲刀,其实这只是波雷诺夫集中思想的一种方式。
海盗……
他把指甲刀弄得咔嚓一声响。
海盗就海盗吧。愚蠢,不可思议,却是事实。他们需要他。就是说,有保住性命的机会,到时候也就有可能同他们进行斗争。
波雷诺夫满意地点点头。这一结论的合理性是无庸置疑的。
可是,给匪徒治病?看着他们干那些肮脏勾当而保持沉默?这可受不了……如果需要呢?一道简单的逻辑推理题:第一种方案——仍然说“不行!”多么简单、豪迈、骄傲……同时也毫无益处。
第二种方案——说“行!”不带感情色彩。“行”,是为了战斗。如果失败了呢?那结局是可悲的。可这会给谁带来损失呢?不会给任何人带来损失。
也还有第三种方案——和第二种一样,可是最后胜利了。那么,今天说“行”就会被证明是正确的。
如果取得胜利的话。
如果。所以这一方案还是错误的。因为一旦失败后果就严重了。要知道,人们迟早会查明这帮海盗。到那时人们多半会这样来看待他今天的行为:一个意志薄弱的胆小鬼,他也许真的想同匪徒作斗争,也许只不过是为了保住一条命。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推断。
波雷诺夫皱起了眉头。现在他才感到自己目前处境的可怕。
他往周围看了看,习惯地用目光搜寻着书架。可是这里没有书架。再说书又帮得上什么忙呢?这不是科学问题,而是道德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书本是无能为力的。
波雷诺夫仍然下意识地翻了翻舱室里唯一的一本书——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本圣经。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句话:“在幸福的日子里你就享受幸福吧,在不幸的日子里你就思考吧。”
波雷诺夫懊恼地把书一扔。书本落地的声音恰好被门外的嘈杂声盖住了。“进去!”一个粗鲁的声音说。舱门被踢开了,一个姑娘被野蛮地推了进来。波雷诺夫刚跑过去把她扶住,舱门就关上了。
三、克丽丝
“是您?!”
波雷诺夫松开手。姑娘的蓝眼睛里闪着既惊恐又快活的光芒,下巴颏上凝结着一道血污。
“怎么,他们打您了?”波雷诺夫问。
“打我?这……”她摸摸下巴。“您是指血吗?这是我自己咬的。我咬住嘴唇,免得大叫起来……没事儿。您呢?您……”
“您不看见了吧,一点事也没有。”波雷诺夫简直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其他人呢?”
“全都单个儿地被带走了。我是最后一个。我还以为……”
“他们一定弄错了,怎么能把您带到这间屋来呢!”波雷诺夫想去敲门。
“没必要!”姑娘抓住他的手说。
“为什么?”
“您怎么不明白!”她绝望地说。“那又将在通道里和那些……”
没有必要解释了。
“可是,如果能同自己人在一起,不是更好些吗?”
姑娘觉察到了波雷诺夫那很不自然的目光。
“同您在一起也一样!您……”她皱起了双眉。“不,不一样……同您在一起更好些。您像我们那些人,您不会哭天抹泪……”她猛地抬起头:“你要我给您下跪吗?”
“你说到哪儿去啦,孩子!”波雷诺夫不知所措了。
“别叫我孩子!我已经是大人了……就把我当作您的妹妹吧。就这样办……”
“这一要求是不是太高了?”波雷诺夫心想。“不过,这姑娘是对的,现在顾不到这些小节了,而且她看来得很有性格,竟冲过来掩护我,傻姑娘!没什么,就这样吧。不过我倒想知道,干吗把她带到这里来……不近情理……不近情理的事越多,对某些问题就越难理解,这就是他们的算计。哼,咱们走着瞧,看谁斗过谁……”
“就这样吧……”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您叫什么名字?”
“克丽丝。您可以对我以‘你’相称。愿意的话,也可以骂我。”
“干吗要骂你?”
“不知道。”她慌乱地瞧瞧四周。“以防万一。”
她脱下鞋——这一来,她还没有波雷诺夫的肩膀高了——跳到床上,把垂在前额上的头发往后一甩,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这是女人特有的本事: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毫不拘束地为自己安排一个舒适的窝,三下两下,窝就弄好了。
“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她突然问,睁得大大的两只眼睛里又充满了恐怖。
“我也想知道……”波雷诺夫咕哝道。
“我简直没想到会落到海盗手里。您是干什么的:商人?工程师?”
波雷诺夫告诉了她。
“啊!”克丽丝兴奋地叫道。“那我们可就得救了!”
“为什么?”
“很简单。心理学家不是会催眠术吗?等匪徒进来的时候,比如送饭来的时候,您就把他催眠了,激光枪归你,手枪归我——我会放枪!咱们就去夺取驾驶室和……”
波雷诺夫大笑起来。
“您笑什么呀?我说蠢话啦?”
“不,克丽丝,你说得对,”波雷诺夫不再感到拘束了,“但你把一个普通心理学家的本领想象得太大了。”
没有必要给她解释催眠学的理论。不错,他听说过某些研究者有瞬间催眠的本事,要把他们搬来就好了。而他的本事,很遗憾,太有限了……不过,她说得对,这种本事能派上用场……
“遗憾,”克丽丝失望地说,“不然的话就太好了……不过,咱们还能想出别的办法,对吧?”
“一定能,克丽丝!”
半小时之后,波雷诺夫对这个姑娘的情况已知道得很多了,比他希望知道的还要多:她怎么厌倦了大学生活和没有生气的小城圣克拉拉,怎么强迫父亲让她到他所在的火星上去,她有一个多么忠实的朋友——牧羊犬奈特,为什么她不喜欢那些把爵士乐放得震天响的男孩子以及她为什么爱吃糖。还了解到:别人都说她的性格有点古怪;她希望将来当一个动物学家;她最喜欢的作家是海明威、契诃夫和埃克久贝里;她讨厌政治;她同情傻瓜,因为他们实际上是残废人;她不怕死,因为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不会死……
波雷诺夫越来越对她的坚毅性格感到震惊,刚才发生的事好像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仍然是她——直爽、坚定、有棱有角。波雷诺夫躺在床上听她讲述,为她的天真感到可笑,心里想:多么可爱的性格!他觉得,他仿佛早就认识她了,同时又感到遗憾,遗憾她不是她的妹妹。不用怀疑了,克丽丝不可能是居斯曼的工具。
但他很快发现有一点他估计错了:刚才发生的事并非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感到冷,盖上了被子,开始打寒战。显然,她的坚毅只是精神上的,而肉体上……要知道,连他都感到精疲力竭了……
“睡觉吧!”他打断了她。“我和你都需要休息一下。”
“可我们还没有订出解救计划呢!再说,我并不累。”她执拗地说。
“可我累了。”
“是吗……既然这样,那我也累了。”
她把脸颊枕在手上,闭上了眼睛。
波雷诺夫躺在床上,久久地听着姑娘不那么均匀的呼吸声,心想,现在他又为另一个人的生命承担着责任了,这既增加了他的负担,同时也增加了他的力量,因为从现在起他就有了一个帮手。要是贝格尔也在这儿就好了,那海盗们就完蛋了:为同一目的而联合起来的三个聪明人能战胜十个海盗。得了,别去想这种不现实的事,还是考虑考虑怎样用自己唯一的武器——用知识去战胜激光枪,去战胜并不愚蠢、对心理学也并不外行的居斯曼吧!
船舱被飞船发动机的运转声震得微微颤抖着。根据发动机均匀的嗡嗡声可以判定,海盗们没有继续加速。看来他们确信,即使有追击者也已被远远抛在后面,他们将顺利地躲到小行星带,到那儿以后,哪怕找上十年也找不到他们。比起过去的海盗来,他们有着无比优越的条件,因为地球上的海洋面积虽说很大,但和太空相比却是微不足道的,他们的海盗活动不会有多大的风险,可以不受惩罚地再这样抢劫两三艘飞船。然后呢?然后就偷偷地回到地球上。有偷偷回去的方法。这一来,旅客们的尸体将永远在太空中飘游。而地球上则会出现一些腰缠万贯、道貌岸然的富翁,他们将在海边的疗养胜地怡然自得地晒太阳,谁也不会知道他们是杀人犯。
“不,”波雷诺夫对自己说,“牺牲品不会只是死去的旅客,还会有另一类牺牲品。那么,这些糊涂虫难道不明白他们每个人头上都悬着定时炸弹吧?有人明白,有人不明白——就要在这上面做文章……要善于利用这一点!一定要利用这一点!太好了!现在可以睡觉了……”
第二天,他们的情况没有任何变化。第三天也如此。好像把这两个囚犯给忘了。只是每天送三次饭来——早饭,午饭,晚饭,总是两个匪徒一起来。波雷诺夫几次想同他们谈谈话,他们都不答理。当电视机关上的时候,两个囚犯就像来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岛上。与外界完全不通消息,寂寞和安静使人感到压抑。波雷诺夫怀疑这是匪徒们故意搞的鬼。不过,他倒无所谓,如果说太空生活教会了他什么的话,那就是学会了耐心等待而不丧失斗志。他只是为克丽丝担心。
囚徒生活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过得却也很快:尽管他们每天都在交谈,但当有一天突然进来一个匪徒要带走波雷诺夫时,两个人都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谈似的。
波雷诺夫被押着往驾驶舱走去。快走到门口时,他看见一个人正从那里面出来。
“贝格尔!”他认出了值班驾驶员。
贝格尔猛地一惊,差点跌倒。波雷诺夫发现他的脸红了。
“贝格尔!”他又叫了一声。
“不许交谈!”押解他的匪徒说。两个人擦肩而过时,贝格尔眼眼望着别处,急匆匆地低声说:“策略的需要……您也同意吧……他们的态度很强硬……”
他说罢加快了脚步,缩着脖子,那模样一点也不像豪爽的瑞士人了。波雷诺夫不由得怔在那儿。匪徒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他才清醒过来。
驾驶舱门口仍然亮着“闲人禁止入内”几个荧光字。波雷诺夫走了进去。
仍然和上次一样,驾驶舱里光线昏暗,各种仪表的表盘闪着荧光。观察屏的功率调到了最大限度,千万颗不会眨眼的星星正望着舱里的人们,明亮的银河仿佛伸手可及。
居斯曼背朝控制台坐在第一驾驶员的圈椅里。星光把他那瘦骨嶙峋的面孔映成了银白色,只有眼窝像是两个椭圆形的黑洞。
屋角模模糊糊地晃动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闪亮着激光枪的枪口。
“请坐,波雷诺夫。终于得到安慰了,对吗?”居斯曼的话里暗含着嘲讽。
“你们的如意算盘里有一疏忽之处,”波雷诺夫决定把谈话的主动权操在自己手里,“这一疏忽无论对您还是对我都是危险的。”
“有意思!愿洗耳恭听。”居斯曼讥诮地说,两颗眼珠子在椭圆形的黑洞里闪着光。
“迟早你们得回到地球上去,因为劫来的财富在太空里毫无用处。对吗?”
“就算如此吧。”
“到那时候你们不得不把某些同伙除掉。他也可能被除掉。”他用头指指屋角那个守卫。
“为什么?”
“难道您不明白?奇怪。因为某些人必定会泄漏你们的秘密,这一来你们就完蛋了。所以你们一定会把不可靠的人除掉,以防止发生这样的事。我是肯定会被除掉的。您自己也不保险,因为内讧是不可避免的。”
波雷诺夫聚精会神地盯着居斯曼的脸,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完全符合逻辑。”居斯曼点点头。“可是有一个情况您没有考虑到,这一情况会把您那美妙的设想化为乌有。”
“什么情况?”波雷诺夫故意漫不经心地问。
“如果您接受这建议,以后我会告诉您的。”
波雷诺夫不安起来——这发炮弹没有击中目标。为什么呢?他是故作镇静吗?不是。显然不是。
“就算我是白担心吧。”波雷诺夫说。“不过,既然您要同我作交易,那我就有权提提自己的条件。”
“真的意思。我已经答应保全您的性命了,您还需要什么?”
“第一,我需要得到您的保证:保证所有旅客和全部机组人员的安全。第二,亮你们的底牌!”
居斯曼恶毒地大笑起来。
“您可真幽默,波雷诺夫!真是一个人道主义者!竟关心自己的敌人的安全,哈,哈……别忘了,你们共产党人可是敌视议员夫人、百万富翁这类寄生虫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不关您的事。接不接受我的条件?”
“别逗乐了,我已经够开心的了。告诉您吧,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亮出底牌吧?这没什么,可以,只要您接受我的建议。至于旅客的安全,这与您无关。我唯一的可以答应您的,是保证一个漂亮姑娘的安全。您明白吗?”
波雷诺夫哆嗦了一下。原来如此!一个圈套。看来他们非常需要他。所以把克丽丝当成人质。
“咱们把所有的问题都说清楚。”居斯曼把身子凑到波雷诺夫面前,竭力想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我得预先警告您,这个可爱的姑娘是那个大脑袋合法的猎获物,是我们付给他的报酬。可他有一个坏习惯——喜欢折磨他所爱的姑娘。所以您要明白:作为交换的不是您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的生命。甚至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这样的条件您该满意了吧?”
波雷诺夫愤怒得喘不过气来,看见居斯曼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扑过去拧断那根瘦筋筋的脖子。
“好吧……我接受……”他决定制造一个自己已被制服的假象。
“您同意当我们的医生啦?”居斯曼急不可待地问。
“对。”
“把您的信仰也一块儿放弃了,好吗?……啊,我这是开玩笑。”居斯曼根据波雷诺夫脸上的表情,明白自己太过火了。于是赶紧把手一挥改口说。“好,一切问题都圆满解决了。为了表示庆祝,来杯白兰地怎么样?”
“不用。”
“那就下盘棋吧?”
“可以。”
“太好了!”
居斯曼打了个响指。守卫出去了。居斯曼直起身子,把一只手插进了口袋里。
“用不着提防,”波雷诺夫说,“我不会掐死您的,只要您履行诺言。”
“我说话算数,不过我并不怕您。”居斯曼目空一切地说,但并没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
守卫把棋具拿来了,两个人便开始下棋。波雷诺夫下得心不在焉,竟把王后给丢了,只好认输。这一来,居斯曼更加得意了。
“顺便给您看一件东西。”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晃了晃。“看见了吧?这是录音机。我们这次谈话的录音,经过整理后将被收入一盘总的资料带。一旦我们失败了,它将是人们所能得到的唯一的证据。您大概不会忘记,我们的谈话中有几个地方是非常有意义的。比如:‘您同意当我们的医生啦?’‘对。’‘那就下盘棋吧?’‘可以。”我对您是非常坦率的,希望您对我也如此。”
当波雷诺夫回到自己的舱室时,克丽丝立即扑过来抱住他,哭着说:
“真好,你活着回来了……”
“要是她知道了我的行为呢?”波雷诺夫恐惧地想。
四、海盗的基地
他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只是没有谈那个大脑袋匪徒以及她已被当作人质的事。她皱起眉头,用双手托着下巴听他讲述,除了信赖和专注之外,波雷诺夫从她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东西,既没有谴责,也没有赞赏。波雷诺夫渐渐对她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他甚至暗暗叫苦:“唉,你要是个成年男子的话,我就会猜到你的一切心思了。可你却是个孩子——一个难解的谜!”
他本来不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但办不到。
“我的祖国的历史上有这样一段故事。”他说,竭力不去看克丽丝的眼睛。“很久以前,一个强大而残暴的汗国占领了罗斯,征服了所有的公国。之后汗同时把两个大公叫去,让他们穿过赎罪的火堆。这并不是为了羞辱他们,而只不过是一种宗教仪式。第一个大公按照汗的吩咐穿过去了。第二个大公拒绝这样作,于是被砍掉了脑袋。人们已忘记了这个大公的名字,但对那个穿过了火堆,而从汗那里争得了可以接受的和平条件的大公却永远的不会忘记,他便是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他战胜了瑞典人和日耳曼人,是我国的民族英雄。他当初穿过火堆……”
“他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我明白。”克丽丝打断了波雷诺夫的话。“可是,如果他的妥协后来被证明毫无用处,他又会成为什么人呢?”
“站在一边评论总是容易的,”波雷诺夫掉开了目光,“非常容易。”
“别这样!我……我并不想……并不想委屈你……”
她低下了头。
“你说到哪儿去啦!”波雷诺夫装做满不在乎地说。
“我只是想……”她抬起头,挑衅地看着波雷诺夫,“只是想,我们必需战胜居斯曼,别无选择!”
波雷诺夫还想说点什么,但马上明白,已经不需要任何解释了。
他们仍旧被关在那间舱室里。谁也不来打扰波雷诺夫,既没有把他当成俘虏来传讯他,也没有把他当作医生来请他治病,只是给他们送饭的匪徒不再沉默不语了。
经常来送饭的是两个在各方面都恰成鲜明对比的匪徒。先进来的是个名叫格列戈里的浅色头发、浅色眼睛的盎格鲁萨克逊人,他用自己那高大的身躯堵住整个门框,极其无礼地把屋里扫视一遍,然后才让提着饭盒的阿明进来。阿明则个子矮小,而孔黝黑,态度冷漠,两道紧锁的浓眉使他的神情显得非常忧郁。在他往桌上摆碗碟时,巨人格列戈里就站在门口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里的激光枪,仿佛是无意地忽而把枪口对着波雷诺夫,忽而对着克丽丝。对正在桌前忙碌的阿明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态度。一次,当阿明把一只叉子掉到地上弯腰去拾时,他竟随随便便地在阿明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把他踢到了桌子底下。这使格列戈里大为开心,而被踢者则毫不动气。
波雷诺夫利用一切机会使这奇怪的一对开口说话。这种努力在阿明身上收效不大。看来,这个被吓傻了的没有文化的农民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除了绝对服从和准确执行所得到的命令外。仿佛是某种魔法把他从中世纪弄到这艘超现代化的宇宙飞船上来了。
格列戈里的见识则要广得多。他得意洋洋地回忆他所参加过的新殖民主义战争,回忆曾在那儿寻欢作乐的小酒馆。这个世界上唯一欣赏他的人就是他自己。他为自己强健的肌肉,为自己的种种奇遇,为自己的勇敢和残酷而感到骄傲。这使克丽丝感到愤慨。她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波雷诺夫对这些肮脏的事情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心理学家的职业兴趣。”他半开玩笑地说。“他是一个很意思的智能人的标本,难道不是这样吗?”
“一个匪徒而已。”
“阿明也是匪徒。但他们有哪些区别,又有哪些相似之处呢?”
“我不相信阿明也是匪徒。他是那样可怜!”
“如果命令他去掐死一个孩子,他,你那个可怜的人,会去的。”
“我不信。”
“但愿我估计错了……你在这一点上是对的,即他自己不会去掐死孩子。就像一个机器人,没有给它输入某种程序,它自己不会去干某件事。”
“他是人,不是机器。”
“受到侮辱无动于衷,已经不是人了。”
“我对你如此细致地询问这两个人感到很不愉快……”
“不,克丽丝,你感到不愉快的是我当着你的面往狗屎堆里钻。可我必须这样干。我要让格列戈里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怎样烧杀掳掠,连老人孩子也不放过。我要从阿明的沉默中听到比格列戈里的烧杀掳掠更可怕的东西,需要这样。”
“那就请允许我在他们讲述的时候塞住耳朵。”
不过,克丽丝不善于久久地生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又恢复了对波雷诺夫的理解。
飞船终于开始减速。经过几次平稳的震荡之后,船体开始颠簸起来。这一过程持续了三小时左右。后来,发动机的轰鸣声沉寂了。波雷诺夫把烟灰缸往上一抛;烟灰缸没有悬在空中,而是慢慢地落到了桌子上。
波雷诺夫和克丽丝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都想着同一个问题:他们在匪巢里将受到什么样的接待。
船上乱哄哄的,脚步声、说话声和吵嚷声响成一片。却没人来带他们,仿佛把他们给忘了。只是当一切声音都平息下来后,格列戈里才从舱门外伸进一个脑袋说:“出来!”
“这个小行星叫什么名字?”波雷诺夫站起来问。
“上帝的天堂!”格列戈里不满地讥讽道。
波雷诺夫希望能看见哪怕是一个旅客,却大失所望:他们是走在空空的飞船上。来到隔离舱后,开始穿密闭服。趁格列戈里正在戴头盔的时候,波雷诺夫抓住机会飞快地问阿明:“其他的旅客呢?”
“真主会保佑所有的人。”阿明几乎连嘴唇也不动地小声说。
隔离舱的外门打开了。连波雷诺夫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致:深邃的星空中挂着三个像残缺的镜子似的小月亮。正对面是小行星的黑色山峦,山峦笼罩在锯齿状的火环里,火焰在锯峰之间跳跃着,像燃着一支支石头蜡烛。当耀眼的太阳刚刚露头时,波雷诺夫急忙放下护目镜,并转过身去用手掌遮住克丽丝的眼睛。这时,耳机里响起了格列戈里的大笑声,原来没有经验的阿明忘了放下护目镜,被阳光灼伤了眼睛,痛得他直抽搐。
当他们沿着舷梯往下走时,阳光已把小行星的大地弄得光怪陆离:这里亮得耀眼,那里漆黑一片,这里是明亮的光带,那里是破碎的黑斑。不过,波雷诺夫的眼睛是经过训练的,在这似乎不成形状的大地上,他惊异地发现了一些显然是人工垒成的石头建筑。不仅如此,不知从哪儿还冒出来一种气体,像一根闪光的腰带似的绕着小行星。
他想仔细看看那些奇怪的建筑,但舷梯很快就走完了,下到地面后立即就走上了一条夹在高大岩石之间的道路,所以只能看见那条由气体组成的银色光带和那三个小月亮。
道路通到一个高耸的崖壁前时,进入一个岩洞。他们一走进洞里,拱顶上立即亮起了电灯。由于刚从耀眼的阳光下走进来,所以电灯的光亮显得很微弱。岩洞陡直地向下延伸,尽头是两扇很大的门。格列戈里举起双手说道:“以上帝的名义!”
门扇缩进了石墙里。
“原来是暗语!”波雷诺夫心想。
隔离室像个洞穴,只是地下铺着金属板,磁性鞋底立刻被吸在上面,这一来,人们便又有了一种类似重力的感觉。
“常有陨石落在这个行星上吗?”波雷诺夫一面摘头盔一面问。
“多极了。”正在脱密闭服的格列戈里回答。
“那你们在地面上搞建筑可不明智。”
“什么建筑?啊,工厂……那不关我的事。”
“关谁的事呢?”
“别问这个,大夫!”格列戈里审视地看着心理学家说。“喂,将来您的药房里有酒精吗?”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酒精?不知道……怎么啦?”
“我知道会有的。给我点,行吗?”
“经上面批准给,还是偷偷给?”
“聪明人是不提这样的问题的。”
格列戈里的浅色眼睛里没有半点难为情的神色。阿明的在场没有使他感到丝毫不安。不过,他显然急于结束这个谈话。
“一言为定,好吗?”
“您来看病时,咱们再商量。”
格列戈里使劲摇着头说:“那里没法谈话。就在这儿说定吧。”
“为什么没法谈话?”
格列戈里神秘地笑了笑。
“到时候您自己会明白的。快决定吧,大夫!”
“我已经说了:以后再商量。”
格列戈里像看一个傻瓜似的看了看波雷诺夫。
出了隔离室后,他们沿着凿在石壁上的梯级继续往下走。在修建这个地下基地时显然很注意经济原则,所有的地方,只要可以,石头全都裸露着,这就使得地下室像是一座古堡。要不是头上亮着电灯,脚下踩着成几何图形的梯级,还以为时间倒退到了中世纪呢!
波雷诺夫以为一路上将看到许多东西,谁知所有的门全关着,整个基地好像是空的。有好几次,当他们走到一堵石壁前眼看没有路的时候,格列戈里便走过来冲着石壁低声说几个字,石壁立刻就让开了——或者退到一边,或是升了起来。波雷诺夫更为不安了。这不像是海盗的基地。修建这种规模的地下基地,即使抢劫十艘飞船也收不回成本。再说,海盗在这儿盖工厂干吧,无论生产什么都毫无用处。花了那样多钱,可目的何在?这里面隐藏着什么罪恶计划?修建这个足能抗住核炸弹的巢穴,养着这么一帮子匪徒,极其不明智地抢劫和平飞船并扣押机组人员——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干的?
同飞船的那间舱室相比,天花板上装着两支日光灯,还露着一个空调器的屏蔽网,两个床垫直接放在金属地板上。没有桌子。再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未必还放得下一张桌子。
克丽丝慌乱地四面顾盼。在路上时她一直拽着波雷诺夫的胳膊。小行星光怪陆离的景色、神秘的地下迷宫、阴森的牢房——这一切显然把她摧垮了。
“从这里更难……”
波雷诺夫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并用眉毛的动作指指天花板。她立刻不作声了。在空调器的屏蔽网后,不知什么东西在闪着微光,波雷诺夫毫不怀疑那是暗中监视他们的电眼,暗藏的窃听器会录下他们即使是小声的谈话。
克丽丝苦笑了一下。波雷诺夫理解了这一苦笑的含义:从现在起,他们如果想谈什么重要的事,只能互相揣度了。
两个人沉默不语地面对面坐下来。他们已被剥夺了最后一点自由——即使是囚徒也有的交谈自由。
电磁门闩轻轻地响了一下。两个人一惊。
“请出来,大夫!”
波雷诺夫向克丽丝点点头。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
格列戈里把心理学家带到一个长长的混凝土走廊的尽头,停在一间门上写着11号的屋子前。
“委托我正式通知您,大夫,”格列戈里说,“这是您的医疗室。屋门在听到‘药房’这个词时便自动开启,请记住。贵重药品在保险柜里。”说到这里时格列戈里别有含义地看了波雷诺夫一眼。“保险柜的门锁只听从您的声音,您说‘芝麻’,它就会开启,听清了吧?您的住房的开启暗语是‘晚安’……”
“这么说,我随时可以从那间牢房里出来?”
“可以。午饭时间是13点到13点30分,在7号房间。早饭也在那儿,时间是……”
“那间屋也有开启的暗语吧?”
“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可以自由出入。就这样吧,现在有人找您看病来了……”
格列戈里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高声哼唱:
远方的世界,
熊熊燃烧的村庄,
远方的世界,
满天的星光……
波雷诺夫还没来得及把各种医疗用品检查一遍,门外就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接着便走进来一个神情忧郁、身子瘦弱、邹巴巴的工作服胸兜里插着一支试电笔的男人。他站在那儿,眼镜片闪闪发光,一双眯缝着的聪明的眼睛极其无礼地审视着心理学家。
“我叫埃利贝特,”他忧郁地说,“是电子工程师。他们都叫我总工。这里的混蛋们没有一个人理解我。”
“请坐。”波雷诺夫说。“哪儿不舒服?”
埃利贝特苦笑了一下。
“失眠……服一片药——睡不着。辗转反侧。服两片药——睡不着,痛苦不堪。服三片药……这样下去大概离死不远了,对吗?没有一个人能弄清我是什么病,没有……”
“别着急,我来试试。您会重新睡得香香甜甜的。”
“是吗?难道在这里能睡得香香甜甜?”埃利贝特嘲讽地把嘴一撇。
他像老头那样拱腰驼背地坐下来。
“讲一讲您的病,从头讲起。”波雷诺夫把诊断器推到病人跟前。
“没什么好讲的。曾经是一个聪明的笨蛋。受他们雇用,就上这儿来了,来不久就失眠。毫无办法。听说您来了,就来找您看看。没信心,但抱着希望。”
波雷诺夫聚精会神地听着,从他那单调的声音里听出许多东西。心理学工作的经验告诉他,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病人可不那么简单,所患的病也如此。
“过去到过外星吗?”
“没有。”
“失眠很久了吗?”
“快三个月了,可能会永远失眠下去。”
“找前任大夫看过吗?”
“没有。我害怕。想自己对付。”
“怪您自己耽误了。”
“当然怪我自己。相信了,抱着希望……结果大失所望。”
波雷诺夫把传感器安在他的太阳穴和手腕上,转动了一下旋钮开关。诊断结果使波雷诺夫很感兴趣。
“您想念地球吗?”他柔声问。
“地球……”
埃利贝特的嘴角垂了下来,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
“地球……地球上有草地……可有人会把它们毁了。”
“不可能。”波雷诺扶斩钉截铁地说。
“您这样认为?”埃利贝特兴奋起来。“您敢保证吗?……最近几天我的情况很不好,有人认为我的神经不正常……但我认为我是正常的,对吗?只是失眠……”
“只是失眠。”波雷诺夫表示同意。“别害怕,您的精神状态几乎是完全正常的。虽然您这种病即使在地球上也很少见,但您可以工作。”
“我一直在工作。这里的专家无法替换。您能帮我摆脱痛苦吗?”
“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嘛。”
“谢谢。您准备怎么治?”
“我已经说了,这种病很少见。不是一下子就能治好的。我先给您开点药。明天您再来,我需要知道药的效力如何。”
“我愿意相信……”埃利贝特第一次用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看波雷诺夫。“多么希望能看见草地啊!”
“您应当相信,”波雷诺夫毫不客气地说,“不然我就无法保证您能看见草地。”
“草地……绿色的草地……我想看见,我想……”
埃利贝特兴奋一阵之后,又忧郁地诉起苦来,没完没了,像是在说梦话似的。
“别说了!”波雷诺夫站了起来。“病人也应当帮助医生,而不只是医生帮助病人。要控制住自己!”
埃利贝特也站了起来。
“别嚷嚷。我这就控制住自己。我的情况很不好。全部希望就寄托在您身上了——如果还存在希望的话。”
“当然存在,别怀疑。”
其实,连波雷诺夫自己也有点怀疑。
送走病人以后,他开始清理医疗用品。药物的种类很全,医疗器械也很理想。他放了心。桌子的抽屉里面放着前任医生留下的一盘病案录音。他听了听。没什么东西——这儿很少有人生病。就一次刀伤,一次颌骨脱位,都是斗殴造成的……这是什么病?“急基噻中毒……”
基噻!
波雷诺夫坐下来,竭力控制住自己。得了,大概是自己的神经有毛病。基噻在这里有什么用?胡思乱想。多半是某个发音相近的词,这里的工厂生产的可能根本不是基噻。不过,这个神秘的工厂总得有产品啊!如果真是基噻,那就可怕了。
他的思想乱糟糟的,无法集中。囚室般的屋子、电子监视系统、同埃利贝特的谈话、基噻……该散散步去,既然给了他这种自由。
不出波雷诺夫所料,走廊的两旁是用铁板封死的,无法同其他囚徒取得联系。就是说,他仍然只是个俘虏,一举一动都受着监视。(他发现,在他的医疗室和走廊里也装着电眼,有的甚至没有伪装。)
波雷诺夫觉得,他目前的处境就像是钻进了玻璃捕蝇罩里的苍蝇。他既不了解这个地下基地的结构图和匪徒的人数,也不知道在基地里自由通行所必需知道的各种魔法般的暗语。克丽丝的担心无疑是对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要采取什么行动是非常困难的,照匪徒们的说法,则是根本不可能的,当然,只要不失去信心,总会找到办法。
“波雷诺夫,您的午饭时间快过了!如果不想饿肚子的话,快去吃饭!”
声音是从上面什么地方传来的。心理学家皱了皱眉。愚蠢,竟想用这种办法来吓唬人,使人失去斗志!不过应当承认,还是有效果的。
五、亮出底牌
波雷诺夫垂头丧气地走进食堂。猫捉老鼠的游戏还在继续。这是眼下他可以走的唯一的一步棋:让居斯曼为他的狼狈相而感到高兴,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他波雷诺夫如何沮丧地走进给他指定的就餐处。
食堂里就他一个人用餐。食物通过一台升降机从楼上的厨房送下来后,由就餐者自己去取。显然,严格地限定他的吃饭时间是为了不让他在食堂里碰见其他人。可是,像埃利贝特那样的人随时都可以去找他看病,并未限制他们的接触。就是说,这里还关押着其他囚徒,而且不让他们互相见面。
食堂的天花板上突然响起了居斯曼的声音:“现在,当您吃饱以后,正是交谈的好时机,对吧?我要诚实地履行诺言,满足您在谈判时提出的条件。您不是要我亮出底牌吗?我这就满足您的要求。您不会拒绝到我这儿来一次吧?”
“处在这样的境地还谈得上什么拒绝!”
“您明白这一点,很好。格列戈里在门外等您。对了,要注意,他有一个缺点:馋酒。无论如何不能给他酒精。”
扩音器沉默了。
“没什么,”波雷诺夫心想,“我的预料之一得到了证实。”
格列戈里两手插在裤兜里,在门口闷闷不乐地打着口哨。
“闷得慌吧?”波雷诺夫随口问道。
格列戈里耸耸肩。
“肯定是闷得慌。”波雷诺夫作出结论。“应当同居斯曼谈谈,安排您到一个快活地方去。”
格列戈里不解地瞧瞧心理学家,没有吭声。
他把波雷诺夫领到第13号门前,低声说了个暗语。门开了。里面是一道往上的螺旋形楼梯。格列戈里让心理学家走在前面。绕了一圈又一圈,就像是在爬一座钟楼。
旋梯终于爬完了。楼梯间面对着一扇门——唯一的门。格列戈里敲了敲。门自动启开了。格列戈里留在了楼梯间。
“请进,请进,亲爱的!”
屋子里有一面透明的双层玻璃墙,墙外是行星表面光怪陆离的景色:到处是黑白分明的山岩,在一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矗立着一些巨大的立方形建筑,这些建筑波雷诺夫在下飞船时看见过,现在它们没有往外冒气体,但山岩上方的某些地方却笼罩着一层白色雾霭。星光透过雾霭闪闪烁烁。两个月亮在天上不慌不忙地慢慢赶路。
“很美,对吗?”居斯曼问。
他懒洋洋地坐在一张大写字台后面的圈椅里。左边是一个控制台,上面的荧光屏和各种旋钮闪闪发光。此时的居斯曼已既不是温良敦厚的神甫,也不是凶狠残暴的海盗头目。他傲慢地用手示意让波雷诺夫坐下。心理学家坐下了。
“听说,您想让我手下的人快活快活?”居斯曼讥讽地问。
“既然我同意当你们的医生,我就有责任关心人们的健康状况。某些人出现了神经衰弱迹象,在这个太空地下室里这是很自然的。”
“小事一桩!不过,我为您已经开始关心海盗而感到高兴。”居斯曼冷笑了两声。
“人毕竟是人,在任何地方都应当关心他们。”波雷诺夫说。
“对,说得对……好吧,您想个办法让小伙子们快活快活吧。总的说您是对的,呆在这里的确有点闷得慌。”
居斯曼若有所思地搔搔鼻梁。
“咱们言归正传吧。”他突然说,并把身子坐直了。“您无疑认为窗外的那个工厂对普通的海盗来说似乎毫无用处,并为此而百思不解。您别想否认。要知道,我的心理学知识比您丰富得多。”
“我并不想否认。”
“那就好……现在,听我告诉您一件您不可能知道的事。咱们从寒冷的太空中看看我们所热爱的故乡——地球吧!看见了什么呢?纠纷、矛盾、道德沦丧、普遍的惊慌和不满情绪。不错,热核战争的威胁已经减弱了……”
“这是由于我们的努力,而不是你们的。“波雷诺夫为自己打断了这种高谈阔论而感到惬意。
居斯曼不满地把眉毛一扬:“别打断我!……是的,现在热核战争的威胁虽然减弱了,但火星并没有熄灭,矛盾并没有解决,现在人们的生命仍然受着威胁,这一威胁来自未来。惊慌、烦扰、饥饿……”
“全面自动化引起的空前规模的失业……”
“我不是叫您别打断我吗!否则我就什么都不告诉您了!”
“对不起,我以为咱们是在交谈。”
“我讲完了再交谈。现在是我谈!再说我也有这个权利,因为人类的命运掌握在我手里!就是如此。各种矛盾并没有解决,所以现在人类就像几十年前、几百年前、几千年前一样,需要一个救星。甚至比过去更需要,因为科技进步的战车正载着我们疾驰着,而且越跑越快。原子弹之后是氢弹,接着是导弹,遗传病毒,激光武器,地球物理武器!天知道到哪里为止!”
居斯曼喘了喘气,压低了声音。
“特别是地球物理武器。我们的地球上空覆盖着一层臭氧。一旦臭氧层遭到破坏,太阳强烈的紫外线就会灼死所有的生物。可是不知好歹的人类就发明了基噻!基噻能像喝水那样迅速吞食臭氧,一支小小的装着基噻的导弹就可以把英国那样大一个国家的上空搞一个空洞!这是一种连小国也可以生产的廉价的、无法核查的轻便武器。但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它至今未被采用。因为你把敌国烧毁了,敌国同样可以烧毁你。没有一个国家能靠使用基噻武器得到好处。请注意,波雷诺夫,我讲的是国家,没有一个国家能从中得到好处。要是基噻导弹掌握在个人手里呢?如果这些勇敢的人不是住在地球上,怎么样?您猜到了吧?您当然猜到了。这些人就能任意摆布地球。摆布整个地球!而且不会受到惩罚。”
波雷诺夫不禁毛骨悚然。幸好没被居斯曼发现。居斯曼站了起来,搓着手,仿佛整个人类已被他那双干瘦的手掐住了脖子。
“啊,您已经明白了我们的力量多么现实,多么可怕!这就是辩证法。当毁灭性武器积累得太多时,它们迟早会变成可以兑换的钱币,并落到不受任何人控制、摆脱了偏见和良心束缚的人手里。如果他们再怀着某种理想,而且是有组织的、聪明的、无畏的,他们就能主宰人类。而这已经成为现实!我,我就主宰着人类!”
“您想主宰一个已烧焦的地球吗?”波雷诺夫说,他生怕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居斯曼高傲地把头一扬。
“上帝把这一武器交到了他的忠实的儿女们手里。把地球烧焦?绝不会。我们是拯救地球。有那么一天——这一天已经不远了——我们将宣布自己的权力。人们将会明白,我们不是在开玩笑。对那些犯傻的人当然要给点小小的教训,让他们亲眼看看我们的力量。不过,但愿不会弄到这一步。我们不是恶人,我们与人为善。”
“既然目的是靠恐吓和暴力手段达到的,那这一目的本身显然就是肮脏的。”
“这是理想主义者的理论。我们不是用自己的权力来建立恐怖统治。我们要在地球上建立保守的社会主义!”
“什么?!”波雷诺夫大吃一惊。
“您被吓坏了吧?太好了。我们早就料到,像您这样的人首先会张惶失措。不过别急,听我往下讲。人类自己会支持我们。自己!因为我们首先要做的事就是销毁任何武器。全球性地销毁!我们要实现你们的纲领,哈哈……难道您认为人类不会喜欢那些给他们带来了永久和平、使他们摆脱了战争恐怖的人吗?他们会加倍地喜欢我们,还因为我们将把过去用以制造武器的钱用来生产粮食!
“您会反驳说,您的朋友们将很快找到制服我们的方法。不,来不及了。因为我们的第三个口号是:停止科技进步!您又被吓坏了,是吗?可是亿万普通老百姓将支持我们。因为对他们来说,科技进步首先就意味着核武器、地球物理武器和其他毁灭性武器的发明;科技进步就是使他们失去工作的生产自动化的出现。他们把这种进步恨透了。他们自己——请注意,自己!——将起来捣毁实验室,烧掉科技书,打死科学家。”
居斯曼停了停。
“这样,科技进步就会停止,反对我们的人就会被捆住手脚。这不是策略,而是战略。保守主义——多么伟大的词!上个世纪人们并不害怕仰望天空。是科技进步使天空布满轰炸机和导弹。过去大家并不为人类的命运担心,不会做放射性污染的噩梦。是科技进步使人们不寒而栗!所以,保守主义万岁!”
波雷诺夫此刻已不再打断居斯曼。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希望被演说所激动的居斯曼会说出某种多余的话。看来有可能。居斯曼满脸通红,鼻翼不停地扇动,眼睛里闪亮着勉强抑制住的怒火。
可是,居斯曼却突然控制住自己。他默默地看了一眼波雷诺夫,从放在桌上的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块糖扔进嘴里。
“这一哲学很有趣,虽然并不新鲜。”波雷诺夫见居斯曼已渐渐平静下来,便说。“但我看不出这里面有切合实际的纲领。”
居斯曼一面嚼着嘴里的糖块,一面满意地点点头。
“您的问题证明了,普通人理解不了天才的思想。老百姓想要的是什么?是稳定、面包、安全。是某种信仰。是光明的前途。这就是我们的切合实际的纲领。”
“信仰上帝?”
“对。不过是现代上帝,宇宙上帝。您正确地领悟了主要的东西。信仰,是我们纲领的基础。越是深入地研究人,就会越清楚地看到:对一个人来说,信仰是不可须臾缺少的空气,信仰什么并不重要。否定信仰也是一种信仰。今天任何一个笨蛋都会说:‘不存在上帝。’这就是宗教的致命缺点。而我们的上帝将是现实的、看得见的,他能给人们带来面包、稳定、安全和光明的前途。”
“这个上帝就是您啰?”
“啊,不!虽然希特勒的例子证明,在我们这个文明时代人要当上帝也并不太难。但这种上帝除了尊严之外缺点太多。首先,他有民族属性,这就会使其他民族不满。第二,他会死,这就很糟糕。第三,这种上帝并不新鲜,人们已经有过某种教训,这点应当考虑到。而我们的上帝将是没有任何缺点的,因为这是宇宙上帝!”
居斯曼两手撑着桌子,向波雷诺夫俯过身去:“您不明白吗?看来您没有明白。太好了。这说明我没有弄错。通过您可以检查一下微不足道的少数人的反应,我们的逻辑,你们这种人将是我们最大的反对者。就是说,您不明白?太好了。告诉您吧,我们的上帝——就是外星人!”
“他得了神经病。”波雷诺夫心里想。
“啊哈!”居斯曼洋洋得意地叫道。“您竟如此呼惊,竟怀疑我是不是得了神经病!不,我很正常。只有你们这些人才高唱‘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而一般人却打心眼儿里盼着能出现一个强有力的人,这个人能代替他们思想,能指挥他们,能使他们免于自己作决定。就是如此!至于这个人的象征叫什么,是叫上帝还是叫外星人,这无关紧要!”
“那何不把他公开叫做新法西斯元首呢”?波雷诺夫冷笑道。
“不行,这个称号已经声名狼藉了。那我们就会遭到毁灭性的批评。”
“你们又如何具体地玩弄这套‘外星人’的把戏呢?”
“这并不复杂。他们,也就是我们,将通过……通过什么人下面再谈。总之,他们将宣布说,他们早就注视着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人们不会忘记神秘的飞碟),认为现在已到了不得不干预的时候了。但他们是人道主义者,非常人道,绝不想改变地球上现存的政治制度、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也不会干预地球上的阶级和民族斗争。他们要下的唯一命令是:解除武装。必须解除武装,因为武器已成了对人类生存的最大威胁。人道吗?非常人道。绝对符合关于高度文明社会的神话的精神。当然,他们将以能破坏地球臭氧层的基噻导弹相威胁,以保证这一命令得到执行。然后,他们将只提出建议。建议暂时停止(实际上是永远停止)科技进步。建议人类遵从他们的建议,以便把地球建设成一个天堂……”
“隐身的宇宙上帝是没有诱饵的鱼钩。”
“小事一桩!必要时我们可以让他们在电视上露面。到时候,哈哈,地球上的观众将会看见一片电磁云,看见外星上的动物和风景……您知道谁将代表外星人讲话吧?您以为是我?从这个基地上?完全猜错了。让人类看见基地就会露馅儿。不。代表外星人讲话的将是……坐稳了!……将是您!”
“我?!”
“当然不是您一个人。‘安提诺乌斯’号的全体乘务员和旅客都被外星人请去了(人们不会忘记这般艘飞船的神秘失踪)。外星人决定同地球人的代表面谈一次。这些代表对外星人的英明和人道感到欢欣喜舞,于是自己——请注意,是自己!——请求他们干预地球的事情,并成了他们的使者。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
“要是旅客不同意呢?”
“第一,旅客里面有我们的人。第二,大多数旅客已经同意了。第三,我们可以说服其余的人。即使少几个人也无关大局。但我们非常希望您能参加。为什么呢?因为您是旅客中唯一的共产党人,而且有点名望。除此之外,我们也需要聪明的合作者。非常希望能听到您的意见。”
“还有什么意见可谈呢,既然你们这个计划注定会失败。”
“请问,为什么?”
“原因有上千条。你们会被识破的。而且很快。”
“就算被识破了,又怎么样?希特勒也被识破了,可这对他并没有妨碍。”
“您忘了我们的外星站,忘了我们在其他行星上建的居民点和宇宙舰队。很难发现你们,这是你们的优势。可是你们同样难于发现前来寻找和消灭你们的人。”
“这点我们考虑到了。不可能。”
“最后,这是主要的,你们还忘了你们所依靠的只是那些市侩,是他们的心理特点。这种心理特点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自私自利’、‘弱肉强食’。而且有这种心理的人在地球上已越来越少。就是说,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难道您讲的这些做法是有力量的表现吗?不。这是讹诈,是绝望的挣扎。派您到这儿来的人——别故作惊讶,你们就是被派来的——派你们到这儿来的人想得不错;让他们,也就是你们,让他们去吧。他们要是失败了,与我们无关;要是成功了……他们以为你们的成功能拯救他们。救不了!人类渴求自由、反对人压迫人的愿望是不可扼止的。历史上的残暴政权中,您要能给我举出一个长命的例子,我就承认我错了。您一个也举不出来。顺便说说,你们自己也受到你们这个孤注一掷的冒险计划的威胁。一切秘密终会水落石出。您知道到那时等待着你们的是什么吗?”
居斯曼听着,面带高傲的微笑。当波雷诺夫讲完后,这个老奸巨猾的诡辩家第一次没有反击。
“您这番蠢话使我大为扫兴。”沉默一会儿后,他说。“不过,我是一个宽宏大度的人。这么说,您拒绝与我们合作啰?”
“他着急了。”波雷诺夫暗忖。
“眼下我既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现在轮到波雷诺夫懒洋洋地坐在圈椅上了。“我习惯于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作出决定。记得咱们前两次的谈话吧?经过慎重考虑后,我改变了自己一时冲动作出的决定。现在我也需要慎重考虑一下,需要分析分析您的论据,这里面有许多重要的东西。您准备给我多少考虑的时间?”
“不能给您很多时间。快点考虑吧。我希望您能自愿与我们合作。不过,即使您自己不愿意,您也会成为宇宙上帝的使者。但那时您就不是波雷诺夫了。先别走。我让您见识见识。”
居斯曼把控制台上的一个按钮揿了一下。控制台边上的一个荧光屏亮了,上面是一排排高傲地直指天空的尖头导弹。导弹的数量很多,擦得锃亮。
居斯曼换了一个画面,现在荧光屏上是工厂的车间,装配线上站着许多人。波雷诺夫从中认出了几个“安提诺乌斯”号的旅客。左边站着无畏的自由主义者贝格尔,他正用单调的动作往导弹的弹头里装填一种半透明的黄色胶囊。
“其他人的命运并不更好些。”居斯曼说。
“我们太无忧无虑了,”波雷诺夫想,“对隐藏在未来世界里的毒瘤太掉以轻心了!”
“我考虑考虑。”他说。
格列戈里把他带回了住处。他刚进门,屋子里的灯就亮了。克丽丝不在屋子里。
六、老爷和奴隶
不知为什么,生活总是变化万千。各种事件忽而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忽而又沉寂了。时间那样单调而平静地流逝着。
仿佛谁对波雷诺夫都不再感兴趣了。只要愿意,他可以随时从囚室出来散散步,或是去医疗室呆几个小时,居斯曼好像已忘记了他的存在。但波雷诺夫没有上当。他知道,这不过是一种新的诡计:用无所事事和紧张的等待来折磨他,然后来一个突然袭击。那个奇怪的电子工程师又来过一次。谈得不错。但从此便没有再露面。这使波雷诺夫有些担心。
两个匪徒来看过病,但说话很谨慎,波雷诺夫没从他们那儿了解到任何东西。
如果居斯曼知道波雷诺夫为什么那样仔细地清理医药用品,一定会警惕起来。但波雷诺夫成天都在他的视野里。心理学家极其细心地擦拭灰尘、归置药瓶、检查医疗器械——总而言之,在做一个医生应当做的事。至于某些药物被他装进了衣兜,那是监视电眼所察觉不了的,因为电眼是从两个角度对着屋里,使波雷诺夫有可能在需要时不让自己的手的动作落入电眼的视野。
只有专家才明白几安瓿咪克索那、一小瓶盐水、几个棉花球和一个微型分析器具有多大价值。当把这些东西都拿到手后,波雷诺夫立即做了个小小的试验。他装作不小心把几滴氨水弄到了地上,隔了一会儿后便回到自己屋里,趴在床垫上偷偷观察分析器。分析器上的显示使他高兴万分;不出他所料,地下基地各个屋子的通风系统是连在一起的。
波雷诺夫确信匪徒们不了解咪克索那的神奇力量,否则一定会把这种药用七把锁锁上。所有匪徒对智慧和知识的力量都估计不足。
不过,别高兴得太早。他现在虽然已有了武器,却还不能使用它。通道的分布图、各个门锁的暗语——这一切对他来说仍然是个谜。此外,他还不知道囚犯当中是否有他的同盟者——愿意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同盟者。居斯曼说他总会有办法把他波雷诺夫变成宇宙上帝的使者,这显然不是夸口。心理学的最新成就他波雷诺夫是了解的。一个人动过这样一种心理手术后,便只剩下外貌是原来那个人了。尽管如此,万不得已时他们也会要丧失记忆、动作呆板、笑容像个婴儿似的波雷诺夫,让他在电视里露露面。
波雷诺夫已想出办法如何在需要的时刻让屋里的监视电眼失效,以免引起怀疑但他没来得及利用这个办法……
一次,他走进食堂,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铃兰香水味儿。他按捺住激动心情在食堂里走来走去,想弄清香水味是从哪儿散发出来的。没有结果。他便去传送食物的升降机前取自己的饮食。他抓住绞链,放下分配器,装作是无意地摸摸连接环的凹口。有!他用手指头从那里面抠出来一个小纸团。现在连手指头也闻到铃兰香水味了——这是克丽丝喜欢的香水!
他竭力克制住自己那急不可待的心情,装作若无其事地慢慢吃完饭。直到回到医疗室后,他才把纸团展开。而且不得不重温小学时代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看小抄的技巧。
“安德烈?我活着,安然无恙。同议员夫人(你还记得她吗?)及其他的贵妇人们在一起。她们劝我妥协,但我不愿意。这太可耻了。我们像奴隶一样在工厂里干活。要我们所有的人都参加‘宇宙上帝’计划(你肯定知道这个阴谋)。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同意。于是就把不同意的人带走,送回来时已简直不成人样了。暂时还没有碰我,但我怕……”
下面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数字,但波雷诺夫毫不费力就读懂了。还在飞船上时,他们就约定了密码。
字条期发着浓烈的铃兰香水味儿,克丽丝肯定把整瓶香水都倒上去了。波雷诺夫遗憾地用酒精灯烧掉了字条,并不自由主地想:要是咪克索那的气味能扩散到地下基地的所有房间就好了!
他突然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但他连头也没有回。
“喂,大夫,怎么犯愁了?”格列戈里咚的一声坐在椅子上说。“没什么了不起!想当年我打仗的时候,从来没有犯愁过。”
“找我有什么事?”波雷诺夫懒洋洋地问。
“好事,大夫,好事。您忘了上次的谈话啦?”
波雷诺夫还从来没见格列戈里这样放肆过:两手插在裤兜里,满不在乎地叉开两腿坐在那儿,流里流气地眨巴着眼睛,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气。波雷诺夫意味深长地用眉毛指指冰顶上的监视电眼。格列戈里却哈哈大笑起来:
“监视器出了一点小小的技术故障,大夫!它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我们已达成了协议。”
“原来是这样……故障会持续很久吧?”波雷诺夫又准备投入战斗了。
“得修一个小时,肯定。弟兄们也想弄点酒喝。所以他们给咱俩安排了这次谈话。您想想,三天一瓶威士忌,哪儿够……给点酒精吧,怎么样?”
“好吧。不过,交易就是交易。不能白给。”
“那当然。您要多少?”
“我不需要钱。我需要你们的暗语,需要知道各个房间的布局,需要知道你们有多少人。”
格列戈里的脸刷地变白了。
“这是背叛……我……”
他本能地抓住了手枪。波雷诺夫却若无其事地笑了。
“亲爱的,您知道我干吗需要这些情况吧?”
“想逃跑!可您逃不掉!”
他说罢掏出手枪,并站了起来。
“告诉我,格列戈里,”波雷诺夫仍然笑着说,“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能逃出基地吗?能吗?你明明知道不可能。那你说,我干吗需要这些情报呢?”
匪徒仍旧目不转眼地盯着波雷诺夫。看得出来,他在竭尽全力猜这个谜。
“一切非常简单。”波雷诺夫接着说。“打牌的时候,最好的致胜办法是知道对方的牌,对吗?”
“那还用说。”
“我和你们的头头也在玩牌,也在做一笔交易。可是他已知道我的牌,我却不知道他的。这对我可不利。交易就是交易嘛。”
“是这样!这还不错。”格列戈里重新坐下,但仍把枪拿在手里。“但我干这件事不合适。我自己为这样的事还惩罚过别人呢。”
波雷诺夫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大瓶酒精,拿在手里晃了晃。
“不行,大夫。”格列戈里苦恼地叹了口气。“不行。”
“谁也不会知道。”
格列戈里突然容光焕发:“就这样给我。不然我就去报告,说您想收买我。”
“那你会吃子弹的。为酒精,还为……”波雷诺夫停了停,“还为那小小的技术故障。”
“您想威胁我,坏蛋……”
他握紧拳头,向波雷诺夫逼近一步。
“小心,有人偷听!”波雷诺夫低声说。
这一回格列戈里倒是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他一个箭步跳到门口,猛地把门推开。门外站着阿明。
格列戈里狂叫一声,揪住阿明的脖领把他拖到屋里往地下一扔,随手把门撞上。
“狗东西,狗东西……”格列戈里狂暴地嚷道。“竟敢偷听……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
他踢了阿明一脚。这个可怜虫却并不准备辩解,只是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盯着格列戈里。于是格列戈里又飞起一脚,差点把他踢到天花板上去。即使如此,他也只是恶狠狠地冷笑了一下说:“我要告你……”
格列戈里一下子惊呆了。
“好啊你!”他威胁地说。“你敢吓唬我?像你这样的家伙我弄死了好几百,你想再凑个数吗?”
他说罢抓住阿明的手猛地一拧。阿明痛得连叫也叫不出来,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喘息声,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
“放手!”波雷诺夫叫道。
“不干你的事,大夫。而你,阿明,咱们可要把话说清楚。不好受吗,狗东西?更不好受的还在后头呢!你想告谁?……马上向你们的上帝起誓,说你不对任何人讲!”
阿明瘫坐到地上,眼珠子骨碌碌地打转。
格列戈里稍稍松了松手。
“清醒了吗?快起誓,狗东西……”
阿明唔噜唔噜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不对!”格列戈里又把他的手一拧。阿明痛得呻吟起来。“我知道你们的誓言,不是这样的……”
波雷诺夫听不懂阿明又讲了几句什么话。格列戈里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才把阿明提溜起来,像扔一只小狗似的把他扔到了门外。
“他们全是这样的混蛋,大夫。”格列戈里厌恶地在衣服上擦擦手。“你的听觉倒挺灵!”
他敬佩地看看心理学家。
“你认为他不会去告密吗?”波雷诺夫问。
“不会。他极端迷信自己的上帝。同这些乡巴佬打交道,得知道对付他们的办法。而我知道!得了,把酒精给我吧!”
“你把暗语也告诉我。”
“听着,别把我惹火了!你要再说‘不’,我就把你宰了。就说你想逃跑。明白吗?”
“完全明白。你把阿明的手拧脱臼了吗?”
“怎么?”
“让他来找找我。”
“干吗?”
“我给他复复位。”
“管他呢!我跟你谈正事哩……”
“我给你酒精,如果你让他来的话。”
“嗬!看来你是个热心人……心肠软。好吧,给我酒精,我让他找你。你去给一个死人的手复位吧……”
“什么?”
“没什么。对告密者我自有我们军人的规矩,与你无关。”
格列戈里把自己的水壶灌满酒精以后,便走了,快走到门口时又突然转过头说:“听我说,大夫,我是一个正直的人。今天你给了我酒精,将来你万一出了事落到我手里,我让你死得痛快点。这样咱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谢谢!”
门关上了。
“这就是刽子手的正直!”波雷诺夫苦笑了一下。“而他还为自己的宽宏大量感到得意呢!”
格列戈里没有食言。没过15分钟,阿明就来找波雷诺夫了。
身材矮小的农民仍然很冷漠,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顺从地让波雷诺夫给他治手,复位时没叫一声痛,末了也没说一句感谢的话。当他已经准备离开的时候,波雷诺夫叫住了他。
“你知道格列戈里要干掉你吗?”
阿明眨巴了一下眼睛。
“你不信?”
“我已经起过誓了。”
“这也救不了你。”
阿明不解地用那双冷漠的黑眼睛望着波雷诺夫。波雷诺夫不知如何是好了。
“您为什么要上这儿来?”
“他们答应给我很多钱,我就可以买到土地。”
“你偷听了谈话,格列戈里会打死你。这样你就不会有土地了。”波雷诺夫一字一顿地说。
沉默。
“他是我的老爷。”阿明突然说。
“他是你的什么老爷!你们两个都是奴隶。”
“强有力的人永远是老爷。”
“我也是吧?”
“不,你是弱者。”
“如果一旦证明我比谁都强有力,那我也是老爷啰?”
“对。”
“要是你变得比谁都强有力呢?”
“我也会成为老爷。”
“为什么?”
“从来如此。”
“那我把您变成格列戈里的老爷,怎么样?”
“你办不到。”
“你要帮帮我,我就办得到。”
“我不相信你。你是弱者。”
“原来是这样……不,我不是弱者。我比谁都强有力!你瞧着!”
愈是愚昧,习惯力量越是强烈的人,越容易受心理作用的支配。波雷诺夫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摸摸阿明的肩膀。
“你的手动不了啦!”他非常自信地说。“别想试,动不了。它们被定住了。”
阿明扭动了一下肩膀,想把手抬起来,但两只手就是不听使唤。他眼睛里充满恐惧。这个可怜虫有着根深蒂固的受别人控制的习惯,现在他完全无能为力了。
波雷诺夫卸上了他的手枪。
“你看见了吧?”
阿明一下子跪倒在地。
“你是强者,你是强者!”他叫道。“你比谁都强有力,因为还没有任何人能把阿明变成石头!你是我的老爷,你能打死格列戈里,能拯救我!阿明知道你需要什么,阿明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讲吧!”
“阿明没有弄错,你是个好老爷。快把魔法解除了吧!阿明把一切都告诉你!把格列戈里打死,救出我以后,你会给我钱,很多很多钱,我就能买土……”
10分钟后,波雷诺夫就知道了想知道的一切。
七、决斗
他什么行动都没有来得及采取。门开了。居斯曼像命运之神似的出现在他面前。身后站着一个匪徒。
“够了!”没等波雷诺夫定下神,居斯曼突然厉声说。“考虑的时间已经够多的了。同意,还是不同意?”
“是吗?可我还没来得及……再给我一两个小时……”
他飞快地思索着。是被阿明出卖了?是偶然的巧合?还是被居斯曼识破了?
“奇怪,犹豫不决不是您的性格。”居斯曼像拿破伦似的把两手抱在胸前。“再等一秒钟也不行!同意,还是不同意?”
“不同意!”
一分钟之前波雷诺夫本想说“同意”,以便赢得时间。但他没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和厌恶感,神经受不了了……
“遗憾。津特尔!”
身后的匪徒打了个立正。
“带走!带到刑讯室去!姑娘已经在那儿了吧?”
“在那儿!”
“亲爱的,”居斯曼转身对波雷诺夫说,“先给您看一个少见的场面。您就不可怜她吗?”
居斯曼没来得及闪开,脸上被猛地揍了一拳。可惜狂怒使波雷诺夫的眼发花,打得不够准。匪徒立刻向心理学家扑去,剪起了他的手。居斯曼捂着脸说:“您以为我会……以为我会处死您吗……不!我要等到看您跪在我面哀求我的那一天……会有那一天的!带走!”
波雷诺夫走着,余怒未息。
不过,他仍然下意识地发现身后没有居斯曼的脚步声。他斜着眼往后瞟了一下。匪徒斜端着激光枪,像在地球上押人一样走在他身后两米远的地方。走廊上没有别的人。他突然作出决定。既然这个糊涂蛋不懂得地球和小行星的区别……
当他们经过一间空屋子时,波雷诺夫突然打了个趔趄。往下倒时,他用尽全力朝墙上一推。押解他的匪徒还没回过神来,波雷诺夫已像一支导弹似的飞到他面前,往他的肚子上狠命踢了一脚。匪徒倒在地上,高声嚎叫起来。波雷诺夫在空中截住正往下掉落的激光枪,用枪托往匪徒的脑袋上一击,结束了他的嚎叫声。
警报器拉响了——无疑有人通过电眼监视着他们。波雷诺夫冲进空屋子,用枪托打灭里面的电灯,然后从兜里掏出咪克索那、盐水和棉花球。他把棉花球蘸点盐水塞在鼻孔里,随即敲破了装着咪克索那的安瓿。
波雷诺夫趴在屋角里,把枪口对准屋门。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几个匪徒往屋里探了探头。
“在这儿!快来!”
“喂,出来!”
波雷诺夫没有吭声。他在等着咪克索那起作用。
“乖乖地自己出来吧!不然就用烟把你熏出来!”
“他们会熏的。”波雷诺夫想。“笨蛋才会顶着枪子儿往里冲。一定会用什么玩意儿熏。大概是用瓦斯弹。此刻正等着取瓦斯弹来。”
波雷诺夫悄悄爬到门边,猛地把门整个儿推开,以便咪克索那的气味更快地扩散到走廊里。从门外顿时射进一条紫色光刺,但波雷诺夫已经闪到一边去了。
难以忍受的等待紧张地持续着……
突然,走廊里好像炸了锅。
“翅膀啊翅膀,我飞起来啦!……”
“多少个通道,多少个美妙的蔚蓝色通道啊……”
“你们疯啦……快把蛇拿走……”
波雷诺夫松了口气。“先生们,你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咪克索那吧?现在就知道了!吸吧,深深地吸吧!叫你们做个真正的梦,做个从来没有做过的梦!”
波雷诺夫冲出屋子,用激光枪打掉了天花板上的监视电眼。五个匪徒像瞎子似的在走廊时东跌西撞,全都大张着嘴,像在没完没了地打哈欠。一个身躯高大的匪徒竟把枪口杵到了嘴里,还无心地抠了一下板机。一声枪响。波雷诺夫厌恶地闭上了眼睛。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喷到了他手上、脸上。接着是躯体倒下时发出的沉闷响声。波雷诺夫跑了起来。地下的血差点把他滑了一跤,塞在鼻孔里的棉花球也妨碍呼吸。
后面还不断传来匪徒们的呓语:“我看见了天国……”
“苹果掉下来了……”
“嘿嘿……”
截断走廊的铁板在波雷诺夫说了暗语后,顺从地升了起来。一个两手拿着瓦斯弹的匪徒差点同心理学家撞个正着。匪徒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波雷诺夫掐住了脖子。
波雷诺夫把两颗瓦斯弹装在兜里,沿着昏暗的石梯往下跑。
已没有时间寻找哪儿藏着监视电眼。后面还响着警报器的声音。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敌人多快能明白咪克索那是通过通风管道扩散开的,取决于他们是否能立即启动空气滤清器。
下完石梯后是东拐西拐的狭窄的通道。拐了两个弯后,来到一个井口前。斜井的石头梯级很陡,下面是一扇铁门。波雷诺夫纵身一跳,用身体的重量撞开了铁门。
铁门里灯光通明。屋中央是一张结构怪异的桌子。桌上方的滑车上挂着几根粗绳。屋角有一个铁皮小桌,桌旁的瓦斯炉正噗嗤噗嗤地喷着火焰。铁篦子上放着一些烧红的金属条。一个像蛤蟆似的大屁股男人正在瓦斯炉前忙活着什么。旁边的墙上铐着克丽丝。
听见身后的响声,像蛤蟆似的男人猛地转过身来——原来就是那个大脑袋匪徒。但波雷诺夫没等看清他是谁便开了枪。匪徒撞翻瓦斯炉倒下了,直到死脸上还挂着愚蠢的惊惶神情。
克丽丝在墙上挣扎着,张大了嘴叫不出声音。波雷诺夫狠命地拽墙上系锁链的铁环。铁环却纹丝不动。波雷诺夫无可奈何地往四周看了看,抓起放在桌上的一件像老虎钳似的刑具(其实就是老虎钳),用它剪断了克丽丝手腕上的锁链。
姑娘肩部的衣服被撕破了。他一面整理衣服,一面弯腰从大脑袋匪徒的尸体上取下手枪(波雷诺夫发现匪徒的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抓痕)。
“快,克丽丝!”
可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声。波雷诺夫扭头一看,好像又坠入了一场噩梦:沉重的铁门慢慢地关上了。
“小鸟想飞走……”屋角的扩音器里响起了冷笑声。
波雷诺夫往门口冲去。
“晚啦!”居斯曼嘲弄地说。“你利用咪克索那搞的这场恶作剧很妙,但我预见到你会被自己的崇高感情给毁了。波雷诺夫,现在你已经落入了陷阱,哈哈……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忘记装着电磁锁的门能自动关上呢!眼下你就在那儿呆着吧,等着吧……”
扩音器沉默了。
克丽丝慢慢地把手枪对准自己,傻呆呆地盯着那黑魆魆的枪口。她的下巴变尖了,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镇静点,克丽丝……”
波雷诺夫拨开了抖动着的手枪,松开了克丽丝的手指。
“干这件事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他甚至冲她笑了笑。
他用激光枪烧毁了屋角的监视电眼,然后掏出两个棉花球,润湿后递给克丽丝:“塞在鼻孔里!看来居斯曼没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说罢便单腿跪地,用激光枪对准铁门和墙壁的接缝烧了起来。顿时浓烟滚滚,火花四溅,接缝处渐渐变成深红色,熔化的铁水淌了一地。波雷诺夫不停地烧着,迅速地移动着光束。
“烧不透!”克丽丝担心地说。
“也用不着烧透。能烧坏电磁锁就行……”
铁门抖动了一下,随着一声吱口丑响,打开了一道缝。波雷诺夫立刻往旁边一闪,并把克丽丝拽到身后。他等着外面的枪声。但没有枪声。井口也没露着激光枪的枪口。从远处传来一阵阵叫嚷声,但听不清讲的是什么。看来咪克索那已基本上扩散到了基地的各个地方。
从井里出来后,两个人又沿着石头梯级往上跑。跑到一扇铁门前时,波雷诺夫说了个暗语。但铁门动也不动。
发生了波雷诺夫最担心的事。敌人已经关闭了基地所有的要冲,暗语已失去作用。现在,他俩是出了一个捕鼠笼,又落进了另一个捕鼠笼——无非是比较宽敞而已。波雷诺夫不抱希望地看看激光枪的弹药储存指示表。果不出所料:用来作战还够,用来破坏障碍物就不够了。
“克丽丝,”他绝望地说,“咱俩只好在这里同匪徒们决一死战了。走,回到井里去!那是一个不错的战壕。”
返回斜井途中,波雷诺夫找到并打掉了暗藏的电眼。这一来,敌人便看不见他们,而他们却能看见敌人。
“难道没有希望了吗?”已经趴在井口时,克丽丝突然问。
“是的,没希望了。瞄准左边的通道……别紧张,你握枪的手在发抖。”
“我这就用两只手握着它。匪徒会很快就来吗?”
“不知道。他们现在也许顾不上我们,正在收拾咪克索那造成的混乱局面。可能得等10到20分钟才会来。”
“那我还来得及镇静下来。”
“没问题。你很勇敢。注意,你的枪是喷射式的,没有后坐力。”
“我会注意的。你知道吗,我就是希望能这样死。”
“什么——?”
“希望能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床上。这样就能很快死去,免去等待,免去思想上的重负。遗憾的是早了点。还没来得及好好生活一下。”
“是这样……任何时候死都太早。”
“也许。瞧,我的手不发抖了。”
“应当这样。”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远处的叫嚷声还没有平息。
“匪徒怎么还不来!”克丽丝忍不住了。她紧靠着波雷诺夫,急促地低声说:“吻吻我吧,快……否则我会大哭起来。”
波雷诺夫弯下身子吻吻她那干裂的嘴唇。克丽丝怯生生地回了他一个吻,然后轻轻推开他,像小猫那样沉默了。波雷诺夫的心顿时被一股柔情激动得怦怦地跳了起来。
“不能这样!”他止住自己。“应当多想想即将出现在通道里的人影,想想怎样才能不活着落入魔爪,想想那对准地球的导弹——装着基噻的尖头导弹……”
他终于发现前面好像有个人影一闪,于是端起还没有冷却的激光枪,开始瞄准。
可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电灯全灭了。到处一片黑暗。
“啊!”克丽丝叫道。
“别作声!”波雷诺夫兴奋地跳了起来,仿佛根本没有绝望过。“现在我们占上风了!”
他在黑暗中摸着克丽丝的手,把她拉到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事故吗?”
“有人支援我们,克丽丝……小心点,前面是石梯……”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得见。前面是铁门。断了电,咱们可以通行无阻了……”
波雷诺夫没有夸口,长期的太空工作教会他在任何不可想象地黑暗中辨别方向。第一道铁门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很容易就打开了。
他们摸索着往前走,忽而上坡,忽而下坡,手指头被一些突出物和铁门扎出了血。前面,一些穿着密闭服的匪徒时不时地晃动着手电。呵斥声、咒骂声以及已被咪克索那麻醉的匪徒发出的呓语声此起彼伏,乱成一团。
突然射来一道手电光,他们赶紧趴下了。一个匪徒被波雷诺夫的腿绊了一下,怒气冲冲地打了他一枪托。另一个匪徒又尖叫起来,原来一个被咪克索那弄得失去理智的匪徒竟端起激光枪向他开火。失去理智的匪徒很快就被打死了。波雷诺夫和克丽丝赶紧爬开了。波雷诺夫趁这混乱时刻,往匪徒群里扔去了一颗瓦斯弹。瓦斯弹爆炸了,又引起一阵新的混乱和恐慌。黑暗中响起了枪声,子弹在通道里东蹦西跳。
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匪徒说:“啊,简直是地狱……”
“对,对,当然是地狱!”波雷诺夫附和道。
晃来晃去的手电光和子弹的火光使波雷诺夫更易于辨别道路。走到较为平静的最下层的通道里时,两个人才停下来喘了喘气。
“你在后面掩护我,克丽丝!”波雷诺夫说。
“咱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里应当是车间的出入口。瞧,那不是门吗!”
“小心点,里面有监工!”
“没问题。我倒想知道……”
他把门推开一条缝。一道惨白的亮光射了出来。波雷诺夫松了口气;正如他的预料,工厂有着独立的应急电源。
他等了几秒钟,让眼睛习惯明亮的光线后,才悄悄挤进门去。
车间不大,空中成辐射状的管道往地面投下一条条宽阔的阴影。中轴线上是一排罐子,形状像是巨大的八角形奶油罐。带有防止陨石伞的圆形半透明顶棚罩住了整个车间。顶棚外亮着晦暗的星光。
车间中央,在八角形罐子的底座旁聚集着一堆人。此刻已很难从中认出谁是“安提诺乌斯”号上的高贵旅客了。他们双手包着后脑勺站在那儿,三个匪徒在后面用枪对着他们。还有一个匪徒坐在高高的玻璃岗亭里,从那儿可以看到整个车间。
波雷诺夫朝岗亭里的匪徒扫了一束激光。顿时玻璃碎片四溅。耳旁响起了克丽丝的枪声。也许是她走运,也许她的确会打枪:一个监工倒下了,连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
“举起手来!”波雷诺夫大吼一声,同时冲到了一个“奶油罐”的底座后面。
要不是匪徒们一时被吓懵了,波雷诺夫和克丽丝将会很难办:囚犯们到处乱跑,开枪很容易误伤他们。剩下两个匪徒醒悟过来后,举起了枪,但他们忘了防备后方。几个已经不再屈从于他们的“羔羊”从后面扑了过来。一个匪徒被扑倒;另一个刚举起枪,也被人们打翻在地。
不是所有的囚犯都开始向匪徒进攻。有些人一直像电线杆似的一动不动地戳在那儿,另一些人是被枪声吓得趴到地上,用双手抱住脑袋。不过,核心力量的行动却是迅速、准确而有组织的。波雷诺夫还没来得及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穿着“安提诺乌斯”号制服的小伙子已跑到他面前。
“我叫莫里斯。”身躯高大、面孔黝黑的小伙子像打报告似的说。“地下抵抗小组已做好战斗准备!”
莫里斯的制服已被撕破,一只眼睛也被打肿了。但另一只眼睛却闪闪发光,透着愉快、勇敢和坚决的神情。
“克丽丝给我的字条上谈到了您。”波雷诺夫说。“讲讲你们的计划!”
“越过整个生产过程,直接向管道加压,把工厂给破坏了!”
“不行,夜长梦多。只能马上发起进攻!否则我们全都会被消灭。”
“没有武器!”
“从被打死的匪徒身上取。大声呼喊。喊得震天响!”
“我不明白……”
“待会儿就明白了。眼下敌人极其混乱。对了,记住,每个人都要不停地喊:‘地狱!’这样我们就能分辨出自己人。前进!”
没有时间讨论细节了。突击队立刻消失在黑暗里。战斗开始了,怪诞的、猛烈的、可怕的战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呼喊声和枪声响成一片,激光束和手电光辉映交织。进攻者一方的优势是:进攻突然,人人目的明确,咪克索那对敌人士气的影响还没有消失。匪徒们则是各自为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明白进攻者是什么人,从何而来,有多少。不过,匪徒们在人数和战斗经验上却占了优势,而且对基地的地形比对方要熟悉得多。在匪徒们已结成小组、有了统一指挥的地方,反冲锋的力量是极其可怕的。他们端着激光枪,一见前面有人就扫射,也不管是进攻者还是自己人。
波雷诺夫和克丽丝已经有了在漆黑的通道里穿行的经验。他们撤出战斗,悄悄往设在下面的发电站走去,走得非常急。波雷诺夫清楚地知道:一旦到处都亮起了电灯,起义者立刻就会被禁锢起来。
配电室的门虚掩着,门口没有人把守。波雷诺夫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往门缝里瞧了瞧。屋里闪着手电光,光束忽而照着石头墙,忽而照着白色的大理石配电板,忽而又照着被破坏了半圆形控制台。借着手电光能看见两个穿着密闭服的人。他们正在控制台前紧张地忙活着什么,手里闪亮着工具。
波雷诺夫和克丽丝相继钻进配电室。克瓦丝的一条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手电立刻灭了。闪起了一道耀眼的激光束,波雷诺夫的头发被烧焦了,幸好克丽丝及时向暗藏在屋角的第三个匪徒——喷着激光束的火眼开了一枪。激光束熄灭了。继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从远方传来的枪声和呼喊声。谁也看不见谁,敌对双方在黑暗中一声不响,竭力屏住气息,都知道,谁要先发出呼吸声,这便将是他的最后一次呼吸。
波雷诺夫的头顶上突然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他本能地举起了激光枪。谁知这是匪徒的诡计。工具飞了过来。波雷诺夫立刻扣动板机。晚了!激光束打在了刚刚撞上的第二道门上,溅起一阵深红色的火花。
两个匪徒跑掉了。
波雷诺夫从被克丽丝打死的匪徒身上摘下手电,用桌子堵上了第二道门。
“守住前门,克丽丝!”
他走到被破坏的控制台前。波雷诺夫不是电力工程师,但作为宇航员,即使他只是心理学家和医生,对各种技术也都懂得一点。他看出来,控制台被破坏得很巧妙。断电事故制造者不是简单地破坏了转换器,而是破坏得相当彻底:用某种办法将它们烧成绿色糊状物,死死地焊在了配电板上。要把它们卸下来并换上新的转换器,首先得把已经硬结的糊状物解体。他们撞见的两个匪徒修理工刚才干的正是这件事。控制台边上还放着几个备用转换器。
波雷诺夫把手电光转到独立的应急电源板上。那双巧妙的手也在这里留下了痕迹,不过,也许这个人受到了干扰,也许他有自己的打算,这上面的转换器只是被弄坏了,并没有被烧成糊状。刚才那两个匪徒已快把这个电源板修好了。
“我那个病人真是好样儿的!”波雷诺夫暗自赞叹道。“要不是他……”
波雷诺夫一面接着修这个电源板,一面凝神倾听远方的战斗声。不知谁战胜了。要是自己人战胜了,就应立即给电。要是匪徒……现在想知道谁是胜利者是不可能的。
“听我说,克丽丝……”
他把手电光转到她身上。姑娘倚墙站着,用双手握着手枪,右肩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
“受伤了?”
“没事儿……擦破一块皮……”
波雷诺夫迅速检查了一下伤处,这才松了口气。的确问题不大,但血流得不少。使波雷诺夫吃惊的是她还一直坚持战斗。他把自己衬衫的一只袖子撕下来,细心地给她把伤口包扎好。此刻必须做的一件事使波雷诺夫有点担心,但别无出路。
“听我说,克丽丝……”他竭力不表现出自己的激动,“你还得在这里坚持一会儿。坚持半小时……”
“我一个人?”
“对。事关全局……我得到无线电室去一趟。瞧,这是电闸,看见了吗?合上后就接通了应急电源……你应当在15分钟后把它合上,给无线电发报机送电……这样的话,无论是谁战胜了,我都来得及通知地球。明白吗?”
她全都明白,于是点点头,竭力表现得精神抖擞,并发誓说她什么都不怕,能坚持住。
波雷诺夫总觉得过意不去,却又知道别无办法,于是给克丽丝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并把手电筒和刚缴获的那支激光枪交给她。
“用不着。”她低声说。“我拿不住……有手枪就行了……不用……”
波雷诺夫走了,没有回头去看她一眼。不敢看。要知道,已经牺牲了好多人,还将有好多人会牺牲呢!
莫里斯此刻在哪儿?突击队在哪儿?还有那个患失眠症的电子工程师呢?咪克索那引起的混乱刚开始,他就全都明白了,而且立即采取了果敢的行动。好样儿的!他的良心觉醒了……
使波雷诺夫感到奇怪的是,这一次在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障碍。通道里散发着焦糊味,脚下不时会踩到一些尸体,但一个活人也没有遇到。只有远处的枪声还表明,战斗并没有完全结束。
无线电室没有遭到破坏,只是保险柜敞着,地上散落着一些纸片。还在路上时,波雷诺夫便从一具匪徒的尸体上搞到一只手电,此刻他捡起一片纸,想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看不懂,显然是密码。保险柜是空的——里面的东西大概被转移到可靠的地方去了。也可能是销毁了。没时间考虑这个。
波雷诺夫打开发报机,把扫描指针调到呼唤“地球”的频率上,便开始等待。如果突击队失败了,那现在地球的命运就取决于克丽丝是否能坚持住了。
15分钟过去了。没有来电。
连波雷诺夫自己都感到意外,此刻他的心情不是绝望,而是冷漠。他今天经受的磨难太多了,已超过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限度。他太疲倦了。
不过,他仍然强打精神用一些桌子椅子把门顶住,并竭力鼓励自己:克丽丝的牺牲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完了,迟早会有别的人去把电闸合上。如果那时候他还没有被发现和被打死,就还来得及向地球发出警报。至于这以后会怎么样,那就无所谓了。
他毫不怀疑克丽丝已经牺牲。
可电灯突然亮了。很暗,而且闪闪烁烁。波雷诺夫紧张地注视着发报机指示灯的闪亮:这样的电压根本无法把电报发出去。
突然,门被撞得轰隆一声响。顶在门后的桌椅被撞得直摇晃。
“投降吧!”外面有人喊。
波雷诺夫蹲下来,举起激光枪。他用眼睛估计了一下门的厚度,便扣动了扳机。
枪口没有喷出激光束。
波雷诺夫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阵头晕。他发狂地晃动着已经毫无用处的武器,仿佛想把已在战斗中耗尽的弹药晃回来。门嘎吱嘎吱地响,已经被撞开了一道缝。
波雷诺夫像抓起一根棍子似的抓起激光枪,朝已经伸进门里的枪管冲去,想在枪响之前把它打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突然看见了一张黝黑的脸……
“波雷诺夫!”冲进来的人狂喜地叫道。
波雷诺夫两手无力地垂下了。
“莫里斯……”
几秒钟后,两个人已紧紧搂在一起,发出神经质的笑声。
“我差点把你……”
“我也是……”
“啊,天哪……”
波雷诺夫首先镇静下来。
“这么说,我们胜利了?”莫里斯为难地瞧瞧心理学家。
“我也想知道……我的小组完了。全牺牲了。”
“嗯,”波雷诺夫又重新打起精神,“明白了。你懂无线电吗?”
“那还用问!我是‘安提诺乌斯’号的报务员。”
“那你留在这儿。我去配电室试着调整一下电压。如果能成功的话,你立刻向地球发电报!”
“明白了。等等,你忘了带上激光枪。”
“要我带着这根烧火棍吗?”
莫里斯全都明白了。
路上,波雷诺夫从一个匪徒尸体上重新弄到一支激光枪,并仔细检查了一下弹药储存。
通道里一片寂静。既没有枪声,也没有呻吟声和脚步声。此刻,当电灯重新亮起的时候,所有还活着的人都藏了起来,因为都不知道究竟谁是战胜者,谁是战败者。
可是,波雷诺夫刚拐进配电室的通道,就从壁龛里蹦出一个人。波雷诺夫匆忙射出的激光弹没有打中,因为那个人一蹦出来就跪下了。
“别开枪,老爷,别开枪!”
“阿明?!”波雷诺夫把枪放下了。
“对,是我!你答应过……”
“站起来!拿起武器!不许任何人过来!但只能对基地上的匪徒开枪!”
“是!……愿为你效劳……格列戈里已经死了!我把他打死了!我打死了好多人!”
配电室门口躺着两具抱在一起的尸体:一个是格列戈里,一个是‘安提诺乌斯’号的旅客,头发灰白、身躯高大的宇宙学教授杰里?卡尔克。两个人是被同一束激光烧死的。
波雷诺夫急忙跨过尸体,推开配电室的门。
克丽丝靠在控制台上,哆哆嗦嗦地握着手枪,枪口正对着他……
“啊!……”
姑娘一声惊叫。这是波雷诺夫在失去知觉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接着,眼前一团漆黑,一切都沉寂了……
八、最后一击
好像风从远方刮来一阵絮语声。他开始感到疼痛。奇怪,既然他没有躯体,哪儿来的疼痛感呢?
可是,躯体突然复活了,并告诉他:确实是他自己感到痛,他正躺着,不知是谁正握着他的手腕。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好像很熟悉的大写字台,还有一张熟悉的脸……啊,克丽丝!
一切都想起来了。战斗,地狱,正对着他的枪口。而他此刻正躺在居斯曼的办公室里,克丽丝正跪在身旁……
“这么说,我们胜利了?……”
克丽丝好像被电击了似的,猛地战栗了一下,脸上顿时露了无比惊喜的神情。
“活着,活着,他活着……”
她激动地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哭了起来。
“当然活着。”一个仪表优雅的陌生人说。“您感觉怎么样,波雷诺夫?”
“好极了。”波雷诺夫说,并没有太违心,他的力量的确恢复得很快。
他试图坐起来。
“不要紧,可以坐起来。”陌生人给他垫了一个枕头。“小小的休克,不要紧……这位小姐准确地打偏了。”
波雷诺夫摸摸头上缠的绷带。经过锻炼的意志力抑制住了右额的疼痛。
“这都怪我……”克丽丝抽泣着说,同时紧紧地抓着波雷诺夫的手,仿佛怕他会突然消失。
“得了,得了……”波雷诺夫抚摩着她那散乱的头发说。“莫里斯呢?活着吗?”
“在这儿!”
莫里斯往床头靠了一步。小伙子的模样狼狈不堪,但仍和原来一样神采奕奕。
“可以吗?”他小声问那个陌生人。
“不管可以不可以,你都讲吧!”波雷诺夫极其果断地说。
“对,对,”陌生人急忙点点头,好像有点害怕似的瞟了一眼病人,“什么都可以讲。我当然允许!”
“那我就向您报告。”莫里斯对波雷诺夫说。“是这样的:我们还剩6个人。敌人基本上全被消灭了。”
“准确点!”
“打死19人,伤7人,5个被麻醉了,藏起来3个。我们还没来得及搜查整个基地。”
“毕竟还是胜利了……尼斯曼呢?”
“藏起来了。”
“见鬼!”
“他一个人能干出什么来?”
嗯……得了。通知地球了吗?”
莫里斯不安地掉开了目光。
“我等了好久,可是……”
“可是电压还是没有上去,对吗?往下讲。”
“我就跑去找您,看见克丽丝在那儿……我们就把您抬到这里来了,既然这里是指挥中心,而且……”
“明白了。就是说,你们返回去时,无线电台已经被破坏了,对吗?”
“对。”
“这是必然的。我要是居斯曼,我也会这样作。为什么电压不够,弄清楚了吗?”
“偶然事故。当时克丽丝非常虚弱,晕过去了,苏醒过来后虽然接通了电源,但……”
“晕倒时我的肩膀撞了电源板一下……”
“不要紧,克丽丝!原谅她吧,莫里斯……她还小。”波雷诺夫把姑娘低着的脑袋扳起来。“小姑娘,我……我该立刻就问问你……”
“问我还难受不难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我已经不难受了。不是我向你开的枪,是我的恐惧……”
“忘掉这件事吧,克丽丝!莫里斯,岗哨是怎么布置的?”
“我们四个人在这儿。第五个人守着配电室,第六个人给我们担任警戒。对了,有一个匪徒投降了,说您……”
“这是阿明。情况很困难……得了,把武器还给他吧,此刻正需要这样的合作者。不过我不喜欢这样的兵力部署。任何一个还活着的匪徒,只要没有完全丧失斗志,都可能……”
“我自己也不喜欢。倒是还有一些人,他们……”
“是什么人?”
“过去的囚徒。”莫里斯不屑地冷笑了一下。“这些人获得自由后立刻就藏起来了。”
“太好了!快去找找,找到后发给他们武器,让他们去抓还活着的匪徒。”
“这会玷污武器!他们过去心甘情愿地承认居斯曼是他们的元首!”
“不要紧。现在是我们更有力量,就是说,除了帮助我们,他们别无出路。其实,他们现在会兴高采烈地去执行我们的任何命令,只要能恢复自己的名誉。”
“听您的吧,波雷诺夫,不过,要我相信这种胆小鬼……”
“正因为如此才可以相信他们。要知道,怕死的心理可以大大地帮助他们正确估计形势。”
莫里斯又咕哝了几句,但不再争论了。
“我可以走了吗?”他问。
“可以。”
莫里斯走了。
“克丽丝,”波雷诺夫立刻说,“守住门口。至于您,大夫,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反正我暂时什么也干不了。”
陌生人的眼睛里又闪过一道恐惧的目光。他用哆哆嗦嗦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副眼镜,好久才把那块已有裂纹的镜片弄正。
“您……您知道我是谁吗?我叫利贝格。”
“当然知道。您是这里的医生,我的前任,对吧?除了您,谁还能准确地告诉莫里斯还剩下多少活着的匪徒呢!”
“对,对。您想问我什么?我……”
“放心吧,我知道,您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行,或者叫做愚蠢的过失,怎么叫都行。我现在想知道:居斯曼的背后是谁?”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相信您。很遗憾您不知道。”
“我和他们不一样!坦率地讲,我的观点……”
“形式上是知识分子,实持上是法西斯主义的……”
“不对!啊,对。您说得对。”利贝格蔫了。“不,不能说是法西斯主义的,不能用这个词!再说后来我……”
“谁也不想审判您。”波雷诺夫突然温和地说。
站在门口的克丽丝听到他们的说话感到困惑不解。
“我给弄糊涂了。”她终于忍不住插嘴说。“利贝格大夫是和我们一样的囚徒,又同大家一起参加战斗……”
“一样,但不完全一样。”波雷诺夫打断了她。“我说得对吗,大夫?”
“对,对!”利贝格低声说,并无力地坐了下来。“请问吧,我会把知道的都讲出来,我不应有任何隐瞒。”
“亲爱的利贝格,我已经讲过了,这里不是法庭,您也不是被告。我再说一次:放心吧!现在我已经完全恢复了,让我来替您讲这个不愉快的故事,免得您感到痛苦。什么地方与实际情况不符,您可以纠正。好吗?”
利贝格点点头。
“那我就开始了。”波雷诺夫微微闭上眼睛。“您是一个优秀的医学专家,但有着非常反动的观点。您对此非但不隐瞒,而且为此感到骄傲。此外,您还有着丰富的太空工作经验。是这样吗?”
“是这样。可是您……您怎么知道我的过去呢?”
“有一天,”波雷诺夫接着讲,“您接到一个很有诱惑力的邀请。邀请您到小行星带的一个科研基地去工作一年……”
“一年半。”
“报酬极为优厚。您甚至会为这笔钱的数目之大感到吃惊。”
“对,当时我很吃惊,于是……”
“于是就同意了,虽然对有些情况感到困惑不解。比如对基地的秘密性。”
“对。”
“可不管怎么样,您还是到这儿来了。并立即就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科研基地……”
“还要早些,我发现这一点还要早些。我们这些专家是被一起送到这里来的。天哪,原来都是些新法西斯主义分子!不过,彻底弄明白是到这里以后。”
“对。”
“当时我觉得……”利贝格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停了停,才又继续往下说:“我觉得他们这个计划的某些主张含有合理的内核。管理全世界各民族的统一权力,统一信仰,统一目的……可是方法,方法!”
“当您明白将用什么样的代价来实现你们的理想,您就被吓跑了……”
“我表示坚决反对!我反对……”
“于是就千方百计地说服您。可您……”
“我是坚定的!我反对把崇高的哲学思想加以庸俗化地歪曲,这一点我是公开讲的!”
“于是就把您打发到工厂去了。让您在枪口下干活。”
“还在鞭子下……”利贝格低声说。
“在我们到来之前,同您一起干活的,全是从各种各样的雇佣军里招募来的愚昧无知、没有文化、受尽折磨的士兵。”
“您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很简单。要实现‘宇宙上帝’计划的第一阶段需要什么样的人?首先需要修建基地的苦力。这是一些‘死人’。大概地球上的某些监狱已宣布他们被处死了。其次,需要在工厂干活的奴隶式的工人。刚才我已经讲了,这些人就是从藏污纳垢的从事新殖民主义战争的雇佣军里弄来的。还需要不知廉耻、没有良心的走卒——基地的守卫者。这些人基本上是从白色雇佣军里招募来的。第三,需要像您这样的专家。这些人是从在思想和感情上已经站在居斯曼的新法西斯主义一边的人里挑选出来的。当然,由于这种事极为复杂和秘密,难免会挑错。您就是一个例子。还有一个人,一个电子工程师。”
“埃利贝特?”利贝格惊叫道。“不可能!这个无耻的家伙……”
“他比您要滑头些。他同意了,参加了,宣了誓。可我刚一到他就来试探我。谈了两次。几乎已经完全谈妥了,但最后一次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来。大概已受到怀疑。可不管怎么样,我们仍然得感谢他。是他在关健时刻使基地变得一团漆黑。这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甚至想到了最好给工厂保留一点光明。”
“毕竟我们还是走运!”克丽丝轻轻地叹息道。由于她全神贯注地在听他们谈话,所以没注意这时门已被推开了一道缝。
“走运?”波雷诺夫笑了。“当然,我们是走运。但不仅是这一点。还由于他们有一种错觉,总以为暴力是不可战胜的。而实际上暴力却是弱的。因为它依靠的不是人,而是只具有人的面貌的机器。你们想一想,这些从各处网罗来的互相仇视的几十个匪徒,挤在太空中一个小小的基地里,又处处受到监视,神经本来就紧张到了极限,要他们去同整个人类作对,连傻瓜也明白这是蚍蜉撼树。要消灭这个处于神经分裂边缘‘集体’,根本无需枪炮,一场突然掀起的混乱就够了。给他制造这样一种混乱并加以利用——这就是我们所作的。而我们确实走运。”
“你们再也不会走运了!!!”突然响起一声狂吼。
克丽丝惊叫了一声。晚了。居斯曼已经在门口用枪对着屋里的人。
他用目光命令克丽丝站起来。克丽丝像中了魔法似的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激光枪掉到了地下。
“你们输了!”居斯曼洋洋得意地说。“我把你们的人关在了工厂里。叛徒已被处死。你们的无线电报也没有发出去……你们完蛋了!”
“你是个笨蛋,居斯曼。”波雷诺夫若无其事地挪挪头下的枕头,甚至看也没看居斯曼一眼。“你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吗?”
“你还敢逞能!……”居斯曼慌了神。
“我不过想指出你犯的一个错误。”
居斯曼浑身发抖,面孔变得极其可怕。
“不!我不会再犯错误了!”他狂叫道。
“实际上还是犯了。由于这个错误,等着你的将是不太美妙的下场。”
居斯曼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你还犯了一个错误,”波雷诺夫一字一顿地说,“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波雷诺夫停顿了一下,死死盯着居斯曼的眼睛。
“你没有看见此刻你背后站着谁!打!!!”心理学家大吼一声。
居斯曼猛地转过身去。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枕头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后背,同时响起了波雷诺夫的一声咆哮——一声令人的神经难以忍受的猛烈咆哮。
居斯曼突然用两只手抓住自己的喉咙和领口,咚的一声倒在地板上。
利贝格吓得捂住胸口从椅子上滑溜了下来。克丽丝急忙去捡跌落的激光枪。
“用不着,”波雷诺夫说,“他已经死了。”
利贝格竭力镇静下来,爬到居斯曼身边。他扳起这位新法西斯分子的头,往门外的通道里望了望——那里自然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把目光转到居斯曼身上。
“死了。”他惊恐地低声说。“真怪……”
“一点也不怪。”波雷诺夫的声音小极了,他突然感到极度的疲乏。“出现了这样的机会,于是我利用了它。他的神经坚持不住了。他是被吓死的!……”
“天哪,神经休克,于是就死了,死了……”利贝格还是怎么也弄不明白。“可是,他为什么不立刻就打死我们呢?”
“为什么?奇怪的问题……他是被演说家所具有的一种共同性格害了。这些人都喜欢装腔作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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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铁血年代 | 燕垒生 | 《铁血年代》
作者:燕垒生
正文
(上)
“是这家么?”
我掏出通知对了对门牌号。没有错,确实是这家。我点了点头,让她走在前面。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让这户人家开门后见到的是一个女子,可能心里要好受些。
她按了按门铃,里面传出来一个人趿着鞋的声音。我有点百无聊赖地看看四周,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抽烟。只是就这么点时间,做事时抽烟总不太好吧。
门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半张脸看了看我们。她道:“请问,这里是邓宝玲的住宅么?”
这男人有点狐疑地看了看我们,脸一下变得煞白,道:“你们……你们是……”
她还想解释什么,我有点不耐烦地走上前,道:“我们是。请邓宝玲女士快和我们走吧。”
“她还在梳洗,请你们……稍微等一下吧。”
我站在她身后,刚想说什么,她已经抢先说:“没关系,让她慢慢来吧,我们等她。”
那男人有点如释重负,道:“请进来坐坐吧。”
她已经走了进去。尽管有点对她那种心慈手软不满,我还是跟着她走进去。在十三个行动组中,她是唯一一个女子,我毕竟还得随着她点。
这邓宝玲家里并不是太富裕,但整理得很干净,墙上,还挂着几幅廉价的中国画复制品,倒也并不恶俗。
一进他们家客厅,刚坐下来,我便说:“请邓宝玲稍快一点吧,我们还要赶时间。”
男人低着头,道:“好,好。”
他抹了把眼角的泪水,这时,内室的门开了,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走出来,嘴里道:“爸,妈说……”他一见我们,象是被砍了一刀一样,叫了起来:“爸!你说过不去叫他们来的!”
男人没说什么,她站起身,道:“小朋友……”
那小男孩冲过来,想要去打她,我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乱抓着,两脚还向我腿上踢来,嘴里叫着:“不许你们把妈妈带走!”
我把这男孩拖开几步,顺便看了看手腕上的探测器。还好,并没有信号,这个男孩还是个正常人。我抓着他,对那男人道:“请把你儿子管好吧。”
那男人又抹了把眼泪,一把抱住这男孩,道:“小康,听话,妈妈是跟叔叔阿姨住院去的。”
“你骗我!大人说过,妈妈要被烧掉的!我不要妈妈被烧掉,爸,爸,你去打他们,去打啊!”
这男孩象一头凶猛的小兽一样,在那个男人手里挣扎着,还想着冲过来打我们。男人死死抓着他,即使男孩拼命咬着他的手。
“小康,别闹。”
内室里,一个女子又走了出来。我有点惊愕,几乎有点妒忌这男人了。
这邓宝玲居然是个美人,婚前她身边一定聚集了一大帮献殷勤的男人吧。虽然现在年纪不算很轻了,依然还有着很大的魅力。
“请问,你是邓宝玲女士么?”
我也听得到自己语气里有点惋惜了。
“是的。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那男孩已经不闹了,突然,他大哭起来,叫道:“妈!妈!”
邓宝玲蹲到男孩跟前,摸了摸他的头,道:“小康乖,要听爸爸的话,妈妈会经常来看你的。”
她站直了,对我们道:“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她的镇定我也不禁有点佩服,我侧了侧身子,让她先走过去。
门关上了。门里,还传来那男孩的哭声。邓宝玲突然用手掩住嘴,无声地抽泣着。她关切地道:“没事吧?要不,再看看你儿子?”
这是违反纪律的,可是,我也没有阻止她这种女人气的做法。我坐在驾驶座上,敲了敲方向盘。如果她还要回去看看,我就不发动车子了。
“不用了,多见几次也没用,还不是一样。”
邓宝玲坐进了车子的后座。等她坐到前座我边上,我按了下起动钮。
车开了。在离开那幢楼前,我眼角扫到了那楼上下,不少窗子都开着,也几乎千篇一律,每个窗前都有一些面目呆滞的人看着我们,没有什么感情,只是看着。
这车是特制的,前座和后座用强化玻璃隔开,是专门运用感染者的。当我开动车时,后座就完全被封死了,与外界一点气也不通,完全是一个密封的铁箱,要是呆久了会憋死人的。其实,不少时候连这点空气也不需要的,后座的杂物箱里放了几颗氰化物胶囊。那也是专门给那些不那么坚强的人。我向局长提过几次意见,要求氰化物胶囊不要在放在车上,可以下车后由我们提供,不然把死尸弄出这个铁箱子是很困难的,可局长说这是上级的意思,上级说要尊重公民的选择。
开着车,在肮脏的大街上走着,我的心里却更是一阵阵寒意。很不祥地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个希腊神话,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福斯。我现在做的一切,与西西福斯不也很象么?在那些大街小巷里,每时每刻会出现多少感染者?我们又能处理掉多少呢?
我心里有点烦,打开了车里的全方位激光音响,登时,车里传来一阵柔美的江南丝竹的乐声。
那是她爱听的音乐。我不由看了看坐在边上的她。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里有点茫然。
处理场马上就到了。我打开后座的车门,邓宝玲走了出来。我注意到,在我手腕上的探测器显示屏上,格数又上升了一格。
“到了,请服药吧。”
邓宝玲手里已经抓了一颗药,但她象是没听到,只是看着远处。
处理场原先是个垃圾填埋场,现在好久没用了,长出了不少草和灌木,倒比使用时干净得多。因为是秋天,草木都半凋了,没什么生气,时面一阵风吹过,扬起一片尘土。邓宝玲几乎贪婪地看着四周的一切,忽然,象是自言自语地道:“你们放了我吧。”
我皱了皱眉,道:“不要想这些了,放了你,你也没几天好活,却有可能害死一大群人。你总不想这样吧?”
邓宝玲转过头,看着她,道:“小姐,你就发发善心,放过我吧,我保证不会害人的。”
她没说话。这些话我们也听得多了,我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道:“你看看这个吧。”
那是一张未公开的新闻照片,是好些年前一个体内食尸鬼已经孵化的感染者的样子。那时感染者不多,那个感染者不知为什么漏掉了每周一次的大检查,可能是家里的亲属帮他瞒下来吧。结果,当邻居听到从那家人家里传出凄惨的叫声,通知警察来时,在那户人家里,看到了如同最恐怖的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景象。因为太过血腥恐怖,尽管这照片可能是让感染者自愿结束生命的最好武器,市长也严禁发布,只是让我们带在身边,给那些事到临头失去勇气的人看看。说实话,带这么张照片在身边,我也很不舒服。
邓宝玲看了看照片,象看见一只蟑螂或者死老鼠一样,一下扔到一边。我多少有点幸灾乐祸,道:“好了,请快点吧。”
邓宝玲闭上了眼,一下把那颗胶囊吞了下去。
氰化物,几百年来一直是一种有效的毒药。虽然随着科学的发展,自杀的手段也日新月异,但氰化物作为干净、迅速而无痛苦的自杀手段,很受人青睐。
看着她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发青,我从车后箱里取出一瓶助燃剂倒在邓宝玲的尸体上。这具尸体虽然失去了生命,但还是有些魅力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邓宝玲在这时死去是一件好事,至少她留在世上的一切都还会让人有好感。如果她的丈夫和儿子能幸运地活到轮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想念这个美丽的妻子和母亲吧。
我取出枪,扣动了扳机,一道火光喷出,邓宝玲身体一下子被火舌吞没。在火光中,她的身体开始拼命扭动,发出尖利的声音。当然,这声音不是她发出的,可是听起来却象是她在挣扎喊着救命。我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具会动的尸体化成灰烬。
我注意到,她闭上了眼,不敢去看。我不由暗暗笑了笑,女人到底还是女人,不论她装得多么坚强。这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二十八世纪的人类,也许仍然留着很久以前那种男尊女卑的思想。
天已经暗了下来。今天我们已经跑了三次,完成定额了。只是,我也觉得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连前些天的新闻里也说,感染者已达百分之三点二,以一千万人计算,该有三十二万人。可按我们的进度,十三个行动组,每天四十人上下,做完的话那要多少年?
天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在那一块宝蓝色的天空里,只不过一瞬,但让我好象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她垂下头,嘴里默念着什么。
我笑了:“流星早灭了。”
“是。”她抬起头,我看见她眼里,依稀有点泪光。
“你还相信这些?哈哈,长不大。”
“好吧,我们走吧。”她说着,飞快地用手抹了一把眼。我本想说两句打趣的话,可是,我的心头一酸,没有说出来。等她坐进车,我踩了下油门,又打开了车上的音响。
她是总局技术部主任老计的女儿。老计的兴趣,一是发明各种东西,二是喝酒。我刚进总局行动组时,她有时穿了一身破旧的衣服来给老计送饭。那时我也才二十出头,看着她十六岁的身体象只有十一二岁那么干瘪,做梦也想不到八年以后她会以总局第一美人的身份成为我的同事,而且是在这个一般人无法忍受的行动组里。
虽然我们是同事,私下却从没有交往,可是,我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过关于她家里的事。老计的妻子早亡,那时有一段时间他颓唐之极,而她那时才五岁,居然就撑起了一个家,每天一早去买菜,回家洗一下,在比她的人还高的灶台上做两个勉强能下咽的菜--当然那时指她小的时候,后来她的厨艺已经够好的了。
如果我不是亲眼目睹,我也想象不到在她那看似柔弱的身躯里会蕴涵着这样的坚强,以至于以说怪话出名的我,也无法对她多说几句挖苦话。
我们回到了市中心。车开过大街,迎面一辆慢悠悠的车开过来。那是市电视台的宣传车,一个听上去掩饰不住惊慌的声音从车上传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请所有市民立刻收看收听电视广播,市长即将发布紧急通知。”
我看着那辆漆得象救护车的宣传车开过。不知道那些政客又想出什么花样来了,可能又要发药品吧。宣传车开过好几次了,有时是新疗法,有时是毫无可行性的建议。
我手腕上那兼用作传呼的探测器忽然又发出了尖利的声音。我看了看,道:“要集合。今晚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 ※ ※
一回到总部,门口总台的七号大声道:“行动组,马上去会议室集合,就等你们了。”
我和她走进会议室,整个特勤局的人都在了,行动组的人坐在最前面几排,整整齐齐地。可是,我注意到第六组的古文辉却不见,和他同一组的柯祥坐在靠过道的椅子上哭得象个泪人一样,文秘室的花瓶正从用纸巾擦着他的眼。我不太看得惯他这样有龙阳之好的人,就坐在了另一边。
“老王,出什么事了?”
我坐下后,悄声问坐在前面的第四组的王世德。王世德回过头,小声说:“你不知道么?古文辉被寄生了。”
尽管我一向不喜欢古文辉,(当然,他也不喜欢我。)但不能否认,他确实是个很尽忠职守的人,我们这十三个特别行动组二十六个人里,他是出类拔萃的人,比我的能力强多了,我也不得不承认。象他这样的人,反而没有一般人那么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一发了薪水就去酒吧鬼混。他和柯祥两人总是安安静静地携手走在大楼里,让我见了也直发毛。可是,昨天还在让我发毛的人,今天就不见了,实在让我感到空落落的,也有点叹息。
“不是有治疗的办法么?”我们身上都带着老计研制的疫苗,在被寄生的十分钟内,趁虫卵尚未进入循环系统,可以杀死它。
王世德的脸上满是无奈:“在古文辉身上失效了。”
局长和老计走了进来。老计手里抓着一卷录像带,他走上台,打开录像机,灯灭了,墙上,露出一块亮块。老计站在阴影里,:“大家也知道了,六组的古文辉在今天执行任务中,受到一个感染者的袭击,尽管他及时使用了疫苗,但是发现疫苗已经失效。我们已经采取了全身换血,可是,在他血液里,还是发现了食尸鬼的幼虫。你们看,这是他的血液样本放大图。”
在那块亮块中,是一种淡红色,当中有一些褐色的小长条在不停地蠕动。这些小长条看上去毫不起眼,可是,有谁知道,这种幼虫不过零点零三毫米的幼虫子,竟然会在人身体里长成有近一厘米长的成虫。
这时,黑暗中王世德道:“不能再次全身换血么?”
老计道:“不可能了。这些幼虫在人体内已经开始繁衍,我约略计算了一下,每条幼虫两小时就对分裂繁殖一次。这种以级数增长的方式,我想大家也应该当知道,一条幼虫在八小时后,就成为十六条,二十小时后,成为四千零九十六条。比以前三小时自我复制的时间快了许多。”
有人惊慌地说:“那,也就是说,一旦被食尸鬼咬过后,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老计站在屏幕的边上,只看得到他的身影。他慢慢地说:“理论上,的确如此。”
在剩下的二十几个行动组成员中,发出了惊呼。以前,疫苗都发了下去,人们尽管对食尸鬼一样害怕,却并不太担心。老计的话,等于是把最后一线希望也打破了。
局长在黑暗中站起身,刚想说什么,忽然有人站起来,抢过话头,道:“局长,我要辞职。”
象有连锁反应,一下子又站起了好几个。这种局面局长也许也没料到。
灯亮了。
我看见他的脸上,憔悴而不安。
“大家静一静,”局长晃着手,可是他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请听我说一句。”
人们静了下来,他毕竟还留有以前的威信。在灯下,我看见他的头发已白了许多。
“刚按到通知,本市已列入极度危险名单,特勤局已受令取消,所以大家不必辞职,过一会儿去财务室领补偿金,听候遣散。”
我叫了起来:“这怎么行?火灾大了,怎么把救火的先撤了。”
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道:“政府已决定放弃本市,给了十天时间疏散人群。”
有人道:“这消息公布了么?”
“市长正在做紧急通知。老计,把电视接进来。”
老计还没说什么,那个花瓶忽然尖声哭着,叫道:“我不要看,我要回家!”
以前,花瓶发出这种神经质的叫声时,总会有不少护花使者一拥而上,可现在,也许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理睬她。每个人都木然坐着。老计在桌前转了一下,墙上出现了市长那气宇轩昂的样子,只是现在那样子更象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这消息是循环播放的,市长正说着:“……发扬人道主义精神,争取能抢在事态恶化以前离开本市。”说到这里,他已经把身体靠在椅背上,象是如释重负,画面一跳,却又正襟危坐地说:“全体市民请注意,鉴于目前那种寄生虫已经失去控制,即日起,本市在四周已设立了五百个检查站,并开始发放出境许可证。所有接到离境许可证的市民可就近接受检查,确认正常后即可离境。请大家不要惊慌,所有检查站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放,一定让所有正常人离开本市,以防发生更无法弥补的遗憾。大家要发扬人道主义精神……”
我没再听市长的讲话了。事实上,会议室里也已乱作一团,听也听不清市长在说什么。我也学着市长的样子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一开始,谁也料不到,一种小小的寄生虫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也许,这世界真的已到了末世了吧。
那花瓶正叫道:“局长,快给我鉴证!快给我!”边上还有几个人也围着他。局长手忙脚乱,大声道:“鉴证不是由我发布的,请自行去市公安局领取,每人限领一份。”
我摸了摸口袋,那里的烟还有半包。总算有时间抽烟了,我取出一根来时想着。
我把烟在盒面上敲了两敲,叼到嘴边。
如果以前在这里抽烟的话,一定会扣发奖金的,但这时恐怕也不要紧了。我点着烟,吐了个烟圈。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围着局长,局长费力地向外走,嘴里说着,吵得象个菜市场。我注意到,只有三个人没动。老计,柯祥,和她。
※ ※ ※
我没有和别人一起去财务室,而到了局长室。我没敲门就闯了进去,局长正在收拾东西,只是抬起眼看看我,似乎也没有在意我的无礼,道:“你领好钱了?我们走吧。”
我没动。
他看看我,诧异道:“有什么事么?”
“为什么不坚持到最后一刻?从小你就教育我,做事绝不能半途而废。做人,就要做得象个英雄。”
他笑了,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苦涩。
“走吧。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
我看着他,想看出他眼神里的怯懦,可是他却坦然地看着我。在这个养育了我十多年,让我接受教育的人身上,我只能看到他的坦然。
“如果你愿意再做一点事,那和我一起到检验处去吧。这十天,大约要检查近百万人,平均每个检查站每天要查两千个,人手缺得很。”
我终于退却了。我低下头,喃喃地说:“好吧。”
“在这种形势下,有谁能只手挽狂澜?不要太英雄主义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我通知你。”局长拍了拍我的肩,想再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他顾自整理自己办公桌,把那些过时的文件拿出来堆成一堆。
我退出局长室,不少人已经骂骂咧咧地从财务室走出来。以前一向很肃穆的特勤局,现在几乎象个娱乐场所。
我走进财务室,出纳小姐白了我一眼,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晚?都最后一个了,害我也不能走了。”
我拿着光笔道:“对不起。”伸手在液晶书写板正签了自己的名字。电脑里,已经有一长串名字了吧,我放下笔时,道:“老计他们也拿了?”
她道:“老计比你早就来拿了,把他女儿那份也拿走了。”
她也拿了?我心中不禁有点失望,但马上也明白,难道拿属于自己的工资也错了么?我是有点求全责备了。
走出局门口时,在马上要离开时,我不禁回头看了看。这幢高大的特勤局马上就要成了一幢空局了。我叹了口气,又摸出一根烟,点着了。
街上人来人往,各种牌子的磁悬浮轿车还是不停穿棱在大街小巷。只是,这一切都象一块画布被抹上了一块错误的颜色一样,尽管还和以前一样,却总有一种病态的错误。
※ ※ ※
第二天,局长叫醒了我。他带我到市区边界的检验处报到。自从公众知道出了一种寄生虫,几乎一夜之间,这个市的四面都设起了电网。自从昨夜市长的紧急讲话发布以来,出境的人几乎象是狂潮般涌来。五百个出境口不算少,却也有些不够用了。每个人都希望早日离开吧,以前因为那电网外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擅自外出者就地正法。现在正式可以外出,那些有钱人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对于偷越出境的人,军队接到命令,格杀勿论。以前很繁忙的空中出租车也停开了,军队每个士兵都配备有小型激光制导对空导弹,可以说想偷一辆空中出租车私逃的,绝对是死路一条。而假如真有一个病人逃出去,也有可能造成连锁反应,使得全国爆发一场大灾难。
我加入的是化验组。我不太会摆弄仪器,给我的任务是采血。为了防止作弊,所有要出境的人一律要经受辐射扫描、验血、消毒三道手续,我的任务是在每个人臂弯处的静脉上现场抽出二十毫升血,注入试管后通过自动检测仪。
食尸鬼只寄生在人身上,没有发现过别的动物感染过,这类似于另一些寄生虫只寄生于牲畜身上一样。但为了防患于未然,所有宠物一律不得带出外,一切随身衣物都要经过高温消毒,即使是正常人,也要经过严格消毒才能外出。通过的人欢天喜地坐着军用卡车前往郊外的火车站等着离去。自从发现食尸鬼以来,政府极为重视,几乎是一夜之间,市政府就军管了。以前外出手续非常复杂,保留着平常时的人浮于事,现在却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运作。
我的事,也就是叫人撩起袖子,然后,把消毒针刺入他的动脉,抽取二十毫升的血。仅仅如此,如果这也叫事的话。
轮到下一个了。他穿着一件笔挺的西装,料子相当高级。他撩起袖子,我象一台机器一样,精确而无聊地把针头刺入他的手腕。他把袖子放下,道:“请问,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
“很快,请稍等。”
我把他的血液样本压住他的申请单。那些人大多象他一样,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人文质彬彬,看上去很象个有文化的人,可是他的表现和那些操皮肉生意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大腹便便的官僚差不多。其实他完全不必担心,我的手腕上戴着探测器,如果他体内已有食尸鬼寄生,探测器一定会有反应的。
“能不能快一点?我急着要走。”
“很快的。”我没抬头,忙着给下一个抽血。这时,自动检测仪突然发出了蜂鸣,在那边敲图章的人跳了起来,冲到检测仪前。我有点奇怪地看了看那台机器。
那人抽出了一张申请单,念道:“成凡,成凡是哪一位?”
我转过头,又有一个不走运的人了。检验处的门口装有一架高灵敏度的探测仪,那些已有危险的被寄生者根本走不进来,只有那些刚被寄生的人,虫卵密度很小,才能躲过门口的探测器,可是,却逃不过这台号称准备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六的血液样本检测仪。食尸鬼通过体液交换传播,尽管科学家宣称蚊虫叮咬不会传播,可我却知道监狱里的囚犯就有被寄生的,因此,患者也许自己也不知自己已被寄生。有时我真有点幸灾乐祸,因为如果来一次全民彻底大检查,完全可以即时消灭那种寄生虫,正是那些人莫名其妙的想法,使得每周一次的例行检查成为一纸空文,以至于我们这十三组特别行动组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
这时,我看见了那个人。他脸上,是一种惊愕和恐惧混合在一起的奇特表情。我刚想说句什么,他忽然向我扑了过来。
这是不正常现象。这人体内的虫卵并未孵化,不然不会通过大门口的探测仪的。这时的人,并没有危险性。只有那些体内食尸鬼已经从蛹中孵化的人,才会象晚期狂犬病患者一样见人就咬,在另外几方面的症状也和狂犬病很类似。
我根本没有防备,但严格的训练让我的反应比他快得多。我的右手一把托住他的下巴,他的白白的牙就在我的虎口间合拢,咬了个空。他的双手乱抓着,我把右手向外送了送,叫道:“保安,快按住他。”
忽然,我的臂部微微一疼,两个身强力壮的保安已死死按住他的两条胳膊,他的腿还在拼命踢着,踢得化验台上的东西也在乱震。我这时才发现,他在乱抓的时候,把一个针头扎入我的胳膊!
我的心一下抽紧。如果这是个用过的针头,谁知会不会带有食尸鬼虫卵?但马上我就放心了。
用过的针头都扔进了放在化验台下的一个高能焚烧炉里,立刻烧掉,化验台上的针头都是经过严格消毒的,没有用过,肯定是安全的。我拔下了针头,上面还带着一点血。
我的制服是不透气的,但到底不是铠甲,一根针头还是轻易就扎透了。我撩起臂上的衣服,手臂上一个小小的针孔里,正冒出一滴圆圆的血珠。我挤了一下,用吸管吸了些放在载玻片上,做了个样本,交给在一边的手工化验员:“快给我化验一下。”
不管怎么说,绝不能大意。我拔出腰刀,把刀尖贴在那针孔边上,如果化验员说我血液中已有虫卵,我会立刻把那儿的一块肉都绞下来。
那个成凡已经不再踢打了。保安还不敢放开他,危险份子完全可以立刻交给警方消灭,也许,他们也已经把他列为危险份子了吧。可是我知道,他目前脑思维完全正常,他要咬人,不过是一时神经有点错乱吧。
“一切正常。”
化验员抬起头看看我,我不由松了一口气。
那个成凡不再挣扎,坐在地上抽抽答答地哭。每一次申请都会在中央计算机里留下基因信号,他以后别想再出去了。可是,尽管他差点要了我的命,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法恨他。我走出化验台,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想开点吧,就当一切都是天注定的。”
他抬起头,笔挺的西装已经一踏糊涂:“对不起,我妈得了重病,我一定要回去看她。”
我沉吟着。每个人都有这种那种的理由,可是,规定却是死的,绝不能变通。局长告诉我,一定不能弄错一个。
“这样吧,我再给你化验一个血液样本,再给你用人工看一看。”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想站起来,那两个保安还是死死摁住他,我说:“放开他吧。”
我带他到化验台前,那两个保安跟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夹着他。正在排队的下一个道:“喂,有完没完,我都等了半天了。”
人太多,各个取样的窗口都挤满了人,我这儿本来就还有不少人,因为闹了这么件事,新来的不再排了,可已经快轮到人却不肯走开。我陪笑道:“请不要着急,很快。”
成凡撩起左袖,我在他另一条手臂上取了二十毫升血,又做了个血液样本,一边安慰他道:“机器并不是很准确,说不定会出错。”
“不会错的。”他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却还带着一点明知不可能还想再试试的希望。我能对他说什么?说他可能属于机器出错的百分之零点零四么?我只能对他说:“希望机器出错了。机器也会出错的。”
这样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虚伪。
这里,第二次化验结果出来了。化验员没说什么,递给我一张化验单。
每立方厘米血液中检验出虫卵十二个。
这个数字并不多,如果是以前的,老计和他的同事们研究出的疫苗可以治好。可是,现在,这个数字没什么意义,就算每立方厘米只有一个,患者一样是被判死刑了。
他听到这个结果,眼里亮了:“可医治的极限数字是每立方厘米五十个吧?”
“是。”我不敢跟他说,这个数字已经作废了。
“那我还能治好?”他的兴奋很真诚,“谢谢你,谢谢你。”
“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送他出去时,我言不由衷地说。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头一阵颤抖。欺骗是什么?古代一个哲人说,欺骗如果是善意的,那比恶意的实话要好。可是,一个空幻的希望,又有什么用?“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么?可是,当没有希望时还要人抱有希望,那只是种残忍。
回到检验台前,我开始给下一个抽血。
检验处的人,二十四小时不断,分为三班。我这一班到下午五点就到点了,本来检验处的人都实行军事化管制,每个人都有宿舍,但我是第一天报到,还没分配给我。
回去的时候,看着街上变得空空荡荡,我心里一阵阵地凄楚。说不上那是什么,事不临头时总是很达观地想,天塌下来压的也不是我一个,可是真正碰到这种事时,每个人还是惊恐万状。
生命,毕竟还是最宝贵的。
路过一个正在大甩卖的小店前,我用几乎白拣的价钱买了两瓶酒。我想去看看局长,我贪杯的毛病,是跟局长学的。工作后,我一个人住,好久没去他的住处了,可毕竟他是我的养父。
街上到处都在大甩卖,到处也一样的卖多买少,几乎每一个人,都已经开始绝望了吧。我有点不祥地联想到沉船。记得局长在我小时候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别的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说赤字,船将沉时,船上的鼠会早于人感知,争先恐后地逃命,即使是跳下水也在所不惜。那些扛着大包小包的人,也让我联想到那群老鼠。
局长的住宅在城西,那是一片高层人物的住宅,我在那时渡过了生命中最难受的十二年,整日忍受边上那些趾高气扬的大小人物们的眼神,也让我过早地敏感。
门房还没走,盘问了我许久,才让我进院子。他一定不再记得,许多年前那个老是因为可笑的自尊而和一大群养尊处优的高干子弟打架的少年了。他感到奇怪地也许只是居然有人送礼只送两瓶酒吧。
局长住的也只是一幢公寓楼。要住独门独户,他的级别也不够,不过近二百平方的大房子,在寸土如金的时代,也不是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我按响了对讲门铃,可是没人回答。
局长睡下了?
我看看楼上。他那间屋子的灯亮着,一定在啊。我又按了下门铃。等了半天,却听得有人嗵嗵地跑下楼来,有个穿着风衣,戴着大帽子象做贼一样的人走出来。当然,我不至于傻到真会以为那是个在平民公寓里常见的“白闯”。大概,那是个为了早日得到出境证而来送礼的人吧,只不过,羞耻之心未泯。
他推开门,匆匆地走了,走过我身边时似乎顿了顿,我没在意。我拉住门,又按了下门铃。尽管我有房门钥匙,可礼貌总得有吧。
还是没人回应。
我心中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局长不是个颟顸的人,如果听到了,早就该回答了。难道会……
我冲上了楼。
局长住在四楼。我在门上敲了敲,还是没人回答。我摸出钥匙,刚插进匙孔,鼻端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出事了!
门一开,象是证明我的预感,我看见局长倒在地上,胸口,是一滩鲜血。
我把酒放在地上,直奔过去,抱起他的头,叫道:“出什么事了?”
他的瞳孔已经扩散。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谁,是谁干的?”
我毫不羞耻地叫着。尽管我一向只当他是我的养育人,现在,却觉得他的确是的我父亲,是我的恩人。
他没有回答我。我也知道,这一枪正中他的心脏,他几乎是毫无痛苦地死去的,凶手一定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人,以我受过的那点半吊子军事训练,也看得出那人开枪时,手非常稳,一枪命中左胸。
忽然,边上一间紧闭着门的屋内,发出了点响动。我的心头一下燃起了怒火。我摸了摸裤腰上的火焰枪,尽管那并不是一把真枪,在射程内,也足以要人的命。
我走到门边,握住门把手。门反锁了,我扭了两下,门没开,退后几步,猛地上前,一脚踹去。
门开了,随着门开,一个面无人色的老妇人发出了尖叫。
那是局长叫的保姆。
我有点失望,忽然,门外已经拥进了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
“什么事?”一个保安道。
我刚想说,那个保姆尖叫着道:“他……他杀了先生!”
我吃了一惊,但马上发现,我手上握着一把手枪,还一脚踢开了门,确实象个凶手,如果换个角度,我也会认为这么个人是凶手。我刚想解释,那两个保安取出了警棍,道:“把枪放下!”
我迟疑了一个,一个保安猛地冲上前,一棍向我打来。我本能地用手一挡,只觉手腕处钻心似地疼,可能他打断了我的手腕了,火焰枪一下掉到地上。我左手刚握住被打的右手腕,那个保安又是一棍,“啪”一声响,那个探测器被打得粉碎,碎玻璃、小螺丝之类,一下嵌入我的皮肉中。还不等我叫出声来,后脑勺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 ※ ※
警察局长把火焰枪还给我,道:“手腕不要紧吧?”
我试了试,虽然还疼,却只是因为缠着绷带有点不灵便,其余的没什么不正常。我收好火焰枪,道:“局长为什么被杀?”
“现在不知道。”他端过两杯茶,自己喝了一口,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公检法也彻底瘫痪了,犯罪率如果调查一下,一定几十倍于以前。唉,也没法,警察已经走了一半,现在只能维持一下最基本的治安。”
我猛地站起来:“难道,局长的死,只能是个无头案了?”
他没有看我,只是喝着茶,半晌才道:“的确如此。”
“那个保姆怎么说?”
他苦笑了一下:“她一口咬定你就是凶手。事实上,她说凶手先和老于说了半天话,后来还争吵起来,忽然,那人拔出枪来就是一枪,而她从头到尾都只是躲在自己房里,只是听到枪声才从钥匙孔里向外张望了一下。”
我喝了口茶,道:“她看见了什么?”
“她说就是你的背影。”他喝了口茶,“她一口咬定,那个持枪的人就是你,太肯定了,甚至说你就一直站那儿,直到踢开门想进来杀她。要不是我检查了你的枪,我真要信她了。”
我有点绝望地道:“难道,没别的线索了?”
“没有了。”
看着我那副绝望的表情,他拍了拍我的肩,道:“老于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
“我知道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根本没有顾及礼貌不礼貌。他道:“检验处你也别去了,快走吧,我给你开张签证,明天你做个检查就走。”
走出警察局,我的泪水再按耐不住地直往外流淌。
天空中,星光闪烁,不是有几颗流星划破天空,也仿佛泪水。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纸条,细细地撕得粉碎,对着风撒去,看着那些碎纸片飞得到处都是,又渐渐地落在地上,象一群受伤的飞蛾。
沿着路,我独自走着。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包烟。我摸出了一根,点着了,让辛辣的气体充满我的肺部,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那些烟气全吐出来,如果这样可以让我忘掉痛苦的话。路边,一家快打烊的店里,正放着很久以前的一首英文老歌《Take my breath away》,那是一部很久以前的美国电影里的插曲,也许店老板不知道这歌的名字是那么晦气吧,放得欢天喜地的,天旋地转。每个人都忙着整理东西,争取用最少的重量带走最值钱的东西。每一个人想的,也只是尽快离开。
据说,船上的老鼠在沉船前,会争先恐后地离开船只,哪怕四周是茫茫大海。或许,人和老鼠,也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当烟嘴里吸进来的烟变得灼热了,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这时,我才发现,我又来到了局门口。大门紧闭着,局里竟然还开着灯。
“啊,你也来了。”
我回头,她正提着一个饭盒,站在我身后。我道:“你还上班?”
“我爸还在实验室干活,我给他送饭。”
“老计还没走?”
她点了点头,道:“我爸说,他还想找找变种食尸鬼的对诊药。”
“还有人在局里么?”
她的脸有点阴沉,道:“一个局里,就我们两个了……对了,还有古文辉。柯祥一开始来过几次,现在好久没来了。”
古文辉大约体内的食尸鬼还没孵化,他被放在实验室的隔离罩中,尽管没死,不过已经没有知觉。这是他的要求,把自己的身体献出来当实验材料。对于这一点,我多少有点敬佩他了,我想如果我处于他的地位,可能不会如此通达。这个同性恋,居然也会如此高尚。
“老计还在么?我看看他去。”
她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我跟她走进去,只有走廊上开了一小排灯,以前那种肃穆已经荡然无存,现在,整幢大楼就象废墟一样,空旷冷清。在走过局长的办公室时,我不由自主地一阵心疼。
物是人非,世间最难堪事,无过于此。
老计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推开门,道:“爸,有人来看你了。”
老计正坐在一台显微镜前看着,抬头见是我,笑道:“你来了?坐,坐。还没走么?”
“还不走。”我不想告诉他,局长被杀了。
“来,喝酒,喝酒。”
老计贪杯这一点,和我有点象。她在一张小桌子上摊开了一张旧报纸,把拿来的一点熟食和酒放在桌上,自己拿了个小烧杯,给窗台上一盆植物浇水。老计把杯子给我,自己找了个干净的烧杯,倒了两杯,道:“先干一杯吧,就当预祝我成功。我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不肯陪我喝酒。”
我端起杯子,道:“老计,你真的不想走么?”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拈了片猪头肉吃,道:“你还不是一样。”
我端着杯子,眼却看着别处,道:“我只是还有事没办完。”我不敢对着他,怕他看到我眼底的泪光。
“说这些做什么,先喝酒吧。”他喝了口酒,道:“你要是乐意,来帮帮我吧,实验太烦,现在我也找不到人手。”
我几乎没有考虑,就说:“好。”
我没有后悔,却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少了不起。我看了看她,她在一边装着收拾东西,可我也看得出,她的眼里,带着些欣喜,手底也有点手忙脚乱,水都洒到了盆外。
※ ※ ※
老计的实验实际上也没什么难度,从古文辉身上取得食尸鬼的蛹后,用各种人类已知的抗生素之类进行试验。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找不到一种可以有效杀灭食尸鬼的药物。我的任务,也就是帮助老计调配各种匪夷所思的药物。有时想到的东西,要是中世纪欧洲的那些野蛮医生见了,只怕也要摇头,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做完一天的实验,毫无进展。我和她告别老计,离开了局里。
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了。深秋的街道,本来就有几分萧条,现在更是显得衰败,到处都是落叶,夹杂着废纸。
她走在我身边,一声也不吭。这些天,她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英气,纯粹成了一个小女人。不知为什么,我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她抬起眼,有点吃惊地看看我,道:“当然想过。我劝过我爸,做那种事,并不是我们的责任。”
我笑了笑,道:“你那么劝他,他肯定不会听的。”我也明白老计。老计的性格和我有些相象,都是认死理的人,打定了一个主意,就再不会改变了。谁知道那是不是个好的脾气,反正,我已经不愿意再改变了。
她看着天,道:“你说,你们的实验有什么成功的可能么?”
我站住了:“不管怎么说,那已经不是我们个人的事了,那是为了整个人类。”
“是么?”她有点冷冷地笑了一下。一阵风吹过,一张被撕破了的报纸象一只小狗一样擦着地面滑到我的脚后。
“你不相信。”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成功。”
她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的心酸。
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英雄。如果我做不了这个年代的英雄,那只要无愧于心就是了。我默默地想着,忧郁地摸出口袋里最后一根烟。点着了,烟气飘入肺中,呛得很。
※ ※ ※
几天过去了,还没有一点进展。
老计和我每天都喝两盅后再象古代炼金的巫师一样想一些匪夷所思的药物。只是,每天的几十次实验都以失败告终,杀死食尸鬼的唯一方法是火焚。而烧死患者防止传染,我们一直这么做,似乎用不着我们花那么大精力去发明。麻烦的是,虽然古文辉在低温下食尸鬼的发育很迟缓,但我们采到的标本中食尸鬼一天比一天大。他可能马上会孵化了。
一旦他孵化了,那么只能毁灭。我们贴出过征求志愿者,也在硕果仅存的电视台里发了一回广告,可患者大概早不看电视了,根本没人应征。我有点怀疑还有一个原因是老计那广告写得太吓人,什么“征求实验对象,保证毫无痛苦。”好象实验对象是要开膛破肚的一样。
广播里又通知了一回,由于城里人口越来越少,检查站不再二十四小时开放,改成早七晚十一。
其实他们也不必多说什么,留下来的,除了患者,只剩下我们三个傻瓜吧。不知城里别的傻瓜还没有了。
我没把真的傻瓜计算在内。
※ ※ ※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起床时,依然阳光明媚,今天是个好天。梦中我又回到了过去,那时特勤局还没有成立,我所服务的,只是一个做些维护治安工作的国家机构,而局长还是那机构的负责人。那时,她刚进局里来,只是一个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发育得不太好的女大学生……
为什么想这些?我有点好笑,可是,现在好象经常会回忆起过去。因为局长吧?
我无言地穿戴好,从食品柜里翻出点营养食品,对付着吃了点。这些天,这城市象一个漏了的浴缸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象水一样流出去。本来一大早这宿舍区吵得要命,现在却一直安静得甚至有点死寂。
走到离局里还有几十米的那街拐角处,远远的看见有个提着皮包的人站在门口。我走近了,有点忐忑不安。体内的食尸鬼孵化后,人会有一段时间的疯狂,因人而异,从两小时到两天。以前早期病人发现后送医院,当不能治疗后送回家由家人看护,到一定的时间由特勤局人道毁灭。现在对患者已完全失控,有时在街上走我都害怕会不会碰到一个已孵化的病人在我后脖子上咬一口。
好在孵化后的人很容易从动作上看得出。由于食尸鬼破坏了神经中枢,患者走路都象喝醉了一样。那人虽然有点失魂落魄的,但动作很平稳,就算是被寄生的也没危险性。只是,那人实在很熟悉,可我就是想不起来了。
当我走近他时,那人正好抬起脸,我看了看他,吃了一惊,道:“柯祥!”
柯祥以前我猜他一定是当零号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服一尘不染,说话细声细气。可现在,大概称得上是“男人中的男人”了,衣服也皱巴巴的,胡子好些天没刮了吧,和流浪汉差不多。只是他的脸还是白白净净的,爱修饰的男人,这最后的底线还是守住的。
他也吃了一惊,我们几乎同时说:“你没走?”
以前我们几乎没说过话,现在,我发现我其实也并不象内心想的那么讨厌他。我道:“你没拿到签证么?”
他有点失神地说:“今天才拿到。下午要走了,我想……我想再看一次文辉。”
他那种含情脉脉的语调以前我听了就想吐,可现在我只觉得那也只是人之常情。也许,那也是种爱情吧,即使我不理解,但我也没权力去取笑别人,毕竟,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
他有点自嘲地笑了笑,道:“你大概在心里笑我吧。”
我不好说什么。尽管还是觉得他的话有点可笑,可还是道:“进去吧。”
他有点迟疑,道:“阿雯在么?”
我笑了:“当然在,你怕她么?”
“不是。”他垂下头,“她不让我见文辉。”
我打开门,道:“进去吧,我带你去。”
我也看过古文辉,他在低温下一直保持假死状态,在玻璃罩里显得很安祥,象睡着了一样,不知她为什么不让柯祥见。
关上门,我领着他走到实验室前。实验室二楼,门正对着大厅。那门没锁上,我们时常要从古文辉身上取一点标本。当然,实际上只是用一个注射器抽取一点血液,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柯祥把皮包放在门外,人站在玻璃罩前,象呆了一样看着里面的古文辉。在他眼里,淌下了泪水。我没有打扰他,轻轻地退了出去。
掩上门,里面偶尔传来一声抽泣。柯祥在追思过去吧?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腕,上面那兼手表用的探测器却早被那两个保安打碎了,什么也没有。
五秒钟数一次,数到一百,总该出来了吧。我想着。
一,二,三……
“你在这里做什么?爸在找你。”
她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我数到哪儿了?好象是六十到七十之间。我抬起头,却见她正在楼下。
我趴到栏杆上,小声道:“别那么大声,柯祥在和古文辉做最后的告别。”
“什么?”她的声音大得又吓了我一跳。我道:“是啊,大概,有几分钟了吧,我数到六十几了?”
“快进去看看!”
我这才想起,古文辉已经快孵化了,会不会出什么事?我一把拉开门。
门里,柯祥已经打开了玻璃罩,抱着古文辉坐在实验桌上,古文辉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听见我进来,他冲我笑了笑。
我走上前去,道:“你《王子与睡美人》看多了么?快把古文辉放回去吧。”
他没理我,还是抱着古文辉。
我抓住了他,一把把他拖了出来。他象一条小虫子一样在我手下蜷缩着。
“你疯了么?你知不知道,你要害死这里所有人的?”
柯祥被我抓得喘不过气来。他抬起头,满面泪水,说:“我不能看着他被关在那个玻璃罩里,象一只动物。”
我的左手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我没有留情,他的白净的脸上,登时出现了五个手指印。他抬起头,看着我,悲哀,痛苦,却没有乞怜。
我推开他,想到控制台前重新关上强化玻璃罩。趁着古文辉体内的虫卵没有孵化,现在还来得及。
“不要动!”
柯祥在一边喊道,他的手里拿着一把火焰枪。我没有理他,伸手要去扳那个开关,突然,一道火光掠过我身边,我的手臂只觉得一阵刺痛,一下缩了回来。
火焰枪是利用一种高能可燃气体来发射火焰的。因为对付那些虫子,平常的子弹没什么用,而火焰枪可以在两米以内射穿一块两厘米的钢板,是很好用的武器,用它来对付人却并不太好。柯祥这一枪没有对着我开,但余热还是使得我的右臂肘部的衣服燎掉一块,皮肤上起了不少水泡。
“快让开,我会开枪的!”
柯祥跑了过来,枪仍然对着我。
“混蛋!你难道要把我们全害死么?快听我的,把他关起来,趁他还没孵化。”
“然后呢?等你们把他研究完了,就把他当成一堆废物,烧成灰烬。”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发作,道:“你把他放出来,难道他就有救了?”
“我不管,”他的眼里,泪水大颗大颗地流出来,“反正我不能让他再关回那个玻璃罩里。”
这时,我看见实验室的门口出现了她的身影。她有点焦虑地看着我,我不为人察觉地向她点了点头,她点点头。
火焰枪射程不远,但从门口射过来足够了。我看见她掏出了火焰枪,对着正背着她的柯祥。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看见她的手在发抖,一直没有开枪。
这时,本来平躺着的古文辉嘴里发出了低低地一声,柯祥欣喜若狂,把枪插到腰间,在实验桌前弯下腰去,看着古文辉的脸,
“文辉,文辉,我是阿祥啊,是我啊,你还认识我么?说句话吧!”
他乱叫着。我的手摸着枪。这是个好机会,他全无防备,我开枪的话,可以在半秒钟里把他的脑袋烧成焦炭。可是我却实在下不了这个手。毕竟,柯祥还是个正常人。尽管我已不把患者当人,可杀人,我还是做不到。
古文辉的嘴里突然发出了不象人类的惨叫。他的头抬起了两三寸,从他嘴里喷出来的,不是血,尽是白色的小虫子,洒得满身都是,蠕蠕而动。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道:“小心,他孵化了!”
由于温度升高,古文辉的孵化提前了。
柯祥哭叫道:“文辉!”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手,向古文辉跑去。
我浑身象浸在冰水里,一动也不能动。柯祥跑近古文辉身边,哭喊着:“文辉!文辉!你能听见我么?”
古文辉的双手举了起来,伸向自己的眼睛。由于他体内的食尸鬼比正常孵化时数量不知多了多少倍,在他的眼睛里,一段白白的东西正拼命挤出来,血和脑浆混在一起从眼眶里往下滴。柯祥伸开手,似乎想要揽住古文辉,却又不敢。我退到门边,对柯祥叫道:“笨蛋!他体内的虫卵已经孵化了,快跑出来!”
不知他有没有听到我的喊声,我不见他有动作,古文辉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抱住了头,可是整个头象熟透了的苹果一样掉了下来,倒好象他把自己的头摘下来一样。他的身体就象个没扎上口的口袋,一下倒在地上。脖子处,已是一个空洞,从里面,象倒出水一样,一大堆白色的蛆虫直喷了出来。柯祥没有躲闪,被劈头盖脸地浇了个透,他嘴里恐惧之极地叫着,两手在脸上乱挥。
不,我的心象被针刺了一下。那不是在挥,而是在--拔!
他的手,抓着脸上的虫子,而那些小虫子却象钻进豆腐的泥鳅一样,直钻进他的皮肉里,就算他拔出一条,另一条又钻了进去,一张脸上,马上和一下正在忙碌的蜂巢一样。那些虫子不只是钻进去,还有些从里面钻出来,在脸上游走。他的脸一下子千疮百孔。
她在我身后发出了尖叫。
女人,总是女人。
柯祥转过头,张开已经变得破碎不堪的嘴,不清楚地说:“救……救我!”
他的嘴唇已经只剩了两层皮肤,两颊上,满是孔洞,血却流不出太多,那些虫子钻得非常快,一些在他的皮肤下穿行,从下巴直到脖子,他的皮肤上一些小小的鼓包在很快地移动。他的手在拼命摸着腰上的火焰枪,由于食尸鬼已经穿透了他的脑部,他的神经也已反应迟钝,摸了几次都只是摸个空。终于,他拔出了枪,对准自己的头。
这时,那些蛆虫一样的食尸鬼在枪上爬得到处都是,水一样掉下来,有一些开始向我爬过来。我不忍再看,扭头关上了门。
实验室的门密封性能很好,可是也隔不了热。我几乎一样感到门板开始发烫。
她掩着脸,在那儿抽泣着。我拍拍她的肩,道:“走吧,老计在等我们呢。”
※ ※ ※
回到老计的办公室,他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份内部资料。看见我们进来,他抬头道:“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我看了看她,她没说话,我道:“柯祥来过了。”
老计的脸略略抽动了一下,对她道:“你为什么放他进来?古文辉自己交待过,他太容易冲动,不能让他来的。”
我道:“不关她的事,是我带他进来的。”
老计站起身,道:“他走了么?”
我叹了口气,道:“死了。他殉情了。”
老计一点也没体会到我话语中的幽默感,道:“那么古文辉么?”
我一下回过神来,有点过意不去地道:“他的尸体已经被我烧了。”
“烧了?”老计站起身,冲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的胸口,“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最好的实验对象,我的实验怎么办?”
没想到精干巴瘦的老计力气会这么大,他抓着我时,我一动也动不了。她在一边道:“爸,你别怪他,柯祥疯了一样要把古文辉放出来,那时古文辉已经孵化了,如果不烧了他,那些食尸鬼会马上感染我们的。”
老计放开了我,象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我道:“要不,我们再征求一个自愿者吧……”
老计看着我,脸上,满是嘲讽:“也许等我感染了你拿我来做实验吧。烧得怎么样了?”后一句是跟她说的。我道:“烧起来后我们没有去看过。”
老计象没听到一样,还是对着她,她看了看我,小声道:“门还关着,我们怕还有食尸鬼没死,没去看过。”
老计走出门去,我和她跟在老计身后,有种无颜以对的惭愧。毕竟,虽然我不知道古文辉有那遗言,但毕竟是我放他进来的。总不能用不知者不罪来搪塞吧。
二楼的实验室门口,还在散发着热气。实验室因为要化验食尸鬼样品,局长怕出万一,特意让人加工过,密封性很好,很耐热,食尸鬼只有用高温才能杀灭,柯祥虽然用火焰枪烧过,对屋子也没什么损伤。老计打开门外的加热开关,实验室本身也安装了加热装置,可以在瞬间加热到五百摄氏度的高温,防备有哪条食尸鬼漏网。等了一会,老计关掉开关,道:“阿雯,开门时你守着点。”
她拔出火焰枪来,我见她的手有点发抖,道:“我来吧。”
里面的样子肯定不会好看的。老计却没理我,见她还是有点迟疑不前,厉声道:“快点,要是里面还有食尸鬼,千万不能放过。”
我有点生气,但还是拔出枪来,站在门的另一边。看着她,她的嘴唇都有些发白。
她实在不该做这种事。
我正胡思乱想着,门开了。随着一股热气,随之是一阵焦臭,她的头直直地对着我,根本不敢向里看。老计却已走了进去。
我探过头。里面,倒没有想象的那么一片狼籍。地上,食尸鬼在一百摄氏度就已经死亡,五百度高温,都已经成了焦炭了,地上一点点的都是黑点。恐怖的只是地上那两具焦黑的尸骸。古文辉的尸体本就已不成样子了,而柯祥的尸体上,只有上半身的衣物被烧得黑黑一片,下半身只沾染了些食尸鬼的焦尸痕迹。只是本来放在实验桌前的纪录数据也被烧得只剩下一些碎纸了。
老计戴上了手套,取出一根合金的小棍子,在那堆灰黑色的遗骸中翻着。看着他那副样子,我真有点佩服他的胆量,却也更觉得内疚。
我道:“老计,我很抱歉……”
蹲在地上的老计看了看我,道:“别说这话了,请你还是走吧。”
我被他这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把火焰枪往腰上皮套里一插,扭头便走。她在我身后叫着:“等等……”
老计喝道:“这种沉不住气的人,别叫他。”
我没有回头,只听得她小声地埋怨着老计。
如果她追上来,我会留下来的。我想。
可是,她没有追上来。
我走出大门。街上,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清洁工来打扫了,废纸垃圾到处都是。幸好人也大多离开了,如果还象以前那样有那么多人,弄得这么脏一定会爆发瘟疫的吧。我走出大门时,多少有点留恋地想回头看,可是还是没有回头。
街上,很少有人走过。能走的都走了,等着离开的,想必除了万不得已不会上街来的。现在,在街上大模大样走的人,可能大多是感染者。
我低着头,只是走着。我并不害怕那些感染者了。说来也好笑,当我们还在到处寻找感染者时,那些被感染的往往都象是怪异而恐怖,可现在看看,倒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比普通人看上去更脆弱,更憔悴。如果我感染上了,大概也不过那么一回事吧。
我走了一段,忽然又听到了那首《TOPGUN》的主题曲。还是那家店里吧,那种有点煽情的歌声,听起来也那么具有讽刺味。
我站住了。眼前的一切都象死了一样,除了那首歌,就只剩下风声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烟早就没了。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买烟么?我有点茫然地看看四周。
除了那个正放着歌的小酒店。
我走过去。门虚掩着,透过玻璃门,看得到几个人正在喝酒。吧台上,有个人正在调酒,柜台上的一个玻璃柜里,还放着几包烟。
那景象倒和以前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些喝酒的人,每个人的脸上,不是麻木就是绝望。
我走到吧台前,道:“请给我一包烟。”
那调酒师正摇着酒,道:“自己拿吧。三十元。”
这时候还要钱,而且卖得那么贵,我也有点想不到。我摸摸口袋,这些天都没有用钱的习惯了。幸好,口袋里还有一些钱,我数了三十元,抓了一包烟,撕开包装,用食指一弹烟盒的底部,一支烟跳了出来。
这时,一个已喝得醉醺醺的人走过来,在吧台上扔了一张纸币,道:“再来一杯吧。”
那调酒的灵巧地收好钱,倒了一杯酒道:“给您的酒。”
我倚在吧台上,点着了烟,吸了一口,笑道:“你还要钱来做什么?”
他看了看我,道:“钱可以买东西啊。”
“你还有机会可以买东西么?”
他的手还在摇着那两个不锈钢罐子,道:“我没有机会了,可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可以。”
他看着吧台里,嵌在墙上的一帧小照片。上面,一男一女和一个男孩子,笑得灿烂。背后是阳光和草地,繁花如锦。
“他们都出去了。”他象有点爱不释手地摇着手里的罐子,“前些天还打电话进来,告诉我外面很好,让我不用担心。这些钱我不能用,但却可以让我的妻子和孩子过上好一阵子了。人总要死的,就算我马上要死了,可我还得养家糊口。何况现在我还没死,还是个商人,你说是么?”
我吐了一口烟。他的神情安详而坦然,倒好象在谈论什么与己无关的事。我道:“也许你是对的吧。”
这时,有个喝得已有醉意的汉子叫道:“老板,再来一瓶,五十六度的。”
※ ※ ※
走出那酒店,我有点茫然。生死于人,本来也是常事吧,可看得象那酒店老板那么开的倒也少见。
走到桥上,桥下,流水汤汤,一张落叶正飘下来,擦着水皮掠过一阵,又象被吸住了一样贴在水面上,顺水流去。这条河本来被污染得很厉害,淤泥积得几乎要堵塞河道。这些天来,水量倒增加了。我把烟头扔进河里,又摸出一支烟,刚凑到嘴边,忽然肩头被撞了一下,那支烟也掉在地上。我扭头一看,是个醉醺醺的流浪汉,手上拎了一瓶酒。他见我看了他一眼,瞪大了眼,道:“看什么看,我是感染者。”
我有点本能地想要摸火焰枪,可是马上放下了手,叹了口气,道:“我还没被感染,对不起。”
这话可能让他也有点奇怪,道:“什么?”忽然,他叫道:“哈,是你啊。不去那检验处上班了?”
“早不去了。”我看了看他,但实在认不出来,道:“你是哪一位啊,恕我眼拙。”
“我是成凡。”
“成……凡?”我依稀记得前些天那个被我查出感染了食尸鬼的不幸运的人。不错,他穿的还是那件衣服。才没几天,他身上那身西装也肮脏得象从垃圾箱里拣来的。
“你验得没错,”他向我露齿一笑,却又那么凄楚,“就这几天,我血液内的虫卵数量,已经达到了每立方厘米一百三十个。”
我不知说些什么好。古文辉和柯祥的死,我并没有太多感慨,但这个人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却偏偏象个自暴自弃的醉汉一样在街头晃荡,却更让我不安。
“你为什么不到那个检验处去了?”
我只是苦笑,道:“我只去了一天,前些日子我在老单位里。昨天,我又和以前的同事吵了一架。”
“为了什么?”
“他在研究解药,结果那个实验对象的朋友自作多情来救他,弄得一团糟。实验的对象没了,资料也烧得差不多,他心情不好,怪我了。”
成凡忽然道:“不能补救么?”
我叹了口气,道:“实验对象都没了,实验怎么继续?谁也不肯在没死前把自己的身体捐出来做实验,等孵化后你不知道了,又没法实验了。”
“我肯的。”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他。只见成凡一张已经又脏又瘦的脸正对着我。我道:“你要想清楚,做实验时,你是清醒的,却不能动。你要忍受极大的痛苦,能行么?”
他把手里的酒瓶扔进河里。河水汤汤,发出恶臭。他道:“我妈昨天去世了。”
在他的眼里,滴下了一滴泪水。我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他擦了擦眼,“我想通了,反正迟早要死,如果用我的身体能做出解药来,那么也是值得的。”
我看着他,心头一阵地激动。
《铁血年代》 作者:燕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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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我领着成凡回到局里。实验室的门开着,看得到老计在里面。我领着他走上楼,兴高采烈地说:“老计,我给你带来了个病人。”
老计正在拼凑几张烧得焦黄的纸片,抬头看了看我,道:“什么?”
“这位成凡先生是个早期感染者。他自愿做实验对象。”
老计一下站起来,有点激动地说:“是么?成先生,你可是人类的功臣啊!来,我还有一个备用实验室。”
这时,我看见她出现在门口,脸上有点喜色。也许,我这手将功赎罪做得很漂亮,我几乎要向她比划一个“V”字型了。
老计领着他走到另一间实验室里。这实验室比被我毁掉那间要简陋得多,我也有点理解老计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火了。老计掀开了实验室中间床位的玻璃罩,道:“睡上去吧。”
成凡躺到床上,有点惴惴地道:“不会很痛苦么?”
“如果你的意识清醒的话,那种痛苦和恐怖没有一个人受得了的。我会让人吸上十分钟一氧化碳,你就会脑死亡,那就不会再有感觉了。”
“什么?煤气?”
成凡象被蛇咬了一口一样,坐了起来。我在一边道:“成凡,反正你的生命也没有多久了,贡献出来,如果解药能成,全世界都会感谢你的。”
他看了看床上的一根输气管,打了个寒战,道:“我想……我还是不要……”
我有点恼火,道:“成凡,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在外面你大义凛然,我还被你感动了。事到临头又怕了么?”
他转过头,看了看我,哭丧着脸道:“可是,你没说要煤气中毒死掉……”
老计在一边道:“那只是脑死亡,你一点痛苦也没有的。”
“你又没死过……”
我有点不耐烦了,掏出火焰枪来喝道:“懦夫!拿出点男人的勇气来,别三分钟热度,给我躺好。”
成凡看看我手中的枪,哭丧着脸要躺下。忽然,实验室的门被敲了敲,我扭头看了看,她站在门口,脸也有点扭屈,见我转过头来,她的左手按住我的枪,右手重重打了我一个耳光,一下下了我的枪,扭头对成凡道:“对不起,成先生,你不愿意,那是你的自由,请你走吧。”
我捂着脸,看着成凡猥猥琐琐地走出去。等他一走,我喝道:“你为什么放他走?”
她瞪着我和老计,脸涨得通红,骂道:“无耻!你们这种做法,就算做出解药来,你们心里难道不惭愧么?”
老计虽然是她父亲,却让她说得头都低了。我道:“可是,这本来就是他自己愿意的,我又没强迫他,谁叫他反悔。”
“他可以自愿的权力,那也就可以反悔。”
“可他是感染者,没多少时候好活了……”
“就算只有一天好活,他也是人,不是实验用的豚鼠!你有做一个英雄的权力,可他也有不做一个英雄的权力!”
这话象铁块一样砸在我头上。我有点怔怔地看着她,好象不认识一样。
她把手里的枪放到我手上,扭头走了出去。
半晌,我觉得一只手放到我肩上。我回过头去,却是老计。他叹了口气,道:“对不起,刚才我很失礼。”
“没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却还是她那句话给我的震惊。从小受到的教育都告诉我,在非常时刻,我应该挺身而出,堂堂正正地做一个英雄,从来也没想到过,一个人事实上也可以逃避,那并不是过错!而对旁人的逃避妄加指责,那才是犯罪。
※ ※ ※
离开局里,我跟在她身后。
以前我都以为我比她高出一筹,但现在我却觉得自己好象是在她的阴影里。
“走那么慢做什么?”她站住了,看着我。我走快了几步,走到她身边。
“对不起。”
她低着头,又象以前一样,小声地说着。我摸了摸脸,笑了笑,道:“那不算什么。”我倒没说,从小到大,我没被人打过几次。局长从不打我,第一次被人打耳光还是十五岁那年一位市领导的公子骂我是野种,而局长是哈叭狗。那个耳光给他换来了左臂骨折,也害得局长从那以后一直没再升迁。
走过那家酒店,这回橱窗里更放了一台电视机,里面正播放着新闻。某地粮食丰收,某地开展赈灾,某地又召开了一个国际性会议云云。那些以前十分熟识的地名,现在听来,恍若另一个星球上的事。
“明天,我们都走吧。”
我迟疑了一下,道:“老计大概不会同意吧。”
她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碧蓝的天空,除了几缕因为斜阳变得五颜六色的云彩,什么也没有。天空也依然安详而宁静。
“据天文台计算,下周三将出现狮子座流星雨。这种天文景观难得一见……”
那台电视机里,现在那个正襟危坐的女播音员正面无表情地播报着一条新闻。这条新闻虽然并不是为这个地方的人播送的,可这儿一样看得到。
街上,空空荡荡,见不到几个人。能走的,都走了,暂时还没走的,也多半不敢上街,到处都有被寄生的人。说也可笑,当人们如临大敌时,被寄生的人一旦知道自己被寄生,就惶惶不可终日,而现在,更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那些体内食尸鬼尚未孵化的人多半在酒馆喝酒。我跟着她,不敢离得太远,也不敢靠得太近。
她站在那酒店门口,看着橱窗里的电视。现在电视里正播放一些以前的流星雨照片,美得不象真实。在一片宝蓝的天空里,星陨如雨,有如一场焰火。
我看着她,道:“你很喜欢流星?”
她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我笑道:“如果我们走得早,还可以无心无事地看看那场流星雨。”
我虽然是带着笑说的,但实在希望她能够给我一个好好的回答,可是她却象没听见,脸还是对着那电视机。我有点讪讪地笑了,象是对自己的嘲弄,却也多少有点自怜。
天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我看见她回过头,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地,发光,电视机里的光让她的脸也一明一亮,象牙色的皮肤好象也有光泽。
※ ※ ※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到局里。古文辉上一次抽取的样品只能再做两次实验。如果没有实验者,那我们的工作就毫无意义了。
老计还在埋头干着,我看看四周,她不在。我道:“老计,阿雯哪里去了?”
他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道:“她去征求志愿者去了。”
我吃了一惊,道:“什么?她去哪儿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她一块儿去?”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只是道:“她要自己去。”
也许他还对我烧掉了古文辉耿耿于怀吧,也许认为我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我不管那些了,大声道:“老计,你知不知道,现在这城市里已经是患者占极大多数,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他又低下头,在一张纸上计算什么,道:“不会的吧。”
我有点焦急。这时,却听得大门口有人在拼命敲打着门。那种敲门声绝不会是她的,这连老计也听出来了,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我却没他那么沉得住气,飞快地向大门口跑去。
大门口有个小窗子,我打开那小窗看了看,却见那窗子里有一张男人的脸,他有点局促不安地说:“请问,这里是特勤局么?”
“以前是。”我道,“你有什么事么?”
这男人忽然道:“你是那回来我家执行任务的那位先生吧?”
我根本记不清他是谁了,道:“你有什么事么?”
他让开了一点,嘴里道:“是这样的……”
他不用说什么,我已经打开了大门。
在他身后的一辆磁悬浮汽车上,她象昏死过去一样,半躺在车座上。
我几乎是冲出门去,跑到小车前,摇了摇她的头,道:“快醒醒!快醒醒!”
象是回答我,我才发现,她的手腕上,那探测器的红灯正闪亮着,一闪,一闪。在她的手背上,有一个新被咬破的伤口,还在流血。
她被感染了!被食尸鬼感染的初期,有一段时间很嗜睡,那正是第一种征状。
我转过身,猛地揪住那男人的胸口,喝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感染她的?”
那男人象是一只小老鼠一样,尖声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谁?”
我只觉身上的血都似乎要燃烧,一种杀人的欲望充溢在心头。那男人的脸满是苦色,半晌才道:“是我儿子。”
我一把抽出火焰枪,指着他的头道:“把你儿子叫出来!不然,我把你的头都烧焦!”
那男人象是要哭出来一样,从那辆小车后座走下一个怯生生的男孩。不用探测器,我也看得出,他已经被感染好几天了,恐怕再过几天就会孵化。
没有孵化的病人也会感染人了么?我没有考虑,把枪对准了那男孩,他的脸本就惨白得没什么血色,现在更是面色如土,喊道:“爸爸!爸爸!”
那男人还没说什么,她忽然动了动,我冲到车前,猛地一脚,把那男孩踢到一边。这一脚够他受的,他嘴角也一下咳出了血来。我扶住她的头,道:“怎么样?怎么样?”
她抬起头,看见了我,笑了笑,道:“别怪那小男孩,让他们走吧。”
我扭头看了看,那小男孩正挣扎着爬起来,而那男人还站在一边动也不动。我强压住心头的怒气,道:“好吧,我扶你出来。”
扶着她进门,那男人还在门口欲言又止,我喝道:“快滚,趁我没变主意!”
那男人怔了怔,道:“我很对不起。”他扶起地上的男孩,慈爱地抱起他放进车后座。
我忽然想起来了,他就是邓宝玲的丈夫!自从邓宝玲走后,他的样子一下子憔悴了许多,怪不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转过身,道:“喂,你儿子已经被感染了,你尽量少和他接触。”
那男人抬起头,苦笑着,道:“那是我儿子。”
他钻进车,发动汽车,开走了。我抱着她,她的头发有几绺搭在我手上,痒痒的,她却象睡着了一样,动也不动。在我怀里,她象睡着了发魇似地,突然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别拿我做实验,我怕!”
我看着她的侧脸,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真的那么美丽,就算担忧和恐惧,只是让她更加楚楚动人。
如果那是永恒的,那就让永恒永远是永恒吧,下一刻永远不要来临。
我想着,眼里已满是泪水。
我抱着她,一脚踢开门,喊道:“老计!老计!”
老计从房里跑了出来。一见我抱着她,他的脸色也变了变,还没说什么,我叫道:“快!她感染的时间还不久,能有救么?”
老计撩起她的袖子看了看,道:“是外伤引起的,大约半小时,食尸鬼还没有开始分裂。”
我一喜,道:“那么,全身换血还可以救她?”
老计突然抱住头,痛哭道:“我真混!我非要留在这儿,现在这市里哪儿还有医院!”
我道:“别灰心,检查站里一定有库存血的。如果不行的话,直接用超音速飞机送她去邻市,不过十分钟路程。”
老计的眼里亮了起来。我抱起她,吼道:“快!快把车开出来!”
老计没有在意我那么对他吼叫,飞快地从车库里开出一辆车来。我抱着她上了车,老计也钻进来,道:“我来扶着她吧。”
我把她放在边上的座位上,老计扶着她,我不要命地把车倒出大门,一下子开到了最高档。
这车并不很先进,最高只能开到三百码。我在一出大门,马上换档,这车吼叫一声,指针马上跳到了最高。老计在一边叫道:“快点!快点!”
快点的话,我们三个全要成肉泥了。我心里说着,嘴上却没说。我也希望能更快一些。
我们的车离检查站还有好几百米时,那检查站里忽然发出了一个很大的声音:“7322号车主,马上减速,否则我们将采取行动。”
我一时还不明白,一道紫光从车窗边掠过,一下把车镜都打掉了。我吓了一跳,马上明白,检查站一定把我们当成是疯狂冲击的暴徒了。曾经有过先例,有个被检查出体内带有食尸鬼的病人被拒绝出境后,开了一辆汽车撞向检查站。那一次,那车被驻守在检查站的军队在离检查站还有二百米远的地方打得千疮百孔,而那个亡命之徒是被人从车里一块块拿出来的。
我把车速降了下来,打开左窗,把一只手伸出去,胡乱晃着,嘴里喊道:“别开枪!我们没有恶意!”
那声音顿了顿,道:“请立即下车,不得靠近检查站二百米以内。”
那二百米外,已划了条白线。我停了车,道:“老计,帮帮我。”
一下车,老计刚把她抱下来,我马上背着她,发疯一样向检查站奔去。在门口,五六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把激光枪对准我,检查站里那声音还在道:“请马上放下你背上的东西,慢慢走进来。”
东西?我有点生气,冲着大门口喊:“什么东西,你们看清了,这是个人!”
那几个士兵还是指着我。那声音道:“那么……进来吧。”
我背着她走过检查大厅。两个星期以前,我曾经在这儿工作过,现在却作为一个申请出境者来了。门口,看得到以前拉着电网的地方,都挖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壕沟,外面不时有人在巡逻。一进门,那探测器一下铃声大作,这使得那几个士兵更如临大敌。他们全套的防生化服,看上去,倒是可笑得很。
我把她放到检查台前的一张椅子上,道:“我要求给她立即做全身换血!”
那个检查人员哪里见过这样子,有点惊惶失措地道:“不……不行啊,我们这儿没这个条件。”
“立刻送邻市啊,快,她体内的食尸鬼还没分裂,现在还来得及!”
那检查人员看了看我,嚅嚅道:“那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难道你们见死不救么?”
这时,有人在边上道:“他说的没错,这是不可能的。”
那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人,看肩章,也是有军衔的。我怒道:“你们军方的超音速直升机到邻市只用十分钟,她体内的食尸鬼分裂大约还有一小时,完全来得及的!”
他笑了笑,道:“不是条件不允许,而是这件事是不可能的。”
“什么?”
我只觉心头怒火熊熊,即将爆发。这时老计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看见我这样子,他道:“怎么了?”
“他们不同意用直升机送她去医院。”
那军人很和蔼地道:“两位,你们想必明白,我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的职责就是不能放走任何一个患者。”
看着他那彬彬有礼的样子,我心头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不,我绝不能让她死!
老计还在和他商量什么,我伸手到腰间摸出了火焰枪。还没等我说出威胁的话,那个军人斜斜跨上一步,用了个漂亮的擒拿动作,扣住了我右手的反关节,我只觉手臂象是折断了一样,痛得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他十分纯熟地下了我的枪,交给边上一个士兵,道:“请不要冲动。”
他放开我,退到一边。我甩了甩手,直起腰叫道:“你们打死我也没关系,可你们一定要救她!”
那个军人向我鞠了一躬,道:“对不起,我是军人,只能按命令办事。上级指示,任何病人都不能离开本市。”
“这算什么狗屁命令!”我骂道,“难道连救人也不准么?”
那个军人打了个立正,道:“是的,命令之外,一切事都不允许。你们是否要做检查?”
我恨恨地道:“混蛋!你们这帮混蛋!”
还没等我作势,那几个士兵一下用手中的激光枪压住我。
※ ※ ※
不知过了多久,我都不再记得我是怎样把她抱进车去的,也不记得我是怎样把车开回去的。等神智渐复时,我才发现我睡在值班室里。
那是老计的住处,这些天我常和老计在这里喝酒。我翻身坐了起来,记忆还东一鳞西一爪地支离破碎,好象世界也一下破碎了。我扶着头,努力回想着。
忽然,我想起了一切。她还在么?我看了下四周,值班室里就我一个人。她和老计在哪里?我心头一阵沉重,跳下床。
桌上,她养的那盆菊花已经快开了,几个蓓蕾鼓鼓地象马上要爆开,从裂缝里露出里面的黄色花瓣。
也许,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切只是我的一个噩梦?
可是,我的记忆告诉我,事情本是如此。
我站到地上,走出值班室。忽然,脚下被绊了一下,那是一个皮箱。
柯祥的皮箱。他死后,这皮箱便扔在这里了。被我绊倒后,皮箱也打开了,里面有几件衣服倒了出来。我弯下腰,把皮箱里的东西收进去。
在衣服中间,是几张全息照片。一拿出来,高分子树脂纸上马上出现了柯祥和古文辉的合影。柯祥搔首弄姿的样子实在令人好笑,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只觉心酸。
这两个人也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我叹了口气,把东西收好,锁上了,走到门边,拉开门。
门一打开,她正站在门外,作势要推门,我一拉门,她的手推到了我胸前。她看见我,微微一笑,道:“你醒了?”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忧郁地看着她抱着纱布的手。现在过去几个小时了?她血液里的食尸鬼幼虫正在飞快地分裂繁殖吧,象那些无所事事的禄蠹。不知为什么,我更想到那些从小看惯了的坐在高级轿车里,出入都有随从的趾高气扬的人。那些人现在在哪儿?也许,在市长的命令发出后,他们就第一时间离开了这里,现在住在另外一个地方,继续他的趾高气扬吧。
她也发现了我在注视着她的手,只是微微一笑,道:“别多想了,这是命。”
“胡说!”我抬起头,逼视着她,“这不是命!你也不相信命的!”
“如果一件事我们无法挽回,那就当那是命里注定吧。来,我爸有话要和你说。”
我跟着她走去。老计在院子里,站在车边收拾着一个箱子,一见我来了,抬头道:“你来了?我们走吧。”
我有点怔怔地看着他,道:“去哪儿?”
老计把一叠钱包起来,放在包里,道:“离开这个城市啊。”
我看了看她,她面色如常,好象什么事也没有。我道:“阿雯也走么?”
她道:“我是不能离开的,你们走吧。”
“什么?”我几乎有点怒视着老计了,“你要把你女儿扔掉?”
我踏上一步,怒视着他。如果老计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我想我一定会一拳打去。她伸手按了按我的手背,道:“别这样,是我让爸走的。”
我看着老计,喝道:“你难道不知道,如果找不出解药,那她就没几天好活了么?”
老计苦笑了一下,道:“你真以为我们能做出解药来么?我那种逞英雄的想法,已经害了我的女儿了。”
我虽然想狠狠一拳打向老计脸上,但却只觉浑身无力。的确,要找出解药,绝不是我们这样胡乱试验能找到的。我松开了拳,道:“你真的要把她扔下来么?”
老计还没说什么,她道:“别把我想得那么没用,你们留下来,不过是陪上一条命而已,还是趁早走吧。”
老计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道:“阿雯,我们走了。”
她看着老计,这时,我才看见她眼角有了泪水。她道:“爸……”
老计摸了摸她的头,眼里也落下泪水。忽然,他哽咽着道:“爸要走了。爸太没用。”
老计转过头,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没说话,也没动,看着他走进车里在里面道:“快进来啊。”
我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活着不是一个英雄,那我也要死得象个英雄。
老计在车里道:“快走吧。阿雯,爸……爸要走了。”
我看见她冲着车挥挥手。我把手背到身后,侧身看着院子里一棵树。秋天到了,这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只是一些瘦棱棱的树枝。
老计发动了车。等他的车开出门,我转过身。她站在后边,眼里满是泪水,脸上,却又带着几分欢喜。
我笑了笑,道:“我想继续老计的工作。你愿意帮助我么?”
她笑了,还带着泪水,眼神里也有点慌乱:“如果……如果我只有一天好活了呢?”
“如果我们只有一天好活,那么就把这一天当一生好了。”
我重又转过身看着那棵树。木叶尽脱,落得一地金黄。只是,当明年满树争荣时,我们是否还能看得到?
※ ※ ※
日子象是凝固了一样。我抽取了她一些血液,试着和老计一样,把一些药物滴在里面,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吸血鬼虫卵的变化,一旦有什么变化,马上记下来,改变浓度,加上别的药物。可是,只有亲手做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看似简单的实验,竟然如此复杂得枯燥无味。我必须仔细观察血液里的变化,又必须排除那些虫卵的正常生长引起的形态改变。这些工作,以前都是老计做的。如果不是她在跟前,我真会对临阵脱逃的老计破口大骂。
食物不算少。由于人口忽剧下降,冷库里的食物根本消耗不完。何况,大概病人也不会因为口腹之欲去吃饭了吧,大多数病人喝的酒恐怕比饭还多,相比较而言,没酒喝倒让我更难受。
时间在不知不觉里过去。当我把最后一个样本放进高温消毒柜里时,才发现已是黄昏。外界的供电虽然没断,电视电台都还能收到,只是,过于稀少的人口让周围都静得象要死去。她正在给那盆花浇水,现在有一朵菊花已经半开了,象是做得很精致却破了一个口子的扁球,从里面露出几根金黄色的丝。
“今天还好么?”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只是撩起袖子,露出探测器来。那探测器上的红色指示灯又快了不少。奇怪的是,她血液样本中食尸鬼含量并不很高,那许那些食尸鬼的分裂速度又加快了。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两三天她就会孵化的。
我有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手,脑子里却浮现出这只雪白的手臂上,爬满了蛆虫一样食尸鬼的样子。
“别为我担心,”她微微地笑了笑,“这一天总会来的,不过是早一点和晚一点的区别而已。”
我有点冲动地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她的脸有点微微发红,重下了头。
“明天,你还是睡到那备用实验室吧。”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点。她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她没料到我说出的是这句话吧。
“不,我不愿意当实验品。”
我看着她的脸,抚摸着她稍有点蓬乱的头发。这个亲昵的动作,如果是以前,那一定是我求之不得的,可是现在我更觉得心底有一阵阵痛楚袭来。
她的头发依然乌黑发亮,有一点香味。我说出这种话时也真有点象是要打碎一件精美的工艺品那种感觉。
“我想活着,就算只有一天好活,那也把这一天当成一生。”
这是我说过的话。我说这话时,想到的只是永远也不放弃。可是在她嘴里说出来,却有着无比的凄婉。
我放开她的手。别人这么做,我一定会不屑一顾的。可她是那么说的,我又能如何?我总不能象对成凡一样拔枪对着她的头命令她睡到实验桌上吧。
窗外,阳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金黄,却被窗棂分隔成一块块的。
“出去走走吧。”我重又拉起她的手。她的脸又浮上一层红晕,柔顺地跟着我出了门。
门外,街道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到处是废纸和破旧的衣服。今天的晚霞特别灿烂,也许明天又是个晴天。当不再有人迹时,那些丑陋的建筑也有了种颓废的奢华。
拉着她的柔软的手,我们都没有说话。
那并不是爱情吧。我想着,只是对她的同情。可是,我却知道我是在欺骗自己。可如果这是爱情的话,那么这种爱情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一路上,店铺一律关着门,有些被人砸开了,可里面也没什么东西。走过那桥,那间酒吧也已经关了。那个乐天的店主可能已经孵化,但现在孵化也不是什么希奇的事,患者多半是躲在家里渡过最后的日子。在等待死亡来临的日子,一定非常恐怖,孵化时的一段时间,人完全失去意志,只会象得了狂犬病一样乱咬。
她也会那样么?
我看了看她的脸。她脸色白了一些,不过还算正常。我无法想象她最终的那样子。
桥上,风吹过,冷而干,象陌生人的眼色,夕阳已经半落,天边的晚霞几乎有些动心动魄的美丽。她靠在我身边,身边象也有点发抖。我垂下头,小声道:“冷么?”
她点了点头。我解开外衣,把她拥到怀里。她又颤抖了一下,象是冷。
也许,那是爱情吧。爱情,毕竟还是在这个最不适合的时候来临了。
“如果我快要孵化的话,那就杀了我。”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说,“不要手软。”
天暗了下来。天空是遥远的深蓝色,月亮就象镶嵌在一片蓝色丝绒上的金黄色卵石,美得不象是真的。在月亮的边上,无数点星光掠过,我在泪水中看到的,也同样不象是真的。
我看着天,今天是流星雨的日子。小时候,曾经彻夜不眠,只为了看一眼那满天如花雨缤纷的美景,现在,那种景象只更让我痛苦。
我的喉头象梗咽了什么,说不出来了。
“杀了我吧,不要让我变成那种可怕的样子。”
我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我都不能相信,我还能流出那么多泪水。
“你不是常说你是铁石心肠么?你不希望我成为那些虫子的食物吧?”
“别说这些话了,”我喃喃地说着,泪水已无法遏制地流着。什么英雄业迹,什么舍生取义,在我心里,似乎都已经变得那么可笑。
泪水滚烫,在泪光中,满天的星仿佛同时倾泻下来,听得到玻璃碎裂一样的声音。
※ ※ ※
两天后,她自杀了。她的遗书里让我把她的尸体烧成灰烬,交给老计,——如果可能的话。
※ ※ ※
我提着皮箱,里面只放着她的骨灰。按她的意思,我把她骨灰放在一个她最喜欢的细瓷花盆里,用胶纸封住了口。
如果说我那天决定不和老计一起走时,还自以为能当一个英雄,那么现在我只能承认,我们都不是英雄,也做不了英雄。
我不是英雄,那也别自不量力地想当一个英雄了。
开着车,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一切都死寂得让人觉得可笑,似乎做什么事都有点不合时宜。我提着箱子,在街上东张西望着。离检查站有不少距离,我却并没有什么欣慰。这个城市不知是不是我出生的地方,但我这些年来绝大部份日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在要离开时,总是有些舍不得。
车到了检查站了。我在白线外停下车,忧郁地看着手里的皮箱。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努力都已经白费了,可是付出的代价却实在太大。尽管我还有点对自己半途而废的痛苦,更痛苦的却是因为她。
检查站门口聚集着一群军人和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还有三辆很大的卡车。当我向他们走去时,边上几个卫兵如临大敌,同时举起枪来,喝道:“干什么的?”
我举了举皮箱,以示手里并没武器,叫道:“我是来检查的。”
“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检查?已经截止了。”
“什么?”
我大吃一惊,根本想不到居然会有这等事,这时一个军官脸上露出笑意道:“放心,已经发现了食尸鬼疫苗,所以不必担心了。”
我不知这是让我欣慰还是痛苦。如果说以前的痛苦中还有些死得其所的自豪,那现在只是觉得茫然。我们的一切努力,岂但是白费,而且是可笑了。我道:“是真的么?”
那军官白了我一眼,道:“你难道不信么?你来了就先进那辆卡车吧。等载满了你们这是第一批治好的人。”
“可我并没有感染啊。”
我有点着急,想找出证明来,可是我的探测器找砸碎了,她的我已经给她殉葬了,偏偏这检查站又已撤掉,以前的仪器什么都没有。
那军官道:“没关系,无非打一针,有病治病,没病防病,你一个大男人总不会怕痛吧?上车坐好吧。”
我道:“可我是没感染啊……”
我还没说完,一个士兵已举起枪对准了我。那军官制住他的动作,道:“由于我们已没有有效的检测手段了,请你配合一下,反正只是打一针。”
那是他第二次说“只是打一针了”。我道:“什么要坐到车里?打一针不是很方便的么。”
他道:“嗨,对于你个人来说只是打一针,可对我们却要管理,要保证你治好,不能让你没好就到处跑是吧?要没有管理,来一个打一针的话,那怎么分清打过和没打过的?我们把你们集中起来,治好一批就放走一批。”
他说得也不是没道理。那军官已不再理我,道:“来个人,送这位先生进车。”
我没办法,在一个卫兵的监视下爬进空荡荡的车厢。里面现在只有我一个,黑洞洞的。我把皮箱放在身前,有点呆呆地坐着。
我坐的那辆车站上两个浑身穿着防化衣的士兵,站立在车尾。那卡车开动了,车头上,一个大喇叭开始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听得出,那是国家电台的播音员的声音,正说着:“所有居民请注意,疫苗已经发明,请立刻上车,接受治疗。”
车转了一圈,陆陆续续地上来了不少人,卡车里就几乎塞满了。我坐在一堆病人中,倒并没有什么不适。那些人虽然不说话,但一个个面露喜色。相比较而言,我那一脸颓唐,好象我反倒是病人。
车很快转完了一个社区,载了一大批人,还有人急着要上车,后门那两个卫兵正解释说:“不要急,这一批好了马上有下一批。”
车晃动了一下,我看着外面。那些风景,在我向检查站出发时还以为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了,那两个穿得象是什么怪异武士的士兵坐在车尾,抱着枪,战战兢兢地如临大敌。这却让我说不出的好笑。
这车因为载的人太多了,一路上都有点颤颤的。这种老式的卡车早就淘汰了,但空中飞行器的禁行令可能依然生效,这种氢动力卡车只好再拿出来用。
卡车转了几个圈,渐渐地见到了市区边缘的电网。在市中心里,还没有太多那种被隔离的异样感,但到了这里就觉得外面那个世界与里面完全不同。当卡车通过电网,车里的人情不自禁都发出了一声欢呼。
我只是摸着脚边的皮箱。
你也要离开这里了。
我无声地说着,好象她还能听见。可是,在我心底,却无法原谅自己。尽管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可是却还是内疚。
黑洞洞的车厢里,也许挤了上百人了吧,只听得到重重的喘息。每个人也许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不那么庆幸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了吧。
“到了。”
车停了下来,那两个士兵跳下车,大声冲里面喊着。有个女人抑制不住激动,大声哭了起来,边上象是她丈夫模样的人拍着她的肩,在喃喃地说着:“好了好了,没事了。”那女人带着哭腔道:“可是宝宝呢?他要能撑到今天有多好。”
也许宝宝是她的儿子或女儿吧。在城里等死时,也许没人会想着别人的,但见到了生路,女人想到的马上是儿女了。
那些人争先恐后地往车下挤,好象先出去一刻就能早一刻诊愈,那两个士兵一手拿着枪,一边喊着:“别挤别挤,一个个来,先排队。”
我坐在里面,等着他们下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来。刚站起身,对面也有个人站起来,我们的头碰到了一块。我还没说什么,那人道:“对不起,真抱歉。”
这声音很耳熟,我却想不起来。我说:“没关系,你先走吧。”
他很温和地说:“你先请吧,我没关系的。”
我提着皮箱,默默地走出车厢。我们是走在最后面的,我听着他在我身后的喘气声,想对他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下车时,因为提着皮箱不好下,把皮箱搁在车上,人先下了,伸手去拿皮箱时,他把皮箱递了下来。我接过来,道:“谢谢。”他却叫道:“是你?”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在暗地里呆久了,外面的阳光让我有点觉得刺眼,可还是看清了。
他是邓宝玲的丈夫。
他毕竟还是逃不过,最终也被感染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也来了?”
