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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汽油大王 | 理查德·厄黛安勒斯 | 《汽油大王》作者:理查德·厄黛安勒斯
一、交易
星空下,一只小平底船悄然地划行在湿气浓重的沼泽上。
船头坐着的人长得虎背熊腰。立在船尾的人则显得瘦削,他正在挥动着一根长竿试探着撑船。
“水只有两英尺深。”他说道。
“你真不累吗,迪克西。曼?”船首的大汉问他。
“是的,索尼。”他说,“我很好。”
索尼搓着双手,眼睛在夜幕之下巡视着,佛罗里达星空下的水道恰似新铺上了一层油亮的焦油。索尼有着浅黄色的头发和黑色的胡须,双手粗壮,显得力大无比。他正在倾听夜语:胭脂鱼雀跃出水面,猎鹰在天空滑翔,小船吱哑着划行着。
索尼已经冒险买进了一条高速海洋走私船,并且在船上加筑了一些红木,这样他和迪克西。曼就有了一条伪装的大船。由于布朗桑事先告诫他们这条大船不适合载他们到达约会的地点,因此索尼带上的这条旧木船现在派上了用场。
“你认为我们什么时候能到达会晤地点?”迪克西。曼问他。
“快了。你已经撑了半个多小时的船了。”
迪克西。曼身材瘦长,皮肤黝黑。虽没有索尼高,但显得更结实。从迪克西。曼那懒洋洋的南部腔调,索尼揣测他可能是露易斯安娜人,但不敢确定,除了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是查理以及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潜水员之外,索尼对迪克西了解甚少。秘密通常被保守到最后一刻。很少有人坦露自己。索尼对迪克西的了解不多于眼前所看到的。
布朗桑已经通知他们到棉树岛西北五十海里处的一个多沼泽的小岛会合。在那里布朗桑设有一个基地。索尼勉强接受了这次会晤,尽管以前索尼曾卖给布朗桑一些燃料,但他还是不信任他。
索尼心里一直纳闷。布朗桑安排的这次会晤,特别关照要躲过其他海岛霸主的耳目,这其中必有它非同一般的理由。
“在某个地方肯定发现了储量颇丰的燃料。”迪克西突然说道。
“是的,你我不谋而合。布朗桑约会我们不会有其他理由的。”
“这事肯定他妈的相当危险。”
“我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
“见鬼!如果太棘手了,就连汽油大王也不会插手的。”迪克西肩顶着撑篙说道。
索尼轻轻一笑,“倘若给相称的报酬,会有人干的。是这样的,否则我们就不会来这鬼地方了。”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在这里开路?”
“为了防御。浅水区域不适合大功率船只航行,这样就保证了布朗桑不受侵害。如果我不冒险行舟,那么再没有人乐意这样做了。”
“是的,是的,”迪克西应着,“你说对了,如果知道无人能奈何得了你,那么此地就易守。”他停止撑船,让它逐波飘浮。
月色中,索尼发现在左侧的水平线上有一条长长的阴影,阴影之上影影绰绰是一个人的轮廓。突然一道白光划破黑夜,明灭一次之后,紧接着又快速闪动了三次。索尼赶快抓过自己的信号灯,打了两长两短的回应信号。
“就停这。”索尼吩咐迪克西,“我想我们到了。”
我们来到一个小小的、摇摆不定的、由毛糙的圆木和劣质的木板搭就的码头。信号兵抓住了索尼扔过来的缆绳。此人身着一件宽松的黑衬衫,他看起来像来自老人岛。索尼手撑码头,轻巧地落在木板上。
“大人物真是举动非凡啊。”码头的那一边传来一个人的赞叹声。
“布朗桑,你真让人起鸡皮疙瘩。就连女人也这么认为,不是吗?”索尼看不清布朗桑,夜色淹没了他肥硕的躯体。
“让我们到一个舒服点的地方,说说你对这笔交易的打算。”
“没问题。”
“但他得待在这。”布朗桑指着迪克西补充道。
“要么我们一起去,要么一同离开。”索尼那斩钉截铁的声音透出丝丝凉意。大约六个月之前,布朗桑想雇迪克西当他的潜水长。迪克西骂他痴心妄想,“要我替你办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为了报复,就在同一天晚上,布朗桑打发他的一个打手从背后袭击迪克西。结果第二天这笨蛋的尸首被人发现倒吊在树上。
一时双方陷入了沉默。布朗桑刺啦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
借着黄晕晕的光,索尼发现这鬼才油腻腻脸上长满痘疮,睑上的肉都打稻子了,他的身后立着几个保镖。
“好,好。”他说话时,雪茄的红光在浓重的黑暗里上下弹跳。“这边请。”
索尼和迪克西被领下码头,穿过一片细窄的海滩。一名打手在前边用手电筒指路,另外的几个尾随着他们。不久,他们来到一座巨大的临时军营帐前。前面的那位为他们掀开了门上悬挂着的一床毛毯。这座军营显得空旷幽暗,光源是屋子中央的煤油灯,微弱的灯光摇曳不定。
桌子旁边有两把椅子,黑色的影子投落在墙上及破旧的沙发上。在靠近角落的地方,索尼看到地板上铺着的被子上,坐着布朗桑的一个女人。被子上有污点,有的地方还沾着污血。显然这被子除了用来坐倚之外,还能派其他的用场。女人的面前放着一根燃着的蜡烛。露出的细长的大腿上面有青肿的伤痕。她长着浅黄色的头发,如果不是因为她脸色疲惫不堪,她会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双颊深陷,眼睛充血。她嘴上叼的东西看起来与布朗桑的雪茄一样大。索尼猜测她可能就是靠此物来延续着自己的生命。
打手们在屋子的另一边落座。迪克西也在他们的对面坐了下来。迪克西穿着破旧的绿色防弹衣,只有索尼知道在它下面藏着一把带肩套的重型自动武器。索尼不希望双方发生冲突,但有迪克西在旁,他心里有底。
“请坐,请坐!”布朗桑用一只胖手示意索尼就座,他显得殷勤了。“朗姆西,来一杯如何?酒是好东西,味道不次于老人岛的。”
索尼摇头坐下。他不敢喝酒。对他来说,布朗桑太刁滑了。他需要集中全部精力与智力来对付这只老狐狸。他知道酒会使这个海岛头子健康的。索尼想尽快地结束这次会晤,回到自己的岛上去。
女人拿着一个烟褐色的酒瓶和两个酒杯,溜到桌前,斟满酒杯,放下酒瓶,又悄无声息地引退。索尼没有瞧眼前的酒。
“生意如何?”布朗桑一边喷云吐雾,一边问他。
“不错。当我需要的时候,我自然会潜水,去寻找一个完整的燃料基地。我能够自力更生。”索尼是一个独立的潜水员,一名潜海探测石油者,他在这方面是独一无二的专家,因此得到“汽油王”的绰号。索尼独立工作,他喜欢这种方式。他不与任何海岛头子有瓜葛。
“你已有了一班人马,是吗?”
“对,这儿就坐着一位迪克西。”
“有女人吗?”充满欲望的布朗桑身子前倾。索尼回敬地一个苛毒的笑。“拉蒂娜会把你像剖胭脂鱼一样,切开你的胸膛。如果你聪明点的话,就不要去碰‘炸弹’,她会把你,一并你的海岛炸个稀把烂。”整个佛罗里达海岛普遍有着一种对海上女人的忿恨情绪。但索尼的女队员却很少招致这种情绪。
拉蒂娜是一位黑头发的哥伦比亚人,她尤其擅于制造机关枪。
“炸弹”是一位身材苗条、衣着整洁,有着蓝色眼睛的金发女郎。她得到这样一个绰号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是因为她是索尼迄今所看到的最出色的爆破手。
索尼的话没有破坏布朗桑的兴致。他倒了一些酒,继续吐着烟圈。
“还有三位吧,谁是新来的?”
“我新招募了一个海地人,他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海员,也是一名可怕的勇士,名字叫亚当斯。”索尼在说这些的时候,身子向后靠坐着。对于亚当斯,索尼不像对其他队员那样有把握。在他看来,亚当斯既黑又瘦而且也太安静了。索尼是在一场战斗中才见识了他的可怕一面。那次战斗是在他们占领一个加油站之后,一些海盗妄图夺走战利品。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但索尼却从亚当斯的眼睛里看到了凶恶的火焰,他从杀人行径中获得了快感。
索尼看到那边的迪克西倚在角落里,神态悠然。他手捋胡须,正朝这边眨眼。索尼会心一笑。
“行了,让我们谈正事吧!”
露齿而笑的布朗桑展示了他的满口蛀牙。“哈!不耐烦了?”
“不,厌烦了。我还有其他更好的事情要做。这总比与你那令人作呕的保缥同处一室舒服得多。”
“别动气嘛,‘汽油王’。我们马上谈交易。是这样的,我想组织一次潜海探测行动。我有充分的证据断定这是一个完整的燃料基地,油地里面大约有十万加仑的燃料。”
“数量不少。你怎么敢断定是完整的?”
“我自有办法。”
“你确定它没有被宣布占有权?”
布朗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允许,以得到我想得到的。”
索尼心中不快,“还有谁参加?”
“我让马娄领导护航任务。”他回答。“两周前我帮了他一个小忙,他欠我人情。”
索尼起先没应声。他了解马娄,一个沉溺于纸牌赌博者。
他猜想着布朗桑能帮他什么忙呢。
“他又输船了?”
布朗桑只是一个劲地笑,吐着烟圈。
“如果你已让马娄参与此事,那就是说需要一艘炮艇了。
你还需要其他重家伙吗?“
“听着,我是一个行事谨慎的人。”
“不是谨慎,战争打响的时候,你早没了影。”
布朗桑忍气咽下了索尼的侮辱。
“基地在哪儿?”
“不远,不远。”
“听着,布朗桑,我根本用不着来这。要知道我是名震海岛的‘汽油王’。我要求自己应得的一份。你意下如何?要么,我走人。听明白了吗?”
布朗桑品着雪茄烟。“这是一个古老的交易地。里面有许多油管、柴油机、汽油。也有一些煤油。”
“而且某人认为是他的领地,不是吗?”
“想清楚了,索尼,这可是你说的。”布朗桑的眼睛眯在一处,脸也涨红了。
“在哪?”
布朗桑卖上了关子。他朝一个贝壳制成的烟灰缸里弹着烟灰,又慢腾腾地斟满酒杯。
“在南部。”
“布朗桑,我可真厌烦这桩狗屁交易了。南部的海域非但广大,而且又有许多实力雄厚的海岛军阀。”
“我不也他妈的势利强大吗?”布朗桑鼓突着双眼,愤怒地说。
“是的,每个军阀都自以为如是。你强霸一方海岛,组建了自己的舰队,并且肆无忌惮地掠夺他人。自从海水浸延之后,世界就变成这样了。”
“只是些幸存下来的东西而已。”布朗桑反驳。在这沉寂闷热的屋子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拔高了不少。“海面上升,淹没一切,我只是拿了一些留存下来的东西罢了。”
“而且现在你心存疑虑。”索尼说。
“你在想,假如有人得到燃料,他会不会投靠你。”布朗桑没吱声,索尼知道他言中了。
“布朗桑,你将发动一次战争,我还没下定决心插手此事。”
“我会分给你一万加仑的燃料。”布朗桑手夹香烟,身子向后靠过去,脸上挂着笑,好像他的馈赠会让索尼受宠若惊似的。索尼摆出一副刻板生硬的面孔。一万加仑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这么大方,想必是找不到其他的人选来办这件事了,也或许是因为有失去性命的可能性吧。冒险性极大的行动往往获利极高,索尼喜欢这样的事。但他决定继续与他周旋下去。
“够了,布朗桑。鬼把戏该结束了。现在告诉我真正的开价吧。”
“我已经说了,就它了。”
“除了要我搭上我的船及全体船员的性命为你去冒险之外,你还说什么了。你倒便宜,渔翁得利。我们总得谈点别的,不是吗?”
“让我来告诉你。你探测出燃料基地的位置,潜水下去,把燃料抽到我的油船里,然后我们就凯旋返航,到那时要多富就有多富。”
“是的,那时我们离死神也不远了。”
“瞧,他妈的,如果你竟惧怕一次小小的战斗……”
“他们的战船可是你想象中的五倍,人员也在十倍以上。
况且你现在需要我,你确实需要我,否则你就不会进行这笔交易了。“
“妈的,我能找到很多汽油探测者。”
“还有谁?”
“呃……梅肯特士、查姆伯斯,还有那个瑞典人。他叫什么来着?对了,亚历克斯。”
“嗨,机会多着呢?梅肯死了。查姆伯斯中了枪子,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亚历克斯生意破产,他失去了太多的队员。”
“这关你什么事?好似你成了最后一张王牌了。”
“你要求的事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做到。而你也相当清楚梅肯、查姆伯斯、亚历克斯他们三个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我。我一直探测燃料,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布朗桑气愤地说:“那么,什么?你要什么?”
索尼正了正脸色,毫不含糊地说:“分给我百分之二十五的燃料。”布朗桑给噎住了,差点把雪茄给咽到肚里。
“还有一支两千响的M60S自动枪。提供掷弹筒,为我的船只提供备用设备。”
“简直是趁火打劫!”
“不,布朗桑,这是商谈交易。你要我搭上性命和船只,而我要告诉你,我的命很值钱。怎么样?成交吧。”
布朗桑不是一个轻易就范的人。他们在这燥热的屋子里讨论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商谈出一个结果来。索尼盯着面前这个对刚才的开价捶胸顿足,叫苦不迭的霸主,心里开始厌烦了。布朗桑纯粹属于暴发户,卑鄙又狂妄自大。所以只需设一个圈套,就会不费气力的置他于死地,而设置圈套者则安然无恙。索尼想这有点荒谬。
布朗桑肘支在桌面上,手掌托着前额。他的这种姿态已持续了五分钟。突然,他猛地抬起头来。嘴角咧开一些。在索尼看来,他简直就是一只垂头丧气的癞蛤蟆。
“这女人怎么样?”布朗桑问他。
“你说什么?”
“狗娘养的,你可以把她作为交易的一部分。”布朗桑手一挥,那女人立刻来到他身边。他一边揽住她的腰,一边抚摸她的大腿。
“一个尤物,你可以要她。”
“不,我不感兴趣,布朗桑。”
“看着她。脱光了。”
“不必……”没等他说完,这女人就朝他敞开衣衫,挺着丰胸,就像登台表演一样,她绕着桌子晃着身子,扭动着屁股,手托着脱落的衬衫下摆。她在索尼的右侧站定,盯着他的眼睛。浅黄色的低领胸衣勾勒出她的丰胸。她微皱双眉,好像正在下决心。然后她开始解开胸衣。
索尼头扭向布朗桑,“一个晚上,不算在交易之内。”
“谁说就一晚上的?她是你的。”
“我可不是傻瓜”
笑意从布朗桑的胖脸上消失了。
“索尼,你真令我发怒。”
“我已受够了。”索尼站起身来。那个女人已经退到角落里。“我们走!迪克西。”
“等一等!等一等!”布朗桑突然焦急起来,他伸出手去,忙不迭地示意索尼坐下。“我们再商量商量。”
“好吧,但是谁也不许再胡来了。”索尼坐下,他的眼的余光扫向迪克西,只见他持枪的手松弛下来。
“要价吧,‘汽油王’。”布朗桑拧紧双拳。站在他面前。
“百分之二十的燃料,什么都行。四千响的M60S,三板条箱手榴弹。并且你要负担所有的消耗:油、弹药和船的损坏。”
布朗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索尼也想他的过份要求已经破坏这次交易了。他知道他的要求着实过份。但他想看一看布朗桑到底肯出多少。从这他能更多的了解这次行动的危险性,这总比从布朗桑嘴里获得的多。
“好吧,”布朗桑开口了。索尼简直不敢相信。布朗桑几近绝望:“但是燃料在运送过程中,可能会招致争夺,你可要保证看护好它。”
“你了解我,布朗桑。我还从未做坏过一笔交易。”索尼皱着眉头,品着雪茄。
他们又花费了一个小时,详细探讨了这次行动的具体细节。它包括护航的人员及船只,协调行动的路线。估算来回航程的时间,燃料的消耗。索尼了解到将动用五艘船舰参加此行动:马娄的炮艇、两艘油船和两艘烟盒式战舰,就与索尼的一样,它们将守住侧翼。
“为什么就这几艘?”索尼不禁问道:“你不至于就这几艘船吧?”
“是的。但我认为较小的目标不易引起敌人的注意。布朗桑回答,索尼点头表示赞同。布朗桑说对了,假如他们被发现了,战斗将会非常激烈。他们又停顿了一段时间。
“就这样了吗?”索尼问。“我能从马娄那拿到我所需要的,对吧?”
“马娄已经说过要与你联系一下,共同商讨具体行动。”布朗桑答。
索尼干笑一声:“那么我确定接受这笔交易喽?”
“索尼,你并不比这的任何人强到哪去。你也是为了同一个原因而接受这笔交易,那就是燃料。”
“他妈的,算你说对了。”索尼的笑脸几乎要转为怒骂了,紧接着又缓和下来。“我们该走了。”
索尼站起身来。那边的迪克西也赶紧站起来。索尼瞥了一眼坐在被子上的女人。她没有看他,她的脑袋里是空洞而麻木的。索尼想她真是一架机器,由布朗桑遥控的机器。他们俩掀开挂毯,走了出来。
索尼感觉到岛上的紧张气氛。走到了海滩,迪克西才开口讲话:“讨厌的家伙!”迪克西咬牙切齿地说。
“不错。”
“我们能相信他吗?”
“只能说目前是这样。他会送来弹药和其他的设备,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交易破产。但我期望他会遵守诺言。”
“你认为他能派人帮助我们?”
“或许,但我也有些怀疑。这将意味着正面的冲突。且他还不想孤立我或其他的汽油探测者。除此之外,他十分清楚拉蒂娜和”炸弹“是出色的爆破手。他尽管粗鄙丑陋,但不至于是一个傻瓜。”
他们走下海滩,踏上码头。先前的那个信号兵还站在原地,好像压根没动过。
“一头笨猪!”索尼骂道。但此人依然故我,仿佛没听到,这样索尼也再没说什么。他跳上船,摆稳船之后,迪克西也上来了。迪克西撑篙推船,离开了码头。他们摆到来时的红树林里的隐密地点,在那里停泊着他们的盒式战舰。
“生活真是疯狂,不是吗?索尼?”
“你指什么?”
“与一个像布朗桑这样的刺头做交易。”
他们陷入了一场沉默。
“迪克西,布朗桑的走狗把你怎么了?”
迪克西静默了一阵。即使在夜色里,索尼也能感觉到他面部的表情很生硬。
“那龟孙子逮住我,逗弄着我,他沉浸于此种游戏,但也浪费了时间。就像那次亚当斯拿刀于顶住我的喉咙,玩的把戏一样。他们都玩得太久了,拖得时间太长了,这就是我得手的原因。”迪克西的沉默加深了厚重、潮湿的夜色,索尼也没再强迫他。
他们来到藏在缠绕一处的树枝、苔藓和红树林里的盒式战舰,一切安然无恙。他们登上甲板,解开缆绳,拿下伪装在船身的网。
“哎,索尼!”
“什么事?”
“你以前干什么?”索尼犹豫了,关于“过去”的话题太久远了。
“我经营乘船巡游服务,也就是为游客提供在海岛上寻求冒险刺激的机会,我有一艘相当漂亮的帆船。”
“我父亲和我在马拉孙肯拥有两艘注册的船。我们打渔,兼作载客游览。”迪克西也说。接着怪笑了一声:“真滑稽!你我以前竟做同一营生。”
索尼没有过多地沉缅于“往昔”。他曾有过帆船这件事,就连他的船员也不知道。他不愿回忆,变化太大了,太多的人已经不在了。
海水上升,漫延开来。没有人知道这事是怎么发生和如何发生的。有人归咎为臭氧,有人咒骂俄国人,而牧师则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但对索尼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
索尼永远记得那一天。那天他在一个码头靠岸。这个码头在迈阿密海滩,通常是富人停泊船只的地方,他在那靠岸是为了运送一批到格兰巴哈马的游客。在码头上有一个他非常喜欢的酒吧。
当时他正品着一杯啤酒。他看到了第一个海浪。他注意到海浪冲向大海,水的波纹一直延伸到他目及之处。接着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涌出,就像一波接一波的步兵一样。它们一波高于一波的高度和一波快于一波的速度令他瞠目结舌。吐着泡沫,排山倒海的海浪在船的四周翻滚,船被掀了个底朝天。他手里的啤酒杯也不禁滑落在地。一艘小型的巡洋舰在水墙上撞得粉碎。看到这一切,索尼拔腿去抢救自己的帆船。
水已漫过码头,索尼扑腾着奔向帆船。船正摇摆得厉害。
但没有损坏。他疯狂地拖着缆绳。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太阳是这么明亮,白云又那么飘逸,从陆上来的风又那么温和。索尼还曾为拥有这样一个好天气而感谢上帝,但一瞬间就变成这样。会是一场海啸吗?索尼怀疑。这巨大的,破坏性极强的海浪看起来是由地震或火山爆发引起的,而且海浪不是瞬时生成的,要有海啸的话,肯定会事先预报。这些海浪不知自哪涌出的。
索尼清除了船里的海水,将船调过头来。这时他把看舵轮的手已经冻僵了。他看到海里又涌起一道又高又长的绿色水墙,喷着死亡的泡沫,朝着他的船压过来。船桅断了,但帆船的发动机尚好。他朝着浪尖驶过去,他心里非常清楚船覆则人亡。浪头突然劈头盖脸地向他打来,索尼从未见过如此排山倒海的阵势。海浪把他顶起很高、很高。接着又用力把他直摔下去,就像电梯从高空滑落下来。索尼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桥墩和码头已无影无踪。他刚才还在里面喝酒的酒吧也不复存在了。一艘四十英尺高的双桅船在一套公寓的楼顶抖动着,它的双桅已被扯掉了,到处是海水,索尼尽全力驾着船驶向公海。
索尼在船上留着两台无线电。中波频道正在播报紧急消息:戴迪和布罗沃德两个县已经被淹没在水平面以下十英尺处,并且马拉孙肯也从陆上消失了。大量的救援行动已经在迈阿密、福特。劳德戴尔、新奥尔良、波斯顿和纽约等地展开。但水来势凶猛,无休无止,成千上万的人被淹死了。索尼刚听到这,播报消息的无线电就失灵了,这样他与大陆彻底失去了联系,也只能猜测之后的情形了。
他试图利用无线电与幸存在海上的船只取得联系,但从无线电传来的只是模糊不清的嘈杂的声音,不得已,他只好放弃了。
巨大的海浪还在蜂拥而来。但逐渐地好像变小了点,且大浪与大浪之间有了一些间歇时间。索尼逐波驶着船,他努力使远去的海岸线保持在他的视觉之内。白天、黑夜;白天、黑夜;又是白天,又是黑夜。索尼靠用塑料布接来的雨水解渴,靠生鱼充饥。现在船完全是机械地爬上波峰,又滑到波谷。
当船通过佛罗里达的时候,索尼看到佛罗里达只不过是绵延向东的一带岛屿。它周围还有许多的岛屿,那曾经是乔治亚和阿拉巴马洲。佛罗里达岛(现在该称为岛屿)就像天空的悬月一样远离了地球的陆地部分。索尼不知道美利坚合众国是否还存在。
侥幸生存下来的人没有命名这场灾难。过去,海水上升,现在,以后-一这就是全部。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灾难带走了许多人的性命,它不需要命名。
当索尼转舵轮的时候,迪克西收起了用来伪装船的网。盒式战舰滑出隐蔽处。索尼稍稍地拧松节流阀,当他们驶过浅滩之后,盒式战舰和足马力向公海驶去。战舰那细长的成V字形的船体,原是为走私者设计的。后来这种船体用于海上竞赛,再后来就用作飞机的外形了。战舰的马达震动甲板,以致于震得索尼的牙齿发麻。战舰破浪前进,现在是它参与冒险行动的时候了。
二、行动
太阳初升,东方的天空被染成粉红色和桔黄色。海面上波光振荡,好像是远处台风造成的波纹。盒式战舰在波峰与波峰间跳跃着穿行,索尼坐在舱轮的后面,他的棉夹克系得严严实实以抵御寒冷,从早晨湿冷的空气看不出将要随之而来的炎热。
其他的船员正在甲板下的船舱里抓紧时间睡觉。索尼知道,在这以后的二十四小时里,睡觉将会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他们已经航行了大约两个小时,此番前去会见护航的船队和马娄船长。然后他们再一起到潜水地点。检查了一下罗盘,索尼向左转舵,以正航向。转舵时他前臂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的头发泛白,那是一层海水干了之后形成的盐渍。海风将他的头发呼啦啦地吹向脑后。
迪克西出现在舱口。他犹豫了一下,接着他摇晃着来到索尼面前。
“睡不着?”
“不”
“其他人都在睡吗?”
“实际上,只有亚当斯。他正在右舷船舱里打鼻酣呢。拉蒂娜和”炸弹“正在严肃地谈论着。我,则再也呆不下去了。
“紧张吗?”
“恐怕是这样。前面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呢?”
索尼也已经在考虑将要面临的行动。这次行动有几处危险。索尼必须率船在大部队之前出发,为护航队伍打前锋7他要带领自己的手下,把一种特殊的连接器连结到油船上,以准备在其他战舰到达时就向油船里抽油。少浪费时间就意味着减少一分被发现的危险,而行动的速度是惟一可使他们避免战斗的东西。索尼和他的船员没有保护,极易受攻击,但他们能够为护航船队赢得时间,同时,单独行动也有一个有利的因素,就是他们不易被大岛屿的战船发现。计划就是快速地插进去,然后迅速地拔出来。但索尼怀疑行动计划的顺利程度。
这种油船是由旧的拖捞船改进的,主要用来运送燃料。这种船舰空着的时候速度还可以,但一旦装满燃料,它就会变得笨重,行动迟钝缓慢。在索尼看来,这是首先的危险。因为如果被大岛屿的战船发现了,他们就不能快速逃脱,他们将不得不与之交火,甚而弃燃料逃生。但没有人愿意选择后者。
另一个问题在于潜水地点本身。索尼从未在那潜过水,而且他也没听说过有谁在那潜过。他不知道在水下要面对怎样的灾难和危险,简直是无法预想,而且海浪的巨大冲击力能使船毁人亡。还有可怕的鲨鱼,不知何因,鲨鱼的数量在海水上升之后激增,危险其是无处不在。
“船簸簸得厉害,看样子要拼全力才能见到护航的队伍。”
迪克西挂着笑说。
“不成问题。我们先要与马娄会面,然后再驶向潜水地点。
无论船出现什么故障,我们都能通过油船得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你曾与马娄打过交道吗?”迪克西问他。
“有两次。他办事利落。”
“他最好再利落一些。”笑容已经从迪克西的脸上消失了。
索尼看得出他得相当地紧张。
“你不是在跟我吹牛吧,迪克西?”
“我们已经一起潜过许多次水。索尼,你没有理由这样说话。只是这一次,事情有些棘手。”
“我知道。”
“见鬼!要挪到过去,则轻松多了。”迪克西摩搓着胡茬说着。
舱口处闪出了一张脸。“炸弹”出现在甲板上。她穿着一条白色油彩的裤子和一件桔黄色宽大的运动衫,上面写着“TampaBayBucs”。她那长长的金发在脑后束成马尾辫。细腻光滑的面颊、线条优美的下颌、薄薄的双唇、精巧的鼻子。
她新化过妆,面部皮肤很光洁,闻起来有一股椰子树的味道。
“嗨!伙计们!”
“早晨好!‘炸弹”,你睡得好吗?“索尼向她打招呼。
“眯了一会。”“炸弹”举起胳膊活动了一下身体,她的活动幅度很大,前胸鼓起。“炸弹”一个很随便的动作就能吸引男人们的注意。以前索尼见识过“炸弹”的调情,她撩拨得男人欲火中烧,然后又冷静地弃他们而去。但她从未这样逗过索尼的手下。她是受过职业训练的,是索尼见过的最出色的武器制造者。索尼不下一百次地惊讶于像“炸弹”这样的女人,她是在哪里钻研会了这么复杂的武器和爆炸技术?
怪事在水面上升之后接二连三地发生着。
“重武器准备如何了?”迪克西问她。
“我们干得不错。”她说。“一流的M60S退壳器出了点小毛病。所以我昨天换了一个新的,其他的重型武器就像我新制作出来的一样完美无缺。怎么?要挑毛病吗?”
索尼笑了。“不必提醒我。当我们利用它们时,也就找到它们的缺陷了。”
“假如不是某些人外行地使用它们,它们或许能被保持的更好。”“炸弹”玩笑似的捅了一下迪克西的肋骨,接着又说:“你们不要指望我的投弹筒!”
“天哪!该死的。我没有低毁你!你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我创造了它们,它们是我的宝贝。”她朝他们俩个嫣然一笑。掷弹筒杀伤力极强,“炸弹”将多样机械装置焊接在一起,制成了一件极具毁灭威力的重型武器,她很为之自豪。
这时,他们的前方传来了声音。亚当斯出来了。他背靠着防水壁,手臂交叠着放在胸前,他是海地人。细长足,身材细长瘦削,穿着一身蓝色的毛绒衫和破旧的牛仔裤。他长着大大的发光的酒糟鼻,厚嘴唇一笑就露出了像白骨一样的牙齿。尽管他懂三种语言,但他很少讲话。他的臀部挂着一把插入皮鞘的长长的匕首。就有一次索尼看到他用这可怕的匕首,那是一次在马纳特岛的酒吧里发生的争斗中,他从未见过这么敏捷的身手,也从未看到过像亚当斯这样心满意足、神态从容地在死人的衣衫上擦拭刀锋的人。
拉蒂娜站在他的身后。她身材适中,晒红的皮肤、高高的颧骨、小巧的嘴唇、健康的体形,非常迷人。她的身上隐藏着残忍,这令索尼感到不舒服。同时,她又那么迷人,索尼不知道她的迷人之处在哪里。她自命情高,从来不信任任何人。索尼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其他的人也不知道,只是一致称她拉蒂娜。
拉蒂娜长着一头瀑布似的黑发。头发也束在脑后。她走到舵轮前,索尼一下子被她的眼睛给震住了,他掉转不开自己的视线。她的眼睛是这样的幽深,以致他几乎辨别不出哪是瞳仁。但这不是震撼他的地方。她的眼睛是一堵墙,切断了与外界的接触。这使得所有注视她的人敬而远之。同时,她的眼睛又是这么迷乱人心,这使得索尼不得不提醒自己,她只是他的一名手下。
“离护航船队远着吗?”拉蒂娜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提高嗓音问他。
“我们应当尽快看到他们。”索尼回答。
“快看!”迪克西喊道:“在右侧。”他指向船舷右侧的海面。索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海面水平线处显现出战船的影子。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船舵的航向,朝远处的战船驶过去。
当索尼驶到这些候着的战船近前时,他心里大为放心了。
同时他又感到十分惊奇。在他的面前列着一艘刷新的海岸警卫快艇。它速度极快,富于机动灵活性,高强的火力。还有两艘油船,它是由打捞船装加上圆筒状的大容器改造而成的。
另外还多了一艘盒式战舰。这样一共有五艘战船。索尼驾船驶近炮艇,并排着停靠下来。他拿出一只牛角,对着嘴吹响了。
“哞……”这声音听起来像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
“嗨!是你吗?”说话者是马娄。他是一个较为年长的人,一个参加过无数次战斗的老兵。灰色的头发,大腹便便,他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海上,索尼信任他。
“你他妈的还在观望什么?”索尼问他。
“难道他们没有告诉你这个龟孙子该干什么吗?”
“是的,你省省力自己干去吧!”
“你是怎么卷入这次行动的?”
“布朗桑需要一名会作战的船长。不论报酬是多少,老家伙通常对这种游戏没有胃口。我吗?可他妈的贪心。”
索尼听到这,咧嘴一笑。他没有捅出他纸牌赌输了这档子事。“我们的计划有没有改变?”他问。他和马娄虽然已经商讨过行动计划的详细步骤,但他还想确定一下行动计划有无欠妥之处。
“按照布朗桑的部署,你打前锋。潜水下去将一切准备好。
我估计在你们到达三个小时后,我们才能到达。要知道这些油船的速度特见鬼的慢。我们一到达,就开始往里抽燃料,然后,我们把吃饱的油船开出隐蔽处。“
“哪里是躲藏地?”
“不要问!开好你自己的船。我们插进去的速度越快。我们脱身的速度也越快。”
“我听你的。等我们凯旋归来,我请你喝酒。”
“看你,索尼,你又来了。”
当索尼和马娄正热烈地交谈着的时候,快艇的甲板上出现了十多个男人,他们朝着这边的女人吹着口哨,起着哄。拉蒂娜没有看他们。“炸弹”大笑着。回敬着他们。一些男人更加起劲,说着一些下流的话。一个男人摸着自己的胯部,呻吟着。“炸弹”也回敬了一两句她自己的下流话,两艘船上的人都大笑不止。
“开航!”索尼命令道。他关闭节流阀用力转舵。他回头扫了一下快艇甲板上的那些男人,心里想着不知在这行动之后,还能剩下几个人。
索尼心想,这是怎样的激动啊。潜了这么多年的水,这种感觉依然。当他刚开始穿戴潜水服,系牢氧气瓶,戴好潜水帽时,激动的感觉就产生了。而且这种感觉会随着潜水的“进行而增强。索尼仔细检查了自身潜水的装备,又最后审视了潜水的计划和策略,激动的感觉在体内增涨。索尼极力自制。但它反而更加强烈了。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要时刻注意节约时间,确信把每件事情做得完美无缺。如果是因为疏忽大意而造成错误,他是不会原谅自己的。最后,索尼纵身一跃,撞击水花,氧气一下子涌进嘴里,海里涌起了无数个小气泡,索尼感觉到周身激动的震颤。悬在水里的那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漂浮一样。每当潜水的时候,人就感觉到彻底地放松与自由。远离了水面上的丑陋和肮脏,人在水下变得这么地优雅,这么地心情愉快。水下的世界有它的一套新法则,这虽不利于那些空气呼吸者,但能获得这样优雅愉快的心境也值得他们去冒险。每次索尼潜水下去,他都与大海融为一体。
索尼摆动着双腿,远离了海面,远离了海面的光亮,远离了海面的气泡。他熟练而有节奏地伸缩着双腿,径直地朝水下潜去。迪克西在他前面几英尺距离处,拖着一大卷缠绕一处的绳子。索尼伸出手去,抓住了绳子的一端,帮他把缠绕在一起的绳子理顺。迪克西回过头来,朝他挥手致谢,接着又回转头,继续下潜。索尼花费了一段时间才把缠绕的绳子解开。等确信再没有打结的地方了。他才随着迪克西向海洋深处潜下去。
海平面以下是这么的平静。没有波浪,也没有明显的暗流。四周是幽蓝的海水和幽暗的海底。而且周围的景物变得越来越清澈了。索尼已经能够辨别出海底的那个绿色的土墩就是卡车集散地。
索尼和迪克西在将近中午的时候到达了目的地。索尼已经查过布朗桑给出的坐标,而且他还查看了自海水上升之前传下来的破旧的旅游手册,以此来确定了潜水的目的地。
旅游手册上有一张阿莫科车站的图片,大约占地两英里。
上面有各式各样的卡车及品种多样的机械装备,四周还有客车。从这个土墩的外形看,这曾经是一个正方形的建筑物,一层楼高,但占地面积很大。它是由坚固的烧砖砌成的。没有了门和窗户,但坚固地矗立在海底。旅游手册上介绍说,这里面曾有一个酒店,里面有客房、餐厅、酒吧,也有供驾驶员冲洗用的淋浴室,甚至还有一家为来此地游玩的美国人购物用的纪念品商店。但索尼感兴趣的不是这些,而是那些埋藏在地下的充满了油罐和输油管道的燃料。输油管道围着这幢建筑成一个人形。从外观上看,建筑物前面的四个绿色小土墩原是用作汽车加油的。建筑物旁边也有六个小土墩,是用来向卡车加油的。索尼推断油罐肯定并排地被掩埋在附近。
他们俩人立时潜水过去。他们打算先到建筑物的正面去,建筑物的西南角与绿色的小土墩在一条直线上,间距大约五十公尺。而且这几个小土墩都并行排列着,间距也是五十公尺。如果他们找到了一个油罐,其余的找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但油塞太难以被找到,它们都被埋在地下。索尼的手擦过别在他皮带上的金属探测仪。这些油塞子都是由铸铁制成的,所以得利用金属探测仪来寻找它们。但索尼也担心地下也有一些类似于油塞子的金属,这样就会妨碍工作的进行。找到了油塞,就能立刻用一种特殊的联接器连接上油罐,专等着油船的到来。
其他的船员在水面协助水下工作。他们担任警戒任务,监视着船只和鲨鱼,负责更换氧气瓶。亚当斯操纵着潜水艇。这艘潜水艇是一个大大的充气筏子,带引擎。他的工作是向索尼、迪克西运送工具和所需设备。更重要的是运送连接油罐和油船的联结器。显然,上升的海水席卷了一切,建筑物的天篷已经没有了,现在还用不着点亮海底探照灯。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鲨鱼没有出现,这使索尼松弛了一下绷紧的神经。索尼和迪克西都在利用一种特殊的工具开路。这工具的前端装有一把二十口径的机关枪膛。他们瞄准那些挡路的柱子、腐败的物件达达地开着枪。这种枪威力无比,即使用来对付鲨鱼也相当厉害。索尼以前曾多次使用过这种武器,但他不喜欢利用它们。
随着俩人的继续下潜,这幢建筑物的外形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这个卡车集散地被生长繁茂的绿色植物包裹起来,周围有鱼群游来游去,有的从破碎的窗户里游进游出。这个地方一片死寂,好像陷在一大块冰里,已被冻僵了千万年。
迪克西拿起扎紧在他身上的升降索,把它绑在靠着建筑物的一个结实的铁柱上,他朝索尼伸出大拇指,然后他急转身游进了建筑物,他急切地想进去看看。索尼也随后游了进去,他也同样很好奇。这座海底的废墟强烈地吸引住他,很多东西让他惊叹不已。但他知道,他们没有时间来欣赏这海底奇观。建筑物里面漆黑一片,没有出口。迪克西想开他皮带上挂着的海底探照灯,明亮的灯光瞬时照亮了整个屋子。他们处在一个大大的饭厅里。这个房间相当大,里面散落着破旧的桌子。窗户已经走了样,海水已经占据了这个地方。地面上堆积着沙子,就像铺着地毯一样。到处丛生着水生植物。
明亮的光线惊动了成千上百的小鱼。空落的柜台和桌椅好像在恭候着驾驶员和游客的光临。索尼仿佛听到了女服务员在大声向厨师叫菜。索尼不禁耸了一下肩,尽管周围是海水,周围没有尸骨,海水和海里的生物已经把他们给清除掉了。
索尼抓住迪克西的肩,示意他得走了。迪克西点了一下头。他们两个从破旧的窗户游出来。索尼从迪克西的肩上拿下一圈绳子,把它绑在一根铁柱子上,然后他们朝油管游去。
迪克西随后,他抖动着绳子以防它打结。
油管不难找。尽管油管被杂草和水生植物掩盖着,但它是惟一笔直的东西,它们就像站得笔直的哨兵一样。索尼把绳子的另一端绑到第一个绿色土墩上,这样,它可以充当救生索。
水流不强。索尼几乎感觉不到它的阻力。“一切尚好”,他心想。水流很缓,这样他们在工作时也不用系救生索了。他们着手行动起来,身上没有系绳子,索尼很高兴这次潜水的顺利。
索尼拿出他的金属探测仪:短柄、结实、顶端是一个平盘,从顶端到柄处安装着防水电池。他指向迪克西,舞动着胳膊指向右边。迪克西点头,开始搜寻,鼻子几乎贴着海底,索尼也到左边开始搜寻起来。
海底覆盖着几英尺的沙子,除此之外很少有障碍物。索尼从容地、毫不费力地一边游,一边用探测器贴着沙子搜寻。
突然,探测器的顶端闪亮了。索尼停下来,拿出刀于开始向下挖起来。挖出来一个松动了的门的活页。被腐蚀成绿色,他把它扔进沙于里。这是好兆头,索尼埋头搜寻下去。
几分钟后,探测仪的顶端又亮了。这次亮光稳定没有闪烁,索尼知道这意味着下面是一大块金属。拿起刀子,他挖进沙子里,他能感觉出这是油塞子的形状。他用手拨拉开沙子,找到了它,这是一个在水泥地上人造的小孔。他挪开盖在上面的盖子,很满意地发现螺丝帽完好如初。他将一个充气的气球标示物绑到指路绳上,然后看着它浮向水面。
索尼看到那边的迪克西朝这里游过来,他示意迪克西他已经找到了第一个油罐,并示意他去找第二个。迪克西重重地点着头,然后快速游向第二个土墩。
不久,索尼就看到潜水筏暗影朝气球标示物移过来。待它停止移动不久后,他就看到连接器在下沉。起先看起来很小,然后变得越来越大。连接器不久就漂到近前。索尼游过去,抓住它,把它联结到油罐上。这种连接器外形像十字架,大约两英尺长,两端宽大,在中间有一个很大的阀。一端是一个螺丝钳,是用来连接油罐用的,另一端是一个刺刀似的联接器,用来钩住连结油船的粗大的吸管。在中间便是控制阀装置,这是两块间隔大约四英尺的横隔板,看起来像两片三明治。
索尼把连接器的一端插进油罐的螺纹接口,用扳手把螺丝拧紧。妥当之后,索尼检查了一下阀装置,以确定阀的上部拧紧、下部开着。然后他用手指轻弹控制杠和连接在联接器上的一小瓶压缩空气。这样水就被从阀里挤压出来。现在索尼准备打开油罐的螺丝帽了。
索尼拿出一根T形棒。它的外形类似于一个自动耳钳。
他小心地插进T形棒,当插进去之后,他拧了一下T形棒中心的按钮,这样从T形棒里伸出三齿耙子样的工具,它的外形像手,索尼用它钳住螺丝帽,然后夹紧了它。这时恐惧一下子攫住了索尼的心,短暂而强烈,这是到目前为止最危险的一项工作,差错和恶运都能要了他的命。
假如这样,假如那样,索尼心想怎么有这么多该死的“假如”。假如压强太大,假如连接器不是那么配套,假如有未知的情况存在着,那么拔开油塞子无疑于引爆了一颗炸弹。
除了这些需要冒的险之外,油罐也有可能被淤塞住了,或是空油罐,那么一切工夫都白费了。他抓住T形棒的柄,深吸了一口气。他开始用力拧。当盖起动的时候,他听到一种熟悉的使他放心的吱吱的声音。这样地继续拧下去。拧开后,连接器里的气压使得罐里的燃料没有外溢。索尼尽快地拿出T形棒,然后关闭了阀的底端,另一端则密封住连接器,水泡嘟嘟地冒出来。索尼挪开了T形棒和螺丝帽。
已完成一个了,索尼想。也许还有十个,抑或十五个等着他们呢。他转过身来,朝着下一个油罐游去。他看到迪克西正在把连接器连到他找到的油箱上去。索尼游过他身边,继续搜寻下去,手里握着探测仪。
索尼的手把在升降索上。这时海面的人示意他可以上来了。索尼从容地穿游过水面的水泡区,一下子闯进阳光中。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头上方的拉蒂娜的脸。他爬上铝梯上了甲板,梯子在他摸来感觉烫手。拉蒂娜毫无表情地帮他卸下身上负载的工具。他一屁股坐到迪克西旁边的坐位,大口大口喝着塑料杯里的水。
“你们又多搞到了几个?”“炸弹”问他们。她正在用干净的抹布擦拭着一把英格拉姆机关枪,身上穿着三点式比基尼,惹眼的红色,褐色的皮肤在太阳地里显得发亮。拉蒂娜则穿得非常保守,一身翠绿色的套装。索尼看到她行走起来动作优雅,充满活力。
“多了三个。”索尼回答她。甲板上很热,几乎没有风。
“很容易找到的,这三个油罐彼此挨着。”
“那一共几个?”
“加上这三个,一共十四个。”
“听起来数量可不少啊!”拉蒂娜说。
“我感觉布朗桑低估了这里的油量。”迪克西言道。除了亚当斯之外,每个人都点头称是。这个高大的海地人离开他们一段距离站着,正在用一架高倍望远镜监视着海面的动静。
“实在没有办法估量出下面有多少油罐。”索尼从身边的托盘上拿起一个桔子,边吃边说。
“一些油罐已经干了。我想布朗桑也不知道这个卡车集散地的确切面积。他还以为他拿到了大部分的燃料呢。”
“他不可能认为我们傻吧。”“炸弹”说,她正重新用力地擦着枪,脸上的焦虑是显而易见的。“我是说,他是一头笨驴。”
“笨驴就是笨驴”,迪克西咧着嘴大笑着说,“你们知道吗?
有一次我听说布朗桑……“他话还没说完,只听亚当斯尖叫起来。
“船!船!”亚当斯指着右边。所有的人都跳起来,并立刻讨论开了。索尼喊着让他们安静。
“在哪?”索尼问。
“在那!东北方向。”索尼一把抓过望远镜,压到眼上。
“是护航舰船吗?”拉蒂娜问。
“不会有机会了。”索尼回答,望远镜没有拿下来。这高倍望远镜看得很远,也很清楚。索尼看到这是一艘带高塔台的中型船只。或许以前是用来海上钓鱼用的船。船上看不出有什么武器装备。船长似乎依赖船速和距离来保证船的安全。
在船的塔台上,索尼看见一个衣着卡其布军装的人。这时一道强烈的太阳光线反射到望远镜上,索尼低了一下望远镜,点着头微笑着说:“游戏该结束了。”“炸弹”从他手上夺过望远镜向海上望去。
“东北方向?见鬼!”迪克西迷惑地拍着大腿。
“该死的!打开无线电,看看他们是不是正在发送信号。”
索尼吼着。拉蒂娜赶紧拧开无线电。她调频道,找到了信号。
船员们静静地聆听着这发报信号,没有听懂一个字,但他们也知道这信号意味着什么。
“他们在说哪国话?”拉蒂娜感到奇怪。
“管他呢!”迪克西挠着头发说。
“那么到时候了。我们在游戏结束之前,得有一场战斗。”
“炸弹”说。
“但,为什么他们还不向我们开火?我们只有一只船哪!”
拉蒂娜身体前倾,双手拧在一起。
索尼用手一指。“他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他们目前不会进攻。为了获得燃料,他们将调来自己的油船。当马娄和护航舰到时,他们就逃脱不掉了。到那时,他们也没有充足的时间来集结力量以对抗我们威力无比的快艇。”
“你认为他们要干吗?”迪克西问他。
“我认为他们任由我们干完工作,然后等我们到海上之后,他们再攻击我们。”
“我不这样认为。”拉蒂娜说:“我认为他们向自己的海岛发报以增加枪炮。”
“显然,他们在向总部汇报,但我认为他们没有时间来获得外援。从大岛屿到达这儿,需要四个小时,另外他们还需要两到三个小时来围截我们。他们没有时间,而且如果他们对我们下手太早,反而于他们不利,他们也不会这么干的。”
“那么我们怎么做?”迪克西问。
“我们不用理会他们,只管做完我们的工作。”
当护航舰队出现在海面上的时候,索尼他们正在吃着食物。索尼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站起身来。
“这么久才到。”迪克西愤愤地说。
“别这样,迪克西,马娄自己说过,这些油船速度特慢。”
索尼劝迪克西。
当舰队近前时,他们看到油船显得缓慢,呆头呆脑。而炮艇则细长豪华,杀气腾腾。无线电传出响声,索尼抓起麦克风,他与马娄联系上了。
“不奇怪。”可能是因为传送信号弱的原因,马娄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模糊。但声调硬邦邦的,好像他的航行也不太顺利。“我们在东部二十海里处,也遭遇了麻烦,但让他给逃了。”
“海上钓鱼船吗?有高高的塔台?”
“就是它。”
“他现在盯上我们了。我们确定他已经与总部取得了联系。”
“噢,这可不是好消息。”
“马娄,迪克西和我已探测到水下的燃料,你派潜水艇来配合我们。”
“你找到多少?”
“十四个”
“上帝!”
“油船的容量够不够?”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我是一个水手,不是水力学工程师。”
“好吧,水手。”看到那些气球标示物了吗?那就是油船要去的地方。“
“看到了,索尼。然后就脱身?”
“‘完事就脱身。”索尼放下麦克风。
从油船上下来的潜水员干起活来很熟练,效率也很高。很顺利地就把连接器钩到油船上用来抽油的吸管上了。迪克西率领几个人负责建筑物前面的几个油罐,索尼负责侧面的。迪克西先完成工作,他过来帮助索尼这边工作,不一会事情就办完了。
当索已和迪克西回到自己的船上时,夜幕已经降临了。船上的拉蒂娜,“炸弹”,“亚当斯”正忙碌着准备,船也在准备护航了。
“油船吃饱了吗?”索尼问。
“是的。”拉蒂娜回答。紧接着她又说:“我们在油船上标了油线。我确定油被过滤过了。”
“很好。上帝知道在下面的油罐里有什么样的油垢。”
“炸弹”轻轻地打着口哨。“看那些油船,如果它们再向水下沉一点的话,就成驳船了。你估计有多少加仑?”
“这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索尼在甲板上拍着脚问。
他闭着眼睛计算着。突然他咋了一下舌:“大约有十七万三千加仑燃料。”这使得‘炸弹’和拉蒂娜震惊不已。
“但正如我所说的,这也是一个坏消息。”索尼指着油船。
“这些吃饱的笨家伙都撑得走不动了。”其他的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油船在水面上浮动着。他们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炸弹”离开扶手。到挨着她的一个弹药箱里摸出一个家伙。
“喂,索尼,接着!”索尼抬头一看,本能地接住。
“这是什么?”她抛给他的家伙像一个容器,大约有一个小牛奶罐那么大,正好握在手里,在顶上有一种弹簧装置。这容器里发出液体轻轻晃动的声音。
“手榴弹。”
“什么。这……”
“而且它完全无害。当你们在忙乎油罐时,我制作了它们。”
“它们是什么?!果真如此?”
“手榴弹”,特殊的毒气手雷。“”炸弹“走近前来,拿起手雷,开始解释它的构造。
“这里面有一品脱的汽油”她拍着手雷说。“顶部是弹簧引火装置系统。一把手枪的导火线被装在这里,就在下面是点火机械装置。当你向上抛它时,手雷就会翘起来,这样它的顶端会先落地,接着弹簧弹出,扯断导火线,轰!轰!倾刻间,你就成了一只烧猪。”
“刚才怎么没爆炸?”
“别逗了,你这家伙。看这,里面还没装导火线呢。就是有了导火线,还要看这个安全柄。看这,在手雷点火之前,它要上抛。”
“我懂了。这有点像杀伤手榴弹,直到安全柄掉了,它才会爆炸。”
迪克西走过去,拿起一颗手雷,掂量着。“这个”他停顿了一下,把这武器轻轻地翻转过来。
“你知道这些汽油会有多大的破坏力吗?”
“今天下午,我可没试过。”
“你是专为那些不速之客准备的。”索尼说,他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但愿我们的客人不要出现。”
三、战斗
护航舰队在黑暗里行驶着。没有灯光,除了发动机持续的嗡嗡声,周遭一片寂静。马娄命令在归途中不要使用无线电,索尼同意这种做法。从敌人的鼻子底下逃脱,可不能暴露自己的位置。
上弦月挂在天边。银色的月光洒下来,将周围的景物染上一层淡淡的蓝色,就像一盏廉价的荧光灯。借着这微弱的光线,索尼能够看到他的船员,也能辨别出位于盒式战舰右侧的隆隆前进的油船那黑色的阴影。这两艘油船引进在护航队伍的中心,并排前进。两艘盒式战舰在它们的两翼护航。索尼的战舰位于一艘油船的右侧。炮艇殿后。它们以四分之一的速度向前驶去,而油船则拼全力才能赶上。尽管海面平静,但吃饱的油船行驶起来还相当吃力。就好像一个胖子的手缚在背后在游泳。
索尼希望今晚满月。这样天空明朗,他才能看得清楚一些,这才能使得他感觉好一点。在暗夜里战斗可是一件费脑筋的事。他望着无云的天空,天上的星星像米汤一样调。索巳心想,至少我们不用操心老天爷与我们作对。他的手变得汗津津的,他心不在焉地在裤子上擦了擦。
船员们忙个不停,他们正忙着最后再检查一下已检查过无数遍的武器。“炸弹”和拉蒂娜穿着防弹衣,头戴旧式国家警卫盔,正在对M60S重型武器作最后的鉴定。亚当斯和迪克西神态严肃的低声交谈着,嘴上叼着的烟卷的红光在闪烁着。
索尼看到那把攻击型步枪横陈在迪克西的腿上,看到这一点,索尼努力止住了要冲出喉咙的笑。迪克西在这最后的两个小时里肯定已把这只枪擦拭过五遍了。
亚当斯和迪克西坐在第二支M60S的旁边。亚当斯坐在一个装满弹药的铁盒子上。“炸弹”的引以为豪的爆破筒靠着左舷堆积着,差不多到了索尼的位置。索尼一手操纵驾驶盘,一手轻拍着大腿。他的手碰到某个硬硬的,像金属似的东西。他把眼睛移过去,只见他旁边的靴子里插着一把12口径的半自动机关枪。它的外形很奇怪,那是“炸弹”特为他改装的。这把武器不是传统的枪托,而是安装着一个手枪柄,而且“炸弹”又在枪柄上增设了一部分。这部分是由烧铸的玻璃纤维制成的。增设的部分刚好达到索尼前臂的下半部分,而且它还能像衣袖一样的滑上滑下。三根结实的皮带供索尼把武器绑在身上,这样他能够同时掌舵和进行射击,他的屁股后面也别着他的0.45口径的小自动手枪。
索尼感到肩膀被碰了一下,他打了一个机灵,猛地一转身,拉蒂娜站在他的左侧,脸上挂着隐去一半的笑容。
“我吓着你了?”
“不,不。我知道是你。我只是有点神经过敏。”索尼很高兴处在黑暗中,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脸现在烧得通红。
“很好。”她说。索尼知道她相当清楚。拉蒂娜的手放在他的肩上,这使索尼感到奇异的高兴,同时又不舒服。除了有一次在甲板下的尾舱里由于船的颠簸,他们两人偶然碰撞过身体之外,拉蒂娜还从未碰触过他。
“这该死的油船能要了我们的命。”
“是的。”索尼说,“这也是我们来这鬼地方的原因,我们需要燃料。”
“布朗桑需要这些东西来控制海岛,我们需要它来……来寻找更多的燃料。真滑稽!”
“我们需要它不仅仅是这个原因。燃料就是金钱。”
“也是力量。这就是布朗桑不顾一切要得到它的原因。这个下贱的东西!”
索尼奇怪地耸起眉毛。“我不知道你我有相同的评价,布朗桑得罪过你吗?”索尼的兴趣增加了。拉蒂娜还从未主动谈到过自己,即将到来的战斗。她主动地抚摸他的肩,这着实令索尼惊奇。
她没有看他,眼睛盯着船首。索尼盯着她的侧面。“在我遇到你之前,也就是在海水刚漫过地球不久,布朗桑想把我从我丈夫的手中买过来。他交换给我丈夫食物,朗姆酒和毒品,我丈夫正要把我送给布朗桑。在他这样做之前,我发现了。”她停顿下来。长长的黑发被掖进头盔里,有几缕跑了出来,在风中飘拂着。
“在他把我送给布朗桑之前,我发现两天了。起先我不相信,后来我确信了,我想杀了他。”
索尼感到她的指甲抠进他的肩里。她仍旧没看他。她的下巴扬了起来,即使是在月光中,索尼也能看到她眼里的愤恨。
“最后一个晚上,他要了我。或许他知道在布朗桑得到我之前,这是他的最后一晚了。尽管我恨他,我还是满足了他。
我有一把刀子,当他进到我体内的时候,我真想杀了他。“
“你把他杀了?”
她垂下头来,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能,尽管刀子在我手里。后来,在他睡着之后,我下了床,穿上衣服。他总习惯在床边放一把手枪,我拿起枪,对准他,但我不能杀他,即使在他做了这一切之后,我也不能杀他。”
“你肯定很爱他。”
“爱?”她扭过头来,迷惑地盯着索尼。“不,不,不是爱。
杀了他就是谋杀,那是犯罪。我杀死过许多人,有男人、女人。但我从未谋杀过任何人。“
“对于布朗桑这样的人呢?你能像这样的为他卖命而不恨他?”
她大笑着说:“布朗桑是我鞋底刮掉的污泥。”索尼也会心地笑了。他这才发现他的胳膊已经环在她的腰间,而她没有躲开。
突然,水手长尖厉的口哨声惊动了索尼。他朝左后方快艇的甲板上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身影立在舰桥前方狭窄的过道处。
“拉蒂娜,你来控制舵轮。”她困惑不解地望着他,迟疑着。“我知道你以前没动过这玩艺儿,但你看到这个罗盘指针了吗?只要使指针保持稳定就可以了。”索尼站起身来,拉蒂娜坐了下去。他伸进衣兜里,拿出自己的口哨,吹了起来。他吹了两声长长的哨声,这是让大家高度警惕。然后他抓起他的红外线望远镜。
那边吹哨子的人是一个年轻人,胡子刮得很干净。透过红外线望远镜的镜头,索尼看到他神色惶张。他手里拿着信号旗,当他开始打旗语的时候,挥动的信号旗增加了他的慌张程度。索尼数着信号旗的运动,头脑里翻译着旗语。旗语不长。
索尼放下望远镜,眼睛仍看着快艇和甲板上的信号员。他吹了一下口哨,只见信号员消失在舰桥上。他回过头来,看见拉蒂娜埋头控制着驾驶盘。他用手抚摸着她的脖颈,她看着他,有疑问地望着他,并且在驾驶盘前面为他让出一个地方。
“我们要突围出去。船长马娄在监视屏上发现了许多船只,他们在两边朝我们驶过来。”
“什么?要堵截我们吗?”这是迪克西的声音。只见他紧握手中的机枪,身于像一个拳击手一样前后摇摆着。亚当斯也跑了过来。“炸弹”靠在楼梯井旁。
“我不敢确定。但是他想让我们和另一艘盒式战舰作一次侧面的调整。我们向前开快一英里,这样当其他船进攻时,我们也能够往回跑并且攻击他们的侧翼。
“等一会,”“炸弹”喊,“我们要对付多少敌人?”
“不知道。让我看一下是否能发现他们。”索尼把他的雷达显示屏打开,船员们都聚了过来。
“什么也没有。”亚当斯说n他的声音硬梆梆的像石头。
“这不能说明什么。”索尼回答。“这套雷达装置不甚先进,马娄的那一台才是一流的。”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每个人都迅速地回到自己的战斗岗位。拉蒂娜在前,手里握着M60S后面是亚当斯和“炸弹”,她的手里是爆破筒。迪克西拍打着自己的机枪枪身,坐在“炸弹”和亚当斯之间。
索尼打开节流阀,提高速度。他们的战舰快速地向前开去。很快的另一艘战舰和油船就被甩在身后的黑暗里。索尼把节流阀打开了好长一般时间,直到他确信自己距离油船有一英里了,然后他又把船控制到四分之一的速度处。他检查了船的航向,调好航程。
绿色的雷达屏幕上出现了他们自己船的尖头信号。但没有马娄看到的船的雷达信号。但索尼知道马娄的信号不是错误信号。马娄不会喊“狼来了!”索尼在黑夜中控制着战舰的航向,等待着。
船首稳定地轻拍着海水,索尼像数心搏一样默念着船首的起伏。
突然,在雷达屏的边缘处,索已看到敌船的第一道尖头信号,在护航船队的两侧各有大约一打敌船,目标对准油船。
“他们来了?”索尼大喊道,以使其他人能听到。迪克西一下子跳到他旁边。
“我的天啊!”迪克西的嘴张得老大。“上帝,瞧他们,怎么这么多?”
“我也不知道。看,敌船的尖头信号与我们的比起来很小。
敌人没有带炮艇。“
“那也不管用。他们数量比我们多,枪多。”
“很管用,迪克西。因为油船的缘故,他们不敢用炮艇对付我们。否则,一发流弹就能毁了这些燃料。他们也像我们一样非常需要这些货物。”
“我想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炮手。”“炸弹”离开自己的位置斜靠着迪克西说。“或许其他的人也是糟糕的枪手。”拉蒂娜和亚当斯仍坚守自己的岗位,没有说一句话。但索尼感觉得到他们在听。
“这些龟儿子要干什么?”迪克西问。
“再等一分钟看看动静再说。”索尼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沉着。“这些敌船似乎想要在我们的两侧成钳形包抄过来。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瞅准时机。这样我们就能在敌船发现我们之前,击中朝我们开来的最后一只敌船。”
“有点像约克中士。”“炸弹”说。
“谁?”迪克西问她。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约克中士,”“炸弹”回答。“战斗英雄。他单枪匹马地杀死或者俘虏了一个德兵纵队。”
“是的。我记着。”索尼接着说:“德军朝他进攻一次,他就先打死最后一名德军,然后再倒数第二个,倒数第三个,一直到前面领着冲锋陷阵的军官。”
“我打赌他是惊呆了。”迪克西笑着说。
几声急促的、低沉的重击声从护航船队那边传过来,而且刺眼的光亮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睛。马娄点燃几颗照明弹,护航船只被桔黄色的光亮照得清清楚楚。照明弹打得很高,光亮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索尼能够看到敌船越来越近前了,但索尼仍旧保持着原来的航线。
“都回到岗位上去,”他命令。实际上这样的命令也没有必要。他等了一会儿,然后看到第一发炮弹从炮艇的甲板的大炮里破膛而出。索尼把战舰的方向盘用力地打了个圆周。
索尼想,如果他有一打船,那么形势就会完全不同了。如果船多,那么他就能在敌船接近炮艇前挫败他们的进攻,击溃敌人。而现在只有一艘船,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在敌船靠近护航船舰前截断其中几条敌船,而且要尽量保持机动、灵活,要尽可能快地保持船的运行,这样形势或许会有很大区别。他希望另一侧的盒式战舰也能这样做。现在,他还用不着担心。
红色、黄色,绿色的光像交通灯一样照亮了船头和船尾。
这样那边的炮艇能够借助于这些彩灯看到他们,而不至于向自己人开火。
索尼仍旧保持在左侧护航,同时朝着敌船开去。这时甲板上的战炮开火了。他看到炮弹击中其中的一艘敌船,顷刻间敌船就倾覆了。索尼的嘴此刻紧绷成一条线。
时机和运气都相当好。索尼发现敌船纵队末尾的那艘船,看起来破旧,速度缓慢,是一条捕鱼船。船上没有大炮和机关枪炮塔。敌船纵队前面那些速度快的船打前锋,以摧毁挡路的枪炮。后面的这艘攻击敌船,负责扫荡和占领油船。于是索尼把节流阀压到极限,全力堵截敌船。
拉蒂娜的第一发炮弹像一只手一样一下子扫过敌船的前甲板,迫使敌人后退。她的第二发炮弹击中舰桥,炸得木板和玻璃碎片四处迸飞。船上的敌人胳膊像痉挛一样抽搐着。亚当斯和迪克西也在射击,打得敌船晕头转向。索尼的战舰在海面上抽打着穿过敌人的船首,所有的船员也随之调整射击方向,保持着火力。索尼成大圆弧形地驶着船,这样能够为“炸弹”提供发挥威力的机会。这时鱼船减速,并且对着索尼的舰船连珠炮地齐射。“炸弹”也投射了三颗手榴弹。第一颗击中敌船的中部,炸弹了舰桥和船舱。第二和第三颗炸在船尾,而且炸出一个大豁口,恰巧在水面以下。
一会,又一次新的爆炸,而且炸开了鱼船的油箱,一时热浪和火焰冲天而起。索尼禁不住捂住脸,他感到强烈地冲击力。他眼睛眨了一下,才看清鱼船已被劈成两半了。
索尼绕着这艘已经裂为两半的船行驶着,亚当斯在朝着它狠狠地开火,扫射还残存在甲板上和火海里的人。
“亚当斯!别打了!”索尼朝他大吼着,但他的声音被M60S的响声给淹没了。亚当斯还在射击,枪的反坐力使他的胳膊像活塞一样抖动。他脸上的神态一片混乱。
索尼急推驾驶舵,将船用力打到右弦。他敲着亚当斯的后背,让他停止射击,然后他没有看亚当斯,加足马力驾船掉头驶向护航队伍。
到处是火焰,在这桔红色的火光中,索尼看到敌船就像苍蝇一样围着一条狗。一只敌船正在靠近炮艇,索尼决定作一次尝试。虽然船有很大的机动空间,但即使这样这也是不太容易的尝试。
那艘正在靠近炮艇的敌船已转过身来。索尼驾驶战舰在另一艘敌船的船头处,对准了它,然后熟练地冲向前。船上的拉蒂娜、亚当斯和迪克西全力射击。敌船也回敬了密集的扫射。子弹穿进船身,在装甲板上跳飞着。索尼低下身子躲避着飞向他的有机玻璃碎片。这时他看到敌船上的舵手正试图着继续驶船,而身子却像湿浴巾一样抖动着,然后一下子栽到水里。
当盒式战舰转变方向时,拉蒂娜、亚当斯和迪克西瞅准机会,对准敌船一阵猛烈致命地射击。由于离敌船太近了,“炸弹”放下爆破筒抓起一个毒气手榴弹,手雷在空中划了一个高弧度,击中敌船。
“打它,索尼!”她尖叫着。盒式战舰炮声轰鸣着。敌船解体了,热浪和震动力扑向他们。
正要搜寻下一个攻击目标,索尼发现其中的一只油船周围聚集了许多敌船和敌人。敌军已经在第一侧得手了。
“嗅!妈的!‘驰吼道。”前面的那条油船已被敌军得手了。“
他向船员大喊道。他利用膝盖稳稳地控制住舵轮,手操起机关枪;前臂靠紧枪的玻璃纤维增设部分,手掌握着枪柄,扯紧皮带;把他们拉紧到一个凹口处。索尼知道这武器有强烈地反坐力和高杀伤力。
他们驶近油船,并击中最近的一只敌船。没等船上的敌人回过神来。船员们持续地火力就把他们打倒在地。索尼也扣动扳机,一下、二下,大号的铅弹爆炸着,把一个敌人炸到船舱壁上,另一个打到海里。“炸弹”在充分利用着她的手榴弹和爆破筒。她和迪克西两人的火力席卷了敌船的甲板。
突然,敌军从他们的身后压上来。迪克西和“炸弹”摸到甲板下面。拉蒂娜在甲板上用火力掩护。枪里的子弹打空了,当她正往枪里装子弹时,战舰的发动机中了一弹,船失去了动力。索尼朝着近处而来的敌船一阵猛扫,打空了枪膛里的子弹,敌船上的敌军倒地一片。
“没有了发动机,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索尼心里想。
“掩护我,亚当斯!”索尼冲到船首,拿起一根绳子,毫不迟疑地收紧双腿,然后凌空一跃。他在油船的甲板上碰撞着,翻滚着,手里还紧紧握住绳子。一般敌船上的机关枪枪手瞧见索尼,朝他开火。子弹在索尼的周围嗖嗖作响,把舷窗打得粉碎。当舷窗的松动部分突出来的时候,索尼拿起绳子把它绑到上面。绳子绷紧了,这样就能拖着失去发动机的战舰了。
他拿出手枪开火,一枪、二枪,然后尽可能快地压上自动手枪的子弹。对面的机关枪枪手压低身子,继续扫射。当他再次抬起身子时,亚当斯给了他一枪,这一枪就送他上了西天。
索尼又纵身一跃,膝盖落到战舰的甲板上。他抬起身来,飞快地跑到舵轮前,这时,左侧第三艘敌船又逼近了。他一把抓过迪克西的微型14手枪,压空了枪膛的子弹。
“拉蒂娜!亚当斯!”他一边低身找弹夹,一边嘶喊着。他的手触到一个温软、湿热的东西,低头看去,只见“炸弹”侧身卧在那,双眼紧闭。
“天啊,宝贝!”索尼叫嚷着,他压弹上膛,对着逼近的敌船一阵乱打。拉蒂娜和亚当斯也转过来,补充火力。但尽管敌船转向了,却也越来越近了。铤而走险地,索尼拿起“炸弹”的一颗毒气手榴弹,他心里清楚,这么近的距离不适合用它,但还是投了它。
“击中它!”他大嚷着,身子伏到甲板上。登时,刺眼的火光和灼热的气浪包围了他,耳畔是一片敌军的尖叫声。索尼跳起身来,看到敌船船头着火了。所有的机关枪枪手都被烧成了炭。一个敌人正舞着手臂在甲板上奔跑着,尖叫着,身上是一团火焰。索尼又在他的前胸补了两枪,结果了他。
油船仍在不屈不挠地行驶着,把战船拖离开燃烧的战船。
索尼牙关紧咬,心提到嗓子眼,他只顾射击着,没有明显的目标,只是朝着那燃烧着的一团扫射着,一直到他打空了子弹,他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恐惧。
战斗基本上结束了。眼前只是几艘烧着的船,耳畔也只有几声稀疏的枪声。他朝油船看去,只见上面的人移动着,走出自己的战斗岗位。索尼心想,真是奇怪,怎么没有注意到油船上的船员开火呢?
最后一束火焰熄灭了。索尼跑到迪克西面前,关切地问他:“哪挂彩了?”
“腿,但没有伤着骨头。我已经包扎好了,但需要缝几针。”
索尼抬起头来,看到拉蒂娜俯在“炸弹”的身上,她已经脱下“炸弹”的防弹衣,帮她包扎。他走到她们身边。
“她这边吃了一粒枪子。”拉蒂娜说。“或许是肺部,她需要医生。”
索尼沉默地点点头。他站起来。回头拿来一条毯子和一个空板条箱。他把她裹起来,然后把她的腿搁到箱子上。
“拉蒂娜,你怎么样?”索尼问她。
她抬起左胳膊,给他看一条长长的口子,伤口很浅,不严重,甚至也不需要缝合。她朝索尼微笑着,然后又低头看“炸弹”。
“亚当斯!”索尼喊道。他看见这个高高的海地人,正在绑扎胳膊,用牙齿打着结。听到喊声,他朝索尼点点头,继续打完了绷带。
索尼走向舵轮。他抓起无线电,开始发信号:“这是FLA-I07385,我们有两位受伤的船员急需医疗援助,还有备用品。”他放下它,焦急地等了几分钟。在几乎想要再发一遍的当口,马娄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听到了,FLA-I07385,你还能行动吗?”
“不能。我们的发动机被炸坏了。”
“上帝!你需要它们,是吗?但我们一到位置,会派一只小快艇过来。他们伤得怎样?”
“炸弹”伤得最重,已经休克了。迪克西需要缝几针和打一点吗啡。其他的人呻吟着,但无伤大妨。“
索尼开始向马娄描述他这边的战斗。当他讲着的时候,他看到油船后面的炮艇驶了过来。海上的火焰已完全熄灭了。索尼能够辨别甲板上的活动,等他们过来,不会太久的。
“你们那边怎么样?”索尼问。对方沉默了一会。
“我们有两个人伤势严重,损失了一条盒式战舰,在敌船发起第一次猛攻时,他们就撞向这艘战舰。这只油船也被击中。我已经把它拖在后面。炮艇没受多大的损伤。但军医在上面忙碌着。”
“我们损失了许多燃料吗?”
“有一些,但不多。朝我们开火的只是机关枪。这些孔,我还能修补。”
“你认为他们还会反攻吗?”
马娄哼了一声:“操他妈!他敢!”索尼大笑不止。
索尼坐在黑暗里,眼睛盯着战舰尾部发着红光的余火。余烬的烟刺鼻,令他有些头晕目眩。但尼古丁使他安静,他需要它。
这一次,索尼听出是拉蒂娜走近前来的声音。当她把手放到他的背上时,他没有跳起来。他回过头来。脸靠她的脸很近。
“我不知道你也拍这种东西。”拉蒂娜换芽了一件短裤子和一件男人的工作服,衣角在前面打了一个结。她新梳了头发,在微风中飘动着。索尼把手放到她裸露的小腹部。
“如果不是经常潜水的话,潜水不是一件坏差事。”
“你认为它们好玩吗?”
“在我看来,毫无疑问。”索尼说。他是真这么想的。“炸弹”失血过多,但有了血浆和供血者,她就会好的。索尼的右胳膊处贴了一个棉球和一块胶布。他为”炸弹“输过血了,这就是大多数人能够死里逃生的原因。鲜血就是生命。
“那个迪克西,在医生为他打了一针吗啡之后,他还想喝。”拉蒂娜笑着,把双手放到他的肩上。“他一杯接一杯的要酒,最后他们给不起了,给他一杯甜甘蔗酒。迪克西刚舔了一下,就吐了出来,他要喝威士忌。”
“亚当斯还在睡吗?”索尼问。
“他在下面,眼睛闭着。但你从不知道他是否在睡。”她停顿了一下,眼睛移开,声音低了下来。“我一点也读不懂他。”
索尼没有再谈论亚当斯。
当他们交谈的时候,天空开始发白了,不久黎明的第一丝光辉就染红东方,粉红、金黄。第一次,他才看清了船,看清了它的破坏程度。在右舷处有一大块黑色的污渍,那是毒气手榴弹的火舌舔过后烧焦的地方。索尼的眼睛移到“炸弹”和迪克西曾经躺过的地方,那里有一滩铁锈色的血污。
“你在想什么?”拉蒂娜问他。“我们不久就回家了吗?”
“快了,我敢说再等几分钟,就能看到陆地了。”她迟疑了一下,身子转开。然后她猛地转过头来,大胆地看着他说:“卡门。”
“什么?”
“我的名字叫卡门,但只能你知道。”
索尼望着她的黑眼睛。卡门,能够知道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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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A MASKED BALL—以及厕所的香烟先生的出现与消失— | 乙一 | 《A MASKED BALL—以及厕所的香烟先生的出现与消失—》
作者:乙一
正文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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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第一次抽烟是在六年前,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深夜从补习班回来一看,双亲外出不在,桌上摆着父亲的Salem Light。并非从以前就一直想抽抽看,或者是好奇它是什么味道,只是当下没有其他事,我便点着了香烟。
我一直以为一定会呛着。但意外的是,我的身体毫无抵抗地接受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动,只是觉得:哦,原来是这样啊。
那天晚上我把烟蒂丢进饮料空罐里,看了漫画之后睡了。为了让房间里残留的烟味散去,我把窗户打开了。
我从以前就上补习班,补书法或算盘之类的。但是一直持续到高中的,只有抽烟而已。
当然,像我这样的普通高中生,在教室里抽烟是违反校规的,因此平常我都在厕所的马桶间里抽。而那个厕所的马桶间,正是事件起始的地点。
说起来,我上高中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更好、更安全的抽烟地点。我想在尽可能没有人会来的厕所里,悠闲地抽烟。
结果,被我认定为最佳选择的抽烟地点,是剑道场后面的男生厕所。它位于校园的角落,没有什么人会经过。除了剑道社之外,棒球社、橄榄球社的社办也在附近,却从来没看过有人出入这间厕所。
这间厕所是为了运动社团而设置的,但是最近刚盖好的第二体育馆的厕所离操场比较近,所以几乎所有的运动社团成员都跑去那边了。
可能是因为没有什么人使用吧,厕所里很干净。马桶间只有一间,墙上的磁砖绽放出洁白的光泽。那个时候,马桶间的墙壁上还没有半点涂鸦。以学校的厕所来说,这是件相当稀奇的事。我初中的厕所里到处都是涂鸦。
连着几天,我在那里的马桶间里抽烟。嗯,感觉蛮惬意的。所以我决定把这个厕所当成我的窝。
不久后,就在我升上二年级的那个秋天,我所熟悉的那间厕所发生了一件事。
不可涂鸦
马桶间墙上的磁砖被写上了这样的涂鸦。
一块磁砖约是手掌大小,这句话工整地排列在里头。简直就像张贺年卡一样。
内容也很奇怪。明明叫人家不可涂鸦,它自己本身却是个涂鸦。
前天举行全校集会时,校舍的涂鸦问题曾被提出,所以才会有人想到要写这样的涂鸦吧。
快考试了,我一手拿着英文单词卡,一手拿着香烟,想着这样的事。
隔天早上,这次换成别人在磁砖上涂鸦了。用签字笔写在“不可涂鸦”的旁边。
虽然不晓得是谁写的,不过涂鸦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K.E
和我想的一样。K.E.这家伙用涂鸦说出了我的心声。K.E.好像是他的笔名。
一直以来,我以为来这间厕所的只有我一个人,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来都没有人,除了我之外实在不像有人出入。不过,看样子似乎是有其他使用者。入学至今,我第一次在厕所里感觉到他人的气息。
然而,同一天的黄昏,我再次走进厕所一看,又增加了两个涂鸦。
虽然无聊,不过我喜欢这种涂鸦。尤其是全文都是片假名①,不错。
2C金发
我觉得最好不要再继续增加学校建筑物上的涂鸦了。
V3
都是用签字笔写上去的。2C金发跟V3,好奇怪的名字。洁白干净的厕所墙壁上,四个涂鸦显得格外醒目。白色的磁砖与黑色的文字形成对比。
我带着数学题库跟香烟,正巧口袋里装着签字笔。
所以,我抱着玩笑的心情写下了涂鸦。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G.U
G.U.是我名字的首字母。这种事我并不讨厌。
隔天早上,我拿着罐装咖啡跟香烟走进厕所一看, “不可涂鸦”的涂鸦已经被擦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涂鸦。
注①:是曰语中表音符号(音节文字)的一种。与平假名、万叶假名一起合称假名。
我 谁都不是
我是任何人 亦非任何人
无所不在
这似乎是对我的涂鸦的回应。另外,2C金发跟K.E.的涂鸦也更新了。
像这样用涂鸦回应不晓得是谁的涂鸦虽然蛮怪的,不过是谁都无所谓啦。
2C金发
“我 谁都不足”?
没想到我们学校里会有学生讲这种话。能认识你真是荣幸呀。
K E
2C金发的涂鸦是回应我,但是K.E.的涂鸦是给“谁都不是”的留言。
就这样,我跟写片假名的家伙,还有K.E.、2C金发和V3凑在一起了。总共五个人。
写在磁砖上的签字笔涂鸦能用厕纸轻易地擦掉,因此可以擦掉旧的涂鸦,写上新的涂鸦。
从此之后,一天或半天之间,涂鸦就会更换成新的,我在厕所里抽烟时不再无聊。
虽然知道除了自己以外至少还有四个人出入这间厕所,但我一次也没有撞见过他们那样的人。
考卷发回来了。又变得更加笨了。
2C金发
下次要笨益求笨啊。
G.U.
他们的涂鸦多半是发发牢骚、近况报告或学校的八卦,但即使如此还是相当有趣。连彼此的长相和本名都不晓得,却能够相互提出意见,这样的状况十分有意思。正因为不用表明本名,什么事都可以写。
数学考试,前川出的问题太阴险了。
G.U
前川是数学老师,我们班的课是他负责的。他是个认真的年轻老师,但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不受学生欢迎。
真田老师好像对后藤老师示爱了。话说,真田老师开了一部红色的新车。好像是外国车吧。
K.E.
那个可恶的女人杀手!
2C金发。
渐渐地,厕所的墙壁成了五个人的留言板。
我在便利商店看到2年D班的宫下。名不虚传,超可爱的。她在买果汁的说。
2C金发
说到果汁,教室离自动贩卖机太远了。要是每个教室都有一台就好了!
K.E。
那样的话,空罐又会增加了。每分每秒都有人在乱丢空罐。
V3
那个“谁都不是”发言的次数极少。
V3同学 说得好
尽管如此,片假名的字体却有着压倒性的存在感。细小而显眼的文字带来一股异样的氛围。
然后到了二月底。三年级毕业两周前的周一。
这个学校 空罐 太多了
墙上留下了这段留言。
我心想:真是个怪胎。
这个学校空罐太多了?怪胎。
2
隔天。
“上——村——!”我的朋友东一边叫着,一边走近我的座位。
这是发生在午休就快结束的教室里的事。
“喂,上村!上村!”东手舞足蹈地叫嚷着。
我无视他的存在,开始准备下一节的课,于是他抓住我的头上下摇晃。
“听我说啦!现在不是拿什么数学课本的时候!出大事了!学校的自动贩卖机坏掉了!”东的拳头颤抖着,一副不甘心的表情。
“那就喝水吧。不过是自动贩卖机坏掉,有什么好吵的。”
“可是,我钱都投进去了才发现坏掉了啊!弄坏自动贩卖机的人太可恶了!”
有个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心。
“弄坏?不是故障吗?真的是被谁弄坏的吗?”
或许是因为我的声音激动起来,东瞬间停止吵闹,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好像是哦,自动贩卖机似乎不是自己坏掉的。今井说,电缆整个被切断了说。”
今井是我们班的班长,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因为跟她念同一所初中,我还蛮常和她说话的。
这个学校 空罐 太多了
那家伙的涂鸦浮现在我脑海中。即使在脑中也一样是片假名的字体。
怎么啦上村?东问。
“不,没事。”
我站了起来,走向今井的座位。
你是怎么了啊?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今井坐在自己的桌子上。我心想:明明是班长,怎么这么没教养。她把杂志摊在膝盖上,和旁边的女同学谈笑。那是星座算命的杂志。
“今井,你买到罐装果汁了吗?”我出声问她。
“上村,听我说啦!我损失了110曰元哦!”今井说。
不分男女,今井跟任何人都能谈笑风生。她的朋友很多。
“刚才我跟昌子一起去买果汁,可是自动贩卖机坏掉了,果汁根本没出来。人家投进去的钱怎么办嘛!坏掉的话,至少也该贴张告示啊!哎——气死我了!”
我姑且点头同意,其实心里在想:不过才110曰元而已。
“那,不像是自动贩卖机自己坏掉的吗?”
“对!有人把电缆整个切断了说!要不是有人切断,不可能全校的机器全部变成那样的嘛!”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所听见的。
“三台都被弄坏了?”
学校里有三台自动贩卖机。
“对。要是抓到犯人,绝对要他好看。要把他鞭打之后活埋!”
不知不觉中,东来到我背后说到: “为了区区110曰元就被埋掉的犯人也太可怜了。话说回来,小昌昌她也生气了吗?没生气?说的也是嘛,小昌昌才不像今井这么狂暴易怒呢。”
“啰嗦啦!”
砰!一声巨响传来。是老师把一叠教材放到讲台上的声音。
“开始上课了。”
是数学老师前川。
前川的课是出了名的无聊。他默默地在黑板上抄写公式,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走来走去。他的课真的就只有这样而已。连半句玩笑话也不说,就像处理公务似地上课,他就是这样一个像机器一般的人。他同时是二年D班的班主任。我是A班。
前川的课结束之后,我还想问今井一些事。但是她已经不在教室里了。
没办法,我只好前往那间厕所。
那间厕所位于学校的角落,所以得离开校舍走过去才行。
二月底还相当寒冷。
我穿过两侧种满了树木的道路,经过并列的运动社团的社办,飞奔到那间厕所里去。
没有人。我锁上厕所马桶间的门。
我又在便利商店看到宫下了。就快三月了。我讨厌冬天。冷死了。
2C金发
涂鸦里提到的宫下,指的应该是宮下吕子吧。她是今井的朋友,五官非常端正,东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还手舞足蹈地嚷着:天使!
致用片假名留言的人
昨天你写“空罐 太多了”,不过我进来这所学校之后,一次都没看过掉在地上的空罐啊?
K.E
这两则留言应该是贩卖机损坏事件还没发生的时候写下的吧。这两个人可能是一大清早就来到这里的。要是他们知道贩卖机的事,应该会拿它当做话题才对。
今天,学校里的自动贩卖机遭人破坏了。自动贩卖机是学校设备的一部分,不能任意损坏。我怀疑,犯人是不是昨天涂鸦“空罐 太多了”的人?若是如此,请你自首。
V3
很激动的文章。V3向来写得一手好字,汉字也用得很多。而且他和我看法相同。破坏自动贩卖机的犯人会不会就是那家伙?那家伙……写片假名的家伙。
没有那家伙的回应。那家伙昨天写下的涂鸦原封不动地留着。
我擦掉自己昨天的涂鸦。从口袋里取出笔来。
我和V3想得一样。不过,我觉得你还真是做了件不得了的事啊。
G.U
墙壁的磁砖冰得让手指发抖。突然间,传来有人进入厕所的气息。那个人走近我所在的马桶间,想要开门。
但是门上了锁,打不开。
隔着一道门,我听见那个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我从马桶间里敲了敲门。
这是我唯一能够表达“有人在里面”的信号。
心跳加速。我不晓得你是谁,不过快点离开吧!
那个人慌张地离去了。
刚才的人是写片假名的那家伙吗?还是V3?K.E.?2C金发?或是毫无关系的人?我累了。
厕所的马桶间很窄。而且很冷。
我从口袋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把烟灰弹在地板上,抽着烟。
一离开厕所,我就跑了起来。我不想被人看到。尤其不想被留下涂鸦的那些人记住我的脸。
进入校舍,前往教室的时候,我在途中碰到了后藤。她是个年轻的语文老师。我觉得直呼“后藤”而不是“后藤老师”的自己实在很有问题,不过暂且不管这些,她正蹲在楼梯的前面,好像在捡垃圾。
她捏起掉在地上的烟蒂。
她发现我在看她,微笑着把烟蒂放进口袋里。
后藤很爱干净的传闻是真的啊。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打算从她旁边蹿上楼,却被她从背后叫住了。
“同学,你的校服上有烟味。”
回头一看,后藤正柳眉倒竖地瞪着我。
“这件校服是朋友的,是一个叫东的同学的。真是个伤脑筋的家伙呢。”
我留下这串话便逃走了,内心不断地向东道歉。
很快地,一天的课程结束了。
我想在离开学校之前,再绕到那间厕所去看看。途中又经过运动社团的社办并列的道路,平常这时已经是社团活动开始的时间了,但是第三学期①接近尾声,几乎所有的社团都停止了活动。三年级生也已经脱离了社团的世界,就快毕业了。
现在如果是夏天,这时已经是金属球棒、足球、号子声及最佳纪录等不断出现的时刻。
没看到掉在地上的空罐,或许是清扫者收拾干净了。
马桶间的门开着。没有人。进去里面一看,不出所料,涂鸦换成了新的内容。
学校的贩卖机不能用的话,就得特地跑到外头去买果汁才行。很远哦。是鼓励我们喝水吗?
K.E.
注①:日本高中以下有三今学期。
和G.U.一样,觉得真是不得了。
2C金发
然后,那家伙也留下了新的涂鸦。令人一阵毛骨悚然。
完毕
自动贩卖机坏掉 是理所当然
我比任何人都期望空罐减少
完毕?我也在厕所的墙上写下新的涂鸦。
你这人很奇怪。这个奇怪指的可不是有趣。
G.U
然后我出了厕所。
为了回家,我骑着脚踏车前往校门,途中和红色的外国车擦身而过。是那个叫真田的老师的车。他的车子来到停车场,占了两格的停车位。两格的停车位。
我想起厕所的涂鸦曾经提到他的事,心情稍微变差了点。
所以离开校门后,我想要点支香烟。然而办不到。
打火机不见了。似乎掉在哪里了。那个打火机我很喜欢,所以有些受打击。那不是随处都买得到的东西,而是游戏中心抓娃娃机的奖品。那个打火机是内燃式的,打开盖子后,就算按下开关也不会冒出火焰,而是打火机上端一部分金属的温度会瞬间升高。由于温度会升高的地方不太醒目,所以不知道的人随便乱摸的话,就会烫伤。之前东就曾经烫伤过,指尖冒出了一个小水泡。
而且香烟也只剩下一根了。今天好像抽得比平常更多。
没办法,我只好回想微分方程式用以平静心情。我踩着脚踏车,在脑中书写算式,然后啪、啪地折叠似地求解。不知不觉中,脑中的杂念消失,自己有如成了机械一般,心情转为平稳。
途中,我顺道去了便利商店,为了买烟和打火机。
我走进店里,望着商品走来走去时看见了宫下昌子。是连涂鸦里也提到她芳名的那个宫下。我认得她的脸,但是没有和她说过话,她应该不认识我。
根据传闻,她好像个性非常文静。
东曾说:她是钢琴哦。
钢琴?那是啥?
喏,就是会让人觉得她在学钢琴、身家良好的女孩子嘛。白色的窗帘、一朵花、白血病,那样的感觉。我听过她的声音,好轻柔好温和啊。真好,让人陶醉哪。
我一面回想起东像女孩子般的长发和相貌,一面留意正在买东西的“钢琴”。她站在摆文具的架子前,并未注意到我。她穿着厚重的大衣,肌肤白皙,底下的血管仿佛要透出来似的。
她拿起陈列在架子上的商品,不紧不慢地放进口袋里。手法干脆利落。
她再一次把同样的东西放进口袋里。是橡皮擦。接着是红色圆珠笔。就像吸尘器一样,把商品一一吸进去。
最后,付账时她只买了一个面包就离开店里了。
好厉害的家伙。我着实感动了一把。
我在店门口出声叫住宫下。
“适可而止比较好哦,要是上癮就糟糕了。”
她一脸吃惊地望向我。
“你是谁?”微弱的声音。嘴唇在颤抖。“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
她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出乎我意料之外。因为太过突然,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个……”,我支吾着走近她身边,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脸被她揍了。是拳头。
“不许靠过来!你这个淫魔!我揍死你哦!”
明明都已经揍下去了,她才这么大叫。接着,身为钢琴、白色窗帘、一朵花和白血病的宫下昌子,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直到她跑远到再也看不见身影,我都愣在原地动弹不得。然后我折回便利商店,买了敷脸用的贴布。
3
早上。我完全爬不起来,爸妈跟闹钟都没有阻止我继续睡得黑地。厨房里有一张母亲留下来的纸条:
我去公司了
那乏味的字串让我联想到厕所的涂鸦。就算立刻赶去学校,也来不及上第一节课了。所以我好整以暇地踩着脚踏车。比别人晚一点上学去,教人心旷神怡。就算靠门,也没有半个人影。好悠闲。没有一大清早的刺骨寒风,只是变得温润的和煦阳光。我先去了那间厕所。那些留言已经更新了。
什么叫完毕?感觉好不爽哦。
K.E
K.E.的涂鸦,是给片假名那家伙的回应。
完毕?搞得像专业人士一样。这异常状况让老师们闹翻天了说。不管这些,真田的车子真够碍眼的。停车不会停好啊!
2C金发
2C金发对那家伙没有太大的反应。然后是那家伙的涂鸦。
昨天 在这里 捡到打火机
我也留下涂鸦。
那是我的打火机。多谢你捡了它。珍惜点用,不要拿来放火啊。
G.U
离开厕所后,我前往教室。看看时间,正好是第一节课结束的时候。
途中,我在剑道场前碰到了北泽。我们念同一所初中,补习班也同一间。发型、身高,甚至连成绩都差不多,不过我跟他并不常说话,班级也不同。
“嗨。”
北泽打了声招呼。他是剑道社的。因为这样,所以才会来剑道场吧。
我跟北泽肩并肩走着,没有对话。让我想起军队行军的模样。
不久后,来到教室前面,他开口了。
“你的脸上有瘀青哦。跟人打架了吗?”
“稍微干了下。对手是个像大猩猩一样的家伙。”
瘀青当然是被宫下揍的痕迹。大猩猩。跟东也这么说明吧。
“话说回来,上村,你拉肚子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是常常经过剑道场前面吗?不是去后面的厕所吗?”
“哦,最近常常肚子痛。也有其他人会去吗?”
他看看手表。
“啊,不好意思,要上课了。这么说来,那间厕所……”他临去之前说,“……有不少人出入哦。看起来好像没人在用,不过其实好像蛮多人会去的。”
午休。
我跟东一起在小卖部买了炒面面包、奶油巧克力棒、三明治跟咖哩面包。小卖部也有卖果汁。就算自动贩卖机不能用,也并非喝不到果汁。只是小卖部卖的果汁一半以上都是铝箔包的,空罐的数量应该明显地减少了吧。
前往教室的途中,这次在走廊上遇到今井了。她旁边跟着那个宫下。
我紧张起来。一早开始就衰事连连。她好像也记得我,虽然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不过她的脸部肌肉僵硬了起来。
“又用买的?每天都吃那种面包,会营养不良哦!”
今井说着。宫下依然在一旁拘谨地站着,好乖。她在校内和校外似乎天差地别。
“我是炒面面包超人!”
东挥舞着装有炒面面包的袋子鬼叫。要是静静地不说话,他其实是个不错的男生。一头长发,女孩子般清秀的长相。远远地一看,像是个女生。
“宫下同学,你喜欢炒面面包吗?要是喜欢的话,我可以把上面的炒面分给你哦!”
“今天不用了。”
宫下一边偷瞄我,一边拒绝了东的提议。举止很温顺,看起来就像个优秀的女孩。欺骗。这个世界没救了。
“怎么啦上村?你脸上有瘀青哦。”
今井问。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的时候,东插话了。
“上村昨天好像跟人家打架了。他说对手是一个像大猩猩的家伙。”
“哎?被大猩猩揍了呀?”
宫下状似佩服地望着我,皮笑肉不笑。
我回答:“嗯,是头凶暴的大猩猩。”
她只说了一句:“真倒霉呢。”
陷入泥沼。
放学后。
我没有从剑道场前经过,绕了一大圈前往那间厕所。这是条小径。两侧种满了树木,大部分的叶子都枯萎掉落了。地上留有仔细清扫过落叶的痕迹。
进到厕所之前,我点燃了香烟。
果然还是很不爽.虽然之前写过好几次了,可是竟然毫不犹豫地弄坏自动贩卖机,太不正常了!
K.E.
这次也是写给那家伙的回应。
想不到你这么在意啊,K.E.同学。像我,就觉得他心眼其实很好。
2C金发035
2C金发冷静地留言。可是他的名字很怪,涂鸦的内容也怪。他的字很丑,汉字用得也少。而且我调查过了,二年C班里没有染金发的学生。
G.U.同学在这里抽烟吗?抽烟有害健康,在罹患肺癌之前戒掉吧。拜托你。校规规定,被抓到抽烟的学生会被无限期停学的。
V3
他可能读了我今早的涂鸦吧,是给我的留言。不该把打火机弄丢的。烟灰经常撒到地板上,真让人内疚。
V3总是彬彬有礼,他的真面目一定是个可以去当学生会长候选人的优秀人物。
这么说宋,V3一直都很严肃地看待涂鸦。但是他有太爱钻牛角尖的一面,他那有如谈论人生般的涂鸦,深深地残留在我的记忆当中。例如:
我以前非常憧憬假面骑士,尤其喜欢第三号。第三号的名字叫做假面骑士V3。这就是我笔名的由来。
我很擅长念书。可是,也只会念书而已。真正的我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结果我成了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毫无个性,不晓得自己为何而生。可是,在这里看着这些涂鸦的时候,我很快乐,不晓得为什么,我可以坦率地将从来都无法告诉别人的事写在墙上。
在这间厕所的社会压力中解放出他人不同的个体。
但是在外面,马桶间里,我能实现自我。这是个能够从各种社会压力中解放出来的场所。在这里,我是个不被一概而论、与他人不同的个体。
但在外面,我却什么也不是。
V3
诸如此类,这只不过是一例而已。V3的烦恼,是跨越好几天的大作。若是他把所有的烦恼都写下来,光是厕所的墙壁也一定不够他写吧。
他把烦恼写在墙上的日子,我和K.E.以及2C金发只写了一句“别想啦”给他。我从来没有想过,竟然真的会有想得这么复杂的高中生存在。我还写了“爽快地玩吧——”。在这样的年龄思考人生的家伙,太不聪明了。
我把香烟丢进马桶里。“滋”地一声,火熄灭了。现在不是想起V3的时候。
那家伙的涂鸦换成了新的。
真田老师的 红车 妨碍交通
我来排除
让校园 恢复秩序
这是我 坚定不移的 决心
我也留下涂鸦,便离开了。
随你便。
G.U.
《A MASKED BALL—以及厕所的香烟先生的出现与消失—》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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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4
隔天。低于往年平均气温的寒冷早晨。
我“哈——哈——”地吐着白色的气息,骑着脚踏车上学时,看到真田那部鲜红色的外国车。他又无视白线,嚣张地停车。真是无法无天。
遗憾的是,它似乎尚未被排除。
老师你的车子被盯上咯!是不是该这样忠告真田比较好?我一边想着一边往教室走去。就算忠告,也不会被当成一回事吧。若说忠告的根据是涂鸦,只会被嘲笑一番,一冲动搞不好还会被当成破坏自动贩卖机的嫌犯。而且,本质上真田是个讨人厌的老师。
途中,宮下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走在一起。
她一副很冷的样子,为了不滑倒而盯着脚边,走得像只企鹅一样。
擦身而过时,我试着向她打招呼,“早安。”
宮下的朋友问她:谁?昌子的朋友吗?
不是啊,是谁呀?我完全不认识。那个,你先走吧。
宫下跟朋友道别之后,一个人走近我身边。她的朋友弯过转角走掉了。
“你给我等一下。”像要吵架般的口气,“不要装出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好吗?我在学校里可是个文静孱弱的大小姐欵!真是的,没想到你竟然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下次你敢再跟老娘说话,我就让你脸上再多一个包!”
宫下竖起中指离开了。
呐,东,今天或许会发生什么大事哦。
第一节课开始之前的教室里,我这么告诉东。东正摆弄着他的长发,发现了分叉,伤心不已。
“大事?”
“真田老师的车子或许会出故障哦。那部红色的外国车,你也知道吧?那辆车子的电缆之类的,或许会被切断。”
“电缆之类的……你说像自动贩卖机的时候那样?”
“搞不好轮胎会被刺进钉子什么的也说不定。总之,那样恶劣的恶作剧应该就快要发生了。”
东一脸不可思议,纳闷地看着我。
“谣言啦,谣言。我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我开始准备上课。
老师紧接着出现在教室里。
三十分钟后,明明还在上课,我却看到北泽经过走廊的身影。
第一节课结束之后,东舞动着双手跟我说:“喂,刚才你说的,不跟真田说没关系吗?”
“要跟他说什么?而且,我已经不想再牵扯进这件事了。”
“什么啊,不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谣言吗?被你说得好像与你有关一样呢,上村同学。”
说完,东就要离开教室。我知道他想要去散播谣言。
“喂,不要把我的名字说出来啊!”
今井和东擦身而过走进教室。
“上村,我从吕子那里听说你的事了!”她走近我的座位,“砰”地一拍桌子。她在生气。
我想宫下八成说了我什么坏话吧。
“上村,前天放学时,你偶然碰到宫下了对不对?”
说到前天,是我在便利商店前面被揍的日子。我的脸上还留着瘀青。
哦,碰到了啊。偶然,真的是偶然啊。我这么回答。
“听说那个时候你一边叼着烟一边开车!”
胡说八道。说的人竟然这样胡说,而听的人居然也能真就相信了。
“她说的车是脚踏车啦。而且我怎么可能会抽烟呢?”
今井抽动鼻子。
“骗人,你的校服有烟味。”
是我爸在我的校服旁边抽烟啦一一我正要这么说的时候,东回来了。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一边跑近我的座位,一边用几近怪叫的声音嚷嚷着:不好啦!
“已经迟了!”
以东的叫声为开端,教室里喧嚷不安起来。不知不觉中,整个学校都吵闹起来了。虽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但是我知道,跑过走廊的人,还有教室外的喧嚷声骤然剧增。走廊上的那些人好像正要跑出校舍。
“真田的外国车被砸烂了!可能是被金属球棒之类的东西砸的,玻璃也全部被打碎,流线型的车身完全走样了!上村,那可不是用钉子刺轮胎这种程度的恶作剧啊!”东揪住我的衣领摇晃。
“大家都是去看那个的吗?”今井望着走廊呢喃,“我也去看。”
她也离开教室了。
“上村,你好厉害!你已经预测到了对吧?你真是走在情报最前端的男人啊!”东把脸凑近我,“难不成,上村,是你干的吗?”
“我才没有。”
整个学校都被震撼了。好像有一大堆学生跑去参观真田的车子。
“这是个名留青史的事件。你没亲眼看到那部车子,所以才不怎么感动,可真的是被砸得稀巴烂的说。而且还被涂鸦了一整片……”
“涂鸦?被涂鸦了吗?”
“而且是写满前后左右、内容超恐怖的涂鸦。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不良少年写的文章。哎,破坏车子的人终究应该是痛恨真田的三年级生吧.也就是所谓的毕业纪念,类似于在毕业之前揍一下老师什么的吧?可是如果是不良少年干的,不是该留下更像不良少年会写的涂鸦吗?这次的却不像。”
“是片假名吗?”
东“呃”了一声。
“猜对了。被砸烂的车身上,用小小的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涂鸦。像什么‘违反’、‘交通规则’、‘处分’、‘光明的未来’,写满了这类字句。远远看过去,简直就像抄经一样。”
我心想:终于未了,是那家伙干的吗……
今井一脸苍白地回来了。
“一堆看热闹的,我只能远远的看而已。那实在太不寻常了。尤其是涂鸦。虽然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可是令人毛骨悚然。”
今井跟东面面相觑。
“那的确蛮诡异的呢。虽然是片假名,但这反而更让人觉得恐怖。完全搞不懂写的人在想什么。虽说就快毕业了,那些不良分子也真敢呢。”
“已经不能靠过去看了吗?”我问。
“可能不行了吧?老师们拼命平息骚动,扫地阿姨在收拾满地的玻璃碎片。”
我的脑中浮现出拿着扫把清扫玻璃碎片的扫地阿姨。在我们学校,学生是不扫地的,而是交给专门的保洁人员,我也曾看过那些人。
“真惨呢,真田老师跟扫地的人都是。”今井说。
全都是那家伙害的。
午休。事态变得更糟了。
其实我本来想去那个厕所看涂鸦的,但还是决定等学校的气氛稍微冷静一些之后再去。我不想在厕所撞见那些人。留下涂鸦的人不会探究彼此的真面目,正因为彼此都有这种共识,涂鸦才能够持续到今天。
我没有去厕所,而是去找北泽聊天。
“喂,北泽,你翘掉第一节课跑出去了对不对?你有看到是谁砸坏车子的吗?”
真田的车是在第一节课时被砸的。
“车子被砸得稀巴烂呐。那个时候我不是翘课,而是没课啦。老师根本就没来,大家都各做各的事。后来我听说是老师迟到了。”
“老师迟到啊?是熬夜还是怎样吗?到底是哪个老师啊?”
“前川啊,教数学的。”
我想起前川那机械化而索然无味的授课。
放学后,我前往那间厕所。
太过分了,这次做得太过火了!你的做法绝对有问题!我太伤心了!
K.E.
吓我一跳。你玩真的啊?片假名的家伙,是不是压力太大啦?书不用念太多,不会留级就可以啦!
2C金发
难道因为真田老师的车子占了两个停车位,你就采取破坏行动吗?这是违反常理的行为。昨天我很担心,一直监视着车子,直到真田老师回去为止,但是你没有出现呢。你是在哪里窥视着我吗?
V3
大家似乎都非常震惊。话说回来,这个V3,他一直在监视真田的车子啊。真有他的。
可是那家伙的涂鸦也换成新的了。内容出乎我的预料。
完毕
发现 新的 罪状
还有后续。
我要把 2年D班 宫下昌子 从学校放逐宫下昌子
犯了 校内抽烟 及 乱丢烟蒂 的罪
那三个人恐怕都还没有读到这篇文章。要是他们读了这篇文章以后才留言,不可能还会继续聊什么真田的车。已经不是说那种事的时候了。
我把那家伙的涂鸦几乎全部擦掉,只剩下‘完毕’这句话。宫下在校内给人的印象是文静而孱弱,被写出抽烟的事会造成她的困扰吧。
我也留下涂鸦,离开了马桶间。
最近衰事连连。
G.U
到了离开学校的时间。
我回望校门附近的职员停车场。没有红色外国车的影子,有的只是一个盖着蓝色塑胶布、疑似汽车残骸的物体。不过就算隔着塑胶布,也看得出扭曲的车体。
离开学校之后,我前往便利商店。宫下顺手牵羊的那家店。虽然我不确定她是否会在那里,但是我也不晓得她还会出没其它什么地方。
她在那里。能够遇到她,几乎是偶然。
她的手里握着录音带,一副就要放进口袋的样子。我从背后走近她,拿走录音带。
“你要买给我是吗?”
她一副“你干嘛”的态度,挑起一边的眉毛瞪我。
我把录音带拿到收银台付了钱,拉住宫下的手离开店里,说:“我有话跟你说。”
“干嘛啦,莫名其妙!”
“同感。你被人盯上了。被一个变态。”
走了一会儿,经过一条河川。她连包装都没开,就把刚买来的录音带用力一甩,扔进河里。
“好浪费,那可是能录120分钟的录音带啊。难道圆珠笔跟橡皮擦也都丢进这条河里了?”
“是啊。”
浮现在水面的波纹慢慢地消失了。
“啊一一爽快多了。”
她一脸畅快。
“乱丟新东西,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
“汉斯和葛蕾特①还不是撕下面包乱丢,才得救的不是吗?”
我点燃香烟。
“会得肺癌死掉的。”
“你不是也抽?”
她用一副“你怎么会知道”的表情看我。
“我今天是曾躲在学校里抽烟。还是第一次。不过,那种东西你还真抽得下去呢。”
“第一次?然后像刚才那样,把烟蒂随便乱丟吗?”
“……嗯,欵。”宮下支支吾吾地回答。
被那家伙偶然目击到了吗?
她真是个倒霉鬼。真的。
注①:格林童话《奇幻森林历险记》中的兄妹两人,为标记回家的路而一路上丢下面包屑。
5
周五。早晨。
我提着书包一走进教室,就听见毫无进取心的招呼声。
“早……”
是今井。今井脸色惨白,坐在椅子上。东还没有来。
“怎么了?脸色很差呢。”
“人不舒服啦。上村,你今天早上有没有碰到昌子?”
“没有,今天早上没见到。”
昨天离开前我反复忠告她“你被人盯上了,小心点”。但是她的表情看起来并未认真地听进去。
“她怎么了吗?”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宫下已经被那家伙怎么样了吗?
“她……她受到很大的打击。喏,昌子不是很文静,感受性也很强吗?所以对那样的涂鸦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涂鸦?哪里?”
“二楼的女厕所,就在隔壁。用大大的字写在墙壁上。超大的字的说。”
“难道是用片假名写的?”
今井点头。
“你知道的真清楚呢。写着‘给 2年D班 宫下昌子 你好
小心头顶’。”
“你好?小心头顶?”
“嗯,没有抑扬顿挫的文字。感觉就像是用直挺挺的棒子组合起来而成的字,让人起鸡皮疙瘩呢。真是的,感觉超恐怖的。”
绝对是那家伙没错。
你好?小心头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的确让人觉得不舒服。
“那,宫下她怎么了?”
“很消沉。她一脸苍白,摇摇晃晃地走进D班教室了。”
“今天是不是叫她回家比较好?”
继续待在学校太危险了。她被那家伙盯上了,不晓得会被怎样。没错,不晓得会是什么事。那家伙打算把宫下怎么样?
“我也跟她说回家比较好。可是昌子说学习会跟不上,不肯回去。”
“问题不在这里吧!那,涂鸦怎么了?还在那里吗?”
“现在扫地的阿姨正在清除。”
东走进了教室。
“喂,我刚才在那边听说了,‘小昌昌的涂鸦’是在说什么事啊?”
这件事已经传遍整个学校了吗?我突然想起宫下的脸。她的性格虽然莫名其妙,此刻却令人同情。
K.E.、2C金发、V3会怎么看待这个消息呢?他们会发现是那家伙干的吗?可是,我昨天把那家伙的留言中疑似犯罪预告的部分全部擦掉了。或许他们不会发现是那家伙搞的鬼。
今井跟东说了涂鸦的事。结果他说“我去看一下”,就要离开教室。
“白痴,涂鸦在女厕所里!”
“人家是要去看小昌昌啦!”
我也跟着东走出教室。那家伙甚至侵入女厕所去涂鸦,太不寻常了。
我们从走廊窥看宮下的教室。二年D班。
宫下在自己的座位上缩得小小的。失去血色的脸庞,看起来像是在沉思着什么。她发现我跟东在看她,吓了一跳。之后她放松表情,从椅子上站起来,似乎想走近我们。但是这时候老师走进教室了。是D班的班主任前川。
我跟东离开窗边。可恶——东骂道。
上午的课结束之后,我前往那间厕所。
每到这个时间,整个学校就变得熙熙攘攘。因为是午餐时间。有人去买午餐,也有人打开便当。
但是,只有北泽所在的二年F班不一样。
往里头…看,他们正在进行大扫除。桌子被搬到后面,学生们清扫擦拭着地板。在这所学生不必打扫的学校里,这几乎是无缘见到的景象。
北泽在里面。他混在数名学生当中,用抹布擦着地板。我出声叫他。
“你们在干嘛?”
“打扫啊。”
他站起,往我这里走来。北泽拿着抹布的手红通通的。现在是隆冬,水非常的冷。
“都已经午休了吧?”
“是老师叫我们打扫的啦,课就要上完的时候,她说教室很脏。已经几年没用过抹布擦地板了呢。”
“大家都是被老师吩咐才做的吗?”
全班几乎都在打扫。
“是啊。不过,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喜欢打扫,又是后藤老师的命令。”
是那个爱干净的后藤命令的啊。
“上村,你听说今天早上的事了吗?”
“女厕所的涂鸦吗?”
北泽点头。
“因为那个玩意儿,好像又召开紧急教职员会议了哦。昨天才刚因为真田老师的车子开过会。连续两天召开,真是破天荒哪。今天早上的那个,是对宫下怀恨在心的女生干的吗?地点在女厕所,所以一定是女生干的吧。”
后藤走进教室了。她望向站着和我聊天的北洋。
“那,下次再说……”
北泽这么说着,在正要回去打扫的瞬间,赫然停下动作。
他用轻蔑的眼神看我。
“你的校服有烟味。”
“哦,是吗。”
北泽加入打扫教室的众人当中了。北泽对我说的话,之前也被后藤说过。她还记得我的脸吗?
我快步离开,前往那间厕所。
擦掉 别人的 留言 是 违反规则的
应是 宫下昌子 身边的人 所为
一进入马桶间,劈头看到的就是这篇留言。真不舒服。
那家伙说擦掉留言的应该是宫下昌子身边的人。看样子,他似乎还没有发现那个人就是我。
给写片假名的人
你说“留言被擅自擦掉了”,被擦掉的留言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从你现在留下的讯息,无法掌握到它的内容。
还有,你的涂鸦里提到宫下昌子同学的名字。今早写给宫下同学的涂鸦,是你写的吗?
V3
V3开始注意到那家伙盯上宫下昌子了。
另一方面,K.E.跟2C金发都还没有注意到的样子。或者说,也许他们两个是在那家伙重写留言之前来的。
明天星期六。不用上学,好高兴。托某人的福,最近学校乱成一片。学期都快要结束了说,星座运势里也出现了凶兆。
K.E.
好冷。这里好冷。钱包里也凉飕飕的。实在犯不着把自己冷个半死,也要跑到这种地方来涂鸦哪。我果然是个白痴吗?
2C金发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再把那家伙的涂鸦擦掉吗?不,没有擦掉的必要。
竟然有人擅自擦掉别人的留言,真过分。
虽然我完全不晓得你昨天写了些什么,不过我了解你的愤怒,片假名同学。
G.U.
我这么写道,离开了厕所。
放学后。
回家好呢,还是去找宫下呢?我犹豫着走在校园里,发现两个认识的人站在远处聊天。不晓得这算什么组合?是东跟宮下。
宫下缩着肩膀,一副很冷的样子。那里是校舍的阴影处,阳光照射不到。
今天我一次都还没跟她说到话,不晓得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心境。她对于涂鸦的事还耿耿于怀吗?不,说起来,她真的受到打击了吗?昨天明明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忠告她,她却没有半点在意的样子。但那是昨天的事了,现在情况又怎么样呢?
我走近两人。东一脸“不要碍事啦”的表情,向宫下介绍我。
“这家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上村同学。上次在走廊上碰到时他跟我在一起,记得吗?他跟我一样,是今井同学的朋友哦。”
宮下向我低头行礼,说:“你好。”
“今早的事真是够呛啊。”
“已经不要紧了。”
“今后也要小心哦。今后。”
听到我这么说,她的脸僵住了。
“喂,上村,今后也要小心是什么意思?说得一副还会出事的口吻。这么说来,真田的车子那时候也是……”
东说到这里的时候,一旁突然爆出像是什么东西炸裂般的声音。与宮下只有一步之隔的地面,不知不觉中出现了一张桌子。好一阵子之后,我才醒悟到那是从上面掉下来,砸到柏油路上的桌子。
我们吃惊得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来。直到巨响在校舍墙壁上产生的回音消失为止,我们仍然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最先发出尖叫的,是走在离我们不远处的女学生。
往上一看,校舍三楼的窗户只开了一扇。是三年级的教室。
我丢下呆若木鸡的宫下和东,跑进校舍里。
三楼的走廊上没有人。
疑似桌子被丢下的教室里也没有人影,唯独开了一扇窗户。
我也巡视了其它的教室。每间教室都有几名学生。大家都聚集在窗户边,往下张望,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晓得哪一个才是那家伙。
明明就是那家伙丢下桌子的。
我还去看了三楼的男生厕所,但是没有人。搞不好那家伙躲在女厕所里,但是我实在不好意思调查到那里去。而且除非那家伙是女的,否则也应该不会躲在那里。
回到楼下,东跟宫下已经离开了。取而代之地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
我去了那间厕所。
我突然边走边愤怒起来。
桌子就掉在宫下旁边。只要一点差错,宫下或许就死掉了。这不是意外。那家伙一定是算准了才下手的。我确信是那样。
小心头顶?开什么玩笑。
那家伙脑袋有病。这已经超过恶作剧的范围了。他简直把宮下当成自动贩卖机或车子一样对待。而且被当作动机的理由更扯。一开始是空罐。接下来是停车霸道。然后是乱丢烟蒂。只为了这点理由就扔下桌子,那家伙的神经令人害怕。而且宫下更是特别倒霉,她只是唯一一次乱丢烟蒂被看到而已。换成我的话,岂止是桌子。我在那间厕所里撒下了无数的烟灰,比宫下更应该被盯上好几百万倍才对。那个混账,这简直就是狩猎。宫下就这样被人盯上,却完全无法反击。因为我连那家伙的脸跟名字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不,真的是这样吗?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我稍微想了一下。
然而另一方面,我却有一种“不要牵扯进去”的心情。不要跟宮下说话了,不然自己也会被那家伙盯上的。这样的想法源自于我狡猾的部分。而这狡猾的部分所说的,和我瞬间直奔校舍三楼的行动完全矛盾。
我进入厕所,确认没有人之后,打开马桶间的门。
我想到了一个稍稍抵抗那家伙一下的办法。
就算被那家伙盯上也无所谓。都已经牵涉到这种地步了,得救宫下才行。我就像闲聊似地写下留言。
今天早上的涂鸦提到的那个叫宫下昌子的女生,好像很受男生欢迎呢。朋友说她好像是天体观测爱好会的。听说他们今天晚上会在学校搞活动,似乎晚上9点会在校舍入口集合。不知道宫下昌子会不会来呢。
G.U.
这全是胡诌的。看起来会不会有点假?不,有必要明确地写下时间跟地点,有点假也没办法。
我祈祷那家伙会看到我的留言,然后点起丁香烟。虽然不是特别想抽,就是习惯性地点了火。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有人走进了厕所。我慌忙把烟扔进坐便器。当发现自己忘记锁上马桶间的门时,已经太迟了。
马桶间的门被打开了。开门的是教数学的前川。我看过好几个像这样抽烟被逮到的学生。
“抽烟吗?”
前川的口气跟上课的时候完全一样。我觉得他简直就像计算器。
“不是,是大号。”我说。若无其事地冲水,烟蒂被坐便器吸入消失了。
“我看到烟了。”
“是呼吸。因为很冷嘛。”
问题是味道。
前川抽动鼻子。
“很臭哦。我才刚上完大号。”
我紧张地戒备。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从前川的鼻孔中静静地流下透明的液体。液体很快地到达嘴唇。他的眼睛没有从我身上移开,眼皮也不眨一下地拿出手帕擦鼻涕。
“你可以走了。”
前川好像感冒鼻塞了。
正要离开的我,发现前川后面站着一个扫地的阿姨。那是个白头发的老太婆,脸上满是皱纹,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穿着黑色的橡胶长统靴,戴着蓝色的橡胶手套。
好死不死竟然被这个老太婆看到刚才那一幕。我尴尬地快步离去。
放学回家的归途上,我顺道去便利商店看看,宮下在里面。她站在杂志区,翻着摩托车的杂志。
我出声叫她。
“我就在想你可能会等我。东呢?”
宮下看到我,突然就瞪了一眼。
“在学校分开了。他说要送我,被我拒绝了。不管这个,你死去哪里了!那个桌子是怎么回事!”
“昨天我不是那样忠告你了吗?”
“我被人盯上的事?你是说真的有人要我的命?别开玩笑了!”
“就算发生了今天那样的事,你还是这么想吗?”
她安静了下来。然后低声问:“犯人是谁?你知道是谁吧?”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可是,今晚或许会知道。”
“什么意思?”
“别管那么多,跟你无关。你只要待在家里,一步都不要出来就行了。知道吗?不可以出门哦。待在房间里看电视吧。”
她露出生气的样子。
“什么叫我不要出门,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整家店都听得见的声音大叫:“不准出门! ”
店员吓了一跳。宮下也吓了一跳,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那个家很难待……这里也是……”
在店员和其他客人的目送下,我们离开店里,然后道别。
我回家后,打电话到东家。
《A MASKED BALL—以及厕所的香烟先生的出现与消失—》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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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6
晚上8点30分。四周一片漆黑。
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一片云雾。这不是能够进行天体观测的夜晚,但是无所谓。只是,冷得要命。
我躲在离校门口稍远处的黑暗中。那里照射不到路灯和民家的灯光,是一片在建筑物当中形成的阴影。我窥望着学校的方向。校舍也寂静地沉没在黑暗当中。
巴士停在学校前面。东穿着我在电话中交代的服装出现了。
我走到路灯形成的光圈中,出声叫东。
“混蛋上村,竟然躲在那种地方。我还在想万一是你打电话耍我的该怎么办哪!话说回来,你说的是真的吗?”
东全身厚重地裹着女生的衣物,以一身围巾加大衣的打扮问我。
“真的可以抓到盯上宫下的人吗?”
我点点头,仰望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如果那家伙是笨蛋,或许就会上当。”
好像要下雪了。鼻子跟耳朵冻得好痛。
“上当?”
“准备一个宮下的替身,让那家伙袭击。趁那个时候逮住他。很简单吧?”
东低头看着自己的服装。远远地看,他就像个女生。不,此刻穿着女装的他,就算近看也不能说不像女生。
“我是小昌昌的替身?任务重大呢。应该化个妆再来的。”
“这身衣服哪来的?”
“我姐的啦。”
我跟东穿过校门。我假造的天体观测爱好会是在校舍入口处集合,距离约定的9点还有30分钟。
终于下雪了。校园里的路灯照亮了飘浮在空中的小雪花。
“你说的那家伙是?”东问我,“那家伙说的是谁啊,上村?你刚才不是说了‘那家伙’吗?”
“还不知道。不过或许那家伙今天不会出现呢,而且又下雪了。详细情形我晚点再跟你说。”
东在校舍入口附近闲晃。我躲在暗处,准备在疑似那家伙的人物接近东的瞬间,飞扑上去。
身体在发抖,我觉得我藏身的校舍阴暗处特别寒冷。东似乎也很冷,孤零零地站着。他站在灯光附近,从远处应该也看得见他。
30分钟后。
一个人影穿过校门而来。我跟东很快就注意到,紧张起来。是谁?应该没有什么人会在这种时间路过这种地方的。
人影滑也似地溜过校门内的大道,走近东站着的地方。很静。静得让人心中一片寂然。
“请问……”人影出声了,是熟悉的声音,“那个,那边的人,请问一下……”人影对东出声。是宫下昌子。我跳了出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宫下“哦”地应声。
“上村同学。这位是……东同学吗?”
她看到穿着女装的东,睁圆了眼睛。
“啊,这是有理由的。绝对不是兴趣,绝对不是。”
东拼命挥舞着双手否定。
“东同学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等一下再说。东你像刚才那样继续。”
时间到了。
我拉着宫下的手回到校舍暗处。东虽然在意着我们,却依然继续伪装成宫下。
“不是叫你不要出门吗?你跑来学校做什么!”
“不要突然拉人家啦。而且你生什么气啊白痴!我是被电话叫来的啊。”
“电话?”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
“嗯。打电话的人说:‘到学校来,不来我就说出你的秘密。’”
“什么样的声音?”
“听不出来,就连是男是女都听不出来。听起来像小孩子也像大人,是故意变声吗?可是,我一直以为那通电话一定是你打的。”
“啊?”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顺手牵羊的事,还有抽烟的事只有你知道。难道,今天那张桌子也是你搞的鬼?”
“不是啦,你误会了。那家伙目击到你乱丢烟蒂。那家伙指的秘密不是偷窃,是抽烟。”
“还不是都一样?不管是偷窃还是抽烟,被说出去的话就完了。话说回来,你说看到我的那家伙到底是谁7我接到那通电话之后,打电话到你家去了。号码查得我累死了呢,吾郎同学。原来你叫做吾郎啊。结果你家的人说:‘我家的吾朗去学校观星了,今晚或许会住在朋友家里。’”
是我妈。她完全听信我的胡说八道了。
“观星?看天空就知道根本不会有星星了嘛。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在观星?穿女装的话,猎户星座看起来就会比较美吗?”
“我们要抓犯人啦,用你的替身当诱饵。”
宫下说不出话来了。很暗,看不见她的表情。我以为她一定是目瞪口呆,结果她低喃了一声“原来如此”,似乎是感到佩服,表示理解。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出门的。要用替身诱出犯人的时候,本人出现怎么行呢?你现在立刻回去。这里对你而言是最危险的地方啊!”
我取出一根香烟点火,靠着打火机的火光看见了她的脸。她的头上沾着雪花。
“不要。我也想看犯人是谁。”
“很危险的。”
“你才是,你有带武器吗?犯人会准备武器之类的东西哦。连我在内,三个人一起扑倒犯人比较有利。”
“可是……”
“我不要紧的。要是危险的话,我会装死或是装作晕过去的。”
宫下从我手中抢下香烟。她叫我把剩下的烟跟打火机都拿出来,那些也全部被她抢走了。盒里还剩下五根烟。
“全部没收。现在看来我好像还是讨厌这玩意儿。我爸也在抽呢。”
就在这个时候,冷不防地,手电筒从背后照了过来。回头一看,教数学的前川站在那里。以往他的表情老是一成不变,此时却露出了惊讶的模样。
宮下慌忙藏起香烟和打火机。连揉掉我刚点燃的那根香烟的时间都没有。
“宫下同学,你在这种地方啊。”前川说,“你在这里做什么?都已经9点了。我刚才才跟令堂通过电话,她很担心你。”
“骗人。”宫下斩钉截铁地说,“骗人,她才不可能担心我。”
我跟宫下走到路灯照亮的地方。
前川放下照着我们的手电筒。
“你是?”前川看着我问道。
“我是天体观测爱好会的成员。我在这里等朋友。”
东注意到我们,靠了过来。
“他也是朋友,虽然打扮有点怪。”
东微笑着行礼。
“不好意思,我想跟宫下单独谈谈。是关于她家的事。”前川这么说。
我想了一下,心想跟老师在一起的话,那家伙应该也不可能下手,于是听从了前川的话。
“我知道了,我跟他去那边。”
“天体观测是在这里进行吗?”
“不是,我们打算到校舍的屋顶去。”
即兴演出。雪已经停了,前川是否注意到今天根本看不到星星?
“屋顶上了锁,你们去值班室借钥匙吧。今天值班的应该是后藤老师。”
宫下双手反剪,不让前川看到。她的手里应该藏着香烟。
我跟东前往值班室。校舍的入口处上了锁,所以我们绕到后门去。后门很远,得走上好一段距离才行。我一边走,一边跟东说明天体观测的谎言,叮咛他要配合我。
后门没有上锁。我们开门进入校舍,里面很安静。和外面不同,没有风,就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我寻找开关,点亮后门的曰光灯。
“我去一下厕所。上村去跟后藤老师借钥匙吧。”
“不要跑到女厕所去咯!”我对东说,一个人前往值班室。
值班室里没有人,那位爱干净的女老师似乎到别处去了。但是房间很暖和,这让我很是在意。是暖气,似乎直到刚才都还有人在。
我擅自借用了屋顶的钥匙,然后跟东会合,从后门走出校舍。我们回到宫下跟前川原本在的地方,但是那里没有任何人。四处张望没看见人影,灯光底下,滴落着两三滴还很新的血点。
“这血是怎么回事?”东大叫。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血。这个地方流过血。谁的血?他们两个人呢?
“喂,他们两个没事吧?回答我啊!”东叫道。
“我不知道。难以置信。总之,快去找他们吧。你找找这附近。为防万一,我去叫救护车。”
“救护车……”东呢喃。
“上村,顺便报警吧。”
东这么说完,便跑去找他们了。我为了打电话而前往校舍。…进校舍就能看到最近的公共电话。我穿过校舍入口,打开电灯。曰光灯的“守备范围”只到入口周围,走廊上一片黑暗。
我拿起公共电话的话筒时,突然感到不对劲。我是穿过校舍入口进来的,但是刚才要去值班室的时候,入口不是锁着的吗?搞不明白。尽是些搞不明白的事。话筒没有声音。得投进十曰元硬币或插进电话卡才行。不对,叫救护车或报警时不需要那些东西。话筒在颤抖。不对,颤抖的是我拿着话筒的手。
我的眼睛,视野的角落,捕捉到在充满黑暗的地方发光的某个物体。是红点。我扔下话筒。一片死寂般的寒冷。太过安静,连原本听不见的耳底的低音都听见了。
发光的红点是香烟的烟头。是掉在地上,点着的香烟。是宫下。宮下从我那里抢走的香烟。
我没有打开电灯,在黑暗中走近香烟。结果,我在不远处又发现另一点红色的香烟火光。再清楚不过的红点。红点持续着。
是面包屑。是汉斯和葛蕾特。顺着香烟的火光走去,宫下会在那里,我这么确信。宫下可能是装作昏倒,偷偷地点燃香烟丢弃。为了告知自己的去向。我在黑暗中顺着香烟的火光走去。
第二根、第三根。后面还有。第四根掉在楼梯上。我爬上楼梯。
我一边上楼一边想。那些血是宫下的吗?前川也被那家伙干掉了吗?一切都是那家伙干的吗?
因为一片黑暗,我小心翼翼地踏出脚步走上楼。水泥制的扶手冷得像冰一样。夜晚的学校里,只有我的脚步声回响。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生物。
那家伙把宫下跟前川搬到哪里去了?我想象着宫下被扛在肩膀上搬运的画面。宫下装作昏倒,点燃香烟。一根、又一根地把香烟丢下。
那家伙没发现吗?还是那位偷窃惯犯的手法太高明了?那家伙没有注意到烟味吗?
第五根香烟的光点掉落在二楼走廊前面。加上我之前点着的那根香烟,总共有六根,所以还剩下一根。
最后一根掉在二楼女厕所前面。是之前写了关于宮下涂鸦的厕所。我捡起掉在地上的香烟。因为很脏,我没有含进嘴里。
我在黑暗中寻找电灯开关,只听得见我的呼吸声。开关迟迟找不到,我慌了。
总算摸到开关,我打开电灯,唯一的一根曰光灯管照亮了女厕所。那是微弱的、随时都会熄灭的苍白灯光。它不规则地反复明灭,就像在风中摇摆的蜡烛火焰。影子看起来像在颤抖。但是女厕所里没有人,里面的窗户倒映出黑暗。
女厕所里有五个马桶间,最里面和倒数第二个马桶间关着。
我直觉马桶间里面有人,不会错。是那家伙吗?还是宫下?前川……
我慢慢前进,战战兢兢地敲了敲最里面那间马桶间的门。
“有人在里面吗……”
没人应答,也感觉不到有人潜藏在里面。我握住门把,没有锁。我慢慢地打开它。突然间,有人从里面倒了出来。
我抱住对方时,刚才在厕所前面捡到的第六根香烟从指间滑落了。倒过来的是宮下,她昏倒了。我试着摇晃她的肩膀。
“呜嗯……”她皱起眉头,微微睁开眼睛,伸手按着后脑勺,望向我的脸。
“宮下,要不要紧?头被打了吗?”
“上村?”
她可以自己站起来之后,我注意到倒数第二个马桶间。我觉得那家伙就在里面。
我猛地打开那个马桶间的门。
本该在值班的后藤昏倒在那里。她额头上有流血的痕迹,好像被打了。宫下发出微弱的尖叫。
“上、上、上村,是后藤老师。不好了,得赶快治疗才行。”
“前川去哪里了?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不知道。”宫下说着,走向水龙头,捡起掉在附近的橡胶手套装水。是扫地的阿姨用的蓝色橡胶手套。
“你要做什么?”
“用这个给后藤老师的额头冰敷。”
宫下把装了冷水的手套按在后藤红肿的额头上。
“你真的没看见任何人吗?”
“不知道,头突然被打,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是被很硬的东西打的。”
“犯人的脸呢?”
“没看到,不晓得。我恢复意识时,已经是被你摇肩膀的时候了。”
恢复意识时?
“那,那些香烟呢?”
宮下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我。香烟?什么东西?她一脸想这么问的表情。这样就不对了,把我带到这里宋的六根香烟,是谁……
后藤发出短促的尖叫醒来了。她叫着“好冷”,宫下拿来装水的手套好像开了一个小洞,水从那里一点一点地漏了出来。宫下叫了起来。
“老师!”
后藤恐慌了好一阵子。她环顾四周,看看自己湿掉的衣服和在女厕所里的我,便哭了起来。宮下在马桶间里抱紧她,让她平静下来。
后藤的额头上有血的痕迹。宫下……好像没有流血。那样的话,滴落在校舍入口处的血是准的?宮下没有流血的话,剩下的就只有前川或那家伙……
在宮下的安抚下,后藤平静了下来。然后后藤开始嚷嚷着说挂在腰间的钥匙不见了。从她的话中可以听出,她似乎是在巡逻的时候被打昏了。因为事出突然,她没有看见犯人的脸,巡逻时挂在腰间的钥匙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不见了。
后藤开始啜泣。宫下把身体挨近她,呢喃着:“真是太倒霉了。”
香烟呢?我再次询问。那是谁放的?不是宮下放的吗?还是后藤老师放的?
“上村,你从刚才就.直在说什么啊?香烟指的是什么?我在这里扔掉的烟吗?”
宫下望向地板。地板上掉着香烟。是刚才在女厕所前发光的第六根烟,烟头还在燃烧。
“在这里?你昨天是在这里抽烟的吗?”
“我在这里抽,觉得不喜欢,就丟进那边的水桶了。”
好奇怪。这样的话,那家伙是在哪里看到的?女厕所的涂鸦也是……
“那个时候附近没有人吗?”
“不知道。我没注意。可是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点过香烟了。”
一次都没有?
难以置信。那些烟如果不是宮下丟下的,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是那家伙。是那家伙丢下的,只能这么想了。
一切都在我的脑中连接起来。那家伙的目的。圈套。罪状。香烟。打火机。就连那家伙的真面目,我也在这一刻发觉了。
“你们两个,最好现在立刻离开这里。”
“当然啦。”
“这是个圈套。为了逮到那家伙而设下圈套的我,反而陷入那家伙的圈套中了。今晚被盯上的不是你,宫下。被盯上的人是我。”
马桶间里的宫下跟后藤杵在那里,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我。
“要被抓的人是我。”
没错
声音从女厕所的入口传来。这一瞬间,空间冻结了。沉重冰冷的空气好像化成了白色的雾气,在脚下飘荡爬行。就连流过背脊的汗水也似乎突然冻结了。
我慢慢地回过头来。有人站在女厕所的门口,穿着剑道的防具,手里提着木刀。是那家伙。那家伙现在就在我的面前。因为戴着剑道的面具,所以看不见底下的脸。黑暗拥有了形体,人类的影子无视于自然的法则站了起来。我的灵魂感觉到这样的印象。
我好想见你 G.U.同学
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均匀地,就像电子音一样。
唯一的一根曰光灯管反复着苍白的明灭,那家伙的形姿在明暗闪烁中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好冷。影子幽幽地抖动着。
宫下问我:“那是谁?”
“是那家伙……”
我的嘴无法自由张动。空气带着黏性。
“要找的是我……对吧?”
那家伙慢慢地点头。
“为什么上村会被盯上?”
“香烟。因为我乱撒烟灰……撒了比你多无数倍的量哦,宫下。”
我捡到打火机 G.U.同学 那是你的东西呢
那家伙说。我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那家伙的声音从面具深处传出,诡异极了。
“是我……我是G.U.。你竟然能察觉今晚我想诱出你呢……”
我知道 G.U.同学 我马上就发现了你在包庇宫下同学 所以 我反过来诱出你……
我好想见你 G.U.同学 我一直在想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家伙举起木刀,空气仿佛膨胀了。那家伙的身影,仿佛只有那里的空间被切割下来似的,漆黑一片。似乎只有那一部分存在于不同的时空轴上。
“……想杀我吗?你果然哪里不对劲。”
宫下叫我快逃。但逃到哪里?
那家伙挥下木刀,朝着我。那家伙的面具里漆黑得看不见任何东西,我瞬间护住自己的头,手臂划过一阵剧痛,脑中的意识染成一片赤红。
那家伙看起来不像在笑。即使藏在面具底下,依然让人觉得是面无表情的。没有五官,没有脸。谁都不是。
那家伙再次砍下的木刀命中了我的头部侧面。我觉得耳朵好像被削掉了,臼齿或许也折断了。
我扑倒在厕所的地板上。
“住手!”
宫下大叫。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旁边来了。我心想:危险,她在木刀攻击的范围内。我想警告她,却发不出声音。一张开嘴,血就大片大片地倾泻到地板。“啪嗒”一声,牙齿滚落出来。意识开始模糊了,就像这里的曰光灯一样,明灭闪烁起来。
就在一亮一暗的反复当中,那家伙挥下了木刀。那是慢得异样的动作。不,看起来慢吞吞的,正是我的意识发出悲鸣的证据。
那家伙转向宫下。他打算砍死宫下。
在几乎断绝的意识当中,我看见掉在地上的香烟,还燃烧着。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何会这么做,但是我捡起它,站了起来。天旋地转,但,也觉得世界动得好慢。我把香烟塞进那家伙的面具里。有种完成了人生最后一项任务的感觉,但这应该只是一瞬间的感觉。然后,我又倒在那家伙的脚下了。
那家伙可能吓了一跳。那家伙发出尖叫了吗?我连这都已经不晓得了。
抬头一看,那家伙挥着木刀朝我这里过来。不是对着宮下。我莫名地安心极了。我这个人本质上果然还是个白痴啊——有这样一种安详的心情。
宮下大叫着什么。下一瞬间,那家伙被人从正面殴打了。那家伙被揍飞到女厕所里面。
是谁干的?站在女厕所门口的是前川。是前川揍了那家伙。前川的脸上有流鼻血的痕迹,身后站着东。我心想得救了。
逐渐地,曰光灯的明灭变得和缓。光明与黑暗缓慢地交替。不,或许是我的意识发生异常,时间变得无限接近静止的状态。
我看见那家伙想要在厕所里面爬起来。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挨揍,面具掉下来了。是老太婆的脸。满头白发,满脸皱纹。那家伙。
光线的明灭交替变慢了。
她慢慢地站起来,看着我,咯咯咯地,笑了。
她冲破窗户,融入黑暗当中似地,消失了。
明灭交替以碎雪飘落的速度逐渐消失。我的意识化成一片雪白。
7
醒来的时候,我身在保健室。躺在床上。手臂上缠着绷带。
外头还是暗的。时钟还指着11点。我心想:怎么,才11点而已啊。
一旁的椅子上坐着前川。
他望着自己殴打了那家伙的拳头,手掌一开一合,露出一种深深感动的眼神。一副几乎要流下泪来的表情。
难道……
他发现我醒来,露出吃惊的表情。
老师,难道……我这么出声,想要爬起来,剧痛却窜过全身。
我再次昏了过去。重伤。
之前叫你计算器,真是对不起。我的内心充满了这样的想法。
我醒了过来,看看时钟,是30分钟后。这次身边没有任何人。保健室里只有我一个。身体状况比刚才好了,舒服多了。什么重伤,真是想太多了。手臂好像没有骨折,真幸运。可是臼齿少了一颗,嘴巴里感觉怪怪的。
远远地传来了歌声。声音越来越大。
保健室的门开了。唱歌的是宫下昌子。
“哎呀,还活着嘛。”
“我还以为我死掉了呢,都看见冥河了。”
“对岸有人吗?”
“藤子.F.不二雄①老师在跟我挥手,说今年的多啦A梦大长篇②也请多多捧场。”
“那真是遇见大人物了呢。”
她边说,边坐到椅子上。
“对了,我父母离婚了。”
她颓丧地垂下肩膀。这话真唐突。不,或许也不算唐突,前川想跟她谈的就是这件事吧。
没关系的。我跟她说。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反正就快三月了。
宫下红着眼睛叹气。
“真是吃足苦头了。那家伙从窗户逃走了,可是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半个人影。那家伙明明就从二楼跳下去了说。”
注①:藤子 F 不二雄(1933一1996)。 《多啦A梦》等著名漫画作者藤本弘的笔名。注②:自1980年起,日本每年固定于3月上中旬上映一部多啦A梦的动画电影。2005年时曾团配音员替换而中断.2006年起又继续。目前已有26部。
“嗯,好厉害的老太婆呢,冲劲十足。”
宫下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老太婆?你在说什么啊?”
“那家伙不是满脸皱纹吗?”
“那家伙的脸不是根本看不见吗?剑道面具是掉下来了,可是那家伙被打之后立刻就撞破窗户逃走了,根本没时间看到他的脸啊。大家都是,没有任何人看见那家伙的真面目啊。”
但是我看到了。
“那你说那家伙是谁嘛?”
“那家伙在厕所捡到我的打火机。那是个特殊的打火机,不知道的人去用它,会有烫伤手指的危险。”
“烫伤?啊,哦,那……”
“没错,橡胶手套。你帮后藤老师装水的手套,上面开了一个小洞对吧?我想那是被打火机烫开的洞。”
“橡胶制的蓝手套……是打扫的人用的手套?”
东走进了保健室,还是女装打扮。
“呜哇,真是飞来横祸啊上村!我在校舍外面看到流血倒地的前川时,还以为已经完蛋了说。宫下同学,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东一身女装,激动地和宫下握手。
他在外面找到前川后,似乎对唯一亮着灯的二楼女厕所感到可疑。我被他救了。
“后藤呢?”