他怔了怔,道:“是啊,来了来了。”
那些平常寒暄的客套话,现在听来却好象别有一番滋味。有个士兵在一边叫道:“快点,时间宝贵。”
我提着皮箱,排在那长队后面。我打不打针无所谓,可既然一定要打,让别人先打去吧。
那士兵道:“男女各一队,先去更衣室消毒,然后接受疫苗注射。”
我们一排男一排女,象是劳改犯一样排着队。要去的是两幢简易房子,连窗子也没有,也许是为了给病人消毒赶着建起来的吧,没有一点装饰,只要牢固就行了。
我们这一排人要走进去时,有个士兵忽然叫道:“把东西放在外面,不要带进去。”
轮到我时,门口一个穿戴着全套防化衣的士兵喊着:“把箱子放下。”
门口已经有一堆东西了。我看了看手中的皮箱。我实在不想与她分开,可是,看样子还是行分开一会儿了。
那个士兵有点不耐烦,操起枪柄向我手上打来,道:“快放下,别耽误别人时间。”
我的手一松,皮箱一下掉了下来。我吃了一惊,伸手去抓,幸好在掉在地上前我抓住了。
我怒道:“你叫什么?我听得见。”
那个士兵也怒道:“你还有理么?”
如果他好好说,我当然不会和他争执的。但此时我心头却有种说不出的烦躁,我叫道:“你这么打人难道就是有理?”
那个士兵作势又要打我,嘴里还喝道:“废话少说,快点进去!”
我挺起胸,道:“你有胆子就往这里打!”
身后,邓宝玲的丈夫慢慢地说:“别争了吧,我们进去。”
我让开了,道:“你先进去吧,我本来就用不着打针,硬让我打还把我当犯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个士兵虽然全副防化衣,看不出样子,但我想一定气得满面通红。他冲着邓宝玲的丈夫道:“你先进去。”
等他进去了,他对我道:“你进不进?”
我瞪了他一眼,道:“你差点把我最珍贵的东西打碎了,还敢对我这种态度?”
他把枪对准了我,道:“我接到命令,可以对不听命令的人开枪!”
我心底有点怕,但要我这样子就服软,却也不愿意。我道:“我要你道歉!”
正僵持着,边上一间小屋里走出一个军官,远远地便道:“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打了个立正,道:“报告少校,这人不愿意进去。”
我道:“我不是不愿意进去,一来我没有被感染,二来他还对我那种态度,我必须要让他先向我道歉。”
那士兵在防化面具后的脸上大约冷笑了一下,我听得到他鼻子里发出的“哼”一声:“你一个感染者还要扯什么态度不态度。”
我心头升腾起一股怒意,大声道:“感染者又怎么了?别说我没被感染,就算我被食尸鬼感染了,难道你可以耍那种态度么?”
那士兵还想说什么话,那个军官却叫了起来:“是你!”
他快步走过来,我扭头看了看,也叫了起来:“朱铁江!”
朱铁江是以前市委纪委主任朱胜章的儿子,小时候和我是同学。中学毕业后,他考取了军校,后来一直没见过,听说在军中很是得意。他是我在那个大院里少有的几个好友之一。那些官宦子弟,就算我是局长的亲生儿子,他们也看不起我的,别说我只是局长的义子了。可朱铁江自小就很宽厚,所以我们一直都很谈得来,不过中学里分手后也就分手了,一开始还通过几封信,后来就音讯全无了。没想到,居然在这样一个场合碰面。
他走到我身边,下意识地伸手要来拍我的肩,却又顿住了,有点尴尬地说:“你被感染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还没有。”
“那为什么不早走?”
我道:“我太狂妄了,想要找到食尸鬼的疫苗。”
“找到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皮箱,黯然道:“找到的话,也用不着到这儿来了。”
我此时,更多的也许是内疚吧。她被感染,虽然不能说是我的错,但如果我早就劝老计离开的话,她不会出这种事的。
手里,那个皮箱象有千钧重量。
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道:“别多想了,来,陪我喝一杯去。”
我抬起头,眼里,不禁有点湿润。
他还是当年那个朱铁江。即使好多年兵当下来,他却没什么大变化。
那个士兵在一边道:“少校……”
朱铁江笑道:“他以前是特勤局行动组成员,我们不是学习过那篇社论么?讲的就是他们的事。有没有感染,其实他才是专家。好了,你去关门准备吧。”
那个士兵关上门。这屋子只有一扇门,这门也封闭得很严实,在里面呆着一定不舒服。我正打量着那屋子,朱铁江又拍了拍我的肩道:“走,走,虽然没什么好东西,部队也不准喝酒,可我这儿总有两杯的。一块儿去,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块儿偷你爸酒喝的事么?”
我的心底涌起一阵暖意。小时候,我还不怎么爱喝酒,朱铁江却自小就是个酒鬼,可他父亲管他管得很严,根本不准他喝酒。有一次他来我家,用等离子穿透仪把局长珍藏的一瓶酒不动封口偷出了半瓶,再把水加进去,以至于局长后来喝酒时很奇怪这瓶酒为什么那么淡。
这些事我虽然早就忘了,可他一提,我却马上想起来了。我笑道:“你还记得么?”
他笑道:“当然记得。那时我就决心,大起来后一定赔给叔叔一瓶好酒。后来我弄来几瓶六百年的陈酒,那可是好东西。唉,可惜叔叔喝不到了。”
我黯然道:“是啊,他再喝不到了。”
朱铁江道:“别再想了,人各有命。走,我们喝酒去。”
他的办公室不大,外面看也是简易房,里面却很干净。军人的本色吧,墙上还挂了把刀作装饰品。
朱铁江道:“来,我们喝吧,可惜肉不太敢吃,只好请你吃点酱油花生下酒了。”
他倒了两杯酒,把一杯推到我跟前,道:“干。”
那酒异香扑鼻,我一下喝了下去,只觉入喉象是一条细细的火线,有种很舒服的微微的刺痛。
我刚喝下去,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闷闷的哭喊。
那是很杂乱的哭喊声,声音却象是从一口枯井里传来的。我狐疑地放下酒杯,道:“那是什么?”
“没什么,喝酒吧。”他给我满上,自己拈了颗花生放进嘴里。
“不对,这在这儿附近传来的。”
他这儿的窗子关得很严。我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外面大多是些穿防化衣的军人,另一些人没穿,大概那些不用和病人接触的吧。极目望去,天很好,蓝蓝的天空上,白云象一些破碎的棉絮。我打开窗,可现在却什么也听不到,只有那边那消毒室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象是在放水。也许,那些人正用消毒液洗澡吧。
“你听错了吧?”朱铁江走过来关上窗。
我笑了下,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是疑神疑鬼的。”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朱铁江道:“进来。”
进来的是个勤务兵。他道:“少校,你的衣服洗好了。”
那个人手里捧着的,是一件长长的风衣。我顺口道:“你也穿风衣啊?”
朱铁江脸上,突然象是有个虫子在爬一样,很不自然地说:“是……是朋友的衣服。”
我抬起头。如果朱铁江明明白白说那是他自己的衣服,我根本不会多想什么。可是我虽没别的本事,这种推诿却听得多了,凡是说这些话的,一定有什么内情。
我扭过头,道:“你把风衣给我看看。”
那勤务兵有点不明所以,正要把衣服给我,朱铁江道:“算了,一件衣服有什么好看。”
我心头的疑云却越来越重,抢在他前面一把抓住那风衣,抖开了,却没什么异常,普普通通地一件风衣,只是厚得多。和平常不同的是,那是用拉链的,下摆里做了两个裤管,要是有人穿这衣服,从肩到脚象是套在一个口袋里一样。
我有点出神,朱铁江从我手里拿过风衣,道:“你真有点疑神疑鬼了,一件风衣有什么好看?”
突然,我脑中象有闪电闪过。那风衣不是普通的风衣,是件改装过的防化衣!
刚才,朱铁江说的话表明他知道局长已经死了,但我还没向他提起过!
我看着他,喃喃地道:“是你……是你!”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道:“你喝醉了吧?”
我一下抓住他的衣领,叫道:“是你!是你杀了局长!”
那勤务兵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看着朱铁江。朱铁江向他挥挥手道:“没你的事,走吧。”
那勤务兵一出门,朱铁江挣开我的手,关上门,坐了下来,在我的酒杯里重又倒满了道:“喝一杯吧。”
我端起来一饮而尽,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局长?”
他垂下头,重又抬起头时,眼里闪烁着泪光:“那是任务。”
“为什么?”
我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他的半边脸出现了五个指印,可他象没有感觉似地,只是慢慢地道:“这是军政双方的领导决定的。”
“胡说!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狗屁决定?”
“因为……”朱铁江又倒了杯酒,象下了个重大的决心,“因为他反对实施净化方案。”
“什么?”
尽管我不知他说的那个净化方案是什么,可是却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刚才那些哭喊声,也许不是我的错觉……
朱铁江咬了咬牙,道:“净化方案就是把这个市里所有食尸鬼都消灭掉。”
“怎么消灭?”我已猜到了一些,身上也有种寒意,可还是问着。我希望朱铁江的回答不要证实我的猜测,我只希望那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目前只有用火烧才可以消灭食尸鬼,你们也是这样做的。因此,领导决定,消灭所有滞留在市里的人口。”
“那么刚才那些人……还有以前的人,他们……“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我依稀想到了什么,可是却不敢说出口来。朱铁江疯了一样,一把抓住我的胸口,道:”对,对,你为什么不敢说?刚才一车人,还有以前通过检测的人,都是被送进毒气室,全部都要化成灰。“
卡车。毒气室。这些只有在古史资料里看得到的东西,居然都是现实!
我打开了他的手,吼道:”那么,以前的什么检测,现在的什么疫苗,都是骗人的?“
他颓然坐倒,道:“是,那是骗人的。你知道,食尸鬼是种变异很快的动物,几乎和电脑病毒一样,有极强的自我复制能力,似乎可以针对检测仪做出相应的变化,人类实在跟不上。你也知道,你们研制的检测仪是最先进的,可也时常有检测不出来的。为了不发生全国性的悲剧,必须让这个城市做出牺牲。”
我象被子弹击中,几乎是惊愕得张口结舌。一千万人口!这一千万人口,全都不分青红皂白,全部送进了毒气室!
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象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我道:“你骗人的吧?你一定是骗人的。如果全部要牺牲,那么那些市委里的领导为什么能离开?你能保证他们中没有携带食尸鬼虫卵没被检测出来的吗?这当中也包括你父亲和你的那个弟弟!”
朱铁江痛苦地低下头,道:“市委领导都是被隔离安置,虽然不会进毒气室,但必须进行无限期观测。这是上级领导安排,也是市委常委会议上一致通过的。可是叔叔坚决反对这个决议,认为市民有知情权。为了不破坏这计划,领导安排我除掉他。”
我的喉咙口发出干干的笑声。老计。可怜的老计,如果他坚持要留在市里,那倒可能会多活一段时间吧。还有那个成凡,他被查出被感染,反而多活了几天了。
我站起身,握紧了拳头,朱铁江忽然站起身,脸上又带着那种刚毅。
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小手枪,指着我的头。
“别以为那是个好下的决心,”他慢慢地说,“我想这件事办完,我不死也会发疯的。可是,为了未来,这样的决心也一定要下。”
我说:“你和我一起喝酒,不怕被感染么?说不定,我也早被感染了。”
他的神色很古怪,似乎夹杂着痛苦,却又坚定如磐石:“我已经决定也进入那无限期观测的行列。”
“那你为什么还要接受那种命令?”
“第一,我是军人。第二,那命令并没有错!”
“疯了,”我喃喃地说,“你疯了。”
“也许吧。”他冷冷地说,“你也可以进入那隔离区。放心吧,那里地方不少,设施也很齐全,你不会有什么不适的。”
“我不去。”
我极快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我虽然也受过军训,但我知道我与他那种正规军校毕业生比,这点武术功底只象是玩笑,他只消动动手指就可以制服我。可是,自幼那种桀傲不驯的性格让我绝不能接受那样的处置。
他却没有动,我的手一扳他的手腕,他的枪马上掉在了地上。我飞起一脚,正踢在他小腹上,他痛苦地蹲下身,我已拉开门冲了出去。
那些穿防化衣的士兵正从那两间简易房里抬出一具具身无寸缕的尸首,我冲出朱铁江的房间时,有两个还抬头看了看我。
朱铁江捂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走出门来,大声道:“全营集合,守住出口!拦住他!”
有个士兵从背后取下枪,瞄准我,我情知不好,人一下伏低,一道紫光从我刚才站的地方掠过,正射在我身后一棵树上,那树被穿了个洞。我在地上翻了两下,人闪在了一栋屋后。脚下一空,却摔下了下面的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里。
这个地方在市区北面,现在那些士兵都守在营房北面,防备我逃到正常区域吧。我伏在草丛中,看了看周围。
营房用极高的电网拦着,别想能翻出去。难道,只能逃回市区么?
朱铁江带着几个士兵转过来,嘴里道:“你们搜索这一带,不能让他逃到外面去。”他转身对一个军官大声下着命令:“陈上尉,如果过几天我被确认感染,这里就由你全权负责,你把我当作病人看待。”
那个陈上尉打了个立正,道:“是,少校。”
我伏在草丛里,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管我心底对朱铁江产生多么浓重的痛恨,可是我还是对他有着十分的敬意。
好在那些士兵几乎都守在北面了,那几个士兵正在那些屋前屋后搜着,一时想不到我会躲在草丛中。我伏在草丛里,轻轻地向南面爬了一段。
那是入口处了。门口,有两个士兵在站岗。要我把他们打翻逃过去,我自知没这个本领。我伏在草丛中看着他们,想着主意,忽然,我听到了沉重的翻毛皮靴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伏着的草丛边上。那是朱铁江,他拎着我的那个皮箱,正看着手腕上的一块表。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自知无法隐藏,爬出了草丛。他把皮箱放在地上,道:“你回去吧,能活几天就活几天,五天后我们将焚烧全市。不过,就算你能逃过大火,你也不会有几天能活了。”
我看着他,道:“你一定要杀我?你大概过高估计我的正义感了。再说,那些一心以为有了生路的病人,死也不会信我的。左右是个死,当然要往好里想。”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也知道正义感也是有限度的。不过,你真不知道,你早就被感染了么?”
“什么?”
我这才真正地大吃一惊。我的探测仪被那些保安打碎了,后来和老计在一起时,他们的探测仪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她被感染时,那探测仪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强,那实际上探测到的是两个人么?
他撩起手腕,露出上面一个小巧的探测仪,上面的两个红色发光管正在一闪一闪。他道:“我这是最新式的探测仪,上面显示,你已经是晚期了。可能,孵化也就是几天里的事。”
我不语。尽管我想不相信他,可我也知道,他没理由再骗我。
他指了指皮箱,道:“你走吧。只是,你只能回去。我是军人,现在虽然已经是在渎职,可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我拎起皮箱,默默地走着。走出那个营房,我回过头。
夕阳中,朱铁江的影子象铁柱一样,直直地站着,他的影子也一样直而长。
※ ※ ※
回到局里,打开门,一切还保持原样。
我坐在空落落的实验室里,心头一阵阵地酸楚。那盆她种的菊花已经有一朵开了,金黄色的花瓣象一丛缎做的丝。那是一盆梨香菊,有一股鸭梨的甜香,虽然不是名贵的品种,却是种很可爱的花。
就象她。
我象机器人一样打开皮箱,取出她的骨灰,走出了门。
天已经黑了,我站在桥上,从怀里摸出那个香烟盒。里面,只剩了最后一枝烟,我点着了,撕开花盆的封口,抓出了她的骨灰。
她的骨灰细腻而温柔,象是她的手指。我一把把洒下河水,那些灰白色的灰飘在水面上,濛濛地,象下了一场细雨。
也只有这时,我发现自己心底,实际上是太多对人世的绝望。
有个拎了个大包的人走过我身边,大声唱着歌。他看见我,大声笑道:“扔什么哪,明天都可以走了。”
我擦了擦泪水,转过头笑道:“是啊,我们运气真好。”
“是啊,现在倒有点舍不得这地方了,哈哈,出去可没得白喝酒了。”
他笑着,走过我。走过一段,又回过头大声道:“明天早点出来,他们那卡车只能坐一百多人,今天我都没赶上。”
我没说什么,只是想笑。他走了一段,忽然转过头向我走来,远远地,道:“喂,你总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看了看他,道:“没什么事。”
“去狂欢吧。今天我们要在广场里乐一晚上,等明天车一来大家一块儿走。”
我摇了摇头,道:“算了,我不去了。”
“别那么不高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死者不能复生,活下来的人总得向前看吧。”
他拉开包,摸出一小瓶酒来递给我,道:“走吧走吧,我弄到这一堆酒呢,不喝白不喝。”
我有点木然地接过,跟着他向前走去。他在前面五音不全地唱着什么歌,要是到那些娱乐场所去唱的话,准会被轰下台来,可是他却唱得陶醉之极,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现内心的狂喜。
那个广场就在不远处,是个街心公园,以前有个喷水池,现在水早干了,弄了些木柴堆成一堆,点了堆篝火,远远就能听到那时有一群人在大声唱着。走到那广场边上,他大声叫着:“哈,你们已经开始了!”
人群中有人大声叫着:“老马,你现在才来啊。”
他笑道:“我弄来了不少酒,想喝的快来喝吧!”
那些人发出一声欢呼,一帮人呼啸一声冲过来,老马大声叫着:“别抢别抢,人人都有!”可是哪里挡得住。混乱中,有个人抢了两瓶,见我在一边,笑着道:“你是老马的朋友吧,来,喝吧。”
我道:“我有我有。”
那人道:“来,来,今天大家好好乐一乐。”
这时,有几个人围着火堆打着转,嘴里胡乱唱着什么,活象那些野人的庆典一样。那人也跳进人群中,大呼小叫地乱唱着。
我看着那堆火。火舌象一些温柔的手臂,不住伸向空中,一些火星冲上半空,又飘散开来,那些人欣喜若狂,好象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
天空是带着点紫色的蔚蓝色,星光闪烁,点缀在每一个角落。我看着天空,这时,有一颗流星划破天际,却转瞬即逝。好久,我眼里似乎还看得到那一瞬间的美丽。
微笑着,我打开那小酒瓶的瓶盖,喝了一口。火热的酒倒入喉咙,象是火,也象泪水。
※ ※ ※
坐在那群人中,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我垂下头。即使是黑黑的车厢里,他们似乎还沉浸在昨夜那种狂欢里。
两个站在车后的士兵跳下车,有个道:“男女各一队,先去更衣室消毒,然后接受疫苗注射。”
我跳下车,外面过于强烈的阳光让我的眼都几乎睁不开。我有点留恋地看了看四周,却发现朱铁江站在那两幢围着铁网的简易房外面,有点惊愕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朝他挥了挥手。
后面那人有点着急地说:“快走啊,磨蹭什么。”
我回过头道:“好,好。”
我在走进那建造得象个碉堡一样牢固的简易房时,又回头看了看外面。
阳光普照,草木还没有全部凋零,仍然还蕴藏着无尽的生机。我笑了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忧郁,转过身,走进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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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太空少年诺曼 | [澳]默文·德穆普西 | 《太空少年诺曼》作者:[澳]默文·德穆普西
安危孙仲伦译
第一章离开太空
它像火箭一样划破夜空,没有一个人能再看上它一眼,看起来酷似一颗普通的流星。夜沉沉,天很冷,除了送奶员和一两个开车的人外,周围几乎没有什么人。
静悄悄地,这一物体降落在桉树丛中。它在落下的那个地方闪闪发光,形成了一个闪烁的紫色光环。这个小玩意儿只有英式足球那么大。
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它着陆。它一直停在那儿,静静地在树下发着光。
格雷戈和史蒂夫在踢足球。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他们正在练习传球。
“史蒂夫,来一个高球。”格雷戈一边喊,一边朝院子的另一边跑过去,拉大了距离。
“当心好球。”史蒂夫自负地说。他把球猛力踢了出去,飞过格雷戈的头顶,滚进了桉树丛。
“真有意思,”格雷戈大声说,“你去捡球吧!”
“哎!你这个家伙,你不是要一个高球吗?”史蒂夫回答道。不过,他还是跑下坡,到院子底下的树丛中去找球了。
格雷戈15岁,在哥儿俩中是老大。史蒂夫14岁。格雷戈理了理搭在眼睛上的黑发,站在那里等候。史蒂夫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斜纹粗布夹克,衣服的后面有自己画的一个大黑十字,并用红颜色写着“魔鬼”二字。格雷戈透过树林,不时地可以瞥见这件夹克。最后,他忍不住喊了起来:“难道找不着了吗?”
“找不着!”史蒂夫生气地喊,“快过来一块儿找一找。”
“啊!你真没用。”格雷戈一面吼着,一面慢悠悠地走下坡去帮弟弟找球。他们家的后院就像大多数学校的操场那么大,房子后面是一个斜坡,上面长满了野生树木和灌木丛。
多年前,当孩子们的父母亲第一次看见山坡上这座嵌有封檐板的老式木房子时,他们的母亲就说:“这是抚养孩子的好地方,宽敞的住宅,清新的空气,对于孩子们的成长,很有好处。我现在找到了工作,我们能买得起这座房子了。”
布朗先生欣然同意。“亲爱的,这座房子也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害处,”他一本正经地说,“这地方就是我们的啦!”就这样,格雷戈、史蒂夫和他们的妹妹约兰达来到郊外,住在这座灌木丛生的小山上。
约兰达12岁,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在高中一年级上学。她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总是乱蓬蓬的,几乎环绕住了她那张活泼的、带有雀斑的脸庞;一双晶莹的蓝眼睛,在她圆圆的脸蛋上闪闪发亮。在房后不远的地方,她正忙着自己的事。每个星期六早晨,她总要拌好一些食物,放进篮子,然后悬挂在树枝上喂野鸟。
她看见格雷戈消失在树丛中,便喊道:“别吓走了小鸟!”
“好,好!”他回答道。因为他是老大,不愿意让他的妹妹得到这样的印象:她可以给他下命令。他看见史蒂夫在前面认真地寻找,他那带有雀斑的脸庞和蓬松的鬈发,在树丛中依稀可见,一闪一闪,看起来有一点儿像他的妹妹。
史蒂夫的脚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便转身大喊:“嗨,格雷戈,快来看我碰到的这个玩意儿!”
格雷戈把他的满头黑发从额头向后理了理,慢步穿过树丛。他看见弟弟弯着腰,正看着地上的一个什么东西。
“哎哟,这是什么呀?”格雷戈问。他被球体表面的紫色光环吓了一跳。
兄弟俩站在那里看了好久。最后,史蒂夫弯下腰,把球从地上拣了起来。格雷戈喜欢当头儿,而史蒂夫却是个实干家。
“好像不怎么重,”史蒂夫说,“真好玩儿。”格雷戈摸了摸,把球拿在手里。“还有点儿热呢!”他说着,把球又递给史蒂夫。
“小心!”史蒂夫叫了一声,把球扔在地上。格雷戈跑回来,突然被吓呆了。史蒂夫笑了。他为了吓唬吓唬格雷戈,故意把球扔在了地上。他有点儿爱跟别人逗趣,一旦有把握,他总喜欢把他的哥哥、妹妹惹恼。
“你看见了吧!”格雷戈气喘嘘嘘地说,“这个球快到地面的时候,就停住了!”他弯下腰,拣起球,抛向空中。球又下来了,然而,快到地面时,球体停住了。
史蒂夫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这个球,过了一会儿,他也弯下腰,拣起球来。他把球高高举过头顶,使尽全身力气,向地面摔去。同样,球还没落到他们脚下的草上,便停止了。
格雷戈和史蒂夫都感到他们碰上了一件怪异的事情。他们恐惧得跳了起来。正在这时,他们听见有人说话。
“你俩在我们这儿干什么?”
原来是杰克·婷赛的声音,这个姑娘就住在布朗家的屋后。她跟格雷戈一般高,但身材更加苗条。她头上戴着一顶斜纹粗布帽,棕色的长发披在蓝、红条子布夹克的后面。
史蒂夫沉默不语,看着他的哥哥——他俩不假思索地穿过铁丝篱笆,爬到了邻居的后院。
杰克比格雷戈年岁小一点儿,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在往返学校的公共汽车上,格雷戈常常取笑她。这时,她有了一个回敬他的机会。
格雷戈感到有点儿扫兴,他并不是真心想取笑杰克,只不过是已成习惯罢了。
“我们把球踢丢了。”格雷戈叽叽咕咕地说。他拨开草丛,拿起那个奇异的球,穿过树丛,一溜风向回跑去,史蒂夫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格雷戈,我们为啥要跑呢?”史蒂夫质问,“让她看看有什么了不起。”
格雷戈心里愿意,然而他说:“这个玩意儿太有趣了,谁想让她来摸!我想把他拿给爸爸看。”他把头发往后理了理。
他们回到家时,看见爸爸在大门口,正跟一个邻居说话。
“这么个谈法,”格雷戈说,“可能还得等几个钟头呢!”
史蒂夫大声喊:“爸爸!妈妈叫你哩!”
他知道,这个办法通常几分钟就会见效。
果然,没多一会儿,爸爸便朝孩子们等候的地方走去,他们刚好站在车库门里面。
“嗨,爸爸!快来看我们发现的这个玩意儿。”格雷戈喊道。
“要知道,如果你们再把那些破烂玩意儿往家里收拾,你妈会怎么说的。”爸爸说。然而,当格雷戈从史蒂夫手里接过球,拿起来仔细察看的时候,他不再说话,也呆呆地望着这个奇异的球。
“唔,看起来像个什么灯。你们从哪儿捡到的?”他从格雷戈手中接过球,仔细地观察起来。
“爸爸,往水泥地板上扔下去。”史蒂夫建议道。
“会摔破的。”
“哎,不会的。”格雷戈和史蒂夫异口同声地说。
爸爸照办了,果真没有摔坏。
“你看怪不怪?”格雷戈问。
“是呀!”爸爸慢慢地说,“它弹不起来呀!”
“再试一试。”爸爸又把球摔了一下。
“看见了吧!它根本就没有着地。”史蒂夫非常兴奋地说。
“是呀!”爸爸又慢腾腾地说,“的确是这样。”
爸爸突然转过身,蹑手蹑脚地走进车库,拿来一把鎯头和凿子。透过紫色的光雾,他把凿子放在球上,举起鎯头,使劲猛打了一下。
鎯头好像打在橡皮上一样,被弹了回来。这颗黑色的球依然闪闪发光,并没有打上丝毫的痕迹。
那天晚上,这只神奇的球一直使他们迷惑不解;夜里,他们把球锁在车库里。
当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时,这件事便成了谈论的唯一话题。
妈妈和约兰达没有见到球。她们好奇得不得了,终于叫史蒂夫去车库把球拿来。
史蒂夫很快就回到了厨房,结果使大家大吃一惊。天刚黑时,他们就打开顶灯,这时突然变得亮多了。
爸爸迷惑不解地说:“史蒂夫,请把球拿出去!”
灯光恢复了正常。
“史蒂夫,再进来一下。”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史蒂夫走了进来。
灯又变得亮多了。
爸爸把球拿在手里,离开桌子,走进了客厅。他打开电灯,电灯比平时亮得多。他穿过大厅,那儿的灯也亮多了。全家人都默然相随。
爸爸突然灵机一动,砰地推开前门,走到仪表箱前。他打开小小的箱门时,其他人都围在一旁。
“仪表不走啦!”格雷戈急促地说。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电流通过,在电表上都会显示出来,可是,电表此刻一动也不动。
“快去打开暖气,打开烤面包的电炉,打开一切电器。”爸爸命令道。
孩子们七手七脚地忙了一阵,打开了一切电器开关。刹时间,整个房子充满了吸尘器、洗衣机、电扇、电冰箱及其他电器设备的嗡嗡声和震动声。
妈妈和其他人匆忙跑回仪表箱跟前;真奇怪,电表的轮子还是不转。
爸爸不解其意地搔了搔头。
“大家回屋里去吧!”妈妈说,“外面太冷啦!”怪球的魔力以及黑沉沉的夜,使她有点儿害怕。
他们回到屋里,刚一坐下,爸爸便饶有风趣地说:“好啊!看来我们再也不必担心交电费的事儿了。”
一家人围坐在桌旁,谈论了好久好久。每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见解,阐述这个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往常就寝的时间早已过去了,爸爸和妈妈催困倦的孩子们去睡觉。
格雷戈和史蒂夫一起睡在后面的房间。这间房子对孩子们来说是十分理想的——远离厨房、十分寂静。房间的墙壁是用大幅彩色广告画装饰的,画面上尽是些直升飞机、拖兜自行车以及那些被妈妈称为“双轮见鬼车”的玩意儿。格雷戈和史蒂夫都渴望有一天能有自己的拖兜自行车。
两个孩子低声谈论着,不久便进入梦乡——他们做了各种各样奇怪的、令人惊奇的梦。
格雷戈醒来时,他立刻意识到离天明还早。万籁俱寂,空气凉爽,没有一点儿车辆的嘈杂声。
他极力回忆吵醒他的是什么声音。正在这时,他又听见那种响声——一种柔和而又深沉的嗡嗡声,从半开着的窗户传了进来。他谛听了一会儿,希望这种声音会走远点,好让他能再睡一觉。可是,响声慢慢地变大了。
他气愤地坐在床上,掀开软百叶窗帘的板条,向后院瞥了一眼。
“哎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史蒂夫,史蒂夫,”他低声喊,“快醒一醒。”史蒂夫打着呼噜,翻了翻身。可是,格雷戈仍不停地叫着。
“你怎么啦?”史蒂夫有点儿烦躁,睡眼惺忪地说。
“到这儿来,看看窗户外面!”格雷戈的声音里含着惊讶和恐惧的紧急信息。
史蒂夫立即跳下了床,跨过地毯,走到窗户跟前,兄弟俩一起偷偷向后院望去。
史蒂夫惊讶得喘不过气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银灰色的玩意儿,徐徐飘落在后院的草坪上。这东西大约有10米长,5米宽,中间大,两头尖。一条又薄又平的带状物,大约2米宽,突然从中间发出亮光。正要落地时,这个东西停了下来。深沉的嗡嗡声消失了,只能听到微弱的咝咝声;好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
史蒂夫抓住格雷戈的臂膀,狠劲地握着。他突然吃惊地说:“看!”
在这个奇怪的飞船的银色表面,出现了一束黄色的光线,并且越来越粗。
“那是个门。”格雷戈低声说。他掀开了史蒂夫的手——如果他要跑的话,谁也别想让他停下来。
他们刚一站到地上,看见舷梯落了下来。透过光亮的门道,走过来一个看起来非同寻常的小动物。
“我叫爸爸去!”格雷戈叫道。他把披在脸上的头发向后一甩,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爸爸、妈妈和约兰达蹑手蹑脚地走进他们的寝室,蹲立在窗下。
“格雷戈,它还没动呐!”史蒂夫报告说。
飞船门口的小动物仍静静地站在那儿,它好像正在朝房子里张望。除了头之外,周身裹着一种闪光的橘色物质。小动物似乎戴着一顶黑色的大钢盔,比宇航员戴的帽子要大得多。奇特的是,钢盔上没有一个孔洞。小动物的躯体很小,四肢又细又长。
这个奇怪的小动物以惊人的速度爬下舷梯,越过草坪,朝房子走来。
“我去拿枪。”爸爸惊叫了一声,踉踉跄跄地向屋外走去。其他人在后门附近的过道里等着。他提着一支破旧的0.22式来复枪,回到他们跟前,笨手笨脚地往里面上子弹。
妈妈打开了电灯。爸爸装好子弹,砰地一声打开后门。
那个小动物正好站在门口,一家人都呆若木鸡,一个个傻眼了。
两个男孩、妈妈和约兰达急忙后退。约兰达吓得毛发悚立。爸爸端起了枪。
“不许动,不然我就开枪了。”他傻头傻脑地大喊了一声,因为那个小东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动。
“喂!快走开吧!”妈妈哭声哭调地喊。她双手紧紧地扯起睡衣,拉上她的脖子。
“再敢走近一步,我们就要狠狠教训你!”格雷戈怒吼起来。
小动物慢慢地举起一只手臂。忽地出现了一道蓝光,好像有一股冷风朝他们吹来。突然,他们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小动物进入门道,从他们身旁穿过,消失在房子里。过了一会儿,它又出现了,腋下夹着那个发光的黑球。
小动物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从它那伸出的臂膀上,又发出一道闪光。就跟刚才一样,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又能走动了。
“啊,这个家伙把我们的球拿走了!”约兰达叹了一声。
小动物停了一下,向前走了几步,又犹豫了片刻;然后,俯身把手里的五个小球抛到地面上。
这些球跟那个大球一模一样,只是小一些。接着,小动物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滚动这些球。一个球快要碰上另一个球的时候,这个球就会滚开。它又把那些小球拨弄了一番,让他们看看这些球是怎样被滚成一个小圆圈的。
布朗一家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着它为他们表演的小戏法。
“真像滚木球游戏。”爸爸说着,长叹一声,放下了枪。
妈妈小声说:“嗨,它给我们留下了一件礼物!”
小动物友好地挥了挥手,离开了放在地上的小球,箭步奔向飞船停留的地方。它登上舷梯,走了进去。
舷梯收了回去,门关上了。微弱的嗡嗡声变成了呜呜声,飞船腾空而起,急骤加速,向北远去。
一家人茫然、困惑,回到了屋里,小心翼翼地锁上了后门。
“你们都别说,让我先告诉学校的小朋友们!”约兰达兴奋地说。她的头发看起来还是那么乱蓬蓬的。
“嘿,”格雷戈带着讥讽的口吻,模仿约兰达的腔调说,“‘亲爱的老师,同学们,昨天晚上,我看见一个从太空飞来的东西。’你在撒谎吗?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他讲得对,”妈妈说,“在未搞清楚这件事之前,我们全家一定要保密。”她笑了笑接着说:“或许,我们明天一早会发现原来只是做了一个梦。”
爸爸站在窗前说:“它的脸是个什么样儿,我一直没有看清。”
“我也没有看清。”史蒂夫说,“或许,宇宙飞行帽上的玻璃,跟我们见过的防护钢盔上的玻璃一样,不透明,我们看不过去。”
“也许是这样。”爸爸说着,打了一个寒颤,“你妈妈讲得对,在弄清楚以前,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更不能告诉警察,我同他们闹的纠纷已经够多了。”
史蒂夫悄悄地站起来,走了出去,拿起五个小球,很快回到了房间。
刹时间,灯光亮多了,爸爸拿起一个,走到仪表箱跟前,电表的轮子也不动了。他心不在焉地把小球放进箱子,关上了门,困惑不解地走了回来。
他们谈论了好长时间,想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行啦,回去睡吧。天亮前,我们必须睡一会儿。”妈妈最后说。
大家都上了床,但谁也睡不着。
第二天是星期天,这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两个男孩不再是那样蹦蹦跳跳了,他们不时地在低声谈论着什么。
家里一片寂静,就像死了人一样。
爸爸心不在焉,别人跟他讲话,他总是答非所问。
妈妈显得非常忧虑。
约兰达坐在她房间的地板上,不厌其烦地放着她的唱片。
整整一天过去,在熄灯就寝时分,全家人似乎才有一点儿喜色。
屋子里除了爸爸古怪的鼾声外,显得一片宁静。
夜里,刮起了大风,一阵阵狂飙摇撼着房子,刮得窗户和百叶窗格格作响。
格雷戈起初以为是这些响声把他吵醒的。远处还不断传来狗叫声。在嘈杂声里,似乎可以听见一种嗡嗡声。
格雷戈匆忙坐了起来,才不迷糊了。他跳下床,走到窗户跟前,拉开百叶窗帘,偷偷地向后院看。
“史蒂夫!”他急促地叫道。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阵令人烦躁的呼噜声。
“它又回来了。”
史蒂夫二话没说,很快下了床,同格雷戈一起站在窗户跟前。接着,他转过身,打了个趔趄,还是迷迷糊糊的。他穿过房间,走出了门。外面尽管很黑,他还是跌跌撞撞地走到父母亲的床前,摇了摇爸爸的肩膀。
爸爸在矇眬中睁开一只眼,看见了他这个14岁的儿子的身影依偎在自己的床头。
“你想喝的话,自己去吧!”他懵懵懂懂地说。
“它又回来了。”
爸爸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推了推妻子的脊背。“你听到了吗?”他叫了一声,对在半夜里被叫醒仍然感到烦恼。
“啊,别喊了!”妈妈呻吟着说,立即下了床,走出房间。
不一会儿,一家人都同格雷戈一起站在窗下了。
飞船安全回来了。舷梯正在从闪着黄光的门里放下来。门口出现了两个小动物。一个站在那里不动,另一个步下舷梯,向后门走来。
同前次一样,它仍穿着橘黄色的衣服。可是,站在飞船门口的那一个却穿着一身蓝。
“大家静一静,”妈妈小声说,“它可能以为我们不在家。门锁着吗?”她面向爸爸。
“当然啦!”他吸了一口气。
这个小动物在他们眼前消失了。不一会儿,他们听见钥匙在后门上转了一下,把手咔嗒一声,门突然大开了。
妈妈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
“我一定要逮住它。”爸爸勃然大怒,从房间跑了出去,格雷戈紧紧跟在后面。
爸爸比一般人身材矮小,可是一看到不公平的事就要挺身而出,好为他人打抱不平。
格雷戈继承了爸爸的这些缺点,或者说美德;他也从不考虑自己的安危。
他们一起向站在过道上的小动物冲去,可是,还没等他们到跟前,小动物举起一只手臂,他们就像前天晚上一样,感到有一股冷风扑来。他们不能动了。
小动物从他们身旁走过,进了厨房,那几个黑色的发光球就放在厨房的长凳上。
妈妈、史蒂夫和约兰达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旁,作好准备,一有危险,就立刻逃跑。约兰达的头发又竖立起来了。
他们看见这位不速之客,拿着东西,向门口走去。
他们匆忙跑回走廊的末端。
当小动物走向后门的时候,史蒂夫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真是个送了东西后又要回礼物的小人!”他脸色苍白,雀斑显得更加清晰。
小动物似乎耸了一下肩膀,作为对他的回答。
它再次向爸爸和格雷戈举了一下手臂,父子俩又能动了。他们站在原处,看着这位客人返回正在等候的飞船。
它爬上舷梯,走到了那个在上面张臂等候的、穿蓝衣服的小动物跟前,交换了小球。
接着,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正在等候的那个小动物举起手臂,指着穿橘黄色衣服的小动物的头。霎时,出现一道闪光,穿橘黄色衣服的小动物头晕目眩,摇晃了一下,从舷梯上摔了下来。
穿蓝衣的小动物立刻退进舱内,舷梯收起来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飞船腾空而起,迅猛加速,消失在夜空之中。
爸爸和格雷戈跑过草坪,去扶摔在地上的小动物,忘记了先前的气愤。
“天哪,穿蓝衣的小动物要开枪打它啦,还是怎么的?”史蒂夫问。
“快帮我把它扶起来。”爸爸对格雷戈说。
他们异常惊奇,原来这个奇怪的小动物非常轻。
更使他们吃惊的是,那个小动物居然对他们说:“谢谢你们,我现在会好的。请把我放下。”
他们差点儿丢开手。不知怎么地,他们意识到这两位不速之客及其飞船是从太空来的,他们也曾考虑过,可能会存在语言方面的障碍。然而,他们现在和这个小动物用英语交谈,就像和自己人交谈一样。首先恢复镇定的是妈妈。
“可怜的小东西,快到厨房来吧!刚才那个畜牲对你多么凶狠!他爸爸,快架起茶壶。我想,我们大家都该喝杯茶了。”
大家穿过过道,拥进厨房,站在这位宇宙人的周围,都不知该怎么办好。
妈妈却很有主见,忙着摆弄杯子、碟子。
约兰达赶上去帮忙,很高兴有点事可做。
爸爸凝视着宇宙飞行帽,然后向后拉了拉,此时,他那热情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可怕的面容。
“别……啊,别看它的脸,孩子们。”
当然,他们都瞥了一眼,吃惊地向后退去。
头盔似乎是空的。
约兰达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接着,便眼泪汪汪地哭起来。无论什么事,在她看来,都严重得不得了。
“我非常非常抱歉,”空钢盔柔和地说,“我把你们吓了一大跳。我无意要这样做,可是,嗯……我真的不知道,我该露出个什么样儿才好。”
“什么!你是说,你是看不见的,你从来没有看见过你自己?”格雷戈说着走近了一点,透过宇宙飞行帽的小孔又看了一眼。“天哪,看来你那儿真是空的。”
“如果能使你们感到容易辨认的话,”钢盔帽说,“我可以变成一种颜色,你们就可以看清我了。”
“请这么办吧!”妈妈恳求道,“快一点变吧!真是有趣极了。”所发生的一切都使她大为震惊。
“你们喜欢我变成某个特定的人吗?”这位宇宙人问。
史蒂夫匆忙跑出房间,一会儿又返回来,手里拿着一幅很大的摩托车锦标赛的彩色广告画。
“你能变成像他这个样儿吗?”他问。广告画上的人大约25岁,棕色浓发,蓝眼睛,咧嘴含笑。
“当然可以!但是,当我脱掉身上这套衣服时,大概得请你们离开一会儿。我现在不需要这套衣服了。我必须长胖一点。我比这张图片里的人瘦多了。假如你们能给我几件衣服,并让我单独呆几分钟,我就会改变颜色,长胖一些。我变身的时候,不会使你们惊恐。”
“妈妈,我可以呆在这里看一看吗?”史蒂夫问道。他咧嘴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着调皮的目光。
第二章诺曼停了下来
十分钟后,宇宙人从洗澡间回来,全家人无不惊讶异常。站在他们面前的竟是一个微微含笑、相当时髦的青年人。
“我变得跟你的体型一模一样,衣服很合身。”他对爸爸说。
爸爸突然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伸出一只手说:“我姓布朗,你可以叫我约翰。”
他们紧紧地握手。
青年人停顿了一下,无言以对。还是妈妈欢快地开了腔:“我们应怎样称呼您呢?”
青年人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最后说:“也许,你们应该把它写下来。我的称呼符号是NO12R93M24A74N23。”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谈中又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妈妈又开了腔,声音有点急促:“简单点怎么称呼?”
他笑了,笑得是那么轻松愉快。“噢,用每个符号的第一个字母,缩写为Norman(诺曼)。”
妈妈多少有点失望,她期望知道更多的非同凡响的事情。可是,大家都跑过去围在诺曼身边,向他问好,同他握手。接着,大家都坐在桌旁,开始喝茶。
诺曼细细地品尝着妈妈做的饼子,不断地发出赞叹,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
史蒂夫已悄悄地把诺曼端详了好一阵子,最后,他鼓足勇气问道:“诺曼,你从哪儿来的?”
“我从D4星系的第五行星上来的。”
“哦!”格雷戈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喊着,“你怎么会讲英语呢?”
“我不会!”他微笑着说,“可是,有了这个东西,我就会了。”
他拉下衬衫的领子。在颈前两侧,各有两颗银色的珠子。这两对珠子很小,还没有火柴头大,用一根很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线穿在一起。
“这是信息转换器,同你们计算机的原理差不多。它把你们讲的话译成我们的语言,又把我讲的话变成你们的语言。20年后,这种机器将在你们的星球上普遍使用,不过,要比我的这一个笨重得多。”
“你们的语言怎么发音呢?”约兰达不好意思地问了一句。她从恐惧中刚刚平静了一点儿,她那敏锐的蓝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诺曼笑了笑,从脖子上取下了小珠子。他动了动嘴唇。一阵尖锐刺耳的噪声持续了几秒钟,震得他们的耳膜作响。这种尖叫,有点像许多蟋蟀在一起鸣叫的那种响声。要是在厨房里,这种声音就更不得了。
“你刚才说了些什么?”约兰达把手从耳朵上取下来,问了一声。诺曼笑了起来。
“我们居住的那个星系周围,有许多恒星,距我们最近的有1000个。刚才,我把它们的名字给你们讲了一遍。”
“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讲完了?”史蒂夫不大相信地喊了一声。这时,他的脸蛋恢复了红润,引人注目的雀斑不那么明显了。
“噢,是的。我们需要以非常快的速度讲话。因此,在过去的几十万年里,我们研究出了现在的这种高速语言。”
“诺曼,”这一次是格雷戈提问了,“你到底像个什么样儿呢?”
诺曼想了想,说:“你们安静一点儿好不好?我要给你们讲一讲我是谁,从哪儿来的,来这儿干什么。”
格雷戈向后靠了一下,松了一口气。他吃惊地发现,原来他一直都直挺挺地坐着。
“等一等,”史蒂夫说,“我有点儿冷。”他跑了出去,穿上他那件背上画有黑十字和红色“魔鬼”字样的斜纹粗布夹克,很快又跑了回来。
诺曼开腔了:“在第五行星上,我通常是作为一个思维单位而生存着的,这种思维单位跟通讯网络和计算机存储单元连结在一起。我的工作是进行思维,发现宇宙的新知识。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另有1000万个思维单位跟通讯网络相连系。我们与你们不同,没有躯体,而是一种泡状能。当我们星球上有建设或修理任务时,有许多许多我们这样的单位,从泡状能变成适合工作要求的形体,这种躯体要能承受高炉中的高温或深海的强大压力。
“千百万年以前,我们的祖先是有躯体的。然而,我们早已跨过了那个进化阶段。当然,像你们这儿一样,我们的星球上也存在着低级形式的生命。我们保留着它们,是为了查对我们对进化的认识。它们与大自然保持着天然的生态平衡,无须消耗我们星球上的资源。
“我们自己需要的资源非常少。我们最大的需要是能量,几乎一切能量都是从我们的太阳上得到的。如果缺少不断的能量供应,我们都会死亡。我们几乎不需要食物,因为在我们那儿,有躯体的人为数极少。因而,我们的星球几乎是自给自足的。我们只需从其他星球上得到一些矿物,那就足够我们的基本需要了。我们之所以存在,仅仅是为了思考,也许还做一点儿梦,因为从梦中也可以得到知识。”
“啊!你们也从地球上获得矿物吗?”格雷戈惊奇地问。诺曼看着格雷戈,会意地笑了。
“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我们所需要的那些矿物质,早在几百万年前就被我们开采了,带走了。”
“你们的人从前到过这里吗?”史蒂夫插了一句。
“没有!没有!”诺曼笑了。“那一定是从别的星球上来的。据我们所知,没有人来过这儿。”他若有所思地补充说。
“诺曼,从地球上都带走了什么矿物?”爸爸问。
“噢,有金子、铅、银、铂、铀。剩下的那些东西,没有多少值得开采了。无论什么人,在他们开采完所有值得开采的东西之前,谁开采,谁就会找到那些价廉物美的矿藏。要么,”他皱了皱眉头接着说,“除非是他们的星球到了末日。你们知道,所有的星球,都会像破旧汽车那样,迟早要完蛋。
“不管怎么说,我是我们那里第一个访问地球的人。我变成了一种便于驾驶飞船的形体,开始了一次探险旅行。要知道,我们定期这样做,为的是寻找新的、可以生活的住地,寻找矿物,寻找像我们那样文明的星球。”
“像我们这样的星球!”史蒂夫显得十分高兴。
“啊,不是!”诺曼大笑起来,“你们还相当原始,要赶上我们那样的文化,还需要几百万年呢!”
“你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许多有生命的星球?”约兰达急忙插了一句。她想问个问题,急得要死,就是插不上嘴。
“对,已经发现了一些。”诺曼点了点头,“可是,真难找啊!发展到我们那样水平的星球极少。我们是很不寻常的。”诺曼看起来有点儿沾沾自喜。
“诺曼,那个人,噢,那个家伙,为什么要把你推出飞船?”格雷戈问。他喜欢追根问底,他想询问的事还有许多许多。
诺曼的眼神里仍闪烁着快乐的光芒,然而,他却竭力装作忧愁的样子。
“他就是——”他摇着头,看起来很不高兴,“我们的飞船队长,名叫D37E94V69L24,一个十分自私的家伙。我回去后,一定要把它报告给计算机存储器。我们以为,所有的坏蛋早已进行了成百上千次的脱胎换骨的改造,但是,还有一些这样的人不时地出现。我们简直不能容忍五号行星上那些性情暴躁的思维个体。”
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嵌着铜铃般眼睛的脸庞:“我想,你们会认为在我那个世界里万事如意;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仍然有我们的小问题。”
妈妈插了一句:“好啦!今晚大家就谈到这儿。快两点了,我们睡吧!”她显得很疲倦,事实上也够累了。
爸爸马上表示支持:“哦,好,大家都起来,赶快睡觉去吧。”
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可是,诺曼不再往下讲了,两个男孩和约兰达只好站起来,向他们的房间走去。
“别忘记刷牙。”爸爸顺便叮咛了一句。
史蒂夫低声嘀咕着,显然不大高兴。不过,大家都走开了。
妈妈忙忙碌碌,找来了多余的毛毯和枕头,在长沙发椅上,很快地给诺曼铺好了床。
诺曼咧着嘴笑了笑,表示他已经明白,并开始准备上床。
没过多久,房子一片寂静。可是,孩子们怎么也睡不着。
天快亮了,晴朗、暖和的一天就要开始。
格雷戈急忙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以为太阳已经老高,该叫醒其他人了。他穿着拖鞋走进起居室,想看看诺曼醒来了没有。
睡椅上空无一人。顿时,他从矇眬中清醒过来,快步跑回他的卧室,惊恐地叫起来:“史蒂夫,醒来!快!他不见了!”
史蒂夫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屋外,亲自察看。他已从痛苦的经历中得到一条教训:不能轻信。
格雷戈坐下来,等候史蒂夫的判断。
史蒂夫很快返回,一边进门,一边脱掉睡衣裤。“他已经跑了。”说着,便去拿他的工衣裤。
兄弟俩很快穿好了衣服。他们一块儿向后门跑去时,互相挤撞着,就像被热气冲开的瓶塞那样,奔进了后院。一到那儿,他俩猛然停住了。
诺曼正站在车库门口,一只手拿着烙铁,一只手拿着半导体收音机零件。他向孩子们笑了笑,弯下腰,又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台小型的袖珍收音机。
格雷戈生气地尖叫起来:“嗨!你拿我的收音机干什么?”
“我的信号枪需要些零件。”诺曼满面春风地回答道,显得比刚才更加喜气洋洋。
“可这是我的呀!你把它弄坏了!”
“是这样,你们还有吗?我还需要许多这样的收音机零件,才能使我正在安装的机器性能良好。我要同我们的行星取得联系。”
“你是不是想拆坏我们更多的收音机?”格雷戈惊呆了。
诺曼像刚才一样,仍满面笑容。
“我只找到了两台。一台在这辆汽车里,”他顺手指了指车库地板上的零件,“另一台在起居室里。像这样的收音机,我大概还需要六个。”
史蒂夫小声嘀咕了一句,接着,便快步进屋。最近,他刚弄到了一台新收音机。他把收音机从梳妆台上取下来,塞到了床垫下,然后,很快地又返回来,同其他人站在一起。他听见格雷戈说:“可是,这是偷窃行为,诺曼!”
诺曼不知所云,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笑了。“这样好,”他一边说,一边挨个儿地看着两个孩子,他们一个个吊着长脸,“不是吗?嗯,没关系。它们再也不会干扰任何一个人的思维了,所以说,没有关系。”
爸爸打着呵欠,来到门口。“早晨好!你们在干什么?”
“爸爸,”格雷戈慢腾腾地说,“你知道小汽车里的那个漂亮的袖珍收音机吗?”
“嗯,”诺曼兴高采烈地插了一句,“你们还有吗?我大约还需要六个。”
爸爸被弄得莫名其妙。格雷戈指了指车库地板。爸爸气急败坏,咳嗽了一阵。他紧握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格雷戈又温和地开腔了:“我想,在此之前,没有听说他偷过东西。”
“我要让他看看。”爸爸气急败坏地嘶哑着嗓子说。
诺曼不大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再有六个收音机,拆下的零件就足够我装一支信号枪用了。我现在就要准备好,今晚要用。”
爸爸显得茫然:“你要信号枪干什么?”
“当然是用它给我们的星球上打信号啰!晚上是最理想的时间。”
“可是,把信息从这里送到你们的星球需要几千年时间啊!”格雷戈惊叫起来,他在中学学过一点儿天文学知识。
“我想,信息大约只需10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再过12个小时就可以得到回答。这就是说,假如我今晚10点钟发出信息,飞船将会于明晚太阳落山后不久到达。”
“诺曼,”格雷戈耐心地问,“你不是说你的家在另一个星系里吗?”
诺曼点了点头。
“这个,”格雷戈继续说,“离我们最近的星系在9万光年以外,换句话说,以光速旅行,到达那儿,也要这么长时间!”
“啊!我明白了,”诺曼说,“原来你们以为我们旅行,传递信息是以你们地球上的时速进行。我们在星系之间旅行,时间仅仅花费在加速和减速上,这用不了多长时间。后天,新的飞船一到达,我就做给你们看。你们也许会发现这件事不可理解。”他继续神气十足地说,“然而,当你们进入星系间以高能速运行的时候,你们会在途中赢得时间,而在返回时失掉它。路途中浪费的时间是很少的。当然,你们必须以高能速前进。这正像你们的手表,当你们离开地球时,它反时针走,而在回来的路上顺时针走。”
“诺曼,什么叫高能速?”史蒂夫带着敬畏的心情问道。
“啊!好孩子,你再拿六个这样的原始收音机,我就给你们示范。”诺曼回答道。
“你为什么不先问一问,这些收音机能不能拿?”爸爸指着扔在车库地板上的空盒子问道。
“你们的生活方式真有趣!”诺曼说,“在我们第五行星上,如果需要什么东西,尽管拿好了。”
“假如别人也需要这种东西怎么办?”格雷戈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质问,满以为可以将诺曼一军。
诺曼向格雷戈会意地笑了一下:“嘿,那你就拿另一个呗!”
“你们不花钱买吗?”史蒂夫问。他仍然不懂诺曼星球上的规矩。
诺曼想了一会儿,便开始解释:“我们没有钞票。我们使每一个人应有尽有,各取所需。由于我们在大部分时间里没有躯体,所以需要的东西很少。”
“我认输!”爸爸低声说,“格雷戈,去把你妈妈的收音机拿来。最好不要告诉她,不然,解释一遍太费事了。史蒂夫,把约兰达的收音机也拿来。我感到高兴的是,有人终于让这些收音机派了用场。”
半导体收音机马上拿来了。诺曼很快拆下了他需用的零件。这时,从厨房窗户里传来了开早饭的声音,他们只好停了下来。
他们吃咸肉和鸡蛋时,爸爸漫不经心地说:“亲爱的,我想,我今天得装病。”
“你要这么干,就找个别的借口吧!”妈妈满怀感情地说,“孩子们,你们也找个借口。现在快吃饭。吃罢饭,你们都走吧。”
早饭后,诺曼帮助布朗夫人洗完了碟子,然后返回车库。他不时地返回来,为装置信号枪向布朗夫人要这要那,使布朗夫人感到厌烦。当发现她的收音机已被拆坏时,布朗夫人更为恼火。
诺曼看见布朗夫人眼里射出冰冷的目光,便呆在车库里,好让她平静下来。
对于在校读书的格雷戈、史蒂夫和约兰达来说,这一天似乎显得特别长。
终于放学了,他们以从来没有过的速度,飞奔到了家里。他们三个几乎同时到了大门口。他们拚命地跑着,在车库门口突然停住。
车库里闪烁着一束束刺眼的光芒,最初,他们简直连向里面看一眼都不可能。
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一些,他们才看见诺曼已经做好了一台电焊机,他忙忙碌碌,正在搞一个异常古怪的装置。
这台机器大约2米长,似乎是用铁条、管子、电线以及三个等距离地横放在上面的小盒子做成的。浇水用的软管占着相当重要的位置,横绕在机器上。许多电线绕来绕去,并成对地连接在晶体管和接头上,一些电线松松地吊着,几乎拖到地面。
诺曼抬起头来,眼睛离开了刚焊好的一个部件。
“快搞完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你们想帮忙吗?”
史蒂夫跑回去放下书包,很快又跑了回来。他穿上了那件旧斜纹粗布夹克,更像个干活的样子。格雷戈也脱掉了上学时穿的外衣,卷起了袖子。约兰达干脆扔掉了书包,站在诺曼的身旁。诺曼要工具,她就敏捷地把工具递到他伸出的手里。
格雷戈干活不声不响,毫不马虎,而史蒂夫却讲个不停。他喜欢帮助别人,并有点自我陶醉。格雷戈以他丰富的想象力展望未来的时候,史蒂夫总是一个积极的支持者。史蒂夫忙忙碌碌,热情很高,但他却没有动脑筋,没想过这台机器对诺曼是多么重要。
最后,他们帮诺曼把机器抬到后院,加了一块4米长的木板,机器的长度增加了不少。这个新发明的玩意儿被竖立起来,以极小的夹角对准星空。
史蒂夫扛来一个活动梯子;摆置时,差一点把机器打翻。
诺曼登上活梯,拿着一个盒子,看起来真像装冰淇淋用的空盒子,两端各有一个很小的孔。
诺曼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这两个孔同机器另一端的三个盒子调整在一条直线上。
车轮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爸爸的小汽车停住了。
“他一定是借故提早下班的。”格雷戈说。
“诺曼,你需要第二个人上手吗?”爸爸问。
“好,我现在急需一架望远镜。”诺曼说。
不一会儿,爸爸同史蒂夫驱车外出,从史蒂夫的一个同学那里借来了一架。
诺曼小心翼翼地把它接在信号枪的底端。正像猎枪上的望远瞄准器一样,望远镜用在信号枪上起了准星的作用。
经仔细检查,最后一切就绪,诺曼感到满意。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走进屋里,穿过走道,到了厨房。
格雷戈走到后门停了下来,回头向远处篱笆附近的树丛中望去。
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它头戴一顶粗斜纹布帽,身着颜色艳丽的条纹夹克,细斜纹布裤子塞进靴子里。
原来是杰克。她把丢失的那个足球扔过铁丝网,挥了挥手,穿过树丛不见了。
格雷戈感到有点儿心烦意乱。他觉得应该追上这个姑娘,向她表示歉意,因为他星期六早晨的行动实在粗鲁。然而,他还是转过身,跟大家一起进了屋。
诺曼已取出黑色的小球,在桌子上不断地把小球从这只手滚到那只手。他的脸上一本正经,自相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格雷戈首先注意到这一点。
“诺曼,有什么问题吗?”他轻声问道。
诺曼叹了口气。“这个小球是我同家里取得联系的唯一希望。它将成为信号枪的能源。发信号时将用掉很多能量,这只小球就会被消耗殆尽。”他环视了周围的一张张脸庞,“假如我弄错目标,我的信号就不会被接收,我就要被丢在这里,也许被永远丢在这里。”
妈妈深表同情。“诺曼,不用担心,”妈妈说,“你在这儿也好啊!我们关照你。”
诺曼眨了眨眼睛。“请放心,”他说,“我不会成为你们的包袱。我想,凭我的知识,我在你们这个世界里是可以应付得过去的。”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可是,我将十分想念我所有的老朋友。”
“诺曼,你家里有妻子吗?”妈妈问。
诺曼眨了眨眼。
“这一点对你们来说,可能会有点儿难以理解。我们的星球上没有男女之分。旧的思维个体变老,逐渐消失时,新的思维个体便从成熟的思维个体中分裂出来。这有点儿像你们的细胞分裂。请不要忘记,我们通常是没有躯体的。”
诺曼环视了一下这一家人:“甚至在我们从躯体中演变过来以前,我们的体型就已是你们未来发展的那种体型了。”他说。
“那么,诺曼,你们那里的人看起来像什么样儿呢?”史蒂夫兴致勃勃地问。
“哦,同你们差不多。两只眼睛、两条腿、两只耳朵、两叶肺。可是,我们的大脑已进化成为两个完全独立的部分。你们大脑的每一部分,只控制身体的一半。大脑一受伤,对人就太糟糕了。此外,我们有两颗心脏,这就安全多了,而你们只有一个——太危险了。”
爸爸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大家一声不响地吃饭,每一个人都在想象着那种具有两个大脑、两个心脏的生物。
在收碟子洗碗,打扫房间时,史蒂夫笑呵呵地问:“诺曼,你在第五行星上洗碟子吗?”
诺曼笑了笑,滑稽地摇了摇头,然后说了声“请原谅”,就向后院走去,来到了他的怪机器跟前。
爸爸和格雷戈也借故走开了,留下了史蒂夫和约兰达,要他俩帮妈妈收拾东西。
诺曼再一次检查了沿机器放置的那几个盒子的位置,然后把那个黑色的小球放进一个金属环里,从环里向外引出许多根电线。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像五分硬币那样大的小圆盘。
“这就是我的信号。”他以神秘的口气告诉大家。
格雷戈非常喜欢诺曼那种以假乱真的言谈举止,他问诺曼:“信号枪怎么工作呢?”
诺曼似乎对提问感到高兴:“看见小圆盘上的小孔了吧!”爸爸和格雷戈都点了点头。“每个孔都有它特殊的含义。看,这个孔表明我是谁,这五个连在一起,表明我在哪儿,底下的这一串,表明我的情况;中间的这个图样,是特别紧急信号,通过它,可以要求派遣飞船,前来营救。我开动机器后,黑色小球的能量通过这台装置,并在沿晶体管穿过圆盘时大大加速,小球的大部分能量是在这儿消耗掉的。这种能量的转化,在每一条管子里,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重复地进行着。”
诺曼依次顺着四个管子,搓了搓手。“这种高能速是你们光速的两倍。在这种速度下,能量就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力,就在一刹那之间,被小圆盘上的孔分离出来。现在,这种力能够以超时障的速度传递,而这个时障,有点儿像你们的声障。什么也阻挡不住它,它能够很容易地穿过像地球这样的行星。即使紧靠恒星运动,恒星也只能使它稍稍偏离航向,而无法捕捉到它。”
格雷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一切都像2+2=4那样明白无误。然而,可怜的爸爸却两眼出神,好像正为什么真正的问题犯愁。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信号能直接穿过坚硬的岩石、行星和宇宙间的一切东西?”爸爸问。
诺曼自豪地点了点头。
“哦,那么,”爸爸哼着鼻子说,“人们如何接收它,如何把信号译出来呢?”
诺曼耐心地微笑着。“我们有一个行星,就像你们的木星那样大。它能够把穿过它的这种力记录下来,有点像照相那样。然后信息到达计算机的存储器,在那儿显像,发出指示。”
“要是没人知道你出了事,计算机存储器会自动地开始营救工作吗?”
约兰达听了这话,有点儿害怕,气喘吁吁地问。她和妈妈、史蒂夫刚才到了这里,听他们谈话。
“啊,是这样。”诺曼不慌不忙地回答,“当然啰,这要看具体情况,譬如与我相关的某个思维单元向计算机存储器询问有关我的消息。”
“依我看,这真有点儿冷酷无情。”爸爸生气地说。
“啊,如果你想一想,就一定会发现,我们的联络工作比你们组织得好。我们几乎可以在瞬息间互相直接联系。假如我们的朋友无暇旁顾,而我们又不想打搅他们,我们只需给计算机存储器打个电话,就可以知道有关他们的一切情况,了解到他们的工作、健康和我们想知道的其他事情。”
“哦,真好笑.”约兰达说,“我想,我真不会喜欢有人能够马上了解我的一切!”
“你要知道,只有那些关心你的人,才会询问你的情况。”诺曼和颜悦色地回答,
“它也能控制住那些说谎的人、骗子、爱吹牛的人,叫他们规规矩矩。”
诺曼一边说,一边在机器上敏捷地操作着。他通过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机器稍微调整了一下,在一片纸上作了许多计算。
格雷戈认为这又是谈话的机会了。自从诺曼宣布他要制作这台机器以来,有一种想法一直使他迷惑不解。
“嘿!遥望你们的星球,一定会像我从这儿使劲儿观看月球上的一只蚂蚁那样困难吧!嗨,即使用那架望远镜,你也难看见你正在找的星球!”
“差不多。”诺曼说着,打了个寒战。
格雷戈仍然惦记着,如果诺曼的信息不能被接收,他将遇到什么样的命运。他希望诺曼保持冷静。
诺曼继续说:“我几乎能找出我们行星所在的确切位置,但准确无误地用信号枪是最大的问题。我想这只高能球会提供足够的能量,也许可以打30枪。我仅仅希望,有一枪能击中目标就行。”
“我们都为你祈祷,诺曼。”妈妈和善地说。
他对她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上帝,你们的上帝,我们的上帝,都希望我们逃出苦海。不管怎么说,是我们创造了他们。”
他回到望远镜跟前,“现在,你们从这儿看过去,就能看到我们的星系。”
先是两个孩子,接着是爸爸和妈妈,都轮流看了看。这个星系看起来像一个小小的光点,很模糊。接着,它的形状变得越来越明显,宛若一个铁饼,四周薄,中间厚。这一形状全是由亿万颗恒星组成的,其中每一颗恒星又相距亿万公里。
妈妈不慌不忙地说:“由于它很像银河系,它一定有10万光年那么长,1万光年那么厚吧!”
布朗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都有一种同样的想法——诺曼击中目标的机会看来仅有百万分之一。
夜幕降临,寒气逼人。大伙儿一个个沉默寡言,一想到失败,真使他们有点伤心。
诺曼仍在不停地调整着、计算着。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
史蒂夫拖着脚,不停地走来走去,担心的念头一直在他的脑际萦绕。接着,诺曼说话了。
“我马上开始打信号了!往后站,离机器远一点。机器开动时,不管是谁,都不允许到跟前来,都不允许乱摸机器。”
然后,他蹲下去,透过望远镜凝视着。
时间过了似乎有好几个小时,而实际上只过了几分钟。他伸出一只手,按了一下电钮。霎时间,一道耀眼的光束照亮了整个院子,紧接着是响亮的卡嗒声。
眼睛恢复了夜幕下的视觉功能以后,布朗一家看见诺曼正在忙着工作。他轻轻地挪动了一下机器,又在他的本子上飞快地写起来。
“天哪!诺曼,你的视力真好,那么刺眼的闪光之后,你还能看见!”格雷戈说。
诺曼没有停下来回话,他异常紧张地工作着。15分钟之后,又一道闪光照亮了院子,又一个信号发出了。
最后,当爸爸开腔时,已是晚上11点了。“好啦,孩子们。约兰达,你睡觉去吧!诺曼,你喝杯咖啡,吃点东西再干吧!”
“不,我必须在夜间—直干下去。”他摇摇头回答道。
全家人一起进屋了,留下诺曼一个人在继续工作。后院里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尽管不断闪现道道白光,全家人还是很快上床入睡了。
大约三点半左右,后门开闭了一下,睡椅的弹簧发出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
一听到开门声,格雷戈就醒了。他悄悄地下了床,摸着黑向起居室走去。他小声说:“诺曼,一切都好吧!你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不,我的好朋友,谢谢你!回去睡吧!我可以等到吃早饭的。”听声音,诺曼非常疲倦。接着,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不要开灯,要不,会把你吓一大跳。有躯体真是件讨厌的事情,所以,我已消除了躯体,只消除了一点儿。你知道,这样有好处。好,回去睡吧!早晨见!”
诺曼的声音渐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深呼吸的响声。
格雷戈摸到了自己的床上,可是没有睡好。他一直在想象着:诺曼会不会像水中的一块糖那样溶解了呢?
第三章诺曼收到回讯
新的一天开始了,和前一天的情景相差无几。布朗一家忙得团团转,不停地从洗澡间和厨房里出出进进,最后又出没在大门外边。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一切都比平时推迟了五分钟。
诺曼站在一旁,没去干扰他们,直到他第四次听见门砰地一声关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时为止。
他走进厨房,看见布朗夫人疲倦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神情有点儿恍惚。她正在呷着一杯茶。
“如果你们早起来五分钟,恐怕就不会这样忙乱了吧!”
“嘿,”她不高兴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我们的人类。不过不用担心,也不用为其他任何人担心。好啦,”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你早饭想吃些什么?”
“哦,不用了,谢谢!我一个多小时以前才吃过。”
“啊,是吗?”她以怀疑的神态这样询问,“那么,用过的盘子在哪儿呢?”
“噢,我洗过放下了。”他快活地笑了笑。
“啊!诺曼,你将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人,你一定有点懒。过来,帮我干这些活吧!”
诺曼帮布朗夫人做家务、买东西。他问了有关人类生活细节的许多问题,似乎掌握了不少基本知识。比如,虽对薄纱的用途感到迷惑不解,可是,当一列长长的银色客车从售货中心驶过时,他一点也不惊奇、忧虑。布朗夫人曾暗自期待诺曼会对此深有感触,但他并没有询问什么,这使她有点儿失望。反之,他十分骄傲地给她详述了火车的构造,而她过去一点儿也没听说过这些事。
这一天过得平静而充满欢乐。诺曼是一个令人高兴、乐于助人的伙伴。那天晚上,他期望得到回讯,可他还是十分镇静。该做的事都做了,现在只在等结果。他暂时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在学校里,格雷戈碰见了杰克。她穿着制服,褐色的长发分成了两个小辫子,看上去判若两人。
格雷戈首先开了腔:“嘿,杰克,唔……谢谢你还了足球。”
“哦,那算什么。”她热情地笑着说,“昨晚,你家后院的闪光是怎么回事?”
“什么?哦,那是我们向一个星球发信号。”他笑咧咧地回答。
杰克看起来有点伤感,转身走开了。
格雷戈突然意识到,她一定认为他的取笑太过分了。
“好啦,好啦!我告诉你,可你大概不会相信我的话!”
当然,起初她不相信。为了同她友好,格雷戈午饭时送给她一杯牛奶和冰淇淋搅拌成的饮料;放学后又送她一杯可口可乐。最后,她才同意晚饭后过来亲眼看看。她感到他已不再同她开玩笑了,但这件事确实使她难以相信。
晚饭后,杰克来到布朗家的后门。格雷戈一直在那儿等着她,把她领进了车库。诺曼正把他的宇宙帽抱在怀里。
“杰克,这位是诺曼。诺曼,请见见我的朋友杰克·婷赛。”格雷戈介绍了一下。
诺曼严肃地点了点头。
杰克微微含笑地对他说:“您好。”
格雷戈从诺曼手里拿过宇宙帽,对杰克说:“想试戴一下吗?”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爸爸说:“杰克,我们不骗你。这对诺曼来说,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的新飞船可能很快就要到达。假如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到后院观看。可是,我要求你不要给任何人讲这件事。假如讲出去,对诺曼、对我们都会有很多麻烦。”
“布朗先生,不用担心。我发觉,要使我自己相信,也是相当困难的。”杰克笑着说。
格雷戈显得十分高兴,走过去拉起了她的手。
诺曼和其他人一起,默默地出了门,向后院走去。可是,让他们好等呀!
9点过去了,天空没有出现任何迹象。
10点钟到了,过去了。
两个多小时了,几乎谁也没说一句话。
可怜的约兰达有点儿疲倦,妈妈让她把头枕在自己的肩上,贴着她的身子躺了一会儿。
格雷戈第一个看见了飞船。“来啦!来啦!”他不住地喊,在杰克的背上拍了一把。
猛一看,飞船像一个发着黄光的小球,可是,很快地变得越来越大。当它直朝他们飞来的时候,就像一个浅碟倒放在另一个同样大小的浅碟上一样,两碟相接处,有一个凸起球状物。然而,当它缓慢地在他们头顶盘旋时,草坪上的观众目瞪口呆,看得更清楚了。这是一艘宇宙飞船,身长大约为宽的两倍,前面比后面尖一些。
照亮飞船外壳的黄光渐渐暗了下去。整个飞船在月光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空气中有一种很特殊的气味,闻起来,真像热熨斗散发的那种味儿。
飞船慢慢降落,越飞越低,最后,几乎在这一群默不作声的观众的脚下着陆了。它产生的唯一噪音,是一种轻微的嘶嘶声。
靠近船体的中间,出现了一条透着黄光的裂口,并且越来越大,就好像一扇门被悄悄打开一样。一架舷梯从里面放了下来,直达地面。
杰克双眼惊呆,一把抓住了格雷戈的手臂。
诺曼走上前去,登上舷梯,进了飞船。舷梯立即收回船体,门关上了。
史蒂夫喘了一口气,正想跑上去时,爸爸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格雷戈担心,诺曼的许诺——进行一次有趣的探险旅行——会不会马上成为泡影。
可是,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舷梯放了下来,诺曼满脸笑容地出现在门口。
“布朗先生,就像你们停汽车一样,我已把它停放好了。”他沾沾自喜地说,“喂,你们谁愿意上来看一看?”
他们登上舷梯,挤进了一间小房子。这间房子的长度大约有2米,宽1米,高2米多一点儿。
舷梯收了上去,门关上了。这个小房间是密封的,墙壁发黄,光线还显得充足。房间另一端的门打开了,出现了一条通向两个方向的狭窄的过道。
诺曼领着大家向左走,在一个小门前停了下来。“这儿是空气供应间,”他解释说,“可以使空气始终清新。”
他领着大家,沿过道向另一个门走去。他打开了门,好让大家向里看一看:“这儿是我们的控制中心。这些机器控制着飞船上的所有机件,使这艘飞船能够顺利地工作。”
“喂,请大家看看这个房间,”他一边说,一边把大家领到隔壁的房间,“这儿有专门收集情报的部件,因而,控制室里的机器能够正常工作。”诺曼带大家看了沿过道的另一些房间——计算机室、备件储藏室、宇宙服储藏室和其他一些房间,里面储存着许多奇形怪状的设备零件。
他们沿着过道,一直走了好长时间,这时,爸爸用困惑不解的语调说:“现在,我们该不是又回到入口处了吧!”
“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我们一直在一个像蜗牛壳般的螺旋形里走着吗?”诺曼答道,“我们现在站立的这个地方,几乎就在飞船的中心。看,绕过这个角落,就是飞船的尾部了。”
他们看到,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直径约为3米的巨型圆柱,没有门。
“这里面是飞船的发动机——一个质/能转换器。你们进去太危险,就不好让你们参观了。这个东西能使少量的物质,例如,普通的粉笔,转变成大量的能量。这种能量可使飞船高速运行,而且,几乎没有热量及辐射产生。你们的科学家在大约50年后才可能发现这种能量。那时,他们该多么高兴啊!”
“我想当一个科学家。”格雷戈说。展望光辉的未来,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首先提出制作质/能转换器的设想!
“刚一进门,往另一个方向的那条过道通到什么地方呢?”史蒂夫以他那追根究底的方式,提出了这个问题。
“那就让我们走回去看看吧!”诺曼回答说。
他们沿着黄光照亮的通道,鱼贯返回,向出口处走去。接着,他们右转弯。过了第一个拐角,光线略呈绿色,他们走进了一排排小室,每一间都有一张睡椅,似乎是用一整块透明的塑料做成的。
“那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杰克问。
“是专供星际旅行用的,”诺曼说,“我们预订的这些床位,足够你们几位住了,如果你们愿意进行一次时空旅行的话。”
“哦,暂时还不想。”爸爸喃喃地说。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即也许随时会从梦境中惊醒。
越过小室,在过道的顶头,有一个狭窄的门。
“从这个门进去,就是我们的起居室。”诺曼以主人的那种充满自豪感的口吻说。他按了一下墙上的按钮,门哗地一声开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小型电梯。里面相当拥挤,然而,大家都设法走了进去。
电梯徐徐下降,把他们带到飞船的下半部分。他们一行步出电梯,走进一间小小的起居室。
他们在小寝室、洗澡间、厨房里游荡了一番;然后,顺从地跟在诺曼后面,返回电梯,来到飞船的上半部。
这儿的形状,很像一个乒乓球的上半部分。房子中间,有一排安乐椅,摆成了半圆形。飞船前端的那一头,摆着另一排椅子,以直线形排列在一套仪表盘前面。诺曼把他们领到屋子中间的椅子跟前。
“喂,诸位请坐,我要给大家看看飞船的一些工作情况。”
大家匆忙坐下,都不想耽误一分一秒的时间。
“嗯,还挺舒服的。”妈妈说。
他们的主人多少带点儿自负,等待着每个人坐好。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迈着八字步,戏剧般地走到房子一端的控制台前。他按了两个旋钮,转身看着他们的脸。
拱形的顶棚上,闪了几道光亮。突然,整个屋子全黑了,只有诺曼身后的仪表盘微微发光。他们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在暗处观看东西。
格雷戈吞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看见了迅速出现在夜空中的繁星和月亮;稍一低头,看见了树木和屋顶阴影的轮廓。
“啊,这真像天文馆!”他对其他人喊,“诺曼,是屋顶打开了吗?”
“不,”他说,“整个顶棚就好像你们的电视机的荧光屏一样,当然薄得多——大约有两张纸那么厚。好,看这个吧。”
星星好像从前面向后移动;这时,布朗家的房子呈现在眼前,甚至可以看见从打开的后门里及窗户里射出的灯光。
“转一转这个小球,你们就能看清另一个方向。”诺曼指着控制台上一个光亮的球形旋钮解释着。
格雷戈第一个离开座位,到跟前看了看。诺曼对此毫不介意,于是,其他人也都上前去了。
这个圆球上面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线条,很像一个地球仪。北极和南极显示出从飞船前面和后面看到的景象。只要飞船指向哪里,那些方向的景象都能显示出来。转动这个小球,就可以向任何方向察看。
看起来,诺曼似乎已下了决心,准备干一件什么事。
“喂,你们谁愿意作一次环球旅行?”
他们一个个吃惊地看着诺曼。爸爸咳嗽了一声,看了看表。
“已经11点钟了,孩子们该睡觉了。诺曼,你想想,我们不能让他们整夜不合眼呀!”
“只有几分钟的功夫。”他轻松地回答。
妈妈坐回安乐椅,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她喜欢探险,并且有点感情冲动,而爸爸却十分谨慎。
“我去。”她说。
格雷戈、史蒂夫、杰克和约兰达赶忙回到座位上,一双双眼睛,注视着爸爸和诺曼;一张张脸上,挂着期待的表情。
爸爸知道自己处于绝对少数的地位,只好跟他们一起去,但向诺曼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说真的,这次旅行究竟需要多长时间?”
“我想,我可以安排个把小时的旅行。当然,要是这样安排,你们在飞行时就只能看到沿途的一些东西。”
“船长,快出发吧!”史蒂夫用力挥着手,喊了起来。下决心的事,他很少优柔寡断。
诺曼微笑着,向控制台走去。
“往天空看!”杰克惊叫起来。
一双双眼睛立刻向飞船的顶部望去。
一排排树木和房子,在濛濛的夜色中向下逝去。胳膊、腿就像捆上了铅一样沉重。他们的肚子感到很不舒服,就像乘高速电梯似的。
“我们要爬上200公里的高度,才能向西赶上太阳,绕地球转一圈。”诺曼宣布说。
除了天空越来越黑之外,没有什么能清楚地表明他们在急剧地升高。星星不再眨眼,而是持续、明亮地照耀着;大气层已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大家默不作声,兴奋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出发后大约十分钟,飞船船舱里不再那么昏暗。太阳从一个很大的球体——地球的边缘急速升起,映入眼帘。约兰达和妈妈屏住呼吸,从依稀可见的地球上空,观看着日出的壮丽图景。
“啊!真好看!”格雷戈兴奋地叫了起来。
诺曼又开腔了:“你们尽管看太阳好了,不用担心伤眼睛。镜头已经把太阳光线过滤了,因而不会伤害什么。你们向太阳中心看去,就会发现几个黑子。在左缘上,有一个非常典型的太阳耀斑,从这儿看起来非常小。”
诺曼转动了一下另一个旋钮,太阳在他们面前的荧屏上被放大了100倍。
“然而,你们可以看到的、从太阳表面升腾的火焰,比地球的直径还要高三倍哩!”
诺曼又移动了一下操纵杆,太阳恢复了原状。当他把镜头向下移动时,一双双眼睛都向太阳下方的世界——地球——望去。
“朝那儿看!那是非洲!”史蒂夫喊了一声,高兴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辨认出非洲大陆的轮廓,并不是一件难事。它的北端呈棕色,向南渐呈黄里透绿的淡褐色,中部是一片深绿,南端又呈淡淡的绿色。
“看,那一定是撒哈拉沙漠。”妈妈喊了起来。她指着横跨这块大陆上半部分的很深的浅黄色地带。
“唉呀!那是……不,不可能!是,就是!那儿起了沙暴。”格雷戈指着一块在沙漠上空悠悠浮动的云朵,惊叫了起来,“可是,这块云朵很大,一定有几百公里宽。”
非洲从脚下逝去,深浅不同、蓝绿相间的大西洋,现在似乎展现在他们的眼前。大洋的表面,到处飘浮着羽毛般的块块轻云。
“南美洲就要出现了,我要飞船减速,让大家看一个城市。”诺曼宣布说。突然,舱顶上呈现出淡黄色。
“现在,我已经把镜头调到了红外区。”诺曼说,“你们将要在荧幕上看到的深红色的地方,就是人类存在的见证。我们一会儿要飞越的那个城市,就是巴拉那河口岸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注意红色的出现。”
他刚一讲完话,大家就看见了下面的河流。河流入口的浅海呈现出一块粉红色,而周围却是一片橘红。在河流的北岸,这座城市以一个巨大的红点出现,周围还有许多小红点以及与红点相连的红线。诺曼轻轻地转动了一下调节器,颜色又恢复正常。
“下面的小方块是房子吗?”格雷戈问。他从额前拂去长长的黑发,好像这样一来,他会看得更加清楚似的。
诺曼笑了:“不,那是街坊。那些小方块,或者说长方形,是由街坊周围的街道组成的。”
他们快速掠过星空,极目远望,直至安第斯山脉出现在他们眼前。从上面看过去,就好像是一片深灰色的皱纹纸,而皱起的顶端被白色覆盖着。这一切,都随着似乎正在下落的太阳一起,被抛到了后面。
当他们静悄悄地从大西洋上空驶过时,诺曼再一次轻轻地把镜头调到了红外区。荧光屏上不时地出现一个个小红点,标志着下面很远地方的—个岛屿、一艘轮船或一架飞机。最后,一块很大的红色马蹄形出现在眼前。
“又回到墨尔本了。”爸爸喊了起来。沿海湾和岛屿的住宅和建筑物的形状越来越大,他辨认出来了。
飞船渐渐减速并开始降落。不一会儿,他们就回到了起居室。由于刚才的旅行,他们多少还有点儿头晕目眩的感觉。
“可是,我们并不像宇航员那样,有失重的感觉啊!”格雷戈抱怨说。他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体验失重现象的机会。比起他的弟弟,他更倾向于把问题考虑得深入一些。
“嗯,我忽略了你们还没有发现重力这件事。”诺曼说。
“不,我们已经发现了。”史蒂夫回答,他不想让诺曼觉得人类太愚昧无知,“艾萨克·牛顿许多许多年前就发现了。”
“我的意思是发现什么使得重力起作用。”诺曼轻声说。
在刚才的旅行中,爸爸是全家受震动最大的一个。他甚至还没有乘坐过现代化的喷气式飞机呢!因而,他很难相信自己从一次持续了不足一小时的环球旅行中刚刚返回。他曾充满信心地计划在几年内进行这样一次旅行,然而,他期望用半年时间做这件事。他真感到不可思议。心想,假如他告诉一起工作的朋友们,说他在一小时内周游了世界,他们会怎么想呢?“也许会把我关起来。”他忧闷地想。
布朗一家都感到同样的忧虑。他们已经亲身经历了许多奇异的事情。然而他们深知,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们。
约兰达把大家都想知道的事讲了出来,她明亮的蓝眼睛察看着诺曼的脸。
“诺曼,你现在有了宇宙飞行器,你打算干什么呢?你要离开我们吗?你准备回家吗?”
诺曼从容、善良的性格,已很快赢得了他们一家人的诚挚友谊。他们屏着呼吸,等待他的回答。他们深感诺曼的离去,将会使他们更加忧虑、更加寂寞。
诺曼看了看约兰达,又看了看其他人。他知道他的新朋友们此刻正在想些什么,因而,他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我很想多住些日子,可是,我必须马上回去,不然,我的朋友们会为我担心。布朗夫人,也许在我走之前,”他转向妈妈,“你和布朗先生会允许我带上孩子们进行一次短暂的旅行。也许我们要到星际间去,还可能对我的家乡所在的行星作一次快速访问。你们也愿意一同去吗?”
爸爸慢慢地摇摇头,感到茫然。“我不会去,谢谢,诺曼。亲爱的,你呢?”他说着转向妈妈。
“不,谢谢你,诺曼。星际旅行,我也吃不消。”
诺曼、爸爸和妈妈转向孩子们。四个孩子听到邀请,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们默默下定决心,想用意志力使爸爸和妈妈允许他们前往。
“诺曼,安全吗?”妈妈疑虑地问。
他笑了笑说:“如果不安全,我会请他们去吗?”爸爸心头的疑云依然未消:“诺曼,旅途需要多长时间?”
“至少一天,两天更好。”
爸爸懂一点天文学知识。要在少于人生的时间内,去星际旅行并返回地球的想法,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同时,他已习惯于把这位奇怪的客人的话当作事实加以采纳。他向妈妈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一双双眼睛又向妈妈望去。
她迟疑了片刻,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诺曼的邀请。孩子们高兴得全跳了起来。
“什么时候?诺曼,什么时候?”史蒂夫在一片喧闹声中喊。
“周末行吗?”他问道。
孩子们都忧郁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而妈妈坚定地说:“行,周末可以,谢谢。这样,孩子们不会误课。”
但孩子们都嗥叫起来表示反对。
“好,这件事就谈这么多,大家都去睡觉吧,否则就不让你们去了。”
类似这样的威胁,妈妈至少一天来一次,但从来没有实行过。
杰克慢慢地站了起来。格雷戈也站了起来。
“杰克,等一等!我去拿手电,送你回家。”格雷戈说。
第四章星际旅行
“这次星际旅行,只好在星期六清晨进行,并且,必须在太阳出来之前开始。”诺曼解释说,
“星际旅行的规律之一,就是尽可能在夜间起飞,在夜间降落,避免打搅那些可能看见飞船的远离文明世界的人们。以往发生的类似情景,曾产生过各种各样的影响。有时,这种情景被看作世界末日的前兆;有时,一些部落惊慌地逃离了他们的村庄。原始的居民,根据自己看见的宇宙飞船和宇宙人之类的景象,甚至虚构出了宗教和上帝。”
杰克为了保守关于诺曼的秘密,她告诉父母亲说,她已经接受了邀请,要在布朗的家里度过周末。她的父母亲高兴地看到女儿跟布朗家的孩子们交上了朋友,同意她星期五晚上在布朗家过夜。
不用做多少说服工作,两个男孩、杰克和约兰达,便早早地上床休息了。然而,他们怎么也睡不着。
格雷戈是一家人中瞌睡最少的一个。整个晚上,他不时地猛然醒来,想看看时间到了没有。钟表的闹铃拨在5点,但他总担心闹铃到时不响。正当他第一次进入梦乡的时候,闹铃响了。这铃声,闯入了全家人各式各样的美梦。
开始吃早饭了。杰克穿着深绿色天鹅绒裤和深绿色天鹅绒短夹克,十分引人注目。约兰达已穿上了她最好的白裤子——两只口袋上绣着花,衬里的颜色十分艳丽。史蒂夫穿着他那件带黑十字的斜纹粗棉布夹克。
格雷戈把杰克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嘿,你打扮得漂亮极了。”
在格雷戈的身后,爸爸向妈妈使了个眼色,笑呵呵地说:“我想,他终于认出了杰克。”接着,他继续讲,显得更加严肃。
“离开这儿后,你们这些孩子们,一定要注意自己的举止,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妨碍诺曼的工作。并且……”他停住了,把话咽了下去。他想说的是:“并且平平安安地回来。”
诺曼走过来,拉住爸爸的手。“布朗先生,”他很文雅地说,“不要担心,他们将会比过马路、骑自行车还要安全。我保证把他们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诺曼,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妈妈说。
她知道,诺曼有时说一些古怪的话,做一些古怪的事。可是,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全家人已认识到,诺曼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他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对他自己民族所取得的成就有点骄傲。
出发时间到了。格雷戈胸部感到有点儿闷,憋得透不过气来。史蒂夫一句话也不说,猛烈地吻了一下妈妈。杰克显得十分严肃,也吻了吻妈妈。约兰达亲了亲妈妈,拥抱了爸爸,十分信任地拉住诺曼的手。不知怎么地,她同诺曼已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友谊。她经常渴望帮他做一点事,而他也总是以温柔的态度对待她。约兰达有点不大习惯。她感到同两个哥哥在一起,生活总显得杂乱、无趣。
为了缩短那种令人感到别扭的离别场面,他们一行登上舷梯,走进飞船。在飞船门口,他们每一个人都稍停了一下,向站在下面的爸爸、妈妈挥手告别。诺曼指挥孩子们到了控制室,坐在圆屋顶房子的中间。荧幕忽闪了一下,出现了图象。诺曼扭动着控制柄,让星空滑了过去,直到可以看见爸爸和妈妈在下面挥手时为止。
飞船开始上升,爸爸和妈妈变得越来越小,不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了。
诺曼扭了扭控制柄,又看到了星空的图景。
“喂,宇宙的伙伴们,”诺曼开始说,“我们不打算在太阳系的这些行星上浪费时间,而是要直奔我们的星系。也许在归途中,我们会看上一两个。为了很快地到达我们的星系,我们不得不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旅行。飞船正在加速,快,我们要做好准备。”
他把孩子们领到外面走廊的一排睡椅前,立刻教给他们如何进出装有睡椅的船舱。格雷戈第一个钻了进去,放下盖子,他感到非常舒适。所有的人,包括诺曼都很快地躺在各自的睡椅上。
诺曼讲话了,他们通过某种内部联络系统,听得很清楚,可是,谁也看不见这种装置在什么地方。
“我们正迅速地接近光速。我们的身躯已蜷缩成一团,整个飞船已经变得跟篮球一般大小。然而,你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很快就要变成豆粒那么大。待到超光障的那个时刻,我们将变成另一种形态,到那时,我们谁也看不见谁。我将同你们在精神上保持联系,因为你们听不见我的声音。从现在开始,无论你们做什么事,都绝对不能把舱门打开。等我说安全了,才能打开。”
诺曼好一会没有讲话。格雷戈、杰克、史蒂夫和约兰达,都注意到天空似乎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格雷戈扭了一下头,想看看杰克是不是也意识到这一点。可是,无论向什么地方望去,他能看见的,只是一片浩瀚的紫黑色天空,繁星密布,闪闪发光。当诺曼再次讲话时,他突然感到极度的寂寞,惊惧涌上了心头。
“大家镇静点,不要动。我们所处的这种形态不会很久。我们很快就要减速,恢复正常的速度。我们已经越过了光障,但仍相互看不见。现在,我们正贮存时间。只要我们继续以直线向我们的星系飞行,并沿原路返回,除了加速和减速消耗时间以外,我们在旅途中不会损耗时间。你们一定会说,我们的旅行根本没有花费时间。”诺曼笑了一下。
格雷戈意识到一切都正如诺曼所说的那样。他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思维,听见诺曼在讲话,就像人们在梦中相互交谈那样。
诺曼继续说:“如果你们向右看,很快就会看见一种非常有趣的景象。快要到参宿5星座了,这是你们正南天空中的一个最大的星球。”
他的乘客们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已越过了那个庞然大物。这种情景真使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
“参宿5星座使你们的太阳显得很小。它的半径,大约相当于太阳到你们称为金星的那颗行星的距离。或者,如果你们愿意这样想象的话,它的直径约为二亿二千五百万公里。它的确是你们宇宙空间的一颗巨星。它虽然很大,但我们离它很远,不会伤害我们。”
格雷戈把这颗星跟地球夜空的月亮作了比较以后,感到异常惊愕。这颗星距他们非常遥远,但看起来居然有足球场那么大,长长的红色火舌,在这颗看起来皱折不平的星球表面上跳跃、翻腾。这使他回想起了他看见过的一个大脑的彩色图片。但是,这些折痕皱纹似的表面在不停地改变形状。诺曼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现在,你们可以看到你们的星系——银河系的美妙景象。你们离它挺近,能仔细看清了。”银河系犹如一个巨大的轮子,在他们下面展开,它的中央,嵌着一颗沉重的圆球。
“下面的那些星球,足够你们地球上每一个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各占据一个。或者说,你们身上的细胞有多少个,下面的星球就有多少个。整个星系约有10万光年长,1万光年厚。所有的星系都在不断运动,现时,银河系同其他星系相比较,显得相当有条理。看看你左边远处的那一个吧!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星系,看起来有些混乱。”
他指的那个星系跟银河系一般大,可这个星系没有旋转轴,它只是一个特大的星团,同仙女座和银河系不一样,没有一定的形状和次序。可是,前面有一个很特殊的星系,正变得越来越大,它像银河系一样,显得很有规律。飞船愈来愈近,这个星系外缘的星球一下子就滑了过去。
“我们现在已来到我们的星系,我们正在接近一个星球;我想,你们一定会很有兴趣。我们要放慢速度,仔细地看一看。”
格雷戈注意到,天空又在一点点地变化着。他向周围看了看,使他宽慰的是,他又一次看见他的同伴们躺在附近的舱里。墙壁和地板重新出现了。在荧光屏上,一颗特殊的星球正在逐渐变大,最后变得和太阳差不多一般大小。
诺曼揭开他自己舱上的盖子,喊道:“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
他们来到诺曼跟前,一个个感到两腿有点僵直,好像好长时间没有活动似的。格雷戈看了看手表,知道他们离开地球已有5个小时了。这期间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而他们感到旅行似乎仅持续了几分钟。诺曼领着他的朋友们乘上电梯,又回到了控制室。已成为他们新太阳的那颗星,现在正好位于飞船的左边。在半球形的荧光屏上,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正迅速接近一颗行星。
“诺曼,那是你们的行星吗?”约兰达高兴地问。
诺曼皱了一下眉头,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这是我的祖籍行星。所以,我认为你们会对它现在这个样子感兴趣的。”
“哎呀!那好极了!”杰克喊了一声。
“啊,妙极了!”格雷戈和史蒂夫异口同声地说。
可是约兰达却保持沉默。她已经注意到了诺曼脸上的表情。他通常总是含笑、开朗、友好的,可现在却露出不甚愉快的神色。
当他们再次变得缄默不语时,诺曼继续说:“许多许多年前,我们行星上需要的许多物资开始荒歉。那时,我们的文化很发达,我们的人民住在宽敞的、漂亮的楼房里,看起来不缺少任何东西。可是,维持这种豪华生活的原料开始枯竭了。
“我们星球上的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发动了战争,因为他们总想多得到些东西。和平稍一恢复,我们的领导便决定寻找另外的行星,向那儿迁徙,另择家园。建造可用的宇宙飞船,花去了许多年时间。在我们离开之前,许多贪得无厌的集团,又开始了许多小型的战争。我们的‘行星警察部队’无法完全控制这些人。
“当我们迁走的时候,正在打仗的那些人不得不被留了下来。在我们的人民当中,有许多人不愿意改变他们陈旧的生活方式,接受新行星上将要实施的生活方式。
“我们的英明领导,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规定了如何生活,以确保新行星上的原料不被浪费,并能持续许多代。对于食物、衣服以至住房,严格限制在需求的范围之内。一切机器归人人所有,以便能够最广泛地利用。不许浪费任何东西。
“现在,我们祖先的亲属要加入我们的行列已为时太晚。我们能够接受变革,因而我们在不断地进化,从而我们本身也发生了变化。我们的祖辈总不愿接受变革,因而至今一点变化都没有。他们使我想起了你们地球上的蚂蚁——5,000万年以来,它们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当诺曼讲完话的时候,飞船在它下面那颗行星的高空暂停了一下。远远望去,这颗行星没有什么与地球不同的地方。透过浮云,下面是大块大块的陆地和海洋。陆地与大海的颜色不同,陆地呈棕色,大海被一大片浅绿色覆盖着。
“我给这个照相机换上一个望远镜头,我们无需靠近,就能看见下面的景象,而用不着打搅那儿的居民。”
史蒂夫向前倾了倾身子,格雷戈把头发向后理了理,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约兰达向诺曼靠了靠,在淡淡的灯光下,她的头发显得有些鬈曲。
下面的陆地,在荧光屏上迅速地变大,他们可以毫不费劲地分辨出溪流、山脉,以及植被的存在。
然后,诺曼调到红外区,搜寻下面生命的踪迹。镜头缓慢滑过陆地,一片红色终于出现了。在红色区域内,有某种动物生存的痕迹。
诺曼把控制荧光屏的两个旋钮按了按,穹形荧光屏上的图象变成了原来的颜色。他把下面的图景放大,直到看起来像在几百米以外。
这时,飞船停了下来。
他们看见一个小湖泊,有条小溪流了进去。湖边住着一簇人,准确地说,一共有四群,每群约有六十人之多,沿着湖泊的一边站成一排。每一群都由男人、妇女和小孩组成。除两点外,他们和地球人很相似。他们的头呈心脏形状,身躯瘦得吓人。
从他们的行动来看,好像白天的活动才刚刚开始。有几堆火正在燃烧。一些人还在睡觉,而另一些人却正在吃饭。四组男子正在集合,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庞大的狩猎队。其余的男子正在向小溪上游走去,手里拿着细长的杆子,看样子准备去钓鱼。
飞船里的人都坐在那儿,仔细地观看着。当他们看到下面的情景跟地球上的原始部落生活相差无几时,一个个神魂颠倒,简直着了迷。
时间过得真快,他们现在把注意力集中到由二十个人组成的狩猎队的活动上来了。
他们带着弓、箭、飞镖和粗制的斧子。一些人还带着形似尖铁的长矛。
他们登上了一座贫瘠的、布满岩石的小山,越过了一段泥土似的开阔地面,进入了一块稀疏的纺锤形的灌木丛。这些树丛延伸了几公里长,逐渐消失了。当狩猎队走过开阔地带的时候,整个狩猎队的态度改变了。人们不再漫不经心地边谈论边比划着手势直朝前走,而且充分利用路上出现的小坑,跑一阵、爬一阵,很快到达了开阔地带的另一端。
他们到了那儿,在矮小的灌木丛中和低矮干枯的树林中分成几组,排成了一个防御性的半圆形,好像害怕进攻似的。可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了一会儿,领头的发出信号,五个侦察兵跑到大队的前面。
飞船上的那些人可以看见,他们正朝着另一大群人前进。那儿有三四百人在一条小溪旁宿营——小溪一边是陡峭的悬岩构成的天然帐篷。
这个村庄很小,房屋简陋。村外五公里处,一群妇女正从树上摘硬果。
狩猎队的侦察员搜索到了这些采硬果的人,大队人马便向她们靠近。
那些女采集者的周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荷枪持械的男人。他们矛枪向外,形成了一个防卫性的圆圈。那儿有十五个妇女、八个男人。这些男人赤条条的身体上,系着黄白两色的布条。妇女们提着藤篮。
这些人在灌木丛中择路前行。妇女的手指灵活,动作迅速。她们都急于采满系在身前的篮子。她们不时地向四周张望,好像害怕什么东西似的,男人们则从来没停止警戒。
坚果树长得东一棵,西一株,采集起来很不容易。经过几个小时的紧张劳动,多数妇女的篮子已装满了。每当一只篮子装满时,篮子的主人就把它提到一个卫兵跟前去,卫兵点了头,她才能到完成了任务的妇女们那边去。
一位年轻姑娘的篮子装得不十分满,一个卫兵厉声训斥她,用长矛戳她的腿。她蹒跚地回到一棵树前,站在一位仍在吃力地摘着果子的老太太旁边。
有个卫兵留下看着她俩,其他人站在前面,不耐烦地等着。
当这两个妇女快摘满的时候,这个卫兵对其他人喊了一声,这些人拿起篮子或武器,开始离开树丛,向村子前进。
这个卫兵跟在队伍的后面,接着是老年妇女,最后是那个姑娘。她的腿有些毛病,很难跟上。她逐渐被远远地抛在后面,那个卫兵转身催促她快点走,同时担心着自己的生命。
狩猎队早已在树丛中隐蔽着。当这个卫兵和这两个妇女走过他们隐藏的地方时,一名狩猎队员仔细地朝这个远去的卫兵射了一箭,射伤了他的胳膊。
这个卫兵中箭时惊叫了一声,老年妇女马上扔掉篮子,钻进树丛,跑得无影无踪了。
那个姑娘被吓瘫了。没等清醒过来,她已被一阵雨点般的飞箭射中。
她的身躯还没倒在地上,四名狩猎队员就赶了上来。他们用斧子一阵猛砍,可怜的女孩就被砍成了血淋淋的肉块。他们似乎早已习惯这么干了。他们动作迅速、准确,简直像屠夫杀猪宰羊一样。
与此同时,远在高空的飞船里,恐慌万状的旁观者发出了一阵尖利的吼叫声。
“你们这些杀人的魔鬼。”格雷戈大声喊叫。约兰达尖叫起来。杰克在呜呜咽咽地哭泣。史蒂夫握紧拳头,猛击椅子的扶手。而诺曼却默默地静坐着。
下面那个受伤的卫兵,紧跟在他的伙伴们后面逃命。几个狩猎队员在后面追赶,用箭射他,但未射中。前面的男男女女都听见了那个卫兵的叫喊,也看见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妇女们丢下篮子,惊慌失措地向村里跑去。男子汉组成一队,跑回去搭救他们的伙伴。
狩猎队员看见卫兵们向他们冲来,便停住了。他们胡乱射了一阵箭,扭头就跑了。砍杀女孩的那些家伙拣起血淋淋的肉块,也逃跑了。
在几百公里的上空,史蒂夫朝着这帮家伙怒吼:“你们这帮胆怯的魔鬼!”
卫兵们只追赶了一阵。他们看到虽在数量上占优势,但担心其他暗藏的袭击者可能乘机杀害更多未受他们保护的妇女。狩猎队员向前奔跑,直到把卫兵远远地抛在后面,才停了下来。
残害那个可怜女孩的凶手不慌不忙地跑着,又回到了他们自己的村庄。他们漫步穿过营地,把女孩的碎尸举过头顶。有些人还挥舞着长矛和弓箭。其他的人在跳一种什么舞。妇女们、孩子们都跑了过来。狩猎队走过时,他们欢呼、鼓掌。
格雷戈在高空愤怒地大喊起来:“他们自以为是了不起的英雄呢?砍杀了一个女孩子算得上什么功臣?”
孩子们跑去抱柴禾,不一会儿,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这一群男男女女,从女孩尸体上割下一块块肉,用棍棒一片片地挑着,架在火上烧烤。
飞船上的人个个惊恐万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的尸体很快就被吃光了。下面的景象简直就像一桌欢乐的席宴。杰克紧闭双眼,不忍目睹。史蒂夫看样子快要哭出声来。格雷戈脸色苍白,吓得呆若木鸡。
约兰达啜泣着:“我一定会病倒的。”说着,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你们看到了,我们这个行星上曾经有过高度文明,现在出现了什么样的情况。”诺曼悲愤地说,“我们不看了,休息一会儿吧。”
“他们为什么倒退到像动物那样生活?”格雷戈惊奇地问。
“不要太不客气地去判断他们,这一切涉及到一个生存的问题。为了得到足够的蛋白质维持生活,他们被迫互相残杀。大气的污染、水土的流失,以及人类的贪得无厌和愚昧无知,使绝大多数野兽绝种。大量的病虫害和过度的种植对优质土壤的严重破坏,使食用植物很难生长。现在,他们被迫去吃昆虫和杂草,但仍然不能满足需要。因而他们也就互相残杀。他们都力图杀死并残食其他部族的成员。对于本部族的成员,只有当他们死了以后才吃。”
“他们真是坏透了,应当统统杀掉。”史蒂夫愤怒地说。
诺曼看着他,摇了摇头。
“很早很早以前,你们的人民也是这个样子。假如你们仍以贪得无厌的方式生活,那么,你们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告终。够了,下面那些可怜人的生活情况不必再看下去了。咱们到起居室去,吃点东西,睡一会儿,再继续旅行。”
看了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没有一个人想吃东西。
诺曼给他们讲了下面那颗行星的许多情况,使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从杀人、人吃人的残酷意境中转移开来。他给他们讲述了巨大的沙漠如何占去了大量的土地;新的耐寒植物怎样逐渐形成,改良了土壤、净化了空气。海洋仍然被大片杂草覆盖。然而,鱼和鸟类已经进化,能食用杂草。许多地区已经恢复了生态平衡。空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已经减少,温度下降。这就阻止了杂草的疯长,使其不能超过有用植物的生长。
“1万年以后,”诺曼解释道,“这个行星将会充分地恢复到一种简单形式的文明。”
“这种混乱状态已经持续了多长时间了?”史蒂夫问。
“大约10万年了。要不是我们居住的行星尽力帮助,这个行星要进化,可能还需更长的时间。”
“你们帮助他们已经有多长时间了?”约兰达问。
“起初,当他们还处于所谓文明的时期,他们不想接受我们的帮助。事实上,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跟我们的行星打仗。他们说,我们的生活准则对他们是一个威胁。因而,只是在他们的文明全面崩溃之后,我们才能够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帮助他们。甚至现在,他们仍然流传着魔鬼从天而降的神话。他们为这一切编造了一种简单得出奇的解释。
“这个行星有两个月亮,一个被看作天上的凶神,另一个被看成和蔼可亲的上帝。当这些变革在行星上出现时,他们便说好月亮在尽力赶走坏月亮。”
“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约兰达插了一句。
“他们不是真正的坏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生存。好啦,今天就讲到这儿。我们上床休息一会儿吧!明天,我要让你们看看我所居住的行星。”
诺曼一说休息,他们确实感到有点疲倦了。于是,各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除了诺曼,所有的人都很快进入了梦乡。
诺曼回到控制室,又把镜头对准下面的那个部族,眼里噙着泪水。
“我希望……,我希望这一切不要在他们美丽的行星上再次发生。”他低声地自言自语。
很晚了,诺曼才回他的房间休息。
第二天的黎明以它美丽的色彩降临飞船。住处的墙壁在孩子们就寝之后,曾很快变成了黑色,清晨,墙壁又变成了深红色。一轮红日从美丽的群山上冉冉升起,照耀着波浪滚滚的草原。一觉醒来,看到这种景色真是一种美的享受。墙壁就是荧光屏,映出了远方一个行星上的黎明。
孩子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像在一片草地的中间。从每间房子墙壁上的小气孔里吹进了令人愉快的、温暖的空气,微风拂面,草浪翻腾。
这些宇宙旅行家们,一个接着一个跟诺曼一起去吃早饭。他们一边吃,一边从小餐厅周围墙壁上的电视屏幕上观看着部族的活动。那些人露宿在地面上,一堆一堆地挤在一起。他们没有下功夫去建造真正的房子。晚上,他们只是用芦苇编织的粗席子遮身。
吃罢早饭,这些旅行家又回到了控制室。诺曼已作好了下一步到他的祖籍星球旅行的一切准备。他调整了一下荧光屏,他们头上便映出深黑色的星空。在横跨天空的巨大的星带中,他指出祖籍星球的位置。
由于格雷戈的坚持,就在飞船发射之前,诺曼又将镜头对准下面的部落,好看上最后一眼。
这个部落正开始一天的工作。
诺曼把镜头以弧状扫过周围的乡村,向这一地区告别。正在这时,他愣住了。他调了调镜头,对准了离营地约有两公里的一座小山,并增加了放大倍数。孩子们都向他围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诺曼,什么事?”格雷戈情不自禁地小声问。
距营地较远的那头有一座陡峭的小山。一大帮武装人员藏在山的另一边。他们一看见信号,就一跃而起,翻过小山,成群结队地直奔村庄。他们跑得真快,被发现时,已经跑了一半儿路程。紧接着,这些男男女女便很快地朝四面八方跑去。女的匆忙去抓小孩;男的拿着武器和其他东西沿湖边跑。大伙儿都向一个巨大的灌木丛逃去。这个灌木丛生长在小溪和湖泊相汇的一个拐弯处。
一小队渔民被这些人截住了。他们不得不跳进湖里,向对岸游去。霎时间,万箭齐发,乱石如雨,一齐向渔民们飞去。有四个人竭尽全力游出了射程以外,到达了对岸。有两个人没有游过去,他们被箭击中,消失在水下。进攻者随后袭击逃走的村民,时而停下来搜寻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抢走。这一短暂的停留,使老人及小孩有充足的时间逃进灌木丛里的避护所。
“这是一场战争。”格雷戈大声说。他感到既兴奋又吃惊。
“他们是一伙杀人犯。”杰克吼叫了起来,她异常恐惧。
“他们在为那个女孩报仇。”史蒂夫说。他希望进攻者能赢得胜利。
诺曼把镜头调向大树丛,再次增加放大倍数。两个男孩直喘气,约兰达惊叫起来:“哦,看那些蒺藜。”
灌木丛实际上是一个缠结着3米多高藤蔓的大树丛,藤蔓足有人的手臂那么粗,结满像利剑一样的刺,村民们早已在这里挖了地道。他们通过地道,已到达这一安全地带。进攻者向灌木丛射了一阵乱箭。然而,除了炮弹外,可以说,没有任何东西能穿透这藤蔓萦绕的树丛。
进攻者试图跟随村民进入地道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地道口防守很严,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然后,进攻者企图烧掉灌木丛,也没有成功。最后,他们挥舞了一阵矛枪,大喊大叫了一阵便走开了。过了好一会儿,侦察人员才从地道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察看,想搞清楚敌人是真的走了,还是施展什么诡计。
诺曼解释说:“这是一场复仇战争,进攻者是那个被杀的女孩的部族,他们报了仇,而且多杀了一个。”
“如果一边是因他们中的一个被杀而向另一边报复,”史蒂夫又以复杂化的方式提问,“那么,另一边为什么不停下来?这样一来,不是没有报复了吗?”
“他们会吸取这个教训,将来会变得较文明一点。”诺曼解释说,“需要帮助他们做的是:从自然界生存的许多种动物中变革出一些适合的食用动物。然而不幸的是,这些动物中的大多数是不容易变革的。例如,最普遍的动物是一种像你们的老鼠那样的生物。假如只增加它的体重,而不先使它不像原先那么凶猛,势必带来一场灾难。”
“你们为什么不在这个行星上建立一种警察队伍,去制止他们打仗和互相残杀呢?”格雷戈问。诺曼忙着调节控制仪表,暂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飞船迅速离开下面的这一行星。
“我们一直在尽力帮助那里的亲属。但是我们认为,控制他们根本不会有助于问题的解决。在社会变革和体型变革的过程中,这种作法只能把他们禁锢在目前的状态。他们将永远不会变革。他们必须从自身经历中学会,为了求得更好的生活,如何最好地向前发展。”
诺曼扭头瞥了格雷戈一眼,看他是否听懂了。然而,格雷戈似乎迷惑不解。他继续说:“假如你们始终像对待小孩一样对待人民,他们将永远不会成长起来,他们将永远不会学会什么是责任心。”格雷戈点了点头,表示他现在已经懂了。杰克也点了点头。
“现在,我们只好到我们各自的小舱里去,星际飞行马上就要开始。”诺曼说,“这仅仅是一次非常短暂的飞行,可是,我们必须做好超越光速飞行的准备。大家都来吧!”他把大伙儿领向电梯。此刻,下面的那颗行星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看起来只有针尖那么大。
第五章未来的行星
过了一会儿,这些旅行者又聚拢在控制室里。他们在舱里呆的时间似乎比上次短多了。他们对于飞船越过诺曼称之为“光——时障”时自己变成的特殊状态,也不那么害怕了。在拱顶形屏幕上,一个仍很渺小的行星,正在迅速地变化,越来越清晰。
“那就是我的家。”诺曼亲切地说。
飞船在一个行星表面大约100公里的高空迅速掠过。这个行星比地球略小一点,海洋比陆地也略多一点,并且只有一个极冠。
诺曼使飞船在一大片陆地的上空停住。
一个个环状的小片,整齐地点缀在下面的陆地上,呈现出与周围乡村全然不同的色彩。诺曼加大了屏幕上的放大倍数,好让他的同伴们看得更清楚一些。他们发现那些环状物,原来是被灌木丛围起来的小块土地。在每一块土地的中心,有一座小小的圆形建筑物。
“我们有围起来的圆形土地,”诺曼解释说,“因为我们农业的全部耕作过程,都是自动化的,机器放置在土地中间的那个建筑物里,并在那里控制操作。每台机器都用电缆连接着,当机器犁地、播种或收获时,它自动向控制中心发出信息。”
“可是,这不是太浪费土地了么?”格雷戈问。
“请不要忘记,无论在任何时候,我们只有极少数人使用躯体。这就是说,同地球上的情况不一样,我们只需要少量的食物。况且,每块土地周围的天然灌木丛,又是害虫的天敌——鸟、昆虫和动物的栖息之地。我们用不着使用有毒的化学药剂,也不使用化肥。那些土地已经使用了2,000多年,然而,仍与其周围的生物界保持着完全的平衡。我们的土地耕种一年,休耕一年。所以,那些土地仍可以持续使用若干万年。顺便说一下,这个行星上一年有410天,一天有28小时。”
“野兽不糟踏庄稼吗?”史蒂夫问。他可以看得见土地周围根本没有篱笆。
“是,糟踏一些。我们每年计划的种植总量中,包括了这一部分损耗。”
“嗯,要是我就不客气了。”格雷戈说,“假如它们惹怒了我们的农民,我们就要开枪。”
“破坏生态平衡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你们杀死野兽,就有可能破坏生态平衡。在我们的行星上,还给野兽创造生存环境。好啦,让我们向前走走,看看我们的发电站吧!”
飞船直奔赤道。在拱形屏幕上,很快地出现了一个低矮的平顶建筑物,上面有一座锥形小塔,就像蛋卷冰淇淋似的。塔的尖端,深深地插入建筑物。一行类似的建筑物,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陆地和海上都有。
“这是我们的太阻能发电机组,是用来发电的。”诺曼说,“每一台发电机都能够做45°的转动。这种发电机环绕我们的整个世界。一系列曲形镜子把太阳光集聚到热能转换器上,然后,热能使液体汽化,蒸汽带动发电机,工作原理同你们的旧式蒸汽机差不多。”
“雨天怎么办?”史蒂夫问。
“我们有大量的天然瀑布和我们自己筑起的大坝,可以提供大量的水电,以备急需。况且,在同一时间内,不会到处都下雨!现在,让我们继续前行,看看我们的一座城市。”
当地球上的来客第一眼瞥见诺曼指给他们的那座城市的时候,个个大失所望。这座城市同他们在地球上看过的城市相比较,简直太小了,可能容纳不了2,000人。没有道路,所有的房子都是单层,并且紧紧地挤在一起。
“哎呀!我还以为你们会有摩天大楼、单轨铁路和其他奇特的东西呢!”格雷戈说。
“在这儿,没有必要像你们地球上一样,要那么多的房子。”诺曼说道,“这儿没有学校,没有警察局,没有监狱,没有医院。我们不需要,也不想要你们地球上那样的高楼大厦。”
“商业中心和停车场在什么地方?”约兰达插话问道。
“啊!约兰达,别这么傻。他们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史蒂夫替诺曼这样回答。他总喜欢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机会,纠正他妹妹的错误。
“对吗?”她疑惑不解地问诺曼。诺曼点了点头。
“他们应有尽有。有些东西天天都送,就像你们地球上每天送面包、牛奶、报纸一样。送来的食品全是现成的,只管吃好了。”
“是热的吗?”杰克问。
“对,有些是。热饭保存在特殊的容器里,保温时间可长达一个星期左右。新衣服、干净的毛巾和床单,也是每天分送。”
“哎呀!那就没有什么家务活了。”约兰达说。
“洗碟子怎么办呢?”史蒂夫咧着嘴,笑着问道。他记得诺曼做信号枪时,一直避而不谈这类家务琐事。
“噢,”诺曼向他笑了笑,回答道,“所有的碟子都要回炉,它们是用一种特殊材料制成的,很容易熔化。新碟子很容易造出来,供下一顿使用。食物残渣变成有机肥料,供农场使用,没有白白浪费掉的东西。
“然而,不要忘记,这里没有父亲、母亲,没有丈夫、妻子,没有小孩。他们都是工人,干一会儿活,就要回到思维中心去。他们需要的东西非常少。至于交通工具,他们使用一种反重力腰带,去各地漫游。这种腰带,能使每个工人每小时旅游50多公里,并保持距地面3米的高度。”
“真带劲儿!我要是能有这样一条腰带就好了!”格雷戈把遮在脸上的头发向后理了理,笑着说,“可是,它们是怎样工作的呢?”
“还记得你们发现的那个高能球吗?”诺曼问。
格雷戈点了点头:“那就是我们飞船上的动力单位。—个用完时,我就另换一个。这种高能球,很像你们汽车上的电瓶,但是能量比电瓶大多了。腰带上安装的,是一种非常小的球,就像我给你们玩的那一种。这种球能像喷气发动机一样工作,但没有热量,也没有噪音。它释放出的能量,能把系这种腰带的人推向空中,接着,就可以自由飞翔,想飞向什么地方,就可以飞向什么地方。”
“我想,我并不喜欢生活在下面的那座城市里。”杰克语气坚定地说,“我认为应该有男人、女人,应该有小孩才好。那座城市似乎很像一座工人群居的蚂蚁穴,而不是生活的乐土。”
诺曼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儿非常像一座兵营,而不像一座城市。工人们在那儿的时间非常短暂。他们在那儿一干完活,就返回思维中心。事实上,他们都喜欢这种变换。以躯体的形态出现,劳动一会儿,就好像欢度节日一样愉快。有许多思维单位,常常渴望能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劳动,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形体变换,它们可以暂时停止思维和梦幻,愉快地度过这一段时间。”
工人们的房子非常小,还没有吉卜赛人旅行用的大篷车大。房子的形状多种多样,但所有的房子都有斜面屋顶,并向地面逐渐延伸下去,形成了一面面墙壁。房子没有窗户,房门天衣无缝地安装在墙壁上。给人的印象犹如从高空观看下面一块长着大西瓜的田地一般。
“墙是半透明的。”诺曼解释说。
“为什么?”史蒂夫问。
这一下可使约兰达得到了回敬的机会。她高兴地喊:“啊!史蒂夫,别傻了!半透明的意思是光线能透过,就像光线能透过灯罩那样。谁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她捞回了一把,谁也不赢谁了。她输一次,一定要捞回,而且经常这样干。
史蒂夫看了看诺曼,从他眨眼的神态里,便知道她讲对了,因此,只好保持沉默。
格雷戈问道:“诺曼,那边是什么?”
他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建筑物。它处在远处微微起伏的小山岭的褶皱中间——山岭太低,还不能称为山脉。太阳照射着这座建筑物巨大的嵌板,就好像许多六角形拼在一起,形成了有几层楼房那么高的一块巨大的水晶体。建筑物呈现出不寻常的淡紫色,表面看起来毛茸茸的。它跟格雷戈许多天以前在后院发现的那个高能球具有相同的嗡嗡声和功能。
“那是一所思维中心。”诺曼说,“在我们不需要躯体的时候,我们就住在这种建筑物里。这样的思维中心,共有1,000个,每一个能容纳100万个智力单位。”
飞船已经接近这座思维中心。诺曼指着一些似乎是从这个中心辐射出来的、像车轮辐条状的线说:“每一条线就是一根电缆,同其他工作系统相连接,同你们的电话电缆差不多。电缆把所有的思维中心串连起来,并同能源和计算中心相连接。”
他把飞船稍向前移动了一下,另一座建筑物便进入视野。这座建筑物呈圆柱形,直径约一公里,大概有20层楼房高。
“那是计算中心。在这颗行星上存在过的一切信息都储存在计算中心里。每一个思维单位可以用无线电同任何一个计算中心取得联系,并且可以获得它所需要的一切情报。我们大部分时间花费在尽力得到更多的知识上面。有时,我们需要躯体来使用像放大镜之类的工具,并进行探矿之类的旅行。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有时要有躯体的另一原因。”
飞船继续悄悄地飞越行星表面。诺曼奇特的家乡到了。从地球上来的旅游者看到了许多奇妙的景象。当然,他们对其中许多东西不十分理解。他们看到一个巨大的宇宙飞船停机场;看到许多美丽的建筑;在美丽的公园里,也看到不少珍奇的动物。这些动物都用壕沟或篱笆保护着,免得受天敌的侵害。为了建造动物园,他们从非常遥远的行星上带回了这些动物。
飞船一直没有着陆,诺曼看起来连一会儿都不愿意多停,这一点使孩子们迷惑不解。最后,他作了解释。
“我身负重任外出,现在已经返回。送我走的朋友会认为我目前的作法是浪费时间。甚至现在,他们对我的不满情绪仍在不断地增长。如果我惹怒他们,时间一长,他们就可能从天外抓回这艘飞船,等到他们争论完毕是否让你们走的问题,你们就很老了。有时候,他们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下决心做一件事。”
“听起来跟地球上的议会差不多。”格雷戈说。
“不管怎样,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先返回你们的地球。”诺曼说,“如果我们现在出发,我们就能在夜间着陆。好,大家快一点!都到小舱里去。准备好!我们不久就要穿过星系了。”
大家争着抢先进入小舱,留下了轻盈的脚步声。可是,约兰达却跟在诺曼身后徘徊,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水。
“你很快就会回到这里,可我们却再也见不到你了。”她低声说着。
诺曼沉思了好久,然后轻声对她说:“我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工作以及我成为现在这种状况的全部原因,都同我们的行星有密切的关系,正如你们的生活同你们的行星、你们的家庭、你们的朋友休戚相关一样。然而,我们是朋友,你和我是朋友,我们相互理解。这和男孩子们的感觉是不同的。他们是友好的,而我们则更进一步——我们是朋友,并且将永远是朋友。地球上不同国家的朋友,能够通过书信往来,保持联系。我们却能越过星系而保持联系。”
“可是,怎么联系呢?”约兰达小声问道,她的眼睛满怀希望地盯着诺曼的眼睛。
“你听说过精神传心术吗?”她摇了摇头。
“你们世界上的一些人,能猜透另一个人的心思,要办到这一点,他们必须对那个人十分了解。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已懂得如何做到这一点。我们没有躯体,因而不能谈话。我们需要的是精神上的传心术。过一会儿,我要让你看如何集中精力,才能同我谈话。我可以非常容易地同你谈话。看,我的嘴唇现在不动,你听不见我的声音。然而,你却知道我的脑子正在给你的脑子说什么话。”
约兰达正要开口,然而却没有回答,她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她告诉诺曼,她懂了。
诺曼笑了:“好孩子,注意,飞船要加速了,我们需要小舱保护,安全地越过光障。”
他俩同其他人一起钻进小舱。
飞船在宇宙太空中疾驰,每秒钟都在加速。速度越来越快,飞船也变得越来越小。当接近每秒3万公里的时候,漆黑的太空里突然出现了一道闪光。霎时,天空似乎出现了一个微小的黑洞,飞船彻底消失了。
假如太空中的什么庞然大物想俘获飞船的话,它必须使用高倍放大镜才能看见它。这时的飞船,比一个原子还要小,运行的速度极快,可以毫不减速地直穿行星。
有小舱的保护,孩子们根本感觉不到这些。他们好像在作梦一样。空中的星球好像汽车上的前灯一样,急促地从他们的身旁驶过。看起来,与汽车高峰时刻公路上的夜景毫无二致。孩子们提心吊胆地穿越星空时,只听到诺曼安慰他们的声音。他们看见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星球一晃而过。可是,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甚至连自己也看不见。随后,一切开始变化,他们能感到飞船在减速。突然,轰的一声,他们又能相互看见了。他们以为他们看见了满天繁星的夜空,然而,这些仅仅是电视屏上的图象,是摄像机摄制的飞船外边的情景。
一切又恢复正常。当飞船减速行驶时,他们变得越来越大——可是,他们却不知道。一切东西都恢复到原来的形状。这是因为飞船内的一切东西都以同样的比例缩小,又以同样的比例重新变大。
“我们走得晚了一点,”诺曼从小舱里爬出来对大家说,“我们没时间访问其他行星了。可是,我们很快就要从土星旁经过。如果我们抓紧时间,赶到控制室,就能好好地看一看。”
大家匆忙爬出小舱,刻不容缓地到达上面的圆形屋,正好看见土星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天边。它离地球有30亿公里,其景象非常壮观。这颗太阳系中的第二大行星,形似圆球,稍微有点儿扁。土星周围有许多带状光环,颜色由淡黄到深绿。然而,其中最为壮观的景象是环绕土星的三个巨大的光环。首先是距土星表面大约12,000公里的黑色光环;紧接着是一个宽阔而明亮的光环;最外层是一个不太宽,不太明亮的光环。就是这个光环,宽度也有15,000公里。
飞船越过土星,朝地球飞去。飞船上的游客吃惊地看到,这些光环的厚度同它们的宽度相比较,显得只有纸那么薄。然而,当飞船高速行驶时,大家高度紧张,都想捕捉到首先映入眼帘的地球上的景象。
史蒂夫目光敏锐,第一个发现在天空中迅速出现的斑点——地球。他们聚拢在一起,以钦佩、兴奋的心情,凝视着这一瑰丽的景象。
地球,活像一个光辉闪闪的圆球。他们透过一层层浮云,能够看到一块块明亮的、蓝色的东西。
这些旅游者滑行到地球黑暗的一边,经过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几分钟后,飞船在布朗家的后院里着陆了。
起初,孩子们仍然坐在那里。半天没一个人讲话。诺曼在控制盘上摆弄着,满脸愁云。约兰达望着他,眼泪滚落两颊。格雷戈看着杰克和史蒂夫。
“好啦,我们又回到家了。”格雷戈说。可是,还没有讲完他想说的话,声音却渐渐消失了。他不知道怎样去说“感谢您使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奇妙的时刻”。
外面传进了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喂,你们在里面吗?快出来吧!”
这是妈妈的声音。爸爸站在妈妈旁边,粗壮的手臂搂着妈妈的腰。
孩子们潮水般地涌出飞船。顿时,大家一齐打开了话匣子。
妈妈不止一次地喊:“好啦!等一等,一个讲了另一个讲。”
最后,她对爸爸笑了笑,示意让孩子们尽情地说。
过了一会儿,格雷戈沉默了,他望着爸爸,撒娇似的一只手臂搂着妈妈。他又看了看杰克,她也不讲话了。她远离其他人站着,显得有点孤独。格雷戈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喉咙似的。他走到她跟前,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她转过身,笑了。她似乎毫不介意。格雷戈感到有点头晕目眩,非常、非常高兴。
过了一会儿,谈话渐渐停了下来。诺曼轻轻地走了一圈,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最后,他慢步走回飞船。
“诺曼,别走啦!”史蒂夫喊了一声。他哭了,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流泪。
“你不能再呆几天吗?”妈妈问。她的脸色显得苍白。
诺曼摇了摇头,默不作声。他登上舷梯,走向飞船舱门,转身挥手告别。
“或许某一天我会回来的。”他喊了一声,接着就不见了。
他们紧紧地站在一起,看着他远去。除了约兰达以外,他们都觉得永远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朋友。
约兰达望着她的两个哥哥,暗自发笑。对他们来说,诺曼很快会变成一种记忆,变成一个偶尔出现在记忆中的美梦。可是对她来说,诺曼仍然是真实的,仍然是熟识的朋友和同伴。在未来的年月里,她将与他同甘共苦。
许多人将会对这位漂亮得出奇的姑娘感到惊奇——她似乎超越了许多时代;她能突然解出复杂的数学难题,或者提出建筑学和工程学方面的异乎寻常的见解。
偶尔,她会提到一个名叫诺曼的朋友。可是,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在将来的某一天,还一定会见到他。然而,这却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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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母亲 | 王晋康 | 《母亲》
作者:王晋康
正文
母亲
第一章
一万四千七百九十七,一万四千七百九十八,一万四千七百九十九······
白文姬在黑暗中默默地数着,攀着安全梯,一级一级向上爬。中微子观察站距地面9700米,安全梯的梯级间隔为0.4米,大致算来,她要攀登23250级才能到达地面。所以,她强迫自己牢牢记住每次的数数,用来估计自己距地面还有多远。在一次又一次令人厌烦的重复中,尤其是在极度疲劳中,保证数数不出差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万四千八百,一万四千八百零一······
安全梯很简陋,是一根根U型钢筋直接插入岩层。也许某一级插接不牢的梯级会使她从几千米的高处坠落,结束这场艰难的博斗。不过,直到目前她所攀过的梯级都十分坚固。记得雷教授说建造地下中微子观察站时,曾为设不设安全梯争论过,因为有人认为“从9700米的地下通过安全梯逃生”的几率小而又小。不过最后安全梯还是保留下来了,今天它成了白文姬的逃生之路。
一万四千八百零二,一万四千八百零三······
眼前的黑暗是彻底的,绝对的,看不见任何东西,即使拿手指在眼前晃动,也看不到一点黑影。她在黑暗中已呆了很长时间,大概有三天了,极端的黑暗使她产生了顽固的错觉,似乎她的身体和四肢已经消失,只余下头颅在向上飘浮。她常常停止攀登,用手摸一摸胳臂、小腿和脚趾,以便驱走心理幻觉。
一万四千八百零四,一万四千八百零五·····
她已经不停息地攀登了多少时间?据她估计已超过了24小时,浑身的肌肉都已经僵硬,各个关节酸痛不堪。尽管步履艰难,她还能一级一级向上攀登,她想这要归功于她一直坚持健美锻炼,即使生下呱呱后,她也及时恢复锻炼,迅速恢复了体型。
想到呱呱,这个大嗓门的女孩,她心中不由一凛。等她爬够23250级梯级,回到地面后,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她赶紧驱走这些想法,驱走心中的阴郁和不祥。人总得为自己留一点希望,如果······她也许会失去攀登的勇气,也许她会干脆跳入9700米的黑暗。
刚才数到哪儿了?一万四千八百零六,一万四千八百零七······
实在太乏了,她把左臂插在钢筋中牢牢固住身子,右手向背囊摸出牛肉干,吃了两片,又摸出矿泉水喝了几口,珍惜地装回背囊。从地下站开始攀登时,她没有敢多带食物,因为在1万米的攀登中,每一克多余的重量都将成为重负。她只带了两天的食物,如果两天后不能到达地面呢?
太疲乏了,特别是脑袋太困,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她决定稍稍睡一会儿,便从背兜里摸出早已备好的绳子,把自己捆在铁梯上,又把左臂穿过梯级与右臂抱紧,脑袋歪在臂环上。她先在心里默诵着刚才数过的级数:14807、14807、14807······等她确认这个数字在睡醒后不致忘记,便很快进入梦乡。
不过,她的睡觉姿势太别扭了,累得她恶梦连连。几天来的往事一直在她脑中翻腾,没有片刻停息。
11天前她和杜宾斯基到中微子观察站值班,这是她生下呱呱后的第一次值班。她是信奉自然哺乳的,所以有一年时间不得不留在地面。她觉得,每天为呱呱哺乳实在是一种享受,呱呱用力吮吸着,吸得她的几根血管发困、发涨,有一种麻酥酥的快感。呱呱总是一边吮吸,一边用小手摸着乳房,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妈妈,时时绽出一波微笑。呱呱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在让呱呱断奶时,她没有大哭大闹,不过她可怜兮兮的低声哭泣也让她心中发疼。她和呱呱总算闯过了断奶关。
杜宾斯基一看见她就睁大眼睛:“我的天!”他夸张地喊着,“你还是那样漂亮!魔鬼的身材!”白文姬自豪地笑了。生下孩子后她立即恢复体形锻炼,她曾是全国健美大赛的季军,怎么能容许自己以臃肿的体型出门?她很快恢复往日的体型,只是胸脯更丰满一些。杜宾斯基以口无遮拦著称,曾色迷迷地说,和白文姬在9700米的地下值班是最痛苦的经历,因为“眼瞅着如此美色而不能抱入怀中,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最大的折磨”!他半真半假地说。白文姬知道对付他的办法: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知道我是很安全的,不用在脸上涂上墨汁或诸如此类的掩护。”
“为什么?”
“因为,”白文姬微笑着:“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你也是受道德约束的一个男人,而不是处于发情期的雄性动物。”
杜宾斯基解嘲地说:“谢谢你对我的崇高评价。”两人在地下长期相处时(每次值班为期一月),这个好色的俄国佬的确没有任何侵犯性的动作。不过闲暇时他会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用目光一遍一遍刷过她的身体。“你不能禁止我欣赏你,这是我作为一个绅士、一个男人的最后底线。”他宣称。
白文姬嫣然一笑,默认了他这点侵犯,仅仅是目光的侵犯。总的说来,两人的合作倒是蛮愉快的。
位于9700米矿井深处的中微子观测站是用来观察太阳中微子的。中微子是太阳核炉中氢氦转变时所产生,它呈电中性,几乎没有质量,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越星球,因此对它的观察十分困难。不过,为了种种原因,科学家需要仔细观察它,比如说,观察它是否有微小的质量。如果有,宇宙暗物质的总量就要大大增加;而暗物质的多少又可以决定宇宙将一直膨胀,还是最终转变为收缩。
这个中微子观察站是先进的镓观察站(镓同位素在吸收一个中微子后转变为锗,并能够被检测出来。镓观察法可以计数低能量中微子),而不是早先的四氯化烯观察站(氯同位素吸收一个中微子后转变为一个氩原子,并放出一个电子,从而可以被检测出来,但氯观察法只能计数高能量中微子)。至于把观察站设在9700米深的地下,则是为了彻底屏蔽掉宇宙射线的影响,防止实验出现误差。
37吨价格昂贵的镓静静地呆在地层深处,迎接那些穿越地层而来的太阳中微子。观察过程需要足够的耐心,因为多达37吨的镓每天最多只能捕获一个中微子,相比之下,足球比赛的进球是多么容易的事儿。所以,每当记录仪难得地出现一个脉冲,白文姬和杜宾斯基都会欢呼起来。
她和杜宾斯基是轮流值班,轮她休息时,她总要给父母打几个电话(呱呱留在父母那儿),在电话中听一听小女儿口齿不清的呢喃。有时她也会给丈夫夏天风打电话,问问寒暖。她为了怕干扰工作,严禁丈夫往这儿打电话。
这几天是一个观察低潮,整整两天,仪表上没有任何显示。那天晚上是杜宾斯基值班,但白文姬没有睡意,沐浴过后换了一件睡袍,独自到起居室看书。夜里10点,电话铃响了,她拿起听筒,按下屏幕开关,屏幕上显示的是兴奋欲狂的丈夫。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丈夫违犯了不准向这儿打电话的禁令,看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丈夫劈头就喊道:
“文姬,发现了外星飞船!”
白文姬笑了,斜过目光瞥了瞥自己手中的小说,那是阿西莫夫的科幻长篇:《基地》。她问:“什么名字?”
丈夫楞了:“什么什么名字?”
“我问你说的是哪一部科幻影片的内容。”
“不,不是科幻影片,也不是科幻小说,这是真的。发—现—了—外—星—飞—船!”丈夫一字一顿地念道。“两个小时前刚发现,是用光学望远镜直接观察到的,它离地球仅仅有一个月的路程。当然,这都是粗略的估算。科学家和政府首脑全都乱作一团了!”
“有多少只飞船?”
“一只。”
“现在在哪儿?”
“在麦哲伦星云方向,具体距离有待测算,可以肯定已进入了太阳系。”
“尝试联系了吗?”
“还没有。要知道,没有任何国家的政府准备有应急方案!他们全都乱了方寸!”
挂上电话,电话铃又急骤地响了,这回是地面站打来的,同样的内容。放下电话,她冲进值班室,亢奋地喊:
“杜宾斯基,发现了外星飞船!有三家天文台同时发现了外星飞船!”
杜宾斯基起身,惊愕地张大嘴巴,这个蠢乎乎的表情足足定格了几十秒钟。他从文姬的表情中看出不是玩笑,便忘形地喊叫着,紧紧搂住文姬在屋里转圈。
那时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成为地球的黑色纪念日,历史将在这儿凝固。第二天早上,他们得到的消息是:飞船离地球不是一个月的距离而是三天的距离!原来的估算错了。这艘飞船是以半光速飞行,现在它已显著地减速,地球天文台所以能观察到它,就是因为减速时反喷的能量束。而且,这艘飞船十分庞大,足足相当于100艘航空母舰。
最重要的一点:地球和飞船没能建立起联系,地球匆忙发出的大量问询没有任何回音。地球人没法弄清,这艘飞船是否是一只“死飞船”,飞船内是否有活的乘员。
丈夫在转述这些消息时,眉尖微有忧色。其实,白文姬的直觉也一直在向她报警。无论如何,这艘外星飞船的造访太过突兀,太不正常。不妨换一个角度思考:假如是地球人发现了外星文明,那么,在驾驶飞船造访之前,地球人一定会早早地发出联系的信息:我是你的朋友,是一个友好的种族,我们打算来拜访你们。这样的提前问候是人之常情。为什么外星飞船会顽固地保持缄默?
不过,也许外星人根本没有发明无线电通讯?也许外星人认为不告而来是最高的礼敬?不要忘了,他们是外星人——“人”这个字眼在这儿只是借用,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身体结构?什么样的脾气秉性?他们靠什么能量生存?
这些都是未知之谜,所以,尽管心中隐隐不安,白文姬仍急切地盼着谜底早日揭开。
两个小时后,丈夫打电话告诉她,外星飞船的形状已经观察到了,是蜂巢型结构,很可能那是几百只独立的飞船,在升入太空后拼合在一起。所以,这不是一艘飞船,而是一只舰队。
丈夫声音低沉地通知她:这是他最后一次电话,因为他们马上要忙开了。白文姬心中不由一沉,她当然知道丈夫的话意,因为,丈夫是在武器研究所工作。
20年前,也就是2324年,小文姬已经记事了,她忘不了全人类欢庆的一件大事:人类经过公决,以绝对多数票通过一条法令:立即销毁各国现存的所有重武器,当然首先是核、生、化武器及其运载工具。这是划时代的一天,它标志着人类终于告别野蛮,步入了理性时代。武器,这个人类互相残杀的怪物,这个人人憎恶却又摆脱不掉的怪物,终于寿终正寝了。
当然也有反对意见,很微弱的反对意见,说人类应保留太空武器,如星际导弹、太空激光炮等,以应付可能的外星侵略。但这些反对意见被另一种简单明快的推论驳倒了:“如果某种外星文明能到达地球,那它必然超越野蛮阶段而步入高度文明,因为,高度发展的科学与野蛮是水火不容的。那么,这些外星文明就不会残忍嗜杀,不会具有侵略性,地球文明的发展不就是明证么?”
这真是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关于它的正确性,几天之后的事实就给出最明确的验证——可惜是否定的证明。
不过,人类公决时也考虑了反对意见,决定在全世界保留五个武器研究所,它们的责任是保存所有有关武器(尤其是太空武器)的知识,一旦需要,可在短时间恢复生产。丈夫夏天风是位于中国的第四武器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白文姬常取笑他选择了一个古董职业,就象是中国古代传说中所说的“屠龙之技”,永远没有使用的机会。因此,“你尽可在那儿作一个东郭先生,不会有人揭穿你的。”
她没有想到,丈夫的屠龙之技会很快派上用场。不过,她知道这个决定已为时过晚,太空激光炮、星际飞弹都是些极度复杂的玩艺儿,即使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生产,也只能在数月之后交付使用,而现在,那艘来意未卜的飞船离地球只有三天的距离了。
9700米的地下是没有日升日落的,他们只能凭借钟表来掌握时间。2354年5月26日晚上8点——历史的时钟将在这儿停摆——白文姬值完白班。来换班的杜宾斯基满脸疲色,他一直没有休息,守着电话一个劲儿地向外询问。他告诉白文姬,这几个小时没有任何进展。“暴风前的平静。”他补充道。
他的预言很快被证实。白文姬草草吃了晚饭,也迫不及待地向各处打电话。地面站的小刘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美国肯尼迪发射中心正在发射升空的代迭罗斯号飞船发生爆炸,8名机组人员全部丧生!代迭罗斯号是各国政府一致决定发射的,是人类与外星飞船联络的信使。它的爆炸也是可以理解的:准备太仓促。小刘还说,据小道消息,代迭罗斯号飞船不光是信使,它还携带有核弹以相机行事。飞船的爆炸未能引爆核弹是不幸中之万幸。
惊人的消息接踵而来,外星飞船忽然吐出数百只飞船,象蝗虫一样向地球扑来。至此,外星飞船的狞恶嘴脸已暴露无遗了,但地球上却是出奇地平静,各国政要不再向民众发表谈话,人们都麻木地等着蝗虫飞船逼近。地球已变成一个完全不设防的村庄,只能坐以侍毙了。
爸妈打来电话,从表面上看,他们的表情仍然很平静:“文姬,呱呱会说妈妈了。呱呱,喊妈妈!”呱呱格格笑着,弹动着小嘴唇发出“妈妈妈妈”的声音。呱呱婆说:“乖乖,亲亲妈妈,亲亲妈妈!”呱呱把嘴巴贴在可视电话屏幕上,着着实实地亲了几下。白文姬也透过电话亲了亲孩子,默默地,一往情深地亲吻。
她和女儿、父母道了再见,挂上电话,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她当然懂得爸妈的用意,一旦有了什么意外,这就是亲人之间的诀别了。
白文姬牢牢地守着专线电话,真恨地下观测站的建造者们为什么不把电视信号接下来,这样她就能及时了解事态的变化了。而现在,她只能凭一台时断时续的电话,从简短的回话和有限的视野中揣测地面上发生的事情。
丈夫那儿音信全无,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已经组装出合用的武器了吧?两小时后,地面站小刘说,敌方(他们已不加思索地使用这个名字)的子飞船已进入大气层。他们是从各个位置进入大气层的,平均分布在各大洲的上空。现在都停留在距地面3万米的高度。在这个高度,人类基本上是无能为力的,除非用航天飞机把它们撞毁,但为数寥寥的航天飞机对付不了蝗虫般的敌方飞船。
所以,只有坐观侍变,让恐惧和悔恨咬啮着心房。现在,恐怕所有人都后悔20年前的决定,后悔不该彻底销毁地球的武器!
凌晨四点,离接班还有一个小时,文姬决定少睡一会儿,虽然地球吉凶未卜,但她仍要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责。她没有脱衣服,倒到床上立即入睡。她梦见千千万万只蝗虫在高空振翅,用复眼死死地盯着自己。在睡梦中,白文姬忽然觉得极端难受,就象有人伸手探进她的脑腔拼命搅动,搅得天旋地转。哇地一声,胃中的食物喷射出来。在这一瞬间,她才真正领会什么叫痛苦,似乎每一个脑细胞都在受挤压,每一个细胞都在遭受针扎,与这种痛苦相比,死亡真是太轻松了。
她没有死。
她慢慢睁开眼睛,被刚才的打击所驱散的脑细胞又慢慢归位,拼出一个模糊的神智。她仍然非常难受,头部是炸裂的疼痛,耳朵、眼珠和每个关节也都在阵阵发疼,稍一动弹便觉天旋地转,胸中恶心欲吐。
但不管怎样,她的神智总算又慢慢拼合了。面前黑漆漆的,没有丝毫的光亮。她曾以为自己是瞎了,只是后来发现某些荧光仪表还有微弱的绿光,她才敢确信不是自己眼盲,而是停电。地下室内也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交流电的嗡嗡声,通风管道的丝丝声,以及所有平常不为人察觉的无名声响。这种过度的寂静仿佛形成一个压力场,用力挤压着她的神经。
她想到杜宾斯基,那个开朗的、多少带点色相的男人呢?她轻声喊:杜宾斯基?杜宾斯基?喊声逐渐加大,但没有人回应。白文姬慢慢爬起来,努力克服着严重的眩晕。她摸到一堆粘乎乎的东西,那一定是刚才的呕吐物,她用被单随便擦擦,在黑暗中向前摸去。
好在她对地下室的结构十分熟悉,她慢慢摸到值班室,摸到值班椅,没有杜宾斯基。她继续顺着墙摸,在地板上摸。忽然她摸到一个身体,一个僵硬冰冷的身体,还有粘稠的液体,那一定是快要凝固的鲜血,杜宾斯基已经死了!她的眼泪刷刷地淌下来,他是怎么死的?死了多长时间?这一段空缺的细节永远不可能补上了。
白文姬坐在地上,强迫自己思考着,在头脑晕眩的许可范畴内思考着。毫无疑问,地球上遭到全球范围的致命的袭击。中微子地下观测站共有三条备用线路,一旦某条线路有故障,另一条会自动启用,正因为如此,地下室没有任何备用照明。现在三条线路同时断电,证明地面上的破坏是毁灭性的。
她想到电话,便挣扎着摸索过去,不出所料,电话也断了,话筒中没有一点儿声息。
绝对的黑暗、死寂、孤单和恐惧摧垮了她的思想,她疲乏地靠墙坐下,一直坐了很长时间。然后,她从假死状态中醒过来。不能在这里等死!停电必然中断通风,地下室的氧气终归要用完的,大概两三天之内吧,留在这儿只能死路一条。她要回到地面,看看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儿,即使他们已遭不幸,她也要亲眼证实它。
怎么办?只有爬上去,顺着安全扶梯爬上去。不能指望地面站的救援了,那儿很可能已经毁灭。但是,9700米的高度!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1000米哩!她能不能爬到顶?会不会在半途中因力气用尽而摔下来?
不过,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因为这是唯一的生路。至于自己的体力能否坚持到底——她必须坚持到底,就这么简单。白文姬摸到厨房,在冰箱里找到一些熟食,两瓶矿泉水,找到一个背囊装起来。她坐在地上休息片刻,打开升降机房间的侧门进入升降井。这里的地形她很不熟悉,她在墙壁上慢慢摸索着,跌跌撞撞,几次差点儿摔倒。但她终于摸到嵌在岩壁上的U型铁条。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暖流——这细细的铁条就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了。
她开始义无返顾的攀登。
白文姬从梦中醒来,一个数字首先跳入意识:一万四千八百零七。这是她睡觉前攀登的铁梯级数。她吁一口气,继续向上爬。
一万四千八百零八,一万四千八百零九······
那些该死的外星飞船,那些该千刀万剐的外星杂种。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突然袭击,它们使用了什么武器?从自己的感受来推测,很可能是次声波,是一次强度极高的、遍及全球的次声波攻击。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她仍能感受到这场攻击的威力。杜宾斯基受到的伤害更重,他很可能是因次声波造成七窍流血而死去。
地面上的人呢?呱呱、丈夫和父母呢?她的头脑一阵晕眩,忙用手紧紧握住铁梯。歇息片断,她强迫自己忘掉这些想法。到地面上再说吧,到那时再去面对事实真相吧。
一万七千三百二十三,一万七千三百二十四······
她的精力快耗尽了,刚才那一觉所恢复的精力,转眼之间就用完了。每向上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56公斤的体重似乎变成一吨重。她真担心自己爬不完最后这段路。
一万八千六百二十一,一万八千六百二十二······
手已经磨破了,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从手心发粘的感觉来看,肯定是满手鲜血。每向上挪动一公分,都会让她气喘吁吁,她的胳膊和腿再也不能把身体向上举了。不过她仍咬紧牙坚持着,用意志力代替肌肉的力量去爬。
一万八千七百一十,一万八千七百一十一·······
熬过最艰难的几十级,她忽然觉得力量又回到身上。她恍然悟到刚才是运动的极点,她总算熬过极点。此后,她的攀登就轻松多了。
当数过二万一千次后,她不再数数,因为她发觉,一缕轻淡的若有若无的光线已经在头顶出现。她紧紧盯着亮光所在的地方,抓紧向上攀登。没错,是光线。光线越来越亮,慢慢地,可以看清升降井的大致轮廓。胜利在望,她忘记了疲劳,加速攀登。
现在她能看清,头顶是一个四方形光圈,中间部分则黑黝黝的。是停在顶部的升降机挡住了光线,否则她早就应该看到出口了。借着从升降机四周泻下的光线足以看清起升井,看清起升钢索、铁梯和起升机的自动刹车机构。向下则是四方形的深井,深不见底。
在攀上升降机之前,白文姬休息了一会儿,一方面让眼睛适应光亮,一方面作一点思想准备。尽管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她仍盼望着这是一场虚惊,也许停电只是一场机械事故,地面站的雷站长和小刘会飞跑着迎接她,说我们急死啦急死啦!停电后我们正想办法救你们,没想到你敢从9700米的地下爬上来!随后的电话中也能听到爸妈爽朗的笑声和呱呱口齿不清的“妈妈”······人总倾向于欺骗自己,直到蒙眼布彻底打开。
会是什么样的真象在等着她?
尽管早已有心理准备,眼前的一切仍然怵目惊心。地面站的人全死光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从倒地的方位看,他们在灾祸降临的瞬间都是在向外跑,但没有跑几步便力竭倒地。其中坚持最久的是地面站雷站长,他倒在玻璃转门之间,身后拖着一长串血迹。所有尸首都扭曲着,表情狰狞,七窍流血,那一瞬间的极度痛苦真切地、永远地记录下来。
白文姬想呕吐,她强忍着,在尸首之间辩认。这是小刘,这是地面站最漂亮的姑娘小奚,这是幽默开朗的“大叔”老葛······他们的眼睛大都睁着,死不瞑目啊。在院里她还发现一只死猫、一只死耗子,这点特别使她震惊,因为据说耗子是哺乳动物中生命力最顽强的种群。只有苍蝇未受次声波的摧残,它们在尸体上亢奋地嗡嗡叫着,飞上飞下,为这个死人场增添一丝活气。
地面站仍然停电,电话也不通。白文姬无法知道父母、女儿和丈夫的情况,但想来他们也是同样的命运。她没有眼泪,泪水已被仇恨烧干了。也许,她现在是地球人类唯一的幸存者?果真如此,则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干:尽可能多杀死几个外星杂种。
为了女儿,为了丈夫,为了所有的亲人,为了人类。
夕阳快下山了,西天布满绚丽的火烧云。金红色的彩云流淌着,迅速变幻着形状。天道无情,它不知道地球的生灵已经全变成了冤魂,仍旧日落日升,云飞云停。
白文姬强迫自己忘掉这一切,尽快进入新的角色——一个冷血杀手,她要向外星杂种复仇。但这些魔鬼究竟是什么样子?它们是气态人还是能量人?什么武器能杀死它们?白文姬还没有一点眉目。
她在冰箱里找到几瓶罐头食品,停电三天,冰箱里已经有异味,但罐装食品还是完好的。暮色已经降临,白文姬机械地咀嚼着罐装牛肉,筹谋着明天的行动。门外忽然传来汽车行驶声,白文姬的神经猛然被扎醒——还有活人!她曾以为这个世界已没有活人了,但有人开汽车!
她立即起身,向门外跑去,但在最后关头,警觉象呼吸一样起作用了。是谁在开汽车?虽然她不大相信会是外星人开地球人的汽车,但她还是要观察一下。她走到窗前,从窗帘侧向外窥视。
一辆大福特径直开进院内,停下车,车门打开,一只脚踏到地面上——白文姬心脏猛然抽紧:那只脚,或那只脚上穿的鞋子是金属制的,看起来十分笨重,发着黑色的金属光泽。接着,一个机器人走出车门,外形颇似人类,但全身都是金属的,头上无发,脸部由几十块钢铁组元组成,钢铁眼窝深陷着,一双没有理性的眼睛冷漠地扫视着四周。
外星人没有在院中停留,快步向主楼走来。它身高两米,脚步声十分沉重。它是否发现了自己?白文姬迅速退到厨房,拎起一把锋利的厨刀,这把刀不会对机器人造成威胁,但至少可以用来自杀!然后她迅速藏身到一个橱柜中。透过百叶窗向外观察。
伴着铿然的脚步声,机器人走进来了。用冷漠的眼睛扫视一周后,弯腰抓起两具尸体,转身向外走去。它抓起尸体毫不费力,强劲的手指轻易戳进尸体内。它出去了,走出白文姬的视线。听见两声闷响,可能它把尸体仍到地上了。然后脚步声又返回。
原来它是在做尸体清理工作,很快,屋内的七八具尸体都被扔到院子里。其后大约五六分钟没有响声,白文姬溜到窗户前向外偷看,见几具尸体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堆,上面洒着白色粉末。那个机器人正从汽车里拎出一支沉重的枪支,它单手执枪,对着尸体扣动板机,一道耀眼的红色撕破暮色,尸体堆爆出明亮的火光,熊熊燃烧起来。
不知道它在尸体上洒的是什么燃烧剂,燃烧十分猛烈,白色的光芒照亮方圆百米。机器人没有多停,返回车内,汽车迅速驶离火堆,开出院门。白文姬来到院里时,尸首已经燃尽,仅在地下留下一团很小的白色灰烬。那辆汽车已经不见了,远处的夜空被照亮,几十团白亮的火焰此起彼伏。看来今天机器人在对这一带进行大清理。
白文姬立在那堆尸灰前默哀。尸首被火化了,她的同事们总算有了归宿。然后,一个疑问浮上水面。刚才那个外星人来去匆匆,她没看清楚,但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那就是它太“象”人。它有四肢、躯干、头颅,是否有五官不太清楚,但至少有一双眼睛和一只嘴巴。而且,从头颅、躯干和四肢的比例来看,也与人类酷似。白文姬知道一条规律:人类总是按照自己的模样去创造神灵、魔鬼和机器人。刚才她看到的无疑是外星人所造的机器人,那么,它们的主人,那些外星杂种,竟然与人类相象?
这是不大可能的,在两个相距遥远的星球上,沿着独立进化之路,竟然进化出面貌形态相当接近的两种“人类”,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那么——所谓的外星侵略是地球上某个国家或某个狂人玩的把戏?白文姬觉得浑身发冷,如果是这样,那可是一桩惊天大阴谋!不过她不相信这一点,因为,在自由、祥和、透明化的23世纪,根本没有这类狂人赖以存活的土壤。
她的心情十分阴郁。这是个谜,是个难解的谜,不知道在她生前这个谜团能否解开。
灯忽然亮了,屋内亮如白昼,远处的建筑物也亮起一扇扇窗户。一阵欣喜袭来——但白文姬随即悟出真相。不,不是“人类”恢复了电力供应,而是外星人。他们已着手建立正常的社会秩序了。他们用次声波杀死所有地球人,接管了完好无损的人类的物质基础。他们的如意算盘打的真精啊。
电扇在转,空调在响,电脑和电视屏幕也亮了。那场灾难造成时间上的一个中断,现在它们又接续上了。白文姬拿起电话,电话指示灯开始闪亮,耳机里有了熟悉的嗡嗡声,电话网也恢复正常了。白文姬很想向父母、丈夫那儿打一个电话,但她最终克制住自己。如果外星人掌握了电话网,他们会很容易查出这个电话的来源,也许两分钟后方外星人的军队就会把这儿包围。不能莽撞,她要好好保存自己的生命,要拿它多换几个外星魔鬼。
她想上电脑网络上查一查这两天的实情,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做罢。忽然她想到电视,电视里都存有两天的节目,可以调出观看而不被外星人察觉。于是她调出两天的录相,认真地看下去。
她填补了两天的空白。
她看到那艘无比巨大的外星飞船,确实象一个大蜂巢。仔细看看,这个蜂巢是组合式的,每个组元就是一艘飞船,其模样和地球人的飞船差不多。估计是各个飞船独立起飞,到了无重力区域再组装起来,否则,它的庞大结构绝对承受不了自身的重力。
她看到那艘母船突然放出几百艘袖珍飞船,象一群野蜂般扑来,从各个方向进入地球,悬挂在外空轨道上。
她看到肯尼迪航天中心的大爆炸,那艘匆忙起飞的飞船曾是地球人最后的反抗手段。它不幸爆炸后,公众都陷于深深的绝望,因为,地球人已经没有任何太空武器来对付那艘蜂巢式母船和那群毒蜂。随后,联合国秘书长罗根思先生作了一次电视讲话,呼吁民众镇静,保持人类的尊严,万能的主将庇护我们。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实际上已向人类致了悼辞。
然后,摄影镜头下的人群突然一齐扭曲身体,踉跄着,七窍流血地倒在地上。摄像镜头被摔在地上,从地面的视角继续拍摄着,这个视角使画面更为恐怖。白文姬想起自己濒死的那一刻,想起身体僵硬的杜宾斯基,她觉得那种痛楚又向她袭来,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她手指抖颤着更换频道。所有频道在此刻都录下了相同的场面,中国、日本、美国、俄罗斯、智利、冰岛。死亡肯定是全球性的。60亿人,在一瞬间同时死亡。
她喘息着,关了电视。
不要再回顾过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不可能再挽回。过去那个白文姬也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一个复仇女神,她的胸膛里只剩下一种感情——仇恨。
她开始为今后的战斗作准备。首先当然是武器。到哪儿去找?外星杂种的汽车上倒有,但去盗窃危险性太大。她的生命至少要换几百个外星人,应该格外珍惜。武器研究所!她忽然想起丈夫的武器研究所。那里虽没有重武器(只保留着重武器的图纸),但所有轻武器都保留有样品。白文姬相信,在哪儿一定能找到足以杀死外星机器人的激光枪、粒子枪或射线枪。对,她明天就去哪儿,顺便确认丈夫的下落。
她在屋里搜索着,充实着作战背囊。食物和饮水她没有多带,因为估计这两种东西至少短时间内不会缺乏。她把厨刀也装进背囊,还有一捆尼龙绳,一把剪刀,一个日记本(她要把最后的日子记下来,然后······留给谁呢?)。想起在地下所遭遇的黑暗,她又带上一支电筒,两只打火机。
然后她来到女员工休息室,放一池热水,痛痛快快洗一个热水澡。复仇开始后,这些正常的人类生活只怕是不能享受到了。女员工休息室是为值夜班的女员工准备的,但实际上在地下站值夜班的女性仅她一人,所以这套房子差不多成了她的领地。她是十分珍惜自身羽毛和小巢的女性,这套房子布置的十分妩媚,化妆间里,摆着唇膏、指甲油、眉笔、睫毛夹、发钳,衣橱里有漂亮的文胸、内裤、丝袜和大开领的丝质睡衣。她穿上浴衣来到镜前,擦去镜面上的水汽,端详着自己,心中酸苦。从本质上说,女性化妆是为他人的,是为了留住丈夫、异性和同性的目光。但从今而后她为谁化妆?她为谁美丽?
不过她仍然象往常一样化了淡妆,而且,在满当当的作战背囊里,她还是塞了两件文胸、内裤和一件睡衣。
白文姬早上四点钟起床,留恋地看看自己的小巢,同它作了诀别,然后到停车场找到自己的汽车。这个出发时间是计算好的,可以借助月光开车,免得被外星人发现。她没有开车灯,小心地上路。
到处是一片死寂,楼房都有灯光,但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个活物。她沿着公路飞快地开着车,警觉地注视着公路尽头。好在路上没有外星人的警戒,一个小时后她安全抵达市内,来到父母的住宅前。
在住宅前的空场上,她发现了熟悉的东西:一堆白色的灰烬。她心中一沉,看来外星人已来这里清理过了。屋内果然空无一人,墙上的照片含笑看着她,百叶窗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荧光灯吐出柔和的光芒。看着这一切,很难想象这儿曾有过一番浩刼。只有地上随便扔着的长毛熊和小碗勺,多少透露一点灾难的痕迹。
她取下镜框,爸妈仍笑得那么慈祥,周岁的女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外部世界。她的胳膊又白又嫩,胖得象藕节,一支手指含在小嘴里。文姬定定地看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幻化出另一种景象:父母和女儿在濒死的痛苦中挣扎;面目扭曲的尸体;一个冷血的焚尸者;一团白得耀眼的火光······她擦擦眼泪,珍重地取下几张照片,用硬纸包好,小心地塞到背囊里。
不能多停,要赶在天亮前到达丈夫的研究所。她在那堆灰烬前默哀片刻,驾车离开。月亮已经落下去了,晨色苍茫,刚好能辩认道路。她飞快地开着,拐过一个街角,忽然发现远处有汽车灯光!她急忙刹住车,停靠在路边,把车内的仪表灯也熄灭。刚刚作完这些动作,那辆车飞快地掠过这儿,车内灯光明亮,机器人的金属躯体闪闪发光。白文姬庆幸自己没有被发现,此后她开得更小心了。
武器研究所的情景和地面站一样,外星人还没来清理过,十几具尸首横七竖八摆了一地。每个人都拎着一件武器,即使死前的痛苦也没能让他们松手。靠墙的武器架上摆放着一排轻武器,都擦拭得明光锃亮,弹药盘或能量盒也都已就位。看来,研究所的人们已做好战斗准备。
她找到丈夫,同样扭曲的面孔,同样凝着血迹的五官,双眼圆睁着,弯腰曲背,似乎仍蓄力待发。文姬把丈夫揽入怀里,为他合上双眼,又撕下衣角耐心地为他揩去血迹。血早已凝结了,擦起来十分困难,她小心地擦着。
再不会有人轻吻她的额头,把她揽入宽阔的怀抱中了。再不回有人在耳边轻轻说“我爱你”,在睡梦中轻轻揉搓她的乳房。她想起自己和丈夫对面坐在床上,脚掌对着脚掌,光屁股的小女儿在四条腿中转着圈爬,一边格格地笑。这些情景象利刃一样搅着她的心。
阳光已从窗户里投进来。她放下丈夫的尸体,小心掰开他的右手,拎起那支枪。虽说女人生来不爱舞刀弄枪,但被丈夫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不少枪械的知识。她知道这种枪是激光枪马丁2号,利用高能物质氮5(即5个氮原子所组成的氮的异构体)作能源,每个弹药盒可以击发10次,射程两千米,在500米内能射穿100毫米厚的钢板。估计这支枪的威力足以对付外星机器人了,除非他们是不死之身。
枪上已装好弹药盒,另外10个弹药盒装在丈夫身后的子弹带中。白文姬取下子弹带,围在自己腰间,拎着枪直起身来。丈夫和他同事的遗体该如何处理?她想了想,决定把他们留给外星人的焚尸队。她想,丈夫不会怪罪自己的。
忽然院外有汽车声!白文姬拎着枪,迅速闪到厨房,仍旧钻到橱柜内。同样沉重的脚步声,同样的机器人躯体,同样的刻板动作。屋内的尸体都拖出去了,外星机器人还到各个房间检查一番。白文姬把枪口慢慢顺正,轻轻地扳开保险。她看见了一双闪着金属光泽的脚,不过机器人没有打开橱柜,脚步声渐渐远去。
白文姬闪到窗前,外星人正在向尸体上撒白色粉末。然后返回车内,拎出激光枪,点燃焚尸的大火。机器人对着这堆大火又看了两分钟,钢铁组元组成的面孔十分冷漠,没有一丝表情。外星人准备离去了,这当口白文姬已悄悄瞄准了机器人的胸膛,一个光点在他左胸上晃动。文姬犹豫着,不知道这儿是不是机器人的致命处,但她凭直觉做出决断:既然机器人与人类这么酷似,没理由认为这儿不是心脏。她咬着牙扳动枪机,一道耀眼的光束破空而去,匍然一声,在机器人胸前炸开一个碗口大的洞。机器人吼叫一声,枪身在空中划一个弧形,瞄准文姬所在的地方。机器人开火了,但此时他的身体已慢慢向后仰倒,那束死光也随着在空中划着弧形,所到之处,墙壁、树干和尸体都被炸裂。机器人沉重地跌在地上,那支枪射完了能量,仍直撅撅地朝向天空。
文姬扣着扳机,小心地走近机器人。机器人已经死了,钢铁眼窝里的眼睛还睁着,无神地望着天空,钢铁组元的面孔是惊愕的表情。胸口有一个大洞,露出一些粉红色的类似肌肉的东西。白文姬冷笑着想,这些残忍暴虐、杀人如草芥的家伙,原来也并不是不死之身啊。她很想把外星人的尸首藏起来,以免打草惊蛇,但她拖着机器人的脚掌试了试,根本不行,这具钢铁身体重如千斤。她只好把它留在空地上。
她向丈夫的骨灰告别,匆匆离开这儿。没有开车,白天开车太危险了。她顺着住宅区内的小路,借着树林的掩护,,迅速溜到了另一幢大楼,开始寻找她的下一个猎物。
白文姬就这样开始她的复仇生涯。到处是人去室空的楼房,食物和弹药很充足,她身上的能量盒够她杀死100个敌人,用完之后还可以到丈夫的研究所去取。还有一点对她很有利:她知道到哪儿去设伏。只要发现哪儿的尸体未清理,她就可以埋伏下来,守株待兔。
天气渐渐热了,未清理的尸体已经腐烂,城市里到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异味,外星人加快了他们的清理工作,到处是焚烧死尸的大火。在火堆旁边,白文姬共杀死了8个机器人。她的行动越来越熟练和自信。她过去所受的健美训练对她帮助很大,使她行动起来敏捷轻盈,有充沛的精力。
已经死了八个机器人,按说该引起占领者的警觉了,但好象外星人很迟钝,他们照旧忙碌着,在各地清理尸体,并没有采取什么搜捕行动。这使白文姬暗自庆幸。
白文姬已经不满足这种复仇了,她要找到敌方的首脑所在,给它们来一个中心开花。她在一所住宅里找到了一只高倍望远镜,便带上它,潜入78层的工商银行大楼,从顶楼向市内暸望。市内街道上汽车寥寥,看来外星人在这个城市的人数很有限。慢慢地她发现,这些汽车的行迹构成一个蛛网,而蛛网的中心是市中心医院,那里肯定是外星人的巢穴。
她开始一栋楼房一栋楼房地向市中心医院靠近,在这个过程中又杀死两个外星人。到了中心医院,她发现这儿正矗立起一座A字型的铁塔,已经建起近百米,大约20多个机器人在塔上忙碌,到处是电焊的弧光。巨大的塔式起重机缓缓转动着铁臂,把建筑材料送上去。已经建成的塔身方方正正,毫无美感,甚至可以说十分丑陋。这座塔是干什么用的?很久之后白文姬才知道,这是外星人的纪念碑和凯旋门,他们以此来庆祝对地球的占领,同时向上帝(当然是外星人的上帝)谢恩。这种形状丑陋的纪念物大概是这个野蛮种族唯一的审美情趣了。
几天来的成功袭击使白文姬的胆子越来越大,虽然是白天,她还是借着建筑物的掩护向铁塔逼近。她潜入与铁塔紧邻的一家工厂,悄悄攀上工厂中央的大水塔,架好枪支。那群钢铁蚂蚁还在忙忙碌碌,干得十分敬业,十分投入,配合谐调,就象一台精巧的机器。白文姬仔细寻找着猎物,发现一个外星人离同伴较远,便把枪口瞄准他,扣下扳机。一道强光一闪即没,那个外星人双手一扬,从塔上摔下去,隐隐能听到凄厉的呼声。
十分奇怪,这个机器人的跌落没引起任何反应,没人去察看和救护伤员,塔上的工作节奏丝毫未减慢。白文姬十分纳闷,她想,在阳光下,敌人未发觉激光枪的光束倒是可能的,但同伴失手跌下,至少也得去救护啊!她这会儿没心思去揣摩这个谜团,瞄准另一个开了第二枪。又是一声惨叫,那人从塔上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塔上的工作似乎迟滞了半秒,但随即又恢复正常。
白文姬愤怒地想,这真是一个残忍的种族,它们不但对地球人残忍冷酷,即使同伴的性命也直如草芥。她这次瞄准塔式起重机的操作者,带着快意扣下扳机。操作者身子一仰,靠在驾驶室的墙壁上,慢慢倾倒。起重铁臂继续转动,吊着的重物碰弯了铁塔的构件,把另一个机器人撞得飞了起来,摔死在地面。
这时,铁塔上其余的机器人似乎得到什么号令,同时向水塔这边转过身,望远镜中能看到它们冷酷的目光。然后,它们同时从铁塔上往下爬,动作十分敏捷。白文姬知道情况不妙,疾速爬下水塔,闪身到一个车间。这时天上已响起轰鸣声,几十架飞机(地球人的飞机)包抄过来,行列中有一架形状特异的外星飞行器。在这外星飞行器的指挥下,飞机轮流向水塔开火,塔身很快迸飞,蓄水从半空中汹汹地倾倒下来。
手持激光枪的外星人也已赶来,不过它们并没有进入工厂,都在铁篱外虎视眈眈地守候。水塔轰然倒塌,飞机开始以饱和火力分区域轰炸工厂,看来他们不准备让一个活物留下。眼看着爆炸点向这边逼近,白文姬急中生智,逃出车间,找到一个下水道的铁盖,用力掀开铁盖钻进去。
身后是轰隆隆的巨响,红光从下水道口射进来,灼热的气浪追赶着她。白文姬急急地、磕磕碰碰地向前爬。下水道很宽敞,弥漫着工业废水的刺鼻气味。身后的红光远去了,她进入黑暗之中,不过这儿的黑暗不象在9700米的地下,偶尔从窖井盖处透下几丝光亮,使她勉强看清前面的道路。
后边轰然一声,下水道倒塌了,堵死了。现在已后退无路,白文姬便一个心思向前摸索。下水道的微光越来越弱,已经难以辩清方向。向哪儿走?也许她会困死在迷宫一样的管道内?忽然她的脚面感到水的流动,感到了的流向。她想,只要顺着水流走,总归能走到河边呀。于是,她干脆脱了鞋子,时刻用脚掌试着水的流向。管道内污水不多,可能是城市已经停止活动,没有什么生活污水,所以下水道内一直保持着足够的空气,使她不至于窒息。
她在管道里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她已经精疲力竭了,手中的枪支重如千斤,但她始终紧紧握住它。她又饿又渴,背囊还在,但背囊中的食物和饮水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脚下就有水,可惜不能渴。水流的声音百般诱惑着她,她几次想趴下去喝两口,但最终克制住自己。
走啊,走啊,她的双腿已经麻木,似乎比从9700米地下爬上来时更累,但强烈的求生欲望仍支撑着她。方向显然没错,因为管道变粗了,脚下的水越来越深,水面浸到腰部,浸到胸部,现在她已不是爬行,而是游行了。
水声越来越响,水流越来越急,她在拐角处稳住身子,探头向前查看。前面,污水已经充塞管道,没有可呼吸的空间了。但前边隐隐传来亮光,传来水流的跌落声。反正已后退无路了,白文姬把枪支和背囊理好,深吸一口气,向水中潜去。水流推着她向前游,20秒钟,40秒钟,她的呼吸已经十分困难,一朵黑云慢慢向她的意识罩过来,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眼前忽然一亮,她随即跌落下去。
她急忙浮出水面,这儿不是河流,而是一个巨大的池子,四周池壁高高耸立,圈出四方形的蓝天。一道铁扶梯从水下一直延伸到壁顶。她猛烈地喘息着,手足并用爬上扶梯,等她接触到坚实的地面,心神一松,便晕厥过去。
繁星在天上闪烁,流云在弦月旁流淌,夜空高旷,晚风在私语。白文姬艰难地睁开眼睛,拼拢自己的意识。她是在哪儿?她睡在一座高高的墙壁上,不远处就是墙壁的边缘,夜里如果她翻个身,此刻已变成冤魂了。她心中一凛,腿脚发软,忙抓住身旁的铁栏。
枪支在腋下,硌得那儿生疼,她艰难地挪动着麻木的身体,把枪支顺到前边。浑身都疼,骨头象碎成千百块。周围是黑黝黝的建筑物,只有几扇窗户倾泻出雪亮的灯光。
没有人声,没有人的活动。
她已经悟出这是哪儿:城市西部紧挨河流的污水处理厂,面前是污水沉淀池。污水先在这里沉淀,随后通过生物净化和机械净化,排到河里去。这儿的工作是全自动的,所以虽然工作人员已经死光,工作程序仍旧进行着。
她走过天桥,经过密如蛛网的管道,来到污水处理厂的指挥室。宽敞的指挥室内,各种仪表灯仍在闪亮。没有人,也没有尸体,这里肯定已被外星人清理过了。她走进员工休息室,在卫生间的大镜子中看到自己:浑身脏污,头发锈成一团,衣服破烂不堪,两眼充满红丝,面容疲惫麻木。她苦笑一声,尽管已饥肠辘辘,但她仍先打开淋浴器梳洗一番。身上的衣服已不能再穿,背囊里的备用衣服也皱成一团,她在屋子里找到了几件男人的衣服穿上,尽管衣服很不合体,但站在镜前再度观察自己时,她又恢复了自信。
在厨房里找到罐头食物和饮料,狼吞虎咽地吃饱,在值班床上沉沉睡去。这一觉她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朝霞满天。这儿是郊外,十几只水鸟在高高的树梢上鸣啭着,飞上飞下。这种不知名的水鸟,羽毛是翠绿色的,头顶有一片丹红,美得象一只精灵,久未见到生灵的白文姬贪馋地看着,感动得热泪盈眶。
又一次死中逃生的经历,再加上这几只生机勃勃的小鸟,忽然唤起她强烈的求生欲望。不,她的当务之急不是报仇,不是与敌人同归于尽,而是活下去,尽力活下去,想办法延续人类种族——她苦笑着摇摇头,如何延续人类种族?很可能这世界上已没有一个男人,而她又不会孤雌生殖,除非丈夫在她腹中留下了一颗种子。不过这一点不大可能,女儿还小,夫妻生活中,他们一直小心地采取着避孕措施。现在她强烈地感到后悔,她真不该避孕,真该留下一颗种子。
但是要活下去!命运既然能留下她,谁敢说没有别的幸存者?她要走遍全世界去寻找同类。即使人类只留下她一人,她仍要活下去,努力学习克隆技术,学习这种神秘得近乎巫术的技术,把人类延续下去。她要躲到荒凉的山区、沙漠或极地,外星人的数量不多,不可能控制整个地球,总会留下足以让她(他们)生存的空隙。她要学会象原始人那样生活,茹毛饮血,保留着文明的火种。
决心已定,她感到心境复归平静,同进也难以排除渗入骨髓的孤凄和悲凉。她开始在污水厂各个房间里搜集生活必需品。先在门外找到一辆越野性能较好的“城市猎人”牌吉普,砸碎车玻璃,意外地发现点火钥匙在那儿,这使她省去不少功夫。她把搜集到的罐头、饮料、衣物、工具一趟一趟往车上搬,还找来几只塑料桶,把其它汽车的汽油都抽出来,放到自己车上备用。
她发现一间女性的居室,可能也是女性员工休息室?室主人一定是一位漂亮风流的女子,因为屋内到处是昂贵的法国香水、唇膏、薄如蝉翼的名牌文胸和内裤(只在紧要处绣着蝴蝶,略能遮羞)、连裤丝袜和半透明的睡衣。那个女人的半身玉照在梳妆台上,眉眼中有无限风情。白文姬在镜中看看身上不合体的男人衣服,犹豫着,最终把它们脱下,换上了这位不知名女子的漂亮裙装。
以后不会有人来欣赏她的美貌,但一个女人的爱美之心是十分顽强的。
把汽车开出污水厂的大门,停下来向人类世界告别。她的心地一片空明,竟技状态很好。要活!活下去,再寻找希望!吉普一路向西北开去,那儿是深山区。她担心在无遮无掩的公路上开车,会被外星人发现,开了半天没有见什么动静,多少放心了,也许,外星人还未能掌握地球人类的所有信息系统,比如天上的探测卫星。
她开了整整一天,没有看过地图,只管往最荒僻的地方开。先是高速公路,再是一般干道,县级公路。汽油表指到了零,她停下来下车加了油,吃了一点食物,又继续开行。她进入山区,在坎坷不平的山道上颠簸。夜色沉下来,她不愿开大灯,便借着朦胧的月光向前摸索。深夜,前边路断了,视野里尽是黑黝黝的山峰和森森的树木。她停下车,在后座椅上很快入睡。
她做了一些杂乱的梦,梦见到处去找自己的丈夫,终于找到了,一夜缱绻,丈夫给她留下一颗生命的种子。梦景变换,她躺在产床上,撕心裂肺的痛苦,然后是舒适的慵懒,一个可爱的婴儿躺在她身边。一岁的女儿来了,口齿不清地唤着弟弟,她冷峻地想,如果世界上只剩下这姊弟二人,也许他们不得不做夫妻?这个选择太艰难了,她想从梦景中逃脱······
她醒了,晨色熹微,面前是陡峭的山崖,茂密的树木。汽车停在一条满布鹅卵石的干涸河道上,侧后方是一个水潭,不大,却极深,清洌的潭水汇出重重的绿色,十几只小鱼在潭水中游玩,攸然不见。
眼前的美景驱散梦中的沉重,她取出食物,坐在鹅卵石的河道上吃了早餐。清洌的河水在引诱着她。一天的奔波使她风尘仆仆,胸前腋下都是腻腻的,于是,她取出盥洗用具,随身带上激光枪,来到潭边,脱了衣服,在清洌的潭水中洗去征尘。藏到石下的小鱼儿又悄悄返回,一只螃蟹也从石下爬出来,不慌不忙地在石面上横行。文姬用脚趾悄悄摁下去,摁住了蟹背,螃蟹惊惶失措地举起两只大钳。她松开脚趾,螃蟹飞快地逃掉了,在水中留下一串水泡。白文姬不由绽出一丝笑意,这是灾难来临后她的第一次微笑。
潭水太凉了,白文姬走到浅处,赤身立在山风中,就象一位风姿绰约的仙子。晨风吹干身体,她上了岸,穿上文胸,内裤——忽然她有一种悚然的感觉,她的直觉在警告,好象有人在盯着她的后背,冰凉的目光所到之处,她的皮肤微微颤栗。她镇静着自己,用眼角的余光向身后看。果然有两个外星杂种!身躯比她见过的略矮一些,一男一女(女的铁壳胸部有两个凸起,使她一眼就辩出机器人的性别),它们身后的林中空地上,停着一架外形奇特的飞行器。
外星机器人没有动作,冷酷地默默注视。白文姬心中凄然,知道死神已经来了。她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掠掠头发,忽然一个箭步向激光枪扑去,把枪支拎起来。但男外星人以不可思议的敏捷一步跨过十几米,劈手夺过激光枪,向着远处射光了能量,耀眼的红光烧灼着空气,光束所到之处,大树拦腰截断,轰轰隆隆地倒下来。外星机器人狞笑着(脸上的钢铁组元拼出这个狞笑),把枪支慢慢地拧成一个麻花,摔在她的面前。白文姬从背囊中摸出那把尖刀,明知这件武器对机器人是无效的,但她仍拼死向机器人眼睛扎去。机器人用胳臂轻轻一格,刀刃在金属躯体上砍出一溜火花。她苦笑着停止搏斗,忽然反手一刀,向脖子上抹去。
但她未能如愿,男机器人敏捷地托住她的刀锋,夺过来,远远扔到潭水里,溅出一片水花。然后又冷漠地注视着她。白文姬觉得自己成了猫爪下的幼鼠,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她叹口气,转过身,纵身向潭中跃去。
这回是女机器人拦住她,女机器人伸出右手,慢慢扼住白文姬的脖子。白文姬觉得黑云渐渐漫过意识,在濒死的痛苦中,她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她失去了知觉,但并没有死去。男机器人及时制止住女伴,简短地命令:“把她带走。”便夹起白文姬绵软的身体走向飞行器。白文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否则她一定会惊骇欲绝。他的语音虽然怪腔怪调,但若仔细辩认,还是能够听懂的。
外星机器人说的是地球的语言,是英语。他说的是:
“Go with her.”
第二章
被地球佬称作是中国郑州的大都市现在是X星球人的临时首都,72层的银河大厦是占领军的总部,奇奇诺瓦五世就住在顶层。透过宽敞明亮的落地长窗,他每天看着A型塔逐日拔高,最终将要超过银河大厦。这是X星人的习俗,或者称作他们的宗教。每占领一个地方,都要修建一座纪念塔。塔的形状则依部族而不同,比如A型塔是奇奇部族的标志。100年前在X星上的部族战争中,各种纪念塔频繁地毁了又建,建了又毁,直到A型塔最终布满X星时,奇奇诺瓦一世的部族胜利了,兼并了其它部族,组成了奉奇奇诺瓦一世为帝皇的部落联盟。
奇奇诺瓦五世来到地球已经10天,他乘着皇家飞行器看完了地球的建筑,它们都是美仑美奂的杰作,精致、典雅、动感,即使是外行也能体会到它们的精妙。而眼前这座A字塔却十分粗糙和丑陋,乌黑的钢铁桁架,蠢笨的造型,简直令他反胃。地球上凡驻有X星人的都市都在兴建A字塔,临时首都这座A字塔是最高的。奇奇诺瓦厌恶这种做法,但他没有阻止。即使贵为帝王,他仍不能不顺应习俗。
这次X星人占领地球十分顺利。母飞船停留在月球轨道时,地球佬没有反击;当密密麻麻的无人飞船分布在地球的同步轨道时,地球人仍没有反击。在那个瞬间,奇奇诺瓦五世曾猜想,地球佬是不是在布置险恶的陷阱。不过,在次声波袭击后,地球人在一瞬间痛苦地死去,他才知道地球佬根本无力反击。
X星球的档案库中只载有地球人300年前的历史,那时,数万件核武器及太空武器耀武扬威地布满地球。他绝没想到,地球人的爱好在300年内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所有的武器都销毁了,地球成了完全不设防的星球。他十分鄙夷这个变化,这些养尊处优的地球佬已失去年轻民族的强悍和血性,酸腐不堪,他们活该有这个下场。
从军事角度看,这次长途奔袭取得彻底的胜利。当5000件次声波发生器同时起动时,地球上连一只哺乳动物也没能幸免,活下来的只是一些低等动物,如爬行动物、鸟类、昆虫等。后来,当各种迹象表明还有一个地球佬活着并在频频复仇时,他感到十分惊异。
御前会议的成员不多,帝皇奇奇诺瓦,帝后果果利加,掌玺令齐齐格吉,中书令葛葛玉成,侍卫长刚刚里斯。其中,帝后和侍卫长常常不发表意见,所以实际参加者只有三人。
掌玺令报告了近日的进展。他说,已经清理出50座地球城市,包括郑州、纽约、莫斯科、东京、新德里······其它城市和乡村由于人手不够,只有任那儿的尸体腐烂分解。不过由于占领军战士都注射了预防针,至今无一人生病。占领军共八万人,只有十人死于地球佬的袭击,现有七万九千九百九十三人。
奇奇诺瓦说:“把八万人平均分到50座城市,迅速繁殖工蜂族,要求五年之内繁殖到八百万人。有生育权的女贵族也要大力生育,每年必须生育一个。”
“遵旨。”
他看看帝后,帝后果果利加说:“对,我也要生育。”
帝皇告诉中书令:“你要尽快熟悉地球人的一切,我们过去的资料有很多缺项,比如电视中那是干什么?为什么懦弱腐化的地球佬这时这么狂热?”
侍卫们打开电视,调出一个画面。一群人在疯狂地用脚争一个球,满场观众狂热地欢呼。中书令说:
“这叫足球比赛,是一种地球佬所谓的‘体育运动’”
“什么叫体育?为什么我们过去的资料从未显示?总之,”他再次命令,“你要尽快熟悉地球上的一切。”
“遵旨。”
御前会议结束时,中书令恭敬地对帝后说:“帝后,是你儿子抓到了唯一的女地球佬,他为帝皇立下赫赫功劳。”
帝后的钢铁面孔上堆出微笑:“那天波波尼亚非要乘我的飞行器出去玩耍,还有他的女友吉吉杜芝。他们两人天天吵闹,又难以分离,我想清静,就让他们去了。没料到在一座山潭边正好抓住了女地球佬。“
“是帝皇和帝后的鸿福。”
奇奇诺瓦问侍卫长:“女地球佬押来了吗?你领我去看看。“
“押来了,就关在68层。”
牢房门前站着双岗。守卫打开门,宽敞的屋内只有正中央放着一张床。犯人睡在床上,昏迷不醒。她穿着地球人常穿的裙子,露出白晰光滑、筋腱分明的小腿和潤泽的背部,胸部非常丰满,黑发较乱,但仍显得黑亮柔软。赤着双脚,脚掌呈粉红色,双手戴着一付锃亮的手铐。
奇奇诺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与资料中300年前地球人的服饰相比,这个女人的服饰没有太大变化。在尚武刚勇的X星人中,这种过于性感的服饰是受唾弃的。X星人的美在于强悍、勇武、钢铁的光泽、钢铁的力量。不过,当他真正目睹一个地球女人的身体时,不由泛出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
侍卫长说:“就是她,杀死了10个X星士兵。我们已检查过卫星照片资料,从第一次袭击,一直到最后一次,都是她一人干的。我们曾对她藏身的工厂进行饱和轰炸,工厂已彻底夷为平地,不知道她怎么逃了出来。”
侍卫长的声音没有一点感情,不过奇奇诺瓦能听出他对这个女人的钦敬。X星人是尊敬强者的。侍卫长说:“王子是在她洗澡时把她擒住的。”
奇奇诺瓦严厉地说:“是突然袭击?”
“不,王子等她穿上衣服才向她出手。”他说,“她非常柔弱,不堪一击。”
奇奇诺瓦向前走了一步,俯下身去,用钢铁手指摸摸她的手臂。皮肤十分光滑,肌肉富有弹性,手指修长,皮肤上有柔细的毳毛,这是个十分精致的女人。
地球女人的眼睛紧闭着,很长的睫毛盖着眼睑,眉峰微蹙,锁着深深的痛苦。奇奇诺瓦又摸摸她的脸部和鼻子,回头简短地命令:
“让她活下去!”
“是,陛下。”
他带着侍卫长离开牢房。
白文姬早就清醒了,但她一直假装昏迷,不吃不喝,想以此探查一些外星魔鬼的内情。屋里没人时她微微睁眼观察。她显然被带到外星人的老巢,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办公环境,似乎楼层很高,窗外的蓝天白云显得很低,右边窗户可看到一个丑陋的A字型铁塔,与她最后一次袭击时见到的铁塔外形类似,但尺码上肯定大了好几倍。
不少人到牢房参观她,逮捕她的两个外星人也来过两次,他们很好辩认,尤其是那个男外星人,他的钢铁身体显然与一般外星人不同,做工远为精致。其它外星人都是黑色的,而他的身体却呈典雅高贵的银白色。
最后来的显然是最高首领,这可以从守卫的恭敬态度上判断。他们观看了很长时间,用奇怪的语言叽哩咕噜说着什么。那个最高首领还伸手摸了她的手臂和面部。那时,白文姬用最大的毅力控制住生理的厌恶感,没有跳起来躲避。
听这些人说话时,她常常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是种陌生的语言,声调古里古怪,但她常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发音?音调?节奏?她不知道,她努力辩认和揣摩,没有结果。
但不管怎样,这种奇特的熟悉感越来越浓。直到那位最高首领说话后,这个谜团才解开。最高首领说话较慢,很威严,发音较为典雅。他临走下了一道命令,白文姬忽然从中辩认出两个英语单词。
Let,her。
他说的是英语!他们说的是英语!尽管他们的发音十分古怪。
一旦这层窗户纸捅破,她的听力就大大提高。她听到了随从的回话,
“是,陛下。”
白文姬感到极度震惊,这些外星机器人怎么可能说英语?曾有过的猜疑再次浮上心头,也许本来就不是外星人,而是某个说英语的民族筹划了这个惊天大阴谋?这并非不可能,想想这些白人的祖辈吧,他们象屠杀牲口一样屠杀非洲人、印第安人、澳洲土人、印度人和中国人。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西方社会早已背叛了当时的罪恶,建立了民主普爱的社会。但也许有一撮人重拾祖先的衣钵呢。
高强度的思考使她脑袋发木,她慢慢睁开眼睛。有人在说:“她醒了。”她一眼认出这是俘虏她的那个男机器人,他一身银亮的盔甲与众不同。白文姬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观察一个外星机器杂种。他的脑袋是光的,脸部是几十块钢铁组元组成,但也有眼耳鼻口,深陷的眼窝里是和人类相近的眼白和瞳仁。他说话时,口部的钢铁组元有规律地动作着。他的身体很强悍,身高约两米,四肢十分强壮——在搏斗中白文姬对此已深有体会了。钢铁四肢的行动不算笨拙,但多少带着机器般的僵硬死板,缺少人类的优雅。这是一个罪该万死的凶手,不管他是什么来路,是来自于外星,还是一个狂人国家,白文姬的仇恨都不会减弱。
她目中喷着怒火,但机器人没有昨天的敌意,显得比较平静。他招招手,守卫拎来一大筐地球食品,大多是各种罐头、方便面、饼干等。他指指食品,非常缓慢地说:“食——品——你——吃。”
毫无疑问,他说的确实是英语,只是声调相当古怪,象是西藏喇嘛在念经。白文姬已两天两夜没进食没喝水了,但她不准备吃这种嗟来之食。她目光冰凉地盯着对方,不说话,也不动弹。机器人再次重复道:“你——吃。”他看懂她的蔑视,怒气象自来水一样说来就来:
“快吃!不吃——杀死!”
钢铁面孔堆出怒冲冲的表情。白文姬鄙夷地想,对于两天来以绝食求死的人,杀死是一个威胁吗?想来这个蠢脑瓜理解不了这一点。其实,死亡恐怕是自己最好的归宿,那就让他来杀死她吧。她伸手取过一瓶可乐,拉开铝环。机器人的怒容马上消失了,甚至露出胜利的笑容。这时,白文姬把可乐猛地泼到他的眼睛上。
机器人被激怒了,他呀呀怪叫着,伸出一只手卡住白文姬的脖子,轻而易举地把她举起来。文姬呼吸困难,眼前发黑,意识迅速坠落······但她没有死。那个机器人把她扔到地上,他的怒气无处发泄,呀呀怪叫着,周围所有物品都成了他的出气筒。床被劈烂,墙壁也被他杵出一个大洞。他一路咆哮着离开牢房。
白文姬坐在地上,用手抚着脖子,艰难地喘息着。她知道这些机器人都是残忍暴虐的魔鬼,原想在激怒他后,他会立即下杀手的,但他为什么中途改变主意?牢房门又开了,一个女机器人走进来。白文姬认出,她是刚才那名机器人的同伴,那天在湖边俘虏自己时她也在场。女机器人冷漠地注视着她,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刮过她的全身。白文姬被看烦了,她抓起一个可乐瓶砸到女机器人脸上,铮的一声,碰出金属声响。但女机器人没一点反应,仍然冷漠地注视着。
很久,她才悄然离去。
食品撒得满地都是。饥火在文姬胃里凶猛地燃烧,但她已决定绝食求死,追随自己的亲人。她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些摆在眼前的诱惑。这些天的遭遇使她的身心极度疲惫,尽管饥火正炽,她仍靠在墙上沉沉睡去。60亿人的冤魂在她梦中奔走呼号,搅得她睡不安稳。
在78层楼顶,奇奇诺瓦正和他的家人吃饭,其实,吃饭只不过是一个古老的仪式,是一种宗教式的行为。因为,早在100年前X星人已摒弃自然食物而改用能量合剂。一小瓶能量合剂可以应付一天的能量需求,而喝一瓶合剂只用5秒钟的时间。
奇奇诺瓦和帝后果果利加已经喝完了,但王子波波尼亚却迟迟不喝。奇奇诺瓦不解地看着儿子:今天是怎么啦?往日他十分厌倦这种吃饭仪式,常常把能量合剂往嘴里一倒便离开饭桌。波波尼亚看到父王的问询,以桀骜不驯的目光与父王对视。奇奇诺瓦平静地说:
“你有话就说吧。”
“父王,是我捕获了那只地球母兽,唯一的一个俘虏。”
奇奇诺瓦微微一笑:“那不是因为你的能干,纯粹是侥幸。不过,那的确是事实。”
“我要求奖励。”
“好的,你要什么奖励?”
“我要这只地球母兽,把她交给我。”
奇奇诺瓦略微犹豫后答应了:“可以,但不能杀死她。既然上帝给我们留下一个俘虏,就让她活下去。”
“放心,我不会杀她,我对她很感兴趣。我还有第二个要求。”
帝皇皱皱眉头,帝后看看丈夫,柔声说:“你说吧。”
“为了不让母兽饿死,我找了不少地球的食物。我想知道地球佬到底吃的什么东西,所以我想尝一尝。”
奇奇诺瓦紧皱眉头。到地球前,基于中书令葛葛玉成的建议,他颁布一条法令,严禁X星人袭用地球人的生活方式。中书令说,地球佬的生活方式是腐败,是堕落,是醉生梦死。如果不加制止,它会把X星人很快腐蚀掉。不妨看一看地球的历史吧,比如——中国人,他们的生活方式(文化)曾腐蚀了羌人、匈奴人、鲜卑人、女真人、蒙古人和满族人,让一个个骁勇善战的强悍民族变成了只会吟诗作赋的纨绔子弟。所以要严禁!
奇奇诺瓦不大知道地球的历史,他只会打仗和杀人。但他相信中书令,那个固执的老东西,所以他痛痛快快地批准了中书令拟就的法令。可现在呢?虽然他对儿子不苟言笑,其实心里还是很溺爱的。他不好直接同意,便看看帝后,帝后立即说:
“仅此一次!”
波波尼亚立即从身后拎过来一只小袋,里面装有品种繁多的罐头,罐头上全是四四方方的中国字,什么“五香驴肉”、“红烧鱼块”、“松籽银鱼”之类,波波尼亚狡猾地说:“我已经吃过了,吉吉杜芝也尝过了,我今天拿来请父王和母后尝一尝。”
奇奇诺瓦不想让儿子难堪,便夹了一块五香驴肉在口中咀嚼,帝后也挑了两样尝尝。他们没尝出什么味道,便摇摇头,表示要结束这顿饭。波波尼亚把剩下的食品大口吃完。“非常美味!”他大声说:“你们再尝一次就能体会到了!”
波波尼亚和吉吉杜芝在游玩途中遇到一场暴雨,暴雨实在太大了,没办法观察道路,他们只好暂停飞行。
两人蜷在飞行器内,粗大的雨柱敲击着透明罩盖,在周围地面上打出一片水花,雷声隆隆,紫色的闪电从黑云中直劈地下。他们好奇地看着这场暴雨。X星上从没有这样的暴雨,那儿的天空总是布满浓云,雨总是濛濛的,太阳只是浓云后边一团发亮的、边缘不清的东西;没有星星月亮,没有蓝天和彩云。因而,他们对于太空的想象从来都是阴郁的,色彩暗淡的。
暴雨结束得非常迅猛。转瞬之间,黑云飞走了,天空又恢复了澄碧的蓝色,几朵白云追随着撤退的黑云悠悠飘来,太阳又以火辣辣的热度照射着大地。波波尼亚重新启动飞行器,在低空沿着地形曲线灵活地上下翻飞。
波波尼亚自从来到地球后,一直驾着飞行器四处游玩。有时他不带吉吉杜芝,但大多数时间是两人一道。他对地球上的特异风景很感兴趣,这里有蓝天,有看得清清楚楚的太阳,有各种树木,还有飞鸟和昆虫、鱼类。这些在X星上都没有,那儿只有微生物和数目稀少的几十种植物。
吉吉杜芝忽然惊奇地说:“那是什么?”他扭头向后看,看到天上扯起一个半圆,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排列。半圆很大,通天彻底,显得既大气又精妙。波波尼亚不知道这是什么玩艺儿,看来它是一种自然现象。他努力搜索关于地球的知识,但是找不到关于它的资料。这个玩艺儿确实很漂亮,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波尼亚忽然说:
“那只地球母兽应该知道的,回去问她!”
吉吉杜芝说:“不,我们要朝它飞过去,我要抓住它。”她指着那个半圆说。
波波尼亚已经调转机头踏上归程:“不,我要回去。地球母兽三天没吃东西了,我不让她死。”
吉吉杜芝很气恼,她早就看出波波尼亚对女俘虏有非同寻常的兴趣,但她没有反对,顺从地跟他回家。
整整一天时间没人来这间牢房,守卫守在门口,从不向内张望。白文姬绝食四天三夜了,已经十分虚弱。男机器人带来的食物、饮料抛撒一地,白文姬闭眼不看,顽强地抵制着它们的诱惑。她盼着死神快来带走她的生命,不愿意在外星魔鬼的囚禁中苟延残喘。
那个男机器人又来了,守卫跟在他后边,带来更多的食物。有薰鱼罐头,袋装烧鸡,八宝粥,梨、西瓜,还有一些不能食用(或不能生食的)药材、茄子、土豆等,看来外星机器人没有这方面的鉴别能力。守卫把食物堆在她身边,悄悄退出去。白文姬冷漠地转过脸,知道男机器人又要劝她吃饭。但这次男机器人先把白文姬扯到窗边(他的神力根本无法抵挡),指着窗外急切地问:
“那是什么?”
他指的是东边天空上的一弯彩虹。衬着湛蓝的天空,这具阿波罗神弓显得神妙非凡。白文姬不由扭头看看男机器人,他的钢铁面孔还是那样令人憎厌,但钢铁眼窝里的眸子中,分明是孩子般的好奇。白文姬不想理睬他,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回答了,
“这是虹,是水珠折射阳光形成的自然现象。”她用英语说道,“你们也能欣赏它的美丽?你们这群杂种!”
男机器人忙不迭地点头(他可能没听懂最后一句诅咒),又把白文姬扯回床边,指着那堆食物说:
“饭——你——吃,快吃。”
他巴巴地望着她,目光象家犬一样愚鲁和耐心,钢铁组元甚至拼凑出巴巴的笑容——如果这能称作笑容的话。看见白文姬没有动作,他急切地重复着:
“吃——四天——没吃饭。”
白文姬忽然受到触动。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这个机器人让她吃饭,只是为了留一个活的战利品,留一个研究的对象,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也许他是对一个孤苦零丁的地球女俘虏生出怜悯之情。一道亮光划过白的脑海,她当然不会利用他的怜悯来苟活,但这里似乎有某种值得思索的东西。她忽然改变主意,不想即刻就死,死是最容易做的事,而她应该活下去,至少要弄清这些外星人的来历,弄清地球人还有没有幸存者。她取过一瓶牛肉罐头,拉开封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男机器人显然没料到她会轻易改变主意,立即变得兴高采烈,围着她转来转去,盯着她的嘴巴傻笑,只差没有摇尾巴了。
白文姬冷眼看着他那鄙俗的动作,觉得十分悲哀。看吧,就是这些粗鲁鄙俗的外星杂种灭亡了高雅睿智的地球人,成了胜利者。历史太不公平了!——不过,既说到历史,她倒想起历史上有很多类似的事例,象希克索人灭了古埃及,多里安灭了希腊,蒙古灭了南宋。历史在很多时侯就是为野蛮人书写的呀。
她吃完了,静等着下一步,而那个可恶的机器人确实没让她久等。他几乎是急不可待地打开了文姬的手铐,说:
“脱——快脱——我看。”
血液一下子冲上文姬的头顶。她从被捕后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没想到在机器人中也有色狼!莫非他们也安装有性程序?这当然是可能的,否则他们不会在机器人中分出男女的差别。波波尼亚看出她的反抗,立即显出怒容,伸手来扯白文姬的衣服,不耐烦地说:
“脱——脱!”
白文姬闪开了,不愿他的脏爪子碰到自己,但她知道反抗是无用的。这些机器人的神力她已领教过了,他们可以轻易地制服一头大象。在这当儿,文姬甚至愤恨地想:好吧,让你们这群丑东西看看地球女人的胴体,让你们看吧!
她脱下裙装,脱下半透明的文胸,脱下精致的内裤。现在她昂首立在中午的阳光下,乳胸挺立,柔发蓬松,腰凹和臀部拼出美妙的曲线,光滑细腻的皮肤闪闪发光,脖颈细长,小腹平坦,腿部肌肉坚实,筋腱分明。波波尼亚贪婪地盯着胸部,盯着半圆的乳房和挺立的乳头,看得如痴如醉。自从在湖边见到这个地球女人的裸体,他就念念不忘。这是从基因深处泛出的本能,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力量。他慢慢向白文姬靠近,脏爪子慢慢伸向那对乳房······就在文姬反抗之前,一道黑影从牢房外闪进来。黑影的动作太快,白文姬只听见她的怒吼,辩出她是常和波波尼亚在一块儿的女机器人,随后一支强劲的铁手扼住她的颈部,她很快陷入昏迷。脖子上的压力猛然一松,她艰难地呛咳着,从昏迷中苏醒。醒来后她看见男女机器人象恶狼一样怒目相向,刚才肯定是波波尼亚把她从女机器人的手里救出来,在两人的争斗中,女机器人肯定吃了亏。两个机器人僵持一会儿,在喉咙深处咆哮着,然后,女机器人狂怒地跑了,周围的物品都成了她的出气筒,一路上尽是嘎嘎通通的破裂声。
是波波尼亚救了她,但这丝毫不能减弱她对波波的仇恨,她冷冷地盯着他,看他还会做出什么丑恶的举动。但波波并没有什么举动,他只是专注地盯着乳胸,目不转瞬地盯着。他的手又想凑过来抚摸,但中途停止了,然后······
此后的事态发展超过文姬的心理承受能力。波波的两只手交叉着伸到肋下,在左右腋下同时按了一下,他的身躯,不,是他的外壳慢慢裂开,先是头部裂开,露出另一副面孔,然后整个身躯裂开,另一个小身体从外壳中滑出来。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身高只有1米6,与粗壮强悍的机器身体形成鲜明的反差。男孩瘦弱纤细,头颅硕大,额头很高,两只眼睛特别大。这具身体丑陋污秽,但分明是人形,不,分明是一个人!男孩看看文姬,再比比自己,再看看,再比比,他的表情变得很困惑,甚至有一点羞愧,他不再是狰狞强悍的外星魔鬼了,而是一个浑身脏污、柔弱自卑的人类孤儿。
从机器外壳裂开的刹那,白文姬的心脏突然停跳,开始嘎嘎吱吱地碎裂。多日的困惑解开了:为什么这些机器杂种颇类人形,为什么他们的钢铁怪脸能作出人的表情。为什么他们的枪支甚至手铐都是地球上曾经有过的样式,为什么他们能说英语——而白文姬还曾怀疑这场灾难是某个白人国家一手策划的呢,她为自己的多疑偏执感到羞愧······原来,这些外星人确实是从外星来的,但他们正是人类的后代或侧支!
他们对外展现的钢铁躯体,实际上只是一种体力增强器,是一种伺服机械。机器外壳中有强大的能源,它能把穿戴者的动作成正比地强化。这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儿,在地球上,20世纪早期就发明了。只不过这项发明在地球科技史上只是一朵转瞬即逝的小浪花,始终没能形成大气候。倒是与体力增强器相仿的远距离操纵机器手得到长足发展,但机器外壳——谁愿意每天穿戴一付丑陋僵硬、令人难受的外壳呢。
X星是一个无根的种族,是一个没有历史和起源的种族。
X星是一个富饶的星球,这里有着和地球类似的大气层、温度和土壤,这儿已进化出了微生物和绿色植物。但没有高等动物,更没有人,是一个尚在沉睡中的星球。
X星人的历史是从300年前一艘宇宙飞船突然降临X星开始的。X星人是从光盘上学到了这段历史,认识X星人的上帝。上帝曾悄悄造访太阳系的地球行星,悄悄采集足够的人体细胞,通过这艘飞船带到X星上大量克隆。上帝为这十万个同时降生的生命准备了相当于地球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和生活条件,然后上帝就走了,一去不返。
上帝为什么这样做?是偶发童心?是想做一个社会进化对比试验?还是一个深藏祸心的大阴谋?还有······上帝究竟是谁?他住在哪里?X星上从没人认真追究过这个问题。
上帝走了,十万个克隆胎儿从机器子宫里诞生。上帝给他们留下能干的电脑奶妈和机器人保姆,奶妈和保姆尽职尽责,向他们传授了相当于地球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历史、物理、化学、生物、医学、军事······电脑奶妈的硬盘储量几乎是无限的,地球上的知识应有尽有。可惜,由于某个扇区的偶然损坏,这些知识中缺少宗教、文学、音乐、体育······的大部分知识。这一点对X星人社会心理的形成起了致命的影响。
在富饶的X星上,在电脑奶妈和机器人女保姆的看护下,这个无根种族爆炸般地增殖,一代一代繁衍。当第一批男女克隆人成年后,也出现了男女结合的有性生殖,这些人大都成了贵族;但更多的仍是无性生殖,由无性生殖繁衍出来的群体,被称为“工峰族”。这是一群毫不怜惜生命的杀人蜂,既不怜惜自己的生命,也不怜惜别人的生命,因为,作为成批克隆的“工件”,他们的生命来得太容易了。
这个种族很快达到极盛,他们成长得太快了,太顺利了,没有经历过地球人类的盛衰沧桑,艰难困苦,因而膨胀了他们的狂妄和浮燥。他们就象是疏于管教的富家子弟,把那些需要耐性才能理解的高雅文化逐渐忘却,却畸形的发展了武器科技。他们的半光速飞船,超大型次声波发声器及激光枪,都超过地球人的水平。
而在其它方面,他们却在退化。X星人分成几十个好战的部族,经过70年血腥的战争,统一在奇奇诺瓦一世的麾下。他们抛弃了地球20世纪90年代的政治体制,选择了最适合他们的制度——君主制。
这个好战的部族统一了X星,下边他们该去找谁战斗呢?电脑奶妈曾说过,太阳系中有一颗蓝色的行星是他们的祖庭,那儿有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叮冬山泉······也许是基因的作用,冥冥中有强大的力量吸引着他们,他们渴望回到梦中家乡,寻找上帝赐给他们的肥美之地。只是他们从未想过与地球人和平共处。地球人必须全部消灭,为新主人让出生存空间。
经过一代人的准备,30年前,一支武力强大的铁骑在奇奇诺瓦五世的带领下离开X星,乘半光速飞船杀向太阳系。
这一切内情,白文姬很久以后才知道,她一点一滴地探问,收集,拼拢事件的全貌。不过,在那具人的躯体从机器外壳滑出的一瞬间,白文姬电光石火般悟出历史的主要梗概。那时她至少已确定两点:第一,这些机器人肯定来自于外星球,这是无庸置疑的,他们身上带有太多的“异味”;第二,这些面貌体形与地球人酷似的外星人肯定与地球人有渊源,他们肯定是地球人的后裔或侧支。
她的血液在刹那间被仇恨烧沸了。从前她当然仇恨他们,但那是人类对兽类的仇恨,现在她得知,是人类失散多年的儿女忽然回来杀死家人!60亿死不瞑目的冤魂啊。狂怒中她猛扑过去,扼住了波波尼亚的喉咙,虽然她明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但她想错了,失去外壳的波波尼亚十分虚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在白文姬的手中挣扎着,很快两眼翻白,身体软绵绵地垂下来。牢门开了,一道黑影扑过来,是女机器人吉吉杜芝,文姬被揪起来,扔到墙角,脑袋撞在水泥墙上,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时,波波已经不见了,连同他的外壳。不过文姬很清楚他没有死,因为,就在自己被揪住之前,一种奇怪的感情忽然涌来,使她停止了用力。在她的手指之间,那个羸弱的身体太象一个人类的男孩,一个失去母亲照料的瘦小的孤儿,她无法下手杀死一个孩子。虽然明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农夫的仁慈,但她就是下不了手。波波尼亚这会儿走了,守卫也退回去了,吉吉杜芝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白文姬已经筋疲力尽,已经倦于仇恨,她挣扎着起来,理理头发,声音嘶哑地说:
“快把我杀死吧,你这条母狼,为什么不动手?快来呀。”
吉吉杜芝没有动手,围着文姬转一圈,又转一圈,专注地盯着她。即使是赤身裸体,即使是衰弱无助,这个地球女人仍保持着一种尊严,一种光辉,令你不由不产生敬畏。她浑圆的乳房饱满坚挺,白嫩的皮肤下是淡蓝色的血管,乳头呈暗红色,骄傲地挺立着。看着这一切,吉吉杜芝心中一个遥远的前生之梦忽然苏醒,每个婴儿呱呱坠地混沌未开时,都具备寻找乳头和吮吸的本能,这种本能不用通过父母传授,是基因密码通过种种机制转化而来,所以它是人类最牢固的潜记忆。X星人已经抛弃了自然哺乳,X星女人的乳房在机器外壳的禁锢下已经趋于退化。但基因的力量是最强大的,白文姬的裸体立即唤醒早已湮灭的潜记忆:妈妈的温暖,睡前的咿唔,富有弹性的乳房,甘甜的乳汁······
吉吉杜芝呆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X星人的野性狂热地爱着波波尼亚王子,当然不允许别人抢走他。而这段时间她早已觉察到,波波尼亚对这位地球女俘虏有一种奇特的关切。她怀着强烈的嫉妒,时刻盯着她。不过这时嫉妒心退潮了,代之以对那具美的躯体的崇拜。
吉吉杜芝犹豫地抬起双手,在自己左右肋按了一下,她的外壳也裂开了,露出一个发育不良的身体,苍白羸弱,十分污秽。耳廓和鼻梁在外壳的长期压迫下显得平板,头发纠结成饼状。她的身体还没发育成熟,还显不出女性的丰腰肥臀,但胸前已有两团小小的凸起。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刚成年的女孩。
那具高达两米的钢铁外壳分成两半扑倒在地上,吉吉杜芝很不习惯裸体站立,怕冷似的缩着肩膀,来回倒着脚。文姬发现女机器人的目光中不再有兽性,不再有残忍,而是艳羡,是敬畏,是迷茫,是惭愧。她的小脏手胆怯地伸过来,慢慢触到文姬丰满的乳房,文姬不由哆嗦一下,一道电波顺着乳头神经射过来,在黑暗划出一道闪光。无疑,这些半机器的X星杂种已经兽性化了,但至少他们还知道地球女人的胴体是美的,女人的乳房——更确切地说,是母亲的乳房,对他们还具有冥冥的感召力。他们也知道为自己在机器外壳禁锢中的肮脏身体而羞愧。吉吉杜芝的雌性嫉妒心十分强烈,十分兽性,但至少它还是以男女之爱为基础的。
这么说,他们身上还有未泯灭的人性。
文姬犹疑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X星杂种是人类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该千刀万剐。文姬想起地面站和武器研究所那些身体扭曲的尸体,想起女儿,仇恨立即把她的血液烧沸,眼前阵阵发黑······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这些X星人是人类的直系血亲,是留存人类文明的最后希望啊。她当然恨他们的残忍暴虐,但是······想想人类历史吧,想想蒙古铁骑对南人的屠杀,满清人对汉族人的“扬州十日”、“嘉定惨屠”;想想白人对黑人、印第安人和澳洲土人的屠杀;想想那些足够屠杀全人类几次的核武器——那时人类算是进入文明社会了吧,可文明的政治家们为这些杀人武器编造了多少雄辩的谎言!
人类还是幸运的,在艰难的发展中终于获得自我约束的力量。核武器被销毁了,所有武器被彻底销毁了。人类终于克服兽性,获得理智。不过这也是百年前才达到的。这些残暴的X星人······不就相当于几百年前的人类么。
想想这些,文姬的仇恨没有那么强烈了。她想,这些人性尚未彻底泯灭的X星人,总有一天也会告别兽性的。
吉吉杜芝不习惯于没有外壳,瘦弱的裸体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但她忍耐着,巴巴地看着文姬。她期望着什么?恐怕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不过,显然是想和文姬建立起另一层次的交流。文姬沉默很久很久,终于慢慢伸过手,去抚摸吉吉的头发。在她缓缓伸手时,吉吉一直象头狼崽子那样紧张地乍着颈毛,等到文姬把手按上去,她浑身一激灵,似乎立即要窜跳起来,但她强制住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文姬轻轻抚摸着她的脏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
“吉吉,吉吉杜芝。”
“那个男孩呢?”
“波波尼亚。”
白文姬缓缓地说:“吉吉,我知道你喜欢波波,知道你想变得和我一样漂亮,让波波永远喜欢你,对吗?”
吉吉狂喜地点头。
“也许,你还想做母亲,让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噙着你的乳头入睡?那好,我可以教你。现在你去洗澡,明白吗?洗澡,沐浴,清洗掉身上的污秽,让你的头发变得光亮柔软。我会教你穿人类的衣服,穿女人的时装。时装,懂吗?就是最新样式的女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决不会一成不变的。还要教你使用香水和唇膏,教你保养皮肤,保养乳房。你很快就会变漂亮的。但你首先要下决心,永远抛弃这具钢铁外壳。”
吉吉听懂她的话,至少听懂大意。她扭头看看地上的钢铁外壳,显然,她不愿意抛弃它,因为它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文姬知道她的心理,仍坚决地说:
“去吧,和波波商量一下。我还会教你们地球人的礼仪,地球人的风度,但你们不能穿着机器外壳去学这些,机器外壳与这些东西是水火不相容的。究竟怎么办——你和波波决定吧。”
吉吉走了,很长时间没有返回。大约一个小时后,牢门忽然打开,守卫探进头,语调生硬地说:
“你——可以——出来。”
她走出牢房时,守卫已经撤走了,屋内空荡荡的。这间住宅的原主人显然是一位书画家,屋内布置古色古香,很有情趣。正厅中挂着花鸟鱼虫四扇屏,博古架上摆列很多古玩,屏风旁放着将近一人高的祭红花瓶。在卧室的合影相上,祖孙三代人其乐融融地笑着。书画间里有许多已完成的书画,书案上用白铜镇纸压着一张宣纸,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空明。墙上挂着七八种中国乐器,有横笛、琵琶、二胡、古筝······白文姬仿佛看到相片上那位白须飘飘的老人在挥毫作画,他的脸上浮着恬然的、与世无争的笑容。
可惜,这种文人雅趣永远成为历史了。她怅然取下一把二胡,调弦试音。二胡很不错,音质清亮优美,她坐下来,顺手拉出一串乐音,这是“光明行”的旋律,于是她静下心来,演奏二胡名家刘天华的这首曲子。
她听见钢铁的脚步声,眼角余光看到波波和吉吉进来,立在她的身后入迷地听着。白文姬拉得很投入,一直把曲子拉完。转回头,看见两人非常惊奇地盯着她手中的二胡。波波问:
“这是——什么?”
“二胡,一种中国乐器。”
“什么是乐器?”
“乐器就是······用吹、拉、弹、拨等方式能发出乐音的东西。在X星上是不是没有乐器?”
“没有。”
“没有音乐?你们会不会唱歌?”
从两人迷茫的表情看,他们对这些基本的概念没有起码的了解。
“那么体育呢?打篮球,踢足球,跳高,赛跑,划船······”
两人摇着头。白文姬怜悯地看着他们,轻声叹息道:“我可以慢慢教你们的,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比杀人远为高尚和愉快。不过你们首先要脱下这具铁壳,你们作出决定了吗?”
波波和吉吉肯定已商量过了,他们没有犹豫,同时伸手在肋下按了一下,机器外壳分成两半,带着沉重的声响委顿在地下。现在她面前是两个裸体的少男少女,瘦弱污秽。他们似乎没有羞怯的概念,巴巴地望着文姬,等候她的吩咐。
白文姬领他们来到卫生间,这套住宅是双卫生间,每人一个。她在浴池里放了热水,又把香皂、洗发液、沐浴液、洗澡巾找出来,耐心地告诉他们使用的方法。做这一切时,她心中觉得发酸,觉得发苦,因为这令她回忆起为呱呱洗澡的场景。
两人照她的吩咐,胆怯地跨进浴池,淹没在氤氲的水气中。白文姬在两个浴池之间来回走动,教他们如何洗浴。波波这会儿舒服地仰卧在水中,只露出脑袋。文姬在门外看着,心中突然起了冲动,她想冲进去捺着波波的脑袋淹在水中,那样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束两人的性命。然后她将继续自己的复仇事业。她已了解外星人的真相,知道在机器外壳中是相当羸弱的肉体,她会找出机会消灭他们的······白文姬犹豫着,叹口气,放弃了自己的复仇计划。毕竟,这两个兽性十足的年轻X星人已显露向善之心,爱美之心,自己要做的不是杀死他们,而是教化——尽管她知道这种教化比杀人更为困难。
她到衣柜里为两人找到尺码合适的衣服,给吉吉预备的是一件露背连衣裙,一双襻带很细的中跟皮凉鞋,内裤和文胸;为波波准备的是一双网球鞋,白色运动裤,T恤衫。两人都洗完了,连身子也不知道擦,湿淋淋地来到客厅,等文姬的安排。文姬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卫生间,她去帮他们穿戴齐毕。
她的主意是对的,当波波和吉吉看到焕然一新的对方时,眼中都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们穿着衣服还很不习惯,动作显得僵硬,但无论如何,这和洗浴前那两具污秽的躯体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少男少女的性器官都被掩盖住了,但这种掩盖反倒更能引起神秘的想象。白文姬拍拍手,把他们的注意力唤回:
“好,我不想耽误时间,马上就开始我们的教程。第一课是教你们走路——象地球男人、女人那样优雅地走路;随后教你们健美操,使你们的身体变得强健而优美。我还会教你们乐器,教你们各种知识······现在我们开始吧。”
第三章
转眼半年过去了,皑皑白雪代替了夏天的林木葱笼。X星人在地球牢牢扎下根,他们接管和控制了原来的电力系统、交通系统、邮电系统,当然也包括最重要的食物生产系统。不过他们对食物生产系统作了改造,那些现代化的食品加工厂不再生产火腿、牛肉罐头、三明治、梳打饼干、可口可乐等,而是纯一色地生产能量合剂。地球太富饶了,生产的能量合剂足够300亿X星人食用,所以自从在地球安家之后,工蜂族便以几何级数爆炸般地增殖。
不过,一种颓废、无所事事的风气迅速蔓延开来。在长途奔袭地球之前,X星人曾作了最坏的打算(想想光盘上所显示的地球上的发射井、太空激光武器、电磁炮和杀手卫星吧),他们曾打算把战争进行10年,打算死去十分之九的战士。但他们没想到地球人会如此不堪一击。现在——他们干什么?敌人已全部消失了,自动化生产线源源不断地送出能量合剂,而他们一天只能喝一瓶,如此而已。他们还能干什么?那具强健的机器外壳还有什么用?
不过,X星人很快找到了寄托——酒。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妙的东西,可以让人忘掉一切烦恼,沉浸在虚幻的神奇的境界中。酗酒之风在X星人中迅速传开,茅台、五粮液、二锅头、法国威士忌、雪利酒、青岛啤酒······街上到处是步履不稳的行人,地上横着拎着酒瓶的醉汉。
还有些X星人则是寻找另一种寄托。他们大多是贵族子弟,是波波尼亚的朋友和伙伴。他们看到波波形体上的变化,更看到吉吉和白文姬的魅力——天哪,原来女人还能有如此的魅力呀。于是他们也逐渐加入白文姬的学生队伍。他们大都舍不得完全丢弃钢铁外壳,不过他们很识趣地把外壳留在白文姬的门外,穿着地球人的服装走进教室。白文姬对此佯装不知道。
紧张的教学对白文姬也是一种麻醉,可以让她少想失去的亲人。有时她会陷于深深的怀疑和自责,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是不是对地球人的背叛。她所尽力教化的是些什么人?个个是双手沾满地球人鲜血的刽子手啊,不过她总是能克服这种怀疑和自责,她相信自己干的是唯一正确的事,她要使这些杀人狂脱胎换骨,延续地球文明。
但她无法排除心中的孤寂。她常常想起一位与自己同名的古人蔡文姬,她在战乱中陷身于匈奴人中,有家难回,被毡衣褐,食膻闻腥。蔡文姬是箸名文学家蔡邕的女儿,本人也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这和匈奴社会的野蛮构成强烈的反差。在痛苦中麻木不算痛苦,在痛苦中能自省才算是真正的痛苦呵。蔡文姬把有家难回的悲愤凝于她的名作“胡笳十八拍”中,昭示于后人。
文姬想,比起蔡文姬来,她要更为不幸。蔡文姬身边还是人类,而她周围的X星人很难称作同类。在对他们授课时,她总是不能排除心中的仇恨,有时,她会把一片杀气带到乐曲中。她在这种极度矛盾的心境中煎熬着。
春天来了。这天白文姬停止授课,让学生们离开,她带着波波和吉吉去郊外春游。田野里生机盎然,杨柳枝头是新生的嫩叶,桃花夭夭,梨花赛雪,无人耕种的田野里仍然铺着绿色的麦苗,麦苗是去年散落在地的麦粒长出来的,显得杂乱无章。燕子也已归来,在没有主人的空宅里衔泥作窝。路过一片松林时,白文姬忽然急喊刹车,她跳下去在松枝间搜索着,很久才怅然回到车上。刚才她似乎看见一只松鼠在树间探头,但下车后没找到,也许它是被行人惊跑了。如果她没看错,那它就是次声波袭击后唯一存活的哺乳动物。
看来,大自然在这次浩劫后开始恢复元气了。
山路上行车不多,偶然见一辆车停在路边,一个醉薰薰的机器外壳人卧在汽车旁。还见过一辆汽车中有一对不穿外壳的男女,他们是白文姬的学生,也是来春游的——现在白文姬的一举一动都是他们模仿的对象。不过他们没来打扰老师,远远地开到另一条岔路上。
后来三人发现,一辆汽车始终跟在后边,波波放慢速度,等那辆车追上来。驾车人是中书令葛葛玉成,穿着机器外壳,目光冰冷地盯着这边。这时中书令也放慢车速,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波波发现他的跟踪。
白文姬疑惑地看看波波,波波不在乎地说:“是葛葛玉成,他一直反对我和吉吉跟你学习。”
“他今天来干什么?”
“不管它,他是一个工蜂族,敢找麻烦我就······”
他想起白文姬不喜欢听粗野的话,把后三个字咽到肚里。
他们来到山中一块平地,绿草如茵,洒满不知名的小黄花和小紫花,蝴蝶和野蜂在花丛间穿行。波波和果果把车上的食物、桌布搬了下来。看着他们的背影,白文姬不禁感叹道,少年人是幸福的,他们有一具不受陈规束缚的自由之身。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波波和吉吉从形体上已完全摆脱机器人的僵硬,他们衣着光鲜,动作潇洒轻盈。尤其是吉吉,长发柔滑光亮,胸脯也变得丰满,很难把她同一年前那个野性十足的女机器人连在一起。
中书令葛葛玉成也把汽车停在旁边,下了车,叉开双腿坐在草地上,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波波和吉吉没有理睬他,又从车上搬下来简便炊具。虽然今天是野餐,但白文姬准备的十分丰盛,各种佐料、配菜满满摆了一地。她对波波和吉吉说:
“你们去玩吧,我来准备午饭。”
两个孩子跑走了,白文姬点燃炉灶,开始炒菜。她干得十分专心,一点也没注意几米之外那个叉着双腿的家伙。她在绿茵上铺好桌布,把一盘一盘炒好的菜摆放上去,菜香向四周弥漫。然后她喊孩子们回来吃饭。
波波和吉吉急不可待的伸手去抓菜,“真香!”白文姬止住他们,让吉吉去请中书令入席。吉吉去了,但葛葛玉成冷漠地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瓶能量合剂一饮而尽,然后仍目光冰冷地盯着这边。吉吉走过来,恼怒地说:
“不要理他,那是个老顽固,决不会改变食谱的。”
文姬递过去刀叉,自己则使用筷子。两个孩子大吃大嚼,说:“真香!这些菜都叫什么名字?”文姬介绍说,这一盘是糖醋鲤鱼,这一盘是手抓羊肉——可惜用的羊肉是罐头肉,如果用鲜肉才好吃呢,只是地球上的羊都在那次袭击中丧生了。她说这一盘是金钱发菜,这一碗是龙井竹荷汤,都是山珍野味。这些菜肴与你们的能量合剂相比怎么样?你们还会喝能量合剂吗?”
波波和吉吉笑着摇头——这是真正的笑容,不是钢铁组元拼成的怪笑——说他们永远不会再喝那令人作呕的能量合剂了。“那么,机器外壳呢,你们还会再穿吗?”
两人心虚地互相看看,没有回答。白文姬一月前曾发现两人偷偷穿上机器外壳,当强大的力量又回到身上时,两人都狂喜地叫喊着,用力踢墙壁,撧断铁椅,发泄着力的快感。白文姬没有制止他们,叹息一声离开了。她相信两人一定听到了她的叹息。半个钟头后,脱了外壳的波波和吉吉又回到教室,闭口不提刚才的事,白文姬也佯作不知。
在那之后,波波和吉吉没有再穿过机器外壳,他们毕竟年轻,很快就抛弃X星人的野蛮和残忍。文姬在开始教化他们时,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也带着从“内部瓦解敌人”的阴谋,但现在她已开始真正喜欢这两个孩子了。
野宴十分丰盛,尽管两人饕餮大嚼,临时餐桌上还剩下不少。波波忽然端起一盘牛排向葛葛走去,听见他死缠活缠,非要葛葛玉成尝一口,但中书令态度威严地一再拒绝。最后,波波无奈地回来,低声骂道:
“我如果穿有机器外壳,非把这根牛排捅到他喉咙里,这个老东西!“
吉吉怕白文姬生气——她知道嬤嬷讨厌提机器外壳这几个字——担心地看看嬷嬷。白文姬没有生气,扭头看看阴郁恼怒的中书令,笑了起来。波波和吉吉也开心地笑了。
葛葛玉成知道笑声是冲着自己来的,愠怒异常。X星人,尤其是奇奇部落的战士是不允许这样放肆的,他们只能规行矩步,目不邪视。他们应该喝先人造出的能量合剂,而不应该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葛葛玉成是工蜂族,按说是没有可能位居高官的,但帝皇奇奇诺瓦赏识他的才干,把他从卑微的工蜂族中破格擢拔,直到有了今天。所以他对奇奇帝皇感恩戴德,忠贞不贰。
他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看到白文姬的危险。不错,她只是小王子的一个女奴,是地球人唯一的幸存者,她即使有再大的力量,再深的机心,也无法让地球人和地球社会死而复生啦!帝皇奇奇诺瓦就是这样看的,当葛葛向他进言,要约束波波和吉吉的行为时,帝皇付之一笑,把它看成是小孩子的胡闹。
不,不能再让这个巫婆留在波波和吉吉身边了,她已经悄悄改变X星年轻人(首先是贵族青年)的时尚,也许某一天,她会把所有X星战士都变成只会穿衣打扮、吃喝玩耍的废物。
葛葛玉成站起来,怒视着那个美貌的地球女人,上车走了。
第二天,白文姬正在健身房里领孩子们训练,侍卫长刚刚里斯忽然来了。他站在大厅入口处,一言不发,盯着这群赤身露体的青年。慢慢地,青年们发现他,也看见他的怒容,便一个个悄悄溜走。只有波波和吉吉留下来,跟着白文姬把这节课做完。
三个人用毛巾擦拭着汗水,向刚刚里斯走去。刚刚恼怒地转过脸,不愿意看他们半裸的身体,他们(波波和吉吉)竟然不穿外壳,穿着这么短的衣服,裸露出肌肉丰满的四肢,女人露出丰满的半个胸部,在他们身上还能看到X星人的样子吗?难怪葛葛玉成那个老东西要向帝皇进馋言。刚刚里斯是帝皇的家臣,波波和吉吉是在他眼皮下长大的,他不忍心两人被盛怒的帝皇处罚,于是偷偷跑来送信。
但是很奇怪,尽管他认为白文姬的穿戴打扮是邪恶的,仍忍不住想看。她的身躯凹凸有度,拼成美妙的曲线。她的动作潇洒轻盈妩媚,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男人动心,而且这种动心不光是肉欲方面的,它含有更深层次的内容。刚刚里斯是个纯粹的武人,没有什么深刻的见地,但他分明感到对白文姬的敬畏,虽然心中有怒气,礼节上仍不敢怠慢。
波波说:“刚刚里斯,你来干什么,也想参加我们的训练吗?”
刚刚瞪他一眼,愠怒地说:“葛葛玉成已经把你们告下了,帝皇勃然大怒,估计很快就会召你们进见,你知道帝皇的脾气,怒气上来时他是不会念及父子情份的,你们要赶紧想办法。”
波波眼中顿时闪出杀气:“这只老工蜂!我现在就去穿上外壳,赶去宰了他。”
白文姬生气地喊:“波波!”
“嬷嬷,没关系的,他是工蜂族,王子杀死工蜂族是不会受处罚的。”
文姬痛心地说:“你忘了我的话?你还想穿上外壳?在我心目中没有什么工蜂,杀人都是罪恶!”
波波怒气未消,但顺从地停住了。刚刚里斯再次交待:“快想办法!”他不能在这儿多停,匆匆离去,吉吉走近白文姬,低声说:
“嬷嬷,让我们穿上外壳,万一······我们能保护你。”
波波说:“对,穿上外壳,我和吉吉保护你!”
四只眼睛望着白文姬,等她的吩咐,白文姬沉思片刻,嘴角绽出微笑:
“不,不必,不要穿外壳,相反,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打扮好,用最好的风度去见你们的帝皇!”
波波和吉吉很担心,他们知道帝皇奇奇诺瓦暴戾的性格,也许这次的公开顶撞会让三人都送命。但既然文姬嬷嬷已经决定,他们自然要听从,X星人是从不珍惜生命的。
三人梳洗打扮,换好衣服,帝皇派来的侍卫也到了。侍卫宣读了诏令,又悄悄对波波说,帝后让转告他们,这次见帝皇一定要穿上外壳。波波威严地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我们马上就到。
侍卫走后,白文姬请波波稍待一会儿,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在一张全家合影前点上一束藏香。青烟袅袅上升,屋内弥漫着浓烈的异香。波波和吉吉跟进来,不解地盯着那束香,白文姬低声解释:
“这是地球人悼念死者的礼节。我的家人去世快一周年了,我不知道周年来临时我还能否回来,所以把纪念提前。”
她说得很平静,她的悲伤已经磨纯,没有尖锐的剌痛。波波和吉吉互相看看,郝然垂下目光。一年前,X星人的突袭得手后,他们象所有X星人一样兴高采烈,那时他们从没想到,60亿地球人的死亡是很痛苦的事。现在他们感到内疚,但两人拙于世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白文姬,只有尴尬地沉默着。
白文姬看到他们的赧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看来她的决定没有错,至少在波波和吉吉身上,已显示出人性复苏的迹象。她抛掉悲伤,对两个孩子说:
“走吧。”
帝皇奇奇诺瓦跟前仍是御前会议的老班子。帝后担心地看着盛怒的丈夫,不知道那只老工蜂进了什么谗言,但显然丈夫十分震怒。说实在话,她对波波和吉吉也很不满,来到地球近一年来,他们完全被那个地球女人迷住了。他们公然脱掉外壳,穿着奇形怪状的地球佬的衣服;他们不再服用能量合剂,吃那些名堂繁多的地球佬的饭菜。他们甚至不常回到母亲身边,却一天天泡在地球女人那里。但尽管不满,波波毕竟是她的儿子,刚才她暗地嘱咐侍卫传了话,现在她担心地等待着。
波波和吉吉来了,帝后果果利加惊慌地发现,他们不仅没穿外壳,反倒穿着更为光鲜的地球佬的衣服。波波穿着浅色长裤,紧袖绣花衬衣,吉吉穿着背带式短裙,皮凉鞋,两人手拉手含笑走进来。果果无法形容他们的步态,但她不得不承认,这种步态很轻巧,很有弹性,很好看,与X星人那僵硬的机器人步伐完全不同。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仔细观察波波和吉吉,发现两人的体格变化了,头发蓬松光洁,胸部和胳膊变得丰满。甚至连他们的目光也变了,变得自信聪敏,没有了X星人的愚鲁和残暴。
在他们之后是那个地球女人,她穿着一件洁白的露背晚礼服,衣裙曳地,面含微笑,走起路来就象在水面上飘浮。她的乳胸十分丰满,把衣服顶得胀鼓鼓的。纵然以一个女人的眼光,她也看出了白文姬绝顶的漂亮。白文姬紧紧吸引着帝皇、掌玺令、侍卫长的眼光——甚至中书令也逃不脱她的吸引,不过他用仇恨把这种吸引力抵消了。
奇奇诺瓦阴沉沉地盯着白文姬,白文姬则坦然地迎住他的目光,屋内气氛紧张。很久,奇奇诺瓦才冷冰冰地问:
“是你教唆王子和吉吉不穿机器外壳?”
白文姬平静地说:“对,他们有这么漂亮的体形,为什么要禁锢在机器外壳中呢,毕竟,你们在X星的祖先——即第一批地球的移居者——并没有穿外壳。”
“你一直在教他们学一些乌七八糟的地球佬的东西?”
“我在教他们学很多东西,至于是不是乌七八糟——你们可以让王子和吉吉演奏乐器、唱歌、做健美操,然后再给出评价。”
奇奇诺瓦沉默了很久,突然问:“你想让他们变成彻头彻尾的地球佬——以此来实现你的复仇?”
波波和吉吉的心猛地悬起来:这话说得够重了,它足以构成杀人的理由。但白文姬并没显出惊恐,她悲凉地说:
“一年前,我的亲人和60亿地球人在一夕之间死于非命。为此,我曾杀死10名X星人为他们报仇,如果可能,我会杀死所有的X星人。但后来我的想法变了,我想,让X星人脱离野蛮,继承地球文明,才是我最该做的事,毕竟你们也是地球人的后代啊。”
波波不知道这些话会不会惹恼父王,他紧张地观察着。帝皇冷着脸沉默了很久,忽然换了话题:
“你还教唆波波和吉吉食用乌七八糟的地球食品?”
白文姬微微笑了,知道胜利已经在望:“对,那是些非常美味、非常丰富多彩的食品。我相信只要你们尝一尝,就会厌弃刻板的能量合剂。地球上一位古人说过,夫人情不能止者,圣人弗禁。你们为什么要禁止人们口腹的享受和精神上的享受呢。”她挑战般地说:“请帝皇允许我为大家做一顿饭菜,大家吃完后再做结论吧。”
满屋的人为她的话感到吃惊,他们想帝皇马上要勃然大怒了。但帝皇只是沉默着,很久才说:“好,你去做吧!”
满座皆惊,白文姬则欣慰地笑了,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胜利。她并不是没一点把握地冒险,在此之前,她已经知道波波曾让父王吃过地球的食品,而这位帝皇并没表示反对;还有,在帝皇与她在牢房的第一次见面中,白文姬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对美的爱慕。所以她知道奇奇诺瓦并不是一个顽固透顶的家伙,从某种程度上说还是比较开明的。
帝皇派侍卫去白文姬家里取来各种食品原料和佐料,白文姬换下礼服,开始到厨房里掌厨。在准备饭菜时她交待波波和吉吉为大家演奏乐器,两个孩子都相当聪明,仅仅学习一年时间,乐器演奏已初入门巷。白文姬在厨房里忙碌时,能听到波波的笛子独奏:鹧鸪飞;吉吉的小提琴独奏:梁祝。他们的演奏还不流畅,时有凝滞之处,但足以让人享受到音乐的美感。
她很快炒了十几盘菜,由于原料全部取自罐头,菜肴的色香味难免打点折扣,但总的说来还算琳琅满目,有拔丝山药、鱼香肉丝、蟹羹、枸杞竹笋、松仁鱼米、回锅蹄膀、葱爆三样、扣三鲜。侍卫临时找来一个大饭桌,把菜摆上去。白文姬从厨房出来时,见厅堂里紧张的气氛已消除,波波和吉吉依偎在帝后的钢铁身躯旁,正讲解着各种乐器的名称,而帝皇、帝后乃至掌玺令、侍卫长都很感兴趣地听着,只有中书令十分恼怒——那个钢铁面孔上的怒容看起来真滑稽!但他也无可奈何。
白文姬为波波和吉吉发了筷子,为其它人发了刀叉,笑着请大家进餐。大家都盯着帝皇,帝皇终于用叉子叉起一片竹笋,放在嘴里慢慢嚼着,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帝后、掌玺令和侍卫长也都拿起了刀叉,只有中书令脸色阴沉地干坐着。吃了一会儿,波波调皮地问父王:
“父王,白嬷嬤炒的菜好吃吗?”
帝皇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把注意力引向中书令:“葛葛玉成,你也吃!”
中书令犟着脖子说:“我决不吃地球佬的食物!”
帝皇的脸色慢慢变阴:‘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宁可违抗你的命令,不愿坏了祖先的规矩!“
周围的人为他捏一把汗,帝皇怪异地笑笑,说:“好,我成全你。来人!“
两个钢铁侍卫应声赶到,把中书令夹在中间。眼看饭场就要变成杀人场,白文姬皱着眉头向帝皇转过脸,尽管讨厌中书令,她也不想中书令为此丢掉脑袋。但帝皇已经下令了,不过这个命令是那么匪夷所思:
“来人,撬开他的嘴巴,把饭菜往里面塞!“
两个侍卫兴高采烈地执行命令。中书令和他们同属于工蜂族,但他们素来对这个眼睛朝天的老家伙没有好感。他们起劲地撬开他的嘴巴。抓起菜肴往里硬塞,很快把中书令弄得狼狈不堪。中书令大声喊:“别塞了,我吃!我吃!”侍卫住手了,中书令忠愤填膺地喊道:
“我吃!坏了祖宗规矩,罪不在我!”
他恼怒地闭上眼睛,把菜肴胡乱往嘴里填。奇奇诺瓦哈哈大笑,周围人也都笑了。
饭毕,帝皇命令侍卫随中书令回家,要监督他食用地球佬的食物至少三天,不吃就照样处理。然后,他象是随随便便地宣布了一条诏令:
“从今天起,不再限制X星人食用地球食物,也不再明令禁止X星人脱去外壳,毕竟战争已结束了。”
白文姬望着帝皇,感触万千。她知道这道命令的意义,X星人幸而有了这么一位开明的君主,今后一定会慢慢脱离野蛮,接受丰富多彩的地球文明。她确信,X星人会在地球牢牢地扎下根,对此,她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又是一年过去了。奇奇诺瓦所捅开的小小蚁穴已经变成滔滔洪流。几乎所有年轻的X星人都脱去钢铁外壳,穿着地球人的时装,吃着地球人的食物,唱着地球人的歌曲,实施着地球人的社交礼节。在一切方面,他们都如饥似渴地向地球人学习。白文姬知道这并不是她的一己之力造成的,而是因为地球文化的力量。与X星人的半野蛮文化相比,地球文化博大精深,它的诱惑力是无法抵挡的。
当然,白文姬本人也大大加速了这个过程。
X星人都是直接从地球信息库中去学习,当然,在书籍、音像资料不足以说明的地方,他们也常常请教白文姬。白文姬笑谑地说,自己成了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一般来说,X星人的问题还没难住过她,因为这些问题大多是常识性的东西。
白文姬太忙了,以至于忘掉悲伤,亲人死亡的第二个纪念日在平静的气氛中度过。
这一天,侍卫长刚刚里斯突然造访。他穿着钢铁外壳,这说明他在轮值,因为平时他也把外壳脱去了。他的个子很魁梧,脱下外壳几乎没使他身高降低,年纪相当轻,是一个英俊的方脸膛大汉。自那次御前会议之后,他对白文姬十分敬畏,也许仅次于对帝皇的敬畏感。他常来找白文姬请教一些问题,这个勇猛慓悍的汉子在白文姬面前竟然十分腼腆,常常红着脸,垂着目光,说话显得有点慌乱。
白文姬清楚刚刚里斯对自己的情意,她很珍惜这一点。
但刚刚里斯今天表情紧张,急迫地说:“白嬷嬷,帝皇正在开御前会议,他要废掉帝后!”
“废掉帝后?”文姬吃惊地说,“为什么?”
刚刚里斯没有答话,直视着白文姬。文姬知道了,不由得苦笑。这一年来,帝皇常常召她去,或者轻车简从地来到她的住室长谈,贪婪地询问地球的各种知识。他也脱去机器外壳,个子矮小,又黑又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自信。他的思维十分明晰,虽然他和白文姬总是站在不同的文化上去思考,但对一般问题常常有相同的结论。几次长谈后,两人已建立很深的默契。
也许这种默契里包含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意,白文姬能看出这一点,却从来没想过它。她在努力帮助X星人摆脱野蛮,继承地球文明。她相信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但是——毕竟这是些双手沾满鲜血的野蛮人啊,怎么可能同一位野蛮人谈婚论嫁呢。
她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这是典型的奇奇诺瓦的处事方式,他从没向白文姬表白过爱意,但他要快刀斩乱麻地废掉帝后,然后捧着帝后的桂冠来向她求婚!白文姬苦笑着,简短地吩咐:
“快带我去御前会议,快一点!”
今天御前会议的人数扩大了,有几个人白文姬不熟悉。屋内气氛紧张得快要爆炸,白文姬进去时,掌玺令正在侃侃而谈。侍卫长悄悄告诉文姬,他属于帝后的果果部族。
“······我们以果果部族之名,再次请求帝皇收回成命。帝后并无失德之处,突然把她废掉,恐怕人心不服。”
奇奇诺瓦冷冷地说:“我意已决,不要多说了!”
掌玺令平时十分老成,但今天象是换了一个人,他冷笑着说:“帝皇废后,是为了那个地球······女人吗?”他原想说“母狗”,但平时他其实对白文姬十分敬重的,便临时换了词。
帝皇根本不理不睬,帝后也在座,她的目光中蕴含着愤怒和屈辱。不过她看白文姬时,目光中并没有多少敌意——她知道这不会是地球女人的的主意。掌玺令双目喷火,声色俱厉地喊:
“帝皇!你是想逼果果部族的战士穿上钢铁外壳么?”
帝皇勃然大怒,恶狠狠地说:“你想威胁我么?来人!”两名穿着机器外壳的侍卫迅速上前,架住掌玺令的双臂。“把他架出去宰了,我要叫你没有机会穿上铁壳!”
掌玺令愤怒地喊:“果果部族人的血是不会白流的!”
帝皇恶毒地笑了,简短地吩咐:“停下!就在这儿掐死他,不要让他流血。”
侍卫毫不犹豫地掐住他的脖子,很快他的面庞变得青紫。帝后腾地窜了起来,另两名侍卫迅速扑过去,阻挡住她。千钧一发之际,白文姬高声喊:
“住手!”
几名侍卫都住手了,扭头看看帝皇并没有什么表示,便乖巧地退下去。白文姬把快要昏晕的掌玺令扶到椅子上,悲愤地说:
“你们已经杀死60亿地球人,还不满足,还要自相残杀吗?”
这句话很重,把大家震住了,包括奇奇诺瓦。他暗自后悔,今天处事过于孟浪了。白文姬又走到帝后那儿,扶她坐下,换上微笑说:
“帝后,我早就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波波尼亚已在我那儿已学了两年,十分聪明可爱,我想收他为义子,你答应吗?”
帝后从怒火中清醒过来,明白了白文姬这些话的含意,默默点头。白文姬回头走向帝皇:
“那你就是我的义兄了。义兄,我替波波求个情,不要废掉他的母后,不要杀害他的舅舅掌玺令,行吗?”
奇奇诺瓦暗暗感激白文姬为他挽回大局,也知道“封白文姬为帝后”的打算不可能实现了——从白文姬的所作所为看,她绝不会同意。他果断地点点头。
白文姬笑容灿烂:“很高兴一场误会消除了,喂,掌玺令,还有你的事情呢。波波已经十八岁,是否该为他选妃了?我看吉吉杜芝就很合适。你说呢,要不要在这次御前会上讨论一下?你们开会吧,我该退场了。”
帝皇过来拉住她,心怀感激,但没有形之于色。“我宣布,从今天起,白嬷嬷成为御前会议的固定成员。你坐下吧。”
白文姬没有推辞,微笑入座。周围的人都以尊敬的目光看着她。
第四章
白文姬在X星人社会中生活近50年,赢得社会的普遍尊重。作为御前会议的一员,她一般不大发表意见,但只要她发表意见,常常就是会议的定论。她的学生数以十万计,而“白嬷嬷”便成为一个专有称呼了。
不过她的心境并不平静,每年5月26日,她会在亲人的灵前点上两束香,悼念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儿,也悼念60亿地球人的冤魂。这时,内心深处常常出现一个声音:你以德报怨,帮助双手沾满鲜血的X星人脱离野蛮,进入文明时代;你帮他们避免自相残杀,在地球上牢牢站住脚根。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60亿冤魂吗?
她相信自己做着正确的事,但她无法消除这种自我谴责。
她还常常感到渗入骨髓的孤凄,虽然她桃李遍天下,虽然波波和吉吉一直待她如生母,虽然她与奇奇诺瓦、果果利加、刚刚里斯都是要好的朋友,但她仍免不了这种孤寂之感。毕竟,她是唯一的地球人,而X星人尽管在迅速融入地球文明,毕竟他们是外来者,他们身上还带着深深的X星烙印。
她在这种矛盾的心境中生活着。不过,她从没懈怠过自己的工作,直到75岁那年她撒手人寰。
人寰,这个词儿没用错,因为在她去世时,X星社会已基本融入地球文明。年轻人衣着入时,弹奏着施特劳斯、莫扎特、李斯特、刘天华和阿炳的琴曲,吟着济慈、泰戈尔、李白的诗句。沙滩上,女郎们尽情展露她们迷人的曲线,婴儿们趴在母亲的乳房上尽情地吮吸。工蜂族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他们全都恢复了自然生殖方式。X星人贪婪地学习地球人的一切知识,当然也包括历史。在X星人的历史书上,坦率地记下那个血腥的时刻,并把它视作新地球人的原罪。不要奇怪他们的变化如此之快,他们只不过是向岔路上走了一段,又回到本来的人生之路罢了。
白文姬去世半年后,年迈的奇奇诺瓦也去世了,波波继任为奇奇诺瓦六世。登基后他立即颁布一道诏令,追封白文姬为国母,千秋万代享受新地球人的祭祀。她是新地球人的始祖,是新世纪的女娲。地球上原先建造的A型纪念塔被拆除了,代之以白文姬的塑像。奇奇诺瓦六世还把诏令发回X星,在母星上也建造了白文姬的雕像。
雕像是以50年前的白文姬为模特,也就是波波第一次见到白文姬的时刻。一尊裸体的母爱女神,饱满的乳房,美极了的胴体,遥望着远方,平静的目光中微含凄凉,似乎在召唤远方的孩子······只有一点与塑像的基调不大符合——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银光闪闪的手铐。
新地球人是以这种方式表示永远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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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末日焚书 | 马伯庸 | 《末日焚书》
作者:马伯庸
正文
末日焚书(一)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然挥出消防斧。这一次斧子准确地切入小松树的凿口,把它拦腰砍断。它的上半截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我放下斧子,迅速搓了搓双手,然后掏出一卷尼龙绳拴住树干,拽住绳子一端,一步一滑地往回拖去。尽管已经做足了防护,但极度的严寒仍让我感觉自己什么都没穿。寒风好似一个狰狞的刽子手,先用低温绑住我的四肢,然后一片一片地切削下血肉。
五分钟后,我终于把松树拖到图书馆的正门。只是短短几十米的路程,我的三层口罩和护目镜上已经挂满了白霜,脸和指头微微呈现青灰色。再多呆上几分钟,倒下的恐怕就不是松树,而是我了——不,也许不会倒下,我会直接僵立在无边的雪地里,成为一根人柱。
我咬紧牙关,抬起几乎冻僵的胳膊敲了敲门。正门旁的通道“吱呀”一声打开,三、四个把自己裹成粽子的人伸出胳膊,七手八脚地把松树和我拽进去,然后迅速关上门。这短短一瞬间的开关,就有一大片雪花呼啸着从缝隙钻了进去,发出古怪的呜呜声。
图书馆里一点也不暖和,只比外头高那么三、四度,但至少没有风。在大堂前头的地板上,有一堆火正熊熊地燃烧着。这个火堆不算很大,里面扔着劈碎了的桌椅和衣柜,还散发着油漆和三合板胶的刺鼻味道。十几个人围坐在火堆周围,裹着各种样式的衣服,个个神情忧郁。我把消防斧扔给徐聪和邵雪城,让他们把松树劈开,然后冲到火堆前,脱掉手套,恨不得把双手直接架在火上烤。周围的人挪了挪屁股,给我腾出点空间来。我带回了至少能维持四个小时的燃料,有权享受一下温暖。
有人给我递过来一杯水,这是用雪化的,水很温,里面漂浮着各种可疑的PM2.5悬浮物,但我没计较,一饮而尽。这时候徐茄走过来问道:“老马,外面还有多少松树?” 我告诉他,这是附近的最后一棵。再想要砍,只能去隔壁的科委大院,那里还有几株景观植物。徐茄听完忧心忡忡:“那起码有六、七百米远吧?”
我把靴子脱下来,翘起脚凑近火焰,僵硬的脚趾头在火焰舔舐下,传来一阵酥麻:“对,这种天气里,任何人都撑不了那么远,更别说往回运燃料了。我跟你说,咱们这次,真完蛋啦。”
“这都是政府的阴谋!从有狗那年开始,他们就有计划地削减城市园林规模,为了把我们冻死!”祝佳音从毛毯里探出头来,嘟嘟囔囔地嚷了一句。我瞪了他一眼,他悻悻缩回去,继续摆弄手里的收音机。那收音机几天前开始就收不到任何信号,只有各种噪音。只有祝佳音认为这些噪音肯定隐藏着特别的规律,每天神经兮兮地抓着旋钮倾听,我们谁都懒得去说,随他去折腾——顺便提一句,祝佳音还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可以一字不差唱全《忐忑》的人。
徐聪和邵雪城已经完成了那棵松树的肢解工作,抱过来几十条长短不一的柴火。徐茄挑了半天,拿起一块短柴,扔进火堆里,火堆发出噼啪的声音,稍微旺盛了点,还有一股松针的清香。他环顾四周,看到所有人都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叹了口气,又扔进一条长的去。
我们这一批人之所以会被困在图书馆里,纯属意外。简单来说,在正月十五那天,寒流突如其来,等市民们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倒春寒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暴风雪已将整个城市彻底封锁。无论是机场还是高速路,都彻底瘫痪。在这一个只要一点小雨或小雪就会导致全城交通堵塞的城市,可以想象暴风雪会造成多大麻烦。每一辆汽车都朝着出京方向缓缓移动,许多人就这样冻死在三环、四环或者西直门桥上。临死前还保持着一边按喇叭一边把头探出窗外大骂的姿势,还有的人试图下车遮住车牌,就这么手持光盘活活冻僵,特别悲壮。更多人选择了徒步离开,他们的结局甚至无法想象。
我们几个朋友来到这座图书馆,是为了做一个课题而搜集资料。结果拖延症爆发,我们在空无一人的阅览室玩了三局杀人和五局三国杀,完全把查资料的事抛到脑后。等到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图书馆已被大雪包围,整个建筑里只剩下十三个人,包括十个读者,两个工作人员,还有一个拿撒勒人耶……哦,说错了,是一个中国犹太人,叫李超。他是地下教会的基督徒,非常多疑,总认为别人会出卖他。只要别人靠近他,他就尖叫着喊道:“你们当中有人出卖了我!”
这座图书馆是一座苏式建筑,非常厚实,钢筋水泥里流淌着俄罗斯民族的耐寒特性。在它的庇护下,我们总算暂时免于严寒的侵袭,成为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不过随着温度的进一步下降,图书馆也开始冷得让人无法忍受。我们曾经试图离开,寻找另外一个落脚点,但被暴风雪挡了回来。极度的寒冷,让任何户外活动都变得致命。他们不得不退回图书馆,就地取材,把桌椅柜箱等木质材料拆散点燃,充做燃料。
这场严寒侵袭是怎么来的,波及范围有多大,没人知道。电视和网络在这种酷寒天气里已经彻底报废,只有收音机多撑了一阵。根据祝佳音从噪音里解读出的消息,整个中国北部都已经被白雪吞没,政府宣布迁都三亚。他还告诉我们,前几年三亚各类高价宰客的行为,其实都是政府在暗中筹集重建资金。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偶然,这一切都是有联系的。如果我们勤看《环球时报》和《人民日报》,就能更早觉察到其中的蹊跷。”祝佳音在毛毯里蠕动着絮叨,活像一头星球大战里的贾巴。他这种奇怪的话特别多,今天说自己前世是机长,明天说自己曾经去过印度,没人当真。
“操!净扯些没用的,赶紧想个办法保持供暖吧!”邵雪城不耐烦地嚷道。祝佳音猛地跳起来:“还有你!你这名字起的有问题!你出生的时候,肯定有什么征兆!你爹在国家什么部门呆过!他一定参加什么计划吧?”邵雪城勃然大怒,举手要打,被其他人赶紧拦住了。
这时候,郑大姐慢悠悠地开口道:“年轻人,你们急什么,这里头能烧的东西,可多着呢。”她提着一袋薯片,笑眯眯地看向老王。我们的视线,都移动到老王身上。老王立刻变得特别紧张,他从地上抄起一条柴火,使了一招华山派的“苍松迎客”,颤颤巍巍地喝道:“你们休想打书的注意!莫怪我掌中宝剑无情!”
老王和郑大姐都是这个图书馆的资深老员工,暴风雪来临的时候他们在值班,结果也被困住了。郑大姐对生存的反应速度,连我们这些年轻人都自愧不如。她在暴风雪爆发的第一时间,就飞快地吃光了自己的盒饭,然后用一枚硬币,把自动售卖机的零食和饮料都取了出来。我们如果想吃,必须得向她买。她甚至旁敲侧击地搞到了所有人的体重,我偶尔看到她写在一张纸上的脂肪计算公式,才明白她的深意——顺便说一句,我的顺位排名,还挺高的……
而老王则是另外一类人。他把那些书视若珍宝,坚决不许任何没借书证的人碰一根指头,谁胆敢违反,他就会好好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他嘴里喊出来的武功招式变化多端,但实际上只有一招:扫帚迎头乱打。老王到底有多老,谁也不知道。根据郑大姐的说法,老王是图书馆管理员界的一条资深好汉,跟主席共过事,为马克思修补过地板,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焚的时候他在哪不知道,但孔子去找老子请教那天,老王肯定是休病假了。
这样一个老家伙,不让我们碰书,也是可以理解的。在燃料充足的情况下,我们乐得尊老,保护人类智慧的结晶。但现在大家都面临生存危机,究竟如何选择,并不是多么难的事。
“老王,我们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人命关天啊。你看,我们这里还有女生呢,她们体质太弱,肯定撑不过严寒。”我劝慰道,指着几个缩在角落的女孩子,试图激发起他同情心。
“你们可以用体温帮她们啊,何必烧书!”老王的反击也很犀利,直接击中了个别人的要害。在那一瞬间,几道暗恋、炽热的眼神交错,大家都迟疑了一下。
“重点不在这儿!总之您得让开,尽快打开书库!燃料已经不够了。”我尽量平心静气地说。老王一晃脑袋:“除非你从小郑的尸体上跨过去。”
郑大姐跳起来大叫:“老王头你别把我扯上,我都不是正式编制,逢年过年发东西没我的份儿,这会儿想让我拼命,没门!”老王没了援军,只得抓起柴禾,倒退了几步,眼神坚毅,一脸的不妥协:“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你们不能烧!知识就是力量!”
“法国就是培根。”大家一起习惯性地跟了一句。然后我毫不客气地说:“现在对我们来说,知识就是热量。再说了,又不是这一家图书馆嘛,咱们政府不是已经迁都三亚了吗?他们肯定带了不少书去。”
“废话!这种假设你信吗?”
面对老王的质疑,我没法理直气壮地回答。老王见我气势稍弱,挺起胸膛,长长叹息道:“现在外头信息断绝,说不定现在全世界都已经毁灭了,就剩咱们这一处。你把书都烧了,咱们人类几千年的文化,可就失传了,绝种了,到时候咱们怎么跟后代交代?可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毁了一个物种啊。
”跟他一个西城区的奸贼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打晕了完事!”
忽然那一个人厉声喊道。说这话的是田骁。他在电视台当编导,但骨子里是个狂热的宣武门复国主义者。自从两年前首都宣布取消宣武区编制,将之合并入西城区以后,他一直倍感耻辱,在各个场合表达自己的不满,同时对西城区出身的人有刻骨的仇恨。老王赶紧说他是海淀的,田骁压根不听:“海淀也是西方的!”他捋着袖子走上来,一把将老王拽开,却不防被老王一扫帚打中脑袋,登时就火了,两个人推搡起来。
我其实也有点犹豫,都说尊老敬贤,可在这生死关头,谁还在乎几本破书啊。老王活了这么久,就算是殉书而死,他也值了。我们可还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还没活够呢。这时候,一个女生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细声细气地说:“大家别吵了,在这个紧要关头,我们应该同舟共济才对。”
“同舟?”祝佳音立刻精神起来,“这你可问对人了,我知道方舟在哪,它根本不在西藏!这可是个政府的大阴谋!”
“通州?”田骁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稍微缓和了点,通州在东边。
我示意他们两个赶紧闭嘴,让她继续说下去。她叫刘月,是个读博的女硕士,但目前看起来还很正常。刘月扶扶眼镜:“我建议,我们实行民主,成立一个书籍审查委员会。烧书的时候,只要获得十三个人中的简单多数——也就是至少七个人——的同意,就可以被烧掉。”
这个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大家都纷纷表示赞同。可老王还是有些不甘心。邵雪城和徐聪两个人站到他两边,一人架着一边胳膊。我阴测测地说:“老王你可想清楚了,现在咱们还是民主,别逼我们搞民主集中制,到时候组织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连投票机会都没有。”
老王思考了一下,说你们得答应我两个条件,要不然,就先把我杀了得了。我问他是什么条件,老王说你们拿书,得走正规的借书流程,从我这借走,再烧,我打开书库让你们随便烧,和你们从我这借书走再烧,性质不一样。”
他这个要求引起一阵哄笑。看他是一脸正气,原来也懂得变通之道。我问他第二个条件是什么,老王的脸色变得特别严肃:“永远,永远不要打开地下二层最深处的那个书库。”
这图书馆里的藏书至少有二十多万本,足够烧很久的了。于是我很爽快地答应他的条件。
作通了老王的工作以后,我们开始了大迁移。目前我们火堆的位置太靠近前厅,温度会越来越冷,把书从库里搬出来也很费事,我们索性把火堆挪到再往里一点的地方,就在书库的门口。大概是解决了燃料这个大问题,大家的动作都很麻利,很快就把所有的御寒衣物和火堆挪了过去。祝佳音走在最后,还在摆弄他那架收音机,跟着杂音自言自语。
老王站在书库门口,煞有其事地接过我的借书卡,然后问:“你们要借什么书?”
我一愣。这个问题问的有水平,之前我光想着拿书,却没想过该拿什么书。按说什么书根本不重要,只要纸张够多够厚就行,可现在有了书籍审查委员会,就必须充分考虑,选择那些大家都认为可以烧的书,这就要慎重了。
“要不咱们先烧毛泽东选集吧。”徐茄提议。可这个意见立刻遭到了田骁的反对。田骁说:“毛主席是咱们人民的大救星,你烧他的著作,是什么居心?”徐茄回答:“那个卷数够多,纸质也好。”田骁冷哼道:“我看你就是个右派,是个精英,说不定还住在西城!”徐茄毫不客气地反骂道:“死五角!”田骁一挺胸膛:“老子就是自带干粮的五……”
话音未落,好几道饥饿的视线汇聚到他身上,田骁连忙解释:“这是个比喻,比喻,不是说我真带着干粮,我身上就两块口香糖外加天福居的肘子,不是早捐出来么?”
“还是让我用塔罗算算看吧。”另外一个女孩子小影说,也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就把手里的一把牌摊开在地上,飞快地把小手又缩回袖管,一脸肃穆。这里唯一的一个基督徒李超看了看她手里的牌,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小声嘀咕道:“哼,封建迷信。”
小影闭目凝神,很快从牌阵里抽出一张,亮出来,是一张正位的魔术师。
“好,烧刘谦!”徐聪大叫。
“白痴,刘谦才出过几本书?根本不够烧。“小影一脸不屑,“这张牌面的意思是思辩,显然是要烧个哲学家。”
“我推荐福柯,从来没看懂过。”徐聪又大叫道。
“黑格尔!”
“太薄了!还是萨特吧!”
“别傻逼了,萨特的书也不厚!索性把商务印书馆那套“世界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都烧了吧,我记得橘红色封面那一系的都是哲学类!”
“面对这么多大师,你竟然一点都不手软?你这个人类的罪人!”
“呸!老子都快冻死了,还管那么多!”
“那你怎么不从南怀瑾开始烧起啊。光惦记着烧西方的,愚昧!”
“总比崇洋媚外强!我是中国人,当然要把中华文明留到最后。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你个小汉奸,只要老子在这,除了于丹,东方哲学的书你一本都别想烧!”
“打倒学阀!”
“哎?书库里没这本书啊?”
“我这是口号!”
屋子里吵成了一片,我可从来没想过,平时这些家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跟一群山贼似的,居然心中也都偷偷藏着一片学术王国。这时候邵雪城凑到我身旁:“老马,这么下去不行,吗的这帮小知识分子唧唧歪歪的,兔崽子们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不能让他们拿主意。”我点点头,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如果让他们自己挑选,势必会因为理念不同而争吵。而今之计,只有把选择权交给上帝或者概率论。
我示意他们安静,然后开口道:“我看我们不要自己找书了,随机抽,抽到哪本,大家再投票决定烧不烧。” 我提醒他们,这是一件关乎大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要理性地去烧,不要掺杂太多个人情感。此时室内的温度又下降了一点,火堆也开始萎缩。大家都认识到,不能因为这种可笑的事被活活冻死,都纷纷闭上了嘴。我看到旁边有一架小车,上面摆满了刚刚归还但还没放回书库的书,杂乱无章。于是我从中随手抽出一本,亮给大家看。
“余秋雨的书,烧不烧?”‘
“烧了吧”、“烧!”、“应该易燃吧?”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这次意见倒是相当统一,只有一个反对者。这个反对者是个瘦瘦弱弱的年轻人,脖子非常细,脑袋却很大,比脑袋还大的是他的名字,叫龙傲天。龙傲天
是我们的学弟,比超级女声还娘炮。他怯怯地举起手来:“一定要烧掉吗?”我很喜欢余大师的,参加新概念作文的时候,都是模仿他的呢。”
徐茄安慰他道:“现在闹出这么大的灾,大师一定会痛心疾首,他一痛心疾首,就一定会写出精彩的文化苦旅来,不差这一本。再说了……”他手腕一翻,亮出封皮:“这本名字也不大吉利,早点烧了也好。”我们凑过去一看,《霜冷长河》,都点头说快烧了吧。
于是我找老王办完借书手续,把这本书投入火堆,很快页面卷曲,被烧成灰。祝佳音说:“烧的好啊!带什么冷啊霜啊雪啊城啊的,一听就不好,这些带不吉利字眼的玩意,都该烧!”邵雪城狠狠瞪了他一眼,从小车上又捧起一整套。
“盗墓笔记,这个烧不烧?”
“八我还没看呢。”我说。
“那前七卷呢?先扔火里?”
“留着吧,八出来的太晚,我前头都忘的差不多了,有时间重新看一遍。”我把那一套放回去,去找其他书。这时徐茄走到我的身旁,轻声说道:“其实我可以教你一个选择的诀窍。”
“哦?”
“凡是腰封上宣称全球销量仅次于圣经的,都可以搬出来烧掉,不会错的。”
我脑子里灵光一现,这个建议真是太好了。我连忙跳上台子——因为桌子已经全部被烧光了——对所有人说:“我有个主意,咱们先把成功学那一个分类的书都烧了吧,它们足够厚,而且数量足够多,有异议吗?”
这次提议迅速获得了委员会的一致通过,就连老王都投了赞成票。于是我们挑出了所有的成功学,从卡耐基到写给加西亚的信,统统扔到火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成功学的书烧起来格外旺盛,把每一个人的心里都烤得暖洋洋的。
“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我欣慰地看这每个人的笑颜,心里盘算着,接下来是烧生活保健类的,还是烧星座占卜。烧前者可能会惹恼郑大姐,她是各种养生之道的拥趸,试过生吞泥鳅,也喝过绿豆;烧后者可能会让小影为难。两类书从厚度和纸张上来说,燃烧质量不分轩轾,很难抉择。
我还在犹豫,忽然看到祝佳音蜷缩在角落里,没有跟大家一起烤火,自顾摆弄着收音机。他忽然俯身把耳朵贴在喇叭旁,几秒以后,他的眼睛陡然瞪大,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只触电的蟾蜍。
《末日焚书》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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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焚书(二)
“你又听见什么了?”我问祝佳音,语气里带着点讽刺。他这几天已经从那些杂音里“分析”出了外星人入侵、地底人复仇、希腊为赖账发动核战争、新浪微博去掉“测试”字眼等十几个可能导致气温骤降的原因,一个比一个不靠谱儿。
祝佳音这次倒没有长篇大论地分析,他紧张地把收音机递给我:“你自己听!”我把耳朵贴过去。这是一台短波收音机,理论上应该能收到大洋彼岸的声音。最近几天来,它一个台都收不到,我们推测也许美国和欧洲也已经毁灭了。可是,现在我从收音机里居然听到了一个可识别的人声,这让我又惊又喜。
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发音很僵硬,字与字之间没有连读,更没有抑扬顿挫和感情色彩,应该是电脑合成的。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国家正在面临一场会持续很久的灾难,中央已经着手研究对策,请公民在三个代表先进思想的指导下,迅速开展自救互救工作。”
我心里一松,无论如何,国家并没有忘记我们。可是祝佳音却哭丧着脸,一脸惶惑。我问他怎么了,祝佳音告诉我,作为国家灾害预警系统的一部分,政府在各大城市的人防工事都设置了末日广播站。一旦出现毁灭性战争或灾害,这些广播站就会自动启动,开始全波段播放事先录制好的信息。
“可如果末日电台启动,国家肯定会有相关预案呀。”我反驳道。
祝佳音乜了我一眼:“三个代表是哪年的事儿了?上一届!如果是这一届,用的词儿会是多难兴邦。”我登时如醍醐灌顶,暗自靠了一声。连末日广播都过期了,也就是说,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解救我们了。下一批进入图书馆的人,很可能要等几百年以后的考古学家。
我赶紧把音量关小。这种消息让大家知道可不得了。我对祝佳音说:“这件事,不许跟任何人说。”后来我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随便你说吧。”反正没人信他。祝佳音点点头,低下头继续执著地调着波段。
我坐回到火堆旁,火堆旁的大家正在欢乐地把各种成功学撕成一页一页,丢进火里,很有点高考结束焚烧试卷和教科书的意境,没人注意到我们两个刚才的交谈,只有李超狐疑地瞥了我一眼,划了个有威胁的十字。徐聪拿着一本书走过来“正找你呢,乔布斯传算成功学吗?”
“算吧。”我迟疑了一下。
“不算,这算什么成功学!这是大毒草。”田骁一口否定。刘月一听不乐意了:“都世界末日了,还搞什么文革遗风。我认为这就是成功学,乔布斯的成功,是不可否认的。”田骁脖子一梗:“我是安卓用户。”
话说到了这份上,就不是道理之辩,而是立场之争了。于是我及时叫停了讨论,直接付诸表决。结果6票对6票。刘月数了数人头,大为惊讶:“我记得这里用iPhone的人应该有7个,谁投了反对票?”小影慢慢把手举起来,刘月问她为什么,她撇了撇嘴,眼神里浮现出浓浓的恨意,却没说明原因。
赞成和反对各占了一半,我们把目光都集中在唯一一个没举手的李超身上。他正津津有味地翻阅着乔布斯传。“李超,投票了。”我催促他。他的这一票,将有很深远的历史意义。如果乔布斯传以成功学的名义被烧,那么几乎全部的历史名人传记——除了梵高——都可以不经审查而充做燃料,那将会是很大一笔资源。
李超又翻了几页,看我们实在催得紧了,只得举手道:“愿乔布斯的肉体安于平静,愿他的灵魂进入主的殿堂。主内弟兄的著作,应该留存……”
“别傻逼了,乔布斯是佛教徒。”邵雪城插嘴。李超脸色一变,赶紧改口:“异端!应该烧毁!”
七比六,于是决议就这么定了。我们搬出了十来本乔布斯传,这是本畅销书,存量不小。小影还在这摞书顶上加了几本ios软件开发的教材。按照她的说法,这些教材早早灭绝的好,以免让新世纪的人类知道旧社会还有iTunes这种惨无人道的东西。我们大概猜到她投反对票的原因了。
以此为开端,我们陆陆续续又拿出了巴菲特传、本拉登传、李嘉诚传、杨澜访谈录之类的书籍,身上披着毛毯和窗帘,一边齐声高喊着'“以成功学的名义”,一边把这些书投入火中。一个一个成功人士陆续化为飞灰,如果有历史学家在场的话,我们会告诉他,这次焚书,还是要怪基督徒。
成功学真不愧是最畅销的书籍类别之一,这一类书足足维持了两天的温暖,我们都很感激作者们的不懈努力。第二批燃料是与之类似的职场管理类书籍,尤其是《没有任何借口》这一本,先被撕的粉碎然后再焚烧,成为燃烧最为充分的一本书。对于《杜拉拉升职记》的分类,有人认为属于职场教材,有人认为属于职场小说,徐茄说,无论是小说类还是职场成功学,反正都会是头几批被烧的,早烧晚烧差别不大。
可是在选择第三批图书的时候,书籍审查委员会却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按照我的想法,下一批要烧的,是生活保健类的书。这些书大多是铜版纸装帧,耐烧。这个意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可是郑大姐却不干了,她觉得这是针对她的侮辱:
“你们年轻人不爱惜自己身体,到老了可是会后悔的。现在咱们被困在这儿,更得注意健康不是?这些保健法都是纯天然的,古人留下的,师法自然,返璞归真,最适合现在的境况了。万一烧没了,你们再想保健,可就没指导了哟,要对自然和自然疗法敬畏之心!”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注意什么健康啊,您这话说的太偏颇……”龙傲天不服气地反驳。郑大姐跳起来指着他额头:'“看你年纪轻轻,怎么说话呢?刚才大姐我看你瘦,可怜你,多分了你一块巧克力,怎么这会儿就忘恩负义啦?”龙傲天特委屈:“我没有,可一码事归一码事,不能我吃了您的巧克力,就不管对错了。”郑大姐一听大怒,连珠炮似地骂讲过去,把小男孩骂的把头低垂,一声不敢吭。
郑大姐自己骂的不过瘾,又把老王拽进来:“老王你是过来人,神农尝百草、华佗设计五禽戏的时候,你也在场吧?你说我说的对吧?”老王唯唯诺诺,不置可否,眼光却瞟着窗外。
我一看要打起来,赶紧说咱们表决吧,看大家的意思。大概是刚才郑大姐的表现太过分,这次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赞同烧生活保健。这是民主决议,于是我们不顾郑大姐的大叫大嚷,派遣了邵雪城、龙傲天、田骁和徐聪,外加我一共五条壮汉,组成了搬运队,进入书库去搬运相关类别的书刊。老王站在书库前,按照规定准备借书卡,其他人则围着火堆,不断添加燃料,确保它不会熄灭,
这个图书馆的结构很简单,一进门是前台,然后是阅览室,两侧是办公室,阅览室的尽头就是书库,由一条长柜台分隔。长柜台已经被我们拆散烧了,所以书库可以长驱直入。书库很大,无数的书架有次序地排列着,好似一座深邃的森林。即使是如此的低温环境,我仍能闻到淡淡的书香。我忽然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进入图书馆的朝圣心情,那时候可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走进书库,像从鸡笼子里拎鸡一样挑选书籍,把它们一一烧成灰。
书库已经被搬空了一小部分,我们走进去以后,确认了保健类书籍的摆放区域,然后分头行动。每人每次运走十五本书,堆放到书库门口。等老王把借书卡一一填妥,这些注定不会归还的书就可以化为火焰获得新生了。
我沿着书架一路浏览过去,几乎不需要仔细挑选,只要看到类似“健康密码”、“人体使用”、“你不知道的”、'“水知道答案”、“秘法”、“智慧”之类的关键词,尽管拿下来就是,不会错。很快我凑够了十五本,把它们摞在一起,往外抱去。这时我无意中看到,邵雪城站在两个书架之间,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我问他在干嘛。他指了指书库的右侧角落,那里有一个铁门,看起来很厚实,上头还挂着一把电子锁。
“那里就是老王说的地下书库,绝对不允许进入的地方。”邵雪城微微一笑,“我有个强迫症,越是禁止的东西,就越要碰一下不可,尤其是还加了锁,简直就是挑衅。”
“算了吧,老王会跟你拼命的。”我耸耸肩。邵雪城问:“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摇摇头,在这种鬼地方,所有的好奇心都已经被寒冷消磨殆尽,我可没心情去打听八卦。邵雪城咧开嘴,用手做成手枪的样子,对着那门开了一枪,还吹了吹枪口的硝烟。
这家伙自称是个退伍军人,举止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但到底什么来历,谁也不知道。大家都有点怕他,尽量保持着距离。他也不介意,只偶尔跟祝佳音和我说几句话,别人很少理睬。很像是一头草原上的孤狼。
我正想劝他一句,忽然在旁边传来一阵争吵声。我赶紧跑过去,发现是徐聪和田骁顶上牛了,脚下散落了一堆的书,龙傲天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我问他们怎么回事,龙啸天告诉我,起因是徐聪拿了一本《发现黄帝内经》,嘀咕了一句中医的书都该烧,田骁却说烧柯云路的书我没意见,但你说中医的书都该烧这话我不爱听。两个人一句顶着一句,就在书库里吵了起来,车轱辘话说个没完。我一看不好,这话题网上说了多少年都没个结果,如今被困在图书馆里,居然还在演加时赛。我赶紧过去打圆场,没说两句,徐聪和田骁更来劲了,开始互相对骂。我听得心烦,一把拽开他们两个,大喝一句:“地球人都快死完了,你们还吵个P!专心干活!”
“道不同,不相为谋!”徐聪瞪大了眼睛,把手里的书摔在地上。田骁也气势汹汹地表示我爱卤煮我更爱真理。听他们俩这意思,即使吵到宇宙毁灭,也要分出个是非曲直。我心里后悔不迭,我怎么就忘了,一扯到生活保健,一定会陷入中医存废争执。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去烧命理占卜类的呢。
恰巧邵雪城走过来,他们俩拽着他要他表态,没料到他二话不说,一人给了一拳,直接打倒在地,眼眶登时瘀黑一片。他们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被邵雪城一脚踢到嘴上,嘴唇全麻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老马,你这样是不行的。这种吵架没有结果,直接拉黑就对了。”邵雪城摇摇头,对我的软弱反应很是失望。我说这太暴力了,有悖于民主精神。邵雪城却用手势在脖子上一横,未置一词,俯身抓起十几本书,离开了书库。
书库外的人都在等着我们搬书出来,一看我们面色都不善,脸上还带着伤,都颇为惊讶。我一拍巴掌:“生活保健类的先不烧了,留着,咱们表决一下,先烧命理占卜类。”
“好!这一类书我早就想烧了,那些星座什么的,都是骗人的!人的命运怎么会被几百万光年外的星星所决定!”徐聪激动地嚷道。小影立刻应和:
“那是当然了,真正指引命运的,唯有经过千年考验的大阿尔克那!”
“喂,塔罗也是扯淡好么?埃及佬的东西也能信吗?他们连自己的灭亡都算不出来!能窥探命数玄妙的,只有周易啊。”
“周易也没算出周朝的灭亡吧?”
“没文化,周文王早算出周朝有八百年气运,准的不得了。”
“你看,只能算出八百年,太粗糙。如果他用塔罗推演,正位战车、逆位的塔和正位恋人,三张牌就能精确到烽火戏诸侯。”
看着小影和徐聪吵成一团,刘月耸耸肩,无奈地对徐茄说:“天蝎座和射手座吵架,就是这样了。”徐茄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嗯,估计两个都是A型血,容易迷信,还特别顽固。”
我的本意是搁置争议,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来。谁知道这次书籍审查委员会的分歧更严重。这十三个人里,有信塔罗的,有信周易的,有信血型的,有信星座的,还有什么都信的,真正什么算命都不信的,反倒只有基督徒李超一个。
以小影和徐聪为引子,所有人都狂热地吵起来,因成功学建立起来的默契荡然无存。信血型的说信周易的是迷信;信周易的骂信星座的数典忘祖;信星座的说玩塔罗的是恶魔崇拜,玩塔罗的反说信血型的是统计学魔术。吵来吵去,没有一本书可以得到半数以上的烧毁支持。
我一看火堆都快熄灭了,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站出来要不咱们这么办吧,做个实验,哪个算命算的准,就不烧哪一类。大家争吵了一番,都没有更好的建议,只好答应,都问我该怎么办。
我说这个简单,咱们做个科学实验。几个算命系统各从书库里找出一本去年出版的代表作,看他们对今年有什么预测。现在的处境大家都知道,哪家说的准,就留下来。
小影为难道:“这可不太公平。塔罗不是算命,而是告诉你一种人生态度,展示命运的多重可能,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刘月也说:“每个人星座都不同,还要考虑上升星座啦、与太阳的角度啦,这么笼统的预测,违背了星相学的初衷。”
“血型不是算命,是人类性格的科学分类。”徐茄面不改色地说,而徐聪干脆闭起眼睛:“天机岂可泄露,要折阳寿的。”
说一千道一万,谁都不愿意接受检验。我一看他们都缩了,反而有些棘手。这时候邵雪城踱着步子过来,轻松地说:“要不我给你们个建议?”
大家都好奇地望着他。
“我把你们一个个都撵到外头去,然后你们可以用喜欢的算命方式给自己卜一卦,算出能逃过一劫的,就是不准,活该冻死;算出自己在劫难逃的,才算你是神机妙算。”
他说完以后,随手抄起一本黄历,翻了翻:“嘿嘿,今日宜出行,你们谁第一个?”大部分人顿觉遍体生寒,立刻安静下去,没人再反对烧书。
在邵雪城的威胁下,命理占卜类的书被全部搬运到火堆旁,每一套算命系统的书,由支持者亲自烧毁。就连我,也分到了一本《乐嘉性格色彩》,眼看着各色人性化为灰色。郑大姐拿起一本《龙穴砂水全书》,有点犹豫,说风水总不算迷信吧,很多洋人也信的。邵雪城冷冷道:“烧!要不我就亲自给你挑选一个吉穴。”郑大姐把书一摔,突然发飙了,她冲着我大吼道:“刚才说要烧保健书,我说不让,你们偏要烧;现在又要烧风水,凭什么全要听你们的!你们凭什么指手画脚,作威作福!你们都是上帝吗?就算是上帝,也不一定什么都知道把?”
她说完这一大通,一屁股坐在一个大家乐福购物袋上。这袋子里装满了自动售货机和她自带的零食,与她日夜不离开。谁想吃,就得拿东西跟她换。至今她已经换了好几部手机、笔记本和戒指,还收了一部诺基亚用来撬桃罐头。
“我告诉你们,从现在开始,小卖部没有了!你们别想从我这换到一点吃的!”郑大姐气势汹汹地挥着手臂,活像宣布对伊朗禁运的奥巴马。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赶紧说郑大姐你别生气,咱们有话好商量,可是她根本不理睬,把脸扭去一边。这时候邵雪城拍了拍我的肩膀:“老马,我跟你说件事。”
“啊?”
“你太软弱了,根本没资格当领导人,你就是一个到处去劝架调停的和事佬、裱糊匠。眼下这个情况,不需要你,需要的是我。”
“这个团队需要合作和信任,而不是恐惧。”我冷静地回答。
“只要有恐惧了,剩下的实现起来很简单。”邵雪城按在我肩上的手忽然用力,我顿觉一股巨力压下来,哎呀一声惨叫,生生被他按倒在地。邵雪城转过头去,面向大家:“老马同志因为健康原因,不能继续领导大家了。他推荐了我。我想问问大家,还需要不用需要我拒绝三次?”
大家看看躺倒在地的我,纷纷摇摇头。
“很好,非常时期,一切程序从简。你们放心,我会给大家带来安全,只要你们绝对服从。”邵雪城围着火堆踱了几步,把徐聪叫起来,耳语几句,徐聪连忙跑去书库。老王正要拦住他说手续还没办呢,就被邵雪城抓住了胳膊。
“老王同志,我马上要宣布第一条命令,那就是你不得以任何方式阻挠、干扰我们从书库取书的过程。那些繁文缛节在这个时期是不明智的。”
“那怎么成,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老王想反抗,但是邵雪城只用一只手就制住了他:“新换届,新气象,希望多理解。”
很快徐聪从书库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几本书。邵雪城接过书,走到郑大姐面前:“郑大姐,这几本书送给你。”郑大姐有些糊涂,接过书一看,原来是一本《胡雪岩传》、一本《沈万三传奇》、一本《拿破仑时代的威尼斯》。她不明白什么意思,邵雪城道:“建议你晚上有空,好好读一下,很有教育意义。它讲的是,无论一个商人多么牛逼哄哄,只要他缺少武力支持,早晚会傻逼。”
说完这句,邵雪城伸出手来,把郑大姐抓起来,丢到地板上去,然后拎起那个购物袋,大声道:“我的第二条命令,郑大姐的全部食物充公,大家每天按配额分配。”郑大姐愣了愣,突然就地一滚,我以为她要现出原形变成一头狮子或者白象,结果她只是嚎啕大哭。邵雪城飞起一脚,正中腰眼,郑大姐吓得立刻不敢哭了,抹着眼泪揉着腰坐回到火堆旁。
邵雪城微微一笑,环顾四周:“接下来,我要宣布第三条命令。”
大家都屏住呼吸,等着听他的第三把火。
“现在温度与日俱降,这里很快就没法呆人了。所以我宣布,火堆将被转移到这里的地下二层书库,我们现在就走。”
《末日焚书》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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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焚书(三)
听到邵雪城要求进入地下二层书库,老王异常惊恐,坚决反对,“我跟你们说过了,地下二层的书库是禁区,绝对不可以进入!”
他越是反对,大家对地下二层书库越有兴趣,尤其是祝佳音,他第一次把注意力从收音机转移到外部世界,满怀期待地盯着老王。在这种阴谋论者眼里,带着秘密的老王比黑长直的妞儿还要性感。我敢打赌,现在祝佳音的脑子里,至少已经转过三到四种理论,他就算说九个常委在底下开会,我都丝毫不奇怪。
刘月问郑大姐知道不知道地下二层是什么,郑大姐蜷缩在自己的斗篷里,还没从被镇压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刘月问了好几遍,她才惊慌地摇了摇头,表示完全不知道:“我只是个普通图书管理员,平时只在一层呆着,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言外之意,大家都听得懂。邵雪城皱着眉头,走到老王跟前。我们都以为邵他会直接把老王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可是他只是拿起几本书,慢条斯理地扔进火堆,眼睛盯着老王道:“我其实也不想强人所难,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下面是什么,我们也可以不进去。”老王想了半天,才开口说道:“这座图书馆的通风系统已经不运转了,地下二层的书库是个封闭空间,把火堆挪下去,是自寻死路,咱们都会中毒死了。”
邵雪城有些失望:“我问你的是下面有什么,不是问你为什么不能下去。”老王激动地摆动双手:“地下书库还能有什么,当然放的是书啊,都是些善本孤本,必须妥善保存。我怕你们把那些东西也给烧了。”
“如果只是书,你不会这么紧张。”
邵雪城说到这里,缓缓转过脸来,对我们所有人道:“大家不想去看看么?那里也许存放着食物、也许更温暖、更舒适,说不定还有能向外界联络的无线电台。我们既可以求援,也可以去救到别人;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这个地下书库必然是神的启示。”
他一口气把马斯洛金字塔的几个层次全都概括了,大家的士气被鼓动起来,纷纷请战。
我对图书馆地下二层存放食物或者无线电台这种事抱有疑问,但不想在这时候打搅别人的兴致——说实话,我自己也挺好奇的。现在我们这个小团队已经陷入困局,如果没什么新的变化,早晚坐以待毙,不如去看个究竟。就算里头是个大炸弹把我们都炸死了,也不会现在的局面更糟糕,哪怕它通往地狱的火湖,至少还比较暖和不是?
我们每一个人——除了老王——都被发了一粒M&M巧克力豆,稍微补充了一下热量。然后老王留下看守火堆,郑大姐看守老王,龙傲天看守郑大姐,其他人跟在邵雪城后面,朝着书库走去。此时正是黑夜,图书馆里没有灯,我们就地取材,制作了一些火把。
火把的制作是一件很有技术性的活。一般的书开本太小,又是胶装,不容易卷起来,手感远不如杂志。而杂志的挑选,也不是随意为之。《男人帮》和《米娜》就厚度而言很合适,可这类时尚杂志几乎每一页都UV亮油,铜版纸型也多在90克以上,不太好烧。我们经过比较,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些有良心的老牌杂志:《读者》、《青年文摘》和《知音》。这些杂志开本与页数的比例适中,恰好可以卷成一个纸筒,握在手里非常舒适。单就一本来看,有点薄,但因为历史悠久,它们累计了大量期数,而且每年还有合订本,可以有效地弥补这个缺陷。
我们高高擎起火把,跟随在邵雪城身后,这些杂志就像是从前一样,居高临下,为我们照亮了前进的道路。我还特意撕下每一期杂志登笑话的那一页,作为它们曾经存在的证明。我们一路来到了书库的尽头,那个神秘的铁门依然紧闭,电子锁上的小红灯警惕地闪耀着,有如一只穴居野兽的独眼。
“这个铁门后面,就是通往地下二层书库的路,我们终于要把它打开了。”邵雪城瘦肖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神色,在十几把火把的映照下,好似一个古希腊英雄。“此时此刻,你们想到什么没有?”他问。
“潘多拉。”我老老实实回答。
“浦岛太郎。”
“蓝胡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邵雪城怒吼道:“你们他妈能不能想点吉利的?”大家想了一圈,好像无论哪里的民间故事,手欠者还真没有什么好结局,于是都沉默下来。邵雪城一指田骁:“你,去把它打开。”
田骁最喜欢做这种事情,一马当前走到铁门前,却愣在那里。这铁门很奇怪,没有门把手,甚至没有任何凸起,想拽都没地方拽。“难道是用推的?”田骁把手掌贴到门上,用力推了一下,纹丝不动。他用脚踢了踢,还是没反应,只好把注意力放到电子锁上。
那个电子锁是贴在门上的一个方形区域,比别处的颜色略深一些,这个区域里除了红色的指示灯,没有按键,没有开关。田骁研究了半天,不得其法,只得告诉邵雪城说没辙。邵雪城亲身上阵,狠狠踹了两脚,力道奇大,可铁门还是岿然不动。
“还得把老王弄来,他肯定知道怎么开。”
邵雪城派了徐聪和王大鹏去找。王大鹏是邵雪城带来的人,沉默寡言,几乎没听他说过话,也没什么存在感。邵雪城要是不提,我都几乎忘了有这么个人。
他们两个离开以后,剩下的人围着铁门坐了下来,以减少热量的消耗。邵雪城指示说,在这个门前搞一个小火堆,我问他打算烧哪一类的书。邵雪城说你们之前烧书烧的太文学青年了,不足取。他搞了一个新的分类方法:“最近几年就没几本好书,我看也别分类了,就参照出版日期,先烧近的,再烧远的,肯定错不了。”
我对这个武断的分类法有些不满,可是也无法出言阻止。于是其他人举着火把走到各处书架前,摘下一本本书籍。好像波河庄园里的古罗马农民们一样,按照年份从果树下摘下鲜美多汁的果实,然后献祭给火神伏尔甘。
按照邵雪城提出的新方法,我们在短时间内搜集到了一大批崭新的图书,这都是近两年的出版物,什么类型的都有,封面无一例外都花里胡哨张扬无比。它们都很容易燃烧,但有一个特别讨厌的特点——腰封。腰封不光影响美感和触感,而且烧起来特别呛。我们必须像摘菜一样把所有书的腰封扯下来,然后再投入火堆。
做完这些工作,我累的不行了,胃里空空如也,火烧火燎,于是随便找了个地方躺下,把火炬插在书架上,掏出几页纸来细细阅读。这些纸都是刚才一路烧杂志的时候我有意撕下来的,是每一期刊登笑话的那一页。杂志全烧光了都不可惜,但这几页还值得留下来偶尔看看,也许会暂时忘掉饥饿。这时候,旁边有一个人接近了我,我转头一看,发现是刘月。刘月身上披着一片厚厚的窗帘,有点像是浴袍。她眼神灼灼地望着我,悄声开口道:“老马,要货么?”我一愣,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刘月冲我妩媚一笑,双手攀到窗帘浴袍之间,缓缓解开。我以为会有什么香艳的事情发生,结果我看到,在窗帘两边的里侧居然挂着十来本书,全是烹饪美食类的,中西日韩东南亚风的都有,全彩大图。
“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我惊讶地问道。现在食物储备见底,大家只能得到极其有限的补充,为了防止军心动摇,邵雪城已经下令把所有关于美食与烹饪的书都搬出来烧毁了,
“是我私藏的,怎么样,要不要来一本?”刘月眨了眨眼睛,充满了诱惑。
“对不起,我不要。”我把浴火强行压抑下去,在眼下这个时期,烹饪书与毒品无异,它或许会缓解你一时的饥渴,但很快就必须承受更大的痛苦,这是饮鸩止渴。我的自制力很差,没有信心在拿到美食书后能戒掉。
“怕什么,大家不都在看吗?如果我们注定要死在这里,只要轻轻一眼,就可以获得暂时的幸福。在死前上一次天堂难道是很贪婪的事吗?”刘月抿起嘴来,袖手一指,我看到隔着一个书架,徐茄拿着一本《美食地图》,他把鼻子顶在彩图上,疯狂地喘息着,浑身颤抖。突然,他放下书,瘫在地上揉了揉肚子,又艰难地爬起来,翻开下一页,重复刚才的举动。
在黑暗中,这样的喘息声此起彼伏,至少有三到四个人已经从刘月这里拿到了货,说明这个小小的地下交易市场运转的很顺利。看来邵雪城下令销毁美食书是对的,它会像瘟疫一样把这个团队的精神彻底摧毁。
“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问道。我实在想不出我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刘月把嘴凑到我的耳边:“我希望得到的,是你的支持。”
“支持?”
“是的,我们不喜欢邵雪城,可以说讨厌极了。如果老马你能支持我的话,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人手来搞掉他……”
“算了,我没兴趣。再说了,我也打不过。”我拒绝了她,我对邵雪城取代自己一点都不反感,甚至松了一口气。领导一个团队的责任太沉重了,我的性格太软弱,确实不适合。
“两本?其中一本还是赵珩的《老饕漫笔》。”刘月开出了更高的价格,可我还是不为所动。刘月一咬牙:“如果加上我呢?”我苦笑道:“就算我有那心,也没那力气。”刘月把窗帘重新裹在身上,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一声断喝从远处传来,原来是田骁。刘月一看见他,转身就跑,可她哪跑得一个壮年男子,几步就被他扯掉了窗帘,那十几本书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田骁一看全是美食类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他一脚踏在书上,把刘月从地上揪起来:“你这是犯罪!”
刘月不甘心地抬起下巴:“你又没吃的给我,我自己画饼充饥,怎么就算犯罪了?”
田骁没理她,把她一路拽到铁门前,我也赶紧跟了过去。邵雪城盘腿坐在铁门的正对面,双眼紧紧盯着小门。田骁把刘月的事情说了一遍,邵雪城眉头一皱:“我不是说过吗?别碰那些东西,它们会摧垮你的意志。”
刘月哈哈笑了起来:“反正大家都活不久,意志垮不垮的,又有什么关系。”邵雪城不动声色:“等到地下书库打开,我们就会有活路。”刘月嗤笑一声:“我劝你别打开,不打开,大家还有点希望。如果打开以后什么都没有,到时候你就完蛋了。”
这句话相当犀利。邵雪城现在的权威,是建筑在带领大家打开地下二层书库获得大量食物或者温暖的承诺之上,如果这个承诺失灵,他的合法性也就不存在了。暴力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但解决不了资源短缺。美食书籍毒品的流通,就是一个典型的征兆,什么时候食物短缺到了民不畏死的地步,也就到了崩溃的终点。
邵雪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没做任何表示,让田骁把刘月放开,然后召集了所有人,开展了清查工作。结果发现除了刘月、徐茄以外,还有小影和李超沾染了毒品。小影吸的毒是高木直子的《一个人的美食之旅》,而李超吸的是《圣经中的食物》,这本我看过,主要讲得是圣经中被神视为洁净的食物,与其说是美食介绍,倒不如说是从食物角度说神恩——看来这是刘月为虔诚的基督徒专门准备的。
所有的美食书籍都被收缴上来,让火堆燃烧的更加旺盛。小影哭闹着扑向火堆,叫嚷着让我再看一眼!只看一眼!和果子还差一页没吸到!当她发现无力阻止书籍变成灰烬时,开始猛烈吸气,仿佛美食书被烧掉后可以变成美食烟雾。她被呛的连连咳嗽,涕泪交加,需要好几个人才能按住。
邵雪城双手抱臂,深沉而忧郁地望着跳动的火焰,像是站在虎门思考清帝国命运的林则徐。他叫其他人都离开,只把我留下。邵雪城把身体靠在书架上,有些疲惫地说道:“你和祝佳音关于末日广播的对话,我都知道了。”
“哦。”我一点都不惊奇,祝佳音肯定会跟别人说。邵雪城道:“肯定不会有救援了,对吗?”
“对……咱们说不定是地球上最后一批幸存的人类。”
“那咱们这么折腾,你说有什么意义吗?”
“这要问你了。”我直视着他,“你这么执著于打开地下二层,到底是什么意图?是想给大家一个活下去的希望吗?”
“不是,如果是那样,跟吸毒岂不是没有区别?我跟你说,我是真想把它打开,一看究竟。”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你和我都知道,这是图书馆的地下二层,不是家乐福,也不是大商厦,里面放的只会是书,不可能是食物或者无线电什么的。”
邵雪城咧开嘴笑了:“老马,如果我说出真相,你会相信吗?”
“不妨说来听听。”
“我一接近那道门,就感觉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
邵雪城伸出手掌,若有所思。我还没回话,徐聪匆匆跑了回来,说郑大姐和龙傲天都被放翻在地,老王却不见了。我们都是一惊,邵雪城问到底怎么回事。徐聪说老王刚才突然发难,把武器打晕郑大姐和龙傲天,然后跑没影了。”
“用的什么武器?”
“大英百科全书,自然哲学卷。”
“这么残忍?”我和邵雪城都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厚,倒吸一口凉气,“人都没事吧?”
“都只是晕倒额而已,性命无碍。我和王大鹏安顿好他们以后,大鹏留在了火堆旁,我一个人先过来报信。至于老王跑哪里去,就不知道了。”
我们都陷入沉思。老王在这座图书馆里干了不知多少年,他如果想躲起来,我们是不可能找到的。可是,在这种大冷天,他一个老人家远离火堆,又能坚持多久呢?
我没想到,答案在两秒钟之内就知道了。一个黑影从徐聪身后一跃而起,手持一把长柄武器,口中高叫:“小李飞刀!”朝着邵雪城劈斩而来。邵雪城反应很快,闪身避过,下意识地举手去挡了一下,登时被划出了一道血红的伤口。
借着火光,我勉强看清楚了,袭击者正是老王,他手里的武器是一根从书架上拆下来的铁框,上头还冻着一长条锋利的冰条。此时的他,一改原来的老朽,双目精光毕露。
“我就知道你不简单。”
邵雪城扶住铁门,从容说道。老王一抖手里的冰枪:“我让你们不要焚书,你们不听;我让你们不要试图打开这道铁门,你们也不听。如今大错几乎铸成,你们只好给我死!”
“为什么不能烧?铁门后到底有什么?”邵雪城问。
老王没有回答,大吼一声,挺枪就刺。邵雪城双手飞快地从火堆里抓出两本燃烧到一半的书,架住老王的冰枪。两个人战了数个回合,老王的枪法固然神锐无匹,邵雪城的书法却也妙至毫巅,双手持书舞动,丝毫不落下风。
那两本书乃是《南渡北归》第一、二卷,厚重坚实,老王的冰枪刺过来,一枪刺不穿,反被书上的火焰烤融了几分。而且这书排版甚乱,注释字小,被邵雪城面朝对手掀开,逐页翻动,页字交错,一时间竟令老王有些目炫,手里慢了几分。
趁着这个机会,邵雪城把书往前一甩,同时身子疾退。等老王躲开书砸,他转瞬间就跳到两排书架之间,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老王根本不理睬我们,盯着邵雪城又冲了过去,才走几步,就见黑暗中飞来一本小书。老王轻轻一挑,那书就飞上天去。不料又是三本飞来,后面源源不断,好似一台以书本为弹药的机关枪在猛烈射击,挑不胜挑。
我从地上捡起一本,就着火光一看,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那两排书架上摆的,都是一口气看完XXX、十分钟明白XXX等历史普及类读物系列,书小而轻,且数量众多。邵雪城随手抓起,扔出个天女散花毫无难度。老王被他这么乱扔搞的手忙脚乱,好似一个挑滑车的高宠。
老王久攻不进,有些烦躁,这时飞书又至,老王习惯性地一挑,枪头却被书带偏了,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这次飞来的,却是刘墉作品系列。刘墉的书絮絮叨叨,每一本所说内容所差无几,重量也仿佛。老王习惯了小书重量,邵雪城突然换了刘墉扔过来,他一下子没调整过来。更关键的是,刘墉所著数量,不比那几个系列要少,邵雪城把它们掺杂起一起,忽而《一口气读完大唐史》,忽而《爱要一生的惊艳》,到了后来,又多了几本《今生不可不去一百个地方》之类的旅游书籍扔过来、这类书小而硬朗,少字多图,在半空可迷乱人眼。
等到老王好不容易欺近身来,邵雪城右足一顿,踩着星云大师的《迷悟之间》跳到半空。这一系列出了十数本,从勇气、般若、豁达、欢喜到应变、结缘、宽心,舍得,整整一套人生哲学摞在书架一旁,开本甚大,书面如佛法般宽厚平和,最易起跳落脚。邵雪城借着佛法之力高高跃起,先踢出一本《舍得》,整个人朝另外一排书架跳去。
老王急忙去追,他看到书架上恍惚放着《三体》系列,用枪将其拨到地面,算准高度,一脚踏上去。不料他脚尖刚一踏上,就觉有异,低头一看,发现垫在脚下的,不是三体123,还多了一本X。老王落脚时用的力气,本来算的好好,与123的厚度相合,多了一部X,力道登时有变,身子一个踉跄,跌落下去。这四本书都冠以三体之名,光线昏暗,老王一时不察,结果中了邵雪城的圈套,露出一个大破绽,不由得大声骂了一句:“这多事的宝树,续写个什么……”
话还未说完,邵雪城右手一抖,亮出了沃尔什的《与神对话》三卷本,挟风恃雷狠狠砸了过来。这书外壳坚硬,纸性颇重,又是三本联装,一下子砸到老王头部,若雷霆神怒,登时把他砸倒在地,冰枪扔在一旁。邵雪城料理了老王,这才轻轻落地,拍了拍手,长出一口气笑道:“若不是老子干过书评家,这次还真未必能赢。”
“你还干过那个?”我看他匪气那么重,有点不信。邵雪城撕了一块白布,把受伤的手掌裹起来,然后回答:“嗯,干了三个多月吧,后来她也挺烦的,我就跟她分手了。”
“喂……”
我正要问该怎么处理老王,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嘀嘀”的声音。我们齐齐转身去看,发现铁门电子锁的方形区域,沾了一片邵雪城手掌上割出来的鲜血,然后指示灯由红转绿,突然卡啦一声,铁门居然自己打开了一条缝隙。
我们面面相觑,都把视线投向邵雪城。邵雪城面露疑惑,慢慢走过去,轻轻一推,铁门朝里侧开启,露出一条漆黑的通道,没有灯光,但似乎有一段下行的台阶。
在台阶的旁边,还竖立着一块石碑,光面大理石,做得颇为考究,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红色大字:
逸夫楼。
《末日焚书》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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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焚书(四)
逸夫楼是一栋楼,是由著名的爱国者邵逸夫先生捐赠修成的大楼。
问题是,逸夫楼不只有一座——事实上,你永远说不清楚,到底全国有多少座逸夫楼,总之在你的一生里,无论在哪个城市居住,至少会碰到一到两座。它和解放大道、人民广场、维多利亚社区、普罗旺斯婚纱摄影一样,已经成为中国每一座城市的标配地标,无处不在。
所以,当刻着“逸夫楼”三个字的石碑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惊骇,而是温馨。在那一瞬间,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小学时代;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代;还有的人,想起了自己暗恋、初恋、失恋、移情别恋等诸多阶段的唏嘘往事,大家都浮现出追忆的怀旧神情。
“这个图书馆……也是逸夫楼?”我最先恢复清醒,开口问道,然后意识到,这问题问的有点蠢。老王被打晕在那里,无法回答;郑大姐还在火堆那边养伤。这时候,我身后一个人悉悉索索地从一堆书底下钻出来:“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看他手里拿着个收音机,就知道是祝佳音。祝佳音吸了吸鼻涕,:“这座图书馆是仿苏式建筑,已经有四十多年历史,不过在十五年前翻修过一次,是邵逸夫捐赠修建的,后来也以逸夫楼来命名。”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
祝佳音一昂下巴:“你以为首都的建筑是随便建的吗?西直门桥为什么那么复杂?为什么13号线要在北苑那么偏僻的地方设站?南城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发展不起来?中轴线为什么不准建高于太和殿的建筑?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有联系的!首都的一砖一瓦一树一胡同,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哪儿那么多废话!先进去再说!我们宣武人,可没西城人那么懦弱!”田骁一马当先,就要往里闯,却被邵雪城一把拽住。
“小心点,这里面虚实未知,要留神。”
邵雪城这话说的,颇有些熟门熟路的感觉。他意识到我们的疑惑眼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知道。”刚才是他的血沾在门上,电子锁才自动开启的。这没法不让人产生联想,这栋逸夫楼,和邵雪城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难道我们逃难到这个地方,并不是个巧合?
我看了一下四周,刘月、小影、徐茄、李超四个人吸食精神鸦片,神智不甚清醒。王大鹏、龙傲天和郑大姐在外头火堆旁,老王晕倒在地。目前还能活动的人,只有邵雪城、我、田骁、徐聪,外加一个神经兮兮的祝佳音,十停已经去了六停一五三八四,心中不免有些黯然。
“把他们扔在这里,会不会冻死啊?”徐聪有些不忍。邵雪城道:“给他们多烧些书,一时半会儿应该影响不大。”我们挑了些文学类的册子,尤其是一大批现代诗集。这类书留白多,油墨少,烧起来味道轻,而且不会有什么人心疼。我们把火堆弄的旺旺的,又把那几个人摆好取暖的姿势,这才来到入门处。
邵雪城在前,田骁、徐聪和祝佳音鱼贯而入,我则负责压阵。我们一行人过了那块石碑之后,前方是一条狭窄的向下甬道,空气微微带有腐朽味道,显然许久未曾通风了。借助《知音》火炬提供的光亮,我看到两侧砖壁上还贴着几张褪色的电影海报,无一例外都是邵氏出品,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年轻时英姿飒爽的刘家强。
令我们喜出望外的是,越往下走,温度居然越高。我们已经在寒冷中渡过了数日,饱受低温之苦的身体对温度变化异常敏感。现在的温度变化,至少证明地下二层书库是一个比上头温暖的地方,即使它里面什么都没有,也值了。
通道不长,但非常曲折,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转弯。我甚至产生了错觉,我们会不会就这样一直走到地球中心。祝佳音在我前头一路絮叨,我问他在说什么,他说他在根据坡度与步伐在计算深度。根据他的计算,我们现在已经深入地下大约二十米左右了,早已经超过普通地下二层的高度,即使是文艺地下二层,也到不了这么深。
“你觉得下面会是什么?”
第一次,我认真地请教祝佳音。祝佳音稍微放慢了脚步,与前方三个人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老马,自从灾害发生以后,我一直在思考,就算你们觉得我可笑,我也一直在思考,现在我已经有点明白了,拼图还没拼完,但轮廓已经有了。你这一次愿意听我说吗?”
我保持着沉默,跟随着他的步调朝下走去。一本《知音》已经快烧光了,我又换了一本《人之初》,不过这本上头沾着不少黄黄的痕迹,不太好烧。
“你想想看,港台在大陆做慈善事业的人很多,李嘉诚、霍英东、郭台铭,他们捐给大陆的钱,不比邵逸夫少,可为什么只有逸夫楼随处可见的?不,不是随处可见,简直就是无处不在。为什么只有邵逸夫有这样的影响力?是他喜好名望,还是别有深意?在每一座城市都建起至少一座以捐赠者名字命名的大楼,这在我国历史还从来没有过,国家为什么允许这么做?”
“也许国家在下很大一盘棋。”我反讽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在反讽。”
“不,这不是反讽!”祝佳音的身体微微停顿了一下,“你猜对了,国家确实在下很大一盘棋。”
“这是老生常谈啦……”
祝佳音伸出右手食指,在半空中摇摆了一下:“没错,大家一直在说,国家在下很大一盘棋,都说的舌头生了茧。可是所有人都搞错了重点。重点不在于国家如何下这盘棋,而在于国家到底在下的是什么棋?围棋?军棋?还是象棋?”
“呃…………”我倒真没从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你说是下什么棋?”
“原本我也不太清楚。但当我看到逸夫楼三个字的时候,所有的点和线都连上了,我一下子就醒悟了。国家在下的这一盘棋,是跳棋!”
“跳棋?”
“你仔细回想跳棋的规则,它与其他棋类完全不一样。其他棋的目的,是为了吃光对方的子,必要时还要牺牲自己的子,但跳棋不一样。跳棋不在于吃字,它的目的,是要把己方所有的子都顺利地移动到指定位置去,一个都不能少。比起其他棋类的无情,你不觉得跳棋才符合人类最可宝贵的精神吗?”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国家下的这盘……呃……跳棋,是为了让所有人都顺利度过灾难。”
“没错。”
“可这跟逸夫楼有什么关系。”
“其实答案一直就摆在那里,只不过你们都不去看。”祝佳音忽然高举起火把,照亮了墙壁上悬挂的一张照片。这是一栋和图书馆类似的五层小楼,正门写着斗大的三个字:逸夫楼。
“看这张照片,注意看楼身上标记的铭牌。”
我随着祝佳音的指点,看到在照片上得小楼一二层之间,挂着一个铜铭牌。我想起来了,每一栋逸夫楼,都会带着一个铭牌,上面会写明是邵逸夫先生捐赠。祝佳音让我再仔细看,我才发现,原来铭牌上的中文下方,还有一行英文。
“绝大多数中国人在看这个铭牌的时候,只会看中文,把英文忽略掉,答案摆在眼前而不自知。”祝佳音带着讽刺说道。我一脸惭愧地瞪大眼睛,努力去看,终于从照片上辨认出来,那是邵逸夫的英文名。
Run Run. Shaw
邵……邵跑跑?我的下巴差点没掉下去,这个细节从前可真没注意过。
祝佳音道:“Run是跑,而且重复了两次,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警示,这就好像是紧急逃生通道的标示一样,给大家暗示,一旦发生危险,就往这里跑。要不为什么每一座城市里,都有逸夫楼呢?”
“也就是说逸夫楼是一个紧急避难所?”我屏息宁气。
“这可不是一般的避难所。”祝佳音冷笑道:“Shaw RunRun只是一个表层的符号,它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暗示。逸夫楼三个字,你想到什么没有?”
“……不就是捐赠者的名字嘛。”
“把这三个字看成一个整体,飞快地念一遍。”
“逸夫楼逸夫楼逸夫楼逸夫楼E-Flow……”
“停!对,就是这个。。香港人喜欢将英文单词本土化,比如ShowHand叫做梭哈,Strawberry叫做士多啤梨,Plum叫做布冧。同样道理,逸夫楼要表达的意思,就是E-Flow——注意,因为这是内地,所以采用的是普通话发音。”
“E-Flow?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我原来就一直在想这东西是什么,当门开启的一瞬间,我终于知道了!”
他的声音忽然提高,在甬道里发出很大回响。前头三个人纷纷回头,问我们到底在干啥,我说在听祝佳音分析局势,他们三个都笑了笑,没再追问。
我被这似是而非的阴谋论推理搞得头晕目眩,祝佳音却兴奋的很:“Run Run,,是要躲避灾难,所以E是指extinction,是足以令人类灭绝的大灾难啊!”
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那E-Flow呢?”
“顾名思义,E-Flow当然就是指应对大灾变而的相关流程。比如末日广播,就是E-Flow的一部分,末日种子库,也是其中一部分。而逸夫楼本身,则是E-FLow最关键的核心。它要保护的,是人类的种子。邵逸夫先生为了国家,为了民族,用心良苦啊……”
“你是说,在这个地下,会有一个末日基地?”
祝佳音点点头:“在进门之前,我只有三成把握,但现在我有八成。”
说着,他手里的收音机忽然发出一阵高频杂音,像是人的尖叫,随即又消失了。祝佳音面色大变,急忙调试几下,抬头道:“不会有错,在我们的脚下,一个功率强劲的电台刚刚启动……”
“如果真是末日基地的话,那么咱们十三个人,真得是有救了。”我喜道。
祝佳音却摇摇头:“你不明白,如果单纯只是保存人类的末日基地,国家不会绕这么个大圈子。别忘了,刚才只有邵雪城能开启这道门,我们都不行,这是为什么?还有,每一个末日基地,都会有一名值班员。这个基地的值班员毫无疑问,是老王。按照道理,老王应该在灾难发生时,尽快带领我们进去,可他却千方百计阻拦,不惜牺牲自己,这又是为什么。”
祝佳音眯起眼睛,望着前方似乎走不到尽头的甬道,轻轻道:“地下二层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别的用意,我暂时还猜不透。”
“祝佳音。”
“啊?”
“你达芬奇密码看太多了。”
我们又继续前行了十多分钟,前面的三个人终于停下了脚步,我和祝佳音赶过去,却发现是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挂着一幅油画,油画上是一位老人,慈祥而悲悯。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看,猜错了不是?”我悄悄对祝佳音。祝佳音却信心十足地指着画像道:“错不了,这就是邵逸夫先生,前一阵我还在电视里看到过他老人家。”
“可末日基地在哪里呢?”我问。可祝佳音也答不上来。
邵雪城紧皱着眉头,把手上缠的带子解开,伤口贴在画像上,轻轻摩挲。当画像全部被染红以后,整个画框忽然翻转,露出一个小巧的电脑屏幕。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一排数字:20013/100000。前面一个数字还在缓慢地跳动增长,但速度非常缓慢。
这时候,从天花板上传来一个声音:
逸夫楼第八七四号,启动。
随着几声轻微的齿轮转动,我们前方的墙壁猝然分开,里面的日光灯也同时开启。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个宽敞明亮而一尘不染的纯白大房间,它的正面是一个超大液晶屏,还有一个类似操作台一样的东西,但上面只有两个按钮。在房间的后面,是一个很大规模的仓库,库门上写着标准的阿拉伯数字编号,看起来存量颇丰。
祝佳音兴奋地嚷道:“你看!你看!我猜对了!是末日基地没错!”他高兴地要发狂。大家没时间祝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进去,可是却纷纷惨叫着反弹回来。原来在那舒适的屋子和我们之间,还隔着一道玻璃墙。
“你们距进入逸夫楼第八七四号,还差79987个知识点。”
天花板上的声音冷冰冰地提示。
“什么知识点啊?”徐聪莫名其妙地大喊道,试图再一次冲击,可还是失败了。这玻璃墙的硬度,似乎不输给钢铁。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幸福却无法触及更痛苦的事情了,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邵雪城甚至咬破手指把鲜血涂在墙上,那玻璃墙却始终无动于衷。气急败坏的田骁狠狠地踢了玻璃墙一脚,疼的哇哇直叫。走投无路的我们,只好寄希望于祝佳音。这个原本被人当做神经病的家伙,现在却成了救世主。
祝佳音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下,问我们:“你们觉不觉得,这个数字的跳动,和某种频率很像。”
田骁急道:“别卖关子了!”
祝佳音道:“这像是,书本在火焰里燃烧的速度。”我们面面相觑,祝佳音解释说每本书从投入火堆里到彻底变成灰烬,都需要一定时间据我们临走之前扔进火堆一大批现代诗集,根据这些书的开本与材质,以及火堆的旺盛程度推算,彻底焚毁的时间与刚才那个数字跳动的速度接近。
“我有个想法,我的天呐……如果得到证实,那说明这个末日基地的设计者真是太疯狂了……”祝佳音喃喃自语:“你们快回去书库,给我取五本旅游类的书,要《一生必去XXX》为开头的那种,再拿三本高等数学,一本《全本金瓶梅》,一本《荆棘鸟》,还有一本《尤利西斯》,快去!”
现在谁也不敢怠慢他,田骁和徐聪急忙跑回去,一会儿功夫就报着一摞书下来。祝佳音拿起一把杂志火炬,先烧掉一本《一生必去的全球一百个美景》,屏幕上的数字增加了几个;然后他又烧掉了一本《线性代数》,屏幕上的数字,猛然减少了,而且减少了一百多个。我们都敢插嘴,盯着他一会儿烧高数,一会儿烧旅游指南,忙的不亦乐乎。
祝佳音忙了一阵,把剩下的书放下,站起身来,对我和邵雪城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知好坏的消息。”
“先听好的。”邵雪城不动声色。
“我已经搞清楚进入末日基地的方法。设计者给这个基地安装了一套知识评估准入系统。”
“这是什么鬼?”
“简单来说,设计者不希望末日基地变成一个菜市场。只有那些对人类文明存续有价值的人,才有资格进入避难。而判断这些人价值的测试方法,就是看他们对人类知识体系有多么深刻的了解。”
“怎么了解?谁他妈的是全才啊?”田骁怒气冲天。
“你不一定要了解全部知识,但你必须要知道那些东西对文明存续最重要,哪些不太重要,哪些完全不重要,有一个重要性的排名。”祝佳音用手指了指上头:
“这个逸夫楼是建在图书馆之下的,馆藏的所有书籍,就是一个一个小砝码。我们的焚书举动,都被书中的芯片传递到这里的计数器来。每烧掉一本对延续人类文明不重要的书,就会增加相应分数;每烧掉一本对人类文明至关重要的书,则会减少相应分数。如果我们想进入末日基地,就必须证明给电脑看,我们能够准确判断出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直到凑够十万知识点。”
“我们现在已经完成20%了?”邵雪城望着数字,若有所思。
“感谢成功学和励志类,但我们烧掉的那几本字典,却扣了不少分数。在这个体系下,烧错书的惩罚,可比烧对书的收益要大得多。”
“问题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徐聪问。
祝佳音拿起地上残留的几本书,侃侃而谈:“我刚才拿几本书做了实验。烧高等数学的惩罚很严重,可见理工科类,对人类文明存续至关重要,这个判断很符合常识,所以这类书是绝对不能烧的。可是,接下来,才是最难的部分。根据我做的实验结果,烧掉《一生要去的全球100美景》,每本加了5分,不太高,说明设计者厌恶这类书,认为它们毫无价值;然后我烧了《荆棘鸟》,得了7分,烧了《尤利西斯》,得了10分,说明设计者对澳大利亚文学和意识流心存畏惧,但毫无敬意;可当我烧掉《金瓶梅全本》后,却被扣了15分,设计者应该是很喜欢读它……”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田骁听的有些不耐烦。
“你还没明白吗?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搞清楚这个该死的设计者读书的品味、习惯、性格和个人偏好,要比他的基友更了解他!然后在20万本书里挑选出他最不喜欢的书烧掉,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祝佳音大吼起来。
《末日焚书》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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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焚书(五)
对于书籍的评判标准,要一分为二来看待。
自然科学类的书籍,判断起来相对简单,他们遵循的是同一套严谨的逻辑,可以被一个普适的客观规则所评判。《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与元素周期表,无论是谁来打分,都不会差很多。
但对于非自然科学类的东西,难度就大得多了。因为它们往往缺乏客观标准,大多来自于主观感觉。每个人的品味、见识以及意识形态都不一样,从而导致这些东西的评判标准千变万化,彼之肉,我之毒。在一千个人眼里,哈姆雷特的性格有一千种、薛宝琴咏古十首的谜底有一万多个、韩寒的团队有一百多人,连豆腐脑的作料都有十几样。
偏偏这些书籍的存量,占到了整个图书馆藏书的百分之七十以上。所以,我们现在不得不舍弃自己的喜好与立场,捏着鼻子,像探索暗恋对象一样,去探查这个素未谋面的设计者的口味。
规则很简单:他喜欢的书,烧了会减分;不喜欢的书,烧了会加分。
在听完祝佳音的话以后,邵雪城果断决定,所有人先撤到上面去,把其他人都集合在一起。他的这个判断很清醒,现在只有五个傻老爷们儿,做什么判断,都不可避免地带着偏颇,楼上的八个人有男有女有市井大妈也有虔诚教徒,能够确保涵盖面足够丰富,从而对设计者性格的把握更为精准。
我们走上去,把其他人都召集到一起,讲述了下面的情景。那些半死不活的家伙听到楼下有温暖的房间和充足的食物,无不士气大振,就连郑大姐和李超这两个极端无神论和极端有神论者,都激动地互相握住了手。唯一没发表看法的是老王。他醒过来以后,被五花大绑起来,捆在角落里,转动着眼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家兴奋了一阵,龙傲天忽然插了一句:“那咱们怎么烧啊?”
“那还用问,当然是扣分的扔出去,加分的烧光光!”田骁挥舞着拳头,兴奋地嚷道。徐茄却拦住了他:“你冷静一下,烧书容易,万一烧错了,再把书还原就麻烦了。咱们当务之急,是建立起方法论,用最小的代价,建立起设计者的性格模型。这一步工作完成,剩下的就只是纯粹的体力活了。”
田骁一向看徐茄不顺眼,冷笑道:“什么方法论,我看你根本是故弄玄虚。这有什么难的。他不是讨厌旅游书么?我们就一把火全烧了;他讨厌C++,就一把火把程序教材都烧了吗,不结了吗?”
徐茄推推眼镜:“分类是一个办法,但不能完全没风险。同一类书里,设计者的兴趣可能也有极大差异。比如哲学类里,我就喜欢维特根斯坦,但特别讨厌黑格尔。”这时候徐聪把头探过了连声附和:“对,对,纳兰容若的词写的婉约动人,但我对纳兰性德就没太多好感。”
田骁显得十分烦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如果能记住我们具体刚才烧了那些书就好了…………”邵雪城说到这里,眼神突然一闪,走到老王跟前:“在一开始,你强迫我们烧书前做好登记,其实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吧?”
他一句话提醒了我们所有人。在一开始烧书的时候,老王提出了条件,要求每一本被烧掉的书,都要走完借书流程登记后,才能扔进火堆。我们原来以为这是迂腐,现在联想到怪异的末日基地开启方式,这才发现,老王的举动,大有深意。
“你为什么要登记烧书?为什么阻止我们进入基地?为什么只有我的血才能开门?”
邵雪城连续问了三个问题,老王却面露冷笑,根本不开口。邵雪城叫王大鹏去外头把登记卡拿回来。根据登记卡里烧书的分类,能够大致推算出来作者的兴趣分布。结果王大鹏取回来大家一看,发现只有为数不多的记录,而且都是在我当政期间记下来的,邵雪城夺权以后,改变了书籍的选择方式,废除了登记流程,就再无记录可循。
邵雪城坦率地承认了错误,并号召大家集思广益。每一个人都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我忽然想到一个好点子,拍了拍手:“你们玩过十八猜么?”
“玩过!玩过!伸手摸姐面边丝 乌云飞了半天边。”徐聪高高兴兴唱了起来。邵雪城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滚!,你他妈那是十八摸!”
“十八猜是一个猜人的游戏。你心中想一个人,我们来问你问题,你用是或者否来回答。在十八个问题之内,提问者必须猜中被问者心中所想之人。”
我简单地做了一下解释。在这个环境下,设计者就是被问者,他的是和否,将用书籍被烧毁后的分数增减来表达。只要书籍选择得当,我们应该能猜出他的兴趣所在。
祝佳音这时提醒道:“这里有一个风险。从刚才的实验里我们看到,每一本书的分值,都是不同的。很有可能烧错一本书,扣的分数比之前得到的所有分数都多。你看刚才,我烧了《全本金瓶梅》,扣的分数足足有15,要烧掉好几本旅游书才能补回来。如果捉摸不到设计者的恶趣味,恐怕一次失误,就会毁掉我们之前的一切努力。”
“你能挖掘出这个设计者有多变态吗?”邵雪城问。
“能!”
祝佳音跑去书库里,挑了半天,气喘吁吁地抱来。我们安排了龙傲天和小影到地库入口,一来是把数字的变化随时通报上面,二来他们两个体质太弱,在下面相对暖和一点。
祝佳音说把这些书依次烧了,然后让小影和龙傲天从地下传上来分数的增减变化,如下:
《金瓶梅词话》 +4
《绘图真本金瓶梅》 -20
《金瓶梅全本》 -15
《金瓶梅今译洁本》+5
大家聚拢过来,研究这一连串数字有什么意味。祝佳音分析道:
“作者在色情方面的取向,与常人区别不大,对全本金瓶梅的嗜好程度,在洁本之上;对插图版的兴趣,在文字版之上。”
这时我插嘴道:“我想再补充一句。这个分数的变化,也暴露了设计者在古典文学方面的无知。”
“什么?这分数不是很正常吗?”祝佳音很惊讶。
“不,你们都被书名迷惑了。《金瓶梅词话》是金瓶梅最早流传的版本,里面有大量诗词歌赋韵文,也有大量自然主义描写,保留了最原始的风貌;而《绘图真本金瓶梅》则是清朝人进行删节以后推出的新版本,才是真正的第一洁本。设计者显然是望文生义,看到词话,以为只是诗集,看到绘图真本,就以为是春宫插图,所以把分数设置颠倒了——也就是说,设计者在古典文化方面很无知。”
我说完以后,发现所有人都望着我,末了徐聪翘起拇指,说了一句:“老马,你真内行。”
拿金瓶梅系列做了试剂以后,所有人都感到鼓舞。经过商定,我们决定先从性取向、政治取向、经济取向和文艺取向几个方面测试。判断一个人的阅读口味,有这几个维度应该足够了。
为了力求准确,我们还找了几本人格测试的书,什么九型十四型都有,参考完以后顺手烧了,分数居然还略涨了几分。
人的性取向非常关键,它几乎是一切人性的根本来源。可惜的是,这图书馆太正规的,没有任何严格意义上的色情读物。我建议找李银河《他们的世界》和王小波的《东宫西宫》,刘月更干脆,说拿几部耽美漫画一测便知。我们正在争论,邵雪城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把我们要烧的东西都扔开,转身取来一摞时尚杂志。他先烧了吴彦祖做封面的CQ,分数增加;又烧了曾黎当封面的男人装,分数减少,最后他把刘月手里的几本耽美腐书丢进火里,分数大涨了二十多个点。
我们又进一步测试了他的详细偏好。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赞美杂志事业,虽然色清读物在我国是被禁止的,但是我们在各类杂志里找到了几乎所有能想象到的东西。这个设计师在大腿与美臀夹攻之下无处遁形,乖乖地露出了本来面目。很快我们就知道了,他有轻微M倾向、丝袜控、制服控、尤好泳装,甚至可能还是个处男——最后一点我们是通过焚烧《电车男》导致大扣分而猜测的。
“正常男性。”邵雪城拍拍手里的灰,得出了结论。祝佳音却说:“我看不见得……”说完他把林妙可奥运写真集烧完,没过多久,下面传来龙傲天惊慌的叫喊:“你们烧什么了,这里狂跌了三十多分!”
我们面面相觑,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有一小类图书,我们可以不用烧了。
紧接着获得成果的是政治测试,这要归功于田骁和徐茄。他们一个是五毛,一个是五美分,邵雪城安排他们分别负责搜集敌对阵营的著作。要知道,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他们以惊人的效率完成了著作搜集。田骁找来了从托克维尔到刘瑜的若干著作;徐茄收集的更多,但不如田骁全面,光是马恩列斯毛的东西就搬了好几趟,还有金日成、胡志明、卡斯特罗等等等等,显然左派领袖们的表达欲望都非常强烈,这让徐茄这个阶级敌人精疲力尽,没力气再去找那些左派学者的著作。
首先是《论美国的民主》被投入火中,下面立刻传来消息:“分数上升了10点。”田骁拍案大喜:“我就知道,设计师一定是我们这边的!”徐茄冷笑着扔进去一本《共产党宣言》,结果分数居然上升了50点。田骁面露不愉,赌气似地又扔进去一本《民主的细节》,分数上升了3点。徐茄不甘示弱扔进去一本《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分数猛然跃升了25点。
“自由派他不喜欢,斯大林他也不喜欢,难道他是个托派?”田骁疑窦丛生。徐茄也颇为不解,目前被焚毁的著作里,很多观点是针锋相对,彼此抵牾的,比如哈耶克与凯恩斯,他们的著作获得了相同的加分,说明这些书设计者都不喜欢。
“丫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这是田骁和徐茄共同得出来的结论。可是邵雪城摇摇头,转头去问徐聪:“你喜欢哈耶克吗?赞成托洛茨基吗?何新的观点,你都拥护吗?”徐聪茫然地摇摇头:“这都谁啊,没听过。”邵雪城一指徐聪:“看到了吗?这才是正确答案,设计者和她一样,根本就没看过这些玩意,一看书名就困。”
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将有一大批著作,不分左右东西,可以不加分辨地投入火中。
真正遇到麻烦的地方,是在文艺取向上。科幻、悬疑、军事、盗墓几个大类的书,烧毁之后分数都减少,这符合一个正常男性的趣味。我们得出这个结论以后,放心地把言情小清新都痛快地烧掉,赚取加分。结果发现,《情人》和《奇鸟行状录》扣掉了很多分数,但在《素年锦时》上却得到了加分。
这严重不符合我们逐渐成型的男性品味模型,让所有人都很紧张。如果这个模型被验证是错误的,那么我们将不得不推倒重来,时间会变得非常紧迫。刘月盯着那些书本的灰烬,若有所思,她忽然开口问道:“杜拉斯和村上春树的其他书烧了没有?”我告诉她,不光烧了,而且分数是正的。刘月露出感慨的表情:“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设计者根本不喜欢这两个作者,他只看过这两部作品。”
“那他还对那两部作品评价那么高?”徐茄反问。
刘月叹了口气道:“你们还不明白吗?这位设计者曾经有过一个混豆瓣的小清新女朋友。为了讨好她,他阅读了许多她喜欢的书,这些书都成为了他美好的回忆,包括了《情人》、包括了《奇鸟行状录》——说不定他的女朋友还喜欢林少华讨厌施小炜——但在他开始看《素年锦时》的时候,她提出了分手,于是唯有这一本,化为了惨痛记忆,让他痛苦万分。这种失落的心情,直接体现到了分数的增减上。”
我们心目中逐渐浮现起一个孤独的身影,他拿着照片彻夜哭泣,对着电脑里的QQ彻夜哭泣,一边做着末日基地的规划一边哭泣,一边撸一边哭泣。直到有一天,他不哭了,撸完了,擦干了眼泪,恶狠狠地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狂吼:“我要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妈的!”邵雪城狠狠骂了一句,原来这才是这一切麻烦的渊薮。别的末日基地,也许已经在开PARTY或者集体看着电影,而我们却还在这天寒地冻的图书馆里,一本一本地谈论着书。万一真的都冻死了,几百年后的考古队员会怎么看我们?一群冻死不忘看书的文青?那误会可就太大乐。
好在这种日子不必过很久。我们做了一大堆谨慎的实验,终于锁定了几大类他绝对不会喜欢的图书。开启基地大门的知识点只有十万,而图书馆的藏书有二十万,而且分值不同,容错空间很大。
一本本书被投入火中,数字在逐渐上升,间有下降,但总体却是在不断攀升。就在我们精疲力尽,整个图书馆里都快被烟雾充满的时候,计数器终于抵达了99999。
书库里几乎已经不能呆人,邵雪城带着所有人——包括被五花大绑的老王——用布片蘸着融化的雪水捂住口鼻,鱼贯着下到地下二层基地大门前。他的手里,拿了一本《裸妆圣经》,根据我们的人格侧写,设计者对这种充斥着五官特写的女性美容教材绝对不会有兴趣的,作为最后的焚书,最为保险。
“那我烧了?”邵雪城问大家。大家都屏住呼吸——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太呛了——盯着他手里的。没有人把视线移开,马上就会有温暖和食物了,我们都不想错过这历史性的一刻。邵雪城把手里的书点燃,火苗先是轻轻舔舐着边角,书边角倏然翘了起来,他熟练地把书倒转,火苗冲上,很快整本册子就熊熊燃烧起来。
计数器发出清脆的蜂鸣声,可我们所有人面色都为之大变。只见数字从99999一下子跳到了99899,足足跌落了100点。也就是说,设计者对这本书评价非常高,对我们烧掉它特别不满。
“这是为什么?!难道他还是个隐藏极深的伪娘?还是异装癖?”田骁愤怒地大叫道。邵雪城在这一瞬间,也有些不知所措。徐聪抓住刘月、小影和郑大姐:“你们是女人,你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三位女性一起惊慌地摇头,这种诡异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她们的想象。祝佳音连忙打开我们写在纸上的人格分析,嘟嘟囔囔地重新开始分析,然后抬起头沮丧地说:“不对!我们已经百分之百排除了他是伪娘和异装癖的可能,他不可能这么喜欢《裸妆圣经》。这件事从逻辑上无法解释,它太古怪了。”
大家乱成了一团,仿佛一条即将靠岸却在逐渐沉没的大船上的老鼠。一向最有办法的邵雪城也束手无策,基地进不去,图书馆回不得,我们将在这里无比讽刺地被活活困死。
就在这时,一道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抓住祝佳音的胳膊:“你快看看设计者的人格侧写,有没有提及他对色情文字以及图片的嗜好程度?”祝佳音点点头:“有啊,他对色情的敏感程度,因为长期受到压抑,所以比正常人要高一些。”我又问道:“这么说他应该有撸管的习惯对吧?”
“那简直是一定的。”
“而频繁撸管,会导致视力模糊,对不对?”
“没错!……不过是从书里看来才知道的。”祝佳音又加了一句解释。
我心中狂跳,这个谜团终于解开了。我找到邵雪城,大声对他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设计者作为正常男性,会对《裸妆圣经》评价如此之高了。”
“怎么回事?”邵雪城眉头一振。
“首先我们要搞清楚一件事。这个图书馆里有二十万藏书,设计者再宅,也不可能全部看过。从我们刚才的政治测试可以知道,他对书籍的打分,很少是自己真正看过,绝大部分是通过书名或者内容简介来判断。”
大家都被我的声音所吸引,仿佛我是最后一片浮木。
“设计者因为长期撸管,视力不会太好。他是一个普通人,他也会犯错。也会看错。”我讲到这里,深吸一口气道:“我们面临的问题,说白了其实很简单,他把《裸妆圣经》看成了《裸女圣经》。他虽然没仔细看里面的内容,却对这个标题很有兴趣,就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
“而因为这个该死的错误,我们全都被夹在这里,上下不能。”邵雪城的脸阴森的可怕。如果有可能,我猜他会把设计者揪出来活活打死。
上头烟雾滚滚,已经无法返回,《裸妆圣经》是我们带下来的最后一本书。我们不可能再找来价值101的书籍来焚烧。
一句话,我们死定了。
《末日焚书》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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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焚书(六)
我们十三个人困守在地下二层书库,一筹莫展。
图书馆的通风设备早已停止运转,我们又根本不敢开门开窗。持续数日的焚书行为,让整个图书馆充满了烟雾。浓烟滚滚,难以视物,几乎没法呆人。我们又烧错了最后一本书,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只是烟雾而已嘛,又不是大火!派一个人掩着鼻子冲上去随便抓两本下来,不就得了?你们不敢去,我去!叫你们见识一下宣武人的骨气!”
田骁不以为然地挥动着手臂,世界末日非但没把他变成一个博爱主义者,反而更助涨了他区族主义的气焰。邵雪城却摇了摇头:“没用的,上面的通道,已经封闭了。”
“怎么回事?”我皱眉问道。
邵雪城说,我们十三个人进入甬道之后,他最后一个进入。为了防止烟雾侵入通道,他把门给带上了。结果没想到这个门是自锁型的,一关闭“咔哒”一下自动锁住了。而且这一侧没有任何按钮或门把手,光板一面。换句话说,只要这个门关闭,从里侧休想打开。
“你的血也没用?”我问。邵雪城苦笑着举起手掌,上面有一道新的伤痕,血迹犹在,显然是已经试过了。既然连他的血都没用,那看来是真没辙了。
现在距离成功只有101分,可这一步却把我们全都给难住了。图书馆里还有大把的书可以烧,就在我们头顶,但我们却回不去了。那些藏书就跟北京的车牌一样,原来资源丰富触手可及,大家都不珍惜;当大门关闭之后,所有人才意识到它的宝贵,可这时一切都太晚了。
“你们有没有碰巧随身带了什么书?”我问大家,其他人面面相觑,都纷纷摇头。这几天大家在图书馆已经呆得腻烦透了,即使是最喜欢书的人,如今眼里的书也只分成“可燃”和“不可燃”两类,半点阅读的兴趣都提不起来,更别说偷偷藏一本随身携带了。
“李超!你不是基督徒吗?肯定从图书馆里偷偷顺了本圣经吧?”我点中一人。
李超一脸殉教圣徒的神情:“没有,我怕你们给烧了,把所有的圣经都藏去一处柜子底下,临走的时候忘带了……”
我又把视线投向王大鹏:“大鹏,我记得你算是个居士吧?就没偷偷揣两本佛经?”
“对不起,我是修禅的,我们禅宗不立文字……”王大鹏嗫嚅道。
“你们这些信徒该动摇的时候虔诚的不得了;现在该虔诚的时候,咋一个个全都动摇了呢!”邵雪城气得大骂。
十几个人纷纷摸摸口袋,希冀会不会无意中带着一本两本。结果一无所获——毕竟带书不像是夹私货,有意无意总能夹带一二。
我们面临的窘境,不光是必须找出一本书来烧,而且这本书还必须分值达到101分才行。这才是个大难题。我们对设计者的性格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他的性格比较扭曲,对喜欢的东西,有着强烈的情感;而对于厌恶的东西,厌憎却表达的没那么极端。所以当初在烧书的时候,烧到他讨厌的书,加分不多;烧到他喜欢的书,减分却很厉害。
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手里有一本他厌恶之极的书,才有机会脱困。这个概率,近乎等于零。
邵雪城和我对视一眼,一起走到五花大绑的老王身边。老王早就醒了,一直沉默地看着我们慌作一团,浑浊的目光却没什么焦点。祝佳音告诉我们,虽然每一个末日基地都是全自动的,但都会配备一个专门的值班员,用于监控平时的运转,以及在紧急关头疏导、引导以及教会幸存者使用末日基地。按照祝佳音的推断,老王显然就是这个逸夫楼的值班员,可是他不知发了什么疯,居然罔顾职责,从一开始就阻挠我们进入基地。
“告诉我们进入的办法。”邵雪城抓住老王的手指,平静道“我们现在已经陷入绝境,我不介意用任何方法折磨你。”
老王保持着沉默,邵雪城用力一掰,嘎巴一声,老王的右手小拇指应声折断,老人发出一声惨叫。即使是最善良的人,也保持着沉默,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邵雪城用刑。
“你还有九次机会。说,要如何进去?”
老王终于带着一丝讽刺开口:“烧书啊,你们不是一直这样做的吗?”邵雪城一时语塞,烧书的确是正确的做法,但这条路已经被我们自己堵死了。
“你对这里这么熟悉,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邵雪城再度问,但这一次的气势弱了很多。祝佳音在旁边帮腔道:“对!如此重要的基地,不可能只有一种进入方式。”
老王冷哼一声,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我扮红脸,对老王和颜悦色道:“现在大家走投无路,横竖都是死。你如果不告诉我们进去基地的办法,也就算了,好歹把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的原因说出来,让我们死也死个明白,对不对?”
我试图诱导他开口,只要他一直说话,事情就总会有转机。可惜老王没有中计,只是把头歪了歪。我看到他忽然嘴唇上翘,分明流露出一种欣慰。我心中一动,顺着他的目光朝里面看去,隔着透明的大门,我看到基地内部的那个大屏幕居然开启了,显示出的是一张中国地图,旁边还有许多奇怪的数字和图标在变动。
“这老家伙肯定又在耍阴谋诡计!”邵雪城也按捺不住怒火,一把揪住老王大吼起来,眼神闪动出狠戾:“既然他不肯说,那么就成全他好了。我向你们保证,他会是我们中第一个开始死,最后一个死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我们中响起:“行了,你们够了,老王他真不知道如何进入。”我们左右望去,惊讶地发现,这个声音的来源,居然是郑大姐。她自从被老王用大英百科全书打晕以后被我们救醒,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此时的她一改以往的市侩,神情严肃,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哀伤。我们全都沉默不语,带着惊疑的眼神望着她,自动让开一条路。郑大姐慢慢走到老王身边,半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老王,你赢了。”老王望着郑大姐,表情平静,把手抽出来,放在胸口上。郑大姐道:“你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你儿子不会怪你的。”老王苦笑着摇摇头。
“郑大姐,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郑大姐起身道:“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我也有责任,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她抱臂站直,慢慢说道:“首先我要告诉你们。老王并不是这个末日基地的值班员,我才是。”
祝佳音唰起站起身来,脸色铁青:“怎……怎么可能!根据我的推算,老王符合值班员的一切特征。”
郑大姐笑了:“你这么擅长阴谋论,难道就没想过,作为末日基地的值班员,必须要经常出没在基地附近,而且还不能引人注目。要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给你一个提示,老王打人用的扫帚,原来是属于我的。”
“你……你是……”祝佳音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邵雪城扳住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祝佳音颤抖着声音道:“没想到,没想到,我以为这只是个都市传说,没想到这两件事,都是有关联的。我的修行还是不够,这么明显的联系都没看透。”邵雪城越听越糊涂。祝佳音猛然抓住他的胳膊:“你还不明白吗?所有逸夫楼末日基地的守护者,都是传说中的扫地大妈啊!所以她们才无处不在,却没人留意;所以她们才样样精通,却深藏不露!”
听到祝佳音这么说,大家看向郑大姐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她高傲地笑了笑:“我的同事们有时候也会一时技痒,给周围的人点拨几句,留下各种各样的传说——当然这是违反规定的,不值得鼓励。”
邵雪城却阴沉着脸:“你既然是值班员,为什么故意装神弄鬼?老王又是怎么回事?”郑大姐目光微凛:“我的工作,和焚书系统一样,不光是要引导幸存者进入基地,而且也要全面考核幸存者的素质,以便让他们能适应灾后重建的复杂环境。”
“公务员考试也就罢了,连你他妈的幸存者也要考吗?”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
郑大姐道:“焚书系统,考的是你们对知识点的掌握。而我要考核的,是你们作为一个团队,要如何整合秩序、优化决策效率、对突发事件时的迅速处断、内部矛盾控制等等。如果以公务员考试来说的话,焚书系统是笔试,而我的是面试。”
难怪她要抢先一步掌握所有的食物,又表现的很吝啬,原来是在测试我们在资源分配上的灵活度。
“那我们是不合格喽?”我望着紧闭的基地大门,问道。
郑大姐犹豫了一下,却岔开了话题:“国家当初在建设这个末日基地的时候,曾经发生过分歧。一部分人认为,这个基地应该用于保护幸存者;还有一部分人认为,这个基地应该用于改善周边自然环境的状况,拯救更多人类。前者被称为小乘派,后者被称为大乘派。”
“听起来没什么区别嘛,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徐聪拍拍脑袋。
“区别可大了。”郑大姐冷笑道:“基地的数量以及能量是有限的。它设计规划的能量,只能满足一个方向的要求:要么变成一个完全自给自足的末日基地;要么变成一个高功率的热源,让周围环境的温度提升,尽早结束严寒。选择第一种,幸存者会变成一窝幸福的鼹鼠,一辈子龟缩在温暖的地下,外界将是无边无际的冻土;选择第二种,幸存者将会失去一切,回归原始,但冰川期的时间会缩短。”
听到这里,每个人都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看看自己到底是哪一边的。郑大姐继续解释说,这两个派系,在设计阶段就争吵不休,妥协的结果,就是在每一个基地都安装了一个选择机制。一定时间内无有幸存者进入,基地就会从幸存模式自动切换热源模式、
我一指玻璃门后那开启的大屏幕:“那么现在这大屏幕上显示的是什么,已经切换到热源模式了?”
“对,全部转换程序很快就能完成。”
“可逆吗?”
“可逆。”郑大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
看来老王就是大乘派的,而且还是无比狂热的那种。他拼命阻止我们,就是为了让基地不受干扰地切换到热源模式。难怪郑大姐说他不需要知道进入基地的方法,只要不让别人进去,就大功告成了。
祝佳音举手道:“可我有一个疑问。这个末日基地的规模,就算再强大,最多也只能改善一小块区域,跟大自然的威势对抗实在太过微弱,热源模式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郑大姐道:“众人拾柴火焰高,你不要忘了,全国有多少逸夫楼。建设地点的选择,都是经过缜密研究和计算的。如果全部基地都作为热源启动的话,那么将会对特定的大气节点起到干扰作用,从而影响到整个大气流动,改变小冰川期的状况。”
祝佳音还要再问,却被邵雪城给拦住了,他眯起眼睛道:“也就是说,无论你,还是老王,都是国家安排在末日基地的值班员。”
“事实上,全国每一个基地,为了平衡争议,都会设置两个人:小乘派的值班员,以及老王这样的大乘派干扰者。老王的权限比我低,但他可以用各种方式干扰你们,我不能干涉,只能旁观,把它当做一次对你们的考验。幸存者能否进入基地,一要看他们自己的能力,二要看能不能排除干扰者……你们真可惜,就差了那么一点。”郑大姐露出惋惜的神情。
“这个老东西想捣乱,还这么多理由!”
“For Greater Good!"老王昂起头,发出微弱的呼声,随即被邵雪城一拳打回去。郑大姐不悦道:“只是观点不同,你不必如此粗暴。”邵雪城道:“他害我们这么多人吃了许多苦头,老子就算不杀他,也得把他打到他儿子也认不出来!”
郑大姐幽幽叹道:“他儿子已经去世了——你知道么?这个基地的焚书系统,就是他儿子开发的。他们父子闹了矛盾,还未等化解,儿子就病死了。老王心存愧疚,才主动来这里当干扰者,希望离儿子近一些。你们焚书,其实就是在焚他的儿子。”
“好哇,这两父子都是给我们找麻烦的,两罪并罚!”邵雪城喝道,挥拳要去打。郑大姐要去阻止,却被他拦住:“你有这个时间仗义执言,不如赶快告诉我们:这个门,该怎么打开?”
郑大姐冷静地回答:“我以逸夫楼扫地大妈的身份告诉你,上面的门,是不可能打开了。而这个基地的进入方式,则只有焚书一种途径,没有别的办法。”田骁恼怒地跳起来:“那就都是死路一条喽?!”
邵雪城死死瞪着她:“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一早提醒我们?我们进不去,你也一样会死啊。老王是大乘派,不怕死,你郑大姐是小乘派,难道也不怕?”
郑大姐轻蔑一笑:“你知道当末日基地的值班员,需要什么资质吗?高能物理学、精密机械学、电子工程学、气象学、概率论、心理学、组织行为学,要学的东西至少要拿跨越多个领域。我这么多学位一一读下来,连女博士都当了,还怕死么?”
她这么一说,邵雪城反而失去了动手的理由。
刘月和小影突然哇地哭了起来。死倒是不可怕,关键是死在距离温暖世界一墙之隔的地方,才是最让人崩溃的。其他人没有去宽慰她们,大家都不知所措。祝佳音低头调着收音机,王大鹏和徐聪瘫坐在地,双手抱头;李超闭目诵着圣经,可总是背错,龙傲天抓着他的衣角,也将错就错地背了下去;田骁拍了拍徐茄的肩:“五美分,都到这时候了,不跟你打啦。”徐茄斜眼道:“谁想跟你斗来着,五毛。”田骁哈哈大笑:“你说咱俩凑一起,能凑几块?”徐茄道:“这得看今日外汇牌价,不过现在估计也没了。其实,我姥姥家也是宣武的,我身上有一半宣武的血统……”田骁握着他的手,眼眶有些湿润。
在这一片愁云惨淡中,老王忽然抬起头来,再度开口:“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即使是切换到热源模式,你们也不会死。你们只是会回到荒野,回到过去,失去的只是现成的美味佳肴,和温暖舒适的床铺,得到的却是整个新世界!在热源模式的干涉下,小冰川期很快就能过去,你们将会像是在图书馆里焚书一样,需要自己寻找资源,自己采集果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整个中国都是你们的南泥湾。这无疑会很辛苦,但你们会活下去,你们的子孙也会活下去,就像我们的先祖那样——而不是龟缩在基地里苟且余生,然后尸体随着整个人类文明陷入冰冷的黑暗……
“妈的,把我们害这么惨,还这么多废话!”邵雪城又是一拳打过去。老王这次却变得激动起来,带着嘴角一抹鲜血,顽强地昂起头:“你们愿意像地沟中的老鼠看不到一点未来吗?愿意在惶恐和绝望中渡过毫无建树的余生吗?我舍弃了家庭,舍弃了理想,牺牲了儿子,潜伏在这里做一个干扰者,不是为了害你们,而是为了帮助我们所有人!”
在老王的呼喊声中,每个人都沉默下来,连啜泣声都消失了。这个,大概就是所谓“大乘派”的观点吧,说实话,我被老王说的都有点认同了。这时祝佳音喃喃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们既回不去,也进不去。甬道里没吃没喝,只有几张海报。只能等死罢了,谈什么理想……”
老王平静道:“其实我知道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们进入基地。但你们必须要答应我,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拯救整个中国,不把基地调回幸存模式。”
这次邵雪城却没有动手打人,他盯着老王看了许久,忽然偏过头去,走到郑大姐身前,语气疲惫地问道:“真的存在这种办法吗?”她茫然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邵雪城想了想,又问道:“我想知道,要多少末日基地切换到热源模式,才会彻底改变中国的严寒气候?”
“几乎全部。”郑大姐回答。
“也就是说,即使我们决定切到热源模式,也不一定管用。如果别人选择藏起来,冰川不会缓解,我们一样会死。”
“是的。”
“有意思,老王,这就是一场豪赌啊,而且我们几乎没有筹码……”邵雪城嘴角微微上翘,把身体靠在玻璃墙上,双手插在兜里:“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什么?”郑大姐似乎更加茫然了。
“为什么只有邵家的子孙,才能开启这个基地?难道我们邵氏一族,注定要在末日背负起拯救者的宿命!”邵雪城大声问道,踏前一步,眼神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这次不光是郑大姐,就连老王都面露惊奇。邵雪城举起手来:“地下二层书库的门,甬道尽头的画像,只有用我的血才能开启。邵逸夫和我邵雪城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难道城户光政的故事,真的发生了?”
“那个……”郑大姐有些尴尬,“电子锁和画像,用任何人的血都能开启啊,那本来只是一个防止其他生物入内的检测器。你滴入血液,确认人类DNA,检测通过,标准流程,任何人都可以。”
邵雪城一下子僵住了,甬道里陷入可怕地沉默。我仔细回想一下,好像当初除了邵雪城以外,没人再去拿自己的血去试过。我们看到逸夫楼时,想当然地把他们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后来一直唯他马首是瞻,或多或少都是因为在心里认为他是The Chosen One——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再坚定的无神论者,内心深处总潜藏着一丝宿命论的本能。只是苦了邵雪城,他可着实流了不少血呢……
听到这个消息,邵雪城却没有意料中的愤怒,反而露出释然解脱的神情。他把右手放下,长出一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要被迫背负什么讨厌的宿命或者职责呢,原来老子不是你们的领袖,跟香港那个邵家也没关系,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你想干什么?“我问。
”之前我还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必须要把你们这些家伙活着带走,现在我不必背这个包袱啦。”邵雪城环顾四周,大声道:“从现在开始,你们不要听我的命令,我也不指使你们,咱们自己只代表自己。”
说完这番话,邵雪城走到老王身前,伸出手把他的绳子解开。老王愕然望着他,以为这又是什么折磨的新招数。邵雪城对他说道:“我还是挺讨厌你的,你给我们带来了太多麻烦。不过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猫在这种地下岩洞里。就算有24小时暖气热水和按摩女郎,我也没兴趣。太憋闷,我的心胸太宽广了,再高级的鸟笼也容不下,宁可在雪地里赤身裸体去狩猎幸存的大龄女青年和藏獒。”
大家面面相觑,都一下子没适应这个意外的转折。我第二个站出来:“我赞同邵雪城的意见。就算别的基地选择了幸存模式,我们因此而死去,我也不后悔。至少中国曾经有这么十几个人,愿意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复兴,选择了牺牲。这比苟且偷生更有意义。”
“宣武人从来都是顾全大局!”田骁第三个站起来。
“即使为了一个义人,上帝也不毁灭索多玛城。我希望我能成为上帝仍眷顾这片土地的理由。”李超郑重其事地划了一个十字。
“我也赞同。我以前看《怎么办》的时候,看到过这样一段话:当我回首往事时,我不希望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我只希望在临终时能说:‘我已把自己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复兴而奋斗。”徐聪第五个站起来。
“算我一个。顺便说一句,这是《钢铁是怎样炼成》里的句子,你真没文化。”徐茄说。
“那是简称!”
“别傻了,《怎么办》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写的!哦,对了,我也同意。”刘月说,然后挽住小影的胳膊。小影小声说了一句:“命运之轮,正位。”没人明白她的意思,大概也不是反对。龙傲天和王大鹏同时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现在没表态的只有祝佳音,他依然低头摸着收音机。大家望着他许久,祝佳音这才抬起头:“你们知道吗?这是一场非零和博弈,我们现在处于囚徒困境,全国末日基地里的幸存者都在这个困境里。选择幸存模式,只有自己可以得救,国家一定完蛋;选择热源模式,如果其他人不配合,国家不一定得救,自己铁定完蛋。想达到帕累托最优,必须所有人都在孤立没有交流的前提下,做出和我们一样的选择才行,这个概率你们说是多少?”
“不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我对他说。祝佳音把收音机搁在地上,举起了右手:“囚徒困境想到达到最完美的结果,总得有人迈出这一步,我不想成为纳什均衡里的悲剧。”
我们把手伸在一起,用力相握。在这么寒冷的地方,大家的手居然都是热乎乎的。看到我们所有人达成共识,老王欣慰地笑了,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来。
“你们快看屏幕!”郑大姐忽然喊道。我们扑过去,隔着玻璃门看到。屋子里的大屏幕的右侧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圆柱体光柱,从开始的冷色调向着暖色调转化,一会儿功夫就从浅蓝变到橙黄。即使最无知的徐聪,也看明白了,这表示整个基地的热源模式转换完成,开始作为一个逐渐升温的热源,向被冰雪覆盖的首都四周辐射热能。
这时候,屏幕右侧的那幅中国地图,在首都的位置,倏然亮起了一个孤零零的黄色小点。“这就是我们吧?”大家互相谈论着,把脸贴在玻璃上,视线一秒钟都不愿意挪开。这是我们这些幸存者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留下的印记,一时间每个人都无比自豪。
屏幕在继续读取着信息,突然,我看到在上海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另外一个小黄点亮了起来。这意味着,在大灾变发生以后,上海有人做出了和我们一样的选择。“总算不是只有咱们这么傻。”祝佳音喃喃道。
“快看!广州也是!”
“成都,成都也亮了!”
“乌鲁木齐!乌鲁木齐!”
“啊来?台,台北也亮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靠,钓鱼岛也亮了,还有苏岩礁!还有曾母暗沙!吗的!冲绳与海参崴也亮了,国家背着我们占了多少地方啊!!?”