“她跟前川一起去了校长那里。你手臂上的绷带也是后藤老师包扎的。话说在你昏睡的时候,校长慌慌张张地赶来学校了说。在那之前,我.直在外头闲晃,可是没有看到半个人。那家伙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窗外依然阴暗。
雪花义开始飞舞。
8
周六跟周曰不上课,我得以好好休养身体。我去医院接受了详细检查,校长还向我鞠躬道歉,拜托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我说犯人是扫地的阿姨,每个人都很吃惊。
然而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老太婆了。她消失了。保洁人员的名簿上也没有疑似这个人的名字。说起来,根本没人记得那家伙的名字。在那之前,她应该是以某个固有名词称呼的,却没有半个人想得出那个名字。
她就这样消失,再也未曾出现。
然后,三年级的毕业典礼举行了。
宫下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
“昨天我走在路上,突然有两个男生出现在我面前。看那两个人的服装,好像才刚参加完毕业典礼。然后他们就问我说:‘你最近有没有碰到什么怪事?’我跟他们说:‘没有’很和平呀。’”
他们是三年级的啊,我心想。那两个可恶的家伙,什么时候碰头的啊?
“是怎样的人?金发?”
“没有,两个都是普通人。我回答说很和平之后,他们两个相视而笑。然后两人彼此说了声再见,便往不同的方向离开了,为什么呢?”
这个嘛,是不是家住不同的方向?我这么回答。
学校变脏了。是因为打扫的人不在了吗?这是和平的证据。
我到那间厕所去看看。最近几乎都没去过。烟也不像以前那么想抽了。
厕所里果然没有人。果然变脏了,有种怪味。马桶间也一样,很脏。
墙上留着K.E.跟2C金发的涂鸦,只有他们两个的。
我要毕业喽——
K.E.
一样。还有,二年级的时候硬是把我的头发染黑的老头子,我不会原谅你的!
2C金发
是油性笔。最后的最后,他们竟然用油性麦克笔涂鸦。这没办法轻易地擦掉。是毕业纪念。
我也加入涂鸦。当然,因为就和第一天一样,我的口袋里偶然装着油性麦克笔。
涂鸦的内容是那晚发生的事。过去在这个地方有过奇妙的讯息往来的事。自动贩卖机的事。车子的事。没有写出名字的她的事。还有老太婆的事。
马桶间的墙上填满了我的涂鸦,量变得庞大无比,密密麻麻的,几乎要把马桶间的墙壁染黑了。因为是油性的,或许会在学校里留上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希望让更多的学生看到它。
但是隔天就被擦掉了。所有的涂鸦都被擦掉了。用油性麦克笔写的也一样,全部。厕所的墙壁变得光亮洁白,甚至可以让人感觉到那股异常的执念。有人趁着夜里吭哧吭哧地用力擦拭了墙壁。厕所、学校、所有的东西都在一夜之间变干净了。
然后,马桶间的墙上只留下孤零零的一句涂鸦。
不可以 涂鸦
睽违许久,我点燃了香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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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坎迪减肥怪疗法 | 伊丽莎白·安·斯卡伯勒 | 《坎迪减肥怪疗法》作者:伊丽莎白·安·斯卡伯勒
他们总是在天气热的地方打仗。不管是驻扎在马那瓜还是在卡塔赫纳,都像是在桑拿浴宫中值班。对我与我的健美计划不利的是,我被派去阿拉斯加州的埃尔森空军基地工作六个月,既同史蒂夫天各一方,工作又紧张、危险,不得不一日三次抓糖罐以维持体力,结果是增加了多余的脂肪,塞满了风雨衣。
紧巴巴地套上来阿拉斯加前已经放大的海军蓝制服,重新认识我几个月来未曾出过裤筒的一双大腿,我真懊恼没有派我去黎巴嫩或科威特或其他无需我不时摸弄去年圣诞节买的烤面包机的任何地方。
我正同阿伦比讲这些话,她来开车送我去机场,我自己的汽车已装上驳船送回家了。阿伦比来到时,我的裙腰拉链正好坏了,我说了一句作为一位官员、一位女士都不相宜出口的话。
“有安全别针吗?”我问她。“我的东西都收拾进行囊了。”接着我就讲了烤面包机等等的话。
“是啊,这个地方是装饭菜的好地方。”阿伦比欣然同意。
此时我无需强调纪律,况且阿伦比是车队的人,并非我的卜属,因此我说话较随便一些。“我看我赶不上了。”
“您说什么?”
“回到下面48层来。史蒂夫昨晚打电话来说,我们已被邀请下月参加为神奇女郎举办的狂欢会。”
“神奇女郎?哈!夫人!太棒了!那有什么问题呢”?
我是说,我一定会牺牲别的事去见她的。”
“我已经见过她了,”我无意间说得有些简慢。“事实上,我们是同一条路回来的。”
“真的吗?那可了不起。真了不起。告诉我,她真像照片上那样漂亮吗?”
“比照片上更漂亮。”
“她怎么保持体形的?我敢打赌,除了色拉她什么也不吃。”
“她常常飞来飞去,对收缩中腹部有好处,她用珠宝饰物挡开弹道型的自动武器,无疑会增强她的双臂与三头肌,要从普通的锻炼来说,她可不情愿去同你们这些可怜的执法官员笨蛋做噩梦也想象不到的超级罪犯和亡命徒去战斗。”我说,“我还没有发现一家能提供那种特殊计划的特技飞行制片厂。而我知道的事实是,当黛安娜就在附近的时候,朱莉哑在屋子里是无法藏着巴克拉娃的。她对吃东西并不是很小心的。她是属于那种天然的苗条,天然的运动员型,天然的美——”
“天然的美使她与众不同。”阿伦比端详着照片,替我把话说完。
“确实这样。除此以外,她还是那样的和气、大方。
真诚待人,谁对她也恨不起来。”
“夫人,恕我直言,我觉得您的体形有一点点弯了——噢,对不起——”
“是这样。”我叹了口气。
“体重略超了一点。偶然的吧。神奇女郎看起来真年轻,而您更成熟——”
“阿伦比,你对女官员怎么老有一种病态的仇恨?”
“我又犯过毛病了吗?”
“对。黛安娜的年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同许多神和女神交往,她的妈妈还记得同赫尔克里士打仗的事。所以我不想同你打赌说她是一个年轻人。”
“啊,嗯—哼。可她是浅黑型的,地中海肤色,不像我们这些白皮肤的女孩子,皮肤容易起皱纹。”
“肥胖,白皮肤,再加上很快就到40岁,”我说。“不去机场了,送我去司令部。我想转到突击战斗部队去。我不能再在这种除了皱纹浑身都要鼓起来的地方呆下去了。”
“咦,夫人,您有点反应过度,您知道吧?您应当有自信。”
“自信?快讲出来,女士,这条可恶的裙子,快透不过气来了。”
“好吧,您瞧,要是您这么不高兴,为什么不耽搁一些时间再回家呐?”
“行啊,上哪儿?”
“要是我们在营房区停一停,也许我能指给您看。有一种寄到营房来给中年妇女看的杂志,专门寄给职业妇女的。我是个杂志迷——等我离开空军我就要进服装销售学校,所以我总抢这些杂志来看。”
我坐在吉普车里,制服裙太紧,呼吸不畅,见到她轻巧地跳下车去,像一只瞪羚窜进女兵营房去。更加觉得不自在。她给我看的东西有用没有用,我倒不存希望。
我已经试过每一种节食的办法,服用过各种各样的药片,参加过每一种费用昂贵的健身俱乐部或健身计划。我的身体效能极高,我所吸收的每一点热量都转化为最大的好处,并把多余部分储存起来成为小细胞。但愿我有一块新鲜的、热乎乎的、巧克力屑正在熔化的甜饼,来安慰我的不快。
史蒂夫同我互相来往已有一段时间了——对了,大约一年半了——我认识他比这早得多。退休前,他是我的指挥官。他是这个星球上最好的、最体面的男人之一。可是,当他讲到神奇女郎时,噪音就变了,我见到他的眼睛里有着梦想追求她的神色。作为一个已退休的军人,史蒂夫·特雷弗绝无性别歧视。如果神奇女郎是个普通人,他也许会喜欢她、爱慕她,也想有她那样的灵巧,多少能同她比一比做各种体操动作的本事。但他绝无此类梦想。我以为他开始这么来看待我,只有一点点,有时候,在我离开军队以前;但是,我更多地想到的是,他想有一个亲爱的人,能同她谈谈飞机,他的计算机出毛病的时候,她能替他修修软件及小毛病。昨天晚上,我已经在电话上搪开了这次邀请。可是史蒂夫说:“埃塔,这对黛安娜很重要。她确实想要我们俩都到场。”
也许她这么说过。我不想去猜想,她是不是要拿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已上了年纪的人去给她做“衬托”,但她不是这样的人。
阿伦比回来了,挥舞着杂志。她翻到她提到的那篇文章,指了指广告。那不是庸俗杂志上的低劣广告——“服用本药丸,无沦饮食如何,只要每天不超过500卡洛里,必将使你苗条。”这篇文章是刊登在《米莱迪》杂志上的,这份杂志通常是刊登严肃文章的,当然更多的是较琐碎、较轻浮的义章。插图展示出一系列彩色的“以前——以后”的妇女照片,“以前”的照片就像是肥胖的双胞胎姐妹或是肥胖的老祖母;“以后”的照片能当杂志上的模特。
还有一张照片显示一些妇女在泉水边游戏,这篇文章就是介绍巴西雨林中一个名叫“青春泉”的奇妙地方的。文章后面附有“青春泉疗养所”的那些烦人的广告。很吸引人,就像是发来了婚礼请帖。
“青春泉之发现”——粗体字标题。下面是:“数周内包您恢复青春美貌,如无效全部退款。”地址是:巴西,巴西利亚。然后,有一个免费打入的电话号码,还有一个电传号码。
“好极了,”至少,司机提供了一份供我在飞机上阅读的材料。“多谢,阿伦比。你真帮忙。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您看,夫人,”她用大拇指示意。“看看露露·拉摩尔。记得去年春天她来了一下空手道,把个记者的胳膊都摔断了吗?瞧瞧她在这几张照片里有多胖、多老?”
“是啊,她有70多岁了。”我说。“照片想说明练武术对各种年龄的人都合适。”
“是的。再瞅一眼这个,”她说着,把杂志翻过来让我瞧封面女郎。照片拍得真好,可是,如果有人参与任何计划毫不讲信义,那么,这人一定是露露·拉摩尔。更不必谈她为了得些好处竟肯把现在的照片同当年与百万富翁胡混的全盛期照片摆在一起作对比。
“她看上去就像最近那个碧眼金发的瑞典美人,”我说,指出发式、化妆、衣着不大像是旧照片。封面上这个女孩子看来真是非常年轻。
“这是露露。这里有一个故事。她提到去巴西这个地方去‘休养’了。”
“不,这不可能是露露。”
“就是露露。看!”她又翻回到那篇文章,照片上确实是露露,“以前”和“以后”,同样的头发,同样的衣着,同样的基本骨架和五官,可是已减轻了70或80磅,年轻了50岁。她的脸,通常都是像一个电视福音传教士的妻子那样厚厚地涂上一层脂粉的,如今像婴儿的脸孔那样光滑、滋润,双目明亮、有神,毫无松弛的皮肉。
“她一定做了彻底的整容手术了,还有严格的节食。”我耸了耸肩。“她们花得起。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此外,我从来不像露露从前的样子,现在有点像了。”
“原谅我这么说,夫人,我以为您有点消极。您可以去个电话,问问要收多少钱。”
我非常坚定地对她说,感谢她的关心,可是我不会做那种事。在飞机上,我用心读了杂志上所有的文章,这本杂志是奉献给“新巴西”的,文章有关于时髦服装的,有关于经济和政治的,还有那篇有关疗养胜地的。我注意到,木材、畜牧和冶矿联盟宣称:北美商业界欺骗全世界说巴西正在不负责任地滥伐热带雨林。据最近空中观察亚马孙盆地与其他雨林区,尚有比以前报道多得多的成材树与老龄树,从前观察到的砍伐后改成耕地或牧场的地方实际上还有大片大片的树林。好啊,好啊!听到好消息总归是好的。庆幸于世界上并没有发生我应当为之内疚的悲剧,我又埋头读起那篇有关旅游胜地的文章来了。
我轻松愉快地回到了公寓,还有一个月的假期,不久又可同史蒂夫见面。冰箱里满是发霉的奶酪,贮藏水果的底层抽屉里还有一根经微波炉热过的莴苣,简直一团糟。
留话机上有一段史蒂夫留的话,说赫尔姆斯勋爵同他飞到意大利某个地方去了,去取一样黛安娜开庆祝会时要用的东西,恐怕要一段时间。赫尔姆斯勋爵是黛安娜宠爱的诸神(我想你们应当这么称呼)之一,只不过现在除了还能做一些神迹外,多多少少已是肉身凡胎了。他在城里住的时候,是史蒂夫的同屋伙伴。史蒂夫装出不喜欢他,说他作为一个神就颐指气使、坐享现成,可是我知道史蒂夫最喜欢他了。我看赫尔姆斯对史蒂夫很好。史蒂夫一向尽心
尽责,爱护他的朋友就像熊妈妈。史蒂夫已经退休,有一个能帮助他的人同他在一起有好处。你能见到他们像一对小男孩飞来飞去,到处寻找一些大胆行动。但愿赫尔姆斯能等史蒂夫用一两天时间开完欢迎会。
邮件堆中,有一份通知说我大概已赢得两千万元,另有一封信威胁我说如果不立刻还清十年前欠一个书店的三分钱,我就将被送上法庭。同这些信件混在一起的,还有黛安娜给我的正式邀请信:一份书法秀美的通知,并附有带照片的新闻稿。我用苏格兰胶带把照片贴在冰箱上,作我的提醒物,这比提醒我啤酒和奶酪饼告罄更为重要。然后我踩着烂泥去到公共汽车站,乘车回到基地,违反了一条或两条规则,在我办公室里发—份电传给“青春泉”征询有关事项。回答立即来到,说,如果我愿占用一个月的时间,花掉大部分剩下来的我从祖母继承来的钱购票去南美洲在他们的避暑胜地住一个月的话,正好有个空位可供预约。
在有些事情上我有点受虐狂,甚至感到更像是自我惩罚。因为从前被我撂得到处都是的搁我的宽肥衣服的筐子,已经像对待茶几、花盆那样聪明地掩藏好,现在又得去找出来。我在接到去阿拉斯加的命令前买的12号安妮·克林牌原装长裤。现在连腿都难以伸进。
我从银行取出奶奶的钱的余额,去到旅行代理处,拿到一张去巴西的巴西利亚的来回票。
黛安娜在寓所外面等我。星星闪烁的超短裙一定会使醉鬼闪一个跟斗的。“晦,黛,”我说,把派克大衣领口拉拉紧。“你准希望那套服装现在是缝毛边的。”
“什么?”她问,还是略带着外国口音,张开一双大大的湛蓝色眼睛。
“没什么,”我说。“进来,我在收拾。”
“你又要走了?”她问,声音里有点失望。如果不是她而是别人,我一定会认为她也许感到孤单了。“可是史蒂夫·特雷弗说你要呆在家里一段时间。”
“是的,呆一段,”我对她说。直到六点半钟,坐飞机去巴西利亚。
“你觉得从寒冷的阿拉斯加回来,需要换个热的地方?”
“当然。我知道你对此是不能理解的,黛安娜,那个地方太干,我觉得就像是一条离水太久的海豚。我的皮肤都裂了缝,干了,我的体重也增加了几磅。所以我要去修理修理。”
“你能及时回来参加我的宴会吗?”她问,朝我贴在冰箱上的她的照片点点头,然后翻翻堆在厨房小餐桌上的邮件。来自“青春泉”的电传就在顶端。
“我不是没地方去了,非得花五千块钱把体形瘦下来不可。”我向她保证。
“那可是不小的一笔钱啊,埃塔,”她说。
“是啊,而且我的经济计划还是紧巴巴的,”干脆把她想说的话抢先说了出来。我真希望她走开。是的,我知道我可以在圣诞节多捐些钱给无家可归者、艾滋病研究部门或生态治理方面。祖母遗留给我钱大概是想让我买一支来福枪、一辆小货车,或者一份退休保险。祖母比我(迄今为止)还胖,她是个呱呱叫的厨子、一个好枪手,她在俄
克拉荷马州西部长大,年轻的时候同牧民一样用绳子套牛,给牛烫烙印。她的钱是卖油井得来的,我不能肯定她对我花这么多钱去减肥会怎么想。不过,我从来没有去过巴西利亚或巴西,能不穿制服去什么地方逛逛总是好的;此外,作为一名职业空军军官,我已经有了枪支,飞机驾驶执照,退休汁划,保健计划,有补贴的住房,并且还能买一辆车,如果我想卖掉它的话,还可以换两辆小货车。
我所缺少的是目睹一下爱琴海的水色,以及浓浓的黑色卷发直拨到肩上的人们。如果我有那样的头发,我一定把它梳成辫子盘在头顶上,免得卷进机器里边去,这也才合乎规定。黛安娜那副星形耳环在她发卷拱卫的耳廓上方闪闪发光。我遇到她的头一年,她就送了我一副同样的耳环。现在还裹在纸巾和棉花里,同我的勋章、旧的级别标志——中尉的铜徽和上尉的银徽,一起放在史蒂夫送我的朝鲜茶叶盒里。
我怀疑他们能不能在一个月内使我的头发长到肩头?
找从电视屏幕上瞅见了黛安娜和我的形象。她的臀部只有我的一半大。
“这个巴西利亚的什么地方是个休养地吗?”黛安娜仍带着外国口音。她的英语确实很好,甚至在公众场合或做事情的时候还能说美国成语,但是在朋友中间,她就放松了,说话的声音有点像住巴的孙女。“你在阿拉斯加是不是过得挺紧张?你想同我谈谈吗?”
“不是特别紧张。不过,也的确是紧张的。我在那里的时候,大多数天气是零下50度到零下70度,基地关闭,我放假,饭厅供应热的快餐,太冷了没有地方可去。
我锻炼了一年才减掉75磅,六个月后又长回来了。我就想去一个地方,把它甩掉,这样,我去参加你的宴会就会好看些了。怎么样?”
“可是,埃塔!五千块钱!他们拿你这么多钱能为你做点什么?他们许诺你变美,可是你已经——”
“别说好听的啦!我有一副好性格,一身好皮肤,只要你认识我、喜欢我,也会认为我还长得不错。你是爱所有的人的。史蒂夫爱我,尽管,我要是长得像你那样,他会更爱我的。黛安娜,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感谢你的关心,但是有些事情,下是一个美丽如阿芙洛迪特、智慧如雅典娜等等等等,更不必说永恒保持二十妙龄女郎的面孔与身体的女孩子所能理解的。我们这些凡人上了年纪之后,脸上就有了皱纹,身体就发胖。从前会来追求我们的男人,现在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像我们是看不见的人。有些男人说是爱我们,实际上他们不禁还在想要娇小玲珑的小娘们。我一辈子部在穿制服,我从没有一套晚礼服。在所有的官方场合,我都穿一身蓝,就像一个处理违章停车的女警察,而太太们都在穿绸着缎。我希望在我穿上一套绸衣服后不至于像个热气球。我不想用45分钟的时间才能伸进一条紧裤腿而不致于把裤于抻裂。就拿你的宴会来说,我不想只有好皮肤和一张还算漂亮的面孔。我想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我想成为流线型的,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行吗?如果要花五千块钱,那就花吧。好了,原谅我,宝贝,是该去机场的时候了,我得开始动弹了。”
当然,没有问题。除了像阿芙洛迪特那样美丽、像雅典娜那样智慧,黛安娜还像海格立斯那样强壮,她把我同我的背包和衣服袋举起来,飘送到机场入口还有一点点富余时间。幸运的是,那天是顺风,而且风力相当大。我感觉就像是一头大象被一只蜂鸟叨着飞,可是没有人提醒我,其实可以就这么着偷偷地登上飞机,而她则在挡开崇拜者的追问:没有翅膀,没有斗篷,没有喷气设备,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她怎么能飞?
此后,我的航程既无激动人心之处,也不是没有效果,总之,路程不短。首先,我得把我的尊臀塞进那种把双腿夹紧的机座,膝盖不得不凸起来,以至放下吃饭的小桌板时,小桌板不得不翘着。飞行13小时,中途停过墨西哥城,终于降落在巴西利亚。当时我还有一点时差不适。仿佛见到一个漂亮的金发碧眼的男子,身旁有两名年龄比我稍大的女子。其中一名妇女同我一样,重量在臀部,穿一件开领衬衣、一件粉红与白色条纹相间的套衫;另一名妇女的重量在胸脯,两条腿也很粗,穿一条中等长度的紫色短裤、一件紫红色的薄纱衬衫。两位妇女都有各自的发型,三张白脸在拉丁美洲人的人群中显得很突出。
我正想把目光挪开以免无礼,恰看到了那位男士手中举了一个牌子,秀丽的笔迹写着:“E·坎迪小姐”。
我把两个袋子甩给他们,金发碧眼的男子毫不费力地搁到了小推车上,然后向我伸出了手。“我是利昂,是‘青春泉疗养所’的。你是到得最晚的了。我们就走,好吗?”
“好啊”,我说。我还在捉摸他的口音,是一种北方的陡峭音同南方边疆的平缓音的结合型。他把我们装上机场用的高尔夫小车,缓缓地出了过厅,穿过灼热的午后阳光暴晒的柏油碎石路,来到了直升飞机停机场,一架“轻便四轮马车”在等着我们。
从轮廓看,这是一架标准的军用“契努克”,长身子,可以舒舒服服地坐20到30个乘客。然而,漆的颜色不同。水平旋翼伪装成棕榈树树叶,机身底色是鲜艳的粉红色,上面有花、鱼、美人鱼、太阳、彩色蝴蝶等民间艺术图案。两位女士:阿黛尔·麦肯齐夫人与弗兰·莱博维茨夫人,都是萨克拉门托人,显出“小事一件”的样子,不怕坐直升飞机。
机舱里边,装饰华丽,有空调,略有香味,有轻盈的音乐声,有酒吧,有品红的腰扣把你扣在酸橙绿色的座椅上,然后利昂给我们端来饮料,这种饮料配有维纳斯捕蝇草的叶子。我目不斜视地吮吸着饮料。
当然,发动机一启动,音乐声就被螺旋桨的响声盖过去了,不过,有音乐的想法还是不错的。
座椅的颜色虽然有点可笑,倒是同沙发一样宽大。由于飞行30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很不舒服,而且付了比平常机票高得多的钱,我喝完饮料就把头靠在酸橙绿色的枕上,昏昏睡去。飞机穿越巴西利亚上空,飞过贫民区,飞过大丛林,直到引擎声有了变化才把我惊醒。弗兰同阿黛尔兴奋地朝窗外点点触触。
“噢,利昂,”弗兰吸了一口气,引擎已熄火,水平旋翼已停上。“多么壮丽?”
这样的惊叹毫不过分。利昂把时间掌握得真好。画下这样的景色吧:印加城在月光下复活。有无数台阶的金字塔浮现在树尖上,沐浴在月光卜;下面,喷泉在彩色灯光中跳跃,夜晚弥漫着白色厚瓣怪花与潮湿雨林的气味。利昂把直升机停泊在金字塔旁边,告诉我们,指导人员将来陪同我们一个小时后去吃饭。
弗兰同阿黛尔的房间(也许是坟墓)相连,同我的房间隔一个铺着地毯的过厅。她们像鹦鹉那样不停地说着话,回他们的房间去了。我把行李往床上一扔。吃饭前,我需要洗头、冲澡,好醒醒神,同时也为了吃了饭就可以上床睡觉了。但愿这次没有我上次去的一家疗养地那样有纳粹训练青少年式的柔软体操活动。
房间里有一个杰库兹大浴缸,可是目前我不想用它,宁可要简朴的淋浴头。我的短发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可用毛巾擦干,但由于空气潮湿,满头都成了弯曲的小角,从脖颈往上,看起来就像是只刺猬。一条米色的水洗绸裤子、一件白色的上宽卜窄的上衣,是我带来的最讲究的衣服了。但愿胸前不要溅上什么,要溅上了的话,这里也有洗衣房。我戴上一个木质的项圈,上面有小犀牛和小斑马,为了打扮一下嘛。同制服有关的东西,我一样也没有带来。这次行动是为了埃塔·坎迪这位女士的利益,不是为了坎迪上尉这位兵士。
迄今为止,这个休养所的气氛给我的印象是,宴会的主菜很可能搁在祭坛上,厨子把一头不幸的动物的心脏扯出来,当众剖割烤炙还在扭动的尸体。看到他们已打破印加的模式含糊改用某些殖民地的模式后,才放下心来。这个休养地的餐馆是一座不高的、风格杂乱的木结构,三面朝向一股宽阔的喷泉和水池。带有游廊的大花格玻璃窗把我们同星星月亮隔开。木质的活动遮板都朝后推,以便于我们欣赏月光水色,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风扇懒洋洋地转着。
我的“护卫”是一位萨拉查先生,“叫我卡洛斯”,一个皮肤深肉桂色的家伙,有一对闪光的眼睛,和一口专业赌徒的牙齿。他看起来比我小六岁,诚恳、迷人的目光从一盘绝妙的鱼片和一盘顶上搁着红花和橙色鲜花的凉拌生菜上射过来凝视着我。何处飘来轻柔的吉他声。我非常不喜欢这种调情的气氛,除非我想同什么人调情,或者喜欢什么人向我调情。
“那么,卡洛斯,”我说,“五千块钱我能得些什么?
我估计饭菜会是一流的,可是我没有想到在一个减肥中心,什么东西都那么奢华。”
他咧嘴笑笑,一根手指放到唇上。“请求你了,埃塔,不是减肥中心!我们要是收你五千块钱让你进一个减肥中心,那么,把这个中心放在衣阿华州或内布拉斯加州就可以了。此地是恢复青春与美丽的中心。”
“好吧,我们瞧吧,”我说。
“是的,饭菜是一流的,”他说,“你是一位聪明的女
士,也许是一位官员?我要是拿你的钱开玩笑。我就会得罪你了。你交的费只包括治疗。房费、饭费、交通费和其他服务费,都要另外结算的。”
“我能有一张价目表吗?”
他脸色变白,然后又讨好地咧嘴一笑。“以后会同你结帐的。如果你对服务不满意,你总可以作废你的支票,不是吗?不过你一定会满意的,我向你保证。而且你还会再来的。而且你所有的朋友都会同你一起来的。因为,我亲爱的埃塔,我们会让你变得这么年轻、这么苗条。这么漂亮,你会希望永远保持这个模样的。”
“是吗?”我问,瞧瞧周围成双配对的客人,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偶尔有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在一起,分散在屋里。“这儿有新结业的人吗?有任何庆祝活动吗?——我是说,除了露露,能第一个亲眼见到治疗结果吗?”
“你看见的就是,”他说,“我们在杂志上的文章中谈到露露,是一种例外的作法,此外,我们也不想让顾客现在就搞庆祝。不管怎么说,你愿意看看我治疗前的照片吗?”还不等我回答,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一个长相不错、身躯肥硕的70岁老头。我在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面孔上认出了那个脏老头的那双眼睛。
“你的祖父这么个年纪就算漂亮的了,”我把照片交还给他。
“我向你保证,女士,这不是我爷爷的照片,这是我本人6个月前的照片。又老。又少活力。我从前见过同你一个类型的女上,知道吧?摩登女士。很帅的女士。心灵空虚。对生活失望了,对爱情失望了。总的来说,不受赏识,有点苦涩。我的年岁不小了,我对你很赏识。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同事们发现了这个地方就说服他们把这个地方首先奉献给像你这样的女士们,还要收费相对合理。那些好莱坞妇女,她们有的是钱雇体操教练,吃精选饭菜,做整容手术,有自己的理发师、美容师和服装设计师。当然,不是所有的妇女都能成为电影明星,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妇女都能像神奇女郎那么艳丽。可是,职业妇女,贤妻良母,你们也都需要美一点,感觉好一点,让人更喜欢一点,是不是?所以,在开发这个地方时,我对同伴们说,作为我们头一个摊子,这个地方远了一点,交通不便,各项服务也还没有到家,所以,让我们把收费搞得合理些,让计较钱的妇女也能出得起。她们会成为我们最佳的口碑。你看,事情就是这样。你要是相信我,尽管放心好了,我们会证明给你看,以后你会后悔曾经错怪了我这个可怜的卡洛斯。”
我全懵了,不知怎么回答。这个人先前我把他当成男妓,却原来是开发这块地方的老祖父,我正把我祖母的遗产交付这里,能想象祖母会在这里喜欢他吗?我回到卧室,扑到床上,睡着了。
时差还在困扰我,我准是在直升飞机上睡了不少时间,因为我在半夜四点钟醒来了,一醒就再无睡意。我对这个中心很好奇。在疗养专家和贩卖青春药的人出现以前,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去查验一只苹果看看里面有没有虫?
笼罩在这个小小场所顶上显得高不可及的绿色穹盖开
始变成淡灰色。大喷泉还在喷水,但水池上已没有彩色灯光照射。蒙蒙细雨使池面起了麻点,建筑物之间的石砌小路上也有了大块大块的黑斑。餐厅是昼夜不歇的,飘过来一阵阵调料和咖啡的诱人香味,伴随着人声和物件碰撞声。显然,实习厨师已在开始工作。自然罗,厨房是很重要的,来的这些妇女太喜欢吃了。
道路两旁到处都是花园,茂密的卷曲的绿叶和重叠交错的花瓣,在渴望人们的欣赏,尽管在这样微弱的光亮中,是无法赞赏它们的颜色了。卡洛斯和他的朋友们对待树木已经很小心了,但是仍有许多树木已被砍伐,以便腾地建房。留下来的树,几乎同金字塔一样高,像麦克牌大货车的司机室那么粗。
布局很简单:三个金字塔形建筑面朝一长排树,一条河流从中流过。餐厅、喷泉、一个网球场,有几座小池子,池水在清凉的早晨汩汩作声,蒸发着热气。我们这个金字塔形建筑被用作旅馆。另两个我估计准是桑拿浴、按摩室,诸如此类。我朝着把疗养所同树林隔开的一道高与人齐的树篱走去,发现这道树篱还紧贴着一道用锁链联起来的拼得密不透风的木栅,使内外不能互见。我想弄清楚,这道木栅是否也把小河挡在外面。
找见到那个穿一身黑的女人,就在那个时候。她悄悄地站在树丛中,背对小河,凝视着疗养中心,她穿着黑色长袍,戴着面纱,就像一个旧时的寡妇,但我忽然想起也许是某位中东石油大亨的一位最年长的妻子,抱着好奇心来看看戴着面纱见产到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想应当同她打招呼。
“嗨,”我招呼她,“看来我不是唯一失眠的人。”
她本来静静地看着喷泉,一见到我,立刻把头猛地一扭,窜进森林中去了。
我在她身后追了一段,担心她真是阿拉伯人不熟悉河流、丛林等等,也许会受伤的。但当我跑到河岸,只见到有艘装饰成品蓝与酸橙绿色的“青春泉”艉明轮船,系在私人码头上,此外不见有人,
我看我是困乏了,回到卧室一直睡到天明,一个印地安女佣敲了敲房门,送进一杯咖啡——地道的咖啡。这个地方盛产这种东西,味道就像咖啡。不一会儿,阿黛尔和弗兰就来敲我的房门。
“到该好好玩的时候了,埃塔,”弗兰说。
“我本想先吃一口早饭呢,”我说。
“不,不,不,”阿黛尔带着训诫的口吻说,“利昂说,那是最不打紧的事。最主要的,你必须尽可能地多喝这里的水。你到这里来不能把水带走,只能喝下去,否则就没有效果。”
“我觉得这些小池子看起来就像是温泉,不过我也不清楚。也许是杰库兹大浴缸。”
“噢,不,我亲爱的。纯天然的,照利昂所说,是有机的,有神效的。”弗兰说。
“找不能再等了,”阿黛尔说,“我希望早点开始治疗”
“从昨天的晚饭看,这里不像有很多人。”弗兰说。
“也许河上的船还会送来一些人,”我说,“我今天清早出去散步,见到一个女人昨天吃晚饭时没有见到过。”
我们一接触到潮湿的空气,就听见鸟叫与泉水声中传来了尖厉的蜂鸣声。“奇怪,是哪里来的声音?”我问。
“到处都是,”阿黛尔郁郁不乐地说,“链锯,知道吧?
砍伐雨林,腾出地来做牧场,就像这个地方。有一个‘守护地球’组织对我说,你在森林里找不到一块没有锯声的地方。真的,我吃着昨晚的牛排觉得有罪,我再也不上快餐连锁店买东西吃了,因为他们都是从这里采购牛肉的。
可是每个人也不能时时讲政治呀,牛排确实可口。”
在餐厅里边,喷泉的声音掩盖了链锯的“蜂鸣”声。
餐桌上,香气浓郁的鲜花在欢迎宾客,餐巾上放着一张像是参加婚礼的邀请卡。卡上印着当天的活动日程,有活动内容及指定的时间。
我们正在互相对照日程表,阿黛尔一声嚎叫;“傻瓜!
弗兰妮,你在上午,而我在下午!我们没法一起徒步旅行了。”
“那很容易,”我说,我把我的卡给了她,我的指定时间在上午。“反正像抽签,碰上什么是什么。此外,我在把我的洁自身躯浸到他们给的什么水中去以前,还可以看看你们这两个女孩子会不会凋零、枯萎到什么也不是了。”
我是一半认真,一半玩笑。
“哇!”阿黛尔说,从桌面上飞来一吻。“你真是个有心人,埃塔。我们准会告诉你,还要告诉你我们见到的飞鸟和花草。”
“你们要是走出这个中心,最好当心点,”我说,“那边有道栅栏,我敢说还有蛇——也许鳄鱼、或者其他什么生活在水里的东西。”
“不用担心,”她说,把她的一只超大型的手提包拉开一个口子,我能见到其中有一样长长的像是什么皮的东西。“我行李里带来了一把大砍刀,我需要采集标本。”
“阿黛尔是个讲授自然科学的教师”,弗兰主动介绍。
“六年级。”
“所以我为什么要保住体形”,阿黛尔说,“我得成天同那些小淘气打交道。不能教书,也不能守护地球了。在减肥过程中,我可以捎带做守护地球的工作。我原想他们一定会让我们多做徒步旅行的,可是瞧着不像。”
她说的是对的。日程表上列着:“早餐,疗养宗旨电影,治疗开始,报名参加网球赛,化妆课,营养课,游泳,电影室全天开放:有娱乐片,巴西风光片,以及美国放映的新片。”
摆脱掉多余的体重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不清楚。
我开始怀疑花五千块钱值不值。
我不报名参加网球赛,也不想听化妆课,营养课,只想在宗旨电影后就去做水中心肺健身法。所谓宗旨电影只是拖长的彩色广告,有一些戏剧性的“以前和以后”的照片,不是祖母变孙女就是祖父变孙子。我弄不懂,不做整容手术,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效果。
3点45分,我进入第三个金字塔形建筑,有人领我进入一个房间,内有一个浴池形状的水池,有一台机器轻柔地奏出鼓点很重的“新时代”音乐。池子里灌满了绿色的水,冒着热气,气味强烈,整个金字塔形建筑都有这种矿泉味——不是硫磺,是别的气味,像是金属味儿,像是血腥味,又不是血味,略微有点新鲜空气味儿或者是新鲜青草味儿,使人非常舒服。我很高兴,不是打扮漂亮的男性作伴,而是两名女子,都是23岁光景,身材苗条,穿着多萝西·拉穆莎笼式泳装,上面有鲜艳的线条与色彩。
她们帮我脱去衣裳,进入池子,其中一人递给我一份冷饮。“现在就全喝下去。这是治疗的一部分。一会儿你会放松得喝都喝不了啦!”
确实如此。她们拿两块柔软的微微跳动的垫子盖在我眼上,耳机中传来轻柔的音乐钻进我的脑子,池水轻轻地冲击我的全身,散发出矿泉水的气味,随着呼吸,吸进鼻孔。
然后是放松治疗,这项我从前做过。确实使我放松过,尽管并未使我年轻、苗条。只有眼罩拿开或耳机拿开时,我才偶尔醒来。水停止震动了,我双腿无力,勉强爬上来,裹上一条深绿色的浴巾,有人扶着我踉踉跄跄地走进旁边的房间,有人给我按摩,身上盖一层湿叶子,味道同池水一样,促使人昏昏欲睡,然后有轻柔的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揭去叶子,让我冲了一个淋浴,又浸入一个凉水池子,然后又调转到一间美发室。我纳闷,这些女孩子干了这些活以后,还能不能去徒步旅行。我自己也怀疑还能不能爬回我的卧室,更不必说四周都是雨林中常常窜来审去的蛇、美洲虎和猴子。
我同意理发师的建议,让她用某种天然的药草把我的头发弄亮些,做头发期间,我又睡了。别的妇女看来也都在放松。那天吃晚饭,不再是工作人员成双配对地陪伴我们了,而由我们自己找伴。弗兰和阿黛尔在一起亲切地交谈着徒步活动,鼓励我开始上午的治疗前参加她们的徒步活动。要是有精力,我一定去。经过这一天的治疗,我唯一还能做的事只有把叉子送进嘴里去。依我看来,弗兰和阿黛尔的新发型完全变得……脸上的皱纹看不出来了,她们的下巴和下颚似乎有些低垂。我的天,难道我们希望这趟旅行结束时只剩下皮包骨吗?
我在入寝前好好端详了自己。房间里有一面用布帘全部蒙住的墙,我估计帘后是窗子,白天,女佣拉上了帘子,这会儿我拉开一看,原来满是镜子——正好可以欣赏欣赏自己。阿黛尔和弗兰变成什么样,我也同样变成什么样,只除了我认为我的头发比她们的好看,但愿史蒂夫会喜欢它。我并不打算同卷曲的乌黑的头发来相比,但是我的亚麻色头发确实比从前色更深了,已不再是那种洗碟水似的沙色;也许稍有点不那么蓬松。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这里没有什么运动器材。在做了那种催眠的治疗后,谁还有劲头去锻炼呢?我的胃口也全然消失,吃晚饭几乎连一盘带水果的鱼也吃不完。
相当反常的是,我半夜又醒来了——这次不像上次那样晚,正是在午夜。我决定围绕建筑群走走,直到有了困意。我又见到了穿黑衣的女人,站在河边同上次一样。这次为了不惊吓她,我只朝她挥挥手。使我惊奇的是,她也朝我挥挥手。
第一周结束时,餐厅就像是大学女生联谊会的厨房,妇女们亲密地交谈着,挥舞着杯中的咖啡或果汁。从第一天上午以来,我连一块甜饼也不想要。我不得不把一块头
巾折成带子系住裤腰。
“不管他们做的是什么,”我对弗兰和阿黛尔说,“看来肯定能行。”
“没有骗人,”弗兰说:“我觉得我都能去教一年级了——那么有劲头。我敢打赌,阿黛尔走路赶不上我,我们都能走到巴西利亚。”
“你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标本了吗?”我问阿黛尔。
“噢,天啊,是的。我真想带一只猴子回学校去。可是你知道,我们没有走很远。我希望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人们能听到我们的呼救。我只想弄清楚,周围的雨林有多大范围具有栅栏边的树木那种同样的问题。”
“什么问题?”
“噢,不剖开一个样品,无法弄确切,因为我还只是从我们碰上的一棵死树上来判断,可是——你做过治疗后到我们的房间来。埃塔,看看你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她是在自寻烦恼,”弗兰说,“我们在这片雨林中一块很美的地方很幸运。从这里往南走一小段路,有一片砍伐光的地,只剩下一些小幼树。”
“我没法不想”,阿黛尔说,“我就是个爱琢磨问题的人。”
“可是,亲爱的,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这些事情的。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去掉臀部多余的肉,而且看来管用了,是不是?”
我也这样想,真的。晚饭前,我飘进她们的房间时,还感到十分松弛。我一进去,阿黛尔就像一头美洲虎跑过来扑到我身上。“埃塔,你绝不会相信的。我取了样了。
看看这个,好不好?”
她指给我看一段树干,是用她的“L·L·比恩”牌大砍刀剁下来的。“我选了一棵大一点的树,没有损伤的,”’她说,“实际上,这棵树就是我们眼见它枯萎死去的。是不是,弗兰?”
“你也许夸张了一点,阿黛尔。”
我看着这个标本。我不是个植物学家,但即使我这样的人,也能看出树干剖面的年轮确实奇怪。标本横切面直径足有一英尺,而只有两圈年轮,里圈薄薄的一层,外圈则非常宽,“这个外面的年轮是怎么回事?”我问她。“高低不平,又多泡,比里圈宽四倍。那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这么粗的一棵树至少该有十圈,即使土地像此地那么肥沃。树都是每年长一个年轮,肯定你在小学自然课上已经学到。外面这一层‘形成层’太宽了,看到了有多么高低不平吧,表皮下面还有这么多的气泡和窝坑,尽管外表看起来很正常。要不是我要为孩子门采集标本,我还不会发现呢。”
“那么,这棵树的树龄只有两年?从外表看应当是好多年了。你看,是不是得了某种病了?”
“不能肯定。这里的生态同美国不一样。适于快速成长的时间,士壤不同,气候因素,不过,我认为是有病。”
“啊,阿黛尔。你一定知道南美洲是有畸变的。你还会给孩于们带回去一些杀人蜂的,要是我准你带的话。”弗兰不无讥嘲地说。她其实并没有专注此事。她为自己在镜中的映照洋洋得意。她比阿黛尔更苗条,皮肤更光滑,静脉曲张已全部消失。当天,她在治疗后已逛过妇女时装用品小商店(设在疗养中心办公室的金字塔形建筑中)
此后又徒步锻炼,这会儿正在自我欣赏掐腰紧身的紫色短裤和一件紫底、青绿与洋红两色花纹,一点也不显松垮的陀螺形套衫。地心吸引力的规律不起作用了,她的胸脯比来中心的第一天高出三英寸,我不知道她是否已买了一件新的乳罩。她的眼皮也不再下垂了。我先前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竟这么大、眼珠这么黑。
“把这件事告诉利昂好了,”弗兰建议阿黛尔。“我敢肯定他会作出解释,你就可以回去告诉孩子们,免得争执不休。搞得神魂颠倒。”
“我确信你说得对,”阿黛尔叹了口气,搓着一双很美的、阳光晒得黑黑的手,“明天我们徒步锻炼前我要告诉他,也许他愿意同我们一道走。”
“我不知道能不能同别人互换约定治疗时间,这样我就可以加入你们的行列了,”我说,“我很想听听利昂怎么说。”
我设法尽快入睡,对自己说:这桩奇怪的经历同我没有什么相干;……我又闻到了老鼠味,哪里有奶酪饼哪里就有老鼠;……我自己还有一大堆问题——同男人的问题,生活中的各种问题——我有一副别扭的、好猜疑的头脑。通常情况下,节食对我只有一次有效,因为一旦有了效,我也弄明白其中的道理了,不再神秘了,对此也就丧失了兴趣,不再坚持下去。大概此时又出现这样的模式,但看来我们不至于减轻那么多的体重,那么快就变得比以前年轻得多、漂亮得多而自身无需出多大的力。你等着好了,下一步,他们就该来对你说,再加一小笔费用,我们就能彻底更新了。
最后还是睡不着,卫星转播的电视节目也毫无看头,我套上一条长运动裤、一件T恤,决定到河边和中心四周看个究竟,当然我还不至于傻到半夜里逛商店。
穿黑衣的女人几乎是隐藏在矿泉水池中袅袅升起的水雾中。我朝她走去,这次她没有再逃避我。
我决定试用阿拉伯语同她讲话。我于语言方面有特长,而且曾数度驻扎在波斯湾。“雷拉——托夫——”我刚开始说,她就用手作了个不需要的手势,用一种沙哑的很重的外国口音说:“我说英语。”
“你认为这个地方怎么样?”我问,“相当了不起,呃?”
“我看得出你在此地很乐意。”她说。“年轻一些、苗条一些非常重要,是不是?”
“嗯,我想不一定非得如此,不过对我们的文化来说,看来是这样的。你们国家里是不是也这样?”
她说:“我曾用许多时间同别的妇女们在一起,对我来说,是不是年轻苗条毫不重要。”
“我想世界上不会都是‘别的妇女’,这不现实,是不是?不论女人还有别的什么长处,男人总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
我们一同走着,离开森林与矿泉味扑鼻的水池,来到河边的树丛,前几次我见到的这个女人就站在这里。
“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这个目的,对不对?”她说。
“除了我的朋友阿黛尔。她来这里为了更年轻些更漂亮些,还为了采集标本带回去给她的学生。她说,这里的树有些特别。”
“是吗?”
“嗯—哼。她是唯一还有时间摆弄她的癖好的人。大多数女士只是随着潮流走。你们国家的妇女有没有想过,你要是看起来还只有20岁,那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呢?”
她摇摇头。我不懂她为什么会来这儿。也许是她丈夫的主意。
“那么,在你们的文化里,年轻和苗条是非常重要的?”
“是的,”我咧嘴笑笑,想到了史蒂夫,想到我一周前的模样以及同神奇女郎对比的模样。“是很重要的。”
“比别的事都更重要吗——你会尽一切努力来争取?牺牲所有的东西?”
“噢,不是所有的东西,”我说,“比较明显的是我们部愿意花很多钱、很多时间,不太情愿但义不得不放弃一些通常的食物,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享受坐着的游戏,不得不多做一些运动了。不过我想我们谁也不打算像吸血鬼的表妹伊利莎白·巴索利那样杀害许多年轻的处女,在她们的血池里洗澡那种极端的事情。”
她的黑袍飘拂我的侧身,原先笔直的后背和绷紧的双肩如今松弛下来了。我猜不透原先人家怎么在她面前把我们形容一番的,现在听我说几句可笑的逗乐的话,倒像是如释重负了。她的面孔掩藏在面纱和阴影之中,我甚至看不清她的眼睛,她常常垂下双眼,或者转过脸去,但此时,她说:“跟我来!”
正是午夜时分,那边就是原始森林,不过我倒挺好奇,看来她清楚要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我就跟着她走。她带我沿着河岸走进森林。
“晚上森林里可有美洲虎和猴群,”我说,“我们可不能进森林。”
她瞅了我一眼,带有恳求的神色,我只有耸耸肩,跟在她后面拨开树枝夺路前进。尽管在夜里,但月光明亮,疗养中心的灯光也在映照着四周,阿黛尔实在无需带着她的“L·L·比恩大砍刀”,除非为了防大蛇和鳄鱼。大部分地段不长什么杂草。我们越往深处走,我越高兴,因为我感到身体轻快了。前面引路的女人像鬼魂一样在树丛中时隐时现。我们走了就像是几个小时,从无交谈,走过了疗养所周围中等高度的树林,走过砍伐后长着幼树的区域(阿黛尔提到过的),来到长着大树的地方。
“我希望你知道,”黑衣女人温柔地说,“在我的土地上,妇女之间的友谊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关系,因此,友谊对我是神圣的,而欺骗是令人憎恶的。我不会轻易地向你显示什么,我把选择的权利留给你。我不想借此欺骗你。控制你。”
她朝一棵粗大、色黑的树干径直走去,我以为她要钻进去或者去拥抱它,都不是,只见她站在大树干前,两臂前伸、用一种很怪的、带有呼吸音的语言喊着什么话,这话的回声在风的嗖嗖声、雨打树叶的吧哒声、枝上鸟雀翅膀的扑打声中回荡着。
我正在注视着,慢慢的,我眼前有一种发光的东西,像是一些地衣(苔藓)出现在树干上,串联起来,上上下下地奔跑,树干一边吸气吐气,一边重新组合成一个妇女的形状——一个极大的身躯,腰粗膀圆,叶状的头发,深陷的绿色眼睛,出着长气,朝下看着我。
“你见到的是一个精灵姐妹”,黑衣女人对我说,“一位林妖、树精。好好地跟着她。”
我把头抬得高了又高,才能看清这个其高无比的能活动的生物。没法不跟着她走。“我——呃——我总以为林妖都是些小东西,”我对黑衣女人说,可是树精自己来回答了:
“你说的那是些幼树,”像是风在大树枝中低语,“它们都要死了。”
慢慢的,她成了半人半树的样子,似乎还不能完全独立,直到走出来站在我面前,树根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撕碎了的袍边。“来”,她说,把我领回到林子里去,黑衣女人尾随着我们。树精走过时,发出叹息声、嗖嗖声,两旁的树舞动它们的树枝,善意地回应着她,一些小树兴奋得东倒西歪。我的视野所及,还有一些人形想从树干中钻出来,又止住了,窥视着(多半是害怕,而不是害羞)树精领我走向成熟树的坟墓。还不等我开口,她就在我面前扎了根,变回一棵大树了。疗养中心的边沿传过来嘈杂的人声,很快,医疗部门的三名工人拉出一台像是特大号灭火器那样的器具,把一些喷嘴对准一棵棵大树的树基,把特殊气味的热泉水喷到树根上去。
“今儿晚上弄这一片”,一个讲葡萄牙语的人说,“明儿晚上一定要弄新树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躲在变成红木形状的树精后面,屏住呼吸看着这些外表很正常的人在表演他们的夜间灌溉活动。世界上没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来,按说他们也没有必要反对我在观望,可是,树精却采取了保护我的姿态,黑衣女人干脆融进树精的阴影中去了。我虽没有特别的理由要躲起来,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去面对他们。所以,我也只是在树精身后等待时机,直到几名工人离去,他们已经用洒水罐浇完了半英亩树。
“看来他们挺费劲的,”我对黑衣女人说。“你想要我干什么?卖给他们一套喷水设备?”
黑衣女人未说话,树精把头垂向刚浇过水的那片树丛。这些树丛的树精纷纷显形了,但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和我面前的端庄、高傲,外表年轻貌美(尽管又高又大)的树精不同,这些材精部是奇形怪状,不合尺寸,手臂上、大腿上长满肿块和肿瘤,头发稀稀拉拉、松脆易折,面孔和全身的肌肉凹凸不平,到处都是裂缝。
“行了,”我对黑衣女人说,“这幅图画说明了什么?
我猜你同你的朋友带我到这里来不是让我看人们把荷兰榆木病传播到此地来了,黛安娜?”
“你认出了我?”黑衣女人回答,摘下面罩,露出了那张熟悉的、完美的塞米斯锡拉公主的面孔。
“我可没有那么多的熟朋友能同树讲话,树不但能听而且还回话。为什么你同你的朋友不把所有这些事情告诉我,然后你就可以说清楚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知道,她们要对我说的事,我不会喜欢的,所以,在树精显形之前,黛安娜先向我道了歉。
大大小小的、可爱的与变形的树精,齐声哭泣,声音之大,犹如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我对黛安娜多少有点气恼,——毁了我的假日,使我卷入这场超自然的梦魔之中。我确信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然后醒过来,发现什么事情都好好的。
黛安娜并未阻止我。我在一根湿的树根上一绊,跌撞到一棵小树上,有什么热的、黏乎乎的东西粘到我头发上、面颊上、手臂上、腿上。我抬头,望见树精肿胀又皱缩的脸孔。它的眼睛正往外渗着树液。
“好吧”,找说,仍感疲倦,仍有点气恼,但不怎么埋怨了。“这儿出了什么事?”我对黛安娜非常了解,她是绝个会制造麻烦的,尤其不会制造反常的、怪怪的麻烦。但她就像是一块磁石,——也许某些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无辜者需要有位特殊的人来救助他们,为此把她请出来呢?也未可知。通常,这些事归她管,不归我管,我也愿意留给她来干。但这一次好像受害者和她希望我来出点力。我可不是超级英雄的材料,即使用凡人的方法我也不能每次都弄得很好,但我喜欢把自己想成一个好人。“我猜,我们不愿让治疗渐门的人员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要为这些树负责,呃——”我把脸上的粘液抹掉——
“麻烦。”
黛安娜朝大树精点点头,大树精慢慢地举起树枝,似乎在把挡住了面孔的头发整理回去。她的眼里也流出树液,挂在了脸上,甚至绿色的手指间也渗出了树液。
“自从有了树和人,人就砍伐我们树,为了他们自己的用场,砍伐我们的房子、我们的身体。我们的母亲,为了补偿这类损失,分配给我们那样的土地,我们可以不受干扰的成长直至完全成熟。当人们开始来到那些土地上,母亲送给他们别的礼物:小小的、神圣的礼物——那边流淌着的神秘泉——”树叶状的脑袋垂向疗养中心。“泉水是给我们的礼物,也是给非植根生物的礼物。泉水使我们的身躯长得又高又直、一直能碰到太阳,使我们的根扎得极深极深。泉水也延长非植根生物的生命,使他们保持着灵巧和强壮。我们需要泉水时只用一点点水,我们是为了成长与健康,而他们,非植根的生物,是为了年轻、有力。非植根生物的身体回到土地中去,给我们的幼树增添了营养。我们作为回报,让他们居住在我们的树干和树枝中,当我们死亡时,我们的躯干也将成为我们自己的后代的营养物。可是,人们来了。
他们拿走的太多太多,电动锯带走了年长的和成熟的,留下来弱小求助的幼树与树苗,或只留下光秃的土地不许我们扎根。现在,他们把神圣的泉水控制起来只让他门用并且弄脏了这些水,所以,正如你看到的,他们拿这些脏水浇灌我们的根,我们那些年轻的树就变弯了、变弱了,因为过于早熟地成长,它们的纤维被抻开了。”
“我见到过它们的年轮——两圈年轮,外圈非常大,使人误以为是老树,”我说。
“那么,你明白了。要是这样继续下去,找们就要完了。我们当中,已经长大的将被人们砍伐派用场,小树看起来误以为成熟的也遭同样的命运。不用多久,这片土地将成为光秃荒芜;姐妹们同我都将无影无踪。”头一批朝霞染红夜空时,她再次倾诉她的苦衷。她猛烈摆动着、哭泣着,又变回一棵树,树枝激动得直哆嗦,树冠因悲伤而晃动。她回进树丛,树丛中的人形也纷纷退隐,嘈杂声也止息了,只有我同穿黑衣的塞米斯锡拉人站立在树林里,在河边迎接来黎明。码头边不见了小船。同装饰民间艺术图案的直升飞机一样,小船也是每周来回两次,载来肥胖的、样子疲乏的乘客,向文明世界再送回去苗条的年轻的人们以便他们再次抓住生命的活力。
黛安娜同我都坐在河岸,凝望着河水。现在我明白了自我意识了,不知道它们把我当成了一个什么样的蠢人。我应当向它们道歉。
黛安娜什么话都不说,这倒使我惊奇。我本以为她会向我解释,为什么要让我来见树精,来听它们讲自己的故事。过了几分钟,我说:“我要请阿黛尔给你看那个标本,要是有用的话。我们可以同治疗部门的人员谈谈这件事。我估计他们不知道有这种伤害。他们只是循环废水。”
黛安娜仍一言不发,我说:“你认为怎样?”她仍沉默不语,我又说了:“也许你的朋友们不必如此担心。我从阿拉斯加来,路上读到一篇文章说,不像美国环境保护主义者所说的,实际上雨林中还保存许多成熟的树。”我把话停了下来,不大自在,因为我看到了文章同现实既有关联的地方,也有不一致的地方。“喔,是的,要是不到一年的小树可以长到外表像成年的树,那么森林里看起来像有不少树,环境保护集团的研究报告就无效了。我想大概不会有很多人知道这些树是病树,等不到砍伐就会死去。
在我看来,它们不会活下去,不过我想,对那些人来说无所谓,他们只要这地方看起来有不少树就行。”
黛安娜一双清澈、湛蓝的眼睛看着我,黎明使她的皮肤红润,黑头发成了棕红色。“埃塔,当时你对我讲你想干什么时,我就感到不妥。我在机场送走你以后,还在想这件事,想到你看来很不快活,你认为这个地方会解决你的问题,给你带来平静。直到我来到这里,我所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担心这里的问题。对于一个不作严肃思考的人,这个问题可以说是个愚蠢的问题。可是你是个认真思考的人,是一个有作为的入,而你曾感到深深的痛苦。我试图来研究这个据说可以消除你的痛苦的地方。我在《米拉迪》杂志里找到一篇好文章,可是另有几篇文章看来错误地报道了雨林的现状。当然,这个地方也不是在搞欺骗。你在这里还只呆了一个星期,我从远处看出你已经比从前苗条了。虽然你从来不显老,你的皮肤现在可是像个年轻小姑娘了。因为你很看重这点,所以我见了也很高兴。亲爱的埃塔,请相信我决不是要跟踪你,不过我觉得,如果我不能理解害怕失去青春,渴望年轻与健康对一个凡间的妇女有多重要,我也就不能充分理解你了。我有塞米斯锡拉的本质、有诸神的保佑,所以我无须但心凡间归女担心的问题。我承认我不了解身体的老化,不懂得内心如此坚强、聪明并富有经验的你对此也如此在意。是不是因为你害怕死去?”
“不,比这要复杂得多,”我说,自己也感到惊奇竟向她咧嘴一笑。“我并不真正怕死。你见到过我执行任务的情形。我也许不是个铁铸的人,但是,我也有数,如果该死了,我就去死。活着,有时总会受伤害的。活着会受到许多你不想受的限制,不是你所想要的那种生活。我想有些人大概已经认识到,在我们还来不及另作选择以前,我们已经铸成现在这个模样了。我不想成为‘神奇女郎的忠实的矮胖伙伴——面孔倒还漂亮,皮肤倒还不错’。我不想让史蒂夫总感到他是有点勉强。”
“我们必须找个时间再谈谈,”她平静地说,“我在观察你的时候,也观察了森林的情况。我到达这里后不久,——就是头一天晚上,事实上,我确实曾考虑是否要让你知道我在这里——我就听见树精在呼唤我。我介绍给你的树精是非常古老的,能说奥林匹克山森林中的语言,也能说塞米斯锡拉森林中的语言,这两种语言是差不多的。我来以前,树精闭口不讲,无望地隐藏在寄住的树中,害怕每天必到的电锯把它们带走,换上你见过的可怜的被损坏的幼树。我听完他们诉说,便飞往其他森林去听别的树精们诉说。我发现,整个亚马孙流域都存在这种严重的状况:
高大的、古老的大树被伐倒,替代的是外型高大、内里空空的病树。我很想把这一切告诉给你,可是我见你对你焕然一新的外貌这么兴奋,而你曾在这方面对我很恼怒,最后我决定仍保持我为了观察治疗人员而打扮的伪装,让你去同树精见面,由你自己决定该怎么做。由我一个人来做决定是不公平的——解决了一个令人不快的问题会产生另一个令人不快的问题。”
不作决断不大像是黛安娜的作风,但她真是富有表情地耸了耸肩。
“我该做什么?”我问道。“你可以用你的套索把那些治疗人员拘起来,让他们向报界承认他们在森林中所做的事。”
“把你同别的享受到奇迹、消除掉妇女身上的痛苦的疗养客人都置之不顾吗?埃塔,我没有这样的权利。我为树精们感到悲哀,但是她们的命运同你们的命运是交织在一起的,而我这根线在这匹布里是无关紧要的。”
“你想让我去犯罪吗?”我问她。
“不,我的朋友。我尽很大努力来理解你,让你按你的需要去生活、去奋斗。在这件事情上,我需要你的指导。”
我站了起来,掸了掸运动长裤后身的灰土。“好吧,阿黛尔今天打算去同利昂讲。她发现些什么我会告诉你的。”我穿越树丛悄悄回到建筑群以便赶上早饭。
阿黛尔要在治疗后才去找利昂,我想躲开一次治疗大概没什么关系,至少要等到我弄清事实再去。我上好闹钟,就睡着了,计划睡到两点钟,我们同意那时碰头。
我一定是睡过了头未听见闹钟的声音,已经是四点钟了,什么人摇醒了我。“起床,坎迪上尉。你的治疗时间到了。你迟到了。不能错过治疗。为了得到足足6个月的好处,你必须每天去治疗。”
“嗯?哎呀,对不起。”我睁眼望着一位治疗师的一张印加女祭师的面孔。“我要去见一个人。”
“麦肯齐夫人和莱博维茨夫人在治疗室等您,”女人说。她的名字,我记得是派拉。
我穿着运动衣裤就睡着了,尽管有空调,因为出汗,头发都立起来了。
派拉领着我进入金字塔形建筑,在去治疗室的路上见到卡洛斯同利昂在认真地谈什么事。“我想同你们说两句话,先生们,”我对他们说。
“也许等你治疗之后?”卡洛斯建议。
“我正要同你谈有关治疗的问题。阿黛尔·麦肯齐有没有同你们谈过?”
“噢,没有,”利昂回答。“她的治疗推后了,我答应治疗后同她谈,等你结束治疗后,我们为什么不去餐厅一块儿喝点什么呐?”
“出了点事,”我说,“我愿意在治疗前同你们谈这件事。阿黛尔有些重要情节要补充。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可笑因为一上午我都睡觉了,可是我认为这的确是件急事。”
“这样的话,也许我们该跟你回去,”他说,“派拉,请你通知一下,女士们自己活动吧。”
我们往回走,穿过治疗室,来到一间洞穴状的房间,里面有座巨大的汩汩水响的大池子。治疗室给我的印象是同巨大的金字塔形建筑相比,小得不成比例,现在我才发现几个房间只占着建筑物的边缘。这个大水池才是中心。
派拉正用两块特大号的浴巾围裹两个歇斯底里的十几岁女孩子。阿黛尔的木头标本干干净净地放在她的衣服堆的上面,衣服堆在池旁一张椅子上。
“埃塔!”其中一个女孩子高声喊,就是那个有草莓红色弹性短发卷的女孩子。“喔,埃塔,我怎么办呐?我没法这么回去工作!孩子们会认为我是他们的保姆而不是老师。”
“更不必说还得挡开高中男学生的进攻了,”另一个女孩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我还得把从前的可怕样子忘掉。我们现在也许明白了,以前我们瞧着别人……我还没有把荷尔蒙的作用估计进去。”
“行啦,行啦,小姑娘们,”利昂说,“你们不需要担心。我们已经在巴西利亚给你们安排了新的职业。”
“是的”,卡洛斯咧嘴一笑,“你们会从事新的工作适合你们现在的新模样的——”
“噢,老天,”阿黛尔说。
“你们的朋友也可以一道去,我向你们保证,你们会有一段好时光的。巴西利亚是一个欢乐的城市。”卡洛斯还跳了几步“恰恰舞”。
派拉这位印加女祭司想用她的粗胳膊把我拽进池子里去,我把她绊了一跤,让她朝卡洛斯冲过去,我们都撞到了墙上。利昂朝我猛冲过来,我摆了个空手道架式,向他咆哮——赤手空拳不是我最拿手的本领,可我是个吓人的咆哮者。
巴西可能是男子气概的国家之一,但卡洛斯决定还是谨慎为好——也许是由于谨慎,也许是他觉得同一位女士对打有失风度。此时,派拉已立起身来,摇晃几下,摆出了一个架式。她不仅年轻、灵巧,而且肌肉强壮,从皮肤下面要暴出来,像一头豹子。利昂出于他的小心谨慎,匆忙站起来去夺门喊人。一名扎着发辫、身穿莎笼的“治疗帅”从外屋跑了进来。我纳闷这些女孩子参加的哪家美容学院,怎么教会她们武术了呢?也许她们都是兼职的游击队员。
我豁出去了,往后退一步,判断一下形势,看看能不能跳进水池,游到对岸,从另一座门逃出去。机会不大好。这些女孩子看来也是游泳健将。
卡洛斯正站起身来,两个女孩子抄起阿黛尔的木标本朝卡洛斯的耳朵砍去。弗兰绊倒了派拉,把她送进水池。
我回转身来对付一个新的威胁:从外面进来一个女利昂,又见这个女利昂揪住了男利昂。在这次战斗中,她脱下了莎笼,现出了大家熟悉的红、白、蓝三色制服。我从她的手镯就该认出她是黛安娜,尽管她已把她的束发箍取下来系在了腰上。
她用绳索一端把卡洛斯和利昂绑在一起,另一端像牛仔那样甩出去套住派拉,把她拽回到池子的这边来。
“埃塔”,她说,“我希望我没有干得鲁莽。我想确保你不受伤害。”
“你说过由我自己来作出决定,”我向她一笑。“可是你没说你不想单独逞能。好了,先生们,派拉,也许该你们解释一下你们怎么取来魔水,用它来吸出妇女的老化纤维,再去浇灌超成熟的虚胖的幼树?”
当然,有黛安娜的金色绳索套着,他们毫无选择的余地,只有老实坦白。他们倒还不是那么坏的人,但是有些投机。卡洛斯说,建疗养所是他的主意。
是他在这带海岸躲债期间发现了圣泉。他曾在那香喷喷的水中洗浴,立刻感到许多病痛都消除了,包括关节炎和一名催讨债务的雇员“传染”给他的腰疼病。洗浴使他感觉这么好,决定逗留下来直到月底,他的外表大大改观,几乎不认识自己了。他回到海岸,搭机去到巴西利亚,结识了利昂,利昂在巴西有多项木材和牧场投资。利昂亲自见到了圣泉,并也下水得了益。他提醒卡洛斯,要逐步地、合法地开发这个地区,不要太快以至引起政府的注意,无疑将宣布这是国家的财富。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对社会影响不大的妇女收费低廉,只有像露露那样才把她当典型来树。利昂曾是露露早年的百万富翁情人之一,他利用这位前明星来为“青春泉”做广告模特,既有感情成分,又可从她身上找回来一些过去的投资。
他们发现污水对幼树的作用是相当偶然的。事实上,他们当年建筑治疗中心时,只是想把用过的水来浇树,以便节约泉水。从一开始,他们就把建筑设计成金字塔形,好把关起来的泉水隐藏起来,让工作人员和客人只在大浴盆内洗浴。他们希望大家都以为这种水是人工合成的化学剂,猜不到是天然泉水。建筑损坏了土地及森林,必须补植,因此利昂指示工人用污水浇树。他们见到浇了三罐水以后,幼树就很快长成大树,利昂发现对他经营木材业大为有利。他们确实还不知道那些新长的树带有病态,但即使他们发现了,我想他们也不在乎的。他们欣喜于泉水使他们一举两得,并且发现人间的女性竟能解决森林中的一个大问题。他们预计最后将大获其利,将用废水浇树的获益来大大改善治疗机构。
我看到他们的广告的时候,正是他们想大大发展他们的事业的时候。如果,那些洗掉人们的纤维质、脂细胞和老化迹象,使人得到有生命力的成份的泉水只能带着污秽的杂质,用来浇灌幼树只能带来损害的话,那会有多大遗憾。相反,如果泉水能循环使用,那倒是解决了不少问题。
利昂,一个80多岁的老态龙钟的大亨,如今外表看上去只是个30出头的英俊青年,对泉水能循环使用大为激动,他来帮助卡洛斯管理,当然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投资,他的投资是那架直升飞机和艉明轮船。当最后一批妇女包括弗兰与阿黛尔送走以后,利昂在黛安娜的套索的影响下被迫将闸提起,让泉水流回原处,按女神的意志去灌溉森林。利昂哭了。我也哭了。卡洛斯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我。
“你会后悔的,埃塔·坎迪。不到两个月,你就会发现自己恢复原样了,即使比从前更加节食,你也保持不了现在的体重了。我为女人做了这件大好事,可是你却让这个永远年轻、永远美丽的外国玩意儿来逼迫你背叛了人类。你会为你的选择自食其果的。”
当然,这不仅仅是我的选择。弗兰和阿黛尔是完全同意的,希望其余的客人一旦明白了道理以后也会赞同。比起地球遭受破坏,人们追求年轻、漂亮,是没有多大意义的。阿黛尔告诉我,继续滥用圣泉将导致迅速加剧地球的温室效应,极地冰山融化,缺少氧气,干旱,以及其他千百种环境灾难。阿黛尔和弗兰决定申请延长假期去欧洲旅行,趁治疗效果还未消失以前,去寻找一些休闲的机会。
而我把剩余的祖母遗产用来购置一件颓废派的长袍,这件长袍是用橄榄石色的不薄的缎子做的,有海蓝宝石珠子、假蓝宝石珠于与黄金珠于缀成孔雀毛的图案。耳朵上戴着黛安娜赠我的星形黄金耳饰。
我来个及先同史蒂夫见面。史蒂夫和赫尔姆斯勋爵同我们是在宴会上相见的。黛安娜穿着她的塞米斯锡拉服装,一件绝妙的红色契通,系一条吉娅腰带,上面缀着亚马孙流域的装饰物。我在门道上遇见史蒂夫,正在费劲地脱他那件轰炸机驾驶员的皮夹克,换上一套无尾夜礼服。赫尔姆斯换装当然全无凡人的世俗问题,早已是气派非凡。史蒂夫朝我们三人走来,没有理会赫尔姆斯,他俩刚谈过话。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梦样的神色,见到黛安娜时嘴唇上掠过极淡的笑容。然后,他的目光扫到我身上,现出我认为是吓得发愣的称赞的神气,迅速又把目光挪开,又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埃塔,你好吗?”他问。
“嗨,大兵,给女孩子买杯饮料?”我问。
“好啊,一定。”他说。我估计我一定是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他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看出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吗?”我问。我想同他开开玩笑,可也不想无缘无故地弄出麻烦。
“你看上去可真好,”他说,“多漂亮的衣裳,还有——呃,你做了做头发吧?是不是?”
我三言两语地讲了讲历险经过,力图说得滑稽一点,少讲一点自己的作用,而且避开我上那儿去的动机;讲得更像是一桩去拯救雨林的使命。该点头的时候他都点了点头,只有一次来踩我的脚趾头。
同我跳了一场舞,喝了一杯饮料之后,他又不见了。
后来我看见他在一个角落里同几个现役的实习驾驶员在一起。这不是我所盼望的回应。
宴会后一周内我没有得到他的消息,而我已见到乌鸦爪子露出来了,后背又在长肉了。黛安娜打电话来约我在一家色拉小吃店见面,我建议去匹萨饼店。她有点不明白但还是同意了。黛安娜最爱吃的是加拿大火腿、浇特多奶酪的菠萝和熏牡蛎。
“宴会以后我一直没见到你,”她关切地说,“事情顺利吗?”
“我不想成为一个胖子跟在你身边,”我对她坦率说,“宴会以后我也从没见到过史蒂夫。我猜不出来他让什么要清拖住了。”我把又一块熏牡蛎塞进嘴里,管它三七二十一。
“也许你该打电话给他,”黛安娜建议。“赫尔姆斯勋爵到别处去了。宴会前,他们刚从意大利回来,你知道吧。可能史蒂夫时差还没有转过来。”
“喔,我不知道,黛安娜。我尽力让他觉得我好看些,让他像看你那样看我——”
“埃塔,我上想同你谈谈这件事,”她突然说,“也许你下的功夫太大了,你知道吗?”
“不,还不够大。”我说。
“不,听我说。我来之前,借助于梅纳里普的眼镜,做过调查,看看进入这个世界最有利的方式是什么。你是知道的,我们可以采取许多不同的道路,每个人的道路、每个人的选择也会发生变化,就像我们的关系、我们的生活都会发生变化。是不是?”
“当然罗,那种事情总是神秘兮兮的——”我不往下讲了,感到有点难以启齿。对我来说,神秘的事情就是黛安娜的历史。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来到这个世界,看到有一条可取的道路。你不会知道的,但你当时也在那里。在这种特殊环境下,我采用一个秘密的身分。我称自己是黛安娜王子,同你一样,我也是个中尉;史蒂夫·特雷弗是这个生命的一部分,当时是上尉。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个人地生疏、身处异乡的人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朋友。当时,——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要伤害你,是要说清楚一件事——史蒂夫·特雷弗当时正爱着我,就像你现在有时见到的那样。当然,不是爱黛安娜王子,是爱神奇女郎。我们都曾是他的朋友,但今后不再是了。因为他属于人马座星宿。他们专注于精神方面的美德。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非常勇敢的飞行员,有许多次使命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他就不会活着回来了。我自己的多次活动,他也总是积极参加以便援助我——当然结果总是我要去救他。尽管他称我是他的‘天使’,他也崇拜我,而事实上,他永远不能帮上我的忙,不能保护我,不能救我,而是我一再去救他,使他越来越不高兴。”
“大男子主义,呃?”我问。把菠萝卜的奶酪刮掉一些。
“不,不全是这样。我原以为在一段时期内是难免的,但是现在我发现所有的人都应当有他们自己的位置,发挥各自的作用,但如果在这方面或哪方面被别人超过去太多,他们一定会不快活的——像史蒂夫的情况,由于我有超人的力量;像你,你感到我比你更吸引人。而我常常因为我永远不能像你那样能充分理解这个世界而感到泄气。
你在我们完成共同使命时已表现出来许多美德:不顾自己相对较弱仍表现坚强;在易受攻击时仍勇气可嘉;自己必需的东西也肯让给别人。诸神都有各自的使命,他人尊重
我们,我们也应更看重自己的特殊能力。我削弱了史蒂夫的影响,并不是有意的。也许,他再次感到——”
“同我有关?哦,黛安娜,到加利福尼亚州议会上去讲自重吧!”我说。
后来,我借口有张新的软件要在史蒂夫的计算机上试试,给他打了电话。“是的,好啊”,他说,“我正打算睡个午觉。人老了,你是知道的。但愿我也能在你泡过的泉水电泡一泡。
“我现在就要去泡别的水了,”我说,“我的衣服又不合身了。也许我该听卡洛斯同利昂威胁我的话,最后再泡一次。你一定会见到一个更加年轻得多的女人——”
“你看起来很棒,埃塔。可是你一定要在衣裳上省点钱——”
“来得容易,走得也快,”我说。
“你不如买你想要的激光打印机。”
我最终不由得不气恼了。确实我完全可以买激光打印机的。我可以买一整个新的计算机系统。“我是可以的,”我对他说,“可以买许多东西,不过我想让你觉得我好看些。我想让你的眼睛也像在看黛安娜的时候那样亮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去巴西,把得到的遗产花光,同树精打交道,还几乎也变成树精。”
“等等,等等。你没有说明任何问题。你一点也不像黛安娜。此外,要是我想同黛安娜一道出去,我早就向她提出请求了。不过,坦白地说,有一个不是凡人的伙伴,使我也有了永恒的力量与永恒的美貌。我不会去同一位塞米斯锡拉人约会的,那只能感觉在同一件古董约会。你怎么会想到我要你看上去同黛安娜的模样一样?”
“好了,史蒂夫,你知道。我——噢,我太重了。不是说现在,也不是说有多厉害,不过,我从阿拉斯加回来的时候,确实感到身子粗,你……你……”’
“坎迪,……”
“啊?”
“干脆到这儿来。我也正想同你谈点事。”
我去到他那里,他在大门口等我。我把软盘递给他,他看都不看。他领我上楼到了他同赫尔姆斯合租的公寓。
他的动作还是有点怪,已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轻松自在的史蒂夫了。不过,也许我也已经不是他所习惯的轻松自在的埃塔了。
他并没有打开他自己的房门,而是打开了隔着走廊对门的一套房间。这是一套空房,外屋有一个小阳台,可以望见大门口的停车场;其余的房间布局同史蒂夫的那套大体一样。“你喜不喜欢这套公寓?”他问。
“比我住的景观好些,”我说。这倒不假。我那地方看出去只有邻居的房子,小巷里是酒鬼和垃圾桶。
“这是空的。你想住就可以租下。房租同你现在付的房租一样”
“那可不错,”我说。
“赫尔姆斯同我一道租下的。有个什么人挺注意他——他还不大懂得这个世界的习惯。无论我怎么训练他,他总是跑得那么快,跳得那么高,——噢,是的,他还会飞,省下飞机票了,可是跟着他飞使我耳朵痛。我刚才还在想,什么东西使你这么关心你的体重——”
“嗯——哼,说下去。”我说。
“我那么想,如果你住在这里——这些天我也得注意一下胆固醇,也许我能帮上你的忙。我总算是退休了。我也许能做点好饭菜,你也不会受油腻饭菜的引诱了。我们可以一道锻炼。大楼里有间健身房、一座游泳池。我知道,要是有个伴,有人鼓励着点,我会更好地坚持。你说怎么样?”
他离我很近,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有点游移。我伸出双臂围住他的脖子,微微点头,望着他的眼珠说:“是的,我想这样很有好处。”
他说:“你真的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要给我一个好印象?”我点点头,他给了我透不过气来的一吻。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把话轻轻地送入我的左耳说:“当然,要是你受到罪恶的冲动,想做你拿手的馋死人的小甜饼,我们又住得这么近,我们可以分享这些热量,把多余的送给赫尔姆斯和黛安娜。他们是什么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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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C字滑行道 |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 | 《C字滑行道》作者:[美]艾萨克·阿西莫夫
裘恒谨译
安东尼·温德姆上校即使从他和其他乘客被赶在一起的那个船舱里,仍然能够领略战斗进行的基本情况。这一阵子万籁俱寂,船身停止了簸荡。这说明两艘宇宙船正在天文距离的太空中进行着一场能量爆炸与能场强有力防彻的搏斗。
他知道下场可能是一个。地球飞船只不过是一艘武装商船,而他被船员们撤离甲板之前的一刹那所瞥见的克劳罗敌人的飞船则十足是一艘巡空视。
不到半小时,他所等待的剧烈小震动终于来了。如同一艘远洋轮在暴风雨中航行那样,宇宙飞船上下颠簸,乘客们晃悠不定。这时太空静寂如常,船身的翻腾是由于驾驶员绝望地从蒸气管中阵阵放气的反应所引起的。这只能意味着不可避免的命运终己来临。地球飞船施放的烟幕已被排除,它再也经受不起直接一击了。
温德姆上校试图用他的铝制拐棍来稳住自己。他在想,他是个年迈的人,一生在国民警卫队服役,但从未上过阵。现在,战斗就在他的周围进行着,而他又老又胖又瘸,手下也没有人马。
那些克劳罗怪物就快上飞船来了。他们的战斗方式就是这样。他们的宇宙服会给他们造成一些障碍,他们的伤亡也会很大,但他们对宇宙飞船是志在必得的。
温德姆考虑到了乘客。“要是他们有武装而我又能够领导他们……”他在这样想。
他终于抛弃了这个念头。波特显然惊慌失措;那个小伙子勒布朗也强不了多少。波利奥凯蒂斯弟兄——真该死,他压根儿分别不出他们之间谁是谁——蜷缩在角落里只管他们两人自己讲话。马伦有所不同。他正襟危坐,脸上没有恐惧的神色,也无其他表情。可是此人身高只有五英尺上下,他一生肯定没有握过任何类型的枪。他是无济于事的。
还有那个斯图尔特。他老是冷冰冰的,似笑非笑,开起口来满是失声尖气的挖苦话。温德姆斜睨了他一眼,这时他坐在那里用苍白的双手梳理着他黄中带红的头发。他那一双假手注定是派不了用场的。
温德姆感觉到了船与船相接触时使人不寒而栗的震动;五分钟后,走廊里传来了搏斗的声音。波利奥凯蒂斯弟兄中的一个一声尖叫,直向舱门冲击。“阿里斯蒂迪斯!等一等!”另外一个嚷着,也急匆匆地奔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阿里斯蒂迪斯己在门外走廊里,惊慌失措得没头没脑地狂奔。霎时间,一只炭化器闪发出短暂的白光,于是他再也没有哼出声来。舱门口的温德姆转身面对着仅剩的已经烧焦的残躯,吓很毛骨悚然。说也奇怪——他一生从戎,却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在暴力下失去生命。
至于另外那个波利奥凯蒂斯弟兄,只是由于其余的人集中全力才把他挣扎着背回房间。
战斗的声音平息了。
“就是这样了,”斯图尔特开了腔,“他们会派两个人上船来执行捕获任务,同时把我们押送到他们的那个星球上去。当然,我们现在已经成了俘虏。”
“只有两个克劳罗人上我们的船吗?”温德姆惊讶地问。
“这是他们的习惯。上校,你为什么这样问?你打算领导一次英勇的袭击,夺回这条船吗?”斯图尔特回答说。
温德姆脸红了。“真可恶,我不过随便问问。”他知道他试图装出的尊严相和权威腔没有达到目的,他只是一个走起路来一颠一跛的老人。
但是斯图尔特说的也许没有错。他曾经和那些克劳罗人在一起生活过,因此熟悉他们的举止行动。
约翰·斯图尔特打开头就说克劳罗人是正派人。现在.在被囚禁二十四小时之后,他重复这样说,他伸屈着手指,注视着关节上忽隐忽现的皱纹。
他的话引起了大家不愉快的反应,可是他对此怡然自得。人们会突然毁于一旦,他认为这些人都是夸夸其谈,空话连篇,他们的手和他们的躯干是一个料。
尤其是那个温德姆。他自称上校,斯图尔特也乐于信以为真。这位已经退休的上校,四十年前大概曾在什么村子里的操场上训练过民兵警卫队。由于他毫无杰出表现,因此,从未以任何资格被召回重服兵役,即使在地球的第一次星际战争中也是如此。
“这样谈论敌人是十分不愉快的事,斯图尔特。我不喜欢你的态度。”温德姆的话好象是从他修过的短髭中迸出来的。为了要模仿时下的军人风度,他把头也剃了,但是灰色的短发现在正开始环绕着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心生长出来。他松弛的面颊有些下垂,加上他大鼻子上的细红纹使他仪表不大整齐,好象他被人家在早晨过早和过于突然地叫醒了似的。
“胡说,”斯图尔特回答说,“你只要易地相处来看现在的处境就行了。要是一艘地球的炮舰捕捉了一条克劳罗人的船,你认为这时船上的克劳罗老百姓会出现什么情况?”
“我可以肯定地球舰队会遵守星际战争的一切规则。”温德姆倔强地说。
“可是并不存在那样的规则。要是我们派人到他们船上去执行捕获任务,你认为我们会为了那些幸存者的利益,不怕麻烦地去维持大气中的含氧量吗?会让他们保留不属战时违禁品的东西吗?会让他们使用最舒适的睡舱,等等,等等吗?”
“噢,看在上帝分上,住口。如果我再听见你说什么等等,等等,我简直要发疯了。”这时贝·波特开腔了。
“很抱歉!”斯图尔特口上这样说。
波特对事并不认真。他的瘦脸和鹰爪鼻上闪着汗珠。他嘴里不断地在咬着面颊里层的肉,直至突然咬痛了自己。他用舌抵住了痛处,这就使他更加活象一个小丑。
期图尔持对折磨这些人已渐渐地感觉厌倦。温德姆太软弱,不够作为对象,波特除了老是愁眉苦脸外,什么事都干不了。其余的人都一言不发。迪米特里厄斯·波利奥凯蒂斯眼下正处于一种沉默的、内心痛苦的境地,精神已经失常。他昨夜很可能没有睡觉。至少在斯图尔特每次醒来翻身的时候——他自己也有些烦躁不安——贴邻那只帆布床上的波利奥凯帮斯总是在咕哝着什么。他含糊地说了不少话,但他不断呜咽的是“哦,我的兄弟哪!”
现在他默默地坐在帆布床上,一双熬红了的眼睛从他宽阔黝黑、没有修过面的脸上朝着其他俘虏骨碌碌地转动着。当斯图尔特注视他的时候,他把脸埋入了长满老茧的手掌,只露出乱蓬蓬的一头卷曲的黑发。他和缓地摆动着身体,这时大伙都已经睡醒了,因此他没有作声。
克劳德·勒布朗在试图读一封信而设法读成。他在六人中最年轻,刚从大学毕业,为了要完婚而回到地球上来。那天早晨,斯图尔特瞧见他在默默地流泪。他白皙而带粉红的脸涨得绯红,脸上的斑斑污渍使他看来活象一个伤心的孩子。他很漂亮,蓝色的大眼睛和布满的嘴唇周围显出近似少女的美。斯图尔特感到纳闷,那个同意做他妻子的女子是怎样一个人呢。他看见过她的相片,可是船上的人又有谁没有见过呢?她的美没有性格特征,同一切相片上的未婚妻没什么区别。不管怎样,斯图尔侍认为,如果他是一个女子,他中意的将是一个有男子气慨的人。
这样就只剩下伦道夫·马伦一个人了。老实说,斯图尔特对怎样来理解他,心中是一点也没有数的。他在六人中是唯一曾在大角星这个星球上呆过一段较长时期的人。拿斯图尔特自己来说,他在那里的时间仅仅足够他在省立工程学院完成一系列航空工程学的讲座。温德姆上校参加柯克旅行社举办的旅游也曾到过那里。波特是为他在地球上的罐头食品厂采购浓缩蔬菜。波利奥凯蒂斯弟兄原来打算在大角星上立足于菜农,但是在两熟之后放弃了这个念头,结束时不知怎么赚了一点钱,现在他们正在返回到地球。
可是伦道夫·马伦却在大角星上呆了十七年之久。船上的乘客们怎么会那么快地发觉彼此之间如此众多的事呢?就斯图尔特所知,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在船上难得开口,但他始终彬彬有礼。当人们在他身旁走道时,他总是闪在一旁让路。他的全部词汇似乎只有“谢谢你”和‘请原谅”两句话。然而话还是传开了,这是他在十七年中第一次回地球。
他是一个矮小的人,为人刻板,刻板到几乎会引起人家的恼怒。那天早晨他一觉醒来就和平时一样把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修面、洗澡、穿衣,丝毫没有因为他现在已成为克劳罗人的俘虏而影响他多少年来的习惯。说真的,他对作为俘虏并不在意,对别人的一副邋遢相也没有给人以非难的印象。他只是抱歉似地坐在那里,身体裹在不合时宜的衣裳里,握得松松的双手搁在膝上。他上唇有一行稀稀拉拉的汗毛,这一点没有增加他脸部的特征,却可笑地增加了他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态。
他的形象极象某些人在漫画中构思的一个簿记员。斯图尔特认为最最奇怪的是,他竟然恰恰是一个簿记员。这是斯图尔特在登记簿上看到的——伦道夫·弗鲁伦·马伦,职业,簿记员,雇主,泼拉姆纸匣公司,大角星Ⅱ,新华沙托皮亚斯大街27号。
“斯图尔特先生?”
斯图尔特抬起了头。原来是勒布朗在说话,他的下唇在微微地颤动。斯图尔特试图记住应该怎样温和待人。他说:“什么事,勒布朗?”
“告诉我,他们将在什么时候释放我们?”
“我怎么会知道?”
“人人都说你在克劳罗人的一个星球上居住过,刚才你也在说他们是正派人。”
“不错。不过即使是正派人,打仗也是为了要胜利嘛。我们极可能在整个战争期间被拘留起来。”
“这可能要好多年呀!玛格丽特在等我。她会认为我已经死了!”
“我猜想在我们上了他们的星球后,他们会立即准许我们与外界通讯的。”
波特嘶哑的嗓门有些焦急不安了。“喂,如果你非常了解这些恶魔,你说说在我们被拘禁期间他们会怎样对待我们?他们会给我们吃什么东西?他们到哪里去为我们搞氧气?告诉你,他们会杀死我们。”波特说完后又想到了什么,因此补上了一句,“我的妻子也在等待我。”
在攻击开始前的那些日子里,斯图尔特已经听见过他在谈论他的妻子,但这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这时波特用钉子固定的手指在拉他的衣袖。斯图尔特十分厌恶地把袖子拉开。他可受不了那双丑恶的手。他满腔怒火,因为那么可怕的丑东西竟然还是真货,而他自己的外形完美白皙无疵的双手却不过是用外国胶塑制的假手。
“他们不会杀死我们的,”他说。“如果要这样做,他们早就这样干了。我们也俘虏了克劳罗人,这个你知道,要对方象样地对待我们,那末我们就得象样地对待他们,这是常识。他们会尽力而为的。我们吃的东西可能不会太好,但作为化学家,他们比我们要高明。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会精确无误地知道我们需要的食物应该包含哪些要素,应该产生多少热量。我们会活下去,这个他们会注意。”
“斯图尔特,你说话越来越象一个该死的青鬼子同情者,”温德姆低沉地说。“听一个地球人象你那样地为那些青脸的家伙说好话,真使人恶心。伙计,你的忠诚到哪里去了?”
“我的忠诚就在它应该在的地方。诚实和正派寄托在怎样形状的人身上是无关宏旨的。”斯图尔特这时举起了他的双手。“看见了吗?它们是克劳罗人为我做的。我在他们的一个星球上居住了六个月。我的双手在我居位处的调氧机器上弄得血肉模糊。那时我认为他们给我供应的氧不够好——顺便说一句,这不是事实——因此就自己动手试图调节。这是我的过错。对另一种文化所创制的机器,我们决不能自作聪明。当一个克劳罗人能够穿上大气服靠近我的时候,抢救我的双手已经迟了。
他们为我培养了这些人造血浆的东西并动了手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设计器材和在含氧大气中能奏效的滋补溶液问题。这意味着他们的外科医生穿着大气服动一个很难做的手术。现在我又有了手。”他刺耳地笑了起来,把手捏成无力的拳头,说道:“手……”
“你就为这个而出卖对地球的忠诚吗?”温德姆问道。
“出卖我的忠城?你疯了。正因为我对地球的忠诚,多年来我恨克劳罗人。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是个银河系宇航线上的优秀宇航员。可现在呢?整天坐写字台,或者偶尔作个讲座。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归咎于自己,并认识到克劳罗人所起的唯一作用还是不错的。他们有他们的道德标准,和我们的道德准则一样美好,要不是某些克劳罗人的愚蠢……天哪,也由于我们有些人的愚蠢——我们就不会打仗了。等到战争结束以后……”
波利奥凯蒂斯站起身来,手指在身前弯曲成拳,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先生,我讨厌你说的话。”
“为什么?”
“因为你把该死的青色畜生说得太好了。他们待你好,是吗?但是他们并没有待我兄弟好,他们杀死了他。我何不也把你杀了,你这个该死的青鬼子特务。”
说着他就冲了上来。
斯图尔特几乎来不及抬手招架这个狂怒的庄稼人。他抓住对方的一只手腕,抬起肩膀挡住向他喉部探来的另一只手,一边气吁吁地嚷道:“见鬼……”
斯图尔特的人造手使不出劲来,波利奥凯蒂斯毫不费劲地把它扭开了。
温德姆语无伦次地吼叫着,勒布朗有气无力地嚷道:“住手!住手!”倒是矮个子马伦从背后用手臂卡住庄稼人的脖子,使尽全力想把它拉开,但效果并不大。波利奥凯蒂斯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负在他背上的矮子的份量。马伦双脚离地,身不由主地左右晃荡着。但他没有松手,这就大大阻碍了波利奥凯蒂斯的动作,使斯图尔特得以挣脱身子,有时间拿起温德姆的铝制拐杖。
“滚开,波利奥凯蒂斯!”斯图尔特喝道。
他喘着气,害怕波利奥凯蒂斯再冲上来。空心的铝管份量很轻,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比起单单用他那双无力的手来保护自已要强一些。
马伦松手以后,小心地转着圈,嘴里喘着粗气,衣服乱糟糟的。
波利奥凯蒂斯一时没动,耷拉着头发蓬松的脑袋站在那里,然后说:“这没用,我非得杀死克劳罗人不可。斯图尔特,你说话可要小心,如果再唠叨个没完,我一定要教训你,好好教训你一顿。”
斯图尔特用前臂抹了一下前额,把拐杖扔还给温德姆。
温德姆用左手接着,右手在使劲地用手绢擦着光头顶上冒出的汗珠。
“先生们,”温德姆说,“我们一定要避免发生这种事情,它降低我们的威信。我们必须记住我们的共同敌人。我们是地球人,我们的行动要符合我们作为银河系统治民族的声誉。我们没有权利在劣等种族面前降低我们的身份。”
“是,上校,”斯图尔特厌倦地说,“大报告留着明天再作吧。”
他转向马伦:“我对你表示感谢。”
他说这话感到很不自在,但他非说不可。这个矮小的会计的行为实在令他吃惊。
但马伦用干巴巴的低得象耳语似的声音说:“不用谢我,斯图尔特先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我们被关押的话,我们也许要你做我们的翻译,你能懂克劳罗人的话。”
斯图尔特坚定起来了,心想这个推理未免太簿记员式了,太逻辑化了。太不是滋味了。现在冒点险,为的是最终得到好处。从会计的角度来说,借方贷方刚好相抵。他原先希望马伦挺身保护他是出于……是啊,出于什么呢?出于纯真无私的行为准则?
他默默地自己笑着自己。他开始期待人类的理想主义,而不是良好直率的以我为中心的动机。
波斯奥凯蒂斯在发楞,他的悲伤和怒气就象肚里的酸液,但他却无法用语言倾诉。要是他是斯图尔特,场面滔滔不绝的、仪表斯文的斯图尔特,他就可以不停地说呀说呀,这样也许会好过一些。然而现在他只得半死不活地坐在那里,没有了兄弟,没有了阿里斯蒂迪斯……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但愿他能够回去,倒转光阴,早一秒钟得到警告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一把抓住阿里斯蒂迪斯,拖住他,把他救下来。
不过他最恨的还是克劳罗人。两个月前,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们,现在他恨透了他们,只要能杀几个克劳罗人,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这仗是怎么打起来的?”他问道,连头也没抬。
他怕回答他的是斯图尔特,他恨他的声音。不过回答他的是秃子温德姆。
温德姆说:“先生,直接原因是争温多特系统采矿特许权。克劳罗人偷取了地球的财产。”
“双方都有权,上校!”
波利奥凯蒂斯抬起头咆哮起来。斯图尔特这个残手废人自以为是克劳罗人的知心人,他的嘴巴闭不了多长时间,这下又开口说话了。
“就为这事而打仗的吗,上校?”斯图尔特说道:“我们根本不能相互利用各自的世界。他们的氯气行星对找们毫无用处,我们的氧气行星对他们也毫无用处。氯气对我们是毒素,正如氧气对他们是毒素一样。所以我们相互间无由坚持永久的对立。我们双方民族之间是不协调的,但银河系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没有空气的小行星,双方偏要在这几个行星上为采铁而打仗,这犯得着吗?”
温德姆说:“这里有一个星球的荣誉问题……”
“荣誉个屁!这怎么能成为象这次荒唐的战争的借口呢?这种战争只能在边远地区打打,但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一系列的僵持局面,最终还得通过本来就很容易进行的有效协商来解决。我们和克劳罗人谁都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波利奥凯蒂斯觉得自己同意斯图尔特的看法,虽然这对他来说是不太愿意的。地球人或克劳罗人在那里弄到铁,与他和阿里斯蒂迪斯有何相干?
这难道就是阿里斯蒂迪斯死的原因吗?
小小的蜂音警报器响了。
波利奥凯蒂斯一下子抬起头,慢慢地站了起来,嘴唇朝后绷紧着。门口只可能是一种东西。他双臂用劲,捏紧拳头等着。斯图尔特慢慢朝他移过来。波利奥凯蒂斯看到他这样,不觉暗暗发笑,让克劳罗人进来吧,斯图尔特以及所有其他人谁都阻止不了他。
等着吧,阿里斯蒂迪斯,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可以替你报仇了。
门开了,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它浑身裹着一件不匀称的、凹凸不平的仿制宇宙服。
一个奇怪的不自然的但并不十分令人不愉快的声音开始说话:“地球人,令人担忧的是我的伙伴和我自己……”
话音被波利奥凯蒂斯的大喊一声并冲上去所打断,他的猛扑没有一点窍门,只凭一股子牛劲。他低着黑乎乎的脑袋,伸开结实的双臂,毛茸茸的手指摆着卡人脖子的姿势,踏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去。期图尔特还未来得及阻止,他就被甩到了一边,连跌带滚地摔倒在一个床榻上。
克劳罗人本来可以不费大劲伸直手臂挡住波利奥凯蒂斯,使他停下来,或者可以跨到一边,让这阵旋风过去,但他都没这样做。他动作敏捷地势起一件袖珍武器,一条柔和的、淡红色的光线随即把它和冲过来的地球人连接起来。波利奥凯蒂斯的脚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的身子保持着最后一个弯曲姿势,一只脚抬着,好象触了电似的。他身子倒向一边,睁着两只怒气冲冲的眼睛躺在那里。
“他不是受致命伤,”克劳罗人说。看上去对刚才遭到的暴力行为并不恼怒。他接着说:“令人担忧的是,地球人,我的伙伴和我自己己知道这个屋子里的某种骚动。你们要我们满足什么要求吗?”
斯图尔特气愤地抚摸着被床榻碰伤的膝盖,说道,“没有,谢谢你,克劳罗人。”
“你听着,”温德姆气呼呼地说,“你们太横行霸道了。我们要求考虑释放我们。”
克劳罗人昆虫般的小头转向年老肥胖的温德姆。不习惯的人看到他总感到不舒服。他和地球人高度相仿,但身子顶端是一很细细的脖子,上面长着一个极小的头,头的前端有一个棱角不尖的、长长的三角形鼻子,两边各长一个水泡眼,除了这些没什么别的了,他头上没有脑壳,也没有脑髓。克劳罗人脑子的部位在相当于地球人腹部的地方,他的头部仅仅是个感觉器官。克劳罗人的宇宙服基本上是根据他头的外形做的,透过两块半圆形清晰的镜片露出两只眼睛,镜片是淡青色的,因为衣服里面储的是氯气。
他现在睁大着一只眼睛直盯着温德姆,弄得他难受地颤抖起来,但他还是坚决地说,“我们是非战斗人员,你们无权把我们作为战俘。”
克劳罗人的嗓音听上去完全是不自然的,那声音是从依附在他胸脯上的铬制网状物里发出来的。他的发音部分由压缩空气操纵,受精致的叉形的从他上半身两个圆圈里伸展出来的许多须子中一根或两根控制。侥幸的是,这些须子都藏在他的宇宙服内。
声音在说:“你当真是这样想吗,地球人?你们一定听到过战争,听到过关于战争和战犯的规则。”
克劳罗人看了看周围,随着他头的急促转动,两只眼睛不时交替着看某一样东西。斯图尔特的理解是,他的两只眼睛各自向腹中脑子传递不同的信息,由脑子把两者综合成完整的信息。
温德姆和其他人都没话说了。克劳罗人的四肢粗略地说来算是他的双手和双脚,如果你从他的脚看到胸脯而不再往上看,他在宇宙服里倒也模糊地有些象人,但是谁也说不出他感觉些什么。
他们望着他转身离去。
波特咳嗽着,带着窒息的嗓音说:“天哪,你闻闻这氯气,他们要不采取措施,我们都要死于烂肺了。”
“别说了,”斯图尔特说,“空气中的氯气还没有多到使蚊子打个喷嚏,这些氯气只消两分钟就可全清除掉。况且,闻点氯气对你不是无益,它能够消除你的感冒病毒。”
温德姆咳嗽着,说:“斯图尔特,我觉得你本该和你的克劳罗朋友谈谈,把我们放了。活见鬼,他们在的时候,你胆子不大,他们一离开你就胆壮起来了。”
斯图尔特说:“上校,你没听那东西说我们是战犯,交换战犯要通过外交协商。我们只有等着。”
勒布朗刚才看到克劳罗人走进来时面色苍白,现在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走进厕所。屋里发出一阵干呕声。
接着是一阵令人难受的寂静,斯图尔特心想说些什么来掩盖这一讨厌的声音。马伦插了进来,他从枕下拿出一个小盒子,在里面乱掏着。
他说:“勒布朗先生是否最好在睡前服一片镇静药,这药我有一些,很乐意给他—片。”对自己的慷慨他立即作了解释,“要不然我们都要被他弄得睡不好觉了。”
“说的是,”斯图尔待冷冰冰地说。“你最好省下一片,或者省个五、六片给这里的朗斯洛特先生。”他走近四肢还伸开躺着的波利奥凯蒂斯,蹲下身子问道:“这下可舒服了吧,孩子?”
温德姆说:“斯图尔特,你这样说话太低级趣味了。”
“那好,既然你这样关心他,”斯图尔特说,“为什么你和波特不把他抬到床榻上去?”
他帮着他们把波利奥凯蒂斯抬了上去。波利奥凯蒂斯的手臂在不规律地颤抖。斯图尔特了解克劳罗人的神经武器,他知道现在差不多是波利樊凯蒂斯痛得如坐针毡的时候了。
斯图尔特说:“你们不必这样温柔地待他。这个该死的傻瓜差点使我们都去见阎王。我们这样何苦呢?”
他把波利奥凯蒂斯僵硬的躯体推到一边,坐在床边问道:“能听到我吗,波利奥凯蒂斯?”
波利奥凯蒂斯的眼睛亮了亮,一只手臂要抬而没能够抬起,又落回到原来的地方。
“那好,听着。不要再干这种蠢事了,下一次说不定我们全都会完蛋。如果你是一个克劳罗人,他是一个地球人的话,我们也活不到现在了。你要记住这点。对你兄弟的死我们都很难过,这确实太说不过去,不过这也是他咎由自取。”
波利奥凯蒂斯想抬起身子,斯图尔特按住了他。
“不,你继续听着,”他说,“也许就这么一次我对称讲话,你只得听着。你的兄弟无权擅自离开旅客舱。他哪儿也不能去。他正好妨碍了我们自己人,我们甚至吃不准他是否被克劳罗人的枪打死的。也许是我们自己的枪把他打死的。”
“呵,斯图尔特,”温德姆表示反对。
斯图尔特立即转身向他。“你有证据来否定它吗9你看到开枪吗?你能从他残剩的尸体上辨出是克劳罗人干的还是地球人干的?”
波利奥凯蒂斯说出话来了,他动着笨重的舌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狂叫,“该死的青鬼子臭杂种!”
“是骂我吗?”斯图尔特说。“波利奥凯蒂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等到这阵子麻木过后,你就揍我消气是吗?要是你这样做的话,可能我们大家就都完蛋了。”
他站起身来,背对着墙。此时,他和其他所有的人都在闹对立。“你们谁都没能象我那样了解克劳罗人。你们所看到的身体上的差异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性格上的差异。比如说,他们不理解我们对性的看法。在他们看来性和呼吸一样,是一种生物反映。他们一点都不看重它。但他们都很看重社会的集体。记得吗,他们进化的祖先与我们的昆虫有许多类似的地方。他们只要看到一些地球人聚在一起,就总认为是一个社会集团。
“在他们看来,这就意味着所有的一勿。我没法弄懂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没有一个地球人能够弄得懂它。但结果是他们从不拆散一个集团,就象我们非万不得已不会把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拆散一样。他们现在温和地对待我们,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认为我们被拆散了,因为他们杀死了我们中的一个,他们对此感到内疚。
“但你们得记住这个。在这期间,我们将被关押在一起。我不愿意这样想。我不会拣选你们中间任何人作为牢友,我肯定你们也不会有人要我作为你们的牢友。但事实是克劳罗人无法理解我们一起在船上纯属偶然。
‘这就意味着我们得设法相处在一起。这不是假正经地说说的事,说鸟儿在它们小巢里和蔼相处。你们是否想象得出,要是克劳罗人早来一会儿,看到我和波利奥凯蒂斯试图相互残杀,会发生什么吗?你们不知道?哦,你们想,要是你们抓住一个母亲,一个正在试图杀死自己孩子的母亲,你们将怎样看待她?
“道理就在这里。他们会把我们当成一小撮克劳罗式的反常的人和恶魔,统统杀死。懂了吗?你呢,波利奥凯蒂斯,也懂了吗?要是忍不住,我们可以吵架骂人,但我们都不要动手。要是现在你们都不介意的话,我想把我的手按摩按摩,这双合成的假手是克劳罗人给我的。而跟我自己同类的一个人却又要弄坏它们。”
对克劳德·勒布朗来说,最坏的事情过去了。他是够厌烦的了,他对许多事情都感到厌烦,但最感到厌烦的莫过于离开了地球。到远离地球的大学去求学对他说来是一件大事情。这是个冒险,也使他离开了母亲。经过头一个月的心惊胆颤的生活适应,他对他的那次逃跑心中暗自高兴。
到了暑假里,他已不再是谈话怕难为情的学者克劳德,而是宇宙旅行者勒布朗了。他尽力吹嘘一切,自己感到谈论星星和星球旅行,谈论其他世界的生活习惯和环境就数他了。这也给了他勇气向玛格丽特求爱。她也因为他敢于历险而爱他——
说真的,撇开这是第一次不谈,他没有表现得很好。这个他知道,他感到害羞,他多么希望他能象斯图尔特那样。
他以吃午饭为借口去找斯图尔特。他说:“斯图尔特先生。”
勒布朗感到自己脸红了。他很容易脸红,而硬要使他不脸红反而会显出尴尬相。他说:“谢谢你,我好多了。我们在吃饭,我想过给你带一份吃的来。”
斯图尔特拿起给他的罐头。这是一份标准的宇宙食物,全是合成的,浓缩的,营养丰富的,但不是令人满意的。罐头打开的时候,食物就自动地加热,需要时也能冷吃。虽然罐头里放有一把两用叉匙,这种食物有一定的稠度,实际上可以用手指抓来吃而不至于把手弄得太赃。
斯图尔特问道:“你听到我说的话吗?”
“是的,先生。我希望你知道你能信赖我。”
“好,去吃吧。”
“我可以在这儿吃吗?”
“随你便。”
他们默默地吃了一会儿,接着勒布朗大声喊道:“期图尔特先生,你多么自信呀!象那样多好欧”
“自信?谢谢。但是你那边倒有一个自信的人。”
勒布朗惊讶地沿着他点头的方向看去。“马伦先生?那个矮个子?不,不。”
“你不认为他有恃无恐吗?”
勒布朗摇了摇头。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期图尔特,看是否能从他的表情里探索出什么幽默来。“那人是冷冰冰的,他无动于衷,象一部小机器。我发现他讨人厌。但你可不同,斯图尔特先生。你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控制着自己。我喜欢能象你那样。”
马伦仿佛被他们的议论吸引住了,并未听见他们提及他的名字,他也过来参加谈论了。他的罐头食品几乎没有动过,当他面对他们蹲在地上时,罐头食品还在微微地冒热气。
马伦的声音通常象灌木丛里发出的轻轻的瑟瑟声。“斯图尔特先生,你认为这次旅途要花多少时间?”
“说不上,马伦。毫无疑问,他们将避免通常走的贸易路线,他们将比往常更多地穿越高太空作宇宙之间的旅行,以甩掉可能的追踪。如果需要长达一个星期,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你为什么要问呢?我想你有一个很实际的又合乎逻辑的理由吧。”
“啊,当然啰!”马伦似乎毫不介意对方的讽刺。“我突然想起把我们的食物,比方说,作一番用粮计划,这也许是明智的。”
“我们的食物和水足够用一个星期。我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了这个。”
“我懂了。那我就吃完这个罐头。”他轻轻地用一把万能匙子把东西吃了,并用一条手帕在并没有被食物沾污的嘴边不时地抹抹擦擦。
两小时后,波利奥凯带斯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摇晃了一下,看上去象个酒鬼。他并不想走近斯图尔特,而是站在原地讲话。
他说:“你这个青鬼子的狗特务,小心你的狗头!”
“波利奥凯蒂斯,你听见我以前讲的话了吗?”
“是的,我听见了。可是我也听见你讲了关于阿里斯蒂迪斯的话。我不愿和你啰唆,因为你不是东西,只是一袋吵吵闹闹的窝囊空气,但是,等着吧,你太会得罪人啦,总有一天会叫你屁滚尿流。”
“我等着。”斯图尔特说道。
温德姆蹒跚地走了过来,沉重地支撑在他的拐杖上。“行了,行了,”他喊叫时的愉快神情欲盖弥彰地使他内心的焦虑显得更加突出。“我们都是地球人,倒霉!要记着这一点,要把它作为不断鼓舞我们的光明而珍藏着。永远别在可恶的克劳罗人面前屈服。我们一定得忘掉私仇,只记住我们是地球人,团结起来和可恶的外族鬼子斗。”
斯图尔特的评论粗鲁得写不下来。
波特正坐在温德姆后面。他和头剃得很干净的上校已经商谈过一个小时,现在他愤怒地说:“斯图尔特,做一个聪明人没什么用。你听上校说,我们一直在绞尽脑汁地考虑形势问题。”
他已把脸上的油脂擦掉,把头发搞湿,抚向后面去。这掩盖不了他右脸颊嘴唇边露出的那种抽搐,也没有使他生肉刺的手看上去吸引人一些。
“好吧,上校,”斯图尔特说,“你有什么想法?”
温德姆回答道:“我想和所有的人一起谈。”
“好,叫他们来吧。”
勒布朗急忙过来;马伦故意走近他。
斯图尔特说;“你要那人吗?”他朝波利奥凯蒂斯用头示意了一下。
“噢,对了,波利奥凯蒂斯先生。可以请你吗,朋友?”
“啊,别管我。”
“说吧,”斯图尔特说,“让他去好了,我不要他。”
“不,不,”温德姆说,“这是有关所有地球人的事。波利奥凯蒂斯先生,我们必须有你。”
波利奥凯蒂斯从床的一边骨碌碌地滚下,“我很近,能听见你讲话。”
温德姆对斯图尔特说:“他们——我是说这些克劳罗人会在房间里装上电线吗?”
“不会,”斯图尔特说,“他们为什么装上电线呢2”
“你肯定吗?”
“当然我能肯定。当波利奥凯蒂斯向我进攻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船只开始格格作响时,他们才听见‘砰砰’的声音。”
“他们可能试图给我们造成一个印象,房间里没有安装电线。”
“听我说,上校。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克劳罗人会故意说谎的。”
波利奥凯蒂斯镇静地打断他说:“那个噪音鬼声确是爱上了克劳罗人。”
温德姆急忙说,“我们别谈那个了。瞧,斯图尔特,波特和我一直在讨论问题,我们认为你很了解克劳罗人,你能想出个办法把我们弄回地球。”
“你恰巧错了。我想不出任何办法。”
“可能我们能有办法把船从该死的青鬼子那里夺回来,”温德姆提出他自己的看法,“他们可能有提防不到的地方。真可恶!你明白我的意思。”
“告诉我,上校,你在追求什么?你自己的生命,还是地球的利益?”
“我讨厌这个问题。我要你们知道我对生命的关心正象每个人有权利关心一样。我主要想的是地球。我认为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
“说得对!”波特立即说道。勒布朗表现出焦急;波利奥凯蒂斯看上去忿恨;马伦毫无表情。
“好,”斯图尔特说,“当然我认为我们夺不回这只飞船。他们是武装好的,但我们没有。可有这么一点,你们知道为什么克劳罗人把飞船完整地拿回去,那是因为他们需要飞船。他们和地球人相比是比较好的化学家。但地球人是较好的宇航工程师。我们有更大、更好、更多的飞船。事实上,如果我们的船员首先尊重军事格言,那么一看到克劳罗人准备登船便会把船炸掉。”’
勒布朗看上去惊呆了。“把乘客都杀死?”
“为什么不呢?你听见上校讲的话了。我们每一个人把自己的区区生命看得没有地球利益重。我们现在活着对地球有什么好处?什么也没有。这条船在克劳罗人手中会有什么坏处?或许不胜枚举。”
“为什么,我们的人拒绝炸船?”马伦问道,“他们一定有理由。”
“他们有理由。地球军人员坚定的传统是,永远也不应该有一个不利的伤亡比例。如果我们把自己炸了,二十个战士和七个地球平民就会死去。而相比之下,敌人却一个也没有伤亡。所以事情会怎样呢7我们让他们登船,杀他二十个人——我相信我们至少会杀那么多——然后让他们占有船只。”
“讲呀,讲呀,讲呀!”波利奥凯蒂斯嘲笑着。
“这是个教训。”斯图尔特说,“现在我们不能把船从克劳罗人那儿夺回来。但我们也许能够突然袭击他们,使他们手忙脚乱,好让我们的一个人有足够的时间使发动机短路。”
“什么?”波特大叫,温德姆害怕地叫他小声些。
“使发动机短路,”斯图尔特重复道,“那当然会毁掉这条船,这刚好是我们想干的事,对吗?”
勒布朗的嘴唇发了白。“我认为那不一定行。”
“我们只有等到试验时才能相信。但是试一下我们会失去些什么呢?”
“我们的生命,该死的!”波特叫起来。“你这个狂人,你发疯了!”
“如果我是个狂人,”斯图尔特说,“是精神错乱的,我自然是疯了。但是记着,如果我们死了,那是十分可能的,对地球说来我们没有失去任何有价绝的东西;但是如果我们破坏了这只船,我们仅仅有可能这样子,我们对地球就干了许多好事,有哪一个爱国者会犹疑不决呢?这里有谁会把他放在他的世界之前呢?”他沉默地看了一下周围。“温德姆上校,当然不是你。”
温德姆大咳了一下。“亲爱的,那不是问题所在。总有一个办法可以为地球救下这条船而又不牺牲我们的生命,是吗?”
“对,你说吧。”
“我们一起来想吧。现在船上只有两个克劳罗人。如果我们中有一个人能偷偷地走到他们那儿……”
“怎么?船的其他部分充满氯气。我们可得穿一件宇宙衣。他们所在的一部分,船身的重力已增加到和克劳罗一样的水准。所以谁上当做这件事时就会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路,金属碰金属又慢又重。噢,他可以偷偷地走近他们——象只可恶的臭鼬偷偷地顺风而下。”
“那么我们就别干了,”波特的声音颤动了。“听着,温德姆,不要有什么打算去破坏船只了。我的生命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你们任何人想那样试试,我就叫克劳罗人了,我说话算数。”
“好!”斯图尔特说。“真是第一号英雄。”
勒布朗说:“我要回到地球去,但是我……”
马伦打断他说:“我认为我们毁船机会不够好,除非……。
“第二号英雄和第三号英雄。波利奥凯蒂斯,你怎么样?你会有杀死两个克劳罗人的机会。”
“我要赤手空拳地杀他们!”农夫提起了拳头咆哮地说。“在他们星球上,我要成打地杀人。”
“现在你那诺言是很好很安全的。上校,你怎样?你不想和我一起向死亡和荣誉进军吗?”
“你在冷嘲热讽,你的态度是不对的,斯图尔特。显然,如果其余的人不同意,你的计划会成泡影的。”
“那么除非我自己去做了,嗯?”
“你不会,你听见吗?”波特立即说。
“说得对,我不会,”斯图尔特同意地说。“我不自称英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爱国者,我十分愿意他们带我去任何星球,坐视战争结束。”
马伦深思地说:“当然,奇袭克劳罗人的办法倒有一个。”
要不是波利奥凯蒂斯,这话也就算了。他伸起了一只长着黑指甲的粗短食指,发出了刺耳的笑声。
“簿记员先生!”他说。“簿记员先生象青鬼子特务斯图尔待一样是个空谈大王。好呀,簿记员先生,讲下去吧。你也喜欢高谈阔论。让你的言语象空桶一样滚动吧。”
他转向斯图尔特,恶意地重复了一场“空桶!残手的空桶。除了讲话一无用处。”
马伦很低的讲话声音直到波列奥凯带斯讲完了才得以继续,他直接对斯图尔特说:“我们也许可以从外面走到他们那儿。我相信这个房间有一条C字滑行道。”
“什么叫C字滑行道?”勒布朗问道。
“这个……”马伦开始说,然后又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斯图尔特嘲笑地说:“孩子,这是一个妮婉的说法。它的全称是‘死亡滑行道’。人们不去谈论它,但任何飞船上的主要房间都有这样的滑行道。那是小小的气塞,顺着它把尸体滑下,葬在太空中。人们总是悲伤地低头默哀,船长则念一篇这里的波利奥凯蒂斯所并不喜欢的空洞悼词。”
勒布朗的脸扭歪了。“用那个来离开飞船?”
“为什么不呢?迷信吗?——马伦,继续说下去吧。”
这个矮个子一直耐心地等着。他说:“到了外面,可以通过蒸气管道重新进入船内。这个能办到,但要碰运气。那么你就能出其不意地成为控制室的不速之客。”
斯图尔特好奇地凝视着他:“你怎么想出来的?关于蒸气管道你知道些什么呢?”
马伦咳了一下:“你是说我在纸匣企业工作吗?可不是……”
他脸红了。等了一会儿,于是毫无表情地从头说起:“我的公司生产花梢的纸匣和新奇的容器。几年前,公司为了做儿童生意增添了宇宙飞船糖果匣的业务。我们是这样设计的,线一拉,压力小匣就会被戳破,压缩气流就会从模似蒸气管里喷射出来,使匣子飘过房间,边飘边把糖果散落开来。认为有销路的理论是孩子们会觉得这种船匣子好玩,抢糖果有趣。
“事实上,这完全失败了船匣会打碎碟子。有时会撞到小孩的眼睛上,更糟的是小孩不仅会争抢糖果,还会为了糖果打起架来。这几乎是我们最糟糕的失败。我们损失了好几千元。
但是当这种匣子设计的时候,全公司都觉得非常有趣。这就象做游戏似的,对效率和公司纪律来讲是不利的。在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成了蒸气管道专家了。我读了好些关于船舶构造的书籍,当然是利用业余时间,不占用上班时间。”
斯图尔特觉得很有趣。他说:“你知道这是一种视频设想。如果我们能舍得一个英雄,达也许能起作用。我们有吗?”
“你怎么样?”波特生气地问道:“你走东走西用原价的俏皮话嘲笑我们。我没看到你自告奋勇地做点事情。”
“那是因为我决不是英雄人物,波特。我承认这一点。我的目的是活下去,而从蒸气管道滑下去不是办法。但你们其他人都是高贵的爱国者。上校是这样说的。你呢,上校?你是这儿的老英雄。”
温德姆说:“如果我年纪轻一些,该死,如果我有一双手,先生,我就会痛痛快快地狠揍你一顿。”
“这个我不怀疑。但是那不是回答。”
“你清楚地知道在我这个年龄,以及我的腿……”他用手掌击打他那僵直的膝盖。“但我现在做不了那样的事了,尽管我是多么希望能那么干。”
“啊,是的。”斯图尔特说,“而我自己的手也是残废的,波利奥凯蒂斯对我这么说的。这可救了我。但我们其他人有些什么不幸的残缺呢?”
“听着,”波特叫道。“我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人怎么能通过蒸气管道呢?如果克劳罗人使用蒸气管道,而一个人又在里面,那怎么办呢?”
“嗨,波特,那是成败机会相等,刺激也就在这里。”
“但是他会象龙虾在壳里被煮熟了一样。”
“多好的形象,但不精确。蒸气管要等待一个极短的时间才会放射,也许一两秒钟,宇宙服的绝缘性会坚持那么久的。此外;气流的喷射速度是每分钟几百英里,因此甚至等不到蒸气把你烘热,你就被吹离飞船。事实上,你会被吹出好几英里之外的太空中去,此后你就离开了克劳罗人,就很安全了。当然,你无法回到飞船上去。”
波特一直在冒汗。“斯图尔特,你一点也吓不倒我。”
“我吓不了你?那你要求去了?你真的已经想过被抛落在太空中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你是孤独一个人,真的孤独一人。蒸气射流可能会使你迅速地连着打滚,你自己感觉不到。看上去你静止不动,但是所有的星星都将围绕你打转,就象天上的条纹。它们永远不会停止,甚至不会减速。然后你的加热器会失去作用,氧气会用尽,你会渐渐地死去。你将有很多时间思考,如果你急于成就,你可以打开宇宙服,那也不会舒服。我看见过偶然撕破了宇宙服的人们的脸,那太可怕了。但这会快一些。然后……”
波特转过身去,迈着不稳的步子走开去。
斯图尔特轻声地说:“又一次失败。英雄称号有待于开价最高的人来夺取,但是,现在还没有人开价。”
波利奥凯蒂斯开腔了。他那刺耳的噪音使他的言语显得粗暴:“你讲下去呀,大嘴巴先生。你就继续敲你那只空桶吧。很快我们就会把你的牙齿踢掉的。我想有一个孩子也许愿意干这件事,波特先生,对吗?”
波特瞧着斯图尔特的眼神证实了波利奥凯蒂斯的话。但他没有说什么。
斯图尔特说:“那么你呢,波利奥凯蒂斯?你是赤手空拳的英雄汉。你要我帮你穿上宇宙服吗?”
“需要帮忙会请你的。”
“你怎么样,勒布朗?”
年轻人退缩了。
“甚至不想回到玛格丽特那儿去啰?”
勒布朗只是摇头。
“马伦?”
“好……我就试一下吧。”
“你就什么?”
“我说好,我就试一下吧。这毕竟是我的主意。”
斯图尔特楞住了:“你是当真的吧?怎么?”
马伦端正的嘴巴噘了起来:“因为没别的人愿意。”
“但那不是理由。特别对你来说是如此。”
马伦耸了耸肩。
在期图尔特后面,拐杖“呼”的响了一声。温德姆一闪而过。
“那么,该死,让我握一下你的手。我喜欢你。老天在上,你是一个……一个地球人。去干吧,是成是败我将为你作证。”
马伦不自在地把手从对方握紧的、颤动的手中抽回来。
斯图尔特只是站在那儿。他处于一种很不平常的地位。事实上,他处于一种特殊的地位,这是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
他无活可说。
紧张的气氛变了。阴郁和懊丧消灭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是密谋引起的兴奋。甚至波利奥凯蒂斯也在用手抚摸宇宙服,并简短地、嘶哑地就他认为应怎么办的问题发表着看法。
马伦遇到了一些麻烦。宇宙服太大了,即使可以抽紧的部位都抽到尽可能紧的地步,披在身上还是嫌松。他站在那儿就等着拧上头盔。他扭了一下脖子。
斯图尔特使劲地拿着头盔。头盔很重,他的假手有点捏不住。他说:“鼻子痒的活最好搔一下,这会儿是最后一次机会。”他没有补上一句“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但是他是这样想的。
马伦平淡地说:“我想,我最好备一只氧气筒。”
“那很好。”
“配一只减压阀。”
斯图尔特点了点头。“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如果你被冲离了飞船,你可以用氧气筒作为一反作用马达设法把你吹回来。”
他们为马伦扣紧了头盔,并把备用氧气筒扣在他腰上。波利奥凯蒂斯和勒布朗把他举高到C字管道裂着大口的洞口。里面阴森森的漆黑一片,因为里层的金属涂上了令人沮丧的黑漆。
斯图尔特认为他察觉得出其中的霉臭气味,但是他知道这只是想象而已。
当马伦进入管道一半时,斯图尔特止住了他,拍了一下矮个子的面颊护板。
“你能听见我讲话吗?”
里面有点头的动作。
“空气流通吗?没有最后一分钟的故障吧?”
马伦举起他套上盔甲的手臂,作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记住,到了外边不要用宇宙服无线电。克劳罗人也许收得到信号。”
他勉强地站开去。波利奥凯蒂斯肌肉结实的双手在把马伦降下直到他们听出马伦穿着钢鞋的脚碰到外阀门所发出的撞击声,接着内阀门可怕地关上了。斜角的矽钢垫圈在碰击时发出了轻轻的飕飕声。他们把它扣到应放的位置。
斯图尔特站在控制外阀门的套环开关旁。他把开关开启,管道内气压表随即退到了零度。一个红光小点示警,表示外阀门打开了。接着光点消失,阀门关上了,气压表慢慢地又爬上十五磅。
他们再打开内阀门,发现管道空空的。
波利奥凯蒂斯首先开口。他说:“这个小崽子。他出去了!”他惊讶地看着另一个人。“人小却有那么大的勇气。”
斯图尔特说:“注意了,我们最好在这儿作好准备。有这样的可能,克劳罗人也许已经察觉到阀门的启闭。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会到这儿来作检查,我们要做好掩饰。”
“怎样掩饰呢?”温德姆问道。
“他们在这周围是找不到马伦的。我们说他在船头上。克劳罗人知道地球人的一个特性就是讨厌别人撞进厕所里去妨碍他的私事,所以他们不会去检查的。如果我们能挡住他们不去……”
“要是他们等着不走或者检查宇宙服怎么办?”波特问道。
斯图尔特耸了耸肩。“希望他们不会。但是听着,波利奥凯蒂斯,他们进来时,不要大惊小怪。”
波利奥凯蒂斯咕哝着说:“那小个儿不是出去了吗?你把我想成什么啦?”他并无恶意地凝视着斯图尔特,接着用力搔了一下他的卷发。“可不是,我讥笑过他。我认为他是个老太婆。这使我感到惭愧。”
斯图尔特清了清嗓子说:“瞧,现在想起来,我也说了一些看来是不太严肃的话。如果我说了,我要说一声对不起。”
他忧郁地转过身来,朝他的床位走去。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感到有人拉他的袖子。他转过身来,原来是勒布朗。
年轻人低声地说:“我一直觉得马伦先生是一个老年人。”
“是呀,他不是一个小孩子。我认为他大约有四十五岁或者五十岁了。”
勒布朗说:“斯图尔特先生,你是否认为应该是我去的呢?我是这儿最年轻的。我不喜欢人们认为是让一个老人代我去的。这使我感到无地自容。”
“我知道。如果他死,那就太糟了。”
“但他自告奋勇。我们可没有逼他,是吗?”
“不要逃避责任,勒布朗。这不会使你好受些。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有他那样强烈的心愿去冒险。”说罢,斯图尔特闷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沉思着。
马伦觉得已经摆脱了脚下的障碍物,但周围的墙壁却在迅速地滑动。他知道有一股逸出的空气正在把他拖着走。他用胳膊和腿拼命抵住墙壁,想把自己刹住。尸体是该抛出船外的,但目前他还没有死。
他的两只脚乱挥乱动。当他听到一只磁靴碰到船体所发出的沉闷声时,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就象一只在空气压力下绷紧的塞子一样,噗地弹了出来。他在船洞边缘上危险地摇摆着——突然改变了位置向下窥望——洞盖恰好自行落下,平滑地盖在船体上。他乘机向后退了一步。
他沉浸于一种不现实的感觉里。站在船体表面的肯定不是他。不是伦道夫·F·马伦。几乎没有人敢说他曾经这样站过,甚至包括那些经常遨游太空的旅客。
他只是逐渐地感到他在忍受痛苦。从洞中突然跃出,一只脚钳住船体,几乎把他的身体折成了两半。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但肢体不听指挥,无法控制。他觉得自己没有骨折,只是左边的肌肉扭伤得很厉害。
他定了定神,发觉衣服上的腕灯亮着。借着灯光,他凝视着C字滑行道里面的一片漆黑。他神经紧张地想到克劳罗人可能从滑行道里看到船体外移动着的两个光点。于是他用手指轻轻地拨了一下衣服中部的开关。
马伦从未想象到站在船上竟会看不到船体。上下一片黑暗。唯见繁星点点,寒光晶莹。仅此而已。茫茫太空,别无所见。在他脚下看不到星只,甚至连他自己的脚也看不见。
他弯着腰,仰望星星,觉得头晕目眩。星星移动得很慢。不,星星是静止的,是船在移动。但他不相信他自己的眼睛。星星的确在移动。他的目光跟随着——沿着船体朝前看去,又看船的背后。新的星星从另一边升起来。地平线上一片漆黑。只是在船体所在的范围内没有星星。
没有星星吗?不,在他脚旁边就有一颗。他几乎能把它摘下来,然而他认识到那仅仅是在光可鉴人的金属中闪烁着的一个映象。
他们正以每小时数千英里的速度飞行着。星星、船和他自己都在移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感觉到的只有寂静和黑暗,以及缓慢旋转着的星星。他的两眼也跟着在旋转……
他的头盔磕着船体发出了柔和的钟一样的声音。
他惊慌失措地用他那双不灵敏的硅酸盐丝所制的厚手套摸来摸去。他的脚仍被磁力牢牢地吸在船体上——这是真的,但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向前弯着与膝盖成一直角。船外是没有引力的。如果他向后弯,身体的上半截就按不下来,关节也不听使唤,因此他的身体就那样呆着。
他使劲地紧贴着船体,把身子抬起来,可是挺直身子却无法停下来,结果朝前摔倒了。
他再慢慢地试了一下,用双手紧靠着船体保持平衡,直到稳妥地坐了起来,然后向上慢慢地直立,并张开两臂,以保持平衡。
他现在挺直了,感到头晕和一阵恶心。
他环顾四周。天呀,蒸汽管道在哪里?他看不到蒸汽管道。它们是黑中漆黑,空上加空。
他急忙打开腕灯。在太空中看不到光束,只有蓝钢表面的椭圆形小光点在闪烁。这些光点在那里接触到铆钉,那里就投下一个影子,象刀一样的锋利,象太空一样黑,光点区突然亮了起来,但光线不会散射出去。
他改变了双臂的位置,身体在作用和反作用中朝着相反方向微微地摇摆。突然,一个光滑的圆柱形的蒸气管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想走近它,但他的脚被吸在船体上了。他把脚拉了一下,只见脚向上猛地一抬。脚提高三英寸时,几乎已能摆脱吸力,提高六英寸时,他认为就会飞走了。
他提起脚,又任它落下去,这时他觉得脚仿佛已陷进沙子。当靴底在距船体二英寸以内时,失去了控制,就啪地一声掉下去了,清脆地击中了船体。他的宇宙服承受了振动,放大的振动波传进了他的耳朵。
他以极度的恐惧停了下来。汗水突然大量地排出,浸透了他的前额和腋窝,连装在宇宙服内的干燥器也仿佛失效了。
他歇了一会再次试图抬起一只脚——仅仅抬高一英寸,想使劲保持位置,然后作水平移动。水平运动是不费气力的,那是垂直于磁力线的运动,但他不能让脚突然落下,而要缓缓地放下来。
他吃力地喘着气,每走一步都是痛苦的。他的膝盖腱在断裂,腰痛如刀削。
马伦停下来让汗水干一下。在面罩内部冒蒸气是不成的。他开了腕灯,看到蒸气管道就在前面。
飞船上有四只蒸气管道。每只间隔九十度。从中柱按一定的角度向外突出。这是飞船的航向“精密调节器”。粗略的调节器就是那强大的前推力器和后推力器以及超原子器。推力器能用它们的加速力和减速力来固定最后船速,而超原子器则用以在星际跳越中划破太空。
有时飞行方向带要作一些调整,那要汽缸来操作。单只使用时,它们能使船向上,向左,向右。成对使用时,则可用适当比例的推力使船转向任何需要的方向。
这一装置已有几个世纪未曾改进了,它实在太简单,因此无法改进。原子反应堆使封闭的容器内的水加热成为蒸汽,并使它在一秒钟之内把温度升高到能使之分解为氢氧混合物,然后成为电子及离子混合物。这种分解或许是存在的,但没有人为了检验它而操心。它操作得很好,没有必要去检验。
在临界的时刻,针阀被打开了。蒸气在一刹那间猛烈地冲出,那时船必然以它的重心为中心向相反方向转动。在达到旋转所需要的度数后,一个等力和反向的冲击会抵销旋转,船就会按原有速度,但朝新的方向前进。
马伦艰难地走向汽缸的边缘。他给自己写了照——小小的一个点子在一个卵圆形物体突出部位末端的位置上踉跄地移动,而这个卵形物体以每小时一万英里的速度划破太空。
没有气流会把他抛到船体外去。他的磁性靴底比他所希望的更为牢固地把他吸住了。
他开了灯,弯着腰,窥察汽缸内部。由于他变换了定向,船陡峭地下降。他立即伸出手来稳定自己,没有跌倒。其实,在太空中是没有上方和下方区别的,只是他自己混乱的头脑认作上方或下方而已。
汽缸那儿恰好能容纳一个人。这是为便于进去修理而设置的。他的灯光照在他所站位置对面的梯级上。他喘着松了一口气,因为有些船是没有扶梯的。
他朝梯级走去。在移动时,船好象在他下面滑动和旋转。他举起一只手臂抓着汽缸边氓销宏若寻找梯级,一脚一脚地移动,终于走进了汽缸。
他肚子里一开始既有的疙瘩,现在变得一阵阵的痉挛痛。如果他们想要操纵这条船,如果蒸气现在鸣笛……
他是不会听到的,也是不会知道的。在一瞬间他也许会抓住一个梯级,用膀子慢慢地摸索另一级。按着,他也许会孤单地悬在太空,而飞船则在虚无缥缈的茫茫黑暗里永远消失于星群之中。也许会出现打漩的冰晶,那些冰晶光灿灿地发亮,同他一起漂流。这些在他腕灯底下闪耀夺目的冰晶,由于他的体积所吸引,缓缓地靠拢过来,围着他旋转,正如无限小的行星被小到不合理程度的太阳所吸引一样。
他又在沉汗,感到口渴,但他不去想它,因为在脱掉宇宙服之前——如果他还会有此可能的话——是什么也喝不到的。
他走上梯级,升一级,又一级。一共多少级?他的手打滑了,他以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腕灯下闪闪发光的什么东西。
是冰?
怎么不是?蒸气难以置信的热量冲到几乎是绝对零度的金属上。但几秒钟的瞬间冲力不会使金属热到水的凝固点以上。并且冰会在凝结后慢慢地升华到真空里。正是由于这一切发生的那么快,汽缸以及原储水器本身才不会熔化。
他那摸索着的手终于到达了尽头。他再次用腕灯照亮,毛骨悚然地注视着半英寸直径的蒸气喷嘴。看来那是无生命的,对人无害的,但它常会在百万分之一秒前……
在蒸气喷嘴附近是外蒸汽闸。它的移动以中心机毂为支点,而机毂用套圈固定在朝着太空方向的那部分机件上,并且用螺丝紧紧地拧在船的部件上。在抵消船的强大惯性之前,弹簧可使汽闸在受到强大的蒸气压力的首次冲击时开启。放出的蒸汽被引进内室,而破坏推力,但整个能量不变,仅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分散开来,这使船体被击穿的危险大大减少。
马伦靠着一个梯级撑住自己的身体,紧压外闸,使它移动了一点点。它不太灵活,但也不需要移动很多,只要能接上螺杆就够了。他终于发觉外闸已经咬住螺杆了。
他用力压紧并转动螺杆,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向相反方向扭转。当他谨慎地调节那小小的控制开关而使弹簧松开时,螺杆接受了应力,外闸就被旋紧了。他念过的书记得多牢呀!
现在他正呆在联锁装置的空隙中。这空隙足以舒适地容纳一个人,也是为便于修理而设置的。他再无被从飞船上吹走的危险了。蒸气浪如果在这时袭来,只会把他推向内蒸气间——这不会把他砸成肉酱,至少他还没有感到有立即死亡的危险。
他慢慢地把备用的氧气筒从钩上卸下。在饱和控制室之间现在只相隔一只内间。这闸向太空开口,气浪会使它关闭得更紧而不是吹开。它关得紧是很好的。从外面打开它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把自己的身体撑得比闸门还高,使弯着的背对着联锁装置区的弧形内壁。这使他感到呼吸困难。备用的氧气筒以奇怪的角度摇晃着。他抓着氧气筒的金属网织管,把它弄直后对着内闸,造成低沉的震颤声。一次,再次……
这必然会引起克劳罗人的注意。他们必然会进行调查。
他无法预料他们将在什么时候调查。通常他们会先让空气进入联锁装置,迫使外闸关闭。但是现在外闸在中心螺杆处,远离装置的边缘。空气把它吸向太空的效率是很低的。
马伦心头砰砰直跳。克劳罗人会不会去观察气压表,而发觉它几乎没有从零升上去呢?他们会不会认为气压表运转正常呢?
波特说:“他已去了一个半小时了。”
“我知道。”斯图尔特答道。
他们坐立不安,心惊肉跳。但他们相互间的紧张气氛倒反而消失了。所有心思都转到船体上去了。
波特颇为烦恼。他的人生哲学是简单的:关心自已吧,别人是不会关心你的。他为自己的处世哲学受到动摇而心烦意乱。
“你们认为他们已经把马伦抓住了吗?”他问道。
“倘使他们抓住了他,我们会听到的。”斯图尔特简单地回答道。
波特常因别人缺乏和他说话的兴趣而感到愠愠不乐。他明白这一点。他没有真正赢得他们的尊敬。目前,他头脑里充满着自我宽恕感。别人也受到过惊吓。一个人有权利害怕。没有人喜欢死。至少他没有象阿里斯蒂迪斯那样垮掉。他也没有象勒布朗那样哭泣。他……
但是马伦却在外面,在船体上。
“听着,”他叫嚷道。“马伦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们回过头来看着他,似乎不了解这句话的意义。
波特不理不睬,他已经烦恼到了必须把话说出来的地步。“我想知道马伦为什么要冒生命危险。”
温德姆说:“这个人是一个爱国者……”
“不,决非这样!”波特几乎有些歇斯底里。“那小个子毫无感情。他有他的原因,但我很想知道这些原因是什么,因为……”
他没有把话说完,能不能这样说,这些理由倘使对一个小个子中年簿记员适用的话,那么对他自己也许就更适用。
“他是一个勇敢的小个子。”波利奥凯蒂斯说。
波特站了起来。“听着,”他说,“他或许就在外面。但不管他做什么事,他是不可能独自完成的。我,我自愿也去。”
他说话时声音有些发队等待着斯图尔特对他说挖苦话。斯图尔特惊奇地望着他。但波特不敢为了搞清楚这点而与他的目光接触。
“让我们再给他半个小时。”斯图尔特温和地说。
波特吃惊地抬起头来。斯图尔特脸上竟然毫无讥讪他的迹象,反而显得很友好。他们看来都很友好。
“那么……”他说。
“那么,那些自告奋勇的人将抽签或者用同样民主的方法来决定。除波特外,还有谁自愿参加?”
他们都举了手。斯图尔特也举了手。
但是波特很高兴,他是第一个志愿者。他焦急地等侯半小时流逝过去。
使马伦吃惊的是外闸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细长的、蛇一般的几乎无头的克劳罗人的脖子由于抵挡不住逸出的气浪而被吸了出来。
马伦的氧气筒突然腾空飘起,几乎不翼而飞。瞬息间他被吓得冷了半截。他定了定神,随即把它抓住。他费劲地把氧气筒拖住浮在气浪上方,大胆地等待控制室的空气渐渐稀薄和第一个气浪的冲力平息下去,然后用力把氧气筒拉下来。
氧气筒恰好压在克劳罗人结实的脖子上,把它压碎了。马伦蜷曲在闸门旁,几乎完全躲过气流的冲击,于是他再次举起氧气筒往下一扔,击中了克劳罗人的头部,把他瞪着的双眼砸烂,变成一泡液体。在近似真空里,青色的血液从脖子剩下的部分中间向外直喷。
马伦想要呕吐,但又不敢。
耳目已除,他退了回来,一手抓住外闸门,用力移动了一下。旋转持续了几秒钟,螺杆末端的弹簧自动接合起来,把外闸门闭上了。剩下的空气使它闭得更严实,再次开始往控制室输送空气。
马伦匍匐前进,跨过血肉模糊的克劳罗人,进入房间。室内空无一人。
当他爬行时,也来不及注意房间里的情况。他艰难地站起来。从失重过渡到恢复重力使他惊奇不止。他穿了这套字宙服在克劳罗人所处的引力下使他瘦小的身子承担了百分之五十的额外负荷。然而,他脚上绑着的笨重金属坠子不再被金属地板牢牢地吸住了,因为在船里,地板和墙都是用软木面的合金铝做成的。
他慢慢地绕着圈子定。没有脖子的克劳罗人已经完蛋,躺着的尸体偶而有一次抽搐,表明它一度是活的有机体。他厌恶地跨过了它,并把蒸气管的气塞关闭了。
房间的色调使人沉闷、急躁。灯光是青黄色。这是克劳罗人所独有的气氛。
马伦既震惊又不由得感叹。克劳罗人显然对物质的处理有些办法,不受氯的氧化作用影响。甚至贴在墙上的地球的地图——印在背面衬有塑料的有光纸上——看来还是新的,未被接触过。他走近地图,因为他已经被他所熟悉的各大洲的轮廓吸引住了……
在他的眼角里突然映进了一个特殊的动作。他赶快拖着沉重的宇宙服转过身来。他尖叫起来,以为已经死去的克劳罗人正在站立起来。
它那脖子下垂着,正在渗出组织的糊状物。但它的手臂却盲目地伸出,胸部的触角象无数条蛇舌在迅速摆动。
但它是看不见人的。脖子枝节的破坏使它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器官,部分窒息把它瓦解了。但位于腹部的大脑却安然无恙。它还活着。
马伦立刻退走。他绕着圈子过去。他虽然知道克劳罗人已是聋子,但他仍颇为费劲地踮起脚尖走路。克劳罗人跌跌撞撞,碰在墙上,又摸摸地上,然后开始侧身而行。
马伦不顾一切地寻找武器,但什么也或不到。那是克劳罗人的手枪套,可是他不敢伸手去拿。他想为什么不在一开始时就抓在手里呢?笨蛋!
通向控制室的门开了,几乎没有声响。马伦发抖了。
另一个克劳罗人进来了,完整没有受过伤。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胸口的卷须僵直不动。他的脖子梗节向前伸出,可怕的眼睛首先盯着他,然后看了看几乎死去的同伴。
于是他把手伸向身体侧面。
马伦下意识地作出同样迅速的反射反应,他拉出了备用氧气筒的软管。这氧气筒是他在进入控制室以后从他宇宙服的挂夹上取下来调换了的,他同时砸开了阀门。他顾不得去减压,径直地让氧气喷射出来。在后座力的冲击下,他几乎站立不住。
他看到氧气的气流,那是灰白的一团,在绿色的氯气中翻腾。它喷到了克劳罗人身上,这时克劳罗人正把手放到武器的皮套上。
克劳罗人绝望了。它头部小结节上的尖嘴惊慌地张着,但没有声音。它蹒跚地走着,倒了下来,扭动了一阵子,就再也不动了。
马伦走过去把氧气流对着它身上象灭火一样地喷射。然后他举起一只沉重的脚踏在它脖子梗节的中央,在地板上把它踩碎了。
他转向第一个克劳罗人。它四肢伸开,已僵硬了。
整个房间充满了灰白的氧气,其量足以消灭克劳罗人整个军团。他的氧气筒用完了。
马伦跨过克劳罗人的尸体,走出控制室,沿着主要走廊走向俘虏室。
斯图尔特疲倦了。他利用假手再次全力操纵船上的控制器。两只轻型的地球巡空舰还在途中。他单独操纵控制器已达二十四小时以上。他丢弃了氯化设备,重新控制了原先的大气干扰,拢出飞船在太空的位置,设想一条航线并发出了谨慎使用的信号——它产生了作用,
因此当控制室的门打开时,他心里有些生气。他倦极了,连话也不想讲。他转过身来,看见马伦走了进来。
“马伦,看在上帝面上,回去睡觉吧!”斯图尔特说道.
“我讨厌睡觉,即使在一分钟以前,我想,我也不再想要睡觉了。”
“你感觉怎么样?”
“我全身僵硬,特别是胸肋。”他扮了个鬼脸,不自觉地朝周围看了一下。
“不要找寻克劳罗人了。我们已经彻底清除了可怜的魔鬼。”斯图尔特摇了摇头说,“我为他们感到歉疚。对他们来说,他们是人类,而我们是外来人。我不是说我宁愿他们来杀掉你,你是了解的。”
“我了解。”
斯图尔特将目光转向坐着看地图的矮个子说:“我向你致以特殊的和个人的歉意,马伦。我过去瞧不起你。”
“这是你的权利。”马伦用他枯燥、缺乏感情的声音说话。
“不,那不是的。没有人赋有瞧不起别人的权利。这个权只有根据长期经验才有。”
“你是在想这个问题吗?”
“是的。整天在想。也许我无法解释。我指的是这双手。”他把双手举过头并分开来。“知道别人有他们自己的手,在以往就使我受不了。那时我必须为此而憎恨他们。我经常尽力了解和贬低他们的动机,指出他们的缺点,暴露他们的愚蠢。我要搞点名堂向我自己证明他们并不值得羡慕。”
马伦坐立不安地走动着。“这种解释是不必要的。”
“必要的,必要的!”斯图尔特专心琢磨着自己的思想,竭力想把它组织成言语。“多年来,我已放弃了希望在人类中寻找合乎礼仪的品德。然而,你却爬进了C字滑行道。”
“你最好这样理解,”马伦说,“我是被实用的和自私的考虑所促动的。我不喜欢你把我当作一个英雄。”
“我本来也不这样想。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做一件事的。你的动机对我们其余人的影响可大了。它把一群骗子和蠢货变为合乎礼仪的人。但不是用魔术。他们始终是正派的。他们就是需要一种什么东西而达到高要求,是你把这一切给了他们。还有——我是其中之一。我也要达到你的标准。或许,在我有生之年。”
马伦不安地走开去。他用手把一点也不绉的袖子抻得挺了一点。他的一个指头搁在地图上。
他说:“我出生于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你知道。就在这里。我将首先到那里去。你是什么地方出生的?”
“多伦多。”斯图尔特回答道。
“那就在这里。两地在地图上是相距不远的,对吗?”
斯图尔特问道:“你能给我说些什么吗?”
“如果我能够的话。”
“那就说说你为什么要去。”
马伦略有奇相的嘴巴翘起来了。他冷冰冰地说:“我的颇为平凡的理由会不会起毁坏灵感的作用?”
“叫它为理智的好奇心吧!我们余下的每个人有这种明显的动机。波特因被扣留下来吓得要死;勒布朗要回到他情人那里去,波利奥凯蒂斯想杀死克劳罗人,根据温德姆的人生哲学来看,他是一个爱国者。至于我,我把自己看作一个高贵的理想主义者。我恐怕,在我们当中没有一个敢于穿上宇宙服从C字滑行道走出去。然而是什么力量促使你这样做的?在所有的人中偏偏是你呢?”
“为什么用‘在所有的人中’这个词儿?”
“不要生气,但看来你缺乏一切感情。”
“我吗?”马伦的声音不变——清晰、柔和却带着点严肃。“那只是锻炼和律己,而不是天性,斯图尔特先生。一个小个子不可能有可敬的感情。难道还有比象我这样的人发火更可笑的事吗?我身高五英尺零半英寸,体重一百零二磅,如果你愿意听正确数字的话。我坚持讲半英寸和两磅的尾数。”
“我可以显得尊贵些吗?傲慢些吗?挺起身来使我身长达到最高度而不会引起大笑吗?我在什么地方能够碰到一位女人,一位见到我而不会笑个不停、立刻叫我离去的女人呢?当然我必须学会控制外部的感情表现。”
“你谈到畸形。你在碰到人们时如果不急于告诉他们的话,没有人会注意你的两只手,也不会知道它们是不一样的。你看我所短少的八寸高度能瞒起来吗7这不是人们要注意的有关我的第一件事,多半也不是有关我的唯一的事。”
斯图尔特羞惭满面,他侵犯了不应侵犯的私人秘密。他说;“我向你道歉。”
“为什么?”
‘我不应该迫使你提到这些。我自己原来应该看到你……你……”
“我什么?想证明自己?想表示虽然我身材矮小,然而在我身体里有一颗巨大的心?”
“我不会以嘲笑的口气这么说的。”
“那为什么?这是一个愚蠢的想法。我干那件事的原因就在于没有一件事象它那样。如果那就是我脑子里的想法,我会有什么样的成就呢?他们现在会不会把我们带往地球并让我站在电视镜头前——当然镜头要放得低一些对准我的脸庞,或者让我站在椅子上——替我挂上奖章。”
“他们很可能会这样做的。”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会说,‘哎呀,他是这么一个矮小家伙。’然后,干什么呢?要不要告诉我所碰到的每个人:‘你知道,我就是他们上个月表彰过有惊人勇气的人?’斯图尔特先生,你看要多少奖章会替我长八英寸和六十磅呢?”
“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斯图尔特回答道。
马伦现在讲话的速度稍微快了些。他的话语中注入了经过控制的忿怒,使语言达到不冷不热程度。“有过一些日子我想我要把他们展示出来,神秘的包括整个世界的‘他们’。我那时离开地球并开辟新世界。我会变成一个新的甚至更矮的拿破仑。我离地球去大角星系。我能在那里干些什么我在地球上不能干的事情呢?没有。我是个簿记员。斯图尔特先生,我早已过了我想踮起脚尖站起来的虚荣时期。”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做呢?”
“我二十八岁就离开了地球,来到大角星系。从那时起,我一直在那里。这次旅行是我长期来第一个假期,第一次返回地球。我将在地球上逗留六个月。而克劳罗人俘获我们并要把我们无限期地囚禁起来。但我不能,决不能让他们阻止我到地球旅行的计划,无论冒什么样的风险,我必须制止他们的干预。这不是女子的爱情,不是恐惧,不是憎恨,也不是任何性质的理想主义的问题。它胜过所有这些。”
他住口了,伸出一只手好象要去抚摸墙上的地图。
“斯图尔特先生,”马伦轻轻地问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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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太空舱疑案 | 不详 | 《太空舱疑案》作者:不详
严小渤毛羽群译
第一章
一九四五年三月三十日
国防部对陆军中土乔纳森·T·斯特姆,番号A17573,在德国的一次战斗中失踪一事,表示诚挚的哀悼。我们正在千方百计寻找你们家庭的成员。一俟有新的情况,即行通知。
签字A·S·伯顿一级准尉
DODSI档案回信地址:华盛顿国防部
引子
1945年3月15日。阴云密布,细雨霏霏。
波罗的海乌日德蒙岛。
一支美军特种部队从天而降,奇袭了小岛北端的班内蒙德——德国纳粹的V-2火箭基地,从矿井的坑道中掳走了Wunderwaffen的绝密资料……
二十四年过去了。
特拉维斯·斯特姆望着这张24年前拍给母亲的破旧发黄的电报目瞪口呆。DODSI,这不正是艾尔·桑顿提到过的国防部特别分局吗?把父亲列入失踪人员名单和让他光荣退伍的竟是同一个单位!
斯特姆似乎又听到了那个使他心灵震颤的长途电话。
“特拉维斯,根据一份来自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城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五日入伍当时二十四岁名叫乔纳森·斯特姆的档案来看,你的父亲还活着!”桑顿激动地说道。
“艾尔,我母亲说他在战场上失踪了!”
“不对。这份档案清清楚楚记载着他是一九四五年三月三十日光荣退伍的!”
“什么档案?”
“DODSI,我想大概是指国防部特别情报分局吧!”
太奇怪了!父亲到底是活着“失踪”了呢,还是死后“退伍”了!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斯特姆很小的时候,母亲嫁给了一个名叫伦纳德·威廉森的人,所以他长大后只知道自己叫特拉维斯·威廉森。可是,十多年前,在他要参军时,终于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他立誓要找到有关父亲的记载。
当艾尔·桑顿——他的在南达科州美联社的一位朋友到华盛顿去作参议员梅尔文·哈尼特的行政助理时,他言辞恳切地拜托了这位老朋友。
桑顿果然不负所托。
“妈妈,自从爸爸参军之后,你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吗?”
“没有。”母亲摇了摇头。
“难道连一封信或一次电话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在他行将离去之时,我们之间达成了协议:我们的关系算完了,今后永不联系。我清楚地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怪不得你在收到电报前就结了婚?”
“够了,够了!”母亲的目光中,透露出心灵上巨大的创伤。
斯特姆马上懊悔不该提起那些往事。
“爸爸的亲戚中,谁和他最亲近?”
“是他的姐姐吧。”
“她叫什么名字,住在这个镇上吗?”
“她叫珍妮·威尔森,住在南公园大厅。”她长时间审视着儿子的眼睛,“特拉维斯,你究竟要干什么?”
“寻找父亲!”
斯特姆找到姑母家,果然得到了一封父亲的信,他大喜过望。这是一个厚厚的马尼拉纸信封,邮戳是华盛顿州西雅图市的。
斯特姆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八点半了。他吻了吻母亲,道了晚安,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靠在床头上看信了。
他从信封中抽出厚厚的一扎纸,大约一共有50页,两面都写满纤巧而又异乎寻常干净的手迹。粗略浏览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这是父亲从1942年6月7日到1944年圣诞节前的日记。
第一页是给姑母的信。
一九四四年圣诞节亲爱的珍妮: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收到这封信和这本日记,但是我相信,十之八九我是不能回来了,这一定得让你们知道:我们S·S·S部队,即将踏上德国的土地,执行一项绝密的任务。
姐姐,参军前我在大学里结识了一位姑娘,她在那个政府规划处的速记服务部工作。我从来没和你谈过她,但我和她真正相爱了。因为我参加的是一支特别部队,这里不收有家室或就要结婚的人,所以我们不能结婚……
下面用一页半的篇幅叙述了乔纳森和斯特姆的母亲之间的关系。他们在那所大学里是怎样相遇的,怎样坠入情网,可是因为部队的任务而不能结婚。他告诉姐姐说,他确信那姑娘怀孕了,还说他临走前曾要她答应另嫁人。
在信里他请求姐姐注意一下这位姑娘,弄清她是否安好。如果她已出嫁就不要与她联系,除非她需要帮助。
最后,他写道:
也许我是做了件错事,但我并不这么看。生活是复杂的,本来我是要和她结婚的,但是这项任务太重要了。请保存这份日记和这封信,说不定在哪个时候它们会派上用场的。
保重
爱你的
乔恩
斯特姆把信放在一边,又靠在枕头上。他心里乱糟糟的,这是他出生以来从父亲那儿得到的第一次信息。他闭上了眼睛,于是父亲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悠闲地站在一条三岔路口,双手揣在裤兜里,脸上漾着笑意,头上歪戴着一顶军帽,显得洋洋自得。斯特姆的心灵越过二十五年时间所造成的鸿沟,向父亲飞去……
日记逐年逐月地记叙了乔纳森·斯特姆和他的85个同伴在一支名叫“S·S·S”的特种部队里的军营生活,他的寂寞感,以及那种近乎惨无人道的艰苦突击训练:猎取情报技能、使用各种武器、绝境中的生存训练……
斯特姆把日记一篇篇翻下去,越往后越显得杂乱无章。十二月份的唯一的一篇日记便是整个日记的结尾。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看来只有把这份日记毁掉了。无法把它带出去,再说,这些记载也算不了什么。
太阳放射出的金红色光束刚好抚摩到树梢,这时,“克格勃”美国事务处首脑西格弗里德·阿德诺尔走出了会议室,向他的轿车走去,他的脸上挂满微笑。会议进行得比他预期的要好得多,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踏上美国的国土了。
第二章
斯特姆决心查个水落石出,他驱车穿过市区到了威斯康星大学的注册大楼,想查找父亲的档案记录。
结果大失所望。注册处主任,一个侏儒似的小矮子告诉他,政府规划处的一切档案统统送到国防部了,交给了一个名叫索伦森的上尉。
父亲在这所大学里究竟干什么工作?为什么一个士兵的档案要交由国防部保管?……斯特姆百思不得其解。他又到“首都时报”的资料处查找,除了一则招聘广告之外,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斯特姆正打算走了,就在这时候,身后有一个柔和的女声在叫他。他转过身来。
“帕特!’他惊喜地叫了起来。
“是哪一阵风把你吹来的?”帕特里克·兰丽问道。
“我正在度假。”
“妙极了。我现在要去吃午餐,请我喝一杯吗?”
“你在这里上班?”斯特姆一边走一边问。
“来了差不多一年了。”她笑盈盈地说。
“比美联社强多了吧?”斯特姆扭了扭嘴。
“我听说你和爱伦的事了,”帕特岔开话题,“孩子们还好吧?”
“还不错。”
“我还以为你是来采访一篇我们忽略的轶事呢。”她热情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
“是一篇轶事,不过‘首都时报’是不会对它感兴趣的。”
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差不多同时他也看出她那新闻记者的本能。“轶事?”
“吃饭时谈。”他说完,二人便一起离开了大楼。
帕特里克·兰丽虽已二十九岁了,可她还象斯特姆记忆中七年前一样漂亮。她身材苗条,有一头美得惊人的黑发和极为漂亮的仪容,不过真正吸引斯特姆的还是她那高耸的乳峰、丰腴的臀部和修长的大腿。
他们走到州议会大厦广场上的派克·蒙托旅馆,在里边的酒巴间找了个背静的单间坐下。
“真高兴又见到了你。”帕特一边呷着酒,一边说开了。
“我难以理解,你怎么会一直在这个小报社工作?”斯特姆说,“根据你的水平,你早就该在‘华盛顿邮报’或‘纽约时报’工作了。”
她耸了耸肩膀:“因为没有成绩呗,现在看来我是要在中西部扎根了。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
斯特姆感到一阵颤栗通过全身。
“哦,那个轶事是怎么回事?你说了要告诉我的。听起来似乎有点神秘呢?”静默了一会儿,帕特问道。
“是有点神秘。”斯特姆转过脸来,表情相当严肃,
她没有作声。
“你还记得吗?我曾和你谈到过我的生身父亲。”他说。
她点了点头:“你不至于已经找到他了吧?”
“不清楚,不过我发现了一些线索。”他简略地告诉了她迄今所发生的一切,高兴地发现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那天晚上不管是谁看到特拉维斯·斯特姆和帕特里克·兰丽,都不得不承认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斯特姆身着一件很昂贵的蓝色运动茄克,下面是灰色的便裤,里面是开领白色织绵衬衣和一条深蓝色阔领带。兰丽穿着一件闪闪发光、质地近乎透明的便服,衣服的下摆很短,领口低得惊人。他们去用餐的那个优雅的酒巴濒临湖边,因此得名“濒湖酒家”。他在为她扶正椅子的当口,两眼痴迷地在她迷人的乳峰间逡巡。
她抬头发现了他的目光:“调皮的孩子。我们还是先吃饭,我饿了。”
他笑了起来,一边在她对面落了座,一边想着:吃了饭还得跳舞,真他妈的难熬。
侍者领班对他们的光临表示了欢迎,接着把菜单递了过来。紧跟着,小厮忙着给他们倒水和端调味品。
“帕特,今夜你真漂亮。”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只不过是穿上这件衣服而已。”她嗔怪地说。
他点了点头:“远不止此吧,你是我称之为绝妙的记者中的一员。”
两个人都笑了。斯特姆觉得和帕特在一起非常轻松自在,帕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特拉维斯,这五年来我是多想你啊!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知道,”斯特姆说,“我也常常在想你。不过我一直认为你已经嫁人了,正和你的两个孩子在某地生活呢。”
“你在放荡的时候我可是老老实实的,”她抓住他的手说,“现在我可一刻都不让你走开了。”
他们无言相对良久。
午夜时分。帕特走进公寓的起居室,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几乎完全透明的囡囡式睡衣。斯特姆看到这付模样简直喘不出气来,他心醉神迷地盯着她。
“这就是我得到的唯一问候吗?”她说。
“我……”斯特姆口干唇燥,她比想象中的模样还要漂亮得多。
“你的声音就象一个十八岁的新郎在新婚之夜一样。”她笑着向他迎来。
斯特姆张开双臂抱住她那轻盈的身躯,虽然胸前隔着一件衬衣,他仍然感觉得到她结实的乳房紧贴着自己,可以听到双方的心跳完全融合在一起。她长叹了一声,全身都颤栗了。
“特拉维斯,我早就在盼这一天了。”
第三章
根据父亲日记中提到的姓氏,加上母亲和姑母的回忆,斯特姆终于找到了父亲在麦迪逊的三个朋友的线索:乔治·柯蒂斯、汤尼·凯科斯和斯蒂文·格罗尼麦耶。
斯特姆翻阅麦迪逊市的电话号码簿,上面没有叫凯科斯的,但有一个叫格罗尼麦耶的,还有三个叫柯蒂斯的。
斯特姆挨个打电话,可是,不是没有人接,就是找错了人。但寻找父亲的强烈愿望,支撑他硬着头皮打下去。终于,有一个电话给他带来了好运:
“柯蒂斯太太吗?”斯特姆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他马上就问。
“是……是啊。”对方结结巴巴地说。
“我叫特拉维斯·斯特姆,我正在找一个叫乔治·柯蒂斯的人。你家有……”
“你找乔治?”那边插嘴了,“你是大学里的吗?”
斯特姆觉得心跳加快了:“不,乔治在大战时和我父亲是战友。”
“是的,乔治参加过大战……”
“柯蒂斯太太,”斯特姆插嘴说,“我正在试图找到乔治,今天中午我可以到你家来谈谈乔治的情况吗?”
“好……我会……在家的。“老妇人口吃地说。
斯特姆按照电话簿上的地址,匆匆驾车穿过市区向西驶去。这是一座坐落在快车干道旁的白色小平房,他向门口走去,看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正在等他。
“柯蒂斯太太吗?”斯特姆推开纱门问道。
她点点头:“嗨,乔恩,你怎么没和汤尼、斯蒂文他们一起来呢?”
斯特姆跟在老妇人的轮椅后面走进起居室,这间屋子极像一个摆满了三、四十年代纪念品的古玩商店。
老妇人示意斯特姆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则在屋子那头的收音机旁安顿了下来。
“乔治在哪儿?”斯特姆心平气和地问。
老妇人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我看他是在大学里,每天这个时候他都在那个地方。”她终于开口了。
“在政府规划处上班?”斯特姆问。
“当然啦,”她有点诧异,“你该知道呀,你和他在一起工作。”
她在屋子那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斯特姆觉得很对不起这位显然老得发昏的老太婆。但这毕竟是一个加深对父亲了解的机会,哪怕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线索,都可能对此事大有裨益。
“你说乔治打仗去了?”
她点了点头,突然她好象疲倦了:“这是一场可恶的战争,他去得太久了。”
“他从来没给你来过信吗?”
“没有,没有信。不过,我收到过一封电报。”
“电报还在你这儿?”斯特姆问。
“当然。”说着她从身上的厚毛线衫口袋中抽出一封发黄的电报。
斯特姆起身走过去,拿起电报,小心翼翼地打开。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勉强分辨出那差不多朽烂了的纸张上的字迹,不过他一瞥就可以确定,这封电报和母亲那封一模一样,也是通知柯蒂斯太太,说他儿子在德国基地的一次行动中失踪了。署名是DODSI的A·S·伯顿,日期也是一九四五年三月三十日。
差不多两点钟光景,斯特姆驱车开上把市区东西两端联接起来的麦迪逊环行高速公路。他本来打算两点半在派克·蒙托旅店与帕特会面的,看来要迟到几分钟了,他还得给桑顿打个电话。
“艾尔,你查到另外的情况了吗?”斯特姆问。
“我还没机会。”桑顿说。
“现在我再向你提供一些别的情况。”
“说吧。”
“我发现了三个和我父亲同属一支部队的人的姓名,其中有一个和我父亲在同一天失踪了。他母亲一直留着那封电报,上面的措词和我妈妈的那封一模一样,也有国防部特别情报局的签名。”
一阵沉默,待到桑顿重新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特拉维斯,这里面一定有鬼!在大战期间参加这支部队,又在同一天在某次行动中失踪的人到底有多少?”
“我敢打赌,一定是八十五个。”斯特姆说。
“对,是整个部队!”
第四章
清早九点钟斯特姆和帕特·兰丽就驾车离开了麦迪逊,三天后他们到了华盛顿,下榻在玛略特汽车旅店。
斯特姆拿起话筒,要接线生给他查艾尔·桑顿在阿林顿的地址,并请他帮助接电话。过了几分钟,电话接通了。
“喂?”声音听起来象刚哭过似的。
“苏珊吗?我是特拉维斯·斯特姆,我这会儿在华盛顿。艾尔在家吗?”
“天哪!”桑顿夫人抽泣了。
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换了个男人坚定刻板的语词:“我是艾尔·桑顿的兄弟,你是谁?”
突然,一阵不祥的预感通过斯特姆的全身,他觉得浑身毛骨悚然:“我是威斯康星的特拉维斯·斯特姆,出了什么事?”
“他死了,”对方说,“昨夜出的事。”
斯特姆一下子跌坐在床上,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昏倒,周围的墙壁、屋顶似乎在挤他、压他。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勉强支撑着问。
“是在五角大楼停车场出的事,是那种肇事后就逃跑的车祸,人当时就死了。”对方冷酷地说,“他们正在查是谁干的,不过……”
“什么时间出的事?”
“大约凌晨两点钟,六点钟才发现的。”电话中没有声音了,斯特姆又听到对方在和什么人争论。
过了好久,对方又说话了:“苏珊坚持要你来一趟,她说这很重要。”
“大约二十分钟我就可以到。”斯特姆挂了电话,转身对着帕特,“他死了。”
“我听到了。”帕特平静地说。
他们离开旅店,乘车绕过飞机场朝桑顿在阿林顿附近的住宅驶去。
在门口他们受到一个魁梧强壮的大汉的迎接,来人穿的是一件仿佛因穿着睡觉而起皱的服装。
“斯特姆吗?”他看了看特拉维斯,然后又瞟了帕特一眼。
斯特姆点了点头。
“我是艾尔的弟弟马克,进来吧。”这个人的声音低沉得很,紧接着他为他们打开了门。
艾尔的妻子从里屋走了出来。
斯特姆震惊了。自从他们上次分手到现在,只不过几年时光,可这次见到的她却好象老了二十岁。斯特姆心想,今天凌晨出的事太严重了。
“你好,苏珊。”斯特姆刚一开口,她就嚎啕痛哭起来,过了好久,苏珊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艾尔知道你今天到,他盼着和你见面。特拉维斯,他正在为你办一桩事,是吗?”
斯特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前两天他提到这件事。昨天晚上他很不安,他给吓坏了,我清楚。昨天半夜里他接到个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就走了。他吻了吻我,说不知什么时间能回来,也没说到什么地方去。”
她紧盯着斯特姆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找到丈夫为什么被害的答案;又仿佛在恳求斯特姆说几句可以抚慰她的痛苦的话语。
“他没说是谁打的电话吗?”
她摆了摆头:“他是在书房内接的电话。”
斯特姆的大脑在急剧运转,一定有什么重要情况,重要线索:“艾尔留下过字条一类的东西吗?”
“字条?”苏珊不解地问,“也许在他的办公室里……”
“他的秘书叫什么名字?”
“莉拉·舍恩伯格。住在哥伦比亚特区。”
“你有她家的电话号码吧?”
“艾尔书桌上的地址簿里有。”她对她的小叔说,“马克,你去找一下,怎么样?”
马克·桑顿点点头,他一离开这间屋,斯特姆就压低声音说:“苏珊,我很抱歉。天哪,我太抱歉了。”
“特拉维斯,这不能怪你,”她温柔地看着他,“这只是偶然事故,一件愚蠢的、毫无意义的偶然事故……”她说不下去了。
马克·桑顿拿着张书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走了进来。“就是这个。”他语气生硬地说,同时把纸条递给斯特姆。
“谢谢,”斯特姆抬了抬头,随即又转向桑顿夫人,“什么时候举行葬礼?苏珊。”
“星期一上午。”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第五章
汽车在高速公路旁的一个电话亭前停了下来,斯特姆从这里给桑顿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这位莉拉·舍恩伯格小姐,显然是尽力地控制着悲痛,答应三点半钟在德拉威尔大街的老参议员办公大楼见他们,会面的房间是三百六十二号,参议员办公室。
斯特姆和帕特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南达科他州参议员梅尔文·哈尼特的办公室。
在接待室里,艾尔·桑顿的秘书,一位头发灰白,目光忧郁的老小姐正坐在一张小小的办公桌后等待着他们。他们一进办公室,她就站了起来。
“是特拉维斯·斯特姆吗?”她的声音好象有点发抖。
她的举止神情透着由衷的悲痛,可是,好象还有点什么。是恐惧吗?斯特姆暗中猜测。
“是的,”斯特姆在帕特身后把门关上后说,“这是帕特·兰丽,我的朋友。”
“桑顿先生给你留了点东西,”这个女人飞快地说,连自我介绍一下都忘了,“星期五他下班的时候有点不放心,所以就把这些东西锁在保险柜里了。”
秘书小姐递给斯特姆一个很大的马尼拉纸信封,然后她又缩回椅子中,好象很惧怕他,看来她觉得离来人和信封越远越好。
斯特姆抚摸着封得好好的信封,他下了很大的劲才克制住要把信封撕开看看内容的冲动,而把目光投向那个女人。
“上个星期他和你谈起过他正在干什么吗?”
她犹豫不决了。
“你认为他是被谋杀的,是不是?”
女秘书又摇了摇头,身体蜷缩得更小了。
“我对此一无所知,”她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桑顿先生什么都没告诉我。”
斯特姆转过身去,仿佛厌恶得要离开这里似的,可是旋即他又转过身来,靠在办公桌上,双手撑着桌面,两人的脸相距仅仅几寸。
“我跑了一千多英里路,竟然发现我的好朋友被谋杀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信封里的东西。”斯特姆咬着牙说,“说不定凶手今夜就来找你的麻烦,说不定此刻正在找你。”
她完全被恐惧压倒了,嘴角淌下一滴浑浊的唾液,挣扎着说:“保护,他们说他们会保护我。”
“什么?”斯特姆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对方的眼睛呆滞了,斯特姆此刻简直想吼叫了,这时帕特轻轻地把他从办公桌前拖开。“用这种方式是不会从她那儿得到多少情况的。”帕特说。
“她知道一些情况,这该死的。”
“让我来试试。”
斯特姆回头看了看,只见那女人正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好吧,我在大厅里等你,”他说,“看你的了。”
斯特姆点了支香烟,在参议员办公室前的走廊里慢慢地踱来踱去,各种推测充斥着他的大脑,可没一个有着落。他猜想桑顿在五角大楼停车场遇到了什么?一部汽车竟撞倒了他……就在这时候,帕特在他身旁出现了,把他从冥思苦想中惊醒了过来。
“特拉维斯,事情闹大了。”
“她说了些什么?”
“她上个星期一直在帮桑顿办这件事,后来,他们通过她的一个在国防部工作的男朋友,搞到了一部分你父亲的档案。信封里就是。”
“等等,”斯特姆又觉得全身毛骨悚然了,“听起来有点太牵强附会了吧!桑顿显然不大走运,可突然他的女秘书有了一个男朋友,恰恰又是在他需要的地方工作!”
他们回到旅店已经差不多五点半钟了,一进屋,他们就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在床上,其中有两张小纸条,上面是桑顿所做的一些记录,看来是他星期五下午打电话时记的。桑顿把这两张纸条和他得到的一些文件都锁到了保险柜里,其中包括斯特姆的父亲和他那三个伙伴每人收到的一份军事命令。
斯特姆先把这些命令浏览了一番,他注意到,父亲入伍的日期是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任务一栏写的是:“基本战斗训练,德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山姆·豪斯顿要塞。”在靠近命令结尾处的注释栏内,有一段含义不明确的注释:“新兵将于八点钟到S·S·S特别计划的军官处报到,有效日期,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九日,命令必须在保密情况下传送。这个委派是为了武装部队的利益。”
给凯斯科·格罗尼麦耶和柯蒂斯的命令基本一样,所不同的就是日期,可都相差不到几天,就连他们报名入伍的地点都是一样的:“麦迪逊城,威斯康星大学。”
斯特姆未加任何评论就把这四份命令一起递给帕特,然后拿起桑顿写的纸条看起来。
乔纳森·斯特姆—电机工程师
安东尼·凯斯科—机械工程师
斯蒂文·格罗尼麦耶—化学家
乔治·柯蒂斯—火箭专家
第一张纸条的末端有桑顿秘书的姓名和家庭电话号码,以及“国防部特别情况局档案”的注脚。
第二张的上端写着“索伦森上校”,字母是大写的。在那些乱涂乱画和潦潦草草毫无意义的图表之间写着:
S·S·S——科学搜索与捕捉部队
第三者对S·S·S感兴趣——是特拉维斯吗?
不要提起这次谈话!
就要与索伦森见面了——他会打电话给我——五角大楼——马上!
在纸的下方用很粗大的笔迹胡乱涂写着“神秘”这个单词,而且在单词下还画了好几条粗杠。斯特姆暗自纳闷,桑顿到底是指的什么?是指那种情况还是指索伦森上校这个人呢?
斯特姆把纸条交给帕特,然后靠在床上思考着刚才看过的这些材料。斯特姆寻思,纸条上的内容和他掌握的军队档案是否就是导致桑顿被害的原因呢?这个索伦森上校是个什么人呢?
帕特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就是这些?”她说着拿起了那些命令。
斯特姆站了起来:“是啊,还有纸条。”
帕特又看了命令一眼,然后抽出一张递过来:“看看右上角。”
斯特姆的目光停在一个标有“共二页,第一页”的小方格上。“每份都有一页不见了。”他说。
“是的,”帕特点点头,“第二页到哪儿去了?”
第六章
斯特姆没有注意到从五角大楼起就跟在他们后面的那部深蓝色轿车,也没注意到车上下来两个人跟着他们,那两个人一直跟着他们走到他们的房门口。他们停了下来,那两位也停了下来。
“是特拉维斯·斯特姆吗?”一个人在特拉维斯的背后说,同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斯特姆吃了一惊,猛地转过身来,身后有两个人,其中有个高个子递过来一个打开了的皮夹,里面有一个徽章。斯特姆朝那人点了点头,后者微笑着。
“我是斯蒂尔曼上尉,哥伦比亚特区警察署的,这是我的同伴,史密斯上尉。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打算向你请教几个问题。”
“是哪方面的问题?”斯特姆恢复了镇静。
“有关艾尔·桑顿的,”叫史密斯的那位说,“我们了解到你是他的朋友。”
“可以,他是被谋杀的。”斯特姆脱口而出,但是帕特在他的胳臂上用力捏了一把,他这才没有说下去。
“为什么你认为桑顿是被谋杀的呢?”进屋后上尉开门见山地问。
斯特姆本来是打算把一切都告诉警察的,可现在这个念头却被不信任所代替了。
“我是这么猜想的。”他终于开口了。
“多妙的猜想啊,”上尉多少有点象在开玩笑,“是什么促使你认为桑顿是被谋杀的?”
“听着!”帕特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还想问我们什么问题,我建议还是到城中心警察署去问的好。当然啰!要是你有搜查证或是逮捕证也行。”
上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帕特镇定自若地起身朝电话机走去:“也许给警察署打个电话就能很快把问题搞清楚。”
“没有必要吧。”
帕特转身对着他:“我看有必要。现在我请你们出去,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
上尉朝门口走去,就在他即将跨出房门的时候,他又转过身来说:“记住我说的话,把事情让给警方办理。”然后和他的同伴走了。
斯特姆松了一口气,回身对着正在踱步的帕特:“我的天哪!帕特,到底是怎么回事?”
帕特站了下来:“他们不是警察,你看不出来吗?”
“说老实话,看不出来。”斯特姆说。
“特拉维斯,你瞧,”她站在他身旁严肃地说,“桑顿调查你父亲的档案,可是在国防部碰了壁。突然一个掌握所有答案的索伦森上校愿意会见他,就在他们要见面的那天夜里,桑顿被杀害了。你不明白?”
霎时他明白了帕特的意思,每一桩每一件都可以解释得通了:桑顿一定是上了圈套,唯一能安排这个圈套的人就是索伦森。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结论使人胆寒:他和帕特就是黑名单上的下一个目标。
和参议员梅尔文·哈尼特的见面安排在四点钟,地点还是参议员办公室。
一张相当巨大的、古色古香的胡桃木办公桌后坐着身躯魁梧的哈尼特参议员,他正在和苏珊、桑顿、莉拉·舍恩伯格谈着什么。看见斯特姆和帕特,他只抬了抬头,红脸膛上俨然一副严肃的表情。
“斯特姆,即使你不要求这次会面,我也要安排一次,”说完,参议员咬了咬嘴唇,“时间不会太长。”
现在斯特姆清楚了,这个人不会帮忙,可这个人会造成多大的妨碍呢?
“就我所了解的来看,艾尔出事时正在为你办一桩事。事实上,为了你那轻率的把戏,他已经忙了一个多星期了。”参议员说。
斯特姆刚想争辩,参议员就把他的话头截住了:“年轻人,我不是到这里来和你争论的。我到这里来是要告诉你两件事,然后你就可以上路了。你不要再管这桩事了,这是苏珊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事实上,我们希望你今晚就离开华盛顿。”
“葬礼呢?”斯特姆问。
“没有邀请你。”
“可他是我的朋友啊。”
“就是因为你他才死的!”参议员咆哮起来,“如果你明天早晨还不离开华盛顿,我就要叫警察来逮捕你。”
斯特姆转向桑顿的遗孀。“苏珊!”他刚一开口,她就抬起了头来,那一派悲伤和痛苦的表情使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特拉维斯,请你走吧。”她的声音又低又轻,几乎听不清楚。
过了半晌斯特姆才点了点头:“我们一早就走。”
“那样最好。”参议员满意地说,“现在,还剩第二件事了。”
斯特姆觉得莉拉·舍恩伯格的目光在烧灼着自己。他朝她看去,只见她满脸是胜利的表情。
“你今天上午从我办公室拿走的那个信封,”参议员说道,“我想把它拿回来。”
斯特姆摇着头:“那是写给我个人的,和你或你的办公室毫无关系。”
参议员砰地一拳击在桌上:“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和我有关。老天作证,我要收回那个信封。”
第七章
星期三午夜时分,斯特姆和帕特终于回到麦迪逊,接着很快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清早吃过早饭后,斯特姆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把自己回到麦迪逊的消息告诉她。母亲说那天早晨有一封从弗吉尼亚州阿林顿寄给他的航空特挂信,上面没有回信地址,他听后匆匆赶回家拿信。当他拿到信回到公寓时,帕特正在煮咖啡。他在厨房里坐下,拆开了信封,原来里面是苏珊·桑顿写的一张便条和四份文件,他一眼就看出这些正是那几份命令中失踪了的第二页。
他把那张便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看了看帕特。“我们可能会得头彩,听着!”接着高声朗读起来。
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二
亲爱的特拉维斯:
现在我把今天上午我在桑顿的办公桌里找到的一些东西寄给你,也许这些东西对你有些用处。我知道,艾尔认为你做的事很重要。
星期天在参议员办公室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本意,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心里太乱了,所以不知道当时我对你说了些什么。就在莉拉撒谎的那会儿,我心里更糊涂了。
星期五晚上十点钟她来看过艾尔,给了艾尔一些文件。至于她星期天为什么不对参议员说实话,我就难以弄清其中的奥妙了。
特拉维斯,不管怎么说,我只想让你知道,艾尔对你极其敬重和喜爱,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
爱你的苏珊
接着,斯特姆选出他父亲的那一份命令。这页纸的上下端都印有“绝密”二字,右上角有一个小方框,上面印着“共两页第二张”,下面是父亲的姓名和他在大学里的住址。
这页纸的大部份都是旅行笔记和训练日记的记录,时间和地点与父亲日记中的记载是相符的。
下面的一栏引起了斯特姆的注意。开头的几个单词是:“战斗部署。”
以下都是大写字母:“S·S·S部队必须于四五年一月十五日左右到达英国诺瑟里尔顿皇家空军第一百一十三联队报道,听候最后命令。然后,该部队将实施对德国乌斯德蒙岛上的班内蒙德火箭发射站的行动计划,最迟不得超过四五年三月十七日开始行动。”
“我打算去德国!”斯特姆下了决心,对帕特说。
第八章
斯特姆到了西德首都波恩,通过联邦档案局的赫尔·温兹勒了解到,《明星》杂志社首席记者狄尔特·席厄生前有一篇关于Wunderwaffen的报道。
一九五三年春,席厄被分配撰写一篇有关“Wunderwaffen”的小说。显而易见,这就要求记者尽量了解德国科学技术的成就,那些研究资料后来的命运,以及它们有什么样的效用和对世界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其目的显然是想揶揄整个世界,以此来炫耀德国的科学技术是至高无上的。
席厄从盟军那里收集到一批标明是“班内蒙德火箭基地非主要雇员”的人的姓名,共一百多人。很显然,这些人都是些看门人、木匠、泥水匠,以及零售商等。可是与此同时,那些重要人员不是神秘地消失在铁幕之后,就是消失在美利坚合众国了。
席厄随即花了两个半月的时间——直到六月二十七日,卷宗就是在那个日期结束的——追寻这些人。按照他本人档案上所标注的来看,他的工作差不多快要完成了,在他从盟军那儿得到的名单上只剩下三个人的姓名,就在这关键时刻,他突然因心脏病去世了。
不过席厄所进行的这一系列会晤中还有一些有趣而又新鲜的事实,斯特姆对此极感兴趣。
一九四五年三月十五日,美军的一支小部队对班内蒙德进行了一次名副其实的袭击。
一位看管资料的老人在即将咽气时说,就在那一天,一小股美军找到了戈斯拉附近的矿井坑道,那里藏着大约六吨多有关“wunderwaffen”的研究资料。
那位老人告诉席厄,三月十二日,一小队自称来自布莱歇里德的年轻德国士兵请他代管那些资料。可是当美军出现时,他束手无策。就在他们忙着把资料装上卡车的时候,他逃上了山,在山上饿了三天后,他才鼓起勇气跑回家去。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些资料的消息。
斯特姆的手在翻到席厄从柏林盟军总部搞来的那份名单时停了下来,他注意到那最后的三个姓名,这三个人是席厄生前没来得及拜访的。
当晚,斯特姆与住在汉堡的两人挂电话,只找到其中一个名叫沃纳·弗兰森的人,老人同意第二天早晨8点和他会面。他顺便又挂电话把此事告诉了帕特。
可是,当斯特姆第二天驾车刚驶进弗兰森居住的那条街道时,一个警方设的路障拦住了他。
一位身穿深绿色皮衣,头戴白色头盔的警官走到他的汽车旁,斯特姆急忙把车窗摇了下来。
“很对不起,你得绕道走。”警官笑容满面地说。
“出了什么事吗?”斯特姆问。
“偶然事故。”
斯特姆往警官身后看去,只见一辆救护车停在一幢低矮的砖房前,车上闪动的红灯映照着房屋的正面。突然他觉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幢房子的号码正是弗兰森告诉他的那个!
上午,将近十点钟时光,斯特姆驾车离开高速公路,在凯撒斯劳滕郊外的一家埃索公司加油站停了下来,他又一次回到莱茵兰——法耳茨州了。
从汉堡起就有一部坐着两个人的绿色小型波尔格埃特牌汽车跟在他后面,可他一点也不知道;同样,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的追踪活动也处于全国各地监视人员的注视之中。那个加油站的服务员一俟加油完毕,就从站上往法兰克福打了个长途电话:
“锡格尔巴赫。”
汽车驶近了锡格尔巴赫,这是一个有五百多人口的、依傍着一片小树林的、小小的村庄。时间已将近十一点了,他在紧靠着大路的汉撒旅馆前停下了汽车。
斯特姆跨上旅馆的阶梯,走进敞开的店门。一个主妇模样的老妇人走到斯特姆面前:“请随便。”
“一杯啤酒。”
斯特姆落了座,然后转过脸去,端详着坐在长桌周围的客人们,他们之中有个人正在看着斯特姆,这时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了,那人点了点头。
“日安。”那人说话了。他是那样令人难以置信的苍老与虚弱,光秃秃的脑袋上爬满了皱纹,而且到处还点缀着雀斑。他以一种友好的姿势举起酒杯,可是他的手却微微有些打颤。
斯特姆笑了笑。“日安。贵姓?”他探问了一句。
“史密特。”那人报以一笑,说。
斯特姆全身僵直在椅子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会把这个时刻惊走似的。老人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出了什么,笑容消逝了。
“史密特先生?”斯特姆慢慢地、谨慎地问道,“是台克宁·史密特吗?”
老人起身走到斯特姆面前,改用一口地道的牛津英语:
“台克宁是个稀奇的教名,是吗?可你又是在哪儿听到这个名字的呢?”
“从狄尔特·席厄那儿。”
老人皱起了眉头。
“你对台克宁·史密特的兴趣是什么?”
“我要尽一切努力找到我父亲。”
史密特眯起眼睛:“他和‘纸夹行动’有关系?”
斯特姆点了点头:“是的,他在参加那个行动的两周后就失踪了。”
“我明白了,”说着,史密特站起身来,“现在请到我家里去。”
他们走进屋内一间舒适的书房,这里的书籍排得整整齐齐,屋里有一扇对着田野和树林的窗子。
“你是台克宁·史密特吗?”斯特姆猝然问道。
老人盯着他看了好几分钟才点首认可:“其实我的名字应该是威廉·史密特,台克宁①是我学生时代人家取的绰号。”
“你刚才提到‘纸夹行动’,”斯特姆往前探了探身体说,“你对这个行动知道些什么?”
史密特靠在椅子里,沉思地吐着烟圈。他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幽深的阴暗角落,带着一种梦幻般的味道:“我正在写一部有关这一切的书,你知道吗?从一九三九年我到班内蒙德起,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我被送入战俘集中营以来的每一件事。”
“你亲眼目睹了‘纸夹行动’?”
“是的,”史密特转过脸来看着斯特姆说,“我把我了解的一切都告诉你,也许会对你有些帮助。”
一九四五年三月十五日早晨,阴雨绵绵,寒风凛冽,空军少校威廉·史密特走下S号列车,他就是乘这趟火车抵达几乎废弃了的班内蒙德基地的。他匆匆地通过幽长的林荫道,向隐蔽在一群整洁的两层建筑物之中的北方试验指挥部走去。
这些建设物昨天还住满了科技人员,可今天已空空如也。他的办公室在其中一幢的二楼上,进屋之后,他凭窗眺望。
树林的一边有一条环绕着一座钢骨水泥建筑的宽阔的公路,那里驻扎的就是NummorNuIINuIIEins①特别处。这是该基地中最重要的部分,这里的一切都是为这个处设置的。
史密特听到远处传来什么声音。过了五分钟,他看到开来十辆美军卡车,这些汽车全部停在环绕○○一的公路上。有一部卡车里跳出二十来个人,刹那间,他们就与那里的保安部队交上了火,那些保安部队的士兵都隐蔽在碉堡中,因此无法看见。
不久,枪声平息了,史密斯不想离开自己的有利位置去支援自己人。即使那样干了,也是无济于事的。
这次军事行动(后来史密特才得知这就是代号为“纸夹”的行动)只用了三个小时就结束了,那十部卡车扬长而去,带走了那个处的每一张纸片和每一件设备。
台克宁·史密特重新点燃刚才熄灭了的烟斗。
“以后又怎样了呢?”斯特姆问。
“年轻人,看来我帮不了你多少忙。”
“特别处怎样了呢?”
“你指的是○○一吗?”
斯特姆点了点头。
“看来,我是爱莫能助啊,”史密特开口说,“我能向你指出的唯一一点就是,那是个极其重要的单位。”
“哪些人在里面工作?”
“不清楚。美军抵达该处时,他们都还在那里,但是没一个活出来,直到我离开基地,我也没见到一个人。看来,他们在激战中被杀死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的保安部队杀死了他们,以免他们落入美国人的手中。”
第九章
特拉维斯·斯特姆昨天深夜从德国回到麦迪逊,他急于去看看帕特,把此行的收获告诉她。可是,给帕特打了五次电话都没人接。斯特姆只好往报社打电话了,这次他找到了编辑主任,他问帕特是否在上班。
“她在医院里,”编辑主任叹了口气,“在麦迪逊综合医院。”
斯特姆突然觉得一阵头晕,忙伸手抓住桌子:“出了什么事?”
“车祸。”
斯特姆心烦意乱,思绪万千,一种冰凉的感觉摄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为了弄清父亲的那支部队从班内蒙德的○○一究竟拿走了什么,已经有三个人遇难了,如今又发生了谋害第四个人的企图。
第二天,帕特一看到斯特姆走进病房,就欣慰地抽泣着投进他的怀抱,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
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她,并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特拉维斯,当时太可怕了!”
斯特姆告别帕特,驾车匆匆穿过市区,赶到东华盛顿林荫大道上的一个现代化停车场。帕特的一九六八型大众牌轿车整个车头部分七歪八扭,挡风玻璃全碎了,车顶上到处都是碎玻璃。
只花了两分钟就证实了斯特姆原先的预料。看得出来,方向盘的接头处差不多已经锯断了,是用弓锯干的,机油上沾满了金属锯屑。他战栗了,网开始收紧了。
斯特姆刚踏进门槛,母亲心情激动地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华盛顿的电话号码。
“参议员哈尼特要你马上给他回电话。”母亲气喘吁吁。
“斯特姆,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参议员的声音在电话内轰鸣,“这两天我一直在找你。”
“我到德国去了一趟。”
“你找到了什么吗?”
“可以说一无所获。”斯特姆谨慎地说。
“那么,我还给你找到了点东西,一些你非常感兴趣的东西。”
斯特姆没吭声。
首先我得声明,现在我站到你这边来了,年轻人。”
“好啊。”斯特姆仍然小心翼翼。
“我找到艾尔打了记号的影印文件。”
“你发现了些什么?”斯特姆感觉到了内心的激动。
“那个索伦森上校不在五角大楼,那里没有他。我们认定他是中央情报局的人。”
“与国防部特别情报分局有什么关系吗?”斯特姆问。
“对了,那是一成立就归中央情报局管辖的几个间谍机构之一。”
“你还发现了些什么呢?”
“S·S·S这个话题是他们最敏感的。局长亲自告诉我,这个问题不许再追问下去,没有总统的许可,就不应该知道这方面的情况。”
“还有什么?”
“今天上午我见到了总统,他只和我谈了几分钟,他说他对此也一无所知,因此要过一阵才能答复我。”
斯特姆简直不敢相信参议员所说的这一切。他的调查正在逐步升级,已从基层摆到了总统的面前,这实在使他相当震惊!
一个主意在斯特姆的脑海中成形了,他马上对参议员说:“莉拉·舍恩贝格怎么样?”
“她还在我这儿工作。”参议员说。
“她的那个男朋友还有接近国防部档案的门路吗?”斯特姆满怀希望地问。
“可能还有。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斯特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孤注一掷了:“我需要一份S·S·S部队每个成员的花名册,他们的家庭住址、入伍日期,而最重要的是他们退伍的日期。我还需要知道他们的专业。”
当斯特姆放下电话时,他才注意到母亲默默地坐在房间的那一头。她脸色苍白,把一个盒子递给了他。
“这是你继父的。”
斯特姆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把用棉纸包着的0.45自动手枪。
第十章
下午一点钟,两个男人正在参议员梅尔文·哈尼特家的书房里和参议员密谈。
“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参议员对这两人中的那个高个子说,此人的证件表明他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人员萨杜·斯蒂尔曼。
“然而,这是千真万确的。”斯蒂尔曼说,“我们监视舍恩伯格小姐已有两年多了,我们知道她的接头地点和接头的人。”
“和我有什么相干呢?”参议员满腹狐疑地问道。
斯蒂尔曼的同伴,自称史密斯的那位开口了:“她和斯特姆以及那个叫兰丽的女人有来往。你听说过西格弗里德·阿德诺尔吗?”
参议员点了点头:“两年前,我和他会过面。他是苏联外贸部的。”
“不对,”史密斯严厉地说,“他是克格勃美国事务处的。”
参议员瞠目结舌了。
“他现在正在华盛顿。”斯蒂尔曼说。
“随着他的到来,舍恩伯格小姐的接头地点也改变了。我们跟着她一直到了大使馆,阿德诺尔就在那儿。”
“你们为什么不逮捕她呢?”
“原先我们并不想摊牌,”斯蒂尔曼说,“可是,由于斯特姆与兰丽的卷入,我们只好在她的接头地点抓住了她。”
史密斯补充说:“她随身携带着一份S·S·S部队所有成员的花名册。”
参议员脸色煞白。
“花名册的副本还在你手里吗?”斯蒂尔曼和和气气地说。
参议员哈尼特摇了摇头:“昨晚上我就把它送走了。”
斯蒂尔曼俯身向前:“送走了?”
“交给我的行政助理带走的,我叫他在麦迪逊把名册交给斯特姆。”
斯蒂尔曼与史密斯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斯蒂尔曼转向参议员,不紧不慢地说:“去旅行几天好吗?”
斯特姆的母亲打开房门,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走廊里。他微微笑了笑,那是一种强悍的笑,她立刻就吓坏了。
“威廉森太太,我叫拉尔夫·格尔曼,参议员哈尼特的助理。”马丁·凯特纳冒名顶替。
“是吗?”她说。
“恐怕我们搞错了一件事。”
她注视着他。
“参议员的信使是不是给你儿子送来一个包裹。”
“是的,送来了。”斯特姆的母亲不假思索地说,但是她马上就后悔不该说出来。
“我们必须把包裹拿回去……”那人开口了,可是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已经把包裹带到他在坎布里奇的寓所去了。”
那人皱了皱眉头:“什么时候带走的?”
“大约一小时之前。”她说。
凯特纳差不多立刻就断定这个女人在撒谎。
当斯特姆一踏进房门,就发现自己的屋子显然被搜查过了。书桌附近到处撒满了纸片,卧室的衣柜被打开了,衣架上和抽屉里的衣服都给翻了出来,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搜查这个房间的那个家伙一定是慌慌张张干的,斯特姆疑心自己很可能与这个不速之客失之交臂。
他迅速地检查了一遍,发现什么东西都没丢,这就意味着,来者寻找的东西并不在这儿。这真有点令人费解,于是斯特姆回顾了两天来发生的一切,他突然醒悟了。
给参议员打的那个电话被窃听了,当时他希望能找到一份S·S·S部队全体成员的花名册,显然莉拉·舍恩伯格的男朋友成功地把那东西搞到手了。
斯特姆拿起电话,匆匆地拨了母亲家的号码。
“妈妈,你好吗?”
“特拉维斯,谢天谢地,你总算打电话来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焦虑。
“出了什么事?”斯特姆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今天上午有两个男人来找过你。其中有一个从参议员哈尼特那儿给你带来一个包裹,另一个自称是参议员办公室的,他要把包裹拿回去。”
“你给他了吗?”
“没有。我说把东西带到你那儿去了。”
斯特姆的脑筋在急剧地活动着,母亲的电话是被监听的。
“此刻包裹还在你那儿吗?”
“是的,还在,特拉维斯。”
“好的,听我说。”斯特姆压低声音,“我希望你马上离开家,把包裹带到——”他顿了顿,“凯文家。”
母亲还想说点什么,可是随后又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她平静地说:“好,我马上走。”
斯特姆挂了电话,宽慰地长出了一口气。他浑身冒汗,母亲差点砸锅了,幸亏在最后一刻她听懂了他的暗示。孙儿的名字使她明白了她该到斯特姆的前妻家去。这一招真绝!
第十一章
特拉维斯·斯特姆一夜没有睡好,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紧张到极点了。
哈尼特参议员给他摘来的那份名册上有S·S·S部队全体八十五名成员的姓名、年龄、专业,而更重要的是还有这些人应征入伍的地点。
他父亲的名字靠近名册的末尾:
斯特姆,乔纳森·T,二十四岁,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威斯康星大学,电子专业。
其余的条目包括来自全国各地的男子,大多数象他父亲一样年轻。然而最使斯特姆惊奇的是,各种专业简直是包罗万象:从医学到精神病学,火箭工程到化学工程,电子工程到机械工程,电子计算机专业到语言史。差不多人类所有的行业、科学或技术都有,其中有一人的专业竟是“哲学”。
名册的开头有一个对斯特姆来说是和他父亲的名字一样重要的姓名,这个条目很简短:
索伦森,威廉·S,行政勤务部队,中尉。
毫无疑问,这个索伦森就是战后把威斯康星大学的那些档案送到华盛顿的国防部去的那个索伦森上尉,也就是桑顿被害的那天夜里要去拜访的索伦森上校。
斯特姆认为这就证明了一件事。也就是说,这个名册里至少有一个人在那次行动中没有失踪。
可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是不是离目标太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答案一定在这份花名册上。
最后一件事是比任何事都使斯特姆困扰的,就是说,他该怎样看待帕特。是相信她呢?还是怀疑她?但是如果她是一个特务,他们绝不会冒险让她出一次可能致命的事故。他们不会这样做。他突然感到自己的猜疑太蠢了,对实行下一步的计划觉得轻松了许多。
清早八点钟,在麦迪逊的马丁·凯特纳作出了决定,他必须给局长打电话,让他知道目前所发生的一切。
局长听了凯特纳的报告后,显然给气坏了,不过他还是尽力保持着镇静:“这么说,他和兰丽是拿到了那份名册了?”
“是的,先生。”凯特纳说。
“我现在不想过问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不过你必须制止他们。”
“在他们到达那个目标之前吗?”
“不,”局长终于发火了,“见鬼,那个地区布满了阿德诺尔的人。”
“这么说,他们要干掉他?”
“我看还不会。他们需要他把最后的结果搞出来。”
“我真不明白,他要那份名册有什么用……”
斯特姆一无所获,现在这份S·S·S部队的花名册上只剩下一个名字了,这个名字使他有点困惑不解。韦德·纽哈斯是个逻辑学家,不过,与那个部队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不是在美国出生的。他的应征地点是明尼阿波利斯,可是他的家庭住址却注明他来自加拿大的桑德尔湾。使斯特姆感到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会征召一个加拿大公民去参加这样一项超级机密的行动。
傍晚时分,吹来一阵带着初秋气息的清新的微风。斯特姆在纽哈斯家居住的那幢简陋的小木屋前停下了汽车,然后走进了屋子。
离此不远有一幢无人居住的房屋,屋前的车道上停着一部汽车,车内的凯特纳目睹了这一切。他从工具柜内拿出一只小工具箱,出了汽车,若无其事地慢慢走到斯特姆租来的那部野马牌轿车旁边。
附近没有人,纽哈斯家旁边也没有人,周围只有一幢楼上有一处灯光。只要运气不坏,就可以乘斯特姆从那木屋出来之前拿到那份S·S·S部队的花名册。
小木屋内,斯特姆一边呷着一杯淡色啤酒,一边与那个唠唠叨叨的老头交谈着,尽管这个老头看起来弯腰驼背的,可他的头脑好象相当敏捷、精灵。
“纽哈斯先生,你的儿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呢?”斯特姆问。
“他是个逻辑学家,一个顶呱呱的逻辑学家。”
“当时他在从事哪一类规划,你知道吗?”
“不知道,”老头子说着把啤酒放在他坐的那张破烂椅子旁的矮桌上,“他从来不谈论那个规划。那是完全保密的。”
“你也收到过一封电报?”
老人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过脸来,满脸轻蔑和嘲笑的神态:“那正是你们美国人的可鄙之处,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们说他在一次战斗中失踪了,时间是一九四五年春天。”
“是三月三十日吗?”
老人点了点头,脸上依然是刚才那副神气:“可那是弥天大谎,我早就知道了。”
斯特姆猛地向前挪了挪,差点把啤酒泼出来:“为什么?”
“等一等。”老人吩咐了一句。他站起来走进另一个房间,过了一分钟,他拿着一个信封走了出来。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封信递给斯特姆,然后又坐回原位。
斯特姆的目光在第一页上端书写的日期上停留了很久,他的头脑晕眩了: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斯特姆眨了眨眼:“信封上有邮戳吗?”
老人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那地方就在你们的后院。”他把信封递给斯特姆。
斯特姆接过信封的双手微微发颤。邮戳的颜色几乎褪尽,但是他还是看清了日期:一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外面一圈是威斯康星州俄勒岗。
斯特姆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人。俄勒岗就在麦迪逊以南十英里处!
斯特姆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极快地挂通了长途电话的接线员。
“请等一下,先生。”接线员说,“你要的那个号码正占着线呢。”
“你可以为我把那个电话插断吗?”
“对不起,先生。那一方正在打国际电话,我是不能插断的。”
斯特姆又觉得头发晕了,他和兰丽之间的来往太多了,这一切必须有某些合乎情理的解释才行。
过了几分钟,他第二次拿起电话。电话铃响了,一次、两次、三次——他数着钤响的次数。响到第十次,她终于回话了,声音显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帕特,是你吗?”
“特拉维斯,你在什么地方?”
“加拿大,”斯特姆简洁地说,“刚才我给你打过电话,可你的电话正占着线。”
“不可能,我不在这儿啊。我刚才才进来,电话铃正在响。”
又是一个准备好的解释,太熟悉了!如果她……想到这里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就转过身去,此时他才第一次发现这间屋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凯特纳转回自己的座位,按熄了烟蒂。他正要点燃另一支烟,这时从纽哈斯家的屋内传来一声枪响。
他从前门冲进屋子,看见一个大汉仰面朝天躺在厨房的过道里,胸口被打烂了一大块。
看不到斯特姆,有个老人正在电话里对什么人讲他的地址。据推测这就是纽哈斯。
“他妈的!”这个特工人员压低声音骂了一句。他两步就穿过房间,从呆若木鸡的老头手中夺过话筒。
他和电话里的警官通了话,担保一定等他来。他刚把电话挂上就听到外面有一辆汽车起动的声音,他跑到门外,只见斯特姆的野马牌拐过街角,消失了。
凯特纳此刻倒给弄糊涂了。这个人显然是斯特姆杀的,可他为什么要杀这个人呢?
他走回那个老人的身边,老人正在椅子上哆嗦。
“快说,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个人?”
“因为那封信,”老人声音嘶哑地说,“这个人从后门进了屋,想从那个年轻人手里夺走那封信。”
“什么信?”凯特纳问,同时觉得肾上腺素开始涌向全身。
老人用哀求的眼光望着他:“我儿子在一九五○年寄给我的信。”
这个特工人员顿时大惊失色。“天哪!”他低声说。
斯特姆减低了车速,发现国境线的两边都没有车辆。在加拿大这边的一幢岗亭里走出一个卫兵,斯特姆看见那人正在看一张小纸条。
那上面一定是车牌号码,斯特姆确信。他已经被发现了,并且预料到他会走这条道。
他把加速器踏板猛踩到底,轻便的野马牌猛地往前一冲。就在最后一刻,边防卫兵挥着手跳到了旁边,汽车撞断了木质的障碍栏,从被吓坏了的卫兵身边冲过,呼啸着沿高速公路而下,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
第十二章
午夜刚过,野马牌汽车在明尼苏达州北部的森林深处的一条黄土路上停了下来。
一个小时之前,开始下起了绵绵细雨,气温骤然下降,虽然斯特姆打开了车上的加热器,可还是冷得直发抖。他成了一名杀人犯,毫无疑问,加拿大警方已经通知了美国当局,人们正在追捕他。过去他觉得自己象一只掉在陷阱内的野兽,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更象一只被送往屠宰场的动物,末日正在无情地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过来。
那个胸部被打穿一个大洞的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情景不断地扰乱着他的心灵。那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口吐鲜血,嘴巴令人厌恶地扭动着。不管此人是谁,反正他觉得斯特姆知道得太多。
斯特姆拍了拍装着那封信的口袋,苦笑着,这是拼板玩具的最后一块了。现在,不管怎么说,反正他已经知道S·S·S部队驻在麦迪逊近郊的一个小农庄俄勒岗那儿。就这一点来说,只要他能躲开追捕,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到那个地方。
凌晨五点钟,斯特姆从后门走进了爱伦的寓所,他轻轻地敲着门,足足过了五分钟才把她唤醒,她在那紧闭的门后问是谁在敲门。
“是我——特拉维斯,”他急忙压低嗓门说,“让我进去。”
门打开了,看到他后她呆呆地立了片刻,然后把他让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我的天哪,你上哪儿去了?”她说,他则横穿过房间,在那一头的沙发上如释重负地躺了下来。
“加拿大,”斯特姆说,“有什么人来找过我吗?”
“没有,只有那个叫兰丽的女人来过。她每隔两小时就要打电话来,说有紧急事情。”
斯特姆闭上了眼睛,帕特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爱伦仔细审视着他,目光落到他那身又皱又脏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最后是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你简直象个鬼,”她直率地说,“想吃点东西吗?”
他笑了笑:“要吃。”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到厨房里来,给我讲讲。”
“那么,现在你还要到俄勒岗去?”爱伦听完他的叙述后问道。
他点了点头,点燃了她递给来的一支香烟。“现在我停不下来了,”他说,“我离目标太近了。”
“天哪,特拉维斯,他们会杀死你的!”她激动地挥舞胳臂,“你就不为孩子想想吗?不为我想想吗?”
斯特姆推开桌子,慢慢地站了起来。随后,她猛地投入他的怀抱,一边啜泣着,一边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则一边拍着她的肩膀,一边抚摩着她的头发。透过她身上的睡衣和开门前匆匆套上的薄裙,他感觉到了她躯体的曲线,昔日的欲望被唤醒了,他回忆起在他们短暂的婚姻中共同享受过的那些乐趣。他们离婚已有五年之久了,可是对斯特姆来说,离婚后的每一天都有一百万年长似的。
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俄国大使馆的保密室内,西格弗里德·阿德诺尔正在打电话。在这间绝对保密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电话线已经检查过了,所有的录音设备都已关闭,因此他的那些愤怒的话语只有他本人和电话线那头的那个人听得见。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可用了,”阿德诺尔正在说,“那个蠢货在加拿大把一切都搞糟了,差点把此事完全公开。”
在距麦迪逊商业区一个街区之外,是西华盛顿林萌大道,在大道旁的一个电话亭里,负责在美国中西部寻找S·S·S部队的克格勃头子正在听电话。“你必须紧紧缠住斯特姆。”
“我会被发觉的。”
“你这个傻瓜,”阿德诺尔吼叫起来,他的怒气又上升了,“你一开始就被发现了的。”
沉默。
“按吩咐的去做,会有人照料你的。”
“那么是要我当诱饵?”
“你会被逮捕并驱逐出境,待你述职汇报和度过一个假期之后,我们将另外给你安排一个任务。”
在一个位于角落上的安静的包箱里,斯特姆坐了十五分钟,这时帕特进了咖啡室,坐在他的身旁。她的目光里充满着期待的神色,他的决心又一次瓦解了。只要他们遇到一起,他就无法不信任她。只有他们分开了,他才会有其它那些想法。
餐厅里坐满了吃午餐的人,在他们等待上菜时,斯特姆默默地把那封信递给了帕特。他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惊讶之情,脸上神采飞扬,嘴也张大了。
“你成功了,”她说完抬起头来,“你找到了它。”
“不一定吧,”斯特姆报以一笑,“十九年前,S·S·S部队是在俄勒岗附近。可是现在呢?”他耸了耸肩,从她手中拿回那封信,塞进衬衣口袋里。
“还在那儿,”帕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调说,“那地方是威斯康星女子学校,那是唯一的理想地方。”
午夜刚过,帕特把斯特姆从沉睡中唤醒,她深情地吻了吻他。他笑了,接着伸开双臂,可是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了出去。
“怎么啦?”他问。
“咱们离开这儿吧,特拉维斯,别去找那个基地了,求求你!我们随便到哪儿,到墨西哥或南美洲都可以,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的面容突然苍老了许多,嘴唇变得生硬、呆滞,目光中有一丝悲伤的成份。
在六楼外面,一个穿着件皱折的制服的大汉步行到了大楼的后面,在高高的草丛里选了个位置。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只能捕捉到窗内一闪即逝的身影。
他用那支装着消音器和红外线夜间瞄准器的大口径步枪瞄准了窗户上的玻璃,只要他选中的目标在窗前逗留一两秒钟,他就可以准确地击中目标。
“准备好了吗?”斯特姆说着,穿过房间朝帕特走去。
她神经质地张望了一下周围,目光从斯特姆的身上跳到敞开的卧室门上,然后又回到他身上。“你吓了我一跳。”她说。
她走到窗前,斯特姆跟着她走了过去,俩人凝视着无月的苍穹。就在这时,她沉重地向后倒了下去,一阵玻璃碎屑崩得他们全身都是。
帕特蜷成一团躺在地上,双手抱头,两腿弯曲地压在身下。斯特姆迅速地蹲下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的躯体。他的心脏狂跳着,胃部痉挛,差点就呕吐了。
她是被枪打中的,子弹穿过她的左眼打进头部。几块白骨碴和泛泡的鲜血撒在地毯上。除了那个可怕的洞孔之外,她的脸色基本上是安祥的。
斯特姆的目光落到了窗子上。玻璃被打穿了一个孔,孔的周围象蜘蛛网似的延伸成许多细小的裂纹。开枪的人一定是在寓所后面那块空地上等了好长时间了,等到他们一出现在窗前,他就开了枪。可他是向谁开枪呢?他的靶子是谁呢?
第十三章
斯特姆就象一个机械人似的,驱车穿过市区,开上朝俄勒岗方面的十四号公路。他查过的地图上标明那所女子学校是在公路右边的一条乡村公路边,在本市北面四英里远的地方。
他来到一块林中空地的边缘,离这里一百码的地方是一群围绕着一座小山的建筑物。斯特姆借着一棵树的掩护,仔细地观察了好几分钟这块荒凉的空地。离他最近的那幢建筑是一座三层砖结构大楼,好象是什么行政指挥部之类的机关;大楼后面的左边有一座小建筑物,屋顶上有一个巨大的烟囱,看来是锅炉房或发电站;附近排列着六幢象是美国兵营的低矮的平房,其它那些坐落在各处的建筑物大部分则是钢筋水泥建筑。到处都黑灯瞎火的。
斯特姆正打算向前穿过空地,这时有一样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背,身后传来一个人压得很低的命令式的声音。
“请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站着别动!”
斯特姆顿时僵住了,那支0.45口径的手枪也被搜走了。
期特姆被押解进了大楼的门,顺着楼梯上了三楼,走进一间灯光明亮的娱乐室,那人指了指靠墙的一排沙发。
“坐吧,上校马上就来。”
斯特姆好奇地回头去看那个押解人,他注意到米色工作服上佩有姓名标志。霎时间,他完全丧失了自制力:
“柯蒂斯!”
斯特姆猛然觉得头晕目眩,双膝发软。
就在这时候,进来一个上了岁数的人,他一看到斯特姆就大笑起来:
“特拉维斯·斯特姆,你到底到这儿来了!”
“索伦森上校吗?”斯特姆抬头看着他说。
索伦森点了点头。“年轻人,你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呀,”他又转向柯蒂斯,“乔治,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斯特姆默默地看着索伦森,他的怒火又开始沸腾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又回到他的心中,而这一切都是端坐在对面的这个面带笑容的人一手策划的。
斯特姆鼓了鼓劲,把桌子向那老头的上身掀了过去,接着他向来时的那条走廊拼命地跑去,朝闻声而来的卫兵迎面一拳,把他打倒在楼梯上,抢走了那人的0.45口径手枪,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楼下奔去。
楼梯顺着一楼通向地下室,斯特姆在通向大楼外的门口犹豫了片刻。大楼里仍然死一般地寂静,但是可以听到外面有许多人奔跑和呼叫的声音,他的路被截断了。显然警报已拉响了。
头顶传来一阵柔和的、金属的咔嗒声。斯特姆抬头看见天花板上一个格状的扬声器,索伦森的声音在里面轰鸣,听起来低沉而又逼真。
“斯特姆,特拉维斯·斯特姆,”经过放大的声音回响着,“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的话。你已经跑不出去了,每一条通道都封锁了。”
斯特姆没有理会,他从房间的一头拖了一个沉重的包装箱到气窗下,接着又在上面放了一个较小的箱子,然后把手枪插在腰里,钻出窗子。
斯特姆弯着腰匆匆穿过那片草地,向百码以外的那些矮房子跑去。房屋后面是一片树林,他估计那后面就是公路干线。如果运气不错,他就可以穿过树林,然后设法回城去。他轻手轻脚地绕过一幢碉堡式的房子,马上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十五尺开外有一辆吉普车,车上的两个人背朝着他。吉普车上架着一挺机枪。
斯特姆抽出手枪:“不准动!下车!”
斯特姆的目光在那扇带有按钮号码锁的沉重金属大门逗留了片刻:“就在这儿,是不是?你们从班内蒙德弄来的东西!进去!”
一个卫兵按了好几个号码锁上的按钮,门卡嗒一声打开了。进了门,他又迅速地按了六个按钮,电梯开始向下降落。
过了几分钟,电梯停了,门向一旁滑开,一道强烈的光线射了进来,斯特姆又听到了扬声器中索伦森的声音:
“……你是逃不出这个基地的,斯特姆。投降吧!”
斯特姆握着枪,倒退着走出电梯,他感觉到了空气的凉爽和身后宽敞的空间。
“斯特姆,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只要你找到白色的电话机,我们就可以交谈。你现在干的事是没什么好处的。”
斯特姆综观了一番房间的全貌:这间房子每边至少有二百英尺长,背后那面墙的中部是电梯门。天花板至少离头顶有十五英尺,周围纵横交错地布满了电缆、空气调节管道和各式各样的电子仪器。
在房间中心,有一个又宽又矮的黑色基座兀立在当中。基座上有一个好象是塑料的支撑物,上面是一个小小的泛着光泽的金属立方体,每边约有十二英寸长。强烈的灯光从天花板上的各个角度照射着这个东西。
斯特姆仔细看了看灯光照耀下的泛着光泽的金属立方体,就是这个玩艺!这就是他长期以来寻找的东西!
一股莫名的怒火燃烧着他的胸膛。这东西简直毫无意义,毫无用处.害人精!一切都是它引起的。
他把枪口对准那块金属立方体,压紧扳机。
两个士兵同时尖叫起来:“我的天!别这样,斯特姆!”
这种强烈的请求和近乎绝望的喊叫制止了斯特姆,他转脸看着那两个吓坏了的士兵,手里的枪仍然对着那个目标晃动。
“要是你毁了它,你就是毁了至今为止最伟大的东西。”
斯特姆不知所措了:
“好吧,我先和索伦森谈谈。”
听筒里索伦森的声音也象如释重负似的。“这么说,你看到那玩艺了。”他简单地说。
“是的。”
“你想要什么?”
“一些解释,”他说,“事实真相。”
电话里出现了暂时的沉默,接着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嗓音:
“是斯特姆吗?我是参议员哈尼特。”
斯特姆大吃一惊。参议员居然在这里?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我可以和索伦森一起上你那儿去吗?我们想和你谈谈。”
还不到五分钟,电梯门打开了,参议员跨了进来,后面是索伦森,前额上有轻微的擦伤。
斯特姆疲乏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现在就解释吧。”
“其实,这个故事有两部分,”索伦森说,“第一部分是你的介入,第二部分是这一切存在的原因……”他朝那块金属立方体挥了挥手。
斯特姆没吭声,索伦森继续往下说。
“三月十七日,我们部队完成了在班内蒙德的任务,二十号回到了慕尼黑。”
“这就是‘纸夹行动’吗?”斯特姆问。
“是那次行动的第一部分。我们从慕尼黑飞回美国,在阿拉莫戈多集中。后来就把火箭研究所送到亨茨维尔,以后又迁到卡纳维拉尔角。我们其余的人于一九四六年初春来到了此地。”
“那时候我父亲也和你们在一起?”
“是的,”索伦森说,“还有其余的S·S·S部队成员。”
“可为什么要编造那些失踪人员的电报呢?”
“我会在后面解释这些问题的,现在让我谈谈迫使我们这样做的原因。”
斯特姆对这样的回答极不满意。
“那一年的春天,克格勃开始寻找我们的驻地,那是他们有史以来最长远的计划之一。他们把我国分为七个大区,每个区由一个特务负责,这就是他们搜寻的开始。”
索伦森脸上的表情有点稀奇古怪,斯特姆顿时明白了他的下文将是什么,他干脆自己说了出来:“帕特·兰丽负责中西部。”
索伦森点了点头。
“昨天夜里是你们杀死了她?”
索伦森又点了点头:“她受命于今天早晨从这里出去后就在半路上杀死你,拿走那封信。”
斯特姆向椅子后靠了靠,回想着帕特死前与自己的那次谈话,她曾想和他远走高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付着问起了桑顿的事。
“他不是我们杀的,那是克格勃干的。”
“这是为了什么呢?”斯特姆问。
“就在桑顿在华盛顿到处打听这件事时,我们曾试图要他别干下去,可他不听。与此同时,你又和帕特·兰丽搞在一起了,这一来问题就复杂了。我们只好抛出一些材料给你——实际上是给她——想把你们引入歧途。我们计划由我在五角大楼会见他,把一些假情报交给他,好让你们去绕圈子,以便争取足够的时间谋划我们下一步的行动。可是我们没料到参议员的秘书,那个叫舍恩伯格的女人背地搞我们一手。他们设法通过向桑顿提供足够的真实情报来让你继续干下去,然后他们杀死了他。他们认为,杀死他能促使你更加坚定地为他们干下去。你也正是这样做的。”
“那么在加拿大的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呢?”斯特姆尖刻地问。
“是兰丽向他们提供了你的行踪。”
斯特姆把这句话回味了一番,然后慢慢地掏出一支烟点燃,他直视着索伦森的眼睛:“我的父亲怎么样?他在什么地方?”
索伦森低下了头:“他死了。他在我们开辟这个基地的头三个月里就死了。”
“是谁杀死了他?”
“他不是被杀的。他死于一次高压电试验中,那是一瞬间的事。”
“他的尸体呢?”斯特姆心平气和地问。
“就在这个基地里。”
斯特姆强自抑制着喉咙里的一阵哽咽,这就是结局: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
索伦森看了看手表:“恐怕我得再说简单些,时间不多了。”
第十四章
“首先,我得向你介绍一点背景,”索伦森说,同时点燃了一支香烟,“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我们军方和科学界就相信人们谈论的UFO是确实存在的,虽然并没有人公开承认这一点。”
斯特姆点了点头。
“三十年代初,德国人在柏林附近建立了一个研究机构,由维恩哈尔·冯·布劳恩主持。一九三六年,这个科研机构迁到了班内蒙德。”
“所以你们决定用S·S·S部队去袭击那个部门?”斯特姆说,巴不得他马上说到关键部分。
“基本上是这样。可是另外又有一个情况通过我们在德国的情报人员传来了。这个东西叫Spiesskapsel——即太空舱。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个答案就在○○一里。袭击成功了。我们搞到了五吨多科研资料和我们听说过的那个太空舱。”
“那真是个太空舱吗?”听呆了的斯特姆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是的,”索伦森干脆地说,同时向房间中心点了点头,“你已经看见了那个带着信息的立方体,它是由一颗离我们十一光年的陶·塞蒂星球发射的。
“陶·塞蒂星人利用电子蚀刻技术在一块金属立方体上写上了许多信息,然后把它装入火箭发射进地球的轨道,掉到班内蒙德的海岸边。”
斯特姆向后靠了靠,慢慢地摇了摇头。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的最伟大的发现,”参议员几乎喘不过气来地说,“想想吧,我们收到了来自外星球的、另一种有智力的生命带来的信息。”
美国事务处备忘录
绝密绝密
呈:克格勃主席
来由:S·S·S
该基地位于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郊。我马上返回莫斯科制定渗透计划。
签名:美国事务处处长
西格弗里德·阿德诺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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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夜晚伸正义 | 威尔·莫利 | 《夜晚伸正义》作者:威尔·莫利
康苏洛·瓦拉兹瑞兹若不是初到美国,恐怕会更加留意那辆黑色的甲壳虫似的大众牌轿车。
在康苏洛所来自的那个国家里大众车到处都是,多如牛毛。在格特姆城,今晚之前她还从未见过一辆大众牌轿车。这座脏兮兮的美国城市是如此的新奇,有那么多景致可看,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引起人们的好奇,以至于大众车相对稀少的事实早已被挤到了她意识的边缘,无法引起她的注意。
别人曾对康苏洛说,这是座危险的城市。那天晚上她父亲就是这样告诫她的,当时政府的那架飞机停在跑道上,行李舱里只有康苏洛一个人的行李。她妈妈没说什么,没有眼泪,也没有显示出外在的关怀。在机场雪亮灯光的阴影中只有康苏洛苍白而镇静自若的脸,和她那一对儿如同黑珍珠般的眼睛。
“康苏洛,”她父亲对她说。“这对你来说是很危险的,但留下来更危险。我们只得一试,但愿未来之风能把笼罩在我们生活之上的阴影驱散。”
康苏洛的父亲就是这样,即使在深更半夜向他的独生女告别时,还是忘不了使用政治家的浮夸语言。
格特姆城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空气比她本国的干净,但街道却脏得多,好像住在这儿的人尚未开化似的。巡警的枪都在枪套子里或不露在身外。没人耀武扬威地背着猎枪或自动步枪。最让人惊奇的是,大街上看不见冰冷面孔的士兵在巡逻。他们的治安是怎样维持的呢?
此地与康苏洛的家乡如此之不同,如此充满相对立的事物,以至她来此一个月后,还无法确定对它是否应该加以赞赏。
她穿过陶克斯台斯街,走到莫唐特大街,看到一个招牌上写着:死路。她打了个战栗。这样丑陋的字眼。普通英语词汇中似乎很缺乏诗意。
莫唐特是个四街区的有着褐色沙石住房的隧道,直通河边。太黯淡了,康苏洛看到四周没有一丝颜色时想。他们干吗不把砖涂成大红色或蓝色?屋顶为何都是清一色的枯躁色调呢?如此令人压抑。
那辆黑色大众轿车飞速转过街角,跑到莫唐特街上,它的尾灯像怒目圆睁的眼球。
康苏洛乌黑发亮的眼睛注视着从阴影窗子中透出来的柔和的光线,窗户后面居住着她即将要与之打交道的普通的格特姆市民,对于轿车的出现她根本没留意。她只是下意识地意识到有辆车驶过,然而颇具诱惑力的窗帷又立即把她的注意力从马达声中吸引过去。
轿车沿街滑行,在一个停车处停了下来。车灯熄灭,车子蹲伏在那里,浑身漆黑,寂静无声,像一头注视着猎物的猛兽。
没有人从车子里下来。
康苏洛眯眼辨认房子的门牌号码时皱起了眉头,多数号码都黑不溜秋的,好像主人压根儿没有接待客人的兴致。靠街灯几乎休想将号码看清楚。而且它们都清一色地贴在门廊顶端的高处。
门廊,又是一个奇怪的美国字。“门廊,”她脱口说了一声。
仿佛这个字具有魔力,一座房子的号码引起了她的注意。数字是铜制的,在秋季的月光中泛着光。号码是71号。
康苏洛笑了,舒心而满意地松了一口气。她要找的是79号,正在这段街区里。她马上就要到黛波拉家了。很快她就将步入一个美国家庭,坐在美国式的椅子上,与她的新朋友交谈;她能找到这位朋友实在是很幸运。
这一切都令19岁的康苏洛·瓦拉兹瑞兹感到兴奋。一切都是新鲜的,过去几个月的恐怖似乎已远在天边了。
这个女孩数着房子,在一座褐色的房子前停下了脚步,她想大概就是这栋了。
天色很黑,街灯将其有棱有角的怪影投在房子的正面砖墙上。最顶端的一个窗子里透出灯光,那一定是黛波拉的住房。
康苏洛把一只手放在楼梯扶手上,听到身后传来汽车开门的声音。声音来的很突兀,没有任何征兆。马达声也没有。她漂亮典雅的脸变得警觉起来。
下意识地,她突然联想到那辆黑色的大众牌轿车。康苏洛掉转过头。
随着一阵羽毛的籁籁声,一个长着鹰脸的人朝她扑去。
康苏洛惨叫一声。一只粗暴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的胸被一只有羽毛的胳膊箍住,它使劲压迫她柔软的肋骨,以致使她处于窒息状态。
同样的事在这里、在美国又发生了!
她想起她的保镖曾教给她的一个招数,他说此招次次都灵。
康苏格用鞋跟朝袭击者的脚面跺去。鞋跟砰一声跺在硬地面上,她怦然跳动的心惊恐地战栗着。她右耳处传来一声难听的咒骂。一只没穿鞋的脚猛踢康苏洛的一个脚腕,接着又踢她的另一个,使她失去了平衡。
尔后那尖嘴的怪物开始把她往开着门的轿车里拖,她扭动着身体挣扎着。不知她面临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他们的头顶越过一个影子,悄然而奇异,发现它的只有康苏洛。
她吓坏了,更加疯狂地反抗着。粗壮的手臂将她抱起,愤怒地摇撼着她。
随着“咝”的一声微弱的声响,劫持她的人住了手,僵直在那里,康苏格随之也看到了他所目睹的景象。
某样东西插入到他俩之间。
它就是在瞬间之前出现的,康苏洛幻想着它像是从轿车前的地里钻出来的,是绑架她康苏洛·瓦拉兹瑞兹的同谋犯。
她听到一声大声的抱怨,惊讶的抱怨。
“卡马佐兹!”这既不是英语又非西班牙语,她完全听不懂。
站在光环边缘的那个东西长着狐狸似的耳朵,或是某类夜间出没的动物的耳朵。它的脸看不真切。眼睛是红的。凶猛而愤怒,透着野蛮。
它站在那里,一袭苗条的黑物,像是一杆卷紧的黑旗,旗杆上是一个动物脑袋的旗标。
接着它展开了,翅膀舒展开来。黑色的,像皮革,上面是星星点点的月光。
它慢慢将翅膀张开,似乎在发出警告。翅膀的上角顶端露出锋利的爪子,下角渐渐变细,它长长的尖头几乎触到地面。
此物使康苏洛·瓦拉兹瑞兹联想到半人半兽窄脸的蝙蝠。
它讲的话康苏洛一点不懂。
“卡普诺克泰姆”它低语了一声。
箍住康苏洛胸部的手放开了。但另一只搂住她脖子的手却死死地缠住不放。腾出来的手握住一样东西,手指松开,那东西便飞射出去。
蝙蝠扭动了一下身子,张起它庞大翅膀的一翼去挡这迅疾飞来的东西。
“哧”一声,一把短矛插进了翅膀里。
没有流血,亦没有痛苦的叫声。
像蝙蝠的那个动物缓慢地转过头来,它的红眼睛再次显现出来。
对康苏洛·瓦拉兹瑞兹来说,那双冷酷小眼的眼神比箍住她脖子的倔强的胳膊还要可怕。
接着蝙蝠进攻了,它的翅膀尖高高抬起。它走路的样子像个半人半兽的飞龙,笨拙地蹒跚着、身躯庞大,翅膀上的爪子准备着攻击。
它真地攻击了。
爪子凶猛地扑了下来。
康苏洛本能地蜷缩起身子。紧紧缠着她脖子的手松开了。康苏洛的一个膝盖在冰冷的水泥道上擦破了,她四脚着地地朝门廊的楼梯慌乱爬去。
79号门牌旁有一个带照明的门铃。她惊恐地狠命不停地按着它,眼里流着泪。“黛比!是我!噢,听见没有?!”
她扭过头,在短短的台阶下面,两个武士正斗得难解难分。
似人的蝙蝠不停地用翅膀往下扑打,每一击都被对手抵挡开来。康苏洛此时看清了另一位的模样,他是个男人,矮小却很强健。他的身子裹在一袭僵硬的布衣服里,衣服上是一排排的羽毛。他戴着一个鹰头模样的木制头盔,把头遮住一半,长嘴像把锋利的短柄斧,将下面的面部遮掩住。他的衣服袖口处缝着鹰爪,手便从鹰爪中伸出来。在同样雕刻着鹰爪的脚踝下露出他赤着的双足。
他用一根一面有着黑色闪亮锯齿的硬木棒抵挡着蝙蝠斗士笨重的攻击,身上的短腰布上下呼扇着。
争斗发出的声响枯躁而骇人。硬木棒击打时发出乒乓的声音,那可能是与骨头的碰撞。还有愤怒的动物的咕哝声,比人的声音凶狠得多。
康苏洛尖声叫起来。
她背靠着门,门上的锁链响了一下。门突然开了,康苏洛朝门里跌去。
“康苏洛?”一个声音问。
“黛波拉!叫警察,快!”
那位热情的美国人抬起头,看到正在宁静的莫唐特大街黑暗中进行的格斗。
“快进来!”她催促着说。
康苏洛任对方将自己拖进屋。门砰一声关上了。后来发生的事只给她留下了恍惚的印象:半跑半跌地爬上一层拐弯的长楼梯,被带进一间温暖的房间。她朋友好像给警察打了电话;楼下街上传来无休止的格斗声。一切都似梦魔。
窗子俯瞰着莫唐特街。康苏洛朝外望着,仿佛盯着一座黑洞。两个恶魔仍在下面的街道上争斗着——为了她?她不想再看了。
黛波拉的声音显得很遥远。“警察正往这儿赶来。”
接着格斗的声音停止了。
黛波拉走到窗前。
“你——你看到什么了,亲爱的?”康苏洛问。
“一辆旧轿车,它正在调头。”
康苏洛强使自己踱到窗前。车子的尾灯像撤退的叛乱者似地消失了。
蝙蝠怪物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一会儿就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
“他们怎么这么久才赶到?”黛波拉抱怨说。
警察很客气,他们问了许多问题。
康苏洛把经过叙述完后,一个警察问:“你说他俩中有一个像蝙蝠?”
“是的,半人半兽。”
“蝙蝠人?”
康苏格急切地点点头。“对,蝙蝠人。就是那样,”她的发音还带着西班牙语味儿。
“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我想……我想他是飞来救我的。也许又飞走了。”
“那个长得像鹰似的人,你说他是开一辆大众牌轿车来的?”
“对。”
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
“呃,小姐,”另一个警察说。“现在外面没人了。既没有大众轿车,也没有格斗的痕迹。除非你想去趟警察局写份材料,否则——”
“可我的生命有危险!你们必须保护我。”
“对不起。”
他们刚要走黛波拉插话了。
“等等!”她激动地说。“你们不明白,这位是康苏洛·瓦拉兹瑞兹!”
两位警察怔住了。
“她父亲是墨西哥总统!”
康苏洛由两名警察陪着来到格特姆村警察分局时,一位叫哈罗德·戴维斯的法制记者正好也在那儿。他是从秃顶的值班警官海斯威那里获得了这个消息的。
“好像那女孩儿是墨西哥总统的女儿。有人曾两次企图在墨西哥绑架她,所以她北上埋名隐姓地进了格特姆大学。估计那家伙认出了她,今晚又要绑架她。”
记者从记事本上抬起头。
“警察制止了绑架者,是吗?”
“不,是蝙蝠侠。”
第二天一早,企图绑架墨西哥共和国总统奥斯卡·瓦拉兹瑞兹女儿的消息上了《格特姆报》的头版。
“布鲁斯·韦恩正在制造蝙蝠车的时候,送菜升降机给他送下来一份报纸。报纸是卷着的,放在一盘各式面包卷和一杯咖啡的旁边。
他正忙着,没听见通知他早饭已送到的铃声。整个一晚上他都没睡觉,一直在解决他自制的玻璃纤维车身的问题。
这会儿车身架在蝙蝠车架之上,光滑的大红色躯壳,15英尺长。韦恩已辛苦地为它磨了沙,徐上了樱桃红的漆,还装饰性地镀了一些铝。
但愿它与车架子能配上。
他走到吊车旁,扳动下降杆。马达响起来,车身在宁静而潮湿的空气中摇摆着,开始向下移动。
韦恩立即奔向蝙蝠车架,他光着膀子,满身是汗。车身降下来时他扶住了前挡板,让它稳住。吊车继续工作着,他把车身引到该放的地方。
这次简直像发生了奇迹。大红色的车身不偏不倚地落在蝙蝠车架上,就像乌龟壳罩在乌龟身体上那样吻合。吊车继续往下松绳索,直到最后一截绳子搭落在此刻已是大红色的车身上,宛如一条从树上掉下来的受伤的蟒蛇。
韦恩在四边转来转去,查看那流线型的车身是否还有不吻合的地方。
他站起身来时,蝙蝠车看上去完全有实力参加未来的汽车大赛。最重要的是,它表面已不再像蝙蝠车。车身遮住了折叠直尾翼,补燃器也被一个备用轮胎盖住。一旦他换掉了明显的代表蝙蝠象征的毂盖,车子就彻底变了样子。
渐渐地,蝙蝠侠不得不被迫于白天在格特姆城遨游。蝙蝠车尽管装甲很厚,又有安全装置,但并非理想的白天交通工具,而且也无法伪装成普通的车辆。然而韦恩还是想试验一番。蝙蝠车迟早有那么一天会遇到不可克服的困难,而蝙蝠侠却需要令人震惊的武器。
韦恩抄起一个黑色遥控器,揿下按钮。这是抗酸试验。蝙蝠车的滑动车舱打开了,但在半截又被卡住。一个伺眼电动机出了毛病,鸣叫起来。
“再来一次,”他咕哝道,用手抓住模板寻找障碍。即使需要一晚上他也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当垂头丧气的韦恩端起咖啡时,咖啡早凉透了。他默默地嚼着山核桃卷儿,浏览着报纸的标题,同时登上吱吱作响的电梯返回韦恩庄园,去冲个企盼已久的热水澡。
企图绑架墨西哥总统女儿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接着他看到了副标题:
“蝙蝠侠出击——绑架者逃遁。”
韦恩走出了电梯,他布满胡茬儿的脸阴沉着。
“咖啡满意吗,先生?”他的管家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问。
“凉透了。”
“对不起,先生。
“怨我,没留意到。”
阿尔弗雷德殷勤地尾随着他朝房间走去。
“幸好昨晚蝙蝠侠碰巧在格特姆村区,”阿尔弗雷德说。
“我整个晚上都在蝙蝠洞里,阿尔弗雷德,”布鲁斯·韦恩说,顺手在身后关上了房门。
阿尔弗雷德冲着那扇精美的门眨眨眼,掉转身又去煮咖啡了。他晓得他主人还会喝的。
布鲁斯·韦恩正在电话里与戈登局长通话。他故意装出蝙蝠侠的硬硬的嗓音。
“昨天晚上在格特姆村区发生的事不是蝙蝠侠干的,”他开门见山地说。
“那是谁——”
“现在瓦拉兹瑞兹小姐在哪儿?”
在墨西哥领事馆,正收拾行装呢。”
“回家?”
“她的保镖一到就动身。保镖已在路上。”
“蝙蝠侠想听听她的叙述。”
“我想他无法接近她,”戈登说。“领事馆封锁得很严。”
“我想他能接近她。他只需要一件事。”
“什么?”
“睡一晚上好觉,”布鲁斯·韦恩说罢就挂上了电话。
秋天夜晚的月亮即将要隐退时,布鲁斯·韦恩开着他的奔驰车路过了坐落在格特姆市中心的墨西哥领事馆。
他只看到两名警察,懒散地倚在一辆警车旁边,警车停在领事馆门口,封住了进去的路。他俩好像是唯一护卫的警察,或许是为了安抚墨西哥人而设置的。
韦恩把车开过去,在一个光线阴暗的小胡同里停下。他脱去“伦敦雾”牌雨衣,穿着一双黑里透蓝的靴子从车里走出来。
他眨眼功夫就套上了鳍状手套。蝙蝠侠的凯夫拉斗篷和兜罩一抖就落在了他肩膀上,像是黑夜赐给他的荣誉。
蝙蝠侠脚步无声地走出胡同;他的斗篷紧紧裹着他的肩膀,挡住了他灰色胸前的标志着他身分的金色蝙蝠标识,这一标识明眼人一看就能认出。他的身影犹如追踪猎物的幽灵。
墨西哥领事馆坐落在格特姆使馆区内,是一座气势威严的庄园风格建筑,外观以白色拉毛水泥粉刷。入口处是西班牙风格的铁栅栏门,可以从那儿跳进去。也可以从隔壁的俄国使馆跳到墨西哥领事馆的房顶上。
蝙蝠侠躲在一簇阴影里思索着跳上俄国使馆可能会遇到的危险。由于布鲁斯·韦恩的奔驰车停在附近,所以他蝙蝠似的剪影在屋顶上稍微一暴露,就会招来搜索的警察和尴尬的提问。
一辆长长的黑色“林肯”驶入大街,从他身旁滑过。黑衣骑士的蓝眼睛在防震有机玻璃镜后面谨慎地追踪着“林肯”。
“林肯”在领事馆前的警车旁停下,摇下了后窗户。一个漂亮、头发银亮、棕色皮肤的脸伸了出来。
“我叫埃夫思·罗丹,是瓦拉兹瑞兹小姐的私人保镖。”
一位警察走过去,问:“其他人呢?”
“正在路上。他们先派我来安排小姐返回的安全问题。”
“身份证?”
“什么?”
“证件。”
“噢,在这儿。”
警察看了一眼递出来的证件,皱起眉头。“上面是西班牙文。”
“傻瓜!你想看什么文?”
“我先得与领事核对一下。”
那位警察知道稍不留神就会引起国际反响,所以紧张地核对着那个自称叫埃夫恩·罗丹的人的身份。好像他们之间还存在着语言问题。
一度,那个不高兴的人还从林肯车上下来,与封锁大门的墨西哥守卫交谈了一阵儿。
几个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大门口时,蝙蝠侠从暗影里溜由来,屈膝跪下,用一个钢钎撬开了林肯车行李箱的锁。他让弹簧把后盖顶起一道足够宽的空隙,然后钻了进去~
行李箱盖完好而无声地关上了,黑斗篷带皱褶的下摆也被收了进去。
又传来了警察的声音。
“好啦,先生,你可以进去了。”
开车人微微应了一声。
蝙蝠侠听到大门上的锁链松开的当啷声,接着是栅栏门打开时的吱(口丑)声。
林肯车拐了个弯,直冲而入,然后停下来。
车门开而复关。急匆匆的脚步声变小了,富于表情色彩的西班牙语声也随之消逝。一扇门关上了,四周又归于宁静。
蝙蝠侠等待着,他等了好长时间,等他觉得安全无事时,便从车内又顶开了行李箱盖子。
黑衣骑士像是从墓穴里钻出来的幽灵又出现了,他高撑起斗篷,以免让它帖上领事馆车库地板上的油渍。
车库有一旁门。他从旁门溜出去,而没有理会与领事馆宅邸连接的那道门。
室外,月亮躲在云层里,仿佛是一颗被冻僵的炸弹。他抚摸了一把拉毛水泥墙壁,强烈地感受到它刺眼的白色。
蝙蝠侠沿墙走去,他那蝙蝠翅膀式的斗篷与凸凹的拉毛水泥墙壁发出摩擦声,他不禁做出鬼脸。然而在他兜帽下面,他的耳朵却极为警觉。——
夜晚很凉,却不冷。房屋二层的窗子都敞开着。他所指望的就是敞开的窗子,那是墨西哥的一个老传统。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从西北角的一扇窗户里传出来,低沉却很急切。
“黛比,我真不好意思。是的,我必须回家。”
蝙蝠侠停下来。黛比可能就是黛波拉·霍兰德,即报纸上提到的康苏洛的朋友。
稍事沉默了片刻,那个声音又开始讲话了。
“不,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回去也不会有安全。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谈话继续时,蝙蝠侠从他的万能皮带上摘下一个爪子似的挂钩和绳子。铁爪上绑着一个小气罐。他揿了一下杠杆。
接着发出一阵咝咝声,黑衣骑士掀起他的斗篷遮住声响。声音消失后他离开墙壁,放出了一只小黑气球。氦气把它送上了天。
蝙蝠侠就像是一个奇特的放风筝的人,控制者携带着铁爪的气球飞到了屋檐上。
铁爪朝着另一个方向,与易爆的气球隔着一些距离。铁爪到达装饰精美的格子窗的上方时,蝙蝠侠便往下拽绳。爪子卡在了上面。绳子的抻力触动了一个活门,立即就把气球里的气排掉了。
黑衣骑士两脚蹬墙,沿着细绳攀缘而上,白房子上衬出一个朦胧的黑点。
蝙蝠侠在敞开的窗子旁停住,轻轻移到窗台边缘。
屋里有一黑发年轻女子,正坐在一张有四根帐杆的床边上。她背对着窗户,耳朵上贴着电话听筒。
“我会给你写信的,”她说。“我保证写。你是我在美国认识的唯一朋友。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听筒放回电话机上时,蝙蝠侠跳到屋里的地板上。
“请原谅我的闯入,”他清晰地说。
康苏洛·瓦拉兹瑞兹从床上跳起来,急转过身。
她差点失声大叫起来,但竟未喊出声。她惊愕的目光落在蝙蝠侠仪表堂堂的身上。
“是你!”她呼吸短促地说,将一只手从嘴边拿开。
“我是蝙蝠侠。”
“你救了我的命。”
“不,不是我。”
她娴静的脸庞现出迷惑。“不是你?”
“昨晚你被一个蝙蝠模样的人救了,按照报纸上说的时间,我根本不在格特姆村区。”
“我不明白你的话。”
蝙蝠侠收拢起他鼠灰色的臂膀。“也许我们一起能把这事弄明白,”他说。“告诉我你是怎么被劫的。”
康苏洛看上去浑身发抖。她声音颤抖着,滔滔不绝地叙说起来。
”我是墨西哥大学的学生,有个男的想在我们的宿舍劫持我。总共两次。我不认识他,只知道他管自己叫埃尔阿基拉·阿兹台克。”
“阿兹台克鹰?”
康苏洛用力点点头。“对,正是这个人,他穿着墨西哥被征服前阿兹台克斗士的漂亮服装,脸上戴着一具鹰的面具,像个大葫芦。他还插着羽毛。他使用很古老的黑曜石刀子。我遭到他两次袭击,但都逃脱了。第一次因为我跑得快,第二次是我身边有几名保镖。”
“昨晚在格特姆村区出现的是同一个人吗?”
康苏洛双手抱肩,仿佛很冷。“不知道。我想是吧。我又成了他的目标。埃夫思曾教过我怎样自卫,可是我跺这个疯子的脚时,他动作迅捷地闪开了,好像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跟我说说另一个人,”蝙蝠侠说。
“他像你,但又不完全像。他好像稍高点儿,而且比你瘦。肩膀不如你的宽。他的眼睛是红的,充满愤慨。他有翅膀。另一个人似乎认识他,因为他用一个名字称呼那个蝙蝠怪物。”
“什么名字?”
康苏洛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个名字我过去从未听说过。既不是西班牙语,也不是英语。我记得它是K打头的。”
一声叫喊从敞开的窗子外传进来。康苏洛惊讶得喘不上气来。喊声越来越多,还夹杂着奔跑的脚步声。
“呆在这儿别动!”蝙蝠侠说罢从窗户溜了出去。康苏洛使劲把窗子关上,拉上闩子。
蝙蝠侠沿绳子下到地面,朝发生混乱的方向摸去。
“我看见他啦,没错!”一个格特姆人说。“是蝙蝠侠,他就躲在街上。
“那这家伙跑什么?”一个有口音的人反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他在盯着什么东西吧。”
蝙蝠侠用手收起他翘起的耳朵,冒着危险朝建筑物的拐角处张望着。
一群警察和穿墨西哥军服的卫兵正聚在一起说着什么。一个警察朝街上指着,那个方向正好与蝙蝠侠来的方向相反。他得意地一笑,他们发现的不是他,而且他们也不大可能发现他的车子。
这时一个人喊道:“他在那儿!”
在街灯照耀的地方,一个怪异的有棱有角的身影一掠而过,它半张的翅膀保护性地闭拢着,钻进一条胡同里消失了。
警察们仿佛得到了提示,立即朝那个身影追去。门口守卫的人都走光了。
他们赶到胡同后四处照着手电,另一只手里都举着枪。
一群蝙蝠似乎被触怒了,尖叫着扑向他们的脸。警察们一边躲闪一边朝空中乱打着。蝙蝠侠这时目睹了别人无法看到的一幕景象:一个瘦瘦的蝙蝠身影飞到英国领事馆的平屋顶上,它的跳跃又远又优美,似乎有种超自然的力量。那身影立即溶入了烟囱的阴影之中。
“它会飞?”蝙蝠侠自言自语道。
黑衣骑士抬起头,他还可以利用俄国使馆。他可上到他们的房顶,然后下到街上。如果那个蝙蝠怪物还躲在房顶上的话,他可以追上他。
康苏洛惊恐的尖叫打断了蝙蝠侠的思路。
黑衣骑士立即跑到墙根下,爬上绳子,在窗户旁停下,双脚用力朝墙一蹬。他有力的双腿使他的身体荡了起来,又朝窗子悠去。他将双脚翘起。
窗户被踹开了,玻璃、竖框和窗扉均被踢碎。
一个赤着脚、浑身有羽毛的人掉转过身子,露出他那粗糙的钩形脸,脸上一对儿小而亮的黑眼睛盯着前方。他一只手抓住康苏洛挣扎着的手腕,另一只手挥舞着一把亮闪闪的刀子,上面的黑刀刃参差不齐。
蝙蝠侠认出那刀刃是黑耀石做的,黑曜石是一种火山玻璃,可以打制成比任何金属都锋利的刀锋。
蝙蝠侠掏出一个飞弹器,将其打开。
阿兹台克鹰把刀举得低低的,朝蝙蝠侠的小腹部刺去,同时仍紧紧攫住康苏洛不放。
蝙蝠侠手腕一抖,飞弹射了出去。它击中了黑曜石刀口,刀刃被击碎了,剩下的半截像是一颗烂了的牙根。
突起的鹰嘴阴影下闪现出愤怒的白牙。
蝙蝠侠朝前走了一步,说:“放开她。”
“休想!”
随之蝙蝠侠看到一个空心管样的东西,是一个吹气枪!
蝙蝠侠将其斗篷的一侧抬起护住身子,自信他的防弹服可以抵挡住任何有毒的标枪。
鼓鼓的褐色脸颊朝里吸气,把气体从管中喷出来。
胡椒粉在蝙蝠侠的兜帽周围弥漫开来,有机玻璃护镜护住了他的眼睛。但有些粉末钻进他鼻孔里,并附着在他护镜的四周,虽然并不疼痛,却遮住了他的视线,好像他的双目被蜇了似的。
黑衣骑士闭上眼,仅凭本能朝他对手的位置扑去。
有人尖叫一声,声音叫得很刺耳。
门“嘭”的一声关上了,蝙蝠侠从被关上的门上反弹回来的声响几乎和关门声同时发出。
他从地板上爬起来,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那可恶的胡椒粉。
“你没事吧?”康苏洛关切地问。
蝙蝠侠将胡椒粉从护镜上抹掉。康苏洛在他身旁走来走去,漂亮的脸蛋因焦虑而扭曲着。
“我用脚后跟跺着了他的脚背,”她解释说。“这招儿这回灵了。”
“怪不得他怪叫一声。”
大厅里传来脚步上楼的咚咚声和说话声。
一个男人叫道:“瓦拉兹瑞兹小姐!”
“是我的保镖埃夫恩,”康苏洛低声说。“我没事,但你必须离开!”
蝙蝠侠认为他离开并非良策,但他无法向副领事解释自己的行为,尤其是他已擅自闯入墨西哥的领地。
“拦住他们,”他说着跳上破碎的窗台,用戴手套的手抓住了绳子。
这次他先爬到房顶,然后将铁爪抛到俄国使馆的屋顶,将绳子水平拉直。
这时康苏洛在底下说:“阿兹台克!你们看见他了吗?他刚才朝你们的方向跑去了!”
蝙蝠侠顾不得听那些人的回答,他拿出一个不锈钢圈,套在绳子上,滑到了俄罗斯的领地。
过去后他又滑到了地面,不慎弄出了一点儿声响。
黑夜在静寂中将蝙蝠侠的身影吞没。
须臾,布鲁斯·韦恩驾着他的奔驰车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使馆区,他的脸上已除去了面具,但表情却像戴着面具似的严峻。
《格特姆报》翌日早晨的新闻标题是:
再次企图绑架总统女儿
女孩儿已返故国
细节不丰富。消息的大致意思是:蝙蝠侠将领事馆的值勤卫兵诱开,让一个不知身份的闯入者闯过了岗哨。蝙蝠侠和闯入者均未被捕获。
蝙蝠洞里的日光灯颤颤巍巍。布鲁斯·韦恩放下报纸,拿起一台警察无法查询的电话拨通了局长的办公室。
戈登开门见山地说:
“我知道你昨晚去了领事馆。”
“我去了,也没去。”
“你说什么?”
“报纸上说的蝙蝠侠不是我。只有总统的女儿和绑架者知道我去了那里。”
“那女孩儿可没提到你。”
“感激之情并未泯灭,”蝙蝠侠冷冷地说。
“领事馆发表了一则简短的声明,”戈登说。“他们称尚不清楚谁是这些绑架企图的幕后人物以及动机何在,但他们公开地推测说,能驱使绑架者从墨西哥远道而来的唯有政治动机。副领事唯一的官方表态是,对瓦拉兹瑞兹小姐为了安全起见不得不放弃学业返回墨西哥城而表示遗憾。”
“问题就在这儿。”
“什么问题?”
“康苏洛·瓦拉兹瑞兹在墨西哥城也不安全。”
“这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无能为力的是你,而不是我,”韦恩边说边朝那辆已变成红色的光滑的像条鲨鱼似的威力无穷的蝙蝠车看去。他得意地扮了个鬼脸。他得提前解决座舱里那个棘手的毛病。今晚就动手。
布鲁斯·韦恩以吉勒默·帕雷兹维加的名字住进了墨西哥城市中心粉区的水晶玫瑰饭店。这时他的头发成了淡黄色,皮肤成了酱色,嘴唇上还贴了一撮黑色小撇胡。
他提前用比索付了帐,给了侍者一把小费。他的西班牙语无可挑剔。不久饭店里就传出了一条消息,这位不知名的秘鲁演员来此地要拍一部美国片,拍摄地点是著名的丘鲁布斯卡制片厂。
其实根本没有帕雷兹维加这么个人,但他将以此名被人记住。没人会把他和布鲁斯·韦恩联系起来。他进入墨西哥城后,愿意住在尼科豪华区,以便可以俯瞰查普台匹克公园。
韦恩将行李打开,仔细地把衣服挂好,然后走到窗前。无时不在的墨西哥烟雾今天并不太严重。环绕着墨西哥山谷的波波凯特帕特山是最高的山脉,其冰封的山峰隐现在雾范中。他来此城已逾一个多小时,尚没有染上因污染而引起的头疼,这种头疼在夏季常使游客鼻子流血。
电话铃响了,韦恩抓起听筒。
“喂?”
“是帕雷兹维加先生吗?你的车已经到了,请到C货物终点站去取。”
“好极啦,”韦恩说。他微笑着把电话挂上,车子到达的时间再合适不过了。
一架包租的DCS型货机停放在墨西哥城的国际机场,按照韦恩的指示,蝙蝠车仍在飞机的货舱里。他通过一家与韦恩企业有联系的皮包公司租了这架飞机。货物清单上说货物是从休斯敦运来的,其中有一辆标准的赛车,它是作为神秘的吉勒默·帕雷兹维加的新影片的道具而制造的。
韦恩命令放下升降门,亲自把扁长的车倒开到坡道上。才一个一本正经的墨西哥海关人员正等着要检查它。他和地面飞机勤务人员都对这辆红车的长线条赞叹不已。他几乎没打开驾驶室的门就在他的本上签了字,撕下一张表。
“你可以过关了,帕雷兹维加先生。你不能上路的日子是星期一,”他说。他指的是每周一天禁止车辆上街的严格法律,这一法律的目的是为了减少烟雾和交通阻塞。
韦恩没吱声就接过了表格。他看着走远的海关人员的背影,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暗忖贿赂此人是如此地容易。
他驾驶着伪装的蝙蝠车朝粉区他下榻的饭店开去。当车子从墨西哥城宽广的由棕榈树遮荫的大街穿过时,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朝坐在这辆漂亮车中的充满朝气的金发男人望去,眼中露出敬羡的目光。
这辆车不久也会被人们记住。有时招摇过市即是最高明的伪装,韦恩想。尤其是一旦蝙蝠侠在墨西哥城搞出点儿名堂来时……
回到饭店房间后,布鲁斯·韦恩躺在床上,乱按着电视频道。康苏带·瓦拉兹瑞兹的突然返回占据了当地新闻,职业绑架者和神秘的政治动机都成为猜测的原因。这一消息抢在了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前面,韦恩从墨西哥电视中得知了哥伦比亚公司拒绝透露的事实:康苏洛单独居住在国家宫殿里。
“我可以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喃喃说。
他喜爱的埃尔雷夫吉奥餐馆在饭店对面的利物浦,他很想吃巧克力酱鸡,虽然这一口味显然是他后天培养起来的。
服务小姐把他引到灯光昏暗的餐厅楼上。烛光中,男人们向他们的情人低声献着殷勤。
这是个不易被人察觉的绝好去处。
韦恩正向侍者要咖啡时,灯光灭了,四周传出几声嘘声。桌上的蜡烛在灯光消失后显得更明亮了。
“这没什么,先生,”侍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最近经常这样停电。”
韦恩想起当地新闻也曾提过常停电的事。他对此没加理会,把饭吃完。
一小时后,他驾车风驰电掣般驶在瑞福马大街上,这条街是墨西哥城的主要干道之一,宽广气派,柏树成荫。
尽管许多名胜古迹使这条大道形成诸多环形交叉,对于伪装的蝙蝠车来说也应是畅通无阻。但由于停电设有了红绿灯,车速便减慢下来。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主要由音乐家和穿着刺眼的吞火杂耍者组成的街头艺人在车辆中穿来钻去,领取着赏钱。
足足一整天的时间,韦恩的裤兜里都装着沉甸甸的比索钢蹦儿,几乎要把他的兜撑破了,因此他凡遇机会就高兴地将零钱施舍出去。
终于,红绿灯又恢复正常了。
他开始加速。小公共汽车和跑得飞快的大众牌甲壳虫车疯狂地切入切出。似乎世界所有的甲壳虫车都集中到了墨西哥城。黄格子的甲壳虫出租车和蓝白相间的交通警车最为突出,像是一群鲑鱼里的热带鱼。
韦恩记得在哪儿读过,大众公司停止为美国市场制造汽车后,墨西哥便成了二手甲壳虫车的兴旺市场。这种车速度快、皮实、停车方便,最适宜在高度塞车的墨西哥公路上超车和切进。这一点蝙蝠车就比不上了,他不无沮丧地想。
韦恩驱车前行中,看到一排排像军事城堡似的银行。每个银行门口都站着一对儿荷枪实弹面目冷峻的卫兵。他们若不让开,客户根本无法入内。
韦恩皱起眉头。这座城市越来越像个军营了。拉丁裔的中产阶级阔佬和阿兹台克、玛雅及其他拉美印第安人与欧洲人的混血儿之间的贫富差异日益增大。他有时想,与格特姆相比,墨西哥城更需要他。
在华雷斯地铁附近,他车子转向,朝城中宽广的佐卡罗广场开去。国家宫殿就坐落在那里。
他路过了那座低矮却装饰华丽的建筑物。墨西哥联邦司法警察重兵把守在门口,他们都端着可怕的自动步枪,脸上冷漠的表情仿佛是他们浅褐色军服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一辆大众牌交通警车从他身后尾随而来。
韦恩知道当地警察为了勒索,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截住过往车辆,于是他倍加小心起来。
到蒙尼达大街时,警车超了过去,又掉回头往回开。
开车的人被他清楚地看在眼里。那是个脸色忧郁漠然、目光犀利的年轻女人。她的目光像两道乌黑的激光束向他扫去。
韦恩感到自己过于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力,便朝南向查普台匹克公园和豪华的粉区饭店奔去。他发现那辆警车还远远地在他身后悄然跟着他,最终它驶离了瑞福马大街。
当韦恩看到阿兹台克而神塔拉罗克的高大棕色石雕时,他把车停在了由神像守护着的停车场上。
他过去走访墨西哥时得知,国家人类学博物馆是世界最大的博物馆之一。今天是星期五,所以到8点才关门。他决定浏览一下阿兹台克文化,以消磨白天剩下的时光。
之后,蝙蝠侠将在墨西哥城的偏僻小巷中潜行。布鲁斯·韦恩以不同寻常的兴奋感期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韦恩略去了介绍馆,那里面用西班牙语简要描述了阿兹台克文明简史。他曾多次来此城度假,所以对简史很了解。他想看的是具体的东西。
楼上陈列的是阿兹台克和玛雅人的生活。他花了3个小时专心致志地吸收着展出的内容,故意对墨西哥女人传送给他的秋波不予理睬,前者被他漂亮的相貌所深深迷住。
韦恩寻找着任何与鹰有关联的东西,他晓得鹰是阿兹台克文明的象征。
有一幅展品描绘的是部落之间战斗的场景。其中一个人酷似阿兹台克鹰。他的造型是一只手抓住一个跪在地上的俘虏的头发,另一只手高举着扁平奖状的带有黑曜石锯齿的木棒;正欲朝那呻吟着的不幸的俘虏的头上砸去。
韦恩记得阿兹台克斗士一般只是捕获而不杀死战俘。他们很珍视奴隶,因为用活人献祭是推动他们那个既野蛮又先进的社会的动力。
可怖的活人献祭场景构成了另一幅展品的内容。韦恩轻而易举地就读懂了西班牙语说明。
蓦地,他觉得有个人靠近他身边。
“对不起,”一个女人问,“你讲英语吗?”
韦恩见是一个典型的美国游客,便盘算他应如何做出反应。他最怕的是交新朋友,但还是不情愿地决定要以礼待之。
“是的,我讲得相当不错,”他用西班牙腔调的英语答道。
“好极啦!”她说。她的声音扁平,透着中西部的鼻音。“我一个字也看不懂。说明上说的是什么?”
“它解释阿兹台克人一种信仰的由来,即每隔52年,如果不用鲜血献祭的话,太阳就得毁灭。”
“太离奇啦!噢,对不起。我可没有不恭的意思。”
韦恩和蔼地一笑。“我从秘鲁来。我们那儿有印加人。”
“实在对不起。”
韦恩接着说:“他们管献祭叫新火仪式。在52年周期的结尾,当昂宿星团从东方夜空升起时,农民们就停下手中所有活计并熄灭家中的炉火。一个人被拖到祭坛,把他的心挖出来作为祭品抚慰太阳神。有时他的心还被吃掉。仪式前先捣碎贝壳,然后阿兹台克牧师在死者的胸腔里点燃一束新火,人们再用新火点燃他们手中的木头,带回家生起炉灶,这便是再生的象征。”
“实在是天方夜谭。”
“是很离奇。”
房顶上的灯光突然闪烁起来。
女游客疑惑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噢,噢,”她喃喃说。“又来了。昨晚我在卡米诺瑞尔饭店冲澡时就停电了!真不可思议。”
接着灯光全灭了。
韦恩皱起眉头,他的假胡须动了动。
馆内还有点日光,所以安全地出去不成问题。他主动提出陪着美国游客往外走,后者告诉他她叫凯茜·布朗。她过分热情地挽住了他伸给她的手臂。他们走过著名的阿兹台克历书石时,她暗示说她已饥肠辘辘了。
韦恩的蓝眼睛朝历书石上的雕刻文字扫了一遍,嘴唇上的假胡子抖动着。
到了外边后,他找个借口不辞而别,把那位蒙在鼓里的女游客撇在了一群牢骚满腹的参观者之中。
1500马力的飞机燃气轮机引擎在红色的有机玻璃罩里轰然发动起来,蝙蝠车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开出了停车场。
韦恩飞快地开上了瑞福马大街,发动机往外喷着气体,稀薄的空气正渴望着这种混浊的汽油。
就韦恩视力之所及,墨西哥城的灯光都熄灭了。驰名的派迈克斯塔上一片漆黑。东边天空上,昴宿星团眨着眼。他踩下加速器,希望路上没有什么车辆。
他凭直觉朝北边的佐卡罗驶去。布鲁斯·韦恩祈望他的直觉发生错误。
然而蝙蝠侠却认为这一直觉难确无误。
墨西哥城并未全部陷于黑暗,但大部分地区似乎都停了电。韦恩以为这是大都市为保障其无法控制的人口的生存而具有的症状。他知道,在周围的山区里,从乡村涌来的日益庞大的农民大军都挤住在用纸板和沥青纸糊的棚屋里,为获取舒适而使用着城市的水源和电源,靠从富裕的中产阶级抛弃的垃圾中寻觅食物而维持着生命。
服务业的供求已到了极限。墨西哥城区濒临大难临头的边缘。布鲁斯·韦恩一直认为此城便是格特姆城未来命运的可怕先兆。
然而他此刻无暇顾及格特姆城。他急迫地朝他的目的地横冲直撞地驶去,小点儿的车子都惊骇地为他让路。
当他把车停在国家宫殿前面时,里面一片混乱。建筑物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穿军服的联邦司法警察挤在宫殿前,一切入口都被封锁,似乎面临大敌的攻击。
一个士兵走上前要询问韦恩。韦恩一踩油门拐过一个犄角。他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把车停下,然后在黑暗中脱去了他时髦的外衣。
他从驾驶座底下拿出一个皮包,从中掏出华丽的蝙蝠侠服饰。他按下座舱按钮,车篷毫无阻力地向后滑开。他爬出车子后,蝙蝠车又自动把篷子关上,然后他便潜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西哥夜幕中。
佐卡罗对面是巴罗克风格的富丽堂皇的国家大教堂。半夜时分,在它高耸的东塔楼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用目光朝周围地区扫视着。
蝙蝠侠像与他同名的夜间出没的蝙蝠似地紧贴着墙垛,观察着宫殿内部。他只看到混乱的来来去去的人影,尚没有恐慌的迹象。
他从万能皮带上拔下一只微型抛物线猎枪式话筒,朝宫殿的地面一扫,谈话的片断便传入他耳朵里。
他听到人们最大的担忧是康苏洛·瓦拉兹瑞兹的安全。一个当兵的对另一个说,总统的女儿必须得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据说一个变电站发生了颠覆。停电就是颠覆分子造成的。总统已宣布全国处于紧急状态。
许多车辆从正门进进出出。都是大型的黑色官方轿车。里面坐着何许人无法辨清。
蝙蝠侠继续用话筒探测着。
一个焦急的声音问:“罗丹在哪儿?他得开车把总统女儿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没看到他,长官。”
“去找他!快去!”
蝙蝠侠等待着,他短粗的下巴绷得紧紧的。片断的对话使他估摸出了事情的原委。
这时大门打开了,一辆甲壳虫车不协调的车身慢慢爬了出来,朝赛米纳欧大街驶去。
蝙蝠侠握紧拳头,用眼睛紧紧盯着它,车子朝北开去。
他张开飘逸的斗篷,从砖墙的博隙中跃身而下,落到漆黑一团的地面。他绕过宫殿,来到蝙蝠车旁。
车子在静静地等着他。眨眼功夫他就把车子倒到街上,然后掉转车头,脚下踩动了加速器。
蝙蝠侠刚要开动他强大的车子去追捕,一辆蓝白相间的甲壳虫警车迎头拦住了他的去路,车顶上像子弹一样的红灯愤怒地放着红光。
“见鬼!”蝙蝠侠嗥叫道。
甲壳虫车的车门打开,一个戴白手套的女警察钻出来。她短发,高颧骨,一脸的严肃,一双眼睛乌黑明亮。韦恩认出了她。是他今天甩掉的那个女警察。她冷漠的棕色皮肤显示出她的欧洲与印第安人混血儿的血统。人类学博物馆的展品画中陈列着许多像她一样的女人。
她大胆地朝蝙蝠车走去,上下审视了它一番,然后踱到司机的窗户旁边。
方向盘后面的蝙蝠侠暴露无遗。女人对他怪异的侧影瞟了一眼,被黑帽檐儿遮住的脸上没流露出任何表情。蝙蝠侠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女警察一句话没说就钻回她的甲壳虫车里。她把车子倒走,滑行到边道上。
蝙蝠侠毫不迟疑地驾着蝙蝠车朝前冲去。
那辆大众甲壳虫车从边道上出来,尾随在他的车后。
韦恩对该城了如指掌。他穿街钻巷,试图甩掉身后的甲壳虫。
当他最后开到北起义大街时,甲壳虫不见了。但他心里感到惴惴不安。按理那个女警察完全可以扣住他,然而她没有。是天太黑没看清他?
北起义大街的车辆寥寥无几。街面上没有街灯,墨西哥司机按照欧洲人的方式,夜间只靠尾灯行车。面对混乱拥挤的墨西哥交通,光靠前灯是不够的。许多车只好开到路边,以极大的耐心等电来了再说。
蝙蝠车的仪表盘是飞机式的,黑衣骑士坐在仪表盘泛出的红光里,盯着车前灯跳跃的光束朝北开去。时速表在较慢的80迈上下晃动。
前方出现了一对儿红色尾灯。他加速,时速表选跳上5个数字。
很快他就追上了前方的甲壳虫车。车子是黑色的,车号与他追逐的那辆相符,连车牌号上方“联邦区”的字样都丝毫不差。联邦区是墨西哥首府的官方称谓。
从后窗可以看到一个长着黑头发头部的后脑勺。蝙蝠侠把前灯打到最亮,同时揿了一下喇叭。
坐在后座的人听到声响扭转过头。前灯照出了康苏洛·瓦拉兹瑞兹的充满焦虑的脸。
突然传出的喇叭声并未让她害怕,而是令她一惊。
甲壳虫加快了速度。
蝙蝠侠熄灭车灯,略微放松加速器,想给疾驶的小甲壳虫一点儿喘息的时间。他保持滑行速度,正好与甲壳虫的速度持平。
到达起义大街的尽头,即与鲁他85号公路接壤的地段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一辆轿车似乎从天而降,它黑色,车身很长,除了16个汽缸的发动机发出的声音外,所有的车灯都关闭着。
蝙蝠侠加速,车前灯刺眼地朝前照去。
那辆黑色长车与甲壳虫已并肩行驶。它像个醉鬼似地左右乱摆,甲壳虫车企图躲避它,但两辆车的保险杆相撞了,迸出火花。一个毂盖脱落了,滚到路边。
蝙蝠车迅速与前面两辆车的距离拉近。
然而迟了,大车再度撞击,这次保险杆发出一声巨响纠缠到一起。车胎发出(口兹)(口兹)声,大车逼迫甲壳虫车开到路边,嘎然停住。
大车的门“嘭”一声推开,一个身披羽毛的身影跳了出来,手里挥着一柄长矛。他跳上自己的车顶,再越到甲壳虫车的顶上,用长矛的钝头捣碎了车子的挡风玻璃。
康苏洛尖叫起来。
蝙蝠侠猛踩刹车。蝙蝠车轱辘下冒着烟,(口兹)一声车身横了过来,停在了两辆扌票在一起的车子的前方。
蝙蝠侠振翼从车中飞出来,像瞑瞑中一个可怕的幽灵,朝康苏洛发出痛苦尖叫的方向扑去。
但另一个到来者抢先了他一步。
这是一辆警车,它刺眼的灯光晃住了蝙蝠侠的眼睛。他掀起斗篷的一角,寻找一处黑暗的地方以便能看清楚。
他兜着圈子,直到他的斗篷完全遮住了车灯。然后他略微放低斗篷,朝前瞥去。
阿兹台克鹰正跪在甲壳虫车的顶上,一矛一矛地朝司机的胸膛刺去,犹如爱斯基摩人扎鱼那样。司机无助地伸出两只手,痉挛地颤抖着。
随着最后致命的一矛,司机扑倒在方向盘上,喇叭便不停地响起来。
这时夜幕中出现了一个奇特的身影。
他高大,翅膀瘦削。他庞大的身材一时令蝙蝠侠感到一惊。
身影朝甲壳虫车飞去时,蝙蝠侠看到他展开巨大的黑色翅膀。膜状翅膀的上端露出银色的爪子。
“卡普诺克泰姆!”他尖声叫道。
阿兹台克鹰用劲将手中的长矛一拧,从司机的胸膛里拔了出来,拔出时可听见摩擦骨头的声音。随后他站起来。
“卡马佐兹,你来送死!”阿兹台克鹰叫道。
蝙蝠的翅膀张开,随即从它的皱褶里飞出一群蝙蝠。
蝙蝠群振翅朝羽毛斗士扑去,它们的翅膀呼拉拉地响着,团团将其围住。阿兹台克鹰一惊,立即用长矛的两头抵挡着,朝左右的蝙蝠胡乱刺戳。
蝙蝠侠趁机朝心烦意乱的阿兹台克鹰扑去。
那个叫卡马佐兹的也紧随蝙蝠侠冲上去。
他们在甲壳虫车的车顶上厮杀起来,酷似来自神秘神话中的3个巨人。
两手执矛的阿兹台克鹰一枪朝蝙蝠侠的胸部刺去,划破了他的蝙蝠标记。长矛的钝头击打在卡马佐兹笨拙的翅膀上。
卡马佐兹趔趄着倒在一边,阿兹台克鹰把长矛转了个个儿,想用矛尖刺死受伤的敌手。
但一只戴手套的拳头朝他毫无防备的后背击去。打中了他的腰部。
阿兹台克鹰尖叫一声,掉转身,又把可怕的枪头掉了过来。
“我让你先死!”
蝙蝠侠摆出一副拳击架式,准备用脚做为防御。
枪头刺过来,又抽回去,又刺过来,寻找着对方防御的薄弱点。蝙蝠侠用靴子的坚硬后跟抵挡开一枪佯攻。另一枪挑破了他的斗篷。他戴手套的手一拳击出去,阿兹台克鹰像跳舞似地一个旋转,避开了拳头,再度站稳了脚跟。
蝙蝠侠一掌朝枪头劈去,阿兹台克鹰将长矛往回一撤,纵身跳到了另一辆车宽大的车顶上,把蝙蝠侠单独撇在了甲壳虫车隆起的车篷上。
这时,仍在吱吱叫着的众多小蝙蝠当中的一只飞扑到蝙蝠侠戴面具的脸上。此外一只似皮革般的手从他背后抓住了他的脚腕。
蝙蝠侠失去平衡一头栽倒。
他正好摔在正要爬起来的卡马佐兹的身上。
当他俩纠缠在一起时,那辆长长的黑车发动了马达。它朝前开了一下,停住,轱辘发出刺耳的磨擦声,又开始倒车。
它的尾灯愈来愈大。
蝙蝠侠抱住身底下的卡马佐兹,朝路边的沟里滚去。
车轱辘正好压在他俩刚才呆的地方,车胎因剧烈磨擦而冒出白烟。
接着传来狠命关车门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尖叫声盖住了甲壳虫车喇叭的声响,尔后黑轿车便扬长而去了。
蝙蝠侠蹿到路边,看到那辆车消失在夜幕之中。他用手驱散着空气中刺鼻的橡胶车胎味儿。
他背后发出一声呻吟。蝙蝠侠此时面临艰难的抉择,但他的犹豫只持续了几秒钟。他的斗篷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他走回到路沟旁,察看着躺在里面的那个人。
卡马佐兹仰卧着,一只翅膀被击碎。蝙蝠侠发现那翅膀是由迭嵌在一起的铝质软管构成的,怪不得它可以神秘地张开和收缩,原来是机械的作用。
旁边是一只落地的小蝙蝠,可怜地扑打着翅膀。它最后地扑腾了一下,就不动了。蝙蝠侠用脚尖碰了它一下,原来是一个上了弹簧的塑料玩具,它的翅膀可以模仿飞行。
卡马佐兹蠕动了一下,用一只胳膊肘支起了身子。他里面的衣服是皮革,外面的装束也是同一面料。眼睛上戴的是红色镜片,可以像猫眼似地反射月光。他的鼻子是仿造美洲中部的叶状果树蝙蝠的鼻子制作的。
“你是谁?”蝙蝠侠用西班牙语问。
那人费力而痛苦地站立起来。
“我是卡马佐兹。”
蝙蝠侠点点头。“玛雅神话中的蝙蝠神。这我猜出来了,但这并未回答我的问题。”
那人的黑手套上带着利爪,他用手除去了狐狸耳朵的面具,露出一张忧郁的棕色肤色的脸:是那个神色忧郁的女交通警,此时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柔和的目光。
蝙蝠侠点点头,严峻地说:“你就是那个跟踪我的人。”
“我是交通警察阿萨塔·奈提维黛德,”她说。“我的格言同你的一样:卡普诺克泰姆。”
“夜晚伸正义,”蝙蝠侠用他记忆中的拉丁文翻译过来。
“我希望成为墨西哥城的蝙蝠侠,”她挺胸自豪地说。“这个阿兹台克鹰就是我要处理的案子。”
蝙蝠侠以怀疑的眼光瞥了一眼她那被打碎的翅膀。“你的话使我感到荣幸。可你已经两次搅乱了我营救瓦拉兹瑞兹小姐的计划。”
“但我在暗中保护她,在格特姆村区我单枪匹马地救了她一命。”
“那次你干得不错。”
“我已为你卸下了面具,”阿萨塔生硬地说。“现在该轮到你了。”
“我惯于单独行动,”蝙蝠侠说着走到甲壳虫车的司机旁边。“我是很久以前吃过苦头才养成这一习惯的。”他把司机从方向盘上拽开,喇叭终于停止了长时间的鸣叫。
阿萨塔·奈提维黛德的肩膀垂了下来,她的表情与古老的愁眉不展的墨西哥神祗一般无二。“你什么地方看我不顺眼?”她问。
“根本不是这个原因,”蝙蝠侠漫不经心地说,同时用一支钢笔电筒朝司机照去。死者心脏附近的皮肉翻开,鲜血淋漓。他托起他的下巴,是个墨西哥人,但不是他想象的那张脸,埃夫恩·罗丹长得不是这个样子。
他皱了一下盾,放下死者,快步走到他的蝙蝠车旁。
阿萨塔·奈提维黛德气愤地跟在他身后。
“这里不是你的权限范围!”
蝙蝠侠扭过头。“你是一个执法人员,为什么不以警察的身份行使你的职权?”
“你对墨西哥不了解,假胡子先生。”
蝙蝠侠一愣。他忘了把假胡子摘掉,由于刚才的搏斗,它现在歪挂在他的唇上。他立即把胡子摘了下来。
“我们国家里腐败严重,”阿萨塔接着说。“男人们无法从内部杜绝它。女人只能充当交通警的小角色。我连枝枪都不许带。”
“武器解决不了犯罪,得靠智力。”
“我们这儿有个说法,叫要铅块还是要银子?凡是要与腐败较量的警察都面临这一问题。要么受贿,要么吃枪子。做为交通警,我无需回答这一问题。做为卡马佐兹,那些提出这一问题的人就得跟我打交道了,所以我在晚上单独为正义而战。”
“说得好。不过我的决定不能改变,再会。”
阿萨塔。奈提维黛德注视着蝙蝠侠走到他的红车前,钻进了驾驶舱。
“我要跟着你!”她说。
“欢迎你试试,”蝙蝠侠说罢关上舱门,发动起车子。
通过反光镜,蝙蝠侠看到那个女人脱去翅膀,钻进了她的甲壳虫车。他笑了笑,扮了个鬼脸,把挂假胡子的丝线从嘴里拿出来。
“她要想追上蝙蝠侠,恐怕还得把那个甲壳虫开足马力才行。”他嗫嚅着。然后他的目光落到前方长长的公路上。追赶绑架者的车才是正事,他已失去了宝贵的时间
凄凉的提奥提华坎大墓地坐落在墨西哥城东北28英里的地方,是阿兹台克首都台诺克提兰的旧址。台诺克提兰如今已是一片废墟,其碎石破瓦形成了现代大都市的不可靠的基石。
在阿兹台克人还是墨西哥山谷的主宰的年代,他们用印第安语起了台诺克提兰这个名字,意思是“上帝之地”,因为他们认为此地是神的发源地。他们来到这片宁静广袤的地方朝圣,在高耸的金字塔顶端拜神。他们乞灵于他们残酷的神祗,为它们献祭,对台诺克提兰的名字顶礼膜拜。
至于是什么人建造了台诺克提兰并起了这个名字,甚至到了阿兹台克最后一任国王莫克泰祖马二世时代也无人知晓。
巍峨壮丽的太阳金字塔面对长长的死亡大道,坐落在羽状魔鬼金字塔和月亮金字塔之间,它如今沐浴在现代霓虹灯的照耀之下。
蝙蝠车在距金字塔还有几英里的鲁他86号公路上行驶时,蝙蝠侠就已猜出了他的目标所在。他将在金字塔那里找到阿兹台克鹰和康苏洛·瓦拉兹瑞兹。他若能及时赶到,他俩仍将活着。
首先他要把盯梢的甩掉。在后面追他的不是交通警的甲壳虫车,而是漂亮的白色正规警车。
他揿下一个按钮,挂在车后的备用轮胎脱离开车体滚到马路上,将车后的功力强大的补燃器暴露出来。
接着他开始操纵各个键钮。在关键的路段上,安装在纤维玻璃里的赛米泰克斯爆弹纷纷爆炸。纤维玻璃的外层分裂开来,事先切割好的炸药像礼花似地疯狂引爆。
炸弹将追赶的车辆炸得东倒西歪,只剩下一辆较灵活的车仍穷追不舍。
蝙蝠侠又为补燃器加了油,把那辆追赶的警车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蝙蝠车熄灭了车灯,它那钛合金和防弹陶瓷的车身在窒息的黑暗中全然不见踪迹。蝙蝠侠朝古老的墨西哥最大的废墟奔驰而去。
为使速度更快,他把车子的尾翼升到高翘的位置。
阿兹台克鹰攀登在红灯照耀的太阳金字塔的阶梯上。他的祖先曾在这里拜神。更早之前是一些无名部落的人们,他感到他们的热血正在他的血管里涌动。
他用胳膊裹挟着那个女人,即征服他的民族的最新一统治者的女儿康苏洛·瓦拉兹瑞兹。
她软弱无力地垂挂在他强壮有力的胳膊上,就像在她之前那几千个被抬上这座雄伟的美洲最大的神庙顶峰的人一样。
阿兹台克鹰心里充满骄傲。温暖的空气很好闻,虽并不像他祖先在的时候那么清新,但也不错。今日之后,时间将停止,然后沉重地开始倒流。
古老的一切将再度重现。古老的神祗将重新获得精神力量。而这一切都将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他到达了最后一层台阶。前面还有一层破碎的阶梯。阿兹台克鹰停住脚步,朝南望去。
通常是灯火辉煌的墨西哥城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有心惊胆战的萤火虫飞来飞去。阿兹台克鹰咧开猛禽的长嘴冷漠地笑了笑。家家的灯火都灭了,一切商业活动都停止了。只有像墨西哥城这样的供电压力过大的城市才能使一个人的破坏轻易得逞。
他又看向台阶,阶梯都裂了口,漆已剥落,石面早被远古不知名的鬼魂们的脚步探得斑驳陆离。
最后的一层台阶很短,但若站到最底下一级便看不到顶巅,仿佛那些台阶通向天边。
这实在令人惊叹和敬畏。他胳膊下挟着祭品,沿着通向他命运的台阶爬去……
阿萨塔·奈提维黛德满腔羞愤。这个美国佬算老几,竟对她的帮助不屑一顾?他以为他是谁?