电脑在继续读取着信息,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我们看到,那一个小黄点似乎引燃了野火,很快全国的疆域里,更多黄点纷纷涌现,几乎在一瞬间点亮了整个中国,一只变成了金黄色的公鸡,跃然屏幕之上。原来我们并不孤单,全国各地的幸存者在进入基地以后,全都做出了同一个选择,把基地变成热源。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它们将在严寒中为整个中国撑起温室,孕育着再次复兴。
我们隔着玻璃门欢呼起来,祝佳音反复擦拭着眼镜,嘴里不停嘟囔:“几千个囚徒的帕累托最优,这是神迹啊,神迹啊!反正我信了,我信了……”
“好的很,接下来的重建,就看我们的了!”田效意气风发地喊道,似乎已迫不及待。
这时,我们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钝钝的撞击声,急忙回头。老王软软趴在地上,墙壁上沾了一大滩鲜血。他刚才居然趁着大家没注意,用尽全力,朝着墙壁撞去。我把老王抱起来,看到他脑袋上血淋淋的伤口触目惊心,这人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我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的嘴唇却只是微微一动。邵雪城也凑了过来,面色大变。老王是我们进入基地唯一的指望,他若是死了,我们也就完蛋了。
“老王,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还没告诉我们如何进入基地呢!”
老王听到声音,勉强睁开眼镜,用尽力气笑了笑,嗫嚅着对邵雪城道:“我的死……这就是你们进入基地的办法。我为了事业,亏欠我儿子太多太多,他妈妈也因此去世,他一直恨我入骨……这个焚书系统是,是他设计的。我的体内,也放有计分芯片……呼,所以现在只要我一死,肯定能得到许多加分,一定能超过十万分,门就可以开启了……记住你们的承诺……要活下去,开拓新的未来……”
说到这里,老王的脑袋缓缓垂下,气绝身亡。与此同时,计分器发出急促的电子蜂鸣声,所有人互相搀扶着,一起抬头,向上看去。计分器上的数字在变化,从刚才的99899,骤然减到了99799。
什么?大家都以为看错了,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还是99799,比刚才还少了100分。
“………………”
“………………”
“………………”
“这……是怎么了?”邵雪城连声问,连续意外的转折,让他心浮气躁。
“如果我猜的不错……”我第一次失去了冷静,不得不拼命按住太阳穴,才能继续说话:“……如果我猜的不错。这个设计者,在内心深处仍是深爱着他的父亲,他早就原谅老王了。但他太过内向,不擅表达,就把这份心意深深地藏在了芯片评分之中。他父亲一直到死,都没有觉察到深藏在自己体内的儿子的爱——真是感人的桥段。”
“然后呢?”
“我们没有然后了。”
“这个该死的臭宅!”
——全剧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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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大时代 | 宝树 | 《大时代》
作者:宝树
正文
第1节
(故事纯属虚构,欢迎对号入座)
我出生在玛雅历传说中世界末日的那一天。爸妈说,在我出生的时候,全世界的天空上都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奇异闪光和此起彼伏的电闪雷鸣,好像九天变成了恐怖的战场。科学家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有人说是外星人来了,有人说是地球进入了某片星云中,还有人说宇宙开始坍缩,人们以为末日将近,世界即将毁灭,都惊恐不已,不是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就是跪在神像前忏悔。但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际,一切异象都烟消云散,世界又恢复了平静。人们充满欢欣,含着热泪相互拥抱和亲吻,将此视为神的恩赐。许多知名人士呼吁将那一天定为世界的新生日,以提醒人们以后要更真诚、更纯粹、更珍惜生命地生活。不过没过多久,人们就忘了这件事,照旧如常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后来又是阿拉伯动乱,又是全球金融危机,生活要继续下去,大大小小的麻烦要解决,整个世界都忙得团团转,那个世界末日的蹩脚笑话就更没人提起了。
当然这一切我都毫无记忆,因为那一天我才刚刚降生,对随后几年的事也毫无印象。
我最早的记忆是那年的奥运会开幕式。那时候我只有四岁,但已经感受到周围一种期待和兴奋的气氛。爸妈对我说,咱们北京要办奥运会了,我不明白“奥运会”是什么意思,只依稀知道这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那天晚上,妈妈带我到外面去,街上人很多,妈妈抱着我,让我抬起头,我看到一个个光辉灿烂的大脚印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夜空中,好像有一个巨人在天上行走一样,完全看呆了。在小区的公园里有一个投影大屏幕,妈妈带我去那里看现场直播,我记得那里围了好多人,热闹极了。我在大人的裤腿间东张西望,就看到琪琪也在那里,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小裙子和一双会发光的鞋,梳着羊角辫,朝我甜甜地笑着,叫我“宝哥哥”。
琪琪家和我家算是世交,她妈妈和我妈妈结婚前就是闺蜜,也差不多同时恋爱结婚,据说我爸妈还是琪琪妈妈介绍的呢。我只比琪琪大一个多月,在四岁之前我肯定也见过她许多次,可惜我都不记得了。奥运会开幕式的那个夜晚,是我第一次生动地记得琪琪的样子。那时我也是第一次感受了什么叫“好看”,我觉得那天晚上的琪琪非常“好看”。我们家和琪琪家碰到后,两家就在一起看现场直播,大人们在一起聊天,我和琪琪就坐在花坛边上叽叽喳喳。后来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光闪闪的大篮子,我问琪琪那是什么,琪琪说,你真笨,那叫鸟巢。鸟巢里没有鸟,但是有一副很大的画卷,上面的画千变万化,我和琪琪看得很入迷。琪琪问我那些画怎么画的,我说,都是用电脑画的,我爸爸就会画,我将来也要画一副很大很大的画送给她,琪琪就很崇拜地看着我。后来,电视上那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开始唱“我的祖国”,声音很好听,不过我觉得琪琪比她还好看呢。
那是我记忆中最神奇、最美好的夜晚之一,后来我一直盼着中国再办一次奥运会,但却再也没有办过。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我跟儿子讲述小时候的盛况,他都不相信中国还有那么辉煌的时代。
幼儿园的事情我都不太记得了。我知道我和琪琪上了同一个幼儿园,是个双语幼儿园,一半是讲英语的,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也没学到几句英语。我只记得小时候,节假日两家经常串门,我和琪琪就凑在一起看“喜羊羊和灰太狼”,我觉得她像里面的美羊羊,她却说我像灰太狼。我说,我要是灰太狼,那你就是红太狼,然后她就开始掐我,我们扭打成一团。琪琪爱打人,却更爱哭,被我稍微还击一下就哭了,我怕她告状,忙去冰箱里拿红豆刨冰哄她,琪琪才破涕为笑。然后我们一起吃刨冰,继续看《樱桃小丸子》或者《虹猫蓝兔七侠传》。就这样打打闹闹着,童年一晃眼就从我们身边溜走了。
那时候我觉得琪琪和我就像一个人一样,永远也不会分开。但上小学前夕,琪琪的爸爸工作调动,全家去了上海。妈妈带着我去火车站送他们一家,几个大人都依依惜别,我和琪琪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同,蹦蹦跳跳地很开心,好像是普通的郊游。后来琪琪上了车,隔着车窗学着大人的样子跟我很开心挥着手,我也向她招手。火车开走了,带走了琪琪。第二天,我问妈妈:“琪琪什么时候回来?下礼拜天我们一起去北海公园玩好不好?”
下个礼拜天,琪琪没有回来。再下个礼拜天还是没有。琪琪就这样从我生活中消失了。以后好多年中,我都没有再见到琪琪,直到儿时的记忆也变得模糊,沉入心灵深处,但我却一直没有忘怀。
上小学时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叫黑子。黑子家和我家在一个小区里,家里是做生意的,听说他爸爸搞房地产发了财。黑子的学习不行,经常问我借作业抄,为了讨好我,就把我带到他家去玩。他家有一台很酷的电脑,加上占了半面墙的超大液晶屏幕,玩疯狂赛车或者街头争霸很过瘾,不过大人不让我们经常玩。直到我三年级那年闹“非典”,小区里有人得了病,我和黑子也有可能被传染,在家里被隔离着,不用上学,天天打游戏,可算是玩了个痛快。
但“非典”那几个月,大人们都面色凝重,长吁短叹,买了一大堆食品在家里囤积着,很少出门,偶尔出去都戴着厚厚的口罩,每天还逼着我喝一种苦苦的什么中药,说能防非典,除了在小区里外,也不让我们出门。那时候我已经懂点事了,知道中国乃至全世界出了大事,开始觉得害怕。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末日将至,人心惶惶的恐惧感。有一次听到爸妈在跟邻居传小道消息,说外面有几千几万人都死了,听得我心惊肉跳,当晚做了一夜噩梦,我梦见身边的人得了非典死了,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又梦见美国趁着中国闹非典攻打我们,飞机到处扔炸弹……吓得我从梦中惊醒,直冒冷汗。当然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非典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无尽岁月中,还有许许多多比非典更可怕的事情在等待着我们这一代人。但那时候,懵懂的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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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非典时我梦见美国攻打中国,是因为那时候美国占领了伊拉克、阿富汗,抓了萨达姆,又在抓什么拉登,新闻里经常报。我吃晚饭的时候看新闻联播,就特别讨厌美国,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么坏,老是要打别的国家呢?特别是那个萨达姆,一个老人家被美国人抓起来关着审判,还说要判死刑,多可怜啊。那时候,我心里就盼着美国人失败才好呢。
结果我的期盼真的实现了!非典后不久,新闻说,伊拉克的什么“共和国卫队”出动了,把那个萨达姆救出来,然后萨达姆领导抵抗力量反击美国入侵,没两年就把美国人从伊拉克赶出去了。阿富汗塔什么班的也起来了,和美国人在山里打游击。那个拉登更厉害了,策划了一次举世震惊的袭击,用飞机把美国的两栋很高的楼给撞倒了,美国人害怕了,不得不灰溜溜地撤军。一个叫张召忠的将军说,这将是美国走向衰落的开始。
又过了两年,我上了中学,和黑子同校不同班。初一那年据说又是一个古代人说的世界末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世界末日的谣言,可能人们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没什么安全感吧。那时候,经济普遍衰退,好像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慢慢开始乱了,什么俄罗斯,南联盟,索马里……不是骚乱就是打仗。美国人更丧心病狂,居然炸了我们的大使馆,大伙儿群情激奋,北京大学生也跑到美国使馆,把他们的窗户给砸了。不过那时候电视里正在热播《还珠格格》,我们班男生女生看得正疯,天天讨论小燕子、五阿哥,对这些事情似懂非懂,也就不太在意。
但是慢慢地,全世界开始衰落的效应在生活中也越来越显著了。房价不断下跌,黑子爸炒房亏了,改成了炒股,而且也在不断赔本。东西虽然越来越便宜,但是工资也降下来了。很多高档的电子产品因为没人买,也就不生产了。黑子家的液晶大屏幕坏了,市面上没有新的卖,只好买了一台笨重的显像管显示器,屏幕小,还是凸的,看着很别扭。我爸的笔记本电脑不知怎么不见了,换了一部台式机,配置比以前差了很多,据说都是因为美国经济衰退造成的。而且慢慢地我们一个个网站都上不去了,新出的电脑游戏也越来越差,电脑也没什么好玩的了。那时候街上开始开游戏厅,我们这些半大孩子都跑去打游戏机,大人中间开始流行练气功。
不过有一点好处是,北京的天空越来越蓝了。我记得小时候每天都灰蒙蒙地,呼吸都难受。后来开始偶尔能看到一片蓝天,再后来,只要不刮风沙的日子,就经常可以看到蓝天白云。
初二的暑假,有一个人重新回到了我的生活中。琪琪回了北京一趟,在我们家借住了几周。她已经长大了,现在差不多有一米六,戴了一副眼镜,高高瘦瘦,没有小时候那么粉妆玉琢,但斯斯文文,眼睛大大的,带着宁馨的少女气息,在我眼中依然很“好看”。她见了我也只是羞涩地微笑,不再追在我后面叫“宝哥哥”, 而是叫我的大名“宝舒”,一点京腔也没有,是软软的南方口音,听起来很悦耳。我跟她聊起小时候看奥运会,看《喜羊羊和灰太狼》的事情,可让我失望的是,她说好多都不记得了。
我听爸妈说,琪琪父母那段时间正在闹离婚,争孩子争财产吵得不可开交,很多事有女儿在不方便处理,所以才打发琪琪回北京呆一段日子。因为这事,琪琪也满怀心事,看得出有些郁郁寡欢。刚来那天晚上,我甚至听到她在自己房间里啜泣。但我一个半大孩子,也帮不了她什么,只有带着她到处去吃去玩,给她讲故事解闷。琪琪虽然是北京的,但走的时候年纪小,又很多年没回来,好多地方都生疏了。那个暑假我骑着单车,带着她把北京的大街小巷都逛了个遍。
很快我们又熟悉了起来,但不是像小时候那么亲密无间,而是带着几分青春期暗暗滋长的萌动。谈不上爱情,却也不只是友谊。那段时间,琪琪也认识了我的几个好朋友。特别是黑子,知道我们家来了个女生后往我们家里跑的频率高了许多。有一次我和黑子带着琪琪一起去爬香山,黑子向琪琪大献殷勤,主动搀着她上下岩阶,还给她讲笑话,琪琪和他聊得很开心,一直咯咯笑,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和琪琪的情谊是不希望其他人分享的,包括黑子。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琪琪回上海了。爸妈那天没空,就让我去送她。我们两个少男少女好不容易挤上车,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我下了决心,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准备了好久的方形小包,已经用亮闪闪的礼品纸包好了,讷讷地说:“这个……送……送给你的……小礼物……”
琪琪诧异地问:“咦,这是什么?”
“没什么……你还是回头再打开吧……哎,别——”
话音未落,琪琪已经手快拆开了,看到里面那本厚厚的《中考数学难题详解》,惊奇地瞪圆了眼睛。
“你不是说数学不太好吗……”我笨拙地解释着,“我觉得这本书挺好的……也许你用得着呢……”
话音未落,琪琪捂着肚子笑了起来,笑得弯了腰,让我觉得自己做了世界上最蠢的一件事。
“哪有送女孩子这个的……”琪琪一边笑一边说,随手翻开了扉页,笑容慢慢凝固在她脸上,那上面是我抄的一首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后面还有我写的两句话:“赠赵琪同学,希望你忘记生活中的不快,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热爱生活,拥抱理想!”现在想起来,要多傻有多傻。
琪琪将书抱在胸口,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眼角却溢出了晶莹的泪花。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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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琪琪走了以后,我们也开学了,日子又恢复了按部就班的平静,但我心中的波动却久久未能平息。
琪琪来的时候带了一本书,叫《花季雨季》,好像是那时候女生里流行的小说。她用挂历纸精心包起来,上面贴上标签,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书名。我好奇翻过几页,觉得意思不大,就搁下了。可后来琪琪走了,那本书却忘了带走,我总觉得书上似乎还有琪琪的气息似的,怕给妈妈没收,悄悄藏起来,塞在书桌最里面,偷偷拿出来看,居然看完了。合上那本书,我心里也忍不住将我们和书中人物相比较,琪琪像谢欣然呢,还是林晓旭?我像萧遥呢,或者是陈明,又或者是王笑天?有一次偶尔跟黑子说起来,他差点没笑死。
男生不爱看女生的小说,但不代表对那种朦胧的感情不向往。那时候在中学生里,和爱啊情啊有关的东西都很流行。大家抄着席慕容、汪国真的朦胧诗,唱张信哲或者张惠妹的情歌,看古天乐和李若彤演的《神雕侠侣》,男生女生中也开始流行看星座、配对。我和班上一个叫沈倩的女生被分到一起做值日,不知怎么也被旁人配成了一对,当然只是别人瞎起哄。我激烈地否认,却不知道这样只能让大家起哄得更厉害。最后我干脆不理沈倩,又被旁人说成是“小两口闹别扭啦”,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沈倩帮我解了围,她对我根本不理睬,异常高调地主动追求一个高中部的才子,闹得满城风雨,关于我和沈倩的传言自然无疾而终。
沈倩那场轰轰烈烈的早恋成为当时学校里的轰动话题,但很快在老师和家长的强行干预下以失败告终。才子怯懦地躲着沈倩,以后她冷冷地见了谁都不理,只是埋头读一些我们当时觉得很深奥的书,比如《文化苦旅》、《周国平文集》什么的。大家都说,沈倩将来一定会当上女作家的。不过沈倩的作文却过于离经叛道,总是被老师批判。
这些风波并没有让我和沈倩接近,却让我坚定了心底对琪琪的感情。我暗暗想,我心里只喜欢一个人,也只对一个人好,就是那个算不上漂亮,又远在上海的琪琪。可惜我们一南一北,根本见不到面,只是我妈和她妈通电话时,偶尔能打听到一些她的近况。好像她妈妈离婚后带着她,母女俩过得也不太好,好在琪琪争气,成绩拔尖,中考时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重点高中,当然那时候我也上高中了,初中就这么结束了。
读初中那几年,一个叫邓小平的小个子开始崛起,进了中央,虽然总书记还是原来的江总,但听说实权已经在邓的手上。邓指导全国搞国有制改革,提出了很多理论,什么搞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什么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许多人趁机发了大财,也有很多人饭都吃不上。那时候因为经济不景气,爸爸开的小公司也倒闭了,邓小平搞了改革以后,又进了厂子里捧铁饭碗,起码的生活保障是有的,大家也还过得下去。其实比起世界来,中国还算不错,比如听说东南亚闹金融危机,波及全世界好多国家;俄罗斯经济更是一落千丈,女大学生都上街当妓女,南斯拉夫那边也开始打内战了;非洲某个小国发生了种族大屠杀;美国虽然撤了军,但还封锁着伊拉克……
当然这些和我的生活都没有关系。我生活的重心还是读书、考大学,还有偶尔的想念琪琪。
高一时,学校里流行交“笔友”,给陌生人写信,其实跟我小时候流行的网友聊天差不多,不过多了几分文艺气息。我按捺不住对琪琪的思念,也大着胆子以“交流英语”的名义,给琪琪写了一封错误百出的英文信。本来想发email的,但是生活中电脑已经绝迹了,只有写信。信一扔进邮筒,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鲁莽,可惜又拿不出来。一想到琪琪说不定冷笑着把信撕了扔了,就心如刀割。就这么度日如年地等了两个礼拜,琪琪居然回信了!她的双语幼儿园可没有白上,英文写得比我漂亮多了,内容不说,光一行行清丽的笔迹就像五线谱一样流畅。那封信我查着字典看了十来遍,几乎都能背下来,感觉自己的英文水平也大为提高。
琪琪的信不长,也就一页多,说那年我送给她的那本中考复习资料对她很有用,帮助她考上了重点中学,很感谢我云云。又推荐我看《新概念英语》,说可以提高英文水平,还简略说了一些她学校的情况。不过,我让我高兴的是,最后她问我上的高中如何,黑子怎么样了等等,意思很明显:她期待着我再回信给她。
就这样我们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联系。以后我们就经常用英语通信,内容倒没什么,无非是谈谈学习啊人生理想啊之类的。但我和她之间能彼此通信本身,就给了我莫大的快乐。在世界的另一边,还有一个人知道你,想念你,这种感觉奇妙极了。琪琪告诉我说,她妈妈再婚了。继父那边还有自己的孩子,对她不冷不热的,她总觉得那个家不是她自己的,希望能早一天考上大学,离开家独立生活。
我顺利读完了高中,高考发挥得不错,不少大学可以挑。我大着胆子偷偷给琪琪打了电话,问她填报了什么志愿。琪琪说她不想留在上海,填了南大英文系;我也动了去南京读书的念头,一来是想和琪琪在一起,二来也是不想再留在父母身边,希望自己出去闯闯。但是爸妈强烈反对,一定要我留在北京,我气得和他们大吵一架,最后还是抗争不过,只好顺他们的意思填了北大中文系。黑子当初上的是一所普通高中,没考上大学,而是进了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不过我们都相信自己有着光明的前途。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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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上大学以后,可算是从高中的苦行僧生涯中解放出来,男女生之间的约束比高中时大为放宽,谈恋爱虽然学校不甚提倡,基本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学生中一对对的满目皆是,我所在的中文系自然更以浪漫见称,宿舍里几个哥们很快就谈上了漂亮女友,看得我眼红不已。
沈倩也进了北大,读的是政治系。老同学都笑谈,我和她将来肯定是一对了,但沈倩很快在校报上发表了一些惊世骇俗的诗文和政论,和一些有名的校园诗人、艺术家打成一片,成了北京高校圈的风云人物,除了偶尔的中学同学聚会见上一面,和我基本没什么干连。
上大学后,我和琪琪还在继续通信,不过已经不必用英文掩饰了,我们每周都要写信,每次都可以写得很长很长,经常有好几十页纸,讲生活中各种趣事,傻事,琐事,有时邮票都得多贴几张。我一直想和她捅破这层窗户纸,却总是差了点勇气。
不过到了大二,琪琪的信里多了一个明显是男生的名字,她那么随意地写下他的名字,甚至没有专门解释,好像那个人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我问那个男生是谁,琪琪回信告诉我,那是她们班的班长,长得很帅,英语又很好,还和她一起参加了戏剧社。
我接到那封信,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知说什么好,想回信却半天写不出一个字,忽然一阵冲动,找出手机想打给她,才想起来现在已经没人用手机,中国移动早就关门了,那部手机还是我十岁时爸爸给我的生日礼物,如今已经成了老古董。
我只好到楼底下打公用电话,电话是打到她们楼长那里的,一个楼只有一部电话,那时已经是晚上,楼长阿姨嘟嘟囔囔地问了半天才肯去叫人。我又等了很长时间,结果下来的是琪琪的一个室友,她告诉我,琪琪和她“男朋友”约会去了。
我放下电话,再不犹豫,跑去买了当晚去南京的火车票。第二天上午,就站在了琪琪宿舍楼门口。
我见到琪琪的时候,她穿着洁白的百褶裙,梳着麻花辫子,像鸟儿一样翩然从楼梯上下来,出现在我面前,浑身披着灿烂的阳光。自从初二那年暑假后,这么多年我们虽然保持通信,也相互寄过照片,但一直没见面,如今的她已经完全是一个亭亭玉立、青春洋溢的大姑娘了。她看到我,只是略感惊奇,然后就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笑,好像知道我会来一样。
那天下午,她带我去游了莫愁湖,我们租了一艘船,划到碧玉一样清澈的湖心。她问我最近有一部日本电视剧叫《东京爱情故事》看过没有。
我知道这部电视剧最近很火,但宿舍里也没有电视,我只是每周回家时偶尔看过几个片段和电视报上的几句简介,但我又不想承认自己无知,随口说:“看过一点儿吧。”
“那你……喜欢里面的谁?”琪琪饶有兴味地问我。
“我……我当然喜欢里美。”我硬着头皮说,其实人名我都记不清楚。
琪琪很惊奇,撅着嘴说:“里美?我最讨厌她了,你怎么会喜欢她呢?”
我心中咯噔一下:“那个……里美不是女主角吗?就是笑得很甜的那个?”
“什么呀,谁说她是女主角?女主角叫赤名莉香!”
“可是……我看简介说,里美是男主角青梅竹马的恋人,最后两个人在一起了……那不就是女主角嘛。”
“你真逗,”琪琪大笑了起来,她的鼻子皱起来很好看,“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个,其实我觉得……青梅竹马的人就应该在一起,比如……比如……”我嗫嚅着说不下去。
“比如什么?”琪琪促狭地问。
“比如……比如我和你。”我惴惴不安地说出了那几个字。
琪琪歪着头看了我半天,然后说,“呸,胡说八道。”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但却是很轻很轻的一巴掌,与其说是打,毋宁说是抚摸。她细长柔嫩的手指轻轻从我的脸颊滑过,如同带着奇异的电流。我一颗心砰砰乱跳,不知怎么大着胆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琪琪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就不动了。我站起来想去抱她,却完全忘了自己在船上,结果——
船翻了,琪琪的惊呼声中,我们都成了落汤鸡。
那天我们爬上船的时候还傻傻地笑着,琪琪毫无悬念地成了我的女朋友。后来琪琪告诉我,她们班长对她确实有点意思,但她从来没把那人放在心上,其实是故意写进信里刺激我的,想让我明确表态。但她也没想到,我一着急,居然会追到南京来。说到这里的时候,琪琪充满了幸福的小小虚荣感。
那几天我们手拉着手,一起逛了南京的各处名胜:玄武湖,秦淮河,夫子庙,中山陵……我觉得就像掉进了蜜糖罐里一样,又像做梦一样晕晕乎乎的。
以后的大学几年里,我们虽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放假的时候才能短暂相聚,但却鸿雁传书不断,沉浸在相爱的幸福里。爸妈知道了我和琪琪的事,因为两家的世交,自然都很赞成。妈妈早就把琪琪当成了自己儿媳妇,笑着说当初还没生我们时,她和琪琪妈就“指腹为婚”了。我们计划着,等到毕业后就到一起工作,然后结婚。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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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幸福在向我们招手,似乎已经触手可及,转瞬间却又支离破碎。
那几年国际形势风起云涌,瞬息万变。俄罗斯、乌克兰等一些国家经济崩溃,实在过不下去了,穷则生变,出了一个叫戈尔巴乔夫的领袖人物,把十多个国家联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名字很长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简称苏联,宣布实行社会主义制度。国力迅速强大起来,和美国针锋相对,国际形势一下子大为紧张。后来苏联又开始在东欧策动革命,那时候德国由于东西部的经济差距,也分裂为两个国家,东德投向了苏联一边。
中国国内,计划经济改革很不成功,经济每况愈下,对政府不满的人越来越多。国家机器的腐败、官僚、专制集权,积弊丛生,每个大学生看在眼里,想到自己小时候国家的繁荣富强,再对比现在,都感到一股压抑的怨怒。关于国家领导人如何贪污腐败,如何侵吞国家资产、如何扶植家族势力的传言满天飞,虽然很少有人能说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同学们议论起来,想法都不谋而合:国家出了问题,要改革政治体制、实行真正的民主,某些无能的领导人必须下台!这时候二十年前起草的,一份被简称为“自由宪章”的政治文献开始在大学生中秘密流传。
我毕业前夕,党内斗争越来越激烈,听说改革派领袖赵紫阳被免职后软禁起来,这个消息传出,群情激奋,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如火山般爆发,一旦爆发就惊天动地。北京各大学的学生自发上街,几次轰轰烈烈的游行请愿之后,在北京群众的支持下,占领了大广场,引起了世界的关注。广场上支起了无数简易帐篷,不知谁还弄来了一尊自由女神像,在天安门前面树了起来。
当年“宪章”的起草者、青年导师刘小波从海外回国,在广场上发表绝食宣言,轰动全国。年轻人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运动越来越热火朝天。市民也广泛参与了运动,支援学生,当售货员的黑子经常骑着三轮车给我们免费送吃的送水。用他的话来说:“你们学生都吃好喝好,一定要干死丫这帮不干人事的孙子!”
我的老同学沈倩在运动前就经常发表一些激进的文学作品,也是刘小波的铁杆支持者。因为她的影响力,运动后很快成了骨干之一。为了发动我们系的学生,她专门找我谈过一回,我也热血沸腾,觉得应该为国家做点事情,有一天不知怎么居然在三角地大着胆子当众发表演讲,把陈腐官僚的学生会大骂了一通,呼吁高校学生摆脱政府控制,实行民主自治,结果效果居然不错,好多老师同学都在下面鼓掌。过了几天成立了“高校学生自治联合会”,沈倩当选为常委,觉得我是个人才,也把我拉了进去,进了宣传部,就这样,我居然一举参与到运动的核心,大有飘飘然之感。
我们在广场上建立了总指挥部,每天煞有介事地接见各地学生代表,发布各种宣言、纲领、公开信,也进行着激烈的讨论争辩,似乎整个国家的未来都在我们手中。听说香港和台湾同胞也在支持我们,踊跃捐款,我们更加充满热血,每天笑着,哭着,呐喊着,歌唱着,梦想着用自己的青春和热情来给这个国家带来一个全新的未来。
六月初的一天,我正在指挥部边上简陋的小帐篷里写着一份新的“行动纲领”,天气闷热,汗如雨下。忽然听到沈倩在外面叫:“宝舒,你看谁来找你了!”我钻出帐篷,看到琪琪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背着一个小包,风尘仆仆地站在我面前,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让沈倩一阵戏嘲。沈倩本来不认识琪琪,围着她端详了半天,啧啧称奇,促狭地说,终于见到谢宝舒的神秘女朋友了,弄得琪琪一阵脸红。
好不容易打发了沈倩,我拉着琪琪一连串地问:“你怎么忽然来了?是不是跟南大的同学一起来的?太好了!早听说南京那边也在运动了,你们南大的负责人是谁?我刚草拟一份新的纲领草案,正好听听你们那边的意见……”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跟我说这些啊?”琪琪娇嗔着说。
“当然不是了,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呢!”我笑着拥住她,但很快又严肃起来,“不过现在运动确实有些疲软,学生也开始分化……绝食总不能长久的办法,如何深入开展,最近我也一直在和刘老师他们商量……来,先看看我在写的纲领——”
“宝舒,我已经到过你家了,是你妈妈让我来劝你的。”琪琪打断我说。
我一怔,热情转瞬间都被浇灭,“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妈很担心你……”琪琪柔声说,“马上就要毕业分配了,这对你将来很重要,你自己应该知道。别跟那些人混了,跟我回家吧。”
“琪琪,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又是愤怒,又是失望,“什么叫混?你看看外面几十万学生,看看那几百万市民!全北京,不,全中国都沸腾了,大家都在为国家出力,我们还能坐下来安心读书吗?”
“可是你们能做什么呢?你们根本斗不过政府的,他们有军队!再说,我觉得你们的一些主张也太偏激了,根本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不高兴地打断她,“我相信军队是人民的!绝不会将枪口对着人民,我们的同学已经在跟他们谈了,你放心,内部消息说,中央那些官僚已经害怕,他们很快就会让步的……”
琪琪无奈地叹了口气,坐下来发愁地看着我。
说来说去也没有一个结果,最后,我没有离开广场,琪琪也没有离开我身边。晚上,我们睡进了同一顶帐篷。我们在一起说着话,谈着国内外形势,运动的前景等等,但意见不合,说着又要吵起来。后来我们也不说这些了,只是依偎在一起,喁喁情话,聊着小时候那些青梅竹马的事。然后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亲了她的脸,然后是她的唇。恋爱好几年,那还是我第一次和她真正接吻,她的嘴唇软软的,有着让人心疼的干裂,让我无法自抑地深深吻下去,吻了很久很久……
然后,在黑暗中,那件事就自然而然发生了。在广场上,那么多血气方刚的男男女女日夜在一起,这种事其实是公开的秘密。但对这类行为,我平日总是充满鄙夷,觉得是玷污运动的神圣性。但今天发生在我身上时,我却完全无法抵挡它的诱惑。它似乎自然而然就是运动的一部分。或许还有对未来隐隐的担忧,让我们抓紧时间享受最后一刻的放纵。我们的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害羞和生涩,显得异常笨拙,但是激情,无比充沛的青春激情,终将一切可笑的过程都酿制成了最后水乳交融的甜美。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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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二天,新的消息传来,据说戒严部队已经在城外待命,部分先驱队伍已经进城,即将清场。究竟撤不撤,指挥部开了一个会,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刘小波老师主张撤,避免无谓流血牺牲,受了琪琪影响,我的想法也有些改变,决定支持刘老师。但是总指挥柴令立场坚定,坚决不撤,并指责我们是“懦夫”,说要流血抗争到底,惹得群情悲愤,撤离派的声音自然小了下去,最后大部分人还是没有撤。
那天夜里,天气格外的热。我和琪琪半天睡不着,于是躺在帐篷外面吹风,说着悄悄话。“你是对的,”我轻声说,“柴姐太固执了,我看这样下去不是了局,明天我跟刘老师他们说一声,我们回家。”
琪琪轻轻“嗯”了一声,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不久就睡着了,我也很快朦胧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人声嘈杂中,我被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夏夜的星空很清楚地悬在天顶,簇簇星光显得格外诡异。我愣了一愣,才发现广场上的灯光全都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星星才能看得那么清楚。但远近都是人声鼎沸的喧哗和广播,不知出了什么事。
“宝舒,你们在这里?”我正愣神,有人打着手电跑来,明晃晃的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只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扑过来,依稀认出沈倩,她带着哭腔说,“快走,军队清场了!”
“怎么会?柴姐呢?她不是总指挥吗?”
“那贱人自己先跑了!”沈倩咬牙切齿,甚至说了脏话,我从来没见她这么愤怒过,“你们快走,我还要去找刘老师!”
我后来才知道,当时有大批手持钢棍的军警冲进广场,见帐篷就踹,见人就打,可我们什么都看不清,局势一片混乱。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拉着琪琪的手,随大流一起向场外跑去。但这时有几个慌不择路的外地学生从旁边跑过来,大叫着“坦克轧死人啦”,硬生生把我们撞开,我听到琪琪叫着我的名字,我也叫着她,要追过去,忙乱中又被地上一顶破帐篷绊倒,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还被人踩了好几脚。等我挣扎爬起,已经既看不到琪琪的人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我茫然无措,只有顺着刚才声音的方向追过去,身边乱哄哄地都是人,但没有琪琪。我大声叫着琪琪的名字,但这时不知是谁起头,同学们悲愤地高唱着《国际歌》,早把我的声音压了下去。就这样我裹在混乱至极的人群中,就这样离开了广场。
我们被强制从广场上驱离,广场上虽然暴力清场,但总算没有开枪。但在市里,更激烈的流血冲突却在到处发生,不时可以听到枪响。我抱着万一的希望回到家里,发现琪琪也没来过。我心焦如焚,不顾父母的阻拦,又跑回市中心。那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街头零星可见坦克和士兵,更触目惊心的是路边横着的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很多显然都是青年学生。我仿佛置身在一个惨烈的战场之中,害怕极了,但更怕的是琪琪出事,我发了疯似地找她,但是一无所获。
当天中午,我碰到一个指挥部的同学,总算把我带到一个秘密集会点,会合了沈倩和刘小波一行人。好几个人都受了伤,沈倩面色惨白,在刘小波怀里不住发着抖。我来不及问别的,先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琪琪,沈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一颗心顿时如坠冰渊。
沈倩哭着告诉我:凌晨清场的时候,琪琪正好撞到了他们,于是跟他们一起撤走。到了一个路口,杀出来一队士兵,那时他们还不知道那些人会干什么,大声斥责他们。结果对方不问情由,开枪就射,几个同学当场被打倒。他们转身就跑,跑出一段路之后才发现琪琪不见了。她回头一看,发现琪琪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不知死活,他们想去救琪琪,但那伙军人追过来,实在太危险,只有继续跑……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
我急红了眼,忙问沈倩具体的地点,不理他们的劝阻,发疯一样奔过去。到了那个路口,我看到一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军车停在路边,冒着黑烟,里面依稀有一具被烧得焦黑的士兵尸体。路边的血泊中,还横着三五具惨不忍睹的尸首,但没有看到琪琪。我忍着恶心拼命找着,心中却巴望着千万别找到,但终于在军车的轮子底下看到琪琪穿的那件天蓝色的连衣裙,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紫色,裙子下摆下还露出了一截完好白皙的小腿,和一团模糊的血肉连在一起……
我战栗着走近几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只觉得天昏地暗,再也支撑不住,周围的一切都离我而去,只有无边黑暗笼罩下来,将我残存的一点意识也扑灭。
我醒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远处还有稀稀拉拉的枪声,一队士兵从我身边不到两米处经过,大概以为我也是死人,没有正眼看我一眼就走了过去。我木呆呆地躺在那里,一时已经忘了出了什么事,直到恐怖的回忆袭来,将我绝望地碾成碎片。
我没法去怪柴令,撞我的学生甚至是那些军人,因为我知道,真正害死琪琪的人,其实是不听她劝的我自己。
那个晚上,我整个人都傻掉了,没有任何思维可言。我不敢再看琪琪一眼,像行尸走肉一样在城里晃荡着,完全不避开那些穷凶极恶的士兵和趁火打劫的暴徒,有好几次我亲眼看到有人在我身边倒下,被杀,但我奇迹般地安然无恙。世界如同变成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巨大梦魇。第二天,当一队坦克开进长安街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我不知怎么大步走了出去,拦在了坦克前面,那一刻,我真想被坦克轧死算了……
我没有被轧死,而是被路边的便衣架走了。我被扔进一间小黑屋,关起来审了好几天,等我恢复一些理智后,说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以为自己不判死刑也得坐好几年的牢,反正我已心如死灰,怎么都无所谓。但谁想到被关了几个月后,没有审判,我又被释放了,只是背了一个开除学籍的处分。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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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我从里面出来后,事件已经基本平息了,政府暴力弹压之余,也采取了令人意外的宽大政策,原来的江总书记下台,虽然邓小平仍然掌握实权,但赵紫阳升任总书记,另外呼声很高的改革派名流胡耀邦也出来主政,对绝大部分参与者从轻不予追究。就连运动领袖刘小波,虽然内部控制,不让出国,也还让他在大学里教书。政府的定性是,我们这些学生的要求是合理的,只是被国际反动势力利用了。
据说反动势力的目的是为了瓦解社会主义阵营,不但在中国,在东欧也发生了很多冲突,意图建立针对苏联的包围圈。结果西方阵营一败涂地,苏联不但好好存在着,而且在捷克、波兰等七八个东欧国家都建立了社会主义政权,将它们变成了自己的卫星国,成立了华沙公约组织,和原来的北约对峙,从此形成了美苏“冷战”的局面。
我出来以后,发现琪琪妈在我家里,抓着我就问琪琪的下落。这几个月她完全找不到琪琪,只知道女儿到了北京,然后就没了下落,急得要发疯。她找到北京来,才知道我也被关起来了,连我的面也见不上。我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哭着告诉她是我害死了琪琪,琪琪妈最初还不敢相信,知道真相后歇斯底里地打我,踢我,直到被我爸妈拉开,才坐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琪琪妈一直没有原谅我,和我们家也断了联系。以后我到过上海几次,每次都去看她,但她拒绝再见我,我听说她日子过得不太好,给她寄过几次钱和东西,都被她退回来了。
琪琪出事那天,我完全精神崩溃,竟没有想到收殓她的遗体。等我出来之后,想去找回琪琪的遗体,好好安葬,却已无处寻觅,可能是当成无主的尸首被集中火化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子,就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趟,又消失不见,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不,也不是一点痕迹也没有。后来我在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了一个紫色的发夹。是琪琪在帐篷里过夜的时候换下来,不知怎么放在我口袋里的。这就是我和她之间最后的、滴血的纪念物。
我把家里和琪琪有关的东西都找出来,那支发夹、和琪琪之间历年的通信、互相送的小礼物、不多的几张合影,还有那本中学时的《花季雨季》……我把它们摆在桌上,每天都要坐在桌前很长时间,抚摸着那些小东西,回忆着和琪琪之间的点点滴滴,如同她还在我身边。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过了半年多,后来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当时精神都有点不正常了。
第二年春节,吃年夜饭的时候,妈妈哭了,说不想看到我再这样下去,让我不要沉溺在回忆里,忘掉过去,好好地过日子。那天晚上,我木然在桌前坐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把那些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压在箱子底下。这些东西我后来一直珍藏着,但很少打开。生活总要继续下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负罪感,我不想再体味了。
被学校开除后,因为赵总书记搞开明政策,既往不咎,系里也有许多老师同情我,等到风气松动一点,我总算钻空子拿到了毕业证。但工作自然没有指望,小时候听说还有毕业招聘什么的,这些年改革以后都是国家包分配,我这个有污点的前大学生已经被踢出体制,没有分配工作的可能。那时候黑子也因为参与运动被开除公职,我俩劫后逢生又凑到一起,就商量着一起去下海做生意。那两年赵紫阳开始搞“价格闯关”,物价飙升,全国都出现了抢购风潮,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因为很多日常商品短缺,开始发行粮票布票,限量供应。如果能抓住时机,贩一些人们急需的紧俏商品,确实能大赚一笔。
我下了决心,打算和黑子到广东去闯,爸妈虽然不舍,但总比闲在那里强,所以拿出了积蓄多年的老本给我当本钱。那时机会也多,我们很快就贩了一些T恤衫回北京来卖,结果很受欢迎,本钱全回来了,而且还赚了几万。就这样,我们当上了“倒爷”,全国到处跑。我和黑子有时候发点小财,有时候又穷得叮当响,就这样一顿饥一顿饱地混着。
那几年接触社会多了,我才深感当年的不成熟。中国是一列太沉重的火车,有着太多的历史和现实负担,国情摆在那里,不是几个学生热血吆喝就能发动的。然而什么能改变这个国家,我也没有答案。我只感到这个时代虽然表面恢复了平静,大家如常过着饮食男女的日子。实际上仍然暗潮汹涌,各种社会力量彼此角逐,它们的合力在这个国家内部造成了一个隐秘的巨大漩涡,或许会将它拖向谁也不希望的深渊里,但这个过程,不是任何人或任何势力能够主宰的,没人能掌控历史,我们都在漩涡之中,身不由己。
过了两年多,我到广州进货,在街上意外地撞到沈倩。那次运动以后,我远离了文化圈子,和她也很少见面,听说她后来和刘小波在一起了。刘小波是有老婆的人,沈倩为了心中的真爱,毅然当了第三者,闹得鸡飞狗跳,我也略有所闻。后来听说刘小波离了婚,我以为他会和沈倩结婚,可沈倩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我和沈倩也算是他乡遇故知,看到她,我又想到琪琪,忍不住一阵鼻酸。沈倩说,她刚刚来广州,想投靠一个同学,谁知那人不在,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我答应帮她找个地方住。后来我拉着沈倩下馆子,给她接风。我们谈了许多旧事,但都避而不提那年在广场上的遭遇,酒过三巡,沈倩有了几分醉意,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刘小波如何始乱终弃,不是东西。明明说好离婚后和她在一起,转眼又和别的女生乱搞,他们大吵一架,已经彻底断了……她一边说一边拿过酒瓶就对嘴喝,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她喝醉了以后,开始大声唱歌,引得周围客人侧目,我不得不赶紧付账,把她带走。
沈倩已经酩酊大醉,在路上走得七倒八歪,我只好搀着她。她又没地方住,我没法子,只有带她回自己的住处,让她在床上睡了,我打地铺。那一晚并没有发生什么。第二天我早上还要去别家看货,没等沈倩起来就急着出门了,只留了张条子给她。晚上回来的时候,我以为沈倩大概已经走了,想不到一进门就看到凌乱房间被收拾得很整洁,东西放得井井有条,桌上铺着新桌布,沈倩围着围裙,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西红柿炒鸡蛋,从厨房里出来,见到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时候我隐隐知道,我的生活将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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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沈倩无处栖身,自然而然就在我租的房子里住下了。有了她,冷冰冰的出租房里也多了几分久违的“家”的感觉。就这样,我们两个都有着不堪回首往昔的人凑在一起做伴,相互取暖。黑子那阵子刚结婚,知道沈倩和我住在一起后,很为我高兴,管沈倩叫“宝嫂”,沈倩没找到工作,就帮我们料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此时的沈倩和少女时也大不相同,经历了几番风雨,她也忘却了那些文艺啊革命啊的梦想,变回了一个家庭为重的小女人,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自己吧。
过了半年,我妈来广州看我,正好撞见沈倩,要瞒也没法瞒下去。我妈对沈倩本来是有点看法的,但是相处了一段日子,也接受了她这个儿媳妇,催促着我们结婚。那时候社会风气渐渐开始保守起来,我们年纪也不小了,就回北京领了证,办了婚礼。来的几个不知内情的中学同学都笑着说,他们有先见之明,早就知道我们是一对了。
一年后,沈倩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叫小宝。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往日的伤痛渐渐愈合,生活还在继续着,虽算不上十分幸福美满,却也不无淡淡的温馨和甘甜。
不过那两年中央搞经济体制改革,逐步推行计划经济,推出了所谓“价格双轨制”,就是计划经济一个价格,市场上又是一个价格。许多体制内部关系过硬的“官倒”可以用便宜的价格买进,再用高价卖出,大发横财。我和黑子这种找不到关系的个体户就倒霉了,生意越来越难做。好不容易设法进了一批彩电,结果被官倒占了先机,只能便宜甩卖,最后亏了本,还欠了一屁股债,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只好灰溜溜地回北京。正好黑子的叔叔在一间厂里当上了车间主任,凭这层关系,把他弄到厂里的车队去当了司机,经常给人带点货什么的,收入颇丰。我找不到什么门路,在社会上混了几年也累了,想回到校园读两年书,于是收拾收拾打算考研。
我本来以为我一个北大毕业生,考研问题不大,但搁下了这么多年书本,一时要捡起来还真不容易,连考了两年都没考上。孩子渐渐大了,以前攒的几万块积蓄也都用得差不多了,家里经济捉襟见肘,只有靠父母帮衬。沈倩在报社里找了一个工作,捧上了铁饭碗,看我不长进,也开始怨声载道,说当初见我做生意,以为我有点出息能发财,想不到还是穷书生一个,研都考不上。人家中国女排都三连冠了,你倒好,来个三连败!看着面前这个絮絮叨叨的家庭妇女,我有时候不由奇怪,当初那个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的风云女郎到哪里去了呢?
但我知道,这不是沈倩的错,是生活无处不在的摩擦力让我们变成了这样。这世界不是童话,也不是传奇故事,就算是,主角也不是我们。不论我们曾有多少梦想,多少抱负,最终能做到的,或许不过是活着而已。
那几年我心里憋闷,就去借书来消遣,一开始迷武侠,电视上在放香港无线的新版《射雕英雄传》,非常火。我小时候看过张纪中拍的老版,不过觉得新版拍得更好看。又去书店里借了金庸古龙梁羽生的书来看,本来还想借黄易的,可惜找不到,大概因为写得太黄被禁了。金庸我看得津津有味,可是儿子大了,整天跟着电视上黄日华练“降龙十八掌”,还说要去少林寺学艺,沈倩不高兴,让我不要带坏了孩子,我只好改看别的。
不知什么时候,科幻小说开始火了,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卖了几百万本,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也洛阳纸贵。我渐渐迷上了科幻,只有它能让我从沉重的生活压力中解放出来,得到那么一点点超脱世俗之外的快乐。可惜中国的科幻小说实在太少,翻译过来的也不多,很快就看完了。
我嫌光看不过瘾,一时灵感自己写了一个故事叫《小灵通漫游宇宙》,是《小灵通漫游未来》的续篇,一开始稿子只是在朋友间传阅,后来认识了一个热心的年轻学生,叫姚海军,从中间牵线,帮我征求了叶老师的同意,推荐给一家出版社,居然出版了,也出了点小名,说我是科幻新秀什么的。我受了鼓舞,再接再厉,又写了一本《小灵通漫游全身》,主要是想讲点人体生理知识,想不到掀起轩然大波,有的说我抄袭叶永烈上瘾,有的说我诲淫诲盗,玷污了中国科幻,还有人说我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写小说反党……
那几年社会各领域都出现了乱象,意识形态形同虚设,甚至又开始闹学潮,中央大概想乘机整治一番,于是开展了一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我正好撞在枪口上,被当成靶子拎出来狠狠批判了一番。好在政府也不希望清污过分扩大化,很快就停止了运动,对我没什么处分。但我要再发表小说也困难重重,我只好收了心思,专心复习,准备考研。
后来我才知道,我已经是很幸运的了。清除精神污染的同时,国家也在搞“严打”,运动轰轰烈烈,涉及社会生活各方面,偷个钱包就要枪毙,跳个舞就是耍流氓,小波老师因为和几个女学生有男女关系,加上以往的事迹,竟然按流氓罪被枪决了,让沈倩难过了好些日子。严打之后,社会风气一下子变得保守了很多,以前很多社会上习以为常的事情,如婚前同居,在公共场合亲吻,衣着稍微暴露一点等等,都变成了违法犯罪。大潮流如此,那些敏感的领域,我自然不敢再碰。就这样结束了我的“作家”生涯。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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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所谓祸福相依,果然大有道理。虽然被迫中断了写作生涯,但因为我写过一些小说的缘故,作品很得大学里一位德高望重的文艺学教授的赏识,点名要我。第二年,我顺利考上了他的研究生,回到了校园。
在导师的建议下,我选择了当时流行的萨特存在主义当研究课题,这个题目虽然目前很火,很多人都在做,但大多数人只是跟风,一知半解,不知道存在主义是什么东西。我在社会上荒废了这么多年,也格外珍惜读书的时光。为了钻研这个题目,看了不少外文原版书,还自修了法文,连发了几篇有影响力的学术论文。天道酬勤,不久在导师力荐之下,我得到了一次宝贵的公派出国机会,到美国一所名牌大学进修。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中国,到了太平洋彼岸的那个令国人又爱又恨的国度。那所大学是在纽约,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会,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各种关于纽约电影电视,什么《北京人在纽约》,什么《老友记》,甚至《哥斯拉》,对这座城市可说是神往已久。到了纽约,看到到处是立交桥和摩天大楼,地铁四通八达,看得我眼花缭乱,叹为观止。我记得小时候北京也很繁华,不比这里差多少,也不知道为什么几十年下来,人家还那么发达,北京却越来越破烂。有很多中国已经绝迹的商品,可口可乐、肯德基、雀巢咖啡……美国仍然有,让我看着很亲切,重温了一番小时候的感觉。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都宁愿出国滞留不归。
不过我也能明显感到,美国同样在走下坡路。我去的时候刚出了一部大片《星球大战IV:新希望》,在美国很火。我记得小时候看过星战I-III,一直很期待下文。为了重温儿时的记忆,我专门花了大钱买票去影院看,想不到第四部拍得远不如前三部精彩,特效水平很低,一看就很假,让我大失所望。看来冷战时期,美国大搞军备竞赛之余,经济也凋敝了。
那个时期不比以前,中美交流越来越少,自费出国几乎不可能了,公派的也寥寥无几,整所大学里没几个大陆来的中国人。知道我来了以后,当地的中国同学会特意为我搞了一个欢迎会,大家一起吃薯片聊天,要我谈谈国内的近况。当时在国外的人对国内已经相当隔膜,写信至少一个多月才能到,打电话也很不方便。只有看英语新闻才能知道一鳞半爪,也是雾里看花。大家谈起小时候上网就能和地球另一边的人聊天,都是恍如隔世,唏嘘不已。
我正在跟他们聊邓小平和政治黑马华国锋权力交接的传闻,忽然门铃响了,一个女生说,一定是某某来了,我没听清楚名字,也没在意。她去开了门,一个拄着拐杖的女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我随意扭头看了一眼,当看到那个女人的脸时,顿时如中电殛,再也移不开目光。她也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一切宛在梦中。
那是琪琪,我的琪琪。
一刹那间,周围的一切,不,整个宇宙似乎都不复存在,天地间只剩下琪琪和我,我们两个面对着面,深深凝望着。在命运女神的捉弄下,十多年的沧桑变化后,我们竟在一个万万没有想到的场合再次重逢。
我们战栗着走向对方,紧紧拥抱着彼此,嚎啕大哭起来。其他人看出了我们关系不一般,一个个知趣地离去了,留给我们两个以独处的空间。
琪琪告诉我,那天她中弹以后,昏迷过去,幸而未死,醒来之后看到一辆小车经过,挣扎着呼救,依稀看到几个外国人下车向她走来,就昏了过去……那辆车是美国一家新闻社的,他们打算做现场报道,但是实在太危险,正在往回撤,正好看到琪琪,于是把她救上车,带回大使馆里,请使馆的医生给她疗伤。
后来琪琪在使馆里碰到避难的柴令等人,谣传说我已经死了,柴令等人又被通缉。她伤还没好,就和柴令一起被批准了去美国避难,在大使馆的庇护之下,离开了北京这个伤心之地,到了纽约。她一开始不知道国内形势怎么样,也不敢联系,过了几年,政治形势好转,其实她回过一次国,到上海她妈妈那里,但听说我已经在广州结婚了,又回来了。她也嘱咐她妈妈,不要告诉我,她还活着。
那颗子弹给她留下了终身残疾,她不仅瘸了一条腿,而且再也不能做母亲了。沦落无依之下,她嫁给了一个老黑人,日子过得很不好,丈夫还虐待她,后来总算离成了婚,又申了一笔奖学金,回到学校里来读书。
那天夜里,我们断断续续地说完了彼此的遭际,相拥而泣,泣不成声。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本应属于我们的十年,就这样在大时代的颠沛流离中彼此错过了,琪琪更落下了终身的残疾。我不知说了多少个“对不起”,但又有什么用处?我只有暗暗发誓,用我余下的半生来好好补偿琪琪,让她得到本应有的幸福快乐。
很自然地,不顾他人窃窃私议,我们又住在了一起,几乎每天都形影不离,依偎在一起,要追回我们失去的青春时光。琪琪已经拿了绿卡,只要我和她在一起,留在美国就没问题。听说国内政治形势也不好,和越南又在打仗,她让我不要回去了。但我心里还牵挂着沈倩和孩子,这些年的亲情我终究难以割舍。特别是我考研究生以来,沈倩一个人在家里含辛茹苦带着儿子,就是为了让我能出人投地。我如果就这样滞留不归,未免也太对不起她。
那些日子,我和琪琪虽然重拾了昔日的幸福,但我心中没有一日不是在矛盾纠结中。我是个懦夫,只是贪图着眼前的欢乐,不敢去想今后的抉择。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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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在纽约的一年多里,我们也并不是一直沉溺于情爱之中。生活安定下来之后,我勤奋读书,读了不少文学的、政治的、哲学的理论书籍,在学术上很有进步。我经常推着轮椅,陪琪琪在曼哈顿的海滨公园里散步,望着屹立在不远处蔚蓝色海面上的自由女神像,热烈地讨论着中国的命运和世界的未来。
我的外国导师很欣赏我的论文,他对我说,系里有一个比较文艺学的助教职位,我如果申请的话,大有希望。如果做了助教,就可以专心留下来读博士。我听了很高兴,雄心勃勃地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但我刚把申请表交上去,就收到了沈倩的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隔着太平洋,终有些相识的人和国内联系,将我和琪琪的事情捅到了沈倩耳中。沈倩在信里含蓄但明确地问我是怎么回事,事情终须有个了结。我终于决定回国一趟,去和沈倩说清楚。
琪琪本来想陪我一起回国,但我劝她先不要来,免得过分刺激沈倩,先让我和沈倩谈谈。琪琪答应了,我们在机场话别,琪琪拄着拐杖,穿着翠绿色的风衣,倚在栏杆上凝望着我入关。我依依不舍地扭头而去,多年后,她望夫石一般的身影一直定格在我心中,变成痛得刻骨铭心的烙印。
回国后,沈倩表现得很高兴,对信上说的事绝口不提,只是围着围裙,忙里忙外给我做好吃的:京酱肉丝、竹笋烧肉、香菇炖鸡……都是我平常爱吃,在国外又吃不到的。饭桌上,她也完全不问我在国外的事,只是跟我絮絮叨叨说着国内的新闻:现在好多物资都凭票供应了,包产到户改成人民公社了,前阵子邓丽君的歌被批判,她们报社现在在搞真理标准大讨论……儿子小宝蹦蹦跳跳地缠在我身边,对我买给他的机器人玩具爱不释手,在儿子的天真和妻子的柔情攻势下,“离婚”两个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晚上睡觉时,沈倩搂住了我,热情如火,轻轻吻着我,但我感到她身体在发抖,我让自己狠下心肠,轻轻推开她:“倩,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急什么,”她的手臂又缠上我的脖子,呢喃着说,“晚上还长着呢……我们先……”
“我要离婚。”我生怕自己会动摇,打断她一口气说了出来。
沈倩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颤抖着说:“你……别跟我开玩笑。”
“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琪琪在美国……我们……”我无力地说了两句,说不下去,但沈倩早就明白了。
“你……你决定了?”她坐起身来。
“是。”我咬牙说。
“我明白,”沈倩面白如纸,目光中却闪烁着怒火,“我知道你已经和赵琪在一起,我知道你们本来是一对,十年前就知道。可是我,我算什么?这么多年来我算是什么?要不是我这些年当黄脸婆伺候你们大的小的,你出得了国?见得到你的旧情人?现在你出息了,就要把我一脚踢开?”
“不是……你……你别急……我可以给你很多补偿……”我本来想好的一堆委婉说辞一下子都记不起来,说的话很露骨,只觉得自己的表现无比虚伪和拙劣。
沈倩冷笑一声,下了床,鞋也不穿,向外走去。
“这大半夜的你去哪儿?”我怕她离家出走,急忙下床跟出去。
沈倩没有出门,但却跑到了阳台上,反锁上了门。她的手背在身后,白色的内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在暗夜中如同冰冷的幽灵。我怕她要跳楼,吓得魂飞魄散。
“你……你别乱来,有话好好说。”我乞求说。
“怕什么?”沈倩讥诮地说,“我死了,你不是正好和赵琪双宿双飞么?放心,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她的手向外一扬,我还没明白过来,就看到一堆白色的纸片如同雪花般飞扬着,从阳台上落了下去。
我愣了一愣才明白,那是我的护照,或许还有其他证件。
身后,被吓着的儿子大哭起来。
我和沈倩大吵一架,但已经无济于事。沈倩带着孩子回了娘家,第二天岳父岳母和小舅子都上门来大骂我,我只好躲着他们。事情闹大了,纸包不住火,消息传得飞快,街道上和院系里都知道了,而且越传越离谱,说我在国外攀了高枝,要抛妻弃子当陈世美。舆论压力大得让我喘不过气,一出门身后好像就有人指指戳戳,我敬重的恩师也狠狠训斥了我,我完全无从辩解,后来连我爸也为我的事病倒了。
这就是生活的无奈,一旦你不顺着它的潮流走,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阻力。那时我真的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回来?还不如狠狠心,在国外眼不见为净。而现在我想走也难,要补办护照,需要不知多少手续,而我名声一坏,就连系里的证明都开不下来。我已经陷入泥淖,无法脱身。要坚持,无力,要放弃,不甘。
就这样拖了半年,总算有了转机。沈倩毕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市井女人,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同意离婚,但要孩子的抚养权。我同意了,并答应给她很多补偿。好不容易一切都谈妥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给琪琪打了越洋电话,她听了也很高兴。因为我暂时还出不了国,她说下个月就会回国,我们可以在国内完婚,再一起出去。
我期盼着她的飞机,但是那趟飞机却再也没有来。因为下个月,毛泽东时代就开始了。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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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这些年来,当政者奉行“造不如买”的方针,国民经济虚假繁荣,工业体系日趋破败,贫富差距拉大,人民怨声载道,在党内党外,一个幽灵一样的名字开始渐渐被人们提起,在中国大地徘徊。人们说,那个人将给中国带来新的希望。
他叫做毛泽东,是著名的毛新宇大将的孙子。前些年在西南当省委书记时大搞“唱红打黑”,搞得有声有色,很得群众的拥护,特别是广大农村地区都支持他。当政的华国锋深受毛泽东的影响,他上台后,在毛泽东的建议下,开展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宣布发动群众,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时间爆发了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全国政治势力重新洗牌,邓小平、叶剑英、胡耀邦等人都被打倒。毛泽东在举国拥护下当选为党的主席,不久,他任命了一位干练的总理——周恩来。
毛泽东当上主席后,继续开展文革,集中“批邓反右倾”,重点批判邓小平的“洋奴哲学”,废除了邓的对外开放政策。中外交通隔绝,不久,中美断绝了正式的外交关系。我再也去不了美国,琪琪也难以回国了。
我和琪琪,就这样再次被无常的历史所分开。
文革初期,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已经甚嚣尘上,但运动还不是那么激烈。靠着恩师的推荐,我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当了讲师,虽然大学也不怎么招生上课了,知识分子的地位也越来越低,但写点马列主义的理论文章,评法批儒,还能混口饭吃。文革一起,沈倩和我离婚的事也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继续在一起凑合着过日子。
我们的生活进入中年,一年又一年,上班下班,家长里短,政治学习,革命形势永远是一片大好,日子却死水无波,那个时代,鲜艳点的衣服都被禁止了,文化娱乐也都付之阙如,全国就八个样板戏可以看,其他都在封资修之列。有一次我在厕所里捡到半本脏兮兮的《悟空传》,有好些年头了。被翻得破旧不堪,不知道怎么会落到这里,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偷偷在家里看了好几遍,怕被人发现,还是烧掉了。
有时候我一边学习着新的最高指示,一边想,那些过去的时光,究竟在哪里呢?那满大街都是喇叭裤和邓丽君的青年时代,那“四大天王”和港片台剧红遍全国的少年时代,那可以上网打游戏,看电影,还有奥运会和三D大片的童年时代,它们真的在世界上存在过么?它们从何处涌现,又消失在哪里?还是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或许这一切都是时间的游戏。时间是什么?除了虚无还有什么?在我们之前的是虚无,在我们之后的也是虚无。
有时我午夜梦回,想起太平洋彼岸的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女人,觉得心痛得难以自已。那些曾经为爱而痴狂的岁月,那些在异国他乡漂泊思索的岁月,那么真实可感,又恍如南柯一梦。我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回国,而是听琪琪的话,留在那边,又会是什么样子?会比现在幸福,还是更深的幻灭?
至少,我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啊。
但看起来美国也不是什么王道乐土,《人民日报》上说,美国对外穷兵黩武,陷入越战的泥淖,国内的种族矛盾日趋激烈,又因为中东战争而闹石油危机,资本家朝不保夕,左派运动也风起云涌。
而且那时候,苏联集团日益强大,和美国人在全世界范围展开冷战,几乎各个大陆都有两大强权角力的代理人战争,千百艘核潜艇在各个大洋深处游曳着,上面的每一个弹头就可以毁灭一座城市,更多的核弹在不计其数的发射井中待命,随时会呼啸着降临在我们头顶……死神在地球上空长久徘徊,等待着将全地球的人类都送下地狱。到时候,管你是中国美国,都一样。
有时候,我想起小时候那个世界末日的传言,我想或许那是真的,只是那个世界末日,不是一刹那到来的,而是在几十年上百年中慢慢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又或者那个世界在我出生之前早已经毁灭,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虚幻的魅影,而且正在慢慢消散,谁知道呢?
文革进入第四年,我居然收到了一封信,是美国来的,看上面的美国邮票就让人心惊肉跳。信里倒没有说什么,只是问候我,还夹杂了许多不伦不类的革命词汇。
“谢宝舒同志: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在美国,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黑人民权运动和左派革命运动也如火如荼,华尔街的资本家在觉醒的人民面前颤抖不已!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说:革命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那么,你好么?……”
当然,信是琪琪写的,还能有谁呢?结果信到了系里,却落到了进驻系里的工宣队队长手里,他拿着信狐疑地读了半天,然后瞪着我,一拍桌子大喝一声:“谢宝舒,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老实交代,你究竟有多少海外关系?和写信的女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去你的!”我笑着说,“我那点事你还不清楚,快,把信给我看看!”
说来也巧,工宣队队长就是我的老友黑子,当初他只是个普通工人,阴差阳错,趁着文化大革命的东风,干上了工宣队,又按照最高指示进驻学校,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竟成了高等学府里一言九鼎的头面人物。也好在是他,要不然这封信不知道会给我惹来多大麻烦。
黑子把信还给我,叮嘱我收好了,最好烧掉,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把琪琪的信读了好几遍,信里拐弯抹角吐露出几点信息,一是她拿到了学位,在美国大学里教中国文学,二是她至今还是单身,想回国来看看。我长叹一声,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一别四五年,琪琪还想着我,可我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的政治环境更不比以前,就算她回国,我们也只能像地下传抄的那本《第二次握手》里的苏冠兰和丁洁琼那样咫尺天涯,相互错过,何况我怎能忍心让她回来?
当然,我怎么想都无关紧要,因为我根本就不可能寄信给在美国的琪琪。
那封信我夹在一堆文件里拿回家,不敢让沈倩看到,也不舍得烧掉,便悄悄收藏了起来,就夹在当初琪琪留下的那本《花季雨季》里,现在这书也属于“封资修”了,但我无论如何不忍心处理掉,只好小心翼翼地包在旧衣服里,压在箱底,生怕被人发现。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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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虽然我理智上不希望琪琪回来,但心里有一个角落却又自私地盼望着能再见到她。那段时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想和中国搞大三角一起对付苏联,中美关系有了一些改善,我又燃起了希望,然而据说毛主席和尼克松没有谈拢,美国人老羞成怒,不久后操纵联大,将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给了台湾,中美本来还藕断丝连的关系彻底断绝。
琪琪终究没能回来,我也再没有她的音信。
文革第六年,我父亲去世了,去世前几天,东方红卫星刚刚上天,中国已经好久没有发射卫星了,这回搞得很热闹,大为宣传了一番。父亲临终时,在病床上抓着我的手说:“我年轻的时候,中国不知道有多少卫星,都发射了飞船和太空站,如今只是一颗卫星,就让人高兴成这样子,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我无言以对,想起小时候的世界,那个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世界,如今离我比科幻小说还要遥远。父亲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合上了双目,再也没有睁开过。
不过科技也并非没有进步。第二年,美国人的阿波罗飞船登上了月球,将星条旗插在了月球上,亘古未有,举世震惊。但这对中国也不是什么好事,那时候毛主席提出要做第三世界的领袖,发动世界革命,和美苏都闹得很僵,中苏又因为珍宝岛起了冲突,在孤立中艰难生存着。连美国登月的事,我也是偷听敌台才知道的。
又过了两年,儿子这一代人也长大了,变成了血气方刚的青年,他们和我们不同,小时候改革开放的影响已经很淡了,自小就是在毛泽东思想的旗帜下受的教育,没有见识过多少西方的东西,对中国的古典文化也一无所知。他们只会打心眼里崇拜毛主席,将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捍卫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成天嚷嚷着要打到白宫去,打到克里姆林宫去,解放全人类,革命斗志不断高涨。
儿子嫌“小宝”这个名字不好,改名叫了“卫东”,当上了红卫兵,高中还没毕业就要跟着同学去全国大串联。我和沈倩看着着急,但这是中央提倡的,我们才稍微说几句,儿子就搬出红宝书,把我们当成阶级敌人一样狠狠训斥着,最后还是拦不住,让他走了。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降临在我家里。
红卫兵起来以后,到各学校去批斗“反动学术权威”,我的恩师是留洋回来的名教授,名声在外,首当其冲被开了批斗会。我也押在一边陪斗。我们被剃了阴阳头,戴了高帽子,还坐了“喷气式”,直到我导师被打得皮开肉绽后昏倒在地,批斗会才草草结束。我抱着老师,却怎么叫也叫不醒他,赶紧找黑子帮忙,把老师送到医院里,但那时他已经不行了,几天后便含恨辞世。
红卫兵斗死了我老师还嫌不过瘾,又把我关起来,要我交代历史问题。主要是二十年前参加那次“反革命暴乱”的事。但我辩称说,我是为了反对邓小平的黑路线,大鸣大放大民主,和毛主席的革命思想是一致的,那时候北京人民群众都广泛参与了,难道这叫反革命吗?那些红卫兵倒也辩不过我。至于海外关系,我已经把有关的东西在后院烧的烧,埋的埋,和琪琪的事情也查无实据。加上黑子的关系,我总算扛了下来。
可等我被放回家里,却发现沈倩又被她们报社的造反派带走了。
原来沈倩和刘小波当年的事情在单位里被人抖了出来,贴了大字报。刘小波曾公然扬言中国要当外国三百年的殖民地,搞了资产阶级法权的所谓“自由宪章”,又乱搞男女关系,是板上钉钉、罪大恶极的“极右”分子。如今人虽然死了,影响还在。沈倩和他在一起几年,知道他不少秘辛,加上男女之间那点事,更让那些造反派的敏感神经兴奋不已,把她关进了牛棚,让她老实交代历史问题。
沈倩被抓去了一周,我去过几次都见不到人。等到回来时身上瘦了整整一圈,她的头发被剃光了,脸上手上有多处被殴打过的痕迹,目光直直的,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趴在我怀里大哭了起来。
后来,她一直没有跟我提起在隔离审查时的遭遇,我也没有问。但不久后,以前刘小波那个文艺圈里的很多人都受株连被抓被审,据说是因为沈倩交代的材料被当成了铁证。我知道,这也怪不了沈倩,这个时代人人都自身难保,在这个时代要活下去,良心是太奢侈的东西了。
就这样,沈倩和我都被打成“黑七类”,儿子从外面大串联回来,发现自己父母都成了永不翻身的阶级敌人,连累他也成了“狗崽子”,完全无法接受。他跑到单位去贴了我和沈倩的大字报,把他知道的我们的一些“罪行”都写了出来,还当众扇了我两耳光,说从此和我划清界限,断绝父子关系,说完就雄赳赳地转身走了。我气得差点晕过去。
儿子离家出走,我们老俩口气了他几天,又禁不住为他担心,托人打听他的情况,但一直杳无音讯。过了两个多月,黑子的儿子小黑来了,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谢叔,有件事……您要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小黑和儿子关系不错,隐隐猜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说:“小黑,你说吧。”
“卫东他……他……他出事了……”
我一颗心沉向冰窟,只觉得周围的世界摇摇欲坠。但仍坚持让他说下去。
小黑说,儿子和他都参加了一个红卫兵组织,叫“四一四兵团”,本来已经当上了小队长,又因为我和沈倩的缘故被撸了下来,差点开除出去。儿子为了表明和反动家庭已经划清界限,对革命路线无比忠诚,冲锋陷阵都在最前面。前几天,两派在大学里武斗,儿子拿了根铁棍冲在前面,想不到对方从军队中弄来了步枪,“砰”地一声,儿子的胸口多了一个大洞,当场倒下……
小黑还没有说完,我就昏了过去。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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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儿子的死,让我和沈倩丧失了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几乎是一夜白头。我母亲也受不了刺激去世了。我们还不到五十岁,就已经显出了老态,每天相对无言,我不知道那些黑暗的年代是如何过去的,那是我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岁月,生不如死,只是浑浑噩噩地熬着。唯一的慰藉,只有和沈倩之间的相互扶持。我们像两条即将干死的鱼,只能用唾沫湿润着对方,但干涸而死是必然的结局。
我们没有死掉,相反,否极泰来,一年多后,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文革结束后,中央势力对比有了一些变化,毛泽东暂时退居二线,让刘少奇当了国家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相配合,开始调整发展国民经济,实行“三自一包”。国家渐渐有了一些起色,恢复了一点元气。大学也重新开始高考招生,知识分子的待遇比以前好了些,过了几年,我和沈倩都摘掉了右派帽子。
十年文革,百废待兴。系里缺乏人才,我的呼声很高,担任了很多教学任务,但因为不是党员,还是摘帽右派,职称始终上不去。我大着胆子写了封信向上面反映情况,要求国家尊重知识分子。但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过了一年左右,当我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不知怎么问题居然解决了,我被提为教授,破格被吸收入党,甚至高票当选为系主任,“官运亨通”起来。
当上了系主任后,我开始认识一些文化界的上层人物。有一次开会碰到郭沫若老先生,他私下跟我透露,我之所以破格提拔,是周总理看到信后,亲自关怀的结果,让我好好干,不要辜负总理的期望。不久总理到我们学校视察工作,专门见了我一面,我忐忑不安地表达了对总理的感激之情,总理笑着说:“宝舒同志,我知道你是个人才。现在国家拨乱反正,要向科学技术进军,你以前写过科幻小说,以后可以再写嘛。”
有总理这句话,又加上郭老的安排,我以前的几部小说修订后大都一路绿灯地再版了,读者好久没有看过这么新鲜的小说,好评如潮。社会地位高了之后,又有文学刊物跟我约稿,我按耐不住写作欲,又写了几篇,出了一两部文集,被人捧为当代名家。其实我心里清楚,我早已江郎才尽,这些作品也不敢触动政治上的雷区,只是一些矫揉造作、歌功颂德的文章,比以前写的差远了,但世界就是这么颠倒,你最应该得到资源的时候,什么也得不到,等到这些都对你没意义了,反而滚滚而来。我知道这辈子基本也废了,只能利用自己有限的影响力,去提携、帮助一些年轻人,所以也积极参加了许多社会活动。
好景不长,很快到了新的困难时期,因为中国搞核试验,和美苏都闹翻了,国家日子不好过,食品一天比一天短缺,每个人一天只有几两口粮,大街上人人都饿得面黄肌瘦,听说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们生活在大城市里的还好,黑子说,乡下还有饿死人的。但消息封锁,谁也不知道究竟,更不敢多发议论。文革虽然过去了,但是政治风气还是很紧张的,据说庐山会议,彭老总多说了几句话就被批斗。
第二年,沈倩去世了,倒不是饿死,是肝癌。本来我们是高知家庭,条件还可以,如果好好治疗至少可以多活一段日子,但儿子死后几年,她一直没有恢复过来,这回说什么都不愿治疗,加上营养也不好,很快就去世了。沈倩去得还算平静,她临终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对我说,我现在事业上有了成就,她走也走得安心了。
“我们……相濡以沫了一辈子……”她断断续续地说,“活得都太累了……现在……终于可以相忘江湖了……这是好事……你也别难过了……”
我抓着她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忽然回想起以前的许多事情,我们中学时一起做值日,那时候大家都在传我们是一对,其实我并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在一起相互都不说话。干起活来也别别扭扭的,有一次特别可笑,我擦窗户的时候脚下没站稳,摇摇欲坠,她忙抓住我的腿,结果反让我摔在她身上,两个人哼哼唧唧地一起去了校医院,又觉得滑稽,一路走一路抱怨,忍不住又要笑……那些已经褪色的回忆,仿佛是我们相互扶持的一生的预演。
“我好想……再听一遍以前那首歌……”沈倩虚弱地说,“好久都没有听到了……你唱一遍给我听……好么?”
我知道她指的是哪首歌。那曾是她最钟爱的歌曲:周华健的《风雨无阻》,以前中学时联欢会,大家经常唱的,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我歌词都忘得差不多了。我拼命回忆也只是想起几个片段,我抹了抹泪花,从中间唱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荒腔走板的嗓子听起来格外刺耳:
……爱是漫长的旅途,梦有快乐梦有痛苦,悲欢离合人间路,我可以缝缝补补。
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
爱你够不够多,对你够不够好,可以要求不要不在乎。
不愿让你看见我的伤处,是曾经无悔的风雨无阻。
拥有够不够多,梦的够不够好,
可以追求,不认输……
沈倩合着我的歌声,轻轻地动着嘴唇,已经唱不出声,却陶醉在昔日的旋律中。正当黄昏,夕阳从窗外射进来,照在她身上,给她苍老憔悴的面孔披上了一层金辉,那首老歌,我们在一起唱了很久,很久……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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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困难时期结束了,中苏之间关系又开始解冻,贸易额年年飙升,苏联援建了我们不少项目,国民经济也开始回暖。可岁月不饶人,转眼我也年近花甲,眼看着这辈子什么也没有干就老了。我卸任了系主任,本来想趁着还干的动发挥余热,多写几本书,又被提名为副校长,担任了作协的常委,还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忙于世务,几乎没有静心写作的余暇。
沈倩过世后,很多人要给我介绍对象,我都谢绝了。在一次和文艺界的联欢中,文化部副部长夏衍介绍我认识了上官云珠,上官是著名女演员,还不到四十,在文革中受了很大的冲击,和丈夫又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的带着女儿。我和她倒是一见如故,以后也经常有来往。夏衍有意撮合我们,不过我和上官始终也只是谈得来的朋友。
那天我和上官正坐在家里聊电影,上官年纪比我小一些,很多老电影都没看过。我正在跟她说当年看《泰坦尼克号》的盛况,忽然有个电话打进来,是文化部茅盾部长亲自打来的,说今晚有个重要的外事活动,总理点名要我参加。我问是什么活动,茅盾说是一个西方进步作家的访问团,说有我认识的人,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
我想了半天,不记得认识什么西方进步作家,一头雾水,跟茅盾问时间和地址,茅盾说,到时候会有车来接我的。
晚上我被一辆轿车接到了北京饭店,那是一个高级的西餐厅。很多大人物都在,总理也出来讲话了。在一堆洋人中我一眼认出了那个我“认识的作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竟然是那个人!
活动前面有很多繁冗的礼节,官员致辞,代表发言等等,然后是正襟危坐的国宴。对方又是贵宾,我只能恭陪末座,凑不到前面去,宴会结束后,有段时间可以自由交流,我终于走到那个人身前,忐忑不安地用糟糕的法语说:“bonsoir,monsieur!”
透过厚厚的眼镜片,让·保罗·萨特蓝色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用英语简略地介绍了自己,然后告诉他,我读过他的《存在与虚无》,当年还做过论文。但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到中国来。
“哦,”萨特扬了扬眉毛,“我想不到中国还会有人对我感兴趣。”
“文革前,您的作品在中国广泛流传,”我压低声音说,“曾经有许许多多人为您的思想所心醉神迷,虽然他们——也包括我——都不一定能理解多少。不过您的著作一直是我的思想资源,我一直尝试着用它去理解世界。”
“我很高兴听到这一点。不过我的论著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您自己对世界的思考才是最宝贵的……重要的是思考本身……不过我很意外,我以为您是一个社会主义的理论家。”
我苦笑了一下:“社会主义是我们的生活,但这种生活已经让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变成了存在主义者。或许在这一点上二者是相通的。”
“那么,您对存在主义怎么看?”萨特感兴趣地问。
“按您的说法,‘存在先于本质’,”我说,“这个世界的存在是从没有本质的深渊中出现的,除了时间之外,它不依赖于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任何意义都后于世界本身,它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荒谬性。是的,我同意这一点,世界的存在是——荒谬的。
“您看看这个世界!”我大胆地说出心里多年的困惑:“它从哪里来?又奔向何处?我出生的时候,互联网连通世界,高速铁路连接全国,商店里应有尽有,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说、电影、电视……人们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而现在呢?网络和手机都消失了,电视也没有了,或许各种商品无不都短缺,我们仿佛生活在一个不断退行的世界里,这还不够荒谬?或许这都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先天就没有本质的缘故!”
“先生,”萨特微笑说,“我想我明白你的苦恼,但我还是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这是荒谬的?”
“如果世界的存在有意义,那么它应该不断进步,不是么?否则一代代人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而现在,世界好像是反转了!或许这个世界本身只是真实世界扭曲的幻影。”
萨特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我的朋友,在你们中国,曾有位很伟大的哲学家,叫庄子,是么?”
“是的,庄子或者庄周,是一位伟大的古代哲学家。”
萨特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我听说,庄子写过这样一个故事:如果你早上给猴子三枚果子,晚上给猴子四枚果子,猴子就会很不高兴,但是如果你早上给它四枚,晚上给它三枚,它就会很高兴。你看,这只猴子是不是很愚蠢呢?”
“呃……是啊,这是朝三暮四的故事。”我说。
萨特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您看出问题所在么?我们人类和猴子又有何不同?难道我们追求的只是一个‘正确的’历史顺序吗?就好像将幸福和不幸顺序颠倒一下,一切就正常了一样!如果历史中的罪恶与不幸存在,那么无论顺序如何改变,它难道会因此消失么?”
我如醍醐灌顶,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说不出话来。
萨特接着说:“您知道,进步并不是一个永恒的概念,只是这个宇宙暂时的阶段。我不太懂得科学,但我记得爱因斯坦还是谁说过,宇宙不断膨胀又不断收缩,如同你们的老子说的,永远一开一合,时间完全可以有另一个方向……又或许不止一个方向。也许时间本质上也是多种维度的存在,在时间中有无尽的方向可以选择,人物和事件可以以各种方式排列组合。如赫拉克利特的箴言中所说的,‘时间是一个掷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
我咀嚼着萨特晦涩的话,又听到他源源不断地说:
“但那又如何?无论是哪一种方向,这一切有何意义?世界存在着,它的存在先于本质,这在于它的存在本身在自身的深处已经被虚无所渗透了。它本身就是荒谬的,不在于其中具体事件的序列如何。也许你说得对,在另一个时间方向上会有完全不同的宇宙,人们从黑暗走向光明,从悲惨走向幸福,但这也不会是更好的宇宙。最后,仍然是那些生在幸福时代的人们幸福,生在不幸时代的人们不幸,从上帝的角度看,都一样。
“现在有人说美苏将要大战,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但我说,世界末日早已经到来了,在世界产生的第一天就到来了,只是我们一直习焉不察。世界末日不是一切都毁灭,而是一切在我们身边发生,却没有真实意义。世界还原为混沌的海洋,而我们什么也抓不住。”
萨特停了下来,似乎要等待我的回应,但我头脑中一片混乱,过了半天才干巴巴地问:“那么,人类的希望在那里?”
“希望永远存在,”萨特庄严地看着我的眼睛,“但不是在未来,因为时间并没有必然的方向。而是在当下,在存在自身中,在虚无中,虚无的真谛,就是自由。人永远拥有选择的自由,这也是人的唯一尊严和慰藉。”
“我知道您的自由理论,但您真的相信渺小的人类可以拥有选择的自由?”我尖锐地问,“三十年前,我爱的女人和我在太平洋彼岸分别,然后我回到了这里。至今我没有她的音信,我能够选择去找她吗?几年前,在这个国家,有几千万人饿死,如果有可能,他们都会选择活下去,但他们能活下去吗?更极端的说,许多伟大而高尚的人选择了共产主义制度,希望能将人类从苦难中解救出来,但这种选择结果如何?您看到中国的样子了么?人的自由只是幻梦,一种廉价的自我安慰罢了。我们的处境仍然令人绝望。”
萨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或许你说得对,但自由就是你永远可以去选择,但不保证选择会变成现实。或许这只是廉价的自我安慰,但问题是,人类除了这种自我安慰之外,一无所有。”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了萨特的话,或许他本人也说不清楚。这位哲人在中国住了一个多月,那段时间我和他经常见面聊天,他说和我的讨论很有启发,将来要写到书里。然后他离开了中国,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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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以后几年,是共和国最后的黄金时代。文革早已过去,前几年的反右扩大化也被否定。文化界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气氛宽松了许多。中央也调整了以往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制,开始新民主主义改革,允许相当程度上的私营经济存在。中苏关系进入蜜月期,在苏联大力援助下,国家制定了新的五年计划,全面开展建设,到处都热火朝天,充满干劲,人们再次鼓起了对未来的憧憬。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自从古巴导弹危机后,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关系就紧张到了极点,不久后,古巴卡斯特罗政权被美国支持的独裁者巴蒂斯塔推翻,共产主义势力被迫退出美洲,收缩到欧亚大陆。随后朝鲜半岛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两大阵营在三八线上剑拔弩张,不知哪一方先擦枪走火,朝鲜战争爆发了。中国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派出志愿军支援北朝鲜。
这是自我有生以来中国和美国第一次正面交战,美国人选择了中国历史上最虚弱、最需要休养生息时候开战,对中国十分不利。勇猛的中国志愿军在朝鲜半岛上抗下了美国人的进攻,在三八线上拉锯战了好几年,然而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小道消息说,有几十万人死去,谣传甚至有上百万。我不知道具体数量多少,但毛主席的儿子也战死沙场,可见战事的惨烈。
战争拖垮了国家经济,物价飞涨,人民生活更加困窘,对政府的不满逐渐上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个长期以来一直是禁忌的名字开始被人提起:蒋介石。
他是一个狂热的反共分子。两岸关系紧张已久,但由于大陆对台湾的压倒优势,此前几十年中,台湾历任领导人一直奉行事实上的独立政策,对大陆只是消极防御。但自从蒋介石二十年前上台以来,就一直叫嚣着“反攻大陆”。现在朝鲜战局相持不下,美国人怂恿台湾参战,蒋介石便扬言要出兵光复大陆。
朝鲜战争中,中国不多的核武器都被精确的美国导弹和空军的轰炸炸毁,军事实力上一落千丈。在美军的帮助下,台湾的飞机和战舰在大陆沿岸的徘徊越来越多,甚至在广州、上海等城市上空撒下传单;台湾的军队进入缅甸,骚扰边境,据说云南一些地区已经沦陷;西藏的喇嘛政权宣布恢复自治,不服从北京的统治。打着“国军”旗号的匪帮不时在一些乡村地区烧杀抢掠;各大城市也开始有特务张贴反动标语,政府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却并无显效。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中央不想再和美国人在朝鲜半岛耗下去了,双方以停火协定结束了朝鲜战争。大批军队被调回国内,准备腾出手来平定国内局势。
就在这个时候,蒋介石开始大举进攻,我出生至今的和平时代就此结束,中国内战爆发了。
在美国第七舰队的帮助下,国民党的军队在广州登陆,一路北上,攻克了南京。中央将大批从朝鲜撤下来的军队开到南方前线,但这些军队已经是强弩之末,不愿再打仗,它们纷纷投降易帜,举起了青天白日旗。此后一年多里,长江以南完全沦陷,北方局势也岌岌可危。
就在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中,通过苏联那边的关系,我居然意外地收到了萨特的新著。书是讲他在中国的见闻感想,里面重点提到了我。另外还有一封长信,是关于我们当年讨论的一些哲学问题的思考,用了很多术语,写得佶屈聱牙,但看到后面,一段话却忽然映入眼帘,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近一位华裔女学者来巴黎拜访我,她叫赵琪,已经多年没有回中国……”
天,是琪琪!我的琪琪!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好不容易抑制住激动万状的心情,继续读下去:“……她是一位出色的学者,非常渴望回祖国参加国家建设。我向她提到你,她说,很希望到北京来拜访你。”
然后又是谈其他不相干的事情。
好半天,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无法思考,等心绪平静下来,才慢慢分析出萨特信中的意思。那年我接待过他一个多月,也跟他提过琪琪的事,托他如果去美国的话帮我打听一下。他写得如同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渊源一样,一笔带过,显然是故意为之,以免万一信落到他人手上对我们不利。里面透露出来的关键信息是:琪琪就要回国,要回北京找我。而这必然又和目前的时局有关。多年来,琪琪不能回国,原因无非是两大阵营之间的隔绝。但如果政局发生变化,我和她之间相聚的障碍就不复存在。
因此这段话真正的意思就很清楚了,萨特先生是在好心提醒我:如果我想见到琪琪的话,就要设法留在北京!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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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我激动地等待着和琪琪相见的一日,几天后,又传来一个有如晴空霹雳的消息。蒋介石在南京宣布恢复中华民国对全国的主权,还都南京,称北京为北平,誓要北伐剿共,一统中国。
第二天,老友黑子拿着一张纸找上门,劈头就问:“老谢,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不走?”
“走什么?”我一头雾水。
“你还不知道么?”黑子将那张纸片递给我,“这是早上国民党飞机撒下来的传单。”
我接过传单一看,里面说国军已经大举北伐,共军节节败退,即将光复北平,除首恶的战犯外,余皆不问,敦促共匪官兵投降云云,无甚新意。我奇怪地问:“你给我看这个干嘛?”
“看背面。”
我翻过来,上面是“共匪主要战犯名录”八个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估计至少有上百人,都是党政要人,倒数第二个是郭老,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我再熟悉不过:谢宝舒,也就是我。
“怎……怎么会有我?”我诧异地问。
“怎么没你?”黑子说,“这几年你当了多少官?又是校长,又是文联秘书长,当了政协常委,还经常参加国宴,文化战线上除了郭沫若,就是你了,不列你列谁?”
“那不都是挂名的么?再说,我也没干什么呀?”
“挂不挂名,反正你的名字是挂上去了,”黑子叹了口气,“听说蒋介石在南方大搞白色恐怖,清算亲共人士,血流成河,很多人被处死后尸体被挂在路灯上示众……你已经在名单上了,万一北京失守……唉,你还是快走吧。”
我苦笑了一下:“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了。对了,你怎么打算?”
“小黑早就参军了,现在在中央警卫部队里。我和老婆子当然跟着儿子,他已经安排人送我们去东北,过两天就走。老谢,你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过了几天,战事愈发吃紧。炮弹已经打到了城里。我辗转读到南京一份报纸上登的“逆匪罪行录”,里面也提到我,简介中说我当年在广场被捕后出卖刘小波,文革时当御用文人评法批儒,宣扬谬说,当官以后威福自用,打压异己,还写科幻小说宣扬共产共妻,为专制独裁张目……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苦笑了一下,我的一生自己觉得什么也没干,原来在别人眼里竟有那么多惊人的事迹。
当天晚上,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敲响了我家的门,说是中央警卫团的。领头的军官正是小黑,他开门见山地说:“谢叔,我们是奉中央的命令,护送你出城的。”
“出城,去哪里?”
“傅作义这个王八蛋叛变了!”小黑恨恨地说,“国民党反动派已经攻城了,中央为了避免千年古城被战火毁损,决定暂时撤到河北西柏坡,快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不,我不走了。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经不起折腾了,就听天由命吧。”
“谢叔,你都上了战犯名单了,留下来是死路一条!”小黑劝着。
他劝了几句,我还是坚持不肯走。一个士兵火了,喊道:“谢宝舒,你再不走,就是投靠敌人,背叛革命!老子一枪崩了你!”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
小黑忙阻止了他,对我说:“谢叔,对不住。这是死命令,今天你非走不可。你要不走,我们只好冒犯了。”
我知道这孩子说得出做得到,真会用强,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长叹一声:“好吧,你们等等,我收拾一下东西。”
一个小时以后,我拎着一个箱子,在四五个士兵的簇拥下,上了一辆军用吉普,一路向西驶去。那时已经是深夜了,路上的许多建筑都已经在战乱中崩塌,路面也有很多坑洼,颠簸不平。全城停电,路灯都熄掉了,除了一队队士兵外,几乎看不到行人,不时有坦克开过,远处隐隐有炮声传来。这一切让我不由想起了四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
汽车上了长安街,从天安门前驶过。借着冰冷的月光,我看到四十年前那片曾热血沸腾的广场上,人民大会堂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已经被炮火摧毁,变成了一堆废墟。一根光秃秃的旗杆立在广场中央,但五星红旗已经委顿在地。城楼前,几个军人正忙忙碌碌,将毛泽东的大副画像取下运走,即使目睹了这一切我也不敢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竟见证了生于兹长于兹的国家的灭亡。
我以为经过多少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已经可以对沧海桑田无动于衷,但我错了,那一刻我的视线模糊了,面前的天安门像一副旧日的水彩画,溶化在一片混沌的泪水中。那一年的国庆阅兵,那一年的学生运动,那一年的接见红卫兵,风流云散,何处寻觅?南柯初醒,一梦惘然。
同样破碎的,还有我和琪琪相聚的梦想。在这座城市里,我等了她这么多年,但当昔日的女孩重新踏上故土,我又不知会在这个国家的哪个角落里漂泊了,也许我们至死也不会再重逢……
没有人说话,汽车颠簸着,开出了战火纷飞的北京城,向黑沉沉的西山驶去。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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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东山上的那个点灯呀﹋西山上那个明﹋ 一马马的那个平川呀﹋了不见个人……”
黄土高原横在我面前,无尽苍凉的黄土地从地平线上涌来,又延伸到天边,被千百年的风蚀雨打划出无数沟壑,如同我脸颊上时间刻下的深深皱纹。山坡上一片片贫瘠的梯田,忠实地勾勒出这片古老土地上人类生存的艰辛。宝塔山屹立在在对面不远处,延河的滚滚黄流从山下绕过,山间不知是哪个老乡在唱着信天游,嘹亮悠长的歌声久久回荡在千沟万壑中。
“这唱的是啥呢?”我身边的黑子问道。
“是说东山上点灯,照亮了西山,一马平川的大地上,却见不到想见的人。”我淡淡地说。
“嘿,还是情歌,这歌词也真难懂。”黑子感慨,“还是咱们年轻时那些流行歌曲好听点,什么《忘情水》啊,《心太软》啊……对了,还记得那首不?‘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吹过’……”
“‘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风我的风’……”我跟着轻轻哼道。
“他妈的小时候还挺好奇这黄土高坡是个啥样子,可一辈子也没去成,想不到老了老了居然跑这儿来安家了。命啊,都是命!”黑子喟叹说。
这几年打内战,我跟着大部队颠沛流离,先是到了河北,后来又到了中原解放区,去年辗转来了延安,想不到居然遇到黑子。老友相见,俱是感慨万千。黑子说,他是跟着儿子从东北撤过来的,可惜他爱人已经在长春围城中去世了。
内战三四年,解放军虽然一开始兵败如山倒,但在林彪、彭德怀、刘伯承等大将指挥下,很快又稳住阵脚,展开局部反攻。蒋介石在南京当了总统,开了国会,“戡乱”却是越戡越乱,统一全国的梦想终未实现,北方还有大片解放区存在。双方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没个了局。几年的内战之后,国共双方都精疲力竭,于是停战,在重庆谈判,打算组成联合政府,但又互不让步,没谈出什么结果。
眼看内战又有重启之势,此时却出现了新的强敌。日本军国主义分子东条英机上台,老天皇也撕下了和平的面具,趁中国分裂内战之际,悍然发动侵华战争,很快打得蒋介石逃离南京,迁都重庆。日军又南下菲律宾,开启太平洋战场,美军猝不及防,也被打得狼狈逃窜。而在欧洲,一个叫希特勒的战争狂人被军队拥戴,当上了德国元首,随即向苏联宣战,收复东德,入侵法国,一时天下大乱,真正的世界大战爆发了。
昔日的冷战成为历史,美苏这对多少年的死敌重新走到一起,组成同盟国,对抗新崛起的德日意轴心国。而在中国国内,当此民族危亡之际,国共之间也放下历史积怨,组成了民族统一战线,共同抗日,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
虽然在战乱之中,因为算是中共高层,我倒没太吃苦头,到延安以后,我先是挂了个延安艺术学院院长的头衔,那时很多昔年著名的文化人,像丁玲、艾青、周扬、何其芳等人,在敌占区和国统区无法容身,也先后来到延安,不少在学院里任教。文人一多,各种麻烦事也就多起来了。我无力多管,便以年老多病为由辞去院长职务,只保留一个名誉院长的头衔。但又不想闲着,于是带着几个青年学生在山沟里搜集整理民歌,发扬民间艺术,倒也自得其乐。虽然住窑洞,吃窝窝头,日子清苦,但乱世中,能这样度过晚年,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和黑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年往事,一个青年学生沿着山路急匆匆地跑了上来,我认得他,他叫贺敬之,这段时间是跟着我一起收集民歌的。
“谢老,院里……有……有人找!”贺敬之气喘吁吁地说。
“谁啊?”我不以为意地问。
“好像是个老太太,美国来的。”
我一个激灵,一把抓住贺敬之:“老太太,哪个老太太?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贺敬之倒吓了一跳:“那个……我也不知道啊,大概六十来岁吧,刚才在学校里和何主任说话呢,然后何主任就叫我来找您老了,说是您认识的人。”
美国来的,六十来岁,老太太……是琪琪,她来了!她终于回来找我了!
我顾不上跟贺敬之多说,沿着山路就往山下跑,可年纪大了,刚跑几步就觉得头晕目眩,只好停下来大口喘气,放慢了脚步。身后黑子他们跟了上来。
我对自己说,千万要镇定,别太激动了,来个乐极生悲。几十年都熬过来了,不在乎再等这么一小会儿,无论如何,我和琪琪马上就要见面了。
“老谢,真是赵琪来了?”黑子追上来问我。
“除了琪琪,还会有谁?”我说,“黑子,你打我一巴掌,我不是在做梦吧?”黑子也不客气,真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脸,抽得我脸颊发疼。
贺敬之见我们神态激动,好奇地想凑上来打听,黑子吆喝一声:“小鬼,这没你的事了,一边去!”
贺敬之讪讪走开。黑子对我说:“你也别太高兴了,没听那小鬼说么,是个老太太!赵琪和你同一年生的吧?早就不是当年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了,你和她好几十年没见,见了八成要失望。”
“瞧你说的,大家都风烛残年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我叹气说,“只要能再见她一面,我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其实老谢,你年纪虽然大了,身子骨倒还硬朗,”黑子朝我挤眉弄眼,“就是来个第二春,也不是不行嘛。先说好了,你俩如果要结婚,我可得当证婚人。”
跟黑子插科打诨一阵,我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两人谈谈说说,一起下山,不过远远看到山下艺术学院的西式尖顶,我一颗心又狂跳起来。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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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艺术学院不大,走进大门,很快就看到文学系主任何其芳站在门廊边上,在和什么人说话,不过那人被何其芳挡住,看不清楚,我勉力让自己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叫了一声:“小何,听说有人找我?”
何其芳应了一声,转过头来:“谢院长,您来的正好,这位女士是从美国来的,找您有点事。”让了开来,我看到一张棱角分明,极有性格的脸。虽然已经青春不再,但保养得不错,岁月洗练之后的美丽仍可动人。
但我并不认识那张脸。
那个女人不是琪琪,而是位白人女士,头发虽已斑白,却仍然看得出本来是金色的,深凹的眼眶里一对蔚蓝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不禁一怔,随即是深深的失望。贺敬之这糊涂蛋,竟没说清楚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您好,”那位白人女士迎上来,汉语令人惊讶地流利,“请问您是谢宝舒老先生吗?”
“我……是的,请问您是?”
“我叫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是一个作家。”
我想起来,这位斯特朗女士我听说过。她是美国左派作家,国际友人,当年长驻北京,写过好几本书,向西方介绍毛时代的中国,和毛主席、周总理关系都很熟,我一直久闻其名,但没有见过。后来听说她回美国去了,那还是沈倩去世前后的事了。这次她再来延安也不奇怪,但找我干什么呢?
“您找我……有什么事么?”我好奇地问。
安娜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让我开始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有件重要的事,不过……我们还是到您的住处去说吧,最好不要有别人。”
我住处离学校不远,那是一个简易的窑洞,就我一个人住,中央要派个学生照顾我起居我也谢绝了。十分钟后,安娜已经在我房里坐下,从行李中拿出了一个包裹,托在手上一层层解开,我情不自禁紧张起来。最后,她捧出一个粗糙的褐色陶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表情凝重地说:
“这里面是赵琪女士的骨灰。”
我一怔,奇怪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罐子,完全无法将这个沉甸甸的、古怪的东西和记忆中那个轻盈而美丽的琪琪联系起来。这个东西……和我的琪琪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我问安娜。并不是已经听懂后的震惊,而是真的无法理解。
“我很抱歉,但是……赵琪女士已经去世了。”安娜看着我的脸色说。
这回我听明白了,再无疑义:琪琪死了。
房中的空气似乎都已凝固,我木然站着,没有思想,也说不出话。安娜担心地问:“您没事吧?”
良久,我点了点头说:“放心,我没事。——对了,请坐,您喝水么?”我奇怪这时候自己居然还能想到这些不相干的细节。
几十年来,我曾千百次设想自己和琪琪再见面的场景,当然也想到过万一听到琪琪已经逝世后,会如何反应。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情不自禁,嚎啕大哭,或者干脆一阵天昏地暗,晕死过去。但是我错了,我出乎意外平静地接受了琪琪去世的事实,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或许我内心早已预料到了,我们这一辈子,永远不会有完满的结局。
“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问。
“就在三天前,在洛川。”
安娜说,琪琪这些年来一直在打听我的下落,我是上了战犯名单的人,在国内还有点名气,只是前几年一直跟着大部队东躲西藏,不知道确切的下落。抗战以后,国共合作,中共和美国也成了盟友,往来阻碍不再。琪琪打听到我在延安,便搭船回国,想见我一面。在船上,她认识了同样要来延安的安娜,俩人成了朋友。路上好几个月,琪琪慢慢告诉了她我们之间的许多往事。
琪琪跟安娜一行人结伴同行,到了香港,因为当时中国东部已经被日军占领,香港已成孤岛,只有从海路取道广西,又到贵州、四川,再北上秦川,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向延安而来。
“可是赵琪女士毕竟年纪太大了,”安娜沉重地说,“身体又有伤残,一路上很辛苦,到了西安就已经不太好了,为了不拖大家后腿,勉强支撑着前进,到了洛川县,终于挺不住病倒了……这一倒下,第二天就……战争时期,到处都缺医少药,我们想尽法子,还是救不了她……”安娜说着有些哽咽。
“别难过了,你们已经尽力了。”我反过来安慰安娜。安娜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似乎对我如此平静感到意外。
“对了,告诉我这些年她在美国是怎么过的吧。”我问道。
安娜说,那年我走了以后,琪琪在美国一个人读书,等着我回来,后来又给我写过几次信,但我却音讯全无。她博士毕业之后在大学里教书,中间再婚过,具体情况安娜也不清楚,只知道她丈夫十余年前去世了。前些年她本想回国,又被内战所耽搁。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回来,万里迢迢都过来了,几乎已经近在咫尺,转天就可以到延安,却遽尔去世。山路艰难,他们也不方便带着琪琪的遗体上路,只好就地火化,让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不,我们已经见到了。”我打断她,捧起那个骨灰罐,“我和琪琪,我们现在又在一起了,以后再也不会分离。谢谢你。”
不顾安娜诧异的眼神,我把罐子贴在胸口,喃喃自语着,眼角溢出了泪水,却是幸福的泪。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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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残阳如血,倚在孤直的古塔边上,将余晖投向北国的茫茫山河,大地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轻纱,远处的延河中波光粼粼,河里隐约可见几个小战士正在无忧无虑地说笑戏水。
我坐在一颗大树下,琪琪就坐在我的身边,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一生中最想念的人,也是不敢期盼能再见到的人。最近几年来,我甚至都不去想她的名字,以免让自己痛苦得无法承受。如今,命运的钟摆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历尽沧桑变化的她和我,穿越无数或甜蜜或辛酸的时光,再一次,依偎在了一起。之前多少年的岁月流逝都已不再重要,甚至生与死也不再重要,因为再一次,我们在一起了。
“不知道你知道不,”我对琪琪说,“你妈妈文革时去世了,后事是我帮忙操办的。她老人家因为你的关系受了一些株连,但总算是善终……临终时我在她身边,她让我转告你,叫你在那边好好活下去,别再回来了。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黑子你还记得不?现在他也在延安呢,年纪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顽皮。上个月他还跟我说,要是你回来了,我们三个就一起去爬山,还跟小时候那样……你放心,宝塔山不高的,你腿不好,我就背你上去……”
“……我妈也走了二十多年了,我们家祖传下来两个玉镯子,我妈说,本来是要给你和我一人一个的。后来一个给了沈倩,后来当四旧给红卫兵砸了……还有一个我一直藏着,打算给你的……你看看,喜欢吗?”
我打开背上的包裹,拿出一个布包,取出一只光洁的玉镯,轻轻抚摸着,看着它在夕阳下熠熠发光。
“……你问包裹里面还有什么?”我笑了笑,“很多好东西呢,我收藏了好多年,这可不容易……你看看。”
我打开包裹,将一件件回忆中的珍藏拿了出来,不管环境艰难,这些东西我一直呆在身边,有的已经存放了半个世纪之久:有琪琪中学时写给我的一打英文信、她送给我的新概念英语磁带、大学时剪下的《东京爱情故事》的剧照、恋爱后我跟她要的一绺头发、那年广场上她戴的紫发夹;在纽约时的几张合影、文革时我收到的那封“语录体”的信……
一件件,我细细地端详着,回想着,如同通过时间的望远镜,凝望那些已如星河般遥远的岁月。又如同潜入历史的大海,在沉船中找到被遗忘的珠宝。那些悠远的时代,如同已经沉积在时间深处,变成了难以分辨的化石。但或许它们也是种子,会在多年之后抽丝拔芽,再度顶出心灵的地表……
最后,在包裹最底下,我找出了那本《花季雨季》,这还是中学时她来我家时落下的,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读过它了。过了五十多年,书页已经明显发黄发脆。我捧在手心,抚摩着琪琪亲手包的书皮,看着她写下的书名,光滑的挂历纸划过手指的触感,令我有一种奇妙的熟悉,仿佛是打开通往逝去世界的时光隧道。
我轻轻翻开那本书,想随意看两页,忽然觉得手上有些异样感,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我仔细摸了摸,发现在书皮和封面的夹层间有什么东西。
我反复摸了几次,发现确实有一张比封面略小的卡片夹在二者之间,一颗心不禁狂跳起来,老弱的胸膛几乎无法承受。我想轻轻地拆开书皮,但是还是低估了这本书的脆弱,稍微一扯,封面就连同书皮一一起掉了下来。同时,一张五彩斑斓的纸片像蝴蝶一样飞了出来,在阳光中飞舞片刻后,落在地上。
我小心翼翼地捡起来,那是一张高清彩照,也许还是数码相机拍的。夜空中绽放着灿烂的焰火,远处背景中有一个放光的大屏幕,依稀可见一个盛大的会场,我记起来,那是“鸟巢”;近处,许多人穿着五光十色的衣服,拿着气球和国旗,或者棉花糖、爆米花,欢笑着,指点着,走来走去……
照片中央,是两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一个灰色小夹克衫的男孩,一个粉红色裙子的女孩,他们傻傻地站在一起,手拉着手。在天上的焰火映照下,脸蛋红扑扑的,笑得是那么天真无邪。
我怔怔地看了很久,又翻过照片的背面,看到一行娟秀的笔迹:
“美羊羊走了,灰太狼要好好的。”后面是一张笑脸。
这是五十多年前,琪琪悄悄送给我,但我从未拆开过的礼物。
那时候,我想起了我和那天安娜最后那段对话:
“她……临终的时候,留下了什么遗言吗?”
“那时她已经神志不清了……她说,她会回到你们的过去,会在你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和你重逢。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或许终于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去的。”
“回哪里去?”
“回到世界的原点、生命的原点、时间的原点去……在天地万物还没有开始的地方,也许我们可以去选择另一个方向,拥有另一种人生。”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也许我们的一生就是为了理解这个奥秘,到生命末了的时候才会明白。”
……
“是时候了,”我喃喃地对身边的琪琪说,“我们一起回去,好么?”
琪琪没有说话,默默地表示同意。
我闭上眼睛,感到周围的世界在我身边融化,一层又一层的地表被剥去,一个又一个时代涌现出来,又被还原到虚无,一串又一串闪光的名字从历史的天空中退下,如同从未存在过那样。我们回到了三十岁,二十岁,十五岁,五岁……不只是我和琪琪,还有沈倩、黑子和其他所有的人,我们都回到了自己生命的始点,我们变成了婴儿,变成了胚胎,在世界最深的渊薮里,初生的意识萌动着,要去选择新的世界,新的时间线,新的可能性……
太阳已经沉到东方的地平线下,漫长的一天就要消逝,没有人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还会升起。山坡上的梯田里,万千如火如荼的罂粟花摇曳着,在明艳的晚霞里开得无比绚烂。
【全文完】
《大时代》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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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附记
关于“时间方向反转”有许多有趣的作品,如大刘的《坍缩》,J. G. Ballard的《倒流光阴》,梶尾真治的《时尼的肖像》。但这部《大时代》则与之都不同,在这里,所有人的自然生命历程不变,而整个社会政治环境却倒着走下去。
这个荒诞的故事有一个相当现实的渊源:有一次在论坛上跟人讨论,有人说,西南某巨公如若入主中央,中国会再次出现文革。我当然并不同意这种说法,但也不禁想到,如果我们这一代人,到了四五十岁又重新生活在文革的环境中,那将如何?更广义地说,如果这个社会开始退行,那将是什么样子的?我陷入这些想象中,为之迷醉,难以自拔。
当然,并不是没有描述“后退的”未来的作品,有很多反乌托邦小说乃至末日小说,在其中人们所生活的未来远不如现在,甚至类似中古。但严格来说,社会并没有倒退,只是忽然一蹶不振或跌入深渊。况且,在这些作品中,我们更多是为这些改变背后的原因所吸引:外星人入侵、生态环境毁灭、核战争爆发等等,这些可能性仍然是超出历史的“未来”,因此我非常想写这样一个严格的“非未来”的故事,社会不需要什么原因地倒退下去,倒卷回自身的过去,而人们则无力改变,甚至习焉不察。这里借用了时间倒流的框架,但是严格说,倒流的不是时间,而是历史走向。文中的若干历史人物,可以看成是另一条历史线中仅仅同名的人物,与现实人物并无指涉关系。
这个故事只是写来自娱自乐,虽然涉及不少敏感政治事件,但并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忧国忧民的寄托。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只有一点:希望曾经发生在我们这个民族身上的种种悲剧,未来不会再度发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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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海底舰队 | 弗雷德里克·波尔 |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正文
第一章 周末军令
在纽约东南一千二百公里的大西洋上是百幕大群岛,在岛的一角,就是我们那间潜水军官学校。
这天星期六,我已准备约同学波普·艾斯柯到海滩游泳,突然,“伊甸准尉!”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只见两名海军军官正向海演游泳场走来。那是我的教官和司令部的值日官。我立正站在海滩上。值日官干脆利落对我说;“伊甸准尉,下午一点准时到司令部报到。”
“是,”我敬了礼。
值日官和教官一起走了。
“那两个人,来干什么?”波普问。
“命令我下午一点到司令部去报到。”
波普边说边离开水面:“哦,也许就是丹梭普说的那件事吧?”
“什么事?”
波普摇头:“不大清楚,不过,好象是跟你、我和丹梭普三个有关。”
我从氧气筒取下面具,检查辖气管,我已没心情去打水球了。
“潜水活动要特别小心,每件潜水用具必须检查两遍。”
这是海底舰队的传统习惯,因为在海底不能进行维修,潜水时装备一旦出了问题,只有白白送命了。
我和波普并肩走向校舍。百慕大的阳光把我们裸露的背晒得热辣辣的。
科学的进步促进了各种各样的发明,现在,人类已征服了海底,在黑暗的海里,用巨大的圆拱形星顶围起来的海底城市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建设。
波普停了停脚步,他赞叹起来:“就是把汤加岛海沟里所有的天然珍珠集中在一起,也没有这里的风景好看啊。”
的确,正如波普说的那样,深海的严酷与恐怖,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海底城市的拱形屋顶,每一部分都用一种叫理想物质的特殊金属薄膜履盖,承受着可怕的海水压力而确保海底城市安全。但是,黑色的死神随时何机寻找每一个可乘之机。如果有谁按错了安全装置的旋钮,按错了阀门开关,那么,死神就会立刻冲破理想物质薄膜侵袭进来,于是,海底城市的市民被压成肉酱。
“你们白日做梦吧?”突然后边传来一句话。我们回头一看,原来一个准尉跟在我们身后,他就是波普提到过的哈雷·丹棱普。我这还是第一次跟他见面。
波普介绍我们两人认识。
“吉姆,哈雷·丹梭普是从深海基地转来的同学。”
“我很快就要回深海基地去了,跟你们一起去呢。哈雷一边掸着袖口上的珊瑚碎片,一边说着。我和波普不禁面面相觑,我们两人从没听说过和哈雷一起到深海基地去的命令。但哈雷充满自信地说;“命令是今天下午发出的。”
“那么,你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海底城卡拉喀托。”
波普连忙反问:“卡拉喀托?”
我重复问道:“去卡拉喀托做什么呢?”
“我掌握的情报只是说去那里,至于其他的事,现在还不知道。“暗雷再次耸了耸肩。海底城卡拉喀托!
我相信哈雷的情报。当然,如果问我最想去哪里,我会毫不犹疑地说“卡拉喀托”。在众多的海底城市中,卡拉喀托是最新最大的海底城,它横亘在巽他海峡(爪哇岛和苏门答腊岛之间)中有名的火山岛卡拉喀托南边的爪哇海沟之中,建筑在水深五千公尺的海底。
海底城卡拉喀托周围的海底,听说是一个石油、铀矿和优质锡的宝库。但是,却从没听说过那里有海底舰队的训练基地。究竟为进行哪一项训练要派三名潜水员去海底城呢?
哈雷带着轻蔑的声音对波普说:“波普,干嘛脸色这样难看?害怕吗?”
“我还不至于害怕,我是担心地震。”
“那是的,卡拉喀托海底城不适合你们!你听说过一百多年前卡拉喀托火山爆发的事吗?据说那时,海面上掀起了高达三十公尺的大浪!那一带的海底,是世界有名的地震多发地带呢。”
哈雷是那样的得意,我忍不住挖苦了一句;“海底地震多有什么好呢?”
毫无疑问,地震会给地面带来严重的灾害。而在海底,更会产生惊人的破坏力。即使极小的地震,也会折断输送管,汹涌的海水冲进矿区的隧道。在发生强烈地震的一瞬间,理想物质薄膜保护屋可能会撕裂,把海底城市巨大的拱形屋顶冲成碎片。能承受深海一万公尺水压的理想物质薄膜并不一定能够抵抗地震。
这时,波普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不禁问道:“哈雷,你父亲是资本家本恩·彤梭普吗?”
“是啊!我父亲在海底城卡拉喀托建成之前,就预见到未来,他买了一块,开始做起买卖。每一次地震,有关海底产业的股票就大幅度降价。他悄悄地买下那时的股票,累积财富。现在,我父亲是海底城卡拉喀托股票交易所的所长,而且当了海底城市议会的议员。父亲被大家称为‘海底蚂蟥本恩’。他长期住在海底……”
波普不客气地打断哈雷的话,说:“海底蚂蟥本恩,蚂蟥不是吸血的寄生动物吗?由此可知,你父亲不是开发海底城市的先驱者。为了解决陆地上人口过剩问题,组织和开发海底城市的真正探险家和发明家是雷姆的伯父,斯图亚特·伊甸。”
哈雷被说得哑口无言。“斯图亚特·伊甸是你的伯父?”
“是的”。我冷淡地回答。不过,我为能有一个发明理想物质薄膜、为海底城市的建设作出巨大贡献的伯父,感到骄傲。
看到哈雷继续纠缠,我们三个人若是一起去深海基地的话,无论干什么工作,搞好团结才是重要的事呢。
“去得了吗?不过,海底城卡拉喀托是适合那些害怕地震的人的!”
哈雷存心说完了这几句气人的话,就匆匆忙忙地离开我。
我一边走一边安慰波普.波普根本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也不是害怕海底地震的人。
我一走进宿舍大接,就看见值班的准尉正在布告板上张贴可令部下达的命令文件。
内容如下:
下列准尉,今日下午五点钟到司令部报到。
哈雷·丹梭普
詹姆斯(吉姆)·伊甸
罗拔(波普)·埃斯柯
我和波普面面相觑。
“奇怪,刚才值日官在海滩游泳场明明要我下午一时到司令部去的啊……”
听到我咕嘈,值班的准尉回过头说道:“不错,吉姆,你应该去两次,下午一时是有关传说你伯父斯图亚特·伊甸死亡的事。”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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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突发的海底喷火
司令部的正面人口处,铸刻着潜水军官学校的一句格言:“时间不等人!”
我比指定的时问早十分钟到达司令部,我没见到司令官,他大概要准时一点钟到。
我有不祥的想法。事实上,值日准尉说的是“传说死亡”。伯父是否死了,还不确实,不是要我去认尸吧。
下午一时正,司令官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位穿着黑色僧衣的男子。这位陌生人和魁梧的司令官站在一起,显得十分矮小。
司令官严肃地说道:“伊甸准尉!这位是耶稣教会(基督教的一派)的泰罗神父,神父要求见你,他有话要跟你说。”
神父眼睛严厉注视着我,司令官的跟情也同样严厉。
神父开口说道:“我认识你的伯父,吉姆,你从他那里听说过我的名字吧。”
我答道:“记不起来了,我和伯父很少见面。”
“是吗?”泰罗神父点了点头。
“吉姆,虽然我第一次见你,但我很了懈你。听说你在汤加滩上立了大功,我十分渴望能有机会同你一起到海沟去,不过,这不是很容易的事……。”
听着泰罗神父这一番话,我对这个人更不了解了。
“喂,吉姆,见过这些东西吗?”神父一边说一边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塑料袋,并取出袋中的东西,一件件摆在桌子上。
那一枚镶着汤加岛珍球的戒指、不锈钢外壳的精密手表、若干货币和一些小额纸币——一美元和马里尼亚的货币,还有一个破旧的信封。
一看我就知道这些全是伯父的东西,我尽量镇定地说;“全部是伯父的东西。”
“当然是……”泰罗神父一边用安慰的目光看着我,一边把伯父的东西收回袋里。
“神父,还是请你说说,那些东西在哪里找到的吧!”
“在潜水车里。要说明这个问题需要时间,你愿意耐心听下去吗?”
泰罗神父把塑料袋放回公文包,开始在房里不停地踱着方步。
“我们的教会对火山学和地震学开始寄予很大希望。作为神父,我甚至恐在海底火山和海底地震的研究方面成为专家,两个星期以前……”停了一会,泰罗神父隔窗眺望那在炎阳下闪闪发光的百慕大海面,“印度洋的海底,突然喷火,那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次喷火。今日的科学对预测地震和火山爆发,虽然还没有完全达到百分之百的准确,但也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这一次印度洋火山的爆发,却一点预测不到。那一带海底.从来没有发生过喷火现象,想不到偏偏发生了。那时,我在海底城市卡拉喀托。根据那里的地震计记录+震源大约在三千公里以外的印度洋海底。为探震源一我坐了潜水车出发,在第二天的夜里,到达震源。
“因为喷火,海面上渡涛汹涌,在海底,新喷出的熔岩和泥土,向方圆三公里的地方扩展。周围不断有小规模的喷火,熔岩灼热,海水也热得翻腾。潜水车是用来进行探测海底地震的,既耐震也耐热,好容易才找到震源。那一带幸好没有建海底城,否则的话.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神父先生,”我指着公文包说,“伯父的东西就是在那里找到的吗?”
“是的,吉姆。让我接着把话讲下去。我沿着扩展开来的熔岩.一边不停地进行科学观测,一边留意找寻不幸的遇难者。不用说,海水因为泥土变污,潜水车的探照灯也不管用。而且由于唼火,来去不便,工作十分吃力。不久,几乎被破坏的音波探测器探到求救讯号。我很快弄清楚,那是自动紧急讯号发报机发出的。根据这个讯号的音波.我向着熔岩源前进,终于找到了对方位置。那是一部潜水车,有一半被泥土和岩石埋着,驶不动了。
“我发去信号,但没有回音。我考虑到车内可能还有人活着,立刻穿上用理想物质做成的潜水衣,下到海里,走进对方的潜水车里。”
“啊呀,你难道不知道危险?那简直是自杀!”我脱口说,司令官用严厉的目光瞪我一眼,我不敢再说下去。
“救人是不能考虑危险不危险的,吉姆,不过,潜水车里一个人也没有。那潜水车大概在喷火时被掀翻,再被岩石碎块埋住,所以不能动弹。车门裂开了大口.用理想物质薄膜制成的潜水车外壳有些部分也熔化了。”
“这么说,车上的人都逃脱了?”
“是的,但不知道能否到达安全地方。我在无人的潜水车里发现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些东西,我想应该赶快把这一切捞起,再过一会儿,附近可能又会喷火,那时,这一切很可能会被灼热的混土卷走。”
“我也希望斯图亚特·伊甸平安。”泰罗神父再次望着闪光的海面长叹。接着说:“当然,吉姆,现在问题,是要弄清你伯父的生死,因为,这件事还未了结。”
“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
泰罗神父突然问我:“吉姆,你伯父为什么去印度洋?”
“不知道。上次联系伯父是在海底城市马里尼亚的家里。”
“上次,是什么时候的事?”
“准确地说……是在两个月前。”
“那时候,你伯父在干什么呢?”
“痫了,病到几乎不能工作的程度,所以……”
“对了。那就是说,你伯父对他自己的病感到绝望,于是,在那里提心吊胆地干着绝望的事,这很可能。”
”绝望的事,那是什么事呢?”
我虽然发问,泰罗神父却不忙回答。大概过了三十秒钟,他悲哀地看着我,很困难地说:“这次发生没有预测到的印度洋海底地震,说明这次突然地震是一次人工地震。这当然只有训练有索的老地震学家才能猜测到。目前,地震预测网遍布全世界,任何一类地震在临发之前,一般是够预测。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地方开始发生的一连串事没有一点迹象。印度洋的海底喷火是其中一个例子,这些地震,都在远离海底城市的海底发生。”
“连这一次,是第几回了?”
“第六回,一次比一次大,震源中心也深进了海底深处,这使人不能不怀疑有什么人在为着人工地震技术做实验。”“难道,我伯父……”
我感到迷惘若失。
泰罗神父点着头说:“是的。吉姆…,假如斯图亚特·伊匍还活着的话,可以肯定他与这件事有一定的关系。”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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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特别训练
人工地震实验!
泰罗神父说的罪魁祸首竟是我的伯父。
泰罗神父向司令官行了一个礼,正想离开房间,我把他叫住:“可以把伯父的东西留下吗?”
泰罗神父看了司令官一跟,摇摇头说:”早晚会交给你的。但是,眼下由我保存吧,因为这些东西是很重要的物证。现在,我一个人在调查。过几天,假如海底舰队调查局进行调查的话,这些东西仍然是必要的证据。”
我走出办公室,不由自主地走进电话亭,打电话到海底城市马里尼亚伯父家里.没有人接电话,办公室里也没有人,再打到旅店和潜水车总站,伯父也不在,连伯父的忠实助手基特安·巴古也不在。
毒罗神父的话果真是实,那伯父再也见不到了。
等我清醒过来时,我已走进学校海底博物馆的太厅,凝视着世界大地周。
那幅世界大地图,是用麦卡托式投影图法描出的,在陆上生活的人用不上,因为,陆地的部分,除了河流和大城市之外,都给涂黑了。
但是,海的部分颜色鲜艳,闪闪发亮。蓝色和绿色表示海的深度;罐红色和橙色表示海底的山岳地带;金色表示海底城市;蜘蛛网似的遍布周围的银色线条表示输油管和排气管,其他发暗的部分,表示海底的矿物资源。
可是,对我父亲和伯父鄢样的悔底开发者们拼命建造起来的事业,却有人要去破坏它,也有人以不正当的手法去发他们的横财。
如果按泰罗神父的说法,那作为伟大的海底开发者之一舶斯图亚特·伊甸倒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真是岂有此理,”
我自言自语地从地图前走开。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想不到波普和哈雷也来到博物馆。
“在发什么愣呢?刚才我和波普来过,而你却设有觉察!”哈雷夸大地说。
“我在想事情呢。”我搪塞过去。
“看哪!”波普指着镶有玻璃的陈列橱说,橱内陈列着一件细长的金属展品,这是一根直径10厘米、长达90厘米、一头越来越细的圆筒,表面上布满着无数闪闲发光的点。这件东西我过去没有见过。
“这是地底钻嗣车的模型,”波普指着箱中的标签把说明念出来:
地底钻洞车模型
目前,海底舰队正在试验这种机器。利用它,我们可以进行海底地层勘探调查旅行。
“的确,这种模型好,但是真实的机器会有困难。”
“正是那样。”啃雷总算说了实话。“因为地底钻洞车的动力是原子能,会放出高热,钻头高速的切削岩石,也产生摩擦热,而且,再往海底岩层钻深几公里,就有惊人的地热。为此,要想让人坐进去,需要有强大的冷气装置。”
“是啊。”波普指着墙上的时钟说道:“离下午五点钟只有五分钟了,我们去司令部吧。”
几分钟后.我们三人并排站在司令官的大书桌前。司令官用冰冷的目光扫视了我们一遍。
“各位,你们作为潜水学枝的准尉,终于轮到最后的实地训练了。今天,世界已经没有战争可言,但是,我们的海底舰队要排除悔底的各种威胁,保护人们的生命财产。也就是说,要成为开发海底的推动力量,海底开发需要各国共同台作,理想物质薄膜是美国人想出来的,而地震预测技术则是日本人首创的。面对海的威胁,全世界一定要齐心协力,共同战斗。
司令官接着又扫视了我们一遍,说道:“各位,我们潜水军官学校在技术、训练.还有心理试验等方面,都要取得优秀的成绩,需要特别提拔新的科学技术方面的特别人才。各位,你们今晚九时出发,经过纽约、新加坡、到海底城市卡拉喀托。至于任务,到卡拉喀托基地去接受吧。我的话讲完了,解散。”
我们简单地敬了敬札,向右转走出司令部。
但是,对我们将去接受的是什么“特别训练”,并不知道。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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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海底下面三千公尺
喷气飞机减低速度,降落在漂浮海面上的x形飞机场上。
在跑道上停定之后。飞机马上被机场人员用粗大的绳缆固定起来。
我们走出喷气飞机,站在跑道上,周围的海面波涛汹涌,跑道高出悔面七十公尺,所以不管多大风浪,也是安全稳固的。
浮在海面的飞机场,是海底城市的大门,也起着潜望镜作用。用理想物质薄膜敷设的柔软管道,把新鲜的空气输送到海底城市,同时又把污浊的空气吐到悔面上。旧型的悔底城市,装有净化空气的装置。最新型的海底城市卡拉喀托采用从海上直接攫取新鲜空气的方式。
在哈雷的带引下,我们坐上了直通海底的电梯。
电梯一直降到五千公尺深的海底,打开门,我迈开还在颤抖的双脚,向另一个世界迈出第一步。
这里没有耀眼的蓝空,也没有清爽的海风,头上是深达五千公尺的印度洋。
直通海面的电梯口,是在海底城市的最上层,在哈雷引导下,我们叉换乘另一部电梯,奔向位于海底韫深处的海底舰队基地。
从升降机厚厚的舷窗,可以看到拱形屋外的辽阔海底农场。
“看那边,那是我父亲设计的。”
哈雷叫喊起来。那是“卡拉喀托股票交易所”的入口处。
房屋的柱子和墙壁是仿照潜水艇建造的。
“我父亲是股票交易所的创始人之一,交易所的建造由他负责设计。”
“我父亲得到漂浮飞机场建设的情报,立即抢投资。不管怎么说,那条输气管是海底城市的命根子。”哈雷又说起来。
“输气管这么长,不怕折断吗?”
“不要担心,输气管很坚固,是绝对不会断的。而且即使海上波浪滔天,漂浮飞机场白勺四周,因为有电子防波装置,所必不会直接受害。”
“这一带是地震多发带。假使发生地震,掀起巨浪呢?”
“你是说海啸?由地震而引起的巨浪,正确说,叫做海啸。海啸在海岸边缘速度增太,破坏力非常惊人。不过,在远离海岸的洋面上,它的破坏力没有那么可怕。即使指示器显示海啸捕过,海底城的人几乎感觉不出!”
在海底城里因为波普不再出声,哈雷的声音也就变得不那么嚣张.“波普,你不必害怕地震。这里的居民,对诸如地震这类事毫不在平。因为他们都把这城市叫做‘海底地震城市’。这座海底城市的抗震度是九级,而震度在九级以上的地震并不常有。因此,我父亲可以安心在这儿做买卖。”
我们走到了海底舰队基地大门,把身份证交给穿着大红制服的卫兵检查,跟着就进到总部。
在总部,一位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副官早已等着我们。
“各位,从今日起,你们就是本基地的成员了。哈利士军士会带你们到宿舍去,然后,存下午四点正,你们到K站去和津矢中尉报到、你们由津矢中尉指挥。”
“K站在哪里呢?”啥雷不安地问道。
“就在这下边三干公尺的地下。”
“三干……”哈雷倒吸一口气.这位所谓的情撤通的哈雷,看来对于海底城市下面地层的情撤并不了解。
海底再往下走三千公尺,会有什么呢?不会只是坚硬的岩石吧?
虽然我和波普都想提出问题,但副官抢先说:“好,由哈利士军士带你们去宿舍,至于任务,让津矢中尉告诉你们吧……”
我们敬了个札,准备跟哈利士军士列宿舍。
这时候,波普说道:“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关于我们的任务,你可以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吗?清鲶我们讲一讲吧。”
“好啊。”副官的语气突然变得亲切起来,“我真羡慕你。”
“羡幕?”
‘是的。你们的任务将开创我们海底舰队历史新一页。你们三个被旅去学习海底地震学一一海底地震学。你们不但要对海洋,而且还要对海底的地层进行科学调查。”
我们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副官刚才的话。这次的洲练场所在海底的地层下三千公尺。光是五千公尺的海底,就已经承受着惊人的水压,假如再深入到地层三千公尺的坚硬岩石下……那么,危险将会增加几倍,不,该是几十倍。由于伯父发明了理想物质金属薄膜,海底调查巳成为可能。但是,海底下的地底调查却还差得远。目前.原予能地底钻洞车刚进入实验阶段.实际上,离人类乘它在地层安全航行还有根大一段距离。还有很多的问题等待懈决。
第一是机内的冷气问题。
第二是机体的强度问题。理想物质装甲虽然能经受五千公尺的水压,但能否经受得起另加的三千公尺厚的岩石重量呢?
第三,存在着辐射能引起的污染问题。据说,最初的原子能钻头的辐射能曾柠染过整个内华达山,整整一百年,人类都不能接近它。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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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神秘的K站
自从海洋形成,探海一直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生活在海底是不易觉察出时间变化的。
因此,位于百慕大的海底舰队观测所,决定把一日分为二十四个“海底小时”。全世界的海底城市也沿用这个时间制。
下午三时十五分,哈利士军士到宿舍接我们去K站。
我们乘电梯下到海底城市的最底部。
穿过最底部的阴森的仓库区,就见到布满输气管的黑暗的隧道和各式各样支持海底城市恬动的管道。另外,还昕到水泵不绝的鼓动声。海底城市使用过的污水被全部集中在这里,用强大的压力排到拱形罩外面的海里。
不久,我们走近一扇金属门。穿着制服的卫兵从里边跑出来喝道:“站住!”
哈利士军士把分配我们的命令书影印本给卫兵看,卫兵用严厉的目光把命令书的文字逐个检验,然后交给哈利士军士。K站的警戒比基地还要森严。
穿过金属门,哈利士军士带我们走进另一个电梯,小圆形的电梯笼,悬挂在圆简形的电梯井里。
我们一进去.电梯就往下降。四周围的理想物质薄膜变幻着蓝、白、绿等各种颜色。
我们走出电梯,穿过理想物质薄膜制成的闸门,选人拱形顶棚的隧道。隧道十分潮湿,微微发暗。虽然离海底三千公尺,中间又有坚硬的岩石膈着,但顶棚和墙壁上出现不少水点。那些水点慢慢汇集成小水流,沿着墙壁而下,落在玄武岩地板上细小的沟纹里。
哈利士军士告诉我们:“这里是不能使用理想物质薄膜的,因为它影响地底钻洞车出入。”
听见这句话,我不禁愕然。
这简直是梦一般的计划!地底钻洞车可以在坚硬的玄武岩中自由圆转,可以钻破岩壁在地底基地出出入入,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久,我们到达K站总部,这里说是总部其实只不过是一问有人工照明的小型办公室。
指挥官津矢中尉是一个日本人,他说:“你们三个来得真好。”
和我们…握手后,他又对我说;“我租了解你的伯父斯图亚特·伊甸的事。他是一位卓越的人物,不要去理会一些人说的话,他们不过在妒嫉罢了。”
“谢谢。”
我们坐在很冷的房子里,尽管房子里有照明设备,但总感到灰蒙蒙的。
不过,为什么会寒冷呢?
滓矢中尉似乎看穿了我们的疑问,开口说道:“这里为什么不热,你们可能觉得奇怪吧。
“事实上,潜人这么深的地底,温度应该由于地球的内热而有所升高。可是,这里凉到近乎寒冷的程度。这是由于强力冷气装置在起着作用。
“在这里感到寒冷是一种心理作用——就是说,处身海底三千公尺深的地下,有一种恐惧的心理。不过,总的来说,最大的原因是海底冷水渗进周围的岩石,隔绝了地势,如果在这时候使用地球探测器的话,温度就会升高变得温暖起来,所以不必担心。
“从今天起两个星期之内,你们三人每天必须在这里工作十六小时,也就是说,一天二十四小时,除去八个钟头的睡眠,剩下的全是值班时间.明白吗?”
津矢中尉说完就回椅子里,伸手拨动桌子上的一个转盘。于是,后面的墙壁上出现一幅地图。
一幅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异地图。虽然看得出画的是海底地形,但上面无数的线和影的部分,代表什么东西,我一点也看不懂,
“作为预备军官,你们被分配来K站,是进行前所未有的严格训练。训练的内容是调查现在包围在我们周围的岩石——海面下八千公尺,海底下三千公尺的岩盘。这件工作的重要性,很难用言语表达清楚。”
停了一下,津矢中尉继续说道:
“你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学习海底地震预测的科学。”
就这样,我们的训练括动开始了。这是严格得惊人的特种训练。晟初学的是关于地震的理论。
长时间的受课和实验反复进行着:地壳是什么?岩石坚固吗?不,它对于压力是脆弱的,很容易产生偏移运动。是平均地移动吗?不是,它一部分隆起,另一部分下陷,产生横向的移动,于是发生倾斜。
津矢中尉告诉我们:“地震的发生是因为岩石的倾斜长期积累,弯曲程度逐渐增大,最后导致爆炸。一句话,地震就是倾斜的岩石突然崩裂,把原来因倾斜积累的能量进出来所产生的震功。”
另外,我们还必须学习地震波的主要形式。
最初:由地簏观测器接收的“P波”,这屉速度最大的东西,瞰每秒八公里的速度在地壳下传播。它前进的方向和垂直的震动,最后引致纵向摇摆;其次是“S波”它以每钞五公里的速度传播。前进的方向和水平的震动,最后引致横向的摇摆;最后来的是最长也是最强烈的“L波”。这个“L波”摆动产生可怕的破坏力。因此,假如观测到了“P波”和“s波”的话,就可以预测到有破坏性的“I.波”。
我们学习的就是这一类技术。
波普出人意外地突然说道:“中尉先生,哈利士军士说这里为了能让地底钻洞车出入,所以不用理想物质薄膜,是真的吗?”
“不,是为了预测地震问题。”津矢中尉微笑着站起,抚摸营我们所画的地图说:
“画进这里的数据,全是用观测机械观测来的,因此就规定在这远离海底城市三千公尺的地下,设立这个观测所K站。你们在这里,走路要放轻脚步,重的东西不许跌落在地板上。
“不敷贴理想物质薄膜也是为了观测机械。地震的震动在岩石中传播,如果在K站敷贴理想物质薄膜,就会把地震的震动隔绝开。那么,观耐机械就起不了作用了。”说到这啦,津矢中尉加强了语气:“我们的工作是绝对秘密的,在这个站外,绝对不可雌讲工作的事情。”“为什么昵?”我问道。津矢中尉听了,细长的脸突然拉长:“因为海底地震预测技术。曾有过悲惨的历史。最惨的一次,就是日本海底城市南西诸岛的一次差错。”
津矢中尉盯我们“一眼,平静地说;“当南西诸岛海底城市建成,我们---家从横演移去时,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那年夏天,地震不断发生,我记得稂清楚,母亲害怕地震,提出离开海底城市,但父亲却不理她。其中一个原因是金钱问题.因为从横演搬往海底时,父亲几乎把全部的储蓄都用光了。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这里面还有着勇气的问题,父亲根本不怕地震。当时,那里有一位研究海底地震的世界权威,就是地震学家约翰·科兹博士。他当时是海底城市地震预报站的主任,专门通过电视报告地震预测情况。他预报说这里将会发生的一连串地震都是小地震,完全不必担心会有足以破坏海底城市的大地震。
“那一次,他一边展示海底地图,一边预言南西诸岛海沟里未来一年内,都不存在发生大地震的危险,因此完全没有必要疏散。
“海底地图是有力的说明,是可以信赖的。但是,科兹博士的预报错了。”
津矢中尉摇着满头黑发的脑袋,细长的脸因痛苦而歪斜了。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一从学校回到家里,父母就说要把我送回故多的学校。提出要我转拉的是我母亲,这时的母亲,虽然听了科兹博士的电视报告,不再害怕地震,但也许有一些预感吧。那天晚上,父亲把我送回横滨。
“第二天下午,就发生了大地震。海底城市南西诸岛在一瞬间破坏殆尽,没有一个人得以生还。”
讲完后,津矢中尉依然站着不动,那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从混凝土墙上渗出来的水。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要保持绝对秘密的理由,”津矢中尉接着又说道:“地震预测是靠不住的,因此,海底舰队在这个站开始了地震预测的研究,但不作公开的预报。时候未到之前,关于我们在这里进行的一切工作,谁也不能向任何人泄露,这是命令!”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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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准尉在哪里
一天,滓矢中尉浏览我们正在绘制的地震波测定图,很满意地点着头。
“很不错嘛,看来你们渐渐熟悉工作了,现在给你们看看新的东西吧,”
津矢中尉一边说一边从公文包中取出黄色塑料容器。
“地震预测的关键是观测,如果可以观测到海底下数百公里的地震波的话,那么,就可以正确地预测在海底城市发生的地震。这是我们地震学家长期的理想……现在,终于实现了。”
津矢中尉打开容器,里面装着长60厘米,直径5厘米的圆筒形机械。
“这是地球探测器。这个地球探测器是为探测地壳探处制成的观测机械。它的头部附有原子能钻头,周围放置理想物质薄膜.内部由敏感度优良的观测机械和音渡发信机组成。”
“理想物质薄膜虽承受着地层强大的压力,保护着地球探测器,但同时却妨碍了观测机械的工作。因此,把它设计成理想物质薄膜能分秒钟自动地张开一次,每次张开十分之一秒。这样一来,既可以保护地球探测器,不被地层压力压碎,叉可以探测地层深处的情况,甚至一直探测到震源深处。有了这种新机械。我们就可以避免重演海底城南西诸岛的悲剧,”
津矢中尉笑着对我们补充说,“两个星期的训练时间结束了,你们明天可以外出了。”
忽然间,哈雷大声地叫了起来:“中尉先生,这句话是我等了好久的啦。我的父亲……”
“我准备在明天十二时发给你们外出准许证。解散。”津矢中尉说道。
我们马上回到三千公尺以上的基地,走进食堂。这时候,波普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久,他回来了,脸色很差,不过,我没有怎么介意。
吃饭时,哈雷叉吹嘘他的父亲。而波普却一声不响低着头吃饭。
回刭宿舍后,我为明日的实习做准备。哈雷给他父亲挂电话,而波普却不知哪里去了。
我检查着自己的超微型地震计,发现有些错乱现象,这样一来,明天的实习就不能用了。为了换个准确的,我去装备品储藏室。刚走出宿舍几步,就见到波普和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子在低声交谈。
那人是个中国人或马来西亚人。波普好象正伸手交给他什么东西。当他觉察我来,马上改变态度,大声蝎道:“啊,你打算怎么样?拿我的书去哪里?”
那矮小的男守卫员见到我也吓了一跳,大声惊叫起来:“不,没有!没有拿你的什么书!”
“什么事?”我走过去问道。波普依然瞪着那矮个子守卫,说道:“这家伙偷了我那本科兹博士的书!”
“科兹博士的书?”
他指的是科兹博士的《海底地麓学原理》,那是我们读的一本教科书。
“波普,你那本书不是让哈霄借去了吗?我的确见到哈雷拿去的。”
“哈雷?……是吗?……”波普耸了耸肩,嘟哝着对看守说道:“好,明白了。还不快滚!”
我回到宿舍.果然没错,波普的书端端正正地放在哈雷床上的搁板上面。
“看啊!”我指着书说。
渡酱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一边想着波普的事,一边去装备品贮藏室,想在那里搜寻微型地震计,然后检查地球探测波器。
地球探测器通常装在一个防潮的箱子里。见到那箱子,我不由想起波普奇异的举动,走去打开盖子。
“空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地球探测器竟失踪了。
第二天早上,我把地球探测器失踪的事在K站向津矢中尉报告。
“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马上报告?”津矢中尉敲打着顶棚喊道。
“没有别的什么理由吗?好,你们三个人在这里做地震预测的作业,我去基地调查部,地球探测器是海底舰队的宝贵财产,不能就这样被偷走!”说完,津矢中尉就出去了,
这的确是件大事,地震探测器韵被窃,意味着原来极端秘密进行的地震预测工作将会泄露出去,招来许多麻烦啊。
津矢中尉回到K站时,神情黯淡。他用锐利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说道:“好吧,调查工作交给基地的调查部了。你们的地震预测做出来了吗?给我看看。”
津矢中尉把我们韵地震波测定图都收去了,一张张地仔细检查着。他手头同时有一张标准的地震波测定图。津矢中尉用标准图比较了我们的图后,说道:“正确的预测来自正确的观测,很好,”
说完,他把图还给我和哈雷。然后转向波普说;“我不同意你的计算,你预告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今天21点会有震度2级的地震发生,是这样的吗?”
“是的。”波普面不改色地答道。
“但是,根据K站的标准测定,并没有那样的地震。你是怎样得出这种预测的呢?”
“从观测机械显示出的数字,震源在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东北偏北32公里的地方。热流……。”
“好了,你读出的热流数字也和其他的不同。对不起,因为这个地震预测,不能发给你外出准许证。”“但是,中尉先生……”
津矢中尉冷冰冰地说:“进行准确的地震预测是你们的任务。不能彻底完成任务,是没有资格得到外出准许证的,解散!”
回到基地,我和哈雷赶紧去洗了个淋浴。然后穿上红色制服,击哈利士军士处领取外出许可证。
啥利士军士正在书桌旁边接电话,“是,是,明白了。”
放下电话,哈利士军士神情激动地对我们说:“你们知道波普在哪里吗?”
“可能在宿舍吧。来,哈利士,给我们外出许可证。”哈雷说。
“请稍等一会。津矢中尉刚刚来电话,说要波普负责特别工作,要他在20点时到K站联络。只是,波普不在宿舍。”
哈雷和我面面相觑,我们很快明白,所谓要波普负责的特别工作指的是什么,20点是波普预测发生2级地震的前一小时。
或许,津矢中尉打算在波普预测发生地震的时刻,让波普到K站去体验一下他弄错的预测吧。
但是,波普却失踪了。
“波普的外出许可证也不见了。”哈利士军士说。
“你们在外出之前,还是先找波普好些。如果你们彻底完成任务,津矢中尉会是一个很好的长官,但如果你们忽视了任务的话,那谁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说完,哈利士军士把外出许可证交给我和哈雷。
“这家伙,不请假就私自外出!你准是知道的!”哈雷叫喊道。
我勃然大怒,大声道:“去你的!波普是优秀的准尉,难道会做这种事吗?”
“那么,波普在哪里?”哈雷反问我。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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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地震与心震
哈雷说:“波普现在肯定在市内。”
“不可能吧?”我虽然口里这么说着,心里也觉得哈雷的话没有错。
卫兵检查我们的外出证,
我们走出基地,乘坐电梯到市内,我突然说,“我们去找波普吧。”
“哼,你也认为他私自外出了……”
“我去找波普,你帮帮忙。”
“当然帮忙,不过,先吃饭吧,至于波普,19点以前找到他也不迟。”
我们踏上环城的自动传送梯,接着又换乘通向市中心的放射状自动传送梯,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走进了人群之中。
我们拨开围在立体电影院和餐厅周围的人群向前走着。
这里有一般的市民、潜水货物船的船员、潜水客船的乘客以及穿着海底舰队制服的男子们,穿红色制服的预备军官也有几个,但始终不见波普的影子。
哈雷说:“市内的街道,总共有180公里长,乘上每小时s公里的自动传送梯.走完…圈也要用几天的时间,而且,即使波普在市内,大厦中体也是见不着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到我家里去吧。”
“再找一次,只是一次。一起去找吧。”我请求着。
在十三楼,射击场、克朗球场、塑料模型商店等等栉次鳞比,那里虽有些穿着红色制服的准尉,但没有波普的影子。
“我想是收有希望的。不过,姑且陪怀再找一次吧。再上一层楼,就是我的家了。”
哈雷一再热情劝说我去吃饭,我还是不为所动,我脑子里充满了波普的事。
“多谢了,下一次吧。”
我离开了哈雷,决定独自继续去找波普。
乘上自动传送梯,进人下面的一条商店街。过了那条街,又是一个居民区,这是住工作人员和工厂工人、海底舰队家属的地方,楼房不怎么漂亮。
这样的一个地方.波普不会来吧?我准备返回刚才的那条商店街去。
就在我回转身的时候,竟然看到了波普。
波普正在和一个满脸皱纹的矮个子中国人说话,他就是那个在基地宿舍出现过的形迹可疑的男子。
“终于找到了!”我自言自语地说。
我不准备偷偷地跑近他们,在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前,不能把亲密的朋友当坏人。
虽然如此,但波普和中国人的行动的确是十分可疑的。他们交谈了几句后,立即分开,波普边走边环视附近的情况。矮个子中国人离他十公尺,慢慢走着,同样不停地环视着附近情况。
他们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上自动传送梯,我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急忙跳上自动传送梯,在后面跟踪着。
不久,波普从自动传送梯走下来,站在电梯的前面。电梯门口站着三个港水船的船员,矮个子中国人也从自动传送梯走下来,把金币放进一个自动新闻速报机内.脸贴在小窗上,开始看新闻。
这时候,又有两个穿红制服的潜水准尉走到陈列橱窗前。他们是刚才进人基地的潜水练习船“蒙力克”号的船员,那几个练习船的准尉一边看着那些陈列品,一边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
我站在他们旁边,装出看陈列品的样子,由于制服相同,很不容易被熟人认出,
更难得的是,陈列馆舶玻璃代替了镜子,把波普和中国人的身影反射出来。
电梯来了,波普和三个船员一起进入电梯,往楼下去了。接着,矮个子中国人离开自动新闻建报机,站到电梯门口等下一班电梯。我也和两个准尉一起走到电梯门口。电梯来了,中国人首先进去,接着是两个准尉,最后是我,跟着,电梯门在我背后自动关上。
电梯下到最底层,门开了,我赶紧走出电梯,寻找波普,波普早已不知去向。我跟在那个中国人的后面,两个人在市内足足转了好几个钟头。
这是一次滑稽的跟踪。因为中国人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在跟踪着他,而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很快就到波普去K站执勤的钟点了。如果波普按津矢中尉的命令,从一下电梯就赶回基地,时间是来得及的。但是,我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一无法解决:为什么波普要私自外出?他和我现在跟踪着的这个又矮又老的中固人有什么关系?
突然,整个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传出了令人心脾惧裂的响声。
我脚下的地板开始晃动,而且越来越厉害。“海底地震!”
波普的预报完全正确!我听到人们的惊叫。接着,我看见那中国人急急忙忙地向我走来。
从棚架上跌下一大块锯齿状的东西,我想躲开,但是,已经迟了,我被弹出两公尺远,跟前一阵发黑。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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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应股市涨落的地震
我耳朵嗡嗡直响,挣扎着起来,不知是谁抱起我的头。我睁开眼,看见那个中国人满是皱纹的脸。他确认我巳清醒时,又温和地把我的头放在地上。
我一边惑受着身体伤痛,一边再一次试着挣扎起身,这时,中国人已经无影无踪了。海底舰队的卫生员赶过来问道:“没有受伤吧?”
卫生员正要检查我身体,忽然广播器里传出紧张的声音:“地震警报!地震警报!所有的安垒壁、安全门、安全铁闸全都关闭,全市戒严!”
“不要紧的。”卫生员说遵,从我身边站了起来,去寻找其他的受伤者。
大约过了一阵,广播器又一次播音:“没有危险。海底城市只受到轻微的损害。只有二、三个人受轻伤,所有的安全装置括动正常。在警报解除前,大家请留在屋里!重复一次,警报解除前,大家务必留在屋里!一般市民禁止道路通行。”
两个钟头后,警报终于解除。但我的外出时间已经不多,不能再去追寻那中国人了。
不过,这一次的地震却让人感到意外,因为,除了波普·埃斯柯之外,准也没有预测到。
我满腹孤疑地回到基地宿舍。我想见波普。
我原来准备等波普从K站回来后睡觉,但由于头痛,加上市内转了半天,十分疲劳,不知不觉睡着了。
唾醒时.看到波普的床依然空着。其实,波普在我睡觉时回来过,睡了一会儿,在我醒来之前,又出去了。
哈雷坐在对面的床上,十分奇怪地望着我。
哈雷吃吃地窃笑起来,说道:”给我情报哟,吉姆。你和你伯父都把我们给骗了!”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独自一个去饭堂。
吃完饭回到宿舍.波普已先回来,哈雷正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波普。
我不想在哈雷面前问波普有关中国人的事,只说了一句:“波普,你回来就好啦!”
“吉姆,我的事情用不着体操心。“波普小声地说。
“我怎能不操心昵?假如津矢中尉发觉你私自外出,他会怎么样呢?”
哈雷再次质问若有的所失的波普:“你怎样得到昨夜地震的情报?快讲给我听!”
“没什么情报,我把观测机械显示的数据和预测地震学原理结合一起,至于地震是否会如我预测的那样发生,我自己也完全没有信心。”波普固执地说。
“但是,没那么巧合吧?算啦,姑且信你一次,不过,吉姆……”
哈雷转过头来向着我,继续说道:“昨夜地震之后.我和父亲谈起有关这次的地震预测。父亲说,假如能够正确预测这次地震,就可能赚到数以百万计的美元了……”
“这个我明白。不过,就赚钱方面说,假如有人得到正确地震预测情报而又操纵股票的话,就能够赚大钱。事实上,父亲说昨夜的地震已经使人赚了大钱,”哈雷窃笑起来,指着我说:“你想明白的活,可问古姆,叫他讲讲他伯父的事。”
我愈来愈糊涂了,为慎重起见,我决定问个清楚。
“是我伯父斯图特亚·伊甸的事吗?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你们难道是说我伯父在过个海底城市吗?”
“我不知道你伯父在哪里。不过,从我父亲那儿得到一些有关你伯父的情报。实际上,昨天,你伯父的代理人在服票交易所大量抛售股票。这是因为你伯父知道今天股票大降价,也就是说他掌握了昨夜地震的情报。对于体伯父来说,这次地震是价值百万元的地震呢。”
但是,伯父会利用灾害来赚钱吗?这种事简直使人难置信。
“告诉我,吉姆,你的伯父在哪里?在海底城市卡拉喀托吗?”
哈雷纠缠不休追问,我只能尽自已所知回答;“应该是在海底城市马里尼亚……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哈利士军士进到宿舍直截了当地说:“伊甸准尉,津矢中尉命令你八点整到K站。我看了看表,马上就要到八点了。”
“快跑吧!”哈利士军士大声说。不过,我没有立即走出宿舍,津矢中尉叫我去做什么呢?从老军士被海风吹得黑红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
哈利士军士把视线转移到波普身上:“昨天,你的外出证失踪了,对这点,你打算怎样解释?”
“可我的外出证已经找到……”
“是找到了。不过,外出证失踪的时间你在哪里?你拿了外出证使用,然后把它放回,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无论哈利士军士怎样严厉地逼问,波普都毫无惧色,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我倒想看看波普为摆脱这个场面怎样说谎。
“快点士吧,吉姆,时间娃珂i等人的!”
被哈利士军士一吆喝,我急忙往K站赶。
在海底地下三千公尺的地震观测所里.津矢中尉面对着墙壁上的地图,口中不停地发着牢骚。不久,他发觉我来到,转身来对我说;“你在昨夜的地震中受了伤吧?”
“没什么,一点点擦伤。“
“那就好。”津矢中尉点点头说。
津矢中尉仰望着顶棚说:“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算是幸运的了。如果发生像海底城市南西诸岛邢样的地震的话……”他摇着头说:“你没能预测到昨晚的地震,我也没能预测到。但,波普·埃斯柯却预测到了。”
“是的”。
“你很了解波普·埃斯柯这个人吗?”
“对,他是我潜水军官学校的好朋友,”
“那么,你认为波普是怎样预测到昨晚的地震的呢?J’
“不知道。”我回答。
忽然间,津矢中尉又转变了话题!“你认识耶稣教会的地震学家,泰罗神父吗?”
“在潜水军官学校见过面。”
“那么,泰罗神父对这一带最近要发生一连串地震的说法你知道吗?”
“嗯,嗯,不过……”我结结巴巴地说,
“泰罗神父认为这一连串的地震是人工搞的。那个人……大概为了得到股票交易的利益而干!关于这一点,你怎么看?”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有那样的事!”
津矢中尉点点头道:“不过假如有人有意要干的话,是口】U办到的。正如泰罗神父所说,你的伯父很可疑。当然,我相信你对我们海底舰队的忠诚。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高兴,我都可以给你特别的外出许可证,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可以回去了!”
怎么回事!
我心烦意乱地走回宿舍。
在宿舍里我不能不想起波普交给中国人类似地探测器的东西;也不能不相信哈雷说的有关伯父代理人的事,以及泰罗神父所说伯父遇难的话。
不过,伯父是我唯一的亲人,波普是我生死与共自勺朋友,假如怀疑这两个人,我也就完了。
我决定不要津矢中尉发的特别外出许可证,不再扮演密探的角色。我一定要等波普给我满意的解释。
在宿舍里,哈雷和波普在检查装备,我也打开自己的铁柜。我故意把伯父的相片散落在地上.哈雷捡起来看着签名。
这时候,波普无意中唠叨了句:也许在这个海底城市……”
“你说什么?”我不由得看着波普说。
“不,其实我是说……”波普赶忙辨解道:“我好像见过斯图亚特·伊甸先生。大概是别人,只是相貌相似……”
不过,我清楚地感觉到波普是在隐瞒着他了解的伯父的事。
于是,我改变主意,走去向津矢中尉要求特别的外出许可证。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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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失踪者现形
我戴正军帽,走进本恩·丹梭普的办公室。
在接待处,一个金发女郎对我置之不理。
这是个多么令人讨厌的接待员啊!我真想转身就走,但又不想失去这唯一的线索。
如果伯父真在这座海底城市,应该是可以找到的。
我只有来见本恩·丹梭普了。本恩对儿子哈雷谈过有关伯父的传言,我想追究传言出处。
接待的女郎放下对讲机,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说:“请,伊甸先生,社长在A楼。”
我乘小型电梯上到A楼。本恩·丹梭普已在那里等着。
“吉姆·伊甸君,欢迎你来!你的事我从哈雷那里听到很多。而且,我很早就认识你的伯父,”
我从来就没有把本愚当作伯父的朋友,相反,认为他是“敌人”。不过.现在本恩却是我追查伯父下落的唯一线索。
本恩带我走进一间宽大的隔音设备的客厅。
“吉姆,你想做什么呢?我能帮你干些什么吗?”
“我在找伯父,想请你帮忙。”我直截了当地说。
本恩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说道:“你不知道伯父在哪里?”
“是的,听说在这座海底城市。我想你知道伯父在什么地方。”
“你伯父自从在潜水车遇难之后,听说是失踪了。从前,你伯父为了在海里面住的人经常无计划地冒险,一意孤行;我曾几次忠告他‘不要干那种傻事’.他后来总算聪明起来。”本恩说。
“丹梭普先生,我来找伯父,你可以帮忙吗?”
本恩拿起电话,开始打电话。
不久,本思放下电话,皱着眉说:“总算搞清楚你伯父代理人的住所,是第七区八十八号。我因为有事,先走了。”说完,本恩匆匆地走出房间。
本恩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冷谈?我百思不得其解,乘着电梯下到四楼。
我绕过车辆,走到八十八号;进人大门,迎面是向上伸展的黑暗楼梯。我登上楼梯,走进仓库上面的走廊,那里并排着好几间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子,正在用油漆在金属门上写字。
……伊甸企业。
我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和那男子搭讪起来:“斯图亚特·伊甸先生在吗?”
那男子回过头来,似相当吃惊,手中的油漆罐差点掉下,接着他突然大喊道:“吉姆!你不是吉姆吗?”
他是基特安·巴古!
“基特安!”我激动地握紧他的手,凝视着那黑色的脸。
基特安·巴古是个黑人,是伯父的亲密朋友和忠实的助手。这时,在他沾着绿色油漆的黑色脸上,绽开了笑容,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
“但是……伯父怎么样?”我问道。
基特安停住脚,表情严肃地说:“我知道你准会问这件事。吉姆,伯父的健康相当差。不过,也不是说最有希望。事实上,设有任何东西是可以击败斯图亚特·伊甸的!”
我也相信他的话,不过,我想起了泰罗神父的话,于是说:“基特安,我听说伯父的潜水车在印度洋遇难,是真的吗?”
由于这个质问,基特安的睑越发严肃起来。他一只手把油罐从手中拿开,说道:“进去,还是讲讲你知道的事吧,吉姆。”
伊甸企业的办公室只有两问空空荡荡的小桌子,基特安坐在椅子上。我也拿了一张椅子坐下,把从泰罗神父郡里听来的话说给他听。
基特安听后点点头说:“是有一些事故发生。但是,我们不能让社会知道那件事,因为这会影响商业的信誉。”
基特安弯腰俯身屈着粘落地上的油漆。
“泰罗神父当然发现我们的潜水车。每一次有什么发生,他一定赶到现场,驾驶着铺着理想物质薄膜的私有潜水车。”他说完吃吃地笑起来。过不多久,又恢复了先前的严肃。
“但是,泰罗神父经常给我们麻烦。吉姆,那位神父告诉你谁在制造人工地震吗?”
我点点头,
“也许他说的那个人,是你伯父吧?”
“是的,基特安。不过,不会有那样的事吧?伯父绝对不是做那种事的人!”
“当然啦……吉姆。”
基特安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走着。
“我想见伯父,基特。”
“我明白,吉姆,你当然可以见他,不过,要等你伯父来。”
基特安很不安地凝视着油漆的墙壁,不久,又坐回椅子上
“吉姆,你是很了解伯父的。你伯父为征服海洋,献出了漫长的一生。只要是有关海的,所有的一切,你伯父都感兴趣。”
“不过,”我反问道:“昨夜怎么样?改变股票价格不是为了伯父的利益吗?那几百万美元的利益!”
“那件事必须由你伯父自己回答,吉姆,我只能这样回答你,你伯父不是那种谋取私利的人!”
基特安说的当然是事实,伯父不是那种人。
我的心情难以形窖。为什幺我不但要监视好朋友波普,还要怀疑伯父呢?
“吉姆!”不知谁在后边喊我。
我回过头去,门打开了,那里站着我的伯父斯图亚特·伊甸。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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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神父和专家
霎时,我流出了眼泪。
伯父变化太厉害了。他身体弯曲,脚步蹒跚,显得颓丧和憔悴。
“伯父!”我马上叫了起来。
伯父拥抱我,接着,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很感动地说;“吉姆,有什么事吗?我还以为你在百慕大呢,”
“您好吗?伯父。”
“比你看到的要好些!”伯父突然站起来说:“我是潜过海的人!”
我高兴起来,马上问道:“伯父,我听说因昨夜的地震你赚了上百万美元!”
伯父长叹一声,接着说:“的确是赚到了,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吉姆,我们离开了好久,谈什么钱呢.不如让我看看你吧。哦,哦,完全是个大人了。吉姆你快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啦!”伯父高兴地笑着。“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吉姆.你将成为海底舰队的军官,而我也得到失去了的东西:金钱和健康。”
说完,伯父凝视着的写着“伊甸企业”的保险柜。
基特安咳了一声,小声地说道:“斯图亚特·伊甸,你没有忘记见面的约会吧?”
“约会?”伯父看了看手表。
“是啊.已经到时间……吉姆,我原来还想和你谈谈,不过我已约好和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吃午饭,很遗憾……”
我站了起来。这时,和伯父一起吃午饭的客人走了进来,他原来是我认识的泰罗神父。伯父以为我不认识他,还是不想让我们见面呢?
一见到我和泰罗神父互相问候,伯父改变了主意,于是带着我和神父去附近的餐厅。
在吃饭时,我倾听着伯父和泰罗神父的谈话,但是,谈的只是以海产作食料的话题。
快吃完饭时,泰罗神父的话开始触及到地震研究。于是,伯父说道:“很对不起,神父先生,我目前不能帮你什么忙。”
“完全不是金钱的问题,斯图亚特。”泰罗神父说道,“但是,地震研究可以赚钱。如果有谁知道预测地震的方法,人类将会得到相当大的利益,不,人工搞起海底地震……我甚至听到这样的话。”
“我对人类的缺点是毫不留情。但是,即使对缺点再多的人,我认为也必须拯救。”神父说。
“我成为神父,从事工作不久就注意到火山括动和地震。为什么呢?因为我认为火山活动和地震的灾害体现着神的意志。如果人类还不能正确预测天气、预测地震。如果还是那样的话,人类就不可能反抗神的意志,从灾害中逃脱出来。
“不过,地震研究和掀起地震的研究是有界线的。那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不但会给人的生命、甚至灵魂都带来灾害。斯图亚特,我本不应对你说这些话。我,不论是谁……我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要抓到搞人工地震的证据。一个人如果有那样的技术的话,就必须为拯救人类的生命而工作,特别是专家.更应该不为私利工作。”
最后,泰罗神父用激烈的声音喊,他来见伯父概就是为了说这一番话吧。
我认为泰罗神父的话是对的。但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伯父是为了金钱而去恫吓住在海底城市的人们。但是,伯父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而泰罗神父如果真抓到伯父搞人工地震的证据的话,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讲科呢?
紧张的对质就这样没有结果地结束。
午饭吃完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放下来。
“保重身体。”泰罗种父说完这句话就独自走了。
我和伯父一起,走过嘈杂的街道,一到达88号的人口外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大声说道:“吉姆,也许你还有话想说,不过,我还有一个客人。”
“嗯,那我以后再来吧。”我和伯父说了声“再见”。马上回到街上。我不明白伯父为什么突然赶我走。
我离开88号时,看到一个人在肮脏的人口处窥望。他是我见过的人,而且见过不止一次,他就是那个显得衰老的中国人。
那中国人手里正拿着一个似乎很重的包裹。我马上想起它很像那失踪的地球探测器。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回到基地的。
一进宿舍,波普·埃斯柯和哈雷·丹梭普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吉姆,马上去K站,津矢中尉在等你呢。”波普小声地说。
地底下的地震观测所寂静得令人害怕。在那里的书桌上,津矢中尉正在地壳深度圈上写着观测的数据。
“你……好像有什么事要报告吗?”
津矢中尉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十分严厉。
“什么事也没有!”我回答道。
“我也这样想呢。”津矢中尉一边用红色的铅笔在地壳图上画影,一边点头说道。不久,他抬起头来,用深陷的眼睛看着我:“我也给了埃斯柯准尉外出许可证,因为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不过,波普在宿舍呢。”我说道。
“应该是。我通知哈利士军士要先等你外出回来才让他出去,你究竟为什么要跟踪埃斯柯准尉呢?”
“跟踪波普?没有这样的事,波普是我的好朋友。”我红着脸辩护着。
“你冷静些,伊甸准尉。你是埃斯柯的朋友,这我很了解。因此,请你说说为什么要跟踪他?”津矢中尉说着,停了一下。
“假如你不说,那我就要把一切疑点上报给海底舰队的保安局了。现在的情况是,你想自己解决波普的问题,即使波普有什么违法的行为,我也只是批评一顿罢了。但是,如果把事情委托给保安局调查,波普可能要受军法处理。你明白吗……”
津矢中尉把话打住,等待着我的回答。
“的确没有什么事。”我吸了一口气。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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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海底下的八枚氢弹
一个小时后,我又在市内暗中监视着波普·埃斯柯的行动了。
波普不知道我跟踪他,一走出正门,就向电梯飞跑。于是,我在后面紧跟他。
波普约会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年老的中国人。那中国人手里的包裹已经没有了,大概将它放到什么地方了。
我想大概……是放在伯父办公室的保脸柜里了吧。波普和那中国人是在一楼碰头的,正好在基地正门对着的一层。从那里,两人乘电梯下降到比基地更低一层的污水槽中。
他们两人进人其中的一条隧道,隧道中间是通路,沿着两边墙壁的是排水沟,情况对我相当有利,因为排水沟的潺潺流水声掩盖了我的脚步声。
突然间,前面的两个人影不见了,隧道拐了个弯,我加快脚步赶到转弯处张望,从这里开始,前面的隧道看起来很幽暗。
我心里嘀咕起来:“死了这条心,回去吧!”
但我终于克服一瞬问的畏惧心理,侧耳倾听着周围的一切,隧道内只有流水声。
不久,只见一道蓝白色的灯光,在黑暗中,轻飘飘地游晃着。
“那是携带方便的原子灯!”
我朝着蓝白色的灯光走去。隧道走完了,前面是一个圆形广场。我突然感到举步艰难,脚下的水流满一地。
往前走了五十公尺左右,前方的灯光不动了,我也停下步来。
灯光不再飘晃,不久,我发觉前方的明亮灯光并不是灯发出的,是湿润的岩石被灯光照射的反光。而那灯光是从另一条隧道照过来的。
我赶紧加快脚步,走进另一条隧道。于是又见到两个人影和郊蓝白色的灯。我好不容易走出隧道,眼前是一个圆形的宽大的房间,房中央有巨大的污水槽,里面是从六条隧道流出的污水。我脚下的岩盘在摇晃,这是将污水排出海底去的水泵在震动。
我觉得奇怪:“污水槽为什么要照明呢?……”
我扒在地上,用两只手和两H脚支持着身体,一边抵抗水流,一边往污水槽里张望。
在污水槽里,有一个蓝白色光亮的东西清楚地显现出来,原来,污水槽中有一艘潜水艇,艇身贴着理想物质薄膜,就是它,放射出蓝白色的光辉。
这样奇异的情景,我真从未见过!
污水槽中竟有潜水艇!
我忘了自己已经湿得像只落汤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艘潜水艇,不,那是一部潜水船。
这样大的船怎么能到海里去呢?污水槽中,并没有这样的水闸。
一个衰老的中国人走进展望塔。另一个男子替换他走到狭窄的甲板上,他手扶栏杆,伯身探视暗黑的污水。
那男子在等待着什么?而在他上面数公尺处,我也在等待着。
突然.水面上出现了一顶圆帽子,那是潜水帽子!那潜水员穿着配备有温度调节装置的潜水衣,那是必然的。
潜水员抓着垂进水中的绳子,向甲板上的男子打个手势,又潜人水里去了。
甲板上的男子开始往上拉绳子,好像在拉非常沉重的东西,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隐藏在暗处,费了很大的劲才看清下面那男子的面孔,他就是波普·埃斯柯。
突然,我感到寒冷刺骨,整个身体冻得僵硬起来。
眼前进行的这一切,但愿它只不过是一场梦,然而,这一切是现实。
潜水员抱了个什么东西,再一次浮上水面,波普和另外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放在潜水船的甲板上。
那是个直径50厘米左右的金属球,闪着金色的光辉,周围缠着不锈钢箍,附有轮子,那轮子被绳子结结实实地捆绑着。
我大吃一惊。
那是核弹装置——用一般的话来说,是“氢弹”。
而核武器当然是被禁止私人使用的。
究竟要傲什么呢?这个潜水船为了破坏什么而要装置核武器呢?波普竟然参加这种不法的破坏话动,简直争人难以置信。
我忘记寒冷,定睛注视着这几个核海盗的活动。波普把金色的金属球放进地舱里,中国人在那舱内接着,准是没错的。
然后,波普把绳的一端扔给水而上的潜水员。他接过绳子再潜入水中,不久又浮了上_来。这次,绳的一端已系有一个金属球了。
两枚、三枚、四枚……一共八枚,从水里收藏到船内。
八枝氢弹!就是其中的一枚,已具有把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炸成灰烬的威力。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目的呢?波普他们的行动真是危险极了。
潜水员完成了惊人的作业后,走上潜水船的甲板,脱下潜水衣和潜水帽,
我不顾一切地把身体向前挺伸,几乎要落进污水槽中。从潜水帽现出黑色的脸——那不是伯父的,基特安·巴古吗?
基特安处理好潜水衣,就一边拉着绳子一边对波普说话。但声音被水声淹没了,我什么也听不见。不久,他们两人进入船舱。这条船是地底钻洞车!它拥有锋利的原子能钻头。现在,展望塔缩进了车体,看上去,整条船就只有圆锥形的原干钻头那样的东西了。
我真不明白,地底钻洞车是海底舰队还在秘密试验中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别人的手中去了呢?
地底钻洞车开始潜水,敷贴在车体的理想物质薄膜排开黑色的污水开始发出光辉。
我哆嗦着身子,用麻木了的双脚站立起来,摸索着向隧道走去,周围是一片黑暗。脚下的岩石在动荡,不知是排出污水的水泵所致,还是地底钻洞车原于能钻头的振动所致?
拖着冻僵的脚,我回到潮湿的隧道.
在这地底下,地底钻洞车载着我的两个好朋友和八枚氢弹,要到哪里去呢?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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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预测:十二级地震
我回到基地时,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我急于向人诉说我刚才看到事情。
结果,我就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去K站。
津矢中尉正在站里工作着,于是我马上要求报告,桌子上展开着一幅以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为中心的方圆二百公里的地震能量蓄积图,
我把白己看到的离奇事向中尉作了详细报告。但是,不知为什么,津矢中尉根本无动无衷。他不断地望着地震渡的图纸,直到最后都好像是在听着什么无聊的故事似的。
我反复地强调说:“他们拥有地底钻洞车,而且截着好几枚氢弹呢!”
津矢中尉郑重地问道:“你能证明刚才说的是事实吗?”
“能,请看吧,这是比什么都好的证明,”我指着湿透的制服。
津矢中尉看了我的制服,摇摇头说:“你的确是湿透了,但是,还有更确实的证据吗?”
“没有,若是波普·埃斯柯不从海底的地下回到基地的话,就可以证明这件事确实不假了。”
“那也不是证据。波普·埃斯柯也许在其他的地方。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庇护自己的伯父而故意编造的一套奇谈怪论?”
太岂有此理了,我勃然大帑:“中尉先生……”
正在这时,红光一亮,电铃响亮了,这是送信员送来了密件,津矢中尉从一个小箱子里抽出信件看,信上印着;“电子计算机科。”看到它,我开始明白了,津矢中尉为什么不重视我提的情况,态度那么反常。
“电子计算机科”这几个字告诉了我很多事情。
对于地震预测,各种各样的资料固然十分必要,但由于在使用资料之前,必须逐一审查,电子计算机几乎派不间用场。电子计算机这东西,的确可以把大量复杂的计算在一瞬问整理出来,但是,对资料却没有判断能力。因此。在地震预测时,除了一个情况之外,一般是不使用电子计算机的。只有对自己计算没有自信心的时候,才用电子计算机来弄清楚自己的计算有没有什么数学上的错误。
津矢中尉歪着嘴苦笑了一下说:“坏情况?可以这样说吧,地下深处的地震能量正在急速增加。”
我环视观测室,我观看各种观测地图和测深图,果然不错,从九时开始到二十一时这一段时间,地震能量在非常显著地增加。
津矢中尉站在我后面,郑重地说:“我想叫人作特别的观测,假如能把地球探测器装在地下200公里深处,就可以得到正确的地震预测资料,不过……”
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把话说完。把地球探测器装在地下200公里深处,成功的机会是很少很少的。因为地底的压力过分强大,百分之九十的地球探测器还没有达到200公里的深处,就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压碎了。
“试试吧,即使能到地下20公里也好……”津矢中尉自个儿点着头自言自语,然后望着我说道:“现在,关于污水槽中发现地底钻洞车的故事,即使有确实证据的话,我也没有时间听了。”
“假如需要证据,只要调查樗水槽周围的岩石就可以找到。”我试着劝告说。
“今天晚上要排除污水,是没有时间的。必须做特别的地球探测器的观测。没你的事了,回宿舍睡吧。”
在我走出房问之前,津矢中尉又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注视着观测地图。
我并不责怪津矢中尉说我为了庇护伯父编造什么故事,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事情。波普·埃斯柯和年老的中国人,以及伯父的好朋友基特安·巴古乘坐地底钻洞车去做什么呢?我不能理解,也不知道那三个人从哪里取得氢弹?他们到底为了什么目的要使用那氢弹……
我突然吓了一跳,从床上跳了起来。
那不是和津矢中尉耳前正在担心着的地震能量的迅速增加有关吗?
我想起泰罗神父说过的一句话:一定有人在摘人工地震,为了操纵股票的涨落搞人工地震!
正在这时,啥雷进来了,他说;“吉姆,上面命令我们全体在三十分钟之内到K站值勤。”
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津矢中尉要我们比平常提前三个钟头值勤,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可能是关于地下深处积存的地震能量的问题吧?
我们到达K站的时候,马兹高基罗中尉正在值勤。他是按照津矢中尉的通知来指挥安装地下地探测器的,我们也被派来协助他进行这项工作。马兹高基罗中尉情绪很坏,显得十分急躁。
波普·埃斯柯既不在K站,也不在宿舍,但是津矢中尉好像丝毫不放在心上,我们在进行安装地下地球探测器作业时,津矢中尉却正在K站一个角落里直挺挺地睡觉。
作业进行得相当不顺利,地球探测器在地下廿一公里处就被压碎了。不过,在这之前的几秒钟里,它已经把珍贵的观测资料传送回来了。从资料分析,的确出现了反常的高温和重力变化。这两个资料显示着在K站的地下,由于高温,密度小的岩浆流正在流出来。密度小的岩浆流——那不就是熔岩吗?
马兹高基罗中尉一边观察着地壳分区图,一边点着头说道:“果然跟津矢中尉预测的完全一样。伊甸、丹梭普,你们两人立刻单独去分析地球探测器的观测资料,希望你们能得出相同的结果,这是显示你们学到的地攫预测技术的极好机会,好好干吧。”
于是,哈雷和我并排坐在分析桌上,首先,我把地下的等压线、等温线、重力变化指数等等写进地壳区分图上。然后,对照过去的分析结果,预测将来的变化。接着使用泰罗神父发现的地震力学法则,计算地震能量的蓄积罔,计算那些能量释放出来的范围和震动的规模等等。最后,我把求得的地震预测的数值,用时间和震度的确率误差法则对照修订了一遍,我被自己的分析结果吓了一大跳。过了一会,哈雷抬起头不安地望着我:“吉姆,你计算完了吗?”
“计算完了。”
“你的预测……怎么样?”
哈雷的端唇哆嗦,声音发抖。
停了一会,我直截了当地说:“预涮震度是十加减二。预测时间是三十六小时加减二十四小时。”
哈雷放下橡皮,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嗯……,我的答案也和你相同。”
我说:“扼的预测,地震如果早来的话,从现在起十二小时后发生。最后,可以变成震度十二级的大地震。”
哈雷转动椅子仰视着观测室的时钟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如果发生震度十二级的地震,那么,将没有一个人能够生存。”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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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不可能疏散
我们向马兹高基罗中尉报告了计算出来的地震预测结果,他马上大声尖叫起来:“起来,津矢中尉!”
马兹高基罗中尉说道:“和我们的计算完全一样。”
“嗯,看来非去一趟不可了。这儿的事就拜托你了,马兹高基罗中尉。”
津矢中尉慌慌张张地从房间走了出去,他究竟到哪里去呢?
马兹高基罗中尉走到我们跟前,很痛快地说:“你们的地震预测结果与我和中尉的预测完全一致,因此,我们可以清楚地预言:在未来六十小时之内,将有可怕的大地震发生。”
“对这次大地震,我们能够做什么呢?”哈雷喘着气说道:“除了等待它的来到,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马兹高基罗中尉耸耸肩,脸孔绷得紧紧地说道:“不准把地震的事泄露给任何人,听明白了吗?”
“但是,像这样的危机是不常有舶!假如发生麓度十二级的大地震……多数的市民将会失去生命,这一点,中尉先生,你有没有考虑过?至少,得把市民疏散……”
“那我们是无能为力的。”马兹高基罗中尉很着急地看着地震预测报告书。
市当局设置K站的目的,就是协助海底舰队。因此,按规定在没有得到市当局的许可之前,是不能随便发表地震预测的结果的。昨夜,津矢中尉给市长挂了一个电话。现在他正去市长那儿要求召开紧急会议,如果还是得不到市议会的同意,我们是无法发丧地震预测的结果的。
两小时后我们又补充了新的资料,重新检查了一改地震预测计算,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津矢中尉回到K站,问道:“有变化吗?”
马兹高基罗中尉摇摇了头:“没有变化,市议会方面怎么样?”
“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投有出席会议!因为议员们大部分是实业家。依我看,他们似乎不想发表地震预测结果。怕市内发生大恐慌,不过,大恐慌还是发生了。”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忍不住问道。
津矢中尉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训戒地说道:“我们要考虑,现在假如随便发表地震预测,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假如完全投有海底城市卡拉喀托舶市议会和警察的协助,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假如你担心自己的安危,那是投有必要的。海底舰队已经根据我向基地司令部报告的地震结果,订出了疏散计划。当然,K站虽然将继续着有限的括动,但如果你害怕的话,可以分配你其他的任务……”
我大叫道:“津矢中尉,你这样讲,太过份。”
津矢中尉笑道:“不,对不起,如果你要工作,那么你就去再弄坏一个地球探测器,希望能得到新的资料。”
地球探测器又再次被放在廿一公里的地底深处,在它被压碎之前送回的新资料里,投有显示特别的变化,我根据新的资料,得出的答案是:震度:十加减二;时间:三十小时加减十二小时。津矢中尉将我的答案和自己的答案点头说:“还是一致,和上次不同的只是地震发生的级数稍微大一些,发生的时间又提前了一些。我要再挂个电话给市长。”说到这里,嘴角都歪斜了。
当津矢中尉走进了他的私人房间后,哈雷进来了。
哈雷哭着脸说道:“津矢中尉在做什么呢?”