她内心深处感到无限悲哀。蝙蝠侠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当她十来岁梦想着逃离开奈扎华科尤特贫民窟时就崇拜他。如今她可以向他证实她也是个英雄。向这个她以印第安人的匿名生存其中的男人统治的世界证实她也是个英雄。
她绕过那些被炸翻的警车,小心翼翼地从被火烧黑的纤维玻璃中穿过去。那些玻璃像许多破碎了的心脏似地散在公路上。
蝙蝠侠在接近提奥提华坎郊区的博物馆时,扔掉了补燃器。蝙蝠车于是无声地行驶起来,而且车灯也没有打开。
他路过第一停车场,空的。第二停车场也无车辆。这样只剩下远处的墓地另一边的停车场了,它在大太阳金字塔的后面。
倘若他的直觉出了差错,最后一个停车场也将是空的,那么康苏洛·瓦拉兹瑞兹的真正命运就没人知道了。
他敲碎了贝壳,把碎片踢下台阶,它们像老化的骨头似地嘎啦嘎啦地滚下去。
祭品躺在一堆瓦砾之上,一千年前,瓦砾堆上是一座庙,庙里供奉着玄武岩时期的太阳神唐纳提奥。
他悲伤地揣摩着瓦砾里有没有唐纳提奥的残骸。
尔后他从皮带上拔出杀祭刀,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飘散着浓郁的古老的硬树脂香味儿。
怪异的声音使康苏洛·瓦拉兹瑞兹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躺在黑暗之中,耳畔传入生硬的话语,像是腐烂的翅膀发出的声音。
那话语她听不懂。不是西班牙语,更不是英语。它使她联想到披着长围巾沿街乞讨的印第安女人,她们之间的交谈用的就是这种别人永远不懂的方言。
她睁开眼睛,黑暗仍是驱之不去,那话语声却嗡嗡地不停。
她感到害怕了。
他将青绿色的匕首柄握在他汗津津的手里。
“噢,太阳神,倾听我的乞求。”
他嗓音混浊,手臂抖动着。他本族的人已多久没有用这样的话语讲话了?他想。
“让我用即将喷溅出来的鲜血滋养你,哦,唐纳提奥。让我即将献出的跳动的心给你郁积的愤怒增添火焰。我以你的名义造成了这包溶我的黑暗,让这黑暗变成新生,昭示出一个新的时代。”
他举起刀。凸凹不平的刀而闪烁出昏暗的几何形光泽。刀刃是黑色的,由打磨精致的黑曜石制成。
任何肌肉组织和骨骼都抵挡不住它的锋利。它可以剖开活人的胸腔,切断连接心脏的动脉,把一颗跳动着的心脏挖出来。
他俯身去撕活祭的外衣。
一只青黑的手像一把铁钳似的抓住了阿兹台克鹰的手腕。
这使他大为震惊,因为他既没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感到周围有什么人存在。
但他却有所防备。他另一只手向身后击去,手中握着锋利的利刃。
一个坚硬的皮靴跟跺在他脚背上。
这一着阿兹台克鹰始料不及。他有着长嘴的头往后一仰,大声嚎叫起来。
铁钳似的手在他腕子上一拧,阿兹台克鹰便从铺满碎石的台阶上翻滚下去。
康苏洛·瓦拉兹瑞兹大吃一惊。
“谁?”她喊道。“你是什么人?”
“蝙蝠侠。”一个愉悦的声音说。她见到黑暗中冒出一个身影,酷似蝙蝠却很平静。
康苏洛喘着气说:“快救我!”
“来,”一只手把她拽起来。她跟着这位技斗篷的救星走下陡峭的石阶。
阿兹台克鹰躺在最底层的台阶上,用两只嵌着爪子的手握住受伤的脚。
蝙蝠侠从扭动着身子的阿兹台克鹰身上跃过,然后又把康苏洛拉了过去。他将她领到另一组台阶的顶端。
“下到底下去,”他命令着。“我这就来。”
“可——”
“快走!”
康苏洛拾阶而去。
黑衣骑士昏暗而充满威慑力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掉转身去对付阿兹台克鹰。
一个身影落到阿兹台克鹰面前,后者觉得这个影子黑得几乎可以触摸到,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他抬起头,从眼中挤出疼痛的眼泪。蝙蝠侠立在他面前的黑暗中,身披呈肋状的斗篷。
“刚才跟你开的小玩笑你觉得不错吧?”蝙蝠侠说。
“呸!”阿兹台克鹰责骂道,依旧用手捂着脚。
短粗的下巴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蝙蝠侠身上唯一有点发亮的地方就是他的牙齿。
“我在人类学博物馆时就大致猜出了事情的原委,”蝙蝠侠沉静地说。“根据古老的阿兹台克历法,今天是所谓可怕的‘五空日’的最后一天,昴宿星团将在东方出现。现在它们果然已在天空。我想到这点后,其他的一切就都能解释清楚了。全城的停电;你不遗余力地捕捉瓦拉兹瑞兹小姐。这并不是政治恐怖主义,也不是为了赎金。你使用的武器都是真格的,你穿的服装也太暴露,所以你显然不是在作案时总是设法掩盖身份的普通蒙面歹徒。你身上的鹰毛用盐水泡僵,为的是模仿你祖先的粗糙盔甲。你是为了重新举行他们的新火仪式。”
“你对我的祖先知道什么,外国佬?你们越海而来,镇压了我的族类。你们夷平了台诺克提兰,在废墟上建起了散发着恶臭的城市。我蔑视你们的文明。”
一口浓痰吐到蝙蝠侠脚上。
“讲得好,”蝙蝠侠说。“就是说不通。我的祖先第一次踏上这片大陆时,镇压你们的科台斯已死了几百年了。至于你,无非是个受蒙骗的杀人犯。”
“这是我的宗教信仰。”
“把这话说给墨西哥政府听。我知道这里的监狱都很……特别”
阿兹台克鹰站了起来。他手腕和脚踝上的鹰爪与光洁的石面碰出声响。
“我宁肯死也不愿就范于那些杂种儿的法律机器!”他边骂边把匕首横在他自己的脖子上。他将刀子用劲一压,顿时出现了一道血印。
蝙蝠侠并不想看到这个,他不愿让此人自杀,而且想以理智说服他。
“这方法不高明。”他冷静地说。
“靠边点儿,夜间的魔鬼!”
一个陌生的声音严厉地说:“让他动手吧!”
蝙蝠侠转过身。
卡马佐兹从台阶上走上来,她一只损坏的翅膀朝下耷拉着,像是不祥的预兆。
“这事由我来管,”蝙蝠侠悻悻地说。
卡马佐兹迈上最高一层后站住。
“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她漠然地说。“你的推理能力实在让人赞叹,蝙蝠侠先生。可我认为这家伙有政治动机。墨西哥近来极不安定。我们知道他很猖獗,首先要搞清这个魔鬼是什么人。”
“我知道他是谁,”蝙蝠侠说。他又转向阿兹台克鹰。“而且他也明白我知道。所以他才认为他已无路可走了。”
“他想的对,”卡马佐兹忿然地说。
“康苏洛还活着,”蝙蝠侠说,他这话是说给他们俩人听的。“所以没必要再流血了。”
“这是你的看法,”卡马佐兹说。“我们懂得怎样惩罚。喂,文明的亵读者。你不是想为那些古老的神献血吗?割断你自己的脖子吧。
蝙蝠侠注视着那发抖的手腕,装饰性的爪子瑟瑟颤抖。黑色的刀刃压到了头盔的底部,正在寻找着颈动脉。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黑衣骑士扑上去夺刀。突然咔嚓一声,蝙蝠侠大吃一惊,刀子蓦地向外挥去,把割碎的鹰盔碎片抛向四方。
头盔上的长嘴不偏不倚地重重打在蝙蝠侠的额头上,他戴着招罩的头往后一仰,身子向后踉跄着,依稀看到一双光着的脚冲他跑来。他伸手想去抓逃跑的对手,但胸脯上挨了重重的一击。
“去死吧,外国佬!”一个严厉的声音说。
蝙蝠侠右脚踏空,身子向下跌去。
他伸出防护手套,抓住金字塔边缘的一块裂石。他的臂关节因他的体重而咯吱作响,眼前直冒金星。但他训练有素的手却抓得很紧。
他为了生存而挣扎着,大口地吸着氧气,同时神态又恢复了过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但他已处于绝望状态,更加用劲地抓牢破裂的砖石。
“别动!”一个女人厉声说。“我来拉你的手。”
“不!去找康苏洛,保护她!”
“镇静,美国人!”
蝙蝠侠觉着对方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双手强壮而镇定。他可以信赖它们。卡马佐兹用力把他往上拽时,他的脚够着了金字塔的墙壁,他蹬着墙将他的下半身送上了平台的边儿。
他俩趔趄着摔倒在平台的石面上,抱在了一起,斗篷和蝙蝠翅膀缠绕在一处。
卡马佐兹把翅膀抽出来,喘着气说:“上次在黑暗中我抓住了你的脚腕,以为你是那个魔鬼,今天咱俩谁也不欠谁了。”
蝙蝠侠站起身,又把卡马佐兹扶起来。
“以后再谢你,”他说。“鹰跑到哪儿去了?”
“那个胆小鬼逃了。我要是去抓他就没法救你了。”
蝙蝠侠眯起眼。“我让康苏洛下去了。”
“我让她去一个高点儿的地方,那样安全。”
他俩从他们站的高处朝下面眺望着。在金字塔区刺眼的光线之外,是被一片压抑的黑暗包溶着的提奥提华坎。
“她不是去城堡就是去月亮金字塔了,”蝙蝠侠若有所思地说。“别处没有更高的废墟了。我们走。”
他们一道拾阶而下。
红色聚光灯晃着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清底下的阶梯。阿兹台克鹰跑了多远,抑或躲在了什么地方,都不得而知。
下去的道很艰难,韦恩根据过去的经验知道,金字塔破旧的台阶非常陡峭,只能站在最高一层才能看到底下的阶梯。那些不知名的建造太阳金字塔的人们也许出于故意,还在每一个平台边缘的不同地点做出了假的阶梯标志。因上当而从陡壁上掉下去摔死的游客可不止一两个了。
卡马佐兹说:“我是跟着你来到这儿的。”
“跟得不错。我还以为我把自己的踪迹掩盖得不错呢。”
“多亏你的补燃器。它有味儿,我是跟着气味儿找来的。”
以后我得记着使用无味儿汽油,”蝙蝠侠冷冷地说。
他们到达了最底下的一层平台。这里的平台有两截阶梯,各自伸向不同的方向。他们收住脚步。南边是城堡,里面有羽毛魔鬼神庙;北边则蹲伏着月亮金字塔。
他们朝黑暗中窥视着,希冀分辨出生命的痕迹。
“你怎么知道甲壳虫车里坐着瓦拉兹瑞兹小姐?”卡马佐兹河,她因下阶梯很费劲而喘着气。
“他们想把她送出宫殿。我想最不起眼儿的车肯定就是载她的车。”
“真聪明。”
“我还想起了阿兹台克鹰在格特姆村区开的那辆黑色大众用甲壳虫车。”
“那是巧合。阿兹台克鹰不开新型车。”
“是的,不过他应该开。”
他们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
“我没明白你的话,”卡马佐兹说。
“以后再说吧,”蝙蝠侠说着皱起眉头。“我们最好分头找。我去月亮金字塔。”
卡马佐兹朝南面的台阶走去,她喊道:“祝你走运,蝙蝠侠先生。”
蝙蝠侠没吭一声便溶进夜幕之中。
一英里长的死亡大道一片漆黑。过去由国王、牧师和武士组成的豪华铺张的队列曾从这些碎石破瓦上走过。如今只有变成尘埃的鬼魂在上面跳舞。
黑衣骑士迅速朝月亮金字塔奔去。金字塔上看上去空无一人。但愿他俩当中能有一个找到康苏洛·瓦拉兹瑞兹,不使阿兹台克鹰得逞。
突然间,一辆漂亮的没有开车灯的黑车从黑暗中蹿了出来。
蝙蝠侠急忙转过身。这是阿兹台克鹰的车。停车场和古大道之间隔着一片草坪,车子便穿过草坪呼啸而来,照直冲蝙蝠侠撞去。
蝙蝠侠站着不动。方向盘后面那张阴影中的脸露出白牙笑着。
镀铬的车头就要撞到蝙蝠侠时,他放松了绷紧的肌肉,翻出了一个漂亮优美的跟斗。平滑的车顶从他飞起的身下滑过,他落到车后破损的石道上。
车子继续往前开,直奔月亮广场而去。广场上有一个低矮的石头平台,四周围着靠近金字塔的由石头砌成的观望台。
那辆车绕过平台,在通往金字塔的台阶前嘎然刹住。那个野蛮的人影钻出了车,朝台阶上奔去。
蝙蝠侠拔腿奔跑,恐惧在他心中升起……
卡马佐兹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便掉头朝回跑去。她跑起来时,巨大的皮革似的翅膀展开了。翅膀借助死亡大道上空的长风,使她的双脚脱离开破损的石面。
她简直就是她所崇拜的玛雅古神的化身,朝高耸的月亮金字塔飞去。
她用手划着十字,祈求她所崇拜之神让她损坏的翅膀坚持到她完成任务时为止。
康苏路·瓦拉兹瑞兹跪在月亮金字塔之上。她所经历的犹如一场没有止境的噩梦。她看见那个身上有羽毛的影子沿石阶狂奔而来,手执一把闪亮的黑刃刀。她明白这把刀在找到她心脏之前不会停止挥舞。
她咬了一口手指,高呼救命。
“快来救我!”
蝙蝠侠已抵达攀登金字塔的台阶。他一步迈三层,大口大口地吸着稀薄的空气。他去摸身上的套索,心想在阿兹台克鹰的刀子落下之前他只有一次抛射的机会。
这时,一个酷似死神化身的奇异的影子从他头上掠过。它直逼奔跑中的阿兹台克复仇者,朝康苏洛奔去。
蝙蝠侠高喊:“加油,加油,拦住他!”
蓦地,蝙蝠侠无望地看到那只损伤的翅膀垂了下来。卡马佐兹悬滞在一股劲风之中,开始从金字塔高耸的顶端向下滑落。她即将要垂直坠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康苏洛·瓦拉兹瑞兹在金字塔上喊叫着耶稣基督的名字。
蝙蝠侠抛出了套索。它高高抛起,然后旋转着坠下来,套住了马卡住兹的一只脚踝。
蝙蝠侠用劲将手中的绳索往回一拽。
卡马佐兹像一只风筝似的,朝另一只翅膀歪过去,被绳索牵引着朝已到达顶端的那个邪恶的身影扑过去。邪恶的身影已举起握着杀祭之刀的手,正待劈下去之际,却被一只带爪子的手攫了过去。
阿兹台克鹰气馁地大叫一声,松开了康苏洛的长发。
卡马佐兹折叠起翅膀,穿靴子的双脚落到了地上。
她对着敌手一阵拳打脚踢,此时蝙蝠侠也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顶部。
阿兹台克鹰将手缩回到袖子里,挥舞着两只利爪左右开弓,疯狂地朝卡马佐兹的眼睛击去。
蝙蝠侠斗篷招展,在阿兹台克鹰身后降下,用一只戴手套的手抓住他粘满羽毛的肩膀,把他持了个180度。
月亮从云后钻出来,人人都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唯有蝙蝠侠未显露惊讶之色。
康苏洛倒吸了一口凉气:“是你!”
“叛徒!”卡马佐兹说。
阿兹台克鹰像要铁爪似地左右挥舞他的鹰爪。
蝙蝠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对着那张惊愕的脸来了一计上勾拳。阿兹台克鹰向后趔趄了两步,一头栽倒在那个他想让其死灰复燃的已消亡时代的碎石之上。
他躺在那里不动了,酷似一只从夜晚天空中坠下来的断了骨头的猛禽。嘴里粘满了鲜血。
“埃夫恩!”康苏洛不可思议地说。
蝙蝠侠俯身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在你告诉我你在格特姆村区遇到了阿兹台克复仇者,以及他如何躲过了你用鞋跟跺他那一招时,我就猜出了是他。因为这招儿是他教的你,他自然知道你会采用。”
“这说不通,”康苏洛不信服地说。“埃夫恩那天还在墨西哥;第二天他才到的美国。”
蝙蝠侠摇摇头。“你忘了他是在保驾小组之前到达的吗?他已提前抵达美国,焦急地要在52年周期结束之前把你弄回来。”
“对不得这个魔鬼知道瓦拉兹瑞兹小姐去了美国。”卡马佐兹说。
“而且阿兹台克鹰何以能毫无阻挡地出入墨西哥使馆也就不言自明了。他可以轻易进入,而且进去后也不会受到怀疑。”
“可他是我的随身保镖啊,”康苏洛呆滞地说。
蝙蝠侠茫然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失去知觉的人的脸。
“你的保镖心头充满忿恨,他对他所降生的这个世界极为不满。他想通过杀人献祭和制造恐怖使历史后退。”蝙蝠侠抬起头。“瓦拉兹瑞兹小姐,你的死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倘若他纠集起其他人加入他的行动,他或许会得到强大的支持,使这个国家在几年之内不得安宁。”
卡马佐兹插话道:“我也是个混血,是玛雅人,但我却没有他那样的想法。”
“世界上有许多对现状不满的人,”蝙蝠侠解释说。“有人希望美国古老的南方死灰复燃;有人想让第三帝国东山再起,所以要时常铲除埃夫恩·罗丹这样的人。”
“他将受到惩罚,”康苏洛严厉地说。“我父亲会处理他的。”
“他罪有应得,”卡马佐兹悻悻地说。
蝙蝠侠漠然地看了一眼卡马佐兹。“他将看到正义的力量。”
“说得对,”卡马佐兹说。“尤其是救了我生命的正义,即你所代表的正义。”
蝙蝠侠难得地一笑。
“我低估了你的本事。你履行了你的座右铭,帮助挫败了一个人的阴谋,其用心比这黑夜还要阴暗。”蝙蝠侠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
卡马佐兹用劲握住它。“你的话使我感到骄傲。”
“我父亲会重重奖励你们俩的,”康苏洛热情地说。
“我不能接受奖励,”卡马佐兹急忙说。“我的工作必须秘密进行,身份也不能暴露。就像我这位美国同伴一样。”
“可是,”蝙蝠侠用手朝他停在太阳金字塔后面的蝙蝠车一指,“我把这辆车运出墨西哥肯定会大费一番周折。”
“我父亲会派人护送你到得克萨斯州边界的,”康苏洛许诺说。
“这就是说我最大的难关将是美国海关了。可必要的话,我是能越过那个检查关口的。”
“卡普诺克泰姆。”卡马佐兹轻声说。
“好建议,我会记住的。”
他们3人在微弱光线的照耀下,站在这座不知名的部落曾为被人忘却的神祗而举行过仪式的高高的废墟之上,不同肤色的脸上露出相互理解的笑容。
远方,墨西哥城又被万家灯火重新照亮了,顿使闪烁的昂宿七星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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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二百岁的寿星 | 艾·阿西莫夫 | 《二百岁的寿星》作者:艾·阿西莫夫
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一〕
“谢谢你。”安德鲁·马丁说着坐了下来。他不像走投无路,但他真的走投无路了。
他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心事,因为他面无表情,除了眼睛。或许有人会觉得他的双眼似乎带着忧郁。他有一头柔细的淡褐色头发,没有胡子,仿佛刚刚刮过脸,而且刮得非常干净。老式服装剪裁得宜,主色调是柔和的紫红。
跟他面对面坐在办公桌那头的,是一位外科医生。桌上的名牌有一组字母与数字,但安德鲁懒得看一眼,称呼对方医生就够了。
“手术什么时候可以进行,医生?”安德鲁问。
外科医生说:“阁下,我还不清楚对象是什么人,而且我也不敢说我对这种手术有把握。”医生的声音轻柔,带着机器人对人类说话时不可或缺的敬意。
要不是他是个机器人,一个以不锈钢掺杂少量青铜制成的机器人,或许他脸上会露出恭敬却不肯妥协的表情。
安德鲁·马丁审视着机器人的右手——这只用来操刀的手,正非常平静地摆在办公桌上。五根手指都很长,被塑造成艺术性金属指圈,看来十分优雅、特殊,不难想象手术刀能够与它们完美结合,融为一体。
这只手在工作时不会有任何犹豫、任何差池、任何颤抖、任何错误。当然,这是专门化的结果——如今人类强烈要求专门化,拥有独立大脑的机器人已经少之又少了。不过,外科医生例外。只是眼前这位外科医生虽然拥有大脑,能力却很有限,所以他连安德鲁·马丁都不认识,甚至可能听都没听说过。
“你曾经有过想做人类的念头吗?”安德鲁问他。
外科医生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这个问题与他既有的正电子径路格格不入。“我是个机器人,阁下。”
“做人不会更好吗?”
“对我而言,阁下,做个更好的外科医生会更好。假如我是人类,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想达成这个愿望,唯有做一个更先进的机器人才有可能。我会乐意成为一个更先进的机器人。”
“我可以随便对你下命令,难道你不会忿忿不平吗?我只要动一张嘴,就能叫你站起来、坐下、向左或向右转。”
“令你高兴是我的荣幸,阁下。但如果你的命令妨碍到我对你或任何人应尽的义务,我就不会服从你。第一法则赋予我对人类安全的责任,它会凌驾要求服从的第二法则之上。否则,服从是我的荣幸……话说回来,我究竟要对谁进行这项手术呢,阁下?”
“我。”安德鲁说。
“我不可能做的,这明显是个伤害性的手术。”
“伤害无所谓。”安德鲁平静地说。
“我绝不能造成伤害。”外科医生回道。
“对一个人类,你的确不能。”安德鲁说,“但我也是个机器人。”
〔二〕
其实安德鲁刚刚——出厂时,看起来并不怎么像人类。那个时候,他的外表与世上任何机器人没有两样,都是精心设计、功能齐备的钢铁之躯。
当时,地球上的机器人还很稀罕,家用机器人更少,他被一家人买了去。就一个家用机器人而言,他的表现可圈可点。
那是一个四口之家:老爷、夫人、大小姐、小小姐。他当然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从来不用。比方说,老爷的名字是吉拉德·马丁。
他自己的序号是NDR……后面的号码他忘了。那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其实他若想记得,他是不会忘记的。但是,他并不想记得。
小小姐第一个叫他安德鲁,因为她念不出那些字母,其他三人马上跟着她这么叫。
小小姐——她活了九十岁,已经去世很久了。其实他后来曾有一次想要称呼她夫人,但她不喜欢;她到死仍是小小姐。
一开始,安德鲁的任务是充当男仆、女侍与管家。对他而言,那段日子算是实验期——其实,在那个时候,除了地球以外的工厂与太空站中的机器人,其他各地的机器人都还在实验期。
马丁一家都喜欢他。他有一半时间无法做分配给他的工作,因为大小姐与小小姐老是跟他玩。
大小姐最先领悟到如何达到这个目的。她说:“我们命令你跟我们玩,你一定要服从命令。”
安德鲁说:“很抱歉,大小姐,可是老爷先下的命令有优先权。”
她却说:“爸只是说他希望你把房间打扫干净,那不算什么命令。现在我是正式命令你。”
老爷并不介意。老爷宠爱大小姐和小小姐,比夫人还要宠,安德鲁也一样宠爱她们。至少,他的行为对她们造成的效应,就人类而言,可称之为宠爱。安德鲁将它想成宠爱,因为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词汇能形容。
当初,安德鲁会用木块雕刻,是奉了小小姐之命。有一天,似乎是大小姐生日,那天大小姐收到一件礼物:一个刻着螺旋花纹的象牙坠饰,小小姐也很想要。可是她只找到一块木头,便将它连同一把小菜刀交给安德鲁。
他很快就完工了。小小姐说:“好漂亮哦,安德鲁,我要拿给爸爸看。”
老爷无法置信。“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曼蒂?”曼蒂是小小姐的名字。小小姐再三向他保证,她说的是实话,于是他转向安德鲁:“真的是你做的吗,安德鲁?”
“是的,老爷。”
“这些图案也是吗?”
“是的,老爷。”
“你从哪里抄来这些图案的?”
“这是个几何造形,老爷,它和木料的纹理相配。”
第二天,老爷给他一块比较大的木头,还有一把振动式电刀。“做样东西,随便你想做什么都好。”
安德鲁立刻动手,老爷在旁观看,后来又望着成品发呆许久。从此以后,安德鲁再也不必服侍人了。他奉命阅读有关家具设计的书籍,学会了制做橱柜和书桌。
“真是不可思议,安德鲁。”老爷看着他的作品说。
“我喜欢做这些东西,老爷。”安德鲁回答。
“喜欢?”
“它能使我的大脑电路流得比较顺畅。我听过你使用‘喜欢’这个词,而你用它描述的事情符合我的感觉。我喜欢做这些东西,老爷。”
〔三〕
吉拉德·马丁——老爷——带着安德鲁来到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公司位于当地的分公司。他是地方议院的一员,要获得首席机器人心理学家的接见并非难事。也正因为他是地方议院的一员,在那个机器人还很稀罕的时代,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机器人的主人。
当时,安德鲁对这些事完全不了解。但在往后的岁月里,在他见多识广之后,他还清楚记得早先那一幕,甚至感慨万千。
那位机器人心理学家,莫耳顿·曼斯基,听老爷说着说着,渐渐皱起眉头,而且手指一发不可收拾地在桌上打起鼓来,他一察觉便缩回手,一出神,手又继续敲。此人的五官缩成一团,额头满布皱纹,实际年龄似乎应该比外貌要年轻点。
机器人心理学家开口:“其实机器人学并不是一门单纯的学问,马丁先生。我无法对你详加解释,设计正电子径路的相关数学太过复杂,顶多只能允许近似解。当然,由于我们把三大法则的内容建构得巨细靡遗,这方面不会有任何争议。总之,没问题,我们会为你换个机器人……”
“不,不是这样!”老爷说,“他本身没有任何毛病,他把指定的工作做得很完美。特别的是,他还会以绝妙的手艺做木雕,而且绝不重复;他的作品是艺术品。”
机器人心理学家一副很困惑的样子。“奇怪……当然啦,目前我们正在尝试广用径路……你认为,是真正的原创性吗?”
“你自己看吧。”老爷递给他一个小木球,上面刻着一幅游乐场的景观,里头的儿童小得几乎看不清楚,但都有完美的比例,而且与纹理融合得那么自然,甚至连纹理都好像是刻出来的。
“是他做的?”机器人心理学家说着,用颤抖的手将它还给老爷煛按渴艏嘎实那珊希径路起了特殊变化。”
“你能再制造一个这种机器人吗?”
“恐怕不能,我们从来没有接到类似这种事的报告。”
“很好!我一点也不在乎安德鲁是唯一的一个。”
“嗯,我想,公司会希望把你的机器人收回来研究——”
“做梦!休想!”老爷以冷峻的口吻断然道,然后转向安德鲁:“走,我们回家。”
“遵命,老爷。”安德鲁事回答。
〔四〕
大小姐开始跟男孩约会,不常在家。如今,只剩小小姐仍然老是在安德鲁身边——其实她也已经不小了。她从没忘记他的第一件木雕是为她做的。她把它挂在一条银项链上,一直戴在胸前。
她最先反对老爷总喜欢把那些作品送人。她说:“拜托,爸,如果有人想要,就叫他花钱买,它有那个价值。”
老爷说:“你不是这么计较的人呀,曼蒂。”
“不是为了我们,爸,是为了我们的艺术家。”
安德鲁以前从没听过“艺术家”这个称呼,有空时,他特地查了字典。后来老爷又带他出了一趟门,这次是去找老爷的律师。
老爷跟律师说:“你看这东西怎么样,约翰?”
律师叫约翰·范德。他有一头白发,鼓鼓的小腹,隐形眼镜周围泛着淡绿色。他边看着老爷递给他的小饰板,边说:“真漂亮……我听说了。做这木雕的是你的机器人,就是你带来的这位?”
“没错,是安德鲁做的。对不对,安德鲁?”
“是的,老爷。”安德鲁答。
“你会花多少钱买这东西,约翰?”老爷问。
“我不敢说,我不收集这种东西。”
“你信不信有人出两百五十元向我买这小玩意?安德鲁做过一组椅子,卖了五百元。现在我们在银行有二十万元,都是安德鲁的作品赚来的。”
“老天啊!他让你变成富翁了,吉拉德。”
“一半,”老爷说,“另一半存在安德鲁·马丁的户头里。”
“这个机器人的户头?”
“是的,我想知道这样是不是合法。”
“合法?”范德律师向后一仰,椅子立刻发出吱吱声。“这种事没有前例,吉拉德。当初开户的时候,你的机器人怎么签署那些必要的文件?”
“他在家里签好名字,我再把签名拿到银行去。我没有带他本人去银行。你看,还有没有什么该注意的?”
“嗯——”范德双眼失神地沈思片刻煛拔铱矗可以设立一个信托基金,以他的名义处理所有财务,这样一来,就给了他一个保护网。除此之外,我的建议是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阻止你,将来假如有谁反对,就叫他去告吧。”
“万一真的有人告了,案子你会接吗?”
“为了佣金,当然会。”
“多少?”
“跟这个差不多。”范德指了指那块饰板。
“很公平。”老爷说。
范德转向机器人,咯咯笑了几声。“安德鲁,有钱让你高兴吗?”
“是的,阁下。”
“你打算怎么花?”
“用来支付本来由老爷付的钱,这样就能节省他的开销,阁下。”
〔五〕
花钱的机会来了。修理费相当昂贵,更新零件的花费更是惊人。这些年来,新型机器人陆续出厂,老爷十分注意这方面的发展,务必让安德鲁获得所有优秀的新装置,希望他成为金属之躯的完美典型。这些钱全记在安德鲁的账上。
安德鲁坚持这一点。
只有他的正电子径路原封未动,老爷坚持这一点。
“新的那些不如你的好,安德鲁。”老爷说,“新的机器人毫无价值。那个公司学会了把径路造得更精准,更一板一眼,更万无一失。新的机器人不会起变化,他们专门执行设定好的任务,从不会出岔。我比较喜欢你这样子。”
“谢谢你,老爷。”
“这可是你的功劳,安德鲁,你别忘了。我打赌那个机器人专家认真看了你一眼以后,就马上终止研发广用径路了。他不喜欢不可预测的东西……你知道他为了想把你带回去研究,对我开过几次口吗?九次!不过,我可是一次也没松过口。现在他总算退休了,我们终于能过几天太平日子了。”
如今,老爷的头发日渐稀疏花白,面部肌肉逐渐松弛,安德鲁看起来反倒比刚进家门时好得多。
夫人早就搬到欧洲某处的一个艺术家社区,大小姐则在纽约成了诗人。她们有时会写信来,但写得不勤。小小姐结婚后住得不远,她说她不想离开安德鲁。后来她的孩子“小少爷”诞生,她还让安德鲁拿奶瓶喂小少爷喝奶。
安德鲁觉得,提出那个要求的时机到了。添了一个外孙,老爷心灵的空缺应该可以填补。这时候对老爷提出那个要求,可能不算太自私。
“老爷,真感谢你准许我照自己的意思花钱。”
“那是你自己的钱,安德鲁。”
“是你自愿给我的,老爷。没有哪条法律阻止你把那些钱全部据为己有。”
“法律不能鼓励我做不对的事情,安德鲁。”
“扣除所有的花费,再扣掉税金,老爷,我现在有将近六十万元。”
“我知道,安德鲁。”
“我要把这笔钱给你,老爷。”
“我不会拿的,安德鲁。”
“我想用它来交换一样你能给我的东西,老爷。”
“哦?什么东西,安德鲁?”
“我的自由,老爷。”
“你的……”
“我希望买回我的自由,老爷。”
〔六〕
事情没那么容易。老爷立刻面红耳赤:“你在说什么!”随即转身大步走开。
小小姐以强硬而严厉的态度说服了他,而且是当着安德鲁的面。三十年来,在他们家,无论事情是否跟安德鲁有关,没有人会避着安德鲁讲话——他只是个机器人。
她说:“爸,你为什么觉得这是对你的侮辱呢?还他自由,他还是会待在这里,还是会忠心耿耿,他无法违背,那是他的本能。他要的,只是口头上一句话,他希望被称为自由人。这有那么可怕吗?他还没有赚到吗?其实,他跟我讨论这件事已经有好几年了。”
“你们已经讨论好几年了,啊?”
“是的,而且他一而再、再而三把这念头搁下,就怕伤害到你。是我叫他讲的。”
“他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他是个机器人。”
“爸,你不了解他。书房的书他通通读过了。我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感觉,但一样我也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感觉。难道你没发现,当你跟他讲话时,他就像你、我一样,对各种抽象概念都有反应?这难道还不算吗?如果说,他的反应和我们类似,你还能说他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吗?”
“法律不会采纳这种说辞。”老爷依然气呼呼,“听好,你!”他转向安德鲁,故意以咬牙切齿的声调说,“除非透过法律途径,我无法给你自由。不过如果闹到法院,到时候,非但你无法获得自由,法官还会正式认定你私拥财产。他们会告诉你,机器人没有权利赚钱,这句废话值得你损失那笔钱吗?”
“自由是无价的,老爷。”安德鲁说,“即使获得自由的机会也是无价的。”
〔七〕
法院或许也会认为自由是无价的,因为无价,所以无论用多大的代价,一个机器人也无法换取它的自由。
反对给予机器人自由的民众提出集体诉讼,地方检察官代表出庭,他所作的简短陈述如下:“自由”两字用在机器人身上毫无意义,只有人类才能是自由身。
接下来,只要有机会,他就又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他说得很慢,同时有节奏地敲着桌子以加强语气。
小小姐要求法官允许她为安德鲁讲几句话。法庭对她的称呼是安德鲁从未听过的全名:
“亚曼蒂·萝拉·马丁·洽尔尼请到法官席前。”
她说:“谢谢您,法官大人。我不是律师,我不知道在法庭里该用什么方式讲话,希望您只听进我所讲的内容,不要计较我的遣辞用句。
“首先,让我们试着了解,对安德鲁来说,获得自由代表什么意义。其实,就某些方面而言,他已经是自由之身了。我想至少已经有二十年,我们马丁家没有任何人命令他做我们觉得他可能不会自愿做的事。
“但只要我们喜欢,我们还是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随便我们爱用多么严厉的口气都行,因为他是个属于我们的机器。可是,他已经为我们服务了那么久,又那么忠心耿耿,还为我们赚了那么多钱,我们怎么还有资格这样做?他再也不亏欠我们什么,反而是我们亏欠他太多。
“就算有朝一日法律禁止我们把安德鲁当成奴隶,他还是会心甘情愿为我们服务。给他自由,只是个文字游戏,但对他意义重大。那会让他拥有一切,而我们却毫无损失。”
有那么一会儿,法官似乎在强忍笑意。“我懂你的意思了,洽尔尼太太。事实上,目前这方面并没有强制性法律,也没有任何判例。然而,却有个不成文的假设:唯有人类才能享有自由。所以就算我能在此制定一条新法律,我也不能轻易违背那个假设,何况,更高法院依然有权驳回。好,现在我来跟那个机器人谈谈。安德鲁!”
“在,法官大人。”
这是安德鲁首次在法庭中开口,听到他酷似人类的嗓音,法官似乎有片刻惊讶。“你为什么想要获得自由,安德鲁?这对你有什么意义?”
“您希望当个奴隶吗,法官大人?”安德鲁回答。
“你并不是奴隶。你是个十全十美的机器人。据我所知,你是个机器人天才,能够创作举世无双的艺术品。假如你获得自由,你能进一步做到什么吗?”
“或许不会比我现在能做的更多,法官大人,但我将拥有更大的喜悦。刚才有人在本庭提出,只有人类才能是自由身。我的看法则是,只有希望获得自由的人才能是自由身。而我希望获得自由。”
正是这句话点醒了法官。他的判决中,关键一句是:“任何生灵只要拥有足够进化的心智,能够领悟自由的真谛、渴望自由的状态,吾人一律无权将其自由剥夺。”
最后,世界法院终于确认了这项判决。
〔八〕
老爷始终耿耿于怀。他的声音粗暴刺耳,让安德鲁觉得仿佛脑筋短路了。
“我根本不想要你那些该死的钱,安德鲁!”老爷说,“我愿意收下,只是因为不收的话你不会感到自由。从现在开始,你可以选择自己的工作,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这个,没有别的,我不会再给你任何命令了,从今以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我仍然要为你负责,这是法院的判决。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
小小姐插嘴:“别气嘛,爸。这责任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知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做什么,三大法则仍旧有效。”
“那他怎么能算自由呢?”
“人类不也是受到法律的约束吗,老爷?”安德鲁说。
“我不要跟你辩论。”老爷说完就走了,此后安德鲁就很少再见到他。
小小姐仍然常来找安德鲁。现在,他住在一间专为他盖的小屋里。当然,屋里没有厨房,也没有卫浴设备。它只有两个房间,一间当书房,另一间当贮藏室与工作室。成为自由的机器人以后,安德鲁接下很多订单,工作得比过去更卖力。后来,他终于付清这栋房子的费用,将房产正式过户到自己名下。
有一天,小少爷来找他……不,是乔治!在法院做出判决之后,小少爷就坚持这一点。“一个自由的机器人不会叫任何人小少爷。”乔治曾经这样讲煛拔医心惆驳侣常你就必须叫我的名字,乔治。”
这句话说得像个命令,安德鲁遂改口叫他乔治——但小小姐依旧是小小姐。
那天乔治单独前来,是来告诉他老爷快死了。小小姐正陪在床边,老爷想见安德鲁一面。
老爷的声音仍然宏亮,不过身体似乎不太能动。他挣扎着举起手来。“安德鲁!”老爷叫他煛鞍驳侣场—不,不用扶我,乔治。我只是快死了,我没有瘫痪……安德鲁,我很高兴你获得自由,我只是要告诉你这句话。”
安德鲁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去他从未陪伴过垂死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人类终止运作的方式,是一种非自愿的、不可逆转的解体过程。安德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事后,小小姐对他说:“最后这几年,他或许对你不太温和,安德鲁。但是他老了,你该知道。而且他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还要追求自由,你伤了他的心。”
听了这些话,安德鲁总算知道该说什么了。“要不是老爷,我永远也不会获得自由,小小姐。”
〔九〕
老爷去世后,安德鲁才开始穿衣服。最初他从一条旧裤子开始,那是乔治早先送给他的。
如今乔治也结婚了,而且成了一名律师。他加入范德律师事务所已有好些年。老范德早就不在人世,他的女儿继承了父业。最后,这家事务所的名称终于改为“范德-洽尔尼”。即使后来那个女儿退休,没有范德家的人继承她的职务,这个名称依旧不变。安德鲁首次穿上衣服那一天,刚好是乔治正式与范德合作,事务所刚加上洽尔尼三个字的那天。
安德鲁第一次穿上那条裤子,乔治强忍着笑意,但在安德鲁看来,乔治的笑容已经够明显了。
乔治用自己的裤子做示范,教安德鲁怎么操作静电扣,好让裤子打开,裹住下身,然后再合起来。安德鲁很清楚,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模仿那种流畅的动作。
“你何必要穿裤子呢,安德鲁?”乔治问他煛澳愕纳硖骞δ苣敲唇∪,遮起来实在可惜——尤其你既不必担心温度,又不必担心湿度。何况你的身体是金属,裤子怎么穿也不贴身。”
安德鲁说:“人类的身体不也是功能健全吗,乔治?你怎么也把自己遮起来?”
“为了温暖,为了清洁,为了保护,为了装饰。这些没有一样是你需要的。”
“不穿衣服让我觉得赤身露体,让我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乔治。”
“不一样!安德鲁,现在地球上已经有好几百万机器人了。在我们这个地区,根据上次普查,机器人几乎和人类一样多了。”
“我知道,乔治。有许多机器人在做各式各样的工作。”
“他们没有一个穿衣服。”
“但他们没一个是自由的,乔治。”
安德鲁一点一点慢慢添加各种衣物。乔治的笑与上门顾客的眼神,都是令他裹足不前的因素。
他或许已经是个自由身,但他体内建有一组详尽的程序,主宰着他与人类的互动,因而他只敢以最小的步伐前进。倘若有人公开反对,他会瞬间倒退好几个月。
并非人人都接受安德鲁是自由身。他无法怨恨人类,然而每当他想到这件事,思考过程便会出现障碍。
最重要的是,只要他想到小小姐可能来看他,他就常会避免穿上衣服——或是避免穿太多。现在小小姐老了,经常去比较暖和的地方小住,但每次回来,一定先来看他。
有一次她回来,乔治可怜兮兮告诉他:“她说服我了,安德鲁,明年我将角逐议院的席位。她说,有其祖必有其孙。”
“有其祖……”安德鲁打住了,不确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我,乔治,这个外孙,应该像老爷,我外祖父那样——他以前是议院的成员。”
安德鲁说:“我常常想到,假如老爷仍然……”他顿了一下,因为他不想说“处于运作状态”,那似乎不合适。
“活着。”乔治说,“是啊,我有时候也会想到那个老怪物。”
后来安德鲁反复思量这段对话。他注意到跟乔治谈话时,自己的语言能力显然不足。这些年来,人类语言在不知不觉间起了变化,而安德鲁还是带着原来出厂的那套词汇。乔治说的是一种俚俗的口语,老爷与小小姐则不然。安德鲁不解,乔治为什么要把老爷称为怪物呢?这称呼应该是不恰当的。
安德鲁的藏书也帮不上什么忙。它们都有一把年纪了,而且大多是讨论木工、艺术与家具设计的书籍。没有一本是讲语言的,也没有一本是讲人类行为的。
他突然感觉到必须去找些适用的书籍来看。但他又觉得,既然身为一个自由的机器人,他就应该自己想办法,不能找乔治帮忙。于是,他打算进城去,到图书馆借几本书。这是个骄傲的决定,他发觉体内的电位明显升高,最后不得不插入一个阻抗线圈。
他衣装整齐,甚至佩戴了一条木质肩链。本来他比较中意闪闪发光的塑质肩链,但乔治曾说木质远比塑质适合他,而且光洋杉的质地要贵重得多。
他刚走出家门一百米,逐渐升高的电阻便令他止步了。他从电路中移开那个阻抗线圈,但这样做似乎没有多大改善。他只好转身回家,在一张便条纸上写下“我去图书馆了”几个端正大字,再将它放在工作台的显眼处。
〔十〕
安德鲁从没真的去过图书馆。他研究了地图,他知道路线,却不知道它的外观如何。外界的真实景观与地图上的符号很不一样,他几度犹豫不决。最后他想,自己一定是走错路了,因为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
他在途中偶尔碰到一些机器人,可是当他决定该问路的时候,四下却不见任何机器人的踪迹。有一辆车子经过,没有停下来。他踌躇地站在那里,也就是说平静地一动不动。不久,有两个人越过空地朝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转身面对他们,他们则改道直接迎向他。刚才他们还在高声交谈,他曾听见他们的声音;现在他们却不讲话了。他们的表情,安德鲁归类为高深莫测。他们还算年轻,但不是很小。或许二十岁吧?安德鲁无法判断人类的年龄。
“请问两位,城中图书馆该怎么走?”他开口问。
两人之中个子较高的那个(他的高帽子让他看来更高几分),以怪里怪气的口吻,不是对安德鲁,而是对另一人说,“机器人。”
另外那人有个蒜头鼻,还有一双厚重的眼皮。他也不是对安德鲁,而是对他的同伴说:“他穿衣服。”
高个子弹响一下手指。“就是那个什么自由机器人!听说洽尔尼家有个机器人不属于任何人,我看就是他。不然他为什么穿衣服?”
“问他!”蒜头鼻说。
“你是洽尔尼家那个机器人吗?”高个子问。
“我是安德鲁·马丁,先生。”安德鲁说。
“好。把你的衣服脱掉,机器人不穿衣服。”高个子又对蒜头鼻说,“你看他,真恶心。”
安德鲁犹豫起来。他太久没听到这种命令的口气,第二法则电路暂时阻塞了。
高个子说:“脱掉你的衣服,我在命令你!”
安德鲁开始一件一件慢慢脱下来。
“把衣服扔掉!”高个子又说。
“如果他不属于任何人,那等于说,他也可以是我们的。”蒜头鼻说。
“嗯,”高个子道,“谁能说我们不对呢?反正我们又没损坏别人的财产……用你的头站着!”最后那句是对安德鲁说的。
“头不是用来……”安德鲁说了一半便被打断。
“那是命令!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现在就试试看。”
安德鲁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来,将头顶在地上。他试着举起双脚,结果重重摔了一跤。
“给我躺在那里!”高个子说着,又转向蒜头鼻,“我们可以把他拆了。你拆过机器人吗?”
“他会让我们动手吗?”
“他怎么能阻止我们?”
没错,只要他们以强有力的方式命令他不得反抗,安德鲁就根本无法阻止他们。第二法则“服从”凌驾于第三法则“自保”之上。无论如何,他若试图自卫,便可能伤到他们,那就是违犯了第一法则。想到这里,安德鲁全身的自发运动单元都轻微收缩,以致他躺在那里发起抖来。
高个子走近,用脚碰了碰他。“很重。我想我们需要工具才行。”
蒜头鼻说:“我们可以命令他自己把自己拆了。看他那样做一定很有趣。”
“对!”高个子若有所思起来,“可是我们得先把他弄到别的地方去。万一有人过来……”
太迟了。的确有人走了过来,而那人正是乔治。其实乔治还在不远的一个小丘顶时,躺在地上的安德鲁就已经看到他了。他很想设法呼喊他,但眼前的人类最后那道命令是“给我躺在那里!”
乔治开始跑,终于喘着气来到近前。两个年轻人稍微退了一步,等在一旁似乎在想着对策。
“安德鲁,出了什么问题吗?”乔治焦急地问。
“我很好,乔治。”安德鲁说。
“那就站起来……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高个子说:“那是你的机器人吗,老兄?”
乔治猛然转向他:“他不属于任何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客客气气请他把衣服脱掉,就这样。你又不是他的主人,关你什么事?”
“他们刚才在干什么,安德鲁?”乔治问。
安德鲁说:“他们打算把我支解。刚才他们正要把我带到僻静的角落,命令我自己支解自己。”
乔治望着那两个人,下巴开始打颤。两个年轻人不再后退,反而微笑起来。高个子轻松地说:“你要干嘛,胖子?打架啊?”
乔治说:“不,我不必动手。这个机器人跟我们家相处了七十几年,他重视我们远超过任何其他人类。我只要告诉他,说你们两个威胁到我的性命,说你们打算把我杀掉,请他保护我。在我和你们两人之间,他会选择我。你们知不知道,当他发动攻击时,你们会有什么下场?”
两人稍微退后一点,开始不安。
乔治厉声道:“安德鲁!我现在有危险,这两个年轻人打算伤害我。向他们走过去!”
安德鲁照做了。两个年轻人毫不迟疑,立刻拔腿狂奔。
“好啦,安德鲁,够了。”乔治显得紧张兮兮。他早已过了那种年纪,无法想象跟年轻人起冲突会有什么结果,更遑论一次对付两个。
“我不可能伤害他们的,乔治,我看得出来他们并未攻击你。”安德鲁说。
“我也没有命令你攻击他们,我只是跟你说,向他们走过去,剩下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恐惧作祟。”
“他们怎么会害怕机器人呢?”
“那是人类的一种心病,一种还没治好的心病。不过别管了。你到底在这里搞什么鬼,安德鲁?我如果再找不到你,就要回去雇一架直升机了。你的脑袋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去图书馆的念头?你需要任何书,我都会给你送过去呀。”
“我是个……”安德鲁刚开口便被打断。
“自由的机器人。没错,没错。好吧,你去图书馆要找什么?”
“我要进一步了解人类,了解这个世界,了解一切的一切。我还要了解机器人,乔治。我要写一本有关机器人历史的书。”
“好啦,我们回家吧……先把你的衣服捡起来。安德鲁,有关机器人学的书籍至少有百万种,每本都提到这门科学的历史。这个世界不只是机器人快达到饱和,有关机器人的资料也一样。”
安德鲁摇了摇头,那是他最近学到的人类动作。“不是一本机器人学的历史,乔治,是由机器人写的一本机器人的历史。我要详述自从第一批机器人获准在地球上生活和工作后,机器人自己对这段经历有什么感觉。”
乔治扬扬眉毛,没说什么。
〔十一〕
小小姐刚度过八十三岁生日,但依然精神抖擞,各方面的精力与毅力都不减当年。尽管她已经拿着手杖,不过她挥动手杖的次数可远比拄着它的时候多。
听完安德鲁的“历险记”,她火冒三丈:“可恶!乔治,那些小无赖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管它的,反正他们没有得逞。”
“差一点!你可是个律师,乔治。如果说你今天有好日子过,那全是安德鲁的功劳。没有他赚来的那些钱为我们打基础,我们就没有今天这一切。是他让我们家族得以传承,我绝不准有人把他当发条玩具!”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妈?”乔治问。
“我说过你是律师,你没听到吗?你去设法提出一个实验性的诉讼,逼地方法院公开宣告机器人有哪些权利,再让议院通过必要的法案。就算告到世界法院也无所谓。我会在旁边监督,乔治,你要是阳奉阴违,给我试试看!”
她可是十分认真的。但对乔治来说,一开始,只是为了安慰受惊的母亲。没想到做着做着,卷入的法律问题越来越多,事情便越来越有趣了。身为范德-洽尔尼律师事务所的资深律师,乔治主导策略,实际工作则留给年轻一辈,而其中,又以他儿子保罗负责的部分最多。保罗也是事务所的成员,他几乎每天都忠实向祖母报告进度。然后,她再跟安德鲁讨论。
安德鲁非常投入。他仔细咀嚼那些法律文件,有时候甚至会很热心地给一些建议,以致写书的计划再度耽搁下来。
“乔治那天告诉我,人类一直对机器人怀有恐惧。只要这恐惧存在一天,法院和立法机关就不太可能为机器人全力以赴。我们需不需要对舆论下点工夫?”有回他这么说。
于是法庭的事交给保罗,乔治则开始站到公众面前,这似乎反而让他在本行专业的领域之外一展长才。有时为了引人注目,他甚至穿上了他所谓的“窗帘”——一种新式的宽松服装。“别在台上绊倒就好,爸。”保罗提醒他。
乔治垂头丧气:“我会尽量小心。”
有一次,他在全息新闻编辑的年会上发表演说,其中部分内容如下:
“如果,拜第二法则之赐,只要不牵涉到伤害人类,我们便能要求机器人在各方面无限制地服从,那么任何人类,任何人类,都拥有宰制任何机器人,任何机器人,的可怕力量。尤其是,由于第二法则凌驾第三法则之上,任何人都能利用这个服从法则,来压倒那个自保法则。他可以为了任何理由,或者根本毫无理由,就命令任何机器人伤害自己,甚至毁掉自己。
“这样公平吗?我们会这样对待动物吗?就算是无生命的器物,如果对我们有过贡献,我们也有义务善待它。机器人不是草木,不是动物。但是它能进行高等思考,它能跟我们说话、跟我们讲理、跟我们开玩笑。我们将它们视为朋友,我们和它们一起工作,假如不让它们分享一点友谊的果实,不给它们一点共事的福利,这样说得过去吗?
“如果一个人有权命令机器人,做任何不牵涉到伤害人类的事,他就应该有足够的修养,绝不对机器人下达任何牵涉到伤害机器人的命令,除非是基于人类安全的绝对需要。有了巨大的权力,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责任。机器人有三大法则来保护人类,那么要求人类有一两条法律来保护机器人,这会太过分吗?”
没错,突破法院与立法机构的关键战役,正是挑战舆论。安德鲁说对了。终于,一条法律通过。它明文规定在哪些情况下,人类不可下达伤害机器人的命令。虽然这条法律的适用性严苛无比,订定的罚则也根本不够,但至少已经建立起原则。世界议院正式通过这条法律的那天,正是小小姐离开人世的日子。
这不是巧合。在最后辩论期间,小小姐拼命与死神搏斗,直到胜利的消息传来才放弃。她最后的笑容献给了安德鲁煛澳阋恢倍晕颐呛芎茫安德鲁。”她最后的一句话也给了他。
小小姐抓着安德鲁的手离开人世,她的儿子、媳妇还有孙儿,都跟两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十二〕
接待员消失在另一间办公室之后,安德鲁开始耐心等待。其实那个机器接待员应该可以用全息对话盒,可是,不得不跟另一个机器人打交道这种事,毫无疑问令人(或许该说“令机”)感到很生气。
安德鲁利用这段时间,在心中翻来覆去思考这个问题。“令机”能不能比照“令人”这样使用?或是煛傲钊恕逼涫狄殉闪耸足的习惯用语,不再拘泥于原本字面上的意义,所以同样适用于机器人?
他在撰写那本机器人历史的过程中,类似问题频频出现。这种想出适当字句来表达复杂事物的游戏,不知不觉增进了他的字汇能力。
偶尔,有人走进这个房间,以好奇的目光瞪着他。他并不打算躲避那些目光。他冷静地回望每个人,令他们一一别过头去。
终于,保罗出来了。他显得很惊讶。或说,在安德鲁看来,他脸上的表情很惊讶(如果安德鲁没看错的话)。如今流行男女都化浓妆,保罗也开始养成这种习惯。虽然这使他脸上原本平缓的轮廓显得比较突出、分明,安德鲁却不认为这样比较好看。他发觉只要不说出口,仅在心中反对人类的行为,并不会令自己太不安。他甚至能够将反对的意见写出来,这种事过去他是办不到的。
保罗说:“请进,安德鲁。很抱歉让你等那么久,我实在是有点事非做完不可。请进。记得你说想跟我谈谈,原来你是指在办公室谈。”
“保罗,如果你忙的话,没关系,我可以继续等。”
保罗瞥了一眼墙上那个模仿日晷原理的时钟煛拔铱梢蕴诔鲆坏闶奔洹D阍趺蠢吹模俊
“我雇了一辆自动汽车。”
“有没有什么麻烦?”保罗带着几分忧虑问。
“我想应该不会有麻烦,我的权利有法律保障。”
听到这个回答,保罗显得更加担忧。“安德鲁,我跟你解释过,那条法律是不切实际的,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此……你如果坚持要穿衣服,你迟早会碰到麻烦——就像第一次那样。”
“也是唯一的一次,保罗。很抱歉让你担心。”
“好,那你就这么想吧,不要让我担心。你几乎是个活传奇,安德鲁。你在许多方面都太珍贵了,所以你没有任何权利拿自己冒险……你的书进行得怎么样?”
“就快写完了,出版商很喜欢。”
“太好了!”
“我知道他未必真心喜欢这本书。我想他是期望书能畅销,因为这是一个机器人写的,他喜欢的是这一点。”
“恐怕,这是人之常情。”
“我不会不高兴的。不论什么原因,能卖出去就好,因为那等于有钱赚,而我需要用钱。”
“祖母不是留给你……”
“小小姐很慷慨,而且我确定,必要的时候,你们家也会进一步帮助我。可是我希望能用那本书的版税,来达成下一步计划。”
“什么下一步计划?”
“我希望去见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老板。我曾试着跟他们约时间,但目前为止我还无法联络到他。在我写书的过程中,这家公司就不愿跟我合作,所以现在我也不惊讶,你了解吧?”
保罗显然开始感兴趣了。“那家公司是你最不能指望的。当初我们在争取机器人权的那场仗,他们非但不合作,还跟我们唱反调。原因你该也看得出来——如果机器人拥有权利,大家可能就不想买了。”
“即使这样,”安德鲁说,“如果你打电话给他们,还是可以帮我安排一次会面。”
“我并不比你更受他们欢迎,安德鲁。”
“但你或许可以暗示,如果他们不肯见我,那么,范-洽律师事务所可能展开另一波强化机器人权的行动。”
“那不是说谎吗,安德鲁?”
“是的,保罗。我不能说谎,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打电话。”
“啊,你不能说谎,但你可以怂恿我说谎,是不是这样?你越来越像人类了,安德鲁。”
〔十三〕
保罗的招牌应该够分量了,不过事情仍然不容易安排。
最后总算如愿。哈莱·史密斯·罗伯森终于忿忿不平地出面了。史密斯·罗伯森的母亲是这家公司创始人的后代,为了强调这件事,他同时冠上了父母的姓氏。这位总裁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了,灰发稀疏地贴着头顶,脸上没有化妆。在任上这些年,他一直为机器人权的问题伤脑筋。会面过程,他不时以带着敌意的目光斜眼看安德鲁。
安德鲁开口:“阁下,将近一世纪之前,贵公司的机器人心理学家莫耳顿·曼斯基曾经告诉我,设计正电子径路的相关数学太过复杂,顶多只能允许近似解,因此我的能力不是完全可预测的。”
“那是一世纪以前的事。”史密斯·罗伯森犹豫一下,然后冷冰冰地说:“阁下!这观念已经过时了。现在我们把机器人造得很精准,训练它们专门执行特定的工作。”
“是啊。”保罗接过来说——他陪安德鲁一道来,据他的说法,这是为了预防对方耍诈。“结果呢,就拿我的接待员做例子吧,只要工作没有按部就班,不管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它都要来请示。”
“它要是能随机应变,你会远比现在更麻烦。”史密斯·罗伯森回道。
“那么,你们不再生产像我这样具有弹性和适应性的机器人了?”安德鲁问。
“没错,不生产了。”
“我为了写书,研究了很多资料,”安德鲁说,“从资料上看来,我是目前最老的一个运作中的机器人。”
“不论运作与否,你都是目前最老的一个,”史密斯·罗伯森说,“也是有史以来最老的一个,今后也会是记录保持者。现在机器人只要过了二十五年就没用了,我们会回收,以新的机型取代。”
“现在的机器人过了二十五年就没用了……”保罗兴致勃勃,“从这个角度来看,安德鲁实在很特别。”
安德鲁紧守着预先想好的腹案,继续说:“既然我是世界上最老的机器人,又是最具弹性的一个,这么不寻常的机器人,难道不值得贵公司给予特殊待遇吗?”
“恰恰相反。”史密斯·罗伯森以冷淡的口吻回道,“你的特别,是本公司的污点。假如当初只是把你租出去,而不是一时失策卖断,你早就被我们换掉了。”
“好,谈到关键了,”安德鲁说,“我是个自由的机器人,我是我自己的主人。现在我来找你,要求你换掉我。这种替换必须经过主人同意,否则你不能做。以前在我的时代没有这种事,但现在,提供替换是租赁机器人的必要条件。”
史密斯·罗伯森显得惊讶不解。一时之间,室内一片沉默。安德鲁不知不觉望向墙上的全息照片,那是所有机器人学家的守护神——苏珊·凯文——的遗像。她去世已有将近两个世纪了,但安德鲁因为写那本书的关系,对她的生平十分熟悉,熟到仿佛亲眼见过她。
史密斯·罗伯森打破沉默:“我怎么为你替换?如果我把你当成机器人换掉,那么在替换之后,你就不存在了,到时候我怎么把你当成主人,将新的机器人交给你?”他露出冰冷的笑容。
“很简单,”保罗插嘴道,“安德鲁的人格藏在他的正电子脑中,那个部分不能换,否则就换成一个新的机器人。所以说,那个正电子脑就是安德鲁的主人。其他各部分都可以换,不会影响到这个机器人的人格,那些都是这个脑子的财产。我相信,安德鲁是想为他的脑子换个新的机器人身体。”
“正是这样,保罗。”安德鲁平静说完这句话,又转向史密斯·罗伯森,“你们已经制造出复制人了,对不对?就是拥有人类外表、连皮肤纹理都几可乱真的机器人?”
“没错。合成纤维皮肤和肌腱,效果完美。除了脑部,它们体内可以说没有金属,但它们几乎和金属机器人一样坚固。就重量比而言,甚至更坚固。”
保罗显得很感兴趣。“哦?我还不知道呢。有多少上市了?”
“零。”史密斯·罗伯森说,“它们比金属机型贵太多,而且市场调查显示,消费者的接受意愿很低,因为它们太像人。”
“我的想法是,既然贵公司拥有这种制造技术,那么,我想请你们把我换成有机体机器人,一个复制人。”安德鲁说。
保罗吃了一惊。“老天!”
“办不到!”史密斯·罗伯森语气强硬。
“为什么办不到?”安德鲁问煛拔乙欢ɑ嶂Ц度魏魏侠淼姆延谩!
“我们不制造复制人。”
“你们决定不制造复制人,”保罗立刻回他煛澳呛臀薹ㄖ圃焓橇交厥隆!
“制造复制人有违公司政策。”
“但这样做完全不违法。”保罗说。
“就算如此,我们还是不制造复制人,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保罗清了清喉咙。“史密斯·罗伯森先生,安德鲁是个自由的机器人,我想,保障机器人权的条款你一定了解吧?”
“太了解了。”
“这个自由的机器人基于自由意志选择穿衣服。但他却因此经常受到某些人的羞辱,虽然法律禁止羞辱任何机器人。这种暧昧的违法行为很难追诉,因为在那些负责决定有罪、无罪的人心目中,这并不符合罪行的标准。”
“美国机器人公司从一开始就了解这点。不幸的是,令尊的事务所却不明白。”
“家父已经过世了。”保罗说,“现在我人在这里,就亲眼见到一桩明显的违法行为,和一个明显的受害者。”
“你在说什么?”
“我的当事人,安德鲁·马丁——他刚刚成为我的当事人——是个自由的机器人,他有权要求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为他进行替换。任何人租用机器人超过二十五年,贵公司都会提供这项服务。事实上,贵公司不是一直坚持要做替换吗?”
保罗面露微笑,一副很轻松的样子继续说:“我当事人的正电子脑,是他的身体的主人——那副躯体,毫无疑问,已经使用超过二十五年了。现在这个正电子脑以主人的资格,要求你们把他的身体换成一个复制人的身体,他愿意负担任何合理的费用。假如你拒绝,就是羞辱我的当事人,我们会提出申诉。
“虽然这种案子,舆论通常不会支持机器人,但容我提醒你一点,美国机器人公司也不受一般人欢迎。即使那些使用机器人、靠机器人赚钱的人,对贵公司同样心存疑虑。这或许是普遍恐惧机器人的时代所留下的余毒;也或许是人们怨恨美国机器人公司,怨恨你们这个全球性垄断企业的权力和财富。不管为了什么,这种怨恨的确存在。我想,如果我们打起官司来,到时候你一定不会愉快的。再说,我的当事人有的是钱,有的是几百年的时间,这场官司大可没完没了打下去。”
史密斯·罗伯森慢慢涨红了脸:“你在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保罗说,“如果你打算拒绝接受我当事人的合理要求,随便你,我们掉头就走,绝不啰唆……但我们会提出申诉,这是我们应有的权利,而且到头来你绝对打不赢这场官司。”
“这……”史密斯·罗伯森说不出话来。
“我看得出你就要同意了,”保罗继续讲,“你或许会犹豫,但你最后还是会点头。那么,让我再跟你进一步把话讲清楚。将来,我的当事人从原有的躯体转换到另一个有机躯体的过程中,只要他的正电子脑受到任何损伤,无论伤得多么轻微,我不把贵公司斗垮绝不罢休。如果我当事人的铂铱大脑中,有任何一条径路不对劲,必要的时候我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鼓动舆论来围剿贵公司。”最后他转向安德鲁煛澳阃意这些吗,安德鲁?”
安德鲁犹豫了整整一分钟。他如果回答“同意”,等于认可了说谎、勒索,以及欺侮与羞辱一个人类。但这并不是实质的伤害,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实质的伤害。
总算,他费力吐出了含含糊糊的一句:“同意。”
〔十四〕
好像脱胎换骨一般。几天,几周,几个月了,安德鲁一直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连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
保罗暴跳如雷。“他们弄坏你了!安德鲁。我们一定要告他们!”
安德鲁以非常慢的速度说:“请不要。你永远无法证明他们——有———————”
“恶意?”
“恶意。何况,我越来越强壮,情况越来越好了。只是因为——sh—sh—sh——”
“失什么?”
“伤口,伤口还没愈合。毕竟,以前从来没人做过这种手─手─手─术。”
安德鲁能感觉到大脑的状况,这点别人是无法帮他感觉的,他知道自己安然无事。他在适应身体协调与正电子互动这几个月,常常在镜子前一待就几个小时。
不怎么像人类!脸部相当僵硬——太僵硬了——而且动作太做作,缺乏人类那种不经意的自由流畅。或许一段时间之后会慢慢改善。至少,现在他穿上衣服,不会再配着一张滑稽突兀的金属脸孔。
终于,他说:“我准备回到工作岗位了。”
保罗笑得很开心。“那代表你好了!你打算做什么?再写一本书?”
“不。”安德鲁严肃地说,“我的寿命太长,任何职业都不能永远做下去。最初,我是个艺术家,今后我还是能回到那个岗位。曾经,我是个历史学家,我也仍然可以回到那个岗位。可是现在,我希望做个机器人生理学家。”
“你是指机器人心理学家?”
“不。研究机器人心理学等于要研究正电子脑,目前我没有那个兴趣。我想研究机器人躯体的运作和功能,这应该属于生理学的范畴。”
“那不就是机器人学吗?”
“机器人学家研究的是金属躯体。我要研究的是有机的人形躯体,据我所知,目前唯一的研究对象就是我自己。”
“你把自己的领域越弄越窄了。”保罗语重心长煛暗备鲆帐跫遥所有的创意都是你的;当个历史学家,你研究的是广泛的机器人;当个机器人生理学家,你只能专门研究你自己。”
安德鲁点点头。“似乎就是如此。”
安德鲁必须从头开始,因为他对普通生理学一窍不通,对一般科学也几乎毫无认识。他成为许多图书馆的常客,在电子索引机前一坐就是几小时。穿上衣服的他看来跟真人一模一样,少数知道的人也没有打扰他。
他加盖了一个房间作为实验室,藏书也越来越多。
时光飞逝,转眼过了几十年。有一天保罗来找他煛罢婵上你不再研究机器人的历史。听说美国机器人公司打算推行一个崭新的策略。”
保罗上了年纪,退化的双眼已经换成光电眼。就这点而言,他与安德鲁更接近了些。“他们打算如何?”安德鲁问。
“他们在制造一些中央电脑,其实就是超大型的正电子脑。这些电脑借着微波,和各个角落少则十个、多至上千个机器人联接。那些机器人本身没有脑子,它们是巨型正电子脑的手脚,也就是说,脑—体分离。”
“那样会更有效率吗?”
“美国机器人公司当然说会。这个新方向是史密斯·罗伯森生前定的,我看,八成是你给了他们灵感。上回你那个麻烦让他们受够了,他们发誓再也没有下一次了。所以他们才把脑子和身体分家。脑子不再有身体,就不会要求更换;身体不再有脑子,就不会痴心妄想。
“安德鲁,你对机器人历史的影响,”保罗继续说,“实在不可思议。是你的艺术表现,让美国机器人公司动念头把机器人造得更精准、更专门;是你追求自由,导致机器人权原则的建立;是你对复制人躯体的坚持,使得美国机器人公司改采脑—体分离的策略。”
安德鲁说:“我想,最后,那家公司会生产一个超大型的头脑,用来控制几十亿个机器人身体。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真危险,很不妥当。”
“有道理,”保罗说,“不过我看至少得再过一世纪才会实现,我这辈子是见不到了。说不定,我连明年都见不到。”
“保罗!”安德鲁关切地说道。
保罗耸了耸肩。“我们寿命有限,安德鲁,我们不像你。这不要紧,重要的是,我要给你一个承诺。我是洽尔尼家最后一人了;我姑婆有些旁系子孙,但他们不算数。我自己能动用的金钱,将来会留给你名下的信托基金。我走了以后,至少有段时间你不用担心经济上的问题。”
“不需要。”安德鲁勉强说出这句话。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习惯与这家人永别。
保罗说:“我们别争了,事情本来就该这样。你在研究些什么?”
“我在设计一个系统,能让复制人——我自己——从碳氢化合物的燃烧中获取能量,以取代现有的原子电池。”
保罗扬起眉毛。“这样就能呼吸和进食了?”
“是的。”
“你朝这个方向发展有多久了?”
“算起来很久了。我想,我已经设计出一个足以进行受控催化分解的燃烧室。”
“可是,何必呢,安德鲁?原子电池优秀无数倍啊。”
“就某些方面而言,或许没错,但原子电池是非人的装置。”
〔十五〕
这种事需要时间,反正安德鲁有的是时间。在保罗安详逝世之前,他什么也不想做。
老爷的曾外孙去世了,安德鲁觉得自己跟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几乎再也没有隔离。因此,他更加坚决地朝着早已选择的那条路走下去。
但他并非真的完全孤独。保罗虽死,范-洽律师事务所仍然活着,公司就像机器人,能够拥有无尽的生命。这家事务所有自己的营运方向,无论发生什么事,它还是不受影响地朝这些方向前进。靠着信托基金,加上这家法律事务所的帮助,安德鲁依然拥有大笔财富。范-洽律师事务所每年从安德鲁那里收到一大笔佣金,当然得为新型燃烧室的相关法律工作尽心尽力。
这一次,还是得去一趟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公司。时机终于成熟,安德鲁单枪匹马前往。以前,他跟老爷去过一次,又跟保罗去过一次。而这一次,第三次,他以人类的姿态只身赴会。
美国机器人公司改变了很多。如今越来越多的工业将生产厂搬到一座大型太空站,美国机器人公司也不例外。随着这股趋势,许多机器人也搬过去了。地球逐渐变得像个公园,上面住着保持稳定的十亿人口,以及数量至少相等的机器人。而这些机器人当中,拥有独立头脑的可能不超过百分之三十。
研究部主任是黑肤黑发、留着一小撮山羊胡的艾尔文·玛格德斯古。他腰部以上只围着一条胸带,那是当时流行的装扮。安德鲁自己仍穿着十几年前的老式服装,把全身裹得密密的。
玛格德斯古说:“久仰大名,很高兴见到你,你是我们最恶名昭彰的产品。只可惜以前的老总裁把你视为眼中钉,不然我们可以跟你合作许多事。”
“你们还是有机会。”安德鲁说。
“不,时机已经错过了。机器人在地球待了一个世纪以上,但时代已经变了。如今机器人将回到太空,留在这里的都不会有头脑。”
“可是还有我,我将留在地球。”
“没错,不过你似乎没有多像机器人。这次你有什么新的要求?”
“变得更不像机器人。既然我这么接近有机体,我希望使用有机能源。我这里有些设计图……”
玛格德斯古并没有随便看看敷衍了事。开始他或许有此打算,但他一看就愣住了,而且越来越专注。看着看着,他说:“真是有创意。这些是谁想出来的?”
“我。”安德鲁答。
玛格德斯古猛然抬起头来煛罢獾扔诎涯愕纳硖遄鲆淮未蠓修,而且还是实验性的,因为从来没人尝试过。我建议不要做,保持你原来的样子就好。”
安德鲁脸上只能做出有限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明显表达了不耐烦的情绪。“玛格德斯古博士,你完全没有进入情况。这件事,你除了同意,别无选择。如果这些装置能装进我的身体,就同样能装进人体内。现在不是流行以人造器官延长人类寿命吗?那些人造器官,没有任何一个比我已经设计出来和正在设计的优良。
“这些设计,透过范—洽律师事务所,我握有专利权。我们有相当的能力自己做这个生意,发展出几种人造器官,让人类具有机器人的许多特性。到时候,你们的生意肯定大受影响。
“现在,如果你们帮我动手术,并同意将来在类似情况下再动手术,你们就能获准使用这些专利,同时掌控机器人和人造器官的科技。当然,必须等到圆满完成第一个手术,并且经过一段时间,证明它的确成功之后,我才会签署首期租约。”安德鲁这样逼迫一个人类,却几乎不曾感到第一法则的任何抑制。他已经渐渐学会说服自己——某些似乎对人类残酷的事,到头来或许反而对人类有益。
玛格德斯古看来吓了一跳煛拔也皇悄茏稣庵志龆ǖ娜恕K牵涉到整个公司的决策,需要一点时间。”
“我可以等,”安德鲁说,“但只能等一段合理的时间。”他心满意足地想,就算保罗出马也不可能有更好的表现了。
〔十六〕
果然只花了一段合理的时间,美国机器人公司便作出决定。
手术十分成功。
玛格德斯古说:“我本来非常反对这个手术,安德鲁,但原因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假如是对别的机器人进行这个实验,我一点也不反对,但我实在不愿拿你的正电子脑冒险。现在,既然你的正电子径路和模拟神经束已经开始作用,万一这副躯体坏了,可能很难百分之百抢救你的脑子。”
“对于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技术,我早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安德鲁说,“现在我能进食了。”
“是啊,你能吸食橄榄油。不过我们跟你解释了,这代表必须偶尔清理那个燃烧室。那很不舒服,你知道。”
“如果我打算改造到此为止,那你说的或许没错,但自我清理并非不可能。事实上,我正在研究处理固体食物的装置。既然是固体食物,难免包含必须舍弃的不可燃烧部分——或说不可消化的物质。”
“那你必须造一个肛门。”
“可以这么说。”
“还有什么,安德鲁?”
“所有,一切。”
“包括生殖器?”
“只要它们符合我的计划。我的身体是一张画布,我打算在上面画……”
“一个人?”玛格德斯古本想等安德鲁说完,但他觉得安德鲁似乎欲言又止,于是他把话接了下去。
“我们等着看结果吧。”安德鲁说。
“这是个不值得恭维的雄心壮志,安德鲁。”玛格德斯古说,“你原本比人类优秀,可是在你选择有机体的那一刻,你就开始走下坡了。”
“我的脑子并没有受损。”
“是的,没错,这点我承认。可是,安德鲁,你的专利为人造器官带来的突破性发展,现在通通以你的名义上市了。将来在人们眼里,你是一个发明家,你会享誉全世界——以机器人的身份。何必还要再拿你的身体做实验?”
安德鲁没有回答。
荣誉接踵而至,他成为好几个著名学会的会员。这些学会的成员之中,有人专门研究他创立的那门新科学——他原本称之为“机器人生理学”,后来被正式命名为“人造器官学”。
在他出厂一百五十周年纪念那天,美国机器人公司特别为他举办了一场庆生宴。安德鲁感到讽刺,不过他并没有对任何人说。
晚宴由已经退休的艾尔文·玛格德斯古主持。如今这位当年的研究部主任已经九十四岁,人造器官取代了他的肝、肾等等功能,让他活到今天。玛格德斯古结束简短而感性的演说,然后举杯向“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祝寿,顿时人声鼎沸,晚宴达到最高潮。
现在安德鲁已将面部肌腱重新换过,能显露一部分情绪了。但是整个仪式从头到尾,他都严肃被动地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当个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他一点也不开心。
〔十七〕
人造器官学与安德鲁如影随形。终于有那么一天,人造器官学将安德鲁带离地球。一百五十周年庆之后的数十年间,月球经过改造,变成一个各方面都比地球更像地球的世界,月球的许多地底城市,都拥有相当稠密的人口。在那里,唯一的例外只有重力。
在月球使用的人造器官必须将较弱的重力考虑在内,因此安德鲁在月球上花了五年时间,与当地人造器官学家共同进行必要的修改。不必工作的时候,他便在机器人群中闲逛,每个机器人都像对待人类一样奉承他。
五年后,他又回到已经变得比月球单调平静的地球,一回来就到范-洽律师事务所。
事务所目前的主管赛门·德隆见到他大吃一惊。“我们还以为你下周才会回来呢,安德鲁!”(他差点要说“马丁先生”)
“我等不及了。”安德鲁直率地说,他急着言归正传,“在月球上,德隆,我主持一个研究组,成员包括二十个人类科学家。我下的命令没有任何人质疑,月球机器人对我和对人类一样顺从。所以说,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不算人类?”
德隆的眼神突然机灵起来。“亲爱的安德鲁,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机器人和人类都把你当人类看待。所以,事实上你已经是人类了。”
“当个事实上的人类还不够。我不只要别人把我当人类看待,还要法律承认我是人类。我要当个法律上的人类。”
“那就另当别论了,”德隆说,“这样的话,我们会碰上两个麻烦。一、是人类的偏见;二、是一项无从质疑的事实——无论你多像人类,你都不是人类。”
“哪点不是?”安德鲁问:“我有人类的形体,我的器官和人类的相当。事实上,我的器官根本和许多人植入体内的人造器官一模一样。我在艺术上、文学上、科学上对人类文化的贡献,不会输给当今世上任何一个人。这样还不够吗?”
“我自己是觉得够了。问题是,要将你界定为人类,必须由世界议院通过一项法案。坦白说,我不抱希望。”
“你看,我能跟世界议院的什么人谈一谈?”
“或许是科技委员会的主席吧。”
“你可以安排吗?”
“安德鲁,你根本不需要别人安排。以你的地位,你可以……”
“不,你去安排。”(安德鲁甚至没有想到,自己明显是在对一个人类下命令。在月球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我要他知道,这件事情,范-洽律师事务所对我百分之百支持。”
“这……”
“百分之百毫无保留,赛门。过去这一百七十三年来,我对你们事务所可以说贡献良多。没错,以前有段时间,是我欠你们事务所某几个成员一份情。但现在不了,现在可说刚好相反,我要你们回馈我。”
德隆说:“好吧,我会尽力而为。”
〔十八〕
科技委员会主席是一位来自东亚地区的女士,名叫齐理馨。她穿了时髦的透明衣裳(仅以耀眼的反光遮蔽她想遮蔽的部分),看来好像裹着塑胶袋。
她说:“你希望争取完整的人权,这点我十分同情。历史上有不少为争取完整人权而战的例子。可是我不明白,现在还有哪些权利是你没有的呢?”
“比方说,像我的生存权那么简单的东西。一个机器人随时可能被人类解体。”
“一个人类也随时可能遭到处决。”
“处决必须经过适当的法律程序。而要将我解体,却不需要任何审判。只需要当权的人类说一句话,就能结束我的生命。此外……此外……”安德鲁想尽量避免用恳求的姿态动之以情,但逼真的表情与语气却不由自主。“其实,我一直想要做个人,如果以人生来比喻,我已经想了整整六个世代了。”
齐理馨抬起头,一双黑眼睛同情地望着他。“要宣称你是人类不难,只要世界议院通过一条法律即可。他们甚至可以将一尊石像界定成一个人,只要法律通过。然而,实际上,要他们承认你是人类,就好像承认石头是人一样不可能。世议员和其他人一样平凡,大家对机器人的疑虑始终都没有消失。”
“即使到现在?”
“对,到现在。我们都会承认你已经争取到做人的资格,但还是会害怕开一个不良的先例。”
“什么先例?我是全世界唯一自由的机器人,像我这样的机器人绝无仅有,也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了。你可以向美国机器人公司查询。”
“嗯,永远是个很长的时间,安德鲁——或者,如果你喜欢,我就叫你马丁先生——我个人实在很乐意推崇你是人类。总而言之,到头来你将发现,大多数的世议员都不会愿意开这个先例,姑且不论这种先例或许多么没有意义。马丁先生,我很同情你,但我不能叫你抱什么希望。事实上……”
她靠向椅背,额头现出皱纹。“事实上,如果这个议题炒得太热,那么世界议院里里外外,都很可能出现一种情绪,也就是像你刚才说的,会有人想将你解体。最后大家将会想,不如把你除掉,这是解决难题最简单的办法了。所以我建议你,在决定采取行动之前,先考虑一下这个后果。”
“难道没有任何人记得人造器官科技吗?那几乎全是我一个人的贡献。”
“听来或许残酷,但他们的确不会。就算他们记得,对你也是有害无益。他们会说,你那样做只是为了你自己;会说那是一种阴谋,企图将人类机器人化,或是将机器人转化为人类,而这两者同样罪大恶极。你从未卷入政治争斗中,马丁先生,你可能不明白,但我可以告诉你,到时候你一定会遭到诽谤,虽然你、我可能一笑置之,但却有人会照单全收。马丁先生,顺其自然吧。”她站了起来,与坐着的安德鲁相比,她仍显得相当娇小,几乎就像个小孩。
“假如我还是决定为争取人籍而战,你会站在我这边吗?”安德鲁问。
她想了想煛拔一岬摹—在我做得到的程度上。不过,万一这样的立场威胁到我的政治前途,我或许就不得不放弃你,因为这毕竟不是我关切的焦点。马丁先生,我是在尽量对你说实话。”
“谢谢你,打扰你了。将来无论后果如何,我都会奋战到底。今后只有在不为难你的时候,我才会要求你的帮助。”
〔十九〕
这并不是一场直接的战争。范—洽律师事务所提醒安德鲁一定要有耐心,安德鲁则没好气地说,他的耐心怎么也用不完。于是,事务所展开第一波行动,缩小与界定这场战争的范围。
首先,他们提出一项诉讼,反对某个使用人造心脏的人欠债要还,理由是,拥有人造器官便等于失去人籍,而宪法所赋予的人权也随之消失。
他们巧妙地、顽强地一再缠斗,虽然节节败退,但总是迫使法院做出尽可能广义的判决。最后,案子上诉到世界法院。
耗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数百万的金钱。
世界法院做出最终的判决之后,德隆为这场打输的官司举行了一场庆功宴。当然,安德鲁也出席了。
“我们做到两件事,安德鲁,”德隆说,“两者都对我们有利。第一,我们确立了一项事实,不论人体内有多少人造器物,都不会使它不再是人体。第二,针对这个问题,我们将舆论导向了强烈支持广义解释人籍的这一边,因为当人造器官能延长人类寿命时,没有任何人会拒绝的。”
“你认为世界议院现在会授与我人籍了吗?”安德鲁问。
德隆显得有点不自在。“至于这一点,目前我还不乐观。有个棘手问题,就是世界法院当作人籍判据的那个器官。那是人造心脏,不是脑。人类的大脑是细胞构成的有机体,就算机器人拥有大脑,也只是铂铱合金的正电子脑——而你拥有的当然是正电子脑……不,安德鲁,别露出那种眼神……如果照这个判例的标准来看,你的脑子必须足够接近有机体,可是我们不知道如何仿造细胞大脑的结构。甚至你自己也做不到。”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要试试看。齐理馨世议员会站在我们这边,而且会有越来越多的世议员跟进。只要掌握议院多数,世界主席不接受也不行。”
“我们掌握多数了吗?”
“没有,还差得远。但舆论如果肯将人籍的广义解释套用到你身上,我们就有希望。我承认机会不大,但如果你不想放弃,我们就赌一赌。”
“我不想放弃。”
〔二十〕
齐理馨世议员比起安德鲁初见她时老了许多。她早就不再穿那种透明衣裳了。现在,她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直筒状服装。至于安德鲁,在符合品味的前提下,他仍尽可能坚持一个多世纪前,刚开始穿衣服那时所流行的款式。
“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了,安德鲁。”她说,“休会之后我们还会再试一次,可是,老实说,失败已成定局,迫不得已还是得放弃。唉,我下届选举注定落败了。”
“我知道,”安德鲁说,“这让我很难过。以前你不是说,万一威胁到你的政治前途,你就会放弃我。为什么你没有?”
“你知道,人有时会改变心意。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如果为了连任必须放弃你,那代价太高了。我在世界议院已经待了超过四分之一世纪,够了。”
“我们没法改变他们的心意吗?”
“通情达理的那些人,都已经被我们说服了。其余的那些多数——他们的反感很情绪化,根本说不动。”
“情绪化反感不能当作支持或反对一个提案的理由。”
“你说得对,安德鲁,但他们不会把情绪化反感说成是他们的理由。”
安德鲁仔细思考,字斟句酌:“那么,追根究底,一切都归结到大脑结构上。我们一定得停留在细胞对正电子的层次来讨论吗?没法强烈提出一个功能性定义?我们一定要说大脑是这个、那个做的吗?我们不能说,大脑是能够进行某种思考的什么东西——任何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做的?”
“没有用的。”齐理馨说,“你的脑子是人工的,人脑不是。你的脑子是制造出来的,他们的则是发育而成的。对于一心想把自己和机器人隔开的人来说,那些差别是万丈高、千尺厚的铜墙铁壁。”
“如果我们能找出那些反感的根源——真正的根源……”
“都这么多年了,”齐理馨语气悲伤,“你依然想要以理性分析人类。可怜的安德鲁,别生气,但驱使你那样做的,正是你体内机器人的那部分呀。”
“我不知道。”安德鲁说煛凹偃缥夷芄弧…”
假如他能够……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最后他果然找上了外科医生。他就近找了一位足以担此重任的,这代表那是一位机器人医生。动这种手术,无论在能力上或心态上,任何人类医生都不值得信赖。
那位外科医生不能对人类进行这项手术,因此安德鲁先借着一连串反映自己心绪纷乱的晦涩问题,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再以一句:“我也是个机器人。”将对方的第一法则推到一边。
然后,他尽可能用过去数十年来学到的坚定语气说:“我命令你对我进行这个手术。”
解除第一法则之后,一个这么像人的对象下达的一道这么坚定的命令,立刻启动了医生体内的第二法则电路。
〔二十一〕
安德鲁可以确定,他感到的虚弱只是一种幻想,他已经从那个手术恢复过来。他尽可能自然地靠着墙壁。倘若坐在那里,看起来就太明显了。
“本周就要进行最后表决了,安德鲁。我已经无法再拖延,总之我们一定会输……结果已可预料。”齐理馨告诉他。
安德鲁说:“我很感谢你的拖延战术。这段时间对我很重要,我已经下了一个非赌不可的赌注。”
“什么赌注?”齐理馨非常关切。
“我当初不能告诉你或范-洽律师事务所的任何人,否则,你们一定会阻止我。如果说,脑子是争论的焦点,最大的差别不就是寿命有无尽期吗?谁真正在乎脑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或者材料为何,或如何形成的?重要的是脑细胞会死,一定会死。即使体内其他器官个个保持健康,或是换成人造的,脑细胞最后一定会死——它们不能更换,否则便会改变原有的人格,也就是杀死原来那个人。
“我的正电子径路已经维持了将近两个世纪,至今没有太大的变化,今后也还能维持许多世纪。这不就是那道铜墙铁壁吗?人类能容忍一个不朽的机器人,因为一架机器持续多久都不算什么。但他们不能容忍一个不朽的人类,因为唯有在放诸宇宙皆准的前提下,他们才能勉强接受自己生命的有限的事实。基于这个原因,他们不会让我成为人类。”
“你到底打算讲什么,安德鲁?”
“我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几十年前,我的正电子脑连上了有机神经。现在,我动了最后一个手术,重新调整那个连结,让那些径路中的电位慢慢——很慢很慢地流失。”
一时之间,齐理馨密布细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抿了抿嘴:“你的意思是,你动手术要害死自己,安德鲁?你不能那样做,那违反第三法则。”
“不,”安德鲁说,“那要看死亡的定义。在身体的死亡与理想和欲望的死亡之间,我做了选择。如果让我的身体活着,却以更大的死亡作代价,才会是违反第三法则。”
齐理馨抓住他的手臂,仿佛要用力摇晃他,最后克制了这个冲动。“安德鲁,没有用的,把它改回来!”
“没办法,它已经造成太大的伤害。我还有……差不多一年可活,坚持到出厂两百周年的纪念日应该没问题。我没有那么坚强,坚强到可以永无休止地打这场仗。”
“这怎么值得呢?安德鲁,你是个傻瓜!”
“如果这样能为我赢得人籍,那就绝对值得。如果不能,它也将为这场艰苦的奋斗划下句点,那同样是值得的。”
齐理馨的反应连自己也无法置信——她开始默默哭泣。
〔二十二〕
说来奇怪,最后这一举竟然换来全世界的注意。安德鲁过去所做的一切从未使他们动摇,可是这一次,他为了成为人类,最后甚至愿意接受死亡,这个牺牲实在太大,令人再也无法漠视。
最后的仪式刻意定在两百周年纪念这一天。届时,世界主席将签署那份法案,从此它将正式成为法律。典礼将在全球网络上同步播出,传送地点远及月球州,甚至火星殖民地。
安德鲁坐在轮椅上。他还能走,但已走得巍巍颤颤。
在全人类的注视下,世界主席说:“五十年前,你被誉为一个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安德鲁。”停顿片刻,他以更庄严的语调说:“今天,我们宣布你是一位两百岁的人瑞,马丁先生。”
安德鲁带著微笑,与世界主席握了握手。
〔二十三〕
安德鲁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
他拼命抓住那些意识。人!他是个人!他要这点成为他最后的意识。他要带着它终止——死亡。
他再度睁开眼睛,最后一次认出神情严肃的齐理馨。周围还有其他人,但他们只是影子,无从辨识的影子。在一片渐深的灰蒙蒙中,唯一清晰的只有齐理馨。他缓缓向她伸出手,非常模糊地感觉到被她握住。
最后一点意识溜走了,终于她也不见了。
在她完全消失前,在一切停止之前,又有最后一道飘忽的意识钻进他脑海,滞留片刻。
“小小姐……”他低声唤道,没有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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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物质的消失 | 格雷格瑞·本福特 | 《物质的消失》作者:格雷格瑞·本福特
二十年前,我在马萨诸塞州做教育资料专家的时候,曾构思过一本讨论人类侵略问题的小说。因为那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假想出的星球上,于是我就设想过它会是一本科幻小说。当它的初稿终于付印之时,我的冲动就得到了肯定,不久之后,我与一位著名的科幻小说研究者,查弗瑞·M·艾略特在剑桥一个蟑螂横行的套间喝啤酒,我下定决心要在这个我刚起步的领域中有所发展,于是我问:“晦,杰夫,(注:杰夫为杰弗瑞之简称。)我该看什么样的小说?”
艾略特毫不迟疑地回答我,“乔治·冉布罗斯基的《大生命》和格雷格瑞·本福特的《夜色海洋中》。”
我从没听说过这些书,也没听说过这些作者,但我听从了艾略特的建议,现在为之深感庆幸,冉布罗斯的书以其行云流水的风格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本福特的那种格调,细腻、优雅地述说了追踪外星智慧的科学家的硬派科幻传奇。
在一丸七四年,本福特以《如果星辰都是神明》一书获得星云奖,他与哥登·埃库朗一起创作了这部中篇小说。一九八零年,他的《时间疤痕》荣获星云奖最住小说和约翰·W·坎布贝尔纪念将。他的其它著作包括了《横跨太阳之海》、《反抗无限》、《人工制品》、《慧星的内核》(与大卫·布瑞思共同创作),《天际瀚海》、《光流》。
“《物质的消失》是我探索物理学者生活的又一部著作,其每一个科学细节的描述都束于世界。”本福特这样向我们介绍这篇提名星云奖的中篇科幻小说。“关于被围攻的印度中发生的神秘现象,也是来源于实际经验。——我为了参加一次国际天文学大会曾到过那里——只是在文章中增加了一些关于生物技术对发展中社会影响的一点儿想法,故事的哲学基础来源于量子物理中的‘牵连指令’理论和柏拉图关于求知本性的观点。要提醒你们一点,这不是我作为一名物理学家的观点,但它们确实为这个故事的产生提供了根据,于是我使用了它们。
当萨缪尔·约翰逊博士与巴克菜主教为了宇宙是物质的还是意识的争论不休时,他一脚踢向一块大石,说,“我以此反证。”他希望以此得到什么证明并不明确,但很明显他从中得到了安慰。
——亚瑟·爱丁顿爵士
他对印度的第一印象是一种仿佛嗅到酸奶油的感觉,细腻而腐坏。不知什冬地方传来“砰”的关门声,这声音一直传到班加罗尔机场。撕裂了清晨四点的宁静。
班加罗尔成为了孟买的一个国际机场,而潮湿的气候却使它得天独厚。没有变成普通机场常见的不毛之地,甚至在荧光闪闪的珐郎标志牌上都出现了斑点状的纹理。
湿润的空气如一只温柔的手掌轻拂罗伯特·克利,这块大陆那浓重馥郁的芳香包围着他,充满他的鼻孔,填满他的肺部。他放下手提包,把护照递给移民处的书记员,那人用锋利的眼光扫了他一眼,眼光中带着某种狠毒的意味,然后一声不吭地用橡皮章盖下一个印,把它递了回来。
当他向行李认领处走去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他。
“克利教授?”这张橄榄色的面孔上有一双机警的眼睛,脸骨很高。当克利点头的时候,这张脸匆匆地笑了一下。
“啊,好极了,我是萨达山·帕蒂尔博士。请这边走。”
帕蒂尔博士的声音彬彬有礼,但他的双手不耐烦地把克利抱出了缓慢的队伍,带着他穿过了一扇破烂的木门。荷枪实弹的移民处卫兵警备地各自守望着,双手背在背后。很明显,他们得到了足够报酬,就忽略了这两个逃跑者。克利因为从伦敦飞来,一路上的疲倦而使他摇来晃去,当帕蒂尔把他引到一间阴暗的行李寄存室里的时候,他摇了摇脑袋。
“您的衣服,”帕蒂尔唐突他说。
“什么?”
“它们使你一眼就被看出来是个西方人。请快点!”
帕蒂尔的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中轻轻地为他解开外套和衬衫,克利大吃一惊,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挣出了那套脏衣服,把它们从头往脚下取了出来。他把衣服卷在一起递给帕蒂尔,后者一声不吭地接了过来。
“谢谢,”克利说。帕蒂尔没说话,扔给他一包棉质器,他们闪的双眼在寄存室中搜索,不放过每一声响动,每一只包裹。
克利费动地穿上了那套短裤和衬衫,它们在远处荧光的照耀下显得很脏。
“这不象我想象的待遇,”克利一边整理着皱巴巴的短裤,拉着绳索,一边说。
“现在,在这个国家里,科学家的日子不好过,克利博士。”帕蒂尔尖刻他说,他的口音混在着印度土音和剑桥腔调。
“你害怕谁呢?”
“那些仇视西方人和西方科技的人,”
“在华盛顿他们说——”
“我们进行的事业至关重要,克利教授。请跟我们合作。”
帕蒂尔瘦长的脸上颧骨显得很高,他提着克利的行李和前克走向另一扇门,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们到——”
帕蒂尔推开一扇金属门,打量了一下,克利通过那扇门,进入了湿润的夜色中。门在他们身后合拢,发出的声音惊动了附近昏黄街灯下的一群人。
阴影中睡着模糊的人影。在街灯的光晕下,他看到一辆绿色的韩国造卡车。
“上车。”帕蒂尔低声他说。
街灯下那群人开始走向他们,发出了嘶哑的盘问。
克利拉开了卡车车门,爬进第二排座位。一种辛辣味的雾气让他一阵恶心。司机是个矮个儿,他发动了车轮。帕蒂尔跳进前座,卡车的轮轴磨动,开始缓缓启动。
车门外喊声一片。一颗石头被扔上了车顶,鹅卵石啪啪地打在车后。
他们加速了,引擎隆隆作响,一个人影从阴影中出现,一团粪便被扔到克利旁边的窗玻璃上,正好挨着克利的脸庞。他猛地往旁边闪开。“该死!”
他们开过雨后满地的泥泞,引擎发出啪啪声,一时间克利几乎肯定它会熄火,他从后窗望出去,看到那群在他们车后追逐的模糊人影,这时引擎一下发动了,车身猛地冲了出去。
在车潮中他们开过了两个街区。克利想仔仔细细看一看印度的夜景,但只看到了阴影中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三轮车和人力车。他的印象是,即使是在这种人夜时分,这座城市仍然充满了不朽的活力。车灯穿透黑夜,车辆一闪而过,终于又消失在浓浓的阴影中。
他们突然转过一个树荫笼罩的角落,卡车猛地停下来。“下车!”帕蒂尔叫道。
克利几乎看不到前方停着第二辆卡车。车身是蓝色的,上面有一些泥点。即使在这种幽暗的灯光下,也不会和他们乘的这辆绿色卡车弄混。帕蒂尔把他塞进第二辆车,几分钟后,他们就冲出了一条狭窄的胡同。
“这是——”
“请安静点,”帕蒂尔粗暴他说。“我在看有没有被跟踪。”
他们绕过了一个养兔场,车灯惊起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克利开始以为那是棚子外的乞丐。他们看上去显得那么小,甚至比小孩还小,在卡车把泥水溅到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也没敢动一下。
克利忍不住了,“得了,我了解——”
“对不起,克利博士,请原谅我们的粗暴。”帕蒂尔说。他对司机做了一个手势,“请允许我介绍新艾博士。”
新艾也同样的枯瘦而专注,但长着蓬松的头发和一个又长又尖的鼻子。他扭头看了克利一眼,象木偶一样冲他点了两次头,就立刻回头看着车道。新艾让那辆车稳定地行驶,偶尔转一个弯。一辆双轮木马车飞快地掠过他们,马车夫用尖锐刺耳的嗓音唱着歌。“欢迎到印度来,”新艾单调刺耳他说,“但恐怕环境并不能尽人意。”
“对,我知道你们俩是这个试验的领导,在国家科学基金会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了。”
“对,”帕蒂尔带点顽皮他说。“这个试验官方宣称已不存在,而私下里却被认为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功。多滑稽。”
“哦,”克利慎重地答道。“看了再说吧。”
“对,你会看到的,”新艾激动他说。
帕蒂尔简洁他说,“如果我们不认为其具有极度重要性的话,我们不会建议你们的基金会派观察员来确认。”
“你们看到了质子的衰变?”
帕蒂尔面带微笑。“毫无疑问。”
“不可能。”
“当然可能。”
克利微笑了,他对此没有作评价。帕蒂尔简练的话中带着一种意味,使他不禁想知道这个由印度科学家组成的小小队伍能否最终完成任务。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而且并非不可能在欧洲和美国,都有更庞大的粒子学家试尝用纯水来发现质子衰变。这些试验使最新的电子业获得巨大利润,克利曾在犹他州一座盐矿里从事一个巨大的试验,而后来因为预算紧张,效果不明显而停止了这个项目。如果这个印度人的组织最终完成了这次试验,就太刺心了。在国家科学基金会里,没有人会相信这个印度神话。
面对克利的沉默,帕蒂尔会心地笑了。他们的车灯透在灯罩,似乎一直在附近的木棚周围扫射,从木棚上反射回来的黄光又照到卡车上。这个夜里仿佛有雾,车灯的光芒象黑暗中的闪电。克利以为外面在下小雨,但他看到千万只细小的昆虫飞向头灯,偶尔有一些大个儿的虫子撞上了灯罩。
帕蒂尔谨慎地改变了话题,“我……相信多数时候你能够不引人注目地混过去。”
“是我看上去象印度人吗?”
“希望你不要这么易怒,我们本来要求派一名印度人来,但你们基金会说没有够资格的。”
“对,而且没人能象我这样单脚在飞机里跳来跳去。”也没人愿意,他在心里加上一句。
“我知道。这对你是一种妥协,如果你愿意戴上这个……”帕蒂尔递给克利一只卡叽布的帽子。“它能遮住你的卷发。很走运,你的鼻子比我预料的要窄一点儿。当基金会电告我他们将会派一位黑人来的时候,我想的比这更糟。”
“这只鼻子得到了很多白种的甚因。”克利平静他说。
“请别认为我是个种族主义者。我只希望减少在这个国家里你被认出来是一个西方人的机会。”
“你认为我不会吗?”
“从远处看不会。”
“在那儿会有困难吗?”
“对,矿上那些人自称为天主教神父。”
“我们怎么进去?”
“我们已经设计好了。”
“用欺诈术?真聪明。”
新艾把车开上了一条凹凸不平的车道。半枯的树木没精打采地对着一群两层楼建筑,这个建筑群在车道两旁,看上去就象孩子们玩耍时造得不太好的街区。“如果你和其他人一起混进去,就会有一帮人在里面迎接你。”
“明白了。但我的包怎么办?”
帕蒂尔悄悄窥探着巨大阴暗的建筑群。他猛地回头盯住克利。“不能多带;最多能带上手提包!”
“喂,我不能那样,看在基督份上,那样我只有一套衣服……”
“你把行李留在那边了。”
“对,我不得不——”
克利看到那两人脸上的表情,就住了口。
帕蒂尔紧硼硼他说,你的行李上有标识记号吗?”
“当然,航空公司都会让你——”
“他们会注意到你,会有人盘洁到你,热衷的激进分子会听说此事,最终他们会知道你进入了这个国家。”
克利舔了舔嘴唇。“天,我不知道这有那么重要。”
这两个瘦瘦的印度人互相看了一眼。“克利博士,”帕蒂尔坚定他说。“那些‘天主教神父’和很多人都相信西方人的生物技术蓄意破坏了我们的农作物。”
“我认为这是日本公司的生物学家干的,”克利圆滑他说。
“也许吧。在科拉金矿干扰我们的人把生物学家和物理学家混为一谈。他们认为我们在扰乱地球表层,加速破坏,最终会导致世界的消失。你绝对会发现这一点,在印度这种哲学宗教的国度里,很多事显得尤为重要。”
“但你们的工作,天知道,和生命或死亡或任何东西毫无关系啊!”
“恰恰相反,质子的衰变正是和死亡有关系。”
克利迷惑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浓浓夜色笼罩了阴影中所有的神秘。
克利坚持要打电话。在他醒来之前,太阳就已经升起了。那两个印度物理学家想立刻离开,他们还在班加罗尔,躲在帕蒂尔一名学生的住处。当克利喝下他的第一口茶的时候,另外两个学生带着他的行李进来了。
克利说:“我向家里许诺过要打电话回去的。不然家里人会担心,他们读了报纸,知道这儿有麻烦。”
帕蒂尔缓缓地摇头,吃下一片黑面包,那黑面包似乎就是他唯一的早餐了。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轻柔的惰性,仿佛这清晨的空气在他四周结成了果冻。他坐在一只矮桌前,桌子有一只脚太短了;那摇摇欲坠的桌子不停摇动,把茶泼进碟子里,克利想找点东西把桌子支撑起来,但这公寓里空无一物,仿佛从来没人住在这儿似的。他们在唯一的灯泡下躺在草垫下过了一夜。从打开的窗户望出去,克利瞥见了邻家——屋子里很散乱,灰泥在墙面上,有点斑驳了,露出建筑体内的钢筋;窗户上糊着一张千手佛像的图画,边角卷曲而且被晒得变色了。孩子们在下面叫喊着,他们的声音在街道上传得很远,马车“嗒嗒”地驶过,还有赤脚踢开石头的声音,虽然他们到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但那些学生显然昨夜为他们担当了保卫工作。
“你得问问大家,”帕蒂尔说。在清晨的阳光下他的棕色脸孔显得憔悴不堪。皱纹从他嘴角延伸到眼角。
克利啜着茶没有说话。从打开的窗户里传来一种柔和而奇特的香味。他们在屋子里坐的位置很好,附近的建筑里没人看得见他们。他听见新艾在发动引擎。
“好吧,那也许有点冒险,但我希望家里人知道我平安到了这儿。”
“这里没有多少电话。”
“我只需要一台。”
“线路通常不能工作正常,”
“让我试一试吧。”
“也许你还没了解——”
“我了解得很清楚,如果我不能和家里人联系上,我不会在这儿呆多久,如果我没看到你们的试验进展顺利,没人会相信人你们。”
“你的观点依赖于……?”
“依赖于看到那些设备,检查你们的原始数据,进行一次试验来检测你们那个系统的反应。然后一个试验——用来检验你们每个监测器上的人口。”他举起五根手指。“就是这些。”
帕蒂尔严肃他说:“很好,我们会有机会证明的。”
“你们会的,”克利满心希望他们会弄错,但是他按捺下了脱口而出的冲动。他代表着粒子物理的最前缘,如果世界被一个穷乡僻壤里的科研队伍给打败了,那会有多么尴尬!不论怎么说,他会不再是科拉试验的专家。
“好吧,我会安排电话的事儿,但我是真的——”
“请安排吧。然后我们就开始干正事儿。”
电话在控制局的三扇门之后。帕蒂尔先在里边贿赂运动了一番,然后就把克利从卡车上带了下来,他一直躺在卡车后排座上,以免轻易被街上的人看见。
电话机是一个黑色塑料制的重家伙,拔号盘是转盘式的,在旋转的时候叫声象一只懒惰的昆虫。帕蒂尔为了拔通孟买的国际长途试了两次,克利拔了两次错号,一次没通。第四次他听到了微弱而熟悉的蜂鸣声,然后空洞地响起了铃声。“安吉?”
“爸爸,是你吗?”那边放着轻微的摇滚乐。
“当然,我希望你们知道我平安到达了印度。”
“哦,妈妈会高兴的!我们昨晚听电视说那儿出了乱子。”
克利吃惊地问,“什么?你母亲在哪儿?”
“去杂货店了。她没听到你的电话会发疯的。”
“告诉她我很好。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乱子?”
“是关于一个州宣布独立的事儿。有很多流血事件,约翰·尊伯在电视新闻里说的。”
克利从来记不住那帮播音员的名字,他把他们看成只会念手稿的隐形人,但对他的女儿来说,他们代表了权威的声音,“在哪儿?”
“哦,是半岛低部的一个地方。”
“这儿没发生这种事儿,宝贝儿,我很安全,告诉你妈咪。”
“那儿的人吃冰淇淋吗?”
“吃,但我还没有看到。告诉你妈妈我的话,记住了吗?我很安全。”
“好的,他一直在担心呢。”
“别担心,安吉。哦,我该走了。”线路嘶嘶作响,不时发出噼啪声。
“我想你,爸爸。”
“我更想你。不,更更想。”
她高兴地笑了。“我今天早晨把膝盖划破了,流了很多血,我就去看医生了。”
“保持伤口清洁,宝贝儿。代我向你妈问好。”
“她肯定会疯了。”
“我很快会回家的。”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了一个她最近才学会的笑话。“再见,爸爸,这次是真的。”
她那轻快的笑声突然消失,那笑声代表的一个光明世界已不在他身边了。克利放下话筒时抿着嘴轻轻笑了。
他拉低了帽沿,飞快地走出去,帕蒂尔正在街边等他他的眼角瞥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多少算是真正地看到了印度。
他们乘两辆卡车离开了班加罗尔。帕蒂尔的学生们开那辆绿色的,他、帕蒂尔和新艾坐那辆蓝色的。克利又被安排在后座,看不到印度的景象,白天炙热的天气让他们觉得仿佛被包围在沸腾的湖水中。
他们驶过被冲刷得元颜色的土地,只有田野带着灰绿的色彩,树木默然静立,它们的枝条下垂,仿佛已耗尽了精力。树下荫凉处拥挤着衣着褴楼的乞丐。有几个被惊动了,空洞地望着卡车经过,克利看到树干上环绕着巨大的囊状物,好象是裹着树结的树鞘。
“这是一种植物疾病吗?”他问。
新艾撇了撇嘴。“恐怕这些和报上说的一样,是一些带毒的蜂状物。”帕蒂尔减慢了车速,新艾水汪汪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干枯灰暗的树干。
“它们危险吗?”克利可以看到黄色的液体从树身上滴下来。
“直到它们长大了才有危险,”新艾说。“然后就得弄死它们。”
“它们看上去显得够大的了。”
“据说它们会长成大家伙,但是我们很少让它们长那么大。”
帕蒂尔换了档,他们的车子加速了,但发动机又暂时熄了火。克利很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备用的火花塞,道路两旁的田地看上去荒凉又憔悴,“是基因技术造成这种情况的吗?”他问。
新艾点点头。“我觉得是欧洲计划造成的。开始我们用了他们培育的植物,然后发现这些植物易于被害虫破坏。他们就寻找避免虫害的方法,所以这儿有了这么多的类蜂生物。我想其中肯定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所以它们会袭击人和牛群。”
克利皱了皱眉头。“这些类蜂生物是日本人搞的,对不对?”
帕蒂尔神秘地笑了。“先生,你对我们的麻烦了解得不少嘛。”
没人再开口了。克利聪明地意识到他在华盛顿的报告中充满了技术评估的细节,丝毫没有提到印度人是如何看待自身面临的困难的,新艾和帕蒂尔中有一个对此并不关心,但他并不知道是谁,
“我不大担心那些蜂状物,”新艾打破沉默说。“在我们的任务完成以前它们不会长大。不论如何,科拉矿场相当荒芜,这些类蜂生物长生的长方很少。”
克利指了指前方。“墙上那些圆东西——是更多的毒蜂吗?”
令他吃惊的是这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帕蒂尔喘着气说:“克利博士,您仔细检查一下吧,看看制造它们的标记。”
帕蒂尔放慢车速,克利仔细地观察起来。在路边垂直的墙上有圆饼样的东西,克利皱着眉头,觉得自己相当蠢,那些纹路显然都是人工的结果。
“这是干饼。”怕蒂尔还没能止住笑。
“什么做的?”
“牛粪,亲爱的同事。我们养牛不仅仅是为了杀掉它们。”
“用来干什么呢?”
“取暖。等这些饼干了,我们就把它们堆在一起——看见了吗?”一个妇人正在把牛粪一层一层地叠起来,然后用塑料布仔细地盖上它们,“在冬天是很好的燃料。”
“为了取暖吗?”
“也可以做饭。”
新艾看到克利脸上的表情,就眯起了眼。他的睫毛很长,几乎挨到了他的皱纹。“老方法有时候更受欢迎。”
当然,克利暗想,比方说霍乱、瘟疫、杀死婴儿的历史。但是他保持着中性的礼貌,问:“例如什么?”
“三年前,一些亚马逊河流域的大种鱼被引进我们的主要河道,目的在于改良本地鱼种。”
“恒柯?我认为那是你们的神河。”
“还有什么比填饱饥饿的肚子更神圣不过的呢?”
“那是当然,后来成功了吗?”
“成功了,美味的大鱼。”
“我也会试试,”克利说,同时回忆起了作早餐吃的蔬菜。
新艾说,“但那些亚马逊鱼的体内还有很多小鱼的鱼种,没办法去掉,叫作‘坎地鲁’,对不对?”她礼貌的问帕蒂尔。
“对,”帕蒂尔说。“这种小鱼一般以大鱼的尿液为生,现在专家们认为那些小鱼也许被放养寄生在大种鱼的体内,这样才逃过了检查。”
帕蒂尔的声音充满平静和实事求事实是的意味,在他说话的时候,他飞快地把车绕过一只跑到公路上来的山羊。克利猛地撞上了卡车的后门。帕蒂尔继续调整车身,以绕开一些根本没必要绕开的泥坑。他们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上下颠簸,而卡车丝毫没有减速。帕蒂尔把背挺得笔直,双手紧握方向盘,努力地控制着车辆的方向。
“克利教授,假设你是一个爱国激进分子,”新艾说,“为了到恒河里去沐浴而准备了十年,或者二十年,也许你甚至准备老死于此河。”
“哦,”克利不知道这场谈话的中心何在。
“当你进入那条河洗澡的时候你无比的热情,也许感情很冲动,这是一个精神的永恒时刻。在河流中,也许你一不小心就小便了。”
新艾平摊开双手,仿佛在说这些事情不言自喻。
“然后那些‘坎地鲁’就被这种味道吸引了,它误以为这是它需要的食物,来自于一条很大的鱼。它就兴奋地在尿液中游动,然后进入了你的尿道,如同一条蛇一样向更深处游动。你会感到这种‘坎地鲁’在你体内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当这种小鱼不能向更上方游动的时候,它就会从侧面穿透脊椎骨出来,你看,多复杂!”
新艾停了一下,为自然界的多样性微笑了一下。克利嘴巴发干,点了点头。
“它们会嵌在体内,距离它们渴望的东西很近。”新艾轻微优雅地移动了一下,手指在空中一比。克利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
帕蒂尔开车绕过一队拽着木马车的阉牛,插话说:“这让人无比痛苦。很明显,还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方法,——女人们必须防备这种鱼,在它钻进体内之前把自己包裹起来;一些男人更惨,他们的膀胱中装满了这种小鱼,必须决定是用慢性毒药来毒死它们还是任其生长。然而,他们的膀眺会很快破裂,导致死亡。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
“什么?”克利紧张地问。
“生殖器就会被割掉。”新艾说。“去掉里面的‘坎地鲁’。”
克利沉默了老长一阵,任由车子带着他在这条无尽的道路和石墙之间颠簸,终于,他沙哑他说,“我……不责怪你们憎恨……那些使你们遭受这一切的人。那些爱国激进分——”
“他们认为这种邪恶来于带来现代科技的哲学。”
“哦,不论是谁带来了这些鱼——”
新艾惊异地睁大了双眼。一个惊奇的微笑如同火光照亮他的脸,“哦,不,克利教授!我们并没有责怪这些错误,否则,我们不得不同样责怪这些成就了!”
帕蒂尔睿智地点点头。
他决定不再说什么了。华盛顿的人警告他别讨论当地政事。虽然他不能肯定新艾和帕蒂尔那种轻快的口吻是反映了他们的真实态度,他觉得最好还是闭嘴。克利再次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同外部世界相比较,印度的特征已经扩散得模糊而纤细,一切的差异仿佛都被横扫印度半岛的暖风淡化了。铅灰色的天空看上去如同一片腐败的平原。这里的衰变比他头脑中时常记起的质子衰变更明显。
从班加罗尔到科拉金矿是一段肮脏慢长的旅程。卡车摇来晃去,克利在后座上几乎睡着了,他不断进入浅浅的梦境,梦中有无声的喧哗,阴影中的面孔,以及模糊不清的要求。他常常惊醒,嗅到灰尘干燥的味道,看见延展到天边的干涸土地,于是他又把头埋进了衬衣作成的枕头中。
一路上他们经过了无数的村庄,除了开始的几个使他惊异,后业所有村子似乎都一模一样,干瘦的孩子,破烂的草棚,铁皮顶,到处是一种无精打采、残破不堪的景象,有次在一个小小的城镇中,他们被人力车和马车堵住了。一只瘦弱的母牛颤抖着站在路边,呛喝声和喇叭声都无法使它移动,而前边没有一个人走上去牵开它。克利走出卡车伸展四肢,不理睬帕蒂尔警告他躲起来,他四下张望,一群人围着那头牛叫嚷,却没人去动它。母牛摇了摇头,瞥了一眼公路,仿佛是要寻找青草,然后就撒了一泡尿。一个身穿红色莎丽的女人冲到路上跪下来,把手放进那液体中,她用一种正式的礼仪将一些尿液撒到前额和脸颊上。另外有三位妇女排在她身后,每人也照她的样子做了一次。母牛被惊扰了。歪着头,摇摆着走掉了。交通恢复了,于是克利又爬进了卡车,当他们驶出那座脏脏的小镇时,新艾解释说,这种神圣的尿液被广泛认为有利于健康。
“许多人相信它可以缓解胃病、头痛、甚至改善生育能力。”新艾说。
“当然,可以肯定它能改善生育能力。”克利指了指泥地上站满的人群。
“克利博士,我还没有印度化到那种程度,所以不能以自己为例来赞同你的观点。”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讽刺。我累了。”
“帕蒂尔和我都受到怀疑,因为我们是科学家,所以被认为很可能让西方人的观念同化了。”
“印度人仇视我们不是没有理由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但你是一位黑人,你自己就受到西方社会的歧视。”
“那是以前的事儿了。”
“虽然如此,你仍然成为了一名科学家。”
“如果你工作,你就可以得到这份工作。”克利取下帽子,擦了擦眉毛。中午的炎热让他流汗了。
“你不认为自己和那些西方观念相距甚远吗?”帕蒂尔插嘴说。
“当然不是。我并不是那种才脱离贫困的佃农,我在弗吉尼亚的福尔斯。恰齐长大,父亲是一个封建官僚,属于中产阶级。
“明白了,”帕蒂尔说。他的视线一刻没离开道路,“你的种族代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但你向现代理性主义的程序屈服了。”
克利奇怪地盯着他们。“你们不是吗?”
“作为科学家而言当然是的,但就生命本身而言则不是。”
“哦,”克利说。
他曾上千次地面对白人礼貌的俯尊屈就,任由他们好奇的眼睛搜索他的脸,不论是什么题目,他们总是设法绕到询问他真实的感受和自然的感情,甚至当他把这些迷惑都一一否决的时候,那些眼睛里仍留着重重的怀疑,怀疑着他的可信性。很少有人给他机会把自己当作一个黑皮肤的乡下人,他家族的姓名来于奴隶,作为一种对一名十九世纪立法者,享利·克利的献礼。看在基督份上,他没期望过在印度也陷入这种局面。
但他很了解如何用一种家庭似的温和来使他的谈话增色,这也许能使他们安适。
“我想理性能起作用。”他说。
“哦,”新文怀疑地撇了撇嘴。“也许你认为印度是我们时代的棋局,教授。我们来自一个伟大的原始时代,将我们本上的神明美化粉饰,然后我们开始进行理性的思维。英国人曾用种种假设强加于我们之上,现在他们走了,我们就陷在过去迷雾般的事实和现在苛刻的批评之间了。”
克利从肮脏的窗玻璃望出去,挤出了一个微笑。即使是这儿的科学家也净说些毫无意义的话,他们甚至对那些爱国分子表现出某种尊敬,而那帮人就象母牛前那几个女人一样疯狂。从这样一个泥潭中怎么可能产生有价值的东西?他们试验正确的可能性随着距离一公里一公里的缩短而越变越小。
他们进入了科拉矿前言的重重山岭。焦干的草在烈日下受着煎熬,麦地干涸地躺在脚下,村落里,细瘦的身影在遮阳布下,帆布怅蓬下面,一双双眼睛瞪着他们。那干瘦的脸上显出微弱短暂的兴趣,克利不禁怀疑是否他这身不舒服的装束在离开班加罗尔之后还有没有必要留在身上。
他们没停下来吃午饭,就在车上吃了干果、黑面包。在高山上一个城镇里,帕蒂尔停在一口井边重新装满他的水瓶。克利瞥见一队细得象竹棍的男孩子追逐一只狗。他们包抄着它,那只狗被围在包围圈中,从这头奔到那头。这只动物在每个角落里打着转,有两次被鹅卵石绊倒,嚎叫着挣扎起来继续奔逃。这是一场残忍的游戏,而那帮男赅子显得出奇的安静,没有一点笑声。那只狗越来越疲倦,他们的包围圈越缩越小。
男孩们沙哑的吼叫声使得克利打开了车门。几个人站在附近的一张遮阳布下,当他们看到他的脸时,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他们开始快速地交谈起来,克利犹豫了。巷子深处的孩子们追逐着那只狗,当它元力地蹦起来的时候,他们俘获了它,那只狗疯狂地试图咬他们,他们蒙住了它的嘴让它发不出声,然后叫喊着把它抛向空中,跑远了。
克利放弃了,砰地关上了车门。那帮人从遮阳布下走过来,有一个拍了拍玻璃窗。克利只是瞪着他们,有人开始拍门,打着手势大声他说话。
帕蒂尔和新艾叫喊着跪过来,新艾把那些人推开,口里说着什么,这时候帕蒂尔发动了卡车,新艾把门砰地在一个大眼的男人面前关上,帕蒂尔一踩油门,卡车开走了。
“他们看到了我——”
“这里的人们普遍不信任外面的世界,”新艾说。“他们也许同爱国分子有关系。”
“我想你最好还是戴上帽子。”那样合理一点。”
“我不知道,那帮男孩——我想去制止他们虐持那只狗,我知道这样做也许很蠢,但是——”
“你应该避免为这种事感情用事。”帕蒂尔严肃他说。
“感情用事?”
“那帮男孩子并不是拿那只狗取乐。”
“我不——”
“他们以之为食。”新艾说。
克利眨了眨眼。“印度教徒可以吃肉吗?”
“在艰难的时候吃。我很吃惊那只动物竟然活了那么久,”帕蒂尔带着审究的意味说。“狗很少见,我猜那可能是野狗,生活在郊外,冒险到镇上来找吃的。”
克利注视着这块土地在烈日下缓缓升起一定坡度,升成山峦。
在矿上他们又一次躲了起来。绿色的卡车掉转方向进了大门,门里建筑群林立。从远处,蓝色卡车里的科学家们看到一群暴徒在卡车完全停下来之前围住了它。
“爱国分子,”新艾说。“他们搜索每一辆卡车,想找到科研的证据。”
“他们会让你的学生过去吗?”
帕蒂尔从望远镜中往外看。“那群人正在推推搡搡。”他用他那独特的、混着轻微英国腔的口音说。
“天,难道矿山里的人们不想除掉——”
“我可以想象那群人中必定有一些矿工。”帕蒂尔说,“他们在打那些学生。”
“哦,我们不能——”
“没时间可浪费了。”新艾让他们进了蓝色卡车的后座。“我们要利用这场混乱。”
“但我们——”
“那些学生为你而牺牲,请你别浪费了。”
克利无法把视线从那混乱的局面中移开,直到卡车驶了过去。帕蒂尔说几个月以来他们一直从大门经过,这样给那些激进分子造成一种误解,好让他们从第二个门经过。
“所有这些都是必要的,这样才可以保证我们能把外国监查员带进来。”帕蒂尔总结性他说。克利很尴尬地感谢他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他想表达一下那些学生为了给他提供掩护而被困的尴尬,但是这两个印度人随便的态度使他没有开口。
科拉矿的第二个大门是一个宽敞的铁皮顶的木棚。大梁安放的角度让克利不禁猜想,它不是出于建筑师的设计而是出于建筑队的恶意。电缆悬挂在生锈的铁梁上,在风中发出低低的声音,擦过他的头发。
猴子在铁架上吱吱喳喳地叫着四下逃散开,三个人提着箱子进了木棚,电缆开始柔和地响起来,头顶的线路网发出砰砰的声音。克利意识到这看似废弃的装置为了运送他们脚下深数里的升降机。钢制的升降机发出吼叫,似乎它已了解到面临的工作。
当它到达的时候,他看到那升降机是一只巨大的盒子,散发着机油味。克利把他的箱子放了进去,升降机的四壁是木板条,散着热气。帕蒂尔按下了控制板上的一个键纽,于是他们飞快地降了下去。下降的深度由一块琥珀显示屏显示,一只昏黄的灯泡在电线上折射出阴影。在五十三米处灯熄了,但升降机并没有停。
在黑暗中,克利感到自己变轻了,仿佛升降机加速了。
“别紧张,”帕蒂尔叫道,“这经常发生。”
克利想知道他指的是加速下降还是那灯泡在完全的黑暗中,他看到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蓝色灯影。
他突然觉得变重了,——同时他记起了爱因斯但的试验,那试验说站在一颗行星上的感觉就象是在加速的电梯里。除非克利可以看到外部世界,在他被推进地心深处的时候看到地球从他眼前经过,否则、从原则上说,他可能是在任一种状态下,他试图记起爱因斯但是如何用一只虚构的电梯推理出物质在太空中的改变,但他想不起来了。
爱因斯但完美的论据和这个升降机中的事实相距十万八千。在这里,克利陷在深深的黑暗中,折磨人的空气重压着他的鼻孔,油腻潮湿的热气冲进他的骨骼。
他并没有被这只升降机向上举高,而是被它带着冲向浓重原始的黑暗中,——与爱因斯但的论点截然相反。没有任何清凉的气体可以把他与这黑暗粗糙的世界分开。那些科学的理论——伽利略的柱体在下降的飞机中滚动,爱因斯但客观的追随者运用几何学如同谨慎的银行出纳,——在这里如同昨日的陈香摈一般蒸发了,他突然感到一阵焦急。他的胃紧缩了,感到胃酸上升。他张开嘴想叫嚷,似乎是为了阻止他,他的膝盖因为重新获得重量而弯曲,重力恢复了。
砰的一声——于是他们着地了。他感到帕蒂尔打开了侧边的门,他们从升降机里出来走进一间石屋。他感到一阵凉空气,也许是附近的透气孔传来的。
“我们必须把上面的空气压下来,”帕蒂尔说。“否则这里就会达到华氏一百一十度了。”他自豪地指了指一只古老的英国式温度计,上面显示着九十八度。
他们穿过几个隧道,下了几百米的滑坡,上了一条铁轨。每十米一只灯泡照亮一小块地方;而在每个转角都折出阴影。一块棕色木板自顶上吊下来:
首次宇宙射线中反应
记于一九六五年四月
五十年以来,默默奉献的印度科学家们在科拉金矿中忘我地工作,半世纪以来,印度高山深矿使得低成本下进行重要的宇宙射线试验成为可能,克利记起一支由美、印、日科学家组成的队伍如何首次发现中子,从深入地层的宇宙射线中把它分离出来。他想到了那些无名的印度科学家为之付出的努力,而他们自己成为了这原始深洞的底衬:两辆卡车隆然而过装满碎石。
“有些仍然在此工作。”帕蒂尔清晰的声音穿过了重浊的空气。“虽然我怀疑他们的成果。”
有两个男人推着满是灰尘的车辆,他们汗流侠背,灯泡的晕光给他们镀上一层光泽,他们仿佛成了石雕,他们用很脏的布包着头,仿佛需要保护以免被过低的洞顶伤害。当克利绊绊往前走的时候,他感到这一点分外必要。爱因斯但的试验在这重浊的空气中显得毫无用处。
他们绕过一个不规则的转弯,看到一只从石壁中凿出的壁龛。
质子稳定性试验
孟买达塔基础研究所
深度:2,300米
前奏就此结束,这试验就这么突兀地一下子开始了,克利以为会看到几个房间,一间办公室,装上了调温装置。相反地,在几米之前,这条隧道向各方向敞开。他们到了一间从石壁上开出来的隔间。
充满这广褒空间的似乎是墙壁,那是由生锈的导管组成的高压输出电线网络。那些导管是方的而不是圆的,一直向前方伸展过去。每一截导管上都有一只压力计,刷着白色的数字。克利估计它们至少有一百英尺长,是用林肯·洛格方式安装的。他走到隔间的边缘往下望,一层层导管伸向远处,被地板反射的灯光照亮了,一直伸到灰色的顶上。
“多庞大啊!”
“我们花费了很多力气束扩增早期的仪器。”新艾热心他说。
“象一个房间那么大。”
帕蒂尔欢快他说。“也许是一间美国式房间那么大。我们国家的房间要小一点。”
“附近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是,这间钢铁制成的房间里没有住进过任何人,克利教授。”
克利转过身,看到一个苗条的印度女子正对着她微笑,似乎她刚从那些阴影中走出来,是一个穿着白色罩衫的棕色幽灵,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她那浓黑的眉毛有趣地扬了起来。
“哦,这位是布利夫人。”帕蒂尔说。
“我的同伴们冒险进入现实社会,我就在这儿打点一切。”她说。
克利握住了她冷静的手,她分寸适度地同他握了手。“也许我能帮助你进行评估,”
“我需要你们所有人的帮助。”他诚挚他说。但这节俭的环境已经使他怀疑自己能否完成自己的工作。
“我们有足够的劳动力,”她说。“但没什么设备。”
“我带了一些可以进行多种方法核查的程序在身边,”她说。
“好极了,”布利夫人说。“我会让我的研究生来协助你,当然我自己也将尽全力。”
克利不禁为她的正式礼节而微笑了。她领他走下一段通道,进入了荧光灯照耀的数据分析室。里面安装了很多终端和磁盘驱动器,“我们把计算机的温度降得比我们自己的室温还低,”布利夫人带着隐约的笑容说。
他们下了一个斜坡,克利感到了岩石温度的上升。他们进了一个洞,细细的工型横梁支撑着这个石洞。
“这次挖掘牺牲了一打以上的生命,”新艾说。
“那么多?”
“他们想减少爆炸成本,”帕蒂尔带了一种严厉的表情说道。
“这并没有影响到长期计划,“新艾温和他说,克利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保护性的横闩布满陡峭的岩壁,用以支持保持导管平稳的横梁,有些部分上还搭着施工架,从洞顶上被压下来的气流吹到他身上,吹动了克利的衬衫。
布利夫人不得不叫喊着说话,这个努力扭曲了她脸上平静的表情。
“政府本来打算用这些导管来修缮城里的水泵系统,但恐怕那计划失败了,所以我们才得到了这些导管,就象天赐之物一样。”
帕蒂尔向他指出细节之时,空气输送管的嗡嗡声突然归于平静。“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克利在突然的安静中说。
“我相信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检修,”帕蒂尔说。
“这经常发生。”新艾立刻表示赞同。
克利可以敏锐地嗅到他身上的汗味。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在电路装置中配了排热设备,这里的热度已足够改变最佳的判断力。
布利夫人继续用一种演说者的口吻说道,“我们雇用了工程系的学生,——这里有很多这种人——让他们从每个导管孔中穿过电线。我们把每根接在一起融合,长度有一百英尺左右。然后在导管中通人氖气,接上高压线,电压高达二百八十伏……”
克利点点头,把她的描述同国家科学基金会里的差别比较了一下。科拉矿里的这个群体几十年来不断修正他们的试验,最近这次大型扩张记灵得很不全面,原则仍然简单,每根导管通上了很强的电流以,这时,每当有一个荷经过,就会爆出电火花,通过观察电火花闪动部份的线路就可以知道每个电荷的路径。这个巨大的铁柱实际上是一个监测器。
他斜倚着身子,对布利夫人的演说微微点头,同时注意到顶上的一各人,裂口处结束响亮的叮声。电火花闪闪发光,仿佛燃烧着蓝色和橙色的火焰。闪亮的火花照亮了连线工人的侧影,穿过了头顶上的导线,一时之间克利如同见证了定宙射线自这间铁屋的两点洒落,用它们短暂的生命照亮了这个空间。
“——而且我确认我们验证了五十次。”布利夫人结论说。
“什么?”克利从他的白日梦中醒来。”那么多?”
她清朗的笑声响了起来。“你不相信!”
“哦,次数大多了。”
“我们的监测系统现在已经改进了,”布利夫人说。
“上次我们听说它有五百吨重,”克利小心他说。这是他们发电报告知国家科学基金会的。
“那是几年前了。”帕蒂尔说。“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付出了双倍的努力。”
“哦,要看到那么多次衰变,我想你们需要的观察器容量大得不得了。”克利怀疑他说。“我们可以说它有五千吨重。克利教授。”布利夫人说。
“看看再说吧。”克利简洁地掩饰了他的惊讶,那是不可能的,问题的关键是,他们到底有没有可以证明的事实。
凉空气又在砰然重击声中缓缓而下了,克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尾顶,在那里,质子也许正在衰变,这种衰变就发生在数里之上,被烈日烘烤着的土地中。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确信是厌烦的产物。
在他信任那团纠缠不清的电路之前,足足观察了两天。“在我相信口袋里有一只猫之前你得先把口袋解开,”他这样对布利夫人说,接下来又不得不向她解释这个玩笑是什么意思。
然后就是为期三天的试验,检测一个已知放射源中衰变的准确过程,而这一系统的反应好得令人吃惊,他发现他们的设备如同拜占庭帝国一样古老,但运行良好。
可是,小心行事是必要的,质子的衷变太少见了,预言新生粒子的大统一理论获得极大成功,同时,也在物理学界引起了忧虑,从此、物质终结了,但同人类短暂的一生相比,这种因质子衰变引起的物质消亡并不是最快的。
人体中大约存在着大量的质子和中子,只要有极少一部分发生衰变,引起的放射性癌症就会致人于死地。最卑微的生命形式也要求原子核的质子平均存活一亿年以上。
所以,即使在大统一理论之前,物理学家们也知道质子存活得很久,那些观点被称为“加特斯理论”。十年前,象克利一代的毕业生就总是拿这个理论开玩笑,但是,为了证明这个被人嘲笑的理论包含着一定真理,却花费了无数人的心血。
“加特斯理论”最简单的一生是预言质子的存活时间在1031年以上,比生命本身的极限不知长了多少倍,事实上,它比宇宙的年龄还大,因为宇宙只存在了2x1010年。
人类可以采用不同方法观察质子的年龄,他们可以花1031年的工夫观察一个质子,但就人寿而方,真正可行的办法是聚集1030粒质子,对它们进行一年的观察,看是否有衰变出现。
美国、日本、意大利和印度的科学家们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进行了这类试验,但没有任何质子发生衰变。
于是,理论家们宣称,数理计算应更为复杂,他们抛弃了特定的均衡组合,推断质子的生命周期为1032年。
最流行的集合质子的方法是用水来聚拢它们。西方的物理学家们在盐矿中挖了有六层楼房那么高的水池,热切地期待着物质分解消失时典型的蓝色脉冲出现。观察更长的生命周期意味着等得更久,没人愿意这么干;或者,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加入更多的质子,更容易的方法是把水池挖得更大,于是人们把注意力投向了美国和日本……然而,仍然没有质子衰变。生命周期超过了1032年。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求实主义打破了两方人进行试验的野心,很少有人能记起科拉矿中进行的试验。当政治冲突切断了西方与印度的联系之后,西方的物理学家认定科拉矿中的试验已中断了。
但实际上试验仍在极深处进行着,不象西方那样,被宇宙射线污染所得的数据不准确,克利在科拉矿的计算机中心发现了这一点。
这里保存了9x109种类型的记录。系统拒绝接受明显有误的内容,可是还是存在着细微的让人不解的东西。理论宣称,质子之所以衰变,是因为组成它们的夸克改变了存在状态,中子不受干扰,因为它的衰变无所不在,分裂成质子和电子。最终,物质的分解消亡吻合于质子的稳定存在。
克利发现科拉矿试验小组成员花了几年的时间来改变其软件。他们删除了数以千计有名无实的所谓质子衰变现象,有十八种质子衰变方式,每种方式有不同的标识显示光子和粒子的分离。
粒子路径追踪器在外边的铁屋里,以闪光和火花记录其路径。
克利工作六天这后,布利夫人温和地告诉他,“你将发现我们就各种可能情况进行了分析考虑。”
“对,分析是很透彻,”他谨慎他说。他对其工作的高水准相当惊讶,但仍然还不愿认可什么。
“如果有任何模糊之处,我们就会抛弃那个结论。”
“我已注意到了。”
“在右侧的能源系统有一些无法控制的变量,这些我们就忽略不计了。”
“很好。”
布利夫人俯身递给他一份双向检测程序,他嗅到一种野花的芬芳,她用的香水使他清晰地感受到她那莎丽袋下丰满、温暖的身体。她没有多余的脂肪,那椭圆形的脸蛋和圆润的双唇带着性感痕迹……
物理指令的键人导致了荧光屏上的暴动,而克利就是法官,审判着这一切混乱。
他坚持分析几千个候选试验结果,用以对科拉小组的软件进行双盲测试。
九天之后,他选出了六十七个看上去象真正粒子的结果。
其中有六十五个与布利夫人的分析吻合。布利不得不承认,另外那两个非常相似。
“这可超值了,”他凝视着科拉的软件阵容沉思他说。
“你所表达的价值,”布利夫人说,“是从金融的角度模拟的。”
“这是一种表达方式。”
“行了,让我们略掉那两个多余的结果吧。”
“哦,我愿意——”
“不,不,我们认为只有六十五个。”她那双杏仁般的眼睛没有流露出一丝害羞之意。
“它们值得一试,我这么想,”他的眉毛扬了起来。“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
“于是你觉得它们适合理论的需要。”
她那种谨慎地遣词造句的方式使他倾身向前,仿佛对自己那种法官式的态度表示歉意。“我不得不从细节上考虑所有其它的衰变模式可能性,观察一种模糊的过程,一种与事实相近似的过程。”
她点点头,“对,有必要对之进行分析。”
质子也可能国外在因素而衰变。
然而,情况看起来还不错,他为他们的成功感到惊奇。这种成功中包含了无数的劳动。“我会尽快完成我该干·的事儿。”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无线电网络以备需要时使用。”
“哦,什么?”
“以备你和美国同僚联络。”
“哦,对。”
他知道,以备宣布成功时需要。让全世界知道。但何必这么急呢?
这使他想到,他们也许怀疑他自己是否能完成这份工作。
每晚他们都睡在上边过去矿工睡的地方。每天夜里,物理学家都得听上一个小时管道的轰呜声。那几个人睡在一个长长的棚子里,但克利分配到了一间小小的木棚。每个傍晚他都同他们一起喝稀粥,小心翼翼地向自己喝水的杯子里加进净化药片,使用干净的碗,因为矿里的热气,他日见消瘦,但这里的夜晚却还凉爽宜人,这时候的微风中带来了湿润柔和的气息。
在第十五天傍晚,他们围坐在棚子里的一只大肚铁炉边,帕蒂尔指着远处一只卷边铁皮小屋说,“我们在那里边藏了一只卫星联络器,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移开屋顶把它发射出去。”
克利顿时高兴起来。“我可以给家里人打电话吗?”
“如果你需要。”
帕蒂尔语气当中的某种意味使他意识到,这种毫无价值的行为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和合作。
“明天行吗?”
“也许可以。我们必须保证那帮爱国分子没发现我们打开它。”
“他们认为我们是矿工吗?”
“我让他们这么想了。”
“我呢?”
“你得在里边好好呆着。”
“哦,对了,有没有什么可以喝的?”
帕蒂尔皱起了眉头。“水管里边没有水了喝?”
“不,我是指,你知道的——饮料。就是英国说的滋补品。”
“酒精是魔鬼的尿液,”帕蒂尔简短他说。
“那不会使我的头脑出错。”
“谁能保证呢?头脑是一台精密仪器。”
“你不是怀疑我的可靠性,对不对?”
“不,当然不是。”新艾焦急地打断了他们。
“不用担心,”克利咕哝着说。下面的热度和长时间的工作快把他摧垮了。“一旦这儿的事儿结了我就走。”
“你同意我们发现衰变了吗?”
“我只能说情况看上去不错。”
克利过去从不愿表现出哪怕是最小的赞成。现在他以为会看到一些欣喜的表情,而帕蒂尔和新艾只是静静地坐着,凝视着半开的炉门中跳动的炭火。
帕蒂尔慢慢开口说道:“消息传得很快。”
“当然,同你们用卫星传播的速度是一样快的。”
新艾咕咬了一句,“还有些东西有待改动。”
“你们也许愿意离开这里,去发布——”
“不,不,我们应该呆下来,”新艾很快他说。
“如果那帮爱国分子找到了——他们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我们希望,一旦这次的发现为人们所了解,就能发挥很好的作用。”帕蒂尔严肃他说,“我宁愿呆在自己的祖国里见到这些效果。”这番话的节奏和语气使克利感到奇怪,但他把这归于工作环境。当然,他为了建立操作这一试验,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牺牲了很多。
“这次试验结果会导致物质世界观的最后终结。”新艾实事求是他说。
“嗯?”
“单从粒子的个体生命来看,我们采用还原缩小的方法。”帕蒂尔解释道。“但自然界不象鲵鱼,可以被我们切成一片一片的。”
“或者说它是能分割的,”新艾补充说,“只是鲵鱼一旦被切成一片一片,就无法象鲵鱼一样生活了。”在朦胧夜色中,他脸上绽开笑容。
“万事万物按‘牵连指令’行事,克利博士,每一种事物都与其他事物相适应。”
克利皱起了眉头。他模糊地记起了一个量子物理学定理使用了“牵连指令”这个术语,意即机械力学的不确定性之下,隐藏了物理学更深领域的真理,进入头脑的光波就象粒子一样,相反——这可以被视为是因为我们对一个更广博的理论元知而产生的幻象,但是,没有可以观察得到的结果能证明这一观点。对克利来说,好帮永远只会空谈的理论家的这种推断只是一种胡诌。但他在这儿仍然只能扮演外交家的角色。
他审究地点点头。“对,当然——但是当粒于衰变时,所有的都消失了,对不对?”
“对,在大约在1034年之内。”帕蒂尔说,“但在我们联络器上,物质消失的观点将会传播的象光一样迅速。”
“那样的话?”
“克利博士,你是一位试验者,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你热衷于把鲵鱼切成一片一片。”帕蒂尔弹了一下手指,在他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我们研究的世界按我们的领悟力定位,其中暗示的指令部分是由我们自己设计的。”
“当然,量子原理,不确定性原则,一切这样的东西。”克利曾接受过所有这样的讲座,不希望再听到这些。不希望在这间灰尘满地的棚子里饿着肚子听这些。他呷了一口水,叹了一口气。
“难于测量反映了暗存的问题,”帕蒂尔说。“即使西方学者柏拉图也说过,我们所觉察到的只是真实而深不可测的世界的不完美模式。”
“什么世界?”克利问。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可能知道。”
“你瞧,我们制定标准,我们问断地进行报道。”
新艾被逗乐了,说:“于是那就是物质消亡之处吗?”
帕蒂尔说,“两厢情原的现实,那就是你的真实世界,克利教授。但我们将要制造出来的新闻会使得这种不动脑筋的两厢情意从此踌躇不前。”
克利耸了耸肩,这些东西听上去就象大学时代过时的理论研讨会。宇宙即神论,量子泛滥,垃圾哲学,这些东西让你头脑开通,同时,也让你的脑髓掉了出来。这块古怪的陆地上的每个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呢?他得摆脱这种局面。
“你知道,我不觉得其中区别——”
“真正貌以保证的幕布正在被拉开。”新艾插嘴说。
“保证?”
“这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在它永恒的幻象之下挣扎了很久了!”新艾张开双臂,“我们将死去,对,太阳将黯淡,——而宇宙永存,但是现在,我们证明了相反的东西,只有粒子反应存在。”
他以为自己明白了他们追求的目标,“诺贝尔奖。”
令他吃惊的是,那两人大笑起来,“不,”帕蒂尔说。他扬起眉毛。“这种琐碎的东西不是们期待的!”
数据室旁边的会议室上了锁,从里边传来低语声。
在外面,有人安置了一座小小的塑像,那是一只咧嘴笑着的象。克利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它,虽然矿里边很热,但这只象还是冷的。
“工人们才把它搬下来。”布利夫人带了一个微笑解释道。“我们印度都幸运开始的神物。”
“或是幸运结束。”帕蒂尔在她身后说。“都一样。”
克利点点头,走进那闷热的房间。每个人都挤在里边,研究生、矿工,克利看到了被激迸分子学生的沉重向他们敬意地鞠了一躬。
他感到礼仪的需要,于是开头以长长的赞美之辞表扬了他们长时间的劳动,并称世界将为这一发现而震惊。然后他开始逐个说明每一试验结果,他的检测和双盲检测,错误纠正,数字错误,以及用以改正无数个可能出现错误的程序。当他把结果打在一英寸厚的墙面屏幕上时,他能明显地感到屋里紧张的气氛。
最后,所有的试验都经过了检测,他平静他说:“你们的发现是正确的。质子生命周期近1034年。”
房间里爆发出掌声,每个人都挤上前与他握手,笑声和鼓掌声响成一片。
新艾向国家科学基金会发布了这一消息。克利写了一则简洁而详尽的搞要,把它发到国际天文协会,让它向全世界范围的天文台和大学公布。
克利知道将对他的学术生涯有很大的帮助。科拉小组呆在这儿,他是他们唯一的代言人。而这的确是条大新闻。
这一发现对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而言相当重要,因为他们研究的东西最终以粒子的衰变为归宿,而这种衰变是肉眼无法观察的。在1034年中,在宇宙最深处,天国、星系将消失,那些太阳会闪烁,喷火,也许生命可能附靠这种力量,找到抵抗寒冷的侵袭。
克利思考着那些大标题:宇宙的死亡,这对那些匆匆忙忙的上班族又有什么影响呢?
他看着新区用卫星联络器发出消息,木棚的卷铁皮顶被打开,他看到金色的光碟飞过天空,克利没有感到一丝得意。他从事物理,是因为有那种掌握神秘的感觉。他可以观察一座座桥梁,推断过桥的向量稳定性。他的女儿问他,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他可以情楚扼要地给她一个答案。他从没害怕过飞行,因为他知道贝努里等式中关于托起飞机所需要的浮力大小。
但这次的结果……
甚至那晚的庆祝晚会也没能打动他。研究生们穿上了最好的卡叽布服装。音乐在芳香的空气中流淌。他发现自己按节奏摆动着身体。
“你不能多了解一点我们的国家了,这多遗憾啊!”布利夫人一边说一边注意着他的表情。
“现在我最感兴趣的是睡眠。”
“睡眠并不是随时都有益的。”在夜色中她显得遥远而神秘。“我们古代神祉之一,布玛大神,据说就沉睡不醒——我们就是他的梦。”
“那样的话,你们可能是他最近做的恶梦吧。”
“哦对,我们国家的乱子,但别让这些使你对印度误解,它们会过去的。
“我相信它们会的。”克利抱着完全的外交家的态度说。
“你对结果吃惊吗?”他锋利他说。
“哦,我不得不保持一种质疑的态度。”
“对,对于科学家来说,肯定是建立在深深的怀疑的基础上的。”
“象我父亲说的。在和别人做生意时刻别忘了数清你的零钱。”
她笑了起来。“也许,我们和你做了一笔好买卖!”
他很清楚自己最初的怀疑表现得肯定很明显。而现在使他不安的东西,不再是来之不易的成功,而是人们对待成功的奇特态度。
那研究生走了过来,想教他一种舞蹈,他学得不错,一个叫冯卡翠曼的学生给了他一杯啤酒。令克利好笑的是,印度政府花了无穷心力去禁酒,但对人口膨胀却无能为力,他说了一个关于饮酒的笑语。所有的学生都笑了,但他不肯定他们是否都听懂了,音乐更快了,他的心跳得更快,他们称他为“克利吉,”一种表示尊敬的称谓,并向他询问下一步应该干什么。他耸耸肩,建议将它用于监测。
一九八七年原子弹爆炸事件,和现在这个粒子物理理论,——他忽然不舒服地意识到,都和死亡有关,音乐在继续,布利夫人吃了沙拉,说了一个笑语,他仍然是最早去睡的。
他被一种柔和的风惊醒了,滑动的衣裳拂过……他感到她的莎丽服如同一场迷雾。月光如水,从顶上的一个窗口洒进来,在她向他靠近的时候也洒在他身上,她伸出手,轻轻地解开他的寝衣。
“我——”
一只柔软的手掌压住他的嘴,带来一股浓浓的泥土芬芳。当他搂住他的时候,所有的感觉都暂时地离他而去,进入了黑暗的空间。她轻得令人吃惊,但腰身丰满,与臀部浑圆的曲线比较,乳房很挺拔,他的双手抚摸着,感觉着她身体的润滑,她的莎丽解开了,脸上高高的颧骨在月光下刻出阴影,当她抱紧他的时候,他注意到她脸上那种混合着猜测、期待的奇特表情。她的嘴唇挨着他的,但并没怎么吻他。她滑到他上方,紧紧搂住他,仿佛想把他融化,他们的身体完美地吻合,他闭上双眼,但光线仍然射进他的眼睑,他感觉到她的头发在空中飘散,如在水底波动,她的身体起伏着,颤抖着,手指划过他的肩,她那天鹅绒般的身体在他身子上轻轻扭动,传递了一种渴求,他忽然间想起了那座铜制的圣像,她用腿将他圈住,将他紧紧抵在她那结实得不可思议的肌肤之上,上下扭动着,尖叫着,喘息着,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于是他猛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将所有后抑的疼痛发作成一次翻滚,把他们两人带到了地上——
——接下来,中间发生的事他居然毫无记忆了。他同她走在银色斜月之下的一条暗沟里,
“什么——什么事——”
“安静点!”她象学校里的老师一样呵斥他。
他认出这是在矿山附近的山地上,远处有模糊的影象。奇怪的叫声打破了这宁静的夜。
“那帮激进分子,”布利夫人和他摸索着往前走,对他低声说道。“他们袭击了矿山入口。”
“我们怎么——”
“要叫醒你可不容易,”他斜瞥了他一眼。
她是想开玩笑吗?从神秘的性关系突然转变成这种正式的同僚关系使他难于一下子适应过来。
“我们的一些矿工举行了盛大的派对,有人说这引起了激进分子对我们的警惕。在你睡觉的时候,我同一个矿工谈过了。他说激进分子知道了你的存在。他们在找你。”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你的行李和那个打回家的电话吧。”
克利咬紧牙根,跟着她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去,离他们住地越来越远。不久就可以看到下面的矿山入口了。门口拥挤着黑色的人影,发出单调嘶哑的叫声。
“他们在拆那库房。”他说。
“我为他们干的事儿感到失望。”
他本能地向她伸出手,抚摸着似乎刚刚才拥抱过的丰满温热的身体,她转过身把嘴唇靠了上来。
“我们——回到那儿——为什么你会来找我?”
“时间的原因。我们也需要从常规中得到解脱,克利教授。”
“哦,当然……”克利感到心中那股不合逻辑的失望。这个被他抱住的女人身上还带着床上的香味,但却用他的头衔来称呼他。”我……我是怎么到这儿的?似乎——”
“你太投入了,忘了你自己。”
“哦,对,那太美了,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笑了。“最美好的时候不留痕迹。这是牵连指令的一个标志。”
克利呼吸着柔和的空气,以帮自己理清头绪。在夜色中,他好不容易才看清她走上了另一要小路。
“我们上哪儿?”他喘着气赶了上来。
“我们得找到那几辆卡车,它们被停在几公里外。”
“我的齿轮——”
“留下它。”
他犹豫了一下,就听从了她的话,没有什么不能被代替的,当然不值得为之引起下面那伙暴徒的注意。
他们从巨石嶙峋的侧山腰下山。天空出现闪电,云朵飞快地从西边移过来,在他们身上投下闪闪的电光,大地颤抖了。
“是地震吗?”他问。
“早些时候爆发过,也许这会使得那帮激进分子更加激动。”
没有看到那帮物理学家的影子,鹅卵石在他的靴子下滚动——他不知道该如何不去想它就往前走,——于是他又一次想了她带来的快感。两边都有碎石滚落,乌云遮住了月光,他们不得不小心地辨认道路。
克利脑子里充满了计划、推测和焦虑。布利夫人是他与在印度的西方机构之间唯一的联系,在阴影中他几乎看不到她。她迅捷优雅地移动着,莎丽服飘过,木履嗒嗒作响。突然她蹲了下来。“有人。”
从小路上来了几个打着灯笼的人,在银色月光之下他们悄然无声地移动着。他们没地方可躲,而且那些人已经看到了他们。
“站着别动,”她说。她那丰满的臀部微微地摆动,使他想起了床上那个她。
克利希望手上有一把铲子,一把刀,或其它什么的,他静静站在她身旁,双拳紧握。第一次他的肤色成为了一种优势。
那些爱国分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经过。克利原以为他们会唱歌或数念珠,——而不是这样蹒跚而行,如同步向死亡,这队人几乎没看他一眼,他穿着袋子一样的长裤和大衬衫,希望自己不突出。一个女人从他身边经过,很明显背上背了什么东西。克利眨了眨眼。她的手指顶端各有一颗珠子,她仿佛很自豪,手掌血淋淋的。她的脸上是一派平静,眼睛专注于变幻的天空,在她后边是一个拿着一只盘子的男人,克利以为这个步履不稳的男人在盘子里装了弹珠,直到他走得更近,他看到瞳仁才知道这一盘子都是眼珠。他惊喘了一口气,所有的面孔都朝他转过来,那个男人继续往前走,克利等待着,屏住了呼吸。一些人自言自语,一些人拿着宗教仪式用品,佛珠,神像,布匹,但没有一个人带有他过去看到过的那些激进分子所特有的热忱。大地又颤抖了起来。
黑暗中传来嗡嗡的声音,队伍中一个男人似乎被什么东西叮了,就握住了自己的喉咙,嘶哑地叫了起来。克利不假转地索地往前跨了一步,拉开了那男人的手。在他的喉咙上有一只象蝗虫一样盯巨型昆虫,长了一双翅膀。它已经把头扎进了那男人的喉咙,尖尖的肢体拼命往皮肤里钻,那人咳嗽着,虚弱地叫喊着,仿佛喉头已被切掉了。
克利抓住它的反肢往外拉,那只昆虫反抗的力道大得出奇。当他看到它后肢上的刺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的拇指感到一阵巨烈的疼痛。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不顾疼痛把那东西拔了出来。它被拔出来的时候发出上种吮吸的声音,他吸了一白气,使劲把它摔到山坡上。
那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喘息着,然后就回到了队伍里,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布利夫人拉住克利,摇了摇他的手,“我要切开它!”她叫了起来。
她为他切开一条小口,吸出毒液,“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树上毒囊中长出的类蜂生物。”
“哦,对了,生物技术的产物。”
“它们还在我们头顶。”
克利听了听头顶的蜂群。又一个人叫了起来,一边拍打着后颈窝。克利看着那人跑远。他的手背肿了起来,他可以感到自己在流血。布利夫人从莎丽的服上撕下一条带子,绑在他手上帮他止血。
在这个整个过程中,那些激进分子安静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没有注意克利。
“西方科技似乎并没怎么打扰他们。”克利讽刺地低语。
布利夫人点点头。最后一名是一个残废的女人,手臂的顶端没有手掌。
他跟着布利夫人进入了黑暗的包围。“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他们很少开口,总是重复一些关于命运的同样的话。”
“他们并不在意我们。”
“他们似乎要体会一种转变,一种决心。”在月光下,她那亮晶晶的眼睛盛满了迷惑。
“但他们毁了那试验。”
“我想,你们西方存在的知识就象那种蜂一样,令人愤怒,但只是一次灾难而不是它的起因。”
“什么使他们——”
“没时间了,来吧。”
他们急匆匆地走进一片矮树林。他感到灰尘扑鼻,只能用嘴呼吸。地平线上的云朵从西面加速移过来,速度快得不自然。树丛被一股感觉不到的凤吹得左右摆动。
“天气,”布利夫人这才回答他的问题。“坏天气。”
他们经过一小堆熄灭的篝火,一群人围在周围,克利想绕开,但布利夫人直接走了过去。女人们半蹲着,用拔火棍拔弄火焰。克利看到棒上有什么东西在动,暂时出现的月光显示出那是油光光的蛇皮,它细细的眼睛象水晶一样,而那拔火棍就从那仍在张合的白色蛇嘴中穿了过去。那些妇女脸上的皮肤黄黄的,绷得紧紧的,她们紧张地注视着发黑的蛇,翻转着它们火堆发出滋滋的声音,仿佛有雨点滴在上面,但克利没感到任何湿的东西,只觉察到一阵拂面的风。雾把那帮女人裹在里边。布利夫人急急忙忙往前走。
到此为止,克利在这块土地上的见闻变成了心中确信不疑的感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痛苦——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西方人确信个体是最重要的,是一切的基石。那就是为什么西方历史上所有的灭绝运动,比如纳粹数不清的种族屠杀,给个体重要性抹上了怀疑主义的色彩。印度给他的感觉也一样。一个宇宙产生了如此多个体,这么多的灵魂,在阴影中受着折磨,它会关心哪怕是一点点的人性吗?无尽而无意义的人类苦难啊……
风中传来低低的声音,如同在厚墙间回荡的重低音。
布利夫人说了一些他不理解的东西,然后开始奔跑,克利赶了上去。如果他在这些阴影中与她分开了,他就会迷失方向。
他们很快离开了树丛,穿过草地,草地上还留着古代农业的痕迹。在这片平原上他可以看到整个天空,幽暗的天光,一道巨大的闪电拖着长长的尾。云朵染上了蓝色和黄色的晕圈,仿佛是联络全世界的网。
“卡车,”她喘息着说。
三辆棕色卡车停在一丝纲细的树丛中,被与泥上同色的卡矾布掩盖着,布利夫人打开了第一辆车门,在点火装置周围摸索着。
“我们必须把钥匙藏好。”她很快他说。
“为什么?”他喘着气,嗓子发干。
“他们应该和卡车呆在一起。”
“哦,检查一下其它几辆车。”
她赶紧走了,克利跪了下来,地面仿佛因受热而移动,这热量来于这颗星球的脉冲,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叫喊声,如同迷雾中的鸟叫声一样凄厉。
“克利吉?其它卡车里没人了。”
他的手摸到车底中轴上的一个小盒子,就把它拔了出来,从车底下滚了出来。
“如果我们把卡车开到矿上去,也许能找到其他人,”她说。
“天,其他人。我们很可能撞上那帮激进分子。”
“哦,我——”
树丛中安静地闪动着几个人影。
“上车”
“但——”
他把她推上车,试着把车发动起来,田地中有人在奔跑,第三次发动引擎车子启动了,他们开始往前滑行。有什么硬东西把后面的玻璃窗砸破了,克利加快了车速,于是他们再没被什么东西砸到了。
几分钟后,他的心跳减缓了,他打开头灯,照亮前面的路,地面上有很多沙,他不想被陷进地里,就加大了油门。
忽然之间,琥珀色的闪电在天空上一泻而过,如同苍白的手术刀割开云层。“天啊,倒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不仅仅是天气。”
她那平静漠然的语气使他看了她一眼。“别开玩笑。”
“没有地震可以产生这种效果。”
他从侧面镜中看到她带了一条项链。当她到他床边时他曾感到过这条链子,此刻它的莹莹蓝光看上去就象重重夜色中唯一的色彩。
“这肯定是更可怕的事。”
“什么?”
这条路变窄了,笔直的穿过奇形怪状的树丛和大石。有什么东西象冰雹一样在车窗上,但克利什么也看不到。
“我们中一些人经常争论,量子物理的中心是观察者和被观察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本质。”
这种简洁疏远的讲座风格又使他把视线投向她,她在阴影中的脸庞没有流露任何秘密。
“我们总是过滤着这个世界,”她的语气含着催眼的力量,“而且与之联系,我们看到的东西有多少是实际上取决于我们的身体,取决于现实的呢?这种现实就是社会教导我们看的东西,甚至在我们说话之前。”
“看,天空在我的眼里看来并没有任何毛病。它是真实的。听到了吗?”一些又大又软的东西拍击着卡车的门。
“我们已经完成了物质科学的程序,对不对?我们来肃地对待它,用来迎合西方社会。那些激进分子也是。”
克利忍不住笑了。当你在逃命的时候想体会被迎合的感觉太难了。
布利夫人懒散地伸展开四肢,仿佛要在这潮湿的夜色中放松。“于是我们证明了物质消亡的本质,那又能带来什么新的力量呢?”
“哦!”克利生气他说。“看看吧,我们向全世界发布了这项消息,公布这个结果。怎么——”
“所以成百万的,也许上亿的人现在知道了支持他们的每一块石头终将消失。”
“又怎么样?这只是一些关于亚核子的物理理论,那又怎么能——”
“谁能说呢?什么神秘能预言呢?这些理论是我们所相信的,肯定的知识,宇宙间相互的联系,当然有影响——”
卡车抖动了一下,忽然之间,他们就在这条平整的路面上颠簸起来了。一个闪光的火花在后面一闪,在夜色中发出黄色的光。
“轮轴爆炸了!”克利叫了起来。他把车停了下来。在这忽然的寂静中,他发现马达坏了。
他们钻出了汽车,在模糊的光线中昆虫嗡嗡地叫着。
马路仍然笔直,从两边的地面上升起来带着颜色的水汽,又凝成大滴大滴的水珠,在模糊的月光中,这些球体轻柔颤动着,静静地,慢慢地,这些水珠完全脱离了雾蒙蒙的地面,优雅地上升。轻若羽毛的云彩被风吹动,边缘模糊了,在水珠向天空升上去的时候,它们凝成了泪水的形状。
“我……不……”
布利夫人转身抱住了他。她那润湿的双唇向他敞开了一片芬芳丰饶的内陆。他不得不挣扎着防止自己的陷落进去。
“主宰生物的圆形正在消亡,”她平静他说。
克利看着那辆卡车,它的车轮变成了椭圆形,每转一次就会把轮轴向地面猛压,所以刚才一路上发出了那刺耳的声音。
他走了一步。
她说:“自我们会走路以来,中心点和杠杆,以及肌肉带动骨头,这类原则存在了。”
“怎么……这不……”
“但我们的身体依赖于圆形吗?我不知道。”她说。
道路变得笔直了,就象老年人的脊椎关节伸展时一样发出咯吱声。
它们被切割得如同剃须刀锋一样直。
云朵变开了,组成许多闪闪的六边形。
“有些特征保留下来了,也许这确实就是基本的理想形状了。”
“什么?”克利叫了起来。
“也就是不朽的形状”,布利夫人说,“也许这个西方观念倒是正确的。”
克利绝望地攀住了卡车。当铁皮开始弯曲变形的时候,他猛地抽回手。
粗糙的地面慢慢现出光滑明亮的形状,在这一片骚动的土地上月亮变成了黄铜色的立方体。在月亮表面上,一道道黑色的裂缝仿佛是一道道疯狂的闪电。
在远方,他的妻子女儿也正经历着这一切。“爸爸,再见。这是真的。”
地面开始静静地向天空落雨,雨点向上方落去,在那里,铅灰色朦胧的陆地仿佛正在形成。
他的嗓音在空气中颤抖。“是……布玛大神……”
“醒了?”她的声音显得很空洞,如同遥远的山谷回音。
“我们……倒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象是从自己嘴时发出来的,他可以看见声波,那被压成楔形的波,以及在空气中充满的安静的原子,他所知的永恒分解成多资多彩不知疲倦的粒子。
“来吧,”她的声音从骚动的空气中渗出来。
当他转过身时,时间在他们之间消失了。他下意识地认出了她,一种在流动空气中旋转着的生物。
此刻她已经变成了漂浮于气流之上的粒子,他和她都变成了变幻的几何形状,成了分子单位的各种形态。他体会到一种无力的喜悦。
时间不再成为时间,所以时间将永不会流逝。他和她,以及他们之间的联系力量与这一永恒时间同在,就是在这永恒笼罩了他们,他们所有人,以及组成他们所有人的那百亿个原子,就这样永远的笼罩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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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 宝树 |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作者:宝树
正文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1)
一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大三的那个周日。正当暮春,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天气暖洋洋地,却还不到酷热。处处都是婉转的鸟鸣,空气中散播着淡淡的花香。草木纷纷抽枝拔芽,生命的活力已经四处迸发,犹未尽情绽放。许多美好的事物似乎即将来临,却还尚未开始。我们的心常常被莫名的热情所充满,又不时感到说不出的忧伤。那天晚上,我们宿舍的老二姜大勇走进宿舍的时候,步履轻快,哼着歌。和以前每次表白后垂头丧气的样子大不相同。
“成功了?”我忙问,觉得自己心跳也加速了。
大勇先是点了点头,又犹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只要对方没直接拒绝,那就算成功了吧!”老大从上铺伸出头说,“不容易啊,你追了沈琪两年多,终于把咱系花啃下来了!”
“不能够吧?”老四怀疑地说,“沈琪会看上他?难不成她也喜欢看《科幻世界》……”
“你们别打岔,”我说,“大勇,究竟咋回事?仔细说说。”
“一开始和上次差不多吧,我叫她下楼,把今晚电影票递给她。她一开始不要,我又说了几句,她就接过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转身走了。”
“这……不就是拒绝么?”我说。
“不过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跟我说。什么时候我能送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再来约她差不多。我也没多想,就说好,她笑了笑就走了。我这一路都在想,怎么能攒到钱,买到那么多玫瑰呢?”
“傻啊你!”老四立即指出,“怎么话都听不明白?沈琪是摆明了让你知难而退!”
“啥意思?”大勇挠头说。
“看看你身上的破衣服裤子,”老四刻薄地说,“加起来还没一百块吧?谁不知道你是半个贫困生啊,哪来的钱送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那少说得四五千,抵得上你大半年的饭钱了。沈琪这是被你烦透了,找个理由拒绝你而已。”
“是这意思?”大勇如梦初醒。
“老四话糙了点,可说得没错,”老大接口说,“老二,你追沈琪这么多日子,兄弟们也不是没提醒过你。她这样的女孩,大城市出来的,家里又有钱,娇生惯养的,根本就不适合你。你再怎么努力她都不会接受的。我看她是怕你再继续缠着他,才故意出个难题给你。你要是办不到,下次当然也就没脸再去找她了。”
“我怎么办不到?”大勇不服气地说,“不就是几百朵玫瑰花么,就算四千五千,我打工,我赚钱,我省吃俭用,过个一年半载的,就不信攒不下这个钱!”
“笨啊,还一年半载,沈琪那样的,几十号人围着她转,能等你个一年半载?”老四嘲笑说,“听说最近戏剧社的李佳,学生会的孙凯都在狂追她,那可都是学校有名的风头人物,你哪个比得过?说不定过几天就和谁好上了,哪还有你的份!”
“那怎么办?”大勇乞求地看着我们,“你们可得帮我啊!要不这样,我……我先跟你们借钱,去买玫瑰,这笔钱回头我慢慢打工还给你们!”
“这……”老大有些为难,看了看我和老四,老四冷笑两声,扭过头去玩电脑。我想了想说,“大勇,大家不是不肯帮你。而是不想害你。这次沈琪摆明了在整你,你还借钱给她送玫瑰,无端背上一身债,那不是傻么!再说,就算你东拼西凑地买到那么多玫瑰了,沈琪也答应和你约会一次,看完电影吃完饭人家还不是说声byebye走人?你这么多钱还是白费。放弃吧,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
大勇不甘心地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口。长叹一声,倒在床上发呆。我知道他一定还不死心,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有让他自己先冷静一阵了。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也不知是缘还是债,反正自从姜大勇在新生会上第一次见到沈琪,就对她一见钟情。当然,那时候十个男生有九个被沈琪吸引,放胆去追的也有三四个,大勇不算特别。但两年下来,其他人都慢慢知难而退,班上男生里也就大勇一个人还在坚持了。
人人都看得出,他和沈琪家庭背景也好,生活方式也好,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完全不相配,沈琪不可能会喜欢他,但他仍然固执地一头栽下去,成为沈琪最忠实的裙下之臣。我们也劝过他好几次,可他就是不听。接二连三表白失败,也没有动摇他的决心。今天是第四次,他既然从沈琪的一个借口中看到希望,这个执念就只有越来越重,不会自己消失的。
不过有时候我也挺羡慕大勇的。沈琪个子高挑,长发飘飘,眉目如画,生得那叫一个漂亮,还能歌善舞,是好几个社团的骨干,走到哪儿都会把男生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大家口头上虽然不免刻薄,其实心里谁没点想法呢?只是我们比大勇多了点自知之明,知道沈琪眼高于顶,不会看上我们这种普通男生的。有时候,我还挺羡慕大勇的,毕竟敢于表达自己。沈琪虽然烦他跟赶苍蝇似的,但心里毕竟记住了这个人,而我许琛呢,她可能根本没意识到我的存在。
不过大勇也就这样了,他的经济状况我清楚得很,每个月也就靠家里寄的五百块钱,加上自己打工赚的一两百紧巴巴地过日子。用的电脑手机都是二手的。他是个孝顺孩子,不至于让下岗的父母给他寄棺材本来。另外能借钱的,也就是我们几个哥们,大家自然也不会给他钱让他做傻事。我实在想不出,他能从哪弄到好几千块来买玫瑰,就是卖血也赚不了那么多吧?
不过大勇却另有主张。第二天,他一早就出去了。中午的时候,我在图书馆看到他,他正在聚精会神看一本大部头的英文书,好像是物理方面的,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希腊文符号。我大感佩服,这家伙平常看到四级英语都头疼,怎么现在钻研学术起来了?
“干嘛呢?看破红尘,大彻大悟,发愤苦读了?”我在他身边坐下,打趣说。
“我在想办法呢。”
“什么办法?”我好奇地问。
“这个现在……还不能说,”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知道是否一定成功,但是如果有可能成功的话,那就一定会成功。”
“你打什么哑谜?”
“总之本周六,”他认真地说,“也就是五月十九日,会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也许更多。”
“你哪弄的钱?还是你家亲戚是开花店的?”我大是讶然。
大勇还没回答,这时候沈琪来了。她穿着天蓝色的宽裁连衣裙,白色的长袜配上米色的短靴,玉立亭亭,光彩照人。隔着几十米远,我们就感到她的容光,好像周围的书架都亮堂起来了。
沈琪远远看到我们,脸色微有些尴尬,但仍礼貌地向我们点点头,转头要走。我知道她是避大勇,和我无关,但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沈琪!”大勇却忽然叫住了她,“跟你说件事!”快步走了过去。我犹豫了片刻,也跟了过去。
戏剧社的李佳从沈琪后面冒了出来,脸上都是敌意。这家伙是个有钱的小开,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挺让人讨厌。不过不可否认,比我和大勇加起来都要帅。他看到姜大勇过来,摆出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挡在沈琪面前。
“沈琪,我有话跟你说。”大勇完全无视李佳的存在。
“那件事……昨天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么?”沈琪见躲不过,无奈地说。
“没问题,”大勇说,“我已经预定好了,本周六晚上七点半,你等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准时送到你宿舍!”
“什么?”沈琪以为耳朵出了毛病,“你不会真的去买花了吧?”
“这你不用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大勇雄赳赳地说,可下一句话又露了本相,“那个,快中午了……一起吃饭吧,我请你吃学一食堂的排骨,好不好?”
我不知道大勇玩得是哪出,先约会,后送花?还请人家女生去食堂吃饭?亏他想得出。
沈琪不禁莞尔,李佳更是从鼻子里发出了冷笑。沈琪笑了笑,抬头正色说:“那不行,说好了,等我收到你的花,再跟你吃饭。”
“好吧,”大勇说,“那你周六在宿舍等着,玫瑰花会送到你楼下的,到时候你一定下来啊。”
“好啊,”沈琪说,“那先这样,我们戏剧社还要排练呢,先走啦!”不忘向我点点头,转身翩然而去。
沈琪走了半天,大勇还失魂落魄地靠在书架边上,目送已经走过拐角的沈琪。我问他:“你没毛病吧?你的计划就是假装送花,先骗沈琪出来约会?”
“当然不是,”大勇说,“我有一个更好的计划。你绝对意想不到。”
二
大勇追沈琪以来,什么事都和我商量,可这回一反常态,死活不肯把他的计划告诉我,不过到了下午,我还是知道了。说来也巧,那天我上一门选修课,离宿舍很远,下课以后经过一间自习室,偶然向里看了一眼,就看到大勇在自习室的一个角落里埋头写着什么东西。我心里有些奇怪,这家伙一般去的几个自习室我都知道,从不到这里来。今天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教室来自习呢?难道是要躲开认识的人?
我一时好奇,从后面进去,悄声蹑步走到他背后,从他肩膀上望下去。看到他在一张信纸上奋笔疾书:
遥远未来的子孙们:
你们好么?我是你们的老祖宗姜大勇。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公元2200年,3000年甚至10000年了,我不知道你们在什么样的社会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我想象不出来,未来的一切都超出我们的想象。但我知道,历史是连续的,你们是我的子孙……”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我心里嘀咕着,继续看下去。
你们的DNA来自于我的遗传,没有我就没有你们。当然,没有我挚爱的伴侣,也就是你们的祖奶奶,同样也不会有你们。因此,你们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是从我和你们祖奶奶的相遇开始的。她叫沈琪……
“什么?!”我不禁惊呼出来。
大勇回头看到我,脸色变了,手忙脚乱地就要把信纸藏起来。
“别别,究竟怎么回事,给我瞧瞧!”我好奇心大盛,不由伸手去抢,大勇一时慌张,被我一把将信纸抓到手里。大勇忙往回夺,两人打闹起来。其他自习的同学不满了:“你俩闹什么,出去出去!”
我慌忙道歉,和大勇一起退出教室,到了楼梯口。大勇看到信纸仍被我拿在手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也不便发作,最后放弃了。无奈地挥了挥手,任我读下去。
……没有我们的恋爱和婚姻,也就没有你们,孩子们,你们要意识到这一点。但我和你们祖奶奶之所以在一起,是因为我送给了她自己买不起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才终于感动了她。这些玫瑰,在你们的时代或许不算什么,但是我却难以负担,而如果没有这些玫瑰,我和沈琪就不可能在一起。因此我必须向你们请求帮助!人类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我相信时间机器在你们的时代应该已经实现(如果还没有实现,就请把这封信一代代传下去,直到时间机器问世的时代),那么请你们设法返回这个时代,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送到公元2012年5月19日7点30分的燕华大学,三十六楼楼下,那是你们的祖奶奶沈琪住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着……
读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扔下信纸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着捂着肚子,一边指着大勇说:“你……你想出来的就是这……这点子?你小子《科幻世界》看多了吧,哈哈哈!”大勇虽然经济拮据,每个月花好几块钱买《科幻世界》是省不了的。但我没想到他沉溺科幻到这个地步!
大勇却没有笑,叹气说:“所以我不想告诉你,早就预料到你会是这个反应。”
“可你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哈哈。”
“但这确实很可能啊!”大勇郑重地说。
“这怎么可能?”我笑声渐止。
大勇的逻辑说来倒也简单。他说,将来是不确定的,从一个世界中会分化出无数可能的历史分支来。在某一个可能的分支中,他和沈琪将会结婚,生下孩子,孩子又会有孩子……而这一切之所以可能的基础,就在于他送了沈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而这些他是根本没有财力送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和沈琪就无法在一起,而那些后代也不可能存在。所以他们为了解决这个悖论,维持自身的存在,必然会设法回到这个时代,送给沈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你这不是扯淡么!”我笑够了之后,严肃地指出,“既然你不可能送给沈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那么你和她的那些虚拟后代当然也不可能存在。既然没有那些后代,哪有人会穿越时空来帮你?洗洗睡吧你。”
大勇反倒笑了起来:“老琛,你完全没有理解,这才是最关键的部分!当然,在绝大多数未来的历史分支中,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和沈琪什么关系也不会有。但是总有一个可能的历史分支里,我和沈琪会因为来自未来后代的帮助而在一起的。”
“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历史分支?这压根就不可能!”
“这么说吧,你想想,假设你是我的后代,有一天你看到了老祖宗的来信,然后穿越时空,回到几百年前,帮助老祖宗和他爱的女人在一起,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然后才有了自己的一代代先祖,有了自己。这逻辑没有矛盾吧?”
“这成了一个首尾循环的因果链……”我沉吟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逻辑上……好像也没有矛盾。”
“也就是说,你承认这是可能发生的了?”
“这个……”我觉得好像被他绕进去了,踌躇着说,“也许吧……”
“既然你承认是可能的就对了,”大勇说,“在无数可能的历史分支中,这件事必然会发生。”
“那……那也不至于会落在你头上啊,”我说,“照这么说,我也可以给后代写一封信,让他们撮合我和沈琪,李佳也可以写。谁都可以写。”
“但是你们没有这样去做,”大勇说,“甚至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只有我这样去做了,所以是我姜大勇进入了这个历史分支。因为这封信,我和沈琪的命运已经联系在一起了。”
这回我已经完全被他搞晕了,说不出话来。
大勇见我哑口无言,有些得意,继续发挥说:“其实早上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也很犹豫,觉得自己简直疯了,这怎么可能呢?但在逻辑上又完全无懈可击!我跑到图书馆去找了几本讲时间理论的书看,结果越看越迷糊,可在见到沈琪的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明白过来:今天碰到她是有意义的!如果我不叫住她,告诉她这件事,那么这事就无疾而终,我和沈琪就算完了。因此,我必须自己选择进入这个让我们的后代非帮助我们不可的可能历史分支里,我必须告诉她我会在周六那天送给她那些花,这样木已成舟,才会确定下来。”
“所以你高调宣布要送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就是为了选择进入这个……让你们后代穿越时空来撮合你们的所谓可能历史分支里?”
“是的,这也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
“哼……”我想了半天,倒没想到什么特别有力的话来驳斥他,不过我心里当然一丝一毫也不相信。最后我说:“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未来会发明时间旅行的基础上,这方面矛盾太多了,不是有什么‘外祖父悖论’吗?我看根本不可能有时间旅行。”
“一千年前,人们也不知道会发明有电话,隔着半个地球都能说话,一百年前,人们也不知道会有电脑。一个小本子里都能装下整个图书馆,爱因斯坦还以为光速最快呢,而今天呢,中微子都超光速了!还有……”
“行了,别跟我这讲科学史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做个验证?首先呼唤你的后代在——比如说——下午四点半出现在这个楼道里,和你见面,等到证明成功了,再让他帮你送玫瑰花吧。”我说着,望了望四周,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发毛,好像那些未来人真的会在下一秒从墙壁里冒出来似的。
“他们当然没有必要来帮我们验证!”大勇抗议说,“他们为什么要来见我们?这和他们毫无关系,但我说的事情就完全不同了。这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存在!如果他们不来进行第一次推动的话,那么他们自己就没法存在!”
“不跟你扯了,”我摆摆手,“总之这是不可能的。大勇,说到底,你自己真的信吗?”
“为什么不信?”大勇激动地说,但很快眼神黯淡下来,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也许你说得对,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狂想,但我真的……真的不能没有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
我有些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我当然也会尽力帮你。不过这事你先别跟别人说了,否则闹大了不好收场,你再仔细想想,后悔还来得及。到点了,打饭去吧。”
但我们不知道,这时候已经太晚了,事情开始向着难以收拾的局面发展。
三
晚上等我们回到宿舍,不由吓了一跳。狭小的寝室简直变成了鱼罐头,隔壁好几个寝的家伙都来了,黑压压的一大堆人。看到大勇,一拥而上把他拉进去。问他是不是答应在周六送沈琪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当众示爱。看来这事全班、全系、全楼都知道了。也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数目也给夸大了十倍。
这帮家伙以为大勇捞了什么外快,不住打听着。大勇一开始还想充面子,最后被缠不过,只好老实告诉他们,自己根本没有钱,打算跟同学借呢,既然兄弟们都来了,要不然就跟在场的每人借个一两百块的……他们一听到“借钱”二字,马上打哈哈说还有事,一哄而散。
好不容易打发了那些家伙,我打开电脑上网,却发现学校BBS上都有消息了,说我系某贫困生(没有点名)要一掷千金,送几千朵玫瑰追女孩子,还被顶上了十大话题。水车们激烈地争论着,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啊,女生是不是都虚荣啊,凤凰男和城市女在一起有没有好结果啊,一堆乱七八糟的。
老大和老四自然也追问不休,大勇什么也不说,我也表现出不知情的样子,在二人怀疑的目光中。我们上床睡觉了。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大勇召唤未来后代的同谋。第二天,大勇想到一个重要问题,找我商量:如何把这封信交给他的后代呢?我向他指出,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赶着写这封信,无论如何他的后代收到这封信已经是上百年后了,他完全可以在和沈琪结婚以后再慢慢补写,然后一代代传下去。如果最后他没有收到那些玫瑰花,自然也不用多费功夫。
但是大勇觉得这样有问题。他逻辑异常严密地分析说,按照他的历史分支理论,在寄出信之前,他还没有进入那个和自己的后代发生联系的分支世界中。因此仍然不保险。他如果不幸先进入自己和沈琪毫无结果的历史分支中,那再寄信也没用了。只有在寄出信之后,并且确保后代能够收到信,他才能保证自己处于那个分支里。不用说,这一切必须在周六的玫瑰之约前完成。听起来倒也言之有理。
我们商量了几种办法,比如随身收藏着以后传给后代,或者把信放在袋子里里找个地方埋起来,都觉得不保险。谁知道信会不会丢失或者被其他人挖走呢?即使放在银行保险柜里也不保险,何况要是有那么多钱去保存这封信,不如拿去直接买玫瑰了。最后我想到一个主意:只要科技继续发展,因特网在未来必将稳定地存在下去,并且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会变得越来越牢固,也许可以把信发到网上,进行长期储存。
我们在网上搜了一下,果然发现以前孤陋寡闻,这个问题早就有人想到。网上有一个叫“Time-Capsule”的英文网站,和实体性的“时间囊”不同,这个网站就是把书信、照片、视频等电子资料储存起来,发送完成后,任何人,包括文件上传者自己都不能开启。只能在设定的一段时间后,比如二十年或五十年后开启。有的是谁都可以看,有的则需要相关的密码,都可以自己设定。并且20M以下的资料都是免费的。现在那个网站有几百万注册用户,最近火极了。网站上还专门说明了,他们已经预料到在未来几十年中可能发生怎样的意外,又采取怎样的各种保险措施避免数据遗失(包括储存数据在一个地下几百米的掩体里,号称连核爆也不怕),看样子也还靠谱。
大勇觉得这个网站很合适,于是借我的相机,把他那封洋洋五千言的信(后面还有许多肉麻文字,他没给我看)拍下来,和其他一些关于他的资料放在一起。上传了上去。设定为一百年后可以提取,没有设密码(大勇怕万一密码由于什么原因没传下去,那就糟糕了,反正这些东西估计也只有他的后代才会感兴趣)。文件名是自动生成的,是上传时间和地点的组合,很好记:201205151430PEKING。他和沈琪的子孙将来可以凭借这个文件名提取其中的资料。
此事一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就等着周六出结果了。我已经参与到这个怪异的游戏中,但在心底对他那套理论还是难以置信。当然,网上的时间囊已经创设了,将来他的子孙如果有的话,多半也能看到,不过届时他们大概只会对祖先的愚蠢哈哈大笑吧。
但事情却在另一个方向上越闹越大。
一掷千金送千朵玫瑰的事,在大学里本来也不算罕见,但因为一个是籍籍无名、其貌不扬的贫困生,一个是校园里风光无限的系花(也有人评为校花),在网上越炒越大,也越传越走样。最后,周三晚上,宿舍里就我一个人的时候,忽然有人“咚咚咚”敲门,又急又快。我诧异地打开门,却发现沈琪俏生生地站在门口,漂亮的脸却充满了愤怒的红晕:
“许琛!”三年来我跟她没说过几句话,没想到她还能记得我名字,“姜大勇在不在?”
“他……他当家教去了。”我小心翼翼地说,心下惴惴,不知道沈琪突然来是什么意思。
“那好,我就跟你说好了,”沈琪把一张报纸甩给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接过报纸一看,是《燕京晚报》的社会新闻版,两行醒目的标题跃入眼帘,“贫困生一掷千金,千玫瑰打动校花”,大吃一惊。仔细看下去,原来是本市的晚报记者道听途说,把几件不相干的事揉在一起,登出了一则花边新闻,说燕大某系贫困生姜某某花了大钱买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在女生楼下等了一夜,终于感动了燕大校花沈某……配的是不知哪个大学男生求爱,和女友热情相拥的照片,旁边都是玫瑰花,看上去倒很合拍。就是那女生的背影也有几分像沈琪。报道的重点在男女主角的身份差异上,下面还有编者按,道貌岸然地批判当代大学生的爱情观、消费意识等。虽然没有点名,但本校知道沈琪的人不少,很容易看出指的是谁。
“这都哪跟哪啊,”我摇头说,“这些记者,根本就是胡编乱造!”
沈琪怀疑地看着我:“就是你们跟记者爆的料吧?认识我的人,今天好多人打电话都问我,是不是收到几千朵玫瑰,是不是跟一个姓姜的男生好上了!这不是毁我名誉吗?许琛,我本来觉得你这人不错,想不到你居然和姜大勇一起——”说着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没这回事!”我忙澄清说,“这两天我都跟大勇在一起,在……忙别的事。我敢保证,他既没有上网发帖,更没有找什么记者,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的,我也不知道。”
“哼,你们不知道,难道是我找报纸说的?”沈琪气鼓鼓地说。
“我不是那意思,不过当时还有别人在吧,你为什么不问问其他人?”
沈琪明白我指的是李佳,总算冷静了一点,想了想说:“好,这件事我会弄清楚的,如果证明是姜大勇干的……哼!”说完扭头走了。
等姜大勇回来之后,我跟他说了这事。大勇连连叫冤,说这事他巴不得越机密越好,怎么可能会跟记者乱说?当时就急着要找沈琪解释,我告诉他,沈琪现在在气头上,空口无凭也没用,不如等沈琪问清楚了再说。
第二天,我意外地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请问是许琛么?我是沈琪。”声音柔柔的,非常好听,和昨天判若两人,我半天没回过神来。
“喂,是许琛吗?这是你的号码吧?我找你老乡问的。”
“对,对,是我。”我忙说。
沈琪跟我说,事情已经查清楚,是李佳跟人乱说的,又在学校BBS上爆料,本来只是想让大勇出丑,想不到以讹传讹闹上了报纸。她已经把李佳狠狠骂了一顿。昨天她实在气急了,跟我乱发脾气,很对不起。
我忙说不要紧,问沈琪要不要自己和大勇说,这时候他在水房洗衣服,可以叫他过来。沈琪说不必了,但却没有挂断。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姜大勇是不是真的要买那么多玫瑰?”
“这个……”我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更不好把大勇纯属空手套白狼的计划告诉她。
“他不会是跟你们借钱的吧?那也太……”
“那倒不是,不过只要能和你约会,大勇他肯定是愿意倾尽一切的。”
“其实我只是想找个理由让他知难而退。”沈琪幽幽地叹了口气,“想不到惹出这么多麻烦。其实我对他根本……就算他真的送了那么多玫瑰,我也不……你是他好朋友,还是劝他放弃吧,好不好?”
“我知道,”我说,“其实我们一直都在劝他。”
沈琪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挂了电话。我在想怎么跟大勇说。还没想明白,大勇端着一盆衣服回来了,我告诉他沈琪打电话来,看到他满脸期待的样子,又有些不忍,最后还是吞吞吐吐把沈琪的意思委婉说了。
“我知道,”他脸色苍白地说,“她一定会这么说的。但她不明白,等到那些玫瑰花从天而降的时候,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在这条历史线里,我们注定、注定、注定是一对。”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作者:宝树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2)
四
我给报社打了电话,指出他们报道的讹误,敦促他们发声明更正:首先,送花的事还没有发生,其次,女主角也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他们完全不了解情况……但报社的人老奸巨猾,他们轻描淡写地口头道歉之后,从我嘴里套出了送花事件的确凿时间地点。而那篇应有的更正启事,我等了好几天也没看到。
周六到了。天气很好,阳光灿烂,蓝天白云,但看上去只是普通的一天,没什么特别的。
但对于姜大勇和沈琪来说,这是决定命运的一天。或许对于这个世界也是如此,这将是验证时空旅行是否可能的绝佳契机。假如真的有未来人带着那些玫瑰来到我们这个时空,整个世界,整个历史,甚至整个宇宙,都将会完全不同。那将是何等激动人心!
遗憾的是,这一切都依赖于大勇的时间理论。而大勇这人,虽然脑子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科幻设想,却一点也没有小说中科学天才的聪明睿智,高数补考才过,好几门专业课勉强及格,对他的论断,我实在没什么信心。
整个白天都没有什么异常,天上没有出现飞碟,也没有人从空气中冒出来,更没有人报告在校园什么地方出现了神奇的闪光或其他异象。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怎么真的被大勇那套给蛊惑了?六点多的时候,我看到大勇一个人在楼梯拐角处站着,点上了一根烟,云烟缭绕,显得有些焦躁。
“干嘛呢?”我走到他身边。
“我在等他们。”大勇说,然后对着墙壁,带着几分乞求的意味说,“差不多是时候了,你们……如果来了的话,就出来吧,好不好?”
墙壁当然冷冰冰地无动于衷。
“不会有人来的,大勇,你……清醒点吧。”我觉得他已经有点神经质了。
“当然不会,”他苦笑了一下,“说好了,要等到七点半的。”
“七点半也不会有任何人来的,你醒醒好不好?”我忍不住说,“如果因为你这种小事就要劳烦未来人出现的话,那以前什么世界大战,导弹危机,刺杀政变,未来人早就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这几天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这是时间旅行上的费米悖论。”大勇叹了口气说。
“什么悖论?”
“费米悖论:如果宇宙中充满了各种外星人,为什么我们看不到它们?同样,如果时间旅行在未来实现了,为什么古往今来从来没人见过任何时间旅行者呢?”
“对呀,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怎么都不信,未来的无限时间中,人类始终无法发明跨越时间的方法。”他目光炯炯地说,“或许他们的确以某种方式来了不知道多少次,只是非常隐蔽,我们没发现而已。”
大勇对于外星人和时间旅行之类科幻设想的执着,正如同对沈琪的痴恋一样,向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狂热。以前我经常笑话他,但这次不知怎么,我竟有点被他打动了。是啊,未来的时间是无限的,我想。“无限”这个念头压倒了我,不是一百年,也不是一千年一万年,而是无限长的未来。谁知道在那些不可思议遥远的将来,我们的后裔会创造出怎样的奇迹?我们完全无法想象,正如古人无法想象现代人飞天入地的神通一样。
但这件事的奇妙之处在于,那些遥远未来的后裔,他们能否返回过去,我们不需要等一百年或者一千年才知道。说不定我们在一个多小时后就会知道。
快七点的时候,大勇就换上了他最体面的一套衣服——也无非是质地普通的白衬衫和西裤,揣着他当家教赚的两百块钱,双手空空如也地下楼去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宿舍兄弟自然是他责无旁贷的后援团,于是都跟着他去了。
到了女生楼下,我们吓了一跳,虽说算不上人山人海观者如堵,至少也有好几十人在那等着了,有男有女,大部分是我们的同学,也有些不认识的,都聚在楼门口的小喷泉前面。看到大勇来了,大家都欢呼起来。大勇俨然已经成了校园名人。
不少人过来鼓励大勇,也有人阴阳怪气说风凉话的,有人好奇问花在哪里的,大勇机械地敷衍了几句,心思自然不在他们身上。我抬头向楼上的女生寝室望去,沈琪宿舍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正有人从里向外看,依稀正是沈琪本人。她看到我,立刻合上窗帘离开了。
没过多久,一辆小面包车倏然而至,在喷泉前停下。车身上印着“燕京晚报”几个字和图标,一男一女两个记者拿着话筒跑下车来,很快在旁人的指点下锁定了目标,向姜大勇奔来,人还没到跟前,一连串的问题先滔滔不绝而来:“同学你好,请问你就是今天送花的男主角么?你的花呢?听说你家里条件不好?你有没有申请贫困助学金?你父母都下岗了对不对?你花那么多钱送花的事他们知道吗?你觉得这样花钱值得吗?你是否——”
“我的事,你们他妈懂个屁啊!”大勇忍无可忍地骂了出来,“滚开!”
记者继续纠缠着,我和同寝的兄弟们好不容易才把这两个饶舌记者拉开。这时候,学生们已经越聚越多,有些是过路的,也停下来看热闹,后来总共差不多有一两百号人。不知是谁起得头,大家开始乱哄哄的唱歌,歌声此起彼伏,在春夜的校园里回荡着:
她总是只留下电话号码
从不肯让我送她回家
听说你也曾经爱上过她
曾经也同样无法自拔
你说你学不会假装潇洒
却叫我别太早放弃她
把过去全说成一段神话
然后笑彼此一样的傻
……
一个人的时候
不是不想你
一个人的时候
只是怕想你
一个人的时候
如果下起了雨
也会学你把伞
丢到一边
……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尼玛国际歌都出来了,再这么下去真hold不住了!”老大忧心忡忡地说,“再喊两句抗议食堂涨价,宿舍漏雨之类的口号,咱们得被当成组织集会闹事给学校处分了……”
我想着刚才和大勇的讨论,一路都在琢磨时间旅行的问题,心神激荡,就没仔细听他说什么。看了看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七点二十九分。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以下。我抬起头,仰望着黄昏暮色初现的天空。忽然之间,有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渺小之感。
时间是何其神秘而怪异!我出神地想,在我们之前的千万年中,不知多少代人生活过,而今却如电光石火,无影无踪。他们从何而来,又到哪里去了?在更久远的时代,人类之前的多少亿年之中,又有多少奇形怪状的生物出现又灭亡,有谁知道?有谁纪念?如果我们不能回到过去,那些古老久远的世界将会永远失落。就连我们的世界也会被后人遗忘……
人类总是渴望着返回过去,渴望着重新找回过去的历史。我们建立了博物馆,纪念馆,读着各种历史故事,看着那些重现遥远古代的电影,甚至幻想自己穿越到过去,就是为了满足内心这个一直无法满足的渴望……毫无疑问,只要有一丝可能能够返回过去,人类必然会不遗余力地发展出这样的技术,一偿这个亘古以来从未放弃的心愿。
那么真的会有人从遥远的未来到来么?改变历史的一刻,真的会在下一秒就出现么?奇迹会发生么?
我想象着,或许面前会忽然出现一道发光的拱门,会有一些奇装异服的家伙捧着一束束鲜花从门中鱼贯而出;又或许有千万朵的火红玫瑰莫名其妙从天而降,将整个大学淹没在花海中,或许在一瞬间,那些玫瑰会像施了魔法般从地下疯长出来,开遍整个校园;甚至或许天边会出现一颗比满月还亮的超新星,然后膨胀成一朵玫瑰色的星云,中间好像孕育着无数玫瑰花瓣……谁知道呢,在遥远的未来,谁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能力?我们无法想象,无法猜度。
前提是:如果他们来的话。
我又看了看表,已经七点半了,我向天上看去——
异象出现了!
五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一颗绚烂得诡异的火流星,划过头顶暮色苍茫的天穹,消失在东南方向的天区。光芒灿烂夺目,如烟花般美丽。
我的心狂跳起来,在那一刻,我忽然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大勇是对的,未来人真的会来到这里,带来哪些神秘的花朵,改变大勇和沈琪的命运,我彷佛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玫瑰花香,看到了嫣红的花束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甚至在喷泉的水花之后,看到了未来人闪光的魅影……
流星消失了。
男生女生们还在唱着歌,好像是一首老歌:
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从分手的那一天,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花到凋谢人已憔悴,千盟万誓已随花逝烟灭
……
我转身四顾,发现除了我没有人注意到那颗流星,大勇也没有。我紧张地左右搜寻着,除了热闹的人群,却没有看到什么异样。我又抬起头,向着天空张望,但再没有第二颗流星出现,夜色又深了一层,几颗星星从夜幕中露出头来,一眨一眨,正如沈琪明亮而遥不可及的眼睛。
歌声渐止。一阵微冷的风吹过,各种幻影都消失了,露出了冰冷而坚硬的现实。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出现,一切如常的平淡,平淡得无聊。那时候,在喧嚣的人群中,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对时间本身的绝望。我忽然明白了,不会有什么时间旅行,永远不会有,过去与未来永远不会相遇。这一切不过是我们青春的疯狂和愚蠢,一切都毫无意义。我们的热情会冷淡,梦想会破碎,爱恋会忘却,我们会庸庸碌碌过完这一生,然后老去,死掉,将来的世代也不会有人想起我们这些平凡的人。我们将在历史深处腐烂,然后挥发,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
转眼间已经十分钟过去了。大勇仍然笔直地站在门口的喷泉前,如同铜像般坚定,但还是没有一朵花出现。围观的人们发现了不对,他们窃窃私语着,不时传来窃笑声,人们开始恶意地等着看大勇出丑。
“喂,你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呢?别骗人啦!”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我看到此人正是李佳。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就是,没花你折腾个屁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以为站在这里人家就感动了?神经病啊!”
“都是骗人的,看来校花也不会出来了,走吧走吧!”
质疑声此起彼伏,两个记者倒是兴奋起来,两个人交头接耳,我估计他们又想整个什么新闻出来。我看到李佳从人群中出来,向他们走过去,好像跟他们爆料的样子,说不定又要想什么招数来整大勇。我好像已经看到了明天报纸上的新闻标题“追求不成作秀报复,千朵玫瑰子虚乌有”……
哄笑声越来越响,我再也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了。
我到学校外面转了一圈,等再次回到女生楼前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了。楼前的看客都已经散尽,就连老大和老四也走了,喷泉前空荡荡的。但如我所料,大勇还笔挺地站在门口,等着那些注定不可能出现的玫瑰,悲壮得如同风车前孤独的堂吉诃德。
我走到喷泉的后面,才发现大勇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子,悠然坐在喷泉池的边沿上,梳着马尾辫,是一个陌生女生。我听到她说:“喂,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大勇没有回答。
“你又拿不出玫瑰,她不会下来的。”马尾辫说。
“我知道,”大勇沉声说,“不过我还是想站在这里。”
“为什么?”
“我愿意。”大勇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又仰头看着沈琪的窗口。
其实我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大勇已经出尽了丑,他已不在乎结果,只是想多守护自己的爱情和梦想一会儿,就算站到深夜,站到明天早上又如何呢?生命如白驹过隙,这一切青春的冲动和狂热,转眼就会无迹可寻。做什么,不做什么,除了在自己的内心中,都没有差别。
我不想再打扰他,但也不想离去。其实我也想站在那里,看一眼沈琪的窗户……
就在这时候,那些玫瑰出现了。
六
没有从天而降,也不是从虚空中冒出来,只是一个送货员,蹬着一辆三轮车进了校园,从林间小道上悠悠骑了过来。三轮车上,放着一筐筐扎好的玫瑰。火红一片,煞是好看。
大勇根本没留意背后的三轮车,等到车到了跟前,停了下来,大勇骤然看到满满一车的玫瑰,顿时目瞪口呆。
“请问您是姜大勇先生吗?”
“我……我……我是。”大勇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是花解语花店的,这是我们店的卡片。这里是给您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还有三百支小蜡烛,请您签收。”
大勇激动万分:“这……这是谁跟你们买的?是什么人?”
送货员为难地摇摇头:“这个……顾客说,让我们不要透露……”
“告诉我!”大勇忘乎所以地抓住他的手说,“你一定要告诉我。说啊!”
“好吧,是位……中年女士,戴着面纱,口音有点奇怪,付的是现金。”
“中年女士,”大勇喃喃说,“戴着面纱……”显然想不出什么端倪来。
送货员把好几筐花和蜡烛搬下车,骑车回去了。三轮车从我身边经过,大勇还在极度震惊中,看着那些花,似乎在怀疑其真实性。
“大勇!”我定了定神,向他走去,“花真的来了?”
“老琛!”大勇一把抓住我的手,“你来看,这些花,是我……我的后代……他们……我们……真的,这居然是真的!”他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马尾辫女孩捧起一束花,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一口:“好香啊!”
就这样,我们帮大勇把那些蜡烛摆成“沈琪”两个字,再加一个心形,点了起来。玫瑰和烛光给了我们勇气,我们每人捧着一束上百朵的花,仰头叫着:“沈——琪——”
看到这里有热闹瞧,很快人群又聚集起来,大家一起叫着沈琪的名字。各个寝室的女生都探头看着我们,议论纷纷。我看到沈琪的室友走到阳台上,笑着向我们做了一个神秘的手势,好像是说,沈琪马上就下来。
终于门开了,沈琪娉娉婷婷走了出来。她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T恤,下面是牛仔短裤和白球鞋,戴着一顶小巧的针织帽,打扮得又青春又活泼。在烛光映照下,红扑扑的脸蛋更显得娇美不可方物。
人群安静了下来。沈琪站在大勇面前,大大方方地一笑:“这些玫瑰很漂亮,谢谢。”她说。
“你……你更漂亮。”大勇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俗不可耐的套语。
沈琪笑了笑说:“想不到你真办到了……说吧,我们去哪里?”
“去……去东门如家宾馆……”
“啊?”
“不不不,”大勇忙不迭地解释,“我是听说,宾馆里有个茶吧,茶很好的,我听说你最爱喝茶……”
沈琪扑哧一笑:“好啊。”
她向我微微一笑,向外走去。大勇跟了上去,人群给他们让开了道,有人开始鼓掌欢呼,简直跟送新郎新娘入洞房一样热闹。
“喂,”我在他们后面叫道,“这些玫瑰怎么办?”
沈琪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我和楼长阿姨已经说好了,你们帮我把它放在会客室里吧!谢谢啦!”
大勇倒好,如愿以偿和梦中情人约会去了。其他人也散了,只有马尾辫主动帮我,我们两个人把那些玫瑰都抱进楼里去。又把地面的蜡烛收拾了一下,忙碌了有半小时。
马尾辫告诉我,她叫窦乐乐,是天文系的,也是住这个楼的,和我们一级。她对大勇和沈琪的故事很感兴趣,跟我问了不少八卦。我跟她说了大概,当然没提什么时间旅行,免得被人当神经病。窦乐乐问我他们有没有戏。我摊了摊手:“这事我哪知道?”
“其实我觉得不成。”窦乐乐却说。
“你根本不认识他们,怎么知道?”我好奇地问。
“你没听说过女人的直觉么?”窦乐乐认真地说,“看他们说话的样子,沈琪对姜大勇当然很礼貌,或许也有几分感动,但眼神里没有那种喜欢……不过……”
“什么?”
“没什么,瞎说的,嘻嘻。”
我和窦乐乐道别后,回到宿舍,老大他们又问了我半天。我告诉他们真的有人为大勇送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来,而大勇也和沈琪成功约会,他们惊讶得合不拢嘴。拉着我问了半天。可惜,我也说不出多少有用的。
过了十二点,大勇还没回来,我们自然也无心睡眠,开始猜测他们干嘛去了。老大和老四口沫横飞,开始描绘大勇和沈琪在一起的可能情形,两个人怎么在电影院里相依相偎,或者在湖边搂搂抱抱,大勇怎么上下其手,沈琪怎么欲拒还迎,好像亲眼目睹一样。我又好气又好笑,斥道:“你们这帮家伙,不加点咸湿情节会死啊!”
到了一点半,大勇终于回来了。不免又被我们拉住,问了半天。大勇带着幸福的傻笑,一句话也不回答,倒在床上,像是在脑海中又咀嚼了半天。在我们已经问累了的时候,却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完美,真是太完美了。”
他终于告诉我们,这是一次完美的约会。他们一起去喝了茶,看了晚场电影,又吃了夜宵,然后他送沈琪回宿舍,再回来。经历虽然普通,但是和沈琪在一起的过程完美之极。他们谈人生、谈理想、谈童年往事……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那么可爱,令人回味无穷,他一生从来没有这么难忘的体验。
“别扯那用不着的,你们有没有——”老四两根大拇指碰了一下,做了一个“kiss”的手势。
大勇倒吓了一跳:“当然没有!手都没拉过呢。”
“那后来呢,有没有约下次?”老大问。
“这倒没有,”大勇说,“不过一定会有下次的,还会有下下次,再下次,订婚,结婚……”
“为什么?”
大勇又傻笑起来:“因为……因为那些玫瑰花出现了。”老大和老四莫名其妙,只有我明白他的意思:玫瑰花的出现,就意味着在这条历史分支中,他和沈琪将终成眷属。
我躺在黑暗中,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作者: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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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九十九朵玫瑰(3)
七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大勇,和沈琪面对面坐着说话,倾谈,一起并肩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走着,说笑着……她似乎就在我身边,又恍兮惚兮,遥不可及。夜里醒来,我发现自己的眼眶湿了。我擦了擦眼睛,又朦胧睡去。
第二天,大勇一早就把我拉起来。“干什么!”我嘟囔着说,“昨天那么晚才睡……”
“老琛,有事跟你商量!”他显然还沉浸在昨晚的兴奋中,不理会我的抗议,把我从床上拉下来。我无奈地披上衣服,跟他出去了。
大勇拉着我一边往没人的地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老琛,咱们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以为他们会用什么不可思议的高科技手段。其实很简单,他们只要穿到我们的时空来买下那些花就可以了,自然不用暴露自己。还记得我昨天说的费米悖论么?也许答案就那么简单,未来人就在我们身边,但我们认不出……”
“也许吧。”我打了个哈欠,懒得和他做这种无聊的讨论。
大勇没觉出我的冷淡,还继续絮絮叨叨:“我想了整整一晚上。你说下次什么时候再约沈琪比较好?我觉得她对我也不讨厌,还是挺有戏的。不行的话,就再写封信给未来人,让他们想想法子。所谓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听得心烦意乱,猛然停住,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塞到他手里。大勇莫名其妙地打开纸条:“这是什么?”
“‘花解语’花店的收据,”我说,“玫瑰呢正好他们促销,打了个五折,一朵两块,我要还到一块八,他们不干,不过好说歹说,另外便宜给了我三百根小蜡烛,我就一起买下来了。加上送货费,一共两千零五十七块。你每个月还我一百,两年之内差不多能还清。实在不行的话,毕业以后再还好了。”
“你不会是说……那些玫瑰……难不成是你……”
“废话,不是我是谁?”我没好气地说,“你真以为会有未来人穿越时空来帮你?要来他们七点半就来了!干嘛等到九点?我是不忍心看你站在那里出洋相,正好又见到花店打折,才帮你一把。这是我妈刚给我寄的两个月生活费!我还不知道下个月怎么吃饭呢!”
“那什么戴面纱的中年女士……”
“中年女士个头,都是我让店员瞎掰的,我不想影响你约会的心情,所以今天才告诉你。”
大勇抓着我的手,热泪盈眶:“老琛,我……我真没想到……原来是你……”
“行了,”我大度地说,“感谢的话别多说了。兄弟一场,事到临头能不帮你么?不过你可想明白了,下次再有这种事,我也帮不了你,至于那什么未来后代,就别指望了吧!”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大勇喃喃说,“原来是这样,这下全明白了……”
“明白就好……”我如释重负,可看他神色有些古怪,忍不住又问,“不对,你明白什么了你?”
“我明白了,说不定你……就是我未来的后代……”
“去你的!”我没好气地说,“老子花大钱帮你,你还占我便宜?”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也许你就是未来人找的人。”他指着我的脑袋,神色古怪地说。
“你说什么?”我完全莫名其妙。
“我说未来人!”大勇激动起来,“他们来了,他们以一种我们根本没想到的方式来了。他们当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从什么时间机器里钻出来,这些太肤浅、太低级了,毫无想象力!有了真正的超级技术,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就好像我们发射侦察卫星,不需要真人上太空看一样。想想吧,如果要‘回到’过去,用什么方式最方便?他们只需要在这里——做一点小小的手脚——”
我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起,浑身开始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不会是说——”
“你为什么会去买那些玫瑰?”
“我……”我一时张口结舌。
“老琛,咱们是好哥们,但说实话,你不是这么冲动的人。上次吃饭,你和老四还因为二十块钱的账吵半天。你怎么会突然为我花那么多钱?那是你自己的生活费啊!何况你一直觉得,我和沈琪不会有结果。那这些钱不都是白费么?”
“那……那不是一回事。我就是当时看你站在哪里,我想……我一时不忍心……正好看到门口有一家花店打五折……”我解释着,不知怎么却觉得力不从心。
“如果不打折,你就不会买么?”
“那……当然……”我勉强说,心理却也不自信。说真的,当时确实感受到一股冲动,如果这些玫瑰根本不打折,我会不会仍然买下来去帮大勇?那还真说不好。
“老琛,他们来了!”大勇兴奋地说,“但他们不在我们身边,而是在我们里面。或许他们以某种方式跨越时空,和我们的大脑皮层相连接,他们通过我们的眼睛看,通过我们的耳朵听,同时也能操纵我们的意识……”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也有些火了,或许更多是对自己恼火,“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倒说我被未来人操纵了?难不成这样就不用还钱了?”
“不不,钱我当然会还给你,”大勇说,“我只是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听着,这完全解释不通。”我想了想说,“如果未来人能够通过远程操纵影响我们的大脑活动的话,为什么要这样曲里拐弯,让我去买什么花?他们直接让沈琪对你投怀送抱不就行了?”
“那未免改变太多了,”大勇说,“可能需要更大的能量,或者会对当事人的思维造成严重影响……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对你来说,你本来也想帮我,可能只需要在原来的心理基础上轻轻推一小步就可以了。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法。”
“你这完全是多余的假设!”我反驳说,“用奥卡姆剃刀就能剃掉了,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证明:这不是我个人的意志,而要外加一个外在的力量。”
“也许吧。”大勇叹了口气,“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可以间接证明……”
“什么方法?”
“未来,我和沈琪有没有未来。”
我明白了他的逻辑,如果这只是我一时冲动,当然不会创造什么历史,只能泛起一时的涟漪。沈琪说到底还是不可能和大勇在一起。但如果真是大勇的后代通过什么神秘的方式操纵了我的意识,那么这一束花必将改变一切。大勇和沈琪将成为幸福的一对。
无论怎么说,结果很快就会见分晓的。
八
看起来,历史正在向大勇所期待的方向发展,窦乐乐的断言落空了。
以后的一个月里,沈琪和大勇虽然谈不上确定关系,但沈琪对他显然已经从恶感转为好感,他们又约会了一两次。沈琪偶尔也来我们宿舍坐一下。大家渐渐熟络起来,沈琪还组织了一次宿舍联谊,我们宿舍和她们宿舍一起去郊游了一次,晚上还去唱K,玩得很开心。老大老四他们啧啧称奇,对大勇带来如此“福利”大是感激。路上偶尔碰到李佳、孙凯等人,一个个对我们怒目而视,恨不得把大勇吃了。
本来我是设法撮合他们,可看到沈琪和大勇歪打正着,真的渐渐接近了,我心里又有些空荡荡的。特别想到自己说不定是被未来人操纵,当了他们的媒人,更觉得不是滋味。两周后,在食堂里偶然碰见窦乐乐,顺便坐在一起吃饭。她问我姜大勇和沈琪的进展,我不是很想谈这个话题,简略说了几句。然后跟她聊她的专业。窦乐乐的学年论文做的是彗星的轨道问题。她告诉我,其实流星雨是进入大气层的彗星碎片造成的。彗星每次接近太阳,就会因为受热而分解出一些碎片,散布在其轨道上。当地球每年穿过它们的轨道时,就会定期出现流星雨的现象。
我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一个以前一直忽略的问题:“对了,那天上什么时候有火流星划过呢?就是那种特别大,特别亮,像在燃烧一样的流星。”
“这不好说,没有一定的规律。”窦乐乐沉吟说,“不过火流星都是较大的流星体造成的,是天文观测的重要对象。北京正在建设一个火流星监测网,在北京周边有六个站点,对火流星以及一般的流星都有记录。”
“流星都能拍下来吗?”
“当然了,我去那参观过。用的是高灵敏的微光监测摄像头,上面还添加了类似单反相机的镜头,能够控制焦距。每个摄像头负责的区域只有天空的六分之一,但六台同时运转,可以拍到从地平线到头顶的整个天空,北京一带出现的流星都逃不过它的法眼。”窦乐乐如数家珍。
“那太好了!”我说,“我想查查某时某处天上出现的一颗火流星,可以么?”
“应该行吧。我有一个师兄是搞这个的,可以问问他,不过你要查流星干什么?”
“这个……”我有点尴尬,知道跟她说真话她也不会信,“我那天看到一颗火流星,特别亮,特别美,想看看有没有照片可以留念。”
窦乐乐有点疑惑地看着我,大概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们相互留了手机号。
我回去后根据回忆,在网上查了一下星图,然后打电话告诉窦乐乐,是五月十九日晚上七点半左右,在东南方向,大概是从室女座到长蛇座的天区。
窦乐乐第二天打电话告诉我,一定是我记错了,那个时间段没有任何火流星的记录,第二天凌晨倒是有一颗,可时间、方位又完全不一样,不可能是我说的那颗。
我倒抽一口冷气,向她道了谢之后,挂上电话,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
没有观测到火流星!那是怎么回事?可当时那划过天空夺目异常的流光炫彩,我绝不会看错。
但显然,六个站点的监测网的数据更不会错。如果有什么东西出错,那么只可能是我的眼睛出了错。为什么眼睛会出错?难道真是我的意识被侵入的表征?
又或者只是一时眼花。我想,说不定就是眼冒金星,不能被大勇那套给整晕了。或许这些事情本来毫无关系。
但大勇的理论至少到目前还是自圆其说的。那些我们未来的后裔,他们确实不用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和麻烦亲自坐时空机器来找我们,只需要通过某种远程操纵的手段,微微作用于大脑神经元的电化学活动,改变我们的一点点意识就可以了。
但是,如果他们曾经改变了我的意识,那么也会改变其他人的。但有这样的证据么?我苦笑了一下,还是奥卡姆剃刀。即使人们的意识被改变了,你也不会知道,因为你永远无法区别这是他们自发的决定,还是意识被改变的结果。
但或许……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循。
我想起了以前和大勇的一段对话:
——如果因为你这种小事就要劳烦未来人来的话,那以前什么世界大战,导弹危机,刺杀政变,未来人早就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了!
——或许他们的确以某种方式来了不知道多少次,只是非常隐蔽,我们没发现而已。
我忽然想到历史上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那些影响历史的关键人物,某些时候忽然会一反常态,做出一些匪夷所思或大失水准的举动,而对历史产生不可估量的巨大影响。以前读过的书上的内容都一一浮出脑海:
荆轲,燕太子丹千方百计找来的名剑客,费尽千辛万苦混进秦国王宫,最后图穷匕见,拿出匕首刺向手无寸铁的秦王嬴政,却不知为何表现拙劣,追了半天也伤不到嬴政分毫,最后掷出的匕首也失去准头,反倒被嬴政拔出佩剑刺死。如果不是这样,日后的秦、汉、三国……或许根本不会出现。
尤里乌斯·凯撒,古罗马共和国末期的统治者,共和派阴谋刺杀他。他遇刺前曾接到过多次警报,加上身体不舒服,决定取消去元老院参加会议。但却无端临时改变主意,异常大意地孤身前往元老院,结果被乱刀捅死,导致罗马大乱,催生了不久后罗马帝国的产生。
滑铁卢会战。1815年,在拿破仑和威灵顿公爵在滑铁卢决战时,他的忠实干将格鲁希元帅带着一支可观的军队在不远处追击普军。格鲁希麾下的几乎所有军官都苦苦哀求他立刻去滑铁卢和拿破仑会合,或至少分出一部分军队前往增援,但格鲁希愚蠢地都拒绝了,将一场唾手可得的胜利变成惨败,也葬送了拿破仑帝国。
古巴导弹危机。1962年,美苏大军在古巴海域对峙,剑拔弩张。一艘苏联核潜艇受到美军炸弹攻击,以为核战已经爆发。舰长决定发射核导弹,其他船员也都同意,但大副却拼命反对,才阻止了一次迫在眉睫的核战争。就在同一天,一架美国侦察机在古巴上空被一枚反空导弹击中坠毁,肯尼迪总统事先警告过在这种情况下必将开战,但不知为何,却又改变主意,寻求和平解决。终于化解了这场可能毁灭世界的危机。
……
这类事件为数不少,更不用说其他怪梦、异象、幻听之类,不胜枚举。只是我从未想过背后的原因。毕竟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偶然和错误,这些事看上去也不很出奇。但这些事件中的任何一件,如果不是当事人多少有些反常的举动,都会给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将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或者说,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被彻底改变过的世界里。
时间旅行的费米悖论:为什么我们从来见不到来自未来的时间旅行者?也许答案就是,那些未来人,他们根本不需要亲自到来,但用某种方式可以跨时空连接我们的大脑,正如一台电脑远程控制另一台电脑。他们可以通过我们的感官去感知过去的世界,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我们的意识,左右我们的行为……
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在何种程度上已经被来自未来的力量所渗透了?是否我们的整个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只是未来那些人,或者毋宁说“超人”的游戏?
把这个逻辑推到极点,出现的世界图景是极为可怖的。或许被改变的,不只是人类历史。
或许在更早,更远古,远在任何历史时代之前。在第一个原始人走出非洲裂谷,第一只类人猿从树上下来的时候,第一条总鳍鱼爬上海滩的那一刻……它们的举动已经是被来自未来的力量所左右的。或许那样的力量改造了整个生物进化史,而我们看到的,其实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改造?不,如果有这种时间远程控制的话,或许整个世界都是他们所创造的,而恰恰是从这个他们创造的世界,出现了他们自己。
这是一个循环的因果链条。看上去这是一个悖论,但或许只是因为,我们生活的线性因果联系本身就只是脆弱的表象,只是局部的时空现象。正如在大地上任何地方,看到的大地都是一个平面,古人也无法理解大地的全貌是一个球体……或许世界本身,宇宙本身就在这种因果回环中循环着,无始无终,无头无尾,自满自足。又或许在无穷多可能的历史分支中,有无尽并行的因果循环,无穷多的可能宇宙……
或许不是他们,而是某一个祂,时间尽头有一个最终的观察者和游戏者。“时间是一个掷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这是哪位哲人的话?想不起来,但这话令我毛骨悚然。
九
这些想法让我很不舒服,没人喜欢自己的意识被操纵的感觉。但这种可能性既无法证实,又无法摆脱。直到那一天——
六月中旬,学期末到了,天气也渐渐炎热。那天晚上,大勇说约了沈琪,打算今晚“定下来”,七点多就在我们艳羡的目光中出门了。我看不下书,只有泡在网上打游戏玩。到了十一点多,我忽然接到窦乐乐的电话,说看到大勇倒在校外的路边,好像喝得烂醉的样子。
我忙跑下楼去,骑车到了窦乐乐说的地方。果然看到窦乐乐远远在跟我招手,我到了跟前,下了车,发现大勇躺在路边一张长椅上,浑身酒气,地下都是秽臭之极的呕吐物。
“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窦乐乐摇头说,“我晚上上完英语班经过这里,就看到他倒在地上,吐了一地,好不容易给扶到椅子上,想叫出租车,可也不知道你们具体住在哪,而且我自己也搬不动他,所以只好叫你了,他……没事吧?”看得出她挺关心大勇。
我向她道谢。又俯身问大勇:“大勇,你怎么了?怎么喝成这样?”大勇是北方汉子,平时偶尔也喝酒,但从来没醉成这样的。
大勇睁开眼睛,依稀看到了我,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脸涨得通红:“你为什么……要买那些……那些花?”
“你说什么啊?”
“你买了那些玫瑰……给了我希望,我还以为……结果到头来……到头来……”他含糊不清地说着。
“那不都是未来人影响我的意识,你忘了吗?”
这段时间,我每天琢磨这事,越想越觉得真确,潜意识里已经把这当作事实了。谁知大勇却神经质地狂笑起来:“哈哈哈,未来人,跨越时间……我他妈真是个神经病!狗屁,这些都是狗屁!”
然后他“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能哭得那么伤心,简直是嚎啕大哭。我隐隐猜出了几分端倪:“是不是沈琪……她跟你说了什么?你们——”
“说了,什么都说了!哈哈哈!”大勇又是哭又是笑,引得路人侧目,我忙让窦乐乐去叫辆出租车。大勇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说:“你知不知道……因为那些玫瑰,沈琪她根本就瞧不起我?她从心底就看不上我。我在她心里本来是零分,现在都变成负数了,我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开始喜欢我了……哈哈哈……”
“怎么会呢?你买了那么多玫瑰给她……”
“她说我不该打肿脸充胖子……明明没钱,还……还乱花朋友的钱……害得你连饭都吃不上……”
“你跟她提这茬干嘛?”
“不是我说的……她……她都看见了……”
“啊?”
“那天,她从楼上都看见了……看见那个送货的在后面跟你挥手,你也跟他点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当时确实不动声色地跟送货员打了个招呼,但想不到都给沈琪瞧在眼里,并在心里对大勇有了成见。
“后来她慢慢套我话……我本来还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在吹牛……结果让她当面揭穿了……我他妈真是个傻X啊!”
“可还是没理由啊!”我纳闷地说,“沈琪她不是对你挺好的么,约会也挺顺利,前几天我们宿舍不还一起联谊么?”
大勇忽然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抓住了我的衣领,把我拽向他耳边。
“你知不知道,”他一字一顿地说,“沈琪为什么到我们宿舍来?”
“不是因为你吗?”
“因为我?哈哈哈……”他怪笑起来,“你又知不知道……她和我说得最多的是什么话题?”
“你俩说啥我哪知道?”我觉得他真是醉得不轻。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真不知道!”
“是、你!”大勇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然后松开手向后倒去,似乎耗尽了一切力量。
“你说……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你,许琛。从头到尾都是你。”大勇无力地说。
我一颗心狂跳起来,似乎一个瞎了很久的人忽然复明,一下子被光明吓住了,踉跄退了几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勇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车叫来了!”这时候窦乐乐跑过来说,我们一起扶起大勇,把他搀进出租车里。我告诉了司机地址,出租车向燕大开去。我又给老大打了电话,他和老四从楼上下来,一起把大勇扶进楼。窦乐乐下了车以后,嘱咐我们好好照顾大勇,然后跟我们告别。我们把大勇弄进了房间,帮他脱了鞋,让他躺在床上。
整个过程中,大勇仍然半清醒着,睁着眼睛,但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哭笑。我也没有再说话。
“大勇,你休息一下,我……还得去拿自行车。”我不敢看他,转过头嗫嚅着说,“其他的事——”
“去找她吧。”
“什么?”我蓦然回头,大勇没有看我,扭头向着床里,好象话不是从他嘴里出来的一样。
“大勇,我——”我心里一团乱糟糟的,不知下面说什么好。
大勇没有再说话。我们尴尬地僵在那里,老大和老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好像觉出了什么,又不便多问。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起身,出了房门。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刹,我清楚地知道我和大勇的兄弟情谊再回不到从前了。
当然我就算不出去,也是一样。
我步行着向校门走去,今天是阴天,没有星星。学期末到了,路上经过的行人大都在说什么考试,工作,毕业的事。想起前一阵我胡思乱想的什么时间穿越,什么控制大脑,简直像梦话一样可笑。如今,该回到现实世界了。
这才是生活,我们一团糟的生活,剪不清,理还乱。我想,谁也不知道未来它会变成什么鸟样子。
十
来到长椅前,我苦笑了一下,刚才乱成一锅粥,忘了锁车,自行车早已不翼而飞。我不死心地左右望了一圈,根本没看到车的影子。
我骂了两声,不过现在也没心思管什么自行车了,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思绪万千,又理不出一个头绪。站在马路边,望着如时间之河般穿梭不息的车流,惘然若失。
那些都是胡扯,都是妄想,我想,没有什么是预先注定的,没有谁会来帮你。我们这些在欲海情天中挣扎的凡人,仍然必须自己决定如何抉择,如何生活,如何去——爱。
想到最后这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颤抖了起来。
“大哥哥,买支花么?送给喜欢的姐姐吧。”
我讶然转身,发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拿着一支玫瑰,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支了。”
我有些不忍:“多少钱?”
“四块。”
我摸了半天口袋,掏出一堆钢镚,数来数去只有两块三,只得向她歉然一笑:“对不起,哥哥的钱不够……”
小女孩想了想,从我手心把钱抓走,然后把那支玫瑰放在我手上。我看到,那是一支含苞未放的玫瑰,只有一个花骨朵。
“还没开花,便宜点给你了。”小女孩说完,转身走了。
我看着那支玫瑰,有些啼笑皆非,我要一支没有开花的玫瑰干什么?而且看上去已经有点蔫了,也许它等不到开花就会死去,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正如我自己的爱情一样。
我的爱情。
承认吧,许琛。好像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承认吧,你心里的那个秘密。
沈琪。
是的,沈琪。我喜欢沈琪。从开学第一天见到她起,直到现在。一直是。每一天都是。
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我是一个懦夫,虽然早就喜欢沈琪,但一直对自己毫无信心。我怕失败,怕丢脸,从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只会跟着老大老四他们嘴上意淫,或者出主意怂恿别人去追沈琪,仔细想想,我难道不是一直把大勇当成自己的替身么?我明知道沈琪对大勇没意思,但我虽然口头劝诫几句,却仍然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出主意,甚至帮他买下那么多玫瑰,我潜意识里难道不是希望大勇代我去表白,去约会么?但大勇真的和沈琪有发展了,我又无法接受……
但大勇是真正的勇士,他可以碰得头破血流而依然无怨无悔,而我呢?我算什么?我又在干什么?
手心一阵刺痛,让我清醒了几分。我在不知不觉中攥紧了那支玫瑰,被玫瑰的刺扎到了。玫瑰的刺,我想,这就是爱的代价。如果害怕受伤,永远无法真正抓住那朵玫瑰,最后只有更受伤。
那一刹那,我忽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大步流星向学校走去。
来到女生楼前,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女生宿舍都熄灯了,站在小喷泉前,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再次消逝。也许大勇根本就是喝醉了瞎说,沈琪对我能有什么呢?我站在这里,又能等到什么呢?难道还有人帮我送玫瑰来不成?
我不敢大声叫沈琪,也不愿就这样离去,只有傻傻地站在那里,凝望着沈琪的窗口,好像变成了一颗树。周围一片静谧,只有喷泉在路灯下吐着幽幽的水光,水声汩汩响着,如同时间的流逝,不舍昼夜,带走人类的一切妄想执着。
我站在那里,想着和沈琪之间不多的点滴往事。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直把这些琐碎小事放在心底:开学那天,我们一先一后报到的,我好心帮她提行李,结果不慎反而把她的箱子摔了,出尽洋相……
大二有一次路上遇见,她问我要不要加入话剧社,我答应了,但是到了话剧社,看到她和李佳等几个帅哥谈笑风生,我又胆怯地没有进去……
去年大勇跟沈琪第一次表白,拉了我们哥几个去壮胆。我们在边上跟着起哄几句,结果沈琪狠狠瞪了我一眼,把大勇的情书撕得粉碎,扭头走了……
我是个傻瓜,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我好像看到沈琪的窗帘动了一下,定神看去,又恢复了原状。错觉。我自嘲地想。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响,楼门开了。
我木然转过头,看到一袭白衣裙翩然出现在门口,一双明澈的清眸深深地看着我。
那一刻,似乎时间凝固了。我就这样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楼门口那个天使一样的女孩。不知过了多久,咚咚的心跳才提醒我,时间还在流逝。
沈琪微笑着,又有些腼腆,娉娉婷婷地走下台阶,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如空谷回音般悠远,每一步都似乎要凌空飞去。走到离我大概还有三四米的地方,她停下了。我们在喷泉前面相对而立。这一切,比梦境更梦幻,又比现实更真实。
“我……睡不着。在楼上看到你,所以我就下来了。”
“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好像喉咙都失去了应有的功能,终于想起来,将手中握着的玫瑰递给她,“送……送给你的。”
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傻极了,沈琪可是动不动就收到几百支上千支玫瑰的主,我这一支还没有开花的……太寒酸了。
“你知道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象征着什么?”沈琪没有接过那支玫瑰,却低着头,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我茫然摇了摇头。
“象征着天长地久。”沈琪轻轻地说。
当然了,九九九,天长地久。永恒的时间。我想。
“但是我其实并不喜欢,你知道为什么么?”
“为什么?”我傻傻地问。
“因为,”沈琪抬起头,带着狡黠的笑意看着我,停了停才说,“少了最重要的一朵。”她从我手里轻轻抽过那支玫瑰:“如果没有它,天长地久也没有意义。”
她隔着玻璃纸轻轻抚摸着那朵玫瑰:“很漂亮呢,谢谢。”低头嗅了嗅。
我向她手中看去,顿时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那支玫瑰正在怒放,每一片花瓣都完全舒展开来,层层相衬着,娇艳欲滴,宛如梦幻。这怎么可能?刚才它不是还——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沈琪已经仰头望着夜空:“今夜的星星好美呵。”她赞叹说。
我跟随者她的目光,向天上看去,真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正当夏初,繁星密布,璀璨的银河横贯夜空,夏季大三角熠熠生辉。一颗流星闪着耀眼的光芒,从天顶一闪即逝。
“啊,流星——”沈琪说,“又飞走了。讨厌,还来不及许愿呢!”
流星!我一霎间醍醐灌顶,彷佛明白了什么。
我和大勇,我们都错了,时间的秘密比我们想象得更为深奥,更不可思议。
我是我,又不仅仅是我。我是远古恒星燃烧的余烬,是亿万年生命进化的产物,也是未来无尽岁月凝望的窗口,我就是我自己未来的遥远后裔,他们一直和我在一起,沉淀在我意识的深底。我是时间的起点,也是时间的终点。
不只是我,我,沈琪,姜大勇……我们每个人,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不是无尽时光中转眼即逝的一朵浪花,也不只是因果链条上的普通一环,我们是开始,也是结束,我们是种子,也是果实,我们是过程,也是结果,我们是过去未来一切时空的纠缠,正如因陀罗网上的每一颗宝珠,都反映出其他无数珠子。正如每一朵玫瑰,都和其他玫瑰交叠在一起,映照出玫瑰的理念。
但我们仍然是自己,百分之一百的自己。我们的爱与友谊,青春与热情,可笑与笨拙,真实不虚。而唯有凝聚了过去未来无数时间的自己,才是我们最真实的自己。
我们是时间自身。是那个掷骰子的儿童,每一个人都是……
“喂,你怎么不说话?”沈琪微嗔着,“你叫我下来,没话跟我说吗?”
我福至心灵,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那对昔日在梦里才敢正视的眼睛:“下一颗流星,我们一起许愿吧!”
“下一颗?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我下定决心,抬起手臂,指向天空,如同在向天地宇宙、向无尽的时间发出号令:“让我试试看。来吧,流星。”我决然地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有那么一秒钟,或者五秒钟,或者十秒钟,仍然一片安静,除了水声,什么也没有。然后——
我听到了沈琪轻轻的惊呼声。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颗光华灿烂的火流星从眼前划过,穿过银河,坠向天边。
然后是另一颗流星,跟在它的后面,同样光芒夺目地划过天穹。
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一颗比一颗明亮,一颗比一颗绚烂,它们汇成壮丽的流星雨,穿过夜空浩瀚的繁星之海,穿过不知多少世纪的无尽时空,带着我们这个世代无法理解的神秘,坠入我们的脑海。
就这样,在那个奇迹的深夜,我和沈琪两个人,我们一起坐在喷泉边,看到了那场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看得见的流星雨。然后我们在夏夜的繁星下喁喁细语,直到天明。
遥远未来的后裔们,这就是我和你们的祖奶奶开始第一次约会的故事。下次我再告诉你们,姜大勇爷爷和窦乐乐奶奶怎么在一起的故事吧,那也是一个甜蜜的故事。当然,或许你们早已知道了,不是么?
无论如何,谢谢你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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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附记:
这是一个双重怀旧的故事。整个故事来自一个略嫌老套的思想实验:如果时间旅行是可能的话,那么我们以某种方式约定未来人在某时某刻出现在我面前,他们会出现吗?能否以此证明时间旅行的可能性呢?科幻爱好者对此大概都耳熟能详。但这个故事追求的不是新颖,只是尽可能深地投入到这种可能性的生活中,尽可能地感受这种我们自认为熟悉,却从未真正理解的可能。
当然,对于作者来说,还有那逝去不久的青春和我们或温馨或感伤的回忆。时间旅行和青春记忆,时间的秘密是二者永恒的主角,也许二者是一回事。
本文在风格上受到Robert C. Wilson很大的影响,他能够在平淡琐屑的日常生活中看到最奇谲不可思议的科幻意境,有时候这比直接描写宇宙太空更令人悠然神往。阅读他的作品是一种非常奇妙的阅读体验。故事最后那场流星雨,也是向他的《英仙座流星雨》致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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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黑夜之中的儿童 | 弗雷德里克·波尔 | 《黑夜之中的儿童》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正文
黑夜之中的儿童
一
“我们以前见过面,”我告诉哈伯,“那是在1988年,那时你在掌管得梅因办公室。”
他伸出手来,眉笑颜开地说道:“啊,真的,这么说我们是见过面!我现在记起来了,奥丁!”
“我不想让人叫我奥丁。”
“是吗?好吧,加纳森先生——”
“我也不想让人叫我加纳森,加纳就行。”我接着说,“你掌管得梅因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你甚至不知道我还活着,因为那时信誉扫地顾客日少,你正忙得不可开交呢。那时是我将你救出困境,正像现在要将你救出困境一样。”
哈伯笑容可掬的面孔一下子僵在那里。不过,哈伯已在公司工作多年,所以他不想让我占尽他的上风:“你想让我怎么说呢,加纳?我非常感激,请相信我,伙计。”“哈伯,你那时是个笨猫,现在还是个笨猫。我要你去做的,首先是巡视一下周围的店;其次是,在30分钟后举行各部门首脑会议,你也参加。你去让你的秘书把他们召来,我们先来看看店里的情况。”
乘坐斯卡特喷气机来贝尔波特的途中,我已拟定了要做事情的清单。首要的项目是:
1.解雇哈伯
不过,从个人经验来看,解雇在一般情况下并不是最有效的办法。有的肿瘤可以割去,有的可以不予理睬任其自行消失。M和B公司付我工资,并不是要我用绣花针对哈伯这样的人进行不疼不痒的外科手术,而是监督督促他们圆满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
作为公共关系分部的经理,他可以说算是一个肿瘤;可作为一个旅行者的向导,他则无可挑剔。虽然有点儿气喘吁吁,他还是带着我看了一圈店里的情况。主店门前的窗户美观风雅,窗户上是行业名称,镀金大字闪闪发光:
M和B公司
公共关系部
北湖州分部
T·威尔逊·哈伯
分部经理
“公共关系,”他通告我,“是从大本营开始的。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哦,加纳?”
“让我想起那个艾奥瓦办公室。”我说。门前并无门槛,他却给绊了一下。那是1988年总统选举期间,哈伯费尽心机要给为我们服务的候选人提高声誉。而正是由于公司将哈伯送到那骚去休养,我取他而代之,我们才在最后时刻以12票险胜。我现在认为,哈伯的妻子曾拥有公司的股票。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在贝尔波特的安排设计还的确不错。信息提供者接待室里有四个采访小隔间,每个隔间有一种9090单工电报装置和一位招待员兼工作员。人本不可貌相,可凡来提供信息的人看起来都好像是一种模式——性别、年龄、富裕程度的绝妙结合——并且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以显示自己对公众舆论有公平适度的把握。采访出来的情报的综合是在后边以资料输出形式整理出来的——我认出了规划程式人员中的一个,向他点头致意——另外这里还有跟重要信息搜索中心相通的电讯设备。情报经由这里,可直达大不列颠、国会图书馆、新闻无线电服务处等等地方。操作者在资料合成室可以组合讲话,制作三相商业广告,或者任何别的什么:搜索线路可以给他输入任何一种他所需要的信息,并且能够根据他的题目检验是否吻合。在这个建筑里,还有一个带录音隔音的技术室。此处的设备小巧玲拢,几乎可以随身携带,而且性能极佳。你可以将三种会谈合制一起,也可以任意编辑合成。在这里可以跟在大本营办公室一样处理全部的信息。
“独占鳌头的设计,对吧,加纳?”哈伯说,“我可以自己去干。”
我反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干呢?”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眼睛显得更小了。不过,他并没有直截了当把话讲出来,而是抓起我的胳膊,带我进入资料处理室内。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他说着将门打开,把我领了进去,自己却走掉了。
一个个头很高、娇弱无力的女孩从打字机边站起身来。“啊,哈罗,加纳,”她招呼着,“好久没见面了。”
我回道:“哈罗,坎特斯。”
哈伯很明显并不是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是只笨猫,因为他在我来办公室之前,就曾对我个人生活明显作过了解。
在斯卡特喷气机上,我所列的项目表其他内容有:
2.需要扯“弥天大谎”。
3.对儿童进行调查。
4.调查反对派的看法。
5.跟坎特斯·哈门结婚?
对于M和B公司来说,这些是微不足道的,但微不足道的事情却意味着大笔大笔的款项。赢得这些款项至关重要。客户是大角联盟。①
【①大角是牧夫座中的一等恒星。】
店里的人们说,在我们跟大角联盟拉上关系前,已有三四个公共关系机构拒绝同他们合作。没有人讲明到底为什么,不过个中原因不言而喻。这就是因为他们是大角联盟。不论从什么意义上讲,一个公共关系组织代表一家外国客户并没有什么不合法或者不道德的,但这个问题属于法律纠纷——人们大多无兴趣了解:1971年的施米斯一马卡阿尼法案。法庭认为,此法既适用于外星球的“外国人”,也适用于1985年的地球本土上的人(惟一的“智慧外国人”——那些木乃伊是从火星上返回的硕果仅存的人)。此法案不允许那些木乃伊雇用任何人在地球上为他们做任何事情。不过,M和B公司的法律部门偏偏要诉诸法律,要求进行法律上的辩论和修改。M和B公司就是这样进行活动的。
在某些人看来,从事公共关系的任何人都是要跟客户同流合污的,这是动物的本质特性。假如说一个医生除掉了公众头号敌人身上的疾病,假如说一个律师甚至要为头号敌人辩护,持上述意见的人士并不会责怪抱怨。但是,一旦你要为客户的感情形象负责,而那种形象又不被人喜欢,这样的不喜欢就会转嫁到你的头上。
不过,M和B公司每个月底都有足够的付款账单,所以我们用不着担心顾虑。M和B公司习惯于处理棘手的客户,而且在这方面已声名远扬——硕果仅存的美国香烟制造厂就是我们的顾主。不过,由于两个原因——一是为了使我们自身行事方便,二是从最佳标准审视——我们不会炫耀我们跟声誉不佳的客户有来往,特别是在形势不利的时候。若要使公众对公共关系业务有恶劣的反应,一个固定的方法便是让公众知晓公共关系机构正在为声名狼藉的客户卖命。
所以,哈伯最后的招数每一个都是不正确的。
在这个城市,M和B公司的公共关系部总落在后面。
离开会还有5分钟。不管怎么讲,我还是要待在信息搜寻处里。我注意到,立体荧屏上显示出我们顾主的故土星球,信息提供者们正襟危坐,在接待室里等着接受采访。这个场面十分引人:人面如水,浓雾上扬,恰似大海波平浪静,而接待室的门好比海中小岛时开时闭。
我心里禁不住怒火升腾,转过身去,迅速走了出去。
即使是一个门外汉,也可以看出来哈伯在哪些地方处理得如何不妥。无论怎么讲,整个信息搜寻小隔间的设计可能都是错误的。首先可以说,如果想从小隔间探寻出什么好东西来,你就需要更进一步的深谈,而不能只看M和B公司公共关系部那一堆材料。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需要拿出钱来给信息提供者,多多益善。若想找出合适的信息提供者,首先要有一个可供挑选的提供者名单。
这意味着,要在报上刊登广告,要在新闻广播网中播放广告;你雇佣一个人,都要先访问20个人。像贝尔波特这样的城市,要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样板,你就必须雇佣50个信息提供人。而这又意味着,要访问1000个人,而其中每一位一旦回到家中就会跟他的妻子,或者他的母亲,甚或他们的邻居谈出来。
在像芝加哥或撒斯卡通这样的城市,你可以对此弃而不顾。如果技巧使用得当,信息提供者实际上根本不会知道要从他那里采访什么。不过,当然了,一个优秀的记者或者是一个颇有头脑的人可以对十几位提供人进行采访,并且不着痕迹地引出话题,紧扣要问内容使对方展开思路,娓娓道来。可在贝尔波特不能这样,其原因就在于对每个家庭、每个人来说,重分区法令是天字第一号话题。简而言之,我们根本没有找到正确途径。
正如我所说的,一个门外汉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可哈伯并不能被认为是门外汉。
我也查看了舆论倾向表格。赋予我们顾主重新划分区域特权的全民复决投票将在不到两周内举行。当哈伯分部开办之时,抽样调查显示,它将会以4:3的比例败北。现在,一个半月之后,他使比例急剧下降。现在只有3:2,而且继续呈下滑趋势。
如果我们的顾主稍下工夫弄清我们送给他们的报告,我们的顾主便会极为不快的——或许已经非常不快。
但这样的客户毕竟属于丝毫不愿不快的客户。我是说,其他所有的客户都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弱小集团。而大角则富甲天下,威力远扬,地球上所有的政府合起来才可与之相比。所以,大角人绝不会是类似诸如某国政府或者私人企业这样的玩意儿,不管从哪种意义上理解都不会,这个客户——
任何其他已然存在的客户合在一起才有它那么庞大。
正是他们认为,他们需要贝尔波特这个基地,并且委托M和B公司——特别是我奥丁·加纳森——负责处理,以使他们如愿以偿。
不妙的是,他们在6个月前曾跟地球居民交战过。
实际上,在技术意义上,我们仍旧处于战争状态。消除氢弹袭击和舰队交战威胁的不是和平,而是休战。
如我所说,M和B公司爱处理棘手的事!
除了哈伯之外,坎特斯·哈门、信息合成程式规划人、贸易协定处的两位下级等四个人看起来好像是胸有成竹。我在会议桌的首席落座,一开口就说;“我们要快一点儿行动,因为我们在这儿已经陷入困境,所以没有时间讲客套。你是波西吗?”这是那位程式规划人,他点了点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对桌边下一位说。这是信息复制主任,一位个子瘦高、光头光脑的老人。他说他叫特拉西·斯波克曼。我目光转向贸易协定处的另一个人。这是斯波克曼的助手,名叫曼尼·布洛克。
我先选容易干的讲,凡遇到什么难以对付的暂时存而不论。所以我先从复制主任开始;“斯波克曼,我们准备开办大角购买代理处,此事由你负责。你应该有能力担当此任。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掌管过德卢斯店有一年时间。”
他拿起烟斗猛抽了一口烟,面无表情地说道:“啊,谢谢,加纳先生——”
“只叫加纳就行。”
“啊,谢谢,不过作为复制主任——”
“你应该有能力担当起监督此事的责任。我还记得你处理德卢斯事务方法的事,那便是你在将诸事一切办妥之后,对方才顺利加入进来。”我把在斯卡特机场拿到的文件中几页“要求标准”、以及我在途中所做的杂乱的要点清单递给斯波克曼,“将我圈点的这些女孩全部雇佣过来,充实你部,租用一个办公室,并且多多发些信函。看看这个清单,就会明白我的要求是什么。给市内每一个真正的地产经营人发函,询问他们是否可以在重新规划的地区内筹集到一块儿两千公顷的地皮。给每一位普通的承建人发函,要求投标建房。每一封信函都要求单独投标——我认为,总得要有五幢楼。每幢楼都需要温度适宜——所以也要设法使空调设备、暖气和水道安装修理承建人投标。给每一个可靠的批发商和主要的杂货经销商发函,询问他们是不是对供应大角人食品的投标有兴趣。发电给芝加哥,询问大角人喜用什么,我记不得了——我觉得,不能用肉食,要用许多新鲜蔬菜——不管怎样,要弄清楚,并且将这个情况写进信函中去。还有电力制造商、办公室装修经营商、轿车和卡车办理商——好了,在这张纸上开有整个清单。我希望,到明天早上贝尔波特的每一个商人都开始考虑,他能在大角人的基地赚到多少利润。明白了吗?”
“我想是的,加纳先生。我正在考虑:文具供应商、律师、常设仲裁、法庭辩护律师呢?”
“不要提问——去办好啦。现在,那边头上的,你叫什么?”
“亨利·戴国,加纳。”
“亨利,贝尔波特的俱乐部机构如何?我指的是专门化的组织。大角人对航海、造船等等非常热心,你去看看是否可以跟汽艇俱乐部等联系上。我读报时看到,下周六在兵工厂有一个花展。这太晚了,但总可培养些大角人的菌种。花展或许可以使我们一炮打响。人们给我讲过,大角人在他们的星球上酷爱国艺——喜爱所有的生物养殖技术——附庸风雅,喜欢露两手。”我顿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笔记,“我在这儿还要谈谈老兵组织,可还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另外,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就讲出来吧——怎么了?”
他面带难色:“我只是不想跟坎特斯冲突,加纳。”
果真如此的话,我就要鼓起勇气面对现实了。我转过身来,问坎特斯·哈门:“怎么回事,亲爱的?”
“我想,亨利指的是我的大角一美国友谊团。”原来,这是哈伯颇为之骄傲的一个主意。我当然并不惊讶。可在开办了几周之后,在耗费了大约三千美元之后,它的会员总数才刚达到41人。而其中又含有多少属于M和B分部的雇员呢?”啊,只有八位,”坎特斯随口说道。她并未露出笑容,但感到可乐。
“不必担心,”我劝亨利·戴因说,“我们无论如何要结束大角一美国友谊团。坎特斯没有管理它的时间,她要跟我一块儿工作。”
“啊,太好了,加纳,”她问,“干些什么呢?”
我有一次差一点儿跟坎特斯喜结良缘,自从弃她而去以后我时时后悔,遥盼再逢良机。坎特斯·哈门真是迷人的尤物。
“干什么?”我答,“干加纳要你干的。让我们来看一下吧。首先,明天会有500只大角的家畜运来。我过去见过这些动物,人们讲它们娇小可爱,看上去就跟我们的小猫一样,而且非常有耐性。想点什么办法快点把它们运送出去——或许宠物商店会出价50美分卖出一只——”
哈伯反驳说:“亲爱的加纳!这货本身就——”
“是的,哈伯,每一只动物运到此地都要花50美元。还有类似的问题吗?没有了?那好吧,我想让每只运到家花掉500美元,如果要白赔给每个购买的顾客100美元,我也愿意支付。下一件事:我想让人给我找个老兵,最好是个残废,最好真的卷入过故土星球的轰炸——”
我制订出另外十几个工作安排程序——大角人的浮雕作品艺术展览,部分可看,大多则靠嗅觉去闻;我们可以设计出反映大角的三维长方形图片展览……总之,是常规俗套。没有一件工作可以单独圆满完成,但都是十分有益的,诸种工作结合在一起才可能得出我所预期的成果。接着,我又提出一个问题:“那个要竞选议员的家伙叫什么名字——是康尼克吗?”
“是的。”哈伯答。
“有关他的情况你掌握了哪些?”我问。
我转向坎特斯,她出口成章:“41岁;美以美会教徒;已婚;亲生子有三个,另外一个已死;去年竞选国会议员,但失败;今年赢得贝尔波特,反对公民复决;在商务部及‘国外战争退伍军人’组织里极有势力,——”
“不是这些。你究竟掌握了哪些他的情况?”我再次问道。
坎特斯慢吞吞答道:“加纳,好吧。他可是个机灵的家伙。”
“啊,我知道这个,亲爱的。我今天在报上看到了有关他的东西。现在,给我谈一谈人们散布出来的那些他无法消受的流言飞语。”
“无缘无故毁了他是不公正的!”
我对这样“不公正的”事漠然视之:“你说‘无缘无故’是指什么?”
“你知道,我们并不准备赢得这次公民复决。”
“亲爱的,我告诉你个新闻,这是从未有过的最大的一笔财富,我希望得到它。我们想要赢得它。你掌握了康尼克哪些情况?”
“一无所知,真的是一无所知。”她镇静地回答。
“不过你是可以掌握得到的。”
坎特斯很明显非常尴尬,她答复说:“当然了,可能会有一些
“这是自然的。要打探到手。就在今天。”
不过,我对任何人都无法完全信赖,甚至对坎特斯也是如此。由于康尼克是反对派里的中坚人物,所以我便乘了一辆出租车去拜会他。
二
夜空漆黑,在商业区鳞次林比的高楼上方挂着一弯月牙儿。
我给司机付钱时,两个孩子羞答答走上前来问我找谁。我忙打招呼:“哈罗,你们的爸爸在家吗?”
其中一个小家伙大约五岁,脸上长有雀斑,蓝眼睛亮闪闪的;另一个眼睛暗一些,是褐色的,而且还有些破足。蓝眼小家伙说:“爸爸在地下室里呢。你只要按响门铃,妈咪就会让你进去。只要按按这个电钮就行了。”
“啊,这些玩意儿就是这样起作用的。谢谢了。”
康尼克的妻子原来只有三十几岁,长得楚楚动人,金发碧眼,只是有些消瘦。两个小家伙一定是跑到了后边惊动了做父亲的。因为当她刚接过我的大衣时,他已经走进客厅。
我握握他的手说:“只凭从厨房里传出来的香味,我就知道你们该用餐了。我不耽误你的时间,我的名字是加纳森,是——”
“你是M和B公司的人——请坐,这儿,加纳森先生——你想了解我是否会重新考虑,支持大角人的基地。不会的,加纳森先生,我不会的。不过,你为什么不在我们用餐前跟我一块儿喝一杯呢?另外,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儿用餐呢?”
真是个机灵鬼,这个康尼克。我不得不承认,他使我措手不及。
“啊,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介意。”我过了一会儿才讲出话来,“我明白你知道我来的用意。”
他一边斟酒,一边说:“嗅,加纳森先生。你真的认为我不会改变想法,是吗?”
“不好讲,除非我首先弄清你为什么要反对这个基地,康尼克。这是我想要了解的。”
他递给我一杯酒,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然后饮了一口,接着他环视四周,以防小孩们在旁边,然后说道:“加纳森先生,情况是这样的,如果许可的话,我要将每一个活着的大角人全部杀死,即使这样做必须使数百万地球居民死于非命,我也认为代价并不算太高。我之所以不愿让他们在这里设立基地,是因为我不想跟这些嗜血成性的动物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嗅,你十分坦诚,”我饮完酒,然后接着说,“如果你以此作为用餐的邀请,我乐于从命。”
我必须承认,这是出色的一家人。我以前搞过选举:康尼克是个出类拔革的候选人,因为他是个鹤立鸡群的人物。他周围那些人的行为方式证实了这一点。他在我面前的行为方式也证实了这一点。
进餐时,康尼克谈话始终没有触及天字第一号话题。但等用完餐,我们单独待在一处时,他便开口说道:“好了,加纳森先生,你现在可以把话讲出来了。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只你自己来,而没有带上汤姆·施利兹?”
施利兹是他竞选的对手。我答:“我想,你对这件事并不了解。我们需要他能干什么?他已经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而我则是跟你们对立的,但我想你希望有所改变。好了,你要提供什么?”
他讲话跳跃性很强,我假装没有听懂:“是啊,康尼克先生,我不会提供贿赂,那是对你的侮辱。”
“是的,我知道你不会,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收钱,所以,要提供的不是金钱。那么,会是什么呢?在竞选中,M和B公司为我工作,而不是为施利兹?这样提供的方便非常恰当,但价码太高。我可付不起钱。”
“哦,”我说,“实际上,我们会愿——”
“是的,我认为如此。绝不是交易。不管怎样,你真的认为我需要帮助才能竞选成功吗?”
这个看法颇有见地,我不得不加以认可。我承认说:“不,如果说其他任何方面是对等的话,你现在已经领先了。你的资料调查以及我们的都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其他别的方面并不是对等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准备帮助施利兹,这样有利。好吧,那就成赛马比赛了。”
我拿起酒杯,他重新斟满。我说:“康尼克先生,我已经给你讲过,你对这件事并不了解。你真的不了解。这并不是赛马,因为你若反对我们就赢不了。”
“不过,我可以肯定我要拼着试一试。不管怎样。”——他沉思着将酒喝完——“你说服人的能力低了一点儿,我觉得。人们都知道,你威力有多么大;但是,你最近没有真的表现出来多少。我猜想,皇帝是否真的是赤身裸体出来转悠的。”
“啊,不对,康尼克先生。你所见到的,都是穿着最为华丽的皇帝,我这样讲你可以确信无疑。”
他皱皱眉说道:“我认为,我必须亲身体验才会相信。不过,直率地讲,我认为人们的思想既已确定,你就无法改变。”
“也没这个必要,”我说,“你难道不明白人们怎样投票吗?康尼克?他们投票投的不是他们的‘思想’,他们投的是态度和愿望。直说吧,我宁愿站在你们这一边工作,也不愿反对你们。要击败施利兹并不用费吹灰之力。他是犹太人。”
康尼克怒不可遏:“算了吧,贝尔波特绝对没有那类人。”
“你是指,反对犹太人的那类人。当然没有了。不过,假如一位候选人是犹太人,而又有消息说在15年前,他曾修改过一张驾驶执照——总会有什么问题给传出来的,请相信我吧,康尼克——那时候,人们就会因他曾涂改驾驶执照而投票反对。这便是我所说的‘态度’的意思。你的投票人——啊,不会是全部,但已足够使选举产生巨变——会到信息收集处讲点儿这,说点儿那。我们没有必要改变他的思想。我们只需要帮助他决定,要站在哪一边。”我让他再次斟满我的杯子,然后饮了一口。我意识到,我的话开始产生效用了。“比如说你吧,康尼克,”我说,“假设你是个民主党,要去参加投票,我们知道你会怎样投票选举总统,对吧?你要投民主党候选人的票。”
康尼克未露出丝毫妥协,他说:“不一定,但也有可能。”
“不一定,非常正确。为什么不一定呢?你知道,或许是因为你了解的某个什么人跟候选人有仇,比如说得不到他所谋求的邮局局长职务,或者是由于提名跟他的代表有矛盾。问题在于,你在某件事上反对他,正是因为你首先产生的直觉是向着他,所以你怎么投票?只有在投票那一刻才会出现决定性的举动,无论结果如何。其他时间不会出现,从原则上看不会出现。而只有在那个时刻才会。所以,我们没有必要改变人的看法……因为大多数人并没有足够可以改变的看法!”
他站起身来,心不在焉地斟满了手中杯子——我们都开始感受到酒力的作用。“我不喜欢你。”他说道,好像是自言自语。
“啊,那还不坏。”
他摇了摇头,然后重新提起精神说:“嗅,多谢你的教导,对于这些我以往是不得而知的。但我想告诉你,有一件事你永远无法办到。你在任何问题上,都不能站在大角人一边投票。”
我反唇相讥:“你的思想真是开放性的!公众的领袖!对任何问题都加以反对!”
“好了好了,我并不是反对。他们臭不可闻。”
“种族偏见,康尼克?”
“啊,不要装傻吧。”
“毕竟存在,”我说,“一种大角的芳香。谁也无法否定。”
“我没有说‘气味芬芳’,我说的是‘臭不可闻’。我不愿让他们来这个城市,别的人也都不愿。甚至施利兹也是这样。”
“你并不需要见他们。他们不爱地球上的气候,对他们来说,这儿太热了。啊,康尼克,”我说,“我敢拿100元跟你打赌,你至少在一年时间里不会看到大角人,只有在基地建成并且辅助人员充实之后才能见到。那时,我怀疑他们会——怎么回事?”
他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我成了白痴,而且连我自己也开始意识到自己无异于白痴。
“啊呀,”他叫道,那腔调好像还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我讲话,“我想,我对你评价太高了。你自以为是上帝,所以我只好承认你自己的评价。”
“你这是什么意思?”
“辅助人员工作一塌糊涂,加纳森先生,”他评头论足地说道,“本来可以使我感到不错的。可是你知道,情况并非如此,这真令我震惊。你四处显威风,似乎权力无边,本应该总是正确无误的。”
“别再绕圈子了!”
“你打的赌是输定了,就是这个。你难道不知道,就在此刻,市里已经有一个大角人了?”
三
当我回到车上时,电话声骤然响起,“信息记录”指示灯在我面前闪亮。信息是坎特斯传来的:
“加纳,一个休战队住进了斯特他拉一比尔斯旅馆要监督选举。请注意,其中有一位是大角人!”
不管怎么说,辅助人员总算没有白干。只可惜信息姗姗来迟,而且还令人惶惶不安。
我要通了那家旅馆,并且联系上休战队的一个成员——这真是求之不得,这家旅馆可算得是服务周到。这位成员是个上尉,他说:“是的,克那夫提先生了解你在这里的工作,并且特别强调不想会见你。这是一个休战队,加纳森先生,你明白它的真正内涵是什么吗?”
他挂上了电话。是的,我确实知道它的含义——不论何时何地都绝对不插手干预——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那般生硬地对此加以解释。
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我都认为这是莫大的失败。因为正当我想恫吓康尼克时,他们的行动却使我像傻子一样丢尽脸面。因为大角人一举一动都会发出臭不可闻的气味,这又如何能搞好公众关系,并使之开花结果呢?所以,我本不愿选举者嗅到。
最为重要的,是因为我敢肯定任何一位激情如火、大惑不解的选举人都会对这样的干预追根求源地提出疑问:哎呀,撒姆,你听说大角人来的密探要找我们的岔子吗?是啊,查理,那可惜的窃听器录下音来,倒回来指责我们在选举时安装窃听装置。太对了,撒姆,别的还有什么?他们发出恶臭,撒姆。
半个小时后,我接到哈伯打来的电话:“加纳伙计!天啊!啊,到处是恶臭,一切都完了!”
我说:“我听你口气,好像已经知道休战队中大角人的情报。”
“你知道了?可你没给我讲?”
是的,我还要责骂他为什么没有给我讲呢,但不言而喻,这于事无补。不过,我还是骂了他,但他强辞夺理说自己一无所知:“他们根本没有从芝加哥通话告诉我。我能有什么方法呢?公正些吧,加纳伙计!”
加纳伙计非常公正地挂断了电话。
我开始感到疲惫不堪,昏昏欲睡。我想服一两片兴奋药,但好一阵子又拿不定主意。在康尼克家饮用的酒让人晕晕糊糊,叫人感到应该略事休息才算快事。此外,夜色已晚,我换上坎特斯为我准备的旅馆睡衣,爬到床上。
不等多长时候,我便沉沉入梦。但一种什么味道飘飘入鼻,要知道,休战队就下榻在同一个旅馆。
实际上,我不可能闻到大角人克那夫提身上的气味,这不过是我想像中的事。当我沉入梦中时,我便对自己作如是的安慰。
枕边电话嗡嗡响起,坎特斯的声音传了出来:“快醒醒,加纳,把衣服穿好。我就来。”
我提起精神坐了起来,摇摇昏沉的头,然后吸了几口安他明。像平时一样,它令人清醒,但仍是平时感受到的代价:我睡眠不足。不过,我还是披上外套,来到浴室,正向外要早餐时,她敲响了门。“门在开着,”我叫道,“喝点咖啡吗?”
“好的,加纳。”她走了进来,在门道上站着,看着我打开海尔奇烹调器,煮好开水并把两个杯子倒满。我用勺子将咖啡倒入其中,然后将水降温。“要橘子汁吗?”她接过咖啡杯子,摇了摇头。我自己倒了一勺,放入杯中,将杯子放在一个盖篮里晃摇一下,然后将咖啡端进另一个房间。床铺已收拾干净,现在折叠成了一张长沙发,我斜倚在上面品尝起了咖啡。“好了,亲爱的,”我说,“康尼克的秽闻搞到了哪些?”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打开手提包,从中取出一张传真照片,把它递给我。这是一块古老的钢版雕刻的复制品,题目是用老式字体刻出的“美国的军队”。上边写着:
众所周知
丹尼尔·T·康尼克
ASIN Aj-32880515
已从即日起被迫退出为美国政府利益服务的军役;而尽人皆知他被除名的原因是
无耻之举
“啊,真有你的!”我说,“真的,亲爱的!还有点名堂。”
坎特斯喝完咖啡,利索地把杯子放在窗台上,然后拿出一枝香烟。她就是这样:平时做事慢条斯理,头脑也有条不紊,而我则无法与她相比——而且也无法忍受。无疑她明白我眼下在想什么,因为她也在想这个问题。但她的话里却没有什么怀旧之情:“你昨天夜里去拜见了他,是不是?……你准备不择手段将他击败?”
我说:“是的,我准备看一看他在选举中败北的惨象。他们付给我钱、付给我那么多钱就是要我干这个的。”
“不对,加纳,”她反驳说,“M和B并没有付钱让我干这件事,如果你指的是这件事的话,因为并没有多少钱。”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再用些咖啡?不要了?好吧,我想我也不要了。亲爱的——”
坎特斯也站起身,走到房子另一边,然后在直背椅上坐了下来:“你是骤然间清醒的,对不对?请不要改变话题。我们谈的是——”
“我们谈的是,”我告诉她,“我们被雇来要做的一项工作。好了,你已经为我尽了力——得到了我想要的有关康尼克的情报。”
我欲语又止,因为她摇头反对:“我不那么肯定是不是搞到了情报。”
“怎么了?”
“哦,传真机上并没有讲。可我明白他为什么会被除名,‘在执行危险任务时擅离职守’。那是在月球上,在联合国宇宙军队服役时,时间是1998年。”
我点点头,因为我明白她在讲些什么。被除名的不只康尼克一个人。那一年的11月,宇宙军队有一半土崩瓦解。莱奥尼德流星重重袭来,同时太阳忽然间爆炸。宇宙军队的高级军官决定采取严厉措施,让美国军队对那些擅离职守躲进地下掩体的每一个士兵在他们缺席的情况下对其进行军事审判,美国军队不得不通力合作。“不过,其中大多数人都得到总统特赦,”我问,“他没有吗?”
坎特斯摇摇头:“他没有申请。”
“嗯。嗅,记录上都有,”我改变了话题,“讲别的事吧。那些儿童情况怎么样?”
坎特斯将香烟火熄掉,站起身来说:“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加纳。你列的表上有这件事。所以——把衣服穿好。”
“为什么?”
她微微一笑:“为了对那些儿童进行调查,我已为你在医院定了个约会,就在55分钟以后。”
读者一定记得,除了一些传闻外,我对那些儿童是一无所知的。感谢哈伯,他并不认为有必要加以解释。而坎特斯只是淡淡说道:“等你到了医院,你自己就明白了。”
唐尼肯总医院是用乳白色陶砖建成的七层建筑,有空调设备,壁灯随处可见,通风的管道口处,微小的无菌灯闪着蓝光。坎特斯将车停放在地下车库里,带我走进一部电梯来到了一个接待室。她似乎对这里的道路了如指掌。看了看手表,她告诉我还有几分钟时间,然后指了指路线图。图贴在壁上,上有彩灯指示着来客。不论到哪里去,看一下便一目了然。地图还给人印象深刻地显示,唐尼肯总医院的规模和面积。这家医院有22个设备精良的手术室,一个模型和移植器官库,X光和放射化学部,一个低温技术室,地球上最为完善的弥补术装置室,一个老人病科区,不可胜数的超时医疗室……
最为重要的是,医院有一个设备齐全的小儿科医疗区,其中人满为患,非常拥挤。
我说:“我以为这是退伍军人管理局的诊所。”
“非常正确。我们约见的人来了。”
一个海军官员这时走了过来,满脸堆笑向坎特斯伸出手来:“嗨,很高兴见到你。这位一定是加纳森先生。”
我们握手时,坎特斯相互作了介绍。此人名字叫威他灵,是位海军中校,她叫他汤姆。威他灵说:“只好边走边谈了。我已经给你讲过,11点时各个岗位要进行全面大清理——高级将领要来视察。我本不想催促你们,不过如果没有什么事,谈一谈又会有什么妨碍……今天情况不太一样。”
“听凭尊意安排好了。”我说。
我们走进一个电梯,上行来到医院最高一层,走进一个走廊。这里墙壁上满是迪斯尼壁画和鹅妈妈绘画,可谓美不胜收。三个儿童相互追逐着冲进大厅,尖叫着躲开了我们。“你在这儿搞什么鬼名堂?”威他灵海军中校厉声喝道。
我看了又看,可他既不是吆喝我们,也不是吆喝三个孩子。他喝斥的是长相年轻但胡子浓密的一个男人。他正站在唐老鸭玩具车后面,并不显眼,但带有负罪之感。
“啊,嗨,威他灵先生,”这个人说,“哎呀,我本来是想找交换机的,可是找不到路了。”
“卡哈特,”海军中校声色俱厉地说道,“如果我再在这个病区抓住你,一年之内你别指望用交换机。听到了吗?”
“哦,哎呀!好吧,威他灵先生。”这个人敬个礼,然后转身离去,此时脸上露出受到伤害的表情。我注意到,他左胳膊没有了,袖子卷成一团,塞进了口袋中。
“真拿他们没有办法,”威他灵摊摊手,无可奈何地说,“哦,好了,加纳森先生,就在这儿。你就会对总的情况有个了解的。”
我仔细地环视四周。这里全是儿童——有的少腿无足,有的缺手断臂,还有一部分看起来病魔缠身,弱不禁风。“可我见到的这些孩子,都是怎么了?”我问道。
“啊,这些孩子,加纳森先生。这些孩子是被我们救下的,他们曾被大角人囚禁在火星上面。”
我陷入了沉思。我联想起火星上的殖民征服。
这场星际间的战争其速度犹如蜗牛爬行,因为从一星球到达另一星球的时间非常长。我们人类同大角人的主要战斗还只是在从地球到火星表面这段距离内进行的,舰队交火是沿着土星轨道进行的。尽管如此,这场战争从开始到结束、从对火星殖民地的突然袭击到在华盛顿签订休战协议延续了11个年头。
我回想起,曾看到过对火星突然袭击的一盘复制的录像带。突然袭击是在一个夏日发起的——酷热难忍——正是中午时分,冰早已化成流水。地点是在火星附近的殖民地。一只船从降落的、看似弹丸的太阳后边忽然冒了出来。
这是一枚火箭。火箭全身金装,灿烂辉煌。它俯冲下来,电光劈啪作响,在橘黄色沙土上着陆,大角人从中冲了出来。
当然了,当时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大角人。他们沿着黄道带的轨道,绕着太阳进行了长期的飞行,同时进行了仔细观察和研究,最后选定那个较小的火星前哨阵地作为袭击目标。在火星引力作用下,他们成了二足动物——他们只需用绳子般的肢臂中的两个就可将自己直立在地面。殖民地居民出来迎战——但被掉,成年人被尽数杀死。
不过,儿童却没有被杀掉,至少没有很快或者轻而易举地给杀掉。其中有一些根本没有给杀掉,另外一些现在正在唐尼肯总医院接受治疗。
但并不是全部。
我迟钝的大脑渐渐开始明白,于是说道:“这么说这些儿童都是幸存者。”
紧挨着我的坎特斯说:“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在这儿,加纳。这些孩子再也无法送回家去过正常的生活了。”
“其余的呢?”
“哦,他们大都没了家——你知道,家人都被杀死了。所以,便被贝尔波特这里的人家收养下来。总共有108个——是不是,汤姆?现在,你或许对你所看到的一切有什么感想了吧。”
这个病区大约有一百个这样的孩子,他们中有一些是不准见人的。温度室里住的是年龄最小、病情最重的孩子,威他灵只给我提了一下,但并没有带我去看。这里有太多的氧气,比周围空气更为潮湿,外加的气压帮助他们赢弱的身体新陈代谢并且促进氧气在其体内循环。此处右侧不太远的地方,是很小的单人病房,其中的儿童病情最为严重。他们中有患传染病的,有患不治之症的,更有一些不幸者其面目就令他人退避三舍。威他灵动作干脆麻利,他迅速打开上下开的百叶窗,让我扫了一眼永远独居一室躺在病床上的儿童(有的身如枯藤,有的有若枯柴)。大角人的一项杰作是对人进行器官移植,而这项工程似乎是由怪僻的人物主持的。在这里,孩子们年龄最小的只有三岁,年龄最大的有十多岁。
他们不断喧闹,追来打去无休无止。受苦受难的孩子们!他们的处境多么令人痛心!不论其养父、或其养父的邻居、或素昧平生的人们,他们一旦为之动情,就必会同时产生一个共同的想法:这是大角人干出的暴行。
在大肆杀戮有潜在威胁的成年人之后,大角人将或可驯服的儿童当做有价值的试验样本围进笼中。
而我却要用500只大角人的宠爱动物同他们进行贸易活动!
威他灵带着我在这个病区不停巡视,他的语调之中蕴含着对这些孩子的无限爱心和怜悯。不论看到什么,这样的情素都会自然而然从他心中流露出来,化为柔情的话语。“嗨,特瑞,”他在日光浴层面上说着,一边俯下身去,用手轻抚病床上病人雪白的头发。特瑞向他微笑了一下。“当然了,他是听不到我们讲话的,”威他灵说,“四周以前,我们为他移植了新的听觉神经——我自己动的手术——但没有发挥作用。手术作了三次,不过,当然了,每次尝试都比上一次更为危险:产生抗体。”
我说:“他看上去还不到五岁。”威他灵点点头。“但对殖民地的攻击——”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威他灵说,“大角人对人类生殖当然是有兴趣的。埃伦——她几周前离开了我们——年龄只有13岁,可她生了6个孩子。现在这一位是南茜。”
南茜可能有十二岁,可她的举止行动却像是年迈老娘。她转着一个球珊珊而行,忽然停下步子,以厌恶和怀疑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南茜是我们治疗好的儿童中的一个,”威他灵不无骄傲地说,他随着我的目光观看。“啊,没有什么问题,”他说,“她是在火星上长大的,不太适合地球的吸引力,情况就是这样的。她动作并不太慢——是球跳得太快了。这是撒姆。”
撒姆是个近十岁的男孩。他一边做着从床垫上抬头这样很明显极为艰难的训练,一边哧哧傻笑着。一个志愿助理护士数着次数,一边让他做下巴挨胸的动作:一二,一二。“撒姆是中枢神经系统基本丧失,”威他灵满怀深情说道,“但我们已有了进步。只是神经组织再生太可怕了——”我并没有听他讲话。我在看撒姆傻笑,他口中露出黑脏破烂的牙齿。“是营养不良。”威他灵看出我在观察什么使这样解释。
“好了,”我说,“看到这些就足够了。现在我希望在他们要求我换尿布以前离开这里。谢谢你,威他灵中校。我要谢谢你。哪条路是通到外面去的?”
四
我不想再回哈伯的办公室,因为我怕谈话可能引发不快。但无论工作进行得如何,人总是要有所补充的:我总是要吃饭的。
所以,我带着坎特斯回到旅馆房间,从服务室要来了午餐。
我站在暖气窗前向外眺望,与此同时坎特斯向我汇报公务。我根本没有听进去,因为坎特斯明白我想要了解的是什么。我默默观看着脚下边星期一这一天的贝尔波特的情形。贝尔波特是一个呈辐射状的城市,城中心是20年前极为普遍的蘑菇状楼房群。实际上,我们所在的旅馆也是这么一种建筑。从窗子边左右看去,其他另外三幢楼赫然耸立上方或者是脚下。在远方,是居民区套房公寓中的教堂塔尖。在一个大道上,颜色鲜艳的汽车宛如蛇虫般爬行着,象征着我们公民复决立场的标志灯赫然在望,隐隐可见的也有我们对手的标志灯。尽管相距一百多米远,但依然历历在目。
“你知道,亲爱的,”我对坎特斯说道:“这件事并无多大意义。我承认那些儿童是令人悲哀的,而谁能帮助他们减轻一些痛苦呢?不论大角人能不能在那个湖上设立遥测站,都跟他们毫无干系。”
坎特斯说:“难道不正是你给我们讲过,公共关系丝毫不讲逻辑道理吗?”她来到窗前,站在我的身边,半倚在窗台上,打开笔记读道:“测量低于另外半点的指数……哈伯说,肯定地给你们讲一定要获胜……没有大角人,至少要下降两点。给供应商的信函已经发出。芝加哥同意预算透支。最为重要的就是这些。”
“谢谢。”此时门铃声响,她转身走去将门打开,让侍者把午餐端进来。菜单上的一切都令人厌倦;有她在我面前,我毫无食欲。但我还是克制着自己继续吃下去。
坎特斯好像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帮我,实际上她此时的所为跟她的性格极不相符。整个午餐期间,她一直喋喋不休,其中一个中心话题就是那些儿童。她提到尼娜,说这个小姑娘在进入唐尼肯总医院时年仅15岁,此前经历了大角人的整个暴行过程——她不跟任何人讲话,体重只有51磅;而且不停地尖叫着,除非躲进床下时才有所收敛。“过了6个月后,”坎特斯说,“他们送给她一个木偶玩具,她最后终于能给木偶讲话了。”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汤姆讲的。另外,那些在无菌状态下出生长大的孩子……”
她随后讲了这些孩子的情况。她谈到医生为恢复病人身体的兔疫力,如何进行一系列的注射治疗和骨髓移植,而且还怎样设法不使病人因此丧命。她还谈及那些听觉神经和发声器官被毁掉的儿童。很明显,大角人是想弄明白人类是否能在不发音、不讲话的情况下进行理性思维,所以才下此毒手的。为了就人类饮食进行研究,大角人还将有些孩子在饮用纯粹化学合成的葡萄糖的情况下养育大。对有些孩子,他们还进行人工放血。坎特斯还讲到,有的孩子毫无触摸感觉,有的孩子骨骼永远无法发育。
“都是汤姆给你讲的?”
“还多着呢,加纳。不过,要知道,这些孩子总算死里逃生。有一些孩子根本就——”
“你认识汤姆有多长时间了?”
她放下手中叉子,往咖啡杯中放了块糖,然后呷了一口,看着我说:“哦,我一来就认识了。当然是在那些儿童来以前。”
“我猜想,关系非常好。”
“啊,是的。”
“他确实非常喜欢那些孩子——我看得出来。你也看得出来。”我又喝了一口咖啡,但它的味道如同冲淡了的猪食一般,所以只好点了枝烟抽起来。我说:“我觉得,这种局面如果等太久会不利于我,你说是吧?”
“啊,是的,加纳,”她再三斟酌着说,“我认为你已经错过了这班车。”
“我是在给你讲我考虑的另外一些事,亲爱的。其中并不全包括下周选举这件事。”
而她则说:“实际上,加纳,我准备在圣诞节跟汤姆·威他灵结婚。”
我打发她回到办公室,然后四肢朝天躺在床上,口中一枝接一枝不停地吸烟,一边看着烟雾隐入墙上的通风孔。此时一切都极为安静,而且无人打扰,因为我嘱咐服务台在得到进一步指示情况下再将电话接过来。但我此时脑子里空空荡荡,一片茫然。
当一个人自始至终沿着错误道路前进时,最后便会发现一事无成。
如果将我的项目表拿出来的话,我便会将其中的项目—一划掉,毫不吝惜。我并没有解雇哈伯,实际上也再不想这样做,因为在执行这项特殊使命的过程中他并不比我差多少,事实证明如此。不管怎样,我对儿童们进行了调查,只可惜为时太晚。我对康尼克进行了调查,他是反对建立基地的头号人物。尽管我找到了可以伤害康尼克的东西,但显而易见这也无助于我们的工作。此外,我自然无法跟坎特斯·哈门结婚。
我一边吸烟,一边想起还有第五个项目。但我也把它们给搞砸了。
从公共关系的典范之作就可明显看出,莫尔特里公共关系是多么的不明智。而我呢,则偏偏又重新堕入了最为陈腐、最为愚蠢的宣传的陷阱中。让我们来看一下宣传的杰作吧:“犹太人在日耳曼人背后插刀!”“国务院里有78(或59、或103)个持有党证的共产党!”“我愿去朝鲜!”口号仅仅有理性是不够的;如果你要让人感动得泪流满面,口号有理性便是错误的。因为,口号必须清新动人、简洁明晰、一反常规;这样,它便可以吐露希望、富有魅力,使某个艰巨、混乱而且杂乱无章的问题得以解决。因为在垮掉的德国面前,或在颠覆性威胁面前、甚或在毫无进展的战争面前,普通的人只能为个人的得救而长期忧心忡忡四处求索,而这样的困境任何理性的方法都无法加以解救……因为,普通的人已对所有的理性解救办法都做过考虑,但却发现它们百无一用,或者代价太大因而无法采纳。
所以,我要在贝尔波特集中解决的问题,其办法便是拿出眩人耳目、摆脱理性、蛊惑人心的口号。如果可以,不妨将它称之为弥天大谎。而我,还没有发现一种巧妙的宣传策略。
对我所做错事的方方面面进行考虑是极为有益的,因为这其中包含有最为错误的举动:我放走了坎特斯·哈门。想到这一点,我几乎蔑视起自己来。恰好此时门铃声响起,我打开门,来的是身着宇宙部队橄榄绿军服的一个家伙。他说:“请吧,加纳森先生。我是皮尔鲁斯上校,休战队想跟您讲话。”
这一刻我一下子僵在那里,仿佛又回到19岁的年月。那时我是一名不合格的火箭飞行员,在月球上担负着保卫阿利斯塔克基地、防止外层空间侵入者入侵的任务(那时我们还以为,这不过是个笑话。这足可证明笑话并不可笑)。
皮尔鲁斯带我穿过回廊,来到一个我根本不知其存在的秘密电梯,然后抵达蘑菇状建筑扁平的圆厅,再进入一个套间。这种套间使我的套间相形之下顿时成为老莱维敦市里狗群出没的洞穴。但臭味让人退避三舍。此时,我已经感受出来,迅速做出反应,拿出手帕捂在鼻子上。这位上校甚至对我不屑一顾。
“坐下!”上校大吼一声,便将我撇在未点燃的壁炉旁边,快步离去。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可以听到另一个房间传出的讲话声,人声嘈杂不断,人数一定不少:
“——过去烧过一个模拟像。凭上帝起誓,我们现在要烧一个真的——”
“——发出臭鼬的气味——”
“——叫人恶心得想吐!”不论这最后一位是何许人也,他的话都是恰如其分的——不过,实际上,在我进入这个套房几秒钟之后,我几乎已经忘了臭味。人竟能适应这种味,真是可笑。好比发霉的干酪,乍一闻到叫人恶心,但一会儿嗅觉神经便能对付,并且形成了防御能力。
“——好的,战争已结束,我们必须跟他们打交道,可人类的家园——”
也不知他们在那间房子里干什么,但他们的声音清晰可辨。只要大角人在周围,人的脾气总是不好,因为臭味自然会叫人失态。人对不好的气味是不喜欢的。臭味让人联想起臭汗和粪便。接下去,只听见好像军事命令的一声高叫,要求安静——我听出是皮尔鲁斯上校的声音——然后,又听见一声不太像人的奇特话语,不过讲的是英语。大角人?是谁,克那夫提吗?可是我知道他们发不出人声。
不论这位是何许人也,是他宣布散会。门打开了。
我看见十几个满怀敌意的人的背影从门中走过,又在另一个门内消失。这时,宇宙部队的上校,还有一个身着文明人服装磕磕绊绊的破行者——是的——就是那个大角人以及一位非常年青、长着一张苍白的天使般面孔的人向我走了过来。我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大角人还是第一次。他靠着四个或者六个衣架性的肢臂摇摇摆摆向我走来,呼吸的胸膛罩在一个金架子中;他脸似螳螂,明亮的黑眼睛直瞪着我。
皮尔鲁斯将身后的门关上。
他转过身,对我说道:“加纳森先生……克那夫提……提姆·布朗。”
我简直无法决定是否该主动握手,即使要握手又能握什么。不过,克那夫提却非常阴沉地注视着我。那个男孩则点头致意。我说:“很高兴见到你们,先生们。或许你们已经知道,我以前曾试图搞个约会,但你们的人拒绝了。我现在简直不知所措。”
皮尔鲁斯上校对着刚关上的门皱皱眉——那里边仍旧有嘈杂声音——他对我说:“你讲得很对。那是市民领袖委员会在开会——”
门砰然打开,打断了他的讲话。一个人探进身来高叫道:“皮尔鲁斯!那东西能听懂白人的讲话吗?我希望如此。我是说,明天这个时候假若它还在贝尔波特,我个人就要采取行动,把它撇开。我希望它能听明白。如果有什么人,或者有像你这样所谓的人从中阻拦,我也要撇开!”他猛然把门关上,毫不顾及对方是否要答话。
“你明白了?”皮尔鲁斯愤怒而又粗鲁地叫着。这样的事情,在心平气和的部队中是绝不会出现的。“我们想跟你讲的就是这个。”
“我明白,”我答道。我确实明白,非常明白,因为从门中探进身来的人就是我们所依赖的、大角人财产买卖的倡导者老施利兹,就是我们试图选他以求达到我们目的的那个人物。
从市民代表们喧哗的吵嚷声中,我可以分辨出私刑杀人的气味。我明白,在事情完全无法控制并且以暗杀为终结——如果你将杀死大角人视为暗杀的话——他们为什么会推翻自己的见解,为什么会把我找来——
——不过,我想着,对克那夫提施以私刑并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公众的感情会反冲过来的——
我不再胡思乱想,开始切入正题。“什么事呀,说明白点儿?”