接着,津矢中尉对马兹高基罗中尉说c“马兹高基罗中尉,我现在就去市议会汇报地震预测的结果,K站的事,委托你全权处理。市议会将会大闹一场的,因为有一派议员反对发表地震预测。”
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的市议会位于金融地区和海上漂浮飞机场的之间。
市长和议员们在绘有海底生话壁画的大会议厅里等着我们。会场很骚乱,议员们各自坚持自己的意见,到处展开着争论,市长已经喊了十欢以上“肃静”,但一直到津矢中尉登上讲台,骚乱还在继续。
但是,津矢中尉的第一句话,却使整个会场突然静了下来。
“震度十一级的海底地震,即将发生!”
本恩·丹棱普插嘴说“预测震度十一级?如果是预测的话,震度也许是十级吧?”
“是的。”
“明白了。也就是说,中尉你是根据误差率的问题,叫我们离开这个海底城市去避难的,对吗?那么,请问;为了实行这个计划,你认为需要多少费用呢?”
听到这句话,津矢中尉的眼睛燃烧起怒火:“不是钱的问题,丹棱普先生。”
“不,中尉,我们是为赚钱而工作的。因为,假如我们不交纳大量的税款,就不能成为社会这个东西。中尉,你刚才说我们正处于地震的危险边缘。你的话我已经明白了,现在请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吧。”
津矢中尉固执地强调说:“大地震将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发生,全体市民必须马上疏散。”
丹棱普满脸通红地喊道:“‘必须’?这太过火了,中尉。你的工作只是做地震预测!因此,对采取什么措施,得由我们来决定!我坚决反对‘疏散’!”
整个会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津矢中尉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对议员们说着问题的要点:
“我们曾经听过市当局建筑技师们的意见,这是他们的报告。根据技师们的说法,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的构造最多只能抗住震度九级的地震。”
“但是,中尉,我们仍旧坚持原来的主张,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的市民不可能疏散。”本恩·丹梭普说到这里,转向市长说:“市长,请把理由讲给中尉听。”
市长抹着鞭上的汗,开始说道:“市当局为了预防万一,曾组织一批特别好的人员,用数年时间研究了疏散的问题.今天早上,我向都些人员询问有关立刻疏散全体市民的办法,得到的答复是‘不可能’。全市的人口是七十五万,即使动员所有的船只,也只能运走五万人左右。即使有两关的充分时阃,从设置到陆上和海上的船上疏散出去,最多也只能十万人左右,如果加上使用漂浮的飞机场,也许能再多五万至十万人。元论如论,海底城市还将留下五十万的成人孩子,不能逃脱海神的蹂躏。”
津矢中尉愤怒地喊道:“你为什么不在平日制定一套更好的计划?难道你从来也没有考虑过会有这样的危机到来吗?”
“中尉,太过火了!”市长大声回答。
议员中间又开始议论纷纷。会议已经被本恩·丹梭普把持住。连市长也感到自己受到丹梭普的操纵了。
我们毫无办法,保好沮丧地离开了会场,回到地下的家去。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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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保险柜里的违禁品
津矢中尉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愤怒,但终于还是掩怖不住。
津矢中尉的心里其实是了解我们的。在这里,排列着巨大玄岩柱子,豪华的事务所、住宅、宿舍,楼房栉比鳞次,市民在其间来来往往,假如我们的地震预测准确,那些市民就会在两日之内全部死亡。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防止这一切。
以本城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拯救出全体市民的!
。丹梭普准尉!”津矢中尉突然叫道,啥雷停住了脚步。
“丹梭普,请为我挂一个电话,叫接替我的基地司令官接电话,向他报告市议会已经拒绝了我们的提议。告诉他海底舰队还是采取独立行动好些。”
“是,中尉?”哈雷说着急忙走向电话亭。
我问道:“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呢?”
“我们调查最近发生的一连串地震是不是人为的!”津矢中尉信心十足地说道:“现在我们去调查你伯父的事务所。”
大家情绪很坏,谁也没有开口。我带着津矢中尉和哈雷走上位于八十八号仓库间的那道暗黑楼拂,穿过长廊,来到“伊甸企业”门前。
进时,我倒有点踌躇不前了。
“开门!”津矢中尉下着命令。
我推开门,走进事务所。
基特安·巴古在有点脏的桌子上,用一部旧打字机在打着宇。他抬起头来,一看见我,便放下打字机叫道:“吉姆!你来得真好!”
我战战兢兢地说道:“基特安,这是津矢中尉。”
“很高兴认识你,中尉。”基特安程有札貌地应酬着。
但是,津矢中尉却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想见斯图亚特·伊甸,他在这里吗?”
“对不起,斯图亚特先生正在午睡……”
“请把他叫起来j”
“那不行,中尉,斯图亚特身体不好,遵照医生嘱咐,每天这个时间他必须午睡休息。请等一个钟头左右好吗?”基特安有礼貌地说明着。
“你在隐藏着什么,巴古,让开点!”
津矢中尉大声喊道。但是,基特安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大而黑的脸膛褴有任何表情。
津矢中尉有点显得脸色发青,激动得浑身颤抖。一瞬同,我认为他们真会打起来!不过,津矢中尉很快就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往后退一步。
“对不起,巴古。我刚才的态度可能唐突了一些,但是,我是因海底舰队的事来这里的。”
“海底舰队的事!”
基特安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些表情。
“吉姆,你过来!”津矢中尉简单地说,我点了点头,对巴古说道:“我要说的和津矢中尉说的一样,基特安,我也认为把伯父叫醒好些。”
“好吧,少爷。”基特安双了一口气,回转身,敲敲绿色的门。
过了一会儿,基特安把门打开了。
我的眼睛马上往里一扫。在房间的一角有一个铁的保险柜,它旁边是一张狭小的床,床边确伯父脱下的皮靴。
伯父一边支着一只胳膊从床上坐起,一边望着我们,困倦的蓝色眼睛好象还没有睡醒。
“吉姆,多想见到你。”
见到我,伯父爽朗地笑了。但是,和基特安一样,当他看见来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时,笑容顿时消失,脸上没有表情了。
伯父很平静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对!”津矢中尉说道:“伊甸准尉,这是你的伯父吗?”
“是的。”
“那么,让我来自我介绍,我是海底舰队的津矢中尉,是因公事来的。”
津矢中尉环视房间,目光停在保险柜上,然后说道:“伊甸先生.海底舰队怀疑你可能为了获得经济利益在搞人工地震。现在先告诉你,你讲的话也许将来会成为证词,好,开始讲吧。”
伯父从床上下来,会在椅子上抬头问中尉:“你想知道些什么?”
“所有的事情。首先,想知道有关地底钻洞车和使用违禁品氢弹的事。你不能假装不知,因为你的助手把氢弹装在地底钻洞车时,有人看到了。”
“深海救难,理所当然是我努力从事的工作,中尉,我们在海底山脉的山谷中发现丁沉船,想把它打捞起来。”伯父直截了当地答道。
津矢中尉细长的眉毛扬了扬。“我对印度洋的历史相当了解。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加尔各答海山附近没有大型船只沉没的记录。假如你以深海救难作为事业的话,为什么要在海底城市卡拉喀托开设事务所呢?”
“我的工作不只是海难救助。长期以来,一切有关海的事情,我都作为事业来做。”
“股票投机也是吗?我听说你由于前几天的地震,赚了上百万美元呢。”
“还有一个问题,那保险柜里收藏的是什么东西?”
“如果你想看保险柜里的东西,就必须准备好搜查证。”
伯父坚持不开,但是,津矢中尉也不肯罢休。
“要你打开保险柜,是有几个理由的,伊甸先生。第一个理由.波普·埃斯柯一个人预知前几天的地震。第二,埃斯柯和你在这里的助手去污水槽藏地底钻洞车的时候,有人跟踪了。第三,埃斯柯和你的助手把氢弹装进地底钻洞车的事,有人看到了。第四,跟踪埃斯柯和巴古并发现地底钻洞车的见证人,就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伊甸准尉。”
伯父坐在桌子后面,显得十分狼狈。
接着卡嗒一声,锁开了,伯父吃力地站起来。
我从中尉的后面往保险柜望去,保险柜内部铺有厚达十厘米的铅,里面放着几个不锈钢带子箍着的金色球在闪闪发光。
“氢弹。”
津矢中尉因胜利而自豪地喊叫起来,但转面满面怒火地对伯父说;“请你解释,伊甸先生,为什么你要把氢弹收藏在保险柜里?”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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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有他犯罪的证据”
津矢中尉关上铺满铅的保险柜,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嗯,伊甸先生,你准备怎样解释?那是氢弹哟?这种东西民间是不能有的,你一定是从海底舰队偷来的。你不能否定这一点。”
“不否定。”伯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都哝着。
津矢中尉咄咄逼人地指着伯父说:“我认为你用氢弹搞人工地震,这一点你否认吗?”
伯父痛苦地点点头。
津矢中尉却害怕起来,他瞅了我一眼后,再次望着伯父,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承认吗?你承队因为摘人工地震而导致伤亡和破坏这些罪恶码?”
津矢中尉向着横卧在床上、已经陷人昏迷的伯父装模作样地说道:“斯图亚特·伊甸,我凭着海底舰队军官的权力,根据禁止非法制造和使用条令,逮捕你!”
不知道怕父听到这些话没有,但,基特安是应该听到的。不过,他没有提出什么抗议。
他只是靠近床边,迅速地把枕头放在伯父的头下,把伯父的脚扶直,静静地给他盖上毛毯,在耳边小声地说道:“不要紧的,斯图亚特,我现在给你打针?”
津矢中尉喊道:“什么也不要做!他是嫌疑犯!”
基特安站起来,走向津矢中尉,样子很怕人。基特安这种发怒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幸好津矢中尉当时脸对着我,没有看到。
“斯图亚特·伊甸有心脏病,我要给他打针。如果你想制止,除非杀了我!”基特安说道。
当津矢中尉听着伯父痛苦喘息时,基特安已经从桌子上拿出小型的皮下注射器,卷起伯父的袖子。
“好吧,给他注射吧。”
“留伊甸一条活命吧,我还有很多事情想知道,为着个人的利益,而用信来的氢弹搞人工地震……等等罪状,很难想像一个全世界知名的发明家会犯这样的罪?救活他,巴古!”
我瞪了一眼澈动的中尉,基特安温和地说道:“当然啦。”
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伯父是罪犯。斯图亚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我说道:“津矢中尉,你不了解伯父,他不是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罪犯。等伯父醒来,请给一段时问让他说明!”
津矢中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脸已经显得十分疲乏了。这一点也不奇怪,这几天,津矢中尉只是在K站的床上迷迷糊糊地躺着,没有正经睡过觉。
津矢中尉用单调的声音说道:“伊甸准尉.你被感情缠住了。我曾经尊敬地说他是伟大的人物,但现在看来是言过其实了。”
我无话可答。
脚底下突然摇摇晃晃地动起来,我一边抓住椅子,一边看其他的人,每一个人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接着,所有的人都东倒西歪地蹒跚趋来。
“地震!”我叫道。“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了!”
津矢中尉抓住桌子不放,说道:“你们说什么?”
“这座建筑物抵抗不住地震!如果你不想被活埋的话,出去避一避好些,中尉。”基特安冷淡地说道。
我们脚下的地板,疯狂地震动,然而震度并不大,充其量是三到五级左右。不过,不能因此就处之泰然,我们预测的地震度十圾至十二级……
挂在墙上紧急播送的喇叭咕咕地响起来:
“全体市民!全体市民!现在发布地震警报!全市的防震装置开始工作。全市的安全闸门已经放下。全市戒严,全市的公共交通除公用以外一律禁止使用。”
在理论上讲,这些氢弹有特别的保险柜装置,绝对不会爆炸,但当然也有万一的情况,我们害怕的就是出现万一。现在,连我们预测的十二级地震也不是什么问题了。核爆炸将会把海底城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吉姆,拦住那保险柜!”基特安喊道。
我们扑向保险柜,伯父也蹒跚地站起来,帮忙顶住保险柜。基特安的注射显示了惊人的效果。伯父眼睛闪闪发光,和我一起肩并肩地把保险柜结结实实地顶住。哈雷和津矢中尉则从另一面设法阻拦,使它不能动。
保险柜一固定下来。津矢中尉就喊道:“好,大家离开这里吧!”
津矢中尉看着摇摇欲倒的建筑物的墙壁,建筑的本身因为是钢筋的,不必怕它会倒塌。但是墙壁却是另一回事。混凝土墙壁已经发生破裂,而顶棚的混凝土碎片已落到我们头上了。
情况和基特安说的完全一样,即使海底城本身安全,呆在这房里也是危险的。
壁上的喇叭再次嚷叫起来。
“全体市民注意!全体市民注意!现在传达市长的通告,现在没有危险,完全没有危险了。全市的抗震装置在有效地工作,估计没有人田地震而伤亡,全市的抗震装置有效地在工作,估计没有人因地震而伤亡,也没有装备受损。再重复一次,完全没有危险!”
走下楼梯,走到向街的出口处。
津矢中尉祈褥似地咕哝着;“假如地震就此结束……”
但是,伯父声音清晰地说道:“这种地震,以后还有七次。”
“七次?”津矢中尉板起面孔眼睛圆睁睁地瞪着伯父。“你果然……”
话被又一次的震动打断了,石灰石的房檐突然倒塌下来。
“躲开,吉姆!”基特安叫起来,我连忙躲开,但来不及了。石灰石的房檐落在我和津矢中尉以及哈雷三个身上。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时间,当我醒来,发现旁边是津矢中尉。他的脚被压在倒塌的房檐底下,不能动弹,他在发狂似地叫喊着:“那些家伙逃走了。那些杀人犯!叛徒!”
原来基特安和伯父已趁着棍乱,施施然地溜走了。
我挪开塌下的房檐,开始营救津矢中尉和哈雷。还好,三个人都没有受重伤。津矢中尉一把抓住刚好路过的警官,拜托他们逮捕伯父和基特安。
“没有危险了,请保持镇定!”就这样,警官重复着地震警报播放的语言。
津矢中尉转过微微生气的面孔,对我喊道:“伊甸准尉,你至今还打算庇护伯父吗?他逃走了,因为我有他犯罪的证据。”
我无话可说。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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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地底基地的恐慌
海底基地没有被地震摧毁,不久,地震结柬,这一带又恢复平静了。我们召唤从海底舰队基地出来的一队潜水兵,拜托他们收拾大保险柜里的氢弹,而我们为了调查刚才的地震记录,急急忙忙地赶回K站。
“震度四级,我们的地震预测这么反常,真是奇怪!”津矢中尉扬起眉毛说道。
我们分析地球探测中的资料时,海底艇队的潜水兵走了进来。指挥官大尉把脚后跟一碰,行了个立正札,郑重地说道:“津矢中尉,我们把你们发现的氢弹运到这里收藏,这是基地司令官的命令。”
“在这里?”津矢中尉勃然太怒,尖声叫道;“这样的东西,请带回去!我们为地震观测已经竭尽全力,不能再看守氢弹了!”
“很对不起,中尉,这是司令官的命令。你们说,在地震持续的这个时间里,市内还有哪一处地方可以放置氢弹呢?”大尉态度很强硬地说。
我们继续工作,等最后潜水兵拿着可怕的东西进来时,他的后面出现一个穿黑憎表的男子。
我站起来叫道:“泰罗神父!”
“啊呀,吉姆,你好,中尉,请原谅我的突然来访。”
津矢中尉从安放预测仪器的桌子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握住泰罗神父的手;“是你,非常欢迎。你看过我们的地震预测吧?”
“知道了,你预测到十二级的地震,但发生的是四级,因此,你怀疑这震麈四级的地震到底是不是自己预尉的,对吗?我认为你的想法正确。因此,如果不妨碍的话,我愿意帮你再检查……”
“那真是太难得了.再一次拜托。”津失中尉答道。
两个中尉、泰罗神父、哈雷,加上我共五个人——开始进行各种各样地震预测计算。
计算并不太困难,因为大家在开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泰罗神父首先算完。放下铅笔。
接着,津矢中尉抬头说:“震度十级。”
“震度十一级。”哈雷说道。
“有些小出入,但有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在未来的十二小时至二十四小时之内,会再次发生大地震。”
但是,没有说话的必要了。这时候,没有任何预告的地震又发生了。
此上一回稍弱,地震计勉强显示出震度。但是,这大概是地点的问题。因为K站位于坚周的岩层之中,市内的建筑物因为地震震动的强度而动摇是毫无疑问的。
津矢中尉恢复镇定之后说道:“那些疯人,还准备让海底摇撼几次呢?泰罗神父!我要去市议会建议立即疏赦!你和我一起去吗?”
“很乐意。”泰罗神父点头。又留下马兹高基罗中尉单独负起观测基地的责任了。
津矢中尉、泰罗神父、哈雷连我共四个人,急步走向市议会厅。
人们慌成一团,成群地阻拦着道路,逼得我们只好绕道前进。只剩一半以下的议员集合在主事厅会议室。这些议员大概是向市民做勇敢姿态的。而大半的议员却已私自去疏散了。
本恩·丹梭普走上主席台大嚷:“你是市长哟!怎么不出声?海底舰队的人来讲了什么,你不是一点也听不到吧!”
泰罗神父横冲直闻地走上主席台.他从地上抬起市长的木檀,向市长行了一个礼后,敲敲钢筋水泥墙壁,说道:“肃静!”
真是不可思议,骚乱骤然停止。
议员们闭了口,一齐看着泰罗神父。
泰罗神父深深行了一个礼,温和地说道:“津矢中尉有些话想对大家说,怎么样?请大家保持肃静。”
津矢中尉不必大声说话,短短的几句话就把跟前的状况交代了。
“我们虽然不知道人工地震什么时候发生,但至少还会发生六次,而且,不要忘记,我们预测的十级至十二级的地震还没有到来,这地震如果发生,那么,海底城卡拉喀托也就完了。”
津矢中尉一走下讲坛,泰罗神父再次向市长行了一个礼后,对议员们说:“那么,全体议员,在这里,我们目前能够做的只有一件事,这就是投票决定要不要把能疏散的人立刻从海底城卡拉喀托疏散出去,赞成的,请举手。”
他的话音刚刚落,大多数的议员都举起了手,市长也举了手,连没有投票权的哈雷和我也把手高高举起。
但是,突然发生了一个粗暴的声音:“等等!”
那是本恩·丹梭普。
“请住手吧,泰罗神父,无论是谁,都不应该使我倾注到海底城卡拉喀托的投资落空!”
“大家请继续投票!请,但是,我会记得赞成疏散的人们是和我作对的!”
刹时间,会场静了下来了,不过,因为没有别的意见,泰罗神父又温和地说:“赞成疏散的,请举手。”
最后,赞成疏散的议员一个也没有了。
泰罗神父叹了一口气,他悄悄地把槌子放在市长面前,行了一个礼,说道:“愿神保佑你们的灵魂……”
第三次地震在我们回到基地附近时发生了。
津矢中尉神经质地叫起来:“震度四级,总是四级,那些家伙不是想把我们杀死吧!”
“镇静一点,中尉。”泰罗神父劝者说,他把手从栏杆上移开,停住了脚步看着前方。“你到哪里去?”
“我坐潜水车去查震源。现在我能做的只是测定地震。当然,我也考虑利用潜水车把人们疏散一部分。但是,我的潜水车不能输送多量的人,否则的话会适得其反,把人们往危险里送。”
“我明白。”津矢中尉站起来说道。
“丹梭普准尉,休坐潜水车送神父先生去,那么,再见,神父。”
‘再见。”泰罗神父握过津矢中尉的手,走来和我握手说道:“要全心全意。”
靠近基地正门的时候,津矢中尉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说道:“看那边!”
我隔着门望海底军港,那里停泊着数不清的潜水舰,还可以看到陆陆续续航近的舰艇,海底舰队决定派出全队舰船,独立进行救助市民的活动。
即使无法救出全部市民,想法救出尽可能多的生命,是海底舰队的使命。
敷盖着理想物质的鱼雷型船体发出蓝白色的光泽,向着海底军港驶去的舰队,是多么悲壮而雄伟啊!
我们就将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我们一边在心里祝愿海底舰队的活动,一边走回K站准备继续搞我们的地震预测工作。
我们反复地计算,也不知已计算多少状了,答案仍然相同。然而,地震发生的预定时间,一点点地迫近了。
由于几次地震,我们的观测机械已经受到损害,不管是哪一种记录岩层微妙震动的精密仪器,被震度四级的地震摇撼的话,也会坏掉的,哈利士军士召集了专门技术人员,大家一起共同调整观铡机械。
“怎么样,哈利士?全部修好了吗?”津矢中尉迫不急待地问道:
“全部检查过了……不过没有把握。请试试看吧。”哈利士军士一边骚着头一边回答。
“好”,津矢中尉靠近袖珍地震计的圉前,仔细窥视着,突然喊道:“蠢材!你把这个机械搞得更混乱了。这是什么?这……”
我和马兹高基罗连忙走过去,仔细观察。
图表显示出反常的震动,岩层的震动过于强烈,但却是规则的,还有那震源,为什么竟在高于K站的地方呢?
马兹高基罗中尉茫然喊道:“机械不顶用了。哈利士,快来调整,你把机械弄坏了!”
“等会好好看看震源有投有改变位置!”津矢中尉说道。
我们继续目不转睛地观测着。
真的,反常的震源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它以缓慢但却是明显曲速度变动着:它逐渐升高,向着K站迫近。
我们站在那个地方有几分钟之久,凝视着图表,苦苦思索着,人类制造的交通工具竟能穿透坚固的岩层,在地底自由航行,简直是一种奇迹。
但是,现在我不能不相信了,我们除了机械观测来说明问题外,别无他法。
“岩……岩石……“哈雷指着石壁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连忙回过头看,这时候,袖珍地震计的指针不停地左右摇摆,记录着大到超地图表限量的大震动。
岩层出现大的裂缝,从那里,水象瀑布似的流了下来。
地震吗?不,不是地震。这是比地震远为奇妙的东西!从震动强烈的裂缝中,响起了高速引擎的声音,接着,理想物质薄膜的尖端、圆锥形的掘削钻头,出现在眼前。
岩石摇动着,岩壁出现了一个大窟窿。从窟窿里,地底钻洞车的长方形车体,颤动颠簸着侵人观测所来了。它就是我在排水处理区的污水槽里见到的地底钻洞车。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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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博士的以震对震
津矢中尉动作十分敏捷。他已经拔出手枪倒退了几步。
地底钻洞车颤动着巨大的车体,钻进地震预测所二公尺左右,停了下来。它撕裂了墙上的地图,弄坏全部的搁板,压碎了桌子。从舱口摇摇晃晃地出来的是波普·埃斯柯。
“站住!”津矢中尉握住枪说道,
昏迷的波普在不小心抓住发热车体时,被烫伤了。他请求津矢中尉的原谅,接着又去放出地底钻洞车的其他乘客。
最先出来的是伯父斯图亚特·伊甸。
跟在后面的是基特安·巴古,最后出来的是和波普一起的衰老的中国人。这个衰老的中国人原来竟是这个基地书架上排列的大部分著作的作者,日本地震学家科兹博士!
津矢中尉是认识和尊敬科兹博士的。他让科兹博士解释一切。
科兹博士说,由于他作了错误的地震预测造成了海底南西诸岛的惨事。为此,他决心把自己的余生贡献给工作,以补偿过失。首先,他协同泰罗神父,发明了地球探测器,然后,设计了这个地底钻洞车。
他叉说,最近地震的预测发生混乱,那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他们研究了防止地震的方法,就是利用人工地震。积蓄在地底深处的地震能量假如在可以预见大地震征兆之时,在爆发地震之前,搞几次破坏力较小的人工地震,就可以把危险的地震能量散发出去。这种人工地震每一次都是他们四个人搞起来的。我们应该有体验。
津矢要求解释,怎样把地底钻洞车弄到手?从哪里得到那么多的氢弹?为什么秘密进行这一切?
伯父接受了质问,他说首先,无论如何必须秘密进行,否则视财如命的本恩·丹梭普所把持的市议会是不会同意这样做的。所以为了救助海底城市卡拉喀托全市七十万人的生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次的计划,是在一年前科兹博士访问他时开始的。博士对他说了海底城市卡拉喀托濒临的危险,井说假如应用新的技术,就不仅可以防止这里的大地震,而且可以防止任何的大地震。
他获得大笔资金制造了一台地底钻洞车,至于氢弹。那是从沉没了的哈密尔·巴鲁卡号船上获得的,钱是可以制造的,用你知道的方法。
他又继续说,他的利用科兹博士的地震预测,买卖股票,获得大笔资金。
跟着,他们来海底城市卡拉喀托,把地底钻洞车藏在排水设备的污水槽中,把氢弹藏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等待有机会实行科兹博士的理论时运用。这个‘机会’就在四日前来了。
突然伯父提醒大家注意,这一瞬间,我们都感觉到了异常。
脚下的岩石开始移动,震耳的地鸣震动着周围的空气。我们各人马上抓住了身边的一些东西,支持着身体。
“第四次地震!后面剩下四次了。”伯父用超过地鸣的声音喊道。
顶棚的裂缝越来越大,冰冷的海水咕嘟咕嘟地流出来。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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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向地底进发
自动活动的排水泵工作起来,不只是顶棚,从墙壁的长长裂缝中,黑色的水和岩石的碎片一起流了进来。
当人们明白这是伯父他们计划中的一次人工地震时,周围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排水泵和地上的流水发出一些声音。
科兹博士站起来说,他们准备搞八项人工地震,现在进行了四次,还差氢弹,才能挽救卡拉唁托城。
原来收藏在保险柜中的氢弹被海底舰队搬走,运来这里收藏,所以他们也就赶来了。
事情的真相一清楚,津矢中尉恍然大悟,立即决定搬运氢弹装进地底钻洞车。
氢弹给全部装进去时,波普和我对望着。
我向他道歉,并说心底里是相信你的,相信伯父和基特安的,我知道你们绝不会为了私利而把海底城卡拉喀托置于险境。
哈雷从地底钻洞车里探出来叫道:“全部都装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就在这时,第五次地震又发生了。严重的问题是这回的地震却是科兹博士计划之外的。
伯父脸色铁青地喊道:“去装置剩下的氢弹!开始了的事情一定要坚持下去!”
这时候,顶棚的岩石碎片击伤了伯父,把他打倒在地,
“看啊!”津矢中尉一边用红色的线连结红色的十字符号,一边说道。
“第五次的自然地震并不怎么厉害。这是因为蓄积的地震能量被释放了的缘故。地底钻洞车如果不马上出发就没有用了。一个小时之内,下一次的自然地震又会发生了,震源就在这一带。”
伯父蓦地站起来,从桌子上一下来,就抓住椅子支持着身子说道:
“好,出发了!科兹博士,基特安走吧!”
但是津矢中尉、哈雷、我坚决要求伯父留下养伤,我们去完成任务。
我们四周恢复了平静。除了排水泵和从岩石裂缝中流下的海水声,周围是冰冷的空气。我们大家都处于地底旅行的想象中。我们直接去比K站更深的坚硬地壳中,整个下降过程和压力增加的恐怖包围着我们。但无论怎么样,这条路是非走不可的。地震已经搞起了五次,接下来的三次人工地震一定要在比前五回更深的地方搞。地底钻洞车由于挤碎了断层,我们有落进灼热的岩浆中、被奔腾的岩浆熔化的危险。
我们坐进地底钻洞牟的时候,紧急播音开始了,内容是关于地震受害者的新闻和一些警告。市议会现在又在开始讨论市民的疏散问题了。
在地底钻洞车,狭窄的舱室前部设置有操纵驾驶座,基特安坐了下去,原子能钻头因为需要巨大的动力,舱室的照明减少到最低难度。
“前进!”津矢中尉命令。
基特安点点头,伸手开动前进按钮。
一给予动力,地底钻洞车敷贴着理想物质薄膜的车身就一闪一闪地发光,原子能钻头开始运转.地底钻洞车震动着开动了。他往后退,回到自己先前钻开的墙壁洞穴里。
我们立即向地底进发。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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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断氧
津矢中尉用盖过噪音的声音大声喊道:“加大马力,巴古!五十分钟之内,我们就要下降到其中一处断层了!”
我忽然想起哈雷送泰罗神父去潜水车总站回K站时的神情。那时候,哈雷和平时完全不同,他垂头丧气,脸上一副想哭的表情。只由于刚好有地底钻洞车闯进,我也就没有时间去考虑哈雷的问题了。
一边是切削着坚硬岩石的声音,一边是高速前进的地底钻洞车发出强烈的抖动,我们的身体被挤到一边,我扶住哈雷,这时候,基特安回头喊道:“准备发射氢弹!”
我们十分小心地把金色的重球放人发射管。代替鱼雷的氢弹不仅要打进水中,而且要打进地中。
假如移动金色核弹的不锈钢皮圈一时不慎失手,安全装置的构造就可能会脱落,一旦没有了安全装置,也许会突然在我们面前爆炸,也可能会在发射的一刹那间爆炸。我们默默地进行着。
很幸运,安全装置没有脱落。
“发射!”
基特安喊,发射管的前端,自动地剜刨岩石,把氢弹塞进去。发射完毕,地底钻洞车马上起动,全速撤离。
十四分钟后,和预定的完全一样,周围的岩石发出怒吼,震动起来,把地底钻洞车紧紧卡住,细长的车身像是被巨兽的利齿咬住一样来回地挣扎。突然灯光比以前微弱,而原子能钻头的运动也停止了。
地底钻洞车卡在地底岩石中,不能动弹了。
“太靠近爆炸地点了,把下次爆炸的时间延长一些,驶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吧。”基特安笑着说。
站在我身边的波普抓住扶手不安地说:“钻头的声音反常!再转一次就变钝啦!”
大概是受到冲击的原因,而地底钻洞车的原子能钻头是由几根钻头同时活动掘岩石的,其要有一根发生故障,掘削就会不平均。
过了不久,津矢中尉大声叫道:“即使我们努力防止了大地震,也绝对不是为了讨好市议会!”
“已以得到报应了,”哈雷说道,声音里带着哭声。
“这话怎么说?”
“我的父亲和另外的三、四个议员已经死了。中尉先生!”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不久,津矢中尉温和地说道:“对不起,丹梭普准尉,我不知道你父亲的事……”
“父亲是自取灭亡的。中尉,我还有一件事想对你说,偷地球探测器的是我,是父亲叫我做的,父亲以偷来的地球探测器做样率,仿制了很多,并想独霸地震预测的情报。现在我明白了,我得到地球探测嚣的秘密,而且把它偷走,是犯了双重错误,愿意接受军法审判。不过,如果再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我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海底舰队的预备军官。”
津矢中尉笔直地站着,然后把头靠到车舱的顶棚,大声说道:“丹梭普准尉!你已经受到惩罚了!这个问题到此结束!”
这是非常动人的戏剧性的一瞬间。这时,基特安从驾驶室向我们喊道:“看时间吧!到了发射最后一个氢弹的地方啦!”
我们连忙发射氢弹,争取尽快远离那个地方。不过,没有时间了。由于地震的冲击,舱室中那忽明忽暗的灯熄灭了,眼前一点亮光也没有了。车身由于倾斜而扭歪了。
波普在背后激烈地说:“想不到会这样糟!”
“还没有完成就完蛋了!波普,来这里帮忙吧!原子钻头不能转动了!”基特安喊道。
过去了几分钟,地底钻洞车已经回到了K站附近,原子能钻头的震动,突然变弱。
“到了岩石外面了!”
基特安高光地叫起来,我们也放下了心中的石头,终于完成任务,回到K站来了。
不过,我们高兴得太早了,突然,舱室内发出金属切割的声音。
“理想物质薄膜破裂了!”他望了一眼指示器,回头对我们说道。
“我们钻进了水中,高热的理想物质薄膜突然被冷水包围,产生激烈的温度变化,发生破裂。我们确实回到了K站,那岂不是说K站已经给水淹段了?”我们面面相觑。
K站被水淹段了!伯父和科兹博士怎样了?海底城市卡拉喀托也完了?难道我们的努力全成为泡影?海底城市的大拱形屋顶一旦破裂,五千公尺的水压还不把它压得粉碎吗?
“赶快离开这里!”
津矢中尉叫道,不过,他咬着嘴唇,小声补充说:“但是,假如理想物质薄膜失效的话……理想物质薄膜假如已经不顶用,我们一旦到了海底,受到五千公尺的水压,就会粉身碎骨。”
“来帮忙!去寻找空气,寻找关在岩石中的空气。”基特安说道。
为了生存,首先空气是必要的。
被地震多次撞击得遍身伤痕的地底钻洞车又钻进岩石中。
由于缺氧津矢中尉第一个倒了下去,接着是丹棱普也倒在地上。我连忙走过去,突然,波普也叭的一声倒在地上。
“起来,波普!怎样了!”我叫喊着,接着传来基特安很痛苦的声音:“吉姆,快来帮忙,只有我一个人了,很……”
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让人都很难听到了。我想走到基特安那边,但脚却不听使唤,元法移动。
地底钻洞车突然转变方向,把我扔到地上。地底钻洞车旋转起来了?还是我头晕目眩了?不知……
我倒在灼热的金属地板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但心里却想着一定要制止住旋转的地底钻洞车……
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最后,那忽明忽暗的灯也忽然熄灭了,我失去了知觉。
《海底舰队》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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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海底城不灭
穿着黑色僧表的矮小神父对我说:“吉姆!吉姆!喝些这东西。”
灌进我口里的是什么东西呢?苦得舌头都发麻了。我咳嗽着爬起来,清楚地看到泰罗神父蓝色的眼睛。
“投有什么事了,吉姆。你现在是坐在我的潜水车里。我们正在回海底城卡拉喀托的途中!”泰罗神父微笑着说。
那么,是谁把我从水中救起来的?
“不过,海底城市卡拉喀托已经被水淹了。泰罗神父,我们是在哪里?K站被水淹了,人都死了吗?”
泰罗神父关心、爽快地说道:“回去看看,或许还有幸存者。”
但是,泰罗神父却避开了我的眼睛。
我在舱室的前端站了起来,靠墙壁密密麻麻地张贴着各种各样的最新观测仪器图、地图和资料等,整个潜水车就象是一个活动的地震观测研究所。
这个观测研究所是根据科兹博士的地震理论设计的。我以前也曾听说过有这部潜水车的事,想不到今天却亲眼见到了。
“吉姆,好了!大家正为你担心呢,其他的人在一个钟头前都醒过来了,只有你最难弄醒。”基特安·巴古说。
“他们呢?”我同道。
“大家都没事,是泰罗神父救起了他们。当我们正好在震源上时,神父刚好通过海底,听到了地底钻洞车的震动。当时地底钻洞车的操纵装置虽然坏了,但原于能钻头还在转动,且仍然载着失去了知觉的乘客钻削着土层,直往上升。这个小小的潜水艇虽然已经装满了观测机械和避难的人,但还是把我们救起了。而且还说要回海底城卡拉喀托,去救你的伯父和科兹博士……”
不过,即使伯父和科兹博士和海底城卡拉喀托的市民一起牺牲了,我们也算获得了胜利,因为我们证明了科兹博士的新理论和新技术,可以确立预防大地震。
哈雷一边捂着计算尺,一边喊道。“请看这个,预测震度零级,预测时间无限,而预测误差也小到难以计算的程度。”
“我的结果也一样。伊甸、埃斯柯,你们的怎么样?”
这几天来,津矢中尉的腔上第一次绽开了笑容,声音也响亮了。
“一样。”波普和我不约而同地点头。
不论海底城卡拉喀托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防止大地震的计划是成功了。
我们首先证明了地震是可以预测的,其次证明了地震可以由人类操纵和抑制。现在,地震对陆地和城市已经投有威胁,像里斯本和三藩市那样的大地震悲剧也不会再发生了。
不过,为什么却不能使海底城卡拉喀托幸免于难呢?悲痛和悔恨充满了我们的胸膛。
“在海底能见到光亮,那准是理想物质薄膜的光!”突然,泰罗神父说道。
我们一齐奔向窗口,啊,确实有光!
在前面的海底,蓝白色的巨大亮光,一闪一闪的。
“这是海底城市卡拉喀托的拱形屋!理想物质薄膜没有破裂,活动正常!”
我们象弦子似地欢呼起来!大家互相拥抱,科兹博士的人工地震理论和技术,不但对将来有用,而且现在就已经挽救了海底城卡拉喀托了!
我们的潜水车也等了一个小时才好容易通过水闸,停泊在码头上。
打开舱室,我们再一次兴奋地站在洋溢着温暖生气的海底城市卡拉喀托!
伯父和科兹博士在医院里。
理想物质薄膜不愧是理想物质,拱形屋投有因科兹博士连续的人工地震而有所损坏!
伯父对着旁边床上的科兹笑起来了。
基特安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肩膀。
“斯图亚特,我们一点儿也不怀疑你们的工作有什么漏洞。是吗,吉姆?”
“是的。我想伯父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我也高兴地说道。
波普和哈雷也哈哈大笑起来。
伯父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把纱布解开扔掉,只穿着白色病号服,光着脚站在床边大声叫喊道:“护士,我马上就要出院。请把衣服给我,时间是不等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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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变异 | 罗宾·科克 |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正文
第一章
1989年3月19日
星期日 傍晚
这是一座宽大的白色旧式宅第,铺有大理石的路径贯穿着花园。夕阳将车道两旁光秃秃的枫树的斜长身影撒进花园,寒风卷起尘埃滚滚而过,树影随之摇曳不定。已是初春季节了,严冬却迟迟不愿从马萨诸塞州北部的安多弗这片大地离去。
玛莎站在乡村式样的大厨房水池边向外凝望。车道上移动的人影吸引住她的视线,VJ正骑飞车赶回来了。
她突然觉得一阵揪心。戴维死去快五年了,她依然摆脱不掉痛苦的回忆。由黄疸引发的肝癌病变折磨得戴维骨瘦如柴,疼痛难忍。她虽心如刀绞,却束手无策,只能搂着他弱不胜衣的小躯体垂泪。戴维挣扎着想对她讲什么话,玛莎听到的只是他与死神搏斗的痛苦的喘息声。
在戴维弥留人际的最后时日,他们家的保姆贾妮丝劳心费神,日夜守护。戴维下葬不久,贾妮丝成天揣着《圣经》,仿佛把身心都托付给了上帝。家务照常做,空闲时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入晚便把自己紧紧锁在房中。而使玛莎更感不安的是,贾妮丝突然对VJ避而远之。当时VJ只有五岁,虽然已能独自料理起居生活,但也难免要人照拂,贾妮丝却总是拒绝接近VJ。
玛莎反复对她开导,逼紧了,她就嚷道VJ有魔鬼附体,说些令人骇然的疯话。
不久,维克托注意到了贾妮丝眼睛发黄,玛莎想到这与戴维发病初期的症状相同,顿时惊惶失措。
维克托送贾妮丝上医院诊断,不出所料,她患上了与戴维一样的绝症。而且,会诊时确诊她此前已有脑病变。现代先进的医疗手段也没能阻止她的病情恶化,不到两周她已形销骨立了。
有天,维克托刚去浴室冲澡,玛莎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宅第里突然炸开声嘶力竭、丧魂落魄的尖叫。
维克托冲出浴室问:“出了什么事?”
玛莎满脸苍白,说叫声是从贾妮丝房间传出的。他俩立刻冲到狭窄楼梯顶端的贾妮丝住房前,推门而入。但见贾妮丝僵直站在床中央,双手紧捧《圣经》,面如死灰,头发蓬乱,双目呆滞,形同鬼魅。而此时VJ站在门后,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贾妮丝。
玛莎想准是VJ天真好奇,溜进来看她,神智已经不清的贾妮丝才被吓得嚎叫的。
“他是魔鬼!”贾妮丝指着VJ狂喊道,“他是凶手!快拉走他!”
“你想法稳住贾妮丝。”玛莎对维克托说,忙抱起六岁的孩子离开这间屋子。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紧紧地把VJ的头贴在胸前,安慰他:“贾妮丝疯了,她的话别当真。”
VJ使劲挣脱开她的搂抱,用水晶般透明的眸子瞪着她,冷静地答道:“我知道,她病魔缠身,根本不清楚自己说些什么。”
不几天,贾妮丝在医院里死去了……
此后,玛莎终日忧心忡忡,唯恐VJ有三长两短。虽然地明知戴维和贾妮丝所罹病症绝不会传染,但她对VJ的健康总是提心吊胆。
身为精神病大夫的玛莎并不盼望现在这唯一的孩子智力超群,过分早熟,只要VJ性格开朗,热情奔放就行了。但VJ从婴孩时起便显露出与众不同的独立倾向,总是躲避她的亲昵和拥抱,常使她怅然若失。
此刻,她望着VJ轻盈地跳下自行车,挥手向他直摇,他却不理会,解下车后的工具包扔在地上,推开车库门,放好车。出来后,捡起工具包径直朝屋里走去。玛莎又向他挥挥手,VJ照旧目不斜视,只管勾头走路。
她敲了几下玻璃,旋即失望地垂下手。近来她心头时常涌上某种可怕的预感,孩子恐怕有了毛病。虽说他不是亲生的,但从遗传角度讲,VJ不折不扣是自己的儿子。有时她常突发奇想,在冷冰冰的试管里受精大概就注定要诞生一个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孩子吧,可自己何尝减少一丝一毫对他的母爱啊!
她暂时抛开杂念,冲里屋叫道:“VJ回来了。”
维克托正倚在起居室火光熊熊的壁炉前看书,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后门“砰”的一响,一会儿。玛莎看VJ在厨房门外探了探身。他已长成英俊少年,五英尺高,比其他十岁的同龄孩子结实。玛莎栗发,而他是满头纯正的金发,气质绝佳,具有天使般的神情,最富诱惑特征的仍然是那双冰冷的碧眼,似乎永远蕴藏着超人的聪明才智。
“好啊,年轻人!”玛莎嘲弄地说,“你忘了天黑后我们不许你在外骑车乱窜吗?”
“天没黑。”VJ高声争辩,旋即听出妈妈在开玩笑,急忙补充,“我一直呆在里奇家。”他放下包,走近水池。
“那就好。”玛莎喜形于色,“你该给家里挂个电话,以后想玩多久都行,我乐意开车去接你。”
“不必。”VJ说完抓起玛莎刚洗净的胡萝卜响亮地咬了一口。
玛莎抱着VJ用劲搂了搂,体察到儿子身体内迸发的勃勃活力。“既然放春假,何不与里奇玩个痛快?”
“不。”VJ挣脱了母亲的拥抱。
“又想惹妈妈生气?”维克托岔进来打趣。他拿着本专业杂志踱到门边,眼镜滑落到鼻尖,一副滑稽相。
玛莎继续问儿子:“本周打算同里奇玩点什么新花样?”
“我想去爸的实验室消磨几天,行吗,爸?”VJ的目光投向维克托。
“一如既往,竭诚欢迎。”维克托耸耸肩,一口答应。
“上帝!实验室有什么值得你总想往里钻?”玛莎困惑不解。VJ从幼年起就常跟父亲去实验室,开始是为逃避公司附属托儿所里的枯燥生活,天长日久,习以为常。尤其贾妮丝死后,他钻在实验室的时间更多了。“干嘛不拜访学校的朋友,大伙一起搞点别出心裁的活动。”
VJ不作声地拎起工具包上楼了,他跨入二楼书房——这是一间小巧舒适的屋子。他坐下来打开父亲的电脑,先侧耳专注地倾听楼下动静——父母似乎正在厨房交谈,随即敏捷地按了几个键,查询他称为“特征”的档案。荧光屏光点闪动,打出数据,他拉开工具包拉链,盯着显示的内容迅速心算了片刻,接着果断地输入一系列数据。全部过程仅几分钟。VJ送还档案,合上拉链,悠然地插入“太平洋人”游戏卡。黄色信号弹飞出迷宫,VJ顿时欣喜若狂地玩起来。
玛莎对VJ的心理健康的担心更深了,她觉得他仿佛害怕与家人乃至任何人进行心灵沟通。她深信孩子心理发育不正常,却苦于找不出原因,决心向丈夫开诚布公讲明。她抱起一直蹭着她腿玩的俄罗斯猫基莎走进起居室,维克托照例蜷曲在方格花布罩的长沙发上看书。
“可以谈谈吗?”玛莎问。
维克托放下杂志,双眼越过眼镜框望着玛莎。他四十三岁,魁梧健壮,大学时期就是手球运动员。
“VJ让我担心。”玛莎坐到长沙发旁的高背椅上,心不在焉地抚弄赖在腿上不去的猫。
“是吗?”维克托问,“出了什么事?”
“算不上性命攸关。”玛莎踌躇着说,“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比如他不善交谈,喜欢独来独往。刚才听他谈起里奇真让我开心,哪知他又不愿与同学共度春假。广交朋友对他心理发育和潜在智能开发是至关重要的啊。”
维克托瞧了眼玛莎,一言不发。有关VJ心理成长的话题,他听她说过多少次,已经厌烦了。
“难道你不认为他反常,没有丝毫担心?”玛莎固执地追问。她心烦意乱打跑腿上讨厌的猫。
维克托坚决地摇头否定:“不,我看VJ是当今最聪明杰出的孩子。晚饭吃什么?”
“维克托!”玛莎厉声高叫,“别把这事当儿戏!”
“好,好!休战!”维克托啪地合上杂志。
玛莎却穷追不舍:“他压根儿不交知心朋友,与同学无话可谈。”
“说清楚点。”维克托口气软下来。他内心深处关注VJ的程度绝不亚于妻子,不过角度相异而已。他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你未免小题大作,神经过敏,VJ是好孩子,不必自寻烦恼。恐怕戴维之死的忧伤仍笼罩着你。”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迭。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俗话说防守的最佳选择就是主动进攻。
犹如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玛莎强忍着泪水,继续道:“既然谈到戴维,你认为VJ避口不谈他的哥哥正常吗?每当我对他讲起戴维的生活趣事,他总是神情漠然,一如我们在回忆陌生的人。”
“玛莎,别忘了他当时仅五岁。瞧你多愁善感的,或许也该找个精神病医生排解排解。”
玛莎咬紧双唇。维克托万事都好,唯有VJ仿佛不能触及,一谈就崩。
“听着,我苦口婆心,不过告诉你些埋在心头的疑虑。”她起身走向厨房,途中听见楼上书房传出“太平洋人”电子游戏熟悉的声音,眉头不禁略展了展。
维克托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跟进厨房。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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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89年3月19日
星期日 晚上
威廉·霍布斯博士看着棋盘对面的儿子,跟往常一样,深为儿子的过人智力惊叹不已。突然,男孩蓝眼珠往上一翻,向后跌下椅子。
“希拉!”他跳起身,冲到桌对面大叫。儿子小莫里斯四肢剧烈抽搐,紧紧咬着舌尖,猛烈摇头,泛着泡沫的血从嘴角流到地毯上。
身为心理学博士而非医生的威廉见此情景手足无措,跪在差几天满三岁的儿子身边,焦急地望着已扭得奇形怪状的躯体。
“快叫救护车!”他冲妻子喊。
希拉听清后急忙扑向电话。她想起今天把儿子从遗传工程研究股份有限公司幼儿园接回家,他就说头痛。不满三岁的孩子,是个真正的神童,八个月说话,十三个月读书,现在每晚与父亲对弈。
“我们急需救护车。”电话一通,希拉便尖叫着报了地址,丢下话筒奔回起居室。
莫里斯停止了抽搐,静静躺在沙发上,晚餐裹着鲜血呕了出来,顺金发直淌,大小便失禁。
“上帝!”希拉扯起围裙一角擦去莫里斯嘴角的血沫,责怪丈夫,“他今晚头痛,你不该让他下棋。”
“是他自己提议的。”威廉争辩道。这不是事实,莫里斯一直神思恍惚,但威廉不愿放弃看儿子表现他杰出天赋的机会。
他同希拉结婚八年,一直没有孩子。既然他是遗传工程公司的职员,能免费享用精子,在证实两人确无生育能力后,经试管受精,借腹怀胎,终于如愿以偿得到渴望已久的儿子,一个奇迹般高智商的儿子。
不一会儿,救护车开来接走莫里斯,送进了洛维尔总医院的急诊室。
“嗨,VJ”维克托站在楼脚向上喊,“下来游泳怎样?”
“不,谢谢。”VJ的童音回荡在楼梯。
维克托想起了对儿子曾有的忧虑,VJ智力超前发育,三岁就成为国际象棋高手,四岁时突然智商下降到同龄人水平。如今VJ已长大了,维克托悬起的心才放下了。
维克托三步并做二步跑上楼,他悄悄走完过道推开VJ的卧室。里面整洁有序,全套大英百科全书排在墙边,对面贴着化学元素周期表。VJ正伏在床上全神贯注啃一本大部头。
维克托缓缓走近,想看清他读的书,出乎意料的是满篇密密麻麻的化学反应方程式。
“好啊!”他开玩笑地去抓儿子的腿。谁知刚碰上,VJ便本能地摆出防卫架势。
“别动,你在专心看什么?”维克托笑道。
VJ碧蓝的眼珠死盯着父亲:“往后请别这样。”
冰冷的口吻令维克托顿感像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VJ迅速合上书,漫不经心地回答:“不过是本从黑屋里翻出的旧书,错误百出。”
维克托又一阵心惊,原来儿子的天才没有消失。他抛开这个念头,命令道:“听着,VJ!我们去游泳。”
待VJ换上泳衣出现在楼口,维克托注意到十岁的儿子高大健壮,是块运动员的料。
游泳池散发出漂白粉的气味,玻璃天顶和墙壁反射出粼粼波光。
“为我们当裁判吧?”维克托对玛莎说。
“爸爸,”VJ情绪一下低落了,“我不想比赛。”
“害怕了?游两程,谁输谁倒垃圾。”维克托提议。
“各就各位,预备,”玛莎停下瞧了眼池边的丈夫和儿子,“跳!”
她说完急忙后退躲开溅起的水花,坐到一旁观看。
维克托虽不算游泳健将,毕竟是个好手,可VJ遥遥领先,她不禁大吃一惊,第二趟VJ才放慢了速度,似乎故意让维克多获胜。
“干得不错,”维克托吐口水,以胜利者的口吻说,“那堆垃圾欢迎你。”
玛莎茫然望着VJ从水中站起身,两人目光一碰,VJ递个眼神要她别说穿,更令她心生疑惑。
“妈妈,我痛得更厉害了,”马克·默里双手抱头对科莉特说,他正躺在肯山默里家住宅三楼卧室床上,“稍微一动就觉得眼底和瘘管有压力。”准确清晰的医学术语出自才二岁半的幼儿之口,让人讶然。
“是比晚饭前吗?”科莉特问。
“是的。”马克说。
“再量一下体温。”科莉特边说边往他口中塞了只温度计,但愿只是发烧或流感的先兆。丈夫霍雷斯把儿子从遗传工程公司的幼儿园接回来刚半小时,他就开始喊头痛,说他不饿,接着汗如雨下,几分钟后发生呕吐,科莉特急忙将他抱上床。
他们是结婚三年后决定要孩子的,经过一年努力没成功,去医院检查才知科莉特不能生育,只好借腹怀胎。当时为领回马克,费尽周折打了很长的官司才成功。
科莉特从马克口中取出温度计看,体温正常,她松口气:“饿吗?想喝水吗?”
马克摇头说:“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她心一紧,伸手翻看马克的眼睛:“好孩子,呆着别动。我去找你爸商量。”
科莉特匆匆下楼,在书房找到正用微型电视看篮球赛的霍雷斯,强压怒火大声说:“他的病情加重了,视觉模糊,我觉得该叫医生。”
“有必要吗?”霍雷斯问,“观在是星期日晚上。”
话音刚落,楼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他俩几乎同时冲出书房。
床上,马克蜷成一团抱头歇斯底里惨叫,科莉特急忙去打电话。霍雷斯上前抱住儿子双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马克没滚下来。
尖叫声突然停止,马克静躺着,双眼紧闭,两只小手紧压太阳穴。
“马克。”霍雷斯低声呼唤。
儿子的手松弛了,睁开蓝眼呆滞地仰视父亲,吐音含混,语无伦次。
玛莎坐在梳妆台前,从梳妆镜里打量维克托,心里却想着游泳池的情景。
“维克托!”她突然叫道。“你没意识到今天的比赛,VJ是故意输给你的吗?”
“扯淡!”维克托气愤地说。
“旁观者清,他的所做所为根本不像平常的十岁孩子。你无所谓,我可担惊受怕。他智商下降稳定在正常儿童水准时,我心安理得,我只希望有个快乐正常的儿子。”她说着流下眼泪,哽咽着补充了一句,“像戴维那样。”
维克托赶紧上前张臂搂住妻子安慰道:“别瞎操心,VJ是个孩子。”
“也许从小我把他丢给贾妮丝的时间太长,才使他行为古怪。”她强忍泪水,“我不该继续工作。”
“不必过分自责。”维克托说,“何况平安无事。”
“咳,”玛莎叹口气,“行为古怪,偶然一两次倒也罢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不像十岁的孩子,他行踪隐秘,思维成熟,某些举动让人心惊肉跳。”她说着抽泣起来。
维克托尽量靠近妻子,儿子出世时同样的恐惧又涌上心头。他希望儿子出类拔萃,而不是让人捉摸不定的早熟小大人。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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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989年3月20日
星期一 上午
维克托和VJ约定今天去实验室。早餐后,VJ坚持自己骑自行车去,维克托就驱车先行了。
尽管天气寒冷,维克托仍推开车顶盖,任朔风吹拂头发。车正行驰在波涛翻滚、水声震耳的古桥上。由于北部一百多英里开外的汉普夏山冰雪融化,江水日渐上涨。
遗传工程股份有限公司门前,维克托的车徐徐滑进人工操纵的安全检查门。值班门卫认出车来,挥手放行,他通过升高的黑白相间的大门进入实验区。
在这里,维克托总有种主人翁的自豪感,巨大的矩形围墙内新修了许多形状迥异、结构独特的建筑。西角有座横跨麦利马利河坝的三层楼,上面矗立着酷似英国伦敦大笨钟的钟塔。这里原是发电厂,后报废关闭。
维克托把车停在专用停车场里,拉下车顶盖,略微想了想将要处理的事情。对于公司的前程,他喜忧参半。凭心而论,他情愿当名科学家,但作为公司的三个发起人之一,肩负着管理公司的重任,这类事务性工作占去了他越来越多的科研时间。
1973年,维克托才与同学会会员罗纳德·比克曼谈起开发生物工程的各种可行途径,如今,从技术上讲,他们的结合卓有成效。生物工程学家维克托,生物化学家罗纳德,商人克拉克·菲茨西斯1975年联手创办并成立的遗传工程股份有限公司的发展远远超过预想,自1983年名声鹊起至今,他们已腰缠万贯。
维克托在主楼梯顶部驻足凝视双重拱形玻窗外规模宏大的联合企业,自豪感油然而生。公司用生物遗传工程揭开了人类智慧的奥秘并以其独有的商业价值而生存壮大起来。如今他满怀喜悦看到自己就站在这门学科的最高点推动世界智能革命,也许揭开宇宙生命的杠杆就握在自己手中。
VJ吹着口哨在斯坦霍普大街上飞奔,带手套的宇航员式防寒服捂得严严实实,车速已逾百英里。
现在自由了,像小鸟一样自由,有整周时间不必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掩饰,可以放手干想干的事,他开心地笑了,湛蓝的瞳仁闪烁着平常十岁孩子绝没有的光芒。他的理想同父亲一样,为此,他将排除任何阻碍。进入北安多夫小镇,他放慢速度转向主商业大道,最后把车推进银行门前的铁架车棚锁上,取下背包噔噔两步跨完三级褐色石阶走进银行。
VJ用蜂鸣器通知地下保险库他来了,几分钟后进入一间私人小房,其中立着巨大的保险柜。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挎包的拉链,露出一捆捆面值百元的钞票,VJ吃力地将它们摞在已装有钱的保险柜里。
办完这一切,VJ骑上自行车离开,保持中速直到父亲的公司,门卫像招呼弗兰克博士一样向他挥手放行。
维克托一跨进办公室,漂亮迷人、效率极高的秘书科琳立即把一摞电话记录放到他桌上。
维克托轻轻嗯了一声,所有的周一上午千篇一律的事务性工作都将他拖离实验室。他眼下正进行将受精卵植入子宫系列研究的关键阶段,由于这项研究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和经济价值,多年前他就着手进行了。
“或许是重要消息。”科琳递上张粉红色信笺说。
维克托见写着要他尽快和罗纳德·比克曼通话。妙极了,公司成立最初起他们一直是挚友,但近来因是否出售公司股票发生争执,关系紧张。罗纳德竭力反对任何变相使股票贬值的举措,担心公司被人买走,维克托又像1983年在让公司股票上市表决会上持有关键一票站在克拉克一边投了罗纳德的反对票。虽然后来事实证明走向社会是成功决策,但罗纳德始终认为维克托出卖了学术尊严。
这时门开了,VJ探头冲父亲说:“我去外面转转。”
维克托心不在焉地向他摆了下手,想着见罗纳德谈什么,又问科琳:“下个消息?”
“对不起,”科琳抱歉道,“这是格普哈特的律师乔纳森·马伦的电话号码。”
乔治·格普哈特是本公司人事部经理,三年前他还是采购员,近来涉嫌一桩公司十多万美元从银行帐上不翼而飞的调查案已暂停上班。国内税务总局最先发现他盗用去世雇员在银行存入的巨款,维克托立刻命令清查1980年至1986年他为公司采购的全部帐单。想到此他又叹口气,决定这事放在罗纳德后再处理。
“接下是什么?”他抬起头来。
科琳答:“沙伦·卡弗等着见你,这是她的档案。”
他不需要她的档案,对于沙伦·卡弗的情况他了如指掌。她过去是生物开发部的动物管理员,因玩忽职守被解职。维克托起身吩咐:“让她等着,我先见罗纳德。”
维克托通过办公室后门向伙伴的办公室走去,也许同罗纳德面对面交谈更理智。
“布鲁塔斯会赞颂凯撒吗?”罗纳德抬头质问刚进门的维克托,他身材矮胖,厚发蓬乱。
“我以为该讨论股票出让的事。”见罗纳德情绪抵触,维克托尽量温和地回答。
“没什么可谈的。”罗纳德怨言不迭,“听说你正在挖空心思削弱公司股票价值。”
“你错了,我正想法筹集资金。”维克托针锋相对。
“强词夺理。”罗纳德抢白道,“自从我们的研究走向社会以来,你就和克拉克联手对付我。”
“果真如此?”维克托忍不住讥讽了一句。罗纳德与维克托一样没有受过正统的管理专业训练,但比维克托害怕未来的挑战。
“别再来烦我,”罗纳德欠身俯在桌上,直瞪着维克托一字一句说,“我警告你,我会报复的。”
“什么?”维克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放我的血?看清楚了,罗纳德,我是维克托。”
“我要让你的生活变得和我一样痛苦不堪。”罗纳德气急败坏地叫道,“如果你一意孤行胁迫我出卖股票,我发誓说到做到。”
“请便。”维克托毫不让步,冷静地说,“待你清醒时再给我打电话,我现在没必要再站在这儿受生命威胁。”说完转身离开。
维克托回到自己办公室,一眼看见格普哈特的律师乔纳森·马伦的电话号码。他叹口气拨通了电话,里面传来律师浓厚的纽约腔调。
“给你带了个好消息。”乔纳森说,“我的委托人格普哈特先生愿意连本带利归还那笔从帐目上奇迹般消失的钱款,并非他意,只想尽快了结这事。”
“我会同我的律师淡。”维克托答道。
“等等,”乔纳森说,“作为退款条件,我的委托人希望复职,过去的烦恼和目前的调查也一笔勾销。”
“办不到!”维克托断然拒绝,“调查结束前,格普哈特先生不可能复职。”
“如果你不通情达理,”乔纳森恶狠狠地说道,“我将被迫采取行动,届时可别后悔。你也并非一尘不染。”
“再见,马伦先生。”维克托砰地摔了电话,顺势跌进圈椅,按蜂鸣器呼叫科琳让卡弗进来。他对她十分熟悉,从第一天上班起她就不断找麻烦,经常旷工,她的档案中有五封指责她工作恶劣的信件。
沙伦·卡弗身着性感的紧身衫扭进门,搔首弄姿地坐进维克托对面的椅子里,架起光裸的长腿,嗲声嗲气地说:“谢谢你抽空见我。”
维克托看了看档案夹中照片上的卡弗,穿的却是破旧的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衣。
“我能为你做什么?”他盯着她问。
“很多事,”她扭捏道,“但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复工。”
“不行。”
“什么事都是能改变的。”她往下拉了拉衣领。
“卡弗小姐,我必须提醒你,你是因渎职而被解雇的。”
“那为什么同我一起在贮藏室被捉的男人没有被解雇呢?”沙伦放下腿,挑衅似地前倾上身诘问,“回答我!”
“你最后一天的不轨行动不是解雇你的主要原因,”维克托严肃地说,“要知道,你说的男人从不玩忽职守。出事当天,他在公休,而你不是。闲话少说,我相信你会在别的地方继续供职,如果你不介意……”维克托站直身向门口走去。
沙伦仍坐着一动不动,冷眼瞧着他:“你若拒绝我复职,我将以强奸罪控告你,让你名誉扫地,后悔莫及。”
“你已干得够精彩了。”维克托讥讽道。
沙伦慢慢起身,斜眼瞟了瞟他,唾了一口:“你还没见识过我的真本事。”便匆匆走了。
之后,维克托告诉秘书科琳,他准备去实验室,除了波普,任何人不得打扰。
“太晚了,”科琳遗憾地劝道,“赫斯特博士正在会客室等你,看起来十分烦躁。”
威廉·赫斯特系肿瘤部代理主任,近来因涉嫌一桩学术诈骗恐吓案在接受调查,“让他进来。”维克托无可奈何地说。
少顷,赫斯特冲进办公室,直扑维克托桌前,喊道:“我刚听说你命令专设实验室验证我近期发表的研究成果。”
“就本周《波斯顿全球杂志》刊登的文章而言,我认为不值得大惊小怪。”维克托应答道,拿不准这个疯子要是窜到办公桌后面来该怎么办。
“该死的文章!”赫斯特大叫,“那是根据我还未完全验证的实验结果写出的。”
“他们指责你文章中有相当一部分数据不真实,这影响了公司的声誉,我们不得不在谣言成真前阻止它的传播。我无意惹你生气,但公众深信学术——”
“我不是来听你演讲的!”赫斯特吼叫着打断他,“我要你立刻停止调查。”
维克托针锋相对:“倘若你没搞欺诈,澄清事实对你毫无伤害。”
赫斯特鼻子里哼了—声:“我现在清楚罗纳德的感觉了。弗兰克,如果你执意要毁掉我的名誉,我将毫不客气地以牙还牙。别把自己装扮成科学救星——白衣骑士。”
“至少我从未发表过篡改了数据的研究结果。”维克托反唇相讥。
“你也并非表面上那样高尚。”
“滚出去。”
“很乐意,”赫斯特打开门又转身道,“好好记住我的话!”门一声巨响关上了。
维克托强迫自己恢复平静,一天中受的威胁太多了,他还弄不懂“白衣骑士”的含意。真是乱了套!
维克托推开椅子抓起白大褂,一开门差点与科琳撞了个满怀。
“威廉·霍普斯医生来了,看上去很伤心。”科琳快速地说。
目光越过科琳肩头,他看见秘书桌旁有个男人正埋头坐着。
“出了什么事?”维克托低声关切地问。
“大概是他儿子,”科琳悄悄告诉他,“我想是出事了,他想告一段时间的假。”
维克托顿时手心冒汗,喉头发紧:“请他进来。”他不由回忆起当初为这小孩出世前施行的同样的特别手术,霍普斯儿子的出事唤起他对VJ的无限担忧。
“莫里斯……”医生刚开口便哽咽着停下,稍顷,他接着说,“我儿子快三岁了,你没见过他,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他是我们生活的中心,我们的快乐源泉。”
“他怎么了?”维克托害怕听结果。
“他死了。”霍普斯悲痛欲绝。
维克托喑哑地问:“一次意外事故?”
他摇头说:“天知道!他突然头痛,我们把他送进儿童医院。诊断是脑水肿,抢救已无济于事,他失去了知觉直到心脏停止跳动。”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最后霍普斯打破沉默,说:“我想请一段时间的假。”
“当然。”
医生缓缓起身走了。维克托独自呆呆地坐了十多分钟,心中充满极度的恐惧和绝望。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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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989年3月20日
霍普斯走后,维克托开始思考这个男孩夭折的病因。脑水肿,准确说是脑积水导致了快速死亡,但引起脑积水的原因又何在呢?
维克托感到万分恐惧,忙走向计算机终端开机查询莫里斯的档案,想找找有无这男孩死亡的间接线索。可过了一段时间,没有影像。维克托重按操作键,屏幕右下角闪现查询光标,随后打出“无此档案”字样,维克托大惊失色。
“见鬼了!”维克托暗骂道。
也许是按错了键,他又试了一次。
屏幕上再次清晰地打出;婴儿——霍普斯。查询结果:无此档案。
维克托木然地关掉电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确很长时间没提取了,但也不该无故消失。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孩子,于是重新开机,打出:婴儿——默里。
结果一样:无此档案。
这时门开了,科琳扶着门说:“会计处的默里先生打电话找你,说他儿子病得不轻,他在电话里失声恸哭。”
维克托立刻去接电话。
“对不起,打扰您了。”默里在电话里强抑悲声说道,“自我们设法要个孩子起就得到您的理解和支持,所以我觉得该告诉您。我们的小马克现在儿童医院,他快死了,医生说他们无能为力。”
“我马上到你那儿来。”维克托匆匆挂断了电话。
半小时后,维克托出现在儿童医院。霍雷斯一见维克托立刻迎上来。
“有好转吗?”维克托首先问。
霍雷斯难过地摇摇头说:“还带着呼吸器。他真是独特的孩子,天资聪慧,出类拔萃……”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的妻子科丽特把脸埋进手中,肩头剧烈抽搐着。
他告辞了忧心忡忡的孩子父母,穿过几道自动门,进入外科急诊室,见到马克的主管医生、日美混血儿纳卡罗大夫。他说自已是内科医生,默里家的朋友,希望了解马克的现况。
“很不妙。”纳卡罗大夫沉重地说,“这孩子快死了,所有的抢救措施对他都无济于事,病因不明。走,我带你去看看。”
马克·默里躺在四周高围栏的大童床中央,满头绷带。纳卡罗大夫解释他们尽量降低脑压拖延生命,但收效甚微。
“你看,”他递绐维克托检眼镜,维克托立刻发现孩子的视网膜受脑内巨大压力而向外鼓出。
“很清楚,对吧?”纳卡罗说,“除了脑积水,查不出任何毛病,也没有并发脑膜炎。一切由上帝控制,现代医学无能为力。”
仿佛为了印证他毛骨悚然的推测,心脏起搏器突然发出警报,示波屏显示出马克的心房发生纤维性震颤。
两人一言不发盯着那条绿色的线由不规则抖动渐渐拉成一根直线。
“这场戏完了。”纳卡罗大夫平静地说。听似冷酷无情,但维克托从中品出遭挫败后的深深悲伤。
维克托拖着铅一般沉重的脚步离去。他十分清楚这种病传染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他异常担心VJ会受到同样的威胁。
维克托一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立刻传呼公司数据程序员路易斯·卡斯珀前来,对他说:“我找不到电脑里的两份档案了。我希望保密。”随即报出文件名。
路易斯坐到计算机前开始查寻。
“没找到?”维克托看见荧光屏一片空白。
“是的,但不敢肯定。待我回去查查计算机使用记录再说,你完全肯定文件名没错?”
“千真万确。”
“我这就回去查找。”
路易斯走后他仍呆坐在计算机前,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小心翼翼在键盘上打出一行字:婴儿——弗兰克。
他犹豫片刻又敲下查询键,闭住呼吸死盯住荧光屏。恐惧应验了:VJ的档案已经消失。
维克托无力地倒回椅子,冷汗淋漓。他似乎又听到了赫斯特和乔纳森威胁他的声音:
“你别装扮成科学的白色骑士!”
“你也并非一尘不染!”
窗外,乌云滚滚,雨雪即将来临。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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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同日晚上
玛莎瞟了眼餐桌旁的丈夫和儿子。VJ正专心读一本描写犯罪的书,根本不注意盘子,她几次想开口制止,但见维克托自回家后一直沉着脸,便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仿佛感应似的,VJ迅速放下书,准备把盘子放进洗豌池,起身时那双蓝宝石般冰冷透骨的眼光撞上玛莎,她立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谢谢您的晚餐,”VJ机械地说道。
玛莎倾听着VJ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上。玻窗外,乱云飞渡,风声如啸,雪雨纷纷。玛莎不禁打个寒战,心情比天气更糟。
维克托目视窗外,深深吸了口气说:“我想独自出去走走。”
”这个时候?”玛莎吃惊地问,”你不见外面雨雪交加,道路泥泞?我猜你有十分苦恼的心事不敢说。”
维克托耸耸肩坐回桌旁,十指交叉抵住下巴说:“的确遇上点麻烦。”
“很高兴我的病人终于开口了。”玛莎戏谑着伸手柔情地放到维克托的胳膊上。
他听了听楼上动静,又关上门,才向玛莎轻声说:“我想让VJ再做一次神经系统的全面检查,像他七年前智商下降时做的那样。”
“你很清楚有事瞒着我,”玛莎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VJ出了什么毛病?让他不明不白就接受那X光照射,告诉你,没门!”
维克托恼怒地注视玛莎,但她不容改变的神情使他自觉心亏,移开了视线。“好吧,”他认输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问题是我不知从何谈起。”
“从最初谈。”玛莎迫不及待了。
有关VJ的事,从他给受精卵植入NGF质粒基因至今的十年里一直秘而不宣,他无法想象她知道实情后是否会原谅他。
“说来话长.恐你不相信。为了讲清楚,最好一起去趟我的实验室。”
玛莎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五分钟后,当维克托的小车驰出车道时,VJ从卧室窗门向外看了看,满腹疑惑,父母亲在工作日晚上同时出门是少见的。他耸耸肩抛开这事,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他会很快知道。
听到电话响了好一会儿,VJ才想起父母已出门,他起身穿过大厅来到书房拿起电话。
“请弗兰克博士听电话。”讲话瓮声瓮气,仿佛很远。
“他不在家,”VJ客气地回答,“请留下口信好吗?”
“你是他儿子?”
“嗯。”
“你亲口传话效果会更好,告诉父亲,除非他重新考虑放明智点,否则生活将不再顺心如意。听清了吗?”
“你是谁?”VJ追问。
“就这么说,他心里明白。”
“你究竟是谁?”VJ感到一阵恐惧,对方已挂断电话。
他慢慢放下话筒,这才真正意识到整幢房子只有自己。角落处的空调嘶嘶作响,什么地方传来沉闷的金属声,风雪击打着玻窗。为安全起见,他下楼依次检查每扇门窗,确信它们都万无一失才松了口气。他没去地下室,仅仅是把门锁紧。
长期以来,他一直过着双重生活,要瞒母亲的东西太多了,对他的确是场严峻考验。
VJ打开电脑,插入“太平洋人”游戏卡。
玛莎随维克托来到他的实验室。
偌大的实验室显得阴森森的,沿壁是各类工作台,中央是整套的高精密测试仪,上有不同的刻度表,旁边放着电脑、试管和迷宫般的插座。主实验室有几道门,维克托领玛莎穿过其中一道来到装满解剖物的L形房间。玛莎惊异地发现自己正站在几个巨大的喂养池边,池中养着数十种模样古怪的生物,像蜗牛却没有壳。
“这些是APLASIA,”维克托尽量控制住紧张情绪,以一种严谨的口吻叙述道,“我现在已取下了它们的神经中枢。”
玛莎见他端着的小平底碟里全是洁净的流体,上面漂浮着两副微小的网状组织。
“到显微镜这边来。”
她弯腰对准一组目镜,镜头下的神经节呈字母H型,膨胀的横梁犹如大理石花纹织就的透明口袋。
维克托移动镜头,要求玛莎数一数神经细胞。玛莎照办了。
“现在来看另一个神经节。”镜头快速移动又很快停在与刚才同样的H型神经节上,维克托说,“再数。”
“细胞数比刚才多两倍。”
“完全正确!”维克托自豪地站直身子来回走动,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玛莎紧张起来。
“十二年前,我对正常的APLASIA神经细胞数发生强烈的兴趣。当时我像他人一样只知道在胚胎发育早期细胞会剧烈分化增多,由于APLASIA的神经系统比高等动物相对简单,使我能分离出维持机能正常发育的蛋白质,我称之为神经发育原动力或神经生长因子,简称NGF。能听懂吗?”
“能。”玛莎直视丈夫,眼前的他与刚才判若两人,一副救世主的姿态让人不舒服。
维克托丝毫没注意她的反感,继续说:“我利用遗传工程新技术,再生蛋白质,分离出有效基因,接下来是关键的一步。我选了一个APLASIA受精卵,进行脱氧核糖核酸中的突变,再在突变后的神经生长因子中植入助长素,你猜结果怎样?”
“产生更多神经节的神经元。”
“一点不错,”维克托激动地说,“同样重要是可把这种特性遗传给后代。我已经在上百只老鼠身上做过神经细胞增殖的实验和研究。我还在五十条狗、六头牛和一只羊身上试过,但我害怕在猴子身上作实验。《猿人星球》这部老片子的情节总在脑海里闪现。”他大笑起来。
玛莎没笑,她笑不出来。她问:“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维克托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还记得我们去遗传工程有限公司的时间吗?你提供了非常成功的卵子,我们一共获得八个。我用自己的精子同你的卵子进行人工受精,这你清楚,只是后来瞒着你把受精卵带到这里。”
玛莎摇摇晃晃走向凳子重重地跌坐下去,她不忍听下去,但理智告诉她既然他开口了,不管有多么可怕都必须听完。
维克托接着说:“我用脱氧核糖核酸与第六对染色体进行突变,再用微注射术将神经生长因子、抗病毒矢量和适量催化剂,包括从细菌质粒基因组织中提出的俗称先锋霉素的抗生素,一并注入突变后的染色体内。我让玛丽·弥尔曼在怀孕的第二周到第八周服用先锋毒素的原因就在于此,它能促使突变基因兴奋,从而产生神经生长素。”他停了停,让自己镇静下来后,又说,“当时看来似乎是个好主意,但后来我知道错了。因此VJ出世前我一直生活在惊恐之中。”
玛莎终于听到结果了,她悲愤交加,拳头雨点般落在维克托身上。他试着去抱她,玛莎推开他冲出实验室,维克托紧跟出来。
“对不起,”维克托心虚地解释道,“相信我,在无百分之百把握时绝不会轻率从事,那些动物们从未出现过意外。有个漂亮超群的孩子的诱惑力难以抗拒……”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干出如此可怕的事来!”她大声痛斥。
“过去,研究者们也常做人体实验。”他辩解道。
“那是在他们自己身上!”玛莎大叫,“而不是尚未出世的孩子。你现在倒想起要让VJ再做全面的神经系统检查了!”
维克托把手狠狠地插进自己一头浓发:“这与霍普斯夫妇和默里夫妇家的孩子有关。”
“别告诉我说他们的小孩也是你人工受精的产物。”
“比这更糟,”维克托承认,“他们的确是试管婴儿,既然我还有七个我俩的冷冻受精卵,而他们有理想的着床条件,我便提供了两个受精卵。”
“你是说那两个孩子是我的?”玛莎不知所措。
“我们的。”维克托修正她的话。
“天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她目瞪口呆站立不稳,半天回不过神。
“我本不想说,事已至此,我要让VJ做完神经系统全面检查以确定有无必要治疗。”
玛莎尖声问:“那两个孩子出事了?”
“他们因突发性脑积水死了,病因不明。他们同VJ一样注入了NGF。”
玛莎又是一次眩晕,维克托吐露的真情一步步深入,使她越觉得心惊肉跳。
“我要离开这里!”玛莎大声叫道,满怀恐惧和忧伤,一心只想赶回家见VJ。在电梯里,她闪在角落处,头一次厌恶碰上他的身体。
一路上,维克托很知趣地一声不吭。
到家时,玛莎抢先把钥匙插进后厅门,推推却没开。
他们又绕到大门,插进钥匙还是打不开,按门铃也没有回音。
他开始像玛莎一样担心起来,正当这时,听到VJ清晰的声音在问外面是谁。
门一开,玛莎试图拥抱VJ,他却机灵地闪身躲开,一边问:“你们上哪儿去了?”
“你爸的实验室。”她答道,看不出VJ有什么变化,他还是那样自信。
VJ转向父亲:“我接了个电话,对方要我传口信给你,说事情会变得不愉快,除非你重新考虑或者更理智些。”
“谁打来的?男人还是女人?”
“不清楚,听上去像是假嗓子。”
玛莎疑惑地问道:“维克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事,”他闪烁其辞,“不用担心。”
她重又转向儿子:“你一定受到了恐吓,因为我们回来时发现所有的门都反锁着。”
“嗯,”VJ承认,“但后来才意识到他们真要进来,就不可能打这种电话。”说完扭头朝楼上走去。
“儿子。”维克托叫了声,VJ在第一级台阶前犹豫了一下。“我想告诉你明天上午去波士顿儿童医院体检。”
“我不需要体检,”VJ抱怨道,“我痛恨进医院。”
“就这么定了,”维克托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讨论到此结束。”
VJ天使般的小嘴咧了咧,盯了父亲一眼,一声不吭转身消失在楼梯口。
玛莎到厨房坐上水壶。她得花几天工夫才能理清头绪,弄懂今晚听到的一切。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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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次日上午
维克托和玛莎、VJ先后来到儿童医院神经病理科主任克里夫·拉多克医生的诊室。VJ拿了本杂志坐到一边.
维克托对玛莎悄声说:“我已先同拉多克医生淡过,他同意把VJ这次的检查结果与几年前智商下降时作个比较,但他对现在带VJ来做检查表示怀疑,显然他对神经生长因子一无所知,对此我不想解释。”维克托迅速扫了眼玛莎,说:“我希望你积极配合。”
“我远不止当配角,”她说,“这儿检查一结束,我就带VJ去我那儿进行心理测试。”
拉多克医生进来了,他高个瘦削,一头浓密的灰白发,和蔼地问男孩是否还记得他。VJ一本正经告诉他特别记得他的体味。维克托和玛莎不由自主同时抿嘴一笑。
拉多克医生向他们介绍了他的助手斯蒂文,说VJ由他负责进行检查。
经过完整的神经检查,结果一切正常。随后斯蒂文去化验室做血常规化验,维克托跟去要了几个试管装上经冻结的血样准备带回去。最后VJ要接受体能鉴定(PET)和核质共振扫描(NMR)。
两项检查结束,拉多克医生请维克托和玛莎一同回他的办公室,VJ留在外面的候诊室。
“听着,”拉多克医生手指一大叠检查结果说,“这还不是全部结果,特别是血验结果,但就手中这几项来看完全正常。”
玛莎悬起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但PET和NMR扫描不太正常,”拉多克医生举起彩色PET扫描图,指着上面不同的区域说,“这里明显高出来,表示大脑半球有葡萄糖扩散的痕迹。”
玛莎立刻又心跳如鼓,她急于想知道究竟:“什么意思?”
拉多克医生耸耸肩:“也许没意思,看不出官能上的毛病。现在我唯一想到的是他的大脑需要很多葡萄糖。我看他是用脑过多,也许你们该给他补充些糖。”拉多克医生为自己的幽默感开心大笑。
玛莎谢完医生飞快地跑出大门,不顾一切抱住VJ,在他耳边低声欢呼:“一切正常,你没问题。”
VJ挣脱搂抱,平静地说:“来之前我早就说过。现在可以走了吗?”
维克托拍拍玛莎肩头:“我在这儿还有点事,然后回公司工作。待会儿家里见,好吗?”
“我们将举行庆祝晚餐。”玛莎转向儿子,“但是你——年轻人,检查还没结束,一同去我的办公室接受几项测试。”
“妈!”VJ满腹不快溢于言表。
玛莎却愉悦地笑了,这才真像十岁孩子的声音。
“满足你母亲的好奇心吧,”维克托说,“我们等会儿见。”他吻过妻子的脸,转身揉了揉VJ的金发。
维克托走过门诊大楼,坐电梯来到病理科解剖室。这里酷似手术室,不锈钢解剖台发出幽蓝的冷光,台前有两人正忙着。台上横陈的幼儿尸体犹如掏干肚肠的死鱼,后面的活动推床上还躺着另一具蒙了白布的小尸体。
“能为你效劳吗?”右边的人问,他戴着口罩,像内科医生,但胸前却挂着橡胶长围裙。
“我是弗兰克医生。”维克托尽力抑制住恶心,除了眼前的可怕视觉效果,满屋还散发着尸臭,最完备的现代化空调也难以奏效。“我对幼儿霍普斯和默里很感兴趣,伯格荷芬医生介绍我来的。你是施耐克医生吗?”
“正是。”解剖师目光炯炯,乐呵呵地介绍自己的助手后问:“这两个孩子是你的病人?”
“不完全是,”维克托小心地说,“但我的确对他们的死因感兴趣。”
“来吧,”施耐克说,“解剖结果令人费解,看看这个的脑积水。”
维克托咽下口水,凑近仔细观看。孩子头皮已揭开反扣在脸上,锯开并揭下了前额的头盖骨,臌胀的脑组织超出原有体积,使孩子像个外星人。大脑皮层上的绝大部分沟回已被挤平,紧贴在头骨上。
“最严重的脑积水,”施耐克医生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出脑组织,比正常人重出一磅多。”
他取出手术刀麻利地切下半英寸左右的切片:“没有出血点和肿瘤、感染,NMR扫描结果正常。”
“不知我的要求是否过份?”维克托问,“我能带一小块样片回自己的实验室吗?”
施耐克医生耸耸肩:“我想无所谓,只是希望别张扬。倘若这事让《波士顿环球》杂志登出会给我们的解剖工作带来麻烦。”
“我会守口如瓶。”
维克托驾车开进齐默拉研究中心后,径直朝实验室走去。
“交给你一项紧迫任务。”他冲主管化验员罗伯特·格兰姆斯说,取出装有VJ血样的冷藏瓶及两个死去小孩大脑切片的试样瓶,一并交给他:“我需要染色体测定结果,还希望从大脑组织切片上获取标准神经色素斑。”
“这么说我得把卵泡受精工作放一放。”罗伯特耸耸肩。
“是的。”
维克托离开实验大楼朝相邻的计算机中心走去,它位于几何形花园中央的理想位置,以它为圆心向外辐射通向所有的机构大楼。
维克托很快找到路易斯。
“有好消息吗?”维克托寒暄后问。
路易斯点点头,递上一本电脑使用登记本。“我查出你为何在终端上取不出所需档案的原因了。”他边翻边说,“因为婴儿霍布斯和默里的档案已于11月18日消除。”
维克托大吃一惊,“谁干的?”
路易斯移开目光,喃喃道:“你,弗兰克博士。”
离开计算机中心,维克托比来时更困惑,他竭力回忆11月18日的事,但却枉然。
维克托返回行政大楼,便吩咐秘书科琳:“请你把1988年的工作日程找出来,我对11月18日感兴趣。”
“行。”科琳应声取下口授耳机站起身。
维克托在等待时又想起VJ接到的让人担忧的电话,很难办,如果他公开问,没人会承认。
科琳拿着11月18日的日程搁到维克托面前。他见这天的事排得满满当当,唯独没有消除档案这项内容。最后一条是带玛莎去“又一餐”吃饭,随后到波士顿剧院听交响音乐会。
玛莎钻进温软的被子,顺手将电热毯温控开关拧到低档,维克托远离电热毯正躺着读一大堆专业杂志,他从不用那玩意儿。
她转身对着维克托,瞧着她平素熟悉的侧影,轮廓鲜明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及微陷的的双颊,这一切又似乎十分陌生。她未完全接受他在VJ身上干的事,思想还在疑虑、愤慨和恐惧中摇摆,最后恐惧渐渐占了上风。
“你相信检查意味着VJ正常吗?”她问。
“我坚信科学,”维克托头也没抬说,“在拉多克医生办公室你好像很高兴。”
玛莎翻身仰躺,说:“虽然没发现任何脑病变,但仍找不出VJ智商下降的真正解释。VJ的心理测验结果,显示他在寻求感情关注方面趋于疯狂的程度,真让我不解和担心。”
“VJ不是性情中人。”维克托皱起眉头,“我看这类偏重心理测试的检验误差太大。”
“它们非常值得信赖,”玛莎争辩道,“直觉告诉我可怕的事发生了。”
维克托不以为然:“听我说,我已将VJ的血样带回实验室,准备分离第六对染色体。”
“你找到导致两个可怜孩子死亡的原因了吗?”玛莎问。
维克托垂下手:“没有,解剖还未全部结束。”
“会是癌症吗?”玛莎声音紧张得有些变调,她骤然想起了去世的戴维和贾妮丝。
“那两个小孩似乎没查出癌变症状。”维克托答道。
她紧张地问:“孩子的死因是你注入外来基因所致?”
维克托顿了顿说:“我认为没有直接联系,几百只实验的小动物没有一只发生异变。”
“另外5个受精卵怎样了?”
“什么意思?他们当然冷冻着。”
“正常受精还是进行了突变?”
“都注入了NGF基因。”
“我希望你毁掉他们。”玛莎坚定地说。
“为什么?”维克托反问。
“你曾说过对一切感到内疚,”玛莎愤愤地说,“现在却问为什么。”
“我不会再让他们发育成胎儿,我发誓!但我需要找出死因,他们与VJ的唯一区别是被冻过。”
玛莎无言地注视着丈夫的脸,极度的恐惧像黑夜的浓雾笼罩着心房,她不敢去想那几个受精卵存活的后果。
突然,寂静的深夜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随着VJ卧室的玻璃破碎声,又传来他的尖叫,玛莎和维克托几乎同时跳下床朝走廊冲去。
VJ双手紧护着头在床上缩成一团,地板中央有块用红丝带系着纸条的砖,满地的碎玻璃,很显然砖是从车道上扔进来的。
“小心碎玻璃!”维克托大叫,反身拖过走廊上的东方地毯扔向VJ卧室,一直铺到窗前。他紧跟着冲上去朝车道望,早已不见人影。“我出去瞧瞧。”他边向外跑边说。
“别逞能,”玛莎朝已下了一半楼梯的维克托担心地叫道,又转回对VJ说,“你也别动,小心玻璃碴扎脚。”
她爬上床,这次VJ没有拒绝她的搂抱。玛莎发现儿子比想象中沉得多,她费力地把VJ抱到走廊时,VJ已安定下来。
“我一定要查出是谁干的!”VJ恨恨地说。
“吓坏了吧,亲爱的?”她揉着他的头发问。
VJ拨开她的手:“我发誓要找出扔砖的人,我要杀了他!你会看见的。”
玛莎吃惊地注视着他好一会儿,只见他幽深的眸子射出冰冷的蓝光,神情迥异于平常的孩子。
维克托跑出车道巡视两边,隔街远处传来汽车发动声,尾灯一闪飞快地开走了。待他气急败坏赶回家,发现玛莎和VJ在书房嘀嘀咕咕,见他进门便停止交谈。
他返身上楼回到VJ卧室取下纸条展读:记住我们的交易。一行打字机打的字跃入眼帘。维克托厌恶地暗骂:这该死的家伙究竟是谁?
玛莎接过纸条未及细看,门铃响声大作。
“一定是警察,我报的警。”玛莎迅即起身跑出书房。
维克托盯着儿子:“吓坏了,嗯?”
“显而易见,”VJ平静地答道,“谁碰上这事都不会无动于衷。”
“对不起,让你成了所有坏事的发泄对象,昨晚恐吓电话,今晚扔砖头。说来你不信,但我在公司的确有些私人的麻烦事,我会尽力杜绝这类事再次发生。”
“没关系。”
“很高兴你能充分理解,”维克托诚恳地说,“来吧,我们去向警察谈谈情况。”
“警察无济于事。”VJ说着跟父亲向外走,维克托惊讶这孩子竟说出如此世故的话。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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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妙极了!”在实验室里,维克托将玻璃载片放到调好焦距的显微镜灯光下,清晰地看到夹在其间纸一样薄的脑组织切片,忍不住叫出了声。
“那是染色后的高尔基体,”罗伯特解释说,“卡哈尔细胞和比尔肖夫斯基体。还想看什么尽管开口,这是染色体标本。”他说着递给维克托两个挂有标签的盘子。
“谢谢。”他拿着标本盘来到中心实验室的光学显微镜前,取下有“霍普斯—正前叶”字样的载片放到镜头下。
“上帝!”小孩不是死于脑积水,镜头下清晰可见大脑神经细胞有丝分裂剧增,犹如婴儿初生时的大脑发育状况。
维克托迅速地比较霍普斯和默里的脑组织切片,症状完全相同,推断孩子死因系脑神经细胞剧增从而胀满颅骨压迫脊柱所致。
维克托惊恐交集,取出载片进入扫描电子显微镜室,花了一个多钟头终于找到了第六对染色体,那是注入基因的突变区。
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DNA突变区中主蛋白质或者削弱或者消失,通常紧密排列的DNA链已解体断裂,表明正在发生转化,换句话说,早先注入的基因被重新活化。
他迫不及待地转向VJ的血样,从中选定一个细胞。半小时后,他找到第六对染色体,经反复检查,注入基因的区域上覆盖着正常的主蛋白质。
他前后摇动椅子,想不通完全相同的基因注入实验,VJ没问题,另两个孩子却死了,怎么向玛莎解释?她肯定会离开自己,而他吃不准是否有勇气活下去。
他猛地起身在室内团团转,是什么东西激活了基因呢?
唯一的可能就是头孢菌素的侵入,即他在胚胎早期用于刺激脑细胞发育的抗菌素。孩子如何摄入这类药呢?出生时特别警告过他们父母绝对禁用抗菌素,维克托坚信霍普斯和默里夫妇会牢记在心。
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死于相同的病症决非偶然,维克托不禁浑身汗毛直竖,他开始怀疑自己选择注入基因的第六对染色体是否是DNA中的唯一区域,对于原生起动基因,它的位置往往由某些意想不到的组织结构导致活化。如此,VJ同样处于危险边缘,也许智力下降就是基因不稳定的某种表现。
维克托口干舌燥,他拿上所有的样片,到大实验室饮用喷泉处喝了几口水,匆匆走进自己办公室。
他的心狂跳不止,他忘不掉六年半前拍下的VJ第六对染色体照片。
他扑向档案柜,疯狂地寻找起来,直到把VJ智商下降时拍的微型照片与刚才的仔细对比研究后才松口气。
VJ的染色体与六年前完全一样,没有丝毫解体的征兆。
维克托长舒一口气,开门去找罗伯特:“伙计,恐怕又得给你添麻烦,我想让解散的DNA复原,越快越好。”
“这需要费不少时间。”罗伯特笑道。
“还枯燥乏味。”维克托说,“不过我有放射性指针借给你。”
“那就好多了。”
罗伯特走后,维克托枯坐办公室苦思激活基因的原因,孩子死亡均介于两岁半至三岁之间,处于发育减缓期,NGF基因在两个孩子身上以同样的时间速度被激化,简直不可思议。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受托于齐默拉儿童中心幼儿园。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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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玛莎驱车来到VJ就读的彭德尼顿小学,走进校长宽大的办公室,她与雷明顿校长寒暄几句就开门见山地说:“雷明顿先生,我对儿子VJ近来的情况深为担忧。作为他的母亲和心理医生,我想进一步了解他在学校的表现。”
校长说:“其实你不来,我也准备给你挂电话。教VJ的老师们非常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尽管你儿子成绩突出,但老师们常反映VJ上课心不在焉,似乎常沉浸在他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奇怪的是无论何时抽他回答,他从不出错。”还说VJ在校爱打架。
“为什么不通知我?”玛莎责问。
“是VJ特别请求我们别告诉你们的。”
“太荒唐了。你们干吗任VJ摆布?”
“别生气,弗兰克博士,”校长解释道,“因为每次大家都公认你儿子是迫不得已才正当防卫,从没有首先挑起事端。可令人吃惊的是,他一个孩子,没有接受过专业防身训练,但他每次都能很好地保护自己,把挑衅者揍得鼻青脸肿。”
“他在学校有朋友吗?”玛莎又问。
“他大多时候独来独往,不和同学打交道。”雷明顿答道。他又说,他看不出VJ感情压抑,只是平时几乎没显露过激情。
玛莎紧锁眉头,她的心情越发沉重了。
校长见状主动说道:“数学教师雷蒙德·加门蒂斯对VJ特别感兴趣,他花了许多精力想摸透VJ。”
玛莎忙问:“真的?他成功了吗?”
“很遗憾,没有,可VJ在数学上的天赋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把VJ安插在不同年纪学生组成的超前班里,有天他正辅导一些高年级同学代数,不料VJ当场流利地解答了老师正在讲的一道难题,这令在场的人都惊讶不已。”
玛莎急切地问:“我可以同雷蒙德先生谈谈吗?”
雷明顿先生摇摇头:“雷蒙德先生已于两年前去世了。”
缄默片刻,玛莎欲起身告辞,雷明顿先生迟疑道:“如果你想听我的建议,我认为VJ在学校的时间多一些对他身心发展更有好处。”
“您是指暑假期间?”
“不,不,是正常学期中间。您丈夫常写纸条让VJ去他的研究实验室,我倒希望VJ多参加体育活动,增强体质,我认为——”
“等等,”玛莎打断道,“你在说VJ常缺课去实验室?”
“不错,”雷明顿先生说,“长期如此。VJ在实验室的时间远比在学校多。”
“上帝!”玛莎掩面惊呼。
“我要你们留在车里,”维克托透过挡风玻璃朝格普哈特家的一幢二层楼房望去时,对VJ和菲利普说。他怀疑砸VJ窗户是被他停了职的格普哈特干的。
“插入钥匙,至少我们可以听听音乐。”VJ在旁座上说道。
维克托扭了下钥匙,收音机里立刻传出VJ所选波段的激越的震耳欲聋的摇滚乐。
“我一会儿就回来。”维克托推开车门,朝房子走去。
半路上他觉得似乎该给家里挂个电话,转念想到实验室丢失的精密仪器,可怜的职工工资被侵吞以及VJ窗子被砸等事,维克托怒从心起,快步坚定地朝前走去。跨上前门阶梯,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喂!”维克托叫道,“有人在家吗?”他推开门。
客厅的情景令维克托顿然失色。这里活像屠宰场,格普哈特和他的父母、妻子及三个孩子倒卧血泊,尸体上弹痕密布,惨不忍睹。凶手肯定刚刚离开,枪眼处还在往外冒血。格普哈特本人中弹最多,半个头已被子弹打飞。
维克托挨个检查,直到确信无人存活时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挪到电话机旁,拨通了警察局。
维克托决定出去坐在车上等警察,再多呆一刻他准保会昏倒。
“我们稍等片刻,”维克托坐进轿车大声说,尸横遍地的惨状在眼前晃动,“屋里出了点事,警察马上就到。”
“等多久?”VJ若无其事地问。
“说不准。”
警车旋即呼啸而至。维克托又下车徘徊,半小时后一名便衣走出门找到他。
“我是马克·斯卡德中尉,”便衣警察说,“我想他们已记下了你的名字地址。实在太惨了,现场就像毒贩间的黑吃黑报复。”
“找到毒品了吗?”
“没有,”斯卡德中尉吐出浓烟,“基本排除情杀可能,凶手下手很狠,至少有两三人同时朝屋里开枪。”
“你们还要我呆多久?”维克托问。
斯卡德中尉摇摇头:“你随时可以走。”
夜幕降临,玛莎驱车回家,她停车时发现车库门上悬挂着一个球形东西。
“啊,我的天!”当玛莎看清门上的东西时禁不住失声尖叫,差点呕吐。她家的猫咪被绞死后钉在门上,尾巴上系着用打印机打的字条:奉劝你好自为之。
玛莎捂住嘴跑回家反身锁上门,心狂跳不止,找到正在打扫卫生的女仆拉蒙娜,问她是否听见门外有怪声。
“中午时分我似乎听见一些动静,开门看却没人。”
“没有汽车声?”
拉蒙娜摇摇头。
玛莎挂通了维克托办公室的电话,对方说他已离开。她倒了杯烈酒压压惊,刚呷一口就看见了维克托的轿车车灯。
维克托在车库前停车下来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跟着VJ和菲利普走进家。
玛莎冲他大声道:“我猜你是没看见我们的小宝宝给钉死在车库门上,对吧?”
玛莎迅速抓起照明灯,引维克托出门,他一下看到了钉在车库门上的猫咪。
“我原以为你真能处理妥同那些爱找麻烦的人的关系呢!”玛莎双手背着注视维克托厉声道。
维克托转开身,既不忍心看被折磨死的小猫,也不敢正视玛莎的眼睛。
“先是匿名电话,接着玻璃窗被砸,现在小猫又被勒死了,”玛莎气愤地说,“下一次会是什么呢?”
“咱们报警。”维克托振作精神道。
“咱们最好雇个保镖。”回到屋里之后,维克托又对玛莎说。
“VJ也看到猫咪被钉死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再买一只得啦。”
“像成年人的理智口气。”维克托说。
“猫跟我们好多年了,他总该表示出一丝惋惜和痛苦吧,谁知他竟这样冷漠无情。”她说着潸然泪下。
待维克托开口讲述发生在格普哈特家的惨剧后,玛莎才止住泪水,把下午拜访雷明顿校长的事告诉了他。
“我从未作过让VJ缺课的决定!”维克托大吃一惊,一口否定。
“从没写过条子让VJ缺课呆在实验室里?”
“绝对没有。”
“问题就复杂了。”
“他的确爱上我的实验室来,每次总说是学校让他多做些实验。由于他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我就没在意。他常出入那里,和大伙混得也很熟。”
“咱们应该找VJ谈谈。”玛莎提议。
“不反对。”维克托附和。
听见门响,VJ立即将翻开的一本厚厚的珍贵集邮册合上插进书架。
“我们想同你谈谈。”玛莎开门见山。
“行呵,”VJ平静道,“谈什么?”
玛莎鼓足勇气诘问道:“我今天去拜访了你们学校的校长,他说你常交给他由你父亲签字的请假条,同意你离校去父亲的实验室,对吗?”
“不错,”VJ泰然承认,“我对撒谎表示道歉,很对不起,这事给你们带来烦恼。但这一切都是无意的。”
VJ主动认错,这种成人才有的先发制人的做法令玛莎措手不及,她抬头求助地望着维克托。
维克托忙接过话头:“如果你觉得功课太简单,完全可以跳级,这种事不乏先例,有像你一般大的孩子已高中毕业考入大学,甚至读研究生的。”
“可他们大多被当成畸形人看待,”VJ冷冷地回答,“何况我对学校的许多内容不感兴趣,实验室要有趣得多,我想当研究员。”
“你为什么不找我谈谈呢?”
“我觉得这是件简单的顺理成章的事,”VJ说,“如果实话实说,怕你不同意。”
玛莎耸耸肩说:“好吧,这事我们以后再谈。”
两人随即离开VJ的房间。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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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维克托刚走进办公室坐下,秘书科琳递上一份报告,说:“这是关于赫斯特情况的调查报告,调查刚开始就已发现许多不正常的事,他们认为应该向您汇报。”
“谢谢,你真是个好信使。”维克托扫视着内容。“还有其它消息吗?”
“投票决定是否出售股票的董事会议定于下周三开始。”科琳递上一份备忘录,并在他的台历上注明。
“就像受邀参加俄罗斯轮盘赌。”维克托接过,又问,“接到安全部门的电话了吗?”
科琳摇摇头。
“我希望你使出绝招,查清昨天中午时罗纳德·贝克曼、威廉·赫斯特和莎伦·卡弗在哪儿?”
科琳作完速记,等维克托再作指示,看见他无所表示便出去了。
半小时后,科琳回来报告:“昨天一整天,贝克曼博士和赫斯特博士都在公司,但午饭时没人在咖啡馆见到赫斯特博士,天知道他上哪去了。至于卡弗小姐,我一无所获。”
维克托道了谢,向保镖公司打去电话,给家中雇个保镖。
科琳回头递给维克托一份清单,上面开列出到目前为止从格普哈特手中丢失的设备名称。
维克托的目光往下移:缩多安酸合成器,闪烁计数器,离心分离机,电子显微镜……
“电子显微镜!”维克托失声大叫起来,“这么贵重的设备怎么也丢失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丢失了这么多东西,我们的会计和安全人员一定有问题!”
直到中午时分,维克托才离开办公室朝实验区免疫部走去。
两个小孩在同一时间患上同一种脑细胞恶性分化症而死,维克托只能推测不是出于偶然原因。
他伸手抹了把脸,又挠了挠头发。格普哈特全家惨遭杀害,除掉通过基因工程的天才孩子,对他家安全日益上升的威胁手段,公司财产被盗——在这一连串看来毫不关联的事情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可怕计划?
维克托一想到这其中可能存在的某种内在联系,不禁心惊胆颤,寒毛直立。VJ有危险吗?如果真有一只魔手伸向VJ怎么办?怎样保护儿子呢?
维克托走进实验室,来到关着两条实验小白鼠的铁笼前,看看注射脑细胞恶性分化病原体的老鼠怎样。他惊异地发现一只已死,另一只也陷入昏迷。
维克托取出死掉的小白鼠走进解剖室,锯开头盖骨,受到挤压的脑组织立刻膨胀出来。他小心地取出部分脑组织正准备作切片,这时电话铃响了。
“弗兰克博士,我是菲尔·莫斯科恩,路易斯让我告诉您有人闯入了我们计算机内存。”
“我马上就到。”维克托说完放下切片了作,关掉灯匆匆离开实验室。
计算机中心不远,几分钟后维克托赶到。
路易斯径直朝他走来,说:“看来闯入者对路径很熟,他已闯入7分钟,但愿不会给机器设置障碍。”
“能知道他在系统哪个位置吗?”维克托问。
“他正进入人事档案,”路易斯说,“他先做了数据压缩,然后想闯入购销档案,因加密没能进去。”
“人事档案?”维克托认为闯入者很像计算机专业杀手。生物基因工程是竞争激烈的领域,很多人梦想赶超齐默拉这样的顶尖公司,但一个真正的对手想闯入的是研究领域,而不应是人事档案。
“我们跟踪上了!”手持对讲机的助手高声叫道,脸上绽开笑容。
“很好,”路易斯说,“我们已查出对方电话,正在核对名字。”
“谁有纸?”—会儿,手持对讲机的人叫道,随即在别人递来的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下几行,递给了路易斯。
路易斯一看突然脸色发白,又一言不发递给维克托。维克托接过纸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纸上写的竟是他的姓名地址!
“这不是开玩笑吧?”维克托抬头看看路易斯,又瞧瞧其他人。没人吱声。
“您的计算机通常没加密码?”路易斯打破沉寂问。
维克托细想后,好半天才尴尬地说:“没有。”
他尽量保持平静,出门后迅速下楼,奔向自己的轿车。他不停地想,有人用自己的计算机擅自闯入齐默拉计算机网络,实在荒唐透顶!他知道自己的计算机终端电话号码和密码全放在键盘下面,但谁在用呢?玛莎?VJ?女仆?或者是某个计算机高手巧妙地盗用于我的入网路径?
回到家后,维克托先问玛莎:“你用过我楼上的计算机吗?”
“没有,怎么啦?”
“我刚才上楼摸了摸打印机,还是热的。”维克托说。
“VJ怎样,他会用吗?”
“难说。”
“我在齐默拉度过了多么有趣的一天。”维克托把白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玛莎。接着说,“我打算同VJ认真谈谈,看来十有八九是他闯入了计算机档案库。”他打开隔壁的门叫道:“VJ,请来一下好吗?我想同你谈谈。”
邻房里电视恐怖片刺耳的声音立时消失,随即VJ出现在门边,他的眼睛从维克托脸上扫向玛莎。
“请坐在桌边来。”维克托命令。
带着一种不耐烦的神情,VJ应付似地坐到玛莎身边,维克托目光尖锐地盯着儿子问:“VJ,你今晚用了楼上的计算机?”
“不错。”VJ沉着答道。
维克托稳定了一下情绪又问:“你进入齐默拉计算机加密中心数据库了吗?”
“是的。”VJ的回答毫不犹豫。
“为什么?”
“特殊加密内存使某些计算机游戏更刺激。”VJ说。
“你是说,你用我们庞大的计算机数据网络来玩‘太平洋人’这类游戏?”
“这跟我在实验室做实验本质相同。”VJ辩解道。
“我想知道,”维克托问,“谁教你使用调制解调器的?”
“你。”
“哦……但那是7年前的事了。这么说,你每周五都要闯入中心数据库罗?”
“常进入。”VJ平静地说,“玩几个游戏,调几份档案看看,大部分关于人事或购销,有时还看研究报告,但挺难打开。”
“为什么要这么干?”维克托追问。
“我想更多地了解公司内情。”VJ理直气壮地说,“总有一天像你这样管理公司。你从来都鼓励我用计算机,如果你改变主意,我将不再玩计算机了。”
“最好现在不玩,将来再说。”维克托正色道。
“好吧。”VJ简单地同意道,“我可以回去看电视了吗?”
“当然。”
VJ很快起身迅速消失在门边,旋即又从隔壁传来恐怖片强烈刺耳的声音。
玛莎望着维克托,他耸耸肩,这时门铃炸响了。
“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你们。”塞鲁罗警探对开门的维克托说,“这位是德普西警探。我们对格普哈特家惨案进行了调查,在他家我们发现一张与钉在您家猫身上的相同的纸,我们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谢谢。”维克托舒了口气。
德普西警探清清嗓子,说:“我们发现格普哈特身上的子弹与南美毒品犯之间火并时用的子弹相同,波斯顿方面对查清二者间的关系很感兴趣,他们有理由认为此地将发生大动作。因为格鲁哈特受雇于贵公司,他们想了解他怎么会同毒品界有牵连?你怎么看?”
“对此我一无所知。”维克托说,“我想你们一定已知道此人正因涉嫌公司财产被盗一事接受调查。”
“是的,”德普西警探点点头,“你敢肯定提供不出线索?”
“他被暗杀前,我除了对他盗窃公司财产设备进行调查外,压根儿不知道他还与毒品有关。”
“如果想到什么请立刻与我们联络,我们将不胜感激,我们不愿再看到本地发生毒品枪战暗杀活动。”
警探告辞走了。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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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维克托一早便出门直奔马萨诸塞州总医院。几经周折,终于弄到4年前死去的儿子戴维的脑组织病理切片,他又匆匆赶回公司的中心实验室。
罗伯特正专心在做维克托布置的任务,维克托找到他,取出从总医院弄回的戴维的脑组织病理切片,交给他说:“我重新搞到份标样,希望再作DNA特征分析。”
“别担心,”罗伯特笑道,“我喜欢干这事。”
接着,维克托向阿贝尔保镖公司打去电话,说:“我还需要一个特殊的保镖,希望他从早上6点到晚上6点这段时间寸步不离我的儿子VJ。”
“没问题,几时开始?”
“越快越好,”维克托说,“如果可能,今上午就开始,我儿子现在在家。”
“行,我身边刚好有一位合适的人选,他叫彼德罗·冈萨雷斯,我叫他马上去。”
维克托又立刻给玛莎打电话讲明了这事,但他没讲萦绕在心头的另一种忧虑。
趁VJ和玛莎都出门去了,维克托请路易斯到家检查电脑。开机后发现又有文件丢失。
路易斯把手伸进随身带来的便携式手提箱,取出一张软盘插进电脑。“好在我刚好带来一张能恢复丢失文件的工具软件。”他全神贯注地敲击键盘,一会儿,各种数据奇迹般显示出来。
“行了。”路易斯将头偏向一边,让维克托看清屏幕,他问:“有你要的东西吗?”
维克托读着文件名称,“有。”他找到原来购买各种仪器设备及遗传基因等方面的合同。维克托为文件失而复得高兴不已。接下的文件几乎占满了整个计算机内存。
可继续显示的情况却令他俩大为吃惊,戴维及格普哈特的个人档案也在其中。几页财务单据表,竟全是购买的又齐默拉公司的上市股票!数额巨大,持有者又非三位发起人及家属。
“你怎么看?”路易斯问。
“我一点不清楚。”维克托紧锁眉头,心里明白又得找VJ谈了。如果他承认,特别是霍布斯和默里两个小孩的档案失踪情况属实,后果不堪设想。
“你认为有必要再看下去吗?”
“不必了。你愿意把工具软盘留下吗?我周一带回公司。”
“没问题。”
维克托送走路易斯,确认VJ不在家,他给玛莎办公室拨电话,她不在。他又向保镖公司打去电话,想了解VJ的行踪,对方电话却只有录音。
维克托在楼上书房久久来回踱步,百思不得其解。
阿贝尔保镖公司回话说VJ正在齐默拉公司。维克托驾车匆匆赶至公司大门,发现了被VJ支开的保镖,十分生气。他询问公司保安后才知道,VJ带着菲利普和一名保安,可能去了咖啡厅或江边。
细雨霏霏,气温骤降。维克托沿江搜寻了一遍,不见VJ踪迹,又怏怏地去了咖啡厅。这时VJ和菲利普正推门而出,维克托闪在一旁,然后在他们身后远远跟着。
维克托跟踪VJ到了离江边约15码的地方。两人回头扫了一眼,随即突然向左边拐去,一会儿,进了钟楼。
“他们去那干吗?”维克托尾随他们进入与旧大楼相连的钟楼,里面漆黑一团,响着隆隆水声。
他喘息稍定,逐渐适应了里面的黑暗。只见这幢废弃的大楼走道满是碎砖瓦砾,杂物垃圾,他轻手轻脚找遍了三层楼的每一间屋子,不见VJ。
维克托想起几幢楼之间有专用通道,但他此时怎么也找不到入口处。他匆忙返回公司办公室,从保险柜中取出大楼蓝图,重回这里,按图摸索走到了地下室入口。
巨大的流水声从头顶传来,维克托根据图纸分析江水离这儿相当近,水位高于地下室。维克托迈着沉甸甸的步子搜寻,走过长长的阴森的通道,来到另一幢楼的地下室,里面仿佛有动静。
维克托屏住呼吸细听,好像有人在踢足球,循声望去,他发现有扇新作的门。他还未凑近门边,只觉得后脑挨了重重一击,顿时失去知觉。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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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维克托逐渐恢复了知觉,迷迷糊糊中听见周围有声音,起始难以分辨,接着听出VJ在大发雷霆,叫着说维克托是他父亲。
“真对不起。”说话人带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我怎么知道呢?”
维克托已彻底清醒,头部剧痛,眩晕,他伸手摸到额上有个高尔夫球大小的包。
“爸爸,”VJ叫道。
维克托吃力地睁开眼,看见了面前的VJ一双冰冷的蓝眼睛。儿子双手抱胸,后面还有几位陌生人,其中一位五大三粗,满脸杀气。
维克托重又闭上眼,咬着牙坐起身,晃了晃差点倒下,VJ赶忙扶住他。
“你没事吧,爸爸?”VJ问。
“我想没大问题。”维克托看着几个身穿保安制服的壮汉,他一个也不认识。菲利普躲在后面像只受惊的小羊。
环顾四周,他以为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周围井井有条摆放着目前生物遗传化学高新尖的实验设备,离他最近的是一台刚面市的蛋白质液体色层快速分离机。
但这里又确确实实不是他的实验室,墙面装饰成自然乡村式。
“我在哪?”维克托用手揉了揉眼睛。
“你闯到了不该来的地方。”VJ平静地说。
“我刚才怎么啦?”
“干么不放松点,您不小心撞了头。”
维克托正欲反驳,转念又把话咽了回去。“‘我闯到了不该来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他反问。
“你不该提前来看我的实验室,至少得等一个月才行。”VJ说,“等我把江对面的地下实验室建成。”
整座地下室俨然一个新世界,在长100码、宽60码的空间里,设备应有尽有,两端各有两个铁门封锁,一座木梯直通上面。
“哎,爸爸,四处看看怎样?”VJ自豪地说道,语气中不乏挑战意味。
维克托摇摇晃晃站起身,“这是你的实验室?”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错。”VJ说:“相当棒,对吧?”
维克托慢慢走到一台DNA合成器前,伸出手指摸了摸仪器表面,这台合成器比自己实验室中同类设备更先进。
“都从哪儿弄来的?”维克托指着磁力电子显微镜问VJ。
“可以说是借的。”VJ沾沾自喜地说。
维克托回头打量儿子的脸,“你是说从齐默拉偷来的?”
“绝对不叫偷,”VJ露出顽皮的笑容答道,“说是稍微挪个地点更贴切。它们现在还在齐默拉的地盘上,本质上属于齐默拉。”
维克托又走近气相色层仪前,严肃地说:“你最好从头给我解释这里的一切。”
“当然,”VJ说,“我们去客厅谈,那儿舒服得多。”
VJ带着维克托穿过实验区,推开左边一扇小门,同时指着右边的门说:“那边的实验区更大,但仍旧不够用。”
维克托注意到菲利普跟进来,而其他保镖则留在外面的椅子上玩起了扑克牌。
他们迈进一间极像普通家庭起居室的房间,地上铺满尺寸各异的地毯,墙上也挂满了奇形怪状的挂毯,洋溢着柔和温暖的气氛。靠近门,是一张圆形会议桌,六把椅子。
维克托拖出椅子落座,菲利普静静地坐到一边。
“要知道,”VJ平静地说,“打您第一次带我到齐默拉开始,我便对您所从事的研究工作产生了浓烈的兴趣。问题在于没人允许我摸那些设备。”
“非常自然,”维克托说,“你当时还是幼儿。”
“我可从不这么看。”VJ眼睛望着别处,“总之,我当时就暗下决心自己建个实验室。开始时规模很小,由于不断增添设备,实验室变得越来越大。”
“那时你几岁?”
“大约在7年前吧。”VJ说,“当时我3岁,大多数体力活是菲利普干的。建个实验室实在是易如反掌。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
“你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
“我可以做点正经事。”VJ说,“我对遗传工程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门未来学科,怎样开始研究,我有自己的想法。”
“你完全可以在我的实验室干的。”维克托说。
“不,”VJ挥挥手,“人们会觉得我太小了,不放手让我去干的。我不需要清规戒律,要在助手的协助下按照我的意愿自由开展工作。我现在可以告诉您,我的工作成效绝对超出您预料。我一直想让你看我去年的研究成果,肯定会令你大为震惊。”
“你已取得成果?”维克托惊疑参半地问。
“不如说在几大方面有重大突破更准确。”VJ说,“您猜猜?”
维克托摇摇头。
“您应该能猜出,”VJ笑了笑,“其中一项就是您一直在研究的。”
“我手头有多项课题。”维克托闪烁其词。
“我是说我的研究结果会给您带来巨大声望,齐默拉公司拿去申请专利准保财源滚滚。我的用意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真正的发明人是谁。”
“就像几天前我们的游泳比赛一样?”
VJ开心大笑了,说:“从某种角度讲就这么回事。我讨厌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世上的人都喜欢大惊小怪,一旦听说神童就立刻大作文章。我宁愿把研究成果献给你和齐默拉,作为保留我的自由研究空间和拥有实验设备的交换条件。”
“先谈谈你取得哪些进展?”
“首先我已解决了受精卵在植入子宫成活的疑难问题。”VJ自信地说,“只要受精卵正常,我便能保证100%着床成功。”
“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VJ故意卖关子,“回答是既简单又复杂。”
为验证自己的话,VJ从衣兜里摸出个小玻璃瓶,放在维克托前的桌面上。
“给您的,”他说,“也许你会因此获得诺贝尔奖。”VJ咯咯笑了,菲利普也跟着傻笑。
维克托拿起瓶子观察,里面装着透明黏稠的液体,说,“这类事要经过大量检验才知道效果和安全性。”
“已经检验过了。”VJ说,“用在动物和人身上都是100%成功。”
维克托盯了盯儿子,又看看菲利普,后者想笑没敢笑出来。他把目光又收回到小玻璃瓶上,几乎可以断定这项成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给科学和经济带来无法估量的进步。他深深吸口气,问:“你肯定已做过人体实验?”
“绝无半句谎言。”VJ正色道。
“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自愿者,个中详情一言难尽,以后再说吧。”
自愿者!维克托心中一惊,难道VJ不知道未经药理检验用在人身上是违法的吗?
“还有谁知道地下实验室?”维克托问。
“菲利普和几名保安,现在加上您。”
维克托迅速扫了眼儿子,VJ冲他一笑。
顷刻间,维克托莫名其妙大笑起来:“所有这一切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可我却蒙在鼓里达7年之久,真不可思议!你妈妈了解一星半点吗?”
“完全不知!”VJ的语气十分肯定。
维克托大笑起来:“哈,我相信她会喜欢你做的一切,我们该带她来参观。”
“我可不认为是好主意。”VJ表情很复杂,“我不愿向人们公开我的实验室,包括您,我原打算等把实验室搬到新地方后才告诉您。”
“打算搬哪?”维克托好奇地问。
“就在附近,过几天我带你去。”
“我坚持认为要告诉你的母亲,”维克托拉回话题,“你无法想象她多么为你担忧,我会说服她为你保密。”
“这么做有风险,”VJ道,“她绝不可能像你这样为我的研究成果叫好,她并不迷恋科研。”
“她会为你独建实验室、取得成就而感到自豪的。”
当天,玛莎在维克托的极力怂恿说服下勉强来到地下实验室。
参观后,维克托说:“现在,你清楚VJ为什么不爱参加集体活动的原因了吧?”
她转眼看了看VJ,VJ也正小心翼翼观察她的反应。她茫然地问:“这些是从哪来的?”
“有几个人帮忙。”VJ含混说道,“绝大部分由菲利普帮着搬,有的需要拆卸运输再组装。”
“格普哈特也在其中?”维克托心中疑云顿起。
“他也帮过。”VJ承认。
“格普哈特这样的人为什么肯帮你?”玛莎一针见血地问。
“我花功夫打开齐默拉公司电脑文件库,发现有人侵吞公司财产。一旦掌握了证据,我就能利用他们为自己效劳。话说回来,所有设备都没搬出公司,仍属于齐默拉。”
“这叫敲诈!”玛莎喊道。
“我从不威胁任何人。”VJ辩解说,“我只是告诉他们,我知道他们干了不光彩的事,然后请他们帮忙。”
“VJ的话不无道理,”维克托打岔道,“我想要一张侵吞公司财产的人员名单。”
“对不起,”VJ说,“我与他们达成了协议。”说着话将目光扫向玛莎。
望着阴森林的地下室,感受到VJ咄咄逼人的语气,以及VJ向她投来的冷若寒冰的目光,玛莎不寒而栗,急忙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玛莎,等等。”维克托追了上去,但见她毅然快步上了木梯,推开顶盖,随即消失了身影。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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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维克托回到家里,把他在VJ地下实验室所了解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玛莎,想解除她心中的疑虑。最后他说:“VJ在遗传基因工程方面的研究成果,表明他已走到了本学科的最前沿,也就是说他解开了受精卵植入全过程的所有谜底。”
玛莎先是一言不发,待他兴致勃勃地讲完后,她才忧心忡忡地告诉维克托,VJ上学的那个学校的校长向她谈起过,学校有位老师因想探究VJ秘而不宣的世界,结果没多久就暴病而亡。另外,戴维活着时也曾向校长透露过,弟弟VJ有要杀死他的迹象。
“那位老师患的是癌症。”维克托不愿继续这类话题。
“肝癌。发病症状与戴维和贾妮丝完全一样!”玛莎争辩道。
维克托哑口无言了,心里一下升起了过去曾有过的疑虑。他回到书房不停地来回踱步,心乱如麻。
VJ的绝顶聪明背后真的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难道今天带他参观自建的先进实验室的儿子同时又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
一直到夜深人静时,他才决定再去VJ的那个实验室看个究竟。
维克托将车停在公司楼下.步行朝江边走去,摸索着找到了实验室入口处。他从一堆杂物中抽出根铁棒插进门缝,一点点撬开了门。
实验室里一片漆黑,借着手电光他找到电灯开关,顿时变得四下通明,他这才松了口气。可这时旁边的门猛地被拉开,一条巨大的警犬张着大口朝他扑来,他本能地向后直退。
警犬没有扑着他,原来它被铁链拴着,拉住它的是身着齐默拉服装的保安人员。
“你是谁?”那人严厉地问,带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
“维克托·弗兰克,”他答道,“齐默拉公司的官员,VJ的父亲。你没认出我?真让人吃惊。你叫什么?”
“拉米雷兹。”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维克托说着把目光投向实验室的门,拉米雷兹果断地上前拉住他。
“对不起,”拉米雷兹仍是冷冷地说,“除非VJ特许,任何人不得进入这扇门。”
“既然有规定,我走好了。”慑于警犬的凶恶,维克托只得离开了。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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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早餐过后,VJ突然宣布说:“既然秘密都揭开了,我如果再去上学,装着对学习感兴趣,每门功课拿回100分讨你们高兴,未免显得太滑稽可笑了。”
“法律规定你必须上学。”玛莎坚持道。
“这条法律对我不起作用。”VJ寸步不让。
玛莎不想再同VJ争下去,起身离去。
“她会惹麻烦。”VJ望着玛莎背影警告道。
“耐心点,她需要时间。”维克托说,“在上学的问题上,你可能得让让步。”
“我看白费劲,再说,我们的研究成果不是更重要吗?”
“现在不再说这事儿。”维克托说,“今天上午十点钟我到你的实验室去,我想进一步了解受精卵植入的情况,为以后申请专利寻找依据,同时我还想参观你的新实验室的其它地方。”
“行,一言为定。”VJ说,“可我不希望还有别的来访者。”
15分钟后,VJ迎着扑面的凉风驱车飞驰在斯坦霍普大街上,菲利普紧随其后,彼德罗开着福特车跟在两人后面。
VJ来到他常光顾的银行门前,让他俩等在门外,提起车后挎包走进银行门,取出包内的一摞巨额钞票存入自己的私人保险柜。
那边,维克托到了公司后就给保安部长查德的办公室挂电话,询问拉米雷兹的情况。
“当然有这人,”查德说,“他在公司已拿了好几年薪水,出什么事了吗?”
“他是通过正规渠道雇佣的吗?”维克托问。
查德大笑起来:“您在愚弄我吗,弗兰克博士?是你在招募那批特殊工业间谍时雇佣的呀,他直属你指挥。”
维克托带着满腹疑惑到达VJ的实验室,VJ一见到他劈头就问:“昨晚您来过这里?我不希望您这样做,除非经我特许。明白吗?我需要得到一点尊重和保持一点自己的隐私。”
维克托望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忽地窜起一股火苗,但他忍住了没有发作,改口道:“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对你拥有的别的设施好奇。”
“很快您就可以看到,”VJ说,声音缓和下来,“首先我想让您看看新实验室。”
他们乘坐维克托的轿车离开齐默拉,很快来到与齐默拉公司隔河相望的一座老磨坊,VJ先跳下车,迫不及待地向维克托展示他的成就。
大楼位于河右岸,对面钟塔清晰可辨。
VJ的新实验室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比原来的现代化,一共有三层楼,很多东西维克托见所未见。
一楼是动物饲养区、解剖室、巨大的不锈钢器皿、回旋加速器;二楼有一台NMR扫描器,一台PET扫描器以及一个巨大的微生物实验室;三楼则完全用于实验研究,有组合储存基因的各种最先进最精密的设备。顶层则是计算机房、图书室及行政办公室。
“您觉得如何?”他们站在三楼大厅里,VJ自豪地问。
“你干的一切都不错,真让我吃惊。”维克托说,“但这要花相当多的钱,你哪来这笔巨款?”
“我的一种附属产品,重新组合DNA技术带来相当可观的收入。”VJ答道,“显然非常成功。”
“什么产品?”维克托急切地问。
VJ咧嘴一笑:“这是个商业秘密。”
随后VJ走到那扇关着的门前,“砰”的一声推开门,朝里看了看,回头望着维克托:“有件事还会让你吃惊,我希望你来见一个人。”
VJ将门推开些,侧身让维克托进去,一位坐在书房前的年轻女人站起身说道:“弗兰克博士,您好!”
好一会儿维克托说不出话来,眼前是他最不喜欢也绝不愿会见的人:玛丽·弥尔曼,当年替代玛莎怀VJ的女人。
VJ说:“我需要一位好秘书,所以我从底特律把她接到这儿,我得承认我对见到生我的人感到好奇。”
维克托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又回到办公室,这时,罗伯特给他打来了电话。
“弗兰克博士,”罗伯特兴高采烈地说,“我在那两个小孩的肿瘤中的DNA碎片上找到了满意的结果。我确信它是某种罕见的多肽血症生长因素,也就是说,它不是后天染上的病毒,而是某种人工传染的病菌,我可以把它称之为齐默拉病菌。顺着这个思路,我已用另外几种方式论证这个思想——一种利用SV40类人猿病毒进行实验,但另外几种病毒是从微生物上获取的……您还在听吗?弗兰克博士?……开初我猜那些死去的人是染上了某种DNA寄生物,并且这种寄生物侵入他们的血液。关于这事我作过许多推测,现在唯一能够确认的是我能找出带有这种传染病菌的红血球袋,肝一旦传染上这种病菌,它们便会浸润进细胞基因,新的病菌立刻将原始的癌基因带入肝脏,导致肝癌,但这种基因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问题?”
“唯一的可能是那种RBC膜袋或许会进入人体血液,比如,通过有人注射进入血液。我知道——”
罗伯特话未说完,维克托已把电话挂了。
接二连三的事实已无可辩驳。
戴维和贾妮丝死于肝癌完全是由于被注入某种带菌的DNA基因所致,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玛莎讲的那些情况,死去的那些人都与VJ有着密切的联系,而VJ却又是个超级科学天才,拥有自己现代化的精密实验室,干出这类事不无可能。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心力交瘁。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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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玛莎跟随维克托又进入了VJ的实验室。
当维克托朝一扇写着禁止入内的门走去时,一名保安大叫着冲了上来,抓住他的胳膊用劲将他拖离铁门。
“任何人不得进入!”他用浓重的西班牙口音喝道。
维克托伸手狠狠地扇了对方几个耳光,并将他推向一边。那个保安从鞋内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向维克托刺去。
“住手!”VJ大声叫道,从铁门里冲出来,“放开我父亲!”
“您肯定已做好要进去看的心理准备?”待保安走后,VJ问维克托。
“我想全部都看。”维克托放低声音说。
“记得智慧树的故事的结局吗?”
“就是知善恶的树吧。”维克托回敬道,“你没权这样对我说话。”
VJ缩回手,“那就随您的便,但您可能不会喜欢见到的结果。”
维克托带着玛莎跨进门,VJ尾随其后,顺手锁上门。
房间大约50码长,很窄。在一根长长的凳子上放着4个容积约50加仑的玻璃瓶,硅焊封边,在蓝色光的折射下,液体中的漂浮物一目了然。
玛莎不禁目瞪口呆:大玻璃瓶中装着由透明膜包着的胎儿,看去大约已有8个多月,在人造子宫中游弋。
玛莎走近栏杆,胎儿纷纷瞪圆眼睛盯着她,有的在微笑,有的在打哈欠。
VJ自豪地向父母解释眼前的遗传工程。在每个大玻璃瓶中,人工胎儿置于有机玻璃网上,再贴在与心肺相连的膜袋上,再由电子计算机监控,同时计算机还控制着蛋白质合成器,封盖是为了防止液体蒸发。
“我想你们都急着了解这是怎么回事,”VJ走近其中一个玻璃瓶说,“我早期在移植方面进行研究的同时,将设计人造子宫与组织培养联系起来,解决了移植问题也就解决了子宫问题。”
“这些胎儿几个月了?”玛莎问。
“八个半月,”VJ答道,“我让他们在这里呆的时间比正常妊娠九个月长些,一点没问题。”
“你从哪得到的受精卵?”明知答案,但维克托仍忍不住要问。
“我很高兴把他们称为我的弟弟和妹妹。”
玛莎用难以置信的目光从漂游的胎儿移向VJ。
VJ望着她的神情,笑道:“好啦,别大惊小怪,是我从爸爸的实验室冻库中弄出来的受精卵。”
“一共有五个,还有一个呢?”
“记忆力不错,”VJ笑道,“不幸的是在早期的植入中损失了,有这四个足够进行首次实验。”
玛莎再度转向液体中的胎儿,他们都是她的孩子!
维克托走到一台正自动打印的电脑旁,打印结束,蛋白质合成器自动启动。
“这一系统旨在反映胎儿生长必需的要素情况。”VJ解释道。
玛莎重又走近人造子宫,里面的男婴露出需要她的神色,细小的手掌贴在玻璃瓶壁上,玛莎忍不住伸出手,想隔着厚厚的玻璃和小手亲近,突然,她缩回手惊叫:“快看他们的头!”
维克托走近她身边,凑上去看胎儿,问:“头怎么回事?”
“偏头,没有前额。”
“他们是哑巴,”VJ平静地解释道,“我取出了维克托植入的促神经元分裂基因,再切掉部分NGF基因链,让他的智商只达到菲利普的水平。对我干的研究工作,菲利普出的力比谁都大。”
玛莎浑身颤抖着,不得不紧紧抓住维克托。
维克托此刻更关心的是屋子尽头的那扇门,“门里是什么?”他指着问。
“难道还没看够?”
“我想全看。”维克托随VJ朝屋子另一头走去。
玛莎惊魂未定地尾随而去,指着一些玻璃箱问:“这些是什么?”
“微生物培养箱。”维克托答道,又转问VJ:“里面是什么?”
“coli细菌。”
“用在哪方面?”维克托追问。
“暂时保密。难道你不认为今天看了妊娠部分已足够了吗?”
“我要全面了解,尤其想知道开展这一切的目的。”
“赚钱。”VJ咧嘴一笑。
“我不想跟你捉迷藏。”维克托板着脸。
“好吧。”VJ觉得无法回避,只得说实话,“我建新实验大楼需要巨资,我又不愿四处张扬,才想起这个办法。我从南美进口可可,提取必要的基因植入coli细菌中,经过一系列处理生产满意的产品。”
“他在说什么?”玛莎茫然不解。
“他是说发酵器中的东西可以用来生产可卡因。”
“这项副业只是暂时的,完全为了筹足我的研究经费。现在,既然我的一切都向你们摊了底,我们有必要认真谈谈。”
VJ转身朝外走,维克托和玛莎紧跟其后。VJ将他们带到一间装饰典雅的房间,巨大的书柜靠墙立着,中央一张大圆桌,配有折叠椅。维克托猜是VJ的书房。VJ先坐下,示意他们坐对面。
VJ双肘支桌,十指合拢抵住下巴,说:“我想知道你们怎样看待这一切,我对你们真诚以待,希望你们对我也开诚布公。”
维克托同玛莎交换了一下眼神,玛莎先开口:“我想知道戴维、贾妮丝和你的老师雷蒙德先生死去的真实情况。”
VJ盯着维克托问:“你也这么想?”
维克托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极不情愿谈论这事。”VJ目光黯淡下来,喃喃道,“你们应该知道那三个人打算暴露我,坏我的大事。他们若成功将给我带来灾难性的打击。我处处躲着他们,但他们一意孤行,我只好不客气了。”
“什么意思?”维克托问。
“我在解决人造子宫难题时对生长基因作过认真研究,发现一种致癌有效物,我将它们封入胶囊,以后就顺其自然。”
“你是指给他们注射了这种致癌物?”
“当然,但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事。”
玛莎竭力控制住感情,问:“你杀了自己的哥哥,觉得无所谓?”
“我劝戴维别插手我的事,他偏不听,固执地认为能毁掉我。他完全出于嫉妒,不让我安宁。他死于肝癌,我只在中间帮了一点忙,我很高兴他不再干扰我了。”
“另外两个幼儿呢?”玛莎尖声地问。
VJ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他们太聪明了,我自然不希望有竞争对手。在齐默拉幼儿中心往他们喝的牛奶里滴入小剂量的那特效玩意儿,事情就解决了。我相信对绝大多数孩子都是较好的服药方式。”
“他们相继死去,你有何感受?”
“如释重负。”VJ平静地回答。
“就没有丝毫歉疚和悲哀?”玛莎盯着他。
“行了,妈妈,这儿不是心理治疗室。”VJ不耐烦地打断道,“现在,既然你们知道了这一切,轮到你们表示诚意了,我需要知道你们的意图。”
玛莎望着维克托,但维克托只是茫然地盯着VJ,惊得说不出话。玛莎将维克托的沉默理解成对VJ的赞同,更觉得悲愤不已。
“怎么样?”VJ显得不耐烦了,“你们都谈谈自己的看法吧。”
“你爸爸和我需要先谈谈,不需要你在场。”玛莎尽量避开VJ咄咄逼人的目光。
VJ咬咬牙,气恼地转身离开了屋子,“砰”地将门反锁上了。
玛莎这才显出慌乱的神态,忙问维克托:“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维克托摇着头苦笑道:“我决没想到事情会到这种地步。玛莎,你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早知道……你对VJ的评论完全正确,如果不是我的原因,他也不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我们应该逃出这里。”
玛莎心情沉重地看着他:“你认为VJ能轻易放走他认为会惹是生非的父母吗?”
“难道他会无限期地把我们留在这里?”
“对他有哪些意图我一点不清楚,但我认为他只有确信我们向他做了某种承诺,不会给他带来麻烦,才会让我们离开。”
两人间出现片刻沉静,还是玛莎开口道:“也许我们可以同他谈条件,让他同意我们中的一个留下,另一个离开?”
“这么说,咱们中有一个将成为人质?”
玛莎点点头。
“如果他同意,我认为你该走。”维克托说。
“不——不,”玛莎摇头道:“如果能达成协议,你先走,你得想出办法阻止他。”
“我认为你该走,”维克托说,“我比你更容易对付VJ。”
“我认为谁也不能把他怎样,”玛莎说,“他自以为是,没有理智,不受任何约束。但我可以肯定他不会伤害我,至少在我未对他带来麻烦时是这样。我真的认为他更信任你,似乎在寻求你的认同,他想使你自豪,从这个角度看与别的小孩没有两样。”
“这有什么用呢?”维克维踱着步问,“我吃不准警察有多大帮助,最好的办法是通过毒品稽查队来了结这事,我想他最怕的就是追查毒品。”
玛莎只是点头,泪珠夺眶而出,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VJ毕竟还是自己的孩子啊!
维克托朝门走去,敲了几下。门开了,VJ带着几个南美洲人出现在门边。
“我已经想好了。”维克托告诉他。
VJ将视线从维克托身上移向玛莎,她立刻转开脸去,避免与冰凉的目光相遇。
“就咱俩单独谈。”
VJ点头,侧身让维克托走出小屋,径直朝实验室走去,听到VJ在身后锁上门,他很清楚自己与玛莎已成了儿子的囚犯。
“她真的太激动了,”维克托说,“杀了戴维,她认为不可饶恕。”
“我当时别无选择。”VJ解释说。
“当母亲的人,面对这样的事的确要些时间。”维克托说。
“我早说过不该把实验室的事告诉玛莎。”VJ说,“在对待科学方面,她与我们观点不同。”
“这点你说对了。”维克托附和道,“见到人造子宫,她被吓坏了。”
VJ注视着维克托,“我想你最好告诉我,你对我的实验室和工作有何评价。”
“干得很出色,真了不起。不过我想尽快看看你的人造子宫已经植入多少受精卵。”
“大约五百多个。”VJ回答,“我可以给你打一份单子,但不能用于论文素材。”
“我知道,”维克托勾头看了看儿子,微笑道,“好啦,我必须回去工作,玛莎也有很多病人在等着,我想我们都得走了,我们家里见。”
VJ摇摇头:“我觉得时间还早,你们不能离开,最好在这里呆几天,这儿有电话,可以通过电话工作。妈妈可以与病人重约时间。你们会觉得这里很舒服。”
维克托哈哈大笑道:“你在开玩笑吧,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玛莎或许可以重约病人,但齐默拉公司却不能停止运转。我要处理许多事,何况人人都知道我在公司,迟早会找我。”
VJ考虑片刻后,说:“好吧,你可以走,但妈妈得留下。”
维克托为玛莎的准确推断暗自惊奇,但仍然说:“我可离不开她。”
“你俩总得留下一个,”VJ说,“这事不用讨论。”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维克托说,“我去告诉玛莎,立刻就回来。”
维克托等门边的保安打开门,迅速走近玛莎低声道:“他同意我们走一个,你真的认为我先走为上吗?”
玛莎点点头,维克托感激地在玛莎脸颊上吻了吻,转身离开。
回到实验室,VJ在跟两个保安下指示。
“这位是乔治,”VJ向维克托介绍旁边面带微笑的男人,“乔治将陪伴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料,”维克托尽量压抑心中的愤怒说道。
VJ神情严肃地说:“我想你肯定想不通,这不是你的选择,乔治将日夜跟着您,您别试图同任何给我带来麻烦的人交谈,他还会提醒你玛莎是同他的一位同事在一起。”
“可我真的不需要保安,这让我如何向别人解释?”
“我完全相信你有办法向别人做出解释的,”VJ坚持道,“乔治会让我们大家睡得安稳些,现在我警告你:同警方或当局联系只会把事情搞砸,但阻止不了研究工作的继续。别让我失望,爸爸。只要我俩共同努力,一定会给生物工程技术产业带来一场革命。”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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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维克托走出钟楼地下室,天空阴云密布,乔治紧跟其后。出来前维克托见他往右靴插了把匕首,心中明白他随时会动刀子。
他俩避开人从前门上楼。维克托走进办公室时的异样神情,没有逃出跟随他多年的秘书科琳的眼睛,科琳正欲伸手拦住保安,但对方已硬挤进了门。
科琳惊愕地向维克托投来不解的目光,他只得微微点头以示默许。她急忙抱起桌上一大摞文件送到维克托桌前,乘机轻声问:“要我报警吗?”
维克托摇摇头,伸手搭在她肩上,示意她放松。科琳迟疑着走出了办公室。
乔治已坐到办公室的沙发上,欣赏着自己修剪的指甲。
维克托刚坐下,电话铃响起来,他明白是科琳不放心打来的,他没去接,看了看乔治,后者微微一笑。
维克托十指插入头发,当务之急是甩掉乔治再想办法。
“看上去你没在处理事务,”乔治开口道,“VJ说你需要处理许多要紧事,我建议你抓紧办,否则我会给VJ打电话说你只是坐在办公室抱头休息。”
“我得先集中注意力。”维克托欠身按响内部通话器,吩咐科琳:“把所有文件拿进来,我们一起处理。”
开初,玛莎呆在VJ的小书房里浏览VJ书架上的好几百种高科技书,其中包括生物工程、物理、化学理论及实验书等。一会儿,她走到门边试图拉开,发现门锁着,只得退回桌前坐下。
不久后门开了,VJ进来快活地说道:“我想您缺个伴,现在我让您见个人。”他侧过身,玛丽·弥尔曼面带微笑走进来,向她伸出双臂。
“弗兰克夫人!”玛丽激动地摇着手叫道,“我一直盼着见到你们啊!”
“你们两位女士该好好聊聊,”VJ说,“门开着,要什么吃喝对保安人员讲一声就行。”
“还有什么别的事要我做吗?”科琳望着逐一签署文件的维克托问,目光转向悠然自得坐在沙发上的乔治。
“没有了,谢谢。”维克托把最后一份签完的文件递给科琳,“我现在回家,有事给我打电话。”
乔治上了维克托的轿车,一路上两个无话可谈,维克托正好利用这段时间考虑怎么对付乔治。
一进家门,无论上楼下楼,乔治同维克托都是形影不离。
维克托心生一计,他将电视频道故意调到西班牙语频道,乔治一听见母语,立刻叫维克托将音量放大,随即坐到对面的沙发上观看起来。
“我想喝点东西,你要吗?”维克托见第一步计划成功,立刻进行第二步。
“要。”乔治顺口答道。
“喝点什么?”
“同你一样。”乔治目不转腈看着电视,他发现维克托无意溜走,警惕性放松了许多。
维克托乘他放松盯梢,悄悄将刚才在楼上偷偷取出的药粉抖进乔治的杯中,再加苏打水和饮料,随后端着两杯走向乔治,自己先呷了一口。乔治接过饮料送到嘴边一仰脖喝了半杯,维克托暗自高兴,静静地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察看对方的反应。
药性顷刻间发作了,乔治发现无法集中注意力才知道被下了药,手还未伸向匕首人已失去了知觉。
维克托轻易缴了他的械。
突然,电话铃炸响,维克托吓了一大跳,他断定是VJ打来的,直到响到第四声,他才决定接电话。
“喂?”浓重的西班牙口音问。
“维克托家。”维克托应道。
“请乔治接电话。”
“他在卫生间。”
对方放下电话,显然是VJ授意来探查行踪的。
维克托不敢怠慢,他迅速将乔治拖进地下室,盖上床毯子,在头边放了瓶矿泉水,回身在外面锁死地下室门,再用木棍抵住。
回到屋里,电话又响了,维克托这次没去接,他抓了件雨衣夺门而出,一会儿到了市警察局。
维克托向接待他的警察陈述自己遇上的紧急情况。
“对不起,弗兰克博士,”杰克警官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您在说您儿子有毒品犯罪的重要嫌疑?”
“不仅如此,他的行为远超出一般的刑事犯罪。”维克托语气急促,跳跃性思维更令警官如坠雾中。
“请问您儿子多大年龄?”
“十岁。”
“哦,明白了,”警官长叹口气,说,“恐怕您找错了地方,我建议您先给他请一位心理医生,也许送到青少年管教学校更合适。您说呢?”
维克托欲言又止。是啊,找警察有什么用?这分明是他们父子俩的私事,纯属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的事,应该由他亲手解决。
在回家的路上,维克托一直苦苦地想:我该怎么办?
他突然想到了爆炸。对,爆炸是唯一的好办法,在大学学过四年化学,维克托自信制作一个小型爆炸装置没问题,但要想炸平整幢大楼却难说。时间紧迫,时间就是生命,必须先救出玛莎。驾车回家时,他的实施方案已成熟。
家中电话铃仍在响,他没理睬,直接去书房找出大楼建筑平面图,找准了安装炸药的要害部位。
维克托明白自己必须加快行动步伐,没准VJ已经怀疑乔治出事了。
再次出门时已夜幕降临,他祈求上帝帮助让他安全救出玛莎。他径自向自己的实验室奔去,里面有制备炸药的甘油、硝酸、硫酸及一切设备。
实验室早已没人,维克托开亮灯后急忙找出原料,尽量按比例制备多做些炸药,又选出一个小型定时器装上电池,连上引爆线。他把所有东西小心翼翼放进手提箱中。
维克托来到钟楼,顺中心楼梯井下到地下室,他举着电筒沿下水道慢慢朝看准的方向推进,河水声越来越响,从管道前方灌进来的风冰凉刺骨。他终于找到最近的一根柱子,他挂好电筒,打开手提箱检查电路,确信无误。他定定神,含泪坚定地按下了半个小时的定时钟。
他冲出地下管道,来到VJ顶上门的实验室前,时间已过去了将近14分钟。
“上帝啊!”他后悔没多留出些时间。他不顾一切地敲开了门。
“VJ在哪?”维克托一进去便尽量平静地问。
保安手指妊娠室,他未及挪步,VJ已开门出来。
“爸爸?”VJ惊讶地叫道,“怎么这么晚才来?”
“抽不开身。”维克托笑道,“我得把堆积的文件处理完。现在该轮到你妈妈出去应付病人了,医院离不开她。”
维克托趁机打量四周,估摸炸药一旦引爆,江水20秒钟后将会冲进来,眼下唯一的目的是想法尽快让玛莎离开这儿。
“我认为玛莎现在离开为时太早,”VJ说,突然睁大眼睛望着父亲,“乔治在哪?”
“他见我下来就在上面抽烟。”维克托壮着胆子说道。
VJ转向正看杂志的两个保安命令:“杰安,上去叫乔治下来。”
维克托不安地咽了口唾液:“我敢保证玛莎不会出问题。”
“她顽固不化。”VJ说,“我让玛丽同她谈,但她陈旧的道德观就是改不了,恐怕她会惹麻烦。”’
维克托偷偷瞟了眼手表,还有9分钟!“玛莎是个现实主义者,何况她知道我留在这里,怎么会惹麻烦?”
“您看上去有些神经紧张。”
“当然。”维克托忍不住脱口而出,“处在这种情况下,谁能心平气和。”他尽量保持镇定,“不过,我仍为你取得的成就感到高兴,今晚我希望看你为人造子宫培植的各种生长基因。”
“非常乐意带你去看。”VJ承诺道。
维克托走向VJ的起居室,手刚碰上门就开了。
“维克托!”玛莎惊喜地招呼他,“你看谁在这儿?”
“我们早见过面了。玛莎,现在该轮到你上去,有好几打病人正等着你,我的事已处理完,该你了。”
玛莎盯着维克托:“不,我的秘书能抵挡一阵,你才应该去干需要干的事。”
维克托明白她不愿出去是没有真正信任他,她真的以为我会容忍VJ胡作非为吗?维克托沮丧地意识到多年来他没让她真正了解自己的另一面,而片刻之后这儿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玛莎,我要你立刻回医院,现在就走!”可玛莎没有理会他。
“我想她喜欢上这儿了。”VJ开了句玩笑。这时一名保安把他叫出了门。
维克托心急如焚,他不顾一切地走近玛莎,低声道:“相信我,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求求你了!”
“要出事么?”玛莎问,“你不会干出什么愚蠢的事吧?”
维克托避开两个女人焦急询问的目光。只剩下三分钟了!
VJ重新出现在门边,他冷冷地说:“乔治不在上面。”
玛丽转向VJ惊叫起来:“这里要出事了!”
“什么?”VJ问。
“他计划要采取什么行动了。”玛丽尖叫道。
维克托看了看手表:两分钟!
VJ转身叫保安,同时抓住维克托胳膊摇着叫道:“你做了什么事?”
维克托精神快崩溃了,焦急与恐惧交织在一起令他难以自持,顷刻间他泪流满面,颤声叫道:“叫全体人员赶快撤出实验室。水闸马上要打开了。”维克托低声说。
VJ听到这突出其来的变故,片刻后问:“什么时候?”
维克托抬起手腕:“不到一分钟了,就是现在!”
VJ两眼冒火直盯着父亲,愤怒地说道:“我曾信任你,寄希望于你,我原以为你是位真正的科学家,现在,你将成为历史。”
维克托突然跃起身将VJ推倒在椅子下,他抓起玛莎手腕,拖着她直往门外跑去。
VJ站起身追出去,不停地叫保安拦住他们,两名保安迅速从椅子上跳起,轻而易举抓住了维克托两只胳膊。维克托挣扎着护住玛莎往梯子处冲。玛莎中途停住脚回头望着维克托。
“快跑!”维克托大声冲她叫,然后对扭住自己的保安焦急地说道:“整座实验室马上就完蛋了,知道吗?”
两个保安看着维克托的脸色,相信了他的话,纷纷松手越过玛莎争先朝楼梯口冲去。
“等等!”VJ在实验室中央大声叫道,但此时他的话不再有用,连玛丽也疯狂地从他身边一擦而过。
玛莎爬出楼口,玛丽紧随其后。
正在这时,传来一声巨响,整座地下室摇晃起来。VJ这才感到事情的真正严重性,他疯狂地往楼口奔,但维克托伸手抱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VJ高叫道,“让我走!我们都得离开这儿。”
“不!”维克托的声音盖过周围的震动声,“我们不走!”
VJ使劲挣扎,但维克托已死死抱住他。从他的挣扎中,维克托再度领教到儿子那超人的力量,不过,他毕竟只有十岁——再大的力量也有限。
VJ拼命踢打,但是维克托狠狠将他扔到地上。
“救命啊!”VJ再次叫道,“卫兵!”他的声音已被汹涌而至的洪水的冲击声所淹没。
维克托望着五码之外的儿子那双直瞪着他冷若冰霜的蓝眼睛说道:“对不起,VJ。”
但这句话不是为现在所干的事道歉,他对现在的所做所为没有一丝遗憾,而是为十年前他做的那个实验造就今天的儿子一事道歉。那场实验体现出他卓越的聪明才智,却造就了一个冷酷的小魔鬼。
顷刻间,整座钟楼全部坍塌,埋藏了秘密地下实验室以及里面发生的一切……
《变异》 作者:罗宾·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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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一年以后。
玛莎忙碌了一整天,正要送走最后一个病人,突然门被推开,只见一位中年妇女怀抱着一个大约一岁半的孩子跨门而入。
“对不起,弗兰克大夫,再耽搁您一会儿好吗?”她说着便做出非看不可的架势。
玛莎这才注意到小孩正旁若无人专心读着一本最新出版的《细胞生命》杂志。
“这小孩现在已经比他母亲的知识还多,他要求给他建个化学实验室。”那中年妇女解释说。
玛莎仿佛被人当头一棒,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她慢慢抬起头细细打量小孩。
“坦率地说,我真怕给一岁半的孩子建什么化学实验室。”中年妇女没等玛莎开口又抢着说,“这太不正常了。”说着一把夺过小孩手中的杂志扔在玛莎桌上。
玛莎看清了孩子的脸。只见他那双冷若冰霜的蓝眼睛直盯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智慧和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跟当年的VJ完全一样。
玛莎立刻明白了眼前的小孩是怎么回事:他是她和维克托的最后一个受精卵,就是VJ所称在植入人体实验中损失了的第五个受精卵发育成的孩子。
玛莎呆若木鸡,发出一声凄惨的叹息:噩梦并没有结束……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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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循环 | [美] 弗诺·文奇 | 第一章
“你觉得这份新工作怎么样?”
蒂克丝·梅把目光从键盘上移开,抬头就看到了半张长满粉刺的丑脸——对面格子间的人正盯着她看。
“薪水不错,维克托。”她说。
维克托猛地踮起脚尖,总算让他整张脸都露了出来。“是吗?这工作很快就会过时的。”
事实上,蒂克丝·梅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为洛萨科技做客服算得上一份真正的工作,也是进入这家世界上最大的高科技公司的敲门砖。“让我安静一会,维克托!这可是我们的第一天。”这话没错,如果不算上过去为期六天的岗前培训课程的话,今天确实是第一天。“如果觉得无法接受的话,那只能说明你目光短浅。”
“这才是智慧的体现,蒂克丝·梅。我可不蠢,至少知道什么东西是不值得一流的富有创造性的头脑去注意的。”
“那么,是不是要等到这个夏末,你才会动用你那颗一流的富有创造性的头脑?”
维克托傻笑了两声。“好主意。”他想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但是你瞧,嗯,我之所以来干这个是为我在《熊先生》上的专栏寻找素材。你知道的,那些
大出风头的的文章,就像‘新血汗工厂’”或者‘无聊至死’。我还没决定好呢,到底要将这里的经历写成幽默的讽刺文章还是严肃的社论。不管怎样,”他把声音再次压得更低,“下周末我就会离开这里,把这次该死的体验生活对我脑细胞的损害减少到最低。”
“看来你根本没有认真帮助过客户,是吗,维克托?你只是应付了事。甚至误导他们?”
维克托的眉毛竖了起来。“我会让你知道我是在认真地帮助客户……至少在最近这两天。”他的脸上又浮现出狡黠的微笑,“在走人之前我是不会做个劣等职员的。”
这还讲得通。蒂克丝·梅把注意力转回到键盘上。“好了,维克托。现在,能不能让我完成我的工作,他们为此付了我薪水。”
沉默。愤怒,还是被侮辱后的沉默?不,这更像是一种色迷迷地盯着你,用眼睛把你扒光的沉默。但是蒂克丝·梅连头也没抬。只要这个色狼没有付诸行动,他愿意盯多久就让他盯多久去吧。
过了一会,对面的格子间传来维克托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的声音。
维持了那么长时间的高难度动作,维克托的脖子肯定疼得厉害。他的嘴皮子功夫确实了得,就蒂克丝·梅所知,维克托精于此道。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会把任何一件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另一方面,他总是反复强调自己受过多么高等的教育,而这份客服工作是多么没有前途。约翰逊先生——给他们上岗前培训课程的老师——是一名很出色的教师,但是自作聪明的维克托却找了他整整一个星期的麻烦。没错,维克托真的不应该属于这里,不过却不是因为他那些夸夸其谈的理由。
蒂克丝·梅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处理了七个问题。其中一个古怪的问题确实得研究一下,那是一个关于如何用洛萨语音软件处理挪威语的问题。是的,这样的日常工作几天后就会变得沉闷乏味,但是能够帮助别人解决问题,自己的心里总是暖烘烘的。约翰逊先生的课使她明白,为了能在今晚下班前找到问题的答案,她会花上一整个下午去研究如何使洛萨科技公司的语音软件能识别挪威语。
在上周参加赖克教授的测试之前,蒂克丝·梅从来没有做过客户服务工作,她本人还常常是客户服务的牺牲晶。有时候蒂克丝·梅会在网络上购买一本新书或者一件漂亮的衣服,但书可能有破损,衣服也可能不合身。然后,当她给客服中心写信求助的时候,他们大多不理不睬,要么在回信中重复那些千篇一律的废话,或者再向她推销另外的东西。可笑的是,他们一边这么敷衍顾客,一边还在宣扬那套顾客至上的经营理念。但是现在,洛萨科技公司正在扭转这种局面。他们的高层领导已经意识到了,使用真人去解决顾客的各种问题是多么的重要。他们雇用了成百上千个像蒂克丝.梅这样的客服人员。虽然薪水非常高,但第一周对于梅他们来说确实有点难熬,因为除了上课时间,他们整天都要待在这里,与世隔绝。
蒂克丝·梅不在乎这些。
“洛萨科技LostaTech,就是很多很多的科技。”
以前,她总觉得这句广告语很傻。但洛萨科技是个大公司,大得连IBM和微软都相形见绌。
想着就要在这个比足球场还大、拥有数不清的办公小隔间的房子里工作,她就有点紧张。
没错,0994号建筑里确实有很多小隔间,但她所在的工作组一共只有十五个和睦相处的人——暂时把维克托抛在一边。他们的大办公室四面全是透明玻璃,可以看到圣莫尼卡山脉,俯瞰洛杉矶盆地的全景。
蒂克丝·梅·李的办公桌就紧挨着玻璃墙!我敢打赌,即使是在那些CEO们的办公室,也绝看不到像我这边如此美丽的风景。在这里,你就会明白洛萨科技里洛萨(很多)两字的含义。 0994号建筑的外面有很多网球场和一个游泳池;很多样子差不多的建筑分散在附近的山腰上;一个高尔夫球场占了旁边一整座山丘,走完高尔夫球场,是更多的公司买下的地。这些家伙甚至可以买下整个努尼恩峡谷。而这里不过是洛萨公司的洛杉矶分公司。
第二章
蒂克丝·梅从小在塔桑那长大。山谷旱天气晴朗时,可以仰望圣莫尼卡山脉,看它一直向远方延伸,直到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在她的眼里,它像是童话故事中才有的东西。如今,她却就站在圣莫尼卡山上。下周她会带上望远镜来办公室,也许她还能看到,北面的山坡那边的故乡——爸爸还住在那儿。
好了,现在还是接着工作吧。接下来的六个问题都很简单,是那些根本连洛萨语音软件说明书都懒得看的用户写来的。看了上千件这样头脑简单的发问邮件后,很难克制住自己的脾气礼貌地回复。但她会尽力去做。今天,她已经写了好几封这样的回信,温和地告诉顾客那些显而易见的答案,或者礼貌地指导用户可以在哪里找到更多的信息。紧接着的几个问题就相当棘手了。该死,看来她今天不可能完全处理完。约翰逊先生曾说过“当天出现的问题一定要当天内解决”。或许他会同意让她周一一早再来处理这些问题。她真的想在那些难度较大的问题上做得更好。每天都会有数不清的愚蠢的老问题,但也会出现一些难以解决的新问题。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她会越来越熟悉洛萨语音程序。更重要的是,她处理问题和组织能力会有很大的提高。正是这两方面的问题搞砸了她七年的大学生活,让她老是得不到硕士学位。现在她可以一点一点地提高自己,几年以后,过去做过的蠢事都会显得无关紧要了。有人曾告诉她文凭这东西已经不算什么了,人们总能通过刻苦工作改善自身的环境。二十世纪的时候,很多速记员都是这样成功的。蒂克丝·梅现在把客户服务这份工作看成是同样的机会。
突然,附近响起了低沉的口哨声,是维克托。蒂克丝·梅没理他。
“蒂克丝·梅,这个你非得来看看不可。”
不理他。
“我发誓,蒂克丝,这很重要。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收到一封发给你的询问邮件,有你的名字,真的!”
“什么!把它传到我机器上,维克托。”
“不,你过来看一下,它现在就在我面前的屏幕上。”
蒂克丝·梅即使站起来也看不到对面的隔间。真是的。
她三两步走到过道上。尤利西斯·格林把她的脑袋探出自己的隔间,满脸好奇的表情。蒂克丝·梅向她耸了耸肩,又眨了眨眼,尤利西斯就回到座位上继续工作去了。手指敲打在键盘上的声音就像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地面上一样(办公室里不允许使用语音软件)。刚才约翰逊先生还来过这里,回答了几个问题,顺便看看这里的工作进展如何。现在他应该已经回到另一栋建筑里自己的办公室去了。工作的第一天根本用不着担心偷懒的问题。蒂克丝·梅对于耽误了工作感到有些内疚,但……,她拖过一把空椅子,快速走到维克托的隔间里。
“最好不要骗我,维克托。”
“你自己来看啊,蒂克丝·梅。”他正盯着他的显示屏,“哎呀,怎么黑屏了,等一小会儿。”他用鼠标乱点一气,“你是不是把你的名字放在了发信人栏里?这是我能想到的出这种事惟一的……”
“不,我没有。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回答了二十二个问题,每一次我的署名都是安妮塔。”这个假签名已经设定在她的签名档内。约翰逊先生说这是为了保护员工的隐私权,而且会给提出问题的用户一种连贯感,其实很多时候用户的下一个问题并不一定是由回答其上一个问题的客服人员来回答。另外,不用他说大家也知道,这还有利于洛萨科技的客服人员的调配,无论他们是在巴基斯坦的拉合尔还是英国的伦敦,或者是这里的洛杉矶,对客户来说都没有区别。到目前为止,这也是让蒂克丝·梅感到失望的一点,她永远也不能与任何一个客户建立起持久的帮助关系。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哈,出来了。”维克托指着屏幕说,“你怎么解释这件事?”
这条消息来自客服部专门的网页,按照咨询接收网页提供的标准表格填写的。但是在“前一应答者姓名”那一栏里却不是办公室里任何一个人使用的假名,而是:蒂西·玫·蕾
“别胡闹了,维克托。”
维克托举起双手,假装做了个防护的动作,但是当他看到她的表情,脸上的傻笑消失了。“嗨,蒂克丝.梅,别诬陷好人,确确实实是刚刚收到的。”
“不可能。服务器端脚本语言会拒收带有无效的客服人员名称的信件。这是你伪造的。”
有一小会时间,维克托自己也不确定的样子。哈!蒂克丝·梅想。约翰逊先生讲课的时候她听得很认真,所以她比“有一流头脑”的维克托更清楚工作的原理和流程。他这些雕虫小技根本瞒不过她。但是维克托看来还不死心,他淡淡地笑了笑。“不是我,我怎么会知道……嗯……你的小名呢?”
“当然,”蒂克丝·梅说,“要想找出怎么在名字上做鬼把戏还真需要有点天才呢。”
“说实在话,蒂克丝·梅,真的不是我。天啊,我甚至不知道怎么用我们的表格编辑器去修改页眉栏。”
他这话听起来倒不假。
“怎么回事?”
他们抬起头,看见尤利西斯正站在格子间的入口处。
维克托对她耸了耸肩。“是蒂西——蒂克丝·梅。洛萨科技里有人捉弄她。”
尤利西斯走近两步,弯腰去看显示屏上的信息。“真的,是什么内容?”
蒂克丝·梅趴到桌子上,把屏幕滚动条拉了卞来。
回信地址是:lusting925@freemail·sg。询问主题选择的是“语音格式化”。他们总是收到很多这方面问题的询问。洛萨语音软件的格式化控制面板可不像广告中吹嘘的那么直观易懂。但信的内容却绝对不是任何蒂克丝·梅解答过的问题:你好啊,亲爱的!如果你能告诉我如何把下面的话转换成斜体,我将不胜感激:
“还记得塔桑那罗摩小树屋吗?那棵被你焚烧的大树?如果你还想再搞一次更大的破坏,就猜猜看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给你提供一个重要线索,666倒过来就成了999。”
我试过各种方法,就是没法把上面这段情话转变成首行缩近的斜体字一一我可不想手工去改。请帮忙。
盼望着你那南方人的好客之心,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一一性之欲(为你深深迷醉)
尤利西斯的嗓子有些发干:“这么说,维克托,你已经学会如何编辑外来表格了?”
“见鬼,我是无辜的!”
“你当然是。”尤利西斯不屑地说,白牙在黝黑的肤色衬托下闪闪发光。
蒂克丝·梅抬起胳膊,制止了他俩的争吵。“我……不知道。这封邮件里确实有些奇怪的东西。”
她又盯着信息内容看了几秒。体内的寒意在逐渐增加。
七岁那年,爸爸和妈妈为她建造的那个小树屋,她爱得要命,有两年时间她几乎都成了塔桑那的人猿泰山。但是那个小树屋的名字,塔桑那罗摩,一直是个秘密。蒂克丝·梅九岁那年点燃了那间神奇的小屋。那是一次可怕的意外事故。那次是因为她大发了一次脾气,但她根本没有想到火势会蔓延得如此之猛,无法控制。那场大火甚至将她真正的家也夷为平地。事故过后,她在内疚的心态下做了将近两年的乖乖女。
尤利西斯仔细地读了一遍邮件,拍了拍蒂克丝·梅的肩膀。“不管这是谁干的,看起来显然是不怀好意。”
蒂克丝·梅点了点头。
“这个卑鄙小人掌握了我所有的秘密。”以及她的好奇心。爸爸是惟一知道她纵火秘密的活人,但在过去四年里,他根本都不知道女儿的任何地址。再说,爸爸也绝对不会用这么充满挑逗而且无礼的语气。
维克托一会看看蒂克丝·梅,一会又看看尤利西斯,也许为自己不再是被怀疑的对象、受到了冷落而感到不平,大声说道:“那么你们认为这是谁干的?”
丹·威廉从另一个格子间里伸出头来问,“什么是谁干的?”
又过了几分钟,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到了维克托的小隔间周围,有些人的半边身子都挤了进去。
尤利西斯说,“丹,除非你是聋子,你应该全听到了,有人在捉弄我们。”
“那么,告诉约翰逊先生就得了。这可是我们工作的第一天啊。第一天就出岔可不太好啊。”
这话把尤利西斯拉回了现实。像蒂克丝·梅一样,她也把这份洛萨科技的工作当作她进入职业生涯的最后机会。
“你们看,”丹说,“已经是午饭时间了。”
蒂克丝·梅看了一下手表,真的,已经到午饭时间了!“我们可以在自助餐厅里讨论这个事情,然后回来好好工作一个下午。这样就完成了我们第一个星期的工作!”
威廉老早就准备今天晚上在他家里开一个派对。这将是他们获得这份工作以来第一次走出洛萨科技园。
“是啊!”尤利西斯说,“蒂克丝·梅,你可以用整个周末的时间去考虑是谁干的,然后准备好你的报复计划。”
蒂克丝·梅又看了看“前一应答者姓名”栏,看了看不可能出现的名字。“我……不知道。看起来好像就在洛萨科技园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凝视着维克托的显示器桌面——当然,那和她自己隔间里的一模一样,但是现在她看到的每样东西好像都与以前不一样。她仿佛看到了一个风景秀美的乡间俱乐部,里面正在举办一个色情舞会,而“他”正在和她玩着一个猜谜游戏。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也许这反而帮了蒂克丝·梅一个大忙: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盯着什么看——山坡下的另一栋房子。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它第二层的顶部。
这栋房子和科技园里所有的房子都一样,四个楼角都用金字雕刻着四位数字的楼牌标识。那栋房子的标识是0999。
一个重要线索就是666倒过来就成了999。“天!尤利西斯,快看,999。”蒂克丝·梅指着山腰的方向说。
“可能是个巧合。”
“不对,这也太巧了。”她扫了维克托一眼。这件事真像他这样的人才干得出来的。但是不管是谁写了那封邮件,他都知道得太多了。“听着,我今天不吃午饭了,我要在科技园里四处逛逛。”
“你疯了!”丹说,“虽然洛萨科技园是个开放的场所,但他们也不希望我们随便闯入其他建筑。”
“那他们大可以把我送回来。”
“是啊,如果你想去另外找份新工作,这个方法可真是再好不过了。”丹说,“我想你们几个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份多么好的工作。我知道,你们以前都没有做过客服工作。”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但我做过。这里就像天堂,我们有自己舒适的办公室,还有网球场和健身房。我们的待遇和那些身价百万的系统设计者毫无二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为我们的客户作出一流的建议。洛萨科技在这儿所做的一切简直就像一场革命!而你们这些傻瓜却想随手就把这份工作丢掉。”他又环视了一圈,“好吧,你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可是要去吃午餐了。”
有好一会儿,大家都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然后丹和其余的人相继朝餐厅走了过去。
尤利西斯也跟着走了出去,但又折了回来。“我跟你去,蒂克丝·梅,但是……你想没想过丹或许是对的?也许你应该下个星期再去调查此事?”
她满脸忧虑。尤利西斯很多方面都很像蒂克丝·梅,只不过比她更理智些。
蒂克丝·梅摇了摇头。她觉得,至少要十五分钟以后,自己才能完全恢复那种正常的判断力。
“我也跟你去,蒂克丝·梅。”维克托说,“嗯……这可能会是个很有趣的故事。”
蒂克丝·梅朝尤利西斯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没关系的,尤利西斯。你应该去吃午餐。”
尤利西斯看起来犹豫不决。“真的,如果约翰逊先生问起这事,有你在这里会帮我大忙的。”
“好吧,蒂克丝·梅,我会帮你的。”蒂克丝·梅可不是想糊弄她,再说这么办也挺好的。
尤利西斯前脚刚走,蒂克丝·梅后脚就对维克托说,“你,给我一份那个下流坯的电子邮件的复印件。”
第三章
他们从侧门走出,走廊上有一个出售食品和饮料的自动贩卖机。维克托在这里给自己做了一次“远征军标准”的补给工作,然后他们朝山下走去。
“好热的天。”维克托塞满了巧克力条的嘴嘟哝着说。
“是啊。”本周的前几天一直属于六月的典型阴雨天气,可是突然间阴云散尽,今天是个大晴天,还特别的热——蒂克丝·梅突然意识到在洛萨科技“血汗工厂”的空调办公室里待着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儿。尽管还有着一股鲁莽劲儿,可判断力已经开始慢慢地恢复了。
维克托啧喷有声地嚼着巧克力,然后把饮料罐扔到垂挂在人行道上方的夹竹桃树后面去。“那么你认为到底谁是那封邮件的幕后主谋呢?”
“我不知道,维克托!要不然我怎么会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去查明真相呢?”
维克托笑了起来。“别担心丢掉工作,蒂克丝,梅。嗨,这份工作甚至都不会持续到夏末。”他的脸上又露出了惯常的“圣人”的微笑。
“维克托,你是个白痴。客服这份工作做得好,会带来数以亿计的利润。”
“噢,或许吧……但是你得站对立场。”他停了一下,好像正在琢磨应该告诉她什么。“对你来说……听着,客服需要花钱。很早以前,公众就已经讨论过他们愿意为客服付出多少银子。”他又停了一下,像是正试着把枯燥的事实串成一个故事讲给她听,好让她能理解个中意味。“是的……即使你是对的,你在该行业的前景已经注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蒂克丝·梅没有回答。他的理由无非是说这些雇用来的人是多么的无能、多么的不胜任。肯定是这些。
只听维克托继续说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这绝对会为我在《熊先生》的专栏的投稿增色不少:也许洛萨科技现在的策略是正确的,想一下他们是如何使微软发疯的就足够令人吃惊的了。但是或许他们被这种古怪的理想主义牵着走得太远了。对于一切需要长期维持的项目,他们都没有挑对合适的员工。”
蒂克丝·梅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们通过了各种各样的心理考试。你认为赖克教授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噢,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如果洛萨科技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呢?看看我们这些人,有人没有文凭就能进公司——比如你;而我马上就要获得新闻系的博士学位了,很显然我不会在这待很久的;还有丹和尤利西斯,他们都有资格胜任这份客户服务的工作,但是他们太聪明了。没错,尤利西斯说过这份工作使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潜力,而且她是那种很勤奋的人。但是我敢打赌就连她也绝对混不过这个夏天。至于其他人……好吧,请恕我直言,好吗??
之所以蒂克丝·梅的拳头没有落在他那张丑脸上,是因为她从来没法在同一时间生两个人的气。“请您一定要直说,维克托。”
“虽然你和尤利西斯有着相同的目标,但是我敢说你个性上的多变性证明了你就像雷汞一样。如果没遇到这封性之欲先生发来的有趣的邮件,我想你还能坚持上一周,但迟早有一天你会遇到令你勃然大怒的事,到时候你就会失去理智,自己把自己踢出这里。”
蒂克丝·梅装作认真想了想他的话的样子。“哦,是啊,”她说,“看来,下周你还不打算辞职是吗?”他笑了起来。“我不想提自己了。但是说真的,蒂克丝·梅,我刚才谈到的就是现在这里的人事状况,我们拥有一群聪明又有活力的员工,但是他们的野心绝不会局限在这里,而且他们的热情在现实生活中也绝不会持续那么长的时间的。所以我想惟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坦白地说,我认为这方法不可行——或许洛萨科技是想……”
他继续嘟嘟嚷嚷地说明他的想法,什么洛萨科技只不过在制造一些短期的广告效应,证明通过高质量的客户服务工作他们可以赢得大批的顾客,然后他们就会把这些不稳定的雇员一个不留地辞退,再去寻找一些更为长期有效的、更廉价的方案。
但是蒂克丝·梅一个字也没听见。在她左面的是熟悉的洛杉矶市,右边,起伏的山脊离她只有几百码的距离。从山顶上或许可以一直看到谷底,甚至可以把塔桑那的每一条街巷都看得清清楚楚。
终有一天,她会荣归故里,证明给爸爸看自己可以控制住火爆的脾气,走上了成功之路。
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总是像今天这样一团糟。写那封邮件的“性之欲先生”就像一个闯入卧室的夜贼,那个家伙知道了太多本不应该知道的关于她的秘密,而且还嘲弄了她的过去和她的家庭。
蒂克丝·梅是在南加利福尼亚长大的,但是她出生在乔治亚州——她以自己的出生地为荣。也许爸爸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她总是不听父母的管教,整天在外面东跑西颠。爸爸和妈妈那时老是说,总有一天她会安静下来。但那时她却和一个不该去爱的人坠入爱河——这伤了她父母的心。当已经挽回不了她的爱人时,她也没法去回头面对家人了。随后,母亲病逝了。现在,我发誓,在没有做出点成绩之前,我是不会回到爸爸的身边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白白扔掉这么好的一份工作呢?她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呆呆地停在人行道的中间,判断力终于完全恢复了,在提醒她回头。但是他们几乎已经走到0999号建筑面前了。楼的大部分都被茂盛的树丛遮盖住了,但是还可以看到一截通向一楼入口的楼梯。
我们应该回去了。她从口袋里取出那封性之欲先生的邮件的复印件看了一会。以后吧,你可以以后再追究此事。她又看了一遍。屈辱的泪水打湿了信件,她站在炎热的太阳下瑟瑟发抖。
维克托有点不耐烦了。“走吧,伙计。”他把一条巧克力塞进她的手里,“给你补充点血糖。”
他们沿着水泥台阶,向下一直走到0999的入口。
只看一眼,蒂克丝·梅这样想。
在树木枝叶的遮盖下,这里非常凉爽。他们从一楼的玻璃窗向里望去,里面是间空屋子。
维克托推开了门,这里的布局和他们的办公楼差不多,只是0999好像还没有完全完工:空气中还有木头和钉子的味道,灯还没装上漂亮的灯罩,无线网络接发点也还裸露在墙面上。
但这里已经有人了。她能听到主楼传来交谈声。假如这里是0994号办公楼,那里应该有很多小隔间。她不假思索地走上楼梯,朝里面偷看——里面没有隔间。因此,这个地方看起来更像个巨大的洞穴。屋子的中央有六个或八个拼在一起的桌子,十几个人齐齐抬头望着门口。
“啊哈!”其中一个人高声叫道,“又多了帮手了,欢迎,欢迎!”
他们朝大桌子走去。丹和尤利西斯总是担心这里会有太多的合作限制和工程机密,看来他们错了。屋子里这些家伙看起来更像是群借住于此的旅人。其中三个把腿搭在桌子上,而桌面上堆满了食品袋和空汽水瓶。
“程序员?”蒂克丝·梅小声地问维克托。
“哦,不,这些人看起来更像是……大学里的研究生。”
那个高声说话的家伙长着一头红发,在脖子后面扎了个小辫。他很热情地朝着蒂克丝·梅笑了笑。“我们还有很多的电脑。随便找个椅子坐。”他用大拇指指向墙边,那儿堆了很多的折叠椅,“再加上你们俩,我们今天一定能完成了!”
蒂克丝·梅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刚刚打开的显示器。
“但是,完成什么——?”
“认知科学301,期末考试试题。一个问题一百美元,但我们得给一百零七本蓝皮考卷打分,而且格里出的大部分都是问答题。”
维克托笑了。“每判一本蓝皮考卷就能得到一百美元?”
“老兄,是每本蓝皮考卷中的每一道题就可以得到一百美元。但别说出去,我想格里一定是把洛萨科技给他的研究经费全用在这里了。”他在这栋即将完工的空荡荡的房间里手舞足蹈地说。
蒂克丝·梅弯腰去看屏幕,屏幕上蓝色的背景衬托着白色的小字。这真算得上标准的蓝皮书了,和山谷社区学院的考卷一个样。只不过这份考卷的问题在她看起来简直无法理解,比如这道题:
7、对比并找出在操作式条件反射中的认知不协调与明斯基情感维系之间的差异。并概括出构建关联同类项的算法。
“嗯,”蒂克丝·梅说,“什么是认知科学?”
红头发的笑容消失了。“噢,老天。你们不是来这里帮我们打分的?”
蒂克丝·梅摇了摇头。
维克托说;“这东西看起来不难,我上研究生的时候学过一些心理分析方面的知识。”
红头发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有谁认识这个家伙?”
“我认识,”桌子那头的一个女孩说,“那个是维克托·斯迈雷,新闻系毕业的,对此可并不在行。”
维克托看见了她。“嗨,丫头!过得怎么样?”
红头发无助地望着天花板。“我可不需要什么消遣!”他开始对两位不速之客横眉竖眼了,“请你们两个赶紧离开好吗?”
“那可不行,”蒂克丝·梅说,“我来这里只有二个原因,有人——有可能是你们0999的人——故意和我们客服中心捣乱。我得找出是谁干的。然后毫不客气地修理他(她)。”
“听着,如果今天我们完不成判卷工作,格里·赖克就会让我们明天接着干,而且——”
“我可不这样想,格雷厄姆,”坐在对面的一个小伙子说,“赖克教授的意思是让我们不必有时间方面的顾虑。这是个实验,一个比较群体与个体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工作程度的对比实验。”
“是的!”红头发格雷厄姆说,“这也就是为什么赖克会对我们说谎的原因。他告诉我们‘放松点,挣大钱’,但我敢说如果今天我们完不成的话,他就不会让我们有个轻松的周末了。”
他还在瞪蒂克丝·梅,蒂克丝·梅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盯他。
格雷厄姆很快就会明白,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倔强和固执。大家都这么沉默着,然后——
“我和他们谈谈,格雷厄姆。”正是刚才那个女孩。
“啊,好吧,但别在这儿!”