我问道,“我猜测,你想让我为你的形象做点儿事情。”克那夫提在一个缠绕的架子上坐下来,如果大角人这样算是坐的话。白脸男孩低声向他嘀咕了些什么,然后走到我面前。“加纳森先生,”他说,“我是克那夫提。”他讲话时元音发得非常准确,每讲一句话句末总是讲得更重,好像他的英语是从小册子里学来的。我理解倒没什么困难,不过话里的含义究竟是什么,我着实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所以皮尔鲁斯只好帮起忙来。
“他是说,他现在是在替克那夫提讲话,”上校说,“译员,明白吧?”
男孩动了一会儿嘴唇——好似齿轮转动——然后说道:“非常正确,我是提姆·布朗。克那夫提的翻译和助手。”
“那就问问克那夫提他要我来干什么,”我试着像他那样讲话——发“克”音时含有一种冷笑,发“夫”音时嘘嘘作响。
提姆·布朗再一次张动嘴唇,然后说:“我,克那夫提,希望你停止……丢开……不要继续你在贝尔波特的行动。”
那大角人在缠绕的架子上挥舞起绳子般的肢臂,像松鼠似的噬噬发出声来。男孩叽叽回话,然后又说:“我,克那夫提,称赞你工作富有成效,但要停止。”
“就是说,”皮尔鲁斯声如滚雷,“他是让你别再干了。”
“进行宇宙战争,皮尔鲁斯。提姆——我是指,克那夫提,我受指派要干的就是这项工作。大角联盟雇用了我们。我服从小阿瑟·S·比格鲁的命令,不论克那夫提是否喜欢我都会按照这些命令行事。”
克那夫提和白脸跛足男孩咝咝吱吱交换意见。大角人起身离开缠绕的架子,挪向窗子,遥望着天空和空中飞行的直升机。提姆·布朗说:“你得到什么命令无关紧要。我,克那夫提,告诉你,你的工作是有害的。”他顿了一下,喃喃自语:“我们不愿以真实的东西为代价来换取这里的基地,而——”他询问性地转向大角人——“显而易见,你准备改变事实。”
他对大角人叽叽发音。大角人闪亮的黑眼从窗口转过来,然后朝我们走来。确切地讲,大角人并不能行走,他是拖拉着胸膛的下半部分挪过来的。他的肢臂柔弱纤细,不是用来支撑身体而是用来打手势。克那夫提一边对男孩咝咝发出一连串声音,一边用好几条肢臂对他打着手势。
“此外,”提姆·布朗最后说道,“我,克那夫提,告诉你,我们将重新进行这场战争。”
一回到房中,我便跟芝加哥通话,请求命令并且澄清事实。最后得到的答话是我所盼望的:
坚持下去。向小阿瑟·S·比格鲁汇报情况。等待指示。
所以我耐心等待。我等待的手段便是将坎特斯召来办公室,得到最新的情报。我给她谈了休战队套房里近似暴动的情况,向她询问是怎么回事。
她摇摇头说:“我们有他们的约会日程表,加纳。上面只说‘会见市民领袖’。其中有一位领袖带了一个秘书,这位秘书跟这里管录音和会计的女孩出去用午餐——”
“你会找出来的。好吧,那样做吧,眼下正放的图片资料是什么呢?”
她开始读简报资料和报告。它们非常杂乱,但并非全无用处。实际上,公众舆论抽样调查显示对大角人的偏爱稍有上升,但幅度并不怎么大。可克那夫提态度坚硬,并同市民领袖发生争吵,这为了什么?真令人困惑。
另外还有一些微小的变化。那个花展令人惊异地产生出良好效果——从参观者态度倾向上看。当然了,他们只占贝尔波特人口中的一小部分。在我们看来,大角人也稍有变化。对我们来说,不利的地方是:最惠贸易安排会上的决议,坎特斯大角一美国联谊会的解散,邻居咖啡座谈会人数的减员。
既然已经明白要寻求什么,我也便清楚了那些儿童意味着什么。在进行抽样调查时,家庭范围的人态度明显很差;但对在非家庭范围——比如对工作中、大街上或戏院内的人就相同的问题进行调查,反应则要好一些。
这一点至关重要,所以我跟康尼克那次谈话特地予以暗示:人不是单一的实体。若作为家族的首长,他的自我形象决定他有一套行为模式;当他置身鸡尾酒会时,其行为则另当别论;而在工作之中,他的行为更不相同;如果在长时乘坐的飞机上有一美貌女郎相陪相伴,他的行为则迥异平日。许多事例已证明了这些。可是,莫尔特里公共关系部的那些家伙们花费了那么多时光竟领会不到如何利用这些行为。
在目前情况下,对这些行为怎样加以利用是不言而喻的:降低家庭因素,尽量多采取些措施。我命令进行更多的彩车游行、火炬游行,还举行了一次青少年选美比赛。我将已列入计划的14次野餐会取消,但命令将持续举行咖啡座谈会。
对芝加哥的命令,我并没有严格执行。但这没有关系,只要讲一声就会取消。只要找到一个借口就成。但正是这种看似容易的借口,我却找不出来。
我点起香烟,思索片刻,随后说:“亲爱的,为我找些家族首领(特别是抚养那样儿童的家族首领)的抽样调查的摘要。我不要整块的材料以及分析文字,只要原始的访谈记录,但要把纪要删掉。”
芝加哥便来信了:
小阿瑟·A·比格鲁提出疑问。问题是,上峰取消预算方案,你可以随意而为;你能否保证(重复一下能否保证)赢得公民复决?
我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的答复并不是这样的。
不过,这仍旧是一个法律问题。我着实思索了一阵子。
小阿瑟已准许我随意而为——他平日一惯如此。对一个解决棘手问题的老手来说,只有这样才能应付自如。现在,假若他所强调的是我可以完全彻底自由行事,这不是因为他认为我首先能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是因为他怀疑我属于那种一心钻在钱眼里总想提高薪水的小气鬼。他指的只是一件事:无论如何,要稳操胜券。
但在现在的条件下,我如何才能办到?
当然了,我总会取胜的。只要你愿意付出正当的代价,你总能赢得选举,不论身处何地都能势在必胜。
找出要支付的代价是很难的。这不仅仅是金钱。有时候,你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一个活人,而我一直计划让康尼克扮演这个角色。把活人牺牲奉献给神,要祈求的便会如愿……
但是,康尼克就是神所要的牺牲品吗?要记着,他的对手就是在休战队套间向克那夫提尖叫的人当中的一个。难道让他做牺牲,就会有助于将他击败?
假若康尼克不是正当的牺牲品人选,我就要把合适的人选找出来。我的回话简洁明快:行。
好像小阿瑟就在传真机旁等着我回话——或许他一直守在那里,因为不到一分钟时间,他的答复便传送回来:
加纳,我们已经丧失大角联盟账户。大角人的联络员讲已无希望。他们已通知合同作废,同时暗示他们要取消整个休战协定书。我不讲,你也明白我们需要它们。
贝尔波特已显示出极强烈的效果,挽回局面还有某种可能性。这就是我们必须追求的目标。要勇往直前,加纳,要赢得选举。
此时办公室里的电话响起。这可能是坎特斯打来的,但我这个时候不愿跟她讲话。我将所有通讯线路全部关掉,脱了衣服,开始淋浴。我将喷水孔整个放开,让水流冲击着我。这并不能有助于思考,但可以替代思考。
我再不想考虑问题,只愿清静一下。
我不愿考虑:1.战争是否会再次爆发;假若爆发,我能在什么程度上有助于引发它;2.我如何对付机灵鬼康尼克;3.是否真正值得去对付;4.下个圣诞节我会厌恶我自己到什么程度。
我只想让夹杂着泡沫、散发出芳香的热水飞溅,以麻木自己。当皮肤泛白起皱时,尽管我还没得出结论,也没找到解决的办法,但也只好走出浴室,穿好衣服,然后打开所有通讯线路,让它们同时闪光、鸣叫或是发亮。
我先让坎特斯讲。她说:“加纳!老天,你知道休战委员会的动态吗?他们已经发布了一个公告——”
“知道了。还有什么,亲爱的?”
能干的女孩迅速改变了话题:“还有,休战队套房里市民领袖会议——”
“我清楚,那是对休战委员会公告做出的反应。还有什么?”
她扫了一眼手中文件,顿了一下说:“没有什么重要的。哦——加纳,今晚的三方会议——”
“怎么了,亲爱的?”
“你想让我将它取消吗?”
我答道:“不。你是对的,我们不会将时间花费在大角一美国联谊会或者预计会的事务上。不过,我们要以某种方式使用时间。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对的。”
“可小阿瑟说过——”
“亲爱的,”我告诫她,“小阿瑟什么话都讲过。似乎人们都要对我指责?”
“好吧,”她说,“还有康尼克先生。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愿会见他。”
“不,我要见他。任何人我都要见。”
“任何人?”我的话让她吃惊,她又翻开了手里的文件,“休战队要来一个人——”
“休战队任何人来都要安排。”
“——还有威他灵中校——”
“医院里那个?好,让他带些儿童来。”
“——还有……”她就此打住,抬头看着我,“加纳,你是不是在骗我?实际上,你并不真的要会见所有这些人。”
我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拍拍可视电话。从她那边看,我的手会像巨大的云团一般紧紧罩在她的屏幕上。我的意思她是心领神会的。我说:“你是大错特错的。我要这样做。我要会见所有这些人,人越多越好。我希望会见的方式是在办公室里,让他们全都参加。就这样安排吧,亲爱的,我说不定会非常忙的。”
“忙着干什么,加纳?”
“忙着考虑我召见他们要干什么。”我关掉了电话,站起身来走了出去,而无视身后其他电话了零作响。现在我要做的是散步,长时间的散步。所以我便信步走了出去。
散步厌倦之后,我便重回办公室,然后将哈伯从他的住所叫来。我跟坎特斯检查着工作,却一直让他果立在曾经一度归他所有的办公桌旁。我看到,那天晚上我所有的约定她都已安排妥当。过了一会儿,我让哈伯先走。“谢谢了。”我说。
他抬脚走向门口,但又停了下来:“谢什么呢,加纳?”
“谢谢你安排了这么一个舒适的办公室,让我心满意足地消磨时间。”我对室内陈设挥了挥手,“我在芝加哥办公室看到发票时,那时简直弄不明白你把五万元花到哪里去了,哈伯。我承认,那时我认为或许有点儿蹊跷。但这个看法是不对头的。”
他创伤难平:“加纳伙计!我不会干那种事的。”
“我信任你。请等一下。”我沉思片刻,然后要他把一些技术人员调进来,并且不要让任何人(重复一下:任何人)为任何目的、任何事情打扰我。我还狠狠地吓了他几句。他走时,浑身颤抖,有点儿愤怒,有点儿羡慕,心里也有点儿激动。我以为,他是看出了大人物将来怎样会把他从这个办公室中驱逐出去。与此同时,这位大人物会同技术人员进行短暂谈话,微睡十分钟,品尝餐中的马了尼酒,然后将剩下的倒进垃圾桶中。
接着,由于离坎特斯为我安排的约会时间还差一个小时,’所以我便在笨猫哈伯的办公室里搜来寻去,以便找点娱乐的东西。
这里有他的档案柜,但我扫了一眼便丢在脑后,因为其中贮藏的备忘录不会使我产生兴趣,即使作为排闻逸事也没有什么价值。他书架上的书琳琅满目,可是上面满是灰尘,连吸尘器都不愿光顾,所以我也不敢碰。办公室还有他私人的什物,在他办公室抽屉最后一格还有一堆照片。
等待的时光非常沉闷难耐。好在技术人员后来报告说,他们已按我的吩咐作好了安排。
你摆弄过立体游戏机吗?这是由一系列有录像带效果的图片作后盾的,玩起来真让人觉得自己位至极尊,呼风唤雨一般得心应手。
我所要做的,就是拿出贮存在机内的录像带,然后把它们播放出来。但它也可以控制大小,可将图像附加在另一个上边……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像实际当中一样出现在屏幕上,将你所不喜欢的某个人的形象放在一个令他尴尬不堪的位置上别具一番风味。
显而易见,宣传的困境在这里是不存在的。因为,在这里对任何你所乐意应付的事件,你都可以作小儿游戏,并且都可以给予它现实的假像。
当然了,人们对此种活动是了然于胸的。所以,个人所闻所见常常不足以说明问题,对于选举人来说尤其如此。而法律对人是左右限制的。比如说吧,我曾考虑过围绕着康尼克临时编造一些可怕的排闻五事。但这是行不通的。不论我怎么样去做,另一方总会有时间散布出有关选举舞弊的流言飞语,而这样吓人的骗局自会不胜而走,成为世人瞩目的事件。所以,我便将游戏机作为更有意思的东酉。我把它当做玩具。
我一开始便使它显示出以月球上阿利斯塔克基地为背景的图像。这里,火箭飞行者组成的一支特种部队迈开了月球上特有的大步,我也将自己的面孔显示在头戴钢盔的士兵之间,并且用富有想像力的境头来回调整。此时,奥丁·加纳森是一个19岁的男孩,不合格的士兵;他吓破了胆,但仍要恪尽职守。我客观地认为,他是个好小伙;但又想到,他后来什么地方搞砸了。我消除掉这个图像,继续寻找别的有趣镜头。通过贮藏的图片,我找到了坎特斯的画面,于是便拿她的像玩了起来,真是愉快。她很开朗,友好的面孔表现出某种尊贵之气,跟图像中十几个立体脱衣舞女奇形怪状的肉体恰成对照。但此种儿童游戏我很快便厌倦了。
我换上更大范围的一个图像,将整个天空的面貌反映在游戏机的屏幕上。我找出北斗七星,沿着这弧形漫过半个天空,最后定出橘黄色大角的位置。接着,我对星象加以调整,使小星变大,并且在其中定出五号星的位置,这便是克那夫提来自的那个水的世界。我让游戏机中的电脑重新为我把火箭轰炸事件组合出来,接着便在屏幕上看到可怕的炸弹在大角人的天空掀起巨大的蘑菇状毒雾,一阵阵恶浪袭击着岛中城市,把大角人统统溺死。
然后,我便将整个星球毁掉。我将大角变为一个新星,观看着滚动的热气冲将出来包围了这个新星,将这里的海水烧沸,把这里的城市变为废渣……这使得我汗流侠背。我从自动售货机里倒出一杯饮料,然后将机器关掉。接着,我才意识到哈伯办公室门上的浅蓝指示灯赫然闪亮。时间到了,我约定的会见者都已来到。
康尼克带来了他的孩子,共有三个;唐尼肯总医院的那位恋人也带来了两个;克那夫提和皮尔鲁斯带来了提姆·布朗。“欢迎到嬉闹室来,”我招呼说,“他们准备滥施私刑,今年对年幼的采取暴行。”
他们异口同声对我大叫起来——只有克那夫提例外,因为他的高频扬声器的音量太小无法听到。我充耳不闻。一等他们平静下来,我便打开笨猫哈伯的酒柜,为我自己倒出一杯烈酒,接着说:“好吧,你们这些小动物有哪一位想先给毁掉?”于是,他们重新狂叫起来。而我大模大样品起酒来。只有坎特斯·哈门缄默不语,静静站在门边,两眼直勾勾在看着我。
我接着说道:“好了,康尼克,先讲你吧。你准备让我四处散布新闻消息,说你曾被耻辱地除名吗?……顺便说一句,或许你想会一会我的敲诈帮手吧,哈门小姐就在那里,那些丑事都是她搞出来的。”
她的男朋友叫喊起来,但坎特斯仍静静地看着。我并没有转过脸去,而是一直观看着康尼克的神情。他眯起双眼,将双手插进口袋,然后极力克制着自己:“你知道那件事发生时,我只有17岁。”
“啊,是的,我知道的东西不少。那年在你被除名之后,精神曾崩溃过,连续剧中称这种病是宇宙忧郁症。我们在月球上把它叫黄热病。”
他很快扫了他的孩子们(其中两个是他亲生、一个则不是)一眼,迅速说道:“你知道我原本可以推翻在危机时刻擅离职守的定论。”
“但你并没有。一个重要的事实是,你放弃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是,你过去呆头呆脑。而且,我敢说,现在还是这样。”
提姆·布朗结结巴巴说道:“等一等。我,克那夫提,叫你停止——”
但康尼克漠然视之:“怎么了,加纳森?”
“因为我有意赢得这次选举。这样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不在意——尤其当要以你做代价的时候。”
“但是,我,克那夫提,已经通知——”提姆·布朗仍要插嘴。
“休战委员会已发布命令——”皮尔鲁斯也想发话。
“我不知道你跟臭虫相比,谁更叫人讨厌!”坎特斯的小个子男朋友也在叫嚷。这几位又同时争吵开来。甚至连克那夫提也拖拉着他金制的盒子般的腹部不满地咝咝鸣叫着向我走来。
我高叫起来:“闭嘴,都闭嘴!”
他们仍在吵闹,但语调稍有下降。我的叫声压过了他们:“你们哪一位想怎么样,关我屁事?我的任务是完成使命。我的使命是让人们以某种方式行动。那么,我就要这样干。但明天说不定我得到命令,要使他们以相反的方式行动,那我也会那么去干。不管怎样,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命令我?一个像你这样的臭虫,克那夫提?一个像你这样的美国兵骗子,威他灵?还有你,康尼克,一个——”
“一个公职候选人,”他干净利索地讲道。我对他是刮目相看的——他并没有叫喊,但声音却盖过了我的:“而既然这样,我就有责任——”
但我无论怎样还是让喊声压过了他的话语:“候选人!只要我告诉选举人你是个疯子,康尼克,你就不会再是候选人了。那时你就会死掉!我要给人们讲的,我保证,如果——”
我的话并没有讲完,因为康尼克的三个孩子都朝我冲了过来。他们抓起哈伯办公桌上的纸片乱撒乱扔,并且将他的水晶墨水瓶砸翻在地。他们明显是要卡我的脖子,但并未得逞,因为康尼克和提姆·布朗死拉活缠才拖住他们。
我强作笑颜:“这样干有什么用呢?我承认,你的孩子喜欢你,——从火星上来的那个也喜欢。克那夫提的种族不是用他做过活体解剖吗——或许是克那夫提亲手做的,也说不定呢。还不错啊,是不是?你这个大臭虫,扼杀儿童,毁掉孩子……难道你们就不知道克那夫提本人就是杀戮儿童计划的一个臭虫头目吗?”
提姆·布朗狂呼乱叫:“你是在胡说八道。那根本不能归咎于克那夫提!”他灰色的面孔露出凶恶表情,嘴里腐烂的牙显得十分可怕。他叫着叫着哭出声来。
如果你将一个单一的分子加热,它就会像尾巴下夹有火星儿的一只公猫一样飞蹿而去,但它飞向何处你是无从知道的。如果你将十几个分子加热,它们便会四处飞溅,但它们飞向什么方向,你依旧是不得而知。不过,如果你将数以万计的分子加热,你便会得知它们所去何处。它们会膨胀开来,形成团块运动,而任何形式的四块都是按气体规律活动的。我所面对的哈伯办公室里的这一群号叫不停的人物组成的这么小的团块也是这样。我任凭他们狂呼乱叫,尽管都是冲我来的。甚至连坎特斯也面色阴沉,紧皱眉头,欲言又止。不过,她自始至终都缄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康尼克终于采取了果断措施。“好了,都不要讲了,”他大叫道,“现在听我说!我们还是把这件事澄清吧!”
他站起身来,有两个孩子拉着他的左右胳膊,第三个也是最小的一个藏在他的身后。他两眼带着厌恶的神情盯着我——我尽管已猜到他会如此,但却无法赞同。他接着说道:“那是真的。撒米,就在这儿,是从火星上救下的一个儿童。这或许使我想起了我本不该去想的东西——他现在已经是我的孩子,而一旦我想起这些可恶的臭虫——”
他停了下来,转向克那夫提:“啊,我已明白了。有那样暴行的人一定是个魔鬼。我会用我的双手把他的心扒出来。可你并不是人。”
他坚毅地甩开孩子们,迈步走到克那夫提面前:“我不能宽恕你。上帝在上,这是不可能的。但我也不能指责你——确实如此——就像我不能指责闪电将我的房子击毁一样。我认为,我以前是错误的,或许现在也不正确,但是——我不知道你们的人会采取什么行动——我现在愿跟你们握手言和。不论你们是为了什么鬼怪缘由到哪里去,我都一直认为你们是可恶的杀人狂,是可惜的动物。可现在我就要告诉你,我倒是愿跟你们一道工作——为你们的基地,为和平,为我们能一道相处的任何缘由——但不愿跟这间房子的人类共事!”
后来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但我并没有等到那个时刻。
也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技术人员已在这个房间的每一个反射镜后安上了摄影机和录音机,它们会为我记录下这个场景的。我只是希望,它们一个字眼、一声呼叫也不会漏掉,因为我不认为我自己有办法重新复制出来。
我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康尼克最小的孩子蹑手蹑脚从我身边走过,朝着起居室的立体机系统走去,便伸出胳膊阻止他。“讨厌鬼!”他骂着,“下流坯!”
“你骂的可能是对的,”我对他说:“快回去陪你爸爸。今天你们会一起载入史册的。”
“傻瓜!我常看星期一晚上的《日瓦戈医生》,5分钟后就是这个节目了,而且——”
“今天可不是的,孩子,你不信等着瞧吧。我们已预先占了那个时间,要播一个全新的节目。”
我将他送回办公室,关了房门,拿起大衣,转身离去。
坎特斯在车上等着我。车是她亲自驾驶的。
“我9点半起飞吗?”我问。
“是的,加纳。”她将车驶进自动交通道,打开车的自动装置,把目标定向斯卡特机场,然后靠在座位上点起两枚香烟。我吸起一枝,愁眉不展看着窗外。
车的下方,在慢速交通路上,一场火炬游行正在举行,彩车鲜艳,合唱队高歌猛进,徒步行进的人群组成队形。我拿出双筒望远镜望去——
“啊,你用不着检查,加纳,我会负责的。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完成计划。”
“我想也是。”游行者手中彩旗飘扬,上边是宣传我们早已开始散播的大选前的图片,彩车上则播放着投影。在队伍的任何一处,你都可以看见克那夫提的画像。他身着金甲,身躯高大,面目可憎,抓着孩子们,以防止从别个星球来的怪物,对他们进行袭击。技术人员处理得天衣无缝,任何时候也不会有眼下这么完美绝伦。整个情景映射在镜头中,就好像我曾置身其间那样的真实。
“想听听吗?”坎特斯拿出一个长距离助听器递给我,但我不需要这个。我还记得,其中的声音在讲些什么。那是康尼克在痛骂我,提姆·布朗在痛骂我,孩子们、所有孩子们在痛骂我,皮尔鲁斯上校在痛骂我,威他灵中校在痛骂我,甚至克那夫提也在痛骂我。人们都恨得咬牙切齿,但都只有一个目标。
这便是我。
“小阿瑟自然会开除你的。他只好如此,加纳。”
我回答说:“我不管怎样也该休假了。”这并没什么要紧的。不久之后,一旦压力不复存在,小阿瑟便会找个门路再雇我。一旦法律问题有了结果,一旦休战委员会完成了工作,一旦我可以隐而不彰被纳入工资表上,在公司一个隐秘的前沿位置上得到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前途也可能神妙莫测。
我们驱车登上螺旋梯的顶部,然后又降到斯卡特机场的停车楼层。“再见,亲爱的,”我说,“祝你fll两人圣诞快乐。”
“啊,加纳!我希望——”
可我明白她真正希望什么,所以不想让她把话讲完。我说:“他是个精明的家伙,你知道吧?可我不是。”
我没有与她吻别。
斯卡特喷气机开始登机。我把机票插入检查孔,绿色指示灯一亮,旋转门吱呀一声洞开。上机后,我在靠窗的另一边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只要你愿意付出代价,什么事业都能获胜。而这所需要的,便是供奉一个人作为牺牲品。
喷气飞机抖动着,转动起导航轴飞离机场。此时,我才敢面对这个事实:代价已经一劳永逸地支付出去了。我看见坎特斯站在装卸站台的顶层,裙子被风卷了起来。她没有向我挥手,但我却看到,她始终站在台上没有离去。
当然了,然后她便会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并且最终会在圣诞节回到医院里那个精明家伙身边。哈伯会重操旧业,重新管理起他那个再也不重要的分部。康尼克竞选胜券在握。克那夫提会跟地球居民做成他不可理喻的交易。假若他们中有人在什么时候想到我,厌恶、愤恨和卑视的情绪便会涌上心头。可这便是赢得选举的途径。你必须付出这个代价。这次游戏中止,正是由于付出了这个代价——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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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赡养人类 | 刘慈欣 | 正文 赡养人类(1)
刘慈欣
编者按:《赡养上帝》的姊妹篇,又一篇科幻寓言。描述贫富分化的极端状况。知识的获取方式改变,导致穷人和富人变成两个物种,这想法新颖、虽然夸张但是很合逻辑。同《赡养上帝》一样,叙述的角度也非常巧妙。
业务就是业务,无关其他。这是滑膛所遵循的原则,但这一次,客户却让他感到了困惑。
首先客户的委托方式不对,他要与自己面谈,在这个行业中,这可是件很稀奇的事。三年前,滑膛听教官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们与客户的关系,应该是前额与后脑勺的关系,永世不得见面,这当然是为了双方的利益考虑。见面的地点更令滑膛吃惊,是在这座大城市中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中最豪华的总统大厅,那可是世界上最刁;适合委托这种业务的地方。据对方透露,这次委托加工的工件有三个,这倒无所谓,再多些他也不在乎。
服务生拉开了总统大厅镶金的大门,滑膛在走进去前,不为人察觉地把手向夹克里探了一下,轻轻拉开了左腋下枪套的按扣。其实这没有必要,没人会在这种地方对他干太意外的事。
大厅金碧辉煌,仿佛是与外面现实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世界,巨型水晶吊灯就是这个世界的太阳,猩红色的地毯就是这个世界的草原。这里初看很空旷,但滑膛还是很快发现了人,他们围在大厅一角的两个落地窗前,撩开厚重的窗帘向外面的天空看,滑膛扫了一眼,立刻数出竟有十三个人。客户是他们而不是他,也出乎滑膛的预料,教官说过,客户与他们还像情人关系一一尽管可能有多个,但每次只能与他们中的一人接触。
滑膛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哥哥飞船又移到南半球上空了,现在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帝文明离开地球已经三年了,那次来自宇宙的大规模造访,使人类对外星文明的心理承受能力增强了许多,况且,上帝文明有铺天盖地的两万多艘飞船,而这次到来的哥哥飞船只有一艘。它的形状也没有上帝文明的飞船那么奇特,只是一个两头圆的柱体,像是宇宙中的一粒感冒胶囊。
看到滑膛进来,那十三个人都离开窗子,回到了大厅中央的大圆桌旁。滑膛认出了他们中的大部分,立刻感觉这间华丽的大厅变得寒碜了。这些人中最引入注目的是朱汉杨,他的华软集团的“东方3000”操作系统正在全球范围内取代老朽的WINDOWS。其他的人,也都在福布斯财富500排行的前50内,这些人每年的收益,可能相当于一个中等国家的GDP,滑膛处于一个小型版的全球财富论坛中。
这些人与齿哥是绝对不一样的,滑堂暗想,齿哥是一夜的富豪,他们则是三代修成的贵族,虽然真正的时间远没有那么长,但他们确实是贵族,财富在他们这里已转化成内敛的高贵,就像朱汉杨手上的那枚钻戒,纤细精致,在他修长的手指上若隐若现,只是偶尔闪一下温润的柔光,但它的价值,也许能买几十个齿哥手指上那颗核桃大小金光四射的玩艺儿。
但现在,这十三名高贵的财界精英聚在这里,却是要雇职业杀手杀人,而且要杀三个人,据首次联系的人说,这还只是第一批。
其实滑膛并没有去注意那枚钻戒,他看的是朱汉杨手上的那三张照片,那显然就是委托加工的工件了。朱汉杨起身越过圆桌,将三张照片推到他面前。
扫了一眼后,滑膛又有微微的挫折感。教官曾说过,对于自己开展业务的地区,要预先熟悉那些有可能被委托加工的工件,至少在这个大城市,滑膛做到了。
但照片上这三个人,滑膛是绝对不认识的。这三张照片显然是用长焦距镜头拍的,上面的脸孔蓬头垢面,与眼前这群高贵的人简直不是一个物种。细看后才发现,其中有一个是女性,还很年轻,与其他两人相比她要整洁些,头发虽然落着尘土,但细心地梳过。她的眼神很特别,滑膛很注意人的眼神,他这个专业的人都这样,他平时看到的眼神分为两类:充满欲望焦虑的和麻木的,但这双眼睛充满少见的平静。滑膛的心微微动了一下,但转瞬即逝,像一缕随风飘散的轻雾。
“这桩业务,是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委托给你的,这里是委员会的全体常委,我是委员会的主席。”朱汉杨说。
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奇怪的名字,滑膛只明白了它是一个由顶级富豪构成的组织,并没有去思考它名称的含义,他知道这是属于那类如果没有提示不可能想像出其真实含义的名称。
“他们的地址都在背面写着,不太固定,只是一个大概范围,你得去找,应该不难找到的。钱已经汇到你的账户上,先核实一下吧。”朱汉杨说,滑膛抬头看看他,发现他的眼神并不高贵,属于充满焦虚的那一类,但令他微微惊奇的是,其中的欲望已经无影无踪了。
滑膛拿出手机,查询了账户,数清了那串数字后面零的个数后,他冷冷地说:“第一,不用这么多,按我的出价付就可以:第二,预付一半,完工后付清。”
“就这样吧。”朱汉杨不以为然地说。
滑膛按了一阵手机后说:“已经把多余款项退回去了,您核实一下吧,先生,我们也有自己的职业准则。”
“其实现在做这种业务的很多,我们看重的就是您的这种敬业和荣誉感。”许雪萍说,这女人的笑很动人,她是远源集团的总裁,远源是电力市场完全放开后诞生的亚洲最大的能源开发实体。
“这是第一批,请做得利索”海上石油巨头薛桐说。
“快冷却还是慢冷却?”滑膛同时加了一句,“需要的话我可以解释。”
“我们懂,这些无所谓,你看着做吧。”朱汉杨回答。
“验收方式?录像还是实物样本?”
“都不需要,你做完就行,我们自己验收。”
“我想就这些了吧?”
“是,您可以走了。”
滑膛走出酒店,看到巨厦间狭窄的天空中,哥哥飞船正在缓缓移过。飞船的体积大了许多,运行的速度也更快了,显然降低了轨道高度。它光滑的表面涌现着绚丽的花纹,那花纹在不断地缓缓变化,看久了对人有一种催眠作用。其实飞船表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层全反射镜面,人们看到的花纹,只是地球变形的映像。滑膛觉得它像一块钝银,觉得它很美,他喜欢银,不喜欢金,银很静,很冷。
三年前,上帝文明在离去时告诉人类,他们共创造了六个地球,现在还有四个存在,都在距地球200光年的范围内。上帝敦促地球人类全力发展技术,必须先去消灭那三个兄弟,免得他们来消灭自己。但这信息来得晚了。
那三个遥远地球世界中的一个:第一地球,在上帝船队走后不久就来到了太阳系,他们的飞船泊入地球轨道。他们的文明历史比太阳系人类长两倍,所以这个地球上的人类应该叫他们哥哥。
滑膛拿出手机,又看了一下账户中的金额,齿哥,我现在的钱和你一样多了,但总还是觉得少点什么,而你,总好像是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一切,所做的就是竭力避免它们失去……滑膛摇摇头,想把头脑中的影子甩掉,这时候想起齿哥,不吉利。
齿哥得名,源自他从不离身的一把锯,那锯薄而柔软,但极其锋利,锯柄是坚硬的海柳做的,有着美丽的浮世绘风格的花纹。他总是将锯像腰带似的绕在腰上,没事儿时取下来,拿一把提琴弓在锯背上划动,借助于锯身不同宽度产生的音差,加上将锯身适当的弯曲,居然能奏出音乐来,乐声飘忽不定,音色忧郁而阴森,像一个幽灵的呜咽。这把利锯的其他用途滑膛当然听说过,但只有一次看到过齿哥以第二种方式使用它。那是在一间旧仓库中的一场豪赌,一个叫半头砖的二老大输了个精光,连他父母的房子都输掉了,眼红得冒血,要把自己的两只胳膊押上翻本。
齿哥手中玩着骰子对他微笑了一下,说胳膊不能押的,来日方长啊,没了手,以后咱们兄弟不就没法玩了吗?押腿吧。于是半头砖就把两条腿押上了。他再次输光后,齿哥当场就用那条锯把他的两条小腿齐膝锯了下来。滑膛清楚地记得利锯划过肌腱和骨骼时的声音,当时齿哥一脚踩着半头砖的脖子,所以他的惨叫声发不出来,宽阔阴冷的大仓库中只回荡着锯条拉过骨肉的声音,像欢快的歌唱,在锯到膝盖的不同部分时呈现出丰富的音色层次,雪白雪白的骨末撒在鲜红的血泊上,形成的构图呈现出一种妖艳的美。滑膛当时被这种美震撼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加入了锯和血肉的歌唱,这他*的才叫生活!那天是他十八岁生日,绝好的成年礼。完事后,齿哥把心爱的锯擦了擦缠回腰间,指着已被抬走的半头砖和两根断腿留下的血迹说:告诉砖儿,后半辈子我养活他。
滑膛虽年轻,也是自幼随齿哥打天下的元老之一,见血的差事每月都有。当齿哥终于在血腥的社会阴沟里完成了原始积累,由黑道转向白道时,一直跟追着他的人都被封了副董事长副总裁之类的,惟有滑膛只落得给齿哥当保镖。但知情的人都明白,这种信任非同小可。齿哥是个非常小心的人,这可能是出于他干爹的命运。齿哥的干爹也是非常小心的,用齿哥的话说恨不得把自己用一块铁包起来。许多年的平安无事后,那次于爹乘飞机,带了两个最可靠的保镖,在一排座位上他坐在两个保镖中间。在珠海降落后,空姐发现这排座上的三个人没有起身,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发现他们的血已淌过了十多排座位。有许多根极细的长钢针从后排座位透过靠背穿过来,两个保镖每人的心脏都穿过了三根,至于干爹,足足被14根钢针穿透,像一个被精心钉牢的蝴蝶标本。这14肯定是有说头的,也许暗示着他不合规则吞下的1400万,也许是复仇者14年的等待……与干爹一样,齿哥出道的征途,使得整个社会对于他除了暗刃的森林就是陷阱的沼泽,他实际上是将自己的命交到了滑膛手上。
但很快,滑膛的地位就受到了老克的威胁。老克是俄罗斯人,那时,在富人们中有一个时髦的做法:聘请前克格勃人员做保镖,有这样一位保镖,与拥有一个影视明星情人一样值得炫耀。齿哥周围的人叫不惯那个绕口的俄罗斯名,就叫这人克格勃,时间一长就叫老克了。其实老克与克格勃没什么关系,真正的前克格勃机构中,大部分人不过是做办公室的文职人员,即使是那些处于机密战最前沿的,对安全保卫也都是外行。老克是前苏共中央警卫局的保卫人员,曾是葛罗米柯的警卫之一,是这个领域货真价实的精英,而齿哥以相当于公司副董事长的高薪聘请他,完全不是为了炫耀,真的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老克一出现,立刻显示出了他与普通保镖的不同。这之前那些富豪的保镖们,在饭桌上比他们的雇主还能吃能喝,还喜欢在主人谈生意时乱插嘴,真正出现危险情况时,他们要么像街头打群架那样胡来,要么溜得比主人还快。而老克,不论在宴席还是谈判时,都静静地站在齿哥身后,他那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厚实坚稳的墙,随时准备挡开一切威胁。老克并没有机会遇到威胁他保护对象的危险情况,但他的敬业和专业使人们都相信,一旦那种情况出现时,他将是绝对称职的。虽然与别的保镖相比,滑膛更敬业一些,也没有那些坏毛病,但他从老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差距。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知道,老克不分昼夜地戴着墨镜,并非是扮酷而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视线。
虽然老克的汉语学得很快,但他和包括自己雇主在内的周围人都没什么交往,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滑膛请到自己简朴的房间里,给他和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后,用生硬的汉语说:“我,想教你说话。”
“说话?”
“说外国话。”
于是滑膛就跟老克学外国话,几天后他才知道老克教自己的不是俄愈而是英语。滑膛也学得很快,当他们能用英语和汉语交流后,有一天老克对滑膛说:“你和别人不一样。”
“这我也感觉到了。”滑膛点点头。
“三十年的职业经验,使我能够从人群中准确地识别出具有那种潜质的人,这种人很稀少,但你就是,看到你第一眼时我就打了个寒战。冷血一下并不难,但冷下去的血再温不起来就很难了,你会成为那一行的精英,可别埋没了自己。”
“我能做什么呢?”
“先去留学。”
齿哥听到老克的建议后,倒是满口答应,并许诺费用的事他完全负责。其实有了老克后,他一直想摆脱滑膛,但公司中又没有空位子了。
于是,在一个冬夜,一架喷气客机载着这个自幼失去父母,从最低层黑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飞向遥远的陌生国度。
开着一辆很旧的桑塔纳,滑膛按照片上的地址去踩点。他首先去的是春花广场,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照片上的人,那个流浪汉正在垃圾桶中翻找着,然后提着一个鼓鼓的垃圾袋走到一个长椅处。他的收获颇丰,一盒几乎没怎么动的盒饭,还是菜饭分放的那种大盒;一根只咬了一口的火腿肠,几块基本完好的面包,还有大半瓶可乐。滑膛本以为流浪汉会用手抓着盒饭吃,但看到他从这初夏仍穿着的脏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铝勺。他慢慢地吃完晚餐,把剩下的东西又扔回垃圾桶中。滑膛四下看看,广场四周的城市华灯初上,他很熟悉这里,但现在觉得有些异样。很快,他弄明白了这个流浪汉轻易填饱肚子的原因。这里原是城市流浪者聚集的地方,但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只剩下他的这个目标。他们去哪里了?都被委托“加工”
了吗?滑膛接着找到了第二张照片上的地址。在城市边缘一座交通桥的桥孔下,有一个用废瓦楞和纸箱搭起来的窝棚,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滑膛将窝棚的破门小心地推开一道缝,探进头去,出乎意料,他竟进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原来窝棚里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油画,形成了另一层墙壁。顺着一团烟雾,滑膛看到了那个流浪画家,他像一头冬眠的熊一般躺在一个破画架下,头发很长,穿着一件涂满油彩像长袍般肥大的破T恤衫,抽着五毛一盒的玉蝶烟。他的眼睛在自己的作品间游移,目光充满了惊奇和迷惘,仿佛他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他的大部分时光大概都是在这种对自己作品的自恋中度过的。这种穷困潦倒的画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有过很多,但现在不多见了。
“没关系,进来吧。”画家说,眼睛仍扫视着那些画,没朝门口看一眼,听他的口气,就像这里是一座帝王宫殿似的。在滑膛走进来之后,他又问:“喜欢我的画吗?”
滑膛四下看了看,发现大部分的画只是一堆零乱的色彩,就是随意将油彩泼到画布上都比它们显得有理性。但有几幅画面却很写实,滑膛的目光很快被其中的一幅吸引了:占满整幅画面的是一片干裂的黄土地,从裂缝间伸出几枝干枯的植物,仿佛已经枯死了几个世纪,而在这个世界上,水也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在这干旱的土地上,放着一个骷髅头,它也干得发白,表面布满裂纹,但从它的口洞和一个眼窝中,居然长出了两株活生生的绿色植物,它们青翠欲滴,与周围的酷早和死亡形成鲜明对比,其中一株植物的顶部,还开着一朵娇艳的小花。这个骷髅头的另一个眼窝中,有一只活着的眼睛,清澈的眸子瞪着天空,目光就像画家的眼睛一样,充满惊奇和迷惘。
“我喜欢这幅。”滑膛指指那幅画说。
“这是《贫瘠》系列之二,你买吗?”
“多少钱?”
“看着给吧。”
滑膛掏出皮夹,将里面所有的百元钞票都取了出来,递给画家,但后者只从中抽了两张。
“只值这么多,画是你的了。”
滑膛发动了车子,然后拿起第三张照片看上面的地址,旋即将车熄了火,因为这个地方就在桥旁边,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一个垃圾场。滑膛取出望远镜,透过挡风玻璃从垃圾场上那一群拾荒者中寻找着目标。
这座大都市中靠垃圾为生的拾荒者有三十万人,已形成了一个阶层,而他们内部也有分明的等级。最高等级的拾荒者能够进入高尚别墅区,在那里如艺术雕塑般精致的垃圾桶中,每天都能拾到只穿用过一次的新衬衣、袜子和床单,这些东西在这里是一次性用品;垃圾桶中还常常出现只有轻微损坏的高档皮鞋和腰带,以及只抽了三分之一的哈瓦纳雪茄和只吃了一角的高级巧克力……但进入这里拣垃圾要重金贿赂社区保安,所以能来的只是少数人,他们是拾荒者中的贵族。拾荒者的中间阶层都集中在城市中众多的垃圾中转站里,那是缄市垃圾的第一次集中地,在那里,垃圾中最值钱的部分:废旧电器、金属、完整的纸制品、废弃的医疗器械、被丢弃的过期药品等,都被拣拾得差不多了。那里也不是随便就能进来的,每个垃圾中转站都是某个垃圾把头控制的地盘,其他拾荒者擅自进入,轻者被暴打一顿赶走,重者可能丢了命。
经过中转站被送往城市外面的大型堆放和填埋场的垃圾已经没有多少“营养”了,但靠它生存的人数量最多,他们是拾荒者中的最底层,就是滑膛现在看到的这些人。留给这些最底层拾荒者的,都是不值钱又回收困难的碎塑料、碎纸等,再就是垃圾中的腐烂食品,可以以每公斤一分的价格买给附近农民当猪饲料。在不远处,大都市如一块璀璨的巨大宝石闪烁着,它的光芒传到这里,给恶臭的垃圾山镀上了—“层变幻的光晕。其实,就是从拾到的东西中,拾荒者们也能体会到那不远处大都市的奢华:在他们收集到的腐烂食品中,常常能依稀认出只吃了四腿的烤乳猪、只动了一筷子的石斑鱼、完整的鸡……最近整只乌骨鸡多了起来,这源自一道刚时兴的名叫乌鸡白玉的菜,这道菜是把豆腐放进乌骨鸡的肚子里炖出来的,真正的菜就是那几片豆腐,鸡虽然美味但只是包装,如果不知道吃了,就如同吃粽子连芦苇叶一起吃样,会成为有晶位的食客的笑柄……
这时,当天最后一趟运垃圾的环卫车来了,当自卸车厢倾斜着升起时,一群拾荒者迎着山崩似的垃圾冲上来,很快在飞扬尘土中与垃圾山融为一体。这些人似乎完成了新的进化,垃圾山的恶臭、毒菌和灰尘似乎对他们都不产生影响,当然,这是只看到他们如何生存而没见到他们如何死亡的普通人产生的印象,正像普通人平时见不到虫子和老鼠的尸体,因而也不关心它们如何死去一样。事实上,这个大垃圾场多次发现拾荒者的尸体,他们静悄悄地死在这里,然后被新的垃圾掩埋了。
在场边一盏泛光灯昏暗的灯光中,拾荒者们只是一群灰尘中模糊的影子,但滑膛还是很快在他们中发现了自己寻找的目标。这么快找到她,滑膛除了借助自己锐利的目光外,还有一个原因:与春花广场上的流浪者一样,今天垃圾场上的拾荒者人数明显减少了,这是为什么?滑膛在望远镜中观察着目标,她初看上去与其他的拾荒者没有太大区别,腰间束着一根绳子,手里拿着大编织袋和顶端装着耙勺的长杆,只是她看上去比别人瘦弱,挤不到前面去,只能在其他拾荒者的圈外拣拾着,她翻找的,已经是垃圾的垃圾了。
滑膛放下望远镜,沉思片刻,轻轻摇摇头。世界上最离奇的事正在他的眼前发生:一个城市流浪者,一个穷得居无定所的画家,加上一个靠拾垃圾为生的女孩子,这三个世界上最贫穷最弱势的人,有可能在什么地方威胁到那些处于世界财富之巅的超级财阀们呢,这种威胁甚至于迫使他们雇用杀手置之于死地?!
后座上放着那幅《贫瘠》系列之二,骷髅头上的那只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滑膛,令他如芒刺在背。
垃圾场那边发出了一阵惊叫声,滑膛看到,车外的世界笼罩在一片蓝光中,蓝光来自东方地平线,那里,一轮蓝太阳正在快速升起,那是运行到南半球的哥哥飞船。飞船一般是不发光的,晚上,自身反射的阳光使它看上去像一轮小月亮,但有时它也会突然发出照亮整个世界的蓝光,这总是令人们陷入莫名的恐惧之中。这一次飞船发出的光比以往都亮,可能是轨道更低的缘故。蓝太阳从城市后面升起,使高楼群的影子一直拖到这里,像一群巨人的手臂,但随着飞船的快速上升,影子渐渐缩回去了。
在哥哥飞船的光芒中,垃圾场上那个拾荒女孩能看得更清楚了,滑膛再次举起望远镜,证实了自己刚才的观察,就是她,她蹲在那里,编织袋放在膝头,仰望的眼睛有一丝惊恐,但更多的还是他在照片上看到的平静。滑膛的心又动了一下,但像上次一样这触动转瞬即逝,他知道这涟漪来自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为再次失去它而懊悔。
飞船很快划过长空,在西方地平线落下,在西天留下了一片诡异的蓝色晚霞,然后,一切又没入昏暗的夜色中,远方的城市之光又灿烂起来。滑膛的思想又回到那个谜上来;世界最富有的十三个人要杀死最穷的三个人,这不是一般的荒唐,这真是对他的想像力最大的挑战。但思路没走多远就猛地刹住,滑膛自责地拍了一下方向盘,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违反了这个行业的最高精神准则,校长的那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是行业的座右铭:瞄准谁,与枪无关。
到现在,滑膛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个国家留学的,更不知道那所学校的确切位置。他只知道飞机降落的第一站是莫斯科,那里有人接他,那人的英语没有一点儿俄国口音,他被要求戴上一副不透明的墨镜,伪装成一个盲人,以后的旅程都是在黑暗中度过了。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再坐一天的汽车,才到达学校,这时是否还在俄罗斯境内,滑膛真的说不准了。
学校地处深山,围在高墙中,学生在毕业之前绝对不准外出。被允许摘下眼镜后,滑膛发现学校的建筑明显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灰色的,外形毫无特点;另一类的色彩和形状都很奇特。他很快知道,后一类建筑实际上是一堆巨型积木,可以组合成各种形状,以模拟变化万千的射击环境。整所学校,基本上就是一个设施精良的大靶场。
开学典礼是全体学生惟一的一次集合,他们的人数刚过四百。校长一头银发,一副令人肃然起敬的古典学者风度,他讲了如下一番话:“同学们,在以后的四年中,你们将学习一个我们永远不会讲出其名称的行业所需的专业知识和技能r这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之一,同样会有光辉的未来。从小处讲,它能够为做出最后选择的客户解决只有我们才能解决的问题,从大处讲,它能够改变历史。
“曾有不同的政治组织出高价委托我们训练游击队员,我们拒绝了,我们只培养独立的专业人员,是的,独立,除钱以外独立于一切。从今以后,你们要把自己当成一枝枪,你们的责任,就是实现枪的功能,在这个过程中展现枪的美感,至于瞄准谁,与枪无关。A持枪射击B,B又夺过同一枝枪射击A,枪应该对这每一次射击一视同仁,都以最高的质量完成操作,这是我们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在开学典礼上,滑膛还学会了几个最常用的术语:该行业的基本操作叫加工,操作的对象叫工件,死亡叫冷却。
学校分L、M和S三个专业,分别代表长、中、短种距离。
L专业是最神秘的,学费高昂,学生人数很少,且基本不和其他专业的人交往,滑膛的教官也劝他们离L专业的人远些:“他们是行业中的贵族,是最有可能改变历史的人。”L专业的知识博大精深,他们的学生使用的狙击步枪价值几十万美元,装配起来有两米多长。L专业的加工距离均超过一千米,据说最长可达到三千米!一千五百米以上的加工操作是一项复杂的工程,其中的前期工作之一就是沿射程按一定间距放置一系列的“风铃”,这是一种精巧的微型测风仪,它可将监测值以无线发回,显示在射手的眼镜显示器上,以便他(她)掌握射程不同阶段的风速和风向。
M专业的加工距离在十米至三百米之间,是最传统的专业,学生也最多,他们一般使用普通制式步枪,M专业的应用面最广,但也是平淡和缺少传奇的。
滑膛学的是S专业,加工距离在10米以下,对武器要求最低,一般使用手枪,甚至还可能使用冷兵器。在三个专业中,S专业无疑是最危险的,但也是最浪漫的。
校长就是这个专业的大师,亲自为S专业授课,他首先开的课程竟然是——英语文学。
“你们首先要明白S专业的价值。”看着迷惑的学生们,校长庄重地说,“在L和M专业中,工件与加工者是不见面的,工件都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加工并冷却的,这对他们当然是一种幸运,但对客户却不是,相当一部分分客户,需要让工件在冷却之前得知他们被谁、为什么委托加工的,这就要由我们来告知工件,这时,我们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客户的化身,我们要把客户传达的最后信息向工件庄严完美地表达出来,让工件在冷却前受到最大的心灵震慑和煎熬,这就是s专业的浪漫和美感之所在,工件冷却前那恐惧绝望的眼神,将是我们工作最大的精神享受。但要做到这些,就需要我们具有相当的表达能力和文学素养。”
于是,滑膛学了一年的文学。他读荷马史诗,背莎士比亚,读了很多的经典和现代名著。滑膛感觉这一年是自己留学生涯中最有收获的一年,因为后面学的那些东西他以前多少都知道一些,以后迟早也能学到,但深入地接触文学,这是他惟一的机会。通过文学,他重新发现了人,惊叹人原来是那么一种精致而复杂的东西,以前杀人,在他的感觉中只是打碎盛着红色液体的粗糙陶罐,现在惊喜地发现自己击碎的原来是精美绝伦的玉器,这更增加了他杀戮的快感。
接下来的课程是人体解剖学。与其他两个专业相比,S专业的另一大优势是可以控制被加工后的工件冷却到环境温度的时间,术语叫快冷却和慢冷却。很多客户是要求慢冷却的,冷却的过程还要录像,以供他们珍藏和欣赏。当然这需要很高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人体解剖学当然也是不可缺少的知识。
然后,真正的专业课才开始。
垃圾场上拾荒的人渐渐走散,只剩下包括目标在内的几个人。滑膛当即决定,今晚就把这个工件加工了。按行业惯例,一般在勘察时是不动手的,但也有例外,合适的加工时机会稍纵即逝。
滑膛将车开离桥下,经过一阵颠簸后在垃圾场边的一条小路旁停下,滑膛观察到这是拾荒者离开垃圾场的必经之路,这里很黑,只能隐约看到荒草在夜风中摇曳的影子,是很合适的加工地点,他决定在这里等着工件。
滑膛抽出枪,轻轻放在驾驶台上。这是一枝外形粗陋的左轮,7。6毫米口径,可以用大黑星①的子弹,按其形状,他叫它大鼻子,是没有牌子的私造枪,他从西双版纳的一个黑市上花三千元买到的。枪虽然外形丑陋,但材料很好,且各个部件的结构都加工正确,最大的缺陷就是最难加工的膛线没有做出宋,枪管内壁光光的。滑膛有机会得到名牌好枪,他初做保镖时,齿哥给他配了一枝三十二发的短乌齐,后来,又将一枝七七式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他,但那两枝枪都被他压到箱子底,从来没带过,他只喜欢大鼻子。现在,它在城市的光晕中冷冷地闪亮,将滑膛的思绪又带回了学校的岁月。
专业课开课的第一天,校长要求每个学生展示自己的武器。当滑膛将大鼻子放到那一排精致的高级手枪中时,很是不好意思。但校长却拿起它把玩着,由衷地赞赏道:“好东西。”
“连膛线都没有,消音器也拧不上。”一名学生不屑地说。
“S专业对准确性和射程要求最低,膛线并不重要:消音器嘛,垫个小枕头不就行了?孩子,别让自己变得匠气了。在大师手中,这把枪能产生出你们这堆昂贵的玩艺儿产生不了的艺术效果。”
校长说得对,由于没有膛线,大鼻子射出的子弹在飞行时会翻跟头,在空气中发出正常子弹所没有的令人恐惧的尖啸,在射入工件后仍会持续旋转,像一柄锋利的旋转刀片,切碎沿途的一切。
“我们以后就叫你滑膛吧!”校长将枪递还给滑膛时说,“好好掌握它,孩子,看来你得学飞刀了。”滑膛立刻明白了校长的话:专业飞刀是握着刀尖出刀的,这样才能在旋转中产生更大的穿刺动量,这就需要在到达目标时刀尖正好旋转到前方。校长希望滑膛像掌握飞刀那样掌握大鼻子射出的子弹!这样,就可以使子弹在工件上的创口产生丰富多彩的变化。经过长达两年的苦练,消耗了近三万发子弹,滑膛竟真的练成了这种在学校最优秀的射击教官看来都不可能实现的技巧。
滑膛的留学经历与大鼻子是分不开的。在第四学年,他认识了同专业的一个名叫火的女生,她的名字也许来自那头红发。这里当然不可能知道她的国籍,滑膛猜测她可能来自西欧。这里不多的女生,几乎个个都是天生的神枪手,但火的枪打得很糟,匕首根本不会用,真不知道她以前是靠什么吃饭。但在一次勒杀课程中,她从自己手上那枚精致的戒指中抽出一根肉眼看不见的细线,熟练地套到用做教具的山羊脖子上,那根如利刃般的细线竟将山羊的头齐齐地切了下来。据火的介绍,这是一段纳米丝,这种超高强度的材料未来可能被用来建造太空电梯。
火对滑膛没什么真爱可言,那种东西也不可能在这里出现。她同时还与外系一个名叫黑冰狼的北欧男生交往,并在滑膛和黑冰狼之间像斗蛐蛐似的反复挑逗,企图引起一场流血争斗,以便为枯燥的学习生活带来一点儿消遣。她很快成功了,两个男人决定以俄罗斯轮盘赌的形式决斗。这天深夜,全班同学将靶场上的巨型积木摆放成罗马斗兽场的形状,决斗就在斗兽场中央进行,使用的武器是大鼻子。火做裁判,她优雅地将一颗子弹塞进大鼻子的空弹仓,然后握住枪管,将弹仓在她那如长春藤般的玉臂上来回滚动了十几次,然后,两个男人谦让了一番,火微笑着将大鼻子递给滑膛。滑膛缓缓举起枪,当冰凉的枪口触到太阳穴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孤独向他袭来,他感到无形的寒风吹透了世界万物,漆黑的宇宙中只有自己的心是热的。一横心,他连扣了五下扳机,击锤点了五下头,弹仓转动了五下,枪没响。咔咔咔咔咔,这五声清脆的金属声敲响了黑冰狼的丧钟。全班同学欢呼起来,火更是快活得流出了眼泪,对着滑膛高呼她是他的了。这中间笑得最轻松的是黑冰狼,他对滑膛点点头,由衷地说:“东方人,这是自柯尔特②以来最精彩的赌局了。”他然后转向火,“没关系亲爱的,人生于我,一场豪赌而已。”说完他抓起大鼻子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一声有力的闷响,血花和碎骨片溅得很潇洒。
之后不久滑膛就毕业了,他又戴上了那副来时戴的眼镜离开了这所没有名称的学校,回到了他长大的地方。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学校的一丝消息,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
回到外部世界后,滑膛才听说世界上发生的一件大事:上帝文明来了,要接受他们培植的人类的赡养,但在地球的生活并不如意,他们只待了一年多时间就离去了,那两万多艘飞船已经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回来后刚下飞机,滑膛就接到了一桩加工业务。
齿哥热情地欢迎滑膛归来,摆上了豪华的接风宴,滑膛要求和齿哥单独待在宴席上,他说自己有好多心里话要说。其他人离开后,滑膛对齿哥说:“我是在您身边长大的,从内心里,我一直没把您当大哥,而是当成亲父亲。您说,我应当去干所学的这个专业吗?就一句话,我听您的。”
齿哥亲切地扶着滑膛的肩膀说:“只要你喜欢,就干嘛,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的,别管白道黑道,都是道儿嘛,有出息的人,哪股道上都能出息。
“好,我听您的。”
滑膛说完,抽出手枪对着齿哥的肚子就是一枪,飞旋的子弹以恰到好处的角度划开一道横贯齿哥腹部的大口子,然后穿进地板中。齿哥透过烟雾看着滑膛,眼中的震惊只是一掠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恍然大悟后的麻木,他对着滑膛笑了一下,点点头。
“已经出息了,小子。”齿哥吐着血沫说完,软软地倒在地上。
滑膛接的这桩业务是一小时慢冷却,但不录像,客户信得过他。滑膛倒上一杯酒,冷静地看着地上血泊中的齿哥,后者慢慢地整理着自己流出的肠子,像码麻将那样,然后塞回肚子里,滑溜溜的肠子很快又流出来,齿哥就再整理好将其塞回去……当这工作进行到第十二遍时,他咽了气,这时距枪响正好一小时。
滑膛说把齿哥当成亲父亲是真心话,在他五岁时的一个雨天,输红了眼的父亲逼着母亲把家里全部的存折都拿出来,母亲不从,便被父亲殴打致死,滑膛因阻拦也被打断鼻梁骨和一条胳膊,随后父亲便消失在雨中。后来滑膛多方查找也没有消息,如果找到,他也会让其享受一次慢冷却的。
事后,滑膛听说老克将自己的全部薪金都退给了齿哥的家人,返回了俄罗斯。他走前说:送滑膛去留学那天,他就知道齿哥会死在他手里,齿哥的一生是刀尖上走过来的,却不懂得一个纯正的杀手是什么样的人。
垃圾场上的拾荒者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只剩下目标一人还在那里埋头刨找着,她力气小,垃圾来时抢不到好位置,只能借助更长时间的劳作来弥补了。这样,滑膛就没有必要等在这里了,于是他拿起大鼻子塞到夹克口袋中,走下了车,径直朝垃圾中的目标走去。
他脚下的垃圾软软的,还有一股温热,他仿佛踏在一只巨兽的身上。当距目标四五米时,滑膛抽出了握枪的手……
这时,一阵蓝光从东方射过来,哥哥飞船已绕地球一周,又转到了南半球,仍发着光。这突然升起的蓝太阳同时吸引了两人的目光,他们都盯着蓝太阳看了一会儿,然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滑膛发生了一名职业杀手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手中的枪差点滑落了,震撼令他一时感觉不到手中枪的存在,他几乎失声叫出:果儿——但滑膛知道她不是果儿,十四年前,果儿就在他面前痛苦地死去。但果儿在他心中一直活着,一直在成长,他常在梦中见到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果儿,就是眼前她这样儿。
齿哥早年一直在做着他永远不会对后人提起的买卖:他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一批残疾儿童,将他们放到城市中去乞讨,那时,人们的同情心还没有疲劳,这些孩子收益颇丰,齿哥就是借此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积累。
一次,滑膛跟着齿哥去一个人贩子那里接收新的一批残疾孩子,到那个旧仓库中,看到有五个孩子,其中的四个是先天性畸形,但另一个小女孩儿却是完全正常的。那女孩儿就是果儿,她当时六岁,长得很可爱,大眼睛水灵灵的,同旁边的畸形儿形成鲜明对比。她当时就用这双后来滑膛一想起来就心碎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全然不知等待着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这些就是了。”人贩子指指那四个畸形儿说。
“不是说好五个吗?”齿哥问。
“车厢里闷,有一个在路上完了。
“那这个呢?”齿哥指指果儿。
“这不是卖给你的。”
“我要了,就按这些的价儿。”齿哥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
“可……她好端端的,你怎么拿她挣钱?”
“死心眼,加工一下不就得了?”
齿哥说着,解下腰间的利锯,朝果儿滑嫩的小腿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道贯穿小腿的长口子,血在果儿的惨叫声中涌了出来。
“给她裹裹,止住血,但别上消炎药,要烂开才好。”齿哥对滑膛说。
滑膛于是给果儿包扎伤口,血浸透了好几层纱布,直流得果儿脸色惨白。滑膛背着齿哥,还是给果儿吃了些利菌沙和抗菌优之类的消炎药,但是没有用,果儿的伤口还是发炎了。
两天以后,齿哥就打发果儿上街乞讨,果儿可爱而虚弱的小样儿,她的伤腿,都立刻产生了超出齿哥预期的效果,头一天就挣了三千多块,以后的一个星期里,果儿挣的钱每天都不少于两千块,最多的一次,一对外国夫妇一下子就给了四百美元。但果儿每天得到的只是一盒发馊的盒饭,这倒也不全是由于齿哥吝啬,他要的就是孩子挨饿的样子。滑膛只能在暗中给她些吃的。
一天傍晚,他上果儿乞讨的地方去接她回去,小女孩儿附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哥,我的腿不疼了呢。”一副高兴的样子。在滑膛的记忆中,这是他除母亲惨死外惟一的一次流泪,果儿的腿是不疼了,那是因为神经都已经坏死,整条腿都发黑了,她已经发了两天的高烧。滑膛再也不顾齿哥的禁令,抱着果儿去了医院,医生说已经晚了,孩子的血液中毒。第二天深夜,果儿在高烧中去了。
从此以后,滑膛的血变冷了,而且像老克说的那样,再也没有温起来。杀人成了他的一项嗜好,比吸毒更上瘾,他热衷于打碎那一个个叫做人的精致器皿,看着它们盛装的红色液体流出来,冷却到与环境相同的温度,这才是它们的真相,以前那些红色液体里的热度,都是伪装。
完全是下意识地,滑膛以最高的分辨率真切地记下了果儿小腿上那道长伤口的形状,后来在齿哥腹部划出的那一道,就是它准确的拷贝。
拾荒女站起身,背起那个对她显得很大的编织袋慢慢走去。她显然并非因滑膛的到来而走,她没注意到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穿着体面的人的到来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只是该走了。哥哥飞船在西天落下,滑膛一动不动地站在垃圾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短暂的蓝色黄昏里。
滑膛把枪插回枪套,拿出手机拨通了朱汉杨的电话:“我想见你们,有事要问。”
“明天九点,老地方。”朱汉杨简洁地回答,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走进总统大厅,滑膛发现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的十三个常委都在,他们将严肃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请提你的问题。”朱汉杨说。
“为什么要杀这三个人?”滑膛问。
“你违反了自己行业的职业道德。”朱汉扬用一个精致的雪茄剪切开一根雪茄的头部,不动声色地说。
“是的,我会让自己付出代价的,但必须清楚原因,否则这桩业务无法进行。”
朱汉杨用一根长火柴转着圈点着雪茄,缓缓地点点头:“现在我不得不认为,你只接针对有产阶级的业务。这样看来,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职业杀手,只是一名进行狭隘阶级报复的凶手,一名警方正在全力搜捕的,三年内杀了四十一个人的杀人狂,你的职业声望将从此一泻千里。”
“你现在就可以报警。”滑膛平静地说。
“这桩业务是不是涉及到了你的某些个人经历?”
许雪萍问。
滑膛不得不佩服她的洞察力,他没有回答,默认了。
《赡养人类》 作者:刘慈欣
赡养人类(2)
“因为那个女人?”
滑膛沉默着,对话已超出了合适的范围。
“好吧,”朱汉杨缓缓吐出一口白烟,“这桩业务很重要,我们在短时间内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只能答应你的条件,告诉你原因,一个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原因。我们这些社会上最富有的人,却要杀掉社会上最贫穷最弱势的人,这使我们现在在你的眼中成了不可理喻的变态恶魔,在说明原因之前,我们首先要纠正你的这个印象。”
“我对黑与白不感兴趣。”
“可事实已证明不是这样,好,跟我们来吧。”朱汉杨将只抽了一口的整根雪茄扔下,起身向外走去。
滑膛同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的全体常委一起走出酒店。
这时,天空中又出现了异常,大街上的人们都在紧张地抬头仰望。哥哥飞船正在低轨道上掠过,由于初升太阳的照射,它在晴朗的天空上显得格外清晰。飞船沿着运行的轨迹,撒下一颗颗银亮的星星,那些星星等距离排列,已在飞船后面形成了一条穿过整个天空的长线,而哥哥飞船本身的长度已经明显缩短了,它释放出星星的一头变得参差不齐,像折断的木棒。滑膛早就从新闻中得知,哥哥飞船是由上千艘子船形成的巨大组合体,现在,这个组合体显然正在分裂为子船船队。
“大家注意了!”朱汉杨挥手对常委们大声说,“你们都看到了,事态正在发展,时间可能不多了,我们工作的步伐要加快,各小组立刻分头到自己分管的液化区域,继续昨天的工作。”
说完,他和许雪萍上了一辆车,并招呼滑膛也上来。
滑膛这才发现,酒店外面等着的,不是这些富豪们平时乘坐的豪华车,而是一排五十铃客货车。
“为了多拉些东西。”许雪萍看出了滑膛的疑惑,对他解释说。滑膛看看后面的车厢,里面整齐地装满了一模一样的黑色小手提箱,那些小箱子看上去相当精致,估计有上百个。
没有司机,朱汉杨亲自开车驶上了大街。车很快拐入了一条林荫道,然后放慢了速度,滑膛发现原来朱汉杨在跟着路边的一个行人慢开,那人是个流浪汉,这个时代流浪汉的衣着不一定褴褛,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流浪汉的腰上挂着一个塑料袋,每走一步袋里的东西就叮咣响一下。
滑膛知道,昨天他看到的那个流浪者和拾荒者大量减少的谜底就要揭开了,但他不相信朱汉杨和许雪萍敢在这个地方杀人,他们多半是先将目标骗上车,然后带到什么地方除掉。按他们的身份,用不着亲自干这种事,也许只是为了向滑膛示范?滑膛不打算干涉他们,但也绝不会帮他们,他只管合同内的业务。
流浪汉显然没觉察到这辆车的慢行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许雪萍叫住了他。
“你好!”许雪萍摇下车窗说,流浪汉站住,转头看着她,脸上覆盖着这个阶层的人那种厚厚的麻木,“有地方住吗?”许雪萍微笑着问。
“夏天哪儿都能住。”流浪汉说。
“冬天呢?”
“暖气道,有的厕所也挺暖和。”
“你这样过了多长时间了?”
“我记不清了,反正征地费花完后就进了城,以后就这样了。”
“想不想在城里有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有个家?”
流浪汉麻木地看着女富豪,没听懂她的话。
“识字吗?”许雪萍问,流浪汉点点头后,她向前一指,“看那边——”那里有一幅巨大的广告牌,在上面,青翠绿地上点缀着乳白色的楼群,像一处世外桃源,“那是一个商品房广告。”流浪汉扭头看看广告牌,又看看许雪萍,显然不知道那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好,现在你从我车上拿一个箱子。”
流浪汉走到车厢处拎了一个小提箱走过来,许雪萍指着箱子对他说:“这里面是一百万元人民币,用其中的五十万你就可以买一套那样的房子,剩下的留着过日子吧,当然,如果你花不了,也可以像我们这样把一部分送给更穷的人。”
流浪汉眼睛转转,捧着箱子仍面无表情,对于被愚弄,他很漠然。
“打开看看。”
流浪汉用黑乎乎的手笨拙地打开箱子,刚开一条缝就啪地一声合上了,他脸上那冰冻三尺的麻木终于被击碎,一脸震惊:像见了鬼。
“有身份证吗?”朱汉杨问。
流浪汉下意识地点点头,同时把箱子拎得尽量离自己远些,仿佛它是一颗炸弹。
“去银行存了,用起来方便一些。”
“你们……要我干啥?”流浪汉问。
“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外星人就要来了,如果他们问起你,你就说自己有这么多钱,就这一个要求,你能保证这样做吗?”
流浪汉点点头。
许雪萍走下车,冲流浪汉深深鞠躬:“谢谢。”
“谢谢。”朱汉杨也在车里说。
最令滑膛震惊的是,他们表达谢意时看上去是真诚的。
车开了,将刚刚诞生的百万富翁丢在后面。前行不远,车在一个转弯处停下了,滑膛看到路边蹲着三个找活儿的外来装修工,他们每人的工具只是一把三角形的小铁铲,外加地上摆着的一个小硬纸板,上书“刮家”。那三个人看到停在面前的车立刻起身跑过来,问:老板有活吗?朱汉杨摇摇头:“没有,最近生意好吗?”
“哪有啥生意啊,现在都用喷上去的新涂料一通电就能当暖气的那种,没有刮家的了。”
“你们从哪儿来?”
“河南。”
就是“一个村儿的?哦,村里穷吗?有多少户人家?”
“山里的,五十多户。哪能不穷呢,天旱,老板你信不信啊,浇地是拎着壶朝苗根儿上一根根地浇呢。”
“那就别种地了……你们有银行账产吗?”
三人都摇摇头。
“那又是只好拿现金了,挺重,辛苦你们了车上拿十几个箱子下来。”
“十几个啊?”装修工们从车上拿箱子,堆放到路边,其中的一个问,对朱汉杨刚才的话,他们谁都没有去细想,更没在意。
“十多个吧,无所谓,你们看着拿。”
很快,十五个箱子堆在地上,朱汉杨指着这堆箱子说:“每只箱子里面装着一百万元,共一千五百万,回家去,给全村分了吧。”
一名装修工对朱汉杨笑笑,好像是在赞赏他的幽默感,另一名蹲下去打开了一只箱子,同另外两人一起看了看里面,然后他们一起露出同刚才那名流浪汉一样的表情。
“东西挺重的,去雇辆车回河南,如果你们中有会开车的,买一辆更方便些。”许雪萍说。
三名装修工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不知他们是天使还是魔鬼,很自然地,一名装修工问出了刚才流浪汉的问题:“让我们干什么?”
回答也一样:“只要你们答应一件事:外星人就要来了,如果他们问起你们,你们就说自己有这么多钱,就这一个要求,你们能保证做到吗?”
三个穷人点点头。
“谢谢。”“谢谢。”两位超级富豪又真诚地鞠躬致谢,然后上车走了,留下那三个人茫然地站在那堆箱子旁。
“你一定在想,他们会不会把钱独吞了。”朱汉杨扶着方向盘对滑膛说,“开始也许会,但他们很快就会把多余的钱分给穷人的,就像我们这样。”
滑膛沉默着,面对眼前的怪异和疯狂,他觉得沉默是最好的选择,现在,理智能告诉他的只有一点:世界将发生根本的变化。
“停车!”许雪萍喊道,然后对在一个垃圾桶旁搜寻易拉罐和可乐瓶的小脏孩儿喊,“孩子,过来!”孩子跑了过来,同时把他拾到的半编织袋瓶罐也背过来,好像怕丢了似的,“从车上拿一个箱子。”孩子拿了一个,“打开看看。”孩子打开了,看了,很吃惊,但没到刚才那四个成年人那种程度。“是什么?”许雪萍问。
“钱。”孩子抬起头看着她说。
“一百万块钱,拿回去给你的爸爸妈妈吧。”
“这么说真有这事儿?”孩子扭头看看仍装着许多箱子的车厢,眨眨眼说。
“什么事?”
“送钱啊,说有人在到处送大钱的。”
像扔废纸似“但你要答应一件事,这钱才是你的:外星人就要来了,如果他们问起你,你就说自己有这么多钱,你确实有这么多钱,不是吗?就这一个要求,你能保证做到吗?”
“能!”
“那就拿着钱回家吧,孩子,以后世界上不会有贫穷了。”朱汉杨说着,启动了汽车。
“也不会有富裕了。”许雪萍说,神色黯然。
“你应该振作起来,事情是很糟,但我们有责任阻止它变得更糟。”朱汉杨说。
“你真觉得这种游戏有意义吗?”
朱汉杨猛地刹住了刚开动的车,在方向盘上方挥着双手喊道:“有意义!当然有意义!!难道你想在后半生像那些人一样穷吗?你想挨饿和流浪吗?”
“我甚至连活下去的兴趣都没有了。”
“使命感会支撑你活下去,这些黑暗的日子里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们的财富给了我们这种使命。”
“财富怎么了?我们没偷没抢,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我们的财富推动了社会前进,社会应该感谢我们!”
“这话你对哥哥文明说吧。”朱汉杨说完走下车,对着长空长出了一口气。
“你现在看到了,我们不是杀穷人的变态凶手。”
朱汉杨对跟着走下车的滑膛说,“相反,我们正在把自己的财富散发给最贫穷的人,就像刚才那样。在这座城市里,在许多其他的城市里,在国家一级贫困地区,我们公司的员工都在这样做。他们带着集团公司的全部资产:上千亿的支票、信用卡和存折,一卡车一卡车的现金,去消除贫困。”
这时,滑膛注意到了空中的景象:一条由一颗颗银色星星连成的银线横贯长空,哥哥飞船联合体完成了解体,一千多艘子飞船变成了地球的一条银色星环。
“地球被包围了。”朱汉杨说,“这每颗星星都有地球上的航空母舰那么大,一艘单独的子船上的武器,就足以毁灭整个地球。”
“昨天夜里,它们毁灭了澳大利亚。”许雪萍说。
“毁灭?怎么毁灭?”滑膛看着天空问。
“一种射线从太空扫描了整个澳洲大陆,射线能够穿透建筑物和掩体,人和大型哺乳动物都在一小时内死去,昆虫和植物安然无恙,城市中,连橱窗里的瓷器都没有打碎。”
滑膛看了许雪萍一眼,又继续看着天空,对于这种恐惧,他的承受力要强于一般人。
“一种力量的显示,之所以选中澳大利亚,是因为它是第一个明确表示拒绝‘保留地’方案的国家。”朱汉杨说。
“什么方案?”滑膛问。
“从头说起吧。来到太阳系的哥哥文明其实是一群逃荒者,他们在第一地球无法生存下去,‘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这是他们的原话。具体原因他们没有说明。他们要占领我们的地球四号,作为自己新的生存空间。至于地球人类,将被全部迁移至人类保留地,这个保留地被确定为澳洲,地球上的其他领土都归哥哥文明所有……这一切在今天晚上的新闻中就要公布了。”
“澳洲?大洋中的一个大岛,地方倒挺合适,澳大利亚的内陆都是沙漠,五十多亿人挤在那块地方很快就会全部饿死的。”
“没那么糟,在澳洲保留地,人类的农业和工业将不再存在,他们不需要从事生产就能活下去。”
“靠什么活?”
“哥哥文明将养活我们,他们将赡养人类,人类所需要的一切生活资料都将由哥哥种族长期提供,所提供的生活资料将由他们平均分配,每个人得到的数量相等,所以,未来的人类社会将是一个绝对不存在贫富差别的社会。”
“可生活资料将按什么标准分配给每个人呢?”
“你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按照保留地方案,哥哥文明将对地球人类进行全面的社会普查,调查的目的是确定目前人类社会最低的生活标准,哥哥文明将按这个标准配给每个人的生活资料。”
滑膛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呵,我有些明白了,对所有的事,我都有些明白了。”
“你明白了人类文明面临的处境吧。”
“其实嘛,哥哥的方案对人类还是很公平的。”
“什么?你竟然说公平?!你这个……”许雪萍气急败坏地说。
“他是对的,是很公平。”朱汉杨平静地说,“如果人类社会不存在贫富差距,最低的生活水准与最高的相差不大,那保留地就是人类的乐园了。”
“可现在……”
“现在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在哥哥文明的社会普查展开之前,迅速抹平社会财富的鸿沟!”
“这就是所谓的社会财富液化吧?”滑膛问。
“是的,现在的社会财富是固态的,固态就有起伏,像这大街旁的高楼,像那平原上的高山,但当这一切都液化后,一切都变成了大海,海面是平滑的。”
“但像你们刚才那种作法,只会造成一片混乱。”
“是的,我们只是做出一种姿态,显示财富占有者的诚意。真正的财富液化很快就要在全世界展开,它将在各国ZF和联合国的统一领导下进行,大扶贫即将开始,那时,富国将把财富向第三世界倾倒,富人将把金钱向穷人抛撒,而这一切,都是完全真诚的。”
“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滑膛冷笑着说。
“你是什么意思?你个变态的……”许雪萍指着滑膛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朱汉杨立刻制止了她。
“他是个聪明人,他想到了。”朱汉杨朝滑膛偏了一下头说。
“是的,我想到了,有穷人不要你们的钱。”
许雪萍看了滑膛一眼,低头不语了,朱汉杨对滑膛点点头:“是的,他们中有人不要钱。你能想像吗?在垃圾中寻找食物,却拒绝接受100万元……哦,你想到了。”
“但这种穷人,肯定是极少数。”滑膛说。
“是的,但他们只要占贫困人口十万分之一的比例,就足以形成一个社会阶层,在哥哥那先进的社会调查手段下,他们的生活水准,就会被当做人类最低的生活水准,进而成为哥哥进行保留地分配的标准知道吗,只要十万分之一!”
“那么,现在你们知道的比例有多大?”
“大约千分之一。”
“这些下贱变态的千古罪人!”许雪萍对着天空大骂一声。
“你们委托我杀的就是这些人了。”这时,滑膛也不想再用术语了。
朱汉杨点点头。
滑膛用奇怪的目光地看着朱汉杨,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居然在为人类造福?!”
“你是在为人类造福,你是在拯救人类文明。”
“其实,你们只需用死去威胁,他们还是会接受那些钱的。”
“这不保险!”许雪萍凑近滑膛低声说,“他们都是变态的狂人,是那种被阶级仇恨扭曲的变态,即使拿了钱,也会在哥哥面前声称自己一贫如洗,所以,必须尽快从地球上彻底清除这种人。”
“我明白了。”滑膛点点头说。
“那么你现在的打算呢?我们已经满足了你的要求,说明了原因;当然,钱以后对谁意义都不大了,你对为人类造福肯定也没兴趣。”
“钱对我早就意义不大了,后面那件事从来没想过……不过,我将履行合同。今天零点前完工,请准备验收。”滑膛说完,起步离开。
“有一个问题,”朱汉杨在滑膛后面说,“也许不礼貌,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是穷人,是不是也不会要我们的钱?”
“我不是穷人。”滑膛没有回头说,但走了几步,他还是回过头来,用鹰一般的眼神看着两人,“如果我是,是的,我不会要。”说完,大步走去。
“你为什么不要他们的钱?”滑膛问一号目标,那个上次在广场上看到的流浪汉,现在,他们站在距广场不远处公园里的小树林中,有两种光透进树林,一种幽幽的蓝光来自太空中哥哥飞船构成的星环,这片蓝光在林中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另一种是城市的光,从树林外斜照进来,在剧烈地颤动着,变幻着色彩,仿佛表达着对蓝光的恐惧。
流浪汉嘿嘿一笑:“他们在求我,那么多的有钱人在求我,有个女的还流泪呢!我要是要了钱,他们就不会求我了,有钱人求我,很爽的。”
“是,很爽。”滑膛说着,扣动了大鼻子的扳机。
流浪汉是个惯偷,一眼就看出这个叫他到公园里来的人右手拿着的外套里面裹着东西,他一直很好奇那是什么,现在突然看到衣服上亮光一闪,像是里面的什么活物眨了下眼,接着便坠入了永恒的黑暗。
这是一次超速快冷加工,飞速滚动的子弹将工件眉毛以上的部分几乎全切去了,在衣服覆盖下枪声很闷,没人注意到。
垃圾场。滑膛发现,今天拾垃圾的只有她一人了,其他的拾荒者显然都拿到了钱。
在星环的蓝光下,滑膛踏着温软的垃圾向目标大步走去。这之前,他一百次提醒自己,她不是果儿,现在不需要对自己重复了。他的血一直是冷的,不会因一点点少年时代记忆中的火苗就热起来。拾荒女甚至没有注意到来人,滑膛就开了枪。垃圾场上不需要消音,他的枪是露在外面开的,声音很响,枪口的火光像小小的雷电将周围的垃圾山照亮了一瞬间,由于距离远,在空气中翻滚的子弹来得及唱出它的歌,那呜呜声音像万鬼哭号。
这也是一次超速快冷却,子弹像果汁机中飞旋的刀片,瞬间将目标的心脏切得粉碎,她在倒地之前已经死了。她倒下后,立刻与垃圾融为一体,本来能显示出她存在的鲜血也被垃圾吸收了。
在意识到背后有人的一瞬间,滑膛猛地转身,看到画家站在那里,他的长发在夜风中飘动,浸透了星环的光,像蓝色的火焰。
“他们让你杀了她?”画家问。
“履行合同而已,你认识她?”
“是的,她常来看我的画,她认字都不多,但能看懂那些画,而且和你一样喜欢它们。”
“合同里也有你。”
画家平静地点点头,没有丝毫恐惧:“我想到了。”
“只是好奇问问,为什么不要钱?”
“我的画都是描写贫穷与死亡的,如果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我的艺术就死了。”
滑膛点点头:“你的艺术将活下去,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画。”说着他抬起了枪。
“等等,你刚才说是在履行合同,那能和我签一个合同吗?”
滑膛点点头:“当然可以。”
“我自己的死无所谓,为她复仇吧。”画家指指拾荒女倒下的地方。
“让我用我们这个行业的商业语言说明你的意思:你委托我加工一批工件,这些工件曾经委托我加工你们两个工件。”
画家再次点点头:“是这样的。”
滑膛郑重地说:“没有问题。”
“可我没有钱。”
滑膛笑笑:“你卖给我的那幅画,价钱真的太低了,它已足够支付这桩业务了。”
“那谢谢你了。”
“别客气,履行合同而已。”
死亡之火再次喷出枪口,子弹翻滚着,呜哇怪叫着穿过空气,穿透了画家的心脏,血从他的胸前和背后喷向空中,他倒下后两三秒钟,这些飞扬的鲜血才像温热的雨撒落下来。
“这没必要。”
声音来自滑膛背后,他猛转身,看到垃圾场的中央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穿着几乎与滑膛一样的皮夹克,看上去还年轻,相貌平常,双眼映出星环的蓝光。
滑膛手中的枪下垂着,没有对准新来的人,他只是缓缓扣动枪机,大鼻子的击锤懒洋洋地抬到了最高处,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是警察吗?”滑膛问,口气很轻松随便。
来人摇摇头。
“那就去报警吧。”
来人站着没动。
“我不会在你背后开枪的,我只加工合同中的工件。”
“我们现在不干涉人类的事。”来人平静地说。
这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滑膛,他的手不由一松,左轮的击锤落回到原位。他细看来人,在星环的光芒下,如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普通的人。
“你们,已经下来了?”滑膛问,他的语气中出现了少有的紧张。
“我们早就下来了。”
接着,在第四地球的垃圾场上,来自两个世界的两个人长时间地沉默着。这凝固的空气使滑膛窒息,他想说点什么,这些天的经历,使他下意识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那儿,也有穷人和富人吗?”
第一地球人微笑了一下说:“当然有,我就是穷人,”他又指了一下天空中的星环,“他们也是。”
“上面有多少人?”
“如果你是指现在能看到的这些,大约有五十万人,但这只是先遣队,几年后到达的一万艘飞船将带来十亿人。”
“十亿?他们……不会都是穷人吧?”
“他们都是穷人。”
“第一地球上的世界到底有多少人呢?”
“二十亿。”
“一个世界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穷人?”
“一个世界里怎么不可能有那么多是穷人?”
“我觉得,一个世界里的穷人比例不可能太高,否则这个世界就变得不稳定,那富人和中产阶级也过不好了。”
“以目前第四地球所处的阶段,很对。”
“还有不对的时候吗?”
第一地球人低头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讲讲第一地球上穷人和富人的故事。”
“我很想听。”滑膛把枪插回怀里的枪套中。
“两个人类文明十分相似,你们走过的路我们都走过,我们也有过你们现在的时代:社会财富的分配虽然不匀,但维持着某种平衡,穷人和富人都不是太多,人们普遍相信,随着社会的进步,贫富差距将进一步减小,他们憧憬着人人均富的大同时代。但人们很快会发现事情要复杂得多,这种平衡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被什么东西打破的?”
“教育。你也知道,在你们目前的时代,教育是社会下层进入上层的惟一途径,如果社会是一个按温度和含盐度分成许多水层的海洋,教育就像一根连通管,将海底水层和海面水层连接起来,使各个水层之间不至于完全隔绝。”
“你接下来可能想说,穷人越来越上不起大学了。”
“是的,高等教育费用日益昂贵,渐渐成了精英子女的特权。但就传统教育而言,即使仅仅是为了市场的考虑,它的价格还是有一定限度的,所以那条连通管虽然已经细若游丝,但还是存在着。可有一天,教育突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一个技术飞跃出现了。”
“是不是可以直接向大脑里灌知识了?”
“是的,但知识的直接注入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大脑中将被植入一台超级计算机,它的容量远大于人脑本身,它存贮的知识可变为植入者的清晰记忆。但这只是它的一个次要功能,它是一个智力放大器,一个思想放大器,可将人的思维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这时,知识、智力、深刻的思想,甚至完美的心理和性格、艺术审美能力等等,都成了商品,都可以买得到”
“一定很贵。”
“是的,很贵,将你们目前的货币价值做个对比,一个人接受超等教育的费用,与在北京或上海的黄金地段买两到三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商品房相当。”
“要是这样,还是有一部分人能支付得起的。”
“是的,但只是一小部分有产阶层,社会海洋中那条连通上下层的管道彻底中断了。完成超等教育的人的智力比普通人高出一个层次,他们与未接受超等教育的人之间的智力差异,就像后者与狗之间的差异一样大。同样的差异还表现在许多其他方面,比如艺术感受能力等。于是,这些超级知识阶层就形成了自己的文化,而其余的人对这种文化完全不可理解,就像狗不理解交响乐一样。超级知识分子可能都精通上百种语言,在某种场合,对某个人,都要按礼节使用相应的语言。在这种情况下,在超级知识阶层看来,他们与普通民众的交流,就像我们与狗的交流一样简陋了……于是,一件事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想到。”
“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同一个……”
“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就像穷人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一样,穷人不再是人了。”
“哦,那事情可真的变了很多。”
“变了很多,首先,你开始提到的那个维持社会财富平衡、限制穷人数量的因素不存在了。即使狗的数量远多于人,他们也无力制造社会不稳定,只能制造一些需要费神去解决的麻烦。随便杀狗是要受惩罚的,但与杀人毕竟不一样,特别是当狂犬病危及到人的安全时,把狗杀光也是可以的。对穷人的同情,关键在于一个同字,当双方相同的物种基础不存在时,同情也就不存在了。这是人类的第二次进化,第一次与猿分开来,靠的是自然选择;这一次与穷人分开来,靠的是另一条同样神圣的法则:私有财产不可侵犯。”
“这法则在我们的世界也很神圣的。”
“在第一地球的世界里,这项法则由一个叫社会机器的系统维持。社会机器是一种强有力的执法系统,它的执法单元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有的执法单元只有蚊子大小,但足以在瞬间同时击毙上百人。它们的法则不是你们那个阿西莫夫的三定律,而是第一地球的宪法基本原则: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它们带来的并不是专制,它们的执法是绝对公正的,并非倾向于有产阶层,如果穷人那点儿可怜的财产受到威胁,他们也会根据宪法去保护的。
“在社会机器强有力的保护下,第一地球的财富不断地向少数人集中。而技术发展导致了另一件事,有产阶层不再需要无产阶层了。在你们的世界,富人还是需要穷人的,工厂里总得有工人。但在第一地球,机器已经不需要人来操作了,高效率的机器人可以做一切事情,无产阶层连出卖劳动力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真的一贫如洗。这种情况的出现,完全改变了第一地球的经济实质,大大加快了社会财富向少数人集中的速度。
“财富集中的过程十分复杂,我向你说不清楚,但其实质与你们世界的资本运作是相同的。在我曾祖父的时代,第一地球60%的财富掌握在一千万人手中;在爷爷的时代,世界财富的80%掌握在一万人手中;在爸爸的时代,财富的90%掌握在四十二人手中。
“在我出生时,第一地球的资本主义达到了顶峰上的顶峰,创造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资本奇迹;99%的世界财富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中!这个人被称做终产者。
“这个世界的其余二十多亿人虽然也有贫富差距,但他们总体拥有的财富只是世界财富总量的l%,也就是说,第一地球变成了由一个富人和二十亿个穷人组成的世界,穷人是二十亿,不是我刚才告诉你的十亿,而富人只有一个。这时,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宪法仍然有效,社会机器仍在忠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保护着那一个富人的私有财产。
“想知道终产者拥有什么吗?他拥有整个第一地球!这个行星上所有的大陆和海洋都是他家的客厅和庭院,甚至第一地球的大气层都是他私人的财产。
“剩下的二十亿穷人,他们的家庭都住在全封闭的住宅中,这些住宅本身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微型生态循环系统,他们用自己拥有的那可怜的一点点水、空气和土壤等资源在这全封闭的小世界中生活着,能从外界索取的,只有不属于终产者的太阳能了。
“我的家坐落在一条小河边,周围是绿色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河沿,再延伸到河对岸翠绿的群山脚下,在家里就能听到群鸟呜叫和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能看到悠然的鹿群在河边饮水,特别是草地在和风中的波纹最让我陶醉。但这一切不属于我们,我们的家与外界严格隔绝,我们的窗是密封舷窗,永远都不能开的。要想外出,必须经过一段过渡舱,就像从飞船进入太空一样,事实上,我们的家就像一艘宇宙飞船,不同的是,恶劣的环境不是在外面而是在里面!我们只能呼吸家庭生态循环系统提供的污浊的空气,喝经千万次循环过滤的水,吃以我们的排泄物为原料合成再生的难以下咽的食物。而与我们仅一墙之隔,就是广阔而富饶的大自然,我们外出时,穿着像一名宇航员,食物和水要自带,甚至自带氧气瓶,因为外面的空气不属于我们,是终产者的财产。
“当然,有时也可以奢侈一下,比如在婚礼或节日什么的,这时我们走出自己全封闭的家,来到第一地球的大自然中,最令人陶醉的是呼吸第一口大自然的空气时,那空气是微甜的,甜得让你流泪。但这是要花钱的,外出之前我们都得吞下一粒药丸大小的空气售货机,这种装置能够监测和统计我们吸入空气的量,我们每呼吸一次,银行账户上的钱就被扣除一点。对于穷人,这真的是一种奢侈,每年也只能有一两次。我们来到外面时,也不敢剧烈活动,甚至不动只是坐着,以控制自己的呼吸量。回家前还要仔细地刮刮鞋底,因为外面的土壤也不属于我们。“现在告诉你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为了节省开支,她那时已经有三年没有到户外去过一次了,节日也舍不得出去。这天深夜,她竟在梦游中通过过渡门到了户外!她当时做的一定是一个置身于大自然中的梦。当执法单元发现她时,她已经离家有很远的距离了,执法单元也发现了她没有吞下空气售货机,就把她朝家里拖,同时用一只机械手卡住她的脖子,它并没想掐死她,只是不让她呼吸,以保护另一个公民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空气。但到家时她已经被掐死了,执法单元放下她的尸体对我们说:她犯了盗窃罪。我们要被罚款,但我们已经没有钱了,于是母亲的遗体就被没收抵账。要知道,对一个穷人家庭来说,一个人的遗体是很宝贵的,占它重量70%的是水啊,还有其他有用的资源。但遗体的价值还不够交纳罚款,社会机器便从我们家抽走了相当数量的空气。
“我们家生态循环系统中的空气本来已经严重不足,一直没钱补充,在被抽走一部分后,已经威胁到了内部成员的生存。为了补充失去的空气,生态系统不得不电解一部分水,这个操作使得整个系统的状况急剧恶化。主控电脑发出了警报:如果我们不向系统中及时补充十五升水的话,系统将在三十小时后崩溃。警报灯的红色光芒迷漫在每个房间。我们曾打算到外面的河里偷些水,但旋即放弃了,因为我们打到水后还来不及走回家,就会被无所不在的执法单元击毙。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让我不要担心,先睡觉。虽然处于巨大的恐惧中,但在缺氧的状态下,我还是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机器人推醒了我,它是从与我家对接的一辆资源转换车上进来的,它指着旁边一桶清澈晶莹的水说:这就是你父亲。资源转换车是一种将人体转换成能为家庭生态循环系统所用资源的流动装置,父亲就是在那里将自己体内的水全部提取出来,而这时,就在离我家不到一百米处,那条美丽的河在月光下哗哗地流着。资源转换车从他的身体还提取了其他一些对生态循环系统有用的东西:一盒有机油脂、一瓶钙片,甚至还有硬币那么大的一小片铁。
“父亲的水拯救了我家的生态循环系统,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一天天长大,五年过去了。在一个秋天的黄昏,我从舷窗望出去,突然发现河边有一个人在跑步,我惊奇是谁这么奢侈,竟舍得在户外这样呼吸?!仔细一看,天啊,竟是终产者!他慢下来,放松地散着步,然后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将一只赤脚伸进清澈的河水里。他看上去是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但实际已经两千多岁了,基因工程技术还可以保证他再活这么长时间,甚至永远活下去。不过在我看来,他真的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又过了两年,我家的生态循环系统的运行状况再次恶化,这样小规模的生态系统,它的寿命肯定是有限的。终于,它完全崩溃了。空气中的含氧量在不断减少,在缺氧昏迷之前,我吞下了一枚空气售货机,走出了家门。像每一个家庭生态循环系统崩溃的人一样,我坦然地面对着自己的命运:呼吸完我在银行那可怜的存款,然后被执法机器掐死或击毙。
“这时我发现外面的人很多,家庭生态循环系统开始大批量地崩溃了。一个巨大的执法机器悬浮在我们上空,播放着最后的警告:公民们,你们闯入了别人的家里,你们犯了私闯民宅罪,请尽快离开!不然……离开?我们能到哪里去?自己的家中已经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了。“我与其他人一起,在河边碧绿的草地上尽情地奔跑,让清甜的春风吹过我们苍白的面庞,让生命疯狂地燃烧……“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突然发现自己银行里的存款早就呼吸完了,但执法单元们并没有采取行动。这时,从悬浮在空中的那个巨型执法单元中传出了终产者的声音。“‘各位好,欢迎光临寒舍!有这么多的客人我很高兴,也希望你们在我的院子里玩得愉快,但还是请大家体谅我,你们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全球已有近十亿人因生态循环系统崩溃而走出了自己的家,来到我家,另外那十多亿可能也快来了,你们是擅自闯入,侵犯了我这个公民的居住权和隐私权,社会机器采取行动终止你们的生命是完全合理合法的,如果不是我劝止了它们那么做,你们早就全部被激光蒸发了。但我确实劝止了他们,我是个受过多次超等教育的有教养的人,对家里的客人,哪怕是违法闯入者,都是讲礼貌的。但请你们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家里来了二十亿客人,毕竟是稍微多了些,我是个喜欢安静和独处的人,所以还是请你们离开寒舍。我当然知道大家在地球上无处可去,但我为你们,为二十亿人准备了两万艘巨型宇宙飞船,每艘都有一座中等城市大小,能以光速的百分之一航行。上面虽没有完善的生态循环系统,但有足够容纳所有人的生命冷藏舱,足够支持五万年。我们的星系中只有地球这一颗行星,所以你们只好在恒星际间寻找自己新的家园,但相信一定能找到的。宇宙之大,何必非要挤在我这间小小的陋室中呢?你们没有理由恨我,得到这幢住所,我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我从一个经营妇女卫生用品的小公司起家,一直做到今天的规模,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商业才能,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所以,社会机器在以前保护了我,以后也会继续保护我,保护我这个守法公民的私有财产,它不会容忍你们的违法行径,所以,还是请大家尽快动身吧,看在同一进化渊源的份上,我会记住你们的,也希望你们记住我,保重吧。“我们就是这样来到了第四地球,航程延续了三万年,在漫长的星际流浪中,损失了近一半的飞船,有的淹没于星际尘埃中,有的被黑洞吞食,……但,总算有一万艘飞船,十亿人到达了这个世界。好了,这就是第一地球的故事,二十亿个穷人和一个富人的故事。”
“如果没有你们的干涉,我们的世界也会重复这个故事吗?”听完了第一地球人的讲述,滑膛问道。“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文明的进程像一个人的命运,变幻莫测的……好,我该走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社会调查员,也在为生计奔忙。”“我也有事要办。”滑膛说。“保重,弟弟。”“保重,哥哥。”在星环的光芒下,两个世界的两个男人分别向两个方向走去。滑膛走进了总统大厅,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的十三个常委一起转向他。朱汉杨说:“我们已经验收了,你干得很好,另一半款项已经汇入你的帐户,尽管钱很快就没用了……还有一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哥哥文明的社会调查员以君临地球,我们和你做的事都无意义,我们也没有进一步的业务给你了。”“但我还是揽到了一项业务。”滑膛说着,掏出手枪,另一只手向前伸着,啪啪啪啪啪啪啪,七颗澄黄的子弹掉在桌面上,与手中大鼻子弹舱中的六颗加起来,正好十三颗。在十三个富翁脸上,震惊和恐惧都只闪现了很短的时间,接下来的只有平静,这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意味着解脱。外面,一群巨大的火流星划破长空,强光穿透厚厚的窗帘,使水晶吊灯黯然失色,大地剧烈震动起来。第一地球的飞船开始进入大气层。“还没吃饭吧?”许雪萍问滑膛,然后指着桌上的一堆方便面说,“咱们吃了饭再说吧。”“他们把一个用于放置酒和冰块的大银盆用三个水晶烟灰缸支起来,在银盆里加上水。然后,他们在银盆下烧起火来,用的是百元钞票。大家轮流着将一张张钞票放进火里,出神地看着黄绿相间的火焰像一个活物般欢快地跳动着。当烧到一百三十五万时,水开了。
《赡养人类》 作者:刘慈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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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自然界存在一条至今谁也不曾注意的法则:每时每刻都有数以亿万计的细菌、微生物之类的东西在诞生或死去,如果不考虑它们的整体数量和累积效应的话,那它们是没多大意义的。它们过于渺小,即使死上一亿个也无法和一个大活人的死亡相提并论。
在所有的生物中,从最小的微生物到最高级的人类,都存在着一个等量关系,例如树的细枝总量会和粗枝总量相等,而树冠总量会等于树干的总量等等。
这本来是最起码的一条法则,不过我相信现在它已被弗吉尔·乌拉姆破坏了。
我和他大约有两年不曾晤面,眼前这位皮肤黝黑、衣着考究、笑容可掬的绅士与我记忆中的弗吉尔大相径庭。昨天我们曾通过电话约定一起共进午餐,现在两人站在“自由山医疗中心”职工自助餐厅的双层门外彼此对视。
“是弗吉尔吗?”我没把握地问,“上帝啊,还真是你!”
“很高兴又见到你,爱德华!”他紧握我的手说。
在我们分手的这段时间里,他的体重减少了10到12千克,目前看上去更加匀称。我记得大学时代的弗吉尔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那是个胖乎乎的头发蓬乱的聪明小伙,牙齿长得有点歪。他会把电流通在门把手上,或是倒点“潘趣酒”请大伙喝,把我们的尿变成蓝色。弗吉尔几乎从没跟姑娘约会过——除了和艾琳·特曼金特,她的外表倒和他蛮接近的。
“你看上去棒极了,”我说,“是在圣路卡斯湾避暑的吗?”
我们走进柜台前的队伍为自己挑选食物。
“我晒得比较黑,”他往托盘上放了一盒巧克力牛奶说,“是耗了三个月在紫外灯下曝晒的结果,牙齿在分手后就矫正了。我慢慢再对你解释其它的事,得找个僻静场所。”
我把他带往吸烟角,那里的六张桌子只有三个老烟鬼占着。
“说老实话,”我把碟子放到桌上,“你真的变了,看上去相当不赖。”
“我的变化可能比你预料的还多。”他说这话的腔调像是恐怖片的演员,接着又戏剧性地扬了扬眉毛,“嗯,盖儿她怎样?”
“她很好,”我告诉他,“在幼儿园里教教孩子。我们一年前结了婚。”
弗吉尔的目光落在盘里的菠萝切片、家常奶酪和奶油香蕉上——他的声音有点异样:“你还发觉我有其它变化吗?”
“呃……”我眯起眼睛仔细察看。
“凑近点看看我。”他说。
“我说不准……噢,不错,你的眼镜没了。戴的是隐形眼镜吗?”
“不是,我不再需要什么眼镜了。”
“你的穿戴也大有进步,谁在为你打扮?我希望她本人也像她的审美力那么性感。”
“可是坎迪丝对我——过去对我的服装从不关心,”他说,“我不过是有了份好工作,手头比较富裕而已。同时我对服装比对饮食更加讲究。”他脸上绽出我熟悉的那种带有歉意的微笑,过一会又化成奇异的表情,“不管怎么说,她已把我给甩了,我的饭碗也丢了,我目前仅靠积蓄度日。”
“慢点,慢点!”我抗议说,“别眉毛胡子一把抓,为什么不从头说起?你当时找到一个工作,那是个什么单位?”
“吉尼特朗公司,”他说,“是16个月前的事。”
“我从没听说过这家公司。”
“你马上就会听说的。下个月市场上将发行这家公司的股票,他们在mab方面取得了突破,是一种医用……”
“我知道mab是什么,至少在理论上。”我打断他说,“那是医用生物芯片的缩写。”
“他们已经生产出实用的mab。”
“什么?”现在该轮到我惊奇地扬起眉毛。
“实际上这是一种微处理器。可以把它们注射进人体,停留在指定部位并解决麻烦。迈克尔·伯纳德医生很赞赏这种做法。”
这事非同小可。伯纳德具有极高的科学声望,不仅因为他的名字总是和基因工程的巨大发现有关,而且也因为他退休前在应用神经外科手术领域每年总有一次要引起轰动。《时代》、《滚石》等杂志封面刊登他的照片就是明证。
“一般说来,我这些话全属机密……例如股票、研究的突破以及伯纳德等等,”他向左右环顾并压低了声音,“但你可以随心所欲去干你的,我和这些杂种已没什么牵挂了。”
我吹了下口哨:“这能使我发财,对吗?”
“只要你愿意。不过在你忙着去找经纪人前,还得和我多聊一会。”他对奶酪和馅饼连碰都没碰,只吃了片菠萝,喝了点巧克力牛奶。
“那当然。继续说吧。”我说。
“在医学院我受过实验室工作的训练并从事生物化学研究,另外我对电脑也非常入迷,所以在最后两年……”
“你曾向西屋公司出售过软件包。”我说。
“老同学的记忆真没话说,这也是我和吉尼特朗公司挂钩的原因之一。他们当时刚刚起步,经济实力强大,拥有令人艳羡的实验室设备。他们雇用了我,而我的进展也相当神速。我用四个月就完成交下的课题,取得了一些突破。”他若无其事地挥挥手,“然后我就进行他们认为过早的研究,当我坚持这么干时,他们最终收回了实验室并交给某个软骨头。幸好我事先拯救并保存了炒鱿鱼前所获得的部分成果,不过我干得不够谨慎……至少是不够明智,所以现在被迫在实验室之外进行研究了。”
我知道弗吉尔是有雄心抱负的,但稍嫌古怪,不够敏感或精明。他和上司的关系总不是那么融洽。此外对弗吉尔来说,科学就好比是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女性,有时她往往在对方毫无思想准备时突然敞开怀抱,让对方担心别失去这大好机遇,从而干下种种蠢事。弗吉尔遇到的可能就是这种情况。
“什么叫实验室之外?我不懂你说什么。”
“爱德华,我求你为我检查一下身体,一次彻底的体检。可以进行有关癌症的检测,检查完了我再对你作进一步的说明。”
“你是指那种需要花费5000元的标准体检吗?”
“随便你怎么安排都行。B超,核磁共振,热谱图像等等都可以。”
“我可没把握取得使用所有这些设备的许可证,这儿的核磁共振全扫描在两个月前刚刚起步。见鬼,你就不能改用别的……”
“那就只做b超,这总行了吧?”
“弗吉尔,我是个产科医生而不是著名专家,妇产科医生往往是幽默中的笑柄。如果你变成一位妇女,我也许可以帮帮你。”
他俯身向前,手肘差点碰上馅饼,不过在最后一刻他闪避开了,真正是间不容发。换上原来的弗吉尔定会弄得不亦乐乎。
“仔细检查检查我,你就会……”他眯细眼睛又摇了摇头,“只要检查我就行。”
“好吧,我去为你进行超声波预约,不过由谁来付款?”
“由‘蓝盾’来付。”他乐了,举起一张医疗信用卡,“我在吉尼特朗公司时曾对电脑人事档案做过手脚,只要是十万元以下的医疗支出他们都照付不误,从不怀疑。”
由于他希望一切要悄悄进行,所以我也作了相应安排:我亲自填写了他的申请表,既然一切都按章缴费,所以大多数检查并不会引起院方注意。我没收取劳务费,归根结蒂,弗吉尔虽曾把我的尿变成蓝色,但他毕竟是我的老朋友嘛。
他很晚才来。通常情况下我早就下了班,这次我留在三楼等他,那地方护士们戏称为弗兰肯斯坦之翼。我坐在橘黄色塑料椅上,荧光灯把他的脸映成奇怪的橄榄绿色。
他脱去衣服,我让他躺在检查台上。我首先注意到他的踝骨看上去有点发胀,但在多次触摸后才知道那其实并不是肿胀,因为肌肉很正常,没什么异样,只是有点奇特而已。
我用探头在他身上扫描,特别对准大型仪器难以查到的部位,把所获数据送进显示系统。然后我换个位置,把他放在超声波诊断仪的搪瓷口下,那地方护士们把它叫做哼鸣口。
我把从探头及哼鸣口得来的数据综合在一起,又把弗吉尔翻了个身,接通视屏,一秒钟后那里就渐渐显示出他的骨骼图像。
我惊奇地看上三秒钟,又把屏幕切换到他的内脏器官图,然后是他的肌肉组织,最后是血管系统和皮肤的图像。
“你出的事故离现在有多久?”我努力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
“我从没有出过事故,”他说,“这一切都是自愿的。”
“耶稣啊!到底是谁揍了你,还迫使你守口如瓶?”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爱德华。再好好看看屏幕,我真的没受过什么迫害。”
“瞧,这儿有点肿,”我指着踝部说,“还有你的肋骨——它们纠结交错,如此古怪,显然在某个时候被打碎过,还有……”
“查查我的脊椎骨。”他说。
我把这处的图像放映到屏幕上。老天爷,我想这真是奇迹!在脊椎的地方——居然是由一些三角凸出物构成的框架,所有的联结部位都无法思议。我伸出手指去摸他的脊柱,他也举起双手努力配合。
“我找不到你的脊椎,”最后我说,“整个后背完全是光溜溜的。”我又把弗吉尔翻过来面朝着我,打算瞧瞧他的胸部。我隔着皮肤摸索肋骨,它们似乎被某种密实且富有弹性的东西所包围,我按得越重,它们就越加坚韧。这时我又发现了另一个变化。
“嘿!”我说,“你根本没有乳头……”在本该是乳头的地方只有两个极小的色素斑,但没有乳头的任何痕迹。
“看到了吗?”弗吉尔说,套上他那件白色外衣,“我已被从里到外彻底改造过了。”
当我回忆这段时间时,记得当时自己大概请他把一切全盘向我托出,但当时他究竟是怎么说的,我已记不太清楚了。
他按老习惯向我进行了解释,总是跑题万里。听他讲话,犹如你在阅读报上那种废话连篇并带有大量图表的文章,却妄想去抓住文章的实质。
我只好把他的话简单压缩如下:
在吉尼特朗公司时,他被委托参与制造首批生物芯片,这是用蛋白质分子做成的微型电路。其中一些被安放在比1微米还小的硅片上,然后注射进老鼠的动脉,固定在用化学方法标出的关键部位,并和老鼠的组织相互作用,监控由实验诱导产生的人为病理过程,甚至对此施加影响。
“这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他说,“我们牺牲了实验老鼠,换来极为复杂的芯片。我进一步研究它们,把硅片连接到显示系统,电脑先演示了条状图,然后是血管化学特性图,最后我们获得了长达11厘米的老鼠动脉映像。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科学家雀跃欢呼,大家相互拥抱,大喝特喝整桶的臭虫液。”臭虫液其实是用实验室酒精再混合一种名叫佩普博士的汽水而成的饮料。
最后,他们不再使用硅片,而完全用核蛋白来制造芯片。弗吉尔不大愿意解释所有细节,但我猜想他们已经找到了某种方法,把像DNA那么大甚至更为复杂的生物大分子升级成为某种电化学的电脑,使用核糖体类的结构作为编码器和阅读器,用RNA作为载体,再以后弗吉尔就通过改变关键的核苷酸对,成功地实现了生殖分裂和核蛋白的合成。
“公司方面希望我把研究方向转向超基因工程,因为那是大有前途的事业,能制造出各种各样想也想不到的怪物……可我另有打算,”他的手指在耳边打了个榧子,“真是个疯狂的科学年代,对吗?”他纵声大笑,然后又安静了下来,“为了简化过程,我把最为成功的这种核蛋白送进细菌内,使复制和结合更加容易,然后我使它们长期留在细菌内,使它们和细胞相互作用。它们被编制了启发式程序,能教育自己,比我原来给它们编制的更好。细胞供给电脑以化学密码信息,电脑则处理信息得出结果,于是这些细菌变得聪明起来。我的意思是:它们的智商足以抵得上涡虫。想想看,能和涡虫同样聪明的大肠杆菌!”
我点点头说:“这我能够想像。”
“后来我完全着了迷。我们有设备和技术,我又懂得分子语言,于是我通过合成核蛋白的途径制造出既密集又复杂的生物芯片,那才算是真正的超微电脑。在与杆菌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已使这种芯片能和麻雀同样聪明。你知道当时我有多惊喜吗?接着我又发现一种办法,使它们的能力竟扩大了一千倍。”
“你使我不知所云了。”我承认。
“实际上我只给了它们最基本的指令,它们自己就生气勃勃地繁殖并越来越聪明!上帝啊,你真该亲眼见见,一周后它们自我进化并繁殖得像个小城市一般!后来我不得不全部毁掉它们,因为如果我还喂养下去,我真担心它们会长出双腿并跑出培养皿外来啦!”
“你在开玩笑吧!”说话时我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住他,“是当真的吗?”
“听我说,它们的确知道该怎样才能变得更加完善。它们看到了发展的方向,不过由于身处细菌之内,不能不受到资源的限制。”
“它们到底有多聪明?”
“我说不准。它们100到200个细胞一群,每一群都是一个活动的独立个体,也许有恒河猴那么聪明吧。它们通过菌毛交换信息,传递记忆并与自己的行动作比较。它们的群体当然和猴群不同,主要是因为它们的世界如此简单。就它们的能力而言,它们是培养皿的真正主人。我曾在它们中间放进吞噬细胞,这些吞噬细胞连半点下手的机会都没有。我的宠物们能利用任何条件来改变并成长。”
“这怎么可能呢?”
“什么?”他对我并未相信而深感意外,“也许我没很好说清楚,”他的样子有点沮丧,“我这是核蛋白电脑。它们就像DNA,但能进行信息交换。你知道一个单细胞能有多少核苷酸对吗?”
我离开最后一堂生物化学课已经很久了,所以当然只能苦笑摇头。
“差不多有二百万。加上已变形的核糖体结构——它们有一万五千个,每一个的分子量在三百万左右——你考虑过这里的组合数和排列数吗?RNA看上去像一条长长的螺旋形纸条,被核糖体包围着,它们被认为是编制蛋白链的指令……”他的眼睛发亮,简直有点眼泪汪汪,“而且,我还没有指出每个细胞不仅是独立的实体,而且还是相互合作的。”
“你在培养皿中消灭了多少细菌?”
“不大清楚,大约有十亿吧。”他笑着说,“你问到点子上了,爱德华,它们能和一颗行星上的全部居民相比,是大肠杆菌型的居民。”
“公司为此而开除你的吗?”
“不,他们其实并不了解事情的真相。我在继续合成这些分子,扩大它们的尺寸和复杂性。当我发觉细菌功能有限时,就抽自己身上的血,分离出白血球,把新生物芯片注入进去。我观察它们,把它们放入迷宫,提出某些简单的化学课题,结果它们表现得极为出色。后来有一次,我忘记把实验室电脑中的文件加密就存储起来。凑巧被某些领导发现,他们猜到我在干些什么,于是一场轩然大波就此掀起,闹得可真凶哪!他们认为我的工作将导致社会安全部门钉住公司不放,还要求销毁我的成果,清除我的程序。命令我杀死白血球,天哪,简直岂有此理!”弗吉尔穿上衣服,“当时我只有一两天时间,我已分离出最复杂的白血球细胞……”
“有多么复杂?”
“它们上百个细胞集合成一群,每群都像10岁的孩子那么聪明。”他停了一会观察我的脸色,“还在怀疑吗?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个哺乳动物的细胞内有多少个核苷酸对吗?我专门在电脑上编过程序,白血球里能有一百亿个核苷酸对!爱德华,它们没有巨大的身体需要关心或消耗精力。”
“好吧,”我说,“我算是服了。接下去你还干了些什么?”
“接下去我就把这种白血球和自己的血液混合起来,用注射器注入自己体内。”他扣上衬衫上的纽扣,没有把握地笑笑,“我为它们编制了一些程序,这之后它们就开始了自己的生活道路。”
“你为它们编制了繁殖或复制的程序?能进化得更好吗?”我问。
“我想它们能发展某些特性,那还是生物芯片在杆菌阶段时就具有的。白血球之间能够互相交流,它们肯定能吞食其它类型的细胞,或加以改变。”
“你真是发疯了。”
“但你自己见到了屏幕上的图像!爱德华,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得过疾病。从前经常伤风感冒,现在却觉得自己好得不能再好。”
“可它们在你体内总在寻找并改造什么……”
“它们现在每一群都和你我同样聪明。”
“我说你精神完全失常啦!”
他却只耸耸肩。
“他们开除了我。他们以为我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施行报复,因此命令我离开实验室。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我始终没有机会了解自己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那么你……”我不停在盘算,“你的体重减轻是因为它们改进了脂肪的新陈代谢,使骨骼更加强壮,你的脊椎被完全重组……”
“现在就是让我睡从前那种旧床垫也再不会腰酸背疼了。”
“你的心脏看上去有点异样。”我说。
“我对心脏的事倒一无所知。”他凑近屏幕并细看,“脂肪的事我是估计到的。它们改善了新陈代谢,最近我不怎么感到饥饿,其实我的饮食习惯并没有多少变化——仍然喜爱从前喜爱的那些食品——但不知怎的我变得只吃所需要的食物。我不认为它们已经掌握了我的大脑。它们肯定掌握了所有的腺组织,但不明了总体情况,你懂我在说什么吗?它们还不了解我——就是坐在这里的我,但它们肯定对我的生殖器非常了解。”
我瞟了一眼屏幕又移开了目光。
“哦,它们真帮了我的忙,”他猥亵地笑着说,“你知道我和美人坎迪丝搞在一起的事情吗?我当时还不太黑,外表和穿戴都挺棒。我的这些小天使让我们闹得通宵达旦,它们每次越来越聪明,越来越狂热。”笑容又从他脸上消失,“但有天夜里我发现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当时我吓得真够呛,以为事情失去了控制。我担心它们已经穿越血脑屏障并掌握了我,了解到大脑细胞的真正功能。于是我发动一场战役:我估计它们穿越皮肤的理由是:在皮肤表面上建立相互联系要比通过肌肉、内脏、血管建立联系容易得多,于是我买来石英灯……”他发觉我的诧异目光后又补充说,“过去在实验室里当我们要毁灭芯片中的细胞时,就让它们接受紫外线照射。现在我交替使用日光灯和石英灯来治疗,结果它们再也不爬出表面了,但我也被晒得够呛。”
“你有可能会得皮肤癌。”我提醒他。
“放心,它们会像警察巡逻队一样照管我呢。”
“好吧,我已检查过你,你也告诉我一大堆难以置信的故事……还需要我干什么吗?”
“我并不像表面那样无忧无虑,爱德华。我很烦恼,我想在它们掌握我大脑以前找到控制它们的途径。你想一想,它们现在成万上亿,每一个都那么聪明,还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合作,所以我算是这颗行星上最聪明的人了,但是事实上它们刚刚起步,我可不希望它们接管我的权力。”他的笑容有些忧郁,我的脊梁同样流过一股寒颤,“或是偷走我的灵魂,懂吗?我想请你想出一些限制它们的方法,比如说能把这批小鬼饿死吗?好好想想吧。”他扣上衬衫,给我一张写有地址和电话的纸条,走到键盘前,消除了屏幕上的图像,删掉所有检查的数据,“给我打电话,号码只限你一人知道,别告诉任何人。抓紧点。”
弗吉尔离开检查室时已是凌晨三点。我取了他一些血液准备进行化验,同时握握他那双潮湿而发抖的手。他半开玩笑地告诫我:别从血液样品中摄取任何东西。
回家前我对他的血液作了一系列化验,其结果要等第二天才能出来。
第二天的午休时我得到了结果,同时毁掉所有的血液样本。我完全机械地像机器人在操作,几乎花了不眠的五昼夜才接受了检验的结果。他的血液看起来完全正常,但仪器认为他受到了感染:白血球和组胺数都极高,我直至第五天终于确信了这一点。
盖儿在我之前回到了家,那天晚上本该轮到我做饭。她往家庭影视系统塞进一张从幼儿园带回的光盘,让我欣赏学龄前儿童们创作的彩色图画。我默默地看着又默默地和她一起进了晚餐。
夜间我做了两个噩梦,梦境表示我已承认了这些事实。我辗转反侧,把被单揉得一塌糊涂。在第一个梦中我梦见超人的母亲克利泼顿行星在毁灭,亿万个超人天才在火焰中死去。这个梦多半是由于我毁去了弗吉尔血液的样本而做的。
第二个梦更为荒唐:我竟然梦见大纽约市在强奸一个妇女。梦境结束时她生下许多小城市胚胎,全都包着半透明的的囊膜,浸泡在难产的血液中。
第六天早上我给弗吉尔挂了个电话,铃响到第四声时他才去接。
“我已有了些结果,”我说,“不过不是结论性的,我想和你当面谈谈,别在电话里。”
“好的,”他说,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困乏,“我现在在家里。”
弗吉尔的住宅在湖滨一幢豪华高层建筑里。我乘上电梯,在电梯中一面聆听音乐一面观赏广告全息图,那里向人们展示各种商品、待租空房以及本周楼内主妇可参加的社会活动。
弗吉尔本人开了门,他以手势邀我进去。他身穿格子长袍,长长的袖管,趿着一双家常便鞋,手中握有一个熄灭的烟斗,默默地穿过室内坐在软椅上,手指不停地捻转烟斗。
“你被感染了。”我说。
“是吗?”
“这是我从化验中能得到的一切,我无法申请到使用电子显微镜的许可证。”
“我并不认为这是感染,”他说,“不管怎么说它们是我自己的细胞,这也许只是……它们存在的某种象征,很难希望我们一下子就能搞清楚一切。”
我脱去外衣。“听好,”我说,“你已使我越来越为你不安了……”
可他脸上的表情迫使我噤口无言了——这是一种奇怪的狂热的幸福感,他眯紧眼睛望着天花板,噘起嘴唇。
“你怎么啦——喝醉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然后又很慢很慢地点点头。“我在聆听。”他说。
“听什么?”
“我不知道。这根本不是声音……就像音乐一样。这心脏,这血管以及所有在动脉里和静脉里流动的血液都在翻腾……是血里响着的音乐。”他用忧郁的眼神望着我,“你今天怎么不去上班?”
“我今天轮休,不过盖儿在上班。”
“能留下来陪陪我吗?”
“大概行吧。”我耸耸肩说,然后我以怀疑的视线扫射房间的每个角落,企图寻找成堆的烟蒂或包着麻醉剂的纸包等等。
“我不会干蠢事,爱德华,”他说,“也许我是错的。不过我觉得有件大事正在发生,我捉摸它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我专注地盯着他,他却完全不注意我,像是某种内在的过程整个俘虏了他。当我请求来杯咖啡时,他只是朝厨房方向挥挥手。我烧了一壶开水,从柜橱里拿了一罐速溶咖啡,带着杯子回到原处。弗吉尔依然干瞪着眼坐着,头部左右晃动。
“你总是明白无疑地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人的,对吗?”他问道。
“多半是这样吧。”(待续)马少皇图
“妇科医生,就是你踏上生活的正确一步,你没有走错……而我就不一样。我有目标,但我却不知道方向。好似一幅没有道路的地图,仅有地理位置。还有我总是藐视一切,对所有人都这样,除了我自己。我甚至对科学也抱有这种态度,科学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手段。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能有如此出色的成就……我甚至恨自己的父母。”
他突然紧抓软椅扶手。
“你有点不舒服吗?”我问道。
“它们正在和我谈话。”说这话时他的双眼是阖着的。
有一小时左右他像是睡着了,呆若泥雕。我给他号了号脉,跳动得均匀有力。我又摸摸他的前额——微微有点凉意——后来我去给自己煮了咖啡。当弗吉尔最后睁开眼睛时,我正由于无事可做在翻阅杂志。
“真无法想像时间对它们是如何流逝的,”他说,“它们总共不过花了三四天工夫来理解我们的语言和人类文明的主要观念。现在它们正继续熟悉我,直接和我对话,就在当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吉尔说,有好几千个探索者接通了他的神经元,但连他自己也搞不清其中的细节。
“你知道吗?它们的工作效率高得要命,”他补充说,“不过至今还没对我造成伤害。”
“我应该送你去医院。”
“医院能干什么呢?你想出了什么办法来控制它们吗?它们毕竟是我的细胞啊。”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设法饿死它们,只要找到它们在新陈代谢中的区别……”
“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想摆脱它们,”弗吉尔说,“它们又没对我干什么坏事。”
“这你怎么能肯定?”
他摇摇头,然后竖起一根示警性的手指。
“肃静!它们正在企图掌握空间概念,这对它们是极不容易的。过去它们是按照化学物质的浓度在确定距离,对于它们来说,空间就好比是滋味的强度而已。”
“弗吉尔……”
“听着!好好想想,爱德华!”他以激昂的口吻说,“看吧,我体内出现大事啦!它们在通过体液相互联系,在透过细胞膜传递化学信息。它们在制造什么新的东西——是病毒吗?用来运送存储在核酸链里的数据。它们可能具有RNA的形式……我就是这么编程的……但还有原生质状的结构……也许这就是你的仪器认为存在感染的原因——它们都在我的血里聊天,交换信息和体验,有同级的,有上级的,也有下一级的。”
“弗吉尔,我还是认为你应该去医院。”
“这是我的命运,爱德华,”他说,“我是它们的宇宙。它们对新发现的世界非常惊奇……”
弗吉尔重新缄默,我蹲在他椅旁,把他衣袖朝上卷起,整条手臂上满是十字交叉的白色线条。当我打算去叫救护车时,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说:“你想过没有?即使做个简单动作,我们每次会杀死多少细胞?”
“我得去叫辆急救车。”我说。
“不,你别叫!”他坚定地说,“我说过我没病,而且我有权安排自己的事务。你知道他们在医院里会对我怎么干吗?他们只会像原始穴居人修理石斧那样来修理电脑,这必然是一场闹剧……”
“那么我还留在这里干吗?”我心头涌上怒火,“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外加我就是那种穴居人。”
“可你是我的朋友,”弗吉尔说,他凝视着我,我简直感到望着我的人似乎远远不止是弗吉尔一人,“我需要你陪着我。”接着他又爆发一阵大笑,“其实我并不孤独。”
足足有两小时他在室内来回蹀躞,时而东摸摸西看看,时而眺望窗外,接着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准备午餐。
我在两点时挂了个电话给盖儿,说要晚点回家。由于紧张过分我感到自己有点不适,但说话时尽量保持平静。
“还记得那个弗吉尔·乌拉姆吗?我现在就在他家里。”
“你好吗?”她问。
我好吗?绝对不好。但我却说:“我一切都很好。”
我说了再见并挂断电话,弗吉尔从厨房里注视着我。
“这里有整个文化!”他说,“它们总在信息海洋中遨游,不断补充新的信息,使自己尽善尽美。它们的等级森严,对那些越规的细胞就派去专门制造的病毒,对方无一得以幸免。病毒可以穿透细胞膜,使细胞膨胀,爆炸并消灭,但是这不算是专政,实际上它们拥有比民主制度下更多的自由。我的意思是:它们各人有各人的个性,你想得到吗?它们甚至比我们还具有更为不同的个性。”
“别说了,”我抓住他的肩膀,“弗吉尔,你把我逼得无路可走了!我不能再忍耐,我对什么都不理解,也不敢相信……”
“难道至今还这样?”
“好吧。只要你能告诉我……真相。要实事求是,你是否害怕后果?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会把你领到哪儿去?”
他去厨房倒上两杯水,回来和我并肩站着,一脸的孩子气化为忧郁的表情:“我确实把未来设想得很糟。”
“你不害怕吗?”
“我当然怕。不过现在我不敢肯定,”他不安地拽拽长袍的腰带,“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我昨天去见了迈克尔·伯纳德,在他私人诊所里接受了检查,也抽了血进行分析。他要我停止石英灯的照射。今早在你之前不久,他给我打过电话,通知我一切都已证实,让我对谁也别提起此事。”弗吉尔沉默一会,脸上重新露出梦幻般的表情,“一座细胞的城市……爱德华,它们的确通过细胞毛在传递信息……”
“别说了!”我忍不住嚷道,“证实,证实了什么?”
“就如伯纳德所说,我整个机体内都存在极度膨大的巨噬细胞,同时他也肯定了解剖学上的变化,所以这并非我俩的妄想或错觉。”
“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会说服吉尼特朗公司的领导并向我重新开放实验室。”
“这是你希望的吗?”
“问题不仅在是否重新拥有实验室上,我得让你知道自从我停止照射石英灯后,我的变化更加厉害了。”他脱去长袍扔到地上。他的整个身体表面,皮肤上都布满了十字交叉的白色条纹。这些线条沿着他的脊椎已开始形成隆状凸起物。
“上帝啊!”我说。
“我已不能在实验室以外的任何地方出现,这种样子是无法见人的。至于去医院,那就更甭提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拿我咋办。”
“你……你不妨去和它们谈谈,让它们把行动放慢一些。”我意识到自己这话听上去有多么滑稽。
“是的,我的确可以这么做,但它们不一定会听我的话。”
“我还以为你是它们的上帝呢。”
“那些和我神经元挂钩的其实并非重要人物,只是些侦察员或类似的角色。它们知道我的存在,也知道我是谁,但这并不意味它们就能说服统治集团的最高层人物。”
“它们在内部进行争辩吗?”
“有点像,不过这一切并不那么糟。只要实验室对我重新开放,我就有了个家,有了工作场所。”他望望窗外,似乎在找人似的,“除了它们我已一无所有,而它们则无所畏惧。爱德华,我从未对别的东西感到如此亲近。”他又显露出怡然自得的笑容,“我得对它们负责,我就好比是它们的母亲。”
“但是你依旧不知道它们接下去将要干什么!”
他摇摇头。
“弗吉尔,你说过它们代表一种文明……”
“而且是上千种文明!”
“不错,但即便是文明其结果往往会大大不妙,例如发生战争,环境污染等等……”
我对如何对付这种无法无天的事不知所措,就连弗吉尔也不行。对于牵涉到全局的事情,我认为他并不具有解决问题的洞察力和睿智。
“不过仅仅我一个人在担待风险。”
“你并没把握确知这一点,上帝啊,只消看看它们对你已干了些什么!”
“这只是对我,只针对我个人!”他吼道,“和任何人无关!”
我摇摇头,举起双手表示认输。
“好吧,伯纳德让他们重新开放实验室,你可以搬进去住,你除了当作一头实验豚鼠,还能有什么?”
“他们对我很好,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弗吉尔先生了,我代表整个银河系,是一个超级母亲!”
“你是指一台超级孵化器吧?”我耸耸肩,不想再次卷入一场争论。
至此我已无能为力,所以随便找个借口告辞而去。后来我坐在楼下大厅里打算冷静考虑一下……需要有人去说服他,但他会听谁的呢?他去找过伯纳德……
看来弗吉尔的故事不仅使伯纳德相信了而且还极感兴趣。伯纳德这号人通常是不会轻易理睬弗吉尔之流的,除非对他本人有好处。
我知道这些只是猜测,不过决定还是试一试,于是找了个街头电话亭塞进磁卡,把电话打到吉尼特朗公司。
“请您找一下迈克尔·伯纳德医生,”我对接待小姐说。
“对不起,请问是谁要找他?”
“我是他的电话秘书,有个极其重要的电话要找他,而他的bp机似乎并不管用。”
在焦急等待几分钟后,伯纳德来接电话了。
“见鬼,你到底是谁?”他问,“我从来没有什么电话秘书。”
“我的名字是爱德华·米里根,是弗吉尔·乌拉姆的朋友。我想我们有些问题得讨论讨论。”
后来我们约定第二天早上见面。
在回家路上我想为自己找出点理由再腾出一天不去上班,我目前无法考虑医务及病人,他们本该受到更多的关心。
我感到内疚,感到忧虑,还有愤怒及恐惧。
就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盖儿回家发现了我,我强作镇定和她一起做了晚饭。饭后我们久久伫立在面朝海湾的窗前,眺望薄暮时分的城市灯火。一群冬天的欧椋鸟趁着最后的余辉还在枯黄的草地上啄食,然后被一阵风惊走高飞,阵风也把窗玻璃吹得格格作响。
“你是不大对头吧?”盖儿温柔地问,“爱德华,是你自己告诉我,还是继续装作若无其事?”
“我只不过是情绪不太好,”我说,“有点医院里的事老让人烦心。”
“噢,天哪!我猜到了,”她坐下来,“你大概打算和我离婚并和那个叫贝克的女人结合,对吗?”贝克夫人体重360磅,而且直到第五个月头上才发觉她已怀孕了。
“不是的。”我无精打采地说。
“哦,那可是天大的喜讯,”盖儿宣布说,她轻轻摸了摸我的前额,“你知道真要是这种事会让我疯的。”
“眼下我对你还无可奉告,所以……”
“你这种装腔作势让人恶心,”她站起说,“我去弄点茶,你要吗?”她生气了,我也在为无人可以诉说而苦恼。
为什么不把一切向她开诚布公呢?就因为我的一位老朋友把自己变成了银河系吗?……
我收拾好桌子。夜里我无法入眠,坐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背后望着盖儿。我想弄清楚我知道的一切中哪些是真的,哪些只是猜测。
我是个医生,我对自己说,我在从事一项与科学、与技术有关的职业,对未来派的冲击我当然应该具有免疫力。
而弗吉尔·乌拉姆变成了银河系。
假定在我体内生存着一万亿个小亚洲人,我会有什么感觉呢?在黑暗中我笑了,同时几乎要大声嚷嚷。弗吉尔体内的那些小生物比亚洲人还要不可思议,也许我和弗吉尔永远也不能理解它们。
但是我知道下面这些是真实的:例如卧室,透过薄纱照进的城内的微弱灯光,正在酣睡的盖儿。至关重要的是——盖儿正在床上熟睡。
我又梦见了那个梦:这一次那城市穿过窗户袭击盖儿。它变成一头有巨大尖角的浑身是火的野兽,用我根本不理解的语言在嚎叫。尽管我和它搏斗,但它依然抓住了她……接着化成一群照亮全床的流星,照亮了周围的一切。我猛然惊醒,一直坐到拂晓也没再合过眼。起床后我和盖儿一道穿上衣服,吻别时我饱尝了她真实的甜蜜樱唇。
我得去见伯纳德。他在郊区一所大医院里租用一套办公室,我乘上电梯直奔六楼,亲眼见识到金钱和名声的体现:房间布置得非常雅致,镶木墙上挂着高贵的丝印版画,克罗米和玻璃组成的家具,奶油色的地毯,中国的青铜器,光滑的橱柜和桌子。
伯纳德递给我一杯咖啡,自己坐在写字台旁,我双手捧杯坐在他对面,掌心冒汗。他衣冠楚楚,一身灰色西装,头发灰白,轮廓鲜明,大约有60来岁,看上去实在像伦纳德·伯恩斯坦。
“关于我们共同的朋友……”他说,“乌拉姆先生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科学家,我还得毫无保留地称赞他是勇敢无畏的人。”
“他是我的朋友,我正为他的事而不安……”
他举起手指止住我说:“不过这位勇敢的人同时也是轻率的狂妄傻瓜。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决不能允许的,他可能是在压力下才跨出了这一步,但这并不是理由。算了,既往不咎。我想他对你已经把什么都说了吧?”
我点点头:“他想回吉尼特朗公司。”
“那当然,那里有全部的设备。在我们没弄清他的问题前,那儿就是他的家。”
“弄清他什么问题?这有什么用?”我的头疼让我有点神思恍惚。
“噢,我很重视基于生物基础的超微电脑在许多方面的应用,您说呢?吉尼特朗公司已经有了重大发现,但这一次才是新的方向。”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伯纳德微微一笑:“我无权侈谈前景问题,但这将是一场革命。我们应该把他置于实验室条件下,还得同时进行动物试验,一切得从头干起,从零开始。问题是因为……呃……弗吉尔身上的群体不能转移到其他机体上去,它们是以他的白血球为基础的。我们得建立新的群体,让它们不会在其它动物身上引起免疫反应。”
“您是指某种感染现象吗?”我问。
“我想可以这样来比喻,当然弗吉尔没有被感染。”
“但我的化验证明他有。”
“大概是您的仪器对他血液中流动的那些数据起了反应,您说呢?”
“我不知道。”
“听我说,当弗吉尔被安顿在实验室后,我希望您也能去那里。您的经验对我们是很有价值的。”
我们?这说明他和吉尼特朗公司是一伙的,在这种情况下能期望他公正吗?
“这一切对您个人有什么好处?”
“爱德华,我一直处于我这一行的前沿地位,我看没理由认为我不该参加。凭我在脑科及神经方面的知识,加上我对神经生理学多年来的研究……”
“您就可以帮助吉尼特朗公司逃避政府方面的调查。”我说。
“您说的未免太粗鲁了,既无礼也不客观。”
“也许吧,不过我接受您的批评。在弗吉尔安置下来后,我愿意去实验室,只要在我说过这些粗鲁话后您还欢迎我的话。”
他以锐利的目光瞅着我。他明白我不是他这一边的,这一瞬间他的想法在脸上完全暴露无遗。
“那当然。”伯纳德说着站起身和我握手告别。他的掌心是潮潮的,我明白他和我同样紧张,尽管外表不露声色。
我回到家一直呆到中午,读了点书,打算理出个头绪,特别要分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需要我去捍卫的。
一个人能承受的变化是有限度的,新事物固然好,但得逐步推行,不能蛮来。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自己的原有模式直到他同意改弦更张为止。在这之后才是伟大的科学发现……
而伯纳德则在强加于人,吉尼特朗公司也是如此。我对此无法接受。
当我在高层建筑的大厅按下弗吉尔房间的内部对讲钮时,他几乎马上就应接了。
“很好,”他的声音激昂,“上来吧,我在浴室里。门没上锁,开着的。”
我进入他的大间,沿走廊来到浴室。弗吉尔端坐在浴缸里,粉红色的水一直淹没到下颏。他心不在焉地朝我笑笑,双手上举拍了个巴掌。
“看来像是我割了手腕的静脉,对吧?别激动,现在一切都很正常。吉尼特朗公司已同意我复职,伯纳德刚刚打来电话。”弗吉尔指指浴室里的电话分机。
我坐在抽水马桶盖上,注意到毛巾柜旁的那台没插电源的石英灯装置,不少灯泡在泄水池旁边排成行。
“你肯定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吗?”我说。
“噢,我想是的,”他说,“他们能比别处更好地照顾我,所以我得把自己弄弄干净,今晚去他们那儿。伯纳德用他的高级轿车捎我去,够档次吧?从现在起我的待遇将不同了。”
粉红色的水看去有点奇怪,不大像是肥皂水的颜色。
“你这水里是什么东西?是肥皂泡沫吗?”我问,又猛然猜到了——我感到极度不自在。这种事既如此突然,又如此愚蠢。
“不是。”弗吉尔说,这我早已料到。“不是的,”他重复说,“这是通过我皮肤分泌出来的。它们并没把每件事都告诉我,不过我想它们现在已经在向外界派出侦察员、密探、宇航员等等。”
他专注地望着我,我没有在他目光中发现任何担心的迹象,更多的则是好奇,想瞧瞧我的反应。
我的猜想已被证实,我的胃部也在痉挛。我事先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因为我一直在忙于考虑其它方面的问题。
“这是第一次吗?”我问。
“不错,”他又笑了,“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些小鬼头放到下水道里去,让它们了解我们世界的真实模样。”
“那它们不会扩散到全世界去吗?”
“那当然。”
“你……你认为自己正常吗?”
“我感觉现在非常好,它们肯定有十亿之多。”他的手又打了一个响榧,“你认为怎样,我该放它们走吗?”
我几乎连想都没想就飞快跑在浴缸旁,我的手摸索到石英灯的电线并把插头插进插座。弗吉尔总是像个孩子,过去他把电流通在门把手上,把我的小便变成蓝色,他老在玩耍各种愚蠢的把戏,从来没有长大,从没成熟到懂得他的天才足以影响或改变整个世界,也不理解这种事需要绝对的小心谨慎。
弗吉尔伸手想去拔排水塞。“知道吗?爱德华,我……”
他这句话再也没能说完。我抓起石英灯装置扔进浴缸,立即纵身后跳,这时水中发生爆炸,迸发出水雾和火花。
弗吉尔尖叫一声慌忙又拉又扯……然后一切都在霎时间结束,除了灯还在低低发出嘶嘶声,还有从他头发中冒出的缕缕青烟。
我掀起马桶盖大吐特吐,接着捂住鼻子去了客厅。我的双脚有千斤重,瘫倒在沙发上。
大概过了一小时,我才在厨房里找到一盒漂白剂、阿摩尼亚和一瓶威士忌。回到浴室后我把头扭开不去看弗吉尔的尸体,先把威士忌倒入水中,接着是漂白剂,然后是阿摩尼亚。当氯气在水中翻滚冒泡时我就离去了,在身后掩上了房门。
回到家后,电话铃响了起来,但我没接。是医院打来的还是伯纳德打来的?也许是警方的电话?我能想像:当我向警方吐露一切时,公司会完全加以否认,伯纳德也会声明他对此毫不知情。我觉得全身疲劳得无法形容,所有的肌肉都由于紧张而痉挛,经历这一切以后我甚至无法形容出这种感觉……
我犯下了灭绝种族的滔天大罪?
这想法太疯狂了。我无法相信刚才亲手杀害过上百亿智能生物,这相当于消灭了银河系……太可笑了,不过我笑不出来。
比较可信的是我杀死了一个人,一个朋友。那青烟,那熔化的灯架,插座下流淌的塑料,烧焦的电线。
还有弗吉尔!