“当然,我们会到走廊上说。”她示意蒂克丝·梅和维克托跟她从侧门出去。
“还有,”格雷厄姆喊住她,“别花太多的时间,这里需要你。”
第四章
0999的走廊里有一个比客服中心更大的自动贩卖机。蒂克丝·梅认为这可代替不了少掉的自助餐厅,但埃伦·加西亚看起来毫不在意。
“我们就在这里待一天,我才不会星期六再来呢。”
蒂克丝·梅买了一个三明治和一瓶汽水,他们都坐在了一些破旧的、发霉的家具上。
“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埃伦问。
“听着,丫头,我们是按照最古怪的——”
埃伦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维克托住嘴。她看维克托的表情就和所有认识维克托的女孩一样。然后她企盼地看着蒂克丝·梅。
“好吧,我叫蒂克丝·梅·李,今天早晨在客服中心我们收到这封电子邮件。这看起来像是有人伪造的。是关于——”她把复印件递给了埃伦。
埃伦逐行看着复印件。
“日期有些可疑。”她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停了下来,看到了“发送至”那一栏。她抬头看了看蒂克丝·梅,“没错,这是具有侮辱性的。我当助教的时候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有些男生用这种方式捉弄女生。”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维克托一眼。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怀疑我?”他说。
“你应该引以为荣,维克托。你还有这么一个颠扑不破的名声。”她耸了耸肩,“但是说实在的,这封邮件和你那些把戏还不太一样。”她继续说,“剩下的部分比较下流,但是除此之外,也看不出太多的东西了。”
“但对我来说却至关重要,”蒂克丝·梅说,“这个家伙写的内容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才对。”
“哦?”她又从头开始读了一遍,“我不了解正文里的那些秘密,但是我所感兴趣的是页眉部分。你说对了,这是蓄意的。邮件字节数和标识串都太长了。我想这两个东西里面肯定还大有文章。”
她把复印件还了回去。“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份电子邮件的拷贝,我会用整个周末去破解那些页眉字符串的。”
“噢……好的,谢谢。”
到目前为止,这算得上对她最好的支持了,但是……
“听着埃伦,我现在希望能在0999大楼内找出点线索。这封邮件把我指引到了这里。有时候我是个……自我虐待型的人。我不会轻易让他们为所欲为!我敢肯定不管这家伙是锥,他一定是那些判卷的家伙里的一员。也许他现在正在嘲笑我们呢。”
埃伦想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说:“对不起,蒂克丝·梅。我很了解屋子里的这些家伙。其中有几个喜欢做些怪事,但他们绝对没有这方面的倾向。而且,我们是昨天下午才得知要来这里的。今天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搞恶作剧。”
“好吧。”蒂克丝·梅强挤出一丝笑容,“很感谢你的帮助。”她打算给埃伦一份拷贝,然后回到客服中心去,现在回头,还不算太晚。
蒂克丝·梅准备动身了,但维克托却把掌上电脑放在前面的桌子上。“那封邮件总有出处的,这里有没有什么人行为反常,丫头?”
埃伦恶狠狠地瞪着他,过了一会他说,“我是说‘埃伦’。你也知道我正在帮助蒂克丝·梅。噢,或许还可以为《熊先生》的专栏搞到点素材。”
埃伦耸了耸肩。“格雷厄姆已经说过了,我们是为格里·赖克兼职判点卷子。”
“嗨,”维克托向后靠了靠,“我来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时候,赖克就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操作员。他能接下政府的大订单,还是洛萨科技的技术总顾问。他想让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超级天才,但实际上一切只是钱的问题,嗯,用钱买来苦工为他卖命。依你看他在搞什么鬼?”
埃伦又耸了耸肩。
“表面上来看,赖克一定是滥用了他在洛萨科技的职权,但我怀疑洛萨科技根本不在乎这点,他们真的很喜欢他。”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赞成赖克教授在改判卷子方面做出的这一切。我还是个助教的时候,就希望自己能有整天的时间去处理每一个学生的试卷。那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时间总是不够用。但是利用他如今和洛萨科技之间的关系,格里·赖克几乎要做到这一点了。为了说服那些尖子研究生去给试卷的每一道问答题打分并作出评论,他愿意付给他们大笔的钱。他总是告诉我们时间不是个问题。这些班级里的学生将会从他们的试卷评分中受益匪浅。”“到处都可以看得见这个叫做赖克的家伙。”蒂克丝·梅说,“维克托、我,还有其他人参加进入客服工作的考试就是他主办的。”
“维克托说的对,赖克是个大人物。我知道整整这一周他都在忙着考试的事儿。他把整个奥森礼堂变了个样,我们考试后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的。他把格雷厄姆和我们那一帮人留在这里干这份为时一天的工作。看起来他好像有很多的计划。”
“是啊,我们也是在奥森礼堂参加测试的。”他给他们每个人预付了一小部分报酬,还许诺了工作的美好前景……蒂克丝·梅很有可能已经葬送了这份也许是她所得到的最好的工作。“但我们是上周进行的测试。”
“我们说的不是一个地方吧。奥森礼堂是个体育馆。”
“没错,在我看来,那地方就像个体育馆。”
“可上周那个地方被全国太学生体育联赛占用了。”
维克托拿起了掌上电脑。“不管怎样,我们该回去了,丫头。”
“别老叫我‘丫头’!全国大学生体育联赛是在六月四号那一周举行的。我昨天参加的格里的考试,六月十四号,星期四。”
“对不起,埃伦,”蒂克丝·梅说,“昨天确实是星期四,但是昨天是六月二十一日。”
维克托作出一个手势,示意两位小姐平静一下。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埃伦皱了皱眉头。突然,她不再争辩了。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维克托,让我看看你的掌上电脑,那上面的日期是多少?”
“是六月……啊,是六月十五号。”
蒂克丝·梅也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时间走得很准,但是日期却错了:星期五6月15日12:31:18PDT2012年。“埃伦,来之前我还看过自己的手表,上面显示的是6月22日。”
埃伦靠在桌子上,又仔细看了下维克托的掌上电脑。“我敢说你们说的都是真的。但是你们一进入这个大楼,手表还有电脑的时间显示就被自动修改成和这里的时间一致了——你们正在接近事情的真相。”
而蒂克丝·梅此时正接近崩溃的边缘。
“听着,埃伦,不管表上的时间是怎么回事,我可不会再去重新过那多出来的一周。”那上岗前培训课程的七天。
“不,你不必的。”埃伦把鞋后跟踩在椅子边上。过了很长时间,她再没有说什么,只是透过薄雾,呆呆地望向山下遥远的城市。
最后她说:“维克托,你应该高兴了。”
“为什么我要高兴?”维克托疑惑不解地问。
“你们可能已经发现了一个真实的、轰动世界的新闻。告诉我,在这一个星期的特殊的生活中,你们经常使用电话吗?”
蒂克丝·梅说,“从来没有。约翰逊先生——他是我们的指导老师——告诉我们只有过了第一个星期我们才可以与外界接触。”
埃伦点了点头。“看来他们的阴谋要在一周内完成。你看,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接触限制。洛萨科技屏蔽了太多的网络路径,但我今天早上还是打了几个电话。”
维克托瞄了她一眼。“那么你认为这多出来的一周是怎么回事?”
埃伦有些犹豫了。“我想,格里·赖克已经违反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委员会做出的规定。你们两个可能只过了一个晚上,但都处于麻醉睡眠状态中,被灌输了关于洛萨科技的产品性能介绍。”
“噢!你的意思是……限时培训?”维克托敲了敲掌上电脑的键盘,“我想那应该是很多年以后才有的事吧。”
“如果按照食品药物管理局的规定,这本应该是很多年后才会发生的。但是医药和医疗手段的进步总会加快这方面的步伐。如果留意报纸的话,你会发现再过一到两年的时间,这件事情会像多年前的体育明星服用兴奋剂一样,成为巨大的丑闻。我想格里一定提前研究出了一些极为有效的技术。你们都没有产生副作用的不良症状,还拥有了各种各样的新的专业化知识和技能——即使这些知识只用一周就失效。而且很显然,你们还有对过去一周生活的详尽回忆,但事实上那一切都不曾真正发生过。”
蒂克丝·梅努力去回忆一周前的事。
在奥森礼堂里的记忆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先是那些心理测试,然后是工作面试。对了,那儿的洗手间倒是异常的干净,像是医院里的一样。她就去过一次洗手间,在她被录用之后。然后她就……做了什么呢?被一辆巴士直接送到了洛萨科技园……甚至都没回过自己的公寓?从那以后,所有的记忆又变得非常清晰了。她能记住在语音软件熟悉课上的笑话,也能记住每天吃饭的情景,还有和尤利西斯畅谈彼此对于工作的美好前景看法的夜谈。
“这是洗脑。”她最后总结道。
埃伦点了点头。“看来格里在这上面已经走得太远了。”
“但他还是很愚蠢的。我们客服组今天晚上就要在市区里举行派对。突然间,会有十六个人同时知道事情的真相。大家肯定会愤怒至极——”蒂克丝·梅注意到埃伦正同情地看着自己,“哦。”看来今天晚上不会有派对,而是所有的客服人员会再度被麻醉导致昏迷,然后让我们忘记这本来也从未发生过的一周,“我们一件事也不会记得,对吗?”
埃伦又点了点头。“我想他们会给你们高额的报酬,但是在你们的记忆里只有在洛萨科技园里为期一天的临时工作。”
“哈,那是不会发生的。”维克托说,“我已经得到这么好一个故事线索,我可舍不得就此放弃,我不要失去记忆。”
“我们必须去警告其他的人。”
维克托摇了摇头,“那太冒险了。”
蒂克丝·梅愤怒地盯着他。
埃伦·加西亚抱着膝盖想了一会。“维克托,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来这里告诉我这些的话,我敢肯定你是在欺骗我。”她把眼光转向蒂克丝·梅,“让我再看看那邮件。”
她接过复印件,把它铺在桌面上。“洛萨科技有着严密的安全防护措施,但愿他们不会察觉到我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许他们会杀人灭口的。”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我的被害妄想症又犯了……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这封电子邮件是某个人在试图提示你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维克托皱起了眉头。“埃伦,是谁呢?”她没有回答。维克托接着问,“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埃伦的眼光仍然没有离开复印件。“首先,别做傻事。我们现在惟一确定的是:有人正在和你们玩一个游戏,他不是在恶作剧,而是在挑战你们的大脑。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让所有人安全地离开洛萨科技园,使你们免受药物的副作用。我们第二件事就是制止格里或者……”她又重新读了一遍邮件的页眉,“……或者这封信件后面的人,不管他是谁。”
蒂克丝·梅说,“我可不认为我们不会去做傻事,我们知道的不够多。”
“说得不错,好吧,我会先打个电话,如果这里的事态真变严重了,好歹也可以留给警察一些线索。然后我再去跟我们打分组里的其他人说清楚此事。只要我们还留在洛萨科技园里,我们就什么也不要说,但是一旦我们离开了这里,我们就要大叫大嚷。你们两个……如果天黑之前你们一直躲起来,不到处跑的话,会是最安全的,然后趁着天黑和我们打分组的一起回到城里。”
维克托不住地点着头。
蒂克丝·梅指着那封神秘的邮件说,“刚才你那么全神贯注地看的是什么,埃伦?”
“我想那只是个巧合。因为找不出线索,总是对什么都疑神疑鬼的。”
“说说看。”
“好吧,我刚才看到邮件的发件人地址是‘Iusting925@freemail.sg’。而0925号建筑就在那边的山顶上。”
“从我们那里可看不到那栋建筑。”
“没错,看来好像是这个‘lusting’先把你们指引到这里。还有一件事儿,赖克教授门下有一个博士生名字叫罗伯·拉斯科(Lusk)。”
Lusk?Lusting?这两个词之间的联系在蒂克丝·梅看来有些牵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伯并不是个特别容易相处的家伙,但他比那些普通的研究生不知要聪明出多少倍。他就是格里教授在硬件领域上声名赫赫的真正原因。格里已经利用他五六年了,我敢打赌罗伯现在一定想毕业想得要死。”她吸了口气,“听着,我现在要进屋里,把这件事情告诉格雷厄姆和其他人。然后我们会给你们俩找个藏身的地方,能躲一下午的地方。”
她朝侧门走去。
“我不会躲起来的。”蒂克丝·梅说。
埃伦犹豫了一下。“只需要藏到下班时间。你们看到过大门那里有雇来的警察吧。这里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但是今天晚上我们这组人出去是没问题的。只要我们一到了外面,就会通知警察局和新闻媒体,当他们赶到这里的时候,你们也就可以安全回家了。”
维克托不住地点头。“埃伦是对的。事实上,如果我们不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会更好点。不告诉别人就——”
“我不会藏起来的!”蒂克丝·梅朝山顶望去,“我要去0925查明真相。”
“你疯了,蒂克丝·梅!你只要能一直躲到下班时就会安全了。剩下的事由警察来处理,他们可比你做的好得多。你就照着埃伦说的做吧!”
“没有人能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维克托!”
蒂克丝·梅嘴上这么说,但她心里在想,是啊,现在我所做的就像是一个弱智游戏中的情节:少年们进入了鬼神出没的小屋,然后一个个被撕成碎片……可是,埃伦·加西亚所说的也不过是些推理。
蒂克丝·梅瞪着他们两个人。“我要顺着这封电子邮件的线索查下去。”
埃伦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眼神到底是蔑视还是关心?无从得知。“但请先等我把这件事告诉格雷厄姆,好吗?”
第五章
二十分钟后,他们三人又出现在了门外,直朝0925号建筑的方向前进。
红头发格雷厄姆看起来可能是一个聪明的家伙,但事实证明他也不过是个呆子。他认定日期的错乱不过是蒂克丝·梅和维克托一起开的一个低级玩笑。埃伦对此也无能为力——他把这两个客服人员看成了只会取笑的小丑。幸运的是,其余的大多数打分者愿意认真地倾听这一诡异的事件。他们之中的一个还推理出了更加令人不安的假设:“如果这不是个玩笑,难道格里不会密切地监视这两个家伙吗?那样的话,那些盖世太保们会随时展开行动的。”当时大家都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似乎每个人都在等待手持大棒的恶棍们的到来。
最后,包括格雷厄姆在内的每个人都同意,在工作结束之前对此事缄口不言。还有几个人为了以防万一,给他们的朋友打了几个电话,用暗语大致说明了情况。
蒂克丝·梅看得出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倾向于埃伦的观点,但不论他们有多么的聪明,都不想与格雷厄姆对着干。
另一方面,埃伦因为破坏了格雷厄姆原有的计划,反倒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她最后还是跟冥顽不化的红头发闹翻了。
所以现在,埃伦、维克托和蒂克丝·梅一起走在了通向0925建筑的黄砖大道上。
洛萨科技园是新建成的,内部人烟稀少,但这里确实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就在0999号建筑的外面,他们遇到了三个膀大腰圆的家伙,他们穿着灰色夹克衫,站在科技园的主要入口处,看起来像是警卫。
维克托抓住了蒂克丝·梅的胳膊。“尽量自然些。”他小声说。
他们慢慢地从那三个人身边走过,维克托还朝他们亲切地点了点头。那三个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们。
维克托放开了蒂克丝·梅的胳膊。“看到了吗?你们得像我一样冷静从容。”
埃伦一直走在最前面,现在她停了一下,这样他们三个人就并肩而行了。“我们不是被他们耍了,”她说,“就是他们根本没注意到我们。”
蒂克丝·梅摸了摸口袋里的邮件复印件。“看来,有人在戏弄我们。”
“你也知道,那是我们最大的线索了,我还是认为那封信是有人想——”
埃伦看见一群像管理层精英模样的人正从另一条路上走来,就不说话了。可这些人甚至比起那三个警察更漠视他们的存在。
“——也许是有人想帮助我们。”
“我想,”蒂克丝·梅说,“这更像是我被麻醉后,他们从我大脑中找到的可以捉弄我的乐子。”
“呵,也许吧。”他们认真地讨论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这很奇怪,和埃伦·加西亚谈话就像和尤利西斯谈话一样开心,尽管她比尤利西斯或者蒂克丝·梅本人都聪明许多倍。
现在他们离0925号建筑已经很近了,它要比0999号或者0994号建筑都大上两倍,底楼停着一辆货运卡车。在绿色的防风植物后面,可以看到几个人正在建筑物南边的网球场打网球。
维克托眯着眼睛说:“真奇怪,从窗子往里看,好像没电啊。”
“是啊,最少我们应该能看到天花板上的日光灯。”
他们放慢了速度,离开人行道,绕路而行,确保自己不会被货运卡车那里的人看到。那些窗户和其他建筑的没什么两样,但窗户里除了黑暗之外一无所有。玻璃的内表面贴上了黑色的塑料纸,就像那些关闭了的店铺一样。
维克托拿出了他的掌上电脑。
“别打电话,维克托。”
“我只不过想发出些信息证明我们还活着,以防这里发生什么不测。”
“我告诉过你,他们禁用了很多的网络路径。而且,在这里打电话会触发紧急报警定位器。”
“只是一个很短的电话,给——”
他抬起头来,发现面前的两个女孩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啊,好吧,那我用它来摄像吧。”
蒂克丝·梅伸出手来。“把掌上电脑给我,维克托。我们自己照。”
有一会他似乎要拒绝,但他看到了她的另一只手如何握成了拳头。也许他还记得这一周来午饭时她讲过的那些故事。这一切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七天吗?不过,最后他还是把掌上电脑递给了她——原因还尚未可知。
“你认为我在替那些坏家伙工作吗?”他问。
“不是。”蒂克丝·梅回答(现在对他的信任度只有百分之六十五,并且还在不断下降中),“我只是认为你并不总是按照埃伦的话去做。一路上我们会用它拍照,这样更安全些。”因为我有很强的自我控制力,是的!
她把掌上电脑递给了埃伦,但埃伦却摇了摇头。
“蒂克丝·梅,还是你用吧。等会儿你就可以把掌上电脑拿回去,维克托。”
“噢,好的,但我有发送这些信息的优先权。”他又高兴了起来,“你就是我的女摄影师,蒂克丝,一旦我想起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记录,就把它还给我。”
“我会的,维克托。”她开启掌上电脑的摄像头,把周围一圈都拍了下来。
他们绕着底楼走了个大半圈,一路上没碰到任何一个人。所有的窗户都是黑乎乎的,但它和0999、0994一样,都有一个很普通的大门和一个过时的刷卡器。
埃伦走近看了一眼。“我们把0999办公楼的锁给弄坏了,不过那只是为了好玩。不管怎么说,我认为这栋建筑里面的人可没那么好相处。”
“我想我们只能义无反顾往前走了。”维克托说。
蒂克丝·梅走到门前推了一下。既没有警报声,也没有提示错误的哔哔声,门自然而然地打开了。
他们三个交换了一下惊异的眼色。
他们在门口傻站了五秒钟。往里看去,只能看到洛萨科技园建筑通用的地板。“我们应该把门关上然后回去。”维克托说,“如果就站在这里我们会被当场抓获的。”
“好主意。”埃伦说着,便走了进去,维克托当然像个跟屁虫一样紧随其后,蒂克丝·梅在后面跟着摄像。
“等一下!就让门开着,蒂克丝·梅。”
“啊?”
“这里像是一间密封过渡舱!”他们现在处在一间小屋里。墙在齐腰高的地方分成两截,在此高度以上的都是透明的玻璃。小屋的另一端还有一扇门。
埃伦继续向前走。“去年暑假我在利弗莫尔实验室打工,他们有个陷阱就和这里一样。你可以很容易就进去,却发现里面全是武装的警卫,很客气地问你是否迷路了。”
这里可看不见什么警卫。埃伦推了一下里面的那扇门,锁着的,她摸了摸门闩,像是便宜的塑料制品。
“这可管不了什么用。”她这么说着,却下意识地摆弄着门闩。
现在,他们能听到说话声了,不过是在楼上。在这个底楼的小屋里,看不到任何人,但这里的建筑格局还是很眼熟。要是把这里当作0994号建筑,右边的走廊会通向娱乐室、一个小自助餐厅和一个可睡觉的休憩室。
埃伦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她凝神地听上面说话的声音,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他们。“真奇怪,那声音像是……格雷厄姆!”
“你能不能把那门闩打开,埃伦?”我们应该冲上楼去,用那个两面三刀的狗杂种自己的辫子把他勒死。
又传来一个声音,一扇门开了!蒂克丝·梅越过埃伦的肩膀,看见一个家伙从男厕所里走了出来。
蒂克丝·梅一把抓住维克托,让他和自己蹲伏在墙面不透明的下半部。
“嗨,埃伦,”那个陌生人说,“你看起来有点憔悴,是不是格雷厄姆也让你感到心烦意乱了?”
埃伦发出一声假笑。“是、是啊……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蒂克丝·梅把掌上电脑顶部的摄像头转了九十度,就可以通过屏幕看到埃伦和那个陌生人了。在狭小的液晶屏上,她可以看到那个陌生人也在笑。他穿了一件T恤衫和一件及膝短裤,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闪闪发亮的徽章。
埃伦的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合上,但是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可不认识这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家伙。
这个家伙还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一一
“嗨,你的工作证哪儿去了?”
“噢……该死。我一定是把它落在厕所了。”埃伦说,“现在我还把自己锁在了外面。”
“你知道规矩的。”他说,但口气里并没有威胁的意思。他在自己旁边的门上摆弄了几下子,门开了,埃伦走了进去,正好挡住了那个家伙的视线,使他看不到自己身后的蒂克丝·梅和维克托。
“不好意思,我……我心里有点乱。”
“没关系,格雷厄姆最后会闭嘴的。我真希望他能多把精力放在专家们真正企盼他做的事上。”
埃伦点了点头。“是的,说得不错!”装得好像她真的完全理解、同意他的话一样。
“你看,格雷厄姆没有正确的划分这个论题,那概念太深、太广。”
埃伦继续敷衍着表示理解和同意。这个陌生人很健谈,说了很多关于国家安全局的机密方案的细节,却丝毫也没注意到身后的两个闯入者。
楼梯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迈克,你还要在那待多久?我想……”平淡的说话声突然变成了刺耳的尖叫声。
通过掌上电脑的液晶屏,蒂克丝·梅看到两个褐色头发的姑娘,脸上挂着同样吃惊的表情,互相盯着彼此。她们两个原地转着圈,打量对方,还轻轻地拍打了对方几下。但这可不是打架……而是两个人都以为对方是自己的一个影像。埃伦·加西亚遇到了埃伦·加西亚。
那个陌生人(叫迈克吧?)脸上的表情同样惊讶,先看看这个埃伦,再看看另一个埃伦。
两个埃伦一起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声音大得要命,不仅打断了对面那个埃伦的说话声,还令旁边的人更加心烦意乱。
最后迈克说话了,“埃伦,我记得你没有孪生姐妹的啊。”
“当然!”两个人—起说。
“所以你们中的一个人是骗子。但是你们俩转了那么多圈,我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了。哈哈!”他指着其中的一个埃伦说,“这是有工作证的另一个好处。”
但是两个埃伦眼中只有彼此,再没有其他的人了。
除了刚才那句“当然”是异口同声的之外,还总是不约而同地一起说话,于是两人的话语总是被对方打断,以至于谁都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最后,两人不再说话,彼此相对,都露出了苦笑。她们同时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一个人拿出了一美元的硬币,另一个则两手空空。
“哈!我有硬币,僵局打破了。”另一个笑着点了点头。
拿着硬币的埃伦对迈克说,“听着,我们两个都是真的,而且我们都是独生子。”
迈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而且你们肯定也不会是克隆的。”
“当然,”拿着硬币的说,她看着另一个埃伦问道,“冰箱里的腐烂物?”
另一个点了点头说,“四月份我做得更糟。”然后两个埃伦同时笑了起来。
拿着硬币的说:“奥森礼堂参加格里的测试?”
“是的。”
拿着硬币的又问:“迈克?”
“那之后了。”另一个回答,说完脸就红了。过了一秒,拿着硬币的埃伦脸也红了。
迈克冷冷地说,:“你们并不是完全相同。”
拿着硬币的埃伦对着迈克坏笑了几声。“当然,以前我可是从来没见过你。”她转过身把硬币抛给了另一个埃伦,一个用左手抛,一个用左手接。
现在接到硬币的埃伦有发言权了。她就是那个戴着安全工作证的埃伦,我们就叫她NSA(国家安全局)埃伦吧。“通过我们刚才的谈话,我——我们发现,在参加格里·赖克的测试之前,我们有着相同的思维和记忆。从那以后,我们又有了各自新的生活,我们甚至还结交了各自的新朋友。”她朝着蒂克丝·梅的摄像头方向看去。,
打分员埃伦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出来吧,伙计们,我们看得见那个摄像头。”
维克托和蒂克丝·梅站起来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们是真正的闯入者。”迈克说,他看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NSA埃伦把手放在迈克的胳膊上说,“迈克,我想这里不再是堪萨斯州了。”
“真的吗?我只不过是在做梦?”
“也许吧,但是如果这不是梦——”她和打分员埃伦交换了一下眼色,“——也许我们应该查查看他们对我们做了些什么,会议室里有人吗?”
“刚才我去的时候没人。在那里应该不会有人打扰。”他说着领着他们走过了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只有一间小小的屋子。
第六章
迈克·李和NSA埃伦正在为赖克教授的另一项工作服务。
“是这样的。”迈克说,“赖克教授和我的同事们签定了合约,我们的工作就是用大量的人力去分析我们的监视软件。”
“是的。”NSA埃伦说,“监视软件一直以来存在的主要问题就是:需要查看的数据量太过巨大。间谍机构广泛使用自动操作,也有为数众多的专家——迈克就是其中一位——但是他们还是无力回天。无论如何,格里认为即使这个问题得不到解决,也许间谍和研究生组成的研究小组至少可以估计出国家安全局的所有监视软件在运行过程中到底丢失了多少数据。”
迈克·李点了点头。“我们要用整个夏天去分析2012年6月10日从十三点到十四点这一个时间段的监视数据,前前后后、翻来覆去地研究,而且只研究其中三个方面的问题。”
打分员埃伦打断了他的话。“今天是你们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对不对?”
“噢,不是。我们已经干了将近一个月了。”他微微笑了一下,“我的职业是研究当代俄罗斯的形势。这次的任务使我第一次有足够的时间,去分析那些以前根本没时间顾及的数据。如果不用强迫我们对那些吵吵嚷嚷的研究生们保密的话,这可真算得上是一份完美的工作了。”
NSA埃伦拍了拍他的肩膀。“可要不是迈克在这儿的话,我就得像可怜的格雷厄姆一样疲惫不堪了。才过了一个月,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呢。”
“你们以为现在是八月?”蒂克丝·梅问。
“当然,这还用说。”他瞟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今天是八月十日。”
打分员埃伦笑了起来,她把其他人都认为今天应该是几月几号的事情讲给了迈克听。
“这是一种药物产生的幻觉。”维克托说,“遇到你们之前,我们都以为这都是格里·赖克干的好事,但现在,我想政府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
两个埃伦一起看着他,可以看出她们以前都很了解维克托。但是她们好像并没有对他说的这句话不以为然,“也许吧。”她们同时开始准备阐述自己的看法。
“对不起。”打分员埃伦对NSA埃伦说,“你拿着硬币呢,发言权在你手上。”
“你也许是对的,维克托。但认知科学是我——我们的专业。我们两个绝对不是梦境的产物或者幻觉什么的。”
“也有可能是错觉。”维克托说。
“现实点吧,维克托,”蒂克丝·梅说,“如果这不过是一场梦,我们还不如听天由命的好呢。”她看着迈克·李问,“政府究竟在搞些什么阴谋?”
迈克耸了耸肩。“细节问题属于机密,但也不过是些后期调查工作。这种封锁消息的条款是赖克教授和我的经纪人协商好的。”
NSA埃伦迅速地扫了一眼另一个自己。她们两个进行了一阵简短而又古怪的对话,其中大部分都是只说了一半的词语和句子。然后NSA埃伦对大家说,“多才多艺的格里·赖克先生似乎是所有事情的焦点。通过一些标准的心理个性测验,他挑选出那些口齿清晰,积极主动的人去做客服工作,我猜他们在工作的第一天一定干得很起劲。”
没错。蒂克丝·梅想到了尤利西斯和她自己。
N5A埃伦接着说,“格里还筛选了另一组人,那是一群学他自己精通的各个专业的研究生,让他们去为他多个测试和项目工作。”
“我们不过是其中一组人马。”打分员埃伦说。她并不是在抗议。她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是那种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聪明地发现了一个坏消息的表情。
“他还找来了政府的间谍和认知科学系的研究生,让他们组队去做我和迈克正在进行的这项监视分析项目。”
迈克看上去一头雾水的样子。维克托则好像有些闷闷不乐,他自己的那套假设早已经被这些人打入冷宫,不闻不问了。“但是,”蒂克丝·梅说,“你说你们的监视组已经工作了一个月了……”
维克托插嘴说:“而且那些扪·分员确实和外界通过电话!”
“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打分员埃伦说,“我今天打了三个电话。第三个电话是在遇到你和蒂克丝·梅之后打的。那是一封发给我在麻省理工学院的朋友的语音邮件。我没有直说此事,但我向朋友暗示,如果我神秘地消失了,请他绝不要善罢甘休。另外两个电话是——”
“也是语音邮件吗?”NSA埃伦问。
“一个是语音邮件,另一个是打给比尔·里查森的。我们谈了好半天他在周六举办的那场派对。但是比尔——”
“比尔和我们这些人一样参加了赖克的工作测试!”
“没错。”
看来事态的发展可比维克托的梦的理论还要糟。
“那、那么他们到底对我们做了些什么?”蒂克丝·梅问。
尽管迈克竭力掩饰自己的慌张,但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却出卖了他,“请原谅我这个过了时的俄语学家的无知。你们是想说我们不过是些被上传的个性?那应该是科幻小说上才有的事。”
两个埃伦一起笑了。一个说,“噢,确实是科幻小说,而且这不止是最近的那部《开曼海难》里才有的情节。这种类型的小说可以追溯到一个世纪以前了。”
另一个埃伦:“还有斯图金写的《微观世界中的上帝》。”
第一个埃伦:“可以想出很多,格里可得小心了!但是还有像波尔写的《海底城迷案》那样的。”
“天哪,要真像这部小说里的一幕的话,我们就该庆祝一下了。”
“好啊。华莱士的《透支记忆银行》怎么样?”
“那么威尔逊的《达尔文主义者》呢?”“或者摩拉威克的《虚拟猪》?”
“或者珈罗耶的《幻象—3》?”
“或者文森那部《异次元杀阵》?”
现在这对“双胞胎”说话并不是那么同步了,她们的对话就像是一部声调逐渐拔高的合唱一样,现在到了高潮:
“布林的《碑石》!”
“或者是《窑人》!”
“不,那不是一类的。”她们突然一起停了下来,然后彼此赞许地朝对方点着头。真有点古怪,蒂克丝.梅想。总的说来,这次对话正像她们早期的那次相互打断彼此谈话的对话一样,简直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
幸运的是,维克托解救了他们有些停止运转的大脑。“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传个性仅仅是科幻小说里的东西。它比超光速旅行的点子还要糟。上传个性这个概念甚至都没有任何理论上的根据。”
两个埃伦都举起了左手,做了一个左右摆动指头的动作。“你说的并不对,维克托。”
拿着硬币的埃伦接着说:“我说,只要谈到上传是否在理论上存在可能性,它就已经有了理论性的根据。”
两人都咧嘴笑了笑,“猜猜是谁发现的?格里·赖克。早在2005年——他那时还算不上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多面手天才,就已经写出了上传个性理论的论文。这个理论放在当时看,有那么一点接近疯狂的边缘。另外,即使是最简单的演示所需的处理能力,也是当时最为强大的超级计算机所望尘莫及的。”
“而且,这还仅仅是上传单独个体的个性的问题。”
“所以格里和他那套‘赖克理论’当时成为了大家的笑柄。”
“从那之后,格里放弃了这个想法,不过考虑到他这个人的表演天赋,也许那只是装给大家看的。但是现在他突然成为了世界名人,在多个不同的领域内获得空前的成功。我想肯定事情发生了变化。有人解决了他上传理论中硬件的问题。”
蒂克丝·梅看了看她的那封邮件。“罗伯·拉斯克。”她平静地说。
“是的。”打分员埃伦说。她向迈克和NSA埃伦解释了有关这封邮件的事情。
迈克犹豫地开口道,“我不知道,埃——埃伦。按理说,这里确实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迹——”他指着大家说,“——但让我弄懂这些事情,就好像让一只麻雀弄明白405高速公路是什么一样困难。”
“哦,不!”蒂克丝·梅说。他们都朝她看去。她感到如此的害怕和愤怒——不过两者之间,愤怒要比恐惧好一些,“有人设计了我们!应该就是在奥森礼堂那些一尘不染的洗手间里——”
“奥森礼堂。”迈克说,“你们也去过那里?那里的洗手间闻起来就像医院的味道!我记得当肘我进去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嗨,紧接着我记得的事就是在巴士里,然后来到这儿。
像是医院。蒂克丝·梅感到越来越慌张。“也、也许我们都是那样离开的。”她抬头看着那对“双胞胎”,“刚才说的什么上传,会不会把现实中的我们毁灭了?”
这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过了一会,拿着硬币的埃伦说,“我……我想不会的,但是格里的论文大多还都停留在理论阶段。”
蒂克丝·梅的怒火战胜了恐惧。我们身处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能发现些什么吗?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知道至少有三十多人参加了奥森礼堂的测试,然后被困在这里。如果现实中的我们都被谋杀了,他们很难脱身。我们还是假设自己还活着吧。”
她突然灵机一现,“也许在这里我们也能查出点什么!我们几个来自与赖克的不同的工作计划中,我们之间的不同可以提供许多的线索。”
她看着“双胞胎”说,“你们已经有了眉目了,对不对?我们第一次遇到的埃伦是打分员。她做的是为期一天的工作——她是这样认为的。但我敢打赌每到晚上,当他们以为回到了自己的家的时候——拉斯克或者是赖克或者其他什么幕后黑手只需要关掉电源,然后再重新启动他们,让他们第二天再去做另外一些‘为期一天’的工作。”
“这和我们客服中心的情况一样。”维克托不得不同意这个观点。
“差不多,我们上了六天的岗前培训课程,然后开始我们的第一天工作,我们大家都感到很兴奋。埃伦你说得对,第一天的工作大家都干得好极了!”
可怜的尤利西斯,可怜的我,我们还以为自己真是活在现实中呢。“我敢说今天晚上我们同样会消失。”
打分员埃伦不住地点头。“主机里面的客服中心,一次次地重启,总是保持着新鲜的活力。”
“可还是有矛盾。”另一个埃伦说,“自动附在咨询邮件上的日期会暴露这一切。”
“也许是这样,但也有另外一个可能性:邮件的页眉已经过自动的日期伪造。”
“如果是这样,也许那会和正文中的内容相互矛盾——”
“或许格里已经解决了认知模糊化的问题——”
这两个“双胞胎”又开始用她们那晦涩难懂的专用语言沟通了。
迈克说:“我觉得科技不可能发达到这种程度。”
拿着硬币的埃伦说:“我也不敢相信。”
维克托插了进来,“也许这就是《达尔文主义者》里的情节。要知道:我们只不过是那些更先进的、拥有更高智能的智慧生命的玩具。”
“不!”蒂克丝·梅叫了起来,“幕后的黑手不是什么更高等的智慧生命。客服和网络监视工作都存在于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中。做这些工作的人简直就像在做苦役,一天到晚从不停歇。”
打分员埃伦满面怒容。“还要为他自己学生的测试卷打分!单从这件事上看,我就肯定是格里在操纵这一切。他把我们全当成了木偶,一旦发现我们意识到什么或者厌烦工作的时候,就重新运行我们!”
NSA埃伦同样是满面怒容,但是她的抱怨有所不同。“我们在这里真的已经是无聊透顶了。”
迈克点了点头。“那些政府派来的人员就比较有耐心了。我们一直负责维持这里的研究生们的秩序,我们可以维持上三个月。但是这确实挺让人无名火起的,知道了给予我们耐心的惟一奖赏就是我们要一遍接一遍地干这件事,真该死。我很抱歉,埃伦。”
“但我们现在知道了真相!”蒂克丝·梅说。
“那又会有什么不同呢?”维克托笑了,“现在你们知道了真相,但就在今天与明天交接的那万分之一秒内,啪!重启时间到了,你们今天所发现的真相全都忘记了。”
“这次不一样。”蒂克丝·梅把眼光从他身上挪开,低头又研究起了那封邮件。这张廉价纸张打出的复印件已经是皱皱巴巴、污渍斑斑了,不过是个数码的复制品——我们也一样,是数码复制品。“我认为我们并不是惟一发现真相的人。”她把邮件推给桌子另一边的打分员埃伦,“你认为这封邮件暗示着罗伯·拉斯克在这栋建筑里?”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谁是罗伯·拉斯克?”迈克问。
“一个怪人。”NSA埃伦心不在焉地说,“格里最优秀的学生。”两个埃伦同时朝邮件看去。
“那个999的暗示把蒂克丝·梅带到了我们打分组。然后我又指出了那个发件人地址。”
“925@freemail.Sg?”
“是的,这个信息又把我们带到这里。”
“但罗伯·拉斯克可不在这里。”NSA埃伦说,
“嗨!我喜欢这些伪造的邮件信头部分。”
“是叼,它们比整个正文还要长!”
迈克刚才一直站在两个埃伦的旁边,越过她们的肩膀看那封邮件,现在他走到她们中间仔细地研究了起来。“看这儿,信头的中间部分,好像是用加强标记嵌入的俄文字母。”
“那么上面写了些什么?”
“如果这真是俄文的话,应该是表示数字‘九百一十七’。”
迈克把手肘支在桌子上,向前倾了倾身体。“这一定是个巧合。这个性之欲怎么能知道我们准会遇到一起呢?”
“有谁知道0917号建筑吗?”蒂克丝·梅问。
“我不知道,”迈克说,“除了游泳池和网球场,我们哪也没去过。”
“双胞胎”同时摇了摇头。“我也没见过……而且我不打算冒险在公司内部网里问人。”
蒂克丝·梅回忆了一下曾经在《迎宾指南》那本小册子里见过的洛萨科技园的地图。“如果真有这个地方的话,那就应该在山脉的高处,也许就在山顶上。要我说,我们去找找看。”
“可是——”维克托说。
“别再跟我讲那些什么等着警察来救我们的废话,
维克托,或者是什么别做蠢事之类的。这封邮件是我们惟一的线索。”
“我们该怎么对这栋建筑里的人说呢?”迈克问。
“什么也不要说!我们偷偷地溜出去。这里的一切工作都要像正常时一样,这样格里或者那些真正的幕后黑手才不会产生怀疑。”
两个埃伦对望了一眼,一种奇怪的略带悲伤的表情同时浮现在她们脸上。突然她们一起唱开了《牧场是我家》,但是却改了下歌词:
“哦/给我一副克隆体/自己的血与肉……”
她们突然停了下来,两个人的脸都红了。“加勒特的想法可真下流。”
“下流却真挚。”NSA埃伦转向迈克,她的脸看起来更红了,“没关系的,迈克,我想……你和我应该留在这里。”
“不,等等。”蒂克丝·梅说,“可能需要让我们去的下一个地方的人相信,这个疯狂的事件是真实的,而两个埃伦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们知道得太少,还不足以下决断。”维克托坚决反对。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维克托。你知道,如果我们坐以待毙地一直等到下班时间,你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最后,迈克留了下来。他更容易取得同是来自政府部门的同事们的信任。如果埃伦“双胞胎”、蒂克丝.梅以及维克托能够获得一些真正有用的信息的话,也许他们这些国家安全局的人员就能查出点什么。
“我们现在成了试图打破时间轮回的战斗队。”
迈克想用这些带有讽刺意味的幽默来缓和一下气氛,但他的话刚一出口,自己就陷入了沉默,剩下的人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第七章
快到山顶的地方没有太多的建筑,蒂克丝·梅在这里看到的每一个建筑都是单层结构,好像它们不过是通向山脉内部的一些入口。这里的树木都很矮小,草也都是枯黄的。
维克托对此有他自己的解释。“是因为风,在靠海岸的山的阳面经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景象。要么就是这里得不到充足的灌溉。”
其中一个埃伦——从背影看,蒂克丝·梅分不清是哪一个——说:“总之,这些搭建的布景看起来特别的真实。”
没错,搭建的布景。“这些东西真让人难以理解。”蒂克丝·梅说,“即使是最好的电影特效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他们的计算机怎么能营造出如此逼真的氛围?”
“因为只有一个原因,”另一个埃伦说,“当旁观者同样是模拟出来的人物时,场景的欺骗性就会更增力no”
“我们就是那些模拟出来的人物。”
“是的,你往每个地方看,都能看到一些逼真的细节,它们成为了你关注的焦点。活生生的人可不是同时记下自己看到的和学到的每件事。经过了数百万年的进化,我们已经学会了忽视几乎所有真实的东西,在想像中制造我们想要的真实世界。”
蒂克丝·梅向南面眺望。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真实:干燥闷热的微风,朝洛杉矶机场飞去的飞机在空中闪闪发亮,市区中心纽约州府大厦直插云端。
“很可能每一秒钟在我们周围都会出现十几处破绽,但是除非我们能在同一瞬间注意到所有这一切,否则我们就会忽略它们。”
“就像我们几个人各自认为的时间差异一样。”蒂克丝·梅说。
“说得对!事实上,这个理论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欺骗单独的个体,而是如何同时欺骗很多彼此间有相互沟通的个体。这个所需要的硬件可不是现有的任何设备能做到的。也许得需要一百升玻色凝聚物。”
“量子计算机的突破。”维克托说。
两个埃伦一起转过头去盯着他,眉毛都立了起来。
“嗨,我是个新闻工作者,我是在《熊先生》的科技版上看到的。”
“双胞胎”接下来与其说是在对话,不如算是一人一段的独白:
“哦……即使这样,你还是说到点子上了。事实上,今年春天有谣传,说格里剽窃到了德生菲尔德教授的凝聚物方案。”
“是的,否则他怎么可能在室温的环境下拥有五百升的玻色凝聚物呢。”
“但这些传闻是他成名之后的消息,所以,没人愿意相信。”
“我们不是第一个被劫持利用的人。也许,”蒂克丝·梅说,“也许他先从简单入手,比如说先上传一个人。格里可以利用我们现有的超级计算机上传单独的个体吗?”
“嗯,这个想法似乎更有说服力……噢,好吧,这么说他可以上传一个天才,利用这个天才在虚拟环境里对量子计算机做了大约一百年的改进。这听起来像是《死亡六面体》里的情节。如果我是那个可怜的天才的话,在被压榨了一百年后,我得还给格里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没错,他应该得到通过空气传播的、专门瞄准那些卑鄙无耻的中年男性教授的狂犬病,而不是治疗癌症的秘方。”
“双胞胎”们现在的话听起来和蒂克丝·梅的一样血腥。
他们又向前走了几百码。原本齐整的草坪现在只有稀稀落落的杂草在上面滋生。燥热的微风掠过山脊发出呼呼的响声。
“双胞胎”每走几步就要停一阵,一会看看地面上的植物,一会又看看人行道旁的路标。他们相互唧唧喳喳地讨论着所看到的细节,好像要找出其中的破绽一样。
“……真的,真的不可思议。我们俩对所有的东西看法完全一样。”
“也许是格里为了省钱,把我们俩做成了同一进程下的两个子线程。
“哈!难怪我们总是这么同步呢。”
咕哝来咕哝去的。“我们还可以推断出很多——”
“只要我们接受这个疯狂的假设的话。”
还没发现0917号建筑,但是他们看到的建筑物的楼牌号已经越来越小了:0933,0921……
一群吵吵嚷嚷的人载歌载舞地从他们前面走过,看起来像是程序员。
“他们是像我们一样的牺牲品呢,还是人工智能?”维克托问。
“或许他们也是牺牲晶。但我敢说,如果他们不是牺牲品的话,那么我们一路上看到的那些人应该全部是低级的计算机背景程序。赖克的理论可不足以使人工智能变为现实。”
蒂克丝·梅看着这些载歌载舞的程序员走下了山坡。这是他们在路上第三次看到的像人模样的东西。
“这完全没有意义,埃伦,我想我们只不过是——”
“模拟进程。”
“是的,电子仿真进程,属于某个超大型的超级计算机内部的进程。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不管谁是幕后的主谋,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我们的一举一动,一旦我们的行动显得可疑,我们就会被立即发现并且重启。”
两个埃伦同时回答,然后又一起停了下来,接着又同时开始,彼此打断了对方的谈话。
“还是谁拿着硬币谁先说吧。”其中一个埃伦举起硬币说,“蒂克丝·梅,事情听起来确实很神秘,但实际上并不像表面上说的那么可怕。如果赖克利用的是我所听说过的上传和仿真技术的话,那么我们头脑中的思维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被翻译出来的。思想是一种特殊的物质,而且极为分散。如果我们都是一个超大型量子计算机中的仿真进程的话,他们甚至都不能利用环境探测器来监听我们。”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像监听摄像头一样的东西?”
“是的,他们很难做到这一点,因为那相当于在监听我们的内部思维,而事实上,在计算机中作为单个进程的我们,或许要比现实生活中的我们快上数干倍。格里可能只有通过三种方法才能达到监视我们的目的:他可以观察每一组的工作产量,如果产量大幅度下跌的话,他就会知道出现了问题——然后他很可能就会小心翼翼地重新启动进程。”
突然间,蒂克丝·梅很庆幸他们没有带上更多的志愿者,来参加这次长途跋涉的冒险之旅。
“第二种监视方法很简单,只需要查看我们那些输入和输出的记录就可以了。我认为在仿真环境下的线性文本都可以被外部捕获。”她看着维克托说,“这就是为什么不让你用掌上电脑的原因。”此刻,维克托的掌上电脑还在蒂克丝·梅的手中。
“这真荒唐。”维克托说,“一开始不让用它打电话,现在连打字都不可以了。”
“嗨,看啊!”埃伦惊喜地喊道,“B0917!”
但那根本不是栋建筑,只是一个歪歪斜斜插进岩石堆里的小牌子。
他们离开了沥青路面的人行道,转向一条通往山顶的土路,费力地向上攀爬着。
现在已经离山顶很近了,他们的视野范围被限定在了几码之内。蒂克丝·梅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了。她想起了有一部电影,一些像他们一样可怜的家伙,终于走到了虚拟世界的尽头,却发现有一堵巨大的天墙立在那里。但是,再往上走了几步后,她的视线越过山顶,看到了一片更为广阔的前景,那些连绵不断的山峰一路向下延伸到了圣佛南多山谷。更远的地方隐约可见那条熟悉的旖旎而行的101公路,还有她的家乡塔桑那。
两个埃伦和维克托并没有站在那里看风景。他们正盯着土路旁边的一块路标看,离路标大约十五米的地方有一处建筑地基。各种各样的建筑材料都整齐地排列在地基的周围,更远的地方停着一台无人驾驶型挖掘机。这里可能要建造一栋标准的洛萨科技园建筑大楼……就在地基坑里的尽头,有一个环形的金属状物体,几乎全处在阴影之中,外形就像只有在老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银行保险库的大门。
“我有种预感。”拿着硬币的埃伦说,“只要我们从那里进去,你的那封邮件里的秘密就会解开。”
“没错。”
“双胞胎”敏捷地走下一条几乎垂直的木板,进入地基大坑里。
蒂克丝·梅和维克托紧跟着她们向下走,笨手笨脚的维克托还撞了蒂克丝·梅一下。
第八章
地基的底部和他们前面见到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这个地方既没有窗户,也没有刷卡器。他们朝前走了几步,近看那个巨大的金属门,发现上面全是坑坑点点的疤痕和一条条的刮痕。
“真是古怪啊。”拿着硬币的埃伦说,“这个大门看起来要比这个地基还要古老。”
“它看上去比这座山还要陈旧,”蒂克丝·梅说着,用手摩挲着凹凸不平的金属门——仿佛正在感受着它的脉搏,“有人正努力为我们提供线索……要不然他就是个虐待狂。我们该怎么办呢?喊芝麻开门吗?”
“可以试试看。”两个埃伦把那封破烂不堪的电子邮件复印件平铺在金属大门上。
她们研究了一会邮件的信头部分,相互嘟哝了几句,拿着硬币的埃伦在金属门上轻敲了几下,然后开始用力地推。
“一起来。”她俩同时敲打着铁门,虽然听起来杂乱无章,但是她俩的动作却惊人的一致。
她们用尽了各种办法,不管怎么说,用纤细的手指敲打在数十吨重的铁门上是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拿着硬币的埃伦把复印件递给了蒂克丝·梅。“你也来试试。”
但是该怎么做呢?蒂克丝·梅走到大门前,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茫然无措。而在几乎被铁门的轮廓遮住的地方,维克托正准备偷偷地溜走。
他还拿走了掌上电脑!
“嗨!”她猛地把他撞到坑边的土墙上。维克托反手把她推开,但两个埃伦又扑了上去。真是一场混战,两个埃伦总是想到一块去,连行动也如此地一致。也许这把他吓呆了,不管怎么样,蒂克丝·梅趁此机会卷土重来,一记重拳狠狠地击中了他的面颊。
“我拿到了!”其中的一个埃伦边喊边跳出了战圈,手里拿着掌上电脑。
他们已经制服了维克托,他也不想再抢回电脑了。
“埃伦,”蒂克丝·梅说,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躺在地上的维克托,“要想监视我们的第三种方法是什么?”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格里可以说服某些傻瓜自愿上传自己的思维来这里监视我们。”她边说,边看着掌上电脑的屏幕。
维克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开始他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但很快他就恢复了那自命清高的微笑。“你们疯了吗?我只不过想把这里的事情发送到真实的世界里去。你们想想看,如果赖克要用人监视你们的话,他为什么不把自己上传上来?”
“那得看情况。”
拿着掌上电脑的埃伦大声地读着:“你刚才打的是‘925、999、994发现了重启’。这看起来可不像是什么新闻,维克托。”
“嗨,我只是想记下大概的思路。”他想了一下,然后大笑了起来,“反正也没关系了!我已经发出了警报。等你们被重启之后谁也不会记得这些了。”
蒂克丝·梅向前迈了一步。“你也不会记得是我扭断了你的脖子。”
维克托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向后退了一大步。
“事实上,我会记住的,蒂克丝·梅。听着,你要是杀了我,我就会回到赖克博士办公室的我自己的身躯里。”
“那我们就完蛋了!”
埃伦拿着掌上电脑说:“也许不会像维克托想像的那么快。我注意到他打的信息没有超过一行;他从来没有按回车键。现在就要看这台仿真出来的电脑到底有多大的真实性了。他的告密信现在还暂时存储在本地高速缓存里——赖克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有一阵维克托看起来很焦虑,然后他耸了耸肩说:“那么你们就慢慢享受这剩下的几个小时吧,也许你们还能说服另外一些工作组—那些比你们重要得多的人物。而我呢,已经知道了这封邮件的所有细节,当我回到主体里的时候,就会把这一切告诉赖克博士,他应该知道怎么去做的。以后你们就再也耍不了什么花招了。”
每个人都不说话了。风呼啸着掠过他们的头顶,天空是浅蓝色的。
然后“双胞胎”们对维克托露出了维氏风格的居高临下的微笑。
拿硬币的埃伦说,“我想你的嘴巴比你本人聪明多了,维克托。你刚才可问了个好问题:为什么格里·赖克不上传他自己来监视我们?为什么他一定要用你?”
“嗯,”维克托皱起了眉头,“嗨,赖克博士可是个重要人物。他才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监视工作上呢。”
“真的吗,维克托?他连上传自己的一个拷贝都不行吗?”
蒂克丝·梅说到点子上了。她抓住机会穷追不舍。“那么你曾回到主体里几次呢?”
“我是第一次来洛萨科技园!”除了维克托,大家全笑了。维克托反驳道,“但是我见过思维与身体的合并过程!”
“那为什么我们从来没被合并回去?”
“合并是一个很昂贵的过程,赖克博士才不会把钱浪费在你们这样的线性进程上呢。”但是显然,维克托现在已经无法说服自己了。
两个埃伦又笑了起来。“你真的是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新闻系毕业的吗,维克托?我想那里的毕业生应该比你聪明点。格里给你看了合并的过程,是吗?我猜你一定看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设备,然后是一个人平静地躺在上面,突然间抽搐了几下,醒了过来。然后这个‘主体’会给你讲动听的故事,告诉你他在我们这个虚拟的小天地里看到了些什么。而实际上,他们私下里都快笑破肚皮了。听着,赖克的上传理论需要有一个完全稳定的目标做后盾。我了解那些理论:合并问题——也就是在主体上载入现有思维——那些神经元的数量巨大得让人无法想像。根本回不去的,维克托。”
维克托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他一会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讥笑的表情,一会又显得惊恐万分。“我才不在乎你们怎么想呢,反正下午五点一到你们就会被重启。到时候你们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开始不停地拨弄裤子上的拉链,“你们看着,我——我可以逃跑!”
“抓住他!”
蒂克丝·梅第一个扑了上去,但为时已晚。
既没有出现什么烟雾光热之类的现象,也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她只是穿过了稀薄的空气,跌倒在地上。
维克托消失了!
她爬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几个模糊不清的脚印是惟一能证明维克托曾经在这里存在过的证据。她转过身来看着“双胞胎”。“这么说,他到底能不能被合并到主体?”
“不太可能,”拿硬币的埃伦说,“维克托的裤子拉链大概是一个进程自我终结的装置。”
“他的裤子拉链?”
她俩耸了耸肩膀。“我不太确定。格里有一种不太正常的幽默感。”
现在看起来两个埃伦都不太高兴了。她们围着维克托消失的地方转着圈子,闷闷不乐地踢着地面的石子儿。
拿硬币的埃伦说,“维克托除了逃跑什么都不会。我想,现在我们可能都坚持不到下午五点了。外界很容易就可以发现计算机上一个进程的终结。尽管格里可能不清楚原因,但他——”
“——或者他的设备——”
“——很快就会知道发生了问题,而且——”
“——有可能是安全问题。”
“那么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呢?”蒂克丝·梅问。
“如果他们的紧急重启过程是手动的话,我们还有可能坚持到五点。如果是自动重启的话,我想也许在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这封信件带给你的被侮辱的感觉就会消失。”
“不管是哪种情况,我也要利用这剩下的时间。”
蒂克丝·梅从门边捡起电子邮件复印件,平铺在笨重的铁门上。“我不会回去的!我得讨回公道!”
没有任何作用。
埃伦“双胞胎”站在那里,也没有了主意,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也许正是因为没了主意才不高兴。
“我不会放弃。”蒂克丝·梅对她们说,同时用手敲打着金属门。
“我知道你不会的,”拿硬币的埃伦说。但她们看着她的眼光有些奇怪,“我想我们——最少你——以前曾经成功进去过。”
“每次我肯定都把事情搞砸了。”
“不是的……我不那么想。”她们指着她手里皱皱巴巴的复印件说,“想想看,这些令人讨厌的秘密是从哪来的呢,蒂克丝·梅?”
“我怎么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我才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聪明起来,同时也觉得自己太蠢了。她把头顶在冰凉的金属门上,“噢,噢噢,噢!”
她低头看着复印件。最下面的那部分已经残缺不全了。但是,没关系,那部分她已经记在了脑子里。
两个埃伦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着邮件的信头。但是我们现在不应该再去查找那些技术上的秘密或者研究生们的小笑话。也许我们应该找出一些对于蒂克丝·梅·李来说有特殊意义的数字。
“如果真有上传的灵魂守卫着这扇门的话,你们俩刚才所做的也已经足够了。我想你们是对的,可能我应该改变一些敲门的方式。”
如果那还不起作用的话,她就会接着试别的方法,在五点或者不管什么时候重启之前不停地尝试,真高兴可以和潜在的……
塔桑那的树上、屋。小屋还在的时候,蒂克丝·梅曾迷上了秘密代码的编制。那是她儿童时代自以为是的密码分析学。她和小朋友们通过敲击的方式,传送数字号码。但这种游戏没能维持多久,因为蒂克丝·梅是惟一一个有耐心使用那些代码的。但是——
“就是那个数:‘7474’。”她说。
“是吗?就在信头中间部分的那些数字?”
“是的,我曾经用它来做盘查口令。你们知道,就像在战斗游戏中问‘谁在那儿’一样。后面的那些字符串可能就是回答。”
两个埃伦对望了一眼。“看起来太短了,好像说明不了什么。”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接着她们又同时摇了摇头,好像不赞成自己刚说的话。“试一试,蒂克丝·梅。”
她的“把数字转换成敲击”的原理很简单,但是有一会儿她记不大起来了。她把复印件顶在金属门上,直勾勾地盯着那些数字。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她把“7474”转换成敲击的点数,轻轻地敲打着金属门。
这串字符的长度远远超过了她儿时玩伴所能忍受的最大限度,也比她曾经使用的任何密码都要长得多。
“酷,”拿硬币的埃伦说,“就像十六进制的格雷码?”
是吗?“你还想怎么样呢,埃伦?我那时才只有八岁啊。”
她们一起盯着铁门。
没有任何动静。
“好吧,那就试试B计划。”行不通,就试C计划、D计划、E计划……直到我们的时间用完为止。可是突然间传来了一种类似于老旧的木头家具断裂开来的声音。金属圆门在蒂克丝·梅的手下颤动了一下,她赶紧向后跳去。门上的旋转式门闩转动起来,转啊转。几秒钟后,门闩掉落在地上……展现在她们眼前的是一条通向深处的空荡荡的走廊。
她们一直走了四分之一英里,都没遇见一个人。这里的装饰风格也和其他洛萨科技园的建筑不同。那里的墙壁都用暖色调的红杉木和吸热材料装饰,而这里的墙面都是浅米色的,荧光灯管吊在吸音顶棚上。
“这让我想起诺曼礼堂的地下实验室了。”一个埃伦说。
“但至少诺曼礼堂里还有人。”另一个说。两个都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而这里,只有一条指引着它们一直向下、再向下延伸的楼梯。
蒂克丝·梅问:“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不管是谁待在这里,都一定已经待了很长时间了?”
“怎么说?”
“这么说吧,在B0999工作的打分员的工作按理说是为期一天的临时工作,他们以为自己可以与外界通电话。我们客服中心的工作组要上六天的岗前培训课程,然后不断重复着最后这一天的工作,回答客户的各种问题——除此以外与外界毫无联系。”
蒂克丝·梅想了一会说,“维克托可不想让咱们走到这么远,也许——”不管怎么说,也许我们可以走得更远。
第九章
她们走过了一处交叉走廊,然后又遇到了第二个。前面有一扇半开的门,这让他们可以很容易辨认出那是一间宿舍。崭新的被褥整齐地铺在床垫上,难道有人刚刚搬进来?
前面还有一个门,从里面传来了争论的声音。她们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连大气都不敢出。
渐渐地,可以听清楚里面的谈话了:“——罗伯,你说一年的时间够用吗?”
另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哼,最好是够用,一年之后,格里会花光他所有的钱,而我也再不会有多余的时间了。”
蒂克丝·梅朝门口走去,埃伦“双胞胎”急忙把她拉了回来,也许她们还想再多偷听上一会儿。但我们还能剩下多长时间了?
想到这,蒂克丝·梅就甩开了她们的手径直走进了屋里。
屋里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坐在计算机显示器前面。
“老天!你是谁?”
“蒂克丝·梅·李。”你当然知道我是谁。
坐在电脑终端前面的那个家伙冲着她笑了,“罗伯,我还以为我们是被隔离起来的呢。”
“格里就是那么对我们说的。”说话的这个人——可能是罗伯·拉斯克?——看起来将近三十岁。他个头很高,身材偏瘦,看起来有些绝望的样子,“好吧,小姐,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来这儿干什么?那正是应该你来告诉我的,罗伯。”
蒂克丝·梅从口袋里掏出那封破碎的邮件在他眼前挥来挥去,“你得跟我解释一下这件事!”
罗伯的脸色沉了下来,一副“没人可以命令我该怎么去做”的表情。
蒂克丝·梅恶狠狠地瞪着他。罗伯看起来像个不容易打倒的大块头,但是蒂克丝·梅可不管这些,她已经被激怒了。
就在这时“双胞胎”也闯了进来。“嗨,你们好。”其中一个用欢快的语调说。
拉斯克先看看这一个,再看看另一个,最后把眼睛定在NSA埃伦身上的国家安全局身份徽章上。“你好,我以前见过你,你叫埃伦……嗯,哥麦斯?”
“加西亚。”NSA埃伦纠正道,“是的,我就是。”她拍了拍身边打分员埃伦的肩膀,“这是我妹妹苏菲。”她瞟了一眼蒂克丝·梅,她的眼神似乎在说,跟我配合一下。“格里派我们来的。”
“真的吗?”坐在计算机前面那个家伙笑得更开心了。“看见了吧,罗伯,我早就跟你说过,虽然格里可能很没有人性,但他总不会让我们俩在这里待上整整一年,却连个助手都没有。欢迎你们,姑娘们!”
“闭嘴!丹尼。”罗伯期待地看着她们,但这眼神不像大男孩丹尼的,看起来非常严肃认真,“格里告诉过你们,这可是个为期一年的课题了吗?”
她们三个人都点了点头。
“这里还有很多空置的房间和单独的……嗯,设施。”他的话听起来……老天,他似乎有些发窘,“你们学的是什么专业?”
拿硬币的埃伦说,“苏菲和我是二年级研究生,研究的课题是认知模式。”
罗伯脸上仅有的一丝期望消失了。“我知道那也是格里的一项大课题,但是在这儿我们要研究的主要是硬件。”他又看了看蒂克丝·梅。
“我研究的是——”一定要想起来!“——玻色凝聚物。”还好,这个词的发音没有拼错。
埃伦“双胞胎”脸上露出了焦虑的表情。但其中一个赶快掩饰住了焦虑,“她是乔治亚州理工大学赛亚领导的课题组成员。”
如果你能看到罗伯脸上的笑容,肯定会大吃一惊。几分钟前,他还是满面怒容,现在却出现了只有当一个小男孩在去迪斯尼乐园的路上才有的欢快的表情。
“真的吗?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这对我们的重要性!我知道,一定得有像赛亚那样出色的人才会有新的公式。你参加了他们的工作吗?”
“噢,是的,至少参加了一部分。”蒂克丝·梅明白要想不被揭穿的话,说话就不能超过二十个字。但是,真见鬼,这种化装舞会还要维持多久啊?维克托已经自我终结了他的进程……
“这太好了。我们还没有拨出预算来进行真实设备的实验,只能通过模拟设施——”
从眼角方向看去,她看到埃伦姐妹交换了一下眼光,好像在说肯定如此。“——欢迎任何可以给我解释这个理论的客人。真难以想像,赛亚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了这么多,而我们竟对此一无所知。”
“当然,我愿意为你解释每一件我所知道的事情。”
罗伯把大男孩丹尼从计算机前撵了起来。“快坐,请坐,我有好多问题要请教!”
蒂克丝·梅慢慢地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也许再过三十秒就会露馅了。
埃伦“双胞胎”也走了过来,替她解围。“事实上,我更想了解一下我们的工作伙伴是怎么样的人。”其中一个说。
罗伯心不在焉地抬起头看了她们一眼,但是丹尼似乎很愿意做些介绍。“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们刚刚已经认识了罗伯·拉斯克。我叫丹·伊斯特兰德。”他伸出手,热情地和每一个女孩握了握手。“我不是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我是洛萨科技的正式员工,主攻量子化学方向。但是你们也了解格里·赖克,他总是四处招徕人才——我倒是不介意被隔离上一年,事实上,我需要,嗯,找个没人的地方待上一阵。”
“噢!”蒂克丝·梅以前在周刊中看到过这个家伙的介绍。但那篇介绍和化学可没有关系,“但你应该是个——”死人。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字眼,一点也不好。
丹尼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分神。“罗伯才是这里最可怜的家伙。从我进公司开始,他就一直为格里的硬件开发工作。嗨,对不起,罗伯,但你知道我说的可全是真话。”
拉斯克挥手,示意他走开。“是的!你干吗不接着告诉她们,你是个更蠢的傻瓜呢!”他现在一心就想着向蒂克丝·梅请教那些问题。
丹尼耸了耸肩接着说,“但现在,还有一年时间罗伯就要到了他的七年大限了。你们乔治亚州理工大学也有同样的规定吗,蒂克丝·梅?如果在七年之内你还没完成博士学位的话,那就永远也得不到这个学位了。”
“没有,我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那就感谢老天吧,因为自从2006年起,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就颁布了这一条雷打不动的规定。所以,当格里告诉了罗伯这件与洛萨科技签定的秘密硬件开发协议的事——并且许诺一旦有了研究成果就给他颁发博士学位的时候,罗伯立刻就同意了。”
“是的,丹尼,但他从来也没告诉过我赛亚的进展程度。如果还不能有什么进展的话,那我就完蛋了。现在就让我跟蒂克丝·梅谈谈吧。”他弯下腰敲打着键盘调出一个界面,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一些彩色的线条。
蒂克丝·梅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他要向她询问的专业知识了。
罗伯说,“我有很多的文献,实在是太多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按比例提高黏合度?”他的手在屏幕上四处指点着,“这些是将近一千升的凝聚物,上百万兆的有效量子比特位。真是不可思议,你们的课题组竟然能使这些量子保持稳定态五十秒。”
NSA埃伦假装发出了一声惊呼,“哇,这么强大的能量要用在什么地方啊。”
丹尼指着她身上的安全局身份徽章说,“你真是个国家安全局里走出来的书呆子,埃伦,你认为这些能量是干什么用的?破解加密算法啊,这一直是超级计算机研究的终极目标!即使是用最基本的肖尔—哲申费尔德大数因式分解算法,格里也可以在不到一毫秒的时间里破解开一个一万字节长度的密码。我敢说,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让我们用上哪怕一会儿他那些真实设备的原因。他肯定在夜以继日地利用那些设备破解密码,盗取政府的钱财呢。”
打分员埃伦——也就是这里的苏菲,噘着小嘴装作天真地问:“难道格里还想得到些其他的什么吗?”
丹尼摊开两手回答道:“有些甚至连我们都不理解,而有些你们也应该知道了:他想将所有的一切都翻上成千上万倍。他还想通过量子链路来扩大操控能力,从而使自己能同时掌控很多东西。”
“而我们致力于在你们的成果上做出改进,如今才做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蒂克丝·梅。但现在,你们的成果已经超越了现有的技术发展水平好几年。”罗伯现在已经改成恳求的语气了。
本来口齿伶俐的丹尼也结巴了起来。有一瞬间他看起来有点悲伤和尴尬。“我们会有所突破的,罗伯,别担心。”
“那么罗伯,你在这儿已经待了多长时间?”蒂克丝·梅问。
他猛地抬起了头,可能她的口气吓着他了。
“我们才刚刚开始,这是我们的第一天。”
哈,是啊,第一天。这个词她听过多少次了。在她过去二十四岁的生命历程里,她也曾想过是否还有摔东西都不能解决的愤怒。今天以前,她一直没有答案。但是现在她知道了,还有些愤怒无法使你像个暴怒的人那样乱搞破坏。她没有把显示器掀翻在地,也没有对某人饱以老拳。她只能坐在那里发愣,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扫视了“双胞胎”一眼。“我原以为可以找到些恶人,结果却找到了更多的牺牲晶。更糟糕的是,他们还对此毫无所知!完全是白费工夫。”
“倒也未必。”两个埃伦同时说,她们听起来就像是完美的合唱组。她们环视四周,端详着屋内的装修。
然后她们的眼光又齐刷刷地落在了罗伯的身上。“想想看,洛萨科技应该给你提供更好的环境,罗伯。”
拉斯克正盯着蒂克丝·梅看。他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这是诺曼礼堂底下的保密实验室。不用担心,虽然我们是被隔离开了,但是我们拥有很好的实验室和计算机设备。”
“也许吧,你们是从哪一天开始工作的?”
“我刚刚告诉过你们,是今天。”
“不,我问的是今天的日期。”
丹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们。“哎呀,你们这些小家伙们总是这么没头没脑的吗?今天是星期一,2011年的9月]2号。”
九个月,现实世界中的九个月时间!蒂克丝·梅伸出手,拽了拽罗伯的袖子。“这些硬件上的革新,并非来自乔治亚州理工大学的人。”她轻柔地对他说。
“那么到底是谁作出了这些突破?”
她抬起手来,用手指指了指罗伯的胸膛。
罗伯看起来更不高兴了,但是丹尼却突然间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丹尼明白过来了。她还记得周刊里那篇关于他的文章。丹尼·伊斯特兰德一直都是个才华横溢的全面型天才。他还是本世纪开头这十年里最大的商业间谍案的重要证人,可惜的是他在某些方面并不开窍。如果不是过于着急而打草惊蛇的话,他本应该受到很好的保护而不至于横尸街头。
“你们俩太专注于硬件的开发了。”NSA埃伦说,“先不要去管那些解密问题,想想个性思维的上传吧。如果利用格里现在所拥有的计算机硬件配置的话,你认为根据赖克理论来说,利用这些稳态凝聚物能够上传多少个独立的个体思维?”
“我怎么知道?所谓的‘赖克理论’完全是胡说八道,如果不是因为格里和那些评论家打得火热的话,他那些狗屁理论根本不能刊登在学术杂志上。”但是这个问题确实有点怪,他又想了一下说,“好吧,假如他的理论真的成立的话,那么利用一百万兆的量子比特进行的仿真可以上传大约一万个独立个体思维。”
埃伦“双胞胎”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她们的微笑是那么的一致,也同样的勉强。这次她们没有去控制这样的一致性。她们的话语同时脱口而出,一样的语速,一样的音调,一样的内容,这将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二重唱:“噢,少于一万个还不算太坏——如果你得创造出一个很完美的虚拟世界。”
每个埃伦都伸出了左手,在时间和动作上不差分毫,只有电子复制才能有如此的精度,她们的手在空中舞动着,然后又同时指向外面的走廊,“当然了,还可以利用相同的模式把同一个单独的个体思维分成多个进程,这样也可以节约些资源——”
然后两个埃伦又同时指了指自己。
两个男人呆呆地盯着她们看了一会,然后罗伯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椅子里,“噢,我的天哪!”
丹尼仍然盯着她们,一动也不动。“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以为格里的理论不过是披着华丽外衣的无稽之谈。”
两个埃伦站在原地轻轻地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们好像突然醒了过来。她们彼此对望着,蒂克丝·梅可以看出来,现在她俩的同步状态已经不见了。
NSA埃伦从口袋里掏出硬币递给打分员埃伦。
打分员埃伦拿起硬币对罗伯笑了笑,“噢,确实如此,只不过比你们想像的要更华丽,更诡异。”
“我在想,丹尼和我是不是曾经察觉到了此事?”
“有人发现了真相。”蒂克丝·梅晃动着手里的电子邮件复印件说。
“没错,最好是第一天!”丹尼看着三个女孩,自己不住地点头,“只是我还想不通我们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罗伯指着蒂克丝·梅手中的复印件说:“我可以看看那个电子邮件吗?”
他把复印件铺在桌子上,和丹尼一起研究起了里面的内容。
拿硬币的埃伦说,“这封邮件里的线索要比普通的侦探小说还多。每次当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在这里发现新的暗示。”
“但这次我们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蒂克丝·梅把维克托的事告诉了他们。
“该死!”丹尼闷闷不乐地说。
罗伯只是耸了耸肩膀。“对此我们也无能为力,只有先研究这封邮件了。”
他和丹尼又开始研究起了邮件的信头部分。
拿硬币的埃伦给他们解释了到目前为止已经被她们利用的那些部分。
研究了一阵后,罗伯靠在了椅子上,“这个信头看起来像是格里交给我们的原始数据文件中的标识符。”
“格里给我们的大多数文件都是他已经掌握或者认为自己掌握了的。但是那个原始数据文件……假如真是个COOkie的话,那么这封电子邮件的信头可能就是解开Cookie的密钥。”
丹尼摇了摇头。“这不太可能,罗伯。格里也会这样分析的。”
拿硬币的埃伦笑了起来。“他也得知道该去分析些什么。也许这就是你们两个大男人为什么需要我们的原因。这封邮件是发给蒂克丝·梅的,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虚拟部门中的人。”
“但是我们的第一次是怎么成功的呢?”
罗伯看起来没注意听他们说什么,他正在往计算机里输入蒂克丝·梅那封邮件的信头里的字符串。“我们在这个数据文件中试一下……”全部输入完后他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拼写,然后按下了回车键。
丹尼笑了笑,看起来很紧张。“这个Cookie有多大?“
罗伯把手肘撑在桌子上。“是啊,我到底过了多少次这令人绝望的第七年啊?”他的声音尖利凄凉,可以想像到他正在体验埃伦曾经描述过的《异次元沙阵》里第一个被上传的小矮人的感觉。
接着屏幕闪了一下,金色的字符出现在红黑相间的碎格背景中:“可怜虫们你们好!欢迎进入到第一千二百三十七次生命轮回。”
起初丹尼拒绝相信他们已经在格里单调乏味的虚拟世界中工作了一千二百三十六年。罗伯只不过耸了耸肩。“我相信这个。我总是对格里说,真正的操作进程要比发明一种理论需要更多的时间。所以这个杂种给我了……无穷无尽的时间。”
里面甚至还包括了早在罗伯和丹尼学会利用Cookie系统以前的思想:那些最早期的记录一定是在现实世界中的2011年的夏天写下的,那时虚拟世界中还只有罗伯·拉斯克一个人。
当时,世界上最为强大的硬件也无法实现同时上传两个独立个体思维,所以只有罗伯一个人,住在只有一间房子的虚拟公寓里,身边只有主机、键盘和显示器。也许在那时他就已经猜出了事实的真相。但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当罗伯意识到自己还有最后的一年,而且很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博士学位的时候,两个人在系统内部的邮箱中发送了一条淫秽下流的信息,用以作为他们和赖克的“每月一次”的交流。他们随机发送这封信件,当时使用的信箱地址是:help@lotsatech.com。
可以证明,这件事一定是发生在现实世界中的2012年6月15号以后,为什么呢?
有火爆脾气的蒂克丝·梅·李。
这条信息被发送到蒂克丝·梅的咨询邮件信箱里,显然,她因此勃然大怒,在科技园里四处捉拿“凶手”。
蒂克丝·梅可能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科技园里东走西逛,从一栋建筑物查到另一栋建筑物,四处树敌。甚至是埃伦“双胞胎”当时也不愿意和她一起查寻真相。
另—方面,早期的硬件设施还不算好,那时的风景仿真技术还比较粗糙,所以蒂克丝·梅才有可能不太费力就能找到罗伯的实验室。
“也许吧,但是我绝对不堪忍受任何形式的侮辱,所以我一定要追查到真相。”
罗伯挥手示意他们都静下来,但他的眼睛还是紧盯着屏幕上的Cookie文件:当他们第一次成功后,罗伯和丹尼修改了邮件的内容,每次蒂克丝·梅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会了解到更多的东西,比如还有什么人在山上的其他建筑里,其中有谁可以用得上——比如埃伦“双胞胎”。
“维克托!”罗伯和两个埃伦同时看到了Cookie里面的附注。
文字中有一处写着:小心维克托。
“好吧,丹尼,我们得修改一下这份日志文件——”
他们又一起待了三个多小时。也许时间有点长,但罗伯和丹尼迫切地想知道埃伦“双胞胎”和蒂克丝·梅所经历的一切,有关那些虚拟环境以及她们曾经遇到的其他的人。
Cookie文件显示,这里的一切总在变化之中,环境仿真变得更细腻,而格里上传的“赚钱机器”也越来越多了。
除了可怜的丹尼外,他们每一个人都希望更多的交流,Cookie文件里可没有提到他们是否还“存在”于外面真实的世界里。无论如何,现在他们交谈着,多多少少能让他们感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着的丹尼抱怨说:“找这些不相关的人,依靠他们还原真相也不是一件很安全的事。”不过蒂克丝·梅还是可以看出来他渴望交流。
埃伦“双胞胎”同时向前倾了倾身子,“好吧,那就来看看,没有我们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情况。”
他们四个人浏览早期的历史记录,用一些蒂克丝·梅永远也听不懂的行话激烈地争论。
结论是:罗伯只要在自己的数据包里保存任何关于真相的提示,哪怕是极其微小的线索,都有可能被格里·赖克发现。而另一方面,是可以利用内部邮件系统的未使用的存储空间,因为这些暗示和线索可以通过其他工作组的邮箱发出,所以更具有掩蔽性。
她在一处标有着重号的文字段落里点了一下,打开了“最低目标”的链接,那是格里给罗伯和丹尼定下的任务。
“——赖克教授要求你们不断改进系统,这样就可以更有效的隔离我们这些不同的工作小组。再看看这些关于脱解选择的东西吧:听说过认知模糊化吗?我猜想,随着系统的不断改进,赖克甚至可以做到干涉上传的大脑状态。那样就会消除掉大脑中关于这些日期与记忆的矛盾,到时候我们甚至都无法找出藏在Cookie里面的线索!”
丹尼看着屏幕上的任务列表。
“可控性脱解?”他点击了这个链接,屏幕跳换到详尽的讨论页,“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我们得谈谈这个。”
“好的——等等!我们两个会被重启,只剩——天啊,只剩半个小时了!”
埃伦“双胞胎”先是互相对望着,然后看着蒂克丝·梅。
“见鬼,丹尼!我们刚刚不是还看到了吗?在虚拟世界里,每一天都设置有一个核对时间点。如果国家安全局工作组在核对时间点时发现少了一个人的话,我们可就露馅儿了。”
蒂克丝·梅说,“也许应该都离开,我们几个……短命鬼。如果在重启之前可以赶回我们的办公楼,情况可能会好一点。”
“是的,你们是对的,我很难过。”罗伯说。
蒂克丝·梅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回到客服中心,这是目前她能做到的惟一一件有帮助的事了。
罗伯叫住了她。“蒂克丝·梅,如果你能给我们留下些信息,我们下次再发送邮件的话可能会有很大的帮助。”
她把破旧的复印件拿了出来,下面撕掉了一块,字迹也很模糊了。“在Cookie文件里一定也能找到这些的。”
“是的,但是如果能知道你的想法,就可以更好地激发你的……你的注意。Cookie的历史记录显示,有关邮件中你的那些背景信息都在逐渐改变。”
他站起来对着她微微一鞠躬。
“好吧,好吧。”蒂克丝·梅重新坐了下来,想了一会儿。是的,即使她没有收到这封电子邮件,她也很清楚什么样的侮辱可以使她发狂。这可不是时光旅行,但现在她已经明白了是谁知道所有这些可怕的秘密,是谁知道怎么样令自己抓狂。“我爸爸总是对我说,我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罗伯和丹尼把她们送到大门口。
第十章
对于两人来说,外面的一切都很新鲜。
丹尼爬出了地基坑,目瞪口呆地看着环绕在周围的青山。
“罗伯,我们都可以步行走到其他的建筑去!”他又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对他们说,“噢,是的,如果真的有想像中这么简单的话,我们应该早就成功了。咱们必须要好好研究那份Cookie文件了,罗伯。”
罗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看起来有点悲伤——然后他发现蒂克丝·梅正凝视着他——又迅速恢复了常态,还给她一个微笑。他们站在渐沉的暮色中,聆听着和风的口哨,天凉了下来,整个地基都笼罩在了阴影中。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蒂克丝·梅对着罗伯轻轻一笑,把手伸了过去。
“嗨,罗伯,别那么忧伤。我已经花了很多年的时间,不停地告诫自己变得温顺些、理智些,不要固执己见。但从来没有做到过,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做到。但我想,这正是我们目前所需要的。”罗伯握住她的手。“是的,但我发誓……这绝对不会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我们会认真研究那份Cookie文件,然后我们就会设计出比现在更好的计划。”
“没错。”真的跟我一样倔强,朋友。
罗伯和丹尼跟她们一一握手道别。“好吧,”丹尼说,“最好现在就分手吧。罗伯,我们得关上门回去了。我在那份Cookie文件中看到了一些注释。如果她们在重启之前来不及赶回去的话,或许咱俩还可以帮得上一些忙。”
“是的。”罗伯说。但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马上转身回去。蒂克丝·梅和两个埃伦爬出了地基朝沥青路上走去。蒂克丝·梅回头看去,两个人还站在那里目送着她们。她朝他们轻轻地挥了下手,然后她们就消失在远方。
三个人一路往回走着,两个埃伦都没有了以往的活泼劲儿。“别发愁了。”NSA埃伦对另一个说,“在我们的0994大楼工作组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才会重启。我会好好记住你们两个的。也许我还能在这期间发现点什么呢。”
“是啊。”另一个埃伦也一脸严肃地说。然后她们突然间又对彼此嫣然一笑,脸上都露出了快乐的表情,“嗨,猜我刚才在想什么,我想真正的主体与思维合并或许永远也不可能了,但我们在这里拥有的几乎也可以称作一种合并吧,或许,或许——”
但是,她们这次团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头了。
蒂克丝·梅点了点头。
突然她又高兴了起来。“但我们每找到一次丹尼和罗伯,就会留给他们更多的信息。而他们每见到咱们一次,就有一年的时间用来思考。而这一切比格里那个老家伙能想像到的要快上一千倍。我们是真正的CookieMonster。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格里。你做梦也想不到会那么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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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宝树
正文
第一章
“在一粒沙里看世界,
在一朵花中看天堂,
把永恒纳进一个时辰,
把无限握在自己手心……”
那是2053年,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玛丽坐在自己家门廊里,正在读着一本《布莱克诗选》,享受着佛罗里达小镇午后的阳光和微风。忽然间,男友约翰一阵风似地从小街对面跑了过来:
“玛丽!甜心,你一定要看看这个,这简直太奇妙了!”
玛丽放下手里的诗集,奇怪地端详着兴奋的男友:“约翰,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看看这个!”约翰从兜里掏出一部掌上电脑,在她面前晃着。
“呃,你是要告诉我你买了新款的投影电脑?”
“不是电脑,是电脑里的东西!”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
玛丽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被约翰走进了屋子里。约翰打开电脑,射出一束光柱,对面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投影视窗。约翰娴熟地操作着,打开了电脑里存的一个视频文件。玛丽看到文件名是“The Most Incredible PORN in History”,“P-O-R-N”四个字母触目惊心,印入她的眼帘。
她不由皱起了眉头:“约翰!我跟你说过,不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色情片!我不喜欢你这样!”
“别走开,”约翰拽着她不放,“你一定要看它,我敢保证,它会改变你的全部观念!”
“别来这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你都试图用这些东西引诱我,我跟你说过,我是浸信宗的,我有我的信仰。结婚之前,绝不可能跟你……”
“玛丽,我知道你的那些观念,但这次不一样!你知道吗,这片子在网上已经流传疯了,三天以来,至少已经有一亿次下载!”
“一亿次下载?”玛丽耸耸肩说,“看来这世界上色情片狂还真不少。”
“不是这个原因,而是……你看吧,我保证你看了不会后悔。就二十分钟!”约翰还是那句话。
“我说了,我不会看的!”
“玛丽,如果你的信念足够坚定的话,为什么不看看呢?难道你是怕自己经不住考验?你也怕自己会被一部二十分钟的色情片改变吗?”
“这太可笑了,”玛丽明知道约翰是故意激自己,但忍不住一时之气,还是坐了下来:“好吧,不要玩花样,约翰,不然我们就分手!”
约翰保证着,按下了播放键,影片开始了,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一段难以索解的话:
您所看到视频是用最新的MDR技术拍摄,这是历史上的第一次。
“MDR是什么技术,某种3D效果?”玛丽问,男友没有回答。
画面出现了,但没什么3D,只是普通的高清影片。玛丽看到,荧屏上出现了一个好像是谷仓的地方,门半掩着,光线昏暗,只隐隐约约看到角落里有个女人。
镜头向前移动,给了那个女人一个特写。玛丽看到,那是个外国女人,打扮像是中东那边的,穿着她叫不出名目的民族服装,她的鼻子下面遮着面纱,但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很明显,还是个年轻姑娘。轻轻的,那姑娘除下了自己的面纱。高挺的鼻梁、微启的朱唇,晕红的面颊……
确实是个漂亮姑娘,玛丽由衷地想。她看到那姑娘嘴角含笑,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玛丽懂这种感觉:这姑娘一定是在恋爱中。
……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小伙子,个子不高,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但背对着光线,看不清楚他的面部。姑娘的眼中放出了光彩。小伙子摘下帽子,走向那姑娘,柔声说着些什么,都是外国话,玛丽听不懂。但从两人的神情来看,他们显然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慢慢地,小伙子用手搂住了那姑娘,姑娘欲拒还迎,他们抱在一起,激烈地亲吻起来……
“小成本制作。”玛丽嘟囔了一声。的确,只有一个谷仓,两个演员,未免太简陋了。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演技还真不错,非常自然,没有半点表演的痕迹。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约翰急着让她看这个。
荧屏上,两个人的动作越来越激烈,他们除去彼此的衣服,姑娘面色潮红,小伙子细细吻着她白皙的裸体……她站不住了,倒在一堆稻草上,搂住了情郎,口中发出了欢愉的呻吟……
片子没有太多技巧,也不很渲染色欲,反而有一种淡淡的温情,几乎像是一部文艺片。玛丽不由觉得,自己内心中某个地方被触动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够了!”玛丽站了起来,试图压抑自己内心被挑起的异样之感,“这种片子也就这么回事,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到重点了,你看下去就知道了。”
“我不会再看了!”
但约翰果断地抱住了她,把她压在自己的膝盖上:“求求你,再看一段!”
“你放开我……放开……”玛丽竭力挣扎着,但是约翰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死死地抱着她,也许是那部AV给了他别样的鼓励……
视频里,小伙子在姑娘耳边说着些什么,然后,那姑娘翻过了一个身,小伙子就跪在她后面,天哪……
玛丽觉得脸上有一团火在烧着,害羞地闭上了眼睛,不知怎么,她觉得浑身发软,挣扎也越来越无力了,慢慢地软倒在男友怀里。
“你这个坏家伙……你不能再……”玛丽喃喃道,不知是在警告约翰,还是警告自己的内心。
她的手攥着挂在胸口的十字架,那是妈妈留给她的遗物。“做一个好女孩,玛丽。”她想起妈妈的遗言,一霎间头脑清明了,决定如果约翰再动手动脚,就把他一脚踢开。
但是约翰只是抱着她,并没有其他动作。玛丽松了一口气,隐隐又有一丝失落之感。
不知不觉中,她紧闭的双目又睁开了。面前的墙壁上,一对男女的缠绵已经到了最高点,终于,随着小伙子一声低吼,身躯抖动了几下,这场鱼水之欢便在最高的欢愉中结束了。
但片子还没有结束,两个人抱在一起,继续亲吻着,说着喁喁情话……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特殊的,你非拉着我看不可?”玛丽无力地问道。
“其实……”约翰终于吐露出一点关键,“这上面拍的都是真实的画面,不是演戏。”
“你……你说什么?”
“我说这些都是真的,是真实的画面,MDR就是Multiple Dimension Recovery,多维空间还原技术。”
“那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也不知道,在网上查了一下,好像是说,我们的空间并不只是三维的,其实在微观世界上,有着更多未知的维度。这些细微的维度可以把不同的三维空间连接起来,进行超距观察……其实细节我也说不清……”
“所以……通过这种技术,能够超越三维空间的限制,看到其他的地方?”玛丽很快抓住了关键之处。
“可以这么说吧。至少那个有名的霍普金斯教授是这么说的。”
“怪不得!”玛丽吃惊地盯着屏幕上的青年男女,他们沉浸在热情中,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某种最新物理学实验的牺牲品,成了全世界都在街谈巷议的人物。上帝啊!他们可能生活在伊朗或者埃及的乡下,根本没有电脑或网络,但在当今世界,再怎么说信息也传得飞快,如果他们周围的人知道了……在那些保守的国家,他们会被石头打死的……
“这也太不道德了,这些科学家还有没有人性?”
“也许就是因为他们太有人性了,”约翰沉吟着说,“你知道,人对于这种事情,总是特别喜欢看……”
“就算是这样,他们也可以去拍电影明星、财阀政客、各国王室……为什么非要和一个恋爱中的乡下姑娘过不去?因为她好欺负吗?”玛丽愤愤起来。
“她不是乡下姑娘……不,可以说她是乡下姑娘,但是这个乡下姑娘,比那些人都重要,甚至比他们加起来都重要……”
“你在胡说什么呀?”
约翰没有回答,只是指着投影屏幕说:“看——”
玛丽看到,这时候,视频里的一对男女已经穿上了衣服,依依不舍地吻别。她终于听懂了一句简单的话:“Vale, Maria Mea!”玛丽只在高中时读过一年的拉丁文,但她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再见,我的玛利亚。”
姑娘留在了谷仓里,小伙子推门走了出去。霎时间,镜头暴露在灿烂的阳光之下,大出玛丽的意料。但她很快看到,门外是一片荒草地,远处有几栋简陋的房屋,风格古色古香,并且充满了异国情调,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迹象。
玛丽感到越来越蹊跷,又紧张地握住了胸口挂的十字架。
然后,镜头给了那个小伙子一个特写,玛丽吃惊地看到,那个小伙子的打扮她很熟悉:他披着火红的斗篷,上身穿着锁子甲,脚上套着靴子,还戴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头盔,头盔上装饰着红色的羽毛,如同鸡冠。只是刚才谷仓里光线昏暗,她才没有看清楚他的装束。
虽然和电视上经常出现的不太一样,但玛丽认出来,他无疑是一个罗马士兵。
他上了一匹马,哼着小曲,向远处的一个军营驰去。镜头随着他的视角而迅速移动,玛丽看到,他是在一处高地上驰骋,天空出奇的蓝,大地上一片碧绿,视野非常清晰,远处的山丘和平原都历历可见。地上点缀着星罗棋布的村庄,充满了异国风情,雪白的羊群四处游荡着……
士兵奔出一段路后,回头望着刚才的谷仓,那个美丽的姑娘已经穿戴整齐,正倚在门旁,脉脉含情地注视着情郎。下午的阳光洒在她的秀发上,如同一幅古老的风景画一样典雅。
《瞧那家伙》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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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玛丽倒抽了一口冷气,隐隐猜出了些什么。
“她……她是……你该不会告诉我说……”过度的震惊让她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这时候,荧屏的下方,出现了一行字幕:
【6BC 32°42′07″N 35°18′12″E, Nazareth, Galilee, Modern Israel】
对于任何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西方人来说,时间和地点的提示已经足够明确了。
那个地点。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不起眼的村落,蜷缩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处于各大文明的边缘;那个时间,那里只发生过一件后人所知道的事。但那件事,却比同时代一切彪炳千秋的军国大业更为重要,或许是开天辟地以来最重要的事……
好像怕她没弄懂一样,约翰在她耳边说:“这是公元前六年的春天,以色列的拿撒勒,一个小村庄。那个姑娘叫玛利亚,那个男人叫潘特拉,是驻守在附近的罗马士兵,一个伊利里亚人……”
“我明白了,”玛丽大声叫了出来,“你费那么大的劲,就要让我相信那是公元前六年的实况录像?相信那个偷情的女孩就是【那个人】的母亲?而那个士兵就是……这太可笑了!这是蹩脚的电影,是那些变态的无神论者搞出来的……他们都是疯子,你、你也是个疯子!”她简直气愤得语无伦次。
玛丽是从小上教会学校的那种传统女孩,而约翰则完全不同。虽然他小时候也跟父母去过几次教堂,但从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甚至对宗教怀有某种敌意。他们之间在某方面简直水火不容,不幸的是,在她和约翰坠入情网后,才发觉了这一点。
玛丽一直被约翰聪明的脑瓜和正直爽朗的个性所吸引,但却对他身上那种无神论者的玩世不恭、缺乏虔敬深恶痛绝,她多少次苦口婆心地想要改变约翰,让他皈依上帝的怀抱,都以失败告终。约翰对她也是一样,经常提一些无聊的问题,比如上帝能不能造出一块自己举不起的石头之类,试图让她背弃信仰,倒向魔鬼的怀抱。这一年多来,多少次恋人间的情话变成了针锋相对的宗教辩论?而现在,约翰居然拿出了这么个渎神的玩意出来。让她气愤得无以复加。
约翰被她的怒火吓住了,嗫嚅着说:“你别激动……我也只是从网上下的……”她伸手想要关掉视频,但是就在此时,画面再次移动了。
这一次,镜头离开了玛利亚和她的罗马士兵情郎,掠过山丘和平原,如射出去的箭一样向远方飞去。
不,它移动的速度比箭要快得多,甚至超过了子弹的速度,超过了飞机的速度。玛丽看到,草地、山谷、农田、荒原……一切从地平线上飞快涌现,又向两边退去。眼前的景色迅速变幻着,最后她什么也看不清了。但仅仅过了几秒钟,她就发现自己俯瞰着一座山谷间的城市。
那是一座何其古老而典雅的城市!就像一颗明珠一样镶嵌在这美丽的河谷间。各式各样早已遗失在时光深处的古建筑出现在她面前:高大巍峨的城墙和塔楼,美轮美奂的庭院、矮小破败的贫民窟,生着野草的石阶小路……这些建筑大都是由石灰石和泥砖建成,总体的风格素净而又优美,就像是用象牙雕出来的一样。
但这不是一个模型,而是一座活生生的城市,许许多多人和牲畜在这种城市里出没,大街上熙熙攘攘,商铺琳琅满目,行人摩肩接踵,不时还有轿子和马车经过。
“这座城市……是……难道是——”玛丽吃惊地念叨着。
但没等她喊出那个神圣的名字,她的视线又随着无形的镜头越过城市繁华的街道,飞向那座城市中心一座方形的建筑。那镶着金色徽标的顶檐,在整个城市中都能看到。一堵洁白的高墙把它和整座城市分开,让它似乎矗立在世界的彼岸。玛丽的视角越过墙头,又越过一片热闹的广场,她看到一座高大的殿堂,被大理石的廊柱撑起,四面装饰着紫色的帷幕,在正中央是一道镶嵌着黄金的大门。阳光照在门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金辉。
虽然从未见过,但她推测出了那是哪里。
那是耶路撒冷的圣殿,希律王的圣殿,属于上帝的圣殿,当然也是属于【那个人】的圣殿。这座圣殿建于公元前五百多年,公元70年,在一次失败的犹太起义后,被罗马军队所捣毁,只剩下一堵迄今举世闻名的墙壁。
但现在,整座圣殿却都纤毫毕现地呈现在她面前。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没有半点数字模型的迹象,广场上还有许多做买卖的商人,热热闹闹,正如经文上所描述的那样:【那个人】曾经捣毁过这些商贩的摊子……
上帝啊。玛丽想。这一切简直和真的一样。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此时,一个身披白袍的祭司正从镜头前走过,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不经意地扭头看了一眼。玛丽觉得他好像正看着自己,但他的目光划过镜头,又落到远处去了……
……镜头又离开了耶路撒冷,飞临在碧波万顷的大海上。玛丽知道那是地中海,镜头在海上移动着,不时掠过一两艘商船,都是古代帆船的形制。几座岛屿在远处若隐若现……不久,陆地重新出现了,玛丽觉得自己像是沿着一条大道,飞向一座城市,在七座山丘之上,一座恢弘壮丽的城市崛起在她面前。如果说耶路撒冷像珍珠一样美丽,那么这座城市就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
玛丽知道,那是罗马,不朽的永恒之城。也是【那个人】的继承者后来的都城。
她很快跟着镜头到了罗马广场上,看到了气势磅礴的神庙群,庄严肃穆的元老院和造好不久的万神殿……她没有看到大角斗场,但那是正确的,那时候大角斗场还没有兴建呢。 镜头在罗马的大街小巷中游走了好几分钟,然后切入一座宫廷,在一个豪华的室内浴池,她看到了一个老人泡在水中,身边簇拥着四五个美艳的女奴……
但镜头没有关注他们在干什么,只是在那老人疲惫的脸上定格,然后画面就结束了。
但在画面结束前,玛丽从那些嘈杂的话语中分辨出了一个单词“Augustus”,于是她知道那老头子是谁了,另一位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
“我觉得这不可能是伪造的,”沉默了一会儿后,约翰说,“那看那些城市、宫殿、庙宇……看看那些人的衣着和容貌,简直真实得无与伦比,如果是拍电影的话,得投多少亿元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玛丽大声说,“你能够相信他们能看到过去的世界,难道就不能相信他们研发出了一种新的电脑,计算能力比以前好好几个数量级吗?这一切只不过是电脑合成的效果而已,类似的片子太多了,我们的肉眼是没法分辨的。我跟你保证,这绝对是个恶作剧!”这与其是要说服约翰,不如是说要说服她自己的内心。
“也许吧。”约翰耸了耸肩膀,“反正现在有几亿人都看过了,反响非常大。据说这件事已经引起了世界各国政府和宗教机构的关注,不久就会有结果的。”
《瞧那家伙》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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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几天后,另外几份录像发布了,描述的是第一份录像之后所发生的事情:罗马士兵潘特拉随军被调到外地,没有再出现过。这时候少女玛利亚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眼看快隐瞒不住,便和村里一个憨厚的木匠约瑟夫订了婚。约瑟夫听到村里的风言风语,跑来质问玛利亚,说要休了她。玛利亚情急之下,编造了一个天使托梦的故事,这在当地的神话传说中也不无先例。约瑟夫将信将疑,但毕竟玛利亚是左近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他也舍不得放弃……最后,他们还是成婚了,七个月后,一个婴儿出世了,他的名字就是——
这些视频的发布,无不伴随着一些精确的时代细节,比如只有语言专家才懂的古亚兰语,里面的人可以张口就来;当地人使用的一些工具和衣着,和考古发掘的结果极为吻合,甚至解决了一些考古学上的悬案;有时候,镜头还转向亚历山大、雅典甚至长安,让人们看到一座座古代都市遗失的风貌……
这一切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类似的争论,在世界各地的网络、报纸、电视、咖啡厅中都在进行着。甚至街上都可以处处听到辩论。公众将信将疑,愤怒的教徒们挑出各种他们认为的破绽,抨击着视频的合理性,竭力把它说成是一场可笑的闹剧。在宗教势力的推动下,美国国会正在紧急通过一项法案,试图禁止宣扬“宗教仇恨”的视频传播。许多教会领袖把这说成是撒旦的毒计,世界末日的先兆……不过罗马教宗比较审慎,还没有发表意见。
最出人意料的是,伊斯兰教这次和基督教站在了一边。伊朗的什叶派精神领袖第一个出面痛斥,因为《可兰经》中明明记载,【那位先知】是由天使送给童女麦尔彦的,这是对伊斯兰真理的亵渎……他对于“伪造”这些视频的幕后黑手下达了最高追杀令。
两天后,一个不知名的中国科幻写手被人肉炸弹袭击而死,据说因为此人在四十年前写过一个类似的荒诞故事。
渐渐地,怀疑涉及到了一位举世闻名的科学家身上,他是斯蒂芬·霍普金斯,X弦理论的提出者,两届诺贝尔奖得主,学界公认当代最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他在几年前就提出过MDR的构想,只是没有引起社会关注。那么这件事是否和他有关?一些小报提出了霍普金斯的名字,但是将一位纯粹的大科学家和这些敏感的视频联系起来,还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大多数人都不相信。
但很快,出乎人们的意料,一段某知名主持人对霍普金斯的采访公诸于世。在采访中,霍普金斯坦承了一切。
“这段视频是我领导的一个项目的产物,”霍普金斯在采访中说,“是我们的团队研究一种奇异的亚夸克粒子时发现的。我尝试用平白的语言解释一下。你或许知道,如果算上时间的话,宇宙是一个四维时空统一体,但很少有人知道,还有更多的维度深藏在微观中。那些维度并非多余,三维世界中的一切事件,都会投射到对人类隐藏的微观维度上,理论上在那里保存了我们世界所发生过的一切信息,只要按照一定的步骤解读,就能还原宏观世界上所发生过的一切事件。”
“微观维度?既然是微观的,怎么可能记录宏观世界的信息呢?”主持人问道。
“那是因为我们日常生活中对于大小的定义过于幼稚。微观世界中,多重维度是折叠起来的,这使得它能够储存的信息量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正如一支香烟过滤嘴中的吸附面积如果充分展开,有好几十平方米。又如人体的血管如果从头到尾接起来,有近十万公里长,能绕地球两圈半!微观维度实际的信息容量,可能包括甚至超过整个宏观宇宙!”
“听起来不错,”主持人说,“那么这些信息都储存在哪里?拿撒勒村庄里的一块石头上?”
霍普金斯露出一个微笑:“如果这样的话,就会有一个困难。在同一个地点,几千年中会先后发生许多事,这些信息会层层叠加起来,即使并非被洗掉,也会缠绕在一起,让人难以解码。不,大自然有一个更好的解决之道。”
“我们地球不断地运动:绕着地轴自传,绕着太阳公转,同时也跟着太阳绕着银心转动,甚至跟着银河系在更大尺度的空间内移动。当你拿起一个杯子,你在某一点的隐藏维度上留下了扰动,一秒钟后,你把那个杯子放到嘴边的时候,已经离开原来的扰动点有成百上千公里了。”
“因此,我们的人类世界在微观维度上留下的轨迹,实际上是留在更广阔的宇宙太空之中。找到世界曾经的轨迹,就能找到我们自己的过去。在广阔太空中,原子以上物质存在是相当稀少的,每隔几光年才有一颗恒星,至少几百万公里才有一颗小行星或彗星,每立方米只有几个原子……但对于亚夸克粒子来说,它们却是充满整个空间的海洋!大型物质在它们表面留下的印迹,如同月球上的人类足迹一样,可以永久保存。因为在黑暗太空中极少受到其他物质信息的干扰,因此我们人类的一切过去,都还几乎没有受到干扰地保存在外层空间里。”
“但这些信息一定离我们相当遥远吧?”
“不算太远,就过去几千年的历史资料而言,最多不过几光年,在天文学上可以说近在咫尺。”
“但那我们也没法过去,迄今为止,我们飞得最远的探测器还没飞出十分之一光年呢。”
“可我们并不需要‘过去’,只需要打开通向那里的‘星际之门’。我说过,微观世界中有着隐藏的维度,这些维度本身就是打通不同空间的关键。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亚夸克粒子的作用,它们本身就存在在多维度中,它们从一点到达另外一点,并不需要经过广袤的空间,而有着完全不同的途径和方式。几光年的距离,对于它们只不过是穿过一道门而已,遗憾的是,那道门对于我们这些宏观物体是封闭的。但我们能够将一些亚夸克粒子送入那扇门后,并且利用量子纠缠原理,解读在那扇门后面所发现的信息。具体的技术细节,在这里很难详细阐述……总之,我们最后设法提取出了微观维度中一部分信息。当然绝大部分信息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有意义的信息已经非同小可,最后我们发现了公元前六年左右地球表面的大部分信息。”
“这么说您得到这些信息只是巧合?”
“不,不完全是。实际上我们从事这个工作已经有十多年了,试图从亚夸克中解读出早期宇宙的信息,但是公众根本不关注,得到的拨款也少得可怜。于是我们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吸引公众关注的方法。我们设法计算出可能包含过去地球信息的亚夸克粒子在多维空间中的坐标,然后加以捕获。这非常困难,不过在两千多次失败的实验后,我们终于成功了。但我们也没想到,发现的就是那个时代和【那个人】的信息,于是我们制作了那些视频。”
“为什么您要在网络上匿名上传这些视频,而不是通过正规的学术渠道发布?”
霍普金斯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样一来,可能在这个发现传达出去之前,我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现在全世界已经知道了这个信息,任何政府、财团和恐怖组织都无法抹杀。我们很快还将上传实验的论文和详细数据,全世界所有大学和研究所的实验室都可以验证。”
“但是您还是没有证明那个婴儿就是——呃——【那个人】,也许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至少【那个人】的名字和历史记载的一样,他的母亲,继父,出生地点……都很吻合。当然,据说【那个人】出生在伯利恒,但这只是使徒们的牵强附会,试图和旧约中的预言相吻合,还有逃到埃及的可笑传说……如果真实历史中存在着【那个人】的话,那么很可能就是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我们所看到的画面和严肃的历史学者上个世纪的推断完全一致。除此之外,我们在整个以色列地区的资料中搜索,都没有找到第二个符合这些特征的婴儿。当然理论上仍然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我们已经在微观维度上定位了相关历史信息的坐标,现在要追踪【那个人】的足迹,看到他的生平全貌,已经并不困难了。我们下一步就要做这样的工作。”
“非常……了不起!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了。不过,最后一个问题,霍普金斯教授,您是基督徒吗?”
“不,我不是。”
“那您是犹太教徒?”
“哈哈,”霍普金斯爽朗地笑了起来,“我想很快就有谣言出来,说我是邪恶的犹太财阀的打手,试图毁灭基督宗教的根基,说不定还有人说我是巫毒教的……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现在掌握的,不仅是打开基督教历史的钥匙,也是打开历史上一切宗教,一切政治,一切秘密事件的钥匙。从今以后,一切的谎言都将被戳穿,一切的迷信都将终结,只有真理的光芒将普世照耀!”
《瞧那家伙》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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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年后。
一身浓妆艳抹的玛丽和一个中年男人拥吻着,醉醺醺地打开了门,进了自己家里。男人急不可耐地关上了门,从她那性感的裸肩上扒下吊带短裙,把她放倒在长沙发上……
“宝贝,你真迷人!”男人兴奋说,“我现在就想要你……”
“那还等什么?”玛丽咯咯笑着,抬起了被黑丝勾勒出完美线条的双腿,“来吧,看你能不能满足我……”
正在这时候,男人手机响了,男人一看来电,立刻脸色变了,忙推开玛丽,到卫生间去接了电话:“亲爱的,是我。我还在工作……你知道霍华德那个家伙从来不放过员工……嗯,我也想你……”
“谁打来的电话?”玛丽大声问道,“是你老婆吗?”
男人慌了手脚,忙捂住手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玛丽不以为意:“告诉你老婆……今天你不回去了,因为你他妈的要跟我做爱……”
对方已经听到了,在电话里,大声嚷着什么,男人手忙脚乱地掐掉了电话,气急败坏:“你干什么?发疯了吗?”
“找点乐子,这不是挺好玩吗?另外,你不是告诉我你已经离婚了吗?”玛丽笑嘻嘻地说。
“可恶的婊子!活该下地狱去!”男人大吼一声,给了她一记耳光,提着裤子摔门走了。
玛丽捂着脸,“哈哈”笑了两声,忽然扑在沙发背上,呜呜哭了起来。
……
不知过了多久,玛丽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段熟悉的视频,泪水不住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荧屏上,【那个人】走上了古巴勒斯坦的一座山丘,在青葱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四周站满了人群。有的虔敬、有的好奇、有的怀疑和不屑……【那个人】的目光中满是悲天悯人之意,从门徒的脸上一个个扫了过去,然后他开始说话,用一种很温柔的语调,玛丽听不懂,但是下面有英文的字幕翻译: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
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
……”
这段视频是【那个人】第一次对这个世界进行长篇的演讲。实际上,【那个人】说的内容和经文中的记载有相当的差别,有的甚至出入很大,但是玛丽知道,根本的精神是一致的。
虽然心中的信仰已经不再,但是玛丽知道,【那个人】仍然是【那个人】,拥有那个黑暗时代最伟大的人格。他在一个充满血腥和暴力的时代提出了爱的原则,并用自己的生命实践了这一原则。给无数在黑暗和苦难中挣扎的民众带来了希望和安慰……
只是这一切对玛丽都不再有意义。这些话语触动了她的内心,却无法再给她以行动的力量。因为她无法再相信支撑那些话语背后的终极实在。她对【那个人】的信仰已经崩溃了,正如其他千千万万人一样。
自从霍普金斯的访谈发表以来,世界,特别是西方国家经历了自从二战以来最大的震荡,余波于今未息。
面对那些历史视频,大多数教会和相关宗教组织的第一反应,都是设法从科学上否认霍普金斯方法的可行性,有许多信教的科学家提出了各种反诘,有的确实也有一定力度,但都是枝节性的,无法从根本上驳倒霍普金斯的理论。
而霍普金斯的生平也被他们翻出来,寻找可以攻击之处。人们发现霍普金斯并非表面上那么中立,实际上他对宗教充满了个人的怨恨,因为小时候他那虔信宗教的父母曾把他送到一个天主教的寄宿学校,在那里他受到过神父的性侵犯……他对于【那个人】生平的挖掘显然有明确的个人动机。
当然,护教者用这种方式能把水搅浑。但是公众并不在乎学术理论层面的争论,也不在乎霍普金斯的个人品德,只要不断地有一个个新鲜的、详尽的视频放出来,并充满了各种难以伪造的细节,这些视频的可靠性就是牢不可摧的。最后教会也不得不转变了策略,教宗本笃二十三世发表正式演讲,引经据典,说《创世纪》是对今天事件的预言。智慧果象征的就是MDR技术。表面上吃了智慧果,能够得到无尽的知识,但实际上却是魔鬼引诱人放弃信仰的狡计。真正的信仰不应该受任何表面证据的影响,而应建立在内心对于神的绝对信赖之上……
但除了最虔诚的信徒,大多人都觉得这种辩护没有太大的力度,说服不了人的内心。一年之中,各宗派基督徒的绝对数量,就教会所承认的,也下降了一半,而据外界估计,还要远远超过这个数量,损失的信徒至少达到了四分之三……在许多基督教国家,虚无主义泛滥,出现了道德放纵和社会瓦解的征兆。信仰崩溃后,放纵自己的原教徒不计其数,越是虔诚的就越放纵。玛丽的放荡还算是温和的表现,还有许多人将失去信仰的怨恨撒向社会,当街杀人的,抢劫强奸的不计其数,犯罪率翻了好几倍。更不用说如火箭般上升的自杀率……
另一些虔诚的教徒走上了更激进的道路,他们成立了形形色色卫教组织,两次暗杀霍普金斯未遂,却杀死了他的一名研究生。但这一点很快也变得没有意义,因为有关的理论和技术已经公开。很多大学都进行了重复的实验,得到了相同的结果。霍普金斯个人的生死已经影响不了什么了。当然,还是有很多人单纯出于憎恨,想要霍普金斯的命。
伊斯兰教那边,现在反而安静了不少,因为霍普金斯暗示,如果那些原教旨主义者再对自己发出人身威胁的话,就立刻去还原穆罕默德的生平,特别是他和未成年妻子的婚姻生活……那位伊朗的什叶派精神领袖立刻软了下来,甚至羞羞答答地承认,《可兰经》不能从字面上理解,有可能只是比喻……
随着技术的公开化,对于多重维度还原技术的其他应用,也陆续开始展开了,比如麻省理工的一项研究,发现了肯尼迪之死的真相,虽然早已境过时迁,但还是在美国社会引起了巨大的震荡;德国图宾根大学和柏林自由大学运用这项技术进行古典学研究,开始还原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希罗多德、索福克勒斯等古代文化名人的生平,以研究他们的思想和著作;日本人的研究方向则有市场得多,他们受到启发,列出了古今各国三百多个著名美女的名单,决定一一去还原她们的私人生活,目前已经推出了第一部《邪马台女王和她的十七个男人》,五百万张高清光碟,刚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
观看历史已经成为人们的主要生活兴趣,历史不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是渐渐褪尽罗衣,赤裸着任人观看,当然它的裸体或许并不美丽,或许丑陋得令人不敢正视。
但其他方面的揭露,不管是大英雄被发现是坏蛋,还是大学者被发现是剽窃他人,或者政治的肮脏,经济的污浊……对社会和个人的打击都还是有限的,毕竟同时也发现了许多无名的英雄、好人,许多被淹没在历史中的闪光点,许多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作为补偿。历史虚无主义虽然一度大行其事,但是人们认为,对于真实历史的揭示总会让这门古老学科建立在真正牢固的根基之上。但唯有对宗教揭露所造成的损失,确实无法弥补的。毕竟真实的历史中,找不到任何可以替代神的东西。没有任何发现能够填补人们内心的这块空白。
在西方世界,不论是赞扬还是谩骂,是怀疑还是肯定,霍普金斯团队对【那个人】的生平研究仍然在继续着,当然他们受到的阻力并不小。明枪暗箭不断的射来,甚至一度大学不给他们拨款,但是凭借霍普金斯的崇高声望和巨大影响,研究还是在继续着。【那个人】的生平资料也不断的放出。其他学者也在跟进,现在至少还有三个大学在进行同类的研究。
当然,可想而知,发现的结果大都是对宗教一方不利的。【那个人】许多著名的神迹,或者根本没发生过,比如让水变成酒,或者用几个饼喂饱了五千人;或者只是普通事件的渲染和夸大,比如让风浪平静——恰好那时候风浪就停了,又如在水上行走,其实只是在水边给人造成的错觉而已。
另一方面,【那个人】确实被证实具有某种精神感染力,从而能在心理暗示下,让一些人摆脱癔症和其他精神性的疾病。他确实靠抚摸治好过失明和残疾,但只是精神障碍性的,对于器质性的病变他也无能为力。实际上治疗失败的例子也很多,但都被那个人的门徒们选择性的忽略了。至于某个叫拉撒路的人的“复活”,其实因为他只是假死而已……这些真相的披露让中国一个电视台的“走近科学”栏目如获至宝,拿来做了好几期节目。
【那个人】确实只是——如他自己所说——“人的儿子”。但无论如何,他并不是普通人,他生在一个贫寒微贱的家庭,在人们对他私生子身份的怀疑和嘲笑中成长起来,却没有甘心沉沦,也并不贪婪地想往上爬。他走南闯北,靠做木工活维持生计,同时也如饥似渴地追求知识和真理,自学了读书和写字,将自己提升到那个时代最顶尖的层次,并苦苦追索着生命和存在的意义。他的人品堪称圣洁,道德上无可挑剔,思想也异常深邃。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完人。
但完人,也只是人而已。玛丽痛苦地想。问题是,他并不是神的儿子,也不可能给她永生。当然,她并不是为了个人的生命福祉,而是因为没有上帝,没有永生,没有救赎,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她知道自己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死后灵魂会化为乌有,一切都不复存在,那么那个人的道德训诫对她还有什么呢?保罗说:如果死人不复活,我们就吃喝玩乐吧!因为明天要死了。
这句话还真是无可辩驳的真理!玛丽自嘲地想,别再沉溺在【那个人】的谎言里了,忘了这一切吧。
她伸手关掉了视频,点上了一根大麻。
《瞧那家伙》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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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约翰打来的。
约翰和她已经分手。说起来很可笑,如今她已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在心灰意冷的放纵之下,和约翰上了床,但事后不久,她却越来越无法面对约翰,最后主动提出分手。或许是因为这个男人目睹了自己信仰崩溃的全过程吧,每次看到他,就让她想起自己最难堪、最羞耻、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她恨他,在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一切都是约翰带来的,虽然她知道,这不是约翰的错,但她仍然无法抑制地对他怨怒不已。
她接通了电话,冷冷地问:“什么事,约翰?”
“你还好吗,玛丽?詹妮说今天看到你在酒吧里——”
“我很好。”玛丽打断他说。詹妮本来是她的朋友,现在是约翰的女朋友。每次想到这件事就令她难受极了。
“听我说,玛丽,一切已经过去了,我希望你向前看。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不信神的人,他们一样过的很好,你用不着把自己——”
“我说了我很好!”玛丽冷冰冰地说,“没事的话,我挂了。”
“不,还有一件事……”约翰变得吞吞吐吐。
“嗯?”
“我和詹妮……我们……嗯……我们下个月结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约翰有些难以启齿地说。
玛丽觉得一颗心沉入了冰窟。“我尽量吧。”她淡淡地说,挂上了电话。
挂上电话后很久,玛丽觉得脑袋木木的,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终于,她心中出现了一点刺痛,那种痛苦慢慢扩大,啃噬着她内心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占据她的整个心灵。
“我的约翰,我的约翰要和别人结婚了,我从此将失去他,永远失去他了!”她抑制不住地想,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自己内心还是在秘密地爱着约翰。她只是无法面对他,却没有真的忘记他。她找那么多的男人回家,只是为了麻醉自己。但现在,一切再也无法挽回了。
她已经失去了一切,父母已经去世,深爱的男友又离开了她,甚至工作也早就丢了……这个肮脏而恶心的世界不值得她再留恋。本来还有严厉的宗教戒条阻止她,但现在这一阻碍也不再存在了。
蓦然间,玛丽感到了一阵不可遏制的冲动,结束这一切吧!为什么不呢?
她冲进浴室里,放了一池的热水:她听说热水可以保持伤口不凝固,保证自己可以把血流干,也可以减缓痛觉。水雾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脱去了衣服,躺了进去,让热水浸过了自己全身,将一枚刀片抵在了手腕上,只要轻轻一划,自己就可以和这个世界永别了。但最后一秒钟她还是迟疑了,迟迟没有动手。
真的要就这样离开人世吗?
玛丽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放下了刀片,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浴室里的声控电视,胡乱换着频道,似乎要寻找能支撑她生活下去的理由。
新闻一个接着一个,都没什么好事: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被某个疯子给炸了,据说是要袭击教宗;洛杉矶种族暴乱,三百人遇难;第七次中东战争即将爆发,以色列威胁使用核武器……世界似乎每况愈下,到处是暴力、冲突、仇杀,甚至战争,都是霍普金斯那个混蛋带来的,他带给了人类太多的真相,也带走了太多的希望和慰藉。无法承担这一切的人类不得不将这些发泄在自己的同类身上,玛丽想。
刚想到霍普金斯,霍普金斯的名字就出现了,那是一则简讯:“CNN爆炸性消息,斯蒂芬·霍普金斯教授一小时前刚刚宣布,他将在下个月现场直播历史上基督生平的最后一幕:受难和复活。”
Holy Shit。
震惊的玛丽转了好几个台,终于看到了较为详细的报道:
“近日有知情人士声称,斯蒂芬·霍普金斯教授因为童年时在天主教男童学校曾经被一名神父长期鸡奸,因此对于基督教怀有变态的仇恨,处心积虑地利用量子计算机伪造了部分历史视频,试图以此来摧毁人类历史上和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宗教体系。另有消息称,霍普金斯教授是一名同性恋者,对于一贯反对同性恋的教会十分不满,这也是他采取极端做法的动力之一……
“圣母大学的托马斯·路德维希·巴特尔博士近日公布了一些有力证据,表明公布的视频显然经过后期加工,一些重要内容被删除。虽然另外两个大学的实验室也得出了类似的结果。但是据调查,这些项目的主持者也都是霍普金斯的学生和密友,因此这些还原结果的可信程度是非常可疑的……
“针对这些指控,焦头烂额的霍普金斯教授又想出了新的花招,他将在下个月邀请世界各知名大学的多名物理学、计算机、历史学、语言学、宗教学专家一起在户外现场演示多维空间还原,直接将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基督受难过程的原始三维影像展示给公众。但是对于霍普金斯教授的这一非常举措,评论家仍然认为有伪造的嫌疑……”
无疑这个报道充满了对霍普金斯的敌意。她又换了一个台,正好是霍普金斯的访谈,那位无神论的教授正在电视上侃侃而谈:
“您问我进行现场直播的动机?我并不关心宗教问题,也没有特定的立场。当然,我本人不相信复活事件,但这只是基于理性的推论而非个人立场。我知道,他们说我以前被神父性侵犯过,这都是捕风捉影……作为科学家,我只呈现事实,至少是呈现出被自然法则记录下来的事实。”
“如果【那个人】确曾在死后三天复活,那么他就会复活,在我们面前复活,每一个人都能看到他复活。当然如果他根本没有复活过,我们也会看到这一切,看到他的尸体像每一个普通的死人一样腐烂掉……既然教会认为这是历史上确实发生的、无可置疑的事实,那么我认为他们应该有勇气面对这一挑战。所以,”他露齿一笑,“我郑重邀请德高望重的教宗本笃二十三世来参加我们的现场还原仪式,我们——信徒和非信徒、无神论者和有神论者,上天堂的和下地狱的——将同时面对真相本身,和全人类一起。”
这个狡诈的混蛋!玛丽忿怒地想,他无疑是故意的。这三年来,霍普金斯虽然已经发布了总长度为三千多个小时的【那个人】的视频,却始终没有去还原和放出【那个人】最后时刻的镜头。她曾经以为那是霍普金斯要给教会留一丝余地,不让它过分难堪。现在看来,霍普金斯是成心在最后时刻上演高潮戏,一劳永逸地摧毁基督信仰本身。
【那个人】曾经被钉十字架而死,三天后又复活。这是一切信仰的核心。【那个人】自己说过:“这世代是一个邪恶的世代。他们求看神迹,除了约拿的神迹以外,再没有神迹给他们看。”至少理论上,其他的神迹都可以是假的,而仍然保留对【那个人】的信仰本身,唯有这个神迹不行。死后复活,是【那个人】最不可思议的神迹,也是他是神的儿子的最有力证明,被福音书上的多位使徒所见证过,如果这个神迹也被推翻的话,信仰就将彻底沦灭……
但有什么区别呢?现在任何人都能看出来,结果是注定的。
不,玛丽感到内心涌起一股深沉的不甘,至少她要亲眼看到【那个人】的死,死后再无复活,只有这样,看到了最终的真相。她才能安心离开这个世界,追随那个她信仰了一辈子的人而去。
玛丽长长呼了一口气,放下了刀片,决心去见证【那个人】的最后时刻,给她支离破碎的一生划上句号。
《瞧那家伙》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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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为了最大限度的容纳观众,那个“历史现场直播”的超级放映场设在内华达州南部的一处荒原上,这里平素人迹罕至,但那个夏夜,在几公里方圆之内,挤满了一百多万人。他们从美国以及世界各地赶到这里,为的就是亲眼目睹人类历史上最重要也最奇特的一幕。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此合二为一:一个伟大宗教的诞生,和同一个伟大宗教的毁灭,相隔两千多年,居然汇合在了一起。
这一重大事件,当然各大电视台都进行了直播,但还是有不计其数的人千里迢迢的跑来现场。愿意来现场目睹这一历史性时刻的大部分人都是无神论者,至少不是基督徒,因此表现得相当轻松自在。他们载歌载舞,欢呼雀跃,庆祝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愚昧和迷信最终倒台,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历史学者和爱好者,能目睹这一重要时刻,他们明显也非常高兴。
当然,还有许多顽固的宗教徒,他们有的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有的高呼着:“这是撒旦的魔法,觉醒吧,罪人们!”有的在散发着小册子,进行最后的布道。当然,他们遭到了其他人无情的嘲笑和刻薄的谩骂。几千名警察小心翼翼地拉开警戒线,将不同立场的人群分开,生怕激起大规模的肢体冲突。还好,至少目前,大家都表现得比较克制。但最后结果揭晓后,会不会那么克制就难说了。
中央的主席台上,坐着霍普金斯和一打重量级人物:美国副总统及其他一些高官,各方面的知名学者、作家和社会名流,若干宗教领袖人物,其中包括——教宗本笃二十三世本人。
“您能来这里,让我很意外。”霍普金斯对教宗说,“虽然我邀请了您,但我以为您不会来的。”
“为什么不?孩子?”教宗温和地说,他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叫四十多岁的霍普金斯教授“孩子”,倒也不过分。
“我无意冒犯,但我想,结果可能对您的信仰不利。”
“没有什么能动摇我的信仰,孩子。事实上,我要感谢你。”
“感谢我?”
“是你让世界重新认识了基督本人,两千年来,还没有人能再次目睹他的容颜,而今你做到了。”
“但也打破了许多神话。”
“但什么也打破不了信仰,孩子。”
这时候旁边坐的一个胖胖的中年和尚突兀地插了进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教宗大人信念之坚定令人敬仰,可惜执念过甚,未能参悟天地万物的至理。”他是用中文说的,旁边的翻译为他翻成了英文。
霍普金斯看到他胸口的牌子“少林寺方丈释永生”,皱眉问:“大师您有什么见教?”
在世界各大宗教中,受MDR技术损害最小的就是佛教,诚然也有一些佛教神话被打破,但是佛教信仰根本上并不依赖于神迹,而是“色即是空”的宗教哲学,这是无法被历史还原所否定的。因此有学者大胆预言,在这一轮宗教大洗劫之后,全世界的信仰真空将会由佛教所填满。事实上,在过去三年中,信仰佛教的人数翻了两番,在过去是基督教核心堡垒的美国,更是增长了十倍以上。
当然,藏传密教之类宣扬神通、灵异的宗派是躲不过MDR技术的攻击的。相对而言,禅宗这种注重玄机的教派就大受青睐。作为“禅宗祖庭”少林寺的主持方丈,释永生抓住了这个机遇,今年主动跑到美国来发展信众,在各大州巡回演讲,扩大影响,还参加了好几座新落成佛寺的启用典礼。知道现场直播基督受难之后,释永生更是主动和霍普金斯联系,要来观礼,为的是借这个机遇将自己的宗教全面推向美国市场。
“所谓从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释永生早有准备,侃侃而谈,“万法皆空,基督教呢,过于拘泥行迹,虽然也是教人向善,但是执念太重,一定要说有一个全能的上帝,若说没有,便是罪孽,这便不如佛法圆通。基督教说,如果不信上帝,就是一生行善积德,死后也要下地狱,这未免不合人情,我们佛教便不是这样,有一善念,便可顿悟成佛……”
“大师的议论十分……十分有趣。”霍普金斯听了一段佶屈聱牙的翻译,似懂非懂,打断他说,“不过很遗憾,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还是开始吧。”说着,就吩咐手下的学生和助手开始准备打通通向多维空间的虫洞,放出亚夸克粒子,进行当场解码。
释永生继续小声向教宗说:“对了,因为梵蒂冈现在信佛的人越来越多,敝寺有意在梵蒂冈开一所少林下院——您不要误会,只是进行宗教交流。今天的事完了之后,想和您好好谈谈……”
“这事我不管,”教宗淡淡地说,“您可以找分管文化交流的红衣主教商量……”
“老实跟您说吧,”释永生按耐不住内心的兴奋,眉飞色舞地说,“这件事,在教廷中,您的国务卿波乔诺枢机和其他几位重要枢机已经同意了,就等您点头了。还有件事,您可能也想知道,昨天内华达教区的马丁·菲德尔主教已经正式皈依我少林门下,我亲自给他剃度的,法号慧明……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讨论两大宗教合并的事了。”
“合并?”
“您真的以为过了今天,您的宗教还能继续存在吗?老实说吧,一切都完了!我是给您一个出路。佛法无边,在佛教里会给【那个人】留个位置的,说到底他也是个了不起的圣人,他创造的教义和佛教也有很多共通之处,让他做个菩萨我想没问题……
教宗重重地哼了一声。
“您知道吗,”释永生不以为意,继续说,“现在很多贵教教徒已经皈依我佛,每天的祷告词都是‘求佛祖保佑我主脱离苦海’!看看他们的煎熬是何等痛苦!再说贵教两千年来那么多资产和田地,贵教一旦瓦解就都没了,未免太可惜了……现在,只要您发布一道敕令,最后使用圣座的权柄,宣布全体天主教徒——新教就先不管他了——都皈依我佛,换一个形式,您的宗教就能得到保全!这是基督宗教最后的机会!”
教宗摇了摇头,没有再理他,而是沉默地望向远方的群山。释永生又说了几句,也不得不讷讷闭嘴。
此时,多维空间还原已经开始,那些技术细节,自然是人们所不可见的,只有专家们对着电脑的荧屏不住点头。但不久后,在机器轰鸣声中,装在四周几公里范围内的投影设备将一道道光影投射到人们头顶。最初是毫无规律的线条和光点,然后在夜空的天穹上,出现了地球的三维影像,并在迅速地变大,似乎整个蔚蓝色的地球都悬在人们顶上,快速无伦地向人们坠下来,两个地球如同要相撞一般!
虽然知道是投影,但许多人还是本能地发出惊呼,或者蹲下身子,或者捂住了脑袋。这是真正的三维投影,在视觉上,除了光度所导致的半透明之外,和实物没有分别,比任何所谓3D大片都要逼真,都要刺激。
在那个古代地球的影像上,工作人员迅速定位了那个地点的坐标。地球旋转着,在人们头顶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另一个时代的海洋和陆地悬在人们头顶上,田地、森林、山丘、道路都清晰可见。许多人这时候产生了错觉,似乎反而是自己挂在天上,正跌向下面的大地一样。
在巨大的天幕上,倒悬的大地迅速移动着,人们仰头张望,再次逼真无比地看到了耶路撒冷的城墙和美轮美奂的圣殿,那个逝去的世界悬挂在天上,如同天国的美景。“天上的耶路撒冷”终于成为了现实。
最后,镜头对准了那个地点:耶路撒冷郊外的各各他地:一个竖满了十字架的小山丘向人们降下来。不久,山丘上的一草一木都凸显出来。人们看到,草丛间遍布着十字架、尸体和骷髅头,无人收拾和过问。这就是“各各他”的本意:骷髅之地。
在山丘上,人们明显看到,一个钉人的十字架的周围围了一圈人,旁边还有两个钉着人的十字架,就没什么人去理会。当然,那是【那个人】和边上被钉的两个强盗。
那个十字架越来越大,顶端似乎要戳到地上,就在这时,镜头猛然倒转,一个顶天立地的十字架出现在人们头顶。那个十字架拔地而起,如同一根支撑天地的巨柱,高入云端。事实上它的高度也达到了八百多米,超过了附近的山丘。一个巨人被钉在十字架上,如同奉献给天地的祭品。
正是【那个人】!
《瞧那家伙》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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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令人震惊的是【那个人】的此时容貌和姿态,和教会中常见的形象并没有大的出入,恰好是人们所认为的样子:憔悴、肃穆、悲悯。足见教会保留下来的传统,不无可信之处。他无力地被钉在十字架上,枯瘦,干瘪,身上血迹斑斑,头上戴着滑稽的荆冠。但他的投影巨大无比,双手张开足有三四百米,双足离开地面也有五六十米。人群在他的足下,如同蝼蚁一样渺小。这使他看上去,更像是被锁在高加索悬崖上的普罗米修斯,而不是人们所习惯的教堂常常悬挂的【那个人】自己的雕像。
十字架上,【那个人】无力地呻吟着,呻吟声如同远处的雷声,虽然听起来不大,却足够震动天地。回声从四面山丘传来。实际上,声音效果是从悬浮空中的一个飞行平台上播放的,这样才能保证下面人人都能听见却不至于损害人的听觉。
这时候,一滴鲜血从他的脚下滴落,落进人群中,看上去就像沙袋一样硕大。事实上,许多人就被“淹没”在巨人脚下的血水之中,虽然只是半透明的影像,这血的海洋还是让他们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似乎就要溺死。这时候很多人都想起了《马太福音》中的那段对话:
……“ 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
众人都回答说:“他的血归到我们和我们的子孙身上。”……
这恐怖的意象让他们不禁战栗了。
人们很快发现了这次历史现场直播的一个重大缺陷:三维投影的放映者因为考虑到观众太多,也为了造成惊人的效果,把影像弄得太大了,以至于站在放映场上的很多地方,根本看不见那个人的全貌。这个放映场上并不是最佳观看场所。如果从五六公里外的悬崖上,反而看得最清楚不过。
但那悬崖上没有人,所有人都挤到放映场去了。只除了一个人。一个痛苦的年轻女人。
玛丽。
她的乱发在夜风中飘扬着,衣衫不整,手脚都磨破了,孤独地踯躅在悬崖顶上。她不去放映场,而是辛辛苦苦地爬到这座悬崖上,就是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不想混在人群中,虽然基本不会有人认得她。
她只是想不受打扰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而这座悬崖就是她最后的归宿。只要向前一步,一切就解脱了。
就在今天,约翰和詹妮结婚了,她没去他们的婚礼,只是打电话告诉约翰,自己要来看基督受难的现场,并祝他们婚姻幸福。
现在,约翰和詹妮两个人在一起,一定很甜蜜吧。说不定已经去欧洲度蜜月了。而她却一个人在这里,形单影只,等待着她的信仰的最终结局。
反正到时候,只要往下一跳,一切就结束了。
当看到那个人在十字架上的身影出现在远方的时候,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冲击着她的内心。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下来。她又想起了小时候跟母亲一起去教堂的情景,她看到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面的【那个人】看上去非常痛苦,她害怕地叫了出来。母亲搂着她,安慰着她,给她讲那个人的故事……母亲是一个再虔敬不过的好基督徒,好在去世得早,不然,她真无法想象母亲会怎样面对这一切。
虽然相距有几公里,但那个人的身影太过巨大,如同就在她面前几米之处,她无力地跪倒在悬崖上:“主啊,主!”她喃喃自语道,伸出双手,如同要捧起和亲吻【那个人】流血的双足。
“你担负着人类的痛苦,为什么不让我也分担你的痛苦?我愿意和你一起分担,主啊!”她向前走去,激动之下,几乎忘了脚下的悬崖。
忽然间,一双有力的胳臂抓住了她,把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小心!”
她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庞,嘴唇动了几次,终于喊了出来:“……约翰!怎么……怎么是你?你不是今天结婚吗?”
“还结什么婚?”约翰苦笑着说,“我知道你要来现场,怕你情绪激动出事,就跟来了。”
“那……詹妮呢?”
“别提了,我们……分手了。”
“为什么?”
“玛丽!”约翰诚挚的说,“我非常想你,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担心你,连结婚都没心思了。知道你要来这边后,我更加担心你会不会出事,为这个我和詹妮都吵了好几次了。今天在婚礼现场,当我宣誓的时候,我把詹妮的名字说成了你的名字,于是婚礼完了,詹妮也走了。”
“那你快去追她回来吧,也许还来得及……”玛丽无力地说,她心里想说: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但却说不出口。
“不!”约翰却说,“玛丽,你还不明白吗?当詹妮跑掉的时候,我虽然很懊恼,但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时候我才明白,我心里真正爱的是你!玛丽,我爱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从今以后,永不分离。我已经想明白了。”
玛丽瞪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是真的。她的心狂跳了起来,几乎忘记了后面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
约翰也没有看远处的十字架,而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当然,也许你已经对我没有感觉了。这我明白,我不是想增加你的负担……如果你不愿意,没关系的。”
“不,不是……”她嗫嚅着说,想说的话,却说不出口,“你不知道,我和你分手以后,堕落了,我和很多人——”
“我爱的是你,玛丽!”约翰打断他说,“我不介意那些事情……”
“可是我介意!”玛丽哭着说,“约翰,我恨我自己!我恨我做的这些事情,我也恨你,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不关你的事,但是我总是忍不住要恨你。三年前,是你用恶作剧剥夺了我的信仰,我的灵魂,我生命的意义,我的一切!”
——但是,我也爱你。我的心灵深处仍然有一个地方在爱你。这句话,她却没有说出口。
约翰不知道她想些什么,讷讷地缩回了手,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玛丽没有说话,他们之间似乎结上了一个死结,又似乎有了一条无形的鸿沟,连风似乎都不再流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玛丽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你忘了,我们之间开通了恋人相互定位功能。我用手机上的GPS就能找到你。”
玛丽想了起来。那是他们在热恋时开通的功能,一个人很容易找到另一个人。当然也没怎么用过,因为他们每时每刻都粘在一起。后来他们分手了,自然也用不上了。但是她忘了去取消这个功能。
不,不是真的忘了,是不忍。毕竟,这是她和约翰之间最后一点纪念了,保留这个手机功能,让她总觉得自己还和约翰有某些特殊的联系似的,可能约翰也是这么想的。
“约翰,其实我……”她鼓起勇气,刚想对约翰说出内心的感受,忽然之间,听到远处的【那个人】在痛苦中仰天叫道:“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声音如同雷鸣一样,响彻夜空。
《瞧那家伙》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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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们知道,那句曾被用原文记载在福音书上的话,意思是:“我的神,我的神,你为什么离弃我?”
下面的平原上,人们仰头望着【那个人】在剧痛中扭曲的巨大身躯,都被那精确重现的、无比惨烈的痛苦所震慑,本来的欢声笑语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静默。人们意识到,不管对宗教如何看待,他们都在目睹一位高尚、圣洁的义人的受刑和死亡。这是历史上确确实实发生过的,而不只是没变没影的宗教神话,这种痛苦,也不能被事后的所谓“复活”所冲淡,就连释永生也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在十字架的周围,出现了其他古代人的立体影像。他们惊恐地望着那个人,窃窃私语。因为是现场直播整个过程,所以来不及找人翻译。主席台上,一位大亨好奇地问身边的一位语言学家:“您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他们在问,【那个人】是不是在呼叫先知以利亚,请求先知给他帮助。”
“以利亚是谁?”
“《圣经》里的一位先知,你看了就明白了。”
“我看它干嘛?明天这本书就变成废纸了。”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不屑,大亨冷笑着说。
这时候,一个看着不忍的旁观者拿了海绵,蘸了点酸醋,扎在一根木棍上,走向十字架,要伸到【那个人】的唇边,给他解渴。旁边的人七嘴八舌,一片哄笑。大亨又问:“他们又在说什么?”
“他们说,既然他在呼叫先知以利亚,就让以利亚来救他好了。”语言学家说,又喃喃自语,“真不可思议,福音书中的这段记载连细节都全部吻合。”
酸醋最终没有送到【那个人】的口中,他大声呻吟着,身上的血似乎都要流干了。围观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哭了,这哭声极具感染力,很快,不管是不是信徒,都沉浸在一片悲伤的号哭中。
“我真不懂,你让那么多人一起来看这个干什么?”副总统对霍普金斯说,“民众情绪失控的话,会闹出乱子来的。”
“这个世界已经有够多乱子了,”霍普金斯冷冷地说,“都是因为人们不肯面对现实,我只是想让他们面对,不要再自欺欺人而已。”
台上的另一边,释永生念了几句佛,又对教宗说:“您不要执着了,面对现实吧。您看看【那个人】,被钉在十字架上多么痛苦,多么想得到解脱!最后他说什么?‘我的神,你为什么离弃我’?连【那个人】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神了!而您呢,还在顽固地坚守过时的信仰,放下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那个人】是为全人类在受难。”教宗静静地说,“您还不明白这意义吗?他必须承担这痛苦、怀疑和否定,否则就不是真正的受难。人类也必须经历这个过程!”
“什么过程?”
“从神从坚信,到怀疑,到否定,直到最后在主的复活中重建信仰。”
“你说什么啊?”
“看看下面那些人,”教宗的声音高亢了起来,用手指着台下,“还有全世界至少四十亿正在看现场直播的人,他们正在和【那个人】一起经历受难,经历怀疑,经历对神的否定……他们都相信那个人必死无疑,这和两千年前发生的并无二致。当时,就连使徒们不也不肯相信那个人会从死亡中复活吗?但最后,那个人仍然将完好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在【那个人】的复活中,全人类将和两千年前的使徒们一起见证这个过程,从此之后,基督信仰将建立在磐石之上。主的王国就要到来了!”
“你是疯了吗?”释永生叫了出来,随即发现自己的失态,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您可能承受不了这打击,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您还不明白么?这就是经上所预言的,基督的第二次降临!霍普金斯也好、多维还原技术也好,还有您和我,这一切都在神的计划里,神在两千年前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不,毋宁说祂是超越时间的,他从永恒中临在到每一个时间,显示自身……”
“不可理喻。”释永生嘟囔着,转过了头去,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咦?那是什么……”
大地震动着,发出可怕的轰鸣。十字架激烈地摇晃着,骷髅在山丘上滚动着,围观的犹太人都惊叫着抱头鼠窜。
“教授,这是?”同时,副总统问霍普金斯。
“没什么,一次普通的地震而已。”霍普金斯镇定地说,“只是正好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所以被人附会成了神的愤怒,记载在福音书中。这一点我早就预料到了。”
但是同时人们发现,四周黑暗下来了,是三维影像中的世界,【那个人】也好,十字架也好,周围的人也好,都笼罩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因为放映的场所本来就是晚上,所以人们察觉得比较迟缓,但现在这个效应已经越来越明显,人们交头接耳,恐慌不安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释永生惊恐地叫着。
“遍地黑暗、大地震动、石头开裂……”教宗目光灼灼地说,“这些都是经上所记载的,这一切终于发生了!主啊!”
“这只是自然现象!”霍普金斯听到教宗的话,回头说,“天上正好乌云密布,这没什么稀奇的。”
但那黑暗却不像是乌云所导致的,明暗的变化显示出,在【那个人】的周围,似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个人】正在漩涡的中心,他的身影在原处快速地晃了几下,消失又出现,消失又出现,然后——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三维影像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巨大、漆黑的空洞,甚至比夜空还要黑暗十倍。惊呼声在人群中响了起来,此起彼伏,骚动不安的人们开始狼奔豕突。
“这是怎么回事?”这回发问的是霍普金斯本人了,问的是操作和检测数据的助手。
“教授,我也不知道,找不到任何信号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吸收一切辐射的黑体,太奇怪了。”
“立刻调换视角,快!”霍普金斯吼道。学生和助手们手忙脚乱地操作着,但黑暗仍在持续中。
“我让你们调换视角!”霍普金斯气急败坏,“跳出【那个人】的周围、跳出各各他地,跳出耶路撒冷!”
“我们已经在做了!”助手带着哭腔说,“我们的视角已经在一百公里外,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但蓦然间,影像又重新出现了。悬在天上的,仍然是蔚蓝色的地球,阳光明媚,大地上飘着白云,这是从近地轨道俯瞰的景象,地平线在远处勾勒出微凸的曲线。看上去一切如常。
但这时,人们视野中心正对着的地中海东岸,以耶路撒冷为圆心,出现了一个直径为一百五十公里的圆形区域,在那区域中,什么都看不到,唯有一片深深的、可怖的黑暗。
《瞧那家伙》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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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几公里外的悬崖上,约翰和玛丽也目睹了这一切,他们呆呆地看着,两人的手不知不觉中握在了一起……
霍普金斯很快恢复了镇定,他抓起话筒,对着台下惊慌失措的观众大声说:“大家不要惊慌,只是多维折叠空间中存储的这一部分时空信息被破坏了,可能是宇宙射线的能量干扰造成的。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他吩咐助手将观测的时间点调到一个小时之后,仍然是一片黑暗。
调到两个小时以后,黑暗还是没有驱散。人群更加不安了。
三个小时后,耶路撒冷及其周围终于又出现在影像中,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观众也渐渐恢复了镇定,霍普金斯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吩咐助手将视角调回到各各他的十字架上。在傍晚暗淡下去的暮光中,那个十字架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连同上面钉着的【那个人】。但此时,他的头低垂了下来,那顶荆冠落在他脚下,那里的鲜血已经渐渐凝固干涸。他干枯的头发被风吹着,拍打在瘦弱而干瘪的身体上,身体在风中微微摆动着。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生命已经离开了这具躯体。
公元30年4月7日的下午,【那个人】死了。
人群先是静默着,然后传来阵阵唏嘘之声,最后转为一阵阵的号哭。
“快点结束吧,”副总统说,“不然人群的情绪会失控的。”
“可是我们还要直播【那个人】三天后的复活——不,应该是没有复活的场景。”
“那就快点吧,教授,”副总统说,“我们都知道结果是什么了。您的目的也达到了。观众也没有兴趣再看下去了。”
霍普金斯耸了耸肩膀,吩咐了助手们寻找三天后的坐标,于是天穹下的三维影像暂时消失了,历史又缩回到遥不可及的过去,只有半轮残月冷冷地照在两千多年后的荒原上。
远处的悬崖上,玛丽望着十字架消失的方向,木然而立,长发在风中飘扬着。
“都结束了。”约翰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说,“玛丽,我知道你的感受,可是别太难过了,这毕竟是两千年前发生的事情,我们走吧。”
“走?不,我要等他复活。”玛丽静静地说。
“不会有什么复活的,你还不明白么?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
“约翰!是你还不明白!”玛丽转过身来,这时候,她的目光就像晨星一样炯炯发亮,“就在刚才,我们看到了他说出那句话,然后天空变得黑暗,大地震动不已……这些都是无可置疑的奇迹!我们看到了经文上描述的那些事,而一件事会接着另一件事发生,他会复活的,正如经文上所描述的一样。”
“但他不会的,你自己也知道。”
“不,我知道他会复活!没错,我怀疑过他,否定过他,背弃过他……但就在刚才,我的信心都回来了!西门彼得也曾经不认他,多马也曾经怀疑他,但是他原谅了他们,原谅了每一只迷途的羔羊……这一切都是主的考验,如今我已经明白了,一切都是主的计划,我不会再动摇了,一点一滴也不会。”
“玛丽!”约翰不知说什么好。在玛丽的感染下,他的内心中有一堵墙似乎动摇了。
“约翰,我爱你。”玛丽充满柔情地说,此刻,月光下的她显得格外动人,“过去对你的怨恨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看不见主,心中就装满了仇恨、怨毒和嫉妒,去放纵自己,做那些可羞耻的事。但即使在那些时候,我的心也一刻没有停止过爱你。你对我甚至比我自己更重要。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这些。可直到主给了我信心,我才有勇气说出口……”
“我也爱你,玛丽,一直都是。”约翰含着泪说,他们拥抱在了一起,都为打开了彼此的心结而激动不已。
“可是约翰,我们的爱不能是自私的,只有在对主的爱中才有意义。”玛丽说,“你也愿意爱我们的主,爱【那个人】吗?”
约翰还是不太相信,但不想伤玛丽的心:“我……愿意试试。”
“真的?”玛丽的眼中充满了欣喜。
“呃,是的……”但约翰还是忍不住问道:“但是一会儿,万一你没有看到【那个人】复活,你会不会又……”
“你还是不明白,约翰。”玛丽幸福地微笑着,“不管我们能不能看到他复活,他已经复活了,在我的心里。眼睛会欺骗,但是心却不会,所以经上说‘倘若你的眼睛叫你跌倒,就去掉它。’”
正在此时,远方的三维影像再次出现了,但时间已经跳到了三天之后的清晨。人们的视角跟着两个手里提着装着香料篮子的妇人,走在一个坟场之中。约翰知道,这是两个也叫玛利亚的妇人——抹大拉的玛利亚和雅各的母亲玛利亚。她们是【那个人】最忠实的追随者,是去给【那个人】的遗体上涂满香膏,好有一个体面的安葬。
当她们到了坟墓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各福音书的记载不尽相同。大体来说,她们应当会看到坟墓口的石头被挪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当她们惊慌的往回跑的时候,会遇到复活的【那个人】。一些书上还记载着天使传话,以及其他的神异……
无论如何,在今天,真相就要揭晓了。约翰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那件人类有史以来最大、最重要的神迹真的会发生吗?还是这只是幻梦一场?
他望向玛丽的面庞,玛丽的神情幸福而又坚定,显然对此没有丝毫的怀疑。
两个妇人到了坟墓之前,石头好好的在那里,没有任何挪动的迹象。坟墓前面有四个罗马士兵把守,或站或坐,都昏昏欲睡,显然已经熬了一夜。
这和其他福音都不相符,但符合最古老的《马太福音》的记载:罗马总督彼拉多怕人会偷走【那个人】的尸体,拿去兴风作浪,所以特意派了一批士兵看守坟墓,不让人接近。但很快会有身穿白衣的天使从天而降,挪开石头,把这些粗鲁汉子吓得半死……
天使不见踪影,只有两个妇人走近了,大兵们正百无聊赖,看着两个女人过来,都是眼睛一亮。特别是抹大拉的玛利亚,从当时的标准来看,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妇人。士兵们嘻嘻哈哈围了上来,用蹩脚的亚兰语问了些什么。两个妇人怯生生地说着,可能是提出了打开坟墓给那个人上膏油的要求,士兵们哈哈大笑,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领头的一个士兵不住摇头,然后色迷迷地从后面抓住了抹大拉的玛利亚,在她臀部上拍了一记,另外几个士兵也围了上来,动手动脚……
两个女人吓坏了,扔下手里的篮子,回头就跑。士兵们想抓住她们,但是追了几步就停下了,大概因为他们有总督亲自吩咐的军务在身,也不好过于放肆,只是冲着女人的背影,骂了几句粗话,然后大笑不已。两个女人好不容易从极大的羞辱中逃脱出来,脸上带着泪痕,惊魂未定,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坟地。
是了。约翰想,尘埃终于落定。真相就是如此,平平淡淡,简简单单。【那个人】的尸体其实好端端地在坟墓里面放着,直到烂掉。是伤心欲绝的女人们编了一个故事来安慰自己,想不到越传越离奇,结果变成了后来的诸多版本。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所谓【那个人】的复活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
这才是现实,这才是历史,从那个偷情的谷仓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来自尘土,也归于尘土,就是圣人也是一样。约翰有些遗憾,又不无宽慰地想。他扭头望向玛丽的脸,却惊奇地发现玛丽还是那么平静,难道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期待什么吗?
《瞧那家伙》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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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三维影像继续着。两个妇人在小路上走着,离坟地越来越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在山下的放映场上,观众之中有人在痛哭,有人大叫着什么,有人在高声大笑,还有人在吵架甚至相互推搡……副总统叹了口气,对霍普金斯说:“到此为止吧,关了机器。”
霍普金斯点了点头,刚要吩咐下去,却听到背后的教宗说:“等一等。”
“还等什么?”释永生笑嘻嘻地说,“到了这个地步,您就甭再——”
正在这时候,一道夺目的白光从天上照了下来,使得整个场地变得有如白昼一样光明。观众们大声惊呼了起来。霍普金斯抬头向上方看去,见到在两个妇人身前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雪白的光团。那光团是如此耀眼,如同太阳从天而降,以至于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只听到两个妇人的惊呼和场上观众的尖叫同时响起。
顿时,霍普金斯心中涌上了抑制不住的惊恐:不要是【那个】,千万不要是【那个】!上帝保佑!一时间,他竟没想起自己是在求“谁”保佑。
但白光慢慢黯淡了下去,露出了被它裹着的一个身影,最初只是个人形的轮廓,然后渐渐清晰起来。霍普金斯看到,那是个瘦削的男子,胡子拉碴,衣衫褴褛,近乎赤裸,身上有好几处伤口,沾满了鲜血……
那身影再熟悉不过,正是【那个人】。
“哎哟我的妈呀!”释永生大叫了一声,软瘫在地上。
【那个人】露出了一个孱弱而又坚定的微笑,对两个妇人说了一句亚兰语。后来专家翻译出来,这句话是:“愿你们平安。”说话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白光,如同保护着【那个人】的圣洁,把他和肮脏的尘世分开。
两个妇人又惊又喜,激动地号哭了起来,大声说着什么,跪在【那个人】面前。
“不!不可能!”霍普金斯回过神来,失态地大叫了起来,“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是……这是……”此时,他脑中一团混乱,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孩子,”教宗走了过来,“你说过,自己只在乎真相,但当真相来寻找你的时候,你却退缩了吗?”
“可……可是……”霍普金斯结结巴巴。
“你看到了这一切,听到了这一切,好好想想吧。主会宽恕你的。”教宗说着走上前来,浑身充满了神圣的威严,对也目瞪口呆的霍普金斯的助手说:“请把话筒给我。”
助手发着抖,不知所措地把话筒递给了他。
教宗接过话筒,平静地说:“忏悔吧,全世界的罪人们。因为你们亲眼看到,基督已经从死里复活,福音书的真理已经被证实,审判的时刻就要来了!正如启示录上所说——
“灯台中间有一位好像人子……
他的头与发皆白,如白羊毛、如雪,眼目如同火焰,
脚好像在炉中锻炼光明的铜,声音如同众水的声音。
他右手拿着七星,从他口中出来一把两刃的利剑,面貌如同烈日放光。
我一看见,就仆倒在他脚前,像死了一样。 他用右手按着我说,不要惧怕……
我曾死过,现在又活了,直活到永永远远……”
在荒原上,不论信仰,宗派,个人品性,在这无可置疑的事实面前都战栗着,先是一两个,然后是一大片,最后是所有人,纷纷跪了下来,哭着喊着忏悔自己的罪恶,请求上帝的宽恕。
在悬崖上,目睹了这一切的约翰也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喃喃说:“难道……难道我真的错了?【那个人】真的是真神?我……我会掉进地狱吗?”
玛丽从后面抱住了他,激动万分地喊着:“向主祈祷吧,约翰,祈祷吧!还来得及,主可以宽恕你七十个七次,只要你肯忏悔!只要你的心归向主,就是进了地狱,我也陪你一起!”
类似的对话在现场所有的观众中,以及世界其他各个角落都在进行着。在这个时候,整个世界都乱成了一团粥。各种仇恨、误会、成见、贪欲、野心、虚荣……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真理本身。每个人都被迫要面对那件两千年前所发生的事件,每个人都发现它关系到自己的生命和灵魂最终的本质,都不得不在终极真理面前痛苦地拷问自己。
主持台上,霍普金斯还在声嘶力竭地大叫着:“这不可能,这是骗局,是假的!是……是错觉……你们都是笨蛋吗?你们都被骗了!”但人群已经完全失控了,没有人听他说什么。连他自己的助手和学生也划着十字,跪了下来。
“上帝保佑美利坚!”副总统激动地高呼。释永生抱着教宗的大腿,痛哭流涕地忏悔着……
在人们头顶,复活了的基督正温柔地将手放在妇人的头顶,说了句什么。他那饱经沧桑的容颜显出无与伦比的圣洁。后来人们知道,他说的是——
“天上,地下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
《瞧那家伙》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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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十年过去了。
在这十年中,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那场改变世界的“现场直播”后,基督教的福音在世界各个角落被广泛接受,只除了中东和北非的一些顽固的异教堡垒,但福音的力量征服那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与此同时,教会本身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在真实的基督历史被发掘出来后,童女怀孕、水变酒之类传统福音书上的记载被证伪了,人们开始以相对理性的眼光看待宗教。两千年来,各大教派间争论不下的问题都一一获得了解决,在前任教宗本笃二十三世的推动下,天主教和东正教及新教各派别之间的界限消泯了,统一的普世教会建立了起来,成为了真正独一无二的“基督的身体”。全世界的基督徒——不,应该说是全人类——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融合无间过。随着多维还原技术的进一步广泛使用,战争、犯罪、阴谋、谎言、腐败……都消失了,世界正变得越来越美好……
佛罗里达州,一个小镇的教堂里,座无虚席。今天,一位著名的神父将来这里布道。
“各位弟兄姊妹,你们中的很多人可能都知道我,”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走上宣道坛,开始了自己的布道,“我是斯蒂芬·霍普金斯。那个恶名昭著的无神论者。我曾经恶毒地试图彻底否定神圣宗教,甚至丧心病狂地利用自己浅薄的知识和技术制造出能够还原过去的仪器,在全世界面前展示,想要证明我主基督根本不曾复活过。但是神的大能绝非我所能梦见,无可置疑的神迹在全世界面前显现。最初我仍然心地刚硬,还试图否定事实,但是后来,我又亲眼目睹了基督在复活后,是如何在人间向各位使徒显现,直到四十天后升天的,我的内心终于动摇了。”
“我去了以色列,在耶路撒冷郊外,就在我们的主复活的地方跪了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祈祷着,吁告着。因为经上说:‘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
“终于,那天夜里,我听到一个声音自天而降,他说:霍普金斯,霍普金斯。我战栗着说:你是谁?他说:我是你曾经要迫害的,也是如今你要寻找的。我说:主啊,真的是你吗?你要如何惩罚我?那声音说:没有惩罚,只有恩典。起来吧,到世界各地去,宣扬我的名。”
“弟兄姊妹们!那一刻圣灵在我心中做功,从今以后,我心中坚定,再无动摇。我放弃了一切世俗的头衔和职位,放弃了物理学的虚妄,以四十八岁的高龄,去罗马的一间神学院中做了一名普通学生。靠着主的恩典,我花了七年时间,得到了神学博士的学位,成了一名修士和司铎,然后我走遍全美,去宣讲福音,服务教会……”
霍普金斯动情地讲了两个小时,结束时掌声有如雷鸣。
“神父!”当讲道结束,霍普金斯从教堂中出来时,一个金发的美丽少妇叫住了他,霍普金斯记得她,她是讲道时坐在最前面一排的听众之一。她拉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身边一个留小胡子的男人推着一辆婴儿车,里面有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儿。显然是一家四口。
“您是?”
“我叫玛丽·威尔森,”少妇笑着说,“这位是我的丈夫约翰·威尔森。我们是来感谢您的。”
“感谢我?”
“是的,十年前在内华达州那次直播基督受难和复活,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别提了,”霍普金斯羞愧地说,“那都是出于最邪恶最渎神的企图——”
“但这恰恰符合神的计划,若非因为如此,福音也不会在十年之类传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现在全世界八十亿人中,至少有七十五亿是基督徒了,超过了以往两千年传播福音的总和。”
“那是神自身的启示,孩子,我这个罪人并没有什么功劳。”
“但您也改变了我们的一生,”玛丽说,“我和我的丈夫,我们之间本来有很多问题,他本来都要和别人结婚了……但是就在那天,我们一起在现场目睹了基督受难和复活的全过程,他当场皈依了主,我们才能打开心结,走到了一起,找到了真爱和幸福。”
“恭喜你们!”霍普金斯由衷地说,“你们是受主赐福的。”
“神父,您也是,有人说您就是这个时代的使徒保罗,您的皈依代表了科学和信仰的最终和谐,将让福音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这太令我羞愧了,”霍普金斯摆摆手说,“我配不上这个崇高的名字。我们都只是尽力为主的事业服务。正如经上说‘从前你们是暗昧的,但如今在主里面是光明的,行事为人就当像光明的子女。’”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感谢您。”
“让一切赞美都归于主,阿门。”
“阿门。”玛丽说。
在他们背后的教堂钟楼上,历史上真实基督的三维投影如雕像般高高屹立,但却并非雕像,而是两千年前的真正形象。他口中在说着什么,悲悯的双目俯瞰着这新生的人间,那温柔的目光如同穿透一切时间的恩典,落在他们三个人的身上。
尾声之二
当天晚上,霍普金斯神父在当地宾馆的房间里,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部最新出版的《圣徒行传》(Acta Sanctorum),这是从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之间,教会花了三百年编撰的一部巨著,是对历代圣徒生平的详尽叙述和研究,本来这部书有六十八大册之多,可以装满一个书架,但去年刚刚被电子化,所以现在霍普金斯拿在手上的,只是一个轻薄的电子阅读器,他一直随身携带着。
他正专注地看着书,不时用电子笔圈圈点点,忽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是谁啊?”霍普金斯从书上抬起头问。
“神父,我是一名本地的信徒,今天听了您的讲道,非常感动,从威廉斯神父那里打听到您下榻的宾馆,有件事……我想向您忏悔。”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先生,今天太晚了,你明天到教堂里来吧,明天我还有一场讲道。”
“不,神父,我的灵魂在痛苦的煎熬之中,攸须获得您的指导,求求您了。”
经常有这样莽撞的信徒。霍普金斯无奈地摇了摇头,打开了房门。一个小胡子男人站在门口,霍普金斯认出了他,是白天见到的那个丈夫,但他白天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你是约翰……约翰……”
“约翰·威尔森,神父,我们白天见过。”男人走了进来,带上了门。
“威尔森先生,您这么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叫我约翰好了,我要对您忏悔,神父。”
“告诉我,约翰,是什么事让你如此不安,想要忏悔?”
“对真理的渴慕。”
“什么?”
“我的心灵渴慕着真理,这真理让我背离了我主的教诲。”
“但是我们的主就是真理,约翰,他是道路,是真理,是生命。”
“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我知道他不是!神父,我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那是真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一刻也没有过。”
霍普金斯皱起了眉头:“约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你说的话已经违反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宗教管理条例,如果你再多说一句这种渎神的言语,我恐怕不得不向本地的主教报告了。我们的宗教审判所虽然仁慈,但也不会容忍对主的亵渎。”
“我知道我的鲁莽,神父,但是我深夜冒昧来找您,是因为只有你才知道真相。告诉我真相,即使把我绑到火刑柱上,我也心甘情愿。”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真相?”
“那场所谓复活的真相!那个惊天骗局的真相!”约翰忽然吼了出来,从怀中拿出了一把精巧的电子枪,顶在了霍普金斯的额头上。
霍普金斯冷静地端详着他:“看起来,你不是一名基督徒。”
“从来就不是,”约翰冷笑说,“但在这个陷入宗教狂热的世界,如果我不伪装成一个教徒,早就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了,正如这十年来,在世界各地被屠杀的三千万名无辜的异教徒和无神论者一样。你应该对他们的死负责,你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骗子!”
“这么说,你是处心积虑来找我算账的?”
“霍普金斯,你的骗局让整个世界再次进入了中世纪!民主政治、宗教宽容、多元思想、个人自由……这一切,自从文艺复兴之后,我们奋斗了五百年才得到的一切都消失了,而代之以梵蒂冈对整个世界的神权政治!而比中世纪更可怕的是,教廷现在有了多维还原技术,能够看到历史和现实中,世界上每一个角落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能逃脱教廷的监控。”
“那你也应该知道,你杀了我也不可能跑掉。用最简单的多维还原技术,就能看到这个房间现在发生的一切。”
“我早就想好了,杀了你,我就会自杀。”
“那你的妻子和孩子们呢?你没有为他们考虑过吗?”
约翰的脸上出现了深深的悲哀:“我爱玛丽,也爱我的孩子。为了玛丽,即使让我隐瞒自己的信念,就这样生活一辈子也没什么。但是——”他脸上的悲哀忽然都变成了强烈的愤怒,“我不能容忍你这个和教廷合谋,阴谋统治世界的骗子和刽子手招摇过市,还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圣人!正义必须得到伸张,哪怕付出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冷静点,约翰,从来就没有什么阴谋。是你想得太多了。”
“闭嘴!我已经秘密调查了十年,搞清楚了大部分的真相:是你发明了什么多维还原技术,先抛出一些反宗教的材料吸引全世界的目光,把自己打扮成和宗教势不两立的斗士,然后安排了那场耸人听闻的所谓‘现场直播’,吸引无数人去看,让人们被【那个人】钉在十字架上的场面所感动,最后和前任教宗合谋,在全世界面前展示出了复活的闹剧!这场精心策划的骗局立刻煽动起了几十亿人的宗教狂热,让世界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然后,你就投向了教廷的怀抱,在耶路撒冷忏悔,声称得到了基督的启示,获得了前任教宗的所谓宽恕,此后,你表面上是在罗马学习神学,实际上是帮助教廷在梵蒂冈设立了最大的多维还原中心,让他们可以监控世界上所有的人!你帮助教廷得到了就是中世纪鼎盛时期也得不到的专制权力!”
“约翰,你说我操纵了这一切,那么请问我,我的动机是什么?我能从中得到什么?”
“你……”约翰一时语塞。
“约翰,我本来是世界顶尖的物理学家,在学术界享有盛誉,在公众中也有很大的影响,但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司铎,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至少不会比以前的处境更好。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我怎么知道你的变态想法?但我敢肯定,这件事是你一手操纵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那么证据呢?你应该知道,多维还原技术是实实在在的,否则也不可能在几年内就消除世界上所有的犯罪,更不可能拿来监控他人。”
“我知道,我读过你那篇《X弦理论在多维空间信息还原中的应用》,你在访谈后不久发表的论文。为了弄明白你的骗局,我读了至少上百遍。”约翰冷冷地说。
“那你就应该知道,现场直播的结果是不可能作伪的。事实上,那场复活的直播后,很多不信教的科学家怀疑影像可能被电脑篡改了,他们进行了独立的信息提取,也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那是因为你已经篡改了微观维度中的信息本身,并且埋进去了你设计好的信息!听着,我没有学过量子力学什么的,但我明白这里面的诡计:‘但是我们应当指出,基于量子干涉效应,对于多维空间的信息提取,理论上可能会造成维度本身的畸变以及信息的量子化,从而导致错误的结果。’这是你论文里的原话!正是你在信息提取过程中做了手脚,让历史信息本身发生了错误,构造出混淆视听的假象!比如让三天前的影像重叠到三天后,就造成了【那个人】复活的样子。但是同时也连带毁掉了周边的信息,这就是【那个人】受刑时,最后一刻我们所见到的巨大黑洞。”
“很有趣的设想,但是,即便真的存在这种可能性,你又怎么知道这是我蓄意造成的,而不是出于偶然?”
“不可能那么凑巧的,之前你发布了上百个【那个人】的视频,其他的科学家也提取了成千上万其他的历史信息,都没有出现错误,偏偏在这件事上出错了?这不可能。”
霍普金斯叹了口气:“你很聪明,约翰,这的确不是偶然的。”
约翰似乎有些意外:“这么说你承认了?”
“我知道你打算干什么,约翰,你正在秘密摄像,打算在我承认之后,把视频发布到网上,公布真相,从而给教会的权威以致命的一击。但是你不可能成功的。他们控制了整个网络。你我在这里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大局,你明白么?”
约翰似乎被说中了心事,脸色变了变:“别废话,我只要你说出真相。”
“既然你花了十年时间调查这一切的真相,我想你有权知道。”霍普金斯说,“不过在你杀死我之前,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嘿,你别想捣鬼!”约翰警惕地说。
“放松点,枪在你手上,我能捣什么鬼?”霍普金斯说,镇定自若地去拿那个电子书阅读器,约翰犹豫了一下,没有制止。
霍普金斯在阅读器上按了几个按钮,约翰紧张地看着,生怕是什么秘密武器,但是阅读器只是发出一道光影,在对面墙上投射出一个极为复杂的算式,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占了几乎整个墙壁。
“这是什么?”
“约翰,看来你读我的论文只读文字说明,这就是我那篇论文所运用的公式,你没看出来么?”
“这公式……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公式说明了对微观维度进行干涉,改变其信息结构所需要的能量。如果你能看懂最下面的那个数值的话,就应该知道,要造成你所说的那个效应,所需要的能量之大,就是把整个太阳的能量都用上,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这么说,你想告诉我那个复活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实?不是人为干涉的结果?”
“约翰,仔细想想,如果是我造成这种变动的话,那么三天后,当【那个人】复活时,为什么他还能和自己的弟子和追随者说话呢?他们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他,甚至触摸到了他,我们有好几十段影像资料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不可能是作伪的,也不可能是将不同的信息块简单拼凑在一起就能做到的。”
“这……我也无法理解。”约翰不禁有些气馁,“难道……真是我都想错了?”
“不,你有错,但是没有都错,”霍普金斯说,“基本上我同意你,这是人为干涉的结果。但是情况却和你想得完全不同,即使我告诉你真相,恐怕你也难以接受。”
“说吧,总不会比让我相信那家伙真的是上帝的儿子更难以接受。”
“或许比那更难以接受……听着约翰,要理解这一切,你必须开放思想。”
“我会尽力的,但你也不要玩什么花样或者拖延时间。”
“我没有必要这么做,”霍普金斯微笑着说,“你伤害不了我分毫。”说着就用手去拨开额头上的枪管。
约翰脸色一变,想要扣动扳机,但是手中的枪却不听使唤,毫无反应。
“这是电磁干扰,”霍普金斯说,“刚才我按下这个阅读器上的按钮,房间中就充满了电磁屏蔽,很遗憾,你的C500小型电子枪已经瘫痪了。”
约翰握紧了拳头。霍普金斯见状,又加了一句:“我劝你不要动手,我虽然五十八岁了,但是并不孱弱。只要我喊几声,在你能打倒我之前,已经被宾馆的保安制服了。”
“你要怎么样?”约翰压抑着怒火说。
“我对你没有恶意,约翰,否则我现在就可以大声叫保安进来了。事实上,这种电磁屏蔽能够叠加一层强烈干扰,保护这个房间不受MDR技术的窥探。至少以现阶段的技术,难以提取有效信息。有这层保护,我们就可以好好谈谈了。”
“谈什么?”约翰警惕地说。
“还是接着我们刚才的话题,你想知道真相,我就告诉你。你知道,我们提取的历史信息都来自于那些隐藏在微观中的维度,而那些微观维度既然超出了四维时空,就不在我们的空间之中。”
“听起来是废话。”
“但这也意味着,它们也不在我们的【时间】之中。因此会造成一种奇特的效应:在我们时空中不同时间的信息提取会呈现出同时性。”
“那又怎么样?”
“也就是说,未来的观察者,如果他们的信息提取能够改变信息结构的话,我们所看到的也会是改变了的信息,虽然这种改变是未来所发生的事件造成的。”
“但你说过,改变信息需要无穷的能量。”
“不是无穷。但确实是大到难以想象的能量,粗略估计,可能超过整个银河系所有恒星输出能量的总和。”
“那就没有人能做到。”
“现在没有人能做到。约翰,但是想想吧,我们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无穷无尽的世代在我们身后。人类文明史迄今也不过几千年,而未来我们可能还有上百万年、几十亿年的时间!人类能够达到的智慧和力量将是无限的,即使并非无限,也绝非我们目前所能梦想。
“公元30年4月7日下午3点左右,以及4月9日清晨7点半,这两个时间点将成为未来无数世代人们所感兴趣,想要观察的对象。亿万人都会想目睹和研究那件神迹,正如我们时代的那些人一样。如果那些未来的观察者能够乘坐时间机器到达过去的话,你会看到至少几百亿张面孔出现在【那个人】十字架的周围。他们运用种种不可思议的手段进行信息提取的总和效应终于能够达到一个临界点,产生维度畸变和量子效应,将两个时间点打通,改变信息自身的结构,这就会反过来,创造出神迹本身!”
“你的意思是,我们所看到的画面是未来无数代人们共同进行信息提取的结果?”约翰迟疑地说。
“这是我的推测,但如果说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点。还有一种更加玄妙的可能性:终有一天——或许是一百万年后,或许是一千亿年后——会有一个能力近乎无限的观察者在人类文明和历史的尽头出现,他能够同时读取微观维度中所有过去的信息,人类和宇宙的整个历史都将在他面前呈现。他的力量可以改写任何事件,任何历史!因此他让那个历史上最著名的人复活了,或许他是出于善意,或许是出于恶意,或许仅仅是为了好玩……谁知道呢,对于那个未来的终极观察者,我们只能进行最含糊的猜测。”
“等等!”约翰说,“还有一个难以解释的问题。正如你刚才所说的,如果这只是信息本身的错乱,为什么我们看到的【那个人】还能和其他人说话,交谈?就好像历史上真的发生过一样……”
“约翰,你真的以为微观维度中所储存的信息只是我们世界所发生事件的投影吗?”
“否则还是什么?我们的一切信息都保存在里面。”
“约翰,我们太以我们生活的宏观世界为中心了。以至于当初我也忽略了我的公式中若干数学符号的物理意义。当复活事件发生后,我回去苦苦思索了三个月,才明白问题的关键。”
“那些信息不仅是我们的投影。事实上,那些微观维度中的信息,包含了宏观宇宙的一切,三维宇宙只是那些信息的外在表现而已。那些信息就是整个宇宙的基因,甚至可以说,外在的宇宙时空只是它们的投影!”
“这……这怎么可能?”
“如果你觉得难以接受的话,或者换一个说法,两个世界之间互为映射,形成量子纠缠。对一个世界的改变,也必将改变另一个。这就是我能推测出来的真相,约翰。没有阴谋,没有骗局,是未来的某个或某些观察者改变了信息结构,也改变了历史本身。”
“这也太……”约翰皱眉思索着,想找出对方话中的漏洞,“好吧,历史是怎么被改变的?【那个人】是怎么复活的?”
“正如你所看到的,公元30年4月7日下午,由于超强的能量干扰,各各他附近的时空确实崩溃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时空扰动。”
“你想说【那个人】穿越了时空,被传送到了三天之后?但是我们明明看到那个人死了,死在了十字架上。如果他穿越到了三天后,十字架上不是应该没有人吗?”
“不,他没有穿越时空,也没有复活,实际发生的情况更加不可思议。从各种证据来看,他成为了量子态。”
“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他不再以确定的个体方式存在,而是以不确定的量子方式存在!由于时空结构的崩溃,在扰乱中心聚集的能量如此之高,以至于在【那个人】身上产生了量子效应,让他变成了薛定谔的猫,他的生存态和死亡态是并存的。一方面,他早已经死去,埋葬在坟地里,根本就没有站起来过。另一方面,在一定时间内,他仍然以不确定的形态存在,所以能够不时出现在亲人和门徒的面前。你明白吗?”
“我听说过薛定谔的猫,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约翰目瞪口呆地说。
“我仔细研究了他‘复活’后的四十天里的整个过程。和福音书上的记载一致,他并非一直在人间,而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出现的时间时长时短,并且出现在不同的地点,有时甚至在天上……但都在各各他附近。这是一种概率云式的存在。我计算了他出现的时空分布,完全符合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甚至可以用我发现的方程算出来……只不过宏观化了而已。他的存在似乎也不需要物质基础,他在十字架上受了很重的伤,但是却一直保持本来的状态,既没有恶化也没有痊愈,他也不怎么饮食,而只依赖于自我观察维持生命状态……但这种情况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越到后来,他生存态的概率就越低,因此就出现得越少,最后他的量子态也消失了,再也没在门徒面前出现过,所以门徒们以为他最终升天了。”
“这……这就是那件事的真相?”
“至少看上去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那你应该向社会公众公布这一切!”
“教会的胜利来得太快了,在我弄清楚之前,他们已经迅速掌握了大部分的权力和资源,我不能再触怒他们,否则会招来灭顶之灾。何况我也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服其他学者已经很难,更不可能说服当时已经变得狂热的社会公众。”
“那么你就坐视蒙昧再度战胜科学?”
“宗教不只是蒙昧,人们需要的也不只是科学。约翰,我们站在一个新时代的开端。我渐渐才明白了这一点,MDR技术是潘多拉的魔盒。人们可以知道历史和现实中的一切,但人们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真相。他们需要距离和神秘感,这是人与人之间能够相处和相爱的基础,我无意中破坏了这个基础。因此他们就会转向宗教,转向神爱的慰藉。只有在对最高主宰的信仰中,人们才能修复彼此的关系,找到生活的意义。就像你的玛丽一样。”
“但是三千多万人因此而死去……而罗马教廷也成为世界的独裁者!”
“没有教廷,也会出来其他的替代品,比如佛教。归根到底,在这个混乱的世代人类需要信仰,这才是教廷胜利的根本原因。正如罗马帝国时期,基督教的胜利一样。事实上,我们应该庆幸教廷的胜利来得如此之快,否则在各大宗教消亡后所造成的普遍信仰真空中,可能会出现更大的混乱,甚至新的宗教战争。到那时候,三千万人可能只是一场核爆炸中死去的人数而已。”
“但是……”
“约翰,时代不同了,如今,教廷的信仰或多或少都要建立在理性基础上。而正如你看到的,它也确实建立在事实之上。因此,教会没有扼杀科学研究,而除了强迫信仰【那个人】之外,也没有太利用自己的权力作恶,因为他们自己也深信,【那个人】确实是真神,随时可能降临人间。在这种制约下,中世纪的腐败堕落不会再回来的。”
“但情况随时可能变得更糟,教廷已经垄断了太多了政治权利和经济资源,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他们不会放手的。”
“这就需要我们共同去改变,你和我,我们都要为争取一个有希望的未来而斗争。事实上,我为教会研究MDR技术,就是在为此做准备。我和我的团队已经成功地小型化了MDR设备,并且生产了几百台样机,每个枢机都想要这玩意,我们就让他们手上都有一台。下一步就是将MDR仪普及到低级神职人员乃至平信徒手中。失去了对MDR的垄断,教廷就失去了作恶的能力。他们的任何行动,我们都可以预知,他们的任何阴谋,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如果他们没有真诚的信仰和良好的道德操守,就会被揭穿。我不知道世界长期的发展趋势会是怎么样,但是在我们有生之年,希望仍然存在。你只是需要适应新的生活。你必须选择潜伏,和我一样。”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约翰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是不能过这样的生活。当了这么多年的教徒,我也觉得这样单纯而有信仰的生活也是很美好的。但是毕竟——”
“毕竟不存在神?你认为信仰终究还是谬误?”霍普金斯问道。约翰沉默了。
“那就想想那个在宇宙尽头的终极观察者,想象人类进化所产生的最终的智慧。”霍普金斯说,“它知道一切,也能塑造和改变一切。某种意义上,它就是神,如果它存在的话。”
“但你不能证明它存在。”
“也不能证明它不存在,不是么?我曾经是比你更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是现在,我不再能肯定。我们的知识太有限了,还停留在我们猿类祖先留给我们的大脑勉强能承受的范围内。我们从来就不能真正理解“无限”、“永恒”这样的概念,但是我们渴望着这些概念,渴望着超越自身,达到世界的彼岸……或许有一天,知识和信仰终将手拉着手,迈向不可言说的永恒。正如保罗所说:‘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讲的也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
约翰不禁听得悠然神往,跟着一起念了起来:“‘……我们如今彷彿对着镜子观看,有如猜谜。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也许吧,可是……谁知道呢?”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霍普金斯说,眼神变得迷离而恍惚,“但是总会有人知道的,我告诉你,在遥远又遥远的未来,在我们的世界烟消云散,甚至亿万星辰都熄灭后,总会有人知道的。”
终章
又是三十年后,加利利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原中,离【那个人】的出生地不远。
时近午夜,白发苍苍的约翰站在一顶帐篷前面,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望着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只有晚风吹拂着野草的声音。
霍普金斯是对的么?那件事真的会发生么?还是这只是一个老人临终的狂想?