是我把通上电的灯扔进浴缸,而浴缸中正坐着弗吉尔。
我感到疲软乏力。噩梦,强奸盖儿的城市(真有趣,怎么还有弗吉尔从前的女友坎迪丝),流进下水道的水,在我们周围闪烁的银河系。无休无止的恐惧——但同时又是何等美丽——新的生活方式,共生,变形……
我把它们统统杀死了吗?我惊慌失措。我想明天还得去那幢公寓消消毒。不知怎的,我压根没想起伯纳德。
盖儿回家时我已在沙发上睡着了。后来我爬起时觉得头昏眼花,她当然也发觉了。
盖儿摸摸我的前额。“爱德华,你在发烧,还挺烫哪!”
我勉强走进浴室,在镜子里照照自己,盖儿紧贴身后。“这是什么?”她问。
在我的衣领上方,整个脖子都布满了白色条纹,如同公路一般。看样子它们早就渗进了我的机体,可能是好几天前的事。
“全怪那潮湿的手掌……”我说。
奇怪,怎么早先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想我们大概要死了。我虽奋力挣扎,但不到几分钟就累得不能再动。盖儿在一小时后也得了这种病。
我大汗淋漓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盖儿则躺在长沙发上。她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像实验室里涂上防腐油的一具尸体,有段时间我以为她死了。我愤恨,憎恶,对我的软弱,迟缓,没能及时发觉这种可能而感到负疚有罪,然而我已无力动弹,连眨眼的气力都没有,只得瞑目等待着。
某种节律出现在我的手和脚上,随着脉搏我全身都在响起某种声音。像是有上千位乐师在演奏交响乐,但并不协调,各自都在演奏交响乐的某个片段。血中的音乐……然后这声音逐渐变得刺耳,但更加协调。最后归于静寂,化为悦耳的敲击声。
这种回声似乎融化在我体内,与我的心跳频率同步。
起先它们迫使我们的免疫反应投降,这是一场战争——这的确是一场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战争,是亿万战斗员参与的战争——大约过了两天才宣告结束。
这段时期过后,我终于有气力到厨房旋开水龙头。我能感到它们正在我脑内忙碌,企图破译密码,找出隐藏在原生质里的上帝。
我先是大口大口地喝,接着改为小口啜呷。我带了杯水给盖儿,她也把杯子凑近干裂的唇边贪婪地喝了又喝。她双眼红肿,眼圈满布黄色污垢,不过现在她的肤色慢慢恢复正常,几分钟后我们已坐在厨房小桌旁,无力地咀嚼食物。
“我们碰上什么鬼名堂啦?”她第一件事就是提出这个问题。
我没勇气解释,所以光是摇头,然后剥了个橘子两人分着吃。
“应当去请医生。”她又说。
不过我知道我们不能这么做,我已从它们那里接到通知,它们告诉我说我们所产生的自由感纯属是一种幻象。
这个通知起初非常简单,脑海中闪现的甚至不是命令本身而只是对命令的回忆。它们禁止我们离开住宅,看来发号施令者也懂得自己并不受欢迎,尽管这概念对它们非常抽象。它们禁止我们和别人接触,在此期间只准许我们吃点食物,从龙头里喝点水。
体温下降后,变化的过程进行得更快更猛烈,我和盖儿几乎在同时被逼得一动不能动。她当时坐在桌旁,而我则跪在地板上,只有眼角余光还能看见她。
她的手臂上已出现明显的白色隆起物。
它们在弗吉尔体内时已学到很多东西,现在则采取不同的战术。整整有两小时左右我浑身出现难以忍受的搔痒——简直是地狱中的两小时!随后它们实现最后突破闯进大脑并掌握了我。如果用它们的时间尺度来衡量,应该说是经过多年奋斗后终于有了结果。现在它们得以和那个巨大而笨拙的智能生物进行通话了,那生物控制过它们的世界!
它们并不残酷,一旦这些小生物明白它们造成不适并不受欢迎时,就立即努力去消除这种现象。它们的工作卓有成效,一小时后我又感到异常舒服,如同身处极乐世界,和它们的联系也被切断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被允许自由活动,这主要是指去盥洗室。它们肯定无法对付某种生命活动的产物,我排出的小便是紫色的。盖儿也跟着来到厕所,我们在盥洗室里眼神空虚地对望,然后她努力露出微笑问:“它们也在和你谈话吗?”
我点点头。
“这说明我并没有疯狂。”
接下来的12小时内对我们的控制有所放松,我利用这段时间才完成这部手稿的主要部分。我怀疑体内正在进行另一场战争,盖儿也能稍许动弹,但无法更多地活动。
当全部控制重新恢复时,我们被下令相互拥抱,于是我们毫不迟疑地服从了。
“爱德华……”她喃喃耳语说,我的名字成为我从外界所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一直站着并不断在生长。几小时后我们的双脚开始膨胀并朝外伸展出去,一些伸展物伸到窗边去获取阳光,还有的长到厨房去获取饮用水,触须很快布满房间所有角落,扯下了墙上的油漆和灰泥,剥去了家具上的蒙布及填料。
第二天早上这种变形才宣告结束。
我再也认不清自己是什么模样。我猜大概有点像细胞,可能是两个巨大平滑的细胞,充斥在大部分房间里。大生物在模拟微生物。
我被命令继续写下自己的感受,但很快就力不从心。我们日复一日受到它们的影响,智力已难以保持稳定。我们的个性每天都在衰退,成为真正的巨大的笨拙的恐龙。我们的记忆被成千上万的它们所接管。
所以我很快就没有可能再集中思维了。
它们告诉我说自来水和下水道已被它们占领,整个这幢建筑里的人都将接受变形。
按照老的时间概念,几星期后它们将大规模地到达湖里,河里和海里。
我很难猜测这种后果。这颗行星的每一英寸表面都将充斥这种智能生物。从现在起几年内,也许更快一些,它们还将征服……
新的生物将会出现,它们强大的思维能力无可估量。
我的憎恨和恐惧现在都已不复存在。
我留给它们的——也就是我们的——只有一个问题:
在其它地方这种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几次?外星人永远不会穿越空间来访问地球了,他们已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在每一颗沙粒中都是可以找到宇宙的。
“妇科医生,就是你踏上生活的正确一步,你没有走错……而我就不一样。我有目标,但我却不知道方向,好似一幅没有道路的地图,仅有地理位置。还有我总是藐视一切,对所有人都这样,除了我自己。我甚至对科学也抱有这种态度,科学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手段。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能有如此出色的成就……我甚至恨自己的父母。”
他突然紧抓软椅扶手。
“你有点不舒服吗?”我问道。
“它们正在和我谈话。”说这话时他的双眼是阖着的。
有一小时左右他像是睡着了,呆若泥雕。我给他号了号脉,跳动得均匀有力。我又摸摸他的前额——微微有点凉意——后来我去给自己煮了咖啡。当弗吉尔最后睁开眼睛时,我正由于无事可做在翻阅杂志。
“真无法想像时间对它们是如何流逝的,”他说,“它们总共不过花了三四天工夫来理解我们的语言和人类文明的主要观念。现在它们正继续熟悉我,直接和我对话,就在当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吉尔说,有好几千个探索者接通了他的神经元,但连他自己也搞不清其中的细节。
“你知道吗?它们的工作效率高得要命,”他补充说,“不过至今还没对我造成伤害。”
“我应该送你去医院。”
“医院能干什么呢?你想出了什么办法来控制它们吗?它们毕竟是我的细胞啊。”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设法饿死它们,只要找到它们在新陈代谢中的区别……”
“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想摆脱它们,”弗吉尔说,“它们又没对我干什么坏事。”
“这你怎么能肯定?”
他摇摇头,然后竖起一根示警性的手指。
“肃静!它们正在企图掌握空间概念,这对它们是极不容易的。过去它们是按照化学物质的浓度在确定距离,对于它们来说,空间就好比是滋味的强度而已。”
“弗吉尔……”
“听着!好好想想,爱德华!”他以激昂的口吻说,“看吧,我体内出现大事啦!它们在通过体液相互联系,在透过细胞膜传递化学信息。它们在制造什么新的东西——是病毒吗?用来运送存储在核酸链里的数据。它们可能具有RNA的形式……我就是这么编程的……但还有原生质状的结构……也许这就是你的仪器认为存在感染的原因——它们都在我的血里聊天,交换信息和体验,有同级的,有上级的,也有下一级的。”
“弗吉尔,我还是认为你应该去医院。”
“这是我的命运,爱德华,”他说,“我是它们的宇宙。它们对新发现的世界非常惊奇……”
弗吉尔重新缄默,我蹲在他椅旁,把他衣袖朝上卷起,整条手臂上满是十字交叉的白色线条。当我打算去叫救护车时,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说:“你想过没有?即使做个简单动作,我们每次会杀死多少细胞?”
“我得去叫辆急救车。”我没理会他。
“不,你别叫!”他坚定地说,“我说过我没病,而且我有权安排自己的事务。你知道他们在医院里会对我怎么干吗?他们只会像原始穴居人修理石斧那样来修理电脑,这必然是一场闹剧……”
“那么我还留在这里干吗?”我心头涌上怒火,“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外加我就是那种穴居人。”
“可你是我的朋友,”弗吉尔说,他凝视着我,我简直感到望着我的人似乎远远不止是弗吉尔一人,“我需要你陪着我。”接着他又爆发一阵大笑,“其实我并不孤独。”
足足有两小时他在室内来回蹀躞,时而东摸摸西看看,时而眺望窗外,接着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准备午餐。
我在两点时挂了个电话给盖儿,说要晚点回家。由于紧张过分我感到自己有点不适,但说话时尽量保持平静。
“还记得那个弗吉尔·乌拉姆吗?我现在就在他家里。”
“你好吗?”她问。
我好吗?绝对不好,但我却说:“我一切都很好。”
我说了再见并挂断电话,弗吉尔从厨房里注视着我。
“这里有整个文化!”他说,“它们总在信息海洋中遨游,不断补充新的信息,使自己尽善尽美。它们的等级森严,对那些越规的细胞就派去专门制造的病毒,对方无一得以幸免。病毒可以穿透细胞膜,使细胞膨胀、爆炸并消灭,但是这不算是专政,实际上它们拥有比民主制度下更多的自由。我的意思是:它们各人有各人的个性,你想得到吗?它们甚至比我们还具有更为不同的个性。”
“别说了,”我抓住他的肩膀,“弗吉尔,你把我逼得无路可走了!我不能再忍耐,我对什么都不理解,也不敢相信……”
“难道至今还这样?”
“好吧,只要你能告诉我……真相。要实事求是,你是否害怕后果?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会把你领到哪儿去?”
他去厨房倒上两杯水,回来和我并肩站着,一脸的孩子气化为忧郁的表情:“我确实把未来设想得很糟。”
“你不害怕吗?”
“我当然怕。不过现在我不敢肯定,”他不安地拽拽长袍的腰带,“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我昨天去见了迈克尔·伯纳德,在他私人诊所里接受了检查,也抽了血进行分析。他要我停止石英灯的照射。今早在你来之前不久,他给我打过电话,通知我一切都已证实,让我对谁也别提起此事。”弗吉尔沉默一会,脸上重新露出梦幻般的表情,“一座细胞的城市……爱德华,它们的确通过细胞毛在传递信息……”
“别说了!”我忍不住嚷道,“证实,证实了什么?”
“就如伯纳德所说,我整个机体内都存在极度膨大的巨噬细胞,同时他也肯定了解剖学上的变化,所以这并非我俩的妄想或错觉。”
“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会说服吉尼特朗公司的领导并向我重新开放实验室。”
“这是你希望的吗?”
“问题不仅在是否重新拥有实验室上,我得让你知道自从我停止照射石英灯后,我的变化更加厉害了。”他脱去长袍扔到地上。他的整个身体表面,皮肤上都布满了十字交叉的白色条纹,这些线条沿着他的脊椎已开始形成隆状凸起物。
“上帝啊!”我说。
“我已不能在实验室以外的任何地方出现,这种样子是无法见人的。至于去医院,那就更甭提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拿我咋办。”
“你……你不妨去和它们谈谈,让它们把行动放慢一些。”我意识到自己这话听上去有多么滑稽。
“是的,我的确可以这么做,但它们不一定会听我的话。”
“我还以为你是它们的上帝呢。”
“那些和我神经元挂钩的其实并非重要人物,只是些侦察员或类似的角色。它们知道我的存在,也知道我是谁,但这并不意味它们就能说服统治集团的最高层人物。”
“它们在内部进行争辩吗?”
“有点像,不过这一切并不那么糟。只要实验室对我重新开放,我就有了个家,有了工作场所。”他望望窗外,似乎在找人似的,“除了它们我已一无所有,而它们则无所畏惧。爱德华,我从未对别的东西感到如此亲近。”他又显露出怡然自得的笑容,“我得对它们负责,我就好比是它们的母亲。”
“但是你依旧不知道它们接下去将要干什么!”
他摇摇头。
“弗吉尔,你说过它们代表一种文明……”
“而且是上千种文明!”
“不错,但即便是文明其结果往往会大大不妙,例如发生战争,环境污染等等……”
我对如何对付这种无法无天的事不知所措,就连弗吉尔也不行。对于牵涉到全局的事情,我认为他并不具有解决问题的洞察力和睿智。
“不过仅仅我一个人在担风险。”
“你并没把握确知这一点,上帝啊,只消看看它们对你已干了些什么!”
“这只是对我,只针对我个人!”他吼道,“和任何人无关!”
我摇摇头,举起双手表示认输。
“好吧,伯纳德让他们重新开放实验室,你可以搬进去住,你除了被当作一头实验豚鼠,还能有什么用?”
“他们对我很好,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弗吉尔先生了,我代表整个银河系,是一个超级母亲!”
“你是指一台超级孵化器吧?”我耸耸肩,不想再次卷入一场争论。
至此我已无能为力,所以随便找个借口告辞而去。后来我坐在楼下大厅里冷静考虑了一下,需要有人去说服他,但他会听谁的呢?他去找过伯纳德……
看来弗吉尔的故事不仅使伯纳德相信了而且还极感兴趣。伯纳德这号人通常是不会轻易理睬弗吉尔之流的,除非对他本人有好处。
我知道这些只是猜测,不过决定还是试一试,于是找了个街头电话亭塞进磁卡,把电话打到吉尼特朗公司。
“请您找一下迈克尔·伯纳德医生。”我对接线小姐说。
“对不起,请问是谁要找他?”
“我是他的电话秘书,有个极其重要的电话要找他,而他的bp机似乎并不管用。”
在焦急等待几分钟后,伯纳德来接电话了。
“见鬼,你到底是谁?”他问,“我从来没有什么电话秘书。”
“我的名字是爱德华·米里根,是弗吉尔·乌拉姆的朋友。我想我们有些问题得讨论讨论。”
后来我们约定第二天早上见面。
在回家路上我想为自己找出点理由再腾出一天不去上班,我目前无法考虑医务及病人,他们本该受到更多的关心。
我感到内疚,感到忧虑,还有愤怒及恐惧。
就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盖儿回家发现了我,我强作镇定和她一起做了晚饭。饭后我们久久伫立在面朝海湾的窗前,眺望薄暮时分的城市灯火。一群冬天的欧椋鸟趁着最后的余辉还在枯黄的草地上啄食,然后被一阵风惊走高飞,阵风也把窗玻璃吹得格格作响。
“你是不大对头吧?”盖儿温柔地问,“爱德华,是你自己告诉我,还是继续装作若无其事?”
“我只不过是情绪不太好,”我说,“有点医院里的事老让人烦心。”
“噢,天哪!我猜到了,”她坐下来,“你大概打算和我离婚并和那个叫贝克的女人结合,对吗?”贝克夫人体重360磅,而且直到第五个月头上才发觉她已怀孕了。
“不是的。”我无精打采地说。
“哦,那可是天大的喜讯,”盖儿宣布说,她轻轻摸了摸我的前额,“你知道真要是这件事会让我疯的。”
“眼下我对你还无可奉告,所以……”
“你这种装腔作势让人恶心,”她站起说,“我去弄点茶,你要吗?”她生气了,我也在为无人可以诉说而苦恼。
为什么不把一切向她开诚布公呢?就因为我的一位老朋友把自己变成了银河系吗?……
我收拾好桌子。夜里我无法入眠,坐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背后望着盖儿。我想弄清楚我知道的一切中哪些是真的,哪些只是猜测。
我是个医生,我对自己说,我在从事一项与科学、与技术有关的职业,对未来派的冲击我当然应该具有免疫力。
而弗吉尔·乌拉姆变成了银河系。
假定在我体内生存着一万亿个小亚洲人,我会有什么感觉呢?在黑暗中我笑了,同时几乎要大声嚷嚷。弗吉尔体内的那些小生物比亚洲人还要不可思议,也许我和弗吉尔永远也不能理解它们。
但是我知道下面这些是真实的:例如卧室,透过薄纱照进的城内的微弱灯光,正在酣睡的盖儿。至关重要的是——盖儿正在床上熟睡。
我又梦见了那个梦:这一次那城市穿过窗户袭击盖儿。它变成一头有巨大尖角的浑身是火的野兽,用我根本不理解的语言在嚎叫。尽管我和它搏斗,但它依然抓住了她……接着化成一群照亮全床的流星,照亮了周围的一切。我猛然惊醒,一直坐到拂晓也没再合过眼。起床后我和盖儿一道穿上衣服,吻别时我饱尝了她真实的甜蜜樱唇。
我得去见伯纳德。他在郊区一所大医院里租用一套办公室,我乘上电梯直奔六楼,亲眼见识到金钱和名声的体现:房间布置得非常雅致,镶木墙上挂着高贵的丝印版画,克罗米和玻璃组成的家具,奶油色的地毯,中国的青铜器,光滑的橱柜和桌子。
伯纳德递给我一杯咖啡,自己坐在写字台旁,我双手捧杯坐在他对面,掌心冒汗。他衣冠楚楚,一身灰色西装,头发灰白,轮廓鲜明,大约有60来岁,看上去实在像伦纳德·伯恩斯坦。
“关于我们共同的朋友……”他说,“乌拉姆先生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科学家,我还得毫无保留地称赞他是勇敢无畏的人。”
“他是我的朋友,我正为他的事而不安……”
他举起手指止住我说:“不过这位勇敢的人同时也是轻率的狂妄傻瓜。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决不能允许的,他可能是在压力下才跨出了这一步,但这并不是理由。算了,既往不咎。我想他对你已经把什么都说了吧?”
我点点头:“他想回吉尼特朗公司。”
“那当然,那里有全部的设备。在我们没弄清他的问题前,那儿就是他的家。”
“弄清他什么问题?这有什么用?”我的头疼让我有点神思恍惚。
“噢,我很重视基于生物基础的超微电脑在许多方面的应用,您说呢?吉尼特朗公司已经有了重大发现,但这一次才是新的方向。”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伯纳德微微一笑:“我无权侈谈前景问题,但这将是一场革命。我们应该把他置于实验室条件下,还得同时进行动物试验,一切得从头干起,从零开始。问题是因为……呃……弗吉尔身上的群体不能转移到其他机体上去,它们是以他的白血球为基础的。我们得建立新的群体,让它们不会在其它动物身上引起免疫反应。”
“您是指某种感染现象吗?”我问。
“我想可以这样来比喻,当然弗吉尔没有被感染。”
“但我的化验证明他已被感染了。”
“大概是您的仪器对他血液中流动的那些数据起了反应,您说呢?”
“我不知道。”
“听我说,当弗吉尔被安顿在实验室后,我希望您也能去那里。您的经验对我们是很有价值的。”
我们?这说明他和吉尼特朗公司是一伙的,在这种情况下能期望他公正吗?
“这一切对您个人有什么好处?”
“爱德华,我一直处于我这一行的前沿地位,我看没理由认为我不该参加。凭我在脑科及神经方面的知识,加上我对神经生理学多年来的研究……”
“您就可以帮助吉尼特朗公司逃避政府方面的调查。”我说。
“您说得未免太粗鲁了,既无礼也不客观。”
“也许吧,不过我接受您的批评。在弗吉尔安置下来后,我愿意去实验室,只要在我说过这些粗鲁话后您还欢迎我的话。”
他以锐利的目光瞅着我。他明白我不是他这一边的,这一瞬间他的想法在脸上完全暴露无遗。
“那当然。”伯纳德说着站起身和我握手告别。他的掌心是潮润的,我明白他和我同样紧张,尽管外表不露声色。
我回到家一直呆到中午,读了点书,打算理出个头绪,特别要分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需要我去捍卫的。
一个人能承受的变化是有限度的,新事物固然好,但得逐步推行,不能蛮来。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自己的原有模式直到他同意改弦更张为止,在这之后才是伟大的科学发现……
而伯纳德则在强加于人,吉尼特朗公司也是如此。我对此无法接受。
当我在高层建筑的大厅按下弗吉尔房间的内部对讲钮时,他几乎马上就应接了。
“很好,”他的声音激昂,“上来吧,我在浴室里。门没上锁,开着的。”
我进入他的大间,沿走廊来到浴室。弗吉尔端坐在浴缸里,粉红色的水一直淹没到下颏。他心不在焉地朝我笑笑,双手上举拍了个巴掌。
“看来像是我割了手腕的静脉,对吧?别激动,现在一切都很正常。吉尼特朗公司已同意我复职,伯纳德刚刚打来电话。”弗吉尔指指浴室里的电话分机。
我坐在抽水马桶盖上,注意到毛巾柜旁的那台没插电源的石英灯装置,不少灯泡在泄水池旁边排成行。
“你肯定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吗?”我说。
“噢,我想是的,”他说,“他们能比别处更好地照顾我,所以我得把自己弄弄干净,今晚去他们那儿。伯纳德用他的高级轿车捎我去,够档次吧?从现在起我的待遇将不同了。”
粉红色的水看去有点奇怪,不大像是肥皂水的颜色。
“你这水里是什么东西?是肥皂泡沫吗?”我问,又猛然猜到了——我感到极度不自在。这种事既如此突然,又如此愚蠢。
“不是。”弗吉尔说,这我早已料到。“不是的,”他重复说,“这是通过我皮肤分泌出来的。它们并没把每件事都告诉我,不过我想它们现在已经在向外界派出侦察员、密探、宇航员等等。”
他专注地望着我,我没有在他目光中发现任何担心的迹象,更多的则是好奇,想瞧瞧我的反应。
我的猜想已被证实,我的胃部也在痉挛。我事先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因为我一直在忙于考虑其它方面的问题。
“这是第一次吗?”我问。
“不错,”他又笑了,“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些小鬼头放到下水道里去,让它们了解我们世界的真实模样。”
“那它们不会扩散到全世界去吗?”
“那当然。”
“你……你认为自己正常吗?”
“我感觉现在非常好,它们肯定有十亿之多。”他的手又打了一个响榧,“你认为怎样,我该放它们走吗?”
我几乎连想都没想就飞快跑在浴缸旁,我的手摸索到石英灯的电线并把插头插进插座。弗吉尔总是像个孩子,过去他把电流通在门把手上,或是把我的小便变成蓝色,他老在玩各种愚蠢的把戏,从来没有长大,从没成熟到懂得他的天才足以影响或改变整个世界,也不理解这种事需要绝对的小心谨慎。
弗吉尔伸手想去拔排水塞。“知道吗?爱德华,我……”
他这句话再也没能说完。我抓起石英灯装置扔进浴缸,立即纵身后跳,这时水中发生爆炸,迸发出水雾和火花。
弗吉尔尖叫一声慌忙又拉又扯……然而一切都在霎时间结束,除了灯还在低低发出嘶嘶声,还有从他头发中冒出的缕缕青烟。
我掀起马桶盖大吐特吐,接着捂住鼻子去了客厅。我的双脚有千斤重,瘫倒在沙发上。
大概过了一小时,我才在厨房里找到一盒漂白剂、阿摩尼亚和一瓶威士忌。回到浴室后我把头扭开不去看弗吉尔的尸体,先把威士忌倒入水中,接着是漂白剂,然后是阿摩尼亚。当氯气在水中翻滚冒泡时我就离去了,在身后掩上了房门。
回到家后,电话铃响了起来,但我没接。是医院打来的还是伯纳德打来的?也许是警方的电话?我能想像:当我向警方吐露一切时,公司会完全加以否认,伯纳德也会声明他对此毫不知情。我觉得全身疲劳得无法形容,所有的肌肉都由于紧张而痉挛,经历这一切以后我甚至无法形容出这种感觉……
我犯下了灭绝种族的滔天大罪?
这想法太疯狂了。我无法相信刚才亲手杀害过上百亿智能生物,这相当于消灭了银河系……太可笑了,不过我笑不出来。
比较可信的是我杀死了一个人,一个朋友。那青烟,那熔化的灯架,插座下流淌的塑料,烧焦的电线。
还有弗吉尔!
是我把通上电的灯扔进浴缸,而浴缸中正坐着弗吉尔。
我感到疲软乏力。噩梦,强奸盖儿的城市(真有趣,怎么还有弗吉尔从前的女友坎迪丝),流进下水道的水,在我们周围闪烁的银河系。无休无止的恐惧——但同时又是何等美丽——新的生活方式,共生,变形……
我把它们统统杀死了吗?我惊慌失措。我想明天还得去那幢公寓消消毒。不知怎的,我压根没想起伯纳德。
盖儿回家时我已在沙发上睡着了。后来我爬起时觉得头昏眼花,她当然也发觉了。
盖儿摸摸我的前额。“爱德华,你在发烧,还挺烫哪!”
我勉强走进浴室,在镜子里照照自己,盖儿紧贴身后。“这是什么?”她问。
在我的衣领上方,整个脖子都布满了白色条纹,如同公路一般。看样子它们早就渗进了我的机体,可能是好几天前的事。
“全怪那潮润的手掌……”我说。
奇怪,怎么早先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想我们大概要死了。我虽奋力挣扎,但不到几分钟就累得不能再动。盖儿在一小时后也得了这种病。
我大汗淋漓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盖儿则躺在长沙发上。她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像实验室里涂上防腐油的一具尸体,有段时间我以为她死了。我愤恨,憎恶,对我的软弱,迟缓,没能及时发觉这种可能而感到负疚有罪,然而我已无力动弹,连眨眼的气力都没有,只得瞑目等待着。
某种节律出现在我的手和脚上,随着脉搏我全身都在响起某种声音,像是有上千位乐师在演奏交响乐,但并不协调,各自都在演奏交响乐的某个片段。血里的音乐……然后这声音逐渐变得刺耳,但更加协调。最后归于静寂,化为悦耳的敲击声。
这种回声似乎融化在我体内,与我的心跳频率同步。
起先它们迫使我们的免疫反应投降,这是一场战争——这的确是一场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战争,是亿万战斗员参与的战争——大约过了两天才宣告结束。
这段时期过后,我终于有气力到厨房旋开水龙头。我能感到它们正在我脑内忙碌,企图破译密码,找出隐藏在原生质里的上帝。
我先是大口大口地喝,接着改为小口啜呷。我带了杯水给盖儿,她也把杯子凑近干裂的唇边贪婪地喝了又喝。她双眼红肿,眼圈满布黄色污垢,不过现在她的肤色慢慢恢复正常,几分钟后我们已坐在厨房小桌旁,无力地咀嚼食物。
“我们碰上什么鬼名堂啦?”她第一件事就是提出这个问题。
我没勇气解释,所以光是摇头,然后剥了个橘子两人分着吃。
“应当去请医生。”她又说。
不过我知道我们不能这么做,我已从它们那里接到通知,它们告诉我说我们所产生的自由感纯属是一种幻象。
这个通知起初非常简单,脑海中闪现的甚至不是命令本身而只是对命令的回忆。它们禁止我们离开住宅,看来发号施令者也懂得自己并不受欢迎,尽管这概念对它们非常抽象。它们禁止我们和别人接触,在此期间只准许我们吃点食物,从龙头里喝点水。
体温下降后,变化的过程进行得更快更猛烈,我和盖儿几乎在同时被逼得一动不能动。她当时坐在桌旁,而我则跪在地板上,只有眼角余光还能看见她。
她的手臂上已出现明显的白色隆起物。
它们在弗吉尔体内时已学到很多东西,现在则采取不同的战术。整整两小时我浑身出现难以忍受的搔痒——简直是地狱中的两小时!随后它们实现最后突破闯进大脑并掌握了我。如果用它们的时间尺度来衡量,应该说是经过多年奋斗后终于有了结果。现在它们得以和那个巨大而笨拙的智能生物进行通话了,那生物控制过它们的世界!
它们并不残酷,一旦这些小生物明白它们造成不适并不受欢迎时,就立即努力去消除这种现象。它们的工作卓有成效,一小时后我又感到异常舒服,如同身处极乐世界,和它们的联系也被切断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被允许自由活动,这主要是指去盥洗室。它们肯定无法对付某种生命活动的产物,我排出的小便是紫色的。盖儿也跟着来到厕所,我们在盥洗室里眼神空虚地对望,然后她努力露出微笑问:“它们也在和你谈话吗?”
我点点头。
“这说明我并没有疯狂。”
接下来的12小时内对我们的控制有所放松,我利用这段时间才完成这部手稿的主要部分。我怀疑体内正在进行另一场战争,盖儿也能稍许动弹,但无法更多地活动。
当全部控制重新恢复时,我们被下令相互拥抱,于是我们毫不迟疑地服从了。
“爱德华……”她喃喃耳语说,我的名字成为我从外界所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一直站着并不断在生长。几小时后我们的双脚开始膨胀并朝外伸展出去,伸到窗边去获取阳光,还有的伸到厨房去获取饮用水,触须很快布满房间所有角落,扯下了墙上的油漆和灰泥,剥去了家具上的蒙布及填料。
第二天早上这种变形才宣告结束。
我再也认不清自己是什么模样。我猜大概有点像细胞,可能是两个巨大平滑的细胞,充斥在大部分房间里。大生物在模拟微生物。
我被命令继续写下自己的感受,但很快就力不从心。我们日复一日受到它们的影响,智力已难以保持稳定。我们的个性每天都在衰退,成为真正的巨大的笨拙的恐龙。我们的记忆被成千上万的它们所接管。
所以我很快就没有可能再集中思维了。
它们告诉我说自来水和下水道已被它们占领,整个这幢建筑里的人都将接受变形。
按照老的时间概念,几星期后它们将大规模地到达湖里、河里和海里。
我很难猜测这种后果。这颗行星的每一英寸表面都将充斥这种智能生物。从现在起几年内,也许更快一些,它们还将征服……
新的生物将会出现,它们强大的思维能力无可估量。
我的憎恨和恐惧现在都已不复存在。
我留给它们的——也就是我们的——只有一个问题:
在其它地方这种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几次?外星人永远不会穿越空间来访问地球了,他们已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在每一颗沙粒中都是可以找到宇宙的。
(全文完)
有关生物学名词解释:
核蛋白——由蛋白质与核酸结合而成,遍布于细胞的各个部分或存在于细胞核内。
核糖体——是细胞质内无包膜的颗粒结构,为合成蛋白质的场所。分子量为250万~450万。
核酸及核苷酸——高分子化合物,核酸由许多个核苷酸通过磷酸二脂腱连接而成,存在于所有动植物细胞、微生物内,是生命的最基本物质之一,对生物生长、遗传、变异等起着重要的决定作用。核酸可分为DNA及RNA两种。
DNA——脱氧核糖核酸的缩写,是核酸的一类,因分子含有脱氧核糖而得名。分子极为庞大,分子量一般至少在百万以上,是储藏、复制和传递遗传信息的主要物质基础。
RNA——核糖核酸的缩写,也是一种核酸,因分子中含有核糖而得名,存在于一切细胞的细胞质和细胞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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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成都魍事 | 骆灵左 | 《成都魍事》
作者:骆灵左
正文
往事壹·章灵寺僧
(原载于《九州奇幻·立春》)
章灵寺位于成都市区南部的科华北路,四川大学附近。章灵寺并不是一座寺院,它只是一个公交车站。
章灵寺站的公交车有很多线路,从前我常坐的是55路,这路车上人很多,大多是前往春熙路和盐市口的,也有不少人从远处来到章灵寺,因为这里靠着四川大学,还有好又多超市和ATT歌城。
数年前,我曾经在章灵寺附近的小区住过年余,在今晚这样一个寂静困乏的夏夜,我想起了章灵寺,还有章灵寺的僧人。
那段时间我经常在周末和骑桶人去打保龄球,他是一个作家,三十多岁,杏核一般的脸,看上去严肃认真。打球也是如此:每次拿起球,站在保龄球道前,身子前倾三十度,仿佛一只老虾——然后将球弹出去。他站着看球滚远,而我则四处张望,忽然看见了一个和尚的光头。
我以为是幻觉,保龄球馆里怎会有和尚呢?
回头却见骑桶人得意满满地走下球道,因为该我了。
“你有没有看见和尚?”我问他。
“啊,和尚来打保龄球?会引起误会吧?”
我们想象着会不会有人错把点了戒疤的光头当作12磅球,这有点不尊重僧宝,然而我跑到走廊张望了一下,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背影正推开门走出去。
成都僧人很多,禅宗密宗都有,在街上经常能遇到,其中也不乏非常时尚地背着笔记本电脑、拿着手机的。我也没有特别惊讶,转身打球去了。
只是我在想,这附近并没有寺院,不知这和尚是哪个庙的?
这件事我并未放在心上,现在回忆起章灵寺的时候,才惊觉那是跟寺僧的第一次见面了——说是见“面”也不准确,因为我只看到他的后脑勺而已。
名仕保龄球馆就在章灵寺左近,离公交站步行几分钟的路程,所以几天后,我们又纠集了几个朋友去打球,有男有女,说说笑笑,不料走到半路,路过四川大学门口的时候,一个声音在身后朗朗响起:“施主请留步。”
我们都停下脚步回身看,只见一个穿着黄色僧衣僧鞋的和尚站在后面,合十道:“这位施主印堂发亮,面相极佳,不知道愿不愿意看看相?”
原来是个假冒僧人的骗子。这种把戏诸位自是见多了:先是吹捧你面相手相之类的多么多么好,然后又“哎呀”一叹,说你各处皆好,但就是什么什么差了一点,于是乎奉上高僧开光过的玉佩或者佛珠之类,请你掏出些随喜功德——这随喜可不是“随便多少”,只能随便多,不能随便少。
这和尚长得极其平庸,毫无高僧相,我认定他是个假和尚,不免起了促狭心。
“师兄好。”我单掌胸前一立,打了个问讯,“都是出家人,就不必如此了罢。”
我的朋友们轰然大笑,他们向来都喜欢看我捉弄人的,此时笑了一下,又都止住,免得和尚被吓跑。
每年夏天我都会剃成光头,洗头方便,散热有效,当时也正是如此。那僧人听我这么说,脸上不禁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不知宝山是那座禅林?”
我面色如水:“五台山。”
说五台山只是随口道来,那僧人倒不依不饶:“五台山有好几座,不知您是浙江五台山,贵州五台山,还是山西五台山……”
我立马打断了他:“阿弥陀佛!有皈依心,则无处不是五台山。”
那僧人一下子懵了,讪讪笑了笑,便走开了。
我一副慈祥状看着他走开,朋友们已经忍俊不禁。我们谈笑着走去名仕,也就把这事忘了。
数日后,我在章灵寺车站斜对面的加勒比广场吃烧烤,羊肉牛肉鸡翅鲫鱼的一堆肉,又喝了两瓶啤酒,慢慢走将出来,只觉满肚子摇晃,心满意足。
忽然看到斜对面徐徐走来一个人,是冲着我来的。
正是盛夏时节,他却穿了一件毛皮大氅,走到面前一看,光头赤脚,脸上神色似喜含悲,到我面前便深深一躬,叫道:“师兄救命!”——正是前几天那个冒牌僧人。
哈,我酒意还有二分,心道自己是不是幻视幻听了?那僧人直起身来,说道:“……敝寺将遭大劫难,师兄是有造化之人,这劫难只得师兄来解。看在三宝面上,万望师兄不吝援手!”
我素以见招拆招而出名,乐得酒后找点闲事,便说:“劫难也未必是坏事,不过,是什么寺?”这野和尚八成是前几天被我抢白了,今天想来洗刷一番。我倒是不怕,真的想收拾我的话,早就有一帮人冲上来了,那我只有跑为上;既然想玩嘴皮子脑门子,我虚什么?
那僧人合十微躬,道:“小僧所在,乃章灵寺。”
哈,哈,哈。我几欲仰天长笑。
成都一地,庙宇并不少,较出名的有大慈寺、昭觉寺等,以青城山为后院的成都也是一个道教圣地,市内也有清真寺和天主堂,端的是个宗教之城,也因此这一城的居民,才会以生活缓慢、作风悠闲而著称。
然而,章灵寺?
那只是一个公交车站罢了,就如不远处还有一个“红瓦寺”一般,都是徒有寺名而不见片瓦的所在。
“哦?章灵寺呀,我还以为你是红瓦寺的咧。”我不由得略带奚落地说道。
他喃喃念了句佛号,道:“师兄果然是有慧眼之人,知道红瓦寺也不足怪。然红瓦寺一干僧众,日前已遭大劫。本寺主持知道小僧惯在俗世走动的,故遣小僧前来寻得师兄,望师兄速速随小僧前去,以解本寺倒悬。”
我本以为顺杆爬是我的特长,不料这人竟比我更老辣些。看他口若悬河,说瞎话不打愣的神气,我心内冷笑,于是说:“好,请带路。”
我们原本站在加勒比广场,身后就是一家连锁咖啡屋,广场中心是数排木椅,吃烧烤、喝夜啤酒的客人们熙熙攘攘,铁板烧、冷啖杯的霓虹招牌渐次闪耀,不时有穿着清凉的美女从眼前走过,只留下高跟鞋敲在石板路面上的轻响和淡淡的香水味。
此情此景,我竟和一个长相平庸的和尚谈论关于拯救章灵寺的话题,我的人生真是充满了惊喜啊。
其实从加勒比广场走到章灵寺车站,仅仅是一条四车道马路的宽度的距离,我跟着他走过去,转眼就站在章灵寺公交站的灯箱广告前了。
“师兄且稍等片刻,本寺的驿车就要到了,届时随小僧上车即可。”
真是有模有样的呢。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般,这算是什么?
这时车来了。
我的咽喉仿佛被人扼住一般,这并非是由于吹了冷风的关系,而是我看见真的有辆车开过来了。
或许用“开”字并不适合,因为,那是一辆马车。
马车,四轮马车,两匹黑色的骏马拉着,它们的皮毛又黑又亮,龙眼一般的眼睛仿佛晨星。车厢是枣红的木车厢,小孩高的车轮上嵌着一圈圈暗暗发光的铆钉。
车夫是一个穿着月白僧衣的小和尚,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手里挽出一个鞭花,喝道:“吁~~”,那两匹大马温顺地站住,正停在章灵寺公交站前。
小和尚轻轻一翻身,如一只白鹞子降下来,收了势子,低头唤道:“大师兄!”
被称作“大师兄”的,自然是我身边的“假和尚”,然而这时我也不能再说他是假和尚了。忽然一个疑问涌上来:站台上这么多候车的人呢?
我四下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视野内仿佛被罩了一层毛玻璃,旁边那些候车的男人女人、老头小孩……面目模糊,声音朦胧。
“……你个人晓得撒……不摆咯,二天出来喝茶……”
“……锤子!”
“……啷个办、啷个办、快耍起双截棍!”
“……唉呀,我不得豁你嘚……”
这时候正是十点过,成都的夏季夜生活刚刚开始。公交站上已没有几条线路还在营业,只不过这里恰巧也是一个打出租车的热点。
我回过神来,那小和尚正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我,原来那僧人已在邀我上车了,而我竟没听见。我连忙上了车,来不及思考这一切怎么回事,小和尚又猴一般窜上车夫位子,章灵寺僧也跟着上来,坐在我旁边,放下了车门帘。
却听他道:“多谢师兄成全,小僧月空,代本寺先行谢过。”
我这时才开了口,声音有点打结:“章灵寺?在哪里?”
忽然马车一个转头,冲向了站台。
光。黑暗。
黑暗中的光,如瑰丽的极光一般,在车窗外飞逝扭曲,又像是散在水面上的油花,以宇宙大爆炸的速度,流云般一闪而过。
一股无形的压力将我按在座位上,耳畔隐隐传来野唱漫吟的歌声,仿佛又看见一个踟蹰在荒野的白衣男子,背着一柄古剑,箕坐在一江寒水边……猛然车厢一晃,停了下来。
我缓缓透过气,生怕这是一个华美的梦,而我会惊醒自己。
右手边的月空和尚起身撩起了车门帘,道:“师兄,请移步。”
我略一迟疑,下了车,四周黑洞洞的,只有车厢外的两盏马灯发着橙黄的光。似乎面前是一座极为宏伟的建筑,然而我也没见过这么黑的天,竟没有丝毫的天光。
“月净!快通报,五台山大师兄到了!”月空对小和尚说。
月净小和尚“哎”了一声,下车一溜烟跑进我面前这座黑暗中的大建筑里,他脚步声渐远,终于听不见了,却在极为遥远的地方,开始响起了嘈杂的声音——猛然如洪水逼近,那声浪从建筑物中喷涌而出:“章灵寺众僧——恭请——五台山大师兄!”
哗一声,周围燃起了无数的松明火把,细纱灯笼,又有一盆大火,如巨烛般矗立在我面前十几步的地方,此时我才看到,端的是一座寺庙,山门上悬着三个大字:
“章灵寺”。
熊熊光明中,自寺庙深处奔出数十名僧人,一时也看不清他们穿的什么,只是黑压压一片,肃立在道路两旁,巍然不动。
我随月空入内,火光摇摆,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是阴晴不定,如泥雕木塑。大殿之中有一人缓缓走过来,在我面前两米远处站定,道:“南无十方三世佛菩萨庇佑!这位居士,法号如何称呼?”
我满肚酒肉劲儿此时已经消退了,此情此景,直如梦境,心里却在思索给自己起个“法号”,灵机一动,我答道:“山火。”
这是“灵”字的拆字,若是问我缘由,自是以“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来对。心里有了底,我便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僧人,大约就是住持吧,略略比我个头小了些,光头上满是紫褐色的老年斑,穿一领金红僧衣,持一杆紫铜禅杖,华而不俗,倒是颇有些高僧大德之范。
那住持听我说了“法号”,禅杖都晃了晃,月空忙奔上前去扶住住持,却听住持道:“月空向来顽劣,此番却立了大功。山火居士,本寺僧众存亡,委居士一肩承担了!”
不知何时,月净小和尚已立在我身侧,探头探脑地对我说:“居士,天劫将至之前,长老们曾求诸佛菩萨昭示,佛菩萨赐十二字曰:‘山中月,火中居。双灵会,天劫退。’”
我“啊”了一声,住持说道:“月净所言,句句是实。山火居士的号,合起来便是个‘灵’字,加上本寺之名,自然是‘双灵相会’了,居士万莫推辞了罢。”
“天劫是什么?”
我愣了好一会儿,终于问道。
住持法号“丰严”,我就算不记得佛门辈份,也隐约觉得章灵寺并非禅门正宗。
一般庙宇,大雄宝殿所立的不外是释迦摩尼或其过去佛、未来佛这三身,也有拜菩萨的,如观自在或文殊、菩提……这章灵寺的大殿,供的却是一棵树。
说是一棵树也有点奇怪,无枝无叶的,只是光秃秃黑漆漆一根,一围粗细,两三人高,杵在香案后。我一边打量这棵怪树,一边想着“天劫”的事儿。
丰严法师说,天劫并非定数,所谓“三百年一小劫,一千年一大劫”的说法,不过是小说家言,但天劫毕竟是存在的。何谓“天”劫?就是人力不可抗衡之劫难。我当即回应说,我也是一介凡人罢了,又不是YY小说里,动不动获得超能力,打得创世神满地爬……
“‘歪歪小说’是什么?”丰严法师怔了一下,又自顾说,“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意思是无论多大的天劫,上天仍是会放一条生路,只不过这条生路不是人人都打得开的。”
这话我倒是明白,但天劫的表现形式是什么?
丰严法师道,天劫每次都不一样,佛菩萨虽给出了警示,但“山中月,火中居”到底什么意思,他们也并不确定,“火中居”似乎暗示会有天火?“山中月”又会是什么危险?
“烦劳居士多费神了。”丰严法师忧心忡忡地说,“天劫到来还有七天……”
我请月空和尚送我回去,一旦我有所发现再和他联系。他倒是极为兴奋地给我留了手机号码,我猜他应该极少和“外界人”联系吧。
走出章灵寺的时候,我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依旧是黑漆漆的,无星无月,可是我记得成都的今晚还是有些天光的呀。
在成都市区,是看不到山的,更看不到月。
虽说周围高山很多,动辄海拔四五千米,但盆地湿气也重,常年是灰白色不阴不晴的天,根本也看不到什么。
我回来已经两天了。月空和尚送我出来的时候,亦是用的那辆马车,车外再度流光飞舞,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站在章灵寺公交站的月台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冷白的灯箱上“欧陆经典,坐拥城南……限量发售中”的房地产广告,它们真是千篇一律。
我试图在网上检索“章灵寺”,追溯一下它究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大抵真的曾经有过一座寺院,后来破败消灭了,空留下个虚名?可惜网络给我的是数万条关于章灵寺公交站的巴士路线图,没有一点有意义的线索。另一个可能会有点作用的,只有找成都的地方志来翻,然而我还没有去图书馆,就发生了另一件事。
我并不是本地人,在蜀地呆了那么久,有时我会觉得成都是我的家,但钱包里的暂住证告诉我,我只是暂时停留在这个城市,离开未知是何时,下一站亦未知是何地。而距离成都数千里外的我的家乡,在流浪中愈加遥远和模糊了。
也因此,我听到乡音的时候,呆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人是在叫我。
第三天,在章灵寺的站台上,我遇见了中学同学高海石。
高海石和我是同乡,十年前我们参加高考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没想到他现在做建筑行业,手下十几个工人,相比之下,我简直可称为寒酸白丁而恰如其分了。
“海石你怎么在成都?”从我家乡出来的人大多都分布在江南和沿海,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老乡在这里。
高海石一副典型的老板形象:西装革履,大肚子,公文包,手机(一定要大一号)。
他亲热地搭着我的肩膀,说:“唉呀我都来了好几年了,那年高考我考到成都了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因为我复读了。
“在成都发财呢?”我把眼睛看向别处,以掩饰眼神的失落。远处正有一个小孩仰起脸吹很大的粉红色泡泡糖。
“发什么财?上学的时候我最佩服你啦——不说这个,咱们去吃饭,唱歌!”
“你没事?不是在这里等车?”话一出口,我立刻觉出自己的愚蠢。
高海石微微笑了笑,说:“我没开车过来,也不是来等公交的,咱们换个地方聊吧。”
好在高海石没有带我去银杏之类的场所,大约他早已看出我在经济上并不怎么好,于是我们到了一家火锅店,介于一流和二流之间的那种。
海石说:“来来来,先涮毛肚……”
其实吃火锅我倒还比较熟练,先下了蟹棒、羊肉卷、肥牛、脆皮肠这些快熟的,又下了些去骨鸭掌慢慢煮,毛肚便做为间歇开锅的时候,涮来吃起耍。
酒过三巡,海石说:“十年没见了,你还没怎么变啊。”
有时候夸人“没变”未必是一句褒扬——当然我知道海石并不是损人为乐的家伙,但听了也不怎么舒服。我说:“还是玩。也不知道哪天才会累。”
海石说:“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就佩服你,真的,你真有性格。”
这话听得我心底又是苦笑,其实哪个人少年时都是有性格的吧。
“在成都结婚了?”
“还没呢,最近相亲相了个杂技演员,嗨,那腰,那腿!”他夹起一片黄喉,闷在自己的油碟里,“就是她家里人太糟糕了。”
我默然。商贾必是比较重视对方的家庭环境的,女孩子做杂技演员?想必也是家庭环境不好吧。
“不扯这些了,其实我今天在那个……章灵寺车站是吧,因为刚接到一个活。”
猛然间黑暗中亮起一片花火,我直觉这跟章灵寺有些关系,便请他说下去。
“章灵寺在亚太广场。那边建了一个SOHO的楼盘,你知道吧?亚太广场、加勒比广场,再加上旁边的四川大学、棕南住宅区……这个商圈一直也比较旺,所以我接到一个招标的案子,有人想在那里弄一个超级地下卖场,我那个小公司当然也想分点油水不是?所以我先去看了看环境……”
地下。我心底竟发起毛来。我想起在章灵寺外看到的无尽黑暗的天空——那不是天,那一定是,地下。
章灵寺在地下。
我想我猜到天劫是什么了,果然也(许)只有我能帮助章灵寺。
“这倒是个好策划。”我说。
“成都这块平原,因为比较宽阔,所以一直都是平面发展,地铁要2010年才落成,轻轨没有——不过也暂时用不着。地下商业街,在京沪都多少年了,成都也没有,因为什么?我看还是成都人比较懒,反正还不是急需的东西,就懒得去弄。你知道吗?我对手下人都是‘通讯基本靠吼’,你不吼,他不动呀!”高海石大肆评价了一番,甩给我一支香烟。
我们很快把话题转移了。火锅氤氲的热雾让我格外高兴,明白了“天劫”的所在,那么就证明章灵寺僧没有所托非人,那么,这个问题一定能够解决,否则干吗让我知道呢?
我们吃得酣畅淋漓。饭后,海石带我打车去了一个KTV,叫来两个小姑娘陪唱,他问我要不要带一个出去?然而我对风尘女子素来无爱的。打发掉那两个女子后,我对海石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工地,怎么样?”
海石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忘了,你现在是个作家!想体验生活啊?嗨,这算啥,你全程跟着都行——”然后他嘿嘿笑了笑,“其实你该带那两个MM去真正体验一下……”
“哈哈哈哈。”我们都干笑起来。
次日,我带着宿醉的隐约头痛,前往章灵寺车站。
这已经是寺僧委托的第四天了,月空和尚并没有出现,有关章灵寺的一切,偶尔会让我有做梦的感觉。但高海石的工地可是实实在在的。
章灵寺的车站站台后搭起了一排蓝色的施工护栏,海石站在旁边,正在对着下面吆喝——下面,是地上破开的一个直径一米方圆的洞口。
他简单地跟我打了招呼,就忙着去吼工人了。我知道,章灵寺的天劫要在三天后才会引发,那么今天尚且不用担心什么,我只是来寻找关于“山中月,火中居” 的解,弄清楚那两句话,天劫也便解得开了。
海石说,原来章灵寺公交站地下有旧建筑的,大约是抗日时期当地政府修建的防空洞,不知为什么没有修好便停工封口了,连当地居民都不知道,他还是从相关单位拿资料的时候看到的。
我估摸这也跟章灵寺有瓜葛,但毕竟是旧事了,就只问:“三天后能掘进到什么程度?”
海石拿着施工图纸默算了一会儿,对我说:“差不多在这个地方。”他用手指给我看,见我不甚了了,他补充说:“进度也不是钉死的。”
即使拖延海石的施工进度,也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并不能真正化解天劫吧。我跟海石要了那份从建筑局弄来的历史资料,就提前告辞了。
这份资料是影印本,封面页脚处写着“民国XX年七月六日”的字样,那数字只是一团黑影,可能影印的时候,原本就已经污损了。内文倒是按照新式的横排左右顺序写成,不是竖行版。
我看了看,不由有些失望。
这份资料并未提及“章灵寺”(仅从猎奇的心态来说,我关心章灵寺的由来更甚于他们将遇到的天劫)的来龙去脉,绝大多数篇幅都是在统计当时成都市民用军事设施以及抗战后勤的资源组织等等。章灵寺地段的防空洞只是地图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方块。
我无聊地翻到最后,却看到几行手写的钢笔字,已经褪色到快要看不见了——不是影印来的,而是后来在上面写的:
“……城南一处,有大樟树,传自秦时李斯入蜀手栽,有神迹,民拜之。西元1907年夏末,此树所在之吴家大院遭雷击而俱焚矣……”
“……时有阎军旧部赵某,夜遇僧人……”
仿佛大地摇晃一般,我脑中一懵,忙努力辨认余下字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那钢笔字迹着力很轻,我找来软芯的铅笔轻轻在纸上涂抹,也显不出痕迹来。
看来章灵寺僧,的确是存在的。
或许原本应是“樟灵寺”?
海石这些天每天喊我出去喝酒,他行走的场子里多是些建筑业的老板和地方官员,我这个“文化人”大概也成了他的一个交往手段,每每介绍到我就说是“著名作家”,这个称号令我觉得非常讽刺和尴尬,因为在我看来,活着的写作者里面可以称之为作家的寥寥无几,而我辈跟屠狗辈相差无几——我也从那些老板们的眼光中读出了这点,文人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碟泡菜,可有可无罢了。
很快就到了第七天,对于“山中月,火中居”的解读依旧毫无进展,而月空和尚并没有敦促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可以一肩承担么?我苦笑了一下。
我并不是美式漫画的粉丝,化身超级英雄拯救世界这种事,连想也没想过。章灵寺固然只有那么几十个人,也是他们的世界啊,对我来说,这个任务太艰巨了。
第七天的中午,我像前几天一样来到工地,并下到地下。
安全帽上带着一盏头灯,照着面前两三米远,海石的施工队已经掘进了相当可观的进度,一个壮硕的小个子对老板汇报说,今天应该可以打通连接章灵寺防空洞的通道了。
“那倒是好,”海石对我说,“我还没去过防空洞咧。要是还好利用的话,这个工程至少可以节省一半的力气,商场也能有点特色。”
我无言地笑笑。章灵寺应该就在防空洞中吧?那份民用军事设施文件上并没有说章灵寺防空洞的容积,我回忆了一下上次看到的章灵寺的情景,那寺庙虽不大,也有五六百平方的地基。至于立在大殿的树,我想就是被雷劈过,烧焦了的大樟树了。
海石递过来一个口罩,示意作业要开始了,并问我是不是上去好一些?我摇摇头,打算守在掘进口附近,一旦打通进入防空洞的通道,我希望能第一个进去。海石毫不在意地答应了。
我戴上口罩,耳中顿时响起钻机的嗡嗡声,这声音跟前几天的不一样,好像遇到了更坚硬的东西,我想那是防空洞的墙壁吧,应该是用的什么大石块……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思绪在黑暗中的灯光下飘散。这么说有点奇怪,有灯光还是黑暗么?其实有灯光更显出地下的黑,那些阴影比地面上的影子更浓厚而有质感,仿佛半凝固的柏油。
忽然一声剧烈的金属断裂声,前面传来了惨叫!
海石就在我旁边坐着的,噔一下站起来:“操!出事了!”
人声嘈杂起来,所有的机器都停止了运转。“钻头断了!”“肠子崩出来了!”“120!快打120!”海石的背影冲进声浪中心,旋即平息了人们的惊恐,却引起了更多的话语。
“老板,这地方不对呀,就是金刚石也该打穿的,高速钻头两天断了三个——”
原来海石都没跟我说过,前两天我在下面呆得并不久。
人们七嘴八舌地发表着意见:虽然之前钻头断了两个,却没伤人,今天这次有点凶。
伤者已经被几个同伴抬了出去,作业区只有我和海石,还有三四个工人留下来。海石说:“这段进度很慢,上面很不满意,我发给大家的钱也不是我拉出来的、路上捡的、河边捞的,上头不满意,拿不到钱,大家跟我一样白干。”
他看了看剩下的工人,又说:“换德国的那台钻机,还有,谁把这段钻通,工资按三倍算,完工了再单放半个月假!”
一个小伙子走过来扛起新钻机吭哧吭哧地开钻了,我看到钻头处火花飞溅,不由得问海石:“会不会是防空洞外壁用的金属板?”
海石还没开口,一个瓦刀脸的汉子在旁边说:“金属板?钢板也钻得透!这台德国机两百多万,除了宇宙飞船的外壳钻不烂,还不知道有什么钻不得的。”
几分钟后那个小伙子停了机,他沮丧地摇摇头:“滴点也没有进去,日他妈,这明明是石头啊。”
“我来。”海石阴沉着脸,走过去抱起钻机。我走前两步,见他换了个位子,立时有工人把大灯对准海石,如舞台上的追光般,而海石则是演员。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布,在石壁上擦了擦,大约是寻找某个结构薄弱的点,那石壁可能就是防空掩体的外壳,拭去灰尘后露出一行斑驳的英文字母,个个都有脸盆大,或许这防空洞并不是全由当地政府所建,也有国际援华人士的解囊吧。
海石敲摸了一分多钟,在一个字母“E”上调准了钻头,引擎重新发出激昂的咆哮,海石稳稳挺着肚子,钻头一下子吃进了石壁。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此刻钻头入石,如切豆腐般轻易。刚才停机的小伙子摸了摸头,大概在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再试一次。我惊呆了却是因为另一种想法 ——
高海石便是章灵寺的天劫。
所以他们的法术可以阻止其他人切开墙壁,却阻止不了高海石。这时候我也没有办法了,总不能杀死海石吧。唯有让章灵寺诸人速速离开防空洞。
那边海石停了机,说:“好了——”
我已经拨出了月空和尚的号码,手机拿在耳边,眼睛望着海石所在之地,却见石壁上被他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孔,那边竟有光亮透过来,不知是不是章灵寺的火把灯笼照耀所致,但黑压压的石壁上这一圆孔却令我血液凝结了。
仿佛明月,正嵌在字母E的中间一横的中心。
山中月。这E字便是山啊。
有人朝我奔过来,是那个瓦刀脸汉子,他脸孔扭曲,似乎在朝我喊什么,好像是要我别开手机——
我也闻到了,一股……是煤气的味道,难道施工破坏了什么管道?
耳边“嘀”一响,手机通了。我连“喂”还没来得及说,忽然世界明亮起来,炽热起来,有大光明照耀着整个地下。
火!火!火!
火中居。
时间从慢镜头归为现实,承重用的木立柱已经歪斜倒塌,大量的泥沙盖得我满头满脸,头很晕,像是玩了一次云霄飞车……可是别人呢?那些人呢?工人呢?海石呢?章灵寺僧们呢?
我身上是火烧火燎的痛,万幸的是竟没有致命伤,至少我自己没觉得有,可也听说人要是受了重伤,自己是觉不到痛的,这是神经的自我保护,否则痛也痛死了。我乱想着这些,头盔上的灯幸好没坏,作业区的大灯都已经熄灭了,只有黑暗,和寂静。
想喊也喊不出来,嗓子干痛无比,呼吸了一会儿我才察觉满嗓子都是泥沙,我猜是煤气爆炸时候,气浪混杂了冲击进来的,忽然记起一个判案故事里,根据死者嘴巴里有没有烟灰来判定是烧死的还是先杀死再伪装成烧死的……人在这个时候为什么总喜欢胡思乱想呢?
我整个人就这么躺着,安全帽牢牢扣在头上,身上横着一根立木,数百斤沙土,我的视线也没法转动,脖子很疼,只能顺着头上的头灯光柱看出去,而这道光里只有微微飘扬的灰尘,挺好看的。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从附近传来,很轻微,要不是环境如斯死寂,平时根本听不到的。我想抬头去看,然而动不了。忽然在我面前的头灯光柱中出现了:
一只老鼠。
这是一只很老的老鼠了,满身长满了紫色的斑,莫非老鼠老了也像人一样有老年斑么?却见它浑似不怕人一般,站在光柱中一动不动,嘴里叼着一根烧焦了的树枝。它身边还有一只很小的老鼠,费力地拖着一根玩具般的小棒子,有些像小时候的塑料十八般武器玩具中的禅杖,倒是金光闪闪的。
这树枝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这会儿头昏昏的,也懒得想。
那只老老鼠看了我好几秒,然后将嘴里的树枝轻轻放在地面上,人立起来,对我躬身拜了三拜,又叼起树枝,转身走开了。那只小老鼠也如法炮制,三拜后随着老老鼠离开。我眼见它们消失在黑暗中,眼角瞥见又有什么走进了光柱里。
另一只老鼠。
这只却正当壮年,嘴里叼着的竟是一只手机,还是超薄的,我看不是摩托罗拉就是三星。这年头连老鼠偷东西都知道偷手机了吗?
它亦是放下手机,对我拜了三拜,随后叼着手机,一路小跑,追着老老鼠消失的方向去了。
紧接着,一队老鼠次第从光柱中经过,它们叼着火柴盒大小的书卷(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书卷),它们倒没有那么繁琐地行礼,不过还是都对我点了点头,就迅速消失了。
差不多三个星期后我出院了,海石跟我一个病房,他倒没受很大打击,“这么多年来保险公司总算被我啃了一口”,他这么说。
我始终排解不掉的一个疑团是,“山中月”是海石弄的,而“火中居”则是我的原因,那么究竟我是一个拯救者,还是造成章灵寺天劫的灾星(之一)?
我有些怀疑“双灵会,天劫退”压根是月净小和尚骗我的,可是为什么呢?
后来我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过得去的解释,那就是其实寺僧们是被困在章灵寺了,他们希望有谁能打开那里,否则早晚都会死在那个地方。他们的马车也许法力有限,不能把所有人都带走。
但我还是希望月空或者丰严住持能告诉我,我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稀里糊涂是令人不愉快的体验啊。
然而我再也没有见过月空或者任何一个章灵寺僧了。我试过给月空再打电话,总是转接到秘书台服务,半年后那个号码欠费停机了,这令我担心了几天,也许他们出去以后生活得并不好。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听说了一件事,心情才又好了起来。
骑桶人在QQ上说:“保龄球馆真的有个和尚在耶!”
《成都魍事》 作者:骆灵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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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贰·暴雨即将来临
帝国有坚土九千万顷,子民十万万人。我们的帝君在每个星陨日的傍晚登上高台,拜日教的民众和八百万士兵会跪服在帝君的脚下,聆听他的教诲和吟唱。
帝君告诉我们:世界是凹下去的。
我们伟大的数学家阿留比斯·迦斯说:我们生活在宇宙的内表层,因此我们被诅咒着——暴雨在每一个星陨日的清晨来临,在每一个星陨日的傍晚结束。
那短暂的一天光明之后,是漫长的二十三个黑夜,一代代子民在干旱和寒冷中逐渐衰老、死去,曾有人试图在暴雨中生存,却在无情的漫天雨雾中变成枯萎的尸体,然后飘向宇宙的终结之处——归墟。
我叫迷吐一,是帝国最强壮的战士,是唯一能够在黑夜中走遍帝国的人,是唯一能正面挑衅“虽兽”的人,也是桔马公主唯一喜欢的男人。
桔马公主是帝君的女儿之一,我这么说,是因为帝君有1024个女儿。我们国家是一个热爱数学的国度——除了我之外,因为我出身于军人家庭,而军人是不得学习高等数学的——所以阿留比斯·迦斯的话几乎等于“次帝君”的授权等级(况且他本人还身兼拜日教的首席顾问)。迦斯哲人早在帝国历533星陨日之前就提出了“太阳是静止不动的”伟大观点。而在紧随其后的帝国历534星陨日之时,提出了更惊世骇俗的观点:
“帝国也是不动的。”
这句话引起了帝国朝野乃至民间的骚动,在迦斯哲人之前,曾有一个头很大的学院派教授提出了在帝国和太阳之间存在一颗以二十三日为运行周期的黑暗伴星的观点,结果被流放于接下来的“星陨日暴雨”之中,我们在躲进帝国边缘的莫塔山洞之时,眼睁睁看着他被从天而降的焚雨烫成了干瘪的尸体,然后顺着暴涨的霞水河,被冲进了帝国边缘的归墟。
因为,帝君说:“太阳是光明的。黑暗伴星实属无稽之谈。”
阿留比斯·迦斯很显然不想重蹈前同事的覆辙,他的理论以《帝君颂》开头,充满了华丽的骈体词句和谦卑的口吻,他的“太阳帝国皆不动”理论很快赢得了学院派乃至帝君的褒奖,从此我们经常能看见他挂着与脑袋等大的荣誉金牌,在凹形世界的大地上昂然阔步。
亲爱的年轻人啊,情况危急,请原谅我刚才叙述了一些有关我们这个时代的无聊之事。虽然历史告诉我们:当时再无聊微渺的事情,都可能对未来产生深远的影响。然而假如我继续诉说迦斯学派以及本国的算术天文历法云云,恐怕你也没有时间听了。
好吧!让我弹响扎克琴和宝剑,在身上的剧毒发作之前,回忆我们可爱的桔马公主吧!
“吐一!吐一!”
迷吐一茫然四顾,他正骑在双头马上挥剑练习侧劈,只听半空有人叫自己,忽然明白过来,忙策马赶到帝国平面边缘——如前所述,本国是一个凹下去的世界,他向来喜欢在凹面(或曰抛物面)的曲率最大处跑马,而叫自己的人便在延伸出去的垂直面上。他抬头去看——果然,桔马公主站在侧壁的高处,正向自己挥手。
这是星陨日的傍晚,暴雨刚刚停止,霞水河的湍急水浪在半小时后逐渐消失了,再过一小会儿,帝君就会召集举国民众,举行第566次星陨日祭礼:唱赞歌,处决犯人,然后是接连的二十三个黑夜。
迷吐一没有上去,他扯着嗓子喊:“祭礼就要开始啦——”要知道,帝国腹地还好,边疆总是有猛兽怪物侵袭,迷吐一身为巡边参将,职责便是清理祭礼前的帝国边缘,尤其是靠近归墟的一带,古老的传说中曾有小山般的猛兽从归墟里跑出来,踩死咬伤国民无数。虽然迷吐一偶尔也会担心,但好在这些年边疆平靖……他歪头看着桔马公主,道:“你再不下来,一会儿你父王点卯你就惨啦!”
桔马公主也学他歪着头,大声喊道:“他才数不过来1024个女儿哪!”
这倒是实话,所以帝君每次都是随便挑个公式点名,如质数、等差、等比数列之类的。迷吐一也知道帝君仁慈,断不会把桔马公主怎样,只是帝国垂直之地常有虽兽出没,确实很危险。他打马上去,将桔马拦腰抱住,放在马背上。桔马咯咯地笑,从身后牢牢抱着迷吐一的腰,悄声道:“你这样子,被我父王看见,才真的惨了呢!”
迷吐一转头尴尬地笑笑:“帝君已然答应我们的婚事啦,下下个星陨日的祭礼上就要宣布……”他回头前视,准备掉转马头,却不禁一惊。
一只虽兽正站在他们面前,虎视耽耽。
虽兽是最常见的怪物,全身披被硬甲,寻常弓箭刀枪伤之不能,且极为耐活,便是刺穿头部也不会死去。这只虽兽并不大,但已经足足比迷吐一加上桔马加上双头马大了三倍有余。
虽兽并不会叫,因此在迷吐一背后、搂着男人腰的桔马并不知道,还在轻轻挠迷吐一的痒痒。迷吐一微微一笑,并不回头,说道:“我可要跑马了哦,一会儿别害怕,因为我跑得很快,除非你喊‘我要嫁给你’这句咒语我才会停。”他也不待桔马回话,猛然踢了下马刺,双头马本就已经浑身颤抖,此刻得令,便疯狂蠕动……对,双头马是没有腿的。
桔马咯咯大笑,浑是个啥也不怕的傻丫头,迷吐一左手抽出细剑,右手悄悄把自己披风的纽扣解开,风迎面一吹,披风便折返了蒙在公主头上,她又不便松开手去弄披风,只道是情郎故意吓唬自己,愈发笑得欢了。
虽兽最恶心之处,便是什么都吃都不放过。它迅疾爬动,在垂直边缘上抄近路包抄迷吐一的二人一马。迷吐一眼见虽兽迫近,只得一边勉力催促双头马,一边握紧了细剑,只待有空子便刺其要害。
双头马首尾各有一头,可以双向奔驰,迷吐一只觉浑身冒汗,不断以帝国第一的驭马之术控制战马前后左右迂回辗转,如果背后没有公主,他压根不怕这玩意儿,以他的刺击术,尽断虽兽的六条腿也不是难事……桔马公主却当是迷吐一想花招来折腾自己说嫁给他,更是激起了脾气,只是放声傻笑,用帝国土话说:“脸笑得像个压扁了的双曲线。”
忽然,迷吐一惊觉虽兽和自己都已经跑到了一个极其危险之地:
归墟上方。
归墟是世界的尽头。
这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位于帝国平原的极西之地,也是每月暴涨和干涸的霞水河的尽头。
此刻迷吐一位于归墟附近的垂直面上,他从马背上向下望去,只见浑圆的归墟就像一只怪兽的眼睛,带着吞噬的欲望注视着他们。
虽兽也很谨慎,它的脚步明显小心了很多。
迷吐一计算了一下,这匹双头马是万中选一的良驹,它的黏液特别多……要知道,帝国粉红色的土地坚硬无比,其它种类的战马通常只能跑跑平原,若是需要在垂直面上奔跑,就只有双头马才能做到。
迷吐一眼看自己已经差不多到了归墟的正上方,虽兽便在身后一马半的距离,心道:也只有如此了!
他猛然一踢马腹,同时侧击马头,胯下座骑不愧是神驹,登时明白了迷吐一的心意,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忽然转向……用另外一个头为动力组,反方向爬去。
于是,迷吐一和虽兽在垂直面上擦肩而过,且在虽兽上方。
迷吐一剑交右手,闪电般出剑,正中虽兽第一对脚的右脚踝关节!
虽然虽兽不会叫,但迷吐一几乎听见了对方那种垂死的惨叫呼——因为迷吐一继续刺击,连续三剑挑坏了虽兽右侧身体的三条腿的关节!
虽兽在垂直壁上终于难以为继,轰然翻滚下去,直接掉进了归墟之中。
迷吐一有点迷茫地看着那个迅速缩小的黑点消失在黝黑的黑洞里,他甚至有点好奇,想去看看归墟里面到底是什么?
忽然背后的桔马公主大吵大闹起来:“好啦!人家嫁给你就是啦!赶紧去祭礼啊!笨蛋!别玩啦!”然后松开手想要扯开头上的披风。
迷吐一差点把胃都吓破了,万一她老人家掉进归墟,自己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他忙敦促战马到平原上去,刚到,桔马就把蒙在头上的披风扯开了,看着不远处的归墟,问:“你到这里来干吗?”
迷吐一一本正经地说道:“嗯,你要是还不说嫁给我,就殉情呗。”
这差不多就是迷吐一最后的、温暖的记忆了。
他们不顾双头马已经有些疲软,拼命往祭台赶。迷吐一觉得有点不对劲——按照往常的速度,跟虽兽兜了这个大圈子,足够祭礼完成了。甚至,太阳应该熄灭了(这也是星陨日得名的由来),但是,远远地却看见无数族人聚集在平原中心,人声鼎沸。迷吐一浑身都出了汗,他叫来一个士兵,匆匆换了匹马,嘱咐那士兵把公主带过去,自己则焦急地寻找按察使,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他甚至只是草草和公主对视了一下,后者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红晕,给了他一个甜蜜的飞吻……迷吐一浑不知这是和桔马公主的最后一面,他只知道要赶紧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找到了按察使:“这是怎么了?”
按察使是个胖子,很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在迷吐一耳边快速地说:“没发现?到现在霞水河已经完全干涸了可太阳还没灭!”他朝着祭台神秘地努努嘴, “准驸马你最好过去看看,好像帝君要砍阿留比斯·迦斯的脑壳!”
迷吐一大吃一惊:阿留比斯一向得到帝君的宠爱,怎会砍他的脑壳呢?他走士兵专用通道过去,走得浑身冒出了性激素味,很多姑娘在平民群里朝他抛媚眼他也顾不上理会。
差不多浑身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到了祭台,帝君的附近。
阿留比斯·迦斯的荣誉金牌已经被摘下来,挂在一个一人多高的木头架子上。老头儿胡子都白了,气得在那儿跳着骂。
迷吐一悄悄挨过去,只听老头儿在嚷嚷:“大洪水!大洪水!太阳不灭的话,就会有大洪水!”
的确,迷吐一心想,倒是听过上古的大洪水传说……
“大洪水是天帝的旨意!会淹没整个帝国,甚而整个凹形世界!皇上啊!赶紧叫大家撤退还来得及!最好把我以前建议备用的天外方舟放出来,否则生灵涂炭啊!”
帝君在遥远的高处,那是平原上凸起的一块,他慵懒地用手玩弄着长长的胡须,朗声道:“嗯?光辉之日乃是本帝的象征,怎会是大洪水的预兆?你再妖言惑众,不要怪寡人无情了噢。”
迦斯开始嘶声喊叫“大家快逃难”之类,可惜帝国民众数以百万千万万万计算,哪里有几个人听得到?很快,有个拿着弓箭的御前侍卫便从高处啪啪啪射了几支箭下来,将老头钉在地上,他浑身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那个侍卫转身,非常恭敬地举起手对着帝君行了个军礼。迷吐一看见他的背影忽然也抽搐起来,仿佛刚刚被射杀的迦斯。
那个侍卫终于丢掉了弓箭,跳起身来鬼哭狼嚎地指着帝君背后的远方喊道:
“啊啊啊啊啊!洪水!妈呀!洪水!!!”
这之后的事情,对于迷吐一来说漫长而又短暂,无数的族民集体沉默了片刻,进而巨大的水声终于连站在最后一排的下等奴隶们也听见了。那是洪荒时代残存的记忆,此刻迸发出来,混着滔滔洪水席卷而来——迷吐一抢先一步霸占了那个挂着阿留比斯·迦斯的荣誉金牌的木架,他虽然数学很差,但好歹知道木头的浮力大(但不懂得要弄掉金牌),然后他看见了此生见过的最大的水:俨然如巨人铸造的城墙一般扑过来,起码有十几匹双头马直立的高度,就像一堵透明的毁灭之墙。
桔马公主在哪里?迷吐一抱着木架,目光到处搜寻……但后宫的女眷早在洪水到达他这里之前就已经遭殃了。迷吐一只听见模糊的喊叫无数声,仿佛都是桔马,又好像都不是。帝君早就没影了,少部分群众知道方舟的存在,试图通过攀援垂直面到达方舟所在地,但大多都被浪花击散,落在水中就像细小的沙尘,很快就不见了。
迷吐一牢牢抱着木架,握着细剑,他想起那只心有不甘地落入归墟的虽兽,是它的诅咒带来的吗?注定要毁掉自己的光荣与梦想?桔马!桔马你在哪里?我们还没洞房哪!
迷吐一的泪水混在洪水中,根本就微不足道,他感觉木架在朝着西方也就是归墟所在的方向漂移——真的是诅咒吗?他低头朝水下看去,水很清澈,他看见无数的人已经死去,他们的尸体嘴角咧开微笑,在水中半浮半沉……然后,他们在无形的激流中被带进了归墟。
迷吐一忽然听见了什么——那是暴雨即将来临的声音。没错,遥远的天空传来的唰唰雨声,暴雨的确来临了。这也是迷吐一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的事情:一天之内,暴雨二次来临。他翻身藏在木架下面,只把头部露出一些呼吸。那是多么可怕的景象啊:巨大的雨滴像是来表达上天或者神的震怒,带着咝咝的热气砸进逐渐深邃的水中,一些还没有被淹死的族人被雨丝扫中,根本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便直挺挺浮上水面——妈了个巴子,神也太残忍了啊!
迷吐一幸亏有木架保护,没有被烫死,借助于强健的腿力,他拼命划水挣脱了试图也卷走他的漩涡。他和木架终于飘到了暴雨的死角,靠了岸。他喘了口气,握紧已经有些烫手的细剑,准备往岸上爬过去。他看见一个年轻的族人伸手想拉他。他伸出手。
然后,这就是他最后一个动作了。
剧毒之雾从天而降。
我是一个“耍家”,这是个成都方言词儿,意思就是成天游手好闲,到处玩耍之人。该词略带贬义,又有些无可奈何,我对此并不在意,依旧每天抄着手到处游荡。
我住在成都的玉林,若把成都比作一个人的胸腹,玉林便是膏肓之间,乃是久负盛名的腐败之地,光是火锅店,我家方圆百米内便有二三十家,另有酒吧食肆无数。日间还不怎么看得出,到了晚上十点过后,只见满街都是买醉贪吃的客人缓缓走着,如同只只热带鱼。映着五彩斑斓的灯光,玉林便如鱼缸一般。
而我也是其中的一条。
傍晚的时候,我去买了半斤泡椒凤爪回来,再去超市拎了四瓶百威,回来一边玩游戏,一边嚼泡椒凤爪喝啤酒,于醺醺之间飘飘欲仙,此乐诚南面王而不易也。
到了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酒和鸡爪都已经下了肚,起身便去洗澡。QQ上一个美女的头像不断跳动,是某杂志的美女编辑,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我已经觉得浑身燥热发痒,再不洗澡恐怕就要浑身长出疮疤来,于是不去理会,拿了毛巾奔向浴室。
浴室很小很阴暗,平时我都不开灯,只有每天晚上洗澡的时候开一小时左右。灯亮了,我看着粉红色的浴缸,它就像一个被剖开的粉红色大象的肚子。
很快地冲了凉,我回去工作室看美女编辑的留言,不外又是约什么怪力乱神的稿子。
最近闷热,身上没擦干的水已经变成了黏汗,忽然很想泡澡,要知道,上次把浴缸放满水泡澡还是去年的事情呢。虽然水费比较贵,可心情无价呀。
我重新回到浴室,发现灯忘记关了——恐怖的是,浴缸底竟然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就像一条毛巾被似的!
我——靠!我就说住在一楼虫子多,妈的,下次再也不住一楼了!浴缸底部那个出水口曾经还有大耗子从里面跑出来,这房子还收我一个月八百,你说不是坑人么?
开始放水。那些虫子一下子就被冲得散开了,还有一些想爬上浴缸格子里面放着的塑料肥皂盒,满聪明的嘛,还有一些趴在水面的杂物上——这什么世道啊,老鼠成精也罢了,好歹是哺乳类么,没想到连虫子都成精了。
我把莲蓬头也打开放热水,妈的,烫不死你们。再去客厅拿了杀虫剂过来,这浴缸很久不用,是得消消毒什么的。我喷我喷我喷喷喷~哦耶,再爬呀?小强都喷得死,你们还撑得住?
不光有小虫子,还有那种很恶心的两头都像是脑袋的长条虫,靠,靠!今儿不泡澡了,专门消毒。
我看到在浴缸边缘有一只趴着的死虫子,奇怪地是它趴在一个很小的木头架子上,那架子上还绑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小星星,恐怕只有小米大,挺精致的。
它身边还有一根银光闪闪的刺,应该不是它身上长出来的。
我捡起来,像头发丝一样细,真漂亮。
我小心翼翼地往手背上扎了一下。
有点疼。
《成都魍事》 作者:骆灵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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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叁·老人楼
1
为了躲避一些记忆,我离开了原先的住所。在成都呆了这么多年,仿佛处处都充斥着回忆的气息……我的躲避不是怯懦,只是觉得生命有限,不要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很巧的是,一个朋友的前女友将要离开成都,她的住所要转租出来,便找到了我。
“对,六百块一个月,在四楼,三个卧室。”她在电话那端说,“划得来哦,离市中心很近。”
我的朋友曾经也在那里住过,但后来他们分手了,于是我的朋友也逃得远远的,只有这个女孩还住在那里,而现在她也要走了。
“这房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我问。
听筒里沉默了片刻:“……旧了点,这里住的都是老年人。可能是什么单位的退休楼吧。”
我们约在下午见面,我去看一下房子。
在成都一如往日闷热的灰暗天空下,我在庆云北街见到了她,她穿着一身花连衣裙,仿佛老旧街道上一朵莲花。
我们走进这楼的院门,是一个狭小的院落,猛一下,我就感觉到了。
目光。
那是十几个老人。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是老人,那些目光非常强烈,我被看得极为别扭,几乎有挡住脸的冲动。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后所有的目光消失了,我跟着她走着,才打量了一下——他们是老人,老得连性别都已经模糊不清。院子里有两三张麻将牌桌,他们原本就是围坐在那里或者打牌或者喝茶,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过我一眼。
“415号”的门牌挂在防盗门上方的白墙上,半歪着。
“就是这里。”她打开门。
我还在回味刚才那些老人的目光,你知道,我是一个写小说的,特别喜欢观察人,尤其是人的眼神……那些目光里,有淡然,有呆滞,有好奇,甚至……还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喜悦。
415号的格局,入门便是一个客厅,大约七八个平方,客厅连着厨房(从正门直达厨房),客厅右边有三个卧室的门。总体来说,采光不怎么样。但这在我意料之中,毕竟是老房子了。
“挺好的。”我很快就定下来,女孩就带我去附近吃饭。
我们走到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去吃小吃,还要了两瓶啤酒。
她离开成都是为了去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生活,我买了一包X娇子送给她,她点上烟,慢悠悠地吐着烟气,说:“其实,还是有点舍不得成都……你住过去以后,要注意一下。”
我望着她。
“不要和他们说话。”她低声说,仿佛周围有人在听一样。然后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2
我果然没有怎么和那些老人说过话,他们天天坐在楼下的小院里,而我天天坐在楼上的写字台前。
每天,只有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会下楼进出一次,而每一次都不例外地,他们看着我。
看着我。
那种目光跟我见过的所有目光都不同,不是在工作时候同事或老板那种隐藏着刀锋的目光,也不是在饭店里见到的服务员掩饰着厌倦的目光,不是在深夜的酒吧遇到的孤寂与放纵混杂的目光……如果一定要描述的话,这些老人的眼神的力量,大约来自本身的生命的历史吧。
带有历史的物件,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威力的。
其中有一束目光是特别的,那就是门房老头的眼神。
这个老头并不老,相比那些古树一样坐在那里不动的老人们来说,他甚至算个年轻人,我估计他也就五十多岁。
门房老头姓赵,他的婆娘则不知姓什么,其实平时见到他婆娘的机会倒更多些,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胖女人,膀大腰粗,我时常会想象他们两口子站在一起的画面,那就是一只河马跟一只干巴巴的老猴子。
偶尔我会深夜才回到大院,敲开陈旧的铁皮大门,来开门的往往都是赵家婆娘。有一天的凌晨,我跟一个画家朋友喝完了酒回来,醉眼惺忪的我往她手里放了一元钱的纸币做小费,这里的惯例是过了午夜再要求开大门的话,每次一元钱小费。
我瞥见她的胖脸上似乎有一些高兴,这种神色令我想起刚搬来的时候,楼下那群老人们的目光,因为这种高兴夹杂着一些狡猾,并不令人舒服。
我晃悠着走向我的单元,在院子中心的桔黄灯泡下,一只猫突然小碎步地跑过去,然后转头盯着我。
它的眼睛浑圆,散发着琥珀般的光。
我“咪咪”唤了它两声,它一动不动,眼神冰凉。冷不丁我背后的阴影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喜欢雪糕吗?”
我吓了一跳,转身看去,原来是个老头一动不动坐在阴影中。
“雪糕,”老头把上身向前探了探,“是很乖的,就是胆小。”
他轻声唤了两声“雪糕”,那只猫小心翼翼地绕开我,走向黑暗中的老头。它离我最近的时候,我才看到它原来是只黑白花的猫,身子是黑褐色的,四肢从关节到脚掌是雪白,脑袋上则是白色的底色,混着一些黑斑,高高竖起的猫尾巴却是黄褐色。
那只猫跳进了老头的怀抱,猫脸隐藏在黑暗中,看着我的眼睛隐隐发着光。
我讷讷地说:“它叫雪糕啊?”
老头把身子向后仰去,又隐入了阴影,只有两只脚露在外面:“你看,它多像孩子们喜欢吃的巧克力脆皮雪糕啊。”
赵家婆娘打着哈欠走过来,说:“李老头,还不去睡?当心夜深了大家把你的雪糕吃了。”
李老头猛然激动起来:“哪个敢动我的雪糕,老子要他命!”然后忽然软下去,抱着雪糕站起来走进了单元。
我这才发现,他竟是跟我一个单元的,三单元。
我故意走慢了一些,他就在我前面几层楼梯上走着,那只猫像小孩一样被他抱着,爪子搭在李老头肩膀上,脑袋向后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的眼神并不是那么冰冷的,而是带着一些乞求。
3
我喜欢称自己是个无业游民,所以也有大把的时间去找姑娘。
有一个姑娘我很喜欢,偶尔她会跟我在一起过两天,但是一直没开口要她做我女朋友,我觉得现在的感觉就挺好,一旦背上名分,就会有一大串的事情,在我打算结婚之前,这些啰嗦的事情会让我阳痿的。
这个女孩,姑且称之为乔吧,最近也没什么事情,就过来和我同居。当天我们在卧室里做爱,完了以后她枕在我胳膊上说:“你怎么找了这么个怪地方?”
“哪里怪?”
“那些门口的老头。”
“他们看你?”
“对。”
“看你胸部?不至于吧,又不是很……”
她笑着掐我的皮,可我心里其实也疙瘩了一下,决定好好观察他们一番。
乔把这里称之为“老人楼”。这话一点不错。
整栋楼有五层,四个单元,共计六十户人家,算上住在院子里的门房老赵两口子,是六十一户。而年轻人只有我一个。
这么说也未必确切,因为我也曾经看到别的单元里有进出的年轻人,但那是绝少的,加上我因为无业,所以昼夜颠倒,大概年轻人还是有几个的,只是我没碰到罢了。
而这些老人们则大多数是独居,有老伴的没几个。
喜欢养猫的老李,倒是跟我有点像——昼伏夜出,每到晚上十点钟左右,他抱着“雪糕”出来,坐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靠近自行车棚的地方。看他的意思,是根据猫的行动习惯来作息的呢。
牌桌有三张,两张永远是满的,斜角上还坐着两个绣鞋垫的老太婆;第三张却永远是三缺一,不过据我观察,第三张也并不是经常打麻将,他们常打的,是一种被称为“四七十”的地方纸牌,狭长如书签,只有红黑两色。
有时候会有一张临时的小桌子搭出来,两个老头对坐着下棋,一个叫老郑,一个叫老吴,他们经常一坐就是整个下午,轮流打瞌睡。
还有一个在院子里卖茶的老汉,擦得白亮的铜壶上挂着一个小木牌,红漆写着:每座壹圆。
这是成都的夏季,每天我至少要喝一瓶冰冻饮料,第一次我把空瓶子丢进院子角落的垃圾桶,就发现门房的老婆快得像只猫一样窜过去,将瓶子捡出来。从那以后我每天就把空瓶子直接给她,那一刻她老脸上堆着笑,菊花一般,小声地说:“谢谢啊。”
老人们最近都没怎么看我,那两桌满员的麻将桌上只有洗牌、砌牌的声音,偶尔会有谁嘟囔着指责对方诈和,戴着老花镜衲鞋垫的老太婆就会把鞋垫在桌子角上敲一敲,平息老头们的争吵。
每天我进进出出,他们虽然还会看我两眼,但已经没有那种冲击感了,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习惯了吧。
4
乔在我这里住得久了,竟也慵懒起来。
以往她不过住上三五天,就消失了,这次却住了半个月也没有走的意思。
而我竟工作了。
几天前,我的一个老朋友招呼我去他的新公司做事,反正我最近写东西也很懒,不如去混点薪水。
新公司事情很多,我说是“混”,其实一旦忙起来,三五个人的工作量也抗得下。我穿上很久没有穿过的西装衬衫,每天早晨像一块规规矩矩出炉的面包一样,把自己塞进巴士,巴士里都是跟我一样刚出炉的面包,彼此散发着一本正经的味道。每到一处站点,新的面包上车,被挤得稍微有点皱的面包则从后门走出。
所以我也没怎么管乔,她爱住多久住多久好了。
一个月过去了。
傍晚,我疲惫地在庆云北街下了车,巴士站离老人楼只有十米不到的距离。
我像一块擦过铅笔稿的面包,衬衫领子皱巴巴地贴着我的脖子,手里拎着的公文包此时重逾千斤。
走进大院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种目光又来了。
跟第一次很像,但有点细微的差别。这么久以来,我也有了跟老人们对视的勇气,虽然每次都撑不过三秒。
我呆住了。乔也在那些老人之中。
她穿着一件圆领T恤,头发盘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看起来还湿漉漉的,大概才洗过头不久。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仿佛我只是一个过客。
“你怎么在这儿?”我走过去不冷不热地说。
她弓起背,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要跟我上楼去。忽然一个老头在人群中漫长地叹息了一声:“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这是李白的《蜀道难》,没想到竟有老头会背。
乔走出老人群,弯腰从地上捧起一盆兰花,我不禁问道:“你买的?”
她看着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是个爷爷送的。怎么,你不喜欢兰花?”
从那天起,乔变得有点奇怪了,而我也在忙碌的工作中日益疲惫,这种疲惫并非肢体上的酸软,而是一种厌倦。
每天出门,上车,上电梯,打卡,开电脑,做事,吃午饭,做事,关电脑,下班,打卡,下电梯,下车。和乔出去吃千篇一律的晚饭。和同事或朋友去万年不变的酒吧喝酒……
有一个周末,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在阳台上往院子里看去。我看到老头们陆续出来,他们一个个坐在竹椅上,眯着眼睛,阳光从高楼的缝隙里投进来,地上矩形的光斑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落在他们身上。卖茶的老头拎着铜壶走出来,每个人面前放上一个白瓷杯,然后倒茶——热气氤氲,那蒸汽也是画面中唯一的活物了。我没看到他们中午吃饭。下午,他们继续那样坐着,宛如一棵棵的植物,直到阳光被高楼渐渐削薄,从方块变成一条线。最后一抹金色的阳光消失后,他们一个个睁开眼睛,慢腾腾地走回家吃晚饭,而卖茶老头再度出来,将他们遗留下的一个个白瓷杯收走。
我耐着性子守候着。夜色浓厚起来的时候,一部分老人又出来了,他们比白天要活泼一些。
我从没见到有任何一个老人的孩子来这院子里过。在这一天的观察后,我觉得他们也不是那么可怕或者可恶了。
5
我结识了一个同院的年轻人。
其实应该说是结识了“一对”。他们是情侣,男的是从成都周围的某个乡来打工的小伙子,女的是他同乡,就在我常去吃饭的一家面馆里打工。
顺带一提那家面馆,名字唤作“叽咕面”,倒是有点特色,东西做得不错,份量也足够,如果你有机会到成都的庆云北街,就会看到了。
我在叽咕面吃的次数多了,跟店里做事极为干练的女老板也比较熟识。有一天我正在吃饭的时候,有个一身农家打扮的女孩过来,问老板用不用工人。
这女孩就是小翠了,后来我再去叽咕面就看到她在里面跑堂,再后来她带着男朋友在老人楼租了一间房,就在我楼上的515号。
小翠的男朋友叫阿强,个子矮矮的,一身黑疙瘩肉,似乎在附近的某个工地上干活,有点愣头愣脑,一开始见我跟小翠有说有笑,还以为我在勾引他女朋友,每次见我都怒目而视一下,以表震慑。
我留心过他们俩是否对老人们有所觉察。小翠虽是个手脚伶俐的女娃儿,却也对老人们的目光没什么反应,至于阿强更是单细胞生物一只,每天只会大大咧咧地拎着卤肉和啤酒回家,有时我跟乔安静地躺在床上,会听见楼上的床铺嘎吱嘎吱作响,还有小翠低低的呻吟声。
这时候,我和乔很久没做爱了。她愈发安静起来,每天都坐在阳台上,守着那盆兰花。也不是全天,我估计在我上班的时候,她就会下去坐在老人们中间,不知道她是不是跟那些老人聊天?
我也没有了做爱的欲望,每晚还是搂着她睡觉,仿佛搂着的是一匹小小的宠物。
从夏天到了冬天,冬至日,小翠失踪了。
我下班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件事,工作了半年,腰围肥了不少,拎着皮包疲倦地走上楼梯,只觉得自己像一头熊。
刚才进院子的时候,我分外地感到那些老人的兴奋——对,兴奋,这个词很难跟那些枯木一样的老头们联系起来,但我感觉到了。
他们,每一个都似乎比以往年轻了一些,说话的声音都要清脆得多,我估摸着他们是不是今天领了政府的年度老保金……回到家后,看到乔正在给兰花浇水,便喊她一起出去吃饭。这时,门被砸得通通响。
我很不耐烦地打开门,阿强惊慌失措地一脸大汗:“骆先生,小翠来过这里吗?”
我才知道,小翠已经失踪一整天了。
她一早就没有去叽咕面上工,女老板还以为她有急事。阿强中午是不回来的,晚上回来发现冷锅冷灶,才逐渐着急起来,他素来知道小翠不会乱跑,这时候也只有找我来帮忙。
我和阿强在周围几公里的街道上走动打听,都说没有见到。我们走得又饿又累,但看到阿强六神无主的样子,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安慰他,并报了警。
午夜时分,我们走回老人楼。
在院子门口我闻到了奇异的香气,似乎是肉香,这愈发令我肚子咕咕叫起来。和阿强进了院子,只见一群老人围坐在一口铁锅周围,正在分食。
走近看去,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的,每人端着一只白瓷碗,那香气便是从锅里碗里冒出来的。
我顺口说道:“大半夜的,吃什么呢?”
门房老婆忙走过来,胖脸上堆出我见惯的笑容:“骆先生啊?今天不是冬至么,该吃羊肉的,不过羊肉太贵,嘻嘻。”
角落里站起来一个老人,原来是养猫的老李,他是唯一一个不高兴的,见到我便说:“雪糕爬树摔断了腿,腰也摔坏了,那两个老广就说拿雪糕来做龙虎斗了!”
“那两个老广”我倒是知道,就是下棋的老郑和老吴,他们是广东人。
我抬头看到院子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相间的毛皮,那就是雪糕吧?不知怎么的,我有点反胃,没有答话便和阿强回单元了。
耳中还听见老李在跟门房老婆说:“你答应我的啊,明天送我一只猫来!不然老子……”
6
小翠的失踪,终于成了无头案。
我本也料得到这个结果——一个在城里没有什么身份的乡下人失踪,的确也只能是无头案了,况且又没有勒索电话,也没有什么女尸的发现报告。我还曾经极为畸形地怀疑过是不是那些老人把小翠吃了,事实上,我也悄悄弄到了他们倒在院子外面阴沟的肉渣,送去给一个做刑侦工作的朋友检查,那的确是猫肉。
阿强因为也在怀疑对象之列,警方暂时不允许他离开当地。他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竟因此而变得每天悲切,有时我甚至羡慕起他来。
我对乔说:“别看阿强头脑简单,可他跟小翠,倒是更为接近所谓的‘真爱’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乔蜷在我的怀里,我闻到她身上浓浓的体味,不由得转换了话题:“唉?你是不是很久没洗澡了?”
乔懒洋洋地说:“天冷,不想洗。怕冷水。”
“你的兰花怕不怕冷水?”
“不怕。”
“那你明天洗澡吧。”
乔忽然一个翻身,静默了好一阵,然后说:“好。”
我见到了老李的新猫咪。
在说他的新猫咪之前,我想说一下老人们的变化。
“枯木逢春”这个词此刻非常适合他们,每天下班后,我明显感觉到这些老人们很有活力。听说猫肉是热性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上火上到了脑神经,牌桌和棋桌都极为热闹——相比以前来说。
最为兴奋的是老李,他的新猫咪是一只虎斑猫,半大不大的,估摸有一岁左右,脖子上系着一根红色的绳子,绳子那端紧紧握在老李手里。
“还怕生呢它,等过阵子就可以放养啦。”老李看到我回来,笑眯眯地说。
我走过去蹲下看那只猫,它谨慎地看着我的手的动作,背在微微发抖。
忽然它“喵”地叫了一声冲了出去,老李手里的那根绳子一下子被绷紧了!
它正竭力向外挣扎,向院子大门处探直了身子,脖子上的绳深深勒进了毛里。
我转头看去,只见门口处,阿强正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手里拎着一瓶白酒,一包卤肉。
自从小翠失踪后,他就经常借酒消愁,我越来越同情他,有时也会跟他喝两杯,喝多了他就抱着自己的肩膀大哭……
我见他进来,走得歪歪咧咧,就过去扶他。
我们走过老李身边的时候,那只猫更是拼命地试图冲过来,老李一时之间竟无法把它拉回去,一人一猫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我们走过去,那只猫才像是绝望了一样,发出了痛苦的呜咽,慢慢趴在地上。
我回头看去,只见在夕阳的余晖中,猫眼空洞的目光看着我,又是绝望,又是哀伤。
老李嘟嘟囔囔地说:“……见了肉就不要命的东西……”
我扶着阿强上楼,走到三楼的时候他才开腔,醉醺醺地说:“左大哥……刚才我听见小翠在哭?她在哪里?我……我要去找……”
我忙说:“对对,阿强,回去睡觉吧,醒了她就回来了。”
他已经烂醉,我只有骗他。
7
阿强失踪了。
这件事我知道得更晚,这两天公司有一个大case,要搞一笔新的投资,我做为部门经理,除了跑腿就是喝酒,晚上陪客人去桑拿,严重睡眠不足,好几天来都过得晕乎乎的。
阿强的失踪,还是叽咕面的女老板发现的。
她店里有一些小翠的物件,好多天来都喊阿强拿回去,大概一直都忘记拿了,女老板就打烊后亲自送来,也顺便探望一下阿强。
没想到,阿强也失踪了。
警车在大院门口停了一会儿,一个胖警察上楼去察看了一下,没有搏斗痕迹,没有钱财失窃,也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他记录了一下,下楼的时候正遇到我上楼,也对我做了一些讯问,因为只有我去过阿强的房子,就喊我上去再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走进屋子,跟以往我来没有什么不同,阿强几乎什么也没拿,就失踪了。是逃跑还是出走?都不像。
在他家的阳台上,我却觉得有点不对了。
阿强和小翠都不是喜欢弄风雅的人(这话绝无贬义),他们的阳台上原本只有一排泡菜坛子和一簸箩干辣椒,此刻在泡菜坛子之中,却有一盆兰花。
兰花,叶片舒展,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此时已经日落,晚霞的光芒还在,那兰花好像很开心一样,狭长的叶子上镶着金边。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连日的疲惫,加上我心里那个若有若无的念头,使我充满了无名的愤懑和恐惧。
乔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安静如一株植物。
“你的兰花呢?”我说。
她没有理我,只把身子蜷得更深,姿势怪异,仿佛她在练瑜珈似的。
我抓住她的胳膊,蹲下。
“阿强失踪了你知不知道?在他家阳台上有一盆兰花,是不是你那盆?还是你去过?”
我心里的恐惧越来越大。
“我没有跟警察说这件事,乔,”我安慰她,“你只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只虎斑猫也很奇怪,你真的……真的要我说出来我的想法吗?不要…… 乔,那是可怕的想法,我说出来,会吓到你……告诉我,那盆兰花跟你没关系!”
她终于发出了声音,是低低的笑声:“左,会吓到我吗?”
我瞪着她,喉咙里口水堵塞,我很紧张。
“不会吓到我的,左。我也不想吓到你。那盆兰花不是我的,我的还在阳台上。”
我放开她,飞快地跑到阳台上,她的兰花还在。
我松了长长的一口气,那个可怕的念头终于消失了——或者说,它暂时回到了我内心深处。
我回到客厅的沙发,把她抱起来。
“乔,你没事就好……你知道么,我很孤独,就像那些老人一样孤独。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了,我不能失去你。”
乔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这个时候,我闻到了她头发中油腻的气味。
“你还没有洗澡?”
乔摇摇头。
也许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或者是出于情调,简单说,也是恶作剧的心理——我抱着她站起来,猛然冲向了浴室。
“你干什么?!”她在我怀里挣扎扭动。
我紧紧抱着她,冲进了浴室,我要好好给她洗个澡,然后做爱。
这个念头让我很得意,甚至令我的身体也跟着起了反应了。
我不管她的号叫和挣扎,进了浴室后,我一下打开了莲蓬头,略有点烫但很舒服的水流喷涌而出,洒在我们身上。
然后,我为此深深地后悔了。
8
乔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她的力气出奇地大了起来,我只觉脸上忽然火辣辣地一疼,是她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脸。
我正要生气——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没有情调了?可不等我生气,她已经砰一声撞开了浴室门,我听到阳台的玻璃哗啦啦一阵响……她跳楼了。
气氛,情调,恼怒,瞬间消退了下去,我脑子里的血液一下子都空了,只自然而然地跟着奔出去,到阳台上。
阳台空无一人,破碎的玻璃窗正吹进冷风。我拉开玻璃窗,探头向下看去,我看见她白色的裙子正在缓缓飘落,但没有预想中那沉重的一声坠地响。
在视野中,余光只看到一个小小的模糊身影在院墙上一闪而过,我回过神来,在厨房拿了一把尖刀,然后冲出了房门。
不要,不要……
我以为被我掩藏起来的猜想,会像噩梦一样消失掉,但现在,它就在我面前发生了。
老人楼,老人和楼,都有问题。
我下到了院子里,这时还没到午夜,老人还有一些。我出单元的时候看到了乔的衣裙落在地上,人已经不见。不管怎样,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人了,我只有战斗。
“把乔交出来,还有小翠和阿强。”我站在门房门口,手里的剔骨刀上映着灯光。
那些老人无动于衷。透过门房的玻璃窗,我看到门房老赵和他老婆哆嗦着缩在角落里,冲我喊着什么,依稀是“不关我们事”。
在门房外,自行车棚边,老李和他的猫看着我,我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走过去。
老李眯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我的刀。不说话。
“先把小翠变回来。”我对他说,“我早该说的!我早该对阿强说!”我有些不能控制自己,“我还以为我和乔会没事,可她……你把小翠先变回来,还有阿强,他是不是变成了兰花?”
老李终于说话了:“虎头,不怕,这个人是疯子。”他抱起那只猫,原来已经有了名字,叫“虎头”了。
我知道,这个“虎头”就是小翠了,而乔则不知所踪,她一定是落地前在空中就已经变成了猫。
“虎头”依偎在老李怀里,已经不同了,跟第一天不同了……
而乔呢?乔会怎样?
我的刀在发抖。
那么“雪糕”呢?它也许就是之前的某个女房客,还有不知是谁送给乔的兰花,那不是兰花!那是一个男人……他们吃了“雪糕”,将来某天也会吃掉“虎头”,也许还有乔。
老李的眼神告诉我,我没法杀人。
是的,我没法杀人,而且我要面对的,是一栋楼的老人。
“小骆啊。”我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我悚然回头,是老郑和老吴。他们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下了,还是像往常一样,面前摆着一副象棋。
说话的是老郑,老吴的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瞌睡。
“你每天都很疲惫,是吧?”老郑手里捏着一个棋子,悬在空中,举棋不定,“每天重复着昨天的生活,不是吗?我们也有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如这手里的卒子一般……”他看也不看我,“卒子,就是众生,一辈子也没有后退的机会。这世界看起来很大,其实也不过是个棋盘吧,小得很,小得很呢……”
我要救乔,我要救自己。
“小骆,知道为什么你还没有变成兰花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还没懂得放开自己。”老郑自问自答,“阿强啊,小翠啊,他们只有年轻罢了,也就是能让我们这些老人多活一段时间。而你和乔跟他们不一样,你们……你们的灵魂,跟我们更像。其实,你跟乔又不一样,你活得没有你自己,所以,现在的你——坦白说,还没有什么价值。”
“让你留在这里吧,让你每天都去想办法拯救吧,拯救谁呢?拯救已经走失的乔姑娘,拯救阿强和小翠——要知道,只有当我们捉到乔姑娘变成的猫,才会对虎头动刀子,而再接下来的一只猫才会顶替乔姑娘……你懂了吗?”
我点点头,我已经不会说话了,这是梦吧。
老郑说:“回去好好想想你短暂的人生如何安排,当然你也可以去找警察说这些,如果他们信的话。不过,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去拯救,你自己。”他手里的棋子终于啪一声落下,喊道:“将军!”
9
我住在庆云北街的老人楼。
我还没有变成兰花。
每天我都尽量让自己活得丰富多彩,我有好朋友,有好兄弟,有好同事。我有很多事要做,但不做一个孤单的稻草人。
老人们还是会偶尔看我两眼,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并且试图再度用这种重复的节奏把我也拖进其中,让我昏昏欲睡,醒来化作一盆兰花。
但我不会忘记——有时候我会在附近的街区看到一只灰色的漂亮猫咪,我觉得她是乔。也许她已经把我忘了,像一只真正的猫那样生活,就像现在的“虎头”一样。
我还搜集了老人楼里所有我能弄到的兰花,把他们放在阳台好好照料。日子还是在过,不断有新的房客搬进来,我会尽力想办法让他们不堕入那种老人一般的孤独和重复的生活中。
这不是一次战斗,这是一场战争。
※ 作者注: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本文中高海石、月空及所有老人名均为化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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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感言:
2008年的夏天,我把成都的三个小故事发给《九州幻想》的编辑苏冰,后来另一位编辑李秉峰提出:以此开始,打造一个专门以真实的城市为背景的现代奇幻小说系列,《成都魍事》作为开端,与醍醐的《LOMO先生》一同在2009年1月推出。
作为作者骆灵左和编者阿豚,我很高兴看到这一系列已成为2009年最受关注的奇幻小说文丛之一,希望我们更多的奇幻作者能够以生活为基石,写出更多的好故事。
至于《成都魍事》,我和骑桶人打保龄球是真实的,遇见和尚并打机锋是真实的,章灵寺是真实的,高海石是真实的(我最后一次和他吃饭是2007年底,他没有娶那个杂技演员);我曾住在玉林是真实的,浴缸里的老鼠和虫子也是真实的;庆云北街的老人楼是真实的,叽咕面是真实的,女老板是真实的(后来她也看了这篇小说),乔是真实的,那些老人是真实的。
我们的生活是真实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而有趣的世界——只要你也有那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 骆灵左(阿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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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终极棋谱 | 进麦 | 《终极棋谱》
作者:进麦
正文
终极棋谱
(原载于《科幻世界》2010年增刊)
何塞·卡拉米扬先生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国际象棋选手,尽管他只获得过一次世界冠军,却彻底改变了这项运动。他打破了“天才加汗水”的成功教条,轻而易举地荡平了世上豪强,凭借的仅仅是藏在耳朵里的那块微型芯片而已。
他的作弊行为后来不幸被人曝了光,唯一的冠军头衔因此被国际棋联剥夺,卡拉米扬从此身败名裂。然而对国际象棋运动来说,这似乎连亡羊补牢也算不上,世界棋王争霸赛的公信力就此崩溃,无可挽回。
既然已经有人开了先河,别人自然也能效仿。不止是以后,谁又能够保证过去的棋王们就没有借助过计算机的帮助?他们说不定只是运气好没被发现罢了。监控设施再怎么严密,聪明绝顶的人们总还是能找到可钻的空子。说实在的,要不是这位卡拉米扬先生做事情实在太上不得台面,自以为是地觉得十万欧元就能打发了给他提供技术支持的供货商,说不定到今天他还在享受着冠军的荣光。
尽管自从1997年的5月11日,伟大的棋王加里·卡斯帕罗夫败给IBM公司的超级计算机“深蓝”那天开始,人类在国际象棋这个领域难以与计算机匹敌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但人们至少还一直对那些职业棋手抱有那么一丁点幻想。现在好了,卡拉米扬先生在世人面前完美地证明了人类在计算机——哪怕只是耳垢大小的微型计算机一一面前都不堪一击,再去争夺什么“棋王”那不是自欺欺人么?
被当做骗子的棋手们纷纷退役,感觉受了蒙蔽的赞助商们频频撤出,2018年的世界棋王争霸赛终于宣布无限期暂停。看来接下去就应该是棋联解散,给国际象棋运动的黄金时代画上个灰溜溜的终止符。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国际棋联居然在生死关头力挽狂澜,他们高调地宣称:
“2020世界棋王争霸赛将恢复举行,我们会决出无可争议的棋王。”
换句话说,被允许参赛的再也不仅仅是人类了。
第35回合,白马d4……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步,屏幕上随即显示出黑方认输。赢下这一局,中国就以三连胜的战绩提前结束了五番棋的争夺,就此战胜日本,进入到2025年世界棋王争霸赛的四强。
我搓了搓手,尽管外面赤日炎炎,房间里的冷气却开得矫枉过正,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人造寒冬。我是为了这次比赛而来到阿联酋迪拜的唯一一个中国人,不过看起来任务只是出席东道主举办的冷餐会罢了。所有的对局都是由计算机独立完成的,我本分地当好一名观众就行了。
两年前,世界棋王争霸赛由“允许计算机棋手参赛”变成“只允许计算机棋手参赛”,一切开始与体育无关,变成了一场国家之间计算机技术的比拼。之前的连续三届美国都蝉联了冠军,中国计算机则表现平平,最好的成绩也不过止步八强而已。
但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因为参赛的是超级计算机“丹朱”(注:丹朱:尧之长子,围棋始祖。传说尧造围棋,以教丹朱,丹朱善之)。
我是一名计算机工程师,负责“丹朱”在比赛中的调试工作。国际象棋这个东西我不能说完全不会下,不过棋力仅限于县市级老年活动站的那个级别。因此,我根本算不上是“丹朱”的参谋,至多能充当一下保健医生的角色。当然“丹朱”也根本不需要参谋,与我的棋力是什么水平无关。
因此,这次迪拜之行对我来说更像是一次度假,只可惜波斯湾的大漠骄阳委实让人招架不住,每天我只好躲在空调屏障中打发多少有些无聊的时光。酒店的房间里设置了专门用来直播棋局进程的大屏幕,可以第一时间看到网络上自动进行的棋局进程。在酒店的地下会议中心里其实专为这次比赛设立了对局室,但如果双方都不申请的话便不会启用。
门铃声响起,比赛一分钟前才结束,应该不会有客房服务。说不定是刚刚落败的日本代表来向我表示祝贺吧。
我拉开了门,站在门口的竟是个年轻的女孩,留着一头乌黑的及肩长发,身材娇小,容貌清秀,看上去也就是刚到获得选举权的年纪。她的衣着打扮清爽而朴实,估计多半是个充当翻译的大学生。
除了句“八个野鹿”之外,我对日语一窍不通,再怎么也不能用那句日语和女孩打招呼。我试着用英语和她交谈,但她却回以了流利的汉语:
“叶川先生,可以说中文么?”
“怎么,你会说中文?”
女孩皱了皱眉头,她的眼睛明亮而清澈,只是眼角稍有些向上吊着,微微地给人一种不易接近的感觉。
“中文都已经说了十九年啦!”
这么骄傲地说出自己的年龄是年轻人的特权,不过总不见得一出生就会说话吧,看来也许她该是二十岁才对。
“叶先生的普通话说得也挺不错啊,我还以为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四川口音太重,才和我说英语的呢。”
我确实出生在成都,不过从初中开始就在北京读书了,现在比较生疏的反而是乡音。一个异国的女生显然不可能知道这种事情,我从一开始就误会了。
“这么说你不是日本人?”
“日本人全都在楼下哇哇怪叫呢,好像因为刚才输了棋打算去通宵买醉,不过我看他们好像没打算邀请你呢,硬要去插一脚说不定会被揍吧。”
她显然因为被我当做日本人而有所不满,所以语意中夹枪带棒。确实是我先入为主了,事到如今也唯有佯装听不出其中的刻薄意味。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沈凡。”她说。
沈凡?这个名字仿佛隐隐约约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现在在做棋手,国际象棋。”
“啊,是上个月刚刚晋升女子特级大师的……”
“不是女子特大,是男子。”
原来你是男子……
这话要是脱口而出说不定真要被揍了,好在我总算是悬崖勒马。女性棋手参加男子比赛,只要国际象棋等级分达到标准的话,也可以成为男子特级大师,当然这比女子特大的门槛要高得多。这名叫沈凡的女孩,上个月刚刚夺得了一个什么赛的冠军,等级分因而达标,晋升男子特级大师。我似乎是在《体坛周报》还是《足球》之类的报纸上瞥到过一眼这条新闻,因此稍微有些印象。
那是叫是什么赛来着?
心想着一定要想起那个比赛的名字,结果因此又犯下了新的错误。沈凡自报姓名时伸出的手在空中悬停了许久,我竟毫无察觉。
她没给我挽救的机会,把手从我眼前收了回去。
“我会协助你和‘丹朱’进行下面的比赛,当然,如果你同意的话。”
“你是出于……自愿?”
我没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不过她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并且回以恰如其分的软钉子:
“是任务,而且没有选择余地。”
“什么地方的任务?”
“当然是你的上级对棋院提出请求,棋院派我过来的。这事情是不是真的,你可以向你的上级求证。我不是志愿者,更不是热情过分的棋迷。”
看得出来,这姑娘之所以还保持着礼貌的态度,完全是个人修养,与她对我的第一印象毫不相干。
听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那名叫沈凡的女孩没理由扯一下子就会被揭穿的慌,但我还是得打电话到总部进行核实,虽说照理应该是他主动来联系我才对。
“我这里来了个叫沈凡的女孩,她说是你们派来协助我的。”
“她已经到啦?初次见面的感觉如何?”
“为什么事先没有告诉我?”
“突然给你个惊喜也不错吧。”
电话那一头的人叫徐立伟,是“丹朱计划”的直接负责人,今年四十三岁,比我刚好大了一轮。说起来,他还是我大学时代的导师。不过这个人性格往好里说是豁达豪爽,用批评的眼光去看就是缺少学者该有的书卷气质。总之,是让人在表面上尊重不起来的那种类型。
“为什么这个时候派她过来,难道你们认为‘丹朱’需要棋手来辅助?”
“也许不需要,不过多做些准备总没有坏处。”
话是这么说,但我却不能因此而释怀。如果总部真的是抱着“有备无患”的态度,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沈凡和我同行?当初让我只身前往迪拜的理由不就是要节省经费么,现在总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就阔绰起来了吧?
我能肯定的,就是没人能在国际象棋上帮助“丹朱”,理论上就没有。沈凡的到来,一定有着别的目的。派遣她的,很可能不是总部,而是拥有更高权限的机构。甚至沈凡自己说不定就是徐立伟的上级,这很难想象,但并非绝无可能。当然这些只是我的臆测,而且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根本无法从徐立伟这里得到证实。
“至少告诉我,必要的时候,我是否要听命于她?”
“不,你想得太多了,我可以保证,她的任务只是辅助你,帮助‘丹朱’夺冠。她没有任何权限命令你,当然你要是自愿为她当牛做马另当别论。”
事关男子汉的尊严,我刻意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
“照你这么说,她连‘丹朱’是什么都不知道,是这样么?”
“‘丹朱’的情况我已经大致向她介绍过,其他你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告诉她,没有问题。”
“一切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不是詹姆斯·邦德,牙缝里也没有藏入氰化钾,所以知道的东西大概也算不上什么国家秘密。尽管如此,但是我也不认为那些东西可以全都告诉一名棋手,如果她确实仅仅是一名棋手的话。
2010-12-3 19:43 回复
克鲁特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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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好啦,别那么神经质!”
听筒里传来的语调骤然升高,这是徐立伟即将开始调侃一番的信号。开玩笑的时候声音都和平时不同,所以他的本性其实是非常认真的也说不定。
“也许她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你真的没注意到她是一位美女么?迪拜可是难得的度假胜地,你不觉得这里面有某种天然的联系……”
“不是美女,是小女孩。”
我做出了修正,或许在别人眼里,我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别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你和小彤在我眼里也不过是小男孩和小女孩,但小女孩做到的事情让我这个大人也只能仰视着不是么?”
徐立伟的声音中突然掺进了那么一丝寂寞的味道,这很不适合他。我马上挂断了电话,因为那个话题,唯有对他我是绝对不愿意谈起的。
半决赛的对阵形势是中国对印度,美国对德国,比赛同样采取五番棋。比起人类棋手动辄三十几番的大战,计算机比赛的盘数要少一些,因为它们不会有什么竞技状态的起伏,五次较量已经足够分出高下,赛程再拖长就只是浪费时间了。
对于棋局的进程,沈凡显然比我更专注,她在屏幕前摆了一个棋盘,独自进行研究。这种事情我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翻翻当地的英文报纸,这感觉似乎比我一个人的时候更加索然无味。
“‘丹朱’优势啦!”
她兴奋地叫起来,看都不看我一眼。
“什么地方优势呢?”
“怎么,难道你怀疑我的判断?”
结论我毫不怀疑,但是我的确没法从局面上看出谁好谁坏。
“现在双方的子力不是相等么?”
“我们那里少年队的孩子也不会像您这么判断形势。”
她很可恶地使用了敬称,你们那里的少年队也是国手好不好?!
沈凡右手托腮,似乎真的动了要给我在棋理上解释一番的念头,不过她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那表情实在是很看不起人的样子。
“算啦,听那些东西叶先生会感觉很无聊吧。”
话是没错,对于棋力提高我已经死心了。不过这样一来,我和她之间,不就又没有话题了么?
好在印度的计算机马上就认了输,沈凡立刻伸手推倒了面前棋盘上所有的棋子。我实在很想问问,她这是特级大师该做的事情吗?
“不复盘么?”
“没必要,‘丹朱’完胜,去研究这种比赛还不如大玩特玩一场更有价值。等我十分钟,然后就出发。”
“啊?”我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什么出发?”
“因为‘丹朱’完全不需要调整,所以接下来叶先生应该也没有什么事情才对,我去换身衣服,然后就一起出去。”
这不像是请求或商量,我想她的意思是要去购物,然后我就是那个负责拎包的人。这样的话去去也无所谓,昨天对她多少有点失礼,做这种程度的赔罪我还是有觉悟的。好在迪拜虽然也是著名的购物天堂,但还没有米兰和香港那种对女性致命的吸引力,应该不至于出现精疲力竭的惨状。
十分钟后,沈凡穿着一身泳装出现在我的面前,不是比基尼(迪拜不允许穿比基尼,不过我觉得她并不知道这种规定),也谈不上暴露和出位,甚至还有些孩子气。但即便是这样的泳装,却也淋漓尽致地勾勒出了一副完美的曲线。看来她那含苞待放的身体的魅力平时是被朴素的衣着掩盖起来了,她并不太会打扮自己,或者说还没有刻意去打扮的自觉。
“你怎么还穿成这样?不是说了要出去么?”这是我想问她的话,却被她抢先问了过来。
原来首要目标不是购物中心而是海滨吗?从她的角度去看,我的思维方式说不定已经是被称作“大叔”的类型了。
与沈凡预计的一样,“丹朱”在与印度计算机的对弈中很快又连下两城,势如破竹地取得了胜利。而另一方面,美国也以同样的比分横扫了德国,继续着它们的卫冕之路。决赛还是采用五番棋,只不过赛前增加了一个猜先仪式。
前面的比赛都是由一个计算机生成的随机数自动决定双方先后手的,因为是决赛,主办方准备了一个传统的“猜黑马白马”的现场仪式。我感觉那完全是多此一举,尽管理论上计算机不可能生成真正意义上的绝对随机数,但别的方法其实更不公平。
“这是叶先生的偏见。所有传统都有存在的必要,国际象棋可不仅仅是对局,猜先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不愧是棋手的思维,和我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我突然想听听从她那种角度怎么看待“丹朱”决赛的对手,半决赛美国和德国对局的棋谱她应该早已拿到。
“半决赛是美国的压倒性胜利,对方毫无机会。”
“你觉得那台计算机和‘丹朱’相比怎么样?”
“‘丹朱’至少不会输,当然,我也不知道它会怎样去击败美国的计算机。”
确实如此,人类在国际象棋方面的才能在这些超级计算机面前已经变得不值一提。纵使沈凡是特级大师,恐怕也没办法从技术层面作出判断。
“叶先生的看法呢?”
“是啊,‘丹朱’不会输吧……”
“理由呢?只是因为它是林小姐设计的计算机吗?”
她知道了本不该知道的事情,而途径只可能是通过徐立伟,我无法容忍他把这些都告诉她。盯着沈凡的视线持续了好几秒钟,那目光或许算不得友好。
“和你无关吧。”
话出口的下一瞬间我就后悔了,她并没有什么恶意,事实上只是我自己在迁怒于人罢了。沈凡的手微微地攥成了拳头,嘴角也轻轻地抽搐了几下,但她并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突然转过身朝我的反方向走开了。
“你去哪里?马上就要开始猜先了。”
“那也和我无关吧!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她在赌气,不过我确实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她会对“丹朱”有什么帮助,所以她说的也没错。
我想应该追她回来,然后道歉,不想这时我却被人从背后叫住了。
“Mr叶!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雷扎克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他两眼的虹膜一只是蓝色一只是绿色,本就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不过,猜先这种纯粹的随机事件,只要别被他的语言和神色诱惑,就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呢?”
“不用了,我的选择不变。”
雷扎克微笑着张开了他的左手,里面是一只白马。
“本年度世界棋王争霸赛的决赛,第一盘将由中国执白先行。”
司仪高声宣布着,雷扎克放掉他另一只手中的棋子过来和我握手,现场却突然发出一阵惊呼之声,原来他的右手中攥着的也是白马,只不过是两个。
“雷扎克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司仪跑过来询问,雷扎克却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无辜表情。交流了几句之后,他说了一句“真糟糕”,表示自己搞错了猜先的规则,以为是由我来猜单数还是双数。
“真对不起,Mr叶,我是个外行,搞错了规则。这都是我的责任,猜先的结果就维持这样如何?”
雷扎克的确不是棋手,但要说他连这点常识都没有,我才不会相信,他一定是故意的。我大致能猜到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此刻我却不能揭穿他。
“叶先生,这样可以么?”
“可以,我们接受。”
我向司仪回应着,雷扎克那两道锐利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脸,我绝对不能让他看出什么破绽来。
先声明一下,我从来不写博客,网上所有“进麦的博客”,都只是博主和我同时想到了这个名字而已。虽然因为大家同名,有些“进麦”后来和我也算认识了,但谈不上特别熟的朋友。所以大家有什么问题别再到那边去问啦,乱踩场子人家会不高兴的。
增刊登载了我的《终极棋谱》,引起了不少质疑,尤其是沈凡一个变招打败了超量子机那段,我在这里说说自己的想法。
这篇《终极棋谱》,在初稿的时候名字叫做《数障》,讲的是一个关于超越极限的故事。一切具有实在性的事物,都是有极限的,比如速度(光速),比如温度(绝对零度)……而我想要表现的是所谓“计算的极限”,它有两个限制条件:一是每个运算单元的体积不可能小于一个质子,二是信息任何信息都最快以光速传播。
文中有一段粗略的计算,这个极限在10的168次方以下(应该是一个具体的数值,比10的168次方要小,但具体是多少现在算不出来),这就是我所谓的“数障”,这个数值如同“光障”一样,是不可能在有实在性的事物中被突破的。
换句话说,任何超过10的168次方次运算产生的东西,都不具有实在性,或者说都不可能在现实世界中存在。
从这个角度讲,对于国际象棋这么复杂的棋类来说,穷举法不可能实现,记录了一步一步具体怎么走的“终极棋谱”不应该会存在。
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去设想突破了这个障壁会怎么样,按文中的说法就是“相对论告诉我们一切物质的传播速度不能超过光速,但这里的一切指的是具有“实在性”的一切。宇宙中并不是什么都具有“实在性”的,我们并不会因为自己思绪一瞬间跨越了百万光年而损坏大脑。”
超级量子计算机是我小说中幻想的一种机器,但量子计算机确实是有理论基础的。(当然,人类还不知道怎么才能造出能进行超过10的168次方次计算的量子计算机,我希望能)我们设想超级量子计算机具有能完成“终极棋谱”的计算能力。
但即使是这样,真正的“终极棋谱”也不可能以我们可以接受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眼前,因为那是不具有实在性的东西,不能为我们可以理解的这个世界所容纳。
这么说就玄了,我们总有办法让它呈现出来吧,比如,让两台超级量子计算机进行对弈,总会有个对局过程吧。
《终极棋谱》的故事就基于这个点子开始。
我们记录下超级量子计算机之间(或者自己和自己)对弈的过程,称之为终极棋谱,至于说这张棋谱是“后手必胜”,只是出于我对对称美感的一种情结,没什么根据(当然也是为了剧情需要)不过我认为这个说法不会有错误,原因后述。
对弈中得到的终极棋谱,是不是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终极棋谱”呢?照理说不会是,否则“数障”这个说法就没有意义了,那如果不是,它和真正的“终极棋谱”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牵扯到量子计算机那超乎寻常的计算能力从何而来的问题了,这个问题没有定论,我们姑且利用多维世界的假说进行解释,量子计算机是利用了高维空间中所有的维度进行计算才得到这种计算能力的。
那么,记录对弈过程的终极棋谱,就是真正意义的“终极棋谱”在我们这个维度上的投影。
我们也可以想象,在其他的维度上,它的表现形式会有所不同,有“先手必胜”也有“和局”。
总结一下的话,真正的“终极棋谱”是一种只能利用量子计算机计算才能产生的,只能存在于高维空间的过程,它在我们的世界中有一个投影,我们叫它终极棋谱。
换一种假说,利用宇宙分裂的假说解释终极棋谱的话,那么,即会有呈现“后手必胜”终极棋谱的宇宙,也会有“先手必胜”和“和局”的宇宙。
那么沈凡的变招是什么?
沈凡的变招是通过意识改变我们世界维度或是在分裂的宇宙中选择“先手胜”宇宙的过程。
如果我们不相信哥本哈根解释,也可以试着从别的方向来进行推论,不累述了。
把“实在性”与“非实在性”通过某种设想进行联动,我觉得这是科幻小说的一种重要价值所在。
“薛定谔的猫”或者“量子自杀”其实某种意义上都是科幻,那种装置并不存在,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探讨这结果。
猫或人是活还是死,由什么来决定?超级量子计算机之间,谁胜谁败又由什么来决定呢?
写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我有过一种想法,那就是沈凡的意识,是某个世界在小说中世界的投影,在那个世界,终极棋谱的投影是“先手胜”的。结果我用这个想法写了《世界的影》,因为我想多少解释一下什么是意识,并不全是为了恶搞。
上面的想法,我只是尽量在小说里隐晦的给出一点蛛丝马迹,毕竟,写小说并不是为了表现自己有什么想法,一切都要为了顺利的讲好一个故事来服务。直白的表述上面写的那些东西,是一定会破坏故事的流畅性的。基于相同的理由,我最后也决定把题目从《数障》改为《终极棋谱》。
新闻发布会开得异常冗长,记者们没玩没了地提出问题,当然其中的大部分我只能以外交辞令应付了事。结束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晚上11点,我想沈凡大概已经睡了,道歉的事情只好明天再说。让我意外的是,第二天一早,沈凡就抱着棋盘和棋子又跑到我的房间来了,而且,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说不定她是觉得我这种人不值得让她一般见识吧。
“傲慢的美国人,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沈凡摆棋子的声音“砰砰”作响,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能想象即便是个七尺男儿坐在她的对面,也会未战先怯三分。
“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觉得那个阴险的家伙真的搞错了?他是故意的,是想证明把先手让给我们,他们也能获胜。”
想不到雷扎克也有被女人说阴险的一天,而且还是被他嘴里那位“不折不扣的好女人”说的。
“这么说莫非你昨天也去仪式现场了?”
“为什么不去?难道被什么人说了一句,我就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上一整晚?我凭什么要做那种傻事啊?”
这话可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发觉有点引火上身,快要把她对雷扎克的怒气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
“不过叶先生昨天的反应倒是挺帅的,对那种家伙就应该先接受,然后再击败他们,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自大又愚蠢。倘若逞匹夫之勇,坚决要求重新猜先,就显得我们自己小家子气了。”
我倒觉得自己念念不忘地生闷气才是小家子气的表现,这话我没有说出口,毕竟她对我做出了正面评价——而且这评价我受之有愧,那至多只能算是歪打正着吧。
“虽然,我不知道叶先生那么做到底是因为靠得住,还是没出息。”
因为我的没出息,在决赛的五番棋中,“丹朱”将拥有三度的先手,这个优势在人与人的对局中往往是决定性的。当然,计算机之间的对弈完全是另一回事情。
上午九点,2025年世界棋王争霸赛决赛的第一盘正式开始。
1.白兵e4,黑兵c6
2.白兵d4,黑兵d5
3.白马c3,黑兵d×e4
4.白马×e4,黑马d7
5.白马g5,黑马gf6
6.白象d3,黑兵e6
7.白马1f3,黑兵h6
“卡罗·卡恩防御……”
我下意识地念出了这个名字,一直专心致志盯着棋盘和屏幕的沈凡,突然略显惊讶地瞥了我一眼。
“你不是对国际象棋一窍不通么?”或许她觉得这么说太直白了,连忙补充了一句,“徐教授是这么说的。”
“一窍不通倒不至于,不过我能叫上名字的只有这个卡罗·卡恩防御。”
“是么?我以为在外行人眼里,古印度防御或是西班牙开局更有名呢。”
我确实听过古印度防御和西班牙开局的名字,但对那两个开局的了解也就仅限于名字而已。至于卡罗·卡恩防御,我虽然知道走法,但至今也搞不清所谓“卡罗·卡恩”究竟是个人名还是地名。
8.白马×e6,黑后e7
9.白方0-0(短易位),黑兵f×e6
10.白象g6+,黑王d8
11.白象f4,黑兵b5
棋局在继续进行着,沈凡的眉头开始渐渐地皱了起来。
“下一步,白兵a4。”
屏幕上的“丹朱”尚未行棋,沈凡已经在她的棋盘上摆出了下一手。
大约三分钟之后,“丹朱”落子,白兵a4。
“黑象b7。”
沈凡又摆出了黑方的应对,然后,她抬起头看了看已经是一脸错愕的我。
“没什么奇怪的吧,这个时候谁都会做出这种应对。”
沈凡毕竟是特级大师,有一两步棋与超级电脑不谋而合并不奇怪。但是,我的直觉却告诉我,事情绝不像她说的这么轻描淡写。
“冯”在此时做出了应对,黑象b7。
“白车e1,黑马d5。”
沈凡继续摆了两步,“丹朱”还在“思考”中,不过我却知道她又走对了。
13.白车e1,黑马d5
14.白象g3,黑王c8
15.白兵a×b5,黑兵c×b5
16.白后d3,黑象c6
接下来依然如此。在“丹朱”和“冯”落子之前,沈凡都会先摆出变化,我越来越觉得这不可能是单纯的不谋而合。
但若不是不谋而合,又是什么呢?徐立伟可能会把那个秘密都告诉她么?或者说,如果徐立伟连那个秘密都可以透露给她,她可能只是一名棋手么?
“白象f5。”
“然后是黑兵e×f5吧。”
我试着插嘴,然而她对我的话仿佛不为所动,直到再用黑兵吃掉了白象之后,她才抬头看了看我。
“没想到叶先生这样的外行居然也能记得这么清楚。”
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称赞,但我知道这只是讽刺而已,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背不下这张棋谱。
“白车×e7。”
“丹朱”落子,白车×e7。
“黑象×e7。”
沈凡继续摆着下面的变化,然而,这个变化却开始和我的记忆对不上号了。
下一步明明应该是黑马c3才对啊。
难道是我记错了?不可能,这盘对局即使倒过来,我也能够一步不差地摆出来。那是沈凡记错了?她或许真的只见到过一次,但是,她这样的国际特级大师会记错棋谱么?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徐立伟故意给了她一张有误的棋谱……
可那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屏幕上,“冯”落子,黑马c3。
“终于不一样了啊。”
沈凡把黑象放回原位,按照“冯”的走法,摆下了黑马c3。然后,她一只手托着腮,嘴微微地撅着,这动作绝对称不上优雅,但年轻女孩就是有那种无论摆出什么姿势都会让人觉得有点可爱的魔力。
接着,她又把马摆回了原位,走下黑象e7,反反复复几次之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是什么?”
“前17个回合都和那场对局一样,从第18步开始不同了。”
我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好像又犯下了错误。她记忆的棋谱,和我认为的那张似乎并不是一回事。
“你说哪场对局?”
“卡斯帕罗夫和‘深蓝’的最后一盘,叶先生不是刚刚还背出棋谱了么,装什么糊涂?”
“啊……是啊。”
我只好打个马虎眼,好在沈凡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
我知道卡斯帕罗夫和“深蓝”那次著名的对局,但从来没有去注意过那对局的棋谱,难道那盘棋的进程居然前17个回合都和我记忆中的棋谱完全相同么?
“棋届有这么一种说法,1997年的时候,当时计算机还并不具备击败卡斯帕罗夫的实力,‘深蓝’那次之所以能获胜,是因为IBM公司和卡斯帕罗夫之间有秘密的协议……”
“你是说行贿?”
“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沈凡竭力回避着这个字眼,大概是因为卡斯帕罗夫是她的偶像吧,“我一直都不相信卡斯帕罗夫会那样做,但是……他真的是故意输掉的。”
“为什么?”
“因为黑马c3这步棋走完,黑方不但没有劣势,局面还很生动。而卡斯帕罗夫当初在这个回合之后,却已经陷入了不可挽回的败势。”
“你是说,他那步棋作假搞得太明显了吗?”
“不,是太隐蔽了,如果不是计算机走出这步黑马c3,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招数会比卡斯帕罗夫的黑象e7更好。”
“照你这么说,卡斯帕罗夫难道就不能只是犯了一个错误吗?”
“不,因为这个局面下,黑马c3明显比黑象e7更容易想到,卡斯帕罗夫不可能看不到。但是他走过之后,别人再去摆这盘棋,总是会先去摆他的招数,而他的黑象e7吃车,却是一步看上去怎么都好的棋,即使这之后陷入了败势,别人也只会认为他的错误在前面,而不会怀疑这盘棋是输在了这一步上。所以可以肯定,这步棋是他煞费苦心故意炮制的败着。”
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黑马c3比黑象e7更容易想到。真要让我去下的话,恐怕这两步都想不到。不过沈凡肯定比我更了解特级大师们思考棋局的方法,比起我来,她和卡斯帕罗夫之间的距离要近得多。
这么看来,卡斯帕罗夫简直是了不起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他居然能连续十七个回合走出绝对正确的下法,然后在第十八步才故意放出了败着。倘若他倾尽全力,不知道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不过姑且不论卡斯帕罗夫,“深蓝”是绝对不可能一直沿着正确的道路走到底的,这十几步它能做到,但以它的计算能力应该也快到极限了。也许当年IBM公司为了他们的广告效益,真的收买了卡斯帕罗夫,一切只是一场做秀。可我却突然感到,那并不是卡斯帕罗夫故意输掉对局的真正原因。
他一定是从这盘棋的进程中预感到了什么。这前十七个回合,昭示着计算机棋手未来可能会打开一扇怎么样的门。卡斯帕罗夫在1997年的5月11日可以赢,但他迟早会在计算机面前败下阵来。他的视野也许透过那盘对局穿越时空,看到了未来两台超级计算机沿着他和“深蓝”迈开第一步的那条道路,将国际象棋所有真谛展现在世人面前的那一刻。
所以,卡斯帕罗夫选择了让计算机棋手早一天迈过他这道人类智慧最后的壁障。在那之后,计算机的设计者们才不会局限于仅仅打败人类。也只有那样,他才有可能在他的有生之年,见到这张只有在计算机棋手之间对局才会产生的——终极棋谱。
“丹朱”和“冯”的第一盘对局一共进行了143个回合,总用时七个半小时,最终黑棋获胜。也就是说,“丹朱”先输掉了一局。
沈凡一直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正经受着剧烈的头痛。她的额头和脸颊上都浸满了细密的汗珠,加上那重度贫血似的脸色,仿佛是突发了什么急病似的。
“用脑过度了,赶快休息一下吧!”
从棋局的后半盘开始,她就坐在棋盘前一动不动,一个字都没有和我说过。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她随时可能一头栽下去,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我想强行把棋盘从她的面前撤开,她却激动地摊开我的手,冲着我大喊大叫起来:
“要输了!不想点办法,‘丹朱’就要输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在乎比赛的胜负,也许能达到她那种水平的棋手必须要有偏执到强迫症似的性格才行。不过,难道她从来就没有输掉过比赛?要是每一次输棋都这样,我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在棋手这条道路上坚持到现在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一盘而已吧。”
“不、不,这样下去不会赢的!不会!”
“喂!你冷静点!”
我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沈凡居然开始把自己的手指放到嘴里去咬,细细的血流顺着她那嫩藕一般的手臂流了下来,我拼命地把她的手从嘴里拉了出来。她挣扎着,力气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
我感觉到她身体剧烈地颤抖,这是一种极度恐惧下的表现。我的两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去伤害自己,然后把她的身体拉近到我的身边,这种时候再去纠结什么“授受不亲”就不配做人了。
“你还在这里啊!你还在,就在我的怀里。”
在下一个瞬间,以女孩子的标准而言太过僵硬的身体整个都压了过来,她紧紧地抱住了我——这场景像极了电影里面一场罗曼史的开始,但我却感到,她此刻的心情仿佛是一个落水者死死抱住唯一一根浮木时的挣扎。
“不要紧的,能稍微平静一点么?”
“再有一会儿,再有一小会儿就好了。”
我想她的意思是让我继续这样抱着她吧,于是我不再说话,继续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就像父亲去拥抱初次声称要自己一个人睡,半夜里却被黑暗吓哭的女儿一样。
我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把她放开,所以,直到她把我推开为止。
“能把刚才的事情忘掉么?”
沈凡似乎总算是冷静下来了,除了那张脸红得如此刻的夕阳晚霞一般。让她忘掉之类的话是自欺欺人,或许对她来说,现在一个耳光打过来会好过一点。
当然,我不想被她当做变态,所以不可能主动去要求那种事情。
“叶先生会认为我有精神病么?”
看到她刚才的举动,恐怕大多数人都会那么想。不过,我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一点点她的感受。
“不,我知道你很健康,心理上的。”
我指了指她还在渗血的手指,然后从急救箱中找出了碘酒和纱布。
“不会是在安慰我吧?哎呦!”
碘酒触痛了她的伤口,沈凡用一个含怨的眼神向粗手笨脚的我表示抗议。
“我知道你被吓到了,不过下次还是找些痛觉神经不那么敏感的地方去咬比较好。”
沈凡笑了起来,我这才肯定她确实已经没事了。
“我会记着叶先生的话,不会再那么丢脸了。”
“没什么丢脸的,你相信我也被吓得哭么?”
“不相信,不过……谢谢你。”
说是哭有些夸张,而且那也不是惊吓,而是恐惧,就仿佛孤身一人置于茫茫宇宙空间中的恐惧一样。我们恐惧宇宙,因为宇宙的无限广阔,置身其中的我们,实在渺小到与不存在并无二致。我们会恐惧,因为我们自身的迷茫,当我们发现这宇宙中存在着终极的真理,而这真理却是如此遥不可及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自己的存在只是个谬误,或者说,自己本就并不存在才对。
沈凡去咬自己手指的时候,就是想要借着那痛觉证明自己的存在吧。
当我第一次试着去探究“丹朱”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我也曾经深陷那终极的恐惧之中。在那个时候,是小彤的怀抱拯救了我……
我在那一刻几乎把记忆中小彤的身影和正在我眼前的女孩重合了起来,我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下。
“让你有那种不好的记忆,实在很对不起,任务就到此为止,好吗?”
“不!我会去想想怎么让‘丹朱’击败美国的那台计算机的。”
“别再去碰那盘棋了,你知道……”
“不可能,已经不可能放弃了。叶先生应该能明白吧?”