风渐渐大了起来,约翰迷惘地摇了摇头,钻进了帐篷。
帐篷里放着几件古怪的仪器,和几本宗教书,都是霍普金斯留给他的。
自从三十年前的长谈后,霍普金斯和他成了忘年之交,一直保持着联系。但直到十二年前,霍普金斯临终时,才把他找去,嘱托给他一件不可思议的任务。
坦白说,他不相信霍普金斯所预言的事会发生,但他仍然答应了弥留的霍普金斯。十二年后的这个时候,到加利利的这片荒原来。
玛丽刚刚去世三个月,他就离开了家,到了这里来。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七天,却一无所获,这是他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夜。这个秘密,他一直瞒着儿女们,只含含糊糊说自己是来以色列看一个朋友,明天他必须要回去了。
约翰又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等到,终于钻进睡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在朦胧之中,他被仪器发出的尖锐提示音所惊醒。他睁开眼睛,看到仪器上红色的光点闪烁着,几个读数高得出奇,他一颗心狂跳起来,顾不上穿衣服,就冲出帐篷。外面仍然是漆黑的夜,什么也没有,冷风吹得他一阵哆嗦。
但他很快感到,就在自己背后,有微弱的白光照出了自己的暗影。他一个激灵,连忙转身,天哪——
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就站在大约五米之外,他看上去和两千年前并无二致,也和约翰四十年前见到的景象一样,瘦骨嶙峋,头发蓬乱,赤着大部分身体、身上满是伤痕。但他目光明亮,神情坚毅。
霍普金斯是对的!那件事真的发生了!约翰怔怔地想,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打开挂在他脖子上的微型语言翻译器。
“你好,夫子。”约翰颤声说,翻译器为他翻译成了亚兰语。
“老人家,你是什么人?”【那个人】沉静地说,看上去并没有被他的衣着或帐篷所吓到。
约翰为【那个人】居然叫他“老人家”而感到有些错位,正不知怎么说好,【那个人】又说:“你好像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你在等我么?”他的观察力异常敏锐。
“已经是两千年后了,”约翰深吸了一口气说,“夫子,我是你的后辈。距离你上一次出现又过了一千年,在这一千年中发生了很多事情。如今,我们知道了你为什么会复活,也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出现。”
约翰说着,慢慢向【那个人】走了过去。他看得更加清楚了,【那个人】枯瘦苍白的脸,明澈的目光,,手足上有着被钉的伤口,肋骨下还有一个血洞……
“一千年?”
“一千年。再上一次是五百年,上上次是二百五十年……你仍然不断重临人间,但每一次的间隔都比上一次长一倍左右。”
“那你应该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还在人间。我复活之后,本应该到天父那里去的。”
“你的使徒们也曾经这么认为。他们认为你四十天后就升天了。但情况并非如此,你只是变成量子……以一种不确定的方式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概率越来越小,间隔越来越长,而且好几次都出现在无人的地方,没有被人发现。但即使在你的追随者的记载中,你在几年后又对扫罗显现,让他皈依,成为了保罗,在六十年后,你又对你的门徒之一约翰显现,促成他写成了《启示录》。”
“是的,我记得他们。”
“此后你仍然不断的重临人间,但是间隔开始变成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每次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而你渐渐也不能理解新的世代的语言和文化,难以和他人交流,你可能甚至不知道以你的名义创立的宗教……”
“那么,这些你都知道么?后世之人?”
“并不都知道,夫子,但是我会尝试着解释我知道的……根据计算,这次你的出现大概有一个小时,我不知道你是否来得及接受……来杯啤酒如何?我准备了不少东西招待你呢。”
半小时后,他们一起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起喝着啤酒,啃着熏鱼。
“味道不错。”【那个人】赞道。
“看来霍普金斯是对的,你并不是不需要饮食,”约翰笑着说,几十分钟后,他觉得自己和【那个人】渐渐熟谙起来,最初的畏惧消散了不少,“当你坍缩成生存态时,你和常人一样,需要吃喝。所以福音书也记载,你复活后吃过一块鱼。只是你跨越时间的速度太快,他们过了四十天,对你来说,只不过过了半天而已……”
“那么,就是那个霍普金斯告诉你,我会出现在这里的?”
“是的,过去三十年中,霍普金斯仔细研究了历代圣徒——你历代的追随者——的行传,其中有许多人声称曾经见过你出现,给他们启示,当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错觉和谎言,但是仍然有几次是真的。虽然也经过了当事人的极度曲解,比如《启示录》的作者。根据那些资料,他用MDR……一种可以看到过去的方法去一一查证,最后终于得到了正确的数据,根据这些数据,他算出来,你将会在2096年10月12-19日之间,再次出现,可能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但是最可能在这个地点,可能性达到50%,可惜他十二年前已经去世了,要不然他会亲自来的。”
“两千年过去了,”【那个人】一声叹息,“对我来说,距离从十字架上下来,也只是半天而已,今天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我记得,这片原野是我小时候经常和母亲一起来挖野菜吃的,好像没什么变化。”
“但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夫子。最近五百年的变化超过了以往的五千年。比如人们可以乘坐大鸟,往来于世界的各个角落……”
“我问的不是外在的物质生活,而是人的心灵,我的门徒们,他们做了些什么?我的教诲,他们是否传承下去了?”
“这很难说……夫子,以你的名义建立的宗教恐怕早就变成了你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某种东西了。这很难解释……但是,虽然有许多人曾以你的名义作恶,但是你的存在还是给了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亿万人以生命的意义,他们爱你,正如你爱他们一样。比如我的妻子,因为你,她渡过了幸福的一生。”
【那个人】笑了笑:“但你刚才说,我不是神的儿子,也不是弥赛亚。”
“呃……或许不是。”
“我并不难过,后世的朋友,如果你能看到所发生的历史的话,就会发现我说的话只是比喻意义上的。我并不谵妄,也不想和神比肩。我始终只是人的儿子,他们说我是一个罗马大兵的私生子,不是纯种的选民,不配敬拜神。但我知道,天父一直看护着我,我真正的父亲,是至高的神。但不只我是他的孩子,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孩子,不管贫穷富贵,不管美丑善恶……”
“但你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一个人,唯有你能够战胜死亡,跨越历史的长河。”
“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到天父的怀抱中去,去亲自感受他的无边慈爱。”
“某种意义上,你会的,夫子。”约翰说,站起身来,凝望着天边的星河,“你下一次出现,将是两千年后。再下一次,将是六千年后,再下一次,将是一万四千年后……每次的间隔都以几何级数递增。而你毫无觉察,对你来说,中间的时间完全没有流逝,对你来说,现在离你第一次复活也只不过过了半天而已……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出现在人类历史的尽头,甚至宇宙本身的尽头……你会看到历史的终结,星辰的熄灭,宇宙的坍缩,甚至会看到最后的——神。”
“难道——这才是最终的计划?”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约翰的脑海中,令他悚然而惊,“莫非正是那个终极的观察者召唤你,跨越无垠的时空,到人类和宇宙最终的归宿去?这就是他改变时空结构,让你量子化的原因?经过亿万年的沧桑历史,在无数代虔诚信徒的渴求之下,他选择让你复活,让这个神话变成现实!用这种方式,你终究会到他那里去,人类历史上被拣选的唯一一个人,你会到他的身边,和他在一起,直到永远!天哪——”
但就在这时候,那淡淡的光芒消失了,约翰猛然回头,发现【那个人】已经不见了,石头上放着半块熏鱼,和一个空的啤酒罐。
石头上还有几滴血,【那个人】身上的宝血。约翰用手指蘸了蘸,拿到眼前,发现那些血也迅速淡化,变得透明,很快不见了。
【那个人】重新坍缩回了死亡态,两千年后,才会再次出现,时间将会更为短促,而位置将会更加飘忽不定。然后是六千年后,一万四千年后……
约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再见,耶稣。”
他没有回帐篷,而是又在石头上坐了下来,沉思着什么。沉默的荒原横亘在他面前,如同一无所有的、时间的旷野。
【The End】
《瞧那家伙》 作者:宝树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后记
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是Arthur. C. Clarke和Stephen Baxter合著的长篇小说《昔日之光》(The Light of Other Days)。在这部小说里,两位大师勾勒出一种可以看到过去和现在一切时空的虫洞(这个设想效果上很像大刘的《镜子》,但是原理完全不同,所以避免了可能看到未来的悖论)。这种虫洞技术的应用是非常广泛的,小到窥探邻居隐私,大到追溯地球的进化史和探索几千光年外的星云,每一种应用本身都有非常有趣之处。
《昔日之光》描述了这种技术从产生到普及的整个过程,有很多非常有趣和刺激的构想,甚至很多黄段子……对于这种技术对社会各方面各层次影响,描述得相对细致。比如说隐私无法保持后,性爱的完全公开透明化,以至于根本没人在意,甚至以展示自己为荣,发展出一套全新的文化。
虽然有很多闪光点,这部小说却谈不上一流。作者们试图以一个家族为线索贯穿整个社会历史变迁,但是力不从心,人物刻画苍白,联系牵强,行为扭曲,结构松散,最后三分之一左右结构几乎完全崩溃,令人难以卒读。不过从科幻创意本身来说是相当强大的,除了虫洞本身外,还有很多令人拍案叫绝的技术构想,几乎每一个都可以写一部独立的作品,堪称想象力的盛宴。
在虫洞的诸多应用之中,有一种就是用来探索宗教的真相。在这本书的第21章“瞧那个人(Behold the Man)”里,专门说到这种技术用来让人们看到耶稣的生平,知道他也不过是一个常人,从而导致基督教的终结。这一章的设想非常出色,但是可能出于审慎的考虑,处理得太不充分,让人看着很不过瘾。大部分内容都只是概要地复述当代历史学者对真实耶稣生平的研究,只摘取了他生平中一两个场景,更是绕过了高潮的受难和复活部分,因此写得(相对于本书其他一些部分)并不出彩,草草收尾。笔者读书到此,既是振奋又感不满,不知怎么就有一种冲动,想自己写一个同主题的故事来过瘾。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本质上,拙作不过是对原书中设想的进一步演绎,虽然原理、过程和结局都大不相同。
一个好的创意,可以有多方面的铺陈和演绎,本文的处理虽然主要集中在宗教方面,但也是避实就虚,很不充分的。本来这个题材甚至可以写一部长篇,充分再现基督教创立的始末、古代世界的历史和风土人情以及勾勒出未来社会的危机和剧变,将它们融为一体,那才是这个创意酣畅淋漓的充分铺展。只是一来笔者没有充分的知识和笔力,二来也怕触犯一些敏感的领域,只得满足于一个中篇的篇幅。
“瞧那家伙”这个题目来自于《约翰福音》19:5:“于是耶稣出来,戴着荆棘的冠冕,披着紫色的外袍。彼拉多对他们说:‘看,那个人!(Idou ho Anthrōpos)’”。因为耶稣当时的打扮实在不伦不类,所以彼拉多的说法蕴含着惊讶和瞧不起的意思,所以笔者意译为“瞧那家伙”,很符合本文的主题。
最后要说一句,本文纯属虚构,对任何宗教都无冒犯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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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终极爆炸 | 王晋康 | 《终极爆炸》
作者:王晋康
正文
终极爆炸(1)
飞客行·OCR http://www.sfworld.cn
有这么一句名言:没有著名作家,只有著名作品。
提到王晋康,读者立即会联想起许多篇脍炙人口的科幻小说:《亚当回归》、《天火》、《生命之歌》、《七重外壳》、《生死平衡》、《豹》、《拉格朗日墓场》、《替天行道》、《他才是我》、《水星播种》、《生存实验》……可谓数不胜数,如果要在科幻作家的队伍中推举一位佼佼者来托擎大旗,恐怕非老王莫属!从1993年初登科幻文坛到1999年,王晋康创造了连续六年蝉联银河奖的辉煌记录。
王晋康是一个有鲜明特色的科幻作家,一个广受读者欢迎和推崇的科幻名家,他将哲学思想引入科幻,并以作家的使命感对我们国家所面临的现实给予了深切的关注。
老王年近花甲,却宝刀不老,现在,他又给读者带来了新作《终极爆炸》,用超乎常人的想像预测了未来战争可能出现的模式;但愿科学家用智慧和理智,给世界带来永久的和平。
祝愿老王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为科幻小说的创作发展树立一座又一座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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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人的了解,也许两年的相处比不上一次长谈。在去特拉维夫的飞机上,以及在特拉维夫的伯塞尔饭店里,一向冷漠寡言的司马完与史林有过一次长淡。这次谈话在史林心中树起了对司马老师深深的敬畏。他有点后悔不该向国家安全部密告自己的老师——说告密其实是过分的自责,不大恰当的。史林并没有(主动)告密,而是在国安部向他了解司马完的近情时,没有隐瞒自己对司马完的怀疑。不过他的陈述不带任何个人成见和私利,完全出于对国家民族的忠诚。对此他并没有任何良心负担。
但在此次长谈后,史林想,也许自已对司马老师的怀疑是完全错误的。
这么一位完全醉心于“宇宙闪闪发光的核心机制”的科学家,绝不可能成为敌国的间谍。
当然,国安部对司马完的怀疑也有非常过硬的理由。单是他们向史林透露的只言片语,也够可怕了。史林想来想去,无法得出确定的结论。
史林来到北方研究所后就分到司马完手下,研究以“核同质异能素”为能源的灵巧型电磁脉冲炸弹,至今已经两年半了。当年史林以优异成绩从北大物理系毕业,可没想到会舍弃科学之神而为战神效劳。史林一心想作个超一流的理论物理学家,这个志愿从少年时代就深植于心中,成了他毕生的信仰。初中一年级时他看过一本科普著作《可怕的对称》,作者是美国理论物理学家阿维·热。阿维·热也许算不上一流的科学大师。但绝对是一流的传教者,以生花妙笔传布了对科学之神的虔诚信仰。
阿维·热在书中说,宇宙是由一位最高明的设计师设计的,基于简单和统一的规则,基于美和对称性。宇宙的运行规则更像规则简约的围棋,而不像规则复杂的橄榄球。他说,物理学家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规则的观棋者,经过了长时期的观察、思考、摸索、失败,已经敢小小地吹一点牛了,已经敢说他们大致猜到了上帝设计宇宙的规则,即破解宇宙的终极定律,或终极公式。
这本书强烈地拨动了史林的心弦。他很想由自己来踢出这致胜的一脚。
按阿维·热的观点,现在已经大致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那么,如果能由一个中国人来完成宇宙终极理论,倒也不错,算得上有始有终。宇宙诞生的理论,马虎一点,可以说是由一位中国人在两千年前最早提出,即老子,他在《老子》四十二章中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宇宙万物是按某种确定的规律生成的,并且是单源的。他还写道:“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正是今天宇宙学家的观点——宇宙从“无”中爆炸出来。真是匪夷所思啊,一个两千年前的老人,在科学几乎尚未启蒙之时,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奇想?史林的志向是狂了一点,但也不算太离谱。可惜他也是生不逢时,毕业时,第三次世界大战,或者如后代历史学家命名的“2,5次世界大战”,已经越来越近了。国家正在为战争而全力冲刺,所有的基础研究被暂时束之高阁。史林没能去科学院,而是被招聘到这家一流的武器研究所。
对此,史林倒没有什么怨言。在他醉心于宇宙终极理论时,他的精神无疑是属于全人类的。但这个精神得有一个物质的载体,而这个肉体是生活在尘世之中,隶属于某个特定的国家和民族。
既然如此,他也会诚心诚意地履行一个公民的义务。
他向国家安全部如实陈述自己对司马老师的怀疑,也正是基于这种义务(社会属性),而不是缘于他的本性(人格属性).司马完是一位造诣极深的高能物理学家,专攻能破坏信息系统的电磁脉冲炸弹,在此领域中,他是中国乃至世界的一流高手。中国已经为这场无法避免的战争作了一些准备,鉴于美国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和中国非常薄弱的军工基础,中国的对策是大力发展不对称战力,比如信息战战力。在这些特定领域中,中国已经赶上甚至超过了美国。而在这个领域中执牛耳的司马完自然是一个国宝级的人物。
司马完今年五十岁,小个子,比较瘦,外貌毫不惊人,妻子卓君慧个子比丈夫高一些,非常漂亮,高雅雍容,具有大家风范,今年四十五岁,但保养得很好,只像三十几岁的人,与她交往,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卓君慧是位一流的脑科学家。现代脑科学大致上有两个分支,一个分支偏重于哲理性,研究神经元如何形成智慧,如何出现自我,或者探讨人类作为观察者能否最终洞悉自身的秘密(不少科学家认为:人类决不能完全认识自身,从理论上说也不行。因为“自指”就会产生悖逆和不决),等等。另一个分支则偏重实用性,研究如何开发深度智力,加强左右脑联系,增强记忆力,研究老年痴呆症的防治等。两个分支的距离不业于牛郎星与织女星的迢迢之遥,但卓君慧在两个分支中都游刃有余,她甚至在脑外科手术中也是一把好刀。
他们有一个十九岁的儿子,那小子是他父母的“不肖子”,一个狂热的新嬉皮士,信仰自我主义、爱与和平。他也很聪明,虽然从不用功,还是轻松地考进北大数学系,所以他与史林是相差五届的系友。这小子在大学里仍不怎么学习,只要考试能上六十分,决不愿在课堂多待一分钟。
司马夫妇对他比较头疼,这算是这个美满家庭中唯一不如人意的地方吧。
中航的A380起飞了,这是二十年前正式投入运营的超大型客机,双层,标准载客五百五十五人。现在飞机是在平流层飞行,非常平稳。透过飞机下很远的云层,能看到连绵的群山,还有在山岭中蜿蜒的长城。他们这次一行三人,司马夫妇和史林。司马完和史林是去以色列两个武器研究所作例行工作访问。这些年来他们和以色列同行保持着融洽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政治。卓师母则是去特拉维夫的魏茨曼研究所,那儿是世界上脑科学的重镇,有一台运算速度为每秒十亿次的超大型计算机,专门用于模拟140亿人脑神经原的缔合方式。据说爱因斯坦的大脑现在已经“回归故里”(指他的犹太人族籍而不是他的瑞士国籍),在这个研究所受到精心的研究。
卓师母常来这里访问,史林来以色列的三次都是和司马老师、卓师母同行。
史林走前,国家安全部的洪先生又约见了他。
这次会见没什么实质内容,洪先生只是再三告诫他不要露出什么破绽,仍要像过去一样与司马相处。
“司马先生是国宝级的人物,对他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当然,”洪先生转了口气,“也应该时刻竖起耳朵,注意他的行动。如果能洗脱他的嫌疑,无论对他个人或者对国家都是幸事。”
洪先生希望在此行中,史林能以适当的借口,始终把司马“罩在视野里”,但前提是不能引起司马的怀疑。史林答应尽量做到。
司马夫妇坐在头等舱,史林在普通舱下层,不能时刻把司马完罩在视野中。他有点担心——也许就在那道帷幕之后,司马完正和某个神秘人物进行接头?他正在想办法如何接近司马完时,卓师母从头等舱出来了,来到史林的座位前,轻声说:“你这会儿没有事吧。老马(她总是这样称呼丈夫)想请你过去,谈一点工作之外的话题。你去吧,咱俩换换座位。”
史林过去了。司马完用目光示意史林在卓君慧的座位上坐下,又唤空姐为史林斟上一杯热咖啡。史林忖度着司马老师今天会谈什么“工作之外的话题”?司马完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有志于理论物理,宇宙学研究?”
“对。我搞武器研究是角色反串,暂时的。战事结束后我肯定会回本行。”
司马完有点突兀地问:“你是否相信有宇宙终极定律?”
史林谨慎地说:“我想,在地球所在的‘这个’宇宙中,如果它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有限的——这已经是大多数理论物理学家的共识——那么,关于它的理论也就应该有终极。”
司马完点点头,说:“还应该加一个条件:如果宇宙确实是他——上帝——基于简单、质朴和优美的原则建造的。”
史林激动地说:“对这一点我绝对相信!当然没有人格化的上帝,但我相信两点:一是宇宙只有一个单一的起源;二是它的自我建构一定天然地遵循一个最简单的规则。有这两点,就能保证你说的那种质朴和优美。”
司马完赞赏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史林也沉默着,不知道司马完还会谈什么。司马完忽然问:“你的IQ值是一百六十?”
史林不想炫耀自己,有点难为情地说:“对,我做过一次测定,一百六十。不过,我不大相信它,至少是不大看重它。”
司马完皱着眉头问:“不相信什么?是IQ测定的准确性,还是不相信人的智力有差异?”
“我指的前者。智商测定标准不会是普适的,一个智商为六十的弱智者也可能是个音乐天才。至于人与人之间的智力差异,那是绝对存在的,谁说没有差异反倒不可思议。”
“IQ的准确与否是小事情,不必管它。关键是——是否承认天才。我就承认自己是天才,在理论物理领域的天才。承认天才并不是为了炫耀,而是认识到自己的责任。老天既然生下爱因斯坦,他就有责任发现相对论,否则他就是失职,是对人类犯了渎职罪。”
史林听得一愣。从来没有听过对爱因斯坦如此“严厉”的评判,或者说是如此深刻的赞美,觉得很新鲜。从这番话中他感受到司马完思维的锋利,也多少听出一些偏激。他想天才大都这样吧。
“我知道你也是个天才。我观察你两年多了。”司马完说得很平静,不是赞赏,而是就事论事,就像说“我知道你的体重是一百六十斤”
一样,“也知道你一直没放弃对终极理论的研究,并用业余时间一直在作这方面的研究。你想由一个中国人来揭开上帝档案柜上的最后一张封条。我没说错吧?”
史林感动地默默点头。他没想到司马老师在悄悄观察他。对他而言,探索宇宙终极理论已经成了此生的终极目的,这种忠诚溶化在他的血液中,今生不会改变。所以,司马老师的话让他觉得亲切,有一种天涯知己的感觉——不过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国家安全部的嘱咐,对司马老师时刻都得睁着“第二只眼睛”。
“其实我也一直致力于此,比你早了二十年吧。你不妨说说近来的思考、进展或者疑难,也许我能对你有所帮助。”
司马老师说得很平淡,但透出不事声张的自信。史林考虑
片刻,说:“我想,要解决终极理论,还得走阿维·热所说的对称性的路子。德国女数学家艾米·诺特尔以极敏锐的灵感,指出大自然中守恒量必然与某种对称相关。比如她指出:如果物理定律不随时间变化(相对于时间对称),能量就守恒;如果作用量不随空间平移而变化,动量就守恒;如果不随空间旋转而变化,角动量就守恒。司马老师,这些守恒定律我在初中就学过了,但从来没想到它们的对称本质!诺特尔的洞察力是人类智慧的一个极好例子,简直有如神示,给我极深刻的印象,让我敬畏和动情。我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史林说得很动情。司马完没有插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爱因斯坦非常深刻地理解这一点——上帝对宇宙的设计必定由对称性支配。他能完成相对论,就是因为他善于从浩繁杂乱的实验事实中抽取对称性。比如,在那么多有关引力的事实中,他只抽取了最关键的一个守恒量,就是所有物体,不管轻重,不管它是什么元素,都以同样的速度下落。这就导致他发现了一种对称:均匀引力场与某个数值的加速运动完全等效。爱因斯坦称,这对他来说是一次‘非常幸福的思考’,从那之后广义相对论就呼之欲出了。”史林说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在司马老师面前说这些无疑是班门弄斧,“这些历史你一定很清楚。我对它们进行回溯,只是想说明,我对终极理论的研究一直是走这条对称性的路子。”
司马完微徽点头:“我想你的路子不错。有进展吗?”
“还没有,引力还是没法进行重整,不能与其他三种力合并到一个公式中。”
司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对称性的路子肯定不会错的,但你是否可以换一个角度?当年爱因斯坦没能完成统一场论,是因为那时弱力和强力还没有被发现。那么,今天物理学界在终极理论上举步维艰,是不是因为仍然有未知力隐藏于时空深处?我相信物质层级不会到夸克和胶子这儿就戛然而止。应该有更深的层级。当然,随着粒子的尺度愈益接近普朗克长度(10-33厘米,夸克是l0-21厘米),粒子实体或物质层级就会愈益模糊、虚浮、互相粘连,研究它们会越来越难,最终干脆不可知。不过,我们并不需要完全了解。门捷列夫也不是在了解所有元素后才建立周期律的。他只用推断出元素性质跟重量有关,并呈周期性变化就行了,这是个比较复杂的周期,取决于最外电子层可容纳的电子数。
但只要发现这个‘定律之核’,周期律就成功了。”
这番见解让史林受到震动。他说:“老师你说得很对,我也相信你所抽提的脉络。不过我一直没能发现有关宇宙力的那个‘核’。那个核!只要抓住这个核,终极理论就会在地平线上露头了。”
史林企盼地看着司马完。直觉告诉他,也许司马老师手里就握着这把钥匙。不过他同时又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司马老师已经做出突破,绝对不会藏在心里而不去发表,更不会在这样的闲聊中轻易披露,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成功!对这样的成功来说,诺贝尔奖是太轻太轻的奖赏。不会的,司马老师不会握有这把钥匙。
不过,他无法排除这种奇怪的感觉——对于宇宙终极真理,司马老师的神情完全是成竹在胸。
司马完看着舷窗外的天空,平淡地说:“以往的终极研究都是瞄着把宇宙几种力统一,实际上,力的本质是信使粒子的交换,像光子的交换形成电磁力,引力子的交换形成引力,介子的交换形成弱力等。所以,力的本质就是物质,换一个说法而已。而物质呢,不过是空间由于能量富集所造成的畸变,这么说吧,力、物质、能量这些都是中间量,可以撇开的。宇宙的生命史从本质上说只是两个相逆的过程:空间从大褶皱(如黑洞)转换为小褶皱,冒出无数小泡泡,又自发地有序组合;然后,又被自发地抹平。其中,空间形成褶皱是负熵过程(这点不难理解,按质能公式,任何粒子的生成都是能量的富集化);空间被抹平则是熵增。你看,这又是艾米·诺特尔式的一个对应:字宙运行相对于时间的对称性,对应于空间畸变度的守恒。”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看史林,“你试试吧。沿着这个思路——抛开一切中间量,直接考虑空间的褶皱与抹平——也许能比较容易得出宇宙的终极公式。”
司马完朝史林点点头,结束了谈话,闭目靠在座椅上。他已经看见了史林的激动,甚至可以说是狂热。史林感觉到了“幸福的思考”,就像爱因斯坦坐电梯时因胃部下沉而感受到引力与加速度的等效;像麦克思韦仅用数学方法就推导出电磁波恰恰等于光速;像狄拉克在狄拉克方程的多余解中预言了反粒子……所有的顿悟对科学家来说都是最幸福的,而这次的幸福更是幸福之最,它是真理的终极,是对真理探索的最完美的一次俯冲。
史林的目光在燃烧,血液沸腾了。眼前是奇特优美的宇宙图景,是宇宙的生死图像:一个极度畸变的空间,光线被锁闭在内部,无法向外逃逸;连时间也被锁死,永久地停滞在零点零分零秒。然后,它因偶然的量子涨落爆炸了,时间由此开始。空间暴涨,单一的畸变在暴涨中被迅速抹平,但同时转变为无数的微观畸变。空间中撕裂出一个个“小泡泡”,它们就是最初层面的粒子。泡泡以自组织的方式排列组合,形成夸克和胶子,再粘结成轻子重子、原子、分子、星云、星体、星系。星体在核反应中抛出废料,形成行星,某些行星上的“太初汤”
再进行自组织,生成有机物、有机物团聚体、第一个DNA、简单生物,等等,这个负熵过程的高级产物之一就是人,是人的智慧和意识……
但同时,随着氢原子聚合,随着恒星向太空倾倒光和热,一只看不见的手又在轻轻抹去物质的褶皱,回归平滑空间。这个熵增过程是在多个层级上进行的;不过,局部的抹平又会导致整体的空间畸变,于是黑洞(奇点)又形成了。空间的畸变和抹平最终构成了宇宙史。
史林完全相信,只要抽出这个艾米·诺特尔对称,宇宙终极公式也就不远了。它一定非常简约质朴,像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一样优美。激动中,他竟然有些气喘吁吁。这会儿他把国安部洪先生的交待完全抛到脑后了。他虔诚地看着司马老师,等他往下说,但司马完似乎已经把话说完了。
过了一会儿,史林不得不轻声唤道:“老师?”
司马完睁开眼看看他。
“老师,你的见解极有启发性。我想,你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为什么还没得出最终结果?”
司马完淡然说:“也许是我的才智不够。这也是个悖论吧——要想破解这个最简约的宇宙公式,可能需要超出我这种小天才的超级天才。”
史林有些失望,也免不了兴奋(带点自私的兴奋)——如果司马老师没有完成,那自己还有戏。他沉默一会儿,说:“可惜,这样的公式即使被破译。恐怕也很难检验。物理学家和玄学家的区别,是物理学家有实验室,而且所做的实验必须有可重复性。但惟独物理学中的宇宙学例外:宇宙学家倒是有一个天然的大实验室——宇宙,但没人能看到实验的终点,更无法把宇宙的时间拨到零点,反复运行,以验证它的可重复性。”
“谁说不能验证?只要是真理,就应该得到验证,也必然能验证。”司马完不屑地说,“我知道有类似的论渊,说宇宙学是惟一不能验证的科学。不要信它!总有办法验证的,即使不是直接验证,也是很有说服力的间接验证。”
史林渴望地看着司马完,依他的感觉,司马老师不但对终极定律成竹在胸,而且对如何验证也早有定论。他真希望老师能把这个“包袱”彻底抖出来。非常不巧,飞机马上要降落了。空姐走出来,让乘客回到自己的座位,系上安全带。卓君慧从普通舱回来,她看出这次谈话对史林的触动显然很大,因为史林是恋恋不舍地离开头等舱,并一直陷在沉思中。
地中海的海面在舷窗外闪过,特拉维夫机场的灯光向他们迎来,飞机降落了。他们出了机场,随即坐出租车来到伯塞尔饭店。饭店依海而建,窗户中嵌着地中海的风光,非常美丽;位置又比较适中,离他们要去的三个研究所都不远。前两次史林陪司马老师和师母来时,也是下榻在这个饭店的。
在前两次同行中,史林对司马老师产生过怀疑,因为老师在特拉维夫的行为多少透着古怪。
史林的怀疑不大清晰,只是想想而已。不过,国家安全部官员的那次到来,把这些怀疑明朗化,也强化了。所以,即使史林因这次长谈而对司马老师相当敬畏,也不能完全抵消他内心对司马老师的怀疑。从住进伯塞尔饭店后,史林仍时刻“竖着耳朵”观察老师的动静。
半个月前的一天,北方研究所吕所长(他的军衔是少将,在国内外军工界是一个大人物)让秘书把史林唤到办公室。屋里还坐着一个人,穿便衣,但有明显的军人气质,四方脸不怒而威,打眼一看就是个相当级别的大人物。那人迎上来和史林握手,请他在沙发上落座。吕所长介绍,“这是国家安全部的领导,姓洪,想找你问一些情况,你要全力配合。”吕所长说完就走了,临走小心地带上门。
史林心中免不了忐忑,单看吕所长的态度,就知道今天的谈话一定相当重要。洪先生先和颜悦色地扯了几句家常,问史林哪个学校毕业,来所里有几年,一直跟谁当助手,等等。史林知道这些话只是引子,既然国安部找到自己,自己的情况他一定事先调查清楚了。然后洪先生慢慢把谈话引到司马完身上。史林谨慎地回答说:他来这儿时间不长,对司马老师非常敬佩,老师专业造诣极深,工作也非常敬业。不过他们没有多少工作之外的接触,只是应卓师母之邀去赴过两次家宴。
洪先生不停点头,他说这位司马老师可是国宝啊,是列在国家安全部重点保护名单上的。我们的保护足百倍小心,不容出任何差错的。所以想找你来了解一下,看他有没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身体上的问题,等等。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尽可直言不讳。
虽然洪先生的话很委婉,史林不会听不出话外之音。史林断定,洪先生既然来找他了解司马完,肯定有什么重要原因吧。他踌躇片刻,决定对国安部应该实话实说:“我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有一点,不知道算不算异常。他在以色列工作访问时,总有两三天不见踪影。我陪他去过两次特拉维夫,都是这样。
据他说是陪妻子去魏茨曼研究所,那是个综合性的研究所,以脑科学研究为强项,所以,卓师母去那里是正常的,但司马老师去干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我原来以为,也许这牵涉到什么秘密工作,是我这样级别的人不该了解的,所以我一直没有打探过。”
洪先生听得很认真:“还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了。”史林想想又补充道,“我们去特拉维夫的工作访问一般不会超过一星期,所以,单单为了陪妻子而耽误两三天时间,这不符合司马老师的为人。”
洪先生赞赏地点点头,这才说出来这儿的用意:“谢谢你小史。我来之前对你做过深入了解,吕所长说你是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年轻人。
今天我找你来,是有一个重担要交给你。”史林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屏息以听,“我们对司马先生非常信任,非常器重,他对国家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但不久前一次例行体检中,发现他脑中有异物。”
史林极为震惊!他瞪大眼睛看着洪先生。对方点点头,肯定地说:“没错,确定有异物,是在头部正上方,穿透头盏骨,向下延伸到胼胝体。
异物的材质看来是某种芯片,或其他电子元件,我们还没机会确认。”
史林张口结舌。说震惊是太轻了,完全是惊骇欲绝。
有异物!在一个国宝级的武器科学家脑中!在战争阴云越来越浓的特殊时刻!他觉得,洪先生宣布的事实,就像是阴河里的水,漫地而来,让他不寒而粟。他说:“你是说他被……”
“对,我们担心他被别人控制,被敌人控制,在他本人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以……”洪先生摇摇头,没把这句话说完。
史林下意识地轻轻摇头。这事太不可思议,他实在不愿相信。他想劝洪先生再去认真复核,不要把事情搞错。当然,他知道这个想法太幼稚。
对一个国宝级的人物,来人又是国安部的重要官员,肯定不会贸然行事的。但……脑中有异物!
受人控制!这实在太诡异。洪先生问:“你是否知道,司马先生在魏茨曼研究所接触的是什么人?”
“不清楚,他从不在我面前谈论那边的事,卓师母也不谈。”
“那么,司马先生的行为有否异常?比如偶然地动作僵硬,表情怔忡,无名烦躁,等等。如果他真受到外来力量的控制,应该会表现出一些异常的。”
史林认真回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从来没发现过。”
“那好吧,今天就谈到这儿,以后请你注意观察,但不要紧张,不要在他面前露出什么迹象。
现在,既然知道司马脑中有异物,那么一切都已在控制之中了,不会出大娄子。”
洪先生说得轻描淡写,但史林清楚,这些安慰恐怕言不由衷。史林突然问:“你说是在对他例行体检时发现的,那么上一次的体检是什么时候?”
洪先生看看史林,心想这年轻人确实思维敏捷,糊弄不住的。他叹口气:“是去年二月十号。你说得对。这个异物可能是去年二月十号以后就植入了,而我们到今年二月才发现。如果是那样,他就有近一年的时间处于我们的控制之外。如果真的……能泄露的军事机密也该泄露完了。”他摇摇头,“不管怎样,我们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这也是为他本人负责。”
到达特拉维夫后,他们三人照例访问了以色列军事技术公司(IMI),第二天又访问了迪莫纳核研究所。访问中明显看到战争阴云的影响,以色列同行们虽然还是谈笑自若,但能看出他们内心深处的疏远和提防。毕竟以色列一直是美国的忠实盟国,在即将来临的战争中,以色列不一定会直接参战,但至少是倾向于“自家大哥”的。
卓师母这两天一直陪着他们,她的美貌高雅、雍容大度是有效的润滑剂,让双方已经生涩的交往变得融洽一些。那些研究杀人武器的男人们都愿意和她交谈。但史林却心情复杂。在和国安部洪先生的那次谈话中,有一点洪先生避而不提,史林当时也没想到。但随后想到了,那就是:卓师母是否知道丈夫脑袋中的异物。作为夫妻,终日耳鬓厮磨、同床共枕,她应该能发现丈夫脑袋上的异常吧。如果知道——她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同谋还是包庇犯?如果不知道——她与之同床共枕的男人竟然是个受他人控制的“机器人”,而她却一无所知!
史林对师母很尊敬,无论是哪种情况,史林觉得都比较恐怖,为她感到心痛。
第三天正好是犹太新年,即逾越节,司马夫妇一位老朋友,IMI一位高层主管胡沃德·卡斯皮邀三人去他的私人农场玩。卡斯皮二十年前曾任以色列军工司司长,是一个公认的亲华派。在这样一个相对微妙的时刻,这种邀请显然不是纯粹的私谊。四人乘坐着卡斯皮的大奔出城。他的私人农场相当远,已经接近加沙了。快中午时到达农场,卡斯皮夫人已经准备好饭菜,笑着说:“欢迎来到我的农场。能在逾越节招待尊贵的客人,我非常高兴。”
餐桌上堆着烤羊肉、苦菜和未发酵的面包,这是逾越节的传统食品,是为了记念当年犹太民族逃离埃及。午饭中大家有意识地“不谈国事”,高高兴兴地闲聊着。
饭后卡斯皮带客人们参观了他的农场,随后他领客人回到客厅,他夫人斟上咖啡后就退出去。
客人们知道,真正的谈话就要开始了。卡斯皮脸色凝重地说:“恐怕咱们之间的交往不得不中断了。原因你们都知道的:战争。美国的压力。关于战争的正义性我不想多说,各国政治家都有非常雄辩的诠释,但我想倒不如用一个浅显的比喻更为实在。
这是一场资源之战,就像一群海豹争夺惟一的可以换气的冰窟窿。先来的海豹要求维持旧有秩序,后来的说,你们占了这么久,轮也该轮到我们了!谁对?可能后来者的要求多一些正义,但考虑到换气口对先来者同样生死攸关,他们的强占也是可以原谅的。尤其是,如果换气口太小而海豹个数太多,即使达成完全公平的分配办法也不能保证所有海豹的最基本需求,那就只有靠战争来解决了。你们如果最终走进战争,那是为了自己民族的生存,我敬重你们,至少是理解你们。”
司马完说:“谢谢。战争确非我们所愿,甚至当一个武器科学家也违反我的本性。我总忘不了,美国一个科学家班布里奇的话,他在参与完成了第一颗原子弹的成功爆炸后,痛心疾首地对奥本海默说:现在,我们都是狗娘养的了!”他摇摇头,“可是,总得有人干这种狗娘养的事。”
卡斯皮用力点头,重复道:“我能够理解,非常理解,甚至在道义上对你们的同情更多一些。
但战争一旦爆发,以色列势必站在另一方。你们知道的,多年的政治同盟,以色列人对美国的感恩心理。而且,即使没有这些因素,”他盯着司马完,加重语气说,“我们也不能把宝押在注定失败的一方。”
这句话非常刺耳,史林有倒噎一口气的感觉。看看司马完夫妇,他们神色不动。司马完平静地说:“看来你已经预判了战争的输赢。”
卡斯皮的话毫不留情:“我知道这些话很不中听,但我还是要说,作为朋友我不得不说。这些年中国国力大增,按GDP(以平价购买力计算)来说已经是世界第一经济体。但你们的军事力量大大滞后。当然,你们也大力发展了不对称战法,在某些领域,比如你主持的电磁脉冲武器就不亚于美国。但这改变不了整体的劣势。我曾接触过一些中国军方人士,他们说,中国十四亿民众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是足以让任何侵略者灭顶的泥沼。我绝对相信这一点,但问题是美国军方也绝对相信这一点!经历了多次局部战争后,他们有足够的精明,不会陷入这个泥沼的。
所以,我估计,这次战争不会以占领土地和消灭有生力量为主,而是远程绞杀战和点穴战,重点破坏你们的石油运输、电力、通汛、交通等,直到中国经济被慢慢扼死。这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是2,5次世界大战。”
这是史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后来它成了历史学家公认的名称,虽然并不是卡斯皮所说的理由。
司马夫妇沉默着,不作任何表态,但听得很用心。卡斯皮继续说:“坦率地讲,你们大力发展的不对称战法恐怕难以奏效。关键是:即使在这些领域你们也并不占绝对优势,因而改变不了你们的整体劣势。据我估计,战争中真正能实现的,反倒是对方的不对称战法,即:在信息战、地面战、岸基海战等你们有均势或优势的领域,对方按兵不动;对方将只使用远洋打击力量、空中力量和天基打击力量等你们处于绝对劣势的领域,实行远程绞杀和精确点穴。你们对这种战法将毫无办法:”
司马完平静地听着,点点头:“你的分析很精辟。”
“一定要避免这场战争!请务必把我的话转达到贵国的高层。我算不上虔诚的和平主义者,以色列国是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我们不会迂腐到反对一切战争,但至少要避免必败的战争。说句我不该说的话吧,即使这场战争实在不可避免,也要尽量推迟,推迟十年,二十年,那才符合你们的利益。”
“谢谢你的诤言。我会转达的。”
卡斯皮摇摇头:“你刚才说了班布里奇的自责,使我想起俄国和美国两大枪族的鼻祖,卡拉什尼科夫和斯通纳。两人七十多岁时在美国第一次会面,见面时说:我们都是罪人,上帝的两群子孙拿着我俩发明的武器互相残杀。”
司马完叹息着,重复道:“狗娘养的职业。武器科学家就像是令人憎厌的行刑手,偏偏义是社会不可缺少的。不过,现在不少国家已经进步了,废除了死刑,也不需要行刑手了。但愿有一天不再需要武器科学家。咱们等着那一天吧。”
私人访问结束后,卡斯皮把他们三人送回特拉维夫。三个中国人很清楚,卡斯皮实际上是受以色列政府的授意,对他们宣布了非正式的断交。
当然,以色列政府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虽断交但做得很有人情味,很义气。
回到伯塞尔饭店后,史林心情相当抑郁。他太年轻,虽然对双方的军力一向都有基本的了解,但难免受偏见所蒙蔽。现在,卡斯皮为他们指出了一座阴森森的冰山,它横亘在必走的航线上,正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向这边逼近。它是真实的威胁,不是海市蜃楼。没有任何办法躲开它。
史林也注意地观察着司马夫妇的反应。不知道他们内心如何,至少表面上相当平静。也许他们对卡斯皮的谈话内容并不意外,他们早就认识到形势的严峻?晚上洗浴后史林到司马夫妇住的套房,卓君慧新浴过后正在内室梳妆,对外边大声说:是小史吗?你先和老马聊,我马上就出去。司马完向史林点点头,仍自顾翻阅犹太教的《塔木德》法典。法典是英文版的,以色列饭店中经常放有犹太教的典籍,以供客人们翻阅或带走。司马完的翻阅显得心不在焉,史林想,他原来并非心静如水啊。史林坐下来,不服气地说:“司马老师,今天卡斯皮说得未免太武断。”
司马完淡淡地说:“一家之言罢了。不过,他的分析确实很有见地。”
“那我们怎么办?”
“尽人力、听天命吧。”
这个表态未免过于消极。史林心里不太舒服,沉默着。这会儿卓师母走出来说:“明天咱们到魏茨曼研究所去,这恐怕是战前最后一次了。小史,明天你也去。”
史林非常意外,因为过去两次陪司马夫妇来以色列,他们从不提让史林去那个研究所,甚至在闲淡中也从不提它。史林一直有一个感觉:司马夫妇总是小心地捂着那边的一切。今天的态度变化未免太突然。他看看司马完,后者点头认可。
卓君慧对丈夫说:“你也去洗浴吧,洗完早点休息,要连着绞两三天脑汁呢。”
司马完嗯了一声,起身去卫生间。史林有点纳闷:她所说的“绞两三天脑汁”是什么意思?按说,在魏茨曼研究所应该是卓师母去绞脑汁吧,那是她的本职工作。卓师母坐到沙发上,和史林聊了一会儿。电话响了,她去接了电话,听见她声音柔柔地说了很久,最后说:“去吧,我和你爸都尊重你的决定。”
等卓师母放下电话过来,史林发现她神情有些黯然。
“儿子的电话。”卓师母说,“军队在大学征兵,他办了休学,参军了。他说,中国之大,已经放不下一个安静的书桌。他的很多同学都参军了。”
史林在老师家里见过这位晚五届的系友,印象不是太佳。但他没想到,这个表面上玩世不恭的小伙子原来是性情中人,一个热血青年。他钦佩地说:“师母,他是好样的。如果我不是在搞武器,也会报名参军。”
卓师母叹口气:“我和他爸爸都支持他的决定。当然,担心是免不了的,他年纪太小。”
“他到什么部队?”
“南方一个长波雷达站。在那儿他的专业多少有点用处。”
司马完在浴室里喊妻子,让她把行李箱中的电动刮胡刀拿过去。史林觉得自己留这儿不合适,立即起身告辞。临走,那个念头又冒出来:终日与丈夫耳鬓厮磨的卓师母是否知道他脑中的异物。她不可能毫无觉察吧。史林想,国安部委派的工作真是难为自己了。现在,面对一向敬重的司马老师,春风般温暖的师母,还有他们满腔热血、投笔从戎的儿子,他真不愿意再扮演监视者的角色。
《终极爆炸》 作者:王晋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终极爆炸(2)
第二天,他们三人借用卡斯皮先生的大奔,由卓师母开着去魏茨曼研究所。路上史林有一个明显的感觉:睡过一觉之后,司马夫妇已经把卡斯皮那番沉重的谈话,以及对战争前景的担心完全抛在脑后,现在他们一心想的是去魏茨曼研究所之后的工作,有一种临战前的紧张和企盼,一种隐约的兴奋。行路时,夫妇两人一直在进行简短的交谈,如:“肯定是战前最后一次冲刺了。”或者:“我估计这次会有突破。”他们的谈话不再回避史林,似乎史林突然也成了“圈内人”。史林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揣摸着。
研究所在海边,是一幢不大的灰色四层小楼。门口没有设警卫,汽车长驱直入地开进去,停在长有棕榈树的院内。小楼内部的建筑和装修相当高档,过往的工作人员都热情地和司马夫妇打招呼,看来他们在这儿很熟络的。三人来到一间地下室内,屋子比较封闭,里面有七张椅子,类似于牙科病人坐的那种可调节的手术椅,南墙上一个相当大的电脑屏幕。屋里已经有五个人,司马完夫妇同他们依次握手,同时向史林介绍他们的身份,其中有一些史林已经早闻其名。
那位黄面孔、衣冠楚楚的男人叫松本清智,是日本东京大学物理系的主任。那位俄国人叫格拉祖诺夫,长得虎背熊腰,胡须茂密,是“俄国熊”
这个绰号的最好标本,是俄国实验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是东道主,以色列人西尔曼。这位叫吉斯特那莫提,瘦骨嶙峋,衣着粗劣,令人想起印度电影中的弄蛇艺人。年纪最大的高个子是美国人肯尼思·贝利茨,满头白发,粉红色的手背上长满了老人斑。
卓君慧说,贝利茨是这个“一六○小组”的组长。
一六○小组?史林疑惑地看着卓师母。卓师母笑着解释,这个研究小组完全是民间性质,一直没有正式名称,在他们的圈内常戏称为一六○小组,后来就这么固定下来了。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小组成员的IQ一般都不低于一百六十,都是世界上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不一定是最著名,但一定是最杰出的,比如那位印度人,是一个无正式职业的贱民,完全靠自学成才,在物理学界内外都没有名望,但他的实力不在任何人之下。”卓君慧补充说。
这句介绍让史林掂量出了这个小组的分量。他很困惑,不知道这几个人的集合与“脑科学”有什么关联。卓师母还介绍了第六位:电脑屏幕上一个不断变幻着的面孔。她说这是电脑亚伯拉罕,算是一六○小组的第八个成员吧。
几个人都微笑看着第一次与会的史林。司马完向大家介绍说,这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年轻人,专业是理论物理,智商一百六十,是一个不错的候补人选。“我因个人原因即将退出一六○小组,所以很冒昧地向大家引荐他,彼此先接触一下。当然,是否接纳他还要等正式的投票。”司马完转向吃惊的史林,“小史,请原谅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反正是非正式的见面,究竟参加与否你有完全的自由。不过我想你肯定会参加的,因为,”他难得地微微一笑,“这是向宇宙终极堡垒进攻的敢死队。”
宇宙终极堡垒!史林确实吃惊,没有想到司马老师会这么突然地把他推到这个陌生的组织内。
他内心已经升腾起强烈的欲望。这些人中凡是史林已闻其名的,都是一流的宇宙学家,或量子物理学家。各人主攻方向不同,但没关系的,正如阿维·热所说,在向宇宙终极定律的进攻中,科学的各个分支已经快会师了。
鉴于自己多年的追求,和深种于心中的宇宙终极情结,他当然十分乐意参加,甚至可以说,这是司马完老师对他的莫大恩惠。当然,想到国安部洪先生的话,他心中也免不了有疑虑。也许司马完突然给他的恩惠是别有用心?司马完随后的话使他的疑虑更加重了,司马完说:“依照一六○小组的惯例,你需要首先起誓:决不向外界透露有关一六○小组的任何情况。无论最终是否决定参加,你都要首先宣誓。”
大家对新来者点点头,表示是有这样的程序。
史林迟疑地说:“只要这儿的秘密不危害我的国家。”
贝利茨摇摇头:“一六○小组中没有国家的概念。我们的工作是以整个人类为基点的。”
史林犹豫着。人类——这当然是个崇高的字眼,但他知道人类利益和国家利益并非完全一致。很显然,人类内部有过多次战争,包括将要发生的战争,上帝的子孙们一直在互相残杀。在这样的情形下,怎能去侈谈什么单一的人类?司马完看看他,冷静地说:“你可以不起誓的,这样你就不会知道一六○小组的内情;你也可以起誓,这样你将了解一六○小组的内情但不得向外人披露。对于国家安全部来说,这两种情况的最终结果是完全等效的。你选择吧。”
司马完似不经意地点出了国家安全部的名字,史林不由得转过目光看着他。司马完面无表情,卓师母安详地微笑着。史林想,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国家安全部与自己的那次谈话。史林飞快地盘算一下,果断地作出了选择。他想,如果一六○小组中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们不会把宝押在一个新人的誓言上吧。他郑重地说:“我以生命起誓:决不向任何人透露有关一六○小组的内情。”
屋里的人都满意地点头。贝利茨说:“好的,现在进入阵地吧。这可能是战前最后一次冲刺,希锅这次能得到确定的结论。”
格拉祖诺夫笑着说:“没关系,这次一定能撬开上帝的嘴巴。”
“开始吧。”
以下的进程让史林目瞪口呆。格拉祖诺夫先坐到可调座椅上,卓君慧过去,熟练地揭开他的一片头骨,里边弹出两个插孔,她拉过座椅旁的两根带插头的电缆,分别与两个插孔相连。计算机屏幕上,在亚伯拉罕的模拟人脸旁边,立时闪出格托祖诺夫的面孔,不,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面孔与“原件”相比有些人为的变形,而且变形全都左右对称,比如一个人左耳大而另一个右耳大,这大概是用来区分格拉祖诺夫的左右分身吧。它们在屏幕上对着大家做鬼脸。卓君慧依次为六个人作好同样的连结,更准确地说是联机,十二个面孔依次闪现在屏幕上。
虽然很震惊,但史林在那一刻就猜到了真相。
这是一种集体智力。六个大脑的胼胝体被断开,每人的左右脑独立,变成十二个相对独立的思维场,再分别与计算机联机,建成一个大一统的思维场。胼胝体是人脑左右大脑的连接,有大约两亿条通路。早期治疗癫痫时曾有过割断胼胝体的治疗方法,可以防止一侧大脑的病变影响到另一侧。大约在二三十年前有人提出设想,说人脑的胼胝体实际是很好的对外通道,可以实现人脑之间、或人脑与电脑的联机,并戏言它是“上帝造人时预留的电脑接口”。
非常可喜的是:这种联机的结果并不是加法,大致说来,n个人脑的联机,其联合智力大约是单个人脑的10n次方的数量级。所以,这是一种非常诱人的技术。但因为它牵涉到太多的伦理方面的问题,没有了下文。没想到,在一六○小组中已经不声不响地实行起来。现在,六个人脑的联机(先不算卓师母和电脑亚伯拉罕),其综合智力大致相当于10 6个人脑——也就是说,相当于一百万个一流的理沦物理学家!在这么一个强大的思维机器前,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
史林苦笑着想,这就是国家安全部所怀疑的“脑中异物”啊。他们在大脑中插人异物,原来并不是为了当间谍,而完全是为了非功利的思维。他佩服这六个人的勇敢,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有点“自我摧残”、“非人”的味道。
这会儿是司马完在进行联机,他不动声色地说:“我的神经插头在上次体检时被外人发现了。我推测,国安部一定找你了解过我的情况。关于这一点你回国后尽可以向他们汇报,不算你违誓。”
原来司马完(和卓师母)心里早就明镜似的,非常清楚自已对他们的监视。一时间,史林有被剥光衣服的感觉。不过,这会儿他已经把什么“监视”抛到脑后了。那是世俗中的事情,而现在他已经到了天国,面前是六个主管宇宙运行机制的天界政治局常委,正在研究宇宙的最终设计。这也正是他毕生的追求,现在哪里还有闲心去管尘世中的琐事!
六人已经进人禅定状态,屏幕上的十三个面孔(包括电脑亚伯拉罕的)消失了,代之以奇形怪状的曲线和信息流,令人目不暇接。现在屋里只剩下史林和卓君慧。卓师母帮六个人联完机,这才有时间对他解释。她说,这样的人脑联机,或者说集体智慧,是由贝利茨先生最先提议,由她帮助搞成的,惟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探求宇宙终极定律。正如司马完曾说的:为了探求那个最简约的字宙终极公式,需要超出人类天才的超级智慧,“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也要进去了,是例行的巡视。”卓师母有点得意地说,“我可以说是这个智力网络的斑竹,负责它的健康运行。你耐心等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小史,等我回来,也许我有话要跟你说。”
卓师母坐到第七张手术椅上,散开长发,把两手举到头顶,熟练地做好与计算机的联机,然后闭上眼睛。她的面部表情也被割裂,变得和其他六位男人一样怪异。史林看着她自我联机,感情上再度受到强烈的冲击。原来,卓师母不仅知道丈夫的“异物”,她自己也是如此!很奇怪的是,史林可以接受六个男人的现实,却不愿相信卓师母也是这样。这位慈和明朗、春风沐人的女性,不应该和“脑中异物”扯到一块儿。
其实史林对这种异物并无敌意,如果一六○小组同意,他会很乐意地照样办理,只要能参与到对宇宙终极定律的冲刺中。所以,他对师母的怜惜就显得违反逻辑。
屋里很静,只有计算机运行时轻轻的嗡嗡声。
六个男人都处于非常亢奋的作战状态,面部变幻着怪异的表情,大部分时间他们闭着眼,有时他们也会突然睁开眼(一般只睁一只),但此时他们的目光中是无物的,对焦在无限远处。他们面颊肌肉抖动着,嘴角也常轻轻抽动,左手或右手神经质地敲击着手术椅的不锈钢扶手。大屏幕上翻滚着繁杂怪异的信息流,一刻也不停息,其变化毫无规则,非常强劲。六道思维的光流频繁向终极堡垒冲击,从繁复难解的大千世界中理出清晰的脉络,这些脉络逐渐合并,并成一条,指向宇宙大爆炸的奇点。然后,汹涌拍击的思维波涛涌动于整个宇宙。
史林贪婪地盯着屏幕,盯着他们。他此时无缘体会对宇宙深层机理的顿悟,那种爱因斯坦所称的“幸福思考”。不过,透过六个人的表情,他已经充分感受到这个思维场的张力:而他暂时只能作壁上观,他简直急不可耐了。
只有卓师母的面容相对平和,基本上闭着眼,表情一直很恬静,不大显出那种怪异的割裂。这当然和她的工作性质有关,她并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冲锋陷阵,而是充当在战线之后巡回服务的卫生兵。屋中的安静长久地保持着,和宇宙一样漫无尽头。一直到吃中午饭时,卓师母才睁开眼睛,伸手去取自己头顶的插头。
卓师母取下插头后仍躺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她的表情现在完全恢复“正常”了,不再左右割裂了,但她似乎沉浸在深重的忧虑中,眉头紧蹙,默默地望着屋顶。史林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忧虑,但不知道原因。他想,是否是这个智力网络有什么问题?或者他们的集体思维没有效果?卓师母起来了,从柜子中取出早就备好的食物,是装在软包装袋中的糊状物,类似于早期太空食品(后来的太空食品也讲究色香味,基本不再使用这种糊状物),让史林帮他分发给各人。
六个男人都机械地接过食品,挤到嘴中,在做这些动作时,明显没有中断他们的思维。六人都吃完了,卓师母把食品袋收回,从微波炉中取出两份快餐,递给史林一份。两人吃饭时,史林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卓师母,但一时不知道该问哪个;另外,他也不知道卓师母会不会向他透露核心秘密,毕竟他还没有被一六○小组接纳。他问:“师母,他们的探索已经到了哪个阶段?如果可以对我透露的话。”
卓师母平静地、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宇宙公式已经破解了,去年就成功了。”史林瞪大眼睛,震骇地望着师母,“非常简约、非常优美的公式。你如果看到它,一定会喊道:噢,它原来是这样,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她看看史林,“不过,在你正式加人之前,很抱歉我不能透露详情。它对一六○小组之外是严格保密的,极严格的保密。”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史林难以相信。当然,卓师母是不会骗他的。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已经取得这样惊人的成功,换上他,睡梦中都会笑醒的,卓师母今天的忧虑又因何而来?小组又为什么不公布?沉思很久后,史林委婉地说:“我上次对司马老师说过,宇宙学研究的最大难点是对于它的验证。这个终极公式一定难以验证吧。不过我认为,再难也必须通过某种验证,超越于逻辑思维之外的验证。”
卓师母轻松地说:“谁说难以验证?恰恰相反,非常容易的,已经验证过了。”
“真——的?”
“当然。你想,在没有确凿的验证之前,一六○小组会贸然喝庆功酒吗?”卓师母说,“虽然我不能向你披露这个公式,但讲讲对它的验证倒不妨的。这会儿没事,我大略讲讲吧。”
史林已经急不可耐了,忘记了吃饭:“请讲吧,师母,快讲吧。”
卓师母对史林的猴急笑了:“别急,你边吃边听。这要先说说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不少教课书上说,质能公式的发现打开了利用核能的大门,其实这纯属误解,是一个沿袭已久的误解。”
史林接过话头:“对,你说得很对。质能公式是从分析物体的运动推导出来的,只涉及物体的质量(动量),完全不涉及核能或放射性。核能其实和化学能一样,都是某种特定物质的特定性质,只有少量元素才能通过分裂或聚变释放能量,大部分物质不行。比如铁原子就是最稳定的,可以说它是宇宙核熔炉进行到最终结果时的废料,它的原子核内就绝对没有能量可以释放。
总归一句话:具有能释放的核能,并不是物质的普适性质。但根据质能公式,任何物质,包括铁、岩石、水、惰性气体,甚至我们的肉体,都应该具有极大的能量。”他又补充一句,“核能在释放时确实伴随着质能转换(铀裂变时大约有百分之一的质量洇灭),但那只能看作是质能公式的一个特例,不能代表公式本身。其实,化学反应中同样有质量的损失,只是为数极微。”
“对,是这样的。质能公式只是指出质量与能量的等效性,但并不涉及‘如何释放能量’。那么你是否知道,有哪种办法可以释放普通物质中所内蕴的、符合质能公式的能量?可以称它为物质的终极能量。”卓师母补充道,“正反物质的洇灭不算,因为咱们的宇宙中并没有反物质,要想取得反物质首先要耗费更多的能量。”
史林好笑地摇摇头:“哪有这种方法啊,没有,绝对没有,连最基本的技术设想也没有。如果有了它,世界早变样啦。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某个理论物理学家倒是提出过一个设想:假设地球旁边有一个黑洞,我们把重物投进黑洞,使用某种机械方法控制其匀速下落(从理论上说这可以做到),那么这个物体的势能就能转变为能利用的能量,其理论值正好符合质能公式的计算。”他笑着补充,“当然,这只是一个思维游戏,不可能转变为实用技术。”
“是否实用并不重要,关键看这个设想从理论上是否正确。我想它是正确的。这个设想中有两个重要特点,你能指出来吗?”
史林略略思索片刻,说:“我试试吧。我想一个特点足:这种能量释放和物质的种类无关,只和质量有关,所以它对所有物质都是普通的。对垃圾也适用,填到黑洞的垃圾将全部转换为终极能量,那位物理学家开玩笑说,这是世界上最彻底最经济的垃圾处理方式。”
“还有什么特点?”卓师母提示道,“想想老马曾说过的:抹平空间褶皱。”
史林的反应非常敏捷,立即说:“第二个特点是:它是借助于宇宙最极端的畸变空间实现的,物质放出了终极能最,然后被黑洞抹平自身的‘褶皱’,消失在黑洞中。”
卓师母赞许地点头:“不错,你的思维很敏锐,善于抓关键,你老师没看错你。”
史林心潮澎湃。他在阅读到这个设想时,只是把它当成智力游戏,一点也没有引起重视。但此刻在卓师母的提示下,他意识到:这个简单的思想实验也许正好显示了终极能量的本质。被投入黑洞的物质完成了它在宇宙中的最终轮回,被剃去所有毛发(抹去所有信息),不管它是什么元素,不管它是什么状态(固态、液态、气态、离子态,甚至是单独的夸克),都将放出终极能量,被黑洞一视同仁地抹平褶皱,化为乌有。但这和卓师母所说的“对宇宙终极公式的验证”有什么关系?卓师母似乎知道他的思想活动,随即说:“一六○小组发现的宇宙终极公式,恰恰揭示了空间‘褶皱’与‘抹平’的关系。利用这个公式,就有办法让物质‘抹平褶皱’,放出它的终极能量。所有的物质都可以。而且技术方法相当简单,比冷聚变简单多了。我们一般称它为终极技术。”
卓师母说得很平淡,但史林再次被惊呆了。
他激动地看着卓师母,生怕她是在开玩笑。他忽然脱口而出:“这么说,冰窟窿可以扩大了,甚至可以无限地扩大!卓师母。那你们为什么还要保密?”
他说的话没头没脑,但卓君慧完全理解。他是在借用卡斯皮的比喻:即将开始的资源之战就像一群海豹在争夺冰面上的换气口。是啊,现在冰窟窿可以无限扩大了,因为对资源的争夺首先集中在能源上,如果物质的终极能量能轻易释放,那么,人类能源问题可以说得到了彻底解决,以后,只用把社会运行中产生的垃圾、核废料等这么转换一下就行了。哪里还用得着打仗呢?史林非常亢奋,情动于色。卓君慧心疼地看看这个大男孩:他还是年轻啊,一腔热血,但未免太理想化。她摇摇头:“不行的,终极公式绝不能对外宣布。这是小组全体成员的决定。”
史林的亢奋被泼了冷水,不满地追问:“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卓师母叹口气:“我这就告诉你。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文明发展的一个潜规则,虽然它并没有什么内在的必然性,但它一直是很管用的。那就是:当技术之威力发展到某种程度时,它的掌握者必然会具有相应程度的成熟。形象地说,就是上帝不允许小孩得到危险玩具。这么说吧,二战时核爆炸技术没有落到希特勒和日本天皇手里,看似出于偶然,实则有其必然性,更不用说它绝不会落在成吉思汗手里。大自然能有这条潜规则实在是人类的幸运,否则就太危险了。但一六○小组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潜规则。由于智力联网,小组所达到的科技水平远远超越时代,至少超越五个世纪。反过来也就是说,今天的人类还不具备与终极技术相应的成熟度。”她强调着,“不,绝不能让他们得到这个危险的玩具。”
史林悟到这个结论的分量,但并不完全信服。他不好意思反驳,沉默着。卓君慧看看他:“你不大信服这条潜规则,是不是?我们并不愿意隐瞒终极技术,不过很可惜,它还有一个……
怎么说呢,相当怪异的、善恶难辨的特点,它使我刚才说的危险性大大增加了。”
“什么特点?”
“量子力学揭示,一个观察者会造成观察对象量子态的塌缩,也就是说,精神可以影响实在。这个观点有点神神鬼鬼的味道,爱因斯坦就坚决反对,但一百多年的科学发展完全证实了它。而且,这种精神作用并不是永远局限在量子世界中——那样给人的感觉还安全些——通过某种技巧,精神作用甚至可以影响到宏观世界,比如著名的薛定锷猫佯谬。这些观点你当然了解的。”
“是的,我很了解,我一点都不怀疑。”
“问题是这种精神作用中的一个特例:当观察者的观察对象就是他本身时,这种‘自指’会产生一种自激反应。把它应用到终极技术上,会得出这样一个结果:如果一个人想引爆自身会特别容易,可以借助于装在上衣口袋中的某种器具去实现。而普通物质终极能量的释放相对要复杂一些。”她看着史林,说,“你当然能想像得到,这意味着什么。”
史林当然能恕像得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就意味着,一旦终极技术被散播到公众中去,那对恐怖分子太有利了。他们今后甚至不用腰缠炸药,只用在上衣口袋中装上某种小器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他想去的地方,然后微笑着引爆自身。而且……这是怎样威力的人体炸弹啊。按质能公式,一个体重六十公斤的人具有大约5×10 18焦耳能量,按每克TNT能量密度为5000焦耳算,相当于10 9吨TNT,也就是说一亿吨!而美国扔在广岛的原子弹才1,3万吨!太可怕了,确实太可怕了。现在,史林完全理解了一六○小组对终极公式严格保密的苦心。
卓君慧说:“迄今为止,世界上只有七个人了解这件事。你是第八个。”
史林沉重地点头,他已经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他也会死死地守住这个秘密,不向任何人透露——甚至包括祖国的国家安全部。随后他想到,卓师母今天主动向他透露这些秘密,恐怕是有所考虑的,也许是受一六○小组的授意吧。这些秘密不会向一个“外人”轻易泄露,那么,一六○小组可能已经决定接纳自己。
对此史林没什么可犹豫的,虽然“脑中植入异物”难免引起一些恐惧的联想,有可能毁了他作为普通人的生活(也不一定,司马夫妇照旧生活得很好),但为了他从少年时代就深植于心中的宇宙终极情结,为了满足自己的探索欲,他愿意做出这样的牺牲。
卓师母又要进去巡回检查了,史林帮她插好神经插头。等她沉入那个思维场后,史林一个人坐在旁边发呆。卓师母指出的终极武器的前景太可怕,与之相比,今天的核弹简直是儿童玩具了。因为人类所珍视、所保护、所信赖的一切:建筑、文物、书籍、野花、绿草、白云、空气、清水,甚至你的亲人、你的自身,都会变成超级炸弹。也许一连串的终极爆炸能引起地球的爆炸,半径6000公里的物质球在一瞬间能被抹平,变成强光和高热,人类的诺亚方舟从此化为没有褶皱的空间,不留下任何痕迹。
话又说回来,如果终极能量完全用于高尚的目的,那时人类文明的前景该是何等光明!这是最干净最高效的能源,它的使用不会在系统内引起熵增,人类社会不但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能源问题,连带着把最头疼的环境污染(本质是熵增)也解决了。
但谁能保证人类中没有一个恶人?没有一个谈笑间在学生教室里引爆自身的恐怖分子?一万年后也不敢保证。由于人性之恶,技术之“善”与“恶”被交织在一起,永远分拆不开。于是,一六○小组的成员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已经到手的伟大发现而不能用,甚至还要处心积虑地把它掩盖起来。
史林沮丧地想,看来人之善恶比宇宙终极定律更为复杂难解。也许这就是一六○小组的下一个终极目标吧——致力于人类灵魂的净化。
六个人的“智力攻坚”整整进行了两天。这两天中,卓师母曾四次进入思维场。那里一切正常,后来她就不再进去了。但她也不再和史林交谈,一直沉思着,眉间锁着很深重的愁云。但究竟是为什么,史林不敢问。晚上她和史林没去睡觉,倚在椅子上断断续续眯了几次。那六个人则显然没有片刻休息,一直处于极为亢奋的搏杀状态中。第二天晚上七点,卓师母最后一次“进入”,半个小时后返回,对史林简短地说:“快要结束了,他们已经太疲累。这次不大顺利,看来仍然得不出结论。”
史林试探地问:“他们在思考什么问题?既然终极公式已经得出来了。”
“终极公式可不代表终极问题。现在他们的进攻目标,其实是探究爱因斯坦曾说过的一句话: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上帝能否用别的方法来建造世界。换言之,如果我们这个宇宙灭亡后还会有‘下一个’宇宙,或者在我们这个宇宙‘之外’还有另外的宇宙——只是象征性的说法,实际宇宙灭亡后连时间空间都不存在——我们的公式在那儿是否还管用。”
卓师母微笑道,“你一直强调对真理的验证,但这一个问题能否验证,还真的很难说。因为,对它的研究很难跳出纯粹的逻辑推理。要知道,依靠一六○小组的超级智力,提出几种能够自洽的假说并不难,难的是设计出验证办法。”
她补充道,“而且必须要在‘这个宇宙’之内对‘宁宙之外’的事情做出验证。这个问题甚至比破解终极公式更难一些。他们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你说他们这次的进攻没有成功?”
“嗯。”
史林笑了:“这对我其实是个好事,总不能把鞑子杀完了,得给我留一个吧。”
卓师母会心地笑了,但没有往下说,因为贝利茨先生已经举手示意要结束了。卓师母过去,动作轻柔地为他们拔下神经插头,再互相对接,把那块头骨按平。六个人依次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们表情割裂的面容都恢复了正常,但都显得非常疲惫,入骨的疲惫,看来,连续两天的绞脑汁把他们累惨了。他们略定定神,贝利茨笑着说:“别急,等下一次吧。上帝一百五十亿年才完成的东西,咱们想撬开它,不能太性急。”
这边茶几上卓君慧已经摆好了食物,这次不是瓶装流食,而是三明治、五香牛肉、羊肉(印度人不吃牛肉)、火鸡肉、饮料等,六个饿坏的人立即围上去,大吃大嚼起来。
尽管今天的探索失败了,但他们丝毫不显沮丧,餐桌上反倒有腾腾搏动着的欢快。探索本身就是幸福,也许其过程比结果更幸福,史林非常理解这一点,他真想立即加入到这个小组中去——当然,与渴望伴随的还有对终极武器的恐惧,同卓师母谈话后,这样的恐惧已经如附骨之蛆,摆脱不掉了。司马完看看史林,对妻子说:“你对小史介绍了吧。”
“嗯,该介绍的我都说了。”
贝利茨温和地说:“史先生,你考虑一下,如果愿意加入一六○小组,就提出一个正式申请,我们将在下次聚会时表决。”
“谢谢,我马上会提出申请。”
贝利茨没有问司马完为什么要退出一六○小组,他对此有点困惑。凡是加入一六○小组的人,都把这种无损耗的智力合作、这种对终极真理的孜孜探索,当成了人生第一需要,当成了人生快乐的极致。所以,不是为了非常重大的原因,没有人会愿意退出小组的。当然他没有问,其他人也都没有问,这属于个人的隐私,个人的自由。
七个人中间,只有卓君慧知道丈夫这个决定的深层原因。并不是丈夫告诉她的,司马完甚至对自己的妻子也守口如瓶。但卓君慧早就发现了丈夫的心事,半年前就发现了。在刚才的巡回检查中,当七个人的思维形成无边界的共同体时,卓君慧曾悄悄叩问了丈夫的潜意识,她的叩问非常小心,正致力于智力搏杀的司马完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她甚至还悄悄叩问了其他几个人的潜意识,他们同样没发现。当六道思维大潮汇聚到一起,汹涌拍击宇宙终极堡垒的围墙时,他们不会注意到大潮下面是否有一道细细的潜流。
这种思维潜入在一六○小组中并没有明令禁止,但从公共道德来说,这种作法肯定是违规的。但卓师母还是做了。她要去验证一些重要的东西,非常重要,足以让她有勇气违背平时的做人道德。现在她已经完成了验证,验证的结果使她倍感忧愁。
夜里九点,八个人互相握别,也没忘了同电脑亚伯拉罕告别。他们依次同电脑中的那个面孔碰了碰额头,亚伯拉罕对每一个人说:“再见,希望下一次早日相聚。”
他们预定的聚会被无限期地推迟了。
战争。
在随后的半年中,世界上的主要国家进行了最后的排列组合。分成两个阵营。一个阵营是“老海豹”,包括美国、日本、英国、澳大利亚等;另一个阵营是“新海豹”,包括中国、印度、韩国、巴西等。不用说,这种分组取决于各国在旧的世界资源分配体系中所占的地位。
2028年5月28日,后人所称的2,5次世界大战终于打响了第一枪。战争的进程一如那位以色列军事专家卡斯皮的预期,是典型的远洋绞杀战和点穴战。老海豹们宣布了对新海豹阵营绝对的石油禁运,所有通往这些国家的油船都被拦截,中国“郑和号”五十万吨油轮没能回国,被“暂时”扣押在伊拉克的巴士拉港。中俄石油管道和中哈石油管道“因技术原因”无限期关闭。中国西气东输管道,及伊朗——巴基斯坦——印度石油管道被空中投掷的动能武器炸毁,而且从此没能有效修复,因为这种天基打击是不可抵御的。中国和美国开始了对敌方卫星的绞杀战,一夜之间双方都损失了二分之一的卫星。然后又突然同时中止,原因不明。各国的核力量(陆基和海基)都张紧了弦,但却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战争结束,谁都不敢首先启用。所以,最危险的核力量反倒毫发无伤。
最激烈的战事发生在对各重要海峡的争夺上,这是没有悬念的战斗,因为美、日、英的远洋海空力量及天基力量都处于绝对优势。然后战火蔓延到新海豹国家的海港、铁路枢纽、通讯光缆会聚点等,但多是电磁脉冲轰炸或精确轰炸,是以破坏交通、电力、通讯为目的,人员伤亡并不大。人们讥讽地说,看来社会确实进步了,连战争也变得文明啦。
这种慢性扼杀战术的效果逐渐显现。司马完夫妇就越来越感受到“透不过气”的感觉。北京城里,那曾经川流不息、似乎永不会中断的车流几乎消失了,普通人的汽车全部趴在车库里,因为有限的石油被集中起来,确保军队的需要。铁路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电信通讯经常中断,社会不得不回过头来依靠邮政通信。北京的夜晚因为空防和经常断电变得漆黑一团。社会越来越难于正常运行了。
失败就像是黑夜中的冰山,缓慢地、无可逆转地向新海豹阵营逼来,伴随着砭入骨髓的寒意。
《终极爆炸》 作者:王晋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终极爆炸(3)
战争开始两星期前,史林到日本探亲(他一个叔爷定居在日本),随后两国断交,史林没有回国。其实两国断交后都遣返了滞留在自己国家的对方公民,但据说是史林自已坚决拒绝回国,他的叔爷便为他办了暂居证。
史林从以色列返回后,向国家安全部的洪先生汇报了在特拉维夫的见闻,主要是说明了司马完(还有他妻子)脑中的异物是怎么回事,但对终极公式和终极能量的情况则完全保密,信守了他对一六○小组的承诺。他对洪先生说:“我可以保证,他俩装上这个插头是为了科学探索,而不是其他的卑劣目的,也不存在受别人控制的情况。”
洪先生没想到一桩大案最终是这么一个结果,一下子轻松了。从他内心讲,他实在不愿意这个重量级的武器专家成了敌国间谍。同时他也非常不理解:一个人会仅仅为了强化智力而摧残自身,把自已变成“半机器人”。听完汇报后他摇摇头,没有多加评论,只是对史林表示了感谢。随后他和吕所长通了电活,气恼地说:“太轻率了。司马完这种作法至少是太轻率了。要知道,他的脑袋不光是他个人的,还是国家的。”
吕所长叹道:“是的,他的轻率做法让我非常为难。以后我该怎样对待他?我敢不敢信任一个大脑里装着神经外插头的人?尽管他不会是间谍——你知道,我对这一点一直敢肯定,从一开始就敢肯定——但有了这么一个大脑外插头,就存在着向外泄密的可能,尽管泄密并非他本人的意愿。”
这么一来,战争开始后司马完反倒非常清闲。北方研究所彬彬有礼地把他束之高阁,不再让他参与具体的研究工作。对此他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丝毫不加解释。他研制的电磁脉冲弹在战争中也没派上太大的用场。对日本倒是用上了,在几个城市、海港进行了饱和电磁轰炸,对信息系统造成了很大破坏。但对远隔重洋的美英澳则有力使不上,毕竟中国的远程投掷能力有限。
司马完和妻子赋闲在家,散步,打太极拳,盼着儿子那儿寄来的军邮。儿子来过几封信,信中情绪很不好,一再说这场战争打得太窝囊,与其这样熬下去,不如驾一只装满炸药的小船去撞美国军舰,毕竟在几十年前,在南也门的亚丁港就有人这么成功地实施过。卓君慧很担心儿子的情绪,回了一封很长的信,尽最劝慰他,但她知道这些空洞的安慰不会起多大效力。
这是战争开始一年半后的事。儿子没能见到妈妈的信。几乎在发走这封信的同时,家里接到了军队送来的阵亡通知书。仍是一次天基力量的精确打击,美国的武装卫星向儿子所在的长波雷达站投掷了一枚钨棒,以每秒六公里的极高速度打击地面,其威力相当于一枚小型核弹。雷达站被完全抹去了,里面的人尸骨无存,甚至连一件遗物都找不到。
办完儿子的丧事后,司马完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并不仅仅是为了儿子的死,不是的,这个计划他早就筹划好了,自从确认中国在这场准备不足的战争中必然失利后,甚至早在卡斯皮那次谈话半年之前,他就开始了秘密筹划。但儿子的牺牲无疑也是一次轻轻的推动,在道义上为他解去了最后的束缚。他办妥了去中立国瑞士的护照,借口是一次工作访问,然后准备从那儿到美国,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把自己五十六公斤质量的身体变为一个绚丽的巨火球。
妻子因爱子的死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他在出发前一直尽量抽时间安慰妻子。在这样的时刻,语言的力量太苍白了,他只是默默地陪着她,搂着她的腰,看着她的眼睛,或者轻柔地摸着她的手背。其实他的悲痛并不比妻子稍轻,妻子睡熟后,他睡不着,一个人来到阳台,躺到摇椅上,望着深邃的夜空,思念着儿子,心疼着妻子,也梳理着自己的一生。他常说自己当一个武器科学家纯属角色反串,他的一生只是为了探索宇宙终极真理,享受思维的快乐。他们(一六○小组的伙伴)的探索完全是非功利的,是属于全人类的。他也曾真诚地发誓,不会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但他终究是尘世中人,当他的思维翱翔于宇宙深处时,思维的载体还得站在一个被称作中国的黄土地上。这儿有流淌五千年的血脉之河、文化之河,这儿的人都是黄皮肤,眼角有蒙古褶皱,有棚同的基因谱系。他必须为这儿、为这些人,尽一份力量,做一些事情,虽然他要做的事可能有悖于一个终极科学家的道德观,有悖于他的本性。
他在无尽的思考中逐渐淬硬自己的决心。他并非没有迟疑和反复,不过他最终确认只能这样做。
他一直没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妻子,但妻子也许早已洞察到了。娶了这么一位高智商的妻子也有这点不便——他一般无法在妻子面前隐藏自己的内心活动。不过,这些天来,儿子之死对她的打击太大,妻子一直心神恍惚,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离愁,甚至没为他准备出门的衣物,晚饭后,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司马完发现妻子眼神像秋水一样清明。妻子冷静地、开门见山地说:“老马,后天你就要走了,去行那件事了吧?”
“对。我要走了。”
“你打算在哪儿引爆自身?”
司马完不由得看看妻子,妻子沉默着,不加解释,等着他的回答。他也不再隐瞒,直言道:“还没定,到美国后我会选一个合适的地方。我之意在于威慑,不愿造成过多的人员伤亡。”
妻子叹息道:“即使这样,恐怕死者也是数万之众了。”
司马完沉重地点头:“可能吧。君慧,你了解我的,我真的不愿这样做……”
妻子叹息一声:“我没打算劝你。你已决定的事,别人没法改变的。其实我早知道你在筹划,大约半年前就开始了吧,而且是在卡斯皮那次谈话后最后定型。你决定赴死后开始推荐史林接你的空缺。我对这些很清楚,因为,”她对丈夫第一次坦白,“在以色列那次智力联网中,我曾悄悄叩问了你的潜意识。”
司马完惊讶地看看妻子,认真回忆了一下,没能回忆到那次联网时妻子对他的思维侵入。他素来佩服妻子的智商,这会儿更佩服了。虽然那时他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但还是没能瞒过明察秋毫的妻子,反倒是自己被蒙在鼓里。卓君慧接着说:“那次我还同时叩同了其他五个人。他们大都会恪守一六○小组制定的道德红线,即:在任何情况下,决不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
司马完诚心诚意地说:“我敬重他们,也羡慕他们——如果我也能坚持那样的决定就太幸福了。
他们的心地比我纯净。”
卓君慧仍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除了一个人。我是说,有可能背离这条红线的,除你之外还有一个人。当然他现在不会这样干,但一旦你用终极能量改变了战争的均势,他也会背离自己的本意,仿效你的做法。我想,不用说名字,你大概能猜出他是谁吧。”
司马完迟疑了一会儿,不大肯定地说:“松本清智?”
“对,是他。你——想想吧。”
卓君慧没有深谈,但司马完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一个可怕的前景。敌我双方都握着这种撒的力量,战争最终会变成终极能量的对决,双方将同归于尽,没有胜利者——如果不说地球毁灭的话。
不过,在这一瞬间,司马完马上想到了史林。
从以色列回来后,妻子曾经同那个年轻人有过一次秘密谈话,然后史林就去了日本,而且在战争爆发后拒绝回国。司马完对此一直有怀疑,他了解那个青年,他和儿子一样。血是热的,在战争来临时拒绝回国不符合他的为人。这么说,他是妻子事先安排好的棋子?他看着妻子的眼睛,轻声问:“但你已经事先做了必要的安排?”
妻子点点头:“对,史林。昨天我已经通知他开始行动。咱们等一等,等到那边的结果再说吧。”
此时史林正待在日本千叶县一家拉面馆里。战争爆发后他拒绝回国,求他的叔爷为他办了暂居证,但此后他坚决拒绝了叔爷的挽留,离开叔爷在东京的家,到千叶县“和爱屋”拉面馆找到了工作,并住在这里。其实离开北京前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用一千元的学费,花费一天时间在一家兰州拉面馆中学会了拉面技艺。他那高达一百六十的智商可不是虚的,在体力活上也表现得游刃有余。到“和爱屋”半个月后,他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可以把手中的面拉得比头发还细,是这里挂头牌的拉面师了。
千叶县在日本的东面,离东京不远。这儿受战争影响不大,拉面馆生意相当红火,每天晚上到十一点后才能休息。忙完一天,累得两条胳膊抬不起来,但他在睡觉前总要抽点时间看看专业书。
战争终归要结束的,而自己也终归会卸掉戏装(他目前就像是票友在舞台上扮演角色),回归自我。
他不能让自己的脑子在这段时间锈死,至少要让它保持怠速运转吧。
他所看的专业书就包括松本清智的一些著作,日文原版,如《宇宙暗能量的计算》、《杨-米尔斯理论中的非规范对称》、《物质前夸克层级的自发破缺》、《奇点内的高熵和有序》等。这些著作写得极为出色,浅中见深,举重若轻,逻辑非常清晰,给人的感觉是数学博士到小学讲加减法。如果是过去,阅读之后史林只会空泛地称赞一番,但现在他知道这些著作之所以出色的内在原因——松本清智已经知道了宇宙终极定律,虽然著作中只字未提,但以已经破解的终极定律来来统摄这些前期的理论探讨,那就像登山者到达山顶后再回头看走过的路,当然是条分缕析清清楚楚了。
史林很敬重松本清智教授,所以对自己将不得不做的事,心中十分歉疚。从以色列回来后,卓师母和他有过一次深谈。那时他才知道,自他们到达以色列之后的一切举动,包括让史林走进一六○小组的圈子内,包括卓师母主动向他透露有关终极武器的情报,实际上都属于一次周密的策划——不,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交织在一起的计划。司马老师是第一个计划的策划者,他决心背离一六○小组的道德红线,用终极武器来改变战争的结局,于是推荐史林来接替自己死后留下的空缺;卓师母敏锐地发现了丈夫的秘密计划,不动声色地作了补救,并巧妙地利用那次大脑联网查清了各人的潜意识。
从以色列回国后的那次深谈中,她对史林坚决地说:“决不能让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一定要避免这一点,对于准备背离那条道德红线的人,无论是谁,不管是我丈夫还是松本清智,都不得不对其采取断然措施!”
史林开始并不同意她的做法,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从感情上说,他更多的是站在司马老师这一边。但卓师母用一个深刻的比喻把他说服了。卓师母说:“假如一群二十世纪的文明人在海岛上发现一个野蛮人部落,他们还盛行部族仇杀,甚至吃掉俘虏。这当然是很丑恶的行为,文明人会怜悯他们,劝阻他们,但并不会仇视他们,因为他们的社会心智还没进化到必要的高度。如果一时劝阻不住,文明人会寄希望于时间,期待他们的心智逐渐开化。不过,如果因为痛恨他们的丑恶而大开杀戒,用原子弹或艾滋病毒把他们灭族,那这样的文明人就比野蛮人更丑恶了!
“相对于一六○小组的成员来说,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也处于蒙昧阶段,想想吧,他们仍然那么迷恋危险的武器玩具,热衷于用战争来解决人类内部的争端。但这是现实,没办法的,无法让他们在一夕之间来个道德跃升,也只能奇希望于时间。可是,如果我们也头脑发热,甚至把‘五百年后的技术’用于今天的战争,帮助一部分人去屠杀另一部分人,那我们就比他们更丑恶了!”
史林被她的哲人情怀完全征服了,心悦诚服地执行师母给他布置的任务、他在日本住下来,老老实实地做他的拉面师傅,每星期按时到警察厅报告自己的行踪(这是日本警方对敌国侨民的要求),其余时间就窝在“和爱屋”拉面馆里。日本社会中本来就有浓厚的军国主义思想,战争更强化了它。
拉面馆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刺耳的言论,甚至有狂热的右翼分子知道这位拉面师傅是中国人,常常来向他挑衅。但史林对这些挑衅安之若素。
转眼一年半过去了。
这天,他正在操作间拉面,服务员惠子小姐过来喊他,说一位客人要见见中国拉面师傅。顺着惠子的手指,他看到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着饭馆里的酱油拉面。史林走过去,那人抬起头,微笑着问:“你是史林君?从中国来的?”
“对。”
“听说你曾是物理学硕士?”
“对。”
“你认识卓君慧女士吗?”
“认识的,她是我的师母。先生你是……”
那人改用汉语说:“卓女士托我捎来一样东西。”他把一个很小的纸包递过来,里面硬硬的像是一把钥匙。然后唤服务员结账,走了。
当天晚上,史林向拉面馆老扳递了辞呈,说他的叔爷让他立即回东京,家里有要事。老板舍不得这个干活卖力、技术又好的拉面师,诚心诚意地作了挽留,留不住,便为他结清了工资。
第二天上午,史林已经到了东京大学物理系办公室。在此之前,他先到东京车站,用那位信使交给他的钥匙,打开车站寄存处第二十三号寄存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皮包。包内是一枝电击枪,美国XADS公司研制的,有效射程五十米,它是用强大的紫外线激光脉冲将空气离子化,产生长长的、闪闪发光的等离子体丝,电流再通过这一通路击向目标。为了将人击晕而又不造成致命伤害,所用的电脉冲必须极强,但持续时间又极短,每次只有零点四皮秒(一皮秒等于一百亿分之一秒),这相当于瞬间作用能量达到一万兆千瓦。
这是一种非杀伤性武器,一般用于警察行动。
但史林手中这个型号的震击枪强度可调,在最强挡使用,可以使目标的大脑受到不可逆的损伤,变成植物人,无论是催苏醒药物还是高压氧舱都无能为力。致残效果是非常可靠的,美国XADS公司对其作过缜密的研究和动物实验,史林阅读过有关的实验数据。现在,这只皮包就放在他的腿上。
秘书去喊松本先生,在这段时间里史林打量着松本的办公室。原来松本是很有性格特点的,大学物理系主任的办公室应该很严肃,但这儿贴满了漫画,似乎都是从科普著作或科幻读物中摘录并由他重新绘制的,而且全都和宇宙终极定律暗暗相合。
这张画上是一个麻衣跣足、长发遮面的上帝,他在向宇宙挥手下令:我要空间有褶皱,于是就有了褶皱;那儿仍是这位上帝,右手托着下巴苦苦思索:我该不该用另外的办法来造出下一个宇宙?后墙上的画更让他感到亲切,那是一群小人,推着小车,排成长队,向地球之外的一个桶里倾倒垃圾,而这个桶则连着绳索和种种可笑的滑轮,控制其速度后坠向下面的黑洞。这正是他向卓师母提及的那个“释放物质的终极能量”的设想啊。
他欣赏着这些漫画,从中感受到松本清智未泯的童心。然后他用手捏了捏皮包,里面硬硬的,是那件杀人武器。他不由得叹息一声。
松本先生进来了,一眼就认出了史林:“是史林君?我们在以色列见过一面。你怎么这会儿来日本。”
史林立起身,恭谨地说:“我已经在日本停留一年多了,战前我来日本探亲,战争爆发后我没有回去。”
松本看看他,没有说话。松本不赞成战争,但也不赞成一个年轻人逃避对国家的责任。这两种观点是相悖的,用物理学家的直觉或形式逻辑都无法理清它。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让他对史林心存芥蒂。不过他没有把心中的芥蒂表示出来,亲切地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有难处尽管说,我同你的老师、师母都是很好的朋友。”
“谢谢松本先生。我没有什么难处。我来找你,是受卓君慧女士之托,想请你回答一个问题。”
松本扬扬眉毛:“是吗,是受卓女士所托?请问吧。”
“请问松本先生,你会把终极能量用于这场战事吗?”
松本愣了一下,没想到史林会直率地问这个问题。一般来说,一六○小组的组员们都不在那间地下室之外谈论与终极定律有关的话题。他简单地说:“不会。这是所有组员的共识。”
“但如果某个人,比如我的老师司马完,首先使用了它,从而改变了战争的均势,那时你会使用它吗?”
松本感受到这个问题的分量。认真地思考着,史林这个问题不会是随便提出的,其中必然涉及司马完的某个重要决定。在他思考时,史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松本坦率地说:“如果是在那样的情势下,我会考虑的。”
史林从皮包中拿出那把电击枪,苦涩地说:“松本先生,我非常抱歉。卓师母说,决不能让终极能量变成杀人武器,那对人类太危险了。为了百分之百的安全,必须事先就对你和司马完先生采取行动。我真的很抱歉,我是为你尚未犯下的罪行伤害你。但我不得不这样做。”
在松本先生吃惊的盯视中,他扣响了扳机。松本身体猛然抽搐,脸朝后跌了下去。史林抢上一步抱住他,把他慢慢放在地上。坐在外间的女秘书透过玻璃看见屋里发生的事,尖叫一声,向外面跑去。史林没有跑,他把松本先生抱到沙发上,仔细放好,用沉重的目光端详着他。松本脸上冻结着惊讶的表情,不再对外界的刺激发生反应,他已经成为植物人了。史林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用办公室的电话机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那位送钥匙的信使。一个给东京警视厅。然后他就端坐在松本先生身边,等着警察到来,在妻子扣动XADS电击枪扳机的那一瞬间,司马完没有恐惧而只有轻松。妻子把他身上这副担子卸下来了,他相信妻子随后会把这副担子背起来,肯定会背起来的。她比自己更睿智。
一道闪闪发光的细线从枪口射向他的头部,然后,强劲的电脉冲顺着这个离子通道射过来。司马完仰面倒下去,妻子抢前一步抱住他,把他小心地放在沙发上,苦涩地看着丈夫。她没有哭,只是长长地叹息着。
战争没有改变贝利茨闲逸的退休生活。他住在特拉华半岛上的奥南科克城郊,每天早上,他与老妻带着爱犬巴比步行到海滨,驾着私人游艇在海上徜徉一个上午。这天他们照旧去了,他扶着妻子上了游艇,巴比也跳上来了,他开始解缆绳。忽然海滨路上一辆警车风驰电掣般驶来,很远就听见有人在喊:“是贝利茨先生吗?请等一等,请等一等!”
贝利茨站直了,手搭凉棚,狐疑地看着来人。
一个警官下来,向他行礼:“你是斯坦福大学的终身教授肯尼思·贝利茨先生吗?”
“对,我是。”
“请即刻跟我们走,总统派来的直升机在等着你。”
他十分纳闷,想不通总统突然请他干什么?但他没有犹豫,立即跳到岸上,对老妻简单地道别。
他说:“琳达,你不要出海了,你自己驾游艇我不放心。”
琳达说:“你快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他同老妻扬手告别,坐上警车。那时他不知道,这是他同老妻最后的见面了。两个小时后,他来到白宫的总统办公室。会议室中坐着一群人,有总统、副总统、国务卿、国防部长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单从这个阵势看,总统一会儿要谈的问题必定非同小可。屋里,椭圆形办公桌上插着国旗、总统旗及陆、海、空、海军陆战队四个军种的军旗,天花板上印着总统印记,灰绿色的地毯上则嵌有美国鹰徽。他进去时,总统起身迎接,握手,没有寒暄,简洁地说:“谢谢你能及时赶来。贝利茨先生,有一位中国人,卓君慧女士,要立即同你通话。是通过元首热线打来的。你去吧。”
白宫办公室主任领他来到热线电话的保密间,总统和国务卿跟着他进来。贝利茨拿起话机,对方马上说:“是老贝吗(卓君慧常这样称呼他),我是卓君慧。”
“对,是我。”
“我有极紧要的情况对你通报。请把我的话传达给贵国决策者,并请充分运用你的影响力,务必使他们了解情况的严重性。因为,”她冷峭地说,“据我估计,他们的理解力不一定够用的。”
“我会尽力的。请讲。”
卓君慧言简意赅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卡斯皮的谈话,她丈夫司马完的打算,她对一六○小组其他六个成员意识的的秘密探查——“我很歉疚,我的秘密探问是越权的。我……”
“你的道歉以后再说,说主要的。”
“我确认,小组中有两人,即我的丈夫和松本清智先生,会把终级能量用于当前的战争。我随后又用其他方法,对两人的态度作了直接验证。验证后我采取了断然行动,使用美国XADS电击枪使他们变成了植物人。关于松本先生的情况,你们可以通过日本政府得到验证;关于我丈夫的情况,你是否需要亲自来验证一下?这一点很重要,你可以带上一个官方代表。”
贝利茨已经猜到了卓君慧以下要谈的事。他略徼犹豫,说:“不需要了,我信得过你。继续说吧。”
她加重语气说:“我们已经做出了足够的自我克制,希望这种克制能得到善意的回应。”她重复道,“希望你能把这些话传达给贵国决策者,诺亚方舟的存亡在他们的一念之间。我希望在三天内听到回音,可以吗?”
“可以的,三天时间够了。再见。”
“再见。”她说了一句美国人爱说的话,“愿上帝保佑美利坚,也保佑整个诺亚方舟。”
贝利茨挂上电话,陷入沉思。总统一行人一声不响地等着他说话。等了一会儿,国务卿忍不住问:“贝利茨先生,那位中国女人所说的终极能量是怎么回事?”
贝利茨笑着说:“我是个机能主义者,我认为电子元件同样能承载一个人的智慧,说不定,那样的智慧会更纯净呢,因为人性中好多的‘恶’与我们的肉体欲望有关。”
在场的几个人都不明白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心想也许贝利茨先生老糊涂了?不过他们都礼貌地保持安静。但贝利茨显然没有糊涂,他目光灼灼地扫视着众位首脑。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请立即给我安排一架专机,我要尽快赶到特拉维夫,在那儿查证一样东西。明天晚上我会返回白宫,那时请今天在座的人再次聚在这儿,我们再详谈吧。”
第三天上午,贝利茨和国防部副部长拉弗里来到新墨西哥州的阿拉莫戈多“三一”核实验场。这是美国第一次核实验的地方,以后的核试验改在内华达地下核实验场。不过,这次贝利茨要求在这儿做地上实验,他说:“在地上做这件事更直观一些,我知道有些人的IQ有限,直观教具对他们更适用吧。”
前天他赶到特拉维夫,在亚伯拉罕电脑的资料库中仔细查阅了上次智力联网的记录。他十分相信卓君慧,相信她说的事实都是可靠的,但对于如此重大的事情,他当然还是要再亲自落实一下。结果正如卓君慧所说,她确实在做智力网巡回时悄悄叩问了几个人的潜意识,包括贝利茨的,她的叩问很小心,被问的六个人当时正致力于向“终极堡垒”
进攻,都没有觉察,但都以潜意识的反应作出了不加粉饰的回答。有四个人坚决拒绝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贝利茨是其中一个,他的回答是:“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把终极技术用于战争。”
但司马完的回答是:“除非我的国家和民族处于危亡时刻。”
松奉清智的回答模糊一些:“只要别人不首先使用。”卓君慧的思维潜入——这件事本身是不光彩的,但此刻贝利茨反而很感激她。作为一六○小组的组长,他是大大失职了,他太相信六个人的誓言,相信他们的高尚,却没考虑到在事关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时刻,这样的誓言是不可靠的。这是因为准备违背誓言的两个人都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大义,他们自认为动机是完全纯洁的,因而就具备了违背誓言的必要勇气。看来,自己太书生气了,也许——他很不愿意这样想,但此刻他无法否定这个想法——他当时提议创建这个超智力网络,发展出“五百年后”的科技,本身就欠斟酌。潘多拉魔盒不该被提前造好,因为只要它造好就有被提前打开的可能,再严密的防范也不行。
坐实了卓君慧说的事实之后,他又在这儿多停了一夜,在亚伯拉罕的帮助下,他把自己的思维全部输到电脑中去。严格说来不是全部,在输入时他设了一个严格的过滤程序,把藏在自己思维深处的肮脏东西,那些披着圣洁外衣的肮脏:对暴力的迷恋、嫉妒、自私、沙文主义、种族优越感,等等,全都仔细剔除。这个输人很费时,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才完成。他同亚伯拉罕匆匆告别,坐专机返回美国。
回到白宫之后,他对椭圆形办公桌后边的那些首脑们讲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客观而坦率。他讲了终极能量的可怕威力,尤其是人体自我引爆的便于实现;他说,卓女士说得很对,她(及她的国家)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克制,现在,那两个打算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的人都被封了口,其中一个甚至是卓的丈夫,是她亲自对丈夫下的手;但世界上还有五个人会使用它,包括中国的卓,她在做出“足够的克制”后,正在等着对方的“善意回应”呢。
她的等待只给了三天时间。万一终极能最被使用,万一有十个八个因绝望而愤怒的人(说不定他们还有美国公民身份呢)来到华盛顿、纽约或东京引爆自身,那将是何等可怕的前景。
他说:也许你们都不相信终极能量可以轻易释放,也想像不到它的威力,所以我准备做—个公开的实验,咱们到阿拉莫戈多实验场,我削下一截六克重的指尖并把它引爆——这大约就相当于1945年在广岛扔下的那颗“小男孩”的爆炸当量,一点三万吨TNT.你们睁大眼睛看着吧。
现在,具体操办此事的国防部副部长拉弗里带贝利茨到实验场中心。送他们来的黑鹰直升机没有熄火,时刻准备着接他俩返回。这儿非常荒凉,渺无人迹。当年第一次核试验的“大男孩”钚装药六点一千克,梯恩梯当量二点二万吨,核爆时产生了上千万度的高温和数百亿个大气压,三十米高的铁塔被瞬间气化,尸骨无存。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弹坑,沙石被熔化成黄绿色的玻璃状物质。现在,弹坑旁新搭起一个帐篷,这是应贝利茨的要求盖的,是为了防止卫星的拍照,因为——那老家伙说,他会绝对小心,决不让人体引爆的操作方法被人窃去。他对总统斩钉截铁地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把可怕的终极能量用于战争。关于这一点,请不要抱任何幻想。”
他还说,只需使用能装在上衣口袋里的某种器具,就能引爆自己“削下的指尖”。现在,在他上衣口袋里确实装着一个硬硬的家伙,但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拉弗里真想把那东西抢过来,然后变成美国军队的制式武器——这个前景该是何等诱人啊。当然,只能想想而已,这会儿他绝不敢得罪这个老家伙。
贝利茨对周围查看一番,表示满意,用手中的手术刀指指直升机,对拉弗里说:“行了,以下的操作只能我一人在场,你先乘机离开吧,把军用对讲机给我留下就行。等我该离开时,我再召唤直升机。”
拉弗里不情愿地离开了,乘机来到十七公里外的地下观察所。这是当年第一次核试验时的老观察所,已经破败不堪,只是被草草打扫了一遍,十几个情报人员正在里面忙碌,布置和操作各种仪器。昨天他们已经抓紧时间在那座帐篷里布下了针孔摄像头和窃听装置。拉弗里一下直升机立即赶到屏幕前,屏幕前的情报官看见拉弗里来了,回过头懊恼地说:“副部长先生,恐怕要糟,贝利茨肯定正在找咱们的秘密摄像头。”
他没说错,从屏幕上看,贝利茨正在帐篷内仔细地检查,而且很快找到了目标。现在屏幕中现出他的笑脸,因为太近而严重变形,几乎把镜头完全遮盖了。贝利茨微笑着,在对讲机里说:“拉弗里?我想这会儿你已经赶到监视屏幕前了吧。这个摄像头的效果如何?”
拉弗里只有摁下对讲机的通话键,硬着头皮回答:“不错,我看你很清楚。”
“那就对不起了,我在往下操作之前,首先要把这个镜头盖上。请通知总统,我不能回去了。我曾说,我会引爆我一个削下的指尖,实际上指尖削下后就不是我自身了,就是普通物质了,而普通物质终极能量的释放相对要困难一些,需要若干比较复杂的设备,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不得不留在这儿引爆自身——目前我无法控制住只让一个指尖起爆——它大致相当于一亿吨TNT.你目前所处的观察所还太近,请立即后撤,至少到八十公里以外。
另外,爆炸将造成强大的电磁脉冲,请通知五百公里以内的飞机停飞,以免造成意外事故。我给你三个小时做准备,请按我的吩咐做吧。”
拉弗里十分吃惊,在心里狠狠骂着这个自行其是的老家伙。这些变化超出了上头事先拟好的应急计划,他不敢自己作主。这时总统及时地插话了,他和有关首脑一直在白宫监控着这儿的局面。他说:“贝利茨先生,既然这样,请你改变计划,不要再引爆自身了。你的生命比什么都贵重。请立即停止,我们再从长计议。”
贝利茨讥讽地说:“我的生命比战争胜利更重要吗?或者说,美国人的生命比敌国已经死去的二十万条生命的价值高一些?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不打算停下来。我知道某些人,比如此时在屏幕前的拉弗里先生,不见到棺材是不会落泪的。我必须把终极能量变成他能看见的现实。另外,我还有点私人的打算,”他微微一笑,“我想同中国的老朋友,司马完先生,来个小小的赌赛,那家伙为了信仰不惜把自身变成一个巨火球,我想让他知道,美国人也不缺少这样的勇气。不要多说了,请开始准备吧。三个小时后,即十二点十五分,我将准时起爆,不再另行通知。现在,请设法接通我家的电话,我要和妻子告别。”
总统不再犹豫,命令手下立即按照贝利茨先生所说的进行准备:飞机停飞或绕道,五百公里内的交通暂时中断,医院停止手术,所有电子设备关闭,一百公里以内的人员尽量向外撤退或待在地下室里。同时接通了贝利茨家的电话。再经过军用对讲机的中转,同贝利茨接通了。
贝利茨夫人刚刚从总统办公厅主任那儿知道了真情,被惊呆了。丈夫三天前被总统召见时,她绝对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更想不到那天的匆匆告别会是夫妻的永别!她哽咽着说:“亲爱的……”
贝利茨笑着说:“不必伤心,琳达,我爱你,正因为爱你我才这样做。如果我的死能让人类从此远离战争,那我的六十四公斤体重可是宇宙中价值最高的物质啦!再说,世界上有哪个人能像我死得这样壮丽?在一瞬间抹平肉体的褶皱,回归平坦空间,同时放出终极能量,变成绚丽的火球。琳达,不要哭了,当命运不可避免时就要笑着迎接它。”
琳达忍住眼泪,不哭了,两人平静地(表面平静地)闲聊着。这边州政府宣布了紧急状态,警察、军队和准军事力量全部动员起来,进行着紧张的撤离。这对老夫妻一直聊到中午十二点,贝利茨温和地说:“再见,琳达。替我同孩子们说声再见,同巴比说声再见。我该去做准备了。”
琳达强忍住泪水说:“你去吧,我爱你。我为你而自豪。”
那边的对讲机关上了。一片寂静。安全线外,几百台摄像机从四面八方对准了爆心,记者们屏住气息等待着。这些镜头向全世界做着直播,所以,此刻至少有十亿双眼睛盯着屏幕,十五分钟后,一团耀眼而恐怖的巨大光球突然蹿上天空,火球迅速扩大,把整个沙漠和丛林映照得雪亮,天空中原来那个正午的太阳被强光融化了。那景象正如印度经典《摩诃婆罗多》经文中所说:“漫天奇光异彩,有如圣灵呈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之争辉。”
爆炸点上空那汹涌翻腾、色彩混沌的烟云慢慢散开,在爆心处留下一个巨大的岩浆坑。岩浆在凝结过程中因表面张力把表面抹平。变成—个近乎抛物体的光滑镜面。
安全线外的观察者们通过护目镜看到了这一切,而通过实况转播观看的十亿人只能看到电视屏幕上剧烈扭动着的曲线,因为在那一瞬间,看不见的巨量电磁脉冲狂暴地冲击着这片空间,造成了电磁场的畸变。不过,电磁脉冲是不能久留的,它很快越过这儿,消失在太空深处,屏幕上的图像才逐渐还原。这次非核物质的爆炸景象和当年的第一次核爆一样,只是威力大了八千倍。这不奇怪,按照终极公式,在更深的物质层级中并没有铀、钚和碳水化合物的区别,没有所谓“核物质”和“非核物质”的区别。它们全都是因畸变而富集着能量的空间,也都能在一瞬间抹平空间的褶皱,释放出相等的终极能量。
《终极爆炸》 作者:王晋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终极爆炸(4)
战争很快结束了。
在贝利茨造成的这次爆炸之后,各国政府都迅速下达了“暂停军事行动”的命令。一个星期后,八国政府首脑汇集到中立国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开始了紧张的磋商。在激烈地、充满仇恨地争吵了两个星期后,终于达成了一个妥协方案。没有一个国家对这种妥协满意,“新海豹”中的韩国代表甚至痛哭着说,如果他不得不在这个“丧权辱国”的投降方案上签字,他将蹈北海而死,无面目见故国父老。而“老海豹"们同样不满,他们不得不吐出很多已经和即将到口的利益。
但不管怎样争吵,怎样谩骂,妥协还是达成了。因为有一件东西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谁也甭想忽视它:那种可怕的终极武器,如果它被普遍使用,即使不会毁灭地球,至少也能毁灭人类文明。
没人敢和它较劲。另外,人们还普遍存在着暗暗的、但足非常强烈的希望:既然终极能量已经可以掌握,那能源之争就没有必要了。
于是,这场蓄势已久的战争,在尚未爬到峰值时就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后世历史学家把它命名为2,5次世界大战。以色列的卡斯皮先生在两年前就造出了这个名称,因而在媒体上大出风头。
当然,他当时所持的原因并不正确(他认为双方力量的悬殊将造成一场非对称战,而不是说大战将因终极武器而半途结束),但这并不影响他拥有“2,5次世界大战”的命名权。人类的历史往往就是由这样的阴差阳错所构成的。
世界在狂欢。各交战国,各非交战国。华盛顿、东京、伦敦、新德里、汉城、北京。北京是用爆竹声来庆贺的,爆竹声传到了司马完的私寓。卓君慧正在为丈夫喂饭,是用鼻饲的办法,把丈夫爱吃的食物打成糊糊,通过导管送到胃里。每天还要不停地给丈夫翻身,防止因局部受压而形成褥疮。要把他扶起来拍打胸部,防止肺部积水造成肺炎。等等。这些工作又吃力又琐碎,研究所为他聘用了专职护士。但只要有可能,卓君慧还是亲自去做,她是想通过亲身的操劳来弥补对丈夫的歉意。
近一个月的劳累让她显得有点憔悴。狂欢声传进屋里时,她微微笑了。这个结局是她预料到的,或者说是她努力促成的,为此她不得不做出一些违心的事,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把她丈夫(还有松本先生)变成植物人。还有一个重大牺牲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的朋友“老贝”也为此献出了生命。
她俯在丈夫耳边轻声说:“老马,战争停止了,没有战败国。你的心愿达到了,你该高兴啊。”
丈夫目无表情,他现在连饥饱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为战事停止而喜悦了。墙上是儿子的遗照,穿着戎装,英姿飒爽,从黑镜框中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对这个结局并不吃惊。卓君慧看着儿子的眼睛,说了同样一番话。忽然,电话铃急骤地响了,她拿起话筒,液晶屏上显示的是日本的区号。电话那边史林兴奋地说:“卓师母!战争结束了!我也可以回国了!
今天上午日本警方把我释放了。”
“小史你辛苦了,快点回来吧,我和司马老师都盼着你。”
“我是否带着松本先生一块儿回来?你说过的,他,还有司马老师,你都能治好的,是不是?”
卓君慧笑了:“当然。普通医学手段对这种植物人状态无能为力,但你不要忘了,这两个病人的大脑都有神经插头啊。通过思维联网,由其他小组成员‘走进去’唤醒他们,一定能成功的。小史,我已经通过外交途径和日本政府联系过,你直接去找他们,请求派一架专机将松本先生送到北京,再带上我丈夫,飞到特拉维夫。我已经通知一六○小组其他成员在那里集合,我们将合力对他俩进行治疗,还有亚伯拉罕的帮助呢。”
“太好了。师母,能把两人治好,我才能多少弥补一点自己的负罪感。我这就去联系。”
第二天上午,一架波音787停在北京机场,一架舷梯车迅速开来,与机门对接。机门打开,满脸放光的史林在门口向下面招手。早就在机场等候的卓君慧让两个助手抬着丈夫,沿舷梯上了飞机。飞机内部进行过改制,几十张椅子被拆掉,腾出很大一个空场,在空场中摆了三张床,其中一张上睡着松本先生。护士们把司马完小心地放在另一张床上,与松本先生并肩。卓君慧走过去,端详着松本的面容。轻声问候着:“松本你好,不要急,你马上就会醒来的。”
飞机没有耽搁,立即起飞。机舱内还有第三张床,是手术床,周围已经装好相应的照明设备、手术器械架等,这是按卓君慧的吩咐安装的。她拍拍史林的肩膀,微笑着说:“小史,我已经口头征求了一六○小组其他组员的意见,他们同意你加入小组,到特拉维夫后会履行正式手续。所以,你是否愿意让我现在对你进行手术?这种激光手术的刀口复原很快,明天你就能参加到思维共同体中,和大家一起唤醒这两位沉睡者。手术的安全性你不用担心,飞机在平流层飞行时,其平稳性完全可以手术。你愿意做吗?”
史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他事先已经签字的加入小组的申请:“我当然愿意,这是我的书面申请。谢谢师母。”
“好的,那就开始吧。”
史林躺在手术床上,卓的助手先为他剃光头发,然后进行麻醉。他还未进入深度麻醉时,手术已经开始了,由卓君慧亲自主刀。史林的头骨被钻开,一束细细的“无厚度激光”向颅腔内深人,轻轻地割开左右脑之间的胼胝体。不过史林没有感觉到疼痛,更不会感觉到激光的亮度。说来很奇怪的,大脑是人体感觉中枢,所有感觉信号都在这里被最终感知,但它本身却没有痛觉和其他任何感觉。胼胝体被切开后,一个极精巧的神经接头板被准确地插入,它是双面的,左右两面互相绝缘。分别与被切开的胼胝体两个断面紧密贴合,断面上原有的两亿条神经通路各自对着一个触点。这些神经触点的材质是有机材料,与人脑神经原有很好的生物相容性,所以,当触点与某一条神经通路相接触后,会形成永久性连结。由于切口极光滑,这种连结是在分子范围内进行,非常快速,二十四小时内就可以完成。手术后,左右脑半球彼此独立,分别经过胼胝体的两亿条神经通路,再经相应电路传到脑腔外的左右接口,左右接口可以彼此对接(此时就恢复了大脑的原始状态),也可以与电脑或其他大脑相连。
这会儿卓君慧就把左右脑的接头对接了,这样,史林的感觉还像未做手术一样。
手术顺利完成了,而此时史林才逐渐进入深度麻醉。他的意识沉入非常舒适的甜梦中,听见卓师母轻声说:“好了,让他安静地休息吧。明天他就能正常活动了。”
史林睡了—个很长的甜觉。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睁开眼,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地下室。听见卓师母欣喜地说:“好了,醒过来了。小史,你感觉怎么样?”
史林坐起身,晃动一下脑袋,说:“一切正常,就像没做手术一样。”
“那就好。这儿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醒来。现在开机吧。”
一六○小组的其他成员走过来,依次同他握手。松本和司马睡在他身边的两张床上,仍然没有知觉。随着低微的嗡嗡声,电脑屏幕亮了,亚伯拉罕的面孔像往常一样闪出来。不过今天屏幕上又出现了另—个面孔,是贝利茨先生的。电脑的相貌生成程序非常逼真,屏幕上。老人慢慢睁开眼,迷茫的目光逐渐聚焦,定到卓君慧的脸上,他高兴地说:“哈,既然你们唤我醒来,估计战事已经结束了吧。”
卓君慧素来以安详的微笑应对一切事变,即使丈夫倒下时她也没有流泪,但这时她忍不住哽咽了:“老贝你好,你说得对,各国已经达成妥协,战争结束了。”
贝利茨大笑:“那么我的演技如何?我想我能赢得国会大剧院的表演奖。亲爱的卓,那会儿我决定配合你演一场逼真的戏,不过我知道,不,我确信,即使我最终未能说服我国的权势人物停战,你也不会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和杀人。
我说得对吗?”
卓君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猛烈地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是的是的……我绝不会使用……
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做的一切……”说到最后,她的感情失控了,失声痛哭着,“可是我没有料到你会这样啊,你完全不必那样啊……”
贝利茨安慰她:“傻女人,干吗哭啊,应该高兴呀。我不过是失去了肉体,对,还失去我头脑中肮脏的东西,现在,一个良心清白的我,在智力网络中得到永生,有什么不好嘛。喂,”他把目光转到其他成员身上,“你们这些反应迟钝的男人们,快点过来,安慰安慰那个小女人呀。”
格拉祖诺夫笑着,首先过来,把卓君慧搂到怀里,在他两米高的身体旁,卓君慧真成—个小女人了。然后西尔曼和史林也来拥抱了她,吉斯特那莫提不大习惯这样的拥抱,走过来,向卓合什致意。
她的泪水还在淌着,不过脸上已经绽出笑容。贝利茨说:“好了,开始正题吧,今天是什么日程?”
卓君慧说:“请你首先主持投票,决定是否接纳史林加入小组。然后大家联网,合力唤醒松本和司马完。我想唤醒是没问题的,我对此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好的。不过按原来的小组章程进行表决会有麻烦,因为它规定新加入者必须经全票通过,这会儿松本和司马并未失去成员的身份,但又不能进行投票,只能算做弃权。这样吧,咱们先以三分之二多数票对章程进行修改,将‘全部成员同意’改为‘全体成员同意或不反对’,再进行接纳表决。行不行?”
大家同意,于是首先对一六○小组章程的修正案进行表决,五票赞成,两票弃权,刚好超过三分之二票数,修正案获得通过。再对接纳史林的动议表决,仍是相同的票数透过。贝利茨说:“史林先生,祝贺你。你已经成为一六○小组的正式成员。”
史林激动地说:“谢谢大家的信任。我会努力去做。”
他随即在小组成员保密誓约上签了字。贝利茨提出第三项动议:重新选举一六○小组的组长。
“我将永远是一六○小维的成员,但仍由我担任小组长就不合适了。显然,我以后出门不大方便。”
他开着玩笑,“因此我建议大家新选一个组长。作为原组长,我推荐卓君慧继任。因为,经过这场惊天大事变,她的睿智、果断、虑事周详,更不用说品行的高尚,都是有目共睹的。请大家发表意见。”
四个成员都表示同意。卓君慧没有客气:“那我也投自己一票吧。谢谢大家,我会努力去做,不让老贝落个‘荐人不当’的罪名。”
“我相信自己绝不会走眼。那么,我现在正式交棒。请新组长主持以下的议程吧。”
卓君慧为其他四人联接了神经插头。当史林头上对接的插头被拔开、又同大家进行联网后,他感受到了此生最奇特的经历。首先,他的自我被突然劈开,变成史林A和史林B.两个独立的意识在空中飘浮着,像是由等离子体组成的两团球形闪电。
然后,两“人”同时进入一个大的智力网,或者说他的大脑突然扩容,这两种说法是等效的。现在这儿包含了史林A和史林B、西尔曼A和西尔曼B、格拉祖诺夫A和格拉祖诺夫B、吉斯特那莫提A和吉斯特那莫提B、老贝利茨(他是以整体存在)、以及一个非常大的团聚体,那是从电脑亚伯拉罕的电子元件中抽出来的意识,它对集体智力主要提供后勤支持(巨量信息).这些智力场相对独立,各自有自己的边界,但同时它们又是互相“透明”的,每个个体都能在瞬间了解其他个体的思维。这些思维互相叠加,每一点神经火花的闪亮都以指数速率加强,扩展,形成强大的思维波。
史林(史林A和史林B)在第一时刻就感受到了合力思维的快乐。那简直是一种“痛彻心脾”的快乐,其奇妙无法向外人描述。
现在这个共同体开始了它的第一项工作——唤醒沉睡者。在智力网络中还有四个黑暗的聚合体,只能隐约见到它们的边界,它们沉睡着,其内部没有任何思维的火花。其他团聚体向这儿集中,向它们发出柔和的电脉冲,那是在呼唤:“醒来吧,醒来吧,战争已经结束了。一六○小组的伙伴们在等着你们,亲人在等着你们。醒来吧。”
没有回应。于是唤醒的电脉冲越来越强,像漫天飞舞的焰火。
但那四个黑暗的团聚体仍执拗地保持沉睡。这时,又有两个球形亮团加入进来。是卓君慧(A和B).她镇静地对大家说:“不要急。如果一时唤不醒,就撇下他们,开始你们对终极理论的进攻吧。也许这样更容易唤醒他们,因为,对终极理论的思考已经成了他俩最本质的冲动,比生存欲望还要强劲。”
于是所有球形亮团掉转头,开始合力进行对终极理论的思考。史林(A和B)乍然参加进来,一时还不能适应。或者说,他还不能贡献出有效的思维,只能慢慢熟悉四周。他很快消除了与其他智力团聚体进行交流的障碍,建立了关于共同思维的直观图像。那是宇宙的生死图像,是空间的皱褶和抹平。几百秒的人类思维重演了几百亿年的宇宙生命。
这个“褶皱与抹平”的过程,在宇宙公式中已经得到圆满的解释,所以思维共同体没在这儿多留。它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奇点内部。奇点内部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处于绝对的高熵或者说混沌,没有任何有序结构。但超级智力仔细探索着,在极度畸变的奇点之壁上发现了一种悖论式的潜结构——它们是不存在的,绝对不会有任何信息显露于奇点之外;但它们又是潜存在的,一旦奇点因量子涨落而爆炸,“下一个”宇宙仍将以同样的方式从空间中撕裂出同样的粒子。
也就是说,一个独立于宇宙之外的上帝,仍将以同样的方式创造另一个宇宙。
关于这一点也已经形成共识,所以合力思考的重点是:如何在“奇点之外”的宇宙中设法验证这种悖论式潜结构;或者说,如何在我们宇宙之内验证宇宙之外的潜结构。按照拓扑学理论,这两种说法也是完全等效的。
思考非常艰难,即使对这样的超级智力而言仍是如此。一个想法在某个团聚体中产生,立即变成汹涌的光波漫向全域。更多的光脉冲被激发,对原来的光波进行加强,产生正反馈,使它变得极度辉煌。但这时常常有异相的光脉冲开始闪现,慢慢加强,冲销了原来光团的亮度。于是一个灵感就被集体思维所否决,然后是下一个灵感。
思维之大潮就这样轮番拍击着,在思考中史林(A和B)感受到强烈的欣快感,比任何快感都强烈,他迷醉于其中,尽情享受着思维的幸福。不过,今天的智力合击注定仍然不能得到结果。因为,在周围辉煌光亮的诱惑下,那四个黑暗的团聚体中,忽然进出一个微弱的火花。火花一闪即逝,在漫长的中断后,在另一个团聚体中再次出现。火花慢慢变多了,变得有序,自我激励着,明明暗暗,不再彻底熄灭了。忽然,哗地一下,一个团聚体整体闪亮,并且保持下去。接着是另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四个团聚体全部变得辉煌。
其他人一直沉醉于幸福的思考,没有注意到四个沉睡脑半球的变化。但卓君慧(A和B)一直在关注着。这时她欣喜地通知大家:喂,你们先停一停,他们醒了!
她从智力共同体中退出,并且断开了其他人的神经联接,最后再断开那两个原植物人。在未断开前,松本和司马完已经醒了,他们睁开一只眼,再睁开另一只眼,生命的灵光在半边脸上掠过,再在另外半边脸上掠过。等卓君慧把他们的左右神经接头各自对接,他们才完全恢复正常。他们艰难地仰起头,司马完微微笑着:“是不是——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的说话显得很滞涩,那是沉睡太久的缘故。
松本也用滞涩的语调说:“肯定——结束了,我刚才——已经感受到——共同体内的——喜悦。”
卓君慧同松本拥抱,又同丈夫拥吻:“对,已经结束了,而且——没人使用终极能量。也没有战败国。”她开心地说,“我也没有打败仗啊,在唤醒手术中我总算成功了。松本,老马,我为当时的行为向你们道歉。”
两人都很喜悦,也有些赧然,司马完自嘲地说:“应该道歉的是我。很庆幸,我的激愤之念没有变成现实。”
松本也说:“我和你彼此彼此吧。卓女士,谢谢你。”
其他成员都过来同两人拥抱。贝利茨在屏幕内说:“别忘了还有我呢。你们向屏幕走过来吧,原谅我行动不便。”
两人还不知道贝利茨的死亡,疑惑地看着卓君慧。卓难过地说:“非常不幸,老贝牺牲了,为了配合我……”
她没有往下说,因为两人已经完全理解了。他们立即向屏幕走过去。刚刚从一个月的沉睡中醒来,他们的步履显得僵硬和迟缓。两人同屏幕中的老人碰碰额头,心情既沉重,也充满敬意。贝利茨很理解他们的心情,笑道:“我在这儿非常舒适,你们不必为我难过。司马,”他坦率地说,“多学学你的妻子,她比你更睿智。”
“我已经知道了。我会学她。”
卓君慧说:“我刚才和老贝交换了看法,从某种角度上说,我们的一六○小组是现存世界的最大危险。我们创造了远远超过时代的科技,对于还未达到相应成熟度的人类来说,它其实是一个时刻想逃出魔瓶的撒旦。当然,我们也不能因噎废食,把小组解散。但要做更周密的防范。我想再次重申和强化小组的道德公约。第一条:一六○小组任何成果均属全人类,小组各成员不得以任何借口为人类中某一特殊群体服务。第二条:鉴于我们工作的危险性,小组成员主动放弃稳私权,在大脑联网时每人都有义务接受别人的探查,也可以对其他人进行探查。你们同意吗?如果同意就请起誓。”
每一个人依次说:“我发誓。”
司马完又加了一句:“我再也不会重复过去的错误。”
他们在誓约上郑重签字。
史林急急地说:“我能不能提—个动议?”大家说当然可以,“我想,我们的下一步工作是把终极能量用于全世界,当然是和平目的。能源这样紧张,把这么巨量的干净能源束之高阁,那我们就太狠心了!如果这个冰窟窿不扩大,战争早晚还会被催生出来的。当然,把终极能量投入实用前,要先对人性进行彻底净化。”
大家都互相看看,没有作声。屏幕中的贝利茨叹口气:“我们会向这个方向努力的。不过,你说的人性净化恐怕是另一个终极问题,现在还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和人打交道不是物理学家们的强项,不过,让我们尽量早日促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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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 | [美]卢修斯·谢帕德 |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作者:[美]卢修斯·谢帕德
armrow译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是一篇震撼人心、阴郁又精致的中篇小说,它带着我们走进高科技未来的越南,走进陌生的、灵异出没的景象中,进行了一次对仇恨、怜悯、出卖和拯救,以及各种人物性格的探究。
卢修斯·谢帕德是近十年来最受欢迎、最有影响以及最多产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兴作家之一。十几年来,我们不断地看到涌现出一系列由谢帕德撰写的异乎寻常、十分引入注目的故事,这些故事包括《美洲虎猎手》、《黑珊瑚》、《一节西班牙语课》、《画出巨龙格瑞欧的男人》、《阴影》、《旅行者的故事》、《人类历史》、《风是怎么嘲笑玛达凯特的》、《内心狂野》、《龙鳞猎手的漂亮女儿》,以及《R&R》和《太空人巴纳寇·比尔》,其中《R&R》1987年荣获星云奖最佳中篇小说,《太空人巴纳寇·比尔》1993年获雨果奖。1988年,他凭借不朽的短篇小说选集《美洲虎猎手》摘取了世界幻想奖,随后在1992年凭借其第二本选集《终结地球》再次获得世界幻想奖。谢帕德的其他著作包括长篇小说《绿色眼睛》、《婆罗洲》和《戈尔登一家》。他最近的一本作品是选集《太空人巴纳寇·比尔》,目前他在创作一部主流长篇小说《家庭价值》。卢修斯·谢帕德生于弗吉尼亚州林奇堡,现居于华盛顿州。
在我十三岁生日前几个月,妈妈在一个梦境中来看我,向我解释了为什么她在七年前把我送入马戏团里生活。我相信这个梦是三菱牌的,它的生物芯片型号为月光花系列,在当时这是为色情媒体制订的标准;它被设定为一旦我的睾丸素分泌达到某个特定水平时就激活,并且它塑造出一位性感的亚洲女子,借用这个身体我妈妈换上她自己的脸孔出现。我本来以为她必定是异常匆忙,因而被迫使用这种手段;可是,考虑到家族史上曾出现过众多枭雄,我稍后意识到她在一块色情芯片上动手脚的决定也许是故意的,用这种有意挑拨恋母情结的方法来暗示她的信息十分紧急。
在梦中,妈妈告诉我当我十八岁时,我将取得外公财产的继承权,这一大笔财富能让我成为越南最富有的人。我仍旧让她牵肠挂肚,她怕我父亲最终会迫使我听命于他,陷入他的控制,那样他会害死我的。送我和她的老朋友范凯在一起生活就是她确保我安全的一种方式。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我能有几年时间来考虑我最大的兴趣是取得继承权还是发誓放弃这一权利,继续我安全的隐姓埋名的生活。她向我保证,范会用一种能让我做出正确决定的方式教育我。
不用说,我肯定是流着泪从梦中醒来。范不久前刚告诉我,在我到他这里不久妈妈就死了,我父亲很可能要为她的死负责;而这个再次证明了父亲的背信弃义以及母亲的胆识与慈祥,这个新的证据与强烈的色情梦境混淆在一起,让我痛苦不已,更加失落。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问里,我呆坐在床上,听着林蛙的奇异叫声,让绝望在我的脑海中翻腾,将我那毫无生气的生活撕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范,告诉了他这个梦,并问他自己该怎么做。他坐在凌乱的拖车里的那张桌子旁,核算着账目。这辆拖车既是他的住处也是他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虚弱老头,一头灰白短发,身穿白色开领衬衫、绿色棉布裤子。他有一张长脸——尤其是颧骨到颚部之间的距离很长——还有一副近似女性的阴柔面孔,这两样特征的结合带给他一副狡诈、媚人的相貌。尽管他可能比较狡猾,有时我甚至怀疑他具有超自然能力——至少会在一想到他能发现我做的所有错事时这样认为,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实际上有一颗直率的心灵——尽管他认为社会对他不公平。而他惟一的乐趣,除了马戏团外就是阅读和书法了。他偶尔吸几口鸦片,别无其他恶习,此刻当他给我讲述他的家庭以及他在政府中的关系网络(他说他仍维系着那些关系)时,所有的一切打动了我,他的一生中充满了生活的乐趣和因毛躁而犯下的错误,他现在正在把这一切抛诸身后,竭力摆脱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你必须学会审时度势。”他边说边在椅子中挪了挪身子,猛地往身后的墙上一靠,堆放在他头上橱柜里的那摞传单抖动了一下,一张传单飘飘悠悠地掉到了桌上。他将传单扒拉开,传单仿佛被幽灵的手操纵着,在我面前的空中飘舞,上面有一幅细致的彩色图片上画着一座宏伟的帐篷——这比我们在其中表演的任何一座帐篷都要宏伟上千倍——还有一行手写体的字,称“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马戏团”即将到来。
“你必须尽可能了解你父亲和他同伙的所有事情,”他接着说,“这样一来你就能发现他的弱点,弄清他的实力。但最为紧要的事是你必须活下去。你会成为一个能够决定如何最有效地运用所掌握的知识的人。但你对他的研究不能达到着魔的程度,因为他的思想和性格有可能会影响你。当然,说要比做容易。不过只要你以慎重的方式开始研究,你会成功的。”
我问他该怎样收集必要的信息,他用笔指了一下另一个橱柜。这是一个带有玻璃门的柜子,里面装着剪贴簿和成捆的打印纸。柜子下面,一只虎斑猫睡在一台破旧的收音机上,收音机旁边的盒子上摆放着镶框的照片,那是范的妻子、女儿和外孙,他曾告诉过我,在多年前的一起空难中他们都遇难了。
“从那儿开始吧。”他说,“等你研究完了那些东西时,我在政府里的朋友会给我们提供你父亲的金融记录和其他材料。”
我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橱柜,我已经做好对付地板上堆着的大量的杂志、报纸和档案盒的准备,不过范伸手挡住了我。“最重要的是,”他说,“你必须活着。我们会每天给你腾出一点儿时间学习的,但在学习之前你是我戏团中的一员,得干活。你去吧,待会儿我们再坐下来列个时间表。”
在桌子上,除了他的电脑,还有一个盛满加糖鸡蛋汁的咖啡杯和一个装着几片甜瓜的塑料盘。他给了我一片儿甜瓜,然后抄着手,把手搁在隆起的腹部上,看着我吃。“你打算单独找个时间悼念一下你的母亲吗?”他问道,“我想,马戏团少了你一个早晨,还能应付。”
“现在不用,”我告诉他,“以后吧,尽管……”
我吃完甜瓜,把瓜皮放在盘子上,然后向门口走去,但他又把我叫了回去。
“菲利浦,”他说,“我无法补救过去了,但我能保证你未来的地位。我视你为我的继承人,总有一天这马戏团会是你的。”
我凝视着他,即便他的话很直白,但我还是吃不太准他所说的意味着什么。
“马戏团似乎不算一份昂贵的礼物,”他说道,“不过你也许会发现它比外表上看上去要好得多。”
我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可他做了一个鬼腧,挥手示意要我安静——他并不习惯情感表白,接着再一次提醒我要去干我的杂活。
“要是可能的话现在就去照顾少校吧,”他说,“早上如何打发时间对他来说可是件难事。我知道他很高兴你去陪他。”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并不是那种秉承上个世纪传统的那种大型旅行马戏团。从我进马戏团到现在,戏团里的演员从未超过八名,只有少数几项展览品,比如赶时髦的进行过基因改造的异兽,一堆长着手而不是爪子的微型虎,一只词汇量只有三十七个词的猴子,诸如此类的。我们目前的节目非常简单,无法与那些驻扎在河内、顺化、西贡等大城市或者与之相邻城镇的马戏团竞争。但乡下的村民还是把我们视为连接他们所尊崇的过去的一种纽带,从我们的表演中那种未加修饰的魅力中找到了对自身怀旧之情的慰藉——仿佛我们本身就承载着过去,我们表演出了一种幻境,在他们眼前重现了上个世纪某个时期的田园气息。另外,即便有机会到人口众多的聚居地去表演,范也会拒绝,因为据他所言这种地区的官员会索取过高的贿赂和执照费。因此在我生命的头十八年中,我从未进过城市,也从未走出马戏团的小天地,和别的人接触过。我对我的国家的了解就和一个匆匆到此观光的游客一样少。我们开着三辆沼气动力的旧卡车——其中一辆拉着范的拖车——横穿越南的北部和中部,到达一个地方后将帐篷架在牧场、学校操场或足球场上,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数晚的。有时,为了配合某个富有家族出资的大型庆典,我们也愿意与其他戏团合作;不过,范很讨厌参与这种事情,因为被这么多人包围会让我们所有人的情绪都太过激动,而这将危害到他脆弱的健康。
直到今天,少校仍是一个谜。我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否和他所声称的相符,我觉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那些与身份相关的述说通常都是含糊的、混乱的,惟一他能非常肯定的是:他从小是孤儿,由叔叔婶婶拉扯大,没结过婚,就这些。其他他所讲述的关于其身份的述说到底是真实记忆、错觉还是被植入的产物,谁都说不清楚。为了迎合观众,我们让这些全变成了事实,把他宣传成上次越南战争的幸存战俘马丁·波耶特少校,已经一百多岁,且长着一副可怕的容貌。不过长寿和丑陋似乎也是经由病毒方法基因改造试验的结果。这是一位河内医生的看法——有一次少校生病了,是这位医生来诊治的他。我们觉得医生的判断很有可能是真的,因为这种无节制的试验从20世纪末2l世纪初后就在整个东南亚被频繁地实施。但是波耶特少校本人的脑中并没有将他弄得如此畸形、长寿(要是有人相信他真的有那么老的话)的实验过程的记忆。
我们当时宿营在一个叫作锦鲁的小村附近,少校所住的帐篷扎在密林的边上。他喜欢丛林,喜欢它的味道和树荫,还有它给人包围的感觉——他非常害怕暴露在空旷的地方。因为这种恐惧,无论何时我们送他去主帐篷表演时,都要走在他身旁,手持雨伞遮挡着他,以免他看到天空。他似乎觉得这样就能逃脱上帝及其臣民的视线。可一旦进入主帐篷内,仿佛由于这座正式表演的建筑抑制了他对开放空间和被人注视的厌恶,少校马上表现出自傲的一面,走近看台,孩子们被吓得纷纷避开,妇女们则闭上眼睛。裹在他身上的皮肤有很多黑色的皱褶(他是非裔美国人),当他抬起胳膊时,臂下的皱褶就像蝙蝠的翅膀那样展开。他的脸半藏在像围巾一样的皱皮下,那是一张很奇异的脸,略微有些人样,你能看到脸上有明显的树皮般的螺旋花纹。在一种似乎比人类灵魂还要织热的力量驱使下,那张奇异的脸庞显得生气勃勃,但有些神情恍惚。他的瞳孔里有少许像鬼火一样的光芒在闪动。少校身上惟一的衣服是一件破旧的灰衬衫,他拄着一支从番木瓜树苗上砍下来的木杖,脚步蹒跚。他就像是个曾经和死神签订了合约却从地狱中逃脱出来的先知,被烧得焦黑,拥有魔力,又饱尝死亡的滋味。当他开口讲述越南战争的故事时,那些共产党人的英勇事迹和帮助他们获得胜利的神奇力量,全都通过他深沉粗糙的嗓音述说出来。他那饱受苦难的过去、他的丑陋都为他的内在增添了一种力量,此时的他似乎变成了一位诗人,一个为了能得到更加善辩的天赋,为了内在美而牺牲了外在美。观众们都被吸引过来,他们不再惊慌,兴奋起来,用热烈的欢呼为他致敬……不过他们从来没有看过我在晨曦中所见到的少校:一具只会不断唠叨的衰老躯壳,只要从帐篷外传来什么声音,就会立刻被吓得惊慌失措,呆坐在自己排泄出的秽物中,因过于虚弱或是胆怯而一动不动。
我走进帐篷,闻到那股恶臭,不禁别过脸。少校把脑袋缩进肩膀,试图把自己裹进发出臭味的皮肤皱褶里。为了劝他站起来,我轻声细气地跟他说话,就像对着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那样。一旦他站起身来,我就给他洗澡,将一桶桶的水泼在他颤抖的身上。当我终于觉得自己已经费尽力气做了很长时间时,就拖过刚砍下来的树权,铺个干净的地方让他坐下。他颤巍巍地低下身子,坐在树权上,开始吃我给他拿来的早餐,一碗混有蔬菜的米饭。他把食物捏成小球,然后把它塞到喉咙里去——他很难吞咽食物。
“好吃吗?”我问道。他发出了肯定的嘟囔声。黑暗中我能看见他眼中的点点奇异的光亮。
我讨厌照顾少校(这也许就是范让我负责照顾他的原因所在)。我讨厌他那丑陋、散发着恶臭的身体,而且,作为拥有一半美国血统和~半越南血统的人,我恨他编造的越战故事。尽管越南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我仍然被他所描述的那个时代加倍地折磨着。但这天早晨,或许是因为我头天晚上接受了妈妈的信息,促使我抛开以往的成见,用另外一种角度看事情,少校引起了我的兴趣。就好像突然见到了一个神话中的生物,狮头羊身蛇尾兽或者人头狮身蝎尾兽之类的,我想我能感受到他体内藏有一个说书人的灵魂,就在他被岁月侵蚀的脸孔下很浅的地方散发着光芒。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道。
他费力地咽下食物,用那双闪烁着鬼火的眼睛盯着我。我重复了一遍问题。
“菲利普。”他说道,但是他发了两个重音节①,似乎这个名字只是他刚刚学会一个单词的发音,并不知道意思。
【①菲利普原文为Philip,按照英语发音习惯,只有两个音节,重音应放在第一个音节上。】
我很想知道他是否就像范所猜测的那样,本来是个正常的普通人,却被变成了怪物,脑袋里塞满了经典的传说和虚假的记忆。所有这一切仿佛是对某种不可猜测的罪行的惩罚,或者只不过是沉迷于自怨自艾而产生的幻觉。或许他真的是马丁·波耶特少校?一位拥有一段怪诞的经历,来自往昔时代的信使?他的故事中也许包含着某个能揭示真相的内核,正如那块生物芯片中包含着我妈妈的真实感情?我所知道的是范从另一个马戏团买来了他,而他的上任主人在宣志省的丛林中发现了他,他靠附近村镇上的人的施舍度日,那儿的人认为他是个鬼魂,是显灵的恶鬼。
等到他吃完饭,我就请他给我讲讲战争的事情,他马上就开始讲他那些离奇传说中的一段;但我截住了他的话头,说道:“给我讲讲那场真正的战争,你经历过的战争。”
他陷入沉思,最后讲了起来。他所用的不是娱乐观众的那种洪亮的音调,而是需要用心才能听清的呢喃。
“1967年5月10日,我们以整连的兵力……进驻重火力点。工兵刚刚构建完工事……而且……还有……”他倒抽了口冷气,“这个阵地在老挝边境附近。往远处望去能看到一座荒废的橡胶园。我们面前除了没有任何植被覆盖的红土……以及铁丝网外,别无他物。不过在我们后方……丛林……离工事太近了。炮兵清除了它。一排排炮弹……它们都朝同一个方向倒下了……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扫过……都被撂倒了。”
他的陈述尽管依旧吃力缓慢,还伴有些微的停顿,但他做着虚弱的手势来帮助我理解。这些动作使得他皮肤的皱褶堆在一处。他瞳孔内的光点闪动得厉害了,我相信他的眼睛能在夜晚观察战场——那是距离我们这个时代多么久远的东西啊。
“因为那红色的泥土,我们的军事基地被称作‘浴火红玉’。不过,泥土并不是红玉色的,而是那种快要凝固的血的颜色。一连几个月我们坚守阵地,只防御,不发动攻击。我们本来预料到会有强烈的抵抗,会有人来攻击我们,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日复一日地待在那儿,却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无事可干,每天只能进行例行的巡逻。遵守纪律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我尽量不违反纪律。每个人都托病逃差,吸毒四处蔓延。按惯例,我本可以把基地中的每一个人都送上军事法庭。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拼死拼活,却得不到什么好处。我们被困在了一个牵制行动中,战争策略既无方向性又无目的性。于是在夏日的高温和雨季逐渐消磨掉人们的信心时,我就只能尽量保持理智,不让自己堕落来填补空虚。
“十月来临,降雨减少了。尽管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敌人增强了兵力,但我有种感觉,某件大事要浮出水面了。我向连部指挥官汇报了此事,他也有同感。我被告知有情报暗示敌人在计划集结一次秋冬战役,可能会一直延续到越南春节。不过没人把这当回事,我自己也没把这消息当真。但作为一名士兵,无所事事闲坐了六个月,我极想打上一仗。我那么渴望交战,甚至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我忽视了种种迹象,我……我拒绝……我……”
他突然停下话头,手在头上空乱抓什么东西——也许是幽灵,然后他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哀号,双手捂住了脸,开始像个被热病击垮了的人一样颤抖起来。
我陪他坐着,直到他精疲力尽,陷入一种神游状态,迟钝地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他一动不动,如果我在丛林中与他偶遇,肯定会把他错认为一块树根,那种丑陋的人形树根。只有他显得黏滞的喘息打消了这种错觉。我不知道如何评论他的故事。简朴的叙述风格明显与他以往讲的那些故事有所不同,这令它较为可信。然而,我记起每次他回忆到能揭示其真实身份的地方,就会这样。无论如何,他个人并不完整的悲剧故事并没有减少我刚对他的神秘产生的迷恋。这好似我打碎了一个搁在壁炉上的花瓶,因此我第一次有机会查看瓶底,发现了雕刻在那里的一个复杂难解的记号,吸引着我的眼神沿着黑色的纹路搜索,希冀能破解隐藏在位于中央的符号的秘密。我得承认,在少校的故事的最后,我看到了某种凄惨、同时也是最吸引人的东西。这东西不像一个单纯的秘密,更像是秘密的来源。它不是什么事实,而是线索,能引导人们发现真相或完全与事实相反的假象。我只不过是个孩子——至少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因而我并不知道自己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它似乎很可能是种幻觉的产物。但我能肯定自己知道这个结论在这个时候很重要,也知道原因。因为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与少校之间是有联系的,还有一一种强烈的预感: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秘密与我的秘密有共鸣之处。
除了我新近的学习计划,即研究我父亲的行动之外,我加强了与波耶特少校的联系,只要有机会就会去拜访他。接下去几年的日子大多与以往相同,被旅行和表演(我担任小丑和飞刀手助手的角色)所占据,与在“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中生活所产生的所有烦闷和快乐相伴。当然,还是有其他变化的。范变得日益虚弱、孤僻,少校的精神状况也恶化了,戏团中有四位成员离开,随后又有四名新人加人。两位走钢丝演员,金和姬,年龄各为七岁和十岁的漂亮朝鲜姐妹——她们是由另一家戏团训练出来的孤儿,还有川,一个中等年纪、圆脸膛的男子,他的大肚皮丝毫没妨碍到他充满活力地翻筋斗和跌跤。不过在我看来,最值得注意的是范的外甥女,昙,一个来自顺化的苗条又恬静的女孩,一见到她我就立刻坠入了情网。
昙在加入我们时大约十七岁,比我大一岁。对处于青春期的我来说,年龄差异似乎并非绝不可逾越。她光亮乌黑的头发垂至腰部,皮肤是那种敷上金粉的檀香木色,脸庞则似乎是贝壳浮雕,端庄与性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父亲得了不治之症,现在他和昙的母亲已被上传到“索尼人工智能公司”的虚拟社会主机中去了。于是范,她的舅舅,就成了昙的监护人。她没有什么表演技艺,但她可以穿上闪闪发光的暴露装束跳舞,参演滑稽演员的小闹剧以及做我们飞刀手的靶子。飞刀手是一个名叫戴特的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被宣传成了詹姆斯·邦德·科奇斯①。戴特的另一个靶子是梅,一位矮胖的有中国台湾血统的女孩,她也是戏团的医生,懂得一些草药知识。梅昂首阔步地走上台,靠着木板站好,戴特将他的飞刀投在距她身体不足一厘米远的木板上,但当昙取代她的位置时,他就会极其谨慎小心,让飞刀扎在差不多七八英寸远的地方,这种悬殊的差别总惹得观众笑个不停。
【①JamesBond,詹姆斯·邦德,著名间谍系列电影中的英国特工,代号007。Coehise;科奇斯,1812~1874年,原意为硬木,是印第安部落一个身高六英尺的传奇首领,长年与墨西哥人争战,后来据说被诬陷拐骗一个美国白人小孩,又跟美国殖民者奋战十余年。】
昙来了几个月了,可我几乎不跟她说话,除非对话不可避免。我太害羞了,无法应付正常的交谈。我真心诚意地希望自己现在就已十八岁,成为一个男人,能拥有果断的信心,我想到那个年龄时这将是自然而然的事。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因缺乏自信心,只能远远地带着爱意看着她,幻想我们之间的对话和其他亲昵行为,去承受单方面情欲的煎熬。不过,有一天下午,当我坐在范的拖车外面的草地上,认真研究一些涉及我父亲投资状况的报告时,她走上前来,问我在做什么。她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裤和白色短衫。
“我看到你每天都在读书。”她说道,“你那么专注于你的学业,是打算上大学吗?”
我们当时驻扎在善莆镇外,这是一个河内以南六十英里的小镇,我们的帐篷在一条宽阔又曲折的小河岸边,河岸芳草青青,河水在锡白色的天空下泛着黑色的光芒。四周是暗绿色的锥状小山,有些地方露出了岩层,更多的地方被低矮的小树覆盖着,这些小树树干弯曲,螺旋状的枝权末端长着团状叶子。主帐篷就竖立在最近的山根下,帐篷顶上支着一面布满戏团星星标志的三角旗。其他人都在里面,为晚上的演出做着准备。真是一派艨胧而又沉静的景色,就像画在古宣纸上的嚼,但我已无心去欣赏这幅美景——我眼中的世界早已缩小到我们俩所在的空间里。
昙盘腿坐在我身旁,我嗅着地身上的香味。不是什么香水,而是她散发出的体香。我竭力解释我研究的目的,滔滔不绝,仿佛关于我身世的那可怕秘密的负担随着言语从我的身体里流了出去。这个秘密或多或少算是块心病,除了范之外没人知道我在做什么,而且由于他在这个任务中的角色是守护神,而不是红颜知己,我感到很压抑,因为我厌烦的报仇责任而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现在看来,通过透露这个闲扰着我的生活的悲剧,我达到了减轻身上压力的目的。因此,为了能完全消除秘密带来的压力,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父亲。
“他叫威廉·佛朗兹。”我说道,又赶快补充说我已经用“范”来做我自己的姓。“他的父亲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移居到亚洲,那时正是‘多美’①初期,他在西贡创造了大笔财富,配备了一批使用沼气能源的出租车队。他儿子——即我父亲——扩大了家族的影响。他投资了一系列建筑工程,可所有这些项目都赔了钱。娶我妈时他已陷入了财政危机,他用她的钱在岘港投资娱乐场所。于是他补上了大部分的亏空。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与马来群岛的赌博集圈及中国台湾的竹联帮联合。结果他成了一个有势力的人物,但他的瓷金却周转不开了,没有空间施展。要是他抢到了我外公财产的控制权,他就会成为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①doimoi,在越南语中是革新的意思。“多美”革新,是在1987年由当时的越共总书记阮文灵拟定的革新政策,推动了越南的经济发展。】
“可这都太客观了。”昙说道,“你自己完全不记得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模模糊糊有一点儿。”我说道,“从我能搜集的全部赛料来看,他从未对我有太大兴趣……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潜在可利用的工具。事实上,我也几乎记不得妈妈了。只是偶尔,我仿佛看到她站在一扇窗户边,而她说话的声音就像在唱歌。我有一个她长相的笼统印象,别的就没什么了。”
昙的眼神瞟向河边,一些村里的孩子在沿着河岸互相追逐着,一艘撑着黄色帆的货船拐过河湾,驶入视线。
“我很惊讶,”她说道,“只记得他们的经历却不记得他们本人,那可够糟的不是吗?”
我猜她在想念她的双亲,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上传人的智能这种事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怕自己显得太愚蠢。
“只要我想就能随时见到妈妈爸爸,”昙低头盯着草地说道,“我可以去世界上任意一个索尼办事处,输入密码召唤他们。他们出现时与原本的他们惟妙惟肖,但我知道那不是他们。他们说话的样子……还是跟过去一样。但某种东西失去了,某种精神或者某种特质。”她瞥了我一眼。和她美丽的黑眸对视,我感到一阵眩晕,几近飘飘欲仙。
“某种东西死了,”她继续说道,“我知道的!我们不仅仅是电子脉冲,我们不能被吸入一台机器而生存。某种东西死了,很重要的东西。一进机器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彩色的影子。”
“我没有多少接触电脑的经验。”我说道。
“但你体验过生命!”她轻抚着我的手背,“你感觉不到在你体内的生命吗?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灵魂吗?我不知道……”
我似乎感觉到了她所说的那样东西在我胸膛内跳动,热血沿着一条难以理解的路线穿越全身,涌遍大脑和身体,存在于体内的呼吸通道如同一支长笛,吹奏出短暂而优美的生命音符,一种独特的音调,然后散人空气的海洋中去。无论何时,只要我一想起昙那天早晨的样子,就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震撼心灵的东西,短暂与永恒同时盘旋在我所占的空间中。
“这个话题过于严肃了,”她说,“很抱歉,我思念父母有些过头了。”她将长发甩到背后,嫣然一笑。“你会下象棋吗?”
“不会。”我承认道。
“你必须学会!要是你想对抗你的父亲,棋艺会有所帮助的。”一抹后悔的神情浮上她的脸庞,好像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措辞,“即便你不会……我的意思是说……”慌乱之中,她挥了下手想驱散这种尴尬的局面。“我是开玩笑。”她说,“我会教你的。”
我没有成为一名优秀的棋手,因为我被老师搅得太过心烦意乱,而没有用心听她的教导。但我还是很感激这项游戏,因为通过骑士和皇后的移动,通过我的笨拙和她的耐心,通过数个小时亲密地坐在一起,我们的心灵贴近了。我们不再仅仅是朋友……从最初的谈话开始,很显然我们都乐于某天能进一步确定我们的关系。在这件事上,我居然不感到心急。我知道当昙准备好了时,她会告诉我的。我们暂时享受着一种超友谊的关系,花去我们的所有空闲时间待存一起,我们身体上的接触仅限于牵手和亲吻脸颊。这并不是说我总能成功地克制自己,不超越那些界限。
有一次我们躺在范的拖车顶上,仰望着星空,我终于受不住她的香味和她靠着我肩头暖意的诱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向她的嘴吻去。她回应了我,我则悄悄地解开了她的短衫,褪去了她的胸衣。在我继续深入之前,她就挺直身子坐了起来,合上衣襟,给了我一个受伤的眼神,然后从拖车上滑下去,消失在夜色里,留下我沉浸在一种沮丧、痛苦的状态中。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少,担心我让我们的关系出现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痕。可是第二天,她表现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还是同以前一样,只是我比以前更想得到她了。
然而范可没那么仁慈。我不确定他是怎么知道我对他外甥女做出无礼举动的——很可能只是他凭直觉觉察到了。我无法想像是昙告诉了他。无论他的消息来源是什么,第二天演出结束后他走进了主帐篷,我正在那儿练习飞刀,要把它们投到一块画有红色人形轮廓的木板上。他问我,我对他的敬畏是否减弱到会玷辱他姐姐的女儿的程度。
他坐在第一排看台上,身体向后仰着,双肘支在他身后的那排椅子上,带着嫌恶的神色盯着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激怒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掷出了一一柄飞刀,它扎在了人形轮廓的手臂和腰部之间。我走向木板,猛地拽下刀,背对着他说,“我没有玷辱她。”
“但你肯定想干那事。”他说道。
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旋过身子,对着他吼叫:“你没年轻过吗?你没恋爱过吗?”
“恋爱。”他发出干瘪的笑声,“如果你在恋爱,也许你愿意和我分享一下你的感受。”
我本想告诉他我对昙有什么样的感觉,向他解释说我从她身上找到了安全感,以及各种微妙的感觉,解释说我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然我眷恋她的身体,但我想对她说些赞美的话,让她快乐,帮她从偶尔的颓丧、悲伤中摆脱出来,也想让她滤除掉我身上的悲伤——我知道这对我们俩来说正合适。但我太年轻,又过于生气,因而没有很明白地说出这些事。
“你爱你的母亲吗?”范问道,在我回答之前他又说道,“你清楚自己对她只有一点儿散碎的记忆。当然,还有一个梦。可是你却选择了遵从那个梦的指示,穷其一生去实现你母亲的愿望。那才是爱。你怎么能拿你对昙的着迷与之相提并论呢?”
我感到一阵挫败感,惆怅地将目光投向胀起的灰白色帐篷顶,看着最高处姬和金每晚悬吊在上面的金属环。当我再次把目光转向范时,看到他站起身来。
“好好想想吧。”他说道,“到了你能以同样的程度重视昙,那……”他用手指做了个轻蔑手势,暗示这是个不大靠得住的期望。
我转向木板,擎起一把飞刀。目标突然变成一个没有名字的魔鬼,一个长着木纹和血红皮肤的危险家伙。当我缩回手臂准备掷出飞刀时,我把对范的怒气同对控制了我生活的未知力量的愤怒凝聚在一起,然后将飞刀扎死在了红色人形的脑袋中央——掷出这一刀耗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朝旁边一瞥,我惊奇地看到范正在入口处看着我。我本以为他发完了牢骚就已经回他的拖车了。他在那儿站了几秒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不过我觉得他有种挺高兴的感觉。
昙干完自己的活后,就会帮我做杂务:喂养异兽,打扫它们的笼子,虽然她并不喜欢陪伴少校,但还是帮我照顾他。我必须承认我变得越来越不喜欢去看他了。我依然对他感到反感,尽管我仍旧对他过去的细节十分好奇,但他的精力大不如从前,靠近他变得更难。他常常坚持着要讲“浴火红玉”的故事,但总是在同一个地方陷入恐慌和悲痛,中断叙述。看起来这是一个他现编的故事,并非别人教他去作表演的,现在他的脑子不能再编故事了,只能说些零碎的片断。
但一天下午,当我们在他的帐篷内做完活计时,他又开始讲那故事。这次是从他先前老是不能讲下去的地方开始的,而且是用演出时那种毫不迟疑的深沉又粗糙的声音讲述。
“进入十月,”他说道,“降雨减少了,蛇整天待在洞里,蛛网上不再像雨季时那样挂满牺牲品。我开始有某种不祥正浮上水面的预感,当我把这种感觉报告给我的上级时,他告诉我根据情报,敌人的活动将开始频繁起来,预计敌人会在越南春节期间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但我对自己的感觉和情报都没给予真正的重视。我是名士兵,六个月以来碌碌无为,只是蹲在碉堡里巡视覆盖着红土和有刺铁丝网的荒地。我渴望着一场战斗。”
他端坐在一堆棕榈叶子上,沐浴在一抹微弱的光线中——为了通风,我们让部分帐篷预敞开。这些叶子看上去就像一座飘浮在黑晴空间中的小岛。而少校的灵魂已经被宇宙之火所烧焦扭曲,被放逐到永恒的虚无之中。
“十四号晚上,我做完了例行巡逻,回碉堡休息。我坐在桌旁边喝着威士忌酒读一本平装小说。过了一会儿,我放下书开始给妻子写信,写关于纪律的沦丧,我对敌人的恐惧,对战争演进方式的憎恶。我告诉她我有多么地憎恨越南。普遍存在的腐败,南越政府的愚蠢。鱼肉沙司的糟糕味道,有毒的丛林植物。这块讨厌的地方变成战场太长时间了,显得毫无价值。我继续大口喝着酒,酒精消除了残余的禁忌。我告诉了她关于越南军队变节和渎职的事,还有我们身边那些自称将军的蠢货。
“我一直坐在那里写,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东西搅得我心烦意乱。我无法肯定那是什么。接着传来一声巨响……抑或是一下震动。我知道出事了,于是离开桌子走进通道,听到了哭叫声,后来传来轻型武器开火的爆炸声。我抓起步枪冲了出去,发现越共出现在铁丝网内。在周遭的灯光中,我看到许多身穿黑色宽松衣裤的小个子男女四处乱窜,他们手中端着武器,枪口喷射着白色的火星。我撂倒了几个,但想不出他们是怎么没有惊动岗哨就穿越了铁丝网和雷区的。不过,当我继续战斗时,我发现一个人的脑袋突然冒出了地面,马上意识到他们挖了地道。整个平淡无事的夏季里,他们就像白蚁那样偷偷摸摸地在地面下忙碌着。”
在这一紧要关头,少校再次受到情绪崩溃的折磨,我早准备好花费一番力气帮他恢复神志。可昙已经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叫道,“马丁?马丁,听我说。”
没人叫过少校的教名,除了那个把少校介绍给观众的人。我毫不怀疑上一次有女子亲切地称呼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听到昙的呼喊,突然停止了颤抖,似乎背叛了他的勇气又回来了,他惊讶地盯着昙,眼睛闪过一道光芒,又消逝了。
“你来自哪儿,马丁?”她问道。
少校用一种迷乱的音调答道,“奥克兰……加利福尼亚的奥克兰。不过我生于圣克鲁兹。”
“圣克鲁兹。”昙清脆地拼出了这个名字,“圣克鲁兹漂亮吗?听起来是个美丽的地方。”
“是的……它还真的挺美。离小镇不远就是古老的红杉林。那儿还有大海。沿海一带真的很美。”
令我惊奇的是,昙和少校开始进行一次尽管过于简单却很连贯的对话。我记得他以前从未用这种方式讲过话。他的语法有些错误,发音也带有很重的口音。我想昙温和的方式肯定触及到他已经扭曲的内心深处,那里既不属于存在于潜意识里的真正的马丁·波耶特,也不属于一个薪出现的人格。听他谈论诸如多雾的天气、爵士乐和墨西哥美食等平淡的话题是很古怪的,他说在圣克鲁兹能尽情地享受所有这些。尽管他脸上已经出现了惯常的神经性痉挛,但同时也显现出一种新的平静。不过,这种状态当然并不持久。
“我不能,”他说道,突然转移了话题。他摇摇头,牵动了遍布在脖子和肩膀上的皮肤皱褶,“我再也不能回去了。我不能回到那儿了。”
“别难受,马丁,”昙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都会陪着你,我们……”
“我不想让你们待在这儿。”他把脑袋缩进肩膀,脸被一堆皮肤盖了起来,“我得回、回去重卓(做)我那时卓的事。”
“什么?”我问他,“你当时在做什么?”
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有节奏的哼笑声——这种笑声持续了特别长的时间,已经不单纯是高兴的表示了。音量不断增强,变成了一种不稳定的音调。
“我总算把它全弄齐(清)楚了,”他说,“那就是我在卓的。你们现在应开(该)走了。”
“你弄清楚什么了?”我问道,被一种可能性激起了兴趣,也许少校的精神并不混乱,当然事实也未必如此。也许他表面的语无伦次只不过是其思想浓缩后的副产品,就像一束日光聚焦在书页上便会有烟冒出来。
他没回答,昙碰碰我的手,示意我们该离开了。
当我猫腰穿过帐篷帘子门时,少校在我身后说道,“我不能回那儿去了,我也不能再在这儿了。那我能去奈里(哪里)呢,涅(你)知道吗?”
少校这番口吃不清的话的确切意义并不清楚,但将某种东西注入了我的体内,再度唤醒了我已经被研究和昙的介入而搁置一旁的内心冲突。我刚来“绿色星星”生活时,尚处于一种情绪不稳定的阶段,恐惧、困惑以及对妈妈的渴望相互交织。我平复好这种情绪后,我被那种已经失去了立足之地的感觉所烦恼,但是这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我被踢出了家门,不过我总会这么想。我情绪的骚动仿佛是密布的阴云,已成为我生命中恒久的负担。这部分取决于我的血统。虽然与拥有越南母亲和美国父亲的孩子(他们一度被称为垃圾儿童)相关的丑闻已随着战争的结束而消失了,但它并未完全消散,无论马戏团旅行到哪里,我都能证实这是真的。我遇到过一些过于注意我较浅颜色的皮肤和眼睛形状的人,他们对我表示轻蔑并与我保持距离。进一步激起这种忧虑的是我来与范共同生活之前那些年的些许记忆。昙一提到她的童年,就能说出朋友、生日、舅舅和表兄妹、去西贡的旅行、跳舞等许许多多的细节,我却没有这么多类似的记忆。我猜是因为我精神上受过严重的创伤。尽管妈妈是为了我好才遗弃我,但这个行为对我的打击严重到打开了我的记忆宝库的闸门,里面的内容就此遗失。这一点以及我离开家时才六岁的事实,使得我没有时间去积累像昙那种真实可信的连贯的记忆。不过,弄明白了记忆问题,也不能减轻我的不安,我又开始坚信要是曾截断我过去的捉摸不透的意外不再降临,我将永远也找不到治愈记忆断层的方法,也许只有抑制症状和掩饰病症的药物——而那只是掩饰,问题会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我被它逼疯,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感觉自在。
我无法治愈这种焦虑,除非让自己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而伴着学习强度的增加,愤恨也日益增长。我坐在范的电脑前,盯着父亲的照片,想像着解决我们之间纠葛的暴力方式。我拿不准他是否能认出我。我长得像妈妈,与他鲜有相似之处,对我来说真是感激这种遗传的厚赐,因为尽管他令人印象深刻,但并不英俊,身高大约六英尺半,照最近的医疗报告来看,他体重二百六十四磅,感觉不像是胖人,但绝对是个壮汉。他大方脑袋上的头发剃得很于净,左颊上文有帮会徽记——一条飞鱼的蓝绿色刺青,被三个小刺青同绕着,这代表与他有牵连的多个帮会。他后颈那里装有一个椭圆形的银盘,有许多端口,能让他直接与电脑连接。每当他摆姿势拍照时,竭力想做出一副骄傲自大的表情,但他的眼睛(灰蓝色)、鼻子和嘴都很小,与他的大脸盘对比鲜明,这使得它们表现个性和情绪的能力很有限,倒更像是透过望远镜观察一颗遥远行星的那种感觉,结果表情显得呆板拘谨。而在少数社交场合的照片中夸在不同相貌出众的女伴陪伴下,他却总是明显地兴奋异常。
他在西贡拥有一栋古老的法国殖民时期的大屋,但他大部分的时间却是在平圻的宅院度过。平圻是个四季如春的小镇——始建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原本是为那些性取向不符合当时社会道德的富裕的越南人提供安逸幽静的住所。现今的越南政府——即使不涉及它的性道德观念——变得很离奇,拥有有趣的历史,就好似一个出奇整洁得令游客们感到好笑的野生动物园。以政府的标准来看,这个小镇没有任何理由再存在了,然而它并没有消失。村民由一些有地位的同性恋者组成,他们定义潮流、树立时尚并掌握着重要的政治力量。尽管他们坚持严格的排外主义,虽然我相信父亲的双性恋在很大程度上是追求事业和地位所致,但他还是设法靠欺骗和贿赂的方式住进了平圻,这令我得以确定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地方。
他在平圻拍的照片最令我气愤——我痛恨看到他喜笑颜开。我会一直盯着那些照片看,似乎我的愤怒会慢慢聚成一束闪电,摧毁我盯着的任何东西。我想,做出杀死他这个决定是很容易的。仇恨和往事,他残暴贪婪的往事,促使我坚定了这个想法,形成一种不可磨灭的精神动力。时机一旦到来,我就要为妈妈报仇,争得我的遗产。我很清楚如何完成这个任务。我父亲并不惧怕比他弱小的人——如果这样的、人站出来反对他,他们会成为恐怖报复的对象——但他认定想抵挡更为强大的人策划的暗杀是徒劳的,所以说他的安全措施虽很好,却并非无懈可击。另外,我地位的特殊性暗含了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如果我能杀了他的话,我将借此变得比他或他的任何同伙都更强大。因此,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开始计划在平圻和西贡对他进行暗杀,我绘制图表仔细分析这两处宅院的安全系统。但在策划他死亡方式的中途,我突然失去了方向,困为各种为杀死他的决定服务的条件发生了变化。
我十七岁生日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拖车里操作着电脑,这时范走了进来,他先是轰走了在我对面椅子上睡觉的虎斑猫,然后小心地弯腰坐下。他身穿破旧的灰白色开襟羊毛衫,老式的条纹裤子,手上拿着一个薄薄的镶有塑料边的文件夹。当时,我正全神贯注地追踪着父亲经每一笔由银行进行的资金周转的去向,所以对范的出现只是点头示意。
他静坐片刻,最后说道,“打扰了,你能不能发发慈悲,给我一分钟时间。”
我意识到他生气了,但我早已在气头上。倒不是说我在生父亲的气,而是我开始对范产生厌恶之情,他冷冷的态度,他的无礼——他不尊重我,却要求我尊重他——都让我觉得他十分讨厌。
“你想干什么?”我甚至抬头看一眼他。
他把文件夹摔在桌子上,“你的计划有大麻烦了。”
文件夹里装着一个名为冯安阮的妩媚女子的人事档案,我父亲雇了她做保镖。大量数据表明她相当专业,熟悉各种武器,应变能力极强——这极不寻常,她可能专为她的职业做过基因改造手术。依照文件来看,她的感官十分敏锐,能觉察出大脑温度曲线的变化,血压、心率、瞳孔放大、讲话的细微改变,以及所有能暴露潜入者刺客身份的蛛丝马迹。关于她个人生活的情报非常不足。虽然是越南人,但她生于泰国,在某秘密安全局的大墙里长到十六岁,她在那里接受的训练。最近五年,为多位东家服务,共杀了十六名男女刺客。几个月前,她付钱解除了与安全局的合约,并与我父亲签订了长期合同。和他一样,她也是个双性恋,她的大多数伴侣都是女人,这点也同他一样。
我从文件上抬起头瞥了范一眼,发现他正用一种旁观的神态观察着我。“好了,”他说,“你怎么想?”
“她长得不赖。”我答道。他抄起手,厌烦地哼了一声。
“好吧。”我合上文件,“我父亲在加强他的守卫,说明他预见到要有大事发生,正为剥夺我继承权这一天做准备。”
“这就是你能从文件中得出的全部信息?”
从外面传来笑语声,有人走过并渐渐远去了——我猜是梅和川。这是个凉爽的夜晚,空气中有厚重的雨水气息。门被啪地一声吹开了,我能看到夜幕和稀薄的雾气。
“还有别的吗?”我问道。
“动动脑子不行吗?”范把头倾向前,闭上了眼睛——这是他通常表示生气的动作,“冯需要一大笔钱才能从安全局那里脱身。至少需要几百万。她的工钱很高,可即便她生活得再节俭也要花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攒够那笔款子,更何况她并不节俭。她从哪儿能得到这么大的数目?”
我想不出了。
“当然是从她的新东家那里。”范说道。
“我父亲不会有这笔额外的钱。”
“可看上去他有。只有非常富有的人才能雇得起像冯安阮那样的保镖。”
我暗自估算了一下父亲名下的所有财产,但却想不出哪里有这么一大笔现金。
“这笔钱肯定不是你父亲做生意的钱。”范说道,“我们对这些产业了如指掌。因此我们怀疑这笔钱不是他偷来的,就是胁迫别人偷来的。”那只猫跳进了他怀里,开始蹭他的肚子。“要多动脑子,”他继续说,“我要告诉你的事是我相信已经发生了的。他骗取了本该你继承的财产。但它数目太大了无法由个人掌管,肯定交给了政府保管,因此很可能他成功地贿赂了某位主要官员。”
“你无法确定这一点。”
“确实不能,但我打算联络一下政府里的朋友,建议对遗产进行调查。如果你父亲做了我所怀疑的事,这样起码还能亡羊补牢一下。”那只猫赖在他怀里,他摸了摸猫的脑袋,“不过遗产并不是问题。即便你父亲从中偷了钱的话,他也不会拿走超过确保这名女子为他效劳的必要费用。否则给他这种机会的那个人,”他比画了一下文件,“将会被发觉其他支出证据。所以还会剩下足够多的财产让你成为有财势的人。冯安阮的确是个问题,你不得不先干掉她。”
一只夜鸟唧唧喳喳的叫声刺破了宁静。有人拿着手电走过拖车停靠的草地,光束穿透了层层迷雾,扫过灌木和斑驳的草地。我觉得不论这个女子如何能干,她还是不会造成太多的麻烦。
范又闭上了眼睛,“你还没亲眼见过这类职业高手。他们无所畏惧,对待工作尽心尽力,甚至衍生出了能感受雇主异样的第六感,与他们的雇主休戚与共。你需要谨慎小心地对待她。”
“也许她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稍停片刻我说道,“或许是我实在太笨了。我本该让这一切顺其自然,在‘绿色星星’终老一生。”
“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做。”
范的表情仍不失克制,但显得很是僵硬,我敢说他是太震惊了。
我让电脑休眠,然后向后一靠,跷起一条腿,放在桌子边上。“别再掩饰了,”我说道,“我知道你想让我杀了他。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
我等着他的反应,可他没有吱声。
我说道,“你是我妈妈的朋友——我猜这是个足以希望他死的理由了。但我从未觉得你是我的朋友。你给予了我……所有的东西:食宿和生活目标。可一旦我打算谢你,你总是马上否认你对我好,让我不要谢你。我一直以为是你害羞,因为你在表达任何一种感情时都显得局促不安。但现在我要推翻这个结论。你发现了我的谢意,却显得对此厌恶、反感……或者尴尬、为难,那可不是羞怯应该采取的方式。这就好像……”我费力地搜寻着合适的措辞,“就好像是你有某个痛恨我父亲的原因,但却不能告诉我。要么这是你羞于承认的原因,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也许某个你所掌握的情报让你对整件事有另外的看法。”
与他坦白一切既使人愉快也令人害怕——我觉得自己似乎触犯了禁忌——说完这番话后,我就只能气喘吁吁、神情恍惚了,根本无法确认自己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尽管在我讲的时候认为自己每句话都说得很正确。
“很抱歉,”我对他说,“我无权质问你。”
他想做个无所谓的手势——这是他跟别人交谈得不够舒畅时的习惯动作,但突然停了下来,抱起了那只猫。“不管我们之间的地位悬殊多么大,我和你的母亲非常亲近,”他说道,“和你外公也是如此。因为我失去了自己的家庭,就拿他们做了替代品。可他们死了,一个接一个……你知道,是你外公的存在以及他的财富保护着你母亲,一旦他去世了,你父亲就毫无顾及地虐待她。”他从唇边猛地呼出一口气,“随着他们的死去,我也就失去了我的身心。我已经失去太多了,无法再承受这种悲恸。我放弃了整个世界,也抗拒着自己的情感。实际上,我自闭了起来。”他用手抚着前额,遮住了眼睛。我能看得出来他心烦意乱,这使我感觉很糟,是我重提这些伤心的往事再次伤害了他。“我知道你曾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继续说道,“你没得到父母的疼爱而成长起来,这是很残酷的环境。我希望能改变它,我希望以自己能做到的方式去改变,但这种想法是在以我自己为赌注,可能要第三次从我身上夺去所有……那是无法忍受的。”他的手开始颤抖,然后紧紧地攥成拳头,压在鼻粱上,“这就是应该向你道歉的我,原谅我吧。”
我明白他并不需要请求原谅,我对他既尊重又敬仰。于是有股想告诉他我爱他的冲动,事实上,我也那么做了。我现在相信他已证实了对我的爱,因为他爱我的亲人,他想要完成妈妈的心愿。为了能让他从悲痛中摆脱出来,我请他讲讲关于我外公的事,我差不多对他一无所知,除了他曾在商业界取得的辉煌成功。
范看上去被问题惊呆了,但调整了一下情绪后,他说道:“我无法保证你会赞同他。他是个强人,为了实现他们的目标,强人:总是要比常人牺牲更多宝贵的东西。但他很爱你的母亲,他也爱你。”
这并非是我想知道的细节,但很明显范仍被情绪所左右,我决定最好留他单独待一会儿。在走过他身后时,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骤然一抖,就像是被这种接触灼伤了,我以为他会对我的触摸有所回应。然而他只是点点头,喉咙里哼了一声。我在那儿站了片刻,希望能想出点儿事说说,结果我只是祝他晚安,随后走进黑暗去找昙。
这次谈话后大约一个月,在头顿的一个海滨小镇上,一天清晨,戴特与范吵了一架,尔后离开了戏团,我被迫当天晚上扮演詹姆斯·邦德·科奇斯这个角色。尽管我以前同戴特一起表演过,但想到要在观众面前表演完整个节目让我有些焦虑,但我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昙把戴特的燕尾服改小了一点儿,我穿起来漂亮多了,她又帮我在脸上画了印第安人的图案;当范站在我们独特的马戏场中央,通过麦克风赞美着我传说中的英勇,介绍我出场时,我大步走进充盈着黄色灯光的帐篷内,锯屑和兽粪(一只小兽在我们到达现场前曾到这里来吃草)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我高举着胳膊,挥动着系在短柄斧和飞刀上的飘带,享受着欢呼。整个七排座椅都爆满了,观众由景点工人、渔夫及其家人组成,其中还有少数旅行者(主要是徒步旅行者),还有一群肥胖的俄国女人,她们是由矮小的越南人蹬三轮车从距海滩很远的一家旅馆拉过来的。
观众们兴致正高,这要感谢刚刚表演的一场滑稽剧,昙扮演一个乡下女孩,川则演一个农村小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他的欲望通过一根伸缩杆反映出来,这根杆能弹出去十四英寸长,就系在松大裤子的胯部。
梅穿着一件坠满金属片的红色衣服,曲线被勾勒得玲珑有致,她以手脚伸展的姿势站在木板前,人们立刻安静下来。范坐在马戏场中央的一个木凳子上,切换了背景音乐,古老的詹姆斯·邦德电影主题曲。我向观众们展示着飞刀,转身瞄了木板一下,然后向梅掷出飞刀,将它结结实实地扎在她头上一英寸的木头上。
头四五下都完美极了,描画出了梅的头和肩膀。每一次飞刀扎入木板,观众们都发出惊叹之声。现在我无比自信地在转网躲闪中掷出一把把飞刀,配合着主题音乐装作躲避枪击,弯腰屈膝、收腹挺身、蹿蹦跳跃——可是一个疏忽,我大力快速掷出的飞刀离梅太近了,刺进了她手臂上方。她尖声大叫,从木板前捂着伤口蹒跚着躲开。片刻后她冷静下来,痛苦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从入口跑掉了。
观众们都吓晕了。范一下跳了起来,麦克风在他手中直晃。
有那么几秒钟,我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夸张的音乐如同一副栅栏将我全然隔离开来,当川关上音乐时,栅栏才轰然倒塌,我感到上千双眼睛盯在我身上。我无法抵挡这种注视,跟在梅身后逃进了夜色。
主帐篷立在沙丘顶上,从那里可以远眺海湾和蜿蜒的沙滩。这是一个温暖、多风的夜晚,当我从帐篷里跑出来时,长满蒿草的沙丘被一阵狂风吹过,扬起沙尘。
在我身后,范的大叫大嚷盖过了狂风呼啸和巨浪拍岸的声音,他在劝观众们留在座位上,节目马上继续。
月亮几乎是满月,但躲在云后,给云山镶嵌上了银边。我起初并没有找到梅,后来月亮穿破云雾,给黑色的水面铺上一条银光闪闪的道路,轻触着波光粼粼的层层浪花,映亮了沙子,我发现了梅——靠她红色的服装认出来的——还有另两个人出现在下面大约三十英尺远的海滩上;他们在照料她。
我从沙丘表面遛下去,滑进了松软的沙子,结果摔倒在地。当我拔出脚时,我看到昙奋力地顺斜坡向我跑来。她为保持平衡抓住了我燕尾服的领子,差一点儿让我再次跌倒,我们歪歪斜斜地撞在一起,彼此抓着对方才站稳。
她在衣服上套了一件尼龙夹克,这件夹克与梅的那件区别甚小——昙的这件绣有一只装饰着银星的蓝孔雀。她闪亮的头发垂在颈后,水晶耳环在耳垂上闪闪发亮,黑色双眸烁烁放光。她看上去就像是光组成的,这种幻象随着乌云重新遮住月亮而慢慢消散。不过最震撼我的并不是她的美貌。我总想弄明白她是如何表现出各种美的形态的,从清纯的女学生到性感女子,再到大家闺秀,现在这个闪亮的化身在我面前突然出现,仿佛这位世界女神恰恰只为这个时刻而存在……不,她的冷静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它包围着我,穿透了我。甚至在她说话之前——她没有提及在梅身上发生了什么,仿佛那并不是可能致命的事故,不会破坏我的信心,让我一拿起飞刀就想退缩——甚至在我被她仿佛一切正常的冷静态度说服前,它就已经包围了我。
她说那只是常有的小问题,现在我们该回到帐篷中去,因为范快要没笑话可讲了。
当我们爬上沙丘顶时,我呢喃道,“梅……”
可昙截过话头,“那不过是擦伤。”她拉起我的胳膊,带着我向入口走去,步履轻快、从容。
我觉得像被施了催眠术——不是被诱人的声音或者来闻摆动的发光物体所催眠,而是是被一种流动的时间的脉动,一种宇宙的背景韵律所催眠。
我浑身充盈着异常的镇定,把自己与人群和劲爆的音乐隔绝开来。似乎我并没有在掷飞刀,而只是把它们放在适合它们的位置,旋转、猛地把它们弹出去,然后砰的一声,它扎中了木板,形成一个钢刀围成的人形,只比置身其中的那个柔软的褐色肉体和其孔雀蓝绸衣稍大一点儿。
戴特也从未得到如此的欢呼——我想人们相信梅的受伤是已设计好增加悬念的恶作剧;当昙和我深鞠一躬,然后一起走出大门时,他们的欢呼长久不息。刚一退到外面,她就贴向我,吻了我的脸颊,并说她一会儿再和我见面。然后她离开我向帐篷后方走去,赶最后一个节目。
通常这时候我该去帮帮少校,可是我那时一点儿也没有这种心情。现在少了昙令人宽慰的影响力,我仍对伤害到梅难以释怀。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上沙丘顶。最后走到一条长满蒿草的水沟。我坐在草地中,望着蜿蜒的海滩。
沙地向北延伸了十五米远,然后地势从这里开始向上,成了一座布满植被的矮山。大树半遮着一排有斜坡瓦顶和开放门廊的小屋,它们距海很近,从窗中溢出的如瀑布般的黄色灯光照亮了下方的碧波。高悬在空中的月亮失去了银色的光辉,像是一块掺杂有熏黑斑点的骨灰瓷,月光下的成排椰树就像守卫着河道的嵌有利齿的城堡,掩映其中的是来观看我们演出的旅行者所住的旅馆。我能认出在它前面照得很亮的月牙形沙滩上来来回回的蚂蚁般的人影,听到微风送来的断断续续的音乐。远处,水面有如墨染。
我的思绪没有转到有关梅的事故上去,而是想着与昙的合作表演。动作飞快地闪过,急速的飞刀和灯光,我现在仍能回忆起那些细节:两指间金属的凉意,舞台边焦虑的范,翻着跟头扎在昙两腿问空隙的短柄斧刃上映着的火光。不过,最重要的记忆是她的眼睛。它们看上去像是在发射指令,精心安排着我的行动,它们是那么有说服力,甚至令我觉得就算我的准头有误她也能够偏转刀锋。凭我对她的感情投入,我绝对相信——即便我们从未讨论过——我们未来会在一起,而且我相信她拥有能控制我的力量。确定这一点并不困难,不过略微有些讨厌,我们无法平起平坐的想法打击了我,如果只由她来控制我们关系的各个方面,我们的关系不会长久的。可一旦得出这个结论,我的思绪便松弛下来,陷入了沮丧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长时间,这时昙沿着海滩走来了,拨开了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她身穿一件男式短袖衬衫,一条宽松闲适的短裤,带着一块毯子。我借助草地躲着她,挤在地上的一个缝隙内,虽不太舒服但可让我容身了,我等她走过这片草地。可她却停了下来,喊着我的名字,我条件反射性地答应了。
昙发现我后止住了脚步,来到我的身边,她说,“你跑得太远了,我都没把握能找到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埋怨的意思,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昙在沙地上铺开毯子,拉着我坐下来。风开始一阵阵地从水面上吹来,她打起了哆嗦。
我问她是否愿意披上我的礼服夹克。
她说,“不。”接着双唇紧闭,突然从我身上移开目光,侧身转向一旁。
我以为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令她困扰的事,这令我忐忑不安,没有马上注意到她正在解开衬衫。
她脱掉衣服,很快把它团成一团,然后放在一边。她扭头与我对视。
我本以为平日里她的那种镇定恢复了——我几乎能看出她镇定自若——可接着我意识到她的这种冷静并不是她所独有的,而是我们共有的,是一种我们彼此信任的产物。在主帐篷里发生的事并不足她控制我,把我从惊惶失措中拯救出来,而是将我们的力量结合起来,驱除了恐惧。就像现在一样。
我吻着她的嘴及她娇嫩的乳房,狂喜于上面的汗所带来的略咸的味道。然后我拉着她躺在毯子上,进入了她的体内,尽管还很笨拙,且带有刹那的不安,但不知为何既狂野又纯洁,这是两年来的渴望和未言约定的自然高潮。后来,我们彼此挤压,如胶似漆,不断进发出激情,温暖火热的身体低语着古老然而决不缺少新奇的悄悄话和誓言,诉说着长久以来未说出口的事情。我内心决定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这不是种抽象的想法,不单单是男人面对新的责任产生的本能反应,我不否认我也有使用暴力的念头——性爱与暴力来自同一个源头——但这是经过了仔细的考虑后得出的结果,我必须战胜种种考验,必须为了保证她的安全而流血,这个世界是充满危险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是会为了夺取利益而犯下杀妻罪行的,也有人为了保护自己而不得不弑父。
破晓时分,云层又闭合起来,河面风息浪静。偶尔会有一丝微弱阳光刺透阴霾,把水面映得闪闪发亮,如同一大片刚刚刷上灰漆的天空。
我们爬上沙丘顶,拥抱着坐在一起,不想回马戏团去,不想破坏对昨晚长久的回味。没有生气的草地、没有活力的海水和死气沉沉的天空,给人一种时间本身已然静止的错觉。旅馆前的海滩上还堆满了被人丢弃的垃圾碎片。
你也许会以为我们结合了,世界上其他的人就不复存在了吗?不,很快我们便看到川和梅穿过沙丘向我们走来,金和姬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她们都身穿短裤和衬衫。
川带了一个网状的购物袋——他正晃晃悠悠地爬上来,被沙子绊得踉踉跄跄——袋里装着矿泉水和三明治。
“你们这俩小孩儿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道,似乎热心得过头了。
梅用胳膊戳了一下他,川来回瞄了我们两眼后,似乎突然明白了情况,不由得一脸震惊,忙用手捂住了嘴。
姬和金哈哈地傻笑着,蹦蹦跳跳跑上海滩。
梅用力拉了拉川的衬衫,可他不理睬她,在我旁边蹲下身来。“我打赌你已经饿了。”他说道,胖乎乎的脸上咧开了大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他把一个用纸巾包着的三明治塞给我,“好好吃吧!你也许马上要用力气了。”
梅朝昙那边歉意地看了一眼,在川身边跪下来。她拆开三明治外面的纸,又打开两瓶汽水。
梅盯着我看,皱了皱眉,晃晃她的胳膊又摇摇食指,仿佛在逗弄一个淘气的小孩。“下次别再跳得那么使劲了。”她说道,然后假装在一块三明治上撒了些东西,“否则总有一天我会在你的食物里加点儿特殊调料。”
川盯着昙瞅了一会儿,又看看我,咧嘴哈哈笑着,不住地点头。最后,昙大笑着把他推倒在草地上。
下面的水边,姬和金带着少女那种特有的笨拙在往海里扔小石头。梅一叫她们,她们就跑了过来,辫子来回甩着。她们一下子扑倒在草地上,然后扭着身子坐了起来,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三明治。
“不要吃得那么快!”梅警告道,“你们会噎着的。”
妹妹金朝着梅努努脸,把半个三明治硬塞进自己嘴里。川噘起了嘴,弄得嘴唇都快要碰到鼻子了,金哈哈大笑,把面包和炸鱼都喷了出来。昙告诉她这样太不淑雅了。两个女孩马上坐直了身子,细嚼慢咽起三明治来——只要昙一跟她们讲要淑女些,她们就会收敛很多。
“除了鱼肉的三明治你们没带别的来?”我问道,检查着我手中三明治的夹馅。
“我们本该带些牡蛎来,”川说道,“也许再来点儿犀牛角,一点儿……”
“那些东西是为你这种老家伙准备的。”我对他说道,“至于我,只需要点儿花生酱就可以了。”
我们吃完饭后,川往后一仰,头靠在梅的腿上,讲了一个会说话的蜥蜴的故事,它被一个农夫误认为是佛陀。金和姬拥在一起睡着了,自打吃完东西她们就昏昏欲睡。昙斜靠在我臂弯间,任我抱着她。然后那种感觉就又来了,并不突然,而是逐渐在心中滋生的。我犹如陷入沉思,就像整个身子浸入了一个温暖的浴池,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所有我所能记得的生命里——感觉回到了家。这些人就是我的家人,那是一种将所有的日子都浓缩后压在我身上的错乱感觉。我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昙的秀发中,试图保持这种感觉,将它密封在我的头脑里,以便让我永远不会忘记。
两个穿T恤和泳裤的男人沿着海边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他们到了沙丘边,爬上了我们坐的地方。他们两个没比我大多少,从他们肥胖又细嫩的脸来判断,我猜他们是美国人。当两个人中较高的那个说话时这个判断被证实了。
这家伙有个大下巴,数百颗白珠子在他长长的黑发上编成了许多珠串,他外表显得凶悍,他问道,“你们几个是在那个帐篷里表演的,对吗?”