国际象棋大概占据了这个女孩目前为止大部分的人生,所以,那盘棋中应该也包含有属于她的终极恐惧。然而,面对这恐惧,并非所有人都会选择逃避,我没有离开“丹朱”,而她也不打算放弃终极棋谱。
她实在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丹朱’会获胜的,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到这里来的。”
我有点后悔昨天的选择了,这场比赛说不定会毁了这个女孩的人生,无论如何我也不想看到那种结果。
第二天沈凡到我房间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上午10点。她看上去因为头一天熬了夜,所以稍微睡过了头,急匆匆跑来的时候连头发都没有来得及好好梳过。有种人是无论怎么缺乏睡眠从皮肤上也看不出来的,她毫无疑问就是那种可以让别的女孩嫉妒到发疯的类型。
有点邋遢的少女看了一眼屏幕,似乎终于放下了心。
“还好没有误事。”她又抬头看了看挂钟,“怎么?难道今天的比赛推迟了么?”
“没有,还是9点钟准时开始的。”
“那为什么还在播放昨天的录像呢?”
“这不是录像,是今天比赛的直播。”
“什么?”
沈凡瞪大眼睛盯住了屏幕,也怪不得她看错了,棋局的进程是昨天的翻版,分毫不差。
“不会吧,今天‘丹朱’不是黑棋吗?”
“是的,而且,毫无疑问,它会赢下这一盘。”
果然,到了下午4点半的时候,“丹朱”获胜。不仅是棋谱,连用时都和第一局一模一样,只不过,双方的角色和昨天颠倒了过来。
“叶先生,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丹朱’的事情,这和我有关!”
沈凡的态度强硬到不容商量,我早就料到她看了今天的对局后会有这种反应,所以昨天晚上又联系过了徐立伟,而徐立伟的回答则是:“我不是早就说过‘丹朱’的一切都可以告诉她么?”
“嗯,不过我想你要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晚饭的时候再慢慢说好么?”
“那样也可以……”沈凡知道我并不是故意在卖关子,只好勉强同意了。
“还有两个小时,你先睡一下怎么样?昨天没有睡好吧?”
“睡觉?在这里么?”
“啊?”
浪漫的海滨城市迪拜,六星级酒店的房间,孤男和寡女……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时,散发出来的那种桃红色的味道。
“虽然昨天已经抱过了,可叶先生就这样想入非非的话,我还没有……”
明明昨天还红着脸叫我忘了那事情,现在自己偏又提醒我,我赶紧在她说出“你太老了”之前打断了她的话:
“当然不是,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沈凡恶作剧似的冲我吐了吐舌头。明明还是个小女孩,就想要戏弄大人么?
拖到晚饭时才对她揭开谜底是有原因的,在沈凡去补觉的时候,我必须做好准备。主办方为每个房间提供了反窃听的安保服务,不过我还是 用自己的方法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另外,晚上的谈话内容肯定不适合人多眼杂的餐厅,所以我叫了双人晚餐的客房服务。然而似乎酒店方面误会了什么,除了饮食之外,还提供了烛光晚餐用的蜡烛。
那蜡烛被我丢在一边,却又被沈凡捡了回来。
“这个也要算钱的吧,不点可是太浪费了。”
“带回去也可以,这种蜡烛也算是当地特产,有纪念意义。”
我做出了践踏少女浪漫情怀的发言,为此遭到了一个白眼。
“不马上把它烧掉的话,你就不怕这里面藏着 ** 么?”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点道理,不过,无论怎么看,她都只是单纯想要点这支蜡烛而已。
点燃了蜡烛再开着灯就太傻了,可烛光晚餐的气氛并不适合我们接下来的谈话;或者说我们要谈的内容,实在是亵渎了这顿我平生第一次有美女相伴的烛光晚餐。
我不知道沈凡对计算机相关的知识了解有多少。棋手们的头脑自然不会差,可智商高和知识丰富是两回事情,所以我决定从她熟悉的领域入手。
“先问你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两位棋手都可以从棋局的第一步想到最后一步,而且都不会走错的话,你觉得最后棋局的结果会是怎样的?”
“嗯……应该会是和局吧,毕竟都不犯错误……”
她猜错了,也难怪,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想吧。
但是沈凡突然又改了口:“不,也许黑棋会获胜。”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难道先走的不是更有利吗?”
“说的也是,按理说先手是个有利条件。不过我小时候刚开始学棋那阵子,就觉得棋刚摆好整整齐齐的时候阵型最漂亮,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先被迫去破坏那完美阵型的一方,或许反而不利吧。”
怪不得人们都说小孩子有时候能一眼洞悉事物的本质,我们一直都对那张终极棋谱最后是黑方获胜这种违背常识的结果深感困惑,而沈凡却突然提供了一种思路。
“这想法有点傻吧,总归还是白方有利,对吗?”沈凡自嘲式地笑了笑,但笑容还没展开就凝固了起来,她意识到了我问她这个问题的意思,“难道说……黑棋真的会赢?”
“是的,‘丹朱’和‘冯’就是那两个可以从棋局的第一步想到最后一步,而且绝对不会走错的棋手。”
“是说它们可以进行完全的穷举法么?”
能知道“穷举法”这种名词,证明沈凡并不欠缺基础常识,这样的话,交流起来就方便多了。
“我知道你感觉不可能,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愿意的话,棋局可以无限地进行下去?”
“不,我知道国际象棋能走的总步数是有限的。因为如果40步内双方都没有走兵,而且也没有比兵级别高的棋子被吃,就算和局。”
我发现自己有点班门弄斧了。这条国际象棋特有的规则大多数人确实不知道,因为现实中的对局中几乎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对沈凡来说,那却只是基础而已。
“既然你同意这一点就好办了,总走步数是有限的,而每步可供选择的走法也是有限的,因此,棋局的不同进程的数量也是个有限的数值。”
“那个数值有多大?我想,一盘棋最多能走到5000步左右吧。计算机能够有那样的计算能力么?”
确切的数字是5124,这是“丹朱”穷极所有对局之后给出的结论,沈凡对棋的敏锐着实让人吃惊。有这种天赋,能够成为男子特级大师实在是顺理成章。
她说的没错,电子计算机的运算能力其实也是有理论极限的。每一个运算单元的体积不可能小于一个质子,因为更小级别的范围受制于量子论,是不可测量的,也就不可能表示0或是1。换句话说,电子计算机元件的直径不能低于10的-15次方米,一立方米的体积内,至多能有10的45次方个元件。已知宇宙的体积大约只有(原谅我这么形容,从逻辑的角度讲它真的并不算大)10的81次方立方米,也就是说把整个宇宙做成计算机,至多可以有10的126次方个元件。
另一个限制是,任何信息都最快以光速传播,光穿越一粒质子的直径需要3×10的-24次方秒。这是一个元件转换状态的最短时间。把条件放得再宽点,每个处理器一秒钟之内也不可能做超过10的23次方次运算。而我们可以给这台计算机的运算时间至多是10的19次方秒,因为那是1000多亿年,超越了宇宙的全部寿命。
10的126次方乘上10的23次方再乘上10的19次方,一共是10的168次方,这就是电子计算机的理论计算极限,大概也是我们能做任何事情的极限。
然而10的168次方足够大么?国际象棋一共会出现多少种进程呢?白方的第一步,可以移动的有十个棋子——八个兵以及两个马。每个兵可以选择向前走一格或是两格,而马也有向左上和右上两种跳法,也就是说,第一步可能出现的进程是二十种。接下来轮到黑棋,同样有二十种选择。这样的话,仅第一个回合就可能会有四百种不同的进程。
之后随着棋局的展开,每方可以移动的棋子增多,每一步可能的选择将会大幅度增加。再之后随着棋子被吃,每一步的选择又会开始减少。综合下来,平均每一步可能有的选择大约也在二十种左右。
一共可以走5000步的话,国际象棋可能有的进程会达到20的5000次方这么多。
以此来断言电子计算机不可能对国际象棋进行完全穷举,这个结论足够正确。
“但是,‘丹朱’可不是电子计算机,而是超级量子计算机。”
“量子计算机?徐教授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但是,究竟什么是量子计算机?”
“不是量子计算机,而是超级量子计算机。”
“强调‘超级’,太小儿科了吧。”
被沈凡这样奚落,我实在有点冤枉。说是“超级”,可不是我要表明这计算机有多厉害,够超级。事实上,“超级量子计算机”和量子计算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或者叫它“虚无量子计算机”更准确些,不过我实在不喜欢那样的称呼。
如果我们硬要用单个电子之类的粒子去传输信息,比如利用粒子左旋表示“0”,而右旋表示“1”,由于量子叠加的问题,我们无法测量它究竟是0还是1。但如果换一个思路,叠加态不正好可以同时代表“0”和“1”吗?
那样的话,每一个量子比特就可以同时表示0和1了,那样一个10比特的信息就不再仅仅是一个10位的2进制数字,而是2的10次方个10位数字的叠加。
这就是量子计算机的基本原理,它利用量子论突破量子论的桎梏,利用叠加态去计算叠加态。量子计算机的计算效率是可以指数倍于普通计算机的。
至于量子计算机那惊人的计算效率从何而来,取决于我们如何去解释量子论。如果宇宙是多重的,那量子计算机就是在所有的宇宙同时进行计算。如果我们生存的宇宙只是真正的宇宙在一个维度上的投影,那量子计算机就是在所有的维度上同时进行计算。
以量子计算机的计算能力,理论上是可以完成“终极棋谱”那样的任务的。但那也只是理论上,通过计算可以得知,一台穷尽地球上所有资源制造的量子计算机,要完成“终极棋谱”,依然需要超过人类历史那么长的时间,事实上等同于不可能。
然而“丹朱”却可以完成这种不可能的任务,因为它是依据小彤提出的理论制造出来的“超级量子计算机”。
普通的量子计算机挣脱了计算机元件的“量子桎梏”,而小彤的研究目标则对准了信息传播的“光速桎梏”。元件转换的速度不可能超越光速,即便那元件只是一个电子也不可能。但是,每一个元件进行实在性转换前,那种或是说否的状态,不也正是一种时空的叠加态么?既然量子叠加可以被用于计算,时空叠加为什么不能?
相对论告诉我们,一切物质的传播速度不能超过光速,但这里的一切指的是具有“实在性”的一切。宇宙中并非什么都具有“实在性”的,我们并不会因为自己思绪一瞬间跨越了百万光年而损坏大脑。
量子计算机的计算利用了所有或平行或相交的宇宙,而“超级量子计算机”,不仅利用了那些宇宙,还使用了从大爆炸开始,一直到宇宙终结之间所有的过去和未来。
我并不指望沈凡能够完全听懂我的话,尽管我已经竭尽所能说得浅显易懂。
“也就是说,‘丹朱’就是那样一台超级量子计算机,而它可以把国际象棋所有的变化都计算出来,是吧?”她说。
这么说确实是抓住了事情的重点,她只要理解到这个程度,并且相信这是事实就可以了。至于那究竟是怎么实现的,她确实没有都去搞明白的必要。
“那么美国的计算机‘冯’又是什么?也是超级量子计算机么?如果‘丹朱’真有你说得那么了不起,能打败它的也只有它自己吧?”
“嗯,‘丹朱’和‘冯’的对局,和我们之前用‘丹朱’自行模拟的对局结果一样,我们管那个对局过程叫‘终极棋谱’。可以完成终极棋谱的只有超量子机,所以基本可以确定‘冯’也是超量子机。”
理论上并不排除偶然下出“终极棋谱”的可能,但连续两次却使这个偶然性实在比时空泡引发宇宙暴卒的几率还要小得多。
“无论下多少次,都只有这一种结果吗?”
“是的,因为这是最正确的结果,它是唯一的。”
“可是照你这么说,‘丹朱’不就输定了吗?最后会是二比三,对方可有三盘是黑棋啊。而且,之所以会是那样的结果,不是因为那个叫雷扎克的家伙玩弄了诡计吗?他们也有超量子机的话,也应该事先就知道后手必胜的结果吧?”
我倒不认为雷扎克玩弄那个小伎俩只是为了让美国夺冠,他们的目的应该和我们一样,都是要确认对方是不是也拥有超级量子计算机。因为只有知道了“终极棋谱”,才可能知道后手必胜的秘密。雷扎克就是要通过我看到了他那个伎俩之后的反应,去判断我们是不是知道“终极棋谱”。不过,他这么做自己也就暴露了。我之所以没有提出异议,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后手必胜的这个事实提前曝光。
当然,现在看来,这个秘密只多保守了一天而已。在我们知道“冯”是超级量子计算机的同时,他们同样会知道“丹朱”也是。
“会输吧,不过,既然已经确认了美国也拥有超量子机,目标就算达到了,输赢也没那么重要了。”
“对你来说也许不重要,我知道你们有那种伟大到让人恶心的目的,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眼看着‘丹朱’去输的,也不是为了让那个家伙的奸计得逞!”
“干吗那么在意雷扎克?”
“鬼才会在乎他!”
我只是开个玩笑,但沈凡的反应却强烈得出乎意料,她把玻璃杯重重地顿在了桌面上,飞溅而出的果汁洒在了她的晚礼裙上,她却仿佛没有看到似的。
“冷静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不想看着‘丹朱’输。”
“那么改变程序吧,明知道一种走法会输,还那样去走,不是太傻了吗?无论那是不是‘终极棋谱’,只要输了,就没有任何区别。”
改变程序不是做不到,可以强制“丹朱”走任何一步棋,但那只能让它距离胜利越来越远罢了。“丹朱”本就不是为了国际象棋而制造的计算机,“终极棋谱”只是测试它性能的一个实验罢了。它可以根据导弹发射时的一张照片,就计算出它将会命中哪里;可以描绘出太阳系中所有的彗星、小行星甚至流星体在未来几亿年的运行轨迹;甚至如果把全宇宙的信息都输入的话,它会告诉我们这个宇宙的终极理论究竟是什么,上帝居住于何处……
但正因为如此,它计算出自己失败的命运才更加不可能会被改变。
“放弃吧,沈凡,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是超级量子计算机是可以洞悉一切的,你不可能骗过它。”
“洞悉一切?它是神么?如果它是神,为什么不能避免自己的失败?”
已经是在赌气了,看得出她很快就会哭出来。不知道终极的目标才能面对有希望的未来,去抗争终极得到的却只能是痛苦。我想她以后也许再不会去碰国际象棋了,因为那对她来说已经毫无前途。不过即使这样,我也不想让她再去经历痛苦,因为她还这么年轻,依旧可以去尝试别样的人生。
“听我的,沈凡,别再去想它了,变招没有意义,我想你懂这个道理。”
“叶先生,你相信么,我可以打败‘丹朱’!”
她还没有放弃,倔强到让人怜惜。
“借助‘冯’的力量么?”
“不,不靠任何计算机!就凭我一个人,现在就可以,只要拿到黑棋就行!”
“你是说……”
她说得对,并不需要超级量子计算机,只要照着“终极棋谱”就能打败“丹朱”。在这次比赛之前,我们进行过“终极棋谱”的实验,如果那个实验结果泄露了的话……
我没有泄密,徐立伟也不会。然而参与实验的还有其他人,虽然并不多,但的确不能排除美国人从他们那里事先就得到了“终极棋谱”的可能性。
“不变招的话,叶先生也不能肯定美国人究竟是算出了‘终极棋谱’,还是作弊把它抄下来了吧?”
其实更改程序很简单,下一盘对局刚开始肯定还会按照“终极棋谱”来进行,只要强令“丹朱”在某一步走下预先设定的随便什么招数就行。但沈凡却不同意随意更改,她表示至少要找出一步符合“丹朱”身份的棋来才行,就像卡斯帕罗夫当年那步似是而非的败着。
所以中间休息的这一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并且借用了“丹朱”的使用权。老实说,我并不愿意她这样做,但我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她。
直到接近凌晨时分,她才得出了结论:“第九回合,不走短易位,而直接走白象G6。”
改动程序只需要几分钟而已,和她相比,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清闲了,有些过意不去。
“那样啊,那明天比赛之后请我吃饭就好,酒店顶楼的餐厅就可以,不用麻烦去外面。不过可不能用公款,要叶先生自己掏腰包才行。”
拜托,这里可是六星级的酒店啊!
第二天的比赛“丹朱”按照程序没有走短易位,而是直接走了白象G6,之后的对局进程理所当然地就完全和“终极棋谱”不同了。说实在的,棋局进程我还是一点也看不懂,唯有坐等最后的结果。
沈凡这一天没有拿棋盘,而是抱来了一大堆衣服,非得要我说说她晚上去吃饭该穿什么衣服好。看她平时不是那种特别注重打扮的女孩,真没想到行李中居然带来了这么多衣服,而且虽然不是每件我都能认出牌子来,但显然全都是价格不菲的高档货。
好不容易为她选出了一件,她又责怪我品位差,小女孩的心思真是没办法琢磨的。这一天她对棋局毫不在意,不过这也难怪,这盘棋的进程,应该早就在她的头脑之中了。
第三局共进行了76个回合,总用时4小时25分,白方“丹朱”获胜。
“果然,不按棋谱走,它就没辙啦!”
沈凡的心情显然很好,我被她感染,也有点兴奋了起来。
“这么说,‘冯’果然不是超量子机,只是美国搞到了终极棋谱么?”
“总之,那可不是真神啊!叶先生,现在去吃晚餐时间还早,要不要看看‘丹朱’自己会怎么应付这盘对局?”
“也好。”
“丹朱”的运算能力足以同时进行两次完全穷举法的国际象棋对局,而且几乎可以瞬间完成运算。之所以在比赛中会耗时许久,是我们故意设置了延时程序,目的当然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棋局在屏幕上飞速进行着,两边都是“丹朱”,只不过其中一边被人为强制了一招,而另一边完全按照穷举法进行计算。
76个回合,黑方认输。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仅是“冯”,就连“丹朱”自己也在那一步变招面前败下阵来,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冯’也许是超级量子计算机,但它不是国际象棋之神;同样,‘丹朱’也不是!”
留下了这句话,沈凡站起身来向着房门口走去,我连忙跟着她到了走廊上。
“你等等,究竟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道。
“到了晚上会告诉你的,叶先生耐心期待吧。”
“至少先告诉我,这能证明什么?‘冯’不是超级量子计算机吗?难道‘丹朱’也不是?”
“叶先生,你的思维已经开始混乱了,这回需要冷静的可是你啦。”
我所有说过她的话这下子全都被回敬了,女人都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么?
“但是……这可能吗?难道……”
“叶先生!”沈凡突然停下脚步,她的脸颊微微有些红润,有点困惑又有些嗔怒的样子,“你打算一直这样跟着我么?”
我这才注意到她停下脚步的地方是公共卫生间的门口。我的房间里面当然也有卫生间,不过毕竟是女孩子,大概不好意思使用那里吧。我发现自己脑子里果真是缺了一根弦。
……
在我对着女厕所叹了一口气的同时,背后传来了雷扎克的男声:
“Mr叶,你这次搞错方向可比上次严重多了。”
真是个恶俗的玩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沈凡评价雷扎克是个阴险的家伙之后,我对他似乎也渐渐没了好感。
“雷扎克先生,你不觉得你们现在应该多花点时间研究对策,而不是闲逛么?”
“对你我来说,国际象棋的棋王是谁都无关紧要吧。说起来,今天这盘漂亮的对局,一定是沈凡小姐的杰作喽。”
“我想这个问题你该去问她自己才对。”
“哦?那我现在去找她你不会介意吧?”
“请便,如果你认为保安先生们会视而不见的话。”
我把卫生间门口的路让给雷扎克,丢下一脸尴尬的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真不愧是六星级酒店,顶楼的餐厅内部装潢极尽奢华,而整体却予人一种融入自然的感觉。旋转餐厅的设计可以让视野和心情在无际的大海和辽阔的沙漠之间徐徐变换,就像从大航海时代迈入东方丝绸之路般的奇妙体验。
沈凡身着淡雅的湖蓝色洋装,美貌足以为这餐厅多增添一道风景。只可惜我不是这个国家的石油富豪,此刻只能对着菜单上那一串串的零枉自嗟叹,祈祷着坐在我对面的美女能口下留情。
“你来点菜吧……”我咬着牙把菜单推向沈凡,请女士点餐是死也要恪守的礼仪。
“不,已经让叶先生请客了,一切都听叶先生安排吧。”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我必须在我的诚意和干瘪的钱包之间找到平衡点。
“那么,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随着我指出的菜色,沈凡的脸从微笑逐渐转成平静,又逐渐地变成了失望。
“全都是我不喜欢的呢。”
“那……”我急忙从菜单中寻找其他的目标,但沈凡却伸手掩上了我面前的菜谱。
“叶先生其实知道我喜欢什么的吧?”
确实知道,后面标有天文数字的那些菜,任谁都会喜欢。
“明明知道我喜欢什么,也知道每道菜的价格,但是,叶先生作出正确的选择了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在讽刺我么?
“一切都知道就能做对,真的是这样的吗?”沈凡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只不过,那是一抹坏笑。
“你是说……”
“计算机是把国际象棋当作一道题,而‘终极棋谱’就是那个解,是这样的吧?”
“可以这么说。”
“那么如果题目不同呢?双方都从一开始棋子摆得整整齐齐的时候开始下,这道题的解是黑方必胜的‘终极棋谱’。而从‘终极棋谱’中的任何一个回合开始下,解都是黑方必胜,是这样的吧?”
“嗯,没错。”
“那么,从‘终极棋谱’中没有出现过的局面开始下会怎么样?也是黑方必胜吗?比如如果白方所有的子都在,而黑方只有一个王,再怎么样也应该是白方获胜了吧?这样的话,我在合适的时候通过改变招数,把局面变成白方必胜的开局,最后也就能战胜黑方了吧?”
我的思维开始有些混乱了。沈凡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但如果真有这种可以在某一步把局面变成白方必胜的下法,“丹朱”为什么不去下?话说回来,既然有可以把局面变成白方必胜的下法,也必然会有可以把局面转回黑方必胜的下法吧。
这么说的话,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必胜的下法。
但是这也不对啊!我们下棋之所以有输有赢,是因为我们不可能算清所有的棋步,因此才会去“尝试”。但对于超量子机来说,所有的可能它都会算到,因此超量子机不会有“尝试”,既然没有“尝试”,自然棋局就会沿着固定的轨道进行,而那就是“终极棋谱”。
“叶先生,‘丹朱’有做不到的事情么?比如说,它能够计算出现在我在想什么吗?”
“这个……它做不到。”
“这样就没错了,它做不到不是因为它的计算能力不足,而是因为它不能理解人类的思路吧,所以,我依靠人类思路走出的招数,才能打败它。”
“这说得通么?”沈凡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但是我不确定,究竟有没有完美招数的问题很像是个悖论。
“‘丹朱’下出的棋每一步都是正确的,正确得让人绝望,让人觉得恐怖。但是我知道,正确并不是国际象棋的全部,有一步错误的超量子机不是打败了全部正确的超量子机吗?”
“那你究竟是怎么找到那个‘错误’的?”
“很简单,我实验了几种最可能让白棋取胜的变招,其中大部分都行不通,但依靠‘丹朱’的检测,我很快找到了可以击败它自己的变招,既然‘冯’是‘丹朱’的翻版,那也肯定行得通。”
“你是怎么确定哪些才是最可能让白棋取胜的变招呢,难道不是需要逐一检验吗?”
“叶先生是和计算机打交道太久了,思路也变得硬邦邦了,所以才想不到该怎么打败计算机吧。”沈凡叹了口气,突然又露出一个让我不禁打了个冷战的笑容,“既然要把这菜谱上所有的菜都吃过一遍才能确定我会比较喜欢吃哪样,那么……Excuse me!”
喂,可别乱来啊!看到沈凡叫服务生过来,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若真的那么干了,我恐怕只剩下变卖器官一条路可走……
沈凡却没有马上点菜,而是把脸凑近我,压低了声音。我们说的中文这位服务生应该听不懂,但难保餐厅里没有其他懂中文的人存在。
“我叫他带我去洗手间,然后我会拨你的手机,你装作要接私人电话的样子,之后我们到走廊里去碰头。”
“啊?”
“反正还没点菜,现在逃跑的话还来得及。”
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本能要求我马上同意,可是面子却总觉得就这么接受有点太丢脸了。
“不用了,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吃配菜么?叶先生,请人吃饭总想着怎么省钱就够失礼了,要是还让我吃不饱你不觉得太差劲了吗?”
言之有理,速速从善如流。
尽管穿着洋装站在海边往嘴里塞烤肉的样子怎么看都有点不着调,但比起对卡路里怀有刻骨仇恨的女孩们来说,还是这种健康的气息让人觉得更有魅力。当事人似乎对这顿饭很满意,我自然只有深感庆幸。
夜幕渐渐降临,一些游客在沙滩上升起篝火围圈跳起了舞。沈凡看上去很想拉着我加入他们。不过把裙摆卷起、掉下,再卷起、再掉下反复了几次之后,她终于放弃了。于是,我只好陪着她在海边慢慢地走着。
“叶先生,问你件事情可以吗?”
“什么事情?”
“如果你要说与我无关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哦。”
这下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了。
其实我并不是不愿意提起往事,相反我还很想把小彤的事情告诉给每一个人。那一次我发火,只是因为说那些事情的不是我而是徐立伟罢了。
小彤的名字叫林彤彤,和我一个大学但比我低一年级,算是我的师妹。因此在我成为徐立伟研究生的那一年,她仍然还没完成本科的学业。不过没人怀疑她会一直留在大学里直到获得博士学位,如果她没有选择出国的话。
在那个时候,我同样深信不疑的另一件事情是她会嫁给我,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是我最灿烂的一段人生。这不单指爱情,学术上同样如此。我曾经自大地以为自己才华横溢,但认识她之后才知道那是最大的笑话。不过我不会嫉妒她,做她的助手然后支持她一辈子,那时候我觉得这就是我生命全部的意义。
然而小彤甚至连她的本科学业都没有完成,而且退学的原因竟是为了嫁给徐立伟。说实在的,我知道徐立伟是个优秀的男人,和他在一起无论从哪方面讲或许都比跟着我更幸福。所以我并不记恨他们,甚至到他们的婚礼上献上了祝福,然后,把自己灌到烂醉如泥。
不久我就知道她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了,因为那是她得知了自己身患不治之症,她的细胞端粒体比常人要短许多。换句话说,她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寿命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准确地说那不是疾病,所以无法治疗。
“因为那个原因就放弃你了?她太傻了!如果是我的话,正因为生命比别人短,才更应该和自己爱的人一起度过,不是吗?而你也希望拥有她的全部吧,必须分开的时候再怎么痛苦也不会后悔吧?如果她爱你的话,应该会明白你的心情,不是吗……”
沈凡盯着我的脸,可能是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说这些话,声音越来越小,但最后还是硬坚持着把这段话说完了。
我对着她笑了笑,表示没有生气:“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事情并不只是这样。刚才你问过我‘丹朱’能不能计算出你在想什么,其实以前我们都认为它是能做到的。”
在小彤去世之前,“丹朱”已经完成了,我们曾经认为如果把人类大脑中每一个粒子的状态和运动方式都转化成数字信号进行储存的话,以“丹朱”的计算能力是可以完美地模拟出人类意识的。小彤于是决定将自己意识转移进“丹朱”,但是,并没有哪一种仪器可以在保持完整的前提下完全分析人类的大脑。
沈凡的脸色变了,她知道我的话意味着后面发生了什么,她攥着我的手,手心冰凉。
“如果当初她嫁给你,你不会同意她这么做的,是吗?”
“她和徐立伟做这件事的时候,确实是瞒着我的。不过说实话,我不知道倘若我事先知道,会不会去阻止他们。”
大概不会吧,意识转移看上去是那个时候唯一能拯救小彤的方法,她已经来日无多,只有借助“丹朱”的力量,才有可能把她继续留在我的身边。
“不对!”沈凡突然大声叫了起来,“人有了‘丹朱’那种计算能力,就不再是人类了。没有东西需要她去理解,也没有东西可以理解她,那不就是一个人的孤独吗?而且、而且……时间的长短,就是取决于我们能想多少东西。有那种无限计算能力的话,一秒钟对她来说,也会变成永远了吧?”
说着说着,晶莹的泪珠已经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最能理解小彤的人。现在看来,却还不如眼前这个和她从未谋过面的女孩。小彤在“丹朱”中留下过一道秘密的程序,而这程序我和徐立伟事先都不知道。只要计算机中数字意识的体系一旦建立,那道程序就会瞬间清空所有的信息。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留下这种自杀式的程序,尽管这道程序最后并没有启动。
“别哭了,那种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想拿纸巾给沈凡,兜里却只有手帕,犹豫再三还是递给了她,环保主义在这种时候还真是不大方便。
“真的?”
“是的,我们都犯了个错误,‘丹朱’根本无法重建起小彤的意识。人类的意识无法转化成数字信息,我们做到的只是去模拟一堆粒子的运动,却无法让这些运动组织起构筑意识的体系,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数字化的过程中遗失了。”
没有理由认为“0”和“1”可以构筑一切,那只是冯·诺依曼试图解释宇宙的语言,但他并不是上帝。构筑人类意识的应该是某种我们还未知的体系,这种体系也不是完备的,否则就不会有悖论这种人类意识无法回答的问题。计算机的数字体系更不是完备的,沈凡的变招大概就是那样一种计算机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曾经在小彤的遗物中找到过一篇论文,就是通过量子论论述人类意识与数字信号转化问题的,论文没有完成,所以无法从中看出她的结论。也许,在转化前她就已经知道结果了,之所以还坚持那么做,甚至为此还嫁给了徐立伟,就是要把这个结论传达给我。
因为,当她抱住对“丹朱”感到恐惧的我的时候,对我说的话是:
“你是唯一的,就在我的身边。”
她知道我是唯一的,我却一直以为有东西可以代替她。
“丹朱”和“冯”的第四盘比赛,“冯”也在第九回合下出了白象G6,镜像般复制了一场胜利。然而这已经不要紧了,这个镜像并不完全,我们已经知道怎么样去打破它。
“美国也有超级量子计算机,可是美国没有你。”
“别肉麻兮兮的!”
沈凡红着脸把我推开,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自信。
最终的决胜局,主办方在我们的申请下设立了对局室,世界棋王争霸赛在时隔两年之后,重新又有两名人类的棋手相对而坐。美国的代表是国际特级大师勒布斯基。沈凡意外地向他提出,最后一局双方都不使用计算机,勒布斯基当即同意。
这并不符合比赛的规则,但双方并没有签订书面协议,只能视为本着自愿的君子协定,主办方也不好干涉。换句话说,勒布斯基即使违反协定去使用计算机,也不算犯规。不过他很清楚,那样做的话,自己就输定了。
……
棋局一共进行了57个回合,白方获胜。
我第一个上去向沈凡表示祝贺,沈凡却没有握住我伸过去的手,而是张开双臂抱住了我的脖子。周围的闪光灯随即开始了新一轮疯狂的轰炸,明天铁定会有些不靠谱的花边新闻见诸报端。
我赶紧从她的环抱中挣脱,她现在是世界棋王,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传出她的负面新闻。
“喂,怎么乱定协议?”
“怎么了,难道你担心我会输给他?”
我知道那不可能,因为她来到迪拜,就是为了取胜的。
2025年世界棋王争霸赛的冠军属于中国。
摩托艇排开两条银色的水浪,飞速向着大海之中的一处珊瑚礁驶去。来到迪拜已经一月有余,明天就将载誉返回祖国,在此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碧蓝海面,这个小岛上只有我和沈凡,在这一刻,仿佛天地都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沈凡,我有话必须要对你说。”
“什么?”她的心情非常好,目光之中充满了期待。
“为什么?为什么你把‘丹朱’的对局棋谱提供给了美国?”
小彤曾经证明过,典型的超级量子计算机之间是没有区别的。那也就是说,“冯”如果也是超量子机的话,任何性质都应该表现得和“丹朱”相同才对。通过“冯”和“丹朱”的四盘对局,已经证明了控制它下棋的软件也和“丹朱”的机理相同,这没有问题。
但是,我昨天用“丹朱”模拟“冯”与德国计算机的半决赛对局的时候,却得到了完全不同的棋谱。
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冯”根本不是超级量子计算机。美国只是得到了“终极棋谱”以及沈凡变招之后“丹朱”应对的棋谱。如果说“终极棋谱”的泄露还有其他解释的话,知道第二张棋谱的人就只有一个了。
“是的,叶先生,我那个变招之后的棋谱,美国确实在对局之前就知道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理由,沈凡是被雷扎克诱惑了,虽然她一直说他是个阴险的家伙,但那种在意很容易就会变成相反的感情。之前每次提到雷扎克,她的反应都那么激烈,说不定那个时候在她的内心中就已经萌发出了爱情的种子。她的那些衣服,应该也是雷扎克送给她的才对。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在雷扎克那种情场老手面前到处都是破绽。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沈凡。”
“意味着如果你告发我的话,我的下半辈子就会在牢中度过了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如果她掏出一把枪来对着我,我也不会意外,但是她没有,只是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你认为我不会么?”
“要是你想那么做的话,为什么要选这个小岛来和我说这些话?”
这块珊瑚礁确实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对话。
“你走吧,到美国去,雷扎克应该会帮你的。”
我不可能向组织隐瞒她的间谍行为,如果她执意回中国,真的就只有在监狱中度过她最好的年华了。我绝不想见到那样的情形,在这个珊瑚岛上被她杀死可能都比那样要好一些。
“我家在中国,爸爸妈妈也在,除了那里我哪儿都不去。”
突然,沈凡像是实在忍耐不住似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雷扎克那种家伙我可没兴趣,那些衣服确实都是他买的,不过我只想穿几天然后就一起都丢还给他,看看他被人甩了之后会是张什么样的脸。”
“但是棋谱呢?怎么解释?”
“知道棋谱的可不是只有我,还有‘丹朱’哦。”
“丹朱”当然会知道,但是难道它能……等等,确实还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那张棋谱,那就是除我之外唯一拥有操作“丹朱”权限的人。
“徐立伟吗?不、不可能……我了解他,他不会去做那样的事情。”
我无法相信徐立伟居然会是美国的间谍。然而除了沈凡之外,只有他才能查阅沈凡使用“丹朱”的记录,事先知道棋谱。
“我得向叶先生道歉,我确实接受过安全部的训练,不过我并不在那里供职,说自己是职业棋手可不能算是撒谎。关于这些事情其实昨天之前我也都不知情,直到徐教授发现你在使用‘丹朱’模拟‘冯’和德国计算机半决赛对局的时候,才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并让我在合适的时间地点转告给你。”
“那现在算是合适的时候了么?”
“嗯,我可还不想被你送去坐牢哪。徐教授确实充当了美国的间谍,暗中把棋谱提供给了他们。不过你别担心,这些行动徐教授事先都告知了安全部,这是安全部和他一起谋划的一个局。”
“你是说他其实是双重间谍?”
“可以算是吧。”沈凡轻轻地笑了起来。确实,徐立伟那中年发福的身材和双重间谍之类的联系在一起颇有些喜剧效果,“这次派‘丹朱’来参加比赛,就是为了向全世界,尤其是美国表明我们拥有超级量子计算机这个事实。超量子机距离实用还需要很长的时间,现阶段这个秘密只有把它公布出来才有威力,就像核弹一样,不是为了真的使用,而是让别人知道我们拥有就够了。”
“美国想要制造他们也有超级量子计算机的假象我能明白,但徐立伟为什么要配合他们?”
“因为如果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有而美国没有,他们就会用尽一切手段逼迫我们来得到它,比起那样,还不如我们干脆假装以为他们也有超级量子计算机。那样的话,为了维持那个谎言,他们做事情反而会束手束脚,老实得多。徐教授他们都认为,这是我们目前最好的策略。”
“难道你在第五盘的时候,提出以人和人来较量,也是为了配合美国别把这出戏唱漏么?”
“徐教授让我这么做的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直到昨天,他才告诉我全部实情。话说回来,那么做也正合我意。”
我终于明白了,虽然有那么一点点上当的感觉,但我却心甘情愿地上这一当。
“喂,叶先生,把我带到这个岛上,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么?”沈凡突然转过身去,爬到了珊瑚礁最高的地方,面对着大海,任由着海风把她那头乌黑的长发吹起。
放眼望去,碧海蓝天。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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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九州·白雪夫人 | 江南 | 《九州·白雪夫人》
作者:江南
正文
第一章
“终于可以回家了,”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那是胤成帝七年的十二月,僻处东陆之南的离国竟然下了雪,她就是融在那片渺渺茫茫的细雪中。
“君侯,第一个拿下天瞑阁的,必将是我们离国的雷骑了,”黑甲黑氅的年轻武士一振马鞭,扫过前方硝烟弥漫的修罗场。
铁灰色的天空沉重的压在人们头顶,骑在马上,似乎就离天空更近了一丈。拖曳着火蛇的箭雨一泼一泼投上了天空,划着千万条零乱的弧线落下,将秋叶城的城墙淹没在火海中。早晨的北风将呛人的浓烟远远送来,其中还杂着焚烧肢体的焦臭。
弓箭手雁翼大阵的后方,被称作君侯的武士罩在火铜的重铠中,褐色的眼睛里蕴着冷硬的目光。呼喝、哀嚎、兵器砍斫的声音、羽箭破风的声音,一切汇成了血肉沙场恢宏的背景。对战的双方有一方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这战场的声音就低落下去,耳边的喧闹中留出了一片空白,就像这冬天的旷野一般,荒芜、辽远。
君侯默默的竖起了右手。背着红旗的传令军士们一跃上马,沿着雁翼大阵向两侧奔去,在马背上吹起了沉浑的犀角号。号声在清晨的战场上远远的扬播,层层相叠,有如在山谷中回荡。
守城的士兵从燃烧的木栅后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头,彼此交换着眼神。离军的火箭忽然停了,异样的平静让人别有一种惊惶。离军的石炮已经打碎了城上的所有塔楼,宽可四匹马并行的城墙上,找不到一条完好的城砖。他们与其说是守城,不如说是躲藏在一片碎石乱砖的废墟中。而曾和他们并肩守城的士兵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匍匐在城头的垛堞和木栅上,身上的火苗尚未熄灭,尸体的焦臭味此时在鼻端分外的清晰,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呕吐,虽然他们已经足足一天一夜没有时间进食了。
“弓箭手停下了,”有人低声说。
“难道是离人的箭用完了?”这个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侥幸。
“都趴下!”守城的千夫长喝道,“小心离人诡计!”
“我……我看见离军撤了,”一个年轻的守城战士忽然站直了,指着远方离军列队的弓箭手,“离军撤了!离军撤了!”
“离人撤了?”
“离人真的撤了?”
“莫非是北山大营的援军来了?”
“离人撤了!”
越来越多的战士不顾律令,从避箭的木栅后直起了身子,瞪大眼睛眺望着敌军的阵营。随北风而去的浓烟遮蔽了离军的雁翼大阵,但是眼神好的战士们还是看见黑衣的离军射手们拔起插在土中、尚未射完的箭枝,扑灭了引火的柴堆,整齐有序的背向退了出去。雁翼大阵渐渐缩聚成防守的鱼鳞阵,离军射手营的三千强弩渐渐隐没在尚未散去的黑烟中,只剩下三骑停留在方才列阵的地方。
“离人……真的撤了?”最后连千夫长自己站了起来。他怔怔的望着北风吹散了黑烟,渐渐露出初冬荒芜的原野。眼前的一切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差一步就可以将秋叶城北门化为灰烬,离军竟然悄无声息的撤退了。
除了神迹,再没什么可以解释眼前这一幕的了。
“天神佑我晋北啊,”千夫长颤抖着拔刀指天,“雪天之神,雪天之神啊!”
幸存的战士们欢声雷动,一个魁梧的百夫长大喊着冲向了垛堞边,将素白色的晋北大旗向空招展。被血迹和烟熏的痕迹包围着,象征晋北的淡青色雪菊花又一次盛开在秋叶城的上空。
一面漆黑如夜的旗帜几乎是在同时扬起,就在离军射手刚刚撤去的阵地上。当战场的风将黑旗拉开,一个有如鲜血浇成的赤字仿佛从黑旗上自己跳了出去,变作了天地中无法束缚的狂龙——“嬴”!
“嬴……”千夫长不由自主的念出了这个字。
战场上仅剩的三骑中,黑甲黑氅的武士打起了这柄大旗,他身边背着四面赤红色靠旗的武士从腰间拔出了修长的马刀,而裹在火铜铠中的君侯自马鞍上提起他的武器,赫然是刃长六尺的斩马刀。离军仅剩的三名武士一齐抬起眼睛,眺望着晋北的城头。
风声忽然紧了,冷瑟的北风忽然变得刺骨,带着啸声从城头上擦过。更强的风势将战场上的黑烟卷上的天空,烟气散去的时候,灰色的原野上竟是一片赭红,一片起伏的赭红,有如波涛。
“杀!”君侯拉下面甲,忽然高举起他的斩马刀。
“杀!”整个原野都在应和离国君侯的命令。仿佛拉开了闸门,那片蓄积以久的赭红色流水激荡盘旋,倾泻在战场上,漫过了大地的每个角落,直扑向晋北的城门。在这场声势逆转北风的冲锋中,一切人的声音都被吞噬了,只剩下千夫长有如呻吟般的一声……
“赤……潮!”
远处的喧嚣逼得更近了,成千上万的呼喝声汇聚在一起,远远听着就像山间的风,让人误以为是秋天。一只晶莹剔透的手将斜切下的白梅插进素瓷瓶里,细而黑的笔直长发垂在梅花之畔,梅花越发白得惊心动魄。
“听声音,似乎是南门的离军先破城了。离国的赤潮,毕竟是世间数一数二的悍兵啊。”
“枫……”
“虽说早就有为晋北而战,至死无悔的心,可是听到这样地狱般的喊杀声,还是不由自主的会战栗呢。”
“枫……”
“公主殿下,到了我也上战场的时候了,”蓝衣佩刀的武士忽然自坐席上半跪而起,“那么,就此绝别吧。”
对面的女人低着头,嘴唇翕动,却没有说什么。
年轻的武士双手按住右膝行礼:“国家的祸乱,是武士们履行忠诚和责任的时候。能有为国尽忠的机会,是西越枫的荣幸。可惜没有时间报答公主的恩遇和赏识,是我毕生的憾事。如果果真还有来生,希望还有机会去清冶湖边,聆听公主的箫声。”
“我也准备好和秋叶山诀别了,来生的时候,会去清冶湖边吹箫。”
“这样么……”西越枫的脚步在门边迟滞了一下,“那么,再见了。”
他转身拉上了门,按刀而行,走廊中响起他从容不迫的脚步声。
屋中只剩下插花的女人。她低头看着水盆倒影中一尘不染的人。太过白皙的皮肤就像一张细致的绵纸,上面写意般的挥出两痕青翠的眉。慢慢的,泪水从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划过,落在水盆中,倒影就此碎了。
脚步声渐渐的远去了,纵然是绝别,西越枫的步履还是雍容沉静,就像当年他觐见父侯的时候。她最初喜欢上这个衣蓝佩刀的武士,并非因为他闻名的美貌和诗才,而是因为他的步伐。那样轻微而节奏分明的脚步,让人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使山在一侧塌下来,他也会为你顶住它。
“西越是个可靠的男人,那就嫁给西越吧!”那天夜里,父侯饮着碗中的酒,漫不经心的说。
她没有说话,以折扇遮面,放下了自己身边的竹帘。西越枫如山一般端坐在下方,一动不动的按着腰间的长刀,直视灯烛。父侯无声的笑了。
“我的女儿会喜欢什么样的夫婿呢?”晋侯曾经试探着问她。
她手持一管长锋兔毫,点了墨,在纸上临写洛辉阳的《深谷抄》,不作回答。指尖大的小楷秀丽悠远,就像天边的群雁。晋侯看着女儿的笔锋停滞,而后脸颊染上了酡红。
“清水静山,流云白鹤?”晋侯拾起那张素笺弹了弹,苦笑着收进自己的衣袖中,“即使走遍东陆,又有几个清水静山,流云白鹤的年轻人呢?找到他,难如登天啊。”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的女儿,”晋侯起身离去了。
晋北国秋络公主十七岁束发,名扬于东陆公卿。颜若冰雪,眉目如画,一笔洛辉阳的昭阳体,一枝吹透秋寒的九节箫,好吟哦古风长调。雪国冰姬的名字一直震动了天启城的皇帝,传说皇帝手持公主的书法,挑灯夜读,感慨有梅香暗来。
自此,在天瞑阁觐见晋侯的贵族年少总被晋侯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其中就有幸运的人被赐宴席。据说宴席中总有一扇竹帘垂在一旁,后面人影暗香,令人浮想联翩。
十八岁那年,第七个贵族武士觐见晋侯,被召竹里馆赏雪,更蒙晋侯的恩宠赐给家宴夜饮。她端详灯下的武士良久,没有说不。那个年轻武士的名字,叫做西越枫。
“下雪了……”西越枫踏出竹里馆的精舍,仰头看着天空。
今冬的第一场雪,竟然在秋叶城覆灭的清晨降了下来。漫天的白茫茫,园中小径的尽头,一株白梅树虬枝横斜,仿佛画纸上几道粗疏的墨迹。西越枫看着梅树,远处的喊杀声渐渐不闻,周围静得生寒。
“我生轮回一甲子,鹤羽飘霜六十年。”
此时他想起的竟是这句小诗。六十年前,晋北一代名将和文匠司马秋寰看着窗外的飘雪,写下了这句辞世诗。两年前晋侯在松涛馆的小园中宴饮,他即席以折扇击掌,唱颂这句哀歌。满座喟叹良久,晋侯背后的竹帘掀起了一线,愁眉下柔若春水的一瞥落在了他身上。
人生的六十年,不过是六十度飘雪。生死的匆匆,逆旅的寂寞,是西越枫自幼感喟的,直到灯下的公主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说:“匆匆六十载,愿若此相依。”一丝久不褪去的暖意罩在了西越枫心头,两人在那年冬天的初雪中持手对坐,一起看着窗外挂雪的梅树。
惊悸电闪一样掠过,他忽然扭头,赤红色的战马静止在园子口。马背上的武士提着双刀,刀尖上的红意一滴一滴打落在雪地上。对敌的双方都不曾预料到这场遭遇,隔着茫茫的雪幕,两人竟是平静的交换了眼神。
平静瞬间就被打破了!西越枫猛地矮身,人眼已经无法捕捉他拔刀的速度,蓝衣的人影带着雪亮的刀光冲杀出去。赤红的战马在同时猛蹬地面,马上的武士雷霆般的大吼,一人一骑带起的疾风撕破了雪幕。
白梅树梢的积雪簌簌的落下了几片,几点温暖的红意溅在雪上,慢慢的弥散开来。
“枫,园子里的梅花开了么?”
“采了梅花晒干,配上雪水和新茶,会很香吧?”
“茶有一丝甜味呢。”
“真好……”
那些温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传来,好像是许多人同时说话,却是一个人的嗓音。许许多多的声音层迭在一起,又渐渐的离开了耳边,让人不知道说话的人到底在哪边,只知道她越来越远。
西越枫努力的扭头去看那株白梅,看见它竟然盛开着耀眼的红花。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有自心腹而起的凉意慢慢的吞噬了他。
“死,一点都不痛,只是很寂寞。活在世上,原本就很寂寞……所以,不必害怕,”他的刀术老师曾说。
此时他才真正领会到这种寂寞,带着恐惧的寂寞。贵族武士优美而凌厉的刀术在敌人沾满鲜血的马刀下不堪一击。马刀斩下,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就像剁一块生铁那样裂开敌人的肌骨。
真正的杀人之术,竟是如此的么?垂死的寂寞,竟是如此的么?一种绝大的战栗仿佛把他的身体彻底撕开了,西越枫猛地转身,对着小园另一侧的精舍大喊:“秋络,快逃!”
离国千夫长张博住战马,诧异的回头,看向自己的对手。他静静的站在庭院中央,扭头去凝视那株梅树,仿佛丢了魂魄。而后他忽然转身,将手伸向了小园的一侧,张大嘴要喊什么,鲜血从他嘴里呛了出来。
张博什么也没听见,他那一刀,已经干净利落的切开了敌人的咽喉。敌人扑倒在积雪中。
女人的心忽的颤了一下,瓷瓶中的白梅零落几瓣,落在她与梅花同色的手上。她握住了小桌上那柄朱鞘的短刀,扭头看向自己的侍女。年轻的女孩一手倚在窗口,有如沉睡着,另一手握紧了一只小瓷瓶。一丝蚯蚓般的血痕蜿蜒着爬过她的嘴角,滴落在素色的坐席上。从打开的窗口,可以眺望到无数的火箭如同着火的蝗虫扑向了恢宏的天瞑阁。
晋北国都秋叶城的王宫,雪国的骄傲天瞑阁,也要在离军火蝗般的箭雨中没落了。
“此心托江水,思君无断绝;此心付山阿,思君永不移,”女人将短刀的刀锋指向了自己的喉咙。
“倒啦,倒啦!”
潮水般的欢呼中,天瞑阁最高层上,燃烧的主梁轰然落下。这根十余丈长、合抱粗的乌楠木曾经是天瞑阁的脊梁,支撑这座称雄北国的宫城。此时它巨大的重量摧枯拉朽,将还在燃烧的白墙砸得粉碎。这座精木和白石构造的高阁如同一间纸房子,瞬间化作了废墟。大梁激起的烟尘冲天而起,燃烧的灰烬就像一只巨大的火鸟一样舒展了双翼,想要腾空飞去,却还是纷纷洒落在周围。
一条椽木砸落在了雄骏的炭火马下,离侯勒住战马,冷冷的瞟了一眼废墟。
“宁死也不肯逃出来?”离侯点了点头,“不愧是晋北的君主。”
“君侯,死要见尸,不然帝都的钦使问起来,多有不便,”陪伴在侧的黑铠武士低声提醒。
“晋侯秋燝不会舍城逃跑,与国共亡,是他的尊严。让他死得象一个君王吧,让人把天瞑阁的废墟埋了。”
“是!”
“君侯如此了事,只怕有失谨慎吧?”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肃静。黑铠武士儒生一般的脸庞上挂起一丝苦笑,骑着白马以手掩鼻的钦使已经现身在远处。两名武士各披着黑白两色甲胄和战马,夹在钦使两侧贴身护卫着。
“那么钦使意下如何呢?”离侯忽的转头,唇边挂着一丝冷淡的笑容。
“若是不起出叛逆的尸身让本使带回天启,本使该如何取信皇帝和天启城的诸公?若是不以秋燝首级传视天下,又如何镇服四方的乱民?君侯难道真的以为秋燝不会使诈?”
离侯马鞭一指:“那么就是那边那人了,那就是晋侯秋燝的尸身,钦使带回天启交差吧。”
“君侯怎么可信口雌黄?死在宫门口的,怎会是秋燝的尸首?”
离侯所指的那具尸体被烈火烧得焦黑难辨,分明只是随手一指,钦使勃然大怒。
“给钦使上一柄铁铲,”离侯冷冷的笑了一声,“既然钦使不信本侯所言,那不妨自己挖一挖。只是本侯纵然信口雌黄,也知道秋燝的尸首不会比那具更好辨认。传首天下的,不过是颗死头,烧死在宫门口的或是烧死在阁顶的,在嬴无翳看来,并无区别。这里人头不少,钦使自己挑一颗好的吧。”
“君侯,”一骑赤红色的战马旋风般驰来,张博贴近了嬴无翳的耳侧,“我在城南的地方抓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
“看衣着,只怕是秋燝的女儿。”
“女儿?有意思,”离侯剔了剔褐色的长眉,“去看看!”
炭火马低嘶一声,离侯嬴无翳的身影转瞬间已经是雪天远处的一点。离国围攻天瞑阁的上千军士在离军那名黑铠武士一挥手之下,追随君主而去,诺大的天瞑阁废墟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名离军捧着一把铁铲,恭恭敬敬的站在钦使的马下。
“嬴……嬴无翳!竟然目中无人!”钦使肥白的脸上,两撇胡子颤动不休。
“这次能够攻敌不备,一个半月内拿下秋叶城,全凭离国的雷骑奔行如电。今方破城池,为皇室建立大功,正是春风得意,钦使还请谅解。至于晋侯的遗体,就交给白毅吧,”钦使身边穿白甲的武士劝慰道。
“嬴……嬴无翳!哼!”钦使怒气未解,狠狠的一鞭坐马,带着随身的护卫离去了。
剩下披黑白两色甲胄的年轻武士留在废墟前,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离侯嬴无翳,只怕是乱世的种子吧?”白毅默默的看着废墟。
“说得倒像你是个老家伙,离侯是个初上阵的小子,”黑甲的武士撇了撇嘴角,笑容中有着难以捉摸的狡猾,“若是可以,我倒想象他那样。”
“息衍,你本来就是乱世的种子,”白毅目光一闪,随即垂下了眼帘。
《九州·白雪夫人》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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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竹子花开,竹子花谢,花谢花开,哑巴说话。”
她看着那个吹口哨的孩子,脑海中只有这首晋北的儿歌回荡不休。
月光自高处的窗口投下。淡淡的光明周围,是一片幽深的暗蓝,一直渗进黑暗之中,黑暗中偶尔有惊慌的目光一闪。命运悬在别人手中的人总是难以入睡,城破三日来,每夜他们都会从浅睡中猛地睁大眼睛,象听见风吹草动的羚羊。
一夜之间,晋国秋氏的贵胄们沦为阶下囚徒。离人将晋侯的子孙统统收拢在一间破蔽腥臭的马房里后,然后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们,任随这些俘虏无助的担忧着自己的生死。
窗下的孩子含着一只竹哨吹个不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呆呆的看着窗外,小脸上竟带着笑。
她知道那是她的一个弟弟,却忘记了她的名字。晋侯嫡出的几位公子公主外,还有一些庶出的孩子。同是一个父亲,母亲身份不同就显出了差别,如她就可以蒙晋侯的恩宠,随时进见,而庶出的孩子,却只在团圆节的时候,于家宴上拜见父侯。她只知道这个弟弟生来就是个哑巴,还有痴病,一天到晚就是吹着竹哨。
“不要吹了!废物!傻子!痴呆!父侯已经死了!有你这种废物在,怎么重振我们秋氏的家风?”有人一掌抽倒了孩子。窗口的光短暂的照亮了他狰狞的脸,额头上凸现的青筋盘曲如同细蛇一样。那是她的同母的哥哥秋熠,晋侯世子。
她把孩子拉到了自己怀里。秋熠看妹妹一眼,退了出去。
“不要垂头丧气的,你们还活着呢!”秋熠盘膝坐在马草堆边,一拳砸在地下,“我们秋氏子孙的命,还没有亡!先祖打下这片山原的时候,不过一身铠甲两柄腰刀而已。现在这里还有几十个男人,难道只知道对着哭么?你们还算不算晋北秋氏的后代?”
有人从黑暗中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四周,转眼目光又垂落下去。秋熠暴怒起来,死死的盯着周围沉默的人,喘息声就像受伤的野兽。
“世子,没希望了,晋北已经没有兵了。北山大营的援军不会来的,要来他们早就来了,”一个庶出的公子秋桦大着胆子打破了沉默,“现在能保住命要紧。”
“混帐的话!我们秋家的人,可以战死,不能被别人踩在头上!懦夫和废物,秋家要来没有用,要跟离人求饶,就自己去!”秋熠咆哮起来,“不过是个乡下的贱种,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都是一个父亲的血,嫡出的贵种也没有死在战场上,有什么脸面在这里教训人?”
秋桦的母亲是出身在乡下的无名侍女,这段出身叫他即便在庶出的兄弟中也抬不起头来。此时已经是朝不保夕,他再也不必顾忌秋熠的威风,心里压了很久的话终于化作了一声大吼。
“贱种!敢和对我无礼么?”
秋桦呆了一下,忽然扑了上去,用尽全力把秋熠压在地上。秋熠掐住自己兄弟的脖子,两人挣扎着翻滚起来。秋桦没有秋熠魁梧,转瞬就被哥哥反过来压在地上,面孔涨得青紫。可一向恭顺的秋桦拼命抓去,指甲在秋熠脸上留下了血痕。
“贱种!贱种!贱种!”秋熠暴怒起来,抓着秋桦的头向地上砸去。
一个人影忽然从背后把秋熠扑到,而后马房中所有的秋氏子孙都动了起来,嫡出和庶出的子女截然分作了两派。拳头指甲甚至牙齿是仅有的武器,昔日的贵胄王孙们难看的揪打在一起,徒劳的挥舞着拳头,在末日临头的恐慌中发泄一股莫明的怨气。
吹口哨的孩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脸上还带着血红的手印,却拍着手笑了。
她从未觉得这童声的欢笑那么的冷。忽然间,她觉得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就只是巨大舞台上的优伶,歌舞扑跌,哭笑悲喜,浑然忘了自己是谁。而这舞台之外有一本卷子,已经记下了所有人的结局。
她将吹口哨的弟弟紧搂在怀里,用尽了全身力气。
“啊!”
一个兄长踩在一堆马粪上,不由自主的扑在对面的人身上。两个人一起失去平衡倒下,又把更多的人也压倒了,嫡出和庶出的兄弟混在了一起。人们从地上爬了起来,彼此看了几眼,却没有再动手。莫名其妙的,马房里又安静了,秋氏的遗少们拉紧了身上的斗篷,各自找了避风的角落里坐了回去。
马蹄声远远而来,人们又惊觉起来。
屋外传来了卫兵的喝问声,而后被零乱的脚步声压住了。秋氏的子孙们彼此递着眼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马房的门忽然敞开,一股寒风直灌进来,身披铁鳞甲的校尉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人。
“弟兄们,这……这是什么地方?”喝醉的校尉吆喝着。
一队走路歪歪斜斜的刀牌手跟着进屋,浓重的酒气飘了过来。
“什……什么人?什么人聚在这里?不知道宵禁……宵禁之下,不得私聚么?”另一名校尉上前搭着同伴的肩膀。
秋氏的子孙们都往墙角缩了缩——遇见喝醉闹事的军士了,和醉汉是没什么可说的。
“哑巴哑巴……都哑巴了么?还是聋子?”校尉上前揪翻了一人,一掌扇去,“军爷问的是你!”
“军爷!”秋桦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我们都是俘虏了,军爷还想如何?”
“原来不是哑巴,”校尉瞟了一眼秋桦,鼻子里哼了一声。
“军爷,我们都是被俘的,关在这里,军爷可以问外面的卫兵。”
校尉看着秋桦,忽然起腿踢翻了秋桦,一脚对着他的背踩了下去:“会说话怎么现在才说?敢小看你军爷么?”
“说啊说啊!会说话你说啊!不说军爷宰了你!看军爷敢不敢!”那校尉居然不停的踏了下去,秋桦吐出一口血,几乎背过气去,只能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着两束稻草。看着秋桦在地上翻滚,另一名校尉和刀牌手们大笑起来。
“欺人太甚了!”秋熠吼了一声。
他刚在地下撑起身体,两把快刀已经左右锁住了他的脖子。刀牌手一脸的阴笑,用刀在秋熠的喉咙上左右轻轻的划着。那名校尉则不紧不慢的一脚一脚踩着秋桦,眼睛却死死的落在秋熠身上。
“你们……你们这些!”秋熠的眼睛里尽是血丝,整个脸都抽搐得难以辨认。
“世子,世子,”有人从后面狠狠的抱住了他的腰,“要忍,要忍啊!”
秋熠象野兽那样喘息着,目光象一匹走到绝路的狼。
“我们还没死啊!世子!秋氏还有将来的!”
秋熠的手心里有血流下,那是他自己握拳抓伤了掌心。他终于退了一步,喘息着靠在墙壁上。
校尉一脚把秋桦踢开,似乎有些失望,转着眼睛打量屋里的每一个人。忽然触到抱着孩子的女人,斗篷的风帽把她的脸遮住了,不过露出的两只手,却有如冰雕的。
两名校尉对了一下眼色,舔了舔嘴唇,一左一右的逼了上去。
“谢玄,灭了晋北秋氏,诸国对我们的评价如何?”
“南蛮。”
“还是南蛮么?”
“是。”
离侯随口而问,谢玄随口而答,似乎都有些漫不经心。张博向手心里使劲哈着暖气,他生长都在暖湿的离国,不如谢玄那样耐寒。三骑迎风踏雪,身后遥遥跟着雷骑军的小队精锐。
“听说,天启已经派出了特使,加封南淮的百里氏为公爵。以后百里景洪就是唐公了,品爵在君侯之上,”沉默着走了一阵,谢玄忽然道,“雷骑军战死三百八十人,赤旅死伤在四千以上。虽然攻下晋北,可我们几年的积累,损耗也颇不小呢。”
“唐军损失又几何?”
“没有损失吧。”
“没有损失?”
“总共只派出了一千五百步骑,据说走得匆忙,连冬衣也没有备齐,冻伤了不少,也就没有上阵。倒是楚卫国封锁西城,还有几场苦战。”
“我早就说,下唐那个百里景洪就是一只乌龟!”张博狠狠的对着雪地啐了一口,“上表讨好皇帝,说要剿灭晋北拱卫皇室的是他,封了公爵的还是他,便宜他都占了,损耗都在我们离国的头上!”
“不要小看了唐公,要当乌龟,自然有当乌龟的学问,”谢玄笑了笑,“下唐国和天启城的诸公过从甚密,在帝都的关系枝蔓纵横。我们君侯一个乡下诸侯,就算冲上太清阁去大喊,也未必有内侍来招待,唐公在南淮城脚里咳嗽一声,皇帝在帝都就知道了,等御医带着赏赐的御药跑到南淮,唐公的风寒都好了。”
“什么乡下诸侯,我们离国……”张博一瞪眼睛。
谢玄风帜高标、儒雅温文,虽然出仕离国,却是五原贵族年少的风度,张博对此不忿也颇久了。
“说到离国,几人不说一句南蛮?”谢玄笑笑,“在帝都诸公的眼里,我们和北陆诸部都是偏远蛮夷。说一句乡下诸侯,已经是为我们君侯缓颊了。”
“谢玄你目无君侯……反了么?”张博勃然大怒,“嚓”一声马刀出鞘半尺。
“我倒觉得谢玄说得不错,我在太清阁上,就是个乡下诸侯,”离侯的马鞭压住了张博的手,“跟着乡下诸侯,觉得有失身份么?”
看着张博不安的模样,离侯和谢玄一齐大笑起来。
“君侯,”谢玄的笑容忽然都不见了,“如此是不行的。”
“嗯!如此是不行的!”离侯也说。
“对了,君侯,”张博忽然道,“我抓来那个女人,君侯还没有看呢。”
“果然是忘记了。”
破城当日说要去看晋侯的女儿,不过是耍弄钦使的借口。离国都城蓟城的宫中,并不缺女人。离侯感兴趣的,只是土地和强壮的男丁。等到张博又想起自己抓来的女人,已经是破城三日之后的夜晚了。
“张博,难道你是看上了那个女人,想要君侯赏给你?”谢玄微笑。
“君侯若是赐给我,我就要了,可是个美人呢。”
“美人?”离侯也笑了起来,“看来不得不去看看了,今夜看来不会有事,谢玄张博和我一起去。”
“是!”张博应了一声,兜转战马去招呼护卫的骑兵。
离侯和谢玄立马相对。
“君侯,秋氏的子女都关在一起,如何处置,君侯想过了么?”谢玄忽然低声问。
“让我再想想。”
衣帛被撕裂的声音在北风中清晰得刺耳,黑暗中满是野兽一样的目光,无论是军士还是晋北的男人们。女人的肌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月光照得仿佛透明,亵衣的碎片还挂在她身上,和肌肤的颜色竟没有分别。一名校尉箍着她的腰,腾出一只手用力捏着她的胸口。另一个校尉猥亵的笑着,抱着腰肢摸向了她脚下,一把扯去了鞋子,一面挑衅的看着周围的俘虏,一面探手进去慢慢捋起女人的衬裙,一点一点把衬裙撩起,让修长的双腿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秋熠脖子上架着三柄长刀,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了理性。若不是背后有人死死的将他压在地上,没有人怀疑秋熠会扑上去咬开那两个校尉的脖子,把这些人统统撕成碎片。
压住秋熠的竟是他的兄弟,毕竟还有人想要活下去,而妹妹,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刀牌手们横着刀,眼中忽然都没有的醉意,警觉的盯着俘虏,偶尔转眼去看看女人,喉咙中呵呵的低笑着。
校尉轻轻摸着女人圆润的膝盖。他忽然忍不住了,狠狠的一把扯下了女人的衬裙,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
“砰”的一声巨响,半截门闩被震裂了直飞出去,漆黑的屋里有了火光。
巨响后一切都静了下来。一名校尉把女人紧紧箍在怀里,另一人嚓的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刀牌手们也警觉的把盾牌结成一列。来人将火把高举过顶,人们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双眼睛映着一点火光四周一扫,众人就都有要退一步的感觉。
那是一双令人望而生寒的眼睛。
“什么人?”拔刀的校尉排开手下踏上一步。
他最后一个字几乎是被吓得吞了回去。来人身后忽然闪出了一条蛮牛般的身影,象抓一只小鸡那样将他整个扯了过去,一手将他的佩刀摘下,顺带一脚踢碎了他半边门牙。
“狗眼!”蛮牛般的武士闪身护住了主人,大手猛地一挥。一队的军士疾步闪进马房,数十枝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数十柄马刀也结成一列,寒光凛凛的对着刀牌手逼上。
双方人数旗鼓相当,短暂的对峙后,来人低低的喝了一声:“拿下!”
后来的一队军士齐声低喝,手持马刀并肩上前。先来的一队刀牌手也堪称精锐,在马房中转圜尚且局促,不过他们的盾墙丝毫不乱,一齐向前压去,同时佩刀从盾牌的空隙间递了出去。
“都给我砍了!”率领刀牌手的校尉看见同伴满嘴鲜血的滚在一边,已经红了眼。
可是接战的结果却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持马刀的军士们冲到盾墙前,一齐撤开马刀,提腿狠狠的踢在对手的盾牌上。刀牌手单臂持盾,完全无法抗衡那股蛮横的力道。就在盾墙露出空隙的刹那,马刀毫不留情的斩了进去,鲜血飞溅中,断臂残肢落在稻草上,刀牌手的阵势彻底崩溃。被踢翻在地下的刀牌手刚要起身,马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其中几人仗着血勇不肯弃刀,马刀武士们立刻在腿上干净利落的补上一刀。
不过眨眼间,老练的马刀武士们不伤分毫的击溃了刀牌手。而那个粗悍的身影已经大步逼近了剩下的一名校尉。
“你……不要过来!”校尉的手抖着,长刀在女人的脖子上游移。武士的大步却没有丝毫迟疑,校尉只能带着女人退后。
“不要过来!”校尉惊恐的咆哮,他的后背已经紧紧贴住了墙壁。
那个武士就像没有听见,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将长刀夺去,跟着一掌抽下,校尉滚在一边。
“知道我们是谁么?你们难道不要命了?”他从地下爬起来,放声大吼,满口血涎带着牙齿落下。
“那你们知道我是谁么?”首领将高举的火把慢慢放低,于是那张刀削般锋锐的面孔暴露在火光中,唇边一抹连腮的赤褐色短须,双眼深深的陷在眉骨下,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模样。
“是……离侯!”刀牌手中有人小声的说。
俘虏和校尉都打了个寒噤。
张博拦腰抱着半裸的女人:“君侯,就是这个女人!”
“张博,成何体统?给她穿上衣服,”谢玄说着,已经将自己的披风扔给了张博。张博胡乱的将披风裹在女人身上,又打量了女人一眼。女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两颗黑瞳却象幽深的空洞。虽然是一张美得让人惊叹的脸,不过那瞳孔还是让人心寒,就像画出来的美人留了眼睛不点,没有一点生机。
张博皱了皱眉。他对这种冰一样的美人没什么兴趣,觉得即使君侯赐给自己,也没什么意思。不会逢迎讨好婉转承欢,要来也只是一个摆设。
“阁下是哪一国哪位将军的属下?”谢玄从怀里抽出一条白巾,细细的擦拭着一名校尉的脸。
“看起来是楚卫国的校尉,竟敢在我们君侯面前放肆?”谢玄打量着他的军衣。
那名校尉对着谢玄似笑非笑的脸,剩下的几颗牙齿咯咯有声,却绷紧了嘴唇,一言也不肯发。谢玄的目光在一众刀牌手身上转了转,笑容更加温和:“不说?看轻我们离国的军法么?”
他忽然扔下白巾,走回了离侯的身边。
“这人不是楚卫国的校尉,这些人都不是,”谢玄压低了声音。
“哦?”离侯眉锋一扬,两人换了一下眼神。
“都杀了!”离侯忽然一挥手,“犯我军法者戒!”
军令一下,离军雷骑的马刀都高举起来。那句“刀下留人”响起之前,几道雪亮的刀光已经落下,人头一直滚到了离侯的脚下。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离侯背对着门口,也没有回头去看来人,一脚踏住脚下的人头,唇边闪过一丝冰冷的笑。
“刀……刀下留人,”肥白的钦使带着一队亲兵,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一进马房,那股马骚味已经熏到了他,他急忙掩住了鼻子,呼呼的粗喘。
“钦使大人也在?今晚真是巧得很,正遇到楚卫的军士犯禁,钦使大人是来看本侯军威的么?”
“君……君侯,”钦使向来逼人的目光有些闪烁,“君侯误解了,这些都是羽林天军的金吾卫。”
“羽林天军不是帝都的禁军么?钦使大人的随从?”谢玄上前一步,“怎么穿着楚卫的军衣?又怎么擅自离营骚扰俘虏?”
“是……本使管束不严……管束不严。”
嬴无翳瞟了一眼谢玄,转而一言不发的看着钦使。以钦使的凌厉口舌,这种应对分明是心里有鬼,只是嬴无翳尚未想明白,区区一个晋侯的公主怎么值得钦使大动干戈。
“君侯,”谢玄的视线在周围一众俘虏身上一扫,再看了看张博脚下的女人,又看向那一排重伤在地的刀牌手,最后收回视线看了嬴无翳一眼,嘴角挂了一丝冷笑。
谢玄并未遮掩,那抹冷笑落在钦使的眼里,他心底一凉,同时嬴无翳猛然回首一顾,视线像是把钦使穿透了。
“君侯……”钦使试探着。
嬴无翳转过去看着周围的俘虏,没有理睬钦使。
“这是皇……”钦使硬起头皮。
“这是这点小事么?”嬴无翳忽然转身直视钦使,“何苦那么多周折?”
“君侯……”钦使惊疑不定。他和这个南荒之国的诸侯相处月余,却从来看不清他的眼神。
“钦使不太上战场吧?死人,在战场上是很平常的事,往往并无什么理由……”嬴无翳冷冷的一笑,“钦使若是觉得不便,那么就由本侯为皇帝尽一份绵薄之力好了。”
嬴无翳负着手,缓步走向了马房门口。谢玄对着一众雷骑微微点头,雷骑们自金吾卫脖子上撤回马刀,纷纷逼向了蜷缩在墙角的秋氏子孙。
“不要!不要杀我们!求求你们,不要杀我们!”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惊恐的尖叫着,跪在地上拼命的磕头。
俘虏们都已经看清了那些雷骑兵的眼神,那些都是杀人的眼睛。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啊!”那个秋氏的少年象发了疯一样,只是磕头。
“懦夫!”一条人影从墙角的黑暗里跳了出来。那人狠狠的掐住了少年的脖子将他摔在一边,似乎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少年打了几个滚,就再也没有出声。那人空着双手,却对着逼近的离军摆出了野兽般的进攻姿势,那双眼神在火光中带着疯狂。
纵然都是惯战的老兵,离军们也定住脚步犹豫了一下。
“是晋侯的世子秋熠,”谢玄凑近嬴无翳的耳边道。
嬴无翳想了片刻,转身走进了秋熠:“原来是世子。久闻晋侯世子,勇武善战,可惜没能在战阵中相遇。到了这一步,莫非世子还有什么想说?”
“要在战场上相遇,你早就死在我刀下了!离国的南蛮狗!来啊,来杀我!看看我们秋氏的勇气,不要以为我们秋氏只有那种废物!”秋熠咆哮着。
嬴无翳并没有怒意,只是挑起浓黑的眉锋,仔细的端详着秋熠。
“给他一柄刀!”嬴无翳喝道。
“君侯,不要多添麻烦为好,”谢玄低声道。
“给他一柄刀,”嬴无翳重复了一遍,“就让我们看看秋氏的勇气,你赢了,我保你活着离开秋叶城。”
秋熠露出一丝惊喜。他颇为刀术自负,晋北刀术名家败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一线逃生的机会就在他面前。他仔细的打量着披挂火铜盔甲的嬴无翳,这个目光摄人的对手并未佩戴武器,他也不曾接触过南荒的武术。
一柄修长的马刀颤抖着插在了秋熠的面前,一个巨大的身影将嬴无翳遮在了背后:“不必看了,要送死,就来张博的刀下!一个俘虏,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君侯对阵?”
嬴无翳一笑,对着谢玄摇了摇头。正是谢玄一个眼神,张博率先冲出截住了秋熠,他的得力部属们虽然不合,此时的配合却是天衣无缝的。
张博赤手空拳夺刀殴斗的一幕将沉沉的阴影压在了秋熠心上,不过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一咬牙拔起了马刀,侧身一闪,拟刀于眉关的位置面对张博。张博松松的提着马刀,全无防御。雷骑们纷纷收起武器让出了屋子正中的空间,一片肃杀之气悄悄腾起。
秋熠刀势不动,脚下的滑步和猫步却不断变换。他和张博之间的距离随着步法时而伸长,时而缩短,同时他也悄悄打量着自己马刀的长度,毕竟不是自己的兵刃。晋北的刀术,讲求凌厉速杀,杀机只在一线之间。一次进击中全力斩杀而不重防御,杀死敌人就是最强的防御。
秋熠在等待进击的时机,只是张博松散的姿势让他游移不定。
张博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将马刀轮过头顶,猛地蹬地,借着冲前的势头一刀劈下。这是毫无花巧的一刀纵劈,胸口的要害直接暴露出来。秋熠等到了机会,马刀一沉,他狂啸着全力刺击出去。
刺击总是比劈砍更快,充分使用了刀的长度,只有马战出身的武士才会为了劈开盔甲而使用大力的纵劈,因为刺击会让他们的刀卡在敌人的盔甲和身体里拔不出来。
“张博!”谢玄猛地喝道。
胜机在握的秋熠忽然发现自己错了。惯使双手刀的张博将一柄马刀给他之后空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缩在胸前,抢先一步压在秋熠的刀背上。两人擦肩而过,秋熠的半边头发落在地下,张博的胸口留下一道刀痕。
失去了最好的机会,秋熠只能不顾一切的回身劈砍。发疯一般左右往复的劈砍,每一击都用上了全力,可是已经没有了第一刀所蕴涵的杀机。张博封刀在自己胸口,戏弄着闪避秋熠的攻击。所有的胜负都在第一刀的时候分明了,张博只是在等待秋熠力量耗尽的时候,轻松的一刀杀敌。
“上阵,你是不如张博的,”嬴无翳对谢玄笑道。
“君侯!”谢玄的惊呼打断了他的话。
嬴无翳不用抬头,已经感觉到半空中巨大的黑影压了下来。就在秋熠力量将尽的时候,张博换作双手持刀,可是秋熠却猛地翻身扑向了另一侧!出乎张博和所有人的预料,秋熠并非是疯狂的劈杀到最后一刻,他左右挥刀将张博避到屋角的时候,正是背对着嬴无翳的时候。
他还留着最后一刀的力量,要在死前把秋氏的仇人一起拉进地狱。此时的秋熠披散半边头发跃起在半空,就像一个吃人的恶鬼般,而他刀下的嬴无翳手无寸铁。
马刀的铁光映着月光和火光,凄清诡异的一闪。
嬴无翳侧身在那里,半身衣甲鲜红,秋熠静静的站在他面前。秋熠的半边头盖骨连着一只眼睛,已经飞了出去,喷涌的鲜血洒在嬴无翳右肩上。张博那柄精钢打造的马刀在秋熠手中只剩一半,而嬴无翳掌中忽然多了一柄薄剑。
秋熠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瞪着嬴无翳,而后仰天倒在了地上。
“若是在起初就有这样的打算,也算一个人物了,”嬴无翳点了点头。他手一抖,剑已经不在掌中。
身边的谢玄凝在拔剑的姿势上,愣愣的看着自己腰中的剑匣。他要拔剑救主,忽然发现剑已不在腰间。嬴无翳从他腰间拔剑还剑,他根本没有看清,更勿论秋熠落下,嬴无翳挥剑的一瞬。秋熠从最初就已经错了,和张博对阵,他其实更多一分逃生的机会。他不曾看见这位离侯是亲自提着斩马刀冲锋陷阵,一刀劈断了城门上的雪菊花大旗。
“还有人不要命的么?”张博恶狠狠的踏上一步看着剩下的男人们。
“张博,”嬴无翳低低的喝了一声。
张博只得收敛了杀心,不甘的退在一边。秋熠在他手中偷袭嬴无翳,对他无疑是耻辱。
嬴无翳负着手,扫了一眼俘虏们。周围静得如死,雷骑军操着马刀等待命令,俘虏们甚至不敢呼吸。他们的命都操在这个南蛮侯爵的手中,而从那双沉沉的眼中,他们根本看不出嬴无翳的想法。
嬴无翳转过身去:“杀!”
雷骑军的军士一起提刀上前。刀光比恐惧来得更快,俘虏们心头转过了“死”字,刀光已经落在了他们的头顶,而后他们剧烈的痛楚让他们不再有机会恐惧,只是本能的哀嚎。离军杀戮的手段凌厉而直接,或是直接砍断颈椎,或是一刀洞穿心口,对于老兵而言,无所谓让对手多受折磨,见惯了血的人,简单得就像宰杀猪羊。
刀落下去无论贵贱,都是一泼红血,溅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更加肮脏。几个离军下手稍轻,重伤的俘虏狂嚎着脱着血迹往前爬去。纵然已经绝望,求生的本能还在,可是他们无处可去。或许是因为有些羞愧,不能一刀杀人的离军下手更凶,追上一步将伤者拖回来,一把抓住头发,将整个头颅剁了下来。
钦使面无血色,几乎晕厥过去。虽然已经准备除掉俘虏,可是亲眼看着这人如牲畜的屠场,他还是难以忍受。猛一抬头,嬴无翳那双沉沉的眼睛不带一点感情,正盯在他抽搐的脸上。钦使死死咬着牙,打了一个寒噤。
随从中的白毅漠然,按剑的手指微微颤了颤,扭头看向了屋外。
雷骑们以腕上的一片皮子擦去刀上的残血,纷纷收刀回鞘,屋子中骤然少了些人,视线开阔了。人的目光都落在张博的身上,他脚边正是那个裹着披风的女人,女人怀里还搂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仅剩们的两个俘虏都在张博旁边,雷骑们不敢抢在千夫长面前。
“张博!”谢玄低声道。
张博捏着马刀舔了舔嘴唇。不知怎么的,他有些犹豫,却不是还想着这个女人能被赏给自己。张博不愿多看她的眼睛和那张雪一样的脸,不过要下刀去杀这个女人,他又有些不忍。确实是个极美的女人,就像件名贵的瓷器,亲手去打碎,总是有些遗憾。
“呸!”张博狠狠的啐了一口在地下,马刀高举起来。
哨声把张博惊得退了一步。女人怀里那个孩子忽然含着竹哨使劲的吹了起来,哨声有些急促,有些颤抖,却能听出是一首晋北味道的儿歌。那孩子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张博,只知道使劲的吹,使劲的吹。
这个变故让所有人面面相觑,看着钦使的嬴无翳也忽然扭头,默默的听起哨声。
“听说晋侯的一个儿子喜欢吹竹哨,年纪和整个正好相仿,好像是天生的傻子,”谢玄道。
嬴无翳转身走了几步,站在那个孩子面前。生死已经是瞬息间的事情,孩子的竹哨声还是欢快跳跃的,在散发着血腥味的马房里,显出一丝诡异。
“还会别的调子么?”嬴无翳忽然问。
孩子愣了一会,点头。竹哨的调子换了,多了点秋凉的气息,也多了点柔美。满屋子人都呆立在那里,看着离侯听曲,听着听着,他竟然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手指在掌心扣起了拍子。孩子吹着吹着,不复开始的滞涩和颤抖,谁也无法想象,一个傻孩子竟然能在一只竹哨上吹出那么多美妙的变化。
嬴无翳低头,凝视那个脑袋大大、颇为难看的孩子。他看着嬴无翳,吹着竹哨,眼睛里有了生气。嬴无翳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孩子的头。
“虽然是个傻子,却能精通音律,将来或许在丝竹上能有造诣,”嬴无翳转身看着钦使,“既然是个傻子,留下也不妨吧?”
《九州·白雪夫人》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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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君侯既然这么说……”
钦使的话音未落,哨声忽然消失了。嬴无翳一惊,猛然转身,看见蜷缩在墙角的女人忽然扑了过来,猛地把孩子抱在怀里。竹哨落下,孩子张张嘴,吐出一口鲜血,闭上了眼睛。一柄短刀深深的扎进孩子的腹中,女人纤细的手握住刀柄,血溅在莹白的肌肤上分外刺眼。
“放肆!”嬴无翳勃然作色,一把揪起了女人。
女人任他揪着,毫不反抗。她身上那件黑披风滑落下去,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近乎赤裸的躯体上。她的身体像是玉石雕成的,美得绝无暇眦,却仿佛有玉石一样的坚硬。
“让他这样活下去,不如死了的好,”女人轻声说,“也杀掉我。”
嬴无翳对她怒目而视,那怒火,在看清她面容的一瞬像是忽然凝住了。怒火一直透进女人深不见底的瞳子里,渐渐的熄灭了。谢玄怔了一下,他跟随嬴无翳已经七年,从未看见过这种事情。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嬴无翳似乎悄悄的变化了,谢玄还看见他抓着女人的微微抖了一下。
“君侯,”谢玄上前一步。
“把这个女人带走!”嬴无翳忽然一把将她推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转身出门。
一名雷骑将女人扛在肩上,跟着同伴一起追逐君主而去。谢玄最后出门,对钦使躬身行礼。他抬起头的时候,正触到两名校尉狂怒的眼神。
谢玄笑着笑,出门而去。
“嬴无翳,好利的手段……”钦使满脸虚汗,目光空洞的看着前方。
“其他事……”白毅沉吟着,“就交给属下处置吧。”
“好!好!就由你料理这些人,不要走漏的风声,不留这些人,也是陛下的密旨,陛下的意思……”
钦使说到最后,已经没了力气,扶着一名侍卫的肩膀,干呕了几声却没能吐出来,带着剩下的金吾卫撤走了。晋北的月光就像任何地方一样明净,月光所照却尽是尸首。只剩下白毅独自站在月光中,竟显得有些孱弱。曾经鼎盛于雪国的秋氏就只剩一个女人和一地的尸体了。白毅微微摇头。
“何必躲在一边?”白毅忽然道。
一匹黑马从远处的断壁后现身,黑甲的武士抖着缰绳徐徐而来,直至和白毅并马而立,一言不发的看着满屋的尸首。
“英雄相忌尔,”息衍一笑。
“什么?”
“离侯嬴无翳,来日会是震惊东陆的角色吧?我也有些自负,想必不会默默无闻。一山不容二虎,日月不可同辉,英雄相见,总难免血流成河,所以我现在还不想多见他。”
“你若是还有心情胡说,不妨帮我收拾这些尸骨,”白毅道。
他并不因息衍的大话而惊讶。他和息衍相交已久,知道这个朋友的说话总在半虚半实中,这一句还是自嘲,下一句或许就是吞噬天地的狂言。
“一把火都烧了吧,”息衍笑,“诸侯贵胄,尸骨化灰总也好过草草下葬。我们也省很多力气。”
白毅还未回答,身后已经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人一起扭头看去,一队白衣的骑兵正踏雪疾进,飞快的逼了过来,为首的武士,正是打起青色的菊花旗。
“白将军,息将军,”白衣的将军在马上躬身,对白毅和息衍示意。
“不敢称将军,只是皇帝驾下一名持金吾,见过雷将军,”白毅也躬身还礼。
菊花旗下的将军白毅并不陌生。雷千叶曾是晋侯手下的左扶风将军,统领了晋侯北山大营的三万骑兵,堪称晋北国的支柱之一。晋侯秋燝所以敢在秋叶城死守,也是断定突进的离国骑兵人数不多,必然无法抵挡北山大营援军的内外夹击。
北山大营距离秋叶城,最多不过两日的路程。而秋燝足足等了五日,直到天瞑阁陷落之前,他依然没有看见北山大营的援军打着青菊花旗帜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其实即便秋叶城守五十日,雷千叶也不会带兵来援,北山大营的援军永远都不会来。密函天启城皇帝座下,告发晋侯秋燝勾结羽国企图叛乱的,正是雷千叶。当白毅亲眼看到那封书信,才发觉名震北天的雷将军还写了一笔温婉的好字。
“若是英才,便有压不住的光辉,”雷千叶笑了起来,“在下觉得可以看见两位将军的来日。”
“过奖,”息衍也笑。
“如果不妨,在下希望能够收葬诸位公子的尸身,”雷千叶说着,手一招,身后跟随的武士已经捧上了漆金的匣子,“这是晋北的一些土产,并非什么贿赂,只希望两位将军能给一个方便,允许在下把公子们葬在秋氏的故园,魂灵可以围绕在宗社之旁。”
白毅掀开匣子,淡青色的明锦上是晋北特产的青瓷茶具,其下一方小印,写着“雪羽”的字样。晋北的雪羽名瓷是名闻东陆的珍品,说是土产,“礼物贵重,不敢收纳,”白毅将手中的匣子递还了,“不过公子们的遗体如何处置,钦使并未交代,雷将军代为收葬,再好也不过。”
“纵然白将军息将军不肯应允,这份礼物也不必收回,算作在下对两位的一点心意,”雷千叶摆了摆手,同时目光一瞬,北山大营的晋北军士已经疾步上前,铺开白缎的尸囊罩在死者的身上。随军而来的长门教僧侣低声唱颂着经文,围绕每一具尸骨行走,将花瓣和雪豆洒在周围,手掌蘸了清水拍掌念颂着长门教的经文。颂经的喃喃声仿佛消弭了杀气和怨气,一样的月光下,显得天地空旷,万物都是虚无。
作为王侯子孙的葬礼,这样就显得简单了,不过在陷落的城中还不忘请来长门僧侣护魂,雷千叶确实也用了心。三骑并立着久久不言,似乎是吊唁,又似乎是被化万物为空虚的《长门经》感染了。
“雷将军,在下有冒昧一问,”息衍忽然道。
“息将军请问。”
“雷将军并非仓促赶来,何不救这些人?”
“息衍……”白毅低声喝止他。
雷千叶的脸色却平静异常:“秋氏的覆灭,是在下的密函告发。如果留下秋氏的子孙,仇恨一定会催促他们寻找一切报复我的机会。我不可能防备这么多的敌人防备几十年,那么他们死去是更好的结果。救他们……就像把一个大麻烦留给自己,谁会想要找一个麻烦给自己呢?”
“能那么想的人很多,敢那么说的人,也许只有雷将军吧?”
“即使我撒谎,在你们面前也无处遁形,所以不如直说。”
“不肯救他们,却又为他们收葬以收买人心,用心未免太狠。”
雷千叶竟笑了起来:“息将军心中,雷千叶是如此的么?那么也不妨,卖主求荣,已经犯下毕生难赎的恶罪,再加上这一条,也不算什么了。”
“雷将军还有辩解?”息衍毫不顾忌的盯着雷千叶,像是怕他的眼神从自己的视线中逃逸出去。
“有,”雷千叶收起笑容,和息衍对视,“我以前是个买漆的,不要说爵位和官职,连饭都吃不饱。而后我能在十几年内掌握北山大营的三万骑兵,手下成百的贵族武士,是我国侯爷的恩典。如果不是他给我机会,现在的雷千叶还是个买漆的穷汉,或者死在两位将军看不到的地方了。”
“知遇之恩,不可谓不重。”
“不仅仅是知遇……”雷千叶抬头看着天空,象在回忆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晋侯,世上就没有雷千叶。所以我葬他的儿子,不是为了博取秋氏旧部的感恩,不过是我对晋侯的感恩而已。”
白毅和息衍对视了一眼。
“但是男儿生在世间,有很多不得以的事,”雷千叶说,“恩情和男儿的伟业,是无关的。”
他给自己的坐马加上了一鞭,驰入深寂的夜色中,晋北的军士拖着尸囊上马,尾随而去。
夜路上,嬴无翳看着道路前方,走得分外沉默。
“君侯,晋北的女人,还是不要留了吧,”谢玄落后炭火马半个马身,悠悠的说。
“我想留着她。”
“毕竟是晋北的女人……”
“嗯,”嬴无翳拉住了战马,摸着赤须出神,“秋络,确实象晋北的名字。那白雪夫人吧,就叫白雪夫人,世上没有秋络公主了!”
战马的长嘶声中,离侯抛下得力的将军,独自驰进夜色里。护卫的雷骑兵们急忙策动战马追了上去,溅起的雪片打在谢玄的脸上。他也象离侯那样摸了摸下巴,却只是个光溜溜的下巴,没有胡须。
“白雪夫人,倒也是好名字,”谢玄自言自语。
“难道就把那个女人带回离国?”赶上来的张博颇为愤怒,“那是晋北国的女人!怎么能留在君侯身边?”
“晋北的女人……也是女人啊。”
“可是怎么向帝都的使节交代?我们奉上命讨伐叛逆,怎么能收用叛逆的女儿?整个东陆都会嘲笑我离国是为一个女人灭了晋北。”
“是不好交代。那么……不如对钦使说,君侯为了安抚晋北的民心,所以不顾嫌疑,勉为其难的收用公主。”
“你!”张博目瞪口呆。
“你觉得那个女人美么?”谢玄忽然问。
“什么?”
“我说那个晋北的女人,你觉得她美么?我觉得君侯似乎是喜欢上她了。”
“好看的女人哪里都能找到,也许君侯过几天就玩腻了,何苦为了一个女人,惹怒帝都的钦使?沉迷在女人身上,怎么能霸武九州?”
谢玄点了点头:“嗯,也许是几天就腻了……不过我倒是希望他能沉迷在这个女人身上久一点,反正君侯也没什么女人。”
“什么?”
“霸主也好,草民也好,其实在这个世上,”谢玄策马徐行,说得漫不经心,“每个人,都很寂寞的。”
晨风“哗啦”扯开了战旗,上千杆大旗,一色的赤红,上面斗大的“嬴”字笔意张狂。
终于到了诸侯撤军的一日。钦使在城门口摆起桌案祭天,祈祝晋北自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后焚化了写有阵亡将士名单的黄纸,诸国军队次第拔营。建立破城首功的离军率先出发,钦使那句“住兮英魂,哀哉尚飨”念完,离军千面红旗抖起一片夺目的红浪,五千雷骑震天大吼一声,列队开出城门。
队伍在城门口竟然停下了。
“仰谢皇恩,泽披北荒;君侯神武,归路风翔!”
嬴无翳漠无表情的立马城门口,看着成千上万的晋人衣着鲜丽,列队在城门外恭送,老友妇孺行列分明,山呼之后,一齐跪倒磕头。在马背看着人海人山在自己脚下匍匐着叩首,竟有三军列队般的连云气势。在这种尊荣面前,张博惊讶的瞪大眼睛,咧着嘴笑了。
谢玄扭头,看见嬴无翳也在笑,却是冷刻的轻笑。
“雷将军费心了,”嬴无翳挥挥马鞭,对立在马下行礼的雷千叶点了点头。
“君侯不远万里,力挽狂澜,这不过是晋北百姓的心意。”
“有多少真心?”
“不敢欺瞒,”雷千叶俯身一拜,“都是赤诚。”
静了一会儿,嬴无翳笑了笑:“愧受了。听说雷将军已经接到诏书,统领晋北都护府?”
“是陛下的信任。”
“将军应得的,”嬴无翳策动了炭火马,“好自为之。”
跟随在炭火马后,五千雷骑和三万赤旅步兵鱼贯而出,雷千叶拱手立在路边,一直没有抬头。
“对雷千叶这个人,你知道多少?”走了很远,嬴无翳看了看谢玄。
“不多,不过晋北出云骑兵,就是在雷千叶手中创立。这次我们没有对上北山大营的出云骑兵,否则会无功而返吧。”
“嗯,”嬴无翳点了点头,又行了几步,他忽然拉住了战马。
“本应该除掉他,”离侯若有所思,“现在也许太晚了……”
晋北百姓的山呼声又从背后传来:“仰谢皇恩,泽披北荒;君侯神武,归路风翔……”
到了最后,“皇恩”已经不可闻,只有“君侯神武归路风翔”,遥遥的象是唱着招魂。
钦使带着随从,还留在城下祭天的桌案边。
“大人,嬴无翳这么大肆铺张的出城,简直是无视大人的官威。大人是陛下钦使,如陛下亲临,难道就让那个乡下泥腿子嚣张?”钦使身左的校尉说话有些漏风。
“卑下看来,比起晋侯,倒是离侯更像叛贼,”右边的校尉也附和道。
纱布蒙住两人半边面目,却遮不住眼睛里的恨意。张博一腿一掌,各要了他们半边牙齿。身为天启城皇帝殿前的执金吾,两人的身份还更高于初露头角的息衍和白毅,却在一个乡下诸侯的手下面前丢尽了颜面。连日来两人每夜都是大醉,咬着仅存的半边牙齿发誓要对这个南蛮还以颜色。
钦使扯着一缕胡须一言不发。
“大人,卑下看来,嬴无翳是有反心啊!”两个校尉终于忍不住了。
“都闭嘴!”钦使抬起一脚,将面前的桌案狠狠的踢翻了,“帝都三万羽林军,五千执金吾,要上阵的时候半个也不顶用,否则陛下又何苦宣诏这些乡下诸侯来勤王?你们这些废物,只知道在这里废话!”
两名校尉战战兢兢的退在一边,却不知道钦使的怒火却并非对着他们。关于嬴无翳横行妄为的密报早由信鸽送到了帝都,钦使望眼欲穿等来的回信却是谢太师传皇帝旨意,称离侯忠君辅国堪当重任,不必计较小节。钦使这才明白在天启诸公的心中,嬴无翳已经是愿意出人出力为君分忧的支柱,纵然只是一个顶着侯爵的乡下诸侯,也非他一个钦使可以撼动的了。
两骑黑马自远方的离军大队中折返回来。黑马雄健,片刻间离军的两名军校就驻马在被钦使踢翻的桌案边,扫视周围,对着钦使握拳为礼。
“离侯还有什么事么?”钦使皱了皱眉。
离军的两名雷胆骑兵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而是一齐自马鞍上拔出了锋利的马刀。钦使话音未落,两名骑兵一起摧动战马,狂风一般冲向钦使。
远处领军列队的白毅正要张弓搭箭,却被息衍一手握住。
骑兵卷起的杀气在钦使身边一掠而过,直冲向随从中去。钦使所带的家奴和金吾卫惊慌失措,纷纷转身奔逃,人群被战马冲得乱作一团。不过混乱的局面却没有阻挡住老练的骑兵,两名雷骑在人群中左右带马,忽然一齐纵马跃起,自高处探身一刀斜斜斩下。
战马落地,雷骑猛地站住。两颗头颅滚落在马蹄下,两名校尉无头的身子却还喷着热血站在那里。钦使的侍妾呆呆的看着,忽然发疯一样尖叫起来。两具尸身缓缓倒下。
两名骑兵各自在靴底上擦了擦马刀,为首的一人道:“谢玄谢将军传令,这两人酒后带兵私闯牢狱,按照军令该当处死,侮辱夫人更不可容。惊吓大人的地方,请担待。”
雷骑拨转马头扬长而去。钦使战战兢兢扶着侍卫,身子一软,无力的坐在地上。
哀帝十二年,唐、离、淳、楚卫四国领皇帝的讨逆诏书,汇集联军八万,攻破了晋北雪国的秋叶城。主掌雪国十余代的晋侯秋氏覆灭,男子长过马刀者杀,姬妾女子皆籍没为奴。左扶风将军雷千叶因为检举逆谋有功,掌管新设的晋北都护府,事实上成为雪国新的诸侯。
新的掌权者在城头上眺望远去的“嬴”字赤旗,抬头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说:“冬天到了。”
铁与血的阵云自雪国的上空蔓延开来,阴翳投在浩瀚的东陆大地上。第四章
楚囚
早春二月,北国冰封,青衣江南岸已有了春意。四野的草木爆出了青芽,池沼中泛起的氤氲水汽笼着九原城。
九原,又号称“云城”,春天就像笼在一阵淡青的云雾中。
风吹着大殿两侧的竹帘起落,敲打着窗格发出单调的啪啪声。离国的重臣排列两侧,按膝跪坐,都是绯色宽衣,以金绣的束带抹额。居中的细竹箪上,则是白发峨冠的老人,身后陈列着剑印。
离国群臣议事的“古怀殿”中已经静了许久。
“桐公,无论如何,司库已经支不出军粮,”位置居前的年轻人打破了沉默,“帐簿当前,一清二楚。兄侯远征晋北前,我已经说过去年的收成入不敷出,恐怕支不出军粮,他却说赤旅雷骑一到,晋北必然望风而降。如今虽然攻克秋叶城,可是千里长途,大军撤不回来,军粮却得源源不断的跟上。成就了他一人的武功,却让我们在离国耗子一样觅粮!我们离国一个南荒诸侯,哪里经得住他的折腾?”
桐公干皱的眼皮垂下,一直半遮着眼睛,此时才抬眼看了看怒气勃勃的年轻人。年轻人是嬴无翳的弟弟嬴无方,受封为西裳郡伯,年仅二十岁,脸上稚气不腿,词锋却是锐气逼人。
“司库何在?”
紫衣文官自下首闪出:“卑职库官吕隆,检点粮库,确实支不出粮食了。”
“所剩几何?”
“除了应付春荒和宫中的支出,剩余不过三千两百石。”
“三千两百石……”桐公低头沉思了片刻,“再从春荒的赈粮中提出两千石,五千两百石,三日内发往军前。”
“春荒的赈粮是我嬴氏祖辈立下的铁规!”嬴无方双眉一耸,“谁人敢动?”
“君侯大军在外,怎能没有军粮?难道让我们离国堂堂诸侯,向别国借粮么?”桐公长身直视嬴无方,“纵然国内再苦,军粮是不能不发的!”
一直端坐前列默默不言的离国重臣陈震忽然笑了笑:“桐公,不能不发这四字固然好说。可是眼下春荒,灾民若是来九原附近就食,我们无粮赈灾,灾民可是会作乱的。南荒之民的性子桐公也不是不知道,到时候杀了我们这些人吃肉,都难说啊!”
“震公……”桐公枯瘦的脸上褪去一层血色。
陈震转身间,一个眼色已经递给了嬴无方。嬴无方一拍桌子起身大喝:“我们嬴氏先辈的铁律,就是守国安民!春荒的赈粮三百年都无人敢动,桐公你担得下这个罪责么?”
嬴无方一声呼喝,满朝大臣也都离座起身:“桐公,赈粮不可动啊!”
满殿绯衣都对着桐公躬身行礼,不肯抬头。桐公撑着桌子起身,手不住的抖,只能拱手还礼。群臣却没有回座,古怀殿中忽的静了。
许久,李桐点了点头:“李桐仰受嬴氏深恩,以微末之材领监国大事。剑印在上,三军九卿都受我节制,拆借赈粮一事,我独立承担!君侯归来若有责问,李桐以身家性命抵罪,虽死无悔!”
桐公本已年老气衰,高声说到最后嗓子已经嘶哑。可是此时偏偏有一种名臣风范压住了在场的众人,李桐,毕竟还是嬴无翳的老师,离国的支柱重臣。大臣中一阵骚动,彼此递着眼色。
“呵呵,”陈震低笑,“桐公尽忠君侯,哪里会陪上身价性命?不过是害了那些流离失所的饥民而已。”
陈震的声音不高,却立时压住了群臣的骚动。诸大臣再次躬身道:“桐公请三思!”
桐公嘴唇翕动,脸色灰白,手微微的颤了颤,缓缓回座。
“桐公三思!”陈震近前一步。
“三思?还是尽忠君侯这四个字,听起来顺耳,”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殿外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威压之势,有如在寂静的古怀殿中响起惊雷。一名绯衣大臣腿弯忽然一软,不由自主就要跪下。
“君……君侯!”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群臣不约而同的调转身子,向着殿门口的方向长拜,一时间无人敢抬起头来。
赤甲火氅的离侯登着台阶踏入古怀殿,唇边带着一丝冷笑,直视前方大步越过众人,对着正在起身的李桐拱了拱手:“先生。”
“君侯,”李桐艰难的要拜伏下去。
嬴无翳一把挽住:“赐座!”
使女搬上脚榻扶着李桐坐下,嬴无翳一挥火氅占据了李桐方才的坐席,也不叫群臣落座,只是饶有兴致的一一扫过群臣的脸,这才笑了两声:“我此时归来,诸卿看着颇为诧异啊。”
“恭迎君侯,百战而旋;贺喜君侯,长胜无忌。”
一时间,群臣的唱颂声四起,仿佛古怀殿中都容纳不下了,一直惊动了殿外高树上的鸟儿。
“问过安,可以退下了,”嬴无翳忽然变得面无表情,“国中政事,还是桐公主持,散了吧!”
他一声令下,群臣各自转身,悄无声息的退出古怀殿。尾随嬴无翳的谢玄品位低微,躬身在一侧,含笑看着出门的每个大臣。直到嬴无方和陈震并肩而出的时候,他才忽的笑道:“一路风尘,见到震公和郡伯别来无恙,真是幸事。”
陈震竟然含笑回礼:“君侯和谢将军归来神速,想必是天助。”
“赤旅步军都丢在半路,快马归来,是怕震公久侯呢。”
陈震愣了一瞬,忽然笑着拍了拍谢玄的肩:“君侯得到谢将军,真是天赐,幸甚,幸甚啊!”
一直到出了宫门外,嬴无方绷紧的脸才松弛下来,忽然停住了脚步:“五日前的火马军报,还说他带着大军,只前进到陈国吉水县,没想到五日之间,他就……”
“这次是我们失算了,”陈震不动声色的理了理胡须,“信使的报马再快,又怎么有他的马快?”
古怀殿上,只剩下嬴无翳和拱手静坐的李桐相对。嬴无翳看着李桐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脸色微微一变,瞟了一眼门边的谢玄。谢玄上前,手中捧着的紫檀盒中,躺着一轮剔透的玉璧,光芒流转,变化莫测。
“此去晋北,已经扬了我离国的军威,天子也赐下玉璧和封赏,”嬴无翳双手捧着玉璧递给李桐,“记得小时候先生说君子有五德,玉也有五德,正是石中君子。这块紫丣玉璧,离国中只有先生可以佩戴了。”
李桐看着玉璧,点了点头。他忽然挥起一手,竟然将那轮价值连城的玉璧从嬴无翳手中打飞出去,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先生……”
李桐离开脚榻,跪坐于地:“李桐打碎玉璧,知罪了。君侯要怎么处罚,李桐都不敢有怨言。只是处罚之前,仗着当年教导君侯的一点微末功劳,李桐还有几句话请问君侯。”
嬴无翳背上一阵寒麻,也起身跪坐在竹箪上。他即位为离侯十二年,威镇朝野,可是面对李桐,却总象幼年时候听他训斥一般,带着几分敬畏。
“君侯此次出征,伤损几何?”
“雷骑折损两百五十骑,赤旅战死一千七百人。”
“动用民夫又几何?”
“战前征用两万,运输粮草到军前的又有三千。”
“军粮消耗几何?”
“五万两千石。”
“军费多少金铢?”
“三十五万。”
“君侯,”李桐长叹一声,忽然牵着衣袖长拜不起。
“先生,”嬴无翳无奈,只能也对拜下去,“君侯可知道我们离国一年的税赋不过一百余万金铢?国库存粮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五万两千石?每年新入册的丁男不过三万多人,其中应征入伍的又不过两成,还要除去年老还乡的五千余人。而君侯勤王一战,就耗掉了三成的税赋,所有的库粮!两千农家乡户的男丁战死!”李桐声音颤抖,“不过换来君侯神武的威名,皇帝一纸褒奖的诏书么?”
“这一轮玉璧,又值几何?”李桐气喘吁吁的指着地下的碎玉,“补得回国库么?又何颜面对百姓?”
嬴无翳嘿然不语,谢玄早已抽身而退,把直面李桐的重担都留给了主公。
“当年白氏分封,我们嬴氏本来就是一个南荒的小诸侯,地广人稀,还要弹压南荒诸族。天启城年年封赏,几曾落到过我们离国的身上?就是在诸侯中,又有几人能对君侯你说得上尊重?除了钦使年年来讹诈土产供奉,谁会记得我们离国,便是年年春荒饿死的人,诸侯也不会发半点赈济!晋北秋氏哪里是真的叛乱?不过是诸侯忌惮秋氏的壮大,联络天启城的公卿散播的谣言。皇家不出一兵一卒,一纸诏书却把我们离国的男儿送上战场,”李桐捶着地面,“君侯难道不知道么?”
嬴无翳面对他疾言厉色,竟然只能侧过头去。
李桐喘息几声,渐渐回复了平静,颤巍巍的又对着嬴无翳拜了下去:“君侯大胜归来,李桐本该恭贺,可惜个性迂腐,令君侯不悦。君侯请责罚以正朝纲。”
嬴无翳急忙上前搀扶:“先生不必再说……”
李桐却不肯起身,又是三拜:“恭迎君侯,百战而旋;贺喜君侯,长胜无忌。”
嬴无翳心底长叹一声,微微有些发涩。他不喜欢群臣造表恭贺,所以下令但凡得胜归来,只要在朝上唱颂这十六个字即可。李桐虽然不喜欢征战,对他所定的朝纲,竟是一点不肯违背的。
“备车,送先生回府!”
宫中的内侍搀扶着李桐离去,嬴无翳和谢玄一直送到宫门口,还对着背影遥遥的行礼。
“君侯,我们向楚卫国借来打赏的十万金铢……”
“闭嘴!”嬴无翳瞪了谢玄一眼,咬舌低语。
“这位是君侯新纳的白雪夫人,如今暂住在养玉宫里,指导公主的文章和书法,”谢玄黑袍佩剑,博带高冠,拱手立在殿下的台阶上。
年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笼在一件大红纱衣中,跪坐在大殿中央的锦褥上,有如一团火焰,按在膝上的小手和微圆的脸蛋都被衣裳映出了一片嫣红。身后侍侯的两个婆子紧贴着女孩,不时的帮她将裙角掖回腿下,整理她宽大的垂袖。女孩低垂着头,两束黑而亮的发辫垂在脸侧,衬得她面颊莹润如玉,有如一个玉石的娃娃。
女孩的对面,两个粗壮的仆妇押着一身冰帔的雪国公主。她笼手端坐在坐席上,一路旅行,她的面颊更加消瘦,本来白皙的肌肤看起来隐隐的透明。那双眼睛直视前方,却是空荡荡的,凝聚在无穷远处。
“君侯方才验过公主这些天的功课,只有四字为评,惨不忍睹,”谢玄接着道,“公主从今日起,除了旧日的功课,每日还要临摹小字一张,不得有一字涂改。路先生没有验过当日的功课,公主殿下不得离开养玉宫一步!”
小女孩身子动了动,似乎想要站起来,却被身边两个婆子紧紧夹住。
“养玉宫的卫士已经领了君侯的手谕,公主还是好自为之,”谢玄一笑,对着小公主和秋络长揖,转身离去。
侍侯公主的婆子和门廊两侧的使女一齐对着他的背影屈膝行礼,只有两位女主牵衣对坐,有如不闻不见。仿佛一团腾起的火焰,红衣的小公主忽的跳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朱漆的短弓和一束鲜红的竹箭。
“公主殿下!”婆子的惊叫声中,小公主弯弓搭箭,直射谢玄的背心!
谢玄宽大的黑袖在身后一拂,红色的小箭有如没入了一团黑云。竹箭虽然小巧,却带着一寸尖刺,射在身上难免受伤。谢玄看也不看,将竹箭一掌捏断,抛在草丛中。
“夫人要教导我们刁蛮的玉公主,只怕得多费心了,”谢玄笑道。
“谢玄,不要以为有父亲的手谕就能压我!”小公主拿着小弓跳着跳着一直跳到椅子上,对着谢玄的背影大喊,“我不要看书,我不要写字,我就是要出宫去打猎!你敢拦着我,看我一箭射死你!”
使女们惊慌的堵住门口,两个婆子跌跌撞撞也抓不住公主的衣角,撞在一起,一齐跌倒在地。沉静的养玉宫中彻底乱作了一团。谢玄背着手离去,再无一句话。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静静的坐着,有如一尊雕塑。小公主提着小弓,斜着眼睛围着她转了几圈:“你就是父亲新收的女人?”
没有回答。
小公主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满是讥诮:“别得意了,父亲不会喜欢你多久的。他从来都不喜欢女人,何况,你连笑都不会。”
“那个女人,安顿下了么?”入夜,嬴无翳坐在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漫不经心的发问。
“如君侯所说,安顿在养玉宫中,加派了几个粗壮的仆妇,日夜看守,公主不会有什么危险,”谢玄停下了笔。他正端坐在对面一盏油灯下,协助嬴无翳查阅出征以来的奏折。
“听说一路南下,她一句话也不曾说?”
“若不是那日在马房中她说过一句,属下都要以为她是哑巴了。”
“有意思,”嬴无翳凝视着灯烛出神,神情中有一丝古怪。
“这里有两份墨离郡所上的奏折,”谢玄忽然道,“第一封是去年秋天,说郡伯在墨离郡购置了大笔的田地,郡伯名下的佃农仗势主人势力,拒不缴纳税粮,所以春荒的赈粮一直不能凑齐。第二封却是今年春天,说郡伯捐献私粮五千石,帮助墨离郡渡过春荒。”
“哦?”嬴无翳目光一闪,“那么该缴的税粮又有多少?”
“两千五百石上下,郡伯有书信给墨离郡,说是五千石粮食,一半补偿拖欠的税粮,一半作为捐赠。也是郡伯做了表率,九原的富户一共捐赠了两万石粮食,否则应付了军粮,我们真的无粮赈灾了。”
“所以我这个弟弟现在不但不欠税粮,反而有功于国家?”嬴无翳沉思片刻,忽的笑了笑。
“君侯以为,郡伯为何不在去年秋天缴纳税粮?”
“你若是想到什么,都可以直说,这里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嬴无翳挥手一指堂下,黑甲持刀的雷骑静静的站在廊柱的阴影中。偶尔月光破云,马刀的光芒凄冷夺目。
“去年秋天纳粮,存粮就是在官家的库中,今年春天纳粮,粮食只是墨离郡守转手,立刻就转到灾民手中,无异于郡伯亲自赈灾。而郡伯名下的佃户一齐拒绝纳粮,只怕暗中有人支使,”谢玄起身上前,将两封奏折呈在案上,“无非是收拢民心,不信任官府而已。”
“嗯,”嬴无翳不紧不慢扣着桌案。
“越过君侯去收拢民心,”谢玄一字一顿,声音异样的清晰,“就是叛心!”
嬴无翳忽然抬头,褐色的瞳子对上谢玄的目光,扣击桌面的声音骤然终止。堂外似乎有一阵冷风袭来,将跳红的烛焰压了下去。
堂外一片刀鸣,戍卫的雷骑纷纷矮身按刀。一众黑甲的影子凝在凄清的月光中,只有锋锐的眼神投向周围黑暗的角落,似乎是大敌当前。周围风吹草木的低声中,都潜伏危机。
“什么事?”谢玄按住腰间的佩剑,遮护在嬴无翳身前。
嬴无翳却按住了谢玄的胳膊,缓步走向堂外。
若有若无的箫声横穿天际,空虚辽远,不知来自何方。初听仿佛风吹草木摇曳,渐渐的又像是低低的呜咽,其中偶尔还杂着几声嘶哑。像是有许多看不见的鬼神,在周围游荡着,呼吸轻风,哭沙了嗓子。嬴无翳在雷骑们的簇拥下,立在庭中聆听。月色忽然罩上了一层寒霜,将周围照得一片青白。
“什么人敢在深夜……”一名雷骑首领喝道。九原城中入夜之后宵禁,不得妄动器乐。
谢玄对他摆了摆手。首领看看主公的脸色,不敢多说,退了下去。一众雷骑就这么簇拥着离侯,听那个飘忽荒凉的调子在夜风中翻转,像是一曲古歌,传到耳边之前,已经寂寞的转了千遍。
“是那个女人?”
“是宫里传来的。听说络公主的九节箫,吹起来自有一股寒气,所以又有‘冰姬’之名。谢玄以前,还曾自以为在丝竹上颇有些造诣呢,”谢玄自嘲着摇头,似乎真的感觉到缕缕轻寒,将双手袖入了广袖中,“君侯喜欢这箫声?”
“不,”嬴无翳摇头,“有一股死气……”
“不要让她碰到刀剑,发钗一类尖锐的首饰也都收了,”嬴无翳转身走向堂中,“还不到她死的时候……”
“烦死了!烦死了!叫人!叫人!给我把她抓来,我不要听她吹,我不要听她吹!”
此时的养玉宫中,小公主只穿着贴身的月白色亵衣,站在床上拼命的跳着,撕扯着床边的绛红纱帐。使女们慌慌张张的点火引烛,婆子们半披宫衣,手忙脚乱要拿锦被把公主裹上。
“玉公主,玉公主,”婆子连哄带扯,终于把公主搂在了怀里,“那个女人现在抓不得,君侯有令的,宫里谁也不得为难她。”
“为什么不能抓她?她算什么?我是离国的公主,她不过是父亲俘虏的女人,哪天父亲不喜欢她了,她什么都不是!”
“公主说的是,公主说的是,”婆子堆着笑脸,“那个女人一付要死的脸,哪天触怒了君侯,不用公主动手君侯也一定罚她!”
“我不要,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掉她!”小公主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那个婆子。
婆子的心猛一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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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瓦戈涅尔教授的发明 | [美]阿西莫夫 | 《瓦戈涅尔教授的发明》作者:[美]阿西莫夫
齐平译
一、奇怪的居民
“戴兹……丢了戴兹我受不了啊!戴兹是我多好的伙伴啊!……现在我多孤单啊!……”
女公民什明曼用绣花手绢擦了擦通红的、近视得很厉害的眼睛和长长的鼻子。
“我敢断定,”她啜泣着继续说:“这事儿准是瓦戈涅尔教授干的!我不只一次亲眼看见他用绳子牵着狗,把它带进自己的住宅里……他要狗干些什么呢?我的上帝,我连想都感到害怕!很可能我的戴兹已经死掉了!……想想办法吧,求求您了!……假如你不管的话,我就自己到民警局去。……戴兹,我可怜的乖乖!”什明曼太太说完又哭了起来。
她的瘦削干枯的双颊泛起了潮红,下嘴唇耷拉下来。
公共住宅负责人茹科夫蓦地在椅子上转了一下身,焦躁地弹着手指:“请安静一点,公民!我可以向您担保,我们一定会采取措施的!而现在,请原谅……我没有空。”
什明曼深吸了一口气,鞠了个躬,走了出去。
茹科夫松了一口气,对着管理委员会的秘书拉托夫说:“哎呀,……真能折磨人!真有这种固执的婆娘。”
“是啊,……”克拉托夫想想,回答说:“真是不好对付的老太婆。事情倒是应该调查一下,仅在我们这个大院,丢狗事件就发生了四起,居民们纷纷来告状。怎么狗总是灾星照头?
假若事实证明真是瓦戈涅尔教授偷狗,那我倒不惊讶,只是他弄它们搞什么鬼名堂呢?作皮大衣领子吗?真是个怪人,是个行为可疑的人!”
“他可是个教授啊!”
“教授又怎么样?还兴许是造假钱的呢。”
“用狗吗?”
“你不要笑,过去有过这样的事。至于狗,你注意,在他房间里通夜亮着灯,从窗帘上可以看见他的影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真是个夜游神。”
“是啊,他真是个怪人……前几天,我坐电车回家,抬头一看,对面坐着瓦戈涅尔教授。他两手都拿着书,同时阅读。我瞥了一眼,一本是俄文书——全是各种数字,而另一本是德文书。使人惊讶的是一只眼睛看一本书,而另一只眼睛看另一本书。售票员走近他说:‘给您车票!’他用一只眼睛看着她,另一只眼睛还在看书。售票员‘哎哟’一声惊呆了。人们都盯着看他。大伙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看他,而他却若无其事。……”
“很可能他精神上有毛病吧?”
“完全可能!”
有人敲了敲门,走进的是瓦戈涅尔教授的女管家菲玛。
“你们好!我们老爷让我来缴房钱。”
“从前有老爷,现在老爷全都完蛋了。”茹科夫说。
“对,主人,就是瓦戈涅尔啊。”
“正好让她给我们讲讲。”
“请给我们讲讲,菲玛,你家‘老爷’用狗在搞什么!”
菲玛无可奈何地挥挥手。
“他有许多狗吗?你说真话。”
“他有多少,我可说不清楚。他不让我进放狗的那个房间去。狗是有,还听得见狗叫,夜里,我从小缝里偷着瞧,嗬,你猜怎么样,狗蹲着,带着短短的脖套,它不能躺下,不能睡,看去好象憋得要死,脑袋老是向下垂着。他就坐在狗旁边,还非常亲呢地搔着狗脖子下面的毛,他不让狗睡觉。”
“他怎么会不睡觉呢?人是不能不睡觉的呀!”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他从来不睡觉。床是早就弄出去了。他说,今后,连‘床”这个词都应当废掉。只有病人才需要它。”
茹科夫和克拉夫疑惑不解地对视了一下。
“这是个疯子。”
菲玛同意地回答说:“我是已经习惯罢了,跟了他十五年了,不然,早就走了。……过去他这个人还不错,只是越来越变得奇怪了,好象精神不正常似的。”
“这些变化是怎样开始的呢?”
“谁知道呢!也许是从眼睛开始的吧?……开始象做体操似的,到他房间一看,他象是在跳舞。他右腿象是在跳波尔卡舞,而左腿象在跳华尔兹舞。而手呢。却在打着不同的拍子。以后是斜着眼睛,他站在镜子前斜着眼睛。有一天,我看见他一只眼睛看着天花板,而另一只眼睛却看着地板,我被弄得发呆,哗啦一声,把手上的杯盘都摔在了地上,我真惊呆了。”
“你知道什明曼的狗吗?叫什么‘戴兹’的。”
“雪白雪白的,毛茸茸的那只狗吗?怎么不知道。”
“你主人是不是偷了这只狗?”
“不管看见没看见,反正都是有可能的,光说话,忘了事,我的电熨斗别凉了。……钱在这儿。”
“怎么这么少?”
“老爷说,我的主人在生委会登记,有权少付一些房费。”
“什么‘生委会’?”克拉托夫问。
“生委会就是改善学者生活委员会。”茹科夫猜出来了。
“让他出个证明好了?现在还得按原数付款,你就这样转告他。”
“好吧。”两颊绯红的菲玛用围裙边擦了一下鼻子,走出了房间。
“应该通知民警局。这个疯子也许会烧了房子或者把谁给宰了。”
二、狗案始末
关于起诉瓦戈涅尔教授窃狗案,使大厅里聚满了人。熟识的人见面都相互询问:“您也是因为‘狗案’来的吧?……也得到了传票吗?”
“不,我这是出于好奇!……教授竟突然偷起狗来了……他要这干嘛,要吃狗肉吗?”
“我是接了传票来的。是见证人。我的杜捷克也丢了。它真是一条好狗。我想提出民事起诉。”
“全体起立!”
这时,大厅里进来了法官们。
“现在开庭审理公民伊万?斯捷潘诺维奇?瓦戈涅尔窃狗一案。……”
瓦戈涅尔教授走进庭前,从他外表上看,不到四十岁的样子。在他的鬓角和栗色头发里及宽而密的大胡子,只略有几根银发和银须。面色红润,两颊绯红。眼睛炯炯有神,精力旺盛,体格很棒。
法官心里想:听说,这个人总也不睡觉。原以为看到的一定是位疲倦不堪的老人。看看被告,法官不相信了。他饶有兴趣地询问:“您的名字、父名、姓?”
“伊万?斯捷潘诺维奇?瓦戈涅尔。”
“年龄?”
“五十三岁。”
群众惊讶地面面相觑。
“职业?”
“莫斯科大学教授。”
“工会会员吗?”
“是教育工会会员。”
“是党员吗?”
“不是。没有判过罪,也没被控告过。”
“是苏联公民吗?”
“是的!”
“有家室吗?”
“鳏居。”
“您知道有罪吗?”
瓦戈涅尔教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不,不知道!”
“您是不是偷过狗啊?”
“请允许我在传讯证人后作一下解释。”
“好。请记下来。”法官转向秘书说,“被起诉者不承认有罪。传证人希特尼柯夫作证。您对本案有何申诉?”
“本管区纷纷收到邦达尔胡同的公民们丢狗的报告。波良柯夫公民丢了一只非常珍贵的塞特长毛猎狗。公民尤什凯维奇丢了一只哈巴狗。而捷留金丢了一只波斯猫。狗丢失后,无影无踪,连它们的尸体也没有找到。看来,狗肯定是被人偷去了。”
“你进行过侦察吗?”
“丢了一只狗不算什么案子,我们没有时间对于这种事逐个搜查。可是,当公民什明曼对瓦戈涅尔申诉和公寓居民委员会起诉,我们进行了了解。差不多所有失主都认为是瓦戈涅尔教授干的。他本人还是个怪人。据说他在夜里不睡觉,或者是在家里工作,或者是上街走。公寓的看门人好几次看见他用套索带着狗回家。在他的房间里,狗又叫又嚎,罪证确凿。
“鉴于以上的情况,我们决定对于瓦戈涅尔教授进行搜查和检查他的材料。搜查由我们进行,当时在场的还有集体宿舍的主任和看门人,什明曼公民也在场。
“在被告人的第一个房间里,除了一些各种各样的工具和不知何处制造的机器之外,没有找到其它罪证。在第二个房间里,我们发现有六只不同品种、岁数、性属的狗。他们都用短皮带系在墙上。它们当中,有的耷拉着脑袋,好象是要死了,或者是非常疲倦的样子。在桌子上躺着一条雪白的白茸茸的小狗,它的头顶打了一个洞,连脑髓都能看得见。什明曼公民认出这是自己那只狗的尸体。她号啕大哭,昏过去了。……”
在法庭里还听见什明曼抑制的哭声。
“戴兹,戴兹!”她啜泣着念叨。
“我搜查的文件都已呈交法庭。”民警最后说。
“请签名。证人茹科夫!”
茹科夫是公共住宅委员会主任,他完全证实民警的指控。
他补充说:“促使我们搜查的,还在于我们认为瓦戈涅尔教授是个很奇怪的房客。居民们都认为他是个疯子,甚至害怕孩子出来玩,为避免居民产生惊慌的混乱,我建议对瓦戈涅尔教授进行精神病检查。”
“也许他是个危险分子。”茹科夫不知为何皱皱眉头,补充说,“应该强迫他迁移。”
瓦戈涅尔教授微微一笑。
“他危险在哪儿呢?”法官问。
“因为,一般说来,他精神不正常。邻居们都抱怨:在屋里总有什么嗡嗡的响声,再不,有时就是爆炸声,……他还备不住把房子也给炸了呢!……狗整宿地叫……总之,他是个不安分的居民!”
“什明曼公民!”
“法官先生,”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用手绢擦擦眼泪,马上更正说:“法官公民,……他——是个刽子手!”她用戴着两只订婚戒指的手指指着瓦戈涅尔说:“我是个寡妇,什么人也没有,……他杀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的戴兹!……”什明曼又哭了起来。
“您提出了民事起诉吗?”
“什么起诉,为什么?”
“为了狗啊……对于这一点,请你提出自己的意见。”
“什么也无法使我的损失得到弥补!”她伤心地说,“我不知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其余的见证人没有再提供什么新东西。看门人详尽地讲述了他们院子里的狗是如何失踪的,他看见瓦戈涅尔如何把最后的一只狗“戴兹”弄到屋子里去。……
一位见证人从瓦戈涅尔的“牺牲者”中认出了自己的狗。狗其实是活着,就是看上去显得非常疲倦,领回家里以后,一连睡了三天三夜,弄也弄不醒。
当证人的证词已经结束后,法官说:“关于那些材料,就是从瓦戈涅尔教授那里搜查时弄来的各种记事簿,看来是关于动物实验方面的材料。我现在宣读几份。
实验动物:吉那,塞特种,雌,22公斤重。精神旺盛状态下血的粘稠度是2.89,在失眠状态下血的粘稠度为1.46。”
还有以下一系列统计数字:
正常状态绝对要求睡眠状态下
凝固点0.59°0.58°
比重10641057
粘稠度2.7112.0
“被告瓦戈涅尔教授!证人的证实材料,看到的材料,我完全可以确定您的罪过。为什么您自己不认罪呢?请向我们解释……”
“法官公民!我不否认偷狗的事实。但是,我不承认自己有罪。理由是这样:盗窃都是为了达到私利的,可是,我不是为此目的。你们亲自看了材料,从这里,法庭可以断定,我这完全是为了科学的目的。我做的实验,是对整个人类有巨大意义的。这些试验所能带来的利益,同我使之受到的一点损失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呢?”
瓦戈涅尔教授犹豫了一下说:“我在研究疲劳和睡眠问题。战胜疲倦,粉碎睡眠,这就是我给自己提出的任务。”
“您已经成功地解决了这个任务吗?您自己已经不再睡觉了,这是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我现在一点不睡可以不疲倦地昼夜工作二十四小时。”
听众里哗动起来。听了这些惊奇的话,他们互相窃窃私语。
“为什么您不公开自己的成果?”
“我还要使自己的方法更臻完善。”
“但是,您采用这种稀奇古怪和不合法的办法,为您的实验得到狗,对这一点作何解释呢?假如您的实验真是宝贵的,难道政府不会为您的工作提供一切必需的东西吗?”
瓦戈涅尔犹豫不决,觉得难以启齿。
“这些实验,起始一般,它们甚至如同幻想。我相信它的成功。但是,在这当中也必然有不可避免的失败。假若不是我获得完全的成功,它就会毁了我的事业和名誉。我决定先在我的房间里悄悄地干,自己承担风险,我个人的钱财不足以买试验用狗。这实验已进行了一半,显然不能中断。我出于万不得已才……”
“偷狗?”法官微笑着补充说。
瓦戈涅尔教授挺直身板,感到自己很有理地回答说:“狗的一生充其量是二十岁,狗的价值——几个卢布,最多——几十个卢布罢了。我弄死几条狗而延长人类三倍的生命,同时还增长了人的生产率的价值。假如为这个而要受审判,那么就审判我好了!我不想再补充什么了。”法官们离座研究去了,而听众喧哗起来,好象炸营的蜂子。
“偷终归是偷嘛!”
“但是,他的实验可以给人类造福啊!……”
“总也不睡觉?”一个笑呵呵的胖子说,“敝人不敢从命。收回他的这个恩赐吧!屠格涅夫说过,我们的生活就是一场梦,生活中最美好的,无非是梦!”
“可能他是撒谎吧?”
“谁,屠格涅夫?”
“不,不,我是说瓦戈涅尔。好象他真不睡觉。但是人可离不开睡眠!”
“法官来了!……”
人们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
根据属实的偷窃事实,法院判定瓦戈涅尔教授在庭外剥夺一个月的自由,鉴于被告没有前科和并非为了私利,惩戒仅属象征性,察看一年,案件应由房管会起诉审理。”
听众从大厅里涌出来,讨论着这段话。看来,大多数人比较满意。从形式上瓦戈涅尔受了判决,实际他得到了自由。
只有几个人批评这个决定。
“这就是说,偷盗和杀戮是被允许的。”什明曼抗议地问。她一边走一边用眼睛寻找支持者。
“不为私利就不算偷窃,应对瓦戈涅尔撤销起诉!”另一些人说。
在众目睽睽之下,瓦戈涅尔教授穿过法院的走廊,他对任何人也不理会,他所关心的是以后做试验的狗怎么到手?
三、不睡觉的人
法庭诉论对于瓦戈涅尔教授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他为此出了名,这也许比他估计的还要早。在法庭审讯时,意外地,有一位莫斯科一家小报的记者在场。过了几天,在这家报纸的“法庭拾零”专栏里,出现了冠以一个引人好奇的标题的札记《不睡觉的人》。在札记中,写了对瓦戈涅尔教授的审理过程和报道,说:教授战胜了睡眠,也完全不睡觉,而且可以一昼夜不知疲倦地工作二十四小时。
这篇札记产生了如下效果:过了几天,女管家通知瓦戈涅尔教授说,《消息报》记者来访。瓦戈涅尔教授有点不太乐意接待,他向来习惯于保守自己工作的秘密。但是,他想了一会儿,教授决定接受报界人士来访。假如今后不能再在夜里偷狗,那么剩下的只好是向政府求助了。想继续在保密状态下进行试验,已属不可能。而且,也完全没有必要了。再说,他所获得的成果已经完全可以公开发表了。于是,他接见了记者。
穿过一些堆积起来的机器和仪器,记者戈列夫见到了瓦戈涅尔教授,并且惊奇地停下来。瓦戈涅尔教授站在高高的斜面写字台旁,从鼻子里伸出两只胶皮管子,它们通过窗框伸向外面。这些管子将教授同他周围的机器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好象他本身也变成了半拉机器似的。还有一件事也使戈列夫大为吃惊:瓦戈涅尔用左眼在阅读一本什么书,左手在作摘记,而他的右眼注视着来客,并向他伸出右手。
“请坐吧!”他热情地说,但是,左手可没有停止工作。
戈列夫象一切老练的记者一样,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但此时此刻却也惊诧不已,以至使他失去作为记者的常态。他哑口失声,简直不相信地看着在书本和记事本上飞快扫视的教授的左眼,一会儿看看他鼻子上的管子。
教授发现了来访者这种困惑的表情,微微一笑。
“这些管子使您惊讶了吧?”他亲切地说:“这是很简单的。我非常珍惜自己的时间,舍不得出去散步。清新的空气对于健康和清醒的头脑是格外需要的。我制作了一个小仪器:我使两个管子通向外边,安在鼻子里,吸气时,打开一个阀,呼气时,空气的压力关掉这个阀,而打开另一个阀,排出从肺里出来的废气。这个小仪器使我总是能呼吸新鲜空气,您不是看见了吗,我脸上的气色总是这么新鲜,这是很小的发明。但是,却能带来巨大的利益。请您设想一下,那些不能出屋的病人,现代化的通风系统也大有改进的必要。靠这一仪器的帮助,病人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往远看一点,既然古罗马人能造成几百公里长的运水渡槽,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建设‘空气彩虹’呢?可以利用管道取得山间或海滨的空气,其结果,总还比让病人跑到几百里以外去呼吸新鲜空气便宜吧?配有特殊鼓风机的中央管道将空气供给我们的城市,然后由城市再向下分配。大家可以呼吸到山间的、海边的、草原的或者是浓郁针叶林中的空气……
瓦戈涅尔教授讲得很快,但他从没停止左手的写作。他的右眼还是看着来访者。
戈列夫终于找到了施展口才的机会:“请告诉我,您怎么能达到这样呢?”
他看着教授斜视的眼睛和左手问道。
“您是问怎么能用左手写字,每只眼睛独立工作,怎么能边工作边同您谈话吧?这里的原因在于,我们有两个大脑半球,它们是互相独立的,而且几乎互不干扰。但是,我应该向您解释的是,也可以说,我的出发点,正如您所知,我是个生物学教授,我想您同样知道,现代科学的各门学科会极为迅速地分离出各自独立的分支。生物化学眼看着成长起来,许多新的科学分枝,如同原子理论,迅速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对这每一科学领域,都需要经年累月的努力才能理解。
“同时,为了前进,我们应该了解相邻近的科学:比如生物与物理,化学与电学,甚至地质学和天文学——它们互相交叉和互为影响,需要有贯通一切的高度智慧,以便掌握所有这些知识。而人的生命又是如何短暂。我五十多岁了,再过十多年,就完了。在我面前需要解决的重大问题堆积如山,首先就是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就要想方设法延长生命。开始,我想搞返老还童的试验。瞧,这一点也已经有了成效,很有成果。我看去不是比实际年岁年轻得多吗?很可能我还要重复这些试验。但是现在,我在研究更多地了解我的大脑如何工作。
“首先要研究思想,这是每个大脑半球独立工作的能力。很遗憾,我不能太详尽介绍这一工作,这太费时间了。只是想说,这里主要起作用的是训练。您可能看见过有节奏的达里克罗斯律动体操吧,孩子们会很快地具有搞非对称动作的能力。左手三拍子,左手两拍子,同时是在不同速度下进行的,两只脚同时作出不同的动作。我也能作出类似的动作。顺便告诉您,我的女管家对此却弄得莫名其妙。
“更困难的是掌握眼睛这个器官。我们的每只眼睛都有独立的控制系统。但是,为了习惯于双目看一点,我们养成了协调两眼运动的习惯。这些熟巧的遗传性能使争取两眼的独立自主性更加复杂化了。但是,每只眼睛运动的独立性是完全可能的。变色晰蜴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我来作了,这一阶段的效果您已经看到了。
“学着用左手工作和写字并不是难事,剩下的最后一关是学会同时进行两种智力劳动。比如说,两只手同时着手写不同题材的科学文章。对这一点,我搞了好几年,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样,我等于多了一个大脑一样。
“但是,我并不满足。还有八小时睡眠!人类生命的三分之一时间,竟在这种无用的半死状态中失去了,这使我很愤慨。
把人类从睡眠的徭役中解放出来,这是何等美好的远景啊!这将能产生多么巨大的能量!那些伟大的思想家整夜都能进行写作,他们会献给我们多少伟大的作品啊!多少未能完成的杰作都能完成了!工人们离开机器之后,可以整夜地学习和从事社会工作。我们再也不会有文盲。而且,一切人都有可能成为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这是以多么巨大的步伐前进啊!这就是我想的东西呀。……”
瓦戈涅尔教授朝气蓬勃,他的右眼闪着喜悦的光彩。看得出,这一激动也感染他的另一半大脑:他的右眼同样闪着光彩,左手写字也变得断断续续的了。
看来瓦戈涅尔发现了这一点,他的左眼马上镇静下来,他又埋头工作起来。他的左手又开始有节奏地刷刷写字了。在这同时,他的左眼还在闪着兴奋的光彩,右手有力地挥舞着。
“现在这是可能的!”教授说:“睡眠是一个不正常的现象,是一种催眠毒素所造成的病态结果。这是一种特殊的毒素,人睡了,也就是说人病了。
“当人睡觉时,就不再生产新的毒素。在这段时间,肌体将消灭在工作日所积蓄起来的毒素。所以,一觉醒来,人就恢复了健康——以预备到晚间再病倒,那时,他必须躺在床上。哎,难道这不是很可怕吗?
“睡眠还有传染性。我做了这样的试验:迫使狗不睡觉。当狗的机体中毒以后,我就将这毒素取出,给刚刚睡醒的狗注射上,它又立刻睡过去了。
“所有的任务在于找到‘抗毒剂’——‘抗催眠毒素药剂’。我成功地解决了这个任务,远远超过我原来的预想。被我找到的‘抗毒剂’不仅能消灭睡眠毒素,同时还可以排除其他毒素。结果,它能使肌体都很健康,当然也有不少障碍。但是,它们终归被克服了,我扔掉了床——这是病人的象征啊!我完全不睡觉,几乎是整夜的工作。我还把这种催眠剂和饭一起吃。用餐时间花一、二个小时。”
这一切真是异乎寻常,使得戈列夫继续发呆,他聚精会神地听教授讲话。
“那么您最初感觉如何?”他最后问道。
“是的,我当然对于睡眠的习惯要对付一阵子。我完全不想睡觉。但是,这个不中断的无休止的工作日——从旭日临窗起一直到夜幕降临,再从夜幕降临到旭日临窗,是真有点奇特。但是,对于这个我很快就习惯了。我在寂静的夜里工作得多么好哇!我也很快产生了这样一个利己的思想,当人们都开始进行这种不要睡眠的夜生活时,那夜里可不会这样安静了。”
“那么您不是觉得这种没有睡眠的生活的远景并非所有的人都喜欢吗?”
“我当然相信这一点。”教授微笑着说:“我在一个冬天,曾经给一位家住远乡僻壤的小青年帮忙,他对我不睡觉表示惊讶。他也要尝试一下我的药,我同意了。早晨,我问他‘感觉如何’‘去他的吧!”小青年说,‘闷得要死!整个村子的人都睡了,只听见狗在叫,我走啊走……太寂寞了!去烤火……一点睡意也没有。我觉得这夜没边没沿的!’”
“把人们从习惯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他们同样会感到忧愁的。”教授继续说:“但是,这仅仅是因为文化发展处于低级阶段的关系。文化素养本身会很快地在合理使用‘无眠之夜’后提到高级阶段。”
“还有一个问题,您说自己一昼夜二十四小时几乎都不睡眠,那您为什么不疲倦呢?”
“很简单。疲倦——这也是一种病态。劳动的脑产生出的催眠毒素,劳动的肌肉产生的催眠毒素——这些都是引起疲劳的毒药。我搞一种‘抗毒素’——列达尔汀,这种药使疲倦消失了。我的列达尔汀能使疲劳产生的病流中断,好象控制回归热,往机体中施用二氧二元胺砷笨二氧水化物。”瓦戈涅尔教授象说拗口令一样地说了这一药名。
戈列夫上气不接下气地念叨着这个词。他请教授重复一下这个古怪的词的每个音节,把它写在记事本上。他想,这个词在文章中会增加科学价值。
“现在请您计算一下,”瓦戈涅尔教授说:“两个脑半球同时工作,我使产量提高一倍,劳动二十四小时,代替过去的八小时,我又增加了两倍的劳动时间,这就是说,我一个顶六个,而且对健康丝毫无损害。这结果,人如果按三十年的工作时间计算,将等于干一百八十年的活。还可以换种说法,五十岁的人在前进的道路上将走完三百年的里程。
“尊意如何?这区区几条小狗还是值得吧?……”教授微笑着结束了自己的谈话。
四、专制者
不久前,买到男爵爵位的银行家噶利特札克的客厅很宽敞,装饰得富丽堂皇,但也显得臃肿。在装饰的橡木扩壁的墙上饰有鹿角和新赐的男爵爵位的徽记。在客厅的一角挂着一位二三世纪穿甲胄,佩剑的骑士的肖像——这是男爵中的“先祖”。在装着窄栅和带花下班的窗子上饰有男爵的徽号:穿着甲胄,戴着铁皮手套,一手握着剑,一手握着黄色的盾牌,在手上面有五颗深蓝色的星。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黑橡木大圆桌,在高高的窄背橡木软椅上,坐着德国的一个政治组织“专制者”的中央委员会的成员们,他们正在开会。在一个靠背更高的软椅上饰有德意志国家之鹰——那里坐着一位老将军,是帝国战争的一位“英雄”,德皇的朋友。将军呆板的面孔仿佛是用斧头砍出的一块木头。翘起的胡须下紧闭着双唇,都说明他有坚强的抑制力。在灰眉毛下边的那双眼睛,总是审视着一切,很少眨一眨。在他的制服上,佩戴着一枚“铁十字”勋章。
在会议主席的右边,坐着房屋的主人——噶利特札克男爵。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秃脑袋剃得溜光锃亮,还戴着单眼镜