梅不喜欢美国人,对他不屑一顾,而川则习惯于把他们视为潜在的收入来源,便告诉他我们确实是马戏团的演员。
姬和金悄悄低语着,嘻嘻哈哈地笑。
川问那个美国人的朋友——皮包骨头,珠子稀疏,目光呆滞,嘴唇微张,他头上还戴着一个复杂的耳机——是做什么的。
“滑翔运动。我们是来做滑翔伞运动的……要不是这儿不断有风的话,计划也不至于一团糟。我真该把他留在屋子里,可他妈的全乱了。他不想颠坏屁股。”他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块儿塑料片。这块塑料是正方形的,上面安着一个胶状小盒,形状就像一块切割好的钻石,里面充满了蓝色液体。“想给你们的日子带来些亮色吗?”他晃晃塑料片,似乎要用好处吸引我们。然而没人接受他的提议,他耸耸肩,把塑料片塞回到兜里。他瞥了我一眼,“嘿,扔飞刀的蠢家伙……那肯定是他妈的计划好的表演!尤其是当你‘干掉’‘小梅花’时。”他朝梅跷跷大拇指,然后站在那儿点着头,望着大海,仿佛接收从那个方向传来的信息。“好吧,”他叹道,“好吧。这很伤人,可值得信赖的内心告诉我,我的外国做派看上去滑稽可笑……甚至讨厌。可能我确实有些滑稽。现在我得到了恰当的启示,我不得不觉得我确曾很令人讨厌。”
川想否认这一点,梅低声地嘟囔着,金和姬看上去迷惑不解,而昙则问那个美国人他是否在度假。
“谢谢,”他对昙说,“漂亮的小姐。我总是对礼貌的慰藉心存感激。不,我的朋友和我——还有另外两个人——在旅馆里做事。我们是音乐家。”他从游泳裤上取出了皮夹,在里面拿出一个邮票大小的薄薄的金子做的薄片,他把它递给昙。“你见过这个吗?它们是一种新式的……像是纪念品的东西。它们只能播放一次,但会给你带来一种快感。把你的手指接在上面,直到听到声音。然后就不要再碰它了——它们会变得非常热。”
昙正要按他所讲解的去做,可他说道,“不,等我们离开再试。我能想像得到你会喜欢听的。如果你确实喜欢,今晚表演后到旅馆来。你会成为我的客人的。”
“是你创作的歌吗?”我问道,现在我对他感到好奇了,现在他变得比他刚出现时还要复杂难测。
他说是的,这是一首原创作品。
“这歌叫什么?”川问道。
“我们还没给它命名呢,”美国人说道,然后他顿了一下问道,“你们马戏团叫什么名字?”
我们几乎同时答道,“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
“太适合这首歌了。”美国人说。
两个男人刚走出听见我们这边发出的声音的范围,昙就把指尖按在了金片上,一支充满活力的音乐马上流淌出来,结构不复杂,但却是由合成器、管乐器、吉他复杂地堆叠起来的,密集地将主题和隐约的反主题演奏出来,既轻柔又很有节奏感。
姬和金站起来,跳起了双人舞。川则轻点着头,用脚打着拍子,甚至梅都着迷了,闭上眼睛摇摆着。昙吻了我,我们看到从金片上慢慢升起一股细细的白烟,而金片本身也开始收缩。事物总是不像它们看起来那样。金片是多么令人惊异啊,将各种可能性汇合在一起,将整个马戏团团结到了一起。我们六个就是整个戏团了。第六个人是少校,而不是范。阏为即便范和我们一起工作,但他也从未真正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而尽管少校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也总是躲在帐篷里,但他就像我们精神角落里的一个影子……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和无法否认的事,所有这一切都汇聚在这个精确的时空中,一个男人——偏偏又是个不太吸引人的男人一一从一片荒芜的海滩走上前来,赠给我们一块金片,上面储存着一首以我们马戏团名字命名的歌曲,这首歌是那么准确地将平凡琐事与异国情调融合起来,刻厕出在“绿色星星”里的生活,轻烟般的音乐在这个完美的时刻响起,然后随风消逝。
随后的几个月,范可能随时都会要我告诉他有关爱情的事。我也许会说上几个小时,而且不会给爱下定义、原则或者讲一些说教的话语,而是要描述很多场景、那些瞬间的感受,还会跟他说有趣的小事。我太高兴了。尽管我天性阴郁,但我现在很快乐,甚至想不出什么词语能更好地形容我的感受。虽然我继续研究父亲,去追查他的各种活动,了解他的商业策略和社交影响,但我现在确信自己永远不会主动寻求与他对抗了,不会再去试图得到我的遗产。我只想生存下去,并让那些我所爱的人安全、远离困扰。
昙和我并没刻意隐瞒我们的关系,我以为范会因我的过错而责骂我。我甚至拿不准他是否会把我踢出马戏团——反正,我为这种可能性做好了思想准备。但他从未说过一个字。尽管如此,我还是注意到了他对我的态度有种冷淡的味道。他常常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话,有时又拒绝和我对话一不过这表示他还不是很恼火。我不知道该怎样应付他这种冷淡。不过,我觉得,这并不是因为他过于关心、爱护昙,也不是他接受了这种不可避免的事的一种反应。不管是哪种解释都无法令我满意。我怀疑他心头很可能有更重要的事,这件事非常重大,与之相较,我纠缠他外甥女简直是小事一桩。
昙和我成为情人大约七个月后的一天,我的怀疑被证实了。
正午时,我往到拖车走去。当时我们扎营在一块干净的红土地上的硬木林边,这个地方位于邦玛蜀的中部高原附近,距柬埔寨边境不远。我以为范这个时候该去镇里了,他通常在表演前花一整天贴广告,我打算趁此机会去用用电脑。可我进去后却看见他靠在桌边站着,正在叠一件衬衫,他身旁的椅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提箱。
我问他在干什么,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马戏团及其所有东西的所有权的契约,以及表演执照。“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签署过了,”他说道,“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请联系我的律师。”
“我不明白,”我惊呆了,问道,“你要离开?”
他把叠好的衬衫放进提箱。“你们今晚就能搬到拖车里来。你和昙。她会把这儿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我猜你已经注意到她有轻微的洁癖。”他挺直身,把手按在后腰上,似乎那里有些疼痛。“账目、明年的预约……都在电脑里。其他的……”他指了一下墙上的橱柜,“你知道东西都放在哪儿。”
我简直回不过神来。这么说,我现在就要成为“绿色星星”的负责人了?这个想法弄得我手足无措。这个多年以来陪伴着我,我生命中至今为止惟一一个不曾离开我的人马上就要离开我,永远不会回来了吗?这也让我觉得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要离开?”
他转向我,皱着眉头说道,“你非要知道?好,因为我病了。”
“但为什么你想要离开呢?我们可以……”
“我的病不会好。”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盯着他,试图看出他生病的迹象,但他瞧上去不比平时更消瘦、苍白。我感到一股悲伤涌上心头,但我知道他不想看到这个,于是尽力克制自己。
“我们可以照顾你。”我说道。
他开始叠另一件衬衫,“我打算加入我姐姐和姐夫所去的那个地方,他们坚持称之为……”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天堂。”
我回忆起自己曾与昙进行的谈话,那次她表达了十分反感上传智能人性的对话。要是老人濒临死亡,这样做他就不会“死”了。尽管如此,我不能适应这种肉体和机械的转换。
“你们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吗?”他问道,“昙是非常健谈的。”
“那么,你已经跟她说了?”
“当然。”他检查了一下手上那件衬衫的背部,结果发现上面有一个洞,于是把它丢在一旁,“我和她已经道过别了。”
他继续慢吞吞地收拾着,我看着他在成堆的杂志和报纸间徘徊,把文件盒及书本踢到一旁,他的手移到哪里,哪里就灰尘四起。我不再紧张,放松了下来,一颗心也从嗓子眼落回了胸腔。我走到门口,站在那儿往外看,什么都看不到,强烈的日光照进了我的心。
我转过身子时,范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手里提着衣箱。他递过一张叠好的纸说道,“这是密码,你能用这和我联系,一旦我被……”他的笑容干巴巴的,“我想‘处理’应该是比较恰当的动词。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会让我知道,关于你父亲的那件事的决定。”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对付父亲的意图了,但我想这会让他失望的,于是我只是说,我会按他要求的去做。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空气中充满无言的情感,激荡着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各个瞬间的所有往事。
“我打算在太阳下进行最后一次漫步,”他最后开口说,“你得让我出去。”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竟然只把我视为一个小障碍——这激怒了我。但我提醒自己他已经表达出了感隋。没请求许可,我一把抱住了他。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说道:“我知道你会处理好各种事情的。”说着从我身边挤出门去,朝小镇的方向走去,消失在一辆停放的卡车后面。
我走进拖车后部,来到小小的卧室隔间,坐在范的床铺上。
他的枕套上印有一幅丝印画,画着一位漂亮的越南妇人,还有一行字——“甜蜜的小姐令你每晚舒适安逸”。他床旁的柜子上有一个破钟,一尊小小的胡志明的半身石膏像,几本书,几片很硬的蜜饯以及一条蝴蝶形状的塑料钥匙链。
这场景色勒出范的日常生活,打动了我。我以为自己会哭,但我进行自我欺骗,告诉自己范依然是“绿色星星”的拥有者,我的悲伤就会逐渐减少,结果到最后我也没流出一滴眼泪。我有种相当奇怪的孤立感,周围各种事物和我毫不相干,我的身体和心灵似乎得通过某条通道才能看到外面世界的各种影像。回顾我和范生活的这些年,我说不出它们有何种意义。他养育我教导我,然而所有努力,因为没有通过感情的胶合,都变成了破碎的记忆,不比我关于妈妈的记忆更易于理解。这些记忆有实质性的内容,然而却没什么滋味……是的,除了混合着失望和失败的黯淡回味,这些回忆什么都不是。
我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想做任何事情,于是来到桌前,开始检查账目,从黄昏一直工作到深夜。当我让所有账目都井井有条、清清楚楚,连自己都觉得甚为满意时,就开始查看预约合同记录。应该和我们过去接受的那些一样,都是到一些普通村子去庆祝当地的某些节日。可当我取出三月份的预约纪录时,我看到在十七号到二十三号这一周——二十三号恰好是我生日后十天——我们要到平圻演出。
我想这一定是个笔误——范在记录新的预约合同时可能正在想平圻和我父亲,于是不经意地写下了错误的名字。
我按照记录上的电话打过去确认合同哪儿出错了,却发现他并没犯错。对方还给了我们一大笔预付款,足够我们用上一年,我怀疑范接受这个预约是迫于马戏团的资金问题。我想他肯定把我和昙的关系进展的过程都看在眼里,笃定我永远不会为了向一桩二十年多前发生的罪行报仇而令她冒险,因此他决定强行让我和我父亲碰面。
我气愤极了,第一个冲动就是毁约。可当我冷静下来后,便意识到这样做会让马戏团所有人都处于危险之中:平圻的居民可不是以宽容、让步而著称的,如果我拒绝接受范签订的协议,他们肯定会上法院追究此事,而我却不可能有机会胜诉。现在惟一能做的事就足履行合同,去平圻演出,让自己忽视父亲的存在。也许当时他会去别的地方,或者,即使他在家,他也有可能不会来看我们一个小马戏团的演出。无论什么样的境况,我发誓不会落入这个圈套,等到我过十八岁生日时,我会兴高采烈地走进最近的索尼办事处,与范说说话,告诉他——无论他在虚拟社会主机里剩下的是什么东西——他的阴谋破产了。
昙走进拖车时,我依旧坐在那儿,试图领会范的意图。他接受这份签订的合同,到底是希望提供给我一个明智决断的机会,还是纯粹出于自私?昙身穿一件无袖格子罩衫,每当她打扫卫生时就会穿这件衣服,很明显她刚哭过——眼睛周围的皮肤又肿又红。
可当我告诉她我对范的所有看法以及他对我们所做的事时,她恢复了镇静学耐心地靠在桌边听着。
“也许那是出于好意,”我停下来后她说道,“这样一来,你就能确信要不要去做你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我被她的话惊呆了,“你是说,你认为我该杀死自己的父亲……我该接受这种可能吗?”
她耸了耸肩,“那要你来决定。”
“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说道。
“那还有什么问题。”
她故作中立,让我迷惑不已,“你认为我会坚持自己的决定,是吗?”
她把手放在眉毛上,遮住了脸——这让我想起范。“我不认为你已经做好决定了,也不认为你应该……起码不该没看到你父亲就做决定。”她在鼻粱上捏了一下,拉起个小皱褶,然后抬头看看我,“我们现在别谈这个了。”
我们静静地坐了大约半分钟,各自按自己的思路思考着。然后她皱起鼻子说道,“这里气味不太好。你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我们爬上了拖车顶,坐在那儿望着西边阴暗的森林,主帐篷就搭建在林边。
我们仰望天空,将那些熟悉的星座重新组合,变成了一张额前悬挂钻石的佛丽,一个老虎头,一棵松树,等等等等。这些新的“星座”都带点卡通味道,让天空更加热闹。一些零散的小星星发出针尖般细小的光芒,点缀在深蓝色的幕布上。微风带来一丝腐叶散发出的甜甜的气息,以及从某户人家飘来的正在锅里翻炒的食物的味道。主帐篷里有人打开了收音机,一支中国传统管弦乐队嘁嘁喳喳地演奏着。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岁,刚刚结识昙的时候。我想在成为爱侣之前,或许我们已经决定选择这个地方以度余生,因为在这儿我们能消除令人畏缩的来自现实的压力,来自未来的威胁,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可是尽管我们初识的日子刚刚过去两年,童年时代那令人欣慰的幻想却早已破灭了。
我躺在铝篷上,那里仍保持着白天的余温,昙拉起腰间的工作服,爬上了我的身子,用手支着我的胸膛任我滑入她的体内。
在群星的照耀下,她的相貌很是神秘,看上去遥远而虚幻,仿佛和黄道十二星座一样是想像的产物。然而当她充满激情,熟练地开始摇动髋部,将头仰向天空时,这种幻象消失了。她脸上出现一种欣喜又有些痛楚的渴望神情,像是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画作中云端上的一个忧郁的天使。高潮时她猛烈地摇晃着头,秀发飞洒到了一侧,像主帐篷上飞扬的三角旗,这是一种释放的黑色信号。最后她伏倒在我的胸上,我抱紧了她,直到一切都结束了,一丝黑色的静寂渗入我最后残存的记忆。
我们的皮肤上的汗水干了,但我们仍躺在那里。我相信我们两个都知道,一旦从屋顶上下去,就会被世界团团围住,我们会被带回到它纷繁错杂的转动中。有人调了台,收音机里传来某个柬埔寨节目:一阵清爽纤细的音乐响起。
拖车旁传来咳嗽声,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想看看谁在那儿。我看到少校手持拐杖,缓缓走过干净的地面。星光下,他奇怪的外形会令陌生人觉得他本该是幻想游戏中的角色,是一个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粗糙斗篷的又老又脏的法师,或者是一个流浪路上的乞丐。他慢吞吞地又走了几步,然后晃晃悠悠地跪倒在地。他在那儿停了片刻,然后抓起一把红土,把它举到面前。这时我想起波玛罗庄园就在他故事中令他痛苦不堪的军事基地附近——也许那不是虚构的。“浴火红玉”不是位于一个落叶种植园附近,在一片红土上吗?
昙在我旁边坐起身,低语道,“他在做什么?”
我在唇边竖起手指,示意她安静。我一直深信少校不会把他自己暴露在可怕的露天里,除非是在某种可怕的内在压力驱使下,我希望他也许是去做某件能透露他秘密的事情。
他让泥土从指缝间滑过,挣扎着想站稳,结果失败了,他的腰先塌了下来。他的头向后倒去,举起五指张开的手掌盖在头上,似乎想把自己挡在星光之外。他颤抖的声音就像一面正被撕碎的战旗。“停下来!”他喊道,“哦,上帝!天啊!快停下来!”
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我很少有机会去想像见父亲的情景。处理¨绿色星星”的日常琐事就耗去了我大部分的精力和时间,而只要我有几分钟喘口气的时间,昙就会去填满它们。因此直到我们到达平圻,我还不太能接受很快就要与那个害死妈妈的人面对面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平圻对我们来说可是个完美的表演地点,因为这个镇子也被人为建成具有上个世纪的风范,镇上的人对马戏团的印象仍停留在幻想阶段。平圻位于长山山脉罩的洋云关附近,在岘港以北四十公里,大多数住家都能看到斜伸向滨海平原的绿色山丘的美景。我们抵达的那个早上,那些小山半掩在浓重的白雾问,平原上却完全是一片艨胧,苍白的薄雾渗人狭窄的街道,在这个地区上方投射出一种不祥的气氛。这里就连摄老的房子的建筑年龄都没有超过五十年,然而它们都很像河内仍存留下来的十九世纪的房屋:两到三层小楼,举架很高,配以石饰,涂着晦暗的黄色、灰色以及其他冷色,尖耸的屋顶铺着暗绿色瓦片,院子隐藏在高高的墙后,被九重葛、番木瓜和香蕉树掩映着。要不是广场上有绚丽的街灯和穿着鲜亮服饰的行人,我们几乎有种穿行在一个十九世纪的山中避暑胜地的错觉。但我知道掩盖在这种陈旧表面背后的是,许多屋内有最高级的安全系统,能在我们未得到许可就进入时将我们蒸发掉。
平圻最不寻常之处就是它的静寂。我从未到过哪个地方像这个小镇,包容了如此之多的人,却如此安静,全无那种对人类聚集地来说很自然的喧闹之声。没有母鸡咯咯的叫声或者群狗吠叫,没有嘎嘎作响的小摩托车或者嗡嗡叫的汽车,没有孩子在玩。只有一个地方有些近似正常的活动和声响:市场。它占据着从广场开始的一条未铺砌的街道。戴着帽子的苦力有男有女,他们盘坐在篮子旁,里面盛有木波萝、红辣椒、大蒜、番荔枝、榴莲、壁虎和干鱼;肉类、宠物狗、猴子以及数不清的食品在帆布顶的摊子里贩卖。购物者大多是男性,与卖主们讨价还价,偶尔流露出他们对价格的惊讶……实际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买下市场上所有的东西。虽然马戏团的人和村民一起,沉浸在这人造的身处过去时空之中的情绪,但我能发现镇上的人深藏在心中的担忧,以及几分反常。当我谨慎地开着卡车穿过人群时,他们淡漠地透过车窗看着我——脸孔上因刺青、移植而变得怪异莫名——我觉得自己能感受得到他们因为戏团能提供给他们更美妙可行的幻想而兴奋不已。即使我不是因为他们是我父亲的朋友和同类而早对他们怀恨在心,我也会因他们把与贫穷的卖主讨价还价当做时髦的游戏,因为这些琐事所表露的刻薄灵魂而憎恨他们。
街道的尽头,最后一栋建筑前,有一块用低矮的石灰墙围起来的草地,成串的灯泡系在生长在围墙附近的香蕉树和棕榈树上。我注意到有几条小路直通丛林,有一座表面全是陡峭岩石的小山,山顶的雾气中浮现出一座古老寺庙的遗迹,隐约处于原野之上。若迷雾完全散去,这会是一幅多么生动的画面:每一片棕榈叶都清晰可见,蔓生藤蔓缠绕着石缝和深颜色的小丘,褪色的石头显得十分洁净。我不禁惊讶万分,想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巧妙的映像,是装点平圻的另一要素。
我们花了大半天来安装帐篷,我把事情都做完,并十分满意后,就去找昙,想两个人散散步,但她忙于修改姬表演用的服装。于是我逛进主帐篷,为了确保锯屑铺得均匀又忙碌起来。姬在系在帐篷顶端金属环的绳索上摇荡着,一只微型变异虎爬上了另外一条绳索,用它长毛的手紧抓着绳索,姬就荡到它附近去和它玩。川和梅在看台上打着扑克,金则牵着那只会说话的猴子的手,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好像这只动物能听懂她的话似的。猴子会偶尔扭过它的白脸,冲她尖叫,说些“我爱你”、“我饿了”以及其他不着边际的短语。我站在门口,感觉自己像是一位父亲,正看着聚集在灯光下的一个家庭。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回拖车去看看昙做完事情没有,一个男中音在我身后响起,他漉,“我在哪儿能找到范凯?”
我看见我父亲站在几叹远的地方,双手插在衣袋里,穿着黑色长裤和一件用某种有光泽的材料制成的灰色衬衫。他看上去比照片里更温和,也更胖,脸颊上的飞鱼刺青现在被超过半打的小符号围绕着,这表明他的关系网越来越大了。他的脑袋很大,头皮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他看上去就像缺乏生命力的类似于纪念碑式的东西。
在他身后,站着一名比他矮一英尺多的外表惹眼的越南女子,她有一头长长的直发,身穿紧身黑色女裤和一件配套的柬腰外衣。是冯安阮。她正盯着我看。
我愣了一下,然后控制住自己,对他说范不在马戏团了。
我父亲问道,“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老板吗?”
最开始的震惊正在被愤怒所取代,这种愤怒是那么强烈,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它。我双手颤抖着,要是有把飞刀在手的话,我很可能会不假思索地把它插进他的胸口。我尽力遮掩着自己的情绪,告诉他范生病了。随着我在他脸上和身上看到更多的以往不知道的细节——蹙起的额头纹、红红的耳垂、多肉的脖子上的皱痕——我感到有一小瓶狂暴的药剂被打翻了,混入我的血液。
“该死!”他说道,把视线投到帐篷上,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妈的!”他盯着我说道,“你有密码吗?一旦去了‘天堂’,他就会变。我不敢确定他还记得一些事。但估计见见他是我惟一的选择了。”
“我怀疑他不会同意我把密码交给一个陌生人。”我对他说。
“我们不是陌生人。”他说道,“范是我岳父。我们在我妻子死后闹翻了。我希望让马戏团来这儿待一周,这样我就能说服他坐下来谈一谈。我们不应该成为敌人。”
最令我震惊的就是他说范是他的岳父,那么范就是我的外公。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我想他没理由撒谎。可这些事实引发出了一系列的麻烦问题。而他最后的话等于完全否认了他应该为我妈妈的死承担责任……他这么轻松就否认了!仇恨在我的体内生根发芽,这也让我冷静下来,让我能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
冯走上前来,一只手按在我的胸前。我的心脏在她手掌的压力下怦怦乱跳。
“你怎么了?”她问道。
“我……很惊讶,”我说道,“就是这样。我并不知道范有个女婿。”
她脸上的妆是冷色调的,嘴唇涂成了暗紫色,眼睛也涂成同样的颜色,但其相貌的优雅和椭圆的脸庞,与昙颇有几分相似。
“你为什么生气?”她问道。
我父亲悠闲地站在她身边,说:“没关系。我来得过于鲁莽——他有生气的权利。为什么我们两个不……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戴特。”我说道。我可不打算对他说真话。
“戴特和我要单独谈一谈,”他对冯说,“我稍后回来找你。”
我们走到外面,冯则带着怒气朝拖车方向走去。日近黄昏,雾气围拢上来。拴在墙旁的树上和小径上方的彩色灯泡,全都亮了起来。每个灯泡都被一团模糊的光晕裹成球状。一种怪异的喜庆气氛逐渐浸透蚕食了丛林,灯泡仿佛是一群迷失在绿色雾气中的魂灵在开party。
我们站在墙边,在那座云雾缭绕露出峥嵘的大山下,我父亲试图说服与我交换密码。
当我拒绝了他的出价时,他对我怒目而视,说道:“也许你不理解。我真的需要这个密码。怎样才能让你把它给我呢?”
“也许你不该得到它。”我说道,“如果范想让你得到密码,他会给你的。可他把密码给了我,而不是别的人。我认为那是一种信任,我不能破坏它,除非他示意我该那么做。”
他扭头盯着丛林,伸手挠了挠脑袋,发出失望的声音。我估计他没有过被拒绝的经历,尽管这并不能平息我的怒气,可拒绝他仍令我高兴。
最后,他笑了。“你要么是个该死的生意人,要么是个高尚的人。或许你两样都是——这想法可令人害怕。”他点了点头,似乎是一种亲切赞同的方式,“为什么你不现在就和范联络一下呢?问问他是否介意和我聊一聊。”
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
“你有什么样的电脑?”他问道。
我告诉了他,然后他说,“那个过时货没法做这种事。这么跟你说吧,今晚你表演过后到我的住处来。你可以用我的电脑联系他。我会为你支付费用的。”
我突然有些怀疑。他看上去是给我机会攻击他。我无法相信那是他的本意。他联系范的要求也许是个荒谬的借口。他是否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打算诱我进一个圈套呢?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抽出空来。”我说道,“或许明早还可以。”
他看起来不大高兴,但是最后还是说:“很好。”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我,“这是我的地址。”然后仿佛我手中有个透明的按钮似的,他在上面按了按,“别弄丢了,无论何时你来都要带着。要是你没带,你会被扔到街上,无论在哪里发生这种事,都是很不愉快的。”
他刚一离开视野,我就赶紧奔向拖车,打算和昙讨论一下这些事。
她在拖车外面,坐在一张折叠凳上,一抹从门口透出的朦胧黄光笼罩着她。她的头低着,衬衣被撕破了,最上方的两颗纽扣不见了。
我问出了什么事,她摇着头,不愿正视我的眼睛。
在我的坚持下她说道,“那个女人……为你父亲工作的那个……”
“冯?她伤害你了?”
她依旧低着头,但我能看到她的下巴哆嗦着。“我来找你,结果撞上了她。她开始和我谈话。我本以为她很友好,可随后她试图吻我。我拒绝时……”她给我看有泪痕的衬衣,“她就撕破了这个。”她缩紧身子,“她想要我今晚陪她。如果我拒绝,她说会找我们的麻烦。”
对我来说,本来不大可能有什么能让我更恨父亲的了,但这是个新的侮辱,对昙的威胁为仇恨补上了最后的色彩,就像画龙点睛的一笔,我对他的恨意又深了一层。我果立片刻,远眺着小山——我体内似乎出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它既无情又强大。
我把昙领进拖车,让她坐在桌上,给她倒了杯茶,然后我重复了父亲所说的所有话。
“范是我的外公,这可能吗?”我问道。
她双手捧着茶杯,吹了一下水汽,呷了一口。“我不知道。我家里总是有些不让我们知道的秘密。范曾经是个拥有幸福家庭的有钱人,可后来他失去了一切——这就是父母告诉我的全部了。”
“如果他是我外公,”我说,“那我们就是表亲了。”
她放下杯子,悲伤地盯着杯中的茶水,仿佛她从中看到了那道不町逾越的障碍,“我不在乎。即便我们是亲兄妹,我也不在乎。”
我拉起她揽在怀中,她紧紧地抱着我。我觉得一切都混乱不堪。如果范是我外公,为什么他要那么冷酷地对待我?也许妈妈的死伤透了他的心,或许这就是解释。但既然知道昙和我是表亲,当他见到我们越来越亲近时为何不告诉我们真相?或许因为他是老古董,认为这种表亲之间的族内联姻并不是禁忌?不!最合理的解释是我父亲在说谎。我现在明白了,一切都清晰明了起来。如果他是在说谎,他很可能知道我是谁。假如他真的知道了我是谁……
“我必须杀了他,”我说道,“今晚……必须在今晚。”
我准备向她证明弑父的决定是正确的,跟她解释为什么不采取行动更为危险,摆出所有针对昙的潜在威胁进行分析,让她不要阻止我。但昙却看着我的脸说道,“你不能单干。那个女人是职业杀手。”她将前额抵在我的额头上,“我要帮你。”
“太荒唐了!要是我……”
“听我说,菲利普!她能读出别人的生理信号,能判断来人是否生气,是否忧虑。不过,她早应预料到我见到她会生气忧虑。她会认为那只是怨恨……紧张。我能接近她。”
“然后杀了她?你能杀了她吗?”
昙从我的拥抱里挣脱出来,走到门口站了下来,望着外面的雾气。她的头发没有盘起来,铺散在肩头和后背上,系着的发带就像一条发亮的蓝色小河在黑色的丝绸上蜿蜒而过。
“我会让梅给我点儿东西。她有能催眠的草药。”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这样一旦你父亲死了,你就能有时间保证我们的安全了。我们现在应该讨论一下。”
我被她的冷酷吓了一跳,她那么容易就从心绪烦乱中摆脱出来,我有些疑心。
“我不能让你做这个。”我说道。
“你没有要求——是我自愿的。”我发现在她的声音里有种悲伤、焦躁的口气,“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的了。”
“当然,可这要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卷入这件事的。”
“要不是为了你,”她呢喃道,声音里的悲伤更加明显了,“我绝对不会被牵扯进来。”
晚上,我们的表演开始了。戏团配合着音乐从入口走进场内,梅在前带路,身穿红白两色的鼓乐队指挥制服,挥舞着一根指挥棒(还经常把它们丢向空中),老虎紧跟其后;接下来是两出滑稽剧;接着是姬和金的表演,她们身着缀有金片的服装在高处旋转腾越,翻着跟头穿过空中,如鸟儿般欢快;然后是另一出滑稽剧,是川的滑稽戏法,他假装喝醉了,做着各种颠三倒四的动作,跌跌撞撞、满地打滚、晃晃悠悠……
所有这些只换来了占大多数的男观众一番冷嘲热讽。他们嘲笑梅;他们在闹剧表演期间窃窃私语,哈哈傻笑;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金和姬;他们嘲弄着川。很明显他们轻视我们,这证实了他们的高傲。
我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全神贯注于我的飞刀表演。此时,我不再关心他们的反应,而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表演上。但是,这场表演被一柄从我身后掷出的飞刀打断了,它一下子扎在昙的腿缝间。这下观众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我转过身,看到冯站在看台上,大约离我三十英尺远的地方,面对观众鞠躬答谢——肯定是她掷出的飞刀了。她看着我耸了耸肩,做了个瞧不起我可怜技巧的手势,举起双臂接受帐篷内的欢呼。我想在她周围找到我父亲,但到处都看不到他。
观众们继续嘁嘁喳喳,对他们中的一员达到了如此功力而感到兴奋,但当少校在梅和川的引导下进来时,看到他抽搐着的黑色身躯,他们马上安静了下来。少校倚着他的手杖,沿着看台边蹒跚前行,审视着各种各样的脸,仿佛希望找到熟悉的面孔,然后,他走到了场地的中央,开始讲“基地”的故事。我起初有些惊慌,他的演讲亍舀滔不绝、热情洋溢,完全没有他原来讲述故事时那种简洁的风格,观众们都沉醉其中。当他讲到给妻子写信,详细阐述他对越南所有东西都十分憎恨时,一阵不舒服的嘀咕声从看台上传来,全神贯注的表情都变成了怒目而视;不过当他讲过了这一段,开始描绘越共的进攻时,他的听众们坐了回去,看样子再一次被他的话吸引了。
“在刚刚升起的启明星的照耀下,”他说道,“我看到在我面前延伸的血红的地面。一人多高的铁丝网墙外,黑色装束的男男女女从树林中冲出来,如蚂蚁般迅速;在铁丝网内,他们从隐秘的藏身处窜出,更多的则从地底下快速地冲出来,就像从恶魔之雨中生出的魔鬼。这一切包围着我,我的同伴都死了。我满怀恐惧,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伟大仪式中的一份供品,就像佛像中微小的念珠。敌人们在进攻时紧闭嘴巴,以便能够支持住他们瘦骨嶙峋的躯体,爆炸闪光之上的某个地方,一张巨大的脸从天空的黑暗中浮现出来,用平静的赞许态度向下凝望着。
“我们无法再坚守阵地,很明显。但我没有投降的念头。在威士忌和肾上腺素的麻醉下,我忘却了死亡,不再顾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没错,我很害怕,但我此刻的一切行为并非只是出于恐惧,更多是来自战争的疯狂和与死亡的交流量一种制造死亡的期望逐渐滋生,并最终在心中扎根。我撤进通信地堡,命令负责联络的下士呼叫连部,要求进行一次针对‘基地’坐标上的空中打击。他犹豫时我用手枪抵住了他的脑袋,直到他顺从。然后我冲着发报机打光了一匣子弹,这样就没人能撤销我的命令了。”
少校低下头,伸开了胳膊,仿佛准备展现那个极为不可思议的时刻。然后他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洞穴中撕裂了喉咙的野兽粗糙的吼叫声。他的眼中现出腐烂树皮自燃时的那种磷光。
“当爆炸开始时,我正从通信地堡顶上的沙袋掩体里开火。从树林里拥出的越共减慢了他们的前进速度,四处乱窜,那些在铁丝网中的贝小晾恐地仰望着从头顶呼啸掠过的飞机,它们飞得非常低,我都能分辨出机翼上的空军标志了。这些胜利女神拖着明亮的尾迹在空中穿梭。持续不断地发射炮弹。团团烈焰掀起红色砂土,把地道都炸开了。爆炸开始一声连着一声,地面震动得就像在铁锤重击下的一张薄板。浓云般的浓烟笼罩了地面,在头上形成了一片黑色的可怕天空,我呆立在那里,既害怕又高兴,被我召唤来的巨大毁灭震惊了。后来我无力地跪了下去。沙袋压住了我的腿,天知道从哪里抛出来的尸体砸在我背后,压得我喘不过气,在我失去知觉的前一刻,我闻到了浓重的凝固汽油弹的恶臭。
“早上我苏醒过来时,看到一张血淋淋的、没了下巴的脸,圆睁着蓝色的眼睛压在我的脸前,那样子好像逐想表达最后绝望的信息。我从横七竖八的尸体下爬了出来,发现自己成了这块杀戮之地的惟一幸存者,烧成了木炭的树林中杂乱地堆满了皮开肉绽、有着鲜红伤痕的尸体。我从地堡上走下来,穿行于死人中间。从四面八方传出苍蝇的嗡嗡声。到处都有我已无法识认的胳膊、大腿和可怕的残肢。我惊呆了,除了幸免于难的些微庆幸外毫无感觉。然而当我在死人中间走过时,我注意到这场被强加的屠杀的可怕秘密:大量孩童一样的尸体蜷缩在弹坑内,就像一窝被烧焦的昆虫;一具臀部露在外面的被烧焦的女子,伸出的一只爪子般的手按在空洞的头骨上嘴唇的位置——这一切以及上百个类似的场面让我逐渐意识到,我是它们的创造者这个事实。那时我并不觉得这是犯罪。罪行与我无关。所有人全都在犯罪,死者和生者,好人和抛弃了上帝的人。犯罪是我们这个世界所有麻烦中一个不可避免的部分。可是,在我知道战争失败了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犯罪——至少我参与其中一一我没有选择无视我的过错,而是将我与一种非常卑鄙、颓废的力量联系在一起。人类拒绝承认这种力量在人的个性中的地位,给它穿上了神秘的外衣,称它为撒旦或者西瓦,使得它与我们本身分开。也许这种选择是士兵的天职,但我无法在光明下看待它了。”他用手杖的一端轻轻敲打着胸部,“虽然我从未说过我的敌人是正义的,可从那天起我一直在正义法庭的审判中煎熬。所有人都有罪,所有人都作恶。邪恶就在我们的脸上呈现出来。”说到这儿,他用手杖指着观众,从一张张脸上滑过,仿佛这些罪行在每张脸上都留下了烙印,“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我并不是我原来的样子,而是在我做出选择的一刹那变成了这样。从我的故事中你们会得到些东西,不过要好好理解这一点:我在有生的日子里所做出的独一无二的判断就是不仅要记住我的脸,还要记住我身体的分分寸寸。我们所有人都是在等待被一瞬间的疯狂和傲慢所召唤出来的妖怪。”
当川和我把少校从帐篷里领出来,穿过潮湿的草地时,他仍非常兴奋,几乎语无伦次,这并不是被他得到的喝彩所影响,而是困为他终于完成了他的故事。他扯着我的袖子,胡言乱语,晃动着脑袋,但我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而是想着昙,我刚才看到她正在看台上和冯谈话。当她从主帐篷里跑出来时,只在表演服外面套了一件风衣,一看到她,我便完全把少校抛在脑后了。
“我们不直接回住处,”她说道,“她想带我去广场上的一家俱乐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能到你父亲家。”
“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我觉得我们应该等到早晨。”
“没问题。”她说,“去他家吧,一旦干掉了你父亲,你就完全按照我告诉你的去做。你听到我们走进屋子,就躲起来。别做任何事,直到我来找你,懂了吗?”
“我不明白。”我说道,被她策划的方案弄得困惑不已。
“求求你!”她紧紧抓住我的衣领,“答应我你会按我说的去做!求你了!”
我发了誓,可当我看着她消失在黑暗中时,那种混乱的感觉又来了。虽然我没有认真听少校的故事,而是想着自己的麻烦事,但他在我身后咕咕哝哝和咯咯窃笑的声音,沾沾自喜于他宝贵的复苏记忆或者他的编造——不管它是什么,都使得我在那一刻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疑虑,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去讲故事吧。
我父亲的房子坐落在叶铺街上。那是一栋麻灰石建的两层小楼,绿色的百叶窗,一扇带有刻着水牛头形状门环的绿色大门。我于午夜后不久到达了那里,站在刷着石灰水的高墙下的背风处,围墙周着他的庭院。雾气被连绵的细雨驱散,四周没有任何行人。从楼上窗口的百叶窗中透出的灯光洒落下来,下面停着一辆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一打白百合,花茎包在粗绸纸中。我猜是我父亲骑车去市场购物回来,拿走其他物品后忘记把花带进屋了。花瓣光润的洁白中好像透露出某种征兆,似乎预示着在前方有一个毫无意义的血腥事件。
杀死我父亲的念头并没令我害怕——在我的脑海里早已上百次地演练过这一行动了,我设想了每个环节。当我站在这里时,我感到十八年来的往事都堆积在我的背后。所有以往令我痛苦的疑虑都消失不见,如同雨前的雾气。我心怀对父亲的仇恨之情,但并不感到有任何罪恶感,我还认识到我别无选择,因为父亲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威胁。
我穿过街道,敲了敲门,片刻过后父亲来给我开门,领我走进一个灯光明亮的凹室,右侧有一道拱门,通往一个昏暗的房间。他身披一袭宽松的绿丝长袍,当他领我走上凹室左侧的楼梯时,他钟状的体形和箍有银盘的光头落入眼帘……这些东西伴随着茉莉熏香的气味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仿佛正由一位僧侣领路,去拜见某位神秘的高僧。在楼梯的顶端有一间狭窄的白色房间,里面置有两把铬合金椅,一张挂在墙上的幕布,房间最里面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文件、一个装饰性的花瓶、一把老式开信刀和一尊寸把高的镀金青铜佛像。
我父亲坐在一把椅子上,用光束笔触发了壁幕的电脑模式,开始访问索尼人工智能公司。
他操作着各种菜单,同时不停地和我聊天,说他很抱歉错过了我们的演出,他希望明晚能够出席,并问我逗露期间对平圻感觉如何,通常它似乎是个对新来者不大友好的地方,不过到这个周末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宾至如归了。
我没有带武器,因为料想到他的保安会发现。我觉得开信刀也能干成这件事。随即我的手碰到了佛像。我确信用它能干得更顺手,便于干净利索的一击。我拿起它,举了起来。我本以为当这个时刻来临时,我会告诉父亲我是谁,好体味一下他的震撼和惊慌。但现在我意识到那不再重要了,我只想让他死。总之,既然他很可能知道关于我的真相,那么我真实施了所设想的这个戏剧性场面,效果可能并没我想的那么强烈。
“那是泰国货,十五世纪,”他冲着那尊雕像点点头说道,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到屏幕上,“很漂亮,是不是?”
“非常漂亮。”我说道。
所有必要的考虑早已成熟,行动本身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只是十八年来所积蓄的力量的最后爆发,我毫不犹豫地走到他身后,抡起雕像砸到他的脑后。
我满以为会听到破裂声,但撞击的声音却是厚重压抑的,类似拳头无力地打在枕头上发出的那种声音。他发出一声惨叫,歪歪斜斜地倒在墙边,脸朝外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他流了那么多的血,我相信他肯定死了。可他又呻吟起来,眼睛眯缝着,挣扎着要跪起来。
我看出自己击中了他头骨上的银盘。血液从银盘四周流出来,那银盘保护他躲过了致命伤。
他的长袍敞开了,苍白又带有斑纹的腹部从绿绸中露了出来,鲜血在他的脖子上淌下,他的脸孔因疼痛而扭曲,满脸茫然困惑,看上去令人恶心又滑稽可怜。他颤抖着抬起一只手要阻止再一次的击打。他的嘴嚅动着说“等我……”或是“什么……”,我无法确定。但我没心情去等或者解释什么。干净利落的死亡也许不会让我受到那么沉重的打击,然而我并不能接受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它侵入了我的道德根基,骇人的直接的杀戮行为褪去了复仇的浪漫色彩。
当我双手紧握塑像,再次猛地击中了他的头骨顶部时,我被恐惧责骂,当一个孩子多少有些偶然地用石头打伤小鸟,他也能感受到这种恐惧。我父亲仰面跌倒,血从他的口鼻涌出。
我闻到一殷淡淡的粪便味,于是扔掉佛像踉跄着离开了。现在我的计划已经完成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刺过敌人、即将死去的蜜蜂,排净了体内毒素,全身充斥着一种有些麻木的新奇感。
光束笔滚落到了第二张椅子的下面。我捡起它,然后按照昙的指示,用电脑联系了岘港的一家安全机构。
一名态度冷淡的金发女子出现在屏幕上,问我有什么事。我解释了我的境况,不耐烦地描述了凶杀案的所有细节,除了罪犯——我得到的遗产数量会确保我拥有法律豁免权——我又给了她范的律师的电话号码,还有一些关于遗产的细节,从而确定了我的真实身份。
这名女子突然消失了,她的影像被一幅变化着的彩色图案所代替,几分钟后,一份带有闪烁的蓝色提交按钮的合同表格出现在壁幕上,我在上面按上了指纹。
那名女子再次出现,现在她明显热情多了,谨慎地警告我继续待在我所处的地方。她向我保证一支武装部队将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大屋。随后她又建议我从脸上擦去血迹。
尸体的存在——真实的肉体——让我很不舒服。我捡起开信刀,走下楼体,摸索着穿过凹室旁无灯的房间,在角落里找到一把椅子,从那儿我能看到门口。独自坐在黑暗中增强了已遍及我全身的麻痹感,虽然我感觉到某种令人坐立难安的不和谐音萦绕在刚发生事件的地方,我仍然没有去多想。
我在那里坐了大约十分钟,这时门开了。冯笑着走进了凹室,身后带着身穿蓝色裙子和格子短衫的昙。她踢了一下门,把它关上,然后把昙推在墙上,开始吻她,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裙子。突然,她的头猛地转了过来,尽管我不相信她能在黑暗中视物,可我看见她确实在直勾勾地盯着我。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在我确信冯已察觉到我的存在之前,昙的左拳由下往上击中了冯的下巴,打得她撞向了对面的墙,随后又一脚踢中了她的肚子。
冯滚到一旁,缩成了一团。她大声呼喊着我父亲的名字,“威廉!”要么是在警告,要么是在——她可能意识到发生什么了——表达悲伤,我说不上是什么。
然后这两名女子开始搏斗。尽管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但她们的速度和奇异的优雅动作简直令人目瞪口呆。我像是在看两个长指甲的巫女在微重力的一块明亮区域中跳舞,施画着猛烈的符咒。
冯开始的时候,因为被昙最初的一下打得头昏眼花,因此一直在防守,但很快她就恢复过来,开始控制局面。我记起自己手中的开信刀。场面一片混乱,冯动作迅捷,我找不到时机下手,但她停顿了一下,准备发动攻势;于是我用力掷出了刀子,扎在了她的肩胛骨间。这并不是致命伤——刀片太钝了,刺不深一旦却使其分心。她尖叫着,手试图够到刀子,把它拔出来。
当她在一边挣扎时,昙窜到她身后,用力地将她的脖子扭断了。
昙把尸体放下,向我走来,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一个影子。她不再是我在头顿海滩上所了解的同一个女子了,我感到一丝恐惧。
“你还好吧?”她问道,停在几尺远的地方。
“会好吗?”我笑道,“这儿都发生了些什么呀?”
她没回答,我说道,“显然你决定不用梅的草药了。”
“如果你照我要求的去做,如果你老老实实待着,那就没必要杀她了。”她向前走了一步,“你叫保安了吗?”
我点点头。“你在顺化学会那样格斗的吗?”
“在泰国。”她说道。
“在某个秘密安全机构,像冯那样?”
“是的。”
“接下来该说你不是范的外甥女了。”
“我确实是。”她说道,“他用最后一笔财产训练了我,以便我能保护你。他是个厉害的人……连家人都能利用。”
“我猜你和我睡觉也被归入保护范围吧。”
她跪在椅子旁,用手抚着我的脖子,凝视着我,“我爱你,菲利普。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怎么能怀疑这一点呢?”
我被她的诚意所感动,但却无法对她做出热情的回应。似乎感情阀门被扭断了,阻塞了我情感的流动。
“那当然了,”我说道,“范告诉我你们这类人与主顾签约是要听从条件的。”
我看出这些话触及了痛处,一种受到伤害的表情漫过她的脸庞,然后逝去,就像石子落入一池净水激起的涟漪。
“那很重要吗?”她问道,“这会改变你与我坠入爱河的事实吗?”
我没理睬这个,可我很想告诉她:不,不会改变。“如果你被训练保护我,为什么范要阻止我们交往?”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着壁龛走了几步。她似乎在看蜷缩在灯光下的冯的尸体。“有时候我认为他想为自己训练我,也许这能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冯真的和你搭话了吗?”我问道,“还是……”
“我从未骗你。我只隐瞒了关于范的事,”她说,“但我是被迫的,我在这一点上得听从他的命令。如你所言,我是受雇佣的。”
我还有很多问题,但却问不出来。屋内的寂静似乎衍生出一种微弱的嗡嗡声的感觉。我觉得昙和我已经成了两具行尸走肉,这想法弄得我很是沮丧。我们杀了人,我很快能得到大笔财富,那将引导我们走上一条不归路,说不定某天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会在某处安静的屋子中死去,会像父亲和冯一样先后被人干掉,也许杀掉我们的人也是两个年轻人,他们更年轻,而且也会在孤独中相互对立,默默地仔细考虑他们的未来。我想抛开这种奇怪的想法,谋求一种更为令人安心的现实。
我穿过房间走向昙,让她与我面对面。她拒绝与我相互对视,但我托起她的下巴,吻了她。一个情侣之间的吻。我的手按在了她的胸部上,痴迷地抚摸着。尽管有这种甜蜜热吻表露心迹,我还是觉得它在为某种目的服务,似乎是在签署一张写满了我们不能完全理解其含义的条款的契约。
六个月后,我十八岁生日过完没几天,我坐在了西贡城里索尼办事处的一个房间里。这是一个无窗的空间,黑色的墙壁,铺着地毯,挂有银制像框的香河沿岸和南中国海风景照片。这时,范从对面远处的墙上闪烁着出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看到他了,他也似乎看到了我,这就像在梦中遇到了一个来自另一时空的人。他看上去和离开马戏团的那段日子没什么区别——消瘦,头发灰白,身穿破旧的衣服——他对我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地冷淡。
我告诉了他在平圻发生的事,然后他说道,“我本以为你对付威廉可能还会遇到更多的麻烦。当然,他认为有对付我的手段——他觉得已经把昙控制在他手中了,因此他减少了保卫。他深信自己没什么可怕的。”
他的逻辑推理过于简单,很不可信,但总比继续追究此事强,我问了心头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他没告诉我他是我外公?在我深入调查的过程中,我已经知晓了在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但我想听一个完整的故事。
“因为我不是你的外公,”他说道,“我是威廉的岳父,但……”他开心地看了一眼。“我本以为你早就知道一切了。”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给我解释一下。”
“好的。”他退后了几步,停下来观看一幅照片,“威廉策划了一切,让我妻子、女儿和外孙在一起空难中死去。他一把我孤立起来,就向我的头脑挑战,打算接收我的生意。为了阻止他,我伪装了一次自杀。这是一次令人信服的伪装,我利用了以前克隆出来为我提供器官的身体。我留下了足够的钱支撑‘绿色星星’,并支付了县训练的费用。剩下的你就知道了。”
“还不够,”我说道,“你还没告诉我我是谁。”
“啊,是啊。”他转过身,高兴地冲我笑着,“我猜那是最令你感兴趣的。你母亲姓薛,叫薛苏鸳。她是个演三级片的女演员。在你梦里看到的那名女子就是她。我们在一起有好几年,后来各奔东西了。在我失去家人前不久,她来找我,告诉我她快要死了,患上了艾滋病。她说给我生了个孩子,是个男孩,她求我照顾你。我当然不相信她,但她曾让我快乐过,于是我开始照顾你。仅此而已。”
“然后你决定利用我。”
“威廉暗中破坏我的形象,让我成为被人追杀的对象,我不能直接出面对付他。我需要一支瞄准他心脏的利箭。我告诉你母亲,如果她与我合作我就领养你,在我死后让你接收我的财产,让你做我的继承人。于是,她允许把你的记忆抹去。我想让你脑中没有任何记忆,以便能给你灌输适当的信息,好让你去完成我的计划。当你被洗脑后,她帮忙通过插入生物芯片的方式构建了一些零碎的记忆。虽然如此,你却是个很难管教的小孩。我始终不能确定你是否下定了挑战威廉的决心,因此,既然我老了,身体也不行了,似乎离上‘天堂’不远了,我就决定假装生病,隐遁到这里。这让我可以安排一次对自己没有危险的会面。”
我本该恨范的,但经营“绿色星星”六个月后,站在一个统治和支配的位置上去观察世界,我深深地理解他的想法,不再憎恨他。
“我妈妈怎么了?”我问道。
“我安排她在一家澳洲医院接受临终照料。”
“她声称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调查过吗?”
“我为什么要查?那并不重要。我这种情况,不该追查私生子是否真是自己的骨肉。而且,一旦我决定放弃自己的老命,那就更不打紧了。要是它对你有什么意义的话,你可以查查医疗卡。”
“我宁愿让它成为一个秘密。”我对他说道。
“你没有理由生我的气,”他说道,“我让你富有。代价是什么?一点儿记忆而已。”
我坐回到椅子中,双手放在肚子上,“你说服了我,宣称我的……那个威廉杀了你全家?他似乎认为那是场误会。”
“那荒谬透顶!如果你问我是否有证据——我确实没有。威廉知道怎样洗脱自己的罪行。”
“因此你做的每件事只是基于你的怀疑。”
“不!它基于我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他的音调变柔和了,“就算我冤枉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有威廉和我知道真相,而他现在死了。如果你怀疑我,进一步追查,你将永远无法令自己满意。”
“我想你是对的。”我说着站起了身。
“你打算就此离开?”他露出一副恼怒的表情,“我希望你再给我讲讲昙……还有‘绿色星星’。我的小戏团怎么样了?”
“昙很好。至于‘绿色星星’,我把它交给梅和川了。”
我打开房门,他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再待一会儿,菲利普。求你了。你和昙是惟一与我有情感联系的人了。和你在一起会令我振奋一些。”
听他用这些话来形容我们的关系,让我暂时停下脚步。我想起与昙的对话,她断言当一个人上传到“天堂”时,他灵魂里的一些东西就死去了。现在,听到范干巴巴地表达着情感,我觉得他和昙形容她父母时说的一样,只是一个彩色的影子,一个精巧的人造图像。我希望眼前的不是个壳子,我希望他能完整无缺地活着。
“我必须走了,”我说,“还有生意等着我去处理,你能理解吧。不过我有一些也许会让你感兴趣的消息。”
“哦?”他热切地说道,“告诉我。”
“我在索尼投了一大笔钱,通过交涉,我安排了你的老公司之一——河内交互技术公司——设置了能进行监控的虚拟实境。我想你很快将觉察到‘天堂’会有一些变化。”
他看上去有些迷惑,然后一种有些惊慌的表情出现在脸上。“你要干什么?”
“我?没什么。”我笑了,微笑的表情减弱了我对情感的抑制——这是种我仍未精通的商业技巧——我放纵愤怒让我的声音变得粗野,“在其他人的监控下做卑鄙勾当应该更惬意,你觉得呢?”
有时,昙和我设法重新燃起激情,以唤醒我们刚成为爱侣时的记忆,但都失败了,我们的关系被折磨得不咸不淡,或者更差。和任何两个彼此相伴了十年的人一样,我们为此烦恼不已。我们经常反复地伤害对方,同时也自我伤害。我们折磨着自己,因为我们经历的事情让我们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快乐。甚至我们最直接的做爱都令人感觉是可耻的。我清楚这一点。我们在头顿的海滩上结合的美好被平圻叶铺街上的那个夜晚所取代了,我们的关系没有了基石。尽管如此,我们都意识到我们的命运依然连接在一起,我们要一起去寻找能让我们重新快乐起来的东西。
不时的,我会去找范。他看上去不大好,他总是绝望,却依然在哄骗我。我告诉自己应该宽厚一些,按他签订的合同那样恢复他的现实生命。但我实在没有心情去关心郝一点。如果一个人升人“天堂”便有些东西死去是真的,我担心在我身上它已经死去了,因为这个我对范无法释怀。
我与范的那次谈话七年后,昙和我在禄内村参加了“绿色星星”的一场演出。
马戏团里有了新的詹姆斯·邦德·科奇斯,姬和金长成了漂亮的年轻人,川和梅都消瘦了,但其他事情大多没有变化。
我们表演后坐在主帐篷里回忆往事。戏团的人——特别是梅一被我的保镖弄得焦躁异常,不过总的来说,这还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团聚。
过了一会儿,我离开大伙儿,去见少校。他蜷缩在帐篷里,他眼中明显有异光闪烁……当我的视觉适应了黑暗时,我才能辨认出他靠在帆布上戴头巾的脑袋轮廓。川告诉过我,他不指望少校还能活多久。
我靠近他,发现他的衰弱是非常明显的,我能听到他吃力的呼吸。
我问他是否知道我是谁,他毫不迟疑地就答出了:“菲利普。”语调还是很怪。
我本希望他能更友善些,因为我依然觉得与他很亲近。我认为他也能感受到那种亲密关系,多少知道一些我的事情,于是他便编造一个对我有帮助的“基地”的故事,把它修饰成一个有警戒意味的传说。而当时,我却没能听懂其中的寓意。不过,我听过的纯属巧合的故事太多了,也许少校的故事也是一样。
我摸摸他的手,他的呼吸稍显凝滞,突然抽动起来,好像在哭。他没多少时间在灯光下讲故事了。我打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延长他的生命,但我知道死亡对他来说是件好事,是惟一一剂能治愈他的药方。
梅邀请昙和我在拖车内过夜——回味一下老日子吧,她说——我们没有拒绝的意思。我们两个都渴望再回到过去,尽管我们两个都不相信还能重温那些日子。
我看着整理床铺的昙,突然觉得,她在平淡的生活中会更有生气,她的美丽变得太文雅也太华贵了。但当她躺在我身边时,当我们开始在那张叽叽嘎嘎的床铺上做爱时,我们再次回到了过去。她躺在我的臂膀间,就像是初尝禁果的少女一样颤抖着,我也重新感受到了她的魅力。后来,她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渐渐睡去,我则躺在那里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以免惊醒她,未来和过去在黑暗中汇合,包围了我们。
我知道一到早上我们就会和马戏团分道扬镳,但未来和过去已经融合在一起了,永远不会分开,而我们六个人则共享着这种汇合漫游的过程,我们将永远是一个戏团。金和姬,梅和川,昙和我,还有少校……以及那个像我一样痛苦地“活着”的灵魂——范,他生活在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虚拟现实世界里。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好比一个连接纽带,尽管它无法将我们从我们的敌人或是我们自己那里拯救出来,但它给了我们一个朴素的愿望,一个比“天堂”更加真实的允诺。
我们还将继续奋斗,直到我们忘却奋斗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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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玛莉亚的手指 | 乙一 | 《玛莉亚的手指》
作者:乙一
正文
序
[恭介,我现在该怎么办?]
[在这里等我回来。我想会花一点时间,可以吗?]
[好吧。]
结束对话之后,我从轻型汽车的助手席下了车。
我穿过停车场,走在大学的校园里。
对身为高中生的我来说,穿越大学校园是一种很让我紧张的行为。研究室所在的白色建筑物位于校园的一隅。
我搭电梯上到三楼,走向研究室。一到门前,便敲了敲门。
[请进。]
室内传来的便是我要找的人的声音。虽然省去我找人的时间,但是一想到待会儿非谈不可的内容,就让我意志消沉。
我打开门走进研究室。那个人正打开笔记型电脑,一看到我,便面露微笑说了声[你好]。
我看了看室内,确定没有旁人在场。能够一对一私下谈是最好不过了。他请我坐上一张办公椅,于是我便坐了下来。
他一边帮我泡咖啡,一边问我今天为什么会来。
[我有事要和你谈谈。]
我说道,那个人露出了讶异的眼神;或许是因为我的声音由于太过紧张而变得有点奇怪吧?他似乎觉得我很可疑。
那个人问,非现在谈不可吗?因为他好像得立刻到教授那边去。
[可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立刻切入主题:
[请你听我说。鸣海玛莉亚小姐的死因不是自杀,而且我也知道是谁下的手……]
我一说完,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他的双眼。
我记得非常清楚,九月十七日,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夜晚。
那天傍晚,我发现佐藤在棒球部的活动室里哭着。他是小我一岁的学弟,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国中。我在极难为情的状况中脱下制服时,他慢慢地站起来说[铃木学长,今天晚上去放烟火吧?]
我同意了,先回家一趟,等到晚上八点再前往大原陆桥。
大原陆桥位于只能看到水田和堤防的偏僻地方。JR的线路贯穿整座城市,陆桥从这座山丘横跨到另一座山丘。大原陆桥旁有一片空地,在那边放烟火最适合不过了。
在陆桥上和佐藤会合之后,我打行动电话想把姐姐叫来。看现在这时间姐姐应该刚下班、正驾着轻型汽车驶在回家的路上。
[姐姐也来一起放烟火吧!]
但当我把地点告诉她时,姐姐却态度强烈地拒绝了我,还把电话给挂了。夜里到大原陆桥去,对姐姐来说可能是非常愚蠢的。原因可能就是几年前有个年轻人从那儿跳铁轨自杀吧?
自杀的年轻人被高速通过的电车辗成一条条的四处飞散。大原陆桥四周没有民房,也没什么车辆来往,所以这确实是一个没有人会前来劝阻的最佳死亡场所。之后因为传出幽灵出没的传闻,因此入夜后就没人敢靠近这一带。
可是事后想想,姐姐不愿意来放烟火是个正确的判断,因为佐藤带来的烟火全因受潮而没办法点着。
我跟佐藤死了心,便并肩坐在大原陆桥上,两腿悬空地抬头望着天空。天上乌云密布,完全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四周一片漆黑。因为来往的车辆不多,所以我们俩坐在陆桥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个从这里跳下去的人,死时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看了约一个小时的星星后,佐藤喃喃说道。
四周没有街灯,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学长,那件事不是我干的。可是老师说因为那家伙很有前途,所以就干脆由我来顶罪……]
[大家都知道。]
[是吗……]
他的声音就仿佛在说,那就更让人无法接受了。
棒球部活动室因为有人抽烟而引起骚动,最后把罪过归咎到佐藤身上。与其找其他人顶罪,不如找曾是不良少年的佐藤,看来较有说服力,而且也不会毁了棒球社的名声。因此老师嫁祸给佐藤,以保护前途看好的二年级王牌选手。
[学长,我原本是那么喜欢老师的……]
他痛苦地呻吟道。我无言以对,交抱双臂,背对着他躺了下来。我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闭上眼睛,十年前的自己就会掠过脑海。佐藤的呻吟声,听起来和妈失踪时我对姐姐哭诉的声音好像。
[学长,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我想那是最好的方法。]
我把脸颊贴在陆桥冰冷的地面上回答。不相信人也是我最擅长的技巧。远在他还没有发现这个最有效的策略之前,我心中的外交官就已经一直大力鼓吹不信任人的政策了。
在黑暗中,感觉到佐藤站了起来。
[要回去了吗?]
我起身问他。远远地可以看到铁轨上逐渐接近的灯光。大原陆桥的四周只有辽阔的水田,因此就算距离电车还有一段距离,也一样可以看得见。佐藤站在扶手旁,凝视着光点。
从车窗透出来的灯光连成一串,让电车看起来宛如一列在黑暗中移动的夜光数珠,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从我跟他的脚底下穿过。电车车窗里的灯光在陆桥下忽隐忽现,在黑暗中将佐藤的脸映得时暗时明。
佐藤这个学弟和鸣海玛莉亚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联。若要勉强扯上关系,那就是当时通过的电车在约一分钟后,将鸣海玛莉亚的身体辗成无数的碎片。
《玛莉亚的手指》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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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玛莉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姐姐紧紧握着手机和饭勺喃喃说道。
[那个孩子只要一站起来,或者只是打个喷嚏,四周人的视线就一定会集中到她身上。不只是男生,连女生和老师也都会回头看她。]
[这是国中时的事吧?]
[嗯,因为升上高中之后,我们就没在一起了。]
姐姐震动着她一对失去血色的双唇说道。
我回到家时,姐姐才刚从朋友那儿听到鸣海玛莉亚的死讯。接着我便从心情激动的姐姐口中,得知了她死亡的消息。
[我很平静,恭介。]
姐姐可能是在打算做晚饭时接到电话的吧?她紧握着杓子和手机说道,打算前往鸣海玛莉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
[姐姐,现在最好别去!]
我向正在玄关准备穿鞋的姐姐说道。
[刚刚我在回家的途中也看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鸣海……]
我想起自己目睹的光景,觉得绝对不能让姐姐靠近那个地方,而且就算去了,她也帮不上任何忙。姐姐听从了我的劝告,回到厨房去。我企图从坐在椅子上的姐姐手中拿过饭勺,但是她迟迟不肯放手,仿佛那只饭勺就粘在她手上似的。
在我知道鸣海死亡的消息之后一个小时,多少平静了一些的姐姐开始谈起她的过往。
[我们在课堂上时,总会跟感情比较好的同学形成一个小圈圈。教室里不都会有派系一类的小圈子吗?但是她并不属于任何圈子。并不是大家都无视于她的存在,只是她就像一颗浮石,一样在每个圈子之间游移,像个在每张桌子上都会短暂驻足的宴会主人。她总是来来往往于同学所形成的小圈圈之间。如果听到有人聊起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就会停下来,但若是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就会继续移动。总之,你可以说她属于所有的圈子,也可以说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这种事我做不来,因此总觉得老是跟朋友固定栖身于一个地方的自己,简直就像一块笨重的石头。相较之下,她就像在石块的空隙之间流动的液体。]
根据姐姐的说法,每个圈子都期盼鸣海玛莉亚能加入她们的话题。因此,当她加入某个圈子时大家就会紧张得没办法好好说话。
[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只要她一出声,大家就会闭上嘴巴,侧耳倾听她说些什么。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所以她经常会找我讲话。拜此之赐,大家总是很羡慕我。]
我挖掘着关于鸣海玛莉亚的记忆。关于她的最古老记忆是小学时的事。因为我们两家距离很近,每次放学,我们都会一起回家。鸣海玛莉亚会走在前头,我跟姐姐则跟在她后头走着。
有一次随路队放学时,鸣海玛莉亚指着河川,示意要大家一起走进河里。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个玩笑,可是一个一年级的孩子却真的走进了河里去。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表情: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不安和恐惧。那孩子听从鸣海玛莉亚的话而走向河中心,不久之后就整个人被水淹没,只剩下一颗头露在水面上。
还好姐姐在紧要关头跑上前去救起了他,要是再晚一步,只怕他早就没命了吧?鸣海玛莉亚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全身湿透、从河里走上岸的孩子和姐姐。那是我读一年级,姐姐跟鸣海玛莉亚读六年级那年的事。
我从厨房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冰箱。
[啊,恭介。]
传来鸣海玛莉亚死讯的手机在一小时之后,终于从姐姐手中获得解放,被放到桌上去了。
[干嘛?]
我打开冰箱,拿出麦茶反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牛奶已经过期了,最好别喝。如果是麦茶就无所谓。]
姐姐将勺子抵在嘴边小声说道。她脸上带着一股浓浓的悲伤,但我想她应该不会再从家里飞奔而出了吧?我离开厨房,钻进自己位于一楼的房间。我整个人倒在床上,并把枕头压在嘴巴上,发出在姐姐面前强忍住的惨叫。
九月二十日的傍晚,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我走出校门,在走向车站的路上遇到了佐藤。他被踢出社团后,在学校里根本没什么机会见到他,所以这是我们在鸣海玛莉亚死亡的十七日晚上之后的首度交谈。
[……这么说来,那位死者是铃木学长的朋友咯?]
抓着电车吊环的佐藤摆荡着身体喃喃说道。虽然有空位,但是我们宁愿站着,透过车窗眺望窗外的景色。只见一片片宛如绿色地毯的水田在眼前无止尽地扩散着。
[我没跟她说过话,她是我姐的朋友。]
[但是总是见过面吧?]
[是啊,不过只有念小学的时候。]
电车因为驶过规律的车轨接缝而发出声响。一听到那个声音,我不禁涌起一股浓浓的睡意。那声音蕴藏着一种宛如母亲摇晃摇篮般的安稳。我觉得就夺走鸣海玛莉亚生命的电车而言,这声音未免太温和了。
有那么一瞬间,车窗外整个变暗,然后又倏地明亮起来。大概是经过大原陆桥了吧?
[就快到了……]
佐藤紧张地说道。我把视线望向电车前头。从车厢连接处的通道朝电车内看去,相连的车体个别晃动着,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条蠕动的肠子里。
距离我们之前打算放烟火的大原陆桥十几公里处的住宅区里,还有一座等等力陆桥。如果把水田比喻为大海,那么大原陆桥就位于海的中央,而等等力陆桥则耸立在一座海岛上。这两座陆桥都是宽敞得足以让车子通行的坚固陆桥。
电车宛如一根又细又长的针,穿过针孔般的等等力陆桥下。此时窗外倏地变暗,然后又再度亮了起来。在那一刹那间,我就站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我的脚底下有电车的地板,地板底下有车轮,而车轮底下则有铺着铁轨的地面。她就在那边被辗得体无完肤。
等等力陆桥的扶手只有下半身那么高,因此要越过那道扶手栏杆往下跳一定很简单。听说她的鞋子和遗书就留在等等力陆桥上。市内二座陆桥因为鸣海玛莉亚的死,这下全都成了都曾经死过人的地方。我抓着吊环,想起她丧命的那天晚上。
从半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火速进行捡拾她遗体的作业。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在铁轨上来回穿梭。等等力陆桥附近两侧张起了高高的铁丝网,禁止人们进入铁轨。我隔着铁丝网看着他们进行作业,结果站在附近的警察劝我们赶快回家。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
[嗯……]
窗外的民房和住办两用大厦快速地飞掠而过,等等力陆桥附近感觉比较繁荣,有很多便利商店和柏青哥店。这些商店全都背对着铁路沿线的铁丝网,栉比鳞次地排列着。
到今早为止原本都还是纯白色的录影带出租店的墙面,二楼有一半已被改涂成蓝色的油漆,剩下的部分可能明天也会涂好吧。听说铁路沿线的这些建筑物上,都溅满了鸣海玛莉亚的血迹。现在如果仔细检查墙壁和屋顶,或许还能找到她的血迹也说不定。
我在铁路旁边的家在此时掠过窗外。之后不到一分钟,电车开始放慢速度。待车子一停,我便跟佐藤道声再见,下了车。
我走出出口,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在铁路沿线的路上。途中立着几根生了锈的道路标帜,上了锁的脚踏车不知道放了几个月了。将铁路和道路分隔开来的铁丝网的影子,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被印刷在路边上似的。那道影子就像一片片的蛇鳞,让这条笔直的道路看起来宛如一条蛇。
我经常在回家路上和鸣海玛莉亚擦身而过。距离我家步行不远处有一所理工大学,她总是从她家徒步到那所大学上课。从车站走回家里的我,跟从大学走回家里的她,每天都可能在路上的某个地方碰头。
鸣海玛莉亚可能没有发现经常擦身而过的我,就是她的朋友铃木响的弟弟。念小学时我们经常在放学后一起回家、一起嬉戏,但是过了几年,我的长相应该已经有所改变了。
在我还在念高一的一年前的夏天,我初次和她在路上擦身而过,当时我立刻就发现她是鸣海玛莉亚。她蹲在铁丝网的旁边,抚摸着一只白色的野猫。那只白猫是出了名的怕人,但是当鸣海玛莉亚纤细的手指搔着它的脖子时,它总是很舒服地眯起眼睛。我默不作声地打她背后走过。走了一阵子之后再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身影,仿佛整个人都消失在空气中。只有白猫还坐在路边,抬头望着她消失后的空气。
在她从大学回家的路上,只要看到那只猫就一定会跟它讲话。这一年来,我亲眼目睹了那种场景好几次了。只要在我家旁边看到那只白猫,我就会想起鸣海玛莉亚,也会不由自主地拿东西喂它。
回到家门前,正准备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时,我发现玄关门是开着的。走进屋内,玄关处摆着姐姐的鞋子,我知道姐姐可能已经下班回来了。
[恭介,别急着换衣服。你穿制服去就可以了。]
我到厨房去喝口水,看到身穿丧服的姐姐走了过来。
[你今天回来得真早。]
[嗯。]
姐姐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
[今天要帮她守灵……]
姐姐的脸色和声音都像染了病般的无精打采,细瘦的身躯整个瘫到了椅子上。
[恭介,你也要一起去哦。]
[嗯。]
我边回答,边将杯子里的水倒进流理台里。
我穿着制服,跟姐姐一起走路到鸣海玛莉亚家去。太阳已经西下,四周一片阴暗。
这是我在小学时代和姐姐到她家玩之后首度进入她家。当时姐姐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我,因为爸上班时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的。妈离家出走后,爸也没有再婚。我跟姐姐都很爱爸,但是两年前他因为交通事故而过世了。当他穿越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车子给辗死了。这是我爸死后,我们首次哀悼某个人的死亡。
鸣海玛莉亚的家是一栋很雄伟的独栋房子,不过当我走进好久不曾进去过的房子之后,觉得天花板好像比记忆中的矮了一点。我们跟许多穿着丧服的人们擦身而过,向鸣海玛莉亚的双亲致意。装着她的棺木就放在和室里。
坐到棺木前面时,我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舒服感。
鸣海玛莉亚就放在这个箱子里吗?
我心中产生这样的疑问。我给提出这个疑问的自己投了一张赞成票。我没办法看到棺木里面,无法确认里面的她是什么状态。
三天前的夜里,隔着铁丝网看到铁轨时,完全看不出她原来的模样。很难想象散落一地的她是怎么被装进眼前这只小箱子里的。尸块有没有捡齐呢?会不会有哪些部分没捡回来?这问题直在我脑海里萦绕,但可不能向她伤心欲绝的父母问这种问题。
[铃木小姐?]
离开鸣海家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住了我们。我跟姐姐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看到三个身穿丧服的人从漆黑的路上走了过来,共有两男一女,这些人我不认识,不过姐姐似乎认识他们。
这三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其中一个男人的脸色难看得好象就快死了一样。姐姐一脸沉痛地走向他,对他讲了一些话。我直觉地相信,包括姐姐在内的这四个人是经常跟鸣海玛莉亚一齐行动的朋友。
[我先回去了。]
说完我边准备离开姐姐一伙人。姐姐制止了我,企图把我介绍给他们,但是我毅然拒绝,便先行回家了。我坐在起居室里看着电视。后来姐姐回来了,原以为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她换个衣服又出门了。大概是跟守灵时遇见的朋友一起去吃东西吧。
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开始念书。念完书时,已经接近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但是姐姐还没有回来。我从窗户望着后院,那是一个只有几棵树和杂草的小小空间。可以看到对面那仿佛沿着铁路张起的银色铁丝网。
她死亡的等等力陆桥距离我家只有一公里。陆桥旁边的铁轨被染红了,听说热气让鲜血蒸发成烟,但是她的血并没有飞溅到我们家附近。身穿工作服捡拾鸣海玛莉亚尸块的人们也没有到这里来。
后院的树叶晃动着,凉爽的风吹进了起居室。我侧耳倾听着涟漪似的树叶摩擦声,突然间,我听到了猫叫声。
和鸣海玛莉亚非常亲密的白猫来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每次看到它,我都会喂它吃东西,所以它时而会出现在我家的后院里。白猫宛如一条蛇,扭动着纤细的身体,穿过草丛进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那只白猫就像鸣海玛莉亚的孩子一样。白猫在得到她的疼惜时也会露出仿佛和母亲共处时的安适表情。我本以为它会为她的死感到悲伤,然而白猫却一幅事不关己的表情,依然活得好好的。
望着这只猫浮现在黑暗中的脸,我想起姐姐曾提及一个关于鸣海玛莉亚的回忆。某个夏天早上,当姐姐醒来望向外头时,看到起居室的窗边放着一个大西瓜。西瓜上头还贴着一个信封,姐姐拿起信封一看,才发现那是鸣海玛莉亚所留下来的信。这是姐姐念国中时和鸣海玛莉亚吵架后隔天所发生的事情。信的内容似乎是要求重修旧好。
我在很久之后才从姐姐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原本我不知道曾发生过这件事,不过回想起来,我记得以前家里都不吃西瓜的,偏偏某一天餐桌上却出现了西瓜,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从起居室的窗户可以通到后院去。我穿上拖鞋走向这只白猫。我踩在草地上,白猫也没有想逃的样子,只是瞪大了眼睛抬头望着我。据我所知,这只难以亲近的白猫只会对她跟我露出亲切的表情。
窗内亮着灯的电车正驶过铁路。因为靠近车站了,因此速度放慢了下来。相连的窗内的灯光从铁丝网对面照射过来,照得这只猫两眼闪闪发光。猫的眼球是润湿的,看似正闪着金光。
我经常想象着国中时代的鸣海玛莉亚夜里抱着西瓜来到我家的情形。她是一放下那个大东西就立刻溜之大吉吗?我并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然而她的身影却总是无法从我的脑海里消失。
仿佛某种诅咒,这两年来她一直盘踞在我心头。
对自己重要的人总是会从眼前消失,我俯视着白猫这么想着。我的脸颊上再度感觉到没理会佐藤所说的话,躺在大原陆桥上时的冰冷触感。鸣海玛莉亚为什么要自杀?我连她寻死的动机都不知道。
在电车的灯光当中,白猫垂下了眼睛。它吐出鲜红如血的舌头,舔着一个落在它前脚边的东西。那只白猫常会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东西带到后院来给我看,不知道它今天又带来了什么东西;我随即蹲下来往这只猫的脚边察看。随着闪烁的灯光,我听到咯咚咯咚的电车声。猫以鲜红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着的,是一个细长的白色棒状物体。在我发现那是一只手指头的瞬间,电车已经驶过,后院迅速恢复一片漆黑。
隔天是九月二十一日。上课时我完全听不进老师的声音。到了傍晚,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直接前往理科教室。
确认四周没有人之后,我悄悄走进教室里。角落有一个老旧的架子,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我从中挑了一个最小的。那是一个大小如罐装果汁的圆柱形玻璃瓶。
瓶子里装满了透明的液体,一只青蛙沉在当中。青蛙的肚子被剖开,内脏全露了出来,看起来不像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而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肉块。青蛙的内脏之所以没有腐烂,依旧保持鲜丽的色泽,是因为它浸泡在这透明液体里的缘故。
这种叫作为福马林的液体是用约40%的甲醛水溶液加上酒精所制成的。我虽然不是很爱念书,但是倒有着从图书馆里查来的程度的知识。
我将浸泡在福马林中的青蛙标本放进书包里,在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离开了校园。在搭上电车回家的路上,睡意让我不断打着哈欠。昨晚我满脑子都是那只手指头,迟迟无法入眠。
当我从白猫面前捡起手指头时,应该立刻向警方通报的,那一定是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她搔着猫脖子的手指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当中,我曾注意到她有着一手漂亮的指甲。
但是我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打电话报警。后来姐姐回来了,情急之下,我把这只手指头塞进了抽屉里。
待姐姐睡着之后,我用铝箔纸包起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放进冰箱里。之后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只是蹲在厨房里听着冰箱发出的低沉声响。
可能是机械老旧的关系吧?只听到冰箱里传来铿铿的声响。虽然这声音以前就曾听过,但当时在我听来,仿佛是她的手指头在冰箱里敲。
结果我没有报警。如果我打了电话,只怕那根手指头也只会跟其它的部分一起被火化成灰烬吧。与其这样,不如让我多点时间好好欣赏他那既白皙又美丽的手指头。
我回到家时,姐姐还没有下班回来。我走进厨房,从书包里拿出从学校里偷来的玻璃瓶。我想在姐姐回来之前做好这件事。可能是太着急的关系吧,我的手一滑,玻璃瓶掉到了地上。这下瓶子边缘摔出了一道小小的白色裂痕,还好没有破掉。
我把瓶子拿到流理台,打开了瓶盖,顿时一股胶水般的刺鼻气味迎面扑来。福马林是一种挥发性的液体,因此我得尽快完成作业才行。我用汤匙将青蛙挖出来,避免用手直接碰触到液体。
青蛙一被我丢到流理台上便摔得粉碎。福马林似乎有凝结蛋白质的特性,大概让青蛙的身体脆化了吧。拿出青蛙之后,瓶子里只剩下透明的液体。为了避免里头的液体蒸发掉,我先将瓶盖栓紧,然后从冰箱里拿出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我打开铝箔纸,这只白皙的手指头顿时映入我眼帘。放在手掌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只觉得她冷得象块冰。我凝望着放在手掌上的白皙手指。意外发生在四天前,但是手指头表面光滑依旧,并没有明显的腐化。
我无法辨别那是右手的手指头还是左手的手指头,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是大拇指或小指头,但是我不知道是其余三根手指头中的哪一根。她宛如树枝般细长,关节的部分微微地弯曲着。前端轻轻地覆着杏仁状的指甲,指根的断面露出了肌肉组织和骨头。
指头的侧面有着深蓝色的污垢。仔细一看,我发现她似乎沾到了油漆;不知道是在哪里沾到的,不过我用指甲一抠,油漆就立刻刨落,变得很干净。
看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使我想起了妈。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想不到任何明确的理由。她们俩长得一点也不像,或者鸣海玛莉亚有着让人想起母亲的某种特质吧?
我曾听姐姐说她在念国中时,有一次和鸣海玛莉亚走在路上,看到了一个在路上哭泣的迷路小孩。好像是一个还没进幼稚园的小朋友,那个孩子一看到鸣海玛莉亚,就边问[妈妈?]边走过来。后来,姐姐跟鸣海玛莉亚带着那孩子去找孩子的母亲,这段时间小朋友就一直紧抓着鸣海玛莉亚的手不放。后来虽然找到了那孩子的母亲,但那母亲长得和鸣海玛莉亚一点也不像。
后院传来电车飞驰而过的声音。我轻轻握起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握住了她的全身。
我妈在十年前和情夫一起离家出走了。可是两年前爸过世时,她再度出现在家里。
妈似乎有意和我们重修旧好。她流着泪说会反省自己十年前所犯的错,并不断向我们道歉。但是面对好久不见的妈,我只能做礼貌上的寒暄。拥抱或握手对我来说都太困难了。由于十年前的悲伤还残留在心中,我实在没办法相信自己的妈。
她的泪是出自真心的吗?
面对萧然泪下的妈,我质疑人性的回路发出了这个疑问。还好这些话只在我心头回想,并没有转换成实际的声音。
我之所以没把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交给警方,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是个和母亲走散的孩子,就像那个迷路后紧紧握着她的手的小孩。虽然我很了解自己这种心态,但却始终无法放开她的手指头。
我再度打开玻璃瓶。福马林有强烈的杀菌效果,只要泡在里头,她应该就不会腐败,永远保持光滑白皙。在我将她丢进瓶子里之前,我发现了她的指甲上浮现着一小道白色线条。
那是一块形状怪异的白色线条。从左到右笔直地横越她的指甲表面,看起来像是用原子笔画的。我把脸凑上去看个仔细,结果我发现那不是任何东西画上去的,似乎是某种插进半透明的指甲内侧的东西。
我合上瓶盖,从缝纫箱中拿出一根针,刺进她的指甲内侧。我巧妙地挑动针尖,将看起来像道白线的东西给挑了出来。我挑出来的是一条白色的线屑。
我纳闷这条线屑怎么会留在指甲里。如果线屑是在她生前跑进去的,想必非常疼痛。我推测它很可能是在她从等等力陆桥上跳下去的那一瞬间跑进去的。
我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放在桌面上,为这条线屑感到纳闷不已。或许是在跳下陆桥之前,鸣海玛莉亚曾因恐惧而紧握某种纺织品,有可能是手帕,也可能是衣服,什么都有可能。当她用力地握住它时,指甲可能勾住了那个布制品的纤维,线屑便刚好吃进了指甲里。我觉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不信任人的回路再度提出质疑。这个好起疑的回路不只不信任外人,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一个决意自杀的人,会因恐惧而紧握某种东西,这种假设难道没有任何矛盾吗?
我心中有一种自以为是的解读,那就是自杀者因为对死亡有一种解放感和安心感,所以才会选择死亡,因此总觉得这其中存在着某种矛盾。
那么,线屑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跑进指甲里的?
我打开玻璃瓶盖,将宛如一支轻盈的小树枝般的手指丢进液体里。只见她静静地往下沉,在瓶子的圆形底部着地。我已经选了一只最小的玻璃瓶,但是和手指头比起来,瓶子还是显得太大了。日光灯的白色光芒透过透明的液体,映照着鸣海玛莉亚横躺在瓶底的一部分肉体上。想必她将永不腐败,永远以这种形态指着某个不存在的方向吧。
我凝视着瓶中的她,心里浮现一个假设。
譬如,她可能是被某个人推下去的。在跌落的那一瞬间,她抓住了某种东西,线屑就在那个时候跑进了她的指甲里……
《玛莉亚的手指》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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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铃木,今天又不参加社团活动啦?昨天你不是也没来吗?你在干什么啊?
正要走出校门时,被棒球社的朋友给逮个正着,还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我当然不能说昨天我翘了社团活动,结果跑去理科教室偷走福马林。我暧昧地笑了笑,和他道了声再见。
我之所以参加棒球社是受到喜欢棒球的姐姐的影响。练习并不是那么辛苦,而且只要一运动,就可以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对棒球这种运动是一点感情都没有。我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和姐姐沟通的社团活动。对了,自从捡到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之后,我都没有好好跟姐姐讲过话。是因为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吗?我告诉自己,行为举动必须更自然一点才行。
我穿过入口,搭上电车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我从电车的窗户往外看,只见水稻形成的波浪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光芒。到处都有引了水的水田,映照在水面上的红色太阳一直紧跟着电车跑。不久之后,电车穿过大原陆桥,慢慢朝鸣海玛莉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驶去。
据说鸣海玛莉亚当时落到了铁轨上。有个凑热闹的人表示曾听到司机在意外发生后,接受警方侦讯时这么说过。警方判断她可能是从铁桥上跳下来时头部撞到地面,顿时气绝身亡,接着来不及刹车的特快电车便以高速辗碎了她的躯体。
难道她果真如警方所研判,是自杀的吗?或者是如我昨天的推断他杀?这问题在我的脑袋里盘踞了一整天。
我试着重新思索,我觉得只因为线屑跑进指甲里就认定是他杀,未免也太草率了。
天才刚亮,我就觉得一切或许都只是我的妄想。
话说回来,警方又为什么断定她是自杀呢?
我在心里向自己问道。
那还用说?因为有亲笔所写的遗书。
我在心中如此回答。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那封遗书里写了些什么。
难道遗书没有可能是其他人代笔的吗?
我心想,在找出凶手之前,我得先查出那封遗书的内容。当我能在遗书里窥见其他人的影子时,应该就可以断定是他杀了。
在电车驶过等等力陆桥后,我在车窗外发现一个很眼熟的男人。当我背着书包,抓着吊环时,在快速掠过的车外风景中看到了他。他就站在铁丝网旁边,凝视着鸣海玛莉亚死亡的场所。他是前天晚上在为鸣海玛莉亚守灵当晚,跟姐姐谈过话的三个人当中的一个。因为这个男人的脸色比其他人更难看,因此我印象很深刻。
未免太顺利了,我心里想着。如果是鸣海玛莉亚的朋友,或许会知道她的遗书内容或自杀的动机。我想找出她死因的正确答案。
我的心情跟十年前一样。当时我曾问离家出走的妈:[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妈没有回答,就默默地消失了。我想,下次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才行。
待电车一到站,我就下了车走出车站出口。我走在铁路沿线的路上,经过我家门前,继续走向等等力陆桥。与铁路和道路垂直交界的陆桥从铁丝网上访跨过,我从电车内看到的那个男人仍站在原地,手依然扶在铁丝网上。
真的要问他吗?他会不会怀疑?
心里那不信任人的回路问道。基本上很讨厌我和陌生人接触。
少罗嗦,给我闭嘴。
我暗自骂了自己一句,接着便朝她走去。
他个子高高瘦瘦,身穿衬衫和牛仔裤,配上一双破旧的高筒运动鞋。衣服和鞋子都是又皱又脏,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寒酸。下巴长着杂乱的胡须,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年轻人应有的活力,看来他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在我看着他的当头,他开始爬上铁丝网。铁丝网的高度大概有五公尺,不过他三两下就爬了上去。而当他越过铁丝网,跳进铁轨那一头时,银色的铁丝网铿铿作响地晃动了起来。
他的行动让我吓了一条,让我错失了和他说话的时机。他低着头,开始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铁轨上走了起来。铁丝网与轨道之间的空间并不宽,电车一来他就危险了。
我下定决心,走近铁丝网和他攀谈:
[你也想自杀吗?]
他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只见他的脸上毫无血色,面颊削瘦无比,看来活像个不治之症的末期患者。他凝视了我数秒钟之后,这才仿佛发现了什么似地说道:
[你是恭介……?]
[你认识我吗?]
[前天你到过玛莉亚家。]
他的声音虚幻得宛如从洞穴中传来。
[你呢?]
[我叫Yoshikazu,是玛莉亚同一间研究室的同学。]
[Yoshikazu先生?]
[那是我的姓,不是名字。]
写法应该是芳和吧。我的脑海中浮起几种可能的汉字组合,同时劝告他:
[你在那里很危险的。]
站在轨道上的他眯起了眼睛,孱弱地笑着说:
[万一电车来了我会逃命的,我还不想死呢。]
他再度把视线落向铁路,开始在轨道上走着。我也配合着他的脚步,隔着铁丝网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陆桥上的花束是芳和先生放的吗?]
[我准备了一些玛莉亚喜欢的花。]
说着他便抬起头来。这时一列电车从远方缓缓驶来,但还有一段距离,看起来还只是一个小黑点。
[前天来参加告别式的其他两个人,也是和鸣海小姐同一个研究室的同学吗?]
[是的,我们四个人是同班、同一研究室的朋友。请转告你姐姐,即使玛莉亚已经不在了,我们还是欢迎她到研究室来玩……]
突然芳和先生在铁轨之间蹲了下来。电车接近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但是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直望着枕木和轨道之间的隙缝,好像在找着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
[我找一下东西。]
[……找什么?]
[玛莉亚的手指头。]
芳和先生就着蹲踞的姿势凝视着我。脸色象被下了毒一样惨白。
[手指头?]
他没有回答,站起来开始爬上铁丝网。一等他离开铁轨,电车便发出轰然的声音通过了。
[走在铁轨上果然很危险啊。]
他喃喃地说着这个连小孩子也知道的常识,开始往前走。路桥下停着一辆小汽车,他正朝那辆车走去。
[你说的手指头到底是……?]
[玛莉亚的手指头少了一根。警方对她母亲说,可能被车轮辗过,所以找不到完整的躯体了。但是我在想,可能是掉在哪个地方吧?]
芳和先生站在车子旁边,视线望向铁轨。
[如果要找,应该利用晚上……]
[找手指头?]
[没有电车的时候应该会比较方便找。对了,恭介,你在附近有没有见到一只白猫?]
[没有……]
[玛莉亚好像会在这附近跟猫玩。我带了猫食来,本来想说如果找到猫想顺便喂喂它。]
他拿出钥匙,打开驾驶座的门。我往车内窥探,看到后座上放了似乎装有猫食的购物袋。
[你跟鸣海小姐很亲密吗?]
芳和先生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回答。
[嗯,算是吧……]
[能和那种人有近距离往来不是很让人羡慕吗?听我姐姐说,她是个很枪眼的人。]
[任何人走在校园里头,都会停下脚步看她。……其实我真的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和我交往。]
[鸣海小姐在大学里给人什么样的感觉?]
芳和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了?]
我问道,他便摇摇头。
[我要走了。]
他坐进驾驶座,关上了车门。结果在我还没问到遗书的事情之前,他的车子就开走了。
他离开之后,我仍然留在原地思考了一阵子。突然出现一个寻找手指头的人,让我感到心浮气躁。这时我看到警车从前方缓缓驶近,于是便朝着回家的方向往回走。
吃晚饭的时候,我跟姐姐提到我遇到那个名叫芳和的男生。姐姐边吃着我做的简单料理边说[啊,是吗?]。我们现在约法三章,每三天由我做一次饭。
[他说那天来参加告别式的人,都是研究室里的朋友。]
[大家都受到很大的打击。]
理工科的学生只要一升上四年级,就会以几个同班同学为单位,分别配置到各自的研究室去。姐姐经常到鸣海玛莉亚的研究室去,她在那边似乎也跟芳和先生等人混得很熟。我常听姐姐说,理工科的课程常忙到让人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姐姐高中时代的同学也在那间研究室里,所以她虽然是外人,待在那边却完全没有隔阂感吧?虽然她在高中毕业之后就立刻就业了,不过对我们附近大学的内部情形却知之甚详。
[芳和先生看起来怎么样?]
姐姐一边吃着饭一边问到,我说他看起来像当憔悴。
[那不叫憔悴,我觉得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不是跟那个人很像吗?]
[啊?跟谁?]
[那个在《奇天烈大百科》(注:藤子不二雄的漫画)当中出现的重考生。叫什么名字来着?不是小世,也不叫小尖……]
[勉三?]
[对,就是他。我觉得他们那种阴沉的感觉好像哦,就连离开乡下过着重考生活的特点也一样。]
根据姐姐的说法,芳和先生的年纪比姐姐跟鸣海玛莉亚都大上两岁。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姐姐他正在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结果我选择保持沉默。
[我吃饱了。]
姐姐说着,就把餐具拿到流理台去,那里在二十四小时前还散落着青蛙的尸块。姐姐把杯子放到流理台里,回头对我说:[对了——]。
[芳和先生以前是鸣海的男朋友,很意外吧?]
那天晚上,我查出了大学研究室的电话号码。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人在,没想到大家全都在里头。为了查出遗书的内容和鸣海玛莉亚的个人资料,我必须找跟她亲近的人问话。因为我觉得努力打听是判断出鸣海玛莉亚是自杀抑或他杀最妥当的办法。
[是老天的惩罚吧。]
三石小姐隔着铁丝网凝视着铁路喃喃说道。虽然时值深夜,但是拜月光之赐,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被照耀得一清二楚。
[老天惩罚?]
[唔,这样说或许有点错误吧?因为鸣海无法承受那种罪恶感,所以才自行了结生命的。]
我轻轻地摇摇头,于是她又这样更正道——她的身高跟我差不多,但身材十分纤细,看起来简直像条铁丝。她环抱着双臂、凝视着铁轨的眼神,像个数学老师一样冷峻。她跟鸣海玛莉亚及芳和先生隶属于同一个研究室。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
[就三石小姐来看,鸣海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带着很慎重的表情慎选措辞。
[一个扭曲的神……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你在你姐姐那边看过鸣海的相片了吧?她是个美得很可怕的女孩,对不对?光是看着她就会让人感到害怕,连同样身为女人的我,在研究室跟她擦身而过时都会有这种感觉。普通的美女到处都有,但鸣海是独一无二的。]
三石小姐环抱着自己的手臂说道。夏天才刚过,迎面吹来的风并不冷,但是她看起来却好冷的样子。
[一般人看到美女都会目不转睛,对不对?但是很多人看到鸣海都会把目光垂下去,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而且还会直冒冷汗。看过她之后,每个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崇拜她,也有人觉得恐怖而逃避她,不知道这种不同的反应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为什么会怕鸣海呢?这是我个人的想象,我想那种感觉可能跟做了坏事的孩子不敢正视父母的脸是一样的吧?我……觉得好害怕……]
[对了,听说她跟芳和先生交往,是真的吗?]
姐姐提供的这个八卦听起来一点也不真实,但是三石小姐却点了个头。
[好像是。他们是很特别的一对,对不对?你看芳和先生长得那副德行。他们是对比非常强烈的一对。对我们班上造成的冲击足以媲美核武攻击呢。因为在他和鸣海交谈之前,这四年来甚至没有人听过芳和先生的声音。]
听说芳和先生自从进大学以来,就几乎没和任何人交流过。他是为了念书才进大学的,一下课立刻就回家去了,根本不跟任何人讲话。
[根据我个人的判断,芳和先生是我们班上最不受欢迎的男生。没有同学想和那样的人讲话。去年度接近尾声时,也不知道鸣海是哪根筋不对劲,竟然主动找他搭讪,之后他好像才终于成为班上的一员,但是我不认为鸣海对他是认真的。在我看来,我觉得那个女孩子是无法爱上任何人的。我这么说,对芳和先生是有点不好意思啦。]
她隔着铁丝网凝视着在轨道上游移的手电筒灯光。两簇灯光中有一道是芳和先生的。在末班电车已经经过,首班电车尚未开出的这段时间,轨道上是安全的。
[鸣海是个不该来到人世的女孩。因为中间某个环节弄错了,所以才会被一个人类的母亲生了下来,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寄宿在一个人类的形体里。不知道对她来说,这个人世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想必是个很无聊的地方吧?所以她才会做出那种事……]
[什么事?]
[那件事发生在她大学二年级时。当时她为了打发时间,热衷地把身边的男人拿来当棋子玩。她根本不需要说什么,那种美女只要有意无意地靠近身边,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心花怒放。她没有任何目的,她并不喜欢男孩子。就算有人买饰品送她,她也会立刻就转送给其他朋友,她连一天都不肯把收到的礼物留在自己身边。她脸上连愉快的表情都没有,就玩着耍弄人的游戏,结果终于搞得一个男孩子上吊自杀。你相信吗?因为他没有留下遗书,所以念书念得太累竟然成了结案的理由。但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是鸣海的毒伤害了那个男孩,最后把他给逼死了。他拜倒在鸣海的石榴群下,什么都给了她,最后却只得到鸣海玛莉亚无情的拒绝。]
从语气判断,三石小姐和鸣海玛莉亚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近。虽然算不上是露骨的敌对,但两人之间似乎也从没滋生过友情。据我所知,小学六年级时的鸣海玛莉亚,从来就没跟朋友相亲相爱地手牵手谈笑过。
[自从那个男孩自杀后,她就不再玩棋子的游戏了。可是她的罪并没有因此被洗清。刚刚我说的老天惩罚,指的就是这件事。我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做过的事在一段时间后酝酿发酵,在她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罪恶感吧?于是她终于选择从陆桥上跳了下来。]
[那个上吊自杀的男孩,就是鸣海小姐自杀的理由?]
[是啊。因为在她留下的遗书里,有短短几句关于他的讯息。]
请告诉我遗书的内容。
正当我要问这个问题时,一道手电筒的灯光从铁丝网另一头照了过来。
三石小姐跟我眯着眼睛回头望着光线的来源。待适应这灯光之后,我们看到了手持手电筒站在铁丝网另一头的土屋先生。
[没办法啦,不可能找得到啦。]
土屋先生疲惫之极似地说道。
[好刺眼,别照人啦。]
三石小姐露出气愤的表情,于是土屋先生便将手电筒朝下照。他有着健壮的体格,比我跟三石小姐高出两个头之多。
[你们在谈什么?]
[谈鸣海。]
[谈她?]
[我正在告诉他鸣海是个多可怕的人。]
土屋先生不发一语,开始爬上铁丝网。铁丝网因他的体重严重扭曲了起来,让我不禁怀疑这道铁丝网是否会被他压垮。
[鸣海小姐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人吗?]
我问着跳到地面上的土屋先生。三石优小姐告诉我的那些鸣海玛莉亚的事,姐姐之前都没告诉过我。或许姐姐是不愿说朋友的坏话吧?
[鸣海确实有一股奇特的气质,不过她也有她的优点。做实验时,她经常会帮大家倒咖啡。她都会像这样,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捧着杯子拿过来。]
土屋先生以深沉的嗓音说道。他以两手做出捧着蛋的动作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慎重地端咖啡杯的人]。说完他回头望向铁丝网,以手电筒照着远在轨道上的芳和先生。
[我要回学校去了。]
[好吧,手电筒请放在那边。]
芳和先生嫌刺眼似地回答道,又把视线移回地面,开始走了起来。看来他似乎打算在首班电车发车之前继续寻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要回去了吗?]
土屋先生上下晃动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说道。
[明天轮到我主持研究发表会,得回去做点准备。]
他把手电筒放到地上,回头看着三石小姐。
[你呢?要走回学校吗?距离这里约需三十分钟。]
三石小姐可能是搭他的便车,从大学来到等等力陆桥的。
[你没有驾照吗?]
我问她。
[有啊,只是没有车子。因为缺钱,所以就把车给卖了。这个月卡刷太多了。喂,我也要回去了,让我搭个便车吧。不过先等我一下,我要到那边去买包烟。]
她指着上方说道。等等力陆桥越过轨道和铁丝网,高架在夜空当中,在桥的尽头有家经营到深夜的便利商店。沿轨道旁的路走可以拾级上到陆桥,应该就能到达那家便利商店。只见三石小姐朝那头跑了过去。
[三石小姐说鸣海小姐不像个人,是真的吗?]
我向倚在铁丝网上的土屋先生问道。
[别太相信那家伙说的话。鸣海玛莉亚再怎么样也是个人……至少有一半是。]
[一半……]
[她是个很特殊的人,接二连三地做出让人无法预测的事,譬如阻止霉菌繁殖。]
[霉菌?]
[我们曾做过这种实验啊。我们在扁圆形的容器里铺了一层薄薄的洋菜粉,等于在上面布置一片霉菌田,可是只有鸣海的洋菜粉没有长出霉菌。试验的条件都跟其他学生一样啊,唯一不同的是她曾把容器放在手上,定定地凝视着那层洋菜粉。]
他一脸仿佛想起什么可怕的事的表情,告诉了我这件事。土屋先生是姐姐高中时代的朋友。她在偶然的机缘下,在大学的研究室这个边陲地带,与国中时代的同学鸣海玛莉亚,以及高中时代的同学土屋先生巧遇。
[你姐姐还好吗?]
[现在应该已经熟睡了。]
[我经常听响提到你,听说你是棒球社的候补球员?]
[真是多嘴……]
我一边想着姐姐的脸孔一边喃喃说道,土屋先生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随即变成孱弱的表情,并隔着铁丝网凝视着芳和先生。
[你真的认为鸣海的手指头不见了吗?]
听土屋先生的语气,他似乎不希望手指头被找到。
[要是不见了的话,是哪一根手指头?是右手的?还是左手的?]
[这个嘛。躯体损坏的情况很严重,根本搞不太清楚,因为她的尸块散落一地。不过,少了一根手指头倒是真的。我听芳和先生跟鸣海家的人都这么说,觉得很奇怪。电车的车轮可能会将一根手指头辗到连原型都看不出来吗?而且就算捡回那种东西,又能怎样?……不过,芳和先生一直认定她的手指头一定掉落在某个地方。]
[……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她的遗书上写了些什么?]
土屋先生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以抵抗的嗓音回答道:
[只有一句话。“我承认自己的罪孽,鸣海玛莉亚”,就只有这么一句话,简单地用原子笔写在备忘纸上。我觉得这很像是她的作风。]
[这封信是写给那个上吊的男孩的吧?]
[大概是吧……]
土屋先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怎么了?]
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但似乎突然间又改变了心意,便闭上了嘴。
[让你久等了。]
三石优小姐回来了。
土屋先生和她一起走向停车处。铁路沿线的路宽仅能容两辆车交汇。土屋先生的车子停在距离等等力陆桥稍远一些的铁丝网旁的路边,他开的是比姐姐的轻型汽车大上一号的车子。
目送他们两人离去时,我在脑海里反思着遗书的内容。因为很短,内容很容易记起来。以这么简短的内容而言,我觉得这封遗书很可能不是鸣海玛莉亚自己写的,而是有人逼她写下来的。待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离去后,我再度回到等等力陆桥。
芳和先生手上的手电筒灯光在黑暗中晃动着。我捡起土屋先生先前使用的手电筒,越过铁丝网跨进铁路上。我经常看到这道铁丝网,今天却是第一次进入铁丝网内。我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一条视野两侧都紧贴着墙的无尽走廊上。
[你不回去睡觉吗?明天还要上课吧?]
我走近芳和先生,他看着地面问我。声音跟白天一样憔悴没有活力。
我将手电筒的灯光朝向地面,开始发挥寻找手指头的演技。芳和先生停下了动作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吧?
守灵时我不想跟与生前的鸣海玛莉亚有任何往来的人扯上关系,但是我一直挂念着为了找她的手指头而在铁轨上来回搜寻的他。
[听说你曾和鸣海小姐交往?]
我一边演着戏一边问他。
[算有吧……,我想玛莉亚应该也可以接受这样的说法吧?]
芳和先生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他的视线望向没有月亮的漆黑夜空。
[我们一边用玻璃吸液管将药品滴进试管里,一边聊着各种话题。我们两个人都是比较孤僻的人,不懂得该怎么玩,一个月看一次电影就已经很够了,而且以我的经济能力来说,太多次也负担不了。这一直让我引以为耻。]
[跟鸣海小姐说话不会紧张吗?]
[没有跟她说过话之前会紧张,甚至只要跟她在同一间教室里就会冒冷汗。但是在某一天之后,很不可思议的,我就不再紧张了。]
[不再紧张了?]
[或许是她解除了我的心防吧。当时我还在犹豫到底要选哪一个研究室,也就是去年底的事。我爸从乡下上来,我带他在市内逛逛,结果遇见了玛莉亚。之前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不过她好像认识我。我觉得她好像是把连班上的聚会都没参加过的我记得挺清楚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为情。因为我是那种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父母的人。]
[令尊是什么样的人?]
[他一辈子务农,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九州的乡下,所以满口都是九州腔。我很担心被玛莉亚嘲笑,一时之间感到很紧张。她跟我及我爸打过招呼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根在我后面。我觉得她真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带着爸去参观了旧城和大文豪投宿过的旅馆,她则在一旁仔细听我讲解。事情就发生在我们三个人准备找个地方吃饭的时候……]
红绿灯变成绿灯,他们正要横越马路,突然有一辆车闯了红灯,朝三人冲来。
[爸和玛莉亚都站在我前面。情急之下,我从我爸的背后一推,将他推倒在地上,避免他被车子撞到。玛莉亚则是一动也不动,呆呆站在原地。]
[你没有帮鸣海小姐?]
[是的。因为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我根本来不及多想就选择救我爸,我弃她于不顾,她之所以没有发生意外,纯粹是车子在最后关头勉强避了开来。事后听说车子掠过了玛莉亚的衣袖。等车子离去之后,我依然保持着推倒爸时的姿势回头望去。我心想,她一定会很轻视对她见死不救的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看着我,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我不明白,她才刚刚与死神擦身而过,怎么可能露出那样的表情?总之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我就能毫不紧张地和她交谈了。]
之后,分配研究室时,她就像紧跟着芳和先生似的,选择了和他同一间的研究室。
[我跟她的故事到此为止。]
说完他再度望向地面,开始往前走。我学着他,也开始佯装在找手指头。我们将手电筒的灯光射向地面走着,金属制的轨道和枕木在灯光中掠过。
[你为什么坚信她的手指头掉了?]
我看准时机问道。
[因为没找到那枚戒指。]
[戒指?]
[没错,在所有找回的遗骸当中,找不到我送她的戒指。]
[你送她戒指?]
[虽然我的经济状况不许可,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四处都找不到那枚戒指。我问过她母亲,房间里好像也找不到那枚戒指。唯一可能的推论就是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头还掉落在某个地方吧?]
[鸣海小姐死时也戴着那枚戒指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找不到戒指,那就只能推测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指头掉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又沉默了起来,仿佛躲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从此一直到首班电车发车之前,他都没有再说过话。我们默默地在轨道上来回走着,天亮之前,我们离开了她死亡的地点。分道扬镳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度疲累的关系,芳和先生的眼睛看起来是浑浊的。就如三石小姐所说,他应该不是那种受人欢迎的类型。我一路打着哈欠回到了家,准备去学校上课。
放学回来吃晚饭时,姐姐问我[听说你今天凌晨去陪芳和先生找手指头?]我想,在这十二个小时当中,她应该跟那三个人当中的某个人通过电话或传过邮件吧?
[夜里我想到便利商店去一趟,结果发现他们全都在轨道那里,我只是去跟他们聊一下而已。对了,姐姐也知道芳和先生在找手指头吗?]
[嗯,大致上知道。]
[芳和先生为什么那么执意要找到手指头?]
[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啦。]
姐姐将筷子尖端含在嘴里,陷入了沉思。
[芳和先生好像打算在大学毕业后和玛莉亚结婚。]
[结婚?]
[对我而言,结婚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因此不免大吃一惊。原来到了大学四年级,这件事就已经进入射程内了?
[因为他们两人都鲜少提到自己的事,旁人根本也不知道他们交往得投不投机,不过,芳和先生送戒指给玛莉亚好像是事实,虽然没有人看过。]
虽然传闻他们两人在交往,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感情发展到什么程度,或平常都聊些什么。看来姐姐或研究室里的其他人,都是在鸣海玛莉亚死后,才听说芳和先生送过戒指的事。
[是订婚戒指吗?]
[听说他们曾做过这么一个约定:下次约会时,如果玛莉亚戴上那枚戒指的话,就表示答应结婚。要是没带戒指,就表示不结婚。]
但是,原本要约会的那一天却成了明海玛莉亚的忌日。芳和先生晚上十点在某家店里等她,但她却在一个小时前命丧黄泉。
[在告别式上,我听他提起戒指的约定的事情。他说,基于这个理由,他必须找到玛莉亚的手指头。]
芳和先生深爱着鸣海玛莉亚。但是如果没有找到戒指,会让他对她的爱产生质疑。
因为鸣海玛莉亚有前科。
[对芳和先生来说,找手指头的行为就等于是找鸣海玛莉亚的爱。他找遍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那枚戒指。要说还没有找过的地方,就只剩下她遗失的手指头上了。]
[万一那根手指头上也没戴着戒指的话……]
[那可能是送给某个人。或者卖掉了吧。三石小姐也曾对他说“她一定把戒指送给其他人了,鸣海玛莉亚就是个这样的女人,你还是快醒醒吧”。]
[姐姐认为呢?]
姐姐垂下目光,把筷子放到桌上。
[……我不像三石小姐那么肯定,鸣海也有很多优点啊。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我所认识的鸣海玛莉亚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那个女孩甚至连自己都不爱,可以面不改色地做出危险的事情。她曾经面无表情地走在一失足肯定没命的桥栏杆上。就算那枚戒指如今戴在别人手上,或者在垃圾场里,甚至被卖给了当铺,我都只会觉得果然不出所料。我觉得鸣海玛莉亚无法接受人类的爱情,因此让自己的肉体从地球上消失。]
我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芳和先生的脸孔,一阵心疼顿时油然而生。
和姐姐谈过话之后,我怀着忧郁的心情回到了房间。身体感到无比的慵懒,使不出什么力气。我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放任何音乐,只是躲进无声的房里,从抽屉里拿出了玻璃瓶。
日光灯的灯光穿过透明的液体,映照着横躺在圆形瓶底的她。她的肌肤白得耀眼,仿佛自己会发光似的。手指头的关节微微弯曲,仿佛正在敲打着电脑键盘;或者是轻轻按着钢琴键,弹出一声清澈的声响。
鸣海玛莉亚在和芳和先生见面前自杀了。一个自行了断生命的人,为何刻意选择那样的时机寻死?难道他是以突发的自杀来拒绝芳和先生吗?还是她的死和那约定完全无关?
但是,如果是他杀的话怎么办?或许是某个在事前捏造遗书的人,在她和芳和先生见面之前,把她约了出去,然后把她推下桥的?
确切的证据在哪里?一切都是你的猜测吧?
这个疑问在我的心头浮现。没错,我自问自答道。我没有任何证据,那只是在听了别人的流言后产生的想象罢了。
我根据许多人的话,一点一滴地开始拼凑出鸣海玛莉亚的形象。但总是欠缺个中心点。对我而言,她依然是个如朝雾般朦胧的人。
在一切都模糊不清的情况当中,我只拥有她的手指头。存在我眼前的一根手指头,远比大家口中所提到的她,更具有不可撼动的存在感。
我凝视着玻璃瓶,对她提出形形色色的问题:你为什么理由而死?那枚戒指在哪里?你死时心中有爱着任何人吗?但是,嘴巴和喉咙都被车轮辗碎的她,只能默默地沉在瓶底。
我望着沉默不语的她,决定把一个推论搁在心里。那就是如果她的死亡是他杀的话,那么和她的关系亲近到足以伪造遗书的人犯案的可能性就很高。
也就是说,我问过话的每一个人都是嫌犯。
《玛莉亚的手指》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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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和姐姐一起吃过晚饭后,躲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成了我每天固定的行程。
我家跟铁路之间仅隔着一道铁丝网。因此可以听到外面电车的噪音,而且常常会被噪音从睡梦中吵醒。
到了深夜末班电车经过后,一切就恢复了宁静。但一到那时候,闹钟就会把我给吵醒。
末班电车发车之后的深夜成了我活动的时间。
每晚我都会溜出家门,前往等等力陆桥帮芳和先生的忙。他几乎每天一到深夜两点左右就会离开大学的研究室,开着小汽车来到等等力陆桥。短则一小时,长则三小时,他会四处寻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然后再回家去。我只在第一天看到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之后他们两人并无意帮他。倒是在大学熬夜做实验的土屋先生,有好几次在回家途中会带着果汁顺路过来看看。
我之所以接近芳和先生,陪着他找手指头,是因为我想从他口中打听到更多关于鸣海玛莉亚的事。但是,就算没有这个理由,我对他也相当在意。
我对曾经是鸣海玛莉亚男友的他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或许是因为他的身影和自己重叠在一起的缘故吧。为了寻找她的手指头而四处徘徊的他,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妈失踪之后那一阵子,我迟迟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我四处寻找妈,在家里走来走去。打开纸们看不到妈时,心情便整个沉了下来,我会再去打开另一扇纸门。
[从今以后,你就把我当成妈。]
当时念小学六年级,已认清现实的姐姐这么说道。听到这一席话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再找妈;但我至今依然记得当时的心情。
搜寻手指头的作业从等等力陆桥的正下方开始,朝鸣海玛莉亚尸骨四散的地方进行。芳和先生将手电筒照向铁轨和枕木之间的缝隙,每次看到有东西亮起小小的反光,他就会急急忙忙把它捡起来,但见到的尽是些破碎的镜片或空罐的拉环。这时他会把那些东西丢到铁丝网外,然后带着疲惫的表情再度往前走。
鸣海玛莉亚的尸块不可能从等等力陆桥散落到几公里之外,但是芳和先生为了谨慎起见,从陆桥开始一路搜寻三公里以上的范围。他还想到,她的手指头或许滚到铁丝网外头去了,所以不但等等力陆桥四周的水沟、也拨开草丛,甚至跑进别人家的院子里。
在一般人眼里,我们的行为实在太异常了。夜里拿着手电筒走在死过人的铁路上,这种行为实在太偏离正轨。再加上芳和先生的外表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下巴长出来的胡子更增添了他的落魄,让他原本看起来就不甚健康的外表更加颓废。不知不觉当中,仿佛变成了一具穿着衣服的行尸走肉。
还好附近的居民没有人严重看待这件事。万一有人把我们视为可疑人物而去报警的话,要进入铁路就不容易了。不过曾经有一次差点有人报警,那一次是在我不注意的情况下发生的。
要找手指头就得先越过铁丝网,但是握着手电筒攀爬铁丝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企图从路边将手电筒先丢进铁路里。
凭我在棒球社锻炼出来的臂力,要做这种事实在是绰绰有余,再加上铁路与铁丝网之间的宽度比我想象的还要窄。
手电筒越过两道铁丝网,敲到铁路另一头的民宅墙上,此时响起一阵巨大的声响。窗口的灯亮了。看来屋内的住户被吵醒了。
我跟芳和先生互相凝视了好一会儿。之后我们的行动真是迅速无比。原本在铁路上的芳和先生惊慌失措地越过铁丝网,坐上停在路边的车子一溜烟地逃离现场,我也立刻跑回家去。
还好没有人报警。第二天晚上,我们依然默默找着手指头。我们之间甚至连一句[昨天真是惊险啊]都没说。之后,要越过铁丝网前,我总会把手电筒插进裤腰里。
[恭介,虽然在守灵那天才第一次看到你,其实我从玛莉亚那里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趁着找手指头的空挡,芳和先生这么对我说。当时我们坐在铁轨上,我坐在他的斜对面,透过长裤可以感觉到铁轨坚硬冰冷的触感。
[我的什么事?]
[听说念小学排路队放学时,你曾经迷迷糊糊地一路跟着玛莉亚回家。]
[啊,那件事啊……。鸣海小姐一定都是在前面带头的,所以我总搞不清楚是要回家呢,还是要跟在鸣海小姐的后面走。]
我想起当时的情景,不免觉得好笑。可是一想到她,不禁又悲从中来。
[怎么了?]
芳和先生担心地望着我。
[你脸色很不好呢,还是赶快回家去吧。哪,站起来吧。]
他拉着我的手让我站起来。我可不想让你说我脸色难看,我在心里这样嘟哝着,但还是被他拉着手朝我家走去。这阵子我的身体状况变得好奇怪,甚至只要走几步路就会感到晕眩。
不知延伸到何处的铁路融入远方的黑暗中。我无法用晕眩的脑袋判断自己的家在哪个方向。不过芳和先生似乎知道方向,并很笃定地带着我走。他的手是温热的,在黑暗中一样有着明确的存在感。
我听他说过,鸣海玛莉亚解除对他的警戒那天,正是他带着他爸闲逛的时候。我想,或许这个叫芳和的人也是排路队放学时走在前头带队的类型。
一开始我只是打算假装帮忙他找手指头。可是当我和芳和先生一起爬上位于铁路沿线的车库屋顶时,我竟然在黑暗中定睛凝视,企图找到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她的部分身体。我不由得觉得或许她就站在深深的黑暗彼方。
[有吗?]
扶着我的芳和先生满怀着期待问道。
[不,没有……]
当我必须给他这样的答复时,我们共同尝到了遗憾的滋味。芳和先生将我放了下来,开始找别的地方。
[你要继续这样找到什么时候?]
我朝芳和先生拨开路边草丛的背影问道。
[土屋也这样问过我。]
[反正就算找到,她的手指头也已经腐烂了。]
[但是不会连戒指都腐烂。]
[不是还不确定她是否戴着戒指吗?]
[她一定戴着。]
他的语气充满了肯定。
[万一鸣海小姐送给其他人了呢?以前她不也曾做过这种事吗?]
[她后来变了。]
说完芳和先生回头看着我。由于夜色太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语气中隐含的怒气直教我喘不过气来。
可是,她的手指头上并没有戴着戒指!
我差点脱口而出,但还是赶紧住了嘴。他对她的盲信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后悔了,研究室就像一个忏悔室。对她而言,我就像个神父。她甚至没办法直视土屋。]
[没办法直视土屋先生?]
[那个上吊的男孩,是土屋高中时代的好友。]
难怪当我问起遗书的内容时,土屋曾露出复杂的表情。这就是原因吗?
白天的生活也出现了变化。我不再参加社团活动。也不再根同学们一起玩。我心中对学校生活已经没有任何眷恋,一天当中真正有价值的,是太阳西沉后的时光。
等姐姐睡着之后,我会从自己房间的橱柜里拿出玻璃瓶凝视一阵子,之后再去帮芳和先生找手指头。只要一回到家,就可以看到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手指头,然而我却依然靠着手电筒的灯光,认真地在黑暗中寻找着她。
我失去了告诉芳和先生我捡到手指头的机会。我不想看到他知道手指头上没有戴着戒指时的表情。
他无疑就是另外一个我。虽然立场和年纪不一样,然而当我们一起走在铁路上时,有些时候我能理解他在想些什么。
早上照镜子时,我发现自己的脸在不知不觉当中变得跟芳和先生一样憔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茫然的脑袋里仿佛始终罩着一层薄雾。不知不觉当中,肌肉从我的身体上消失,让我连站着都觉得累。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吗?某天晚上,姐姐竟然叫我“芳和先生”。
[芳和先生,请你喝咖啡吧。]
当我正在玄关穿鞋准备去找手指头时,被出来上洗手间的姐姐发现了。姐姐跟到了等等力陆桥,看着我和芳和先生一起找手指头。然后她到便利商店去买了三罐罐装咖啡,递了一罐给我。
[姐姐,是我呀。]
[啊?是恭介啊?天色这么暗,我看不清楚。]
姐姐惊讶地说道,然后便靠向了铁丝网上。我们并肩站着喝咖啡。
[喂,你有没有闻到烂柿子的味道啊?]
姐姐的视线射向路边并排的围墙上。院子里的树越过围墙,黑漆漆的树叶朝着夜空茂密地生长着。
[我公司前面的路上种的是柿子树。一到秋天,熟透的果实就会掉到地上。腐烂之后,路上就会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味。我一直很怕那种甜味,觉得柿子明明都烂得看不出原型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甜的味道啊?那是一种又浓又甜、让我头晕反胃的香味。每次闻到那种味道,我都觉得那一定就是死亡的味道。]
说完姐姐凝视着我,然后又把视线投向继续在铁丝网另一头找着手指头的芳和先生。
在开始帮芳和先生之后十天的晚上,我坐上姐姐所开的轻型汽车到大学去玩。那所理工大学位于距离我家徒步不到三十分钟的地方。姐姐在鸣海玛莉亚生前借了很多CD给她,这些CD似乎全放在大学的研究室里,姐姐计划去拿回CD,顺便跟大家吃顿很晚的晚餐,而我也要求参加。
我对大学这种地方很感兴趣,以前就一直想来看看。高中二年级的我也该开始决定自己将来的前途了。我知道就经济上的考量,要继续升学是困难了点,不过我姑且也把进大学念书列为考量之一。此外,我也想看看鸣海玛莉亚念书的地方。
坐在助手席上时,我的身体窜过一阵恶寒。我擤了擤鼻水,姐姐便说[我才刚刚铺上椅套,可别沾到鼻涕哦]。太迟了,我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擦掉滴到椅套上的鼻水。
不明的细菌侵入了我的身体。体力一天一天迅速衰退,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痛苦。待在自己房间里时,我甚至可以听到耳鸣。耳洞深处回荡着女人拨头发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一步步接近死亡,仿佛玻璃瓶里的她随时要把我带往某个地方。
姐姐的轻型汽车开进了大学校园,在高大繁密的树木背后,是一群巨大的建筑物。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周遭已是一片漆黑,不过建筑物的窗户亮着一盏盏的灯,看来仍有许多人在里头。姐姐将车停在停车场里,息掉了引擎。
[三年前,我在这里的餐厅和玛莉亚重逢。]
姐姐一边在校园内走着,一边向我解释。
[那是自从国中的毕业典礼之后第一次见到她,所以我有点害怕。虽然之前就听说她进了这所大学。]
姐姐一边看着在校园内熙来攘往的大学生们,无限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在夜晚的校园里行走的学生很少,但不是全然没有。我想,大学根高中毕竟是不一样的,大学里似乎没有昼夜之分。
那是一栋全新的校舍,里头还有电梯,看来活像个医院。鸣海玛莉亚所属的研究室就位于这栋巨大校舍的三楼。我担心外人是否可以擅自进入,但姐姐一点也不在乎,径自打开门,把头探了进去。
[打扰了。]
[啊,今天恭介也一起来了啊?]
我跟在姐姐后头窥探着室内,只见身穿白衣的三石小姐在研究室里向我们招手。她坐在办公椅上,忙着敲打笔记型电脑。研究室里只有三石小姐一个人,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好像到别的地方去启动实验装置。
三石小姐帮我们泡了咖啡,于是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环视研究室内部。十榻左右宽的房间里摆满了办公桌和实验装置,当中还有咖啡机和冰箱。三石小姐打开冰箱,搜索着可以招待客人的东西。冰箱里存放的尽是一些贴了标签的试管,看不到任何可以给人吃的东西。
排在研究室里的办公桌当中有一张是空着的。
[这是玛莉亚生前使用的桌子。]
姐姐一边说明一边站到我身边来,并俯视着办公桌。桌上堆放了大量的CD,我想那大概就是姐姐打算拿回去的CD。我把手搁在桌面上,只觉一股冰冷。我闭上眼睛,想起鸣海玛莉亚尖尖的手指头。
[恭介,以后想念这所大学吗?]
三石小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嗯,那要看今天观察后的感觉了。]
我把手从桌上移开回答道。
[我衷心地给你一个忠告。别念理工科。如果你想讴歌人生的话。]
三石小姐举起手在眼前挥舞说道。研究室的电话突然响了,她抓起话筒。讲着电话的三石小姐的旁边摆着笔和便条纸。
我想起鸣海玛莉亚的遗书是写在便条纸上的。听说经过笔迹鉴定的结果,遗书的字确实是她亲笔所写的。此时我想到,眼前那些便条纸就是用来写遗书的东西吗?
[恭介,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没事吧?]
姐姐很担心地问道。我摇摇头,拿起备忘纸。
[这个东西一直放在研究室里吗?]
我问讲完电话的三石小姐。她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这个?嗯,一直都放在这里。对了,鸣海她……]
研究室的门打开了。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站在门外。
[鸣海小姐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她经常在那上面涂鸦。没什么,只是这样而已。]
三石小姐说着,回头看向走进室内的两个人。芳和先生穿着白衣,而土屋先生则穿着便服。这间研究室因为进行化学相关的研究,经常要用到药品,因此基本上在实验时必须穿上白衣。土屋先生说自己之所以穿着便服,是因为白衣在不久前弄丢了。
于是我们五个人一起前往营业到深夜的餐厅。姐姐和土屋先生都有开车,其他三人就分别搭乘这辆部车。在餐厅里主要都是我和芳和先生以外的三个人在交谈。
我不时望着店内的时钟看时间。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芳和先生也直盯着时钟瞧,在我们四目相接时,他那总是一脸倦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原来你也一样啊……
他当然不可能说出口,然而他的心声已经透过眼神传达了给我。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经过等等力陆桥的末班电车的时间。
离开餐厅后,我们分乘两部车一同前往等等力陆桥。时间很晚了,大家已经可以在铁路上四处游走。土屋先生的车一停在铁丝网的旁边,芳和先生就拿起手电筒,开始爬上铁丝网。
三石小姐抓着陆桥上正下方的铁丝网一角说:[难道不能从这里打开吗?]。铁丝网那角设有一道门,当初捡拾明海玛莉亚尸块的工作人员就是穿过那道门走进铁路的。平常这铁丝网都有铁丝固定,要打开门可要大费周章。土屋先生和姐姐回到放着工具箱的车上,分别拿了钢剪和钳子过来。
用工具剪开铁丝之后,我们便打开门钻了进去。这是我们五个人首度在深夜跑进铁路里。我们站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面,默默地俯视着轨道。此时,连在餐厅里曾表现得十分开朗的三石小姐也沉默了下来。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五个人的脸,周遭气氛既冰冷又沉默,电车在白天驶过时的轰然巨响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芳和先生拿着手电筒一边找着脚边一边开始在铁轨上走着。他一如往常地凝视着地面寻找鸣海玛莉亚。我们被他所影响,也开始一边找着她的手指头,一边在铁轨上漫步。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想,鸣海玛莉亚的声音是否在沉默的彼方响起,而大家都在聆听她那静默的声音?
孩子们被美丽的笛声所吸引,消失在黑暗深处。我一边默默走在铁路上,一边想象着那幅光景。我们就像传说中那些跟在吹笛人身后走着的孩子们,也像是跟在牧羊人身后的羊儿。铁路前方被深夜的黑暗所吞噬,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我觉得鸣海玛莉亚仿佛就站在里头,我专心地移动着脚,仿佛要被鸣海玛莉亚带到什么地方去似的。肉体已经消失的她虽然只剩下一根手指头,但是我想知道她到底指向何方?
我是在十月六日才发现鸣海玛莉亚的真正想法以及她的死亡真相。当天是平日,我一如往常必须去上课。当时姐姐正沐浴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晨光当中,将橘子果酱涂抹在面包上。我离开家走向车站,搭上了电车。但是那一天,我从起床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很不舒服,经常想吐。
从前一天傍晚开始,我受下班回家的姐姐之托,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由于早餐的面包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涂了,所以我将以小瓶橘子果酱丢进购物篮里。这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叫着我的名字。
回头一看,只见妈喘着气站在眼前。可能是不敢直接上门找人,看到我进了便利商店才赶快追过来。我已经好久没跟妈面对面谈过话了。
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看放着小瓶橘子果酱和其他东西的购物蓝又看看我。我们就这样动也不动地隔着商品架对望。一阵沉默之后,妈说我又长大了一点,还表示对自己十年前的所作所为十分后悔。妈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是我却像观察着昆虫似的凝视着她。
就算她一步一步按照程序离了婚,对我跟姐姐而言,我们被抛弃仍然是事实。而现在她却说自己很后悔,让我感到十分困惑。我已经把姐姐视为母亲一路成长过来了,现在亲生的母亲却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实在无法相信他对我们还有任何感情。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所以,我绝不会相信妈。
姐姐有时会这么对我说,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对妈行了个礼,将装有橘子果酱等东西的购物篮提到结帐台去。一付完账,我就离开便利商店,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回头一看,妈还站在商店门口凝视着我。在回家的路上,严重的头痛袭来,我想到刚才看到的妈的脸庞和身影。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比我矮了,而且肩膀也比我窄。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参杂在头发里的白发。
我晚饭也没吃就躲进了房间。大概是感冒了吧,只觉得全身慵懒,脑袋一片茫然,头一直抽痛着,仿佛被皮带紧紧绑住。我满身大汗地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玻璃瓶来凝视着。鸣海玛莉亚细长白皙的一部分身躯依旧沉在瓶底。
我轻轻拿起玻璃瓶,里头的透明液体随之晃动,沉在瓶子里的她也像个有自我意识的生物般摇晃着。她在瓶底转了半圈,指向一个不确定的方向。
要是她戴着戒指的话,那不知道有多好啊?我一边凝视着她一边想着。要是这根手指头上戴着戒指,让我知道她爱着芳和先生的话,或许我就可以相信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了吧?我一定也就可以接受妈的眼泪了。
而现在,戒指的有无似乎测试着鸣海玛莉亚的心。
事情的真相只有我知道。
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呼吸困难。芳和先生得到的结果好像不只跟他有关。
我是一个心灵扭曲、连自己的妈都不相信的人。要如何才能知道别人隐藏了多少心思呢?是表情吗?声音吗?还是视线的游移?还是话语?如果那一切都是虚假的话怎么办?万一被背叛,心里淌血到无法治愈的话要怎么办?我已经受够在家中四处游荡寻找妈的身影了。打开纸门或木门确认房间里有没有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对其他人抱持怀疑,就是一个避免遭遇这种下场的交际手段。
但是芳和先生不一样,他的想法之所以让人觉得可怕,是因为他毫不怀疑,坚信戒指就在某处,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在铁路上走着。他为什么会无条件地相信她呢?为什么明明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他却可以如此相信一个人呢?
知道自己遭到背叛的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同时也想起为了鸣海玛莉亚而上吊的男人。她的手指头上没有戴着戒指。在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他还会在黑暗当中游移吗?
我凝视着玻璃瓶中的白色手指头。这只手指头没有任何情感的主人依然晃动着,企图将我带向死亡的世界。她细长白皙的部分身体指引着一个黑暗忧郁的世界。那一定是错觉,可是我突然闻到一股腐烂的柿子味;一股纠紧我心头的不祥气味。
我拿着玻璃瓶走出房间,坐在玄关里穿鞋。在厨房里洗碗的姐姐问我要去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回了什么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等等力陆桥,被装在瓶自己的她也一起来了。我用力甩了甩装着鸣海玛莉亚的瓶子,准备从扶手处丢下去。
我心想,不能再将她留在我身边了。在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她带往死亡世界去的。对当时的我来说,她的死亡是自杀或是他杀已经不是问题了。我不能再担心芳和先生找到那根手指头的话会怎么样,我只是一味地想忘掉鸣海玛莉亚、忘掉寻找她的男人,逃向一个不跟任何人的情感交错的安全地带。
但是我不能像丢棒球一样将她丢出去。我跪在等等力陆桥上,抱着装了她的瓶子蹲了下来。当时脑袋罩着一层薄雾,视野朦胧地晃动着。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都像海面一般歪斜着,我拼命地抓住玻璃瓶,避免她被丢出去。在旁人眼中,我的样子一定像是紧依在母亲怀中的婴儿吧?
路过的警官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我抱着装有鸣海玛莉亚的瓶子摇摇头站起来。回到家,我再度将玻璃瓶藏进抽屉里,钻进棉被忍受着窜升上来的恶寒。
第二天是十月六日。
当天是平日,我一如往常必须去上课。当时姐姐正沐浴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晨光当中,将橘子果酱涂抹在面包上。我离开家走向车站,搭上了电车。但是那一天,我从起床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很不舒服,经常想吐。
电车内的人又多又挤。没有空位可坐,我只好站着。我死命地以朦胧的意识,凝视着窗外。看着车内拥挤的人头,我几乎要吐出来了。
形形色色的恶梦在我钝中慵懒的脑海中浮现。在一片闭上眼睛后的黑暗里,我看到那只细长白皙的手指头像只蛆般蠕动着。把手伸进口袋,鸣海玛莉亚不该在里头的手指头又钩上了我的手指。我听到猫叫声,低头一看,看到那只白猫用它鲜红的舌头怜爱地舔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可是电车内不可能有猫,一眨眼,它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试图忘掉这些恶梦,专注地看起窗外的景色。通过等等力陆桥之前的景色掠过窗外,各式各样的建筑物背对着铁丝网栉比鳞次地排列着。涂着深蓝色油漆的建筑物外墙也从窗外掠过。那栋房子应该就是录音带出租店吧。那面蓝色的墙一下子就从我眼前掠过,但却突然让我想到了什么。
蓝色的墙壁……
映在眼中的那个颜色让我感到紧张。
蓝色的墙壁又怎么了?
我敲醒朦胧的脑袋向自己问道。我努力挖掘着记忆,催促自己的脑袋从薄雾深处拉出了一段记忆。那是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泡在福马林里以前的事。她的手指头侧面沾着的,是和刚刚看到的同样颜色的蓝色油漆。是电车辗过她的身体的那一瞬间,手指头飞向半空中碰到那面墙所造成的吗?当时墙壁才刚开始涂上油漆,尚未干涸,所以油漆才会附着在手指头上。
果真是这样吗?
我再度向自己问道。
那是不可能的吗?
是的,没错。
当时发生的就是这么不可能的事情。
电车通过等等力陆桥。电车进入路桥下的阴影,瞬时窗外变暗了。玻璃窗变成了一面镜子,映出了我跟一个站在我背后的女孩身影。那个女孩紧靠着我站着,很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她左手的无名指。之后窗外的景色又变成早晨的光景,她也不见了踪影。我回头想确认背后的人,突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我便倒了下来。视野变成一片空白,四周的骚动也渐渐远去。在我昏过去的那一瞬间,我还可以听到身体底下传来的咯噔咯噔的声音,并感觉得到电车的振动。
带着身边好像有人的感觉,我微微睁开了眼睛。外头的光线透过窗帘射进来,觉得好刺眼。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盖着干爽单薄的被子。从室内的样子看来,我知道这里可能是医院的病房。觉得身边有人可能是心理作用,室内其实只有我一个人。
我叫来护士问明来龙去脉,原来我昏倒在电车当中,被送到医院来了。不久医生进了病房,将听诊器抵在我的胸口上。医生问我,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晕眩的?三餐正常吗?
[最近是不是才搬到新盖好的房子?]
医生拿开听诊器问道。
[我没有搬家。]
我一边扣着被敞开的制服纽扣一边想着,医生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那么你房间里是不是有胶水或油漆之类的东西?或是把开着盖子的容器放在屋里?]
瞬间我想起装了福马林的瓶子。
[……经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我弄倒了胶水,渗进了榻榻米。]
医生没有发现我撒了谎,一脸找到答案的表情点着头说:
[我想你是患了sick house症候群吧?只要保持室内通风,应该就会好了。]
诊察完毕之后,医生和护士离开了病房。我被留在病房里,思索着医生说的话。
我曾经听过sick house症候群这个名词。这是因为防腐剂、油漆溶剂、胶水、木材保存剂、防蚁剂等当中所含的化学物质所引发的疾病。尤其新盖的房子里充满了这种化学物质,最容易罹患sick house症候群。症状是异常发汗、不安、忧郁、气喘等等。
在捡到鸣海玛莉亚手指头的第二天,我就到图书馆去查了化学相关的书籍,也看到了福马林的介绍。上面写的就是这个病名。属于乙醛的福马林是引发sick house症候群的原因物质之一。
我把青蛙标本带回家时,曾把瓶子掉到地上。当时瓶口产生一道裂痕,因为不影响密封的效果,因此我一直没多加理会。我想,一定是福马林一点一点地从裂缝中挥发出来了吧。因为挥发的量很少,我才没有注意到,但是我每天看着瓶子的同时,也一直在吸入那个物质。
[恭介,你没事了吧……?]
病房的门打开,姐姐一脸担心地走进来。护士从我随身携带的东西里找到学校的电话,学校则打电话到姐姐的公司找她。
[听说你在电车上昏倒,是真的吗?]
[嗯。唉,实在不值得骄傲。]
我一边穿着鞋子一边回答道。护士说,如果觉得好一点了,就可以回去了。
离开医院来到外面,外面的光线让我头昏眼花。时间好像才刚过中午。虽然找到身体不适的成因了,但是脑袋里还是罩着一层薄雾。我拖着摇晃的身躯走到姐姐的轻型汽车旁。
姐姐等我坐上助手席后便发动引擎。
[待会儿去哪里?]
[那还用说?我先把你送回家,你给我乖乖躺在自己的房里休息。]
姐姐并不知道我生病的原因在于我那弥漫着福马林的房间。
[姐姐,能不能带我到大学去?]
[干嘛?]
姐姐一脸狐疑地歪着头,我还没有可以说服姐姐的答案。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大家。]
[很多事?像是什么?]
[还没想到……]
姐姐露出讶异的表情凝视着我。
我很在意昏倒之前想到的事情。详细的状况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心中确信她不是自杀的。
我必须前往研究室再跟他们详谈。我想从他们身上打听出情报,从中找出杀害鸣海玛莉亚的凶手。
姐姐踩下油门,轻型汽车开始启动。驶出医院的停车场后,姐姐打了方向盘,朝着大学的方向前进。
[怎么了?还在发烧吗?]
姐姐一边开车一边问道。我摇摇头,两眼望向窗外。车子经过医院坐落的繁华地段,不久便驶入水田满布的地带。视野宽广的县道笔直延伸,飞奔在路上的车子除了姐姐的小车之外,没看到其他任何车辆。
把稻穗照耀得金光闪闪的阳光逼得我眯起了眼睛,心里不住想着自己为什么的扮演这样的角色?
为什么我会捡到她的手指头,追查没有人质疑的死因,现在还企图去追查凶手?
白猫将她带到我面前来是主要的原因。可是仔细想想,那并不是事出偶然,背后一定有某种因果关系。
白猫在某个路边找到她的手指头是有原因的。它一定知道,那根手指头以前曾经疼爱过它。而白猫将手指头叼到我家后院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经常在那边喂它吃东西。
那么,我为什么要喂白猫吃东西?
因为那是她的猫。
我觉得是我内心深处对鸣海玛莉亚的迷恋,让我被赋予了这个任务。仿佛是发现了我对她的迷恋的鸣海玛莉亚,死后仍操纵着白猫,命令我去找出杀害她的凶手。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救赎。
那么……。
我的身子深深陷入助手席,神经也紧绷了起来。大学离医院并没有多远,不出五分钟就可以抵达目的地。我得分别对研究室里的三个人提出问题。为了避免混乱,我应该先在脑海里整理一下想问的问题,待车子一抵达大学的停车场,就叫姐姐留在驾驶座上,只身下车前往研究室。一对一的交谈应该是最方便的方式。
这是当务之急,我决定重新整理自己所知道的线索。至于我所知道的事情,目前也仅只有[鸣海玛莉亚的死因不是自杀]而已。
为什么我可以断言她的死因不是自杀?
我在心中这样问自己。
因为,她的手指头上沾着油漆。
我在心中这样回答着。
在放进玻璃瓶之前,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上沾着深蓝色的油漆。我记得自己还用指甲帮她把油漆抠干净。
那个油漆,和铁路旁的铁丝网另一头的录影带出租店的墙壁是同样的颜色。
[姐姐。]
我对开着车的姐姐说。
[干嘛?]
[开车经过铁路沿线时,除了录影带出租店之外,你还看过其它漆有蓝色墙壁的建筑物吗?]
[干嘛突然问这种问题?]
姐姐虽然感到疑惑,不过还是露出搜寻记忆的表情。
[好像除了录音带出租店之外就没有了……]
[那么地面呢?有用蓝色的油漆画出来的道路标示吗?]
[道路标示?大部分不都是白色或黄色的吗?]
[我知道了,谢谢。]
说完我再度望向窗外。
在夏天即将结束的那个夜晚,鸣海玛莉亚的尸块飞散而出,散布的范围很广,在栉比鳞次的民房墙上溅出红色的血迹。录影带出租店位于距离等等力陆桥约五是公尺处,所以她的血飞溅在店家的墙上并不足为奇。事实上,当晚四处飞散的尸块或许还曾经飞溅到那道墙上,接着才落到了地上。
但是,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是不可能沾到蓝色油漆的。
录影带出租店的墙壁被涂成那种颜色,是在她死亡那晚的三天后,也就是我捡到手指头那天的事。和佐藤一起搭电车时,我隔着窗户看到那道还没刷完油漆的墙壁。早上还是白色的墙壁,到了傍晚时分,也还只有二楼的部分被涂上蓝色油漆。也就是说,她死亡的那晚,墙壁应该还是白色的。
那么,手指头是在什么时候沾到油漆的呢?
一定是在油漆被涂上到漆完全干涸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总而言之,在我捡到手指头的那天,她的手指头是沾着蓝色油漆的。她的手指头为什么会在被电车辗过的三天后才被弄脏?我为什么只凭着这一点点的情报,就直觉地认为她的死因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我这结论是不是下得太仓促了?
我内心深处的不信任人的回路向自己质问到。
手指头上的蓝色污垢难道不是被白猫沾到的吗?难道不是白猫发现掉落的手指头,在叼到后院来的半路上,碰到刚涂上油漆的墙壁时弄脏的吗?
或许不过是这样……
果真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了。她果然是自杀的,认定是他杀纯粹是我想太多了。
不,不对!
当天只有二楼的部分涂上油漆。白猫是不可能叼着手指头跳到漆着油漆的二楼去的。墙上没有凸起处,也没有可供猫攀爬上去的立足点。
那么,油漆又是怎么沾上去的?
或许是曾有其他人碰过这只手指头。
其他人?是路过的人发现掉落在路上的手指头,便将它捡起来,朝着录影带出租店丢过去吗?
有可能是这样。除了这种可能,实在想不出手指头为什么会碰到二楼的墙壁。如果不是因为电车的撞击而飞散到墙上的话,那么就是有人将手指头扔了出去,碰巧撞到了涂了油漆的墙上。
这个人为什么要把手指头扔出去?话又说回来,这个人发现了手指头,甚至将它捡了起来,为何却没有报警?
之所以没有报警,或许是……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就是杀害鸣海玛莉亚的凶手。是不是非得假设有个犯人存在,才能说明手指头为什么会沾到油漆呢?
我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不由得吐了一口气。陷入沉思的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忘了呼吸。
[喂,恭介,要开冷气吗?]
姐姐边说边开启车内的空调。不知不觉中,我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我一边擦汗一边点点头,再度在心里自问自答起来:
有一个人在鸣海玛莉亚死后三天,把手指头扔向墙壁。这个人可能就是凶手。以上纯属我个人的推论,其中还是有些疑点。
凶手是基于什么理由,要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朝录影带出租店的墙壁扔去?
我想了一会儿,接着又如此向自己回答:
不对,不是朝着墙壁扔的。凶手是为了将手指头丢回铁路里,所以站在铁丝网外往里头丢。可是因为用力过度,让手指头越过了铁丝网和铁路,撞到铁路另一头的录影带出租店外墙上。和之前我在丢手电筒时发生的情况是一样的。
可是,凶手自己捡到掉落的手指头,未免也太偶然了吧。难道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原本就乏人问津地躺在地上,足足三天都没有被人发现?而凶手是在路过时偶然发现了这只手指头,才企图将它丢回铁路上的吗?
不对……。或许在这三天里,手指头被保存在一个只有凶手知道的地方。
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犯人一直保有她的手指头。从杀了鸣海玛莉亚那晚开始算起的三天里,犯人一直把手指头带在身边。在算准了警方清理完铁轨,并断定为自杀之后,再企图将手指头丢回铁路上。
犯人为什么要保留这只手指头?为什么鸣海玛莉亚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铁轨上,凶手却只把手指头藏起来呢?
搞不懂……。
其他地方也还有疑点。为什么在鸣海玛莉亚丧命那晚,犯人可以在四处飞散的尸块当中找出她的手指头?当时现场应该是一片漆黑才对。
犯人会不会并不是刻意找出手指头的?
什么意思?
比方说,凶手是否有可能在鸣海玛莉亚的身体被电车辗碎之前,就剪断了她的手指头?这样就不必在散落一地的尸块当中搜寻了。
剪断?为什么?
我知道了,一切是这样的。鸣海玛莉亚用力地握紧凶手的衣服,所以白色的线屑才会跑进她的指甲里。凶手为了摆脱她,便直接把她的手指头剪断了。
那是发生在凶手将她从陆桥上推落的那一瞬间吗?事前应该无法预测鸣海玛莉亚会紧握住衣服的啊?而且为什么就那么刚好,手边有着可以剪断手指头的工具?难道凶手可以未卜先知?
不,是工具刚好就在手边。
但陆桥上怎么会有工具?
不是这样的。也就是说……手指头不是在陆桥上被剪断的。
什么意思?难道鸣海玛莉亚不是被人从陆桥上推落的时候,为了避免掉下去而紧握住犯人的衣服的?
结论是,之前的推论是错的……。
她是在陆桥以外的地方握住凶手的衣服的?那会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譬如,如果假设她是被勒死的,能作出什么样的推论?假设鸣海玛莉亚在陆桥以外的地方就被人勒毙。由于当时很痛苦,因此她抓住了凶手的衣服。气绝之后,她的手就这样僵住了,由于无法挣脱,凶手只好剪断她的手指头。
或许凶手是为了掩饰线索,才让她的身体被电车辗得七零八落。凶手在某个地方将她杀害,剪断她的手指头之后,将她的遗体搬到等等力陆桥上,再往下抛到铁轨上。如果是将她勒毙的,就会将她的头部放在铁轨上;而如果是用刀刃将她刺死的,也会故意将有伤口的地方放在车轮会经过的地方。她被剪断手指头的手,当然也会被放在铁轨上。之所以让她的身体被电车的车轮辗碎,是为了避免让人看到残留在尸体上的外伤吧?
鸣海玛莉亚之所以被电车辗碎,是因为凶手企图掩饰他杀的罪行吗?
是的……。凶手为了布置出鸣海玛莉亚自行跳上铁路的假象,所以将她的鞋摆在陆桥上,还留下一封她亲笔写的遗书。以前也有人从陆桥上跳下去自杀;凶手模拟自杀者的做法,企图让大家认为这次的牺牲者也是自杀……。
车子穿过田园地带,进入县道沿线民房散布的地区。
[可以顺路去一下便利商店吗?]
姐姐将车子开进便利商店的停车场。
[我去买果汁,你也要下车吗?]
我摇摇头,告诉姐姐我想留在车内。姐姐下了车之后,我把额头抵在助手席的车窗上望着外头,看到电车细长的车身正穿越远方的田园。
那就是把鸣海玛莉亚辗碎的电车吗?听说辗过她的电车在清洗过后,又会回到轨道上奔驰。想到辗碎她躯体的交通工具竟还会载着大量的人群通勤、通学,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姐姐带着两罐果汁回到车上来了。她一坐进驾驶座,就将一罐果汁递给我。
[觉得舒服点了吗?]
[嗯,好很多了。]
我一边打开罐装果汁一边回答道。
[你在想什么?]
[鸣海小姐的事让我有点……。我在想,她的死因不是自杀——]
姐姐咳了一声,差一点将果汁喷了出来。待她重新调整好呼吸后,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假如玛莉亚不是自杀,那是怎样……?]
[她是被人杀死的。]
[被谁?]
我摇摇头,这正是我想问的问题。
是谁将她杀害,剪断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是谁将她杀害,剪断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我一直反复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不可能马上就找到答案的!
我向脑海里那个好发问的自己回答道。这是在问过研究室里的众人,并收集更多的资讯之后才能问的问题。现在只要尽可能做出各种假设,好方便到时向大家询问就好了。
那就问别的问题吧!
谢谢合作。
鸣海玛莉亚是在什么地方遇害的?
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在陆桥上,而是哪个有可以剪断手指头的工具的地方。杀害她之后,因为刚好身边就有工具,所以凶手才能将她的手指头切断。
杀害她并剪断她的手指头之后,凶手是如何把鸣海玛莉亚搬到等等力陆桥上的?
很难想象是背着去的,可能是用车子载去的。
那么,凶手为什么把鸣海玛莉亚载到等等力陆桥?
刚刚应该已经回答过了。因为凶手想借电车的车轮抹杀他杀的痕迹。
那么,为什么刻意选择陆桥?如果用意在此,平交道或者普通的铁路上不也都可以?
能不能不要一再问同样的问题?我再说一次。那是因为犯人想布置出死者跳上电车铁轨自杀的状况。因为几年前曾有人在大原陆桥自杀。住在这一带的人听到陆桥上死了人或许只会说声[啊,又来啦?]。凶手企图将鸣海玛莉亚的死布置成又一桩大原陆桥的自杀。
凶手想彻底让鸣海玛莉亚的死亡被解读成自杀?
没错。不能是任何可疑的意外,而是非把她的死布置成自杀不可。因此凶手没让她躺在平交道或铁路上,而是让她躺在陆桥的正下方。
那么,为什么要选择等等力陆桥呢?
……。
当我内心提出这个问题的那一瞬间,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喂,恭介……]
姐姐凝视着前方说道。
[玛莉亚真的有那枚戒指吗?]
我回头望向驾驶座,凝视着姐姐的侧脸。
[芳和先生虽然死命地在铁路上来回寻找,但是好像没有人真正看过戒指。土屋和三是小姐也都说没见过。你不觉得,搞不好她根本没什么戒指?]
凶手为什么选择等等力陆桥?
[啊,对不起,冷气太强了吗?]
姐姐侧眼看着我说道,因为我正在蹭着自己冒出鸡皮疙瘩的手臂。
[没关系,倒是你为什么会说她没有戒指?]
[因为戒指一直没找到啊……。我觉得你每天晚上陪芳和先生不太好,我劝你别再管那么多闲事了。今晚你可别再给我外出了。]
姐姐一脸担心地看着我,然后又把视线移回前方的道路上。
凶手为什么选择等等力陆桥?为什么不选大原陆桥?
没错,如果我是凶手的话,我很可能会把鸣海玛莉亚放在大原陆桥底下,而不是等等力陆桥。大原陆桥是几年前发生过自杀案件的地方。如果想让鸣海玛莉亚的死被解读成自杀的话,利用那个地方应该是最合理的,不是吗?再加上大原陆桥几乎没有人往来,是市内所有的陆桥当中最适合用来自杀的地方。
而凶手却选择了等等力陆桥。那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这四周有民房,还有便利商店。将车子停在铁丝网旁边,再把鸣海玛莉亚的身体搬出来的时候,很可能会被人看到。把她放到铁轨上之后,还必须爬上阶梯将她的鞋子摆在陆桥上,这么做不是太危险了?万一被人撞见了,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凶手为什么不把鸣海玛莉亚抛到大原陆桥下,而是等等力陆桥下呢?
或许凶手有非得冒这个险的理由。
理由何在?
凶手知道……。
知道什么?
……。
[姐姐,停车。]
我对姐姐说。大学的白色校舍已经近在眼前。只见校舍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可是大学就快到了。]
[没关系。]
姐姐只好把车子停上路肩。她回头看着我,一脸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或许是我的表情悲怆到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我对姐姐说道:
[凶手知道那天晚上大原陆桥有人在,所以只好把鸣海玛莉亚载到等等力陆桥去。姐姐,我已经没必要到大学去了,也没什么事好问研究室里的人了。你知道吗?在大原陆桥的人就是我和佐藤。杀害鸣海玛莉亚的凶手就是知道我们在大原陆桥的人。]
姐姐熄掉了车子的引擎,轻型汽车内变得一片寂静,我们连彼此的呼吸声和衣服摩擦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当时打了电话给姐姐,问你要不要来大原陆桥放烟火。当晚事先知道大原陆桥有人在的,就只有姐姐一个人。杀了鸣海玛莉亚的就是姐姐。]
《玛莉亚的手指》 作者:乙一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epilogue
我在教职员办公室跟老师打过招呼之后,离开校园准备回家。我在鞋柜前换上鞋子,将刚刚穿着的室内鞋塞进手提袋里。我应该不会再回到学校来了。
[铃木学长。]
回头一看,原来是佐藤。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没再和他说过话了。我记得捡到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那天,在电车上的对话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交谈。
[你不用上课吗?]
[我翘课了,有件事想在学长离开之前向您报告。我好像可以回棒球社了。]
香烟事件所引发的轩然大波被归咎到他身上,但是只有棒球社的成员知道真正的犯人是前途一片光明的二年级生。
[我没去社团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栗木学长主动向其他老师自首了。他说“是我做的,佐藤是无辜的,请让他回来”。]
说这番话时,佐藤脸上已经没有以前那种郁闷了。
太好了,我说道。只见他露出浅浅的笑容点了点头。
因为被某人背叛而不再相信人,却又因为被另一个人所救而决定相信人。我觉得眼前这个小我一岁、名叫佐藤的人已经走完人生的行程了。
我跟姐姐或许这段路才走了一半,就再也会不来了吧?
[学长,你姐姐有消息吗……?]
佐藤带着严肃的表情问道。我摇摇头,想起一个星期前的事情。
十月六日出院之后,我在姐姐的轻型汽车里举发了她的罪行……。
姐姐杀了鸣海小姐。
姐姐一脸悲哀地看着说这句话的我。她并没有笑着骂我胡思乱想,也没有口出恶言、矢口否认。听到我的举发,姐姐只是默默地低垂着目光。引擎被熄掉了,狭窄的轻型汽车内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耳鸣。我用力握住罩着椅套的助手席边缘。
[你为什么这么说……]
姐姐低着头说道。笔直的头发倾泻而下,从肩头垂落下来,脸上的表情仿佛被一块黑布挡住似的看不清楚。
[如果有人杀了鸣海小姐,为什么不选择大原陆桥?我在想,凶手当时应该知道我和佐藤就在那里吧?]
[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就认定我是凶手,那就太过分了。凶手或许看到你们在放烟火,所以才折回等等力陆桥的啊,从远处就可以看到有人在放烟火呀。]
一阵剧痛从我胸口窜过。那不是肉体上的痛,而是为自己即将勒住姐姐脖子而产生的心情。
[那是不可能的,当时因为烟火受潮没办法点着,所以我们只能坐在黑暗中聊天。凶手如果没有来到大原陆桥,是不可能知道我们在那边的。当天晚上,人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却知道我跟佐藤在大原陆桥的人,只有姐姐。]
我看着助手席的椅套,然后凝视着放在后座的工具箱。大家在铁路上来回搜寻的那晚,为了打开铁丝网的门,姐姐曾从车上拿出一把钳子。
[你是在这里剪断鸣海小姐的手指头的吧?]
那晚用来剪掉铁丝的钳子,拿来剪断她的手指头应该是轻而易举。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车子停在大学前方的宽广道路上,路旁种着一排美丽的行道树,刺眼的阳光也照耀在柏油路上。
我站在车外,再度看着助手席。一套是浅茶色的,是那种罩上座椅后再用绳子固定的款式。鸣海玛莉亚死前,椅子上并没有椅套。我把手伸进座椅底下,搜寻着椅套的绳子。我的手指头不住地颤抖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摸到绳子,解开绳子之后,我从套子的边缘用力一扯,看到了椅套下附着在座椅上的红褐色污点。污点的直径大到远远地就可以看到。
[姐姐,这是——]
我用手指头抚摸着坐椅上的污点。
[那是……]
姐姐用微弱的嗓音喃喃说道:
[那是她的血……]
姐姐终于承认自己杀了鸣海玛莉亚。
[她的血沾到了座椅,我只好去买椅套遮起来。]
一发现眼前的斑点是什么,我的膝盖顿时软了下来。也就是说,到刚刚为止,我一直坐在鸣海玛莉亚被杀害的地方。我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还一直坐在上面,反复问着自己是谁杀了她。
为什么……。
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真的出声了,还是只是在脑海中问话。
我记不清楚了。
姐姐沮丧而了无生气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
姐姐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望向驾驶座的窗外。我只看得到她的后脑勺,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和洒满阳光的外头相较之下,车内就像洞穴般阴暗。
[三年前,我为了去见高中时代的朋友而前往那所大学。这件事我跟你说过了吧……]
我站在车外,动也不动地听着她说话。
[我说的朋友就是从高中时代就认识的土屋的好朋友。]
姐姐和土屋先生就读同一所高中,另外那个人也是……。
[听到他上吊身亡,我真的很难过,我一直很喜欢他,他的死让我感到难以置信。但是,既然他为鸣海玛莉亚疯狂,所以我也觉得这或许是可以理解的。对她那种人来说,死一两个人根本不足为奇。]
所以在他死后,姐姐也将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两年来一直和鸣海玛莉亚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我对她几乎没有任何憎恨。这实在很不可思议,直到勒住她脖子以前,我真的一点都不恨她。]
[九月十七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打手机给我,告诉我“有事情要跟你说,希望你来一趟”。]
姐姐下了班便把车开到大学的停车场。然后她从鸣海玛莉亚的口中听说了她和芳和先生之间的约定。
鸣海玛莉亚戴着芳和先生送她的戒指。如果她戴着那枚戒指去见芳和先生的话,就要跟他结婚。
[她很迷惘,所以找我商量。她好像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还说绝对没在别人面前带过他所送的戒指。可是,当我到大学时,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给芳和先生看。放在我手掌心上的戒指是银制的,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戒指的边缘在日光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
[芳和先生,这个东西放在姐姐房间的桌子上。你送给鸣海小姐的戒指就是这个吧?]
当我把戒指交给他时,他坐着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身穿白衣的芳和先生凝视着戒指点了点头。
[没错,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
我凝视着他拿在手指头上的银制小戒指。看着中心空无一物的戒指,我又想起了原本应该戴着它的鸣海玛莉亚。我拼命试图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企图靠她仅存的一只手指头发掘她的真面目。在我亲自举发代母职照顾我长大的姐姐的罪状的同时,我也了解了鸣海玛莉亚真正的心意。
[我姐姐说,鸣海小姐遇害时是戴着戒指的。而那枚戒指就促成了她的犯案动机。]
姐姐坐在轻型汽车内听鸣海玛莉亚表示自己想结婚,然后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戒指,戴到手指上。鸣海玛莉亚看着自己戴上戒指的手,宛如一个收到花束的少女般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我只能凭想象猜测姐姐听她说话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对姐姐而言,鸣海玛莉亚是把自己喜欢的人当成棋子耍,甚至害死那个人的元凶。
[那一瞬间,姐姐发现自己是很着她的……。当她回过神来……]
发现助手席上坐着的是被自己勒毙、一动也不动的鸣海玛莉亚。
芳和先生默默不语地凝视着戒指。他对我说的话没有反应,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我很肯定他正在仔细聆听。
[姐姐坐在车上思索了一阵,想着该怎么将她布置成自杀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姐姐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人是我,当时打算越踏到大原陆桥放烟火。
[因为我的一通电话,让姐姐想起以前曾有人在大原陆桥自杀。于是她想到将鸣海小姐布置成被电车辗过的点子。]
这下方和先生终于把视线从戒指上移到我脸上。他不发一语,脸上却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是我的电话给了姐姐点子的。因为我跟朋友在大原陆桥,所以她才把鸣海小姐的遗体载到等等力陆桥。她让鸣海小姐横卧在铁轨上,将她布置成从陆桥上一跃而下气绝身亡的样子,而且奇迹似的竟然没被任何人看到……]
[照你这么说,在案发前,她就剪掉了她的手指头?]
[她把剪掉的手指头带回去了。当然是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头。]
[为什么要带回去?]
[姐姐说她想把戒指拿下来。]
我边回想着在轻型汽车当中听到的自白边回答道。
姐姐籍着抹杀戒指存在的证据,来赋予死后的鸣海玛莉亚一个和事实有出入的形象。以鸣海玛莉亚一贯的行为模式来看,找不到戒指就会让人联想到她又把它送给了别人。那就意味着对芳和先生谈感情也不过是在做戏罢了。
我想连死后的玛莉亚的灵魂也一块杀掉。
姐姐阴暗而空虚的声音再度在我耳畔想起,顿时让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一直把姐姐当成妈一般崇拜着,所以她那从阴暗的轻型汽车当中传来的声音更让我感到恐怖。
[当场没办法拿下戒指吗?]
芳和先生问道,我点点头。
[所以她就连同手指头一起带了回去。姐姐将手指头以外的身体摆到铁轨上,戒指则被拿了下来,放在抽屉里头。
[但是,警方光凭尸体被电车辗碎,就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吗?只要整理过那些散落的尸块,应该就会发现她是陈尸以前就遇害的吧?]
芳和先生喃喃说道。
我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来,最后决定把我问过姐姐的话告诉他。
[听说姐姐把鸣海小姐扔到铁轨上的时候,她还一息尚存。]
他定定地看着我。
鸣海小姐死后还死抓着衣服不放的推断被姐姐给否定掉了。她虽然曾用力拉扯姐姐的衣服,但是没想到事后才轻轻一扳,她的手就松开了。也就是说,我的推理掺杂了太多的妄想。姐姐剪断手指头的理由,就只是想拿走戒指而已。
看着助手席上一动也不动的她,姐姐以为她已经被自己勒毙。为了将鸣海小姐布置成自杀而将她移到陆桥旁后,姐姐为了取下戒指,剪断了鸣海小姐的手指头。但是,当姐姐把她放到铁轨上打算离去时,她却听到鸣海玛莉亚横卧的暗处传来阵阵呻吟……。
[姐姐也没有确定她是否还活着,就离开了。]
姐姐似乎认定那呻吟声是自己心理作崇。
她认为鸣海小姐已经死了。身体已经冰冷,也听不到心跳了。如果那个声音是她发出来的话,……那一定就是她从死后的世界回来了……。
姐姐是这样说的。
[玛莉亚活生生地被电车辗死……?]
芳和先生捂着嘴,发出痛苦的哭声。我一边点着头,一边想起沾在助手席上的斑点。就从死后的肉体所流出来的血迹而言,那些斑点未免太大了。
[她是怎么处理那只手指头的?]
[……好像在冰箱里放了三天。]
听到姐姐供出这段罪行时,我只觉得很讽刺。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竟然被我们姐弟俩轮流冰进冰箱过。
鸣海玛莉亚死亡的那晚,冰箱里根本没有什么过期的牛奶。当我走近冰箱时,姐姐一定是担心手指头会被发现,而慌得差一点要窒息了吧?
[守灵之后,姐姐打算把鸣海小姐的手指头丢到铁路上。后来没丢准,而被丢到了铁路的另一头,但是姐姐并没有发现。详细情况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猜想在守灵之后,芳和先生告诉大家你决定要去找戒指,所以姐姐才决定把没有带戒指的手指头丢回铁路上。因为如果芳和先生找到这只没戴戒指的手指头,鸣海小姐对你的爱就会受到质疑……]
守灵之后,姐姐曾回过家,接着立刻又外出了。原来她说要和大家聚餐其实是个谎言,她只是回家拿手指头罢了。
[可是手指并没有掉在铁轨上……]
芳和先生不自觉地握紧了戒指。
我提起放在一旁的书包。回头看看研究室的门,以确定土屋先生或三石小姐不会进来。
[她的手指头在这里……]
我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玻璃瓶。不是那只有裂痕的瓶子,而是我到店里头买来的玻璃瓶。芳和先生往前探出身子,凝视着里头的东西。瓶子里装满了透明的液体,底部沉着鸣海玛莉亚细长白皙的手指头。
喂,恭介……。
以上就是姐姐做过的所有事……。
姐姐坐在汽车驾驶座上这样告诉我。看得到大学校舍的道路上来往的车辆十分稀少。当我听得正出神时,经过我们身旁的车子咻也似的闪了过去,似乎在嫌弃姐姐把车停在路肩妨碍交通。我一边擦着汗,一边凝视着小车里头。
阳光照不进去的车内微微亮了起来。因为在我听着姐姐说话的当儿,太阳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西斜,只看到姐姐那张似乎已经泪流满面的脸从黑暗中浮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姐姐时而会这样对我说。那语气仿佛是在否定十年前背叛我们的妈,并为此逼迫自己接受这个逻辑。如果鸣海玛莉亚不对自己的过去有所反省,也没有爱上任何一个男人的话,那么姐姐一定也会恨她。姐姐完全不相信人是会改变的,所以她勒住了鸣海的脖子。
[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问姐姐。
[不知道。]
姐姐定定地看着车辆稀少的道路远方。太阳刚好朝那方向慢慢西沉。我听到姐姐擤鼻子的声音。
[姐姐,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如果姐姐因为自己喜欢的人死而心生憎恨,并因此杀了鸣海玛莉亚的话,我应该也有杀害姐姐的权利。]
[对不起,你说的没错,我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了。]
[我要去警察局举发姐姐的罪行。]
[那么,要我送你去警察局吗?]
[嗯。啊,不行。]
[为什么?]
[坐在姐姐旁边,我的心会静不下来……]
在夕阳照耀下,姐姐那泫然欲泣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傻瓜,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种话。]
[我先走到警察局去,姐姐随后再跟来。]
[我可能会逃走哦。]
[我是个凡人,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要连姐姐都问我这么困难的问题好吗?]
我一关上助手席的门,仍在车内的姐姐就发动了引擎。我想起有件事忘了问她,赶紧再打开车门。
[喂,那封遗书是怎么来的?]
我把头探进车内问道,正准备换档的姐姐耸耸肩回答:
[就是贴在西瓜上那封信呀。那是念国中的时候她写我的道歉信函。信封里面只放了一张便条纸。西瓜那件事是她做过的极少数有人情味的事情之一。因为太希奇了,所以我连同相片一起保存了起来。那天晚上,我到等等立陆桥之后先回家一趟,再把那封信带了过去。]
我得到了满意的解释,正待关上车门。
[啊,等一下!]
姐姐突然叫道,我也停了下来。
[什么事?]
[你要保重哦。来日再见,恭介。]
姐姐眯起眼睛说道,我点点头关上车门。接下来姐姐的轻型汽车便朝着和警察局相反的方向前进,随即不见踪影了。她再也没有回家,连手机都关掉了。我不知道姐姐到哪里去了。
结果我并没有去报警,决定让别人裁定姐姐的罪行。因此,四周人都认定姐姐是行踪不明。
我留下芳和先生和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还有那枚戒指,离开了研究室。走在走廊上时,我看到两个抱着文件的人影。一个是高大的男人,另一个是如铁丝般纤瘦的女孩。我认出他们是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便朝着他们走过去。
[待会儿要去研究室吗?]
我在打过招呼之后问道,土屋先生摇摇头回答:
[老师叫我们去,说要开会,倒是你姐姐有联络吗?]
[没有。]
[真让人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喂,今天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三石小姐问我。
[我来跟芳和先生谈事情。刚刚我跟他谈了姐姐和鸣海小姐的事。]
[待会儿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到餐厅去吃饭?]
[停车场有人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我说完跟他们两人道了别,便离开了大学校舍。鸣海玛莉亚曾经就读过的大学校园,今天依然有许多大学生来来往往。我一边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边搜寻着不可能会在人群中出现的她。虽然确定她已经不在了,但是我心中已经感受不到仿佛心头开了个洞一般的遗憾感。
我来到停车场,坐进轻型汽车的助手席。
[恭介,事情办完了?]
[嗯。]
我对着坐在驾驶座上的妈点点头。妈发动了引擎,小心翼翼地滑动车子。
[哇!]
妈发出惊愕的叫声,同时紧急刹车。隔着车前窗往前一看,一只白色的猫在停车场的出入口舔整着毛发。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说着,打开了助手席的车门。我下了车确认过后,知道那正是叼来鸣海玛莉亚手指头的白猫。大学距离我家徒步不到三十分钟,要说这里属于白猫的活动范围,或许也不为过。
[要把那只猫带走吗?]
坐在驾驶座上的妈问道。
[可以吗?家计不是很拮据吗?]
[无所谓,不过是只猫。]
[我一把将白猫抱了起来,这下我又多了一个伙伴。由妈开着的轻型汽车在大学内缓缓前进,朝着校门驶去。我一边抚摸着放在膝盖上的白猫,一边想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那根手指头真的是白猫叼来的吗?
我的心里浮现出这个疑问。
会不会是鸣海玛莉亚仅存的一根手指头,为了拿到放在姐姐房间里的戒指,而自行匍匐到后院来的?
没错,这是有可能的。
我一边用手指头搔着白猫的脖子一边望向窗外,看到刚刚还身处其中的研究室所在的建筑。
我想起打开玻璃瓶盖的芳和先生,那是几分钟前我离开研究室之前的事情。
玻璃瓶盖一打开,研究室内的空气就弥漫起一股福马林的味道。身穿白衣的芳和先生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空的塑料容器,将瓶内的福马林倒进容器里。当透明的液体从玻璃瓶中消失时,就只剩下鸣海玛莉亚那细长白皙的手指头沉在瓶底。
我连呼吸都忘了,和芳和先生一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只白皙的手指头。芳和先生脸上长满了杂乱的胡须,看起来很憔悴,脸颊凹陷的几乎变成皮包骨,看起来简直像个在沙漠里徘徊的旅人。他将手伸进瓶子当中,慎重地取出鸣海玛莉亚的无名指。她的手指头因为泡在福马林里而闪烁着水光。
[请小心一点,那是致癌物质。]
我提出忠告,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浸泡过福马林的肉体会脆化,不过他倒是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她。他将手指头放在手掌上,踩着安静的步伐走到窗边。
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将被福马林润湿的鸣海玛莉亚照得闪闪发光。她具有这个世上最白最细的特质。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银制戒指,静静地将戒指套入那根白皙的手指头中。
我一离开研究室,便静静地将门关上。
研究室所在的建筑物已经离开了我的视野,母亲开着的车驶出了大学校门。来到大马路之前,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结果你来这里做什么?]
等绿灯的时候,母亲问道。
[这个嘛,失恋……?]
我这样回答道,母亲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那个表情跟姐姐颇为神似。还想再开开玩笑时却觉得很紧张,但是我觉得总有一天,我跟母亲的关系应该会变得蛮亲密的。
[……或许不是。]
我下了这样的结论。
猫安稳地盘踞在我的膝盖上,母亲伸出手想要搔搔白猫的脖子。我突然有点不安,因为白猫只跟我还有鸣海玛莉亚亲近,我想它一定会抓伤第一次见面的人的手指头。
但是白猫并没有攻击母亲的手指头。它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仿佛很舒服地任母亲搔着它。过了一会儿,灯号变绿了,母亲停止搔弄白猫,发动了轻型汽车。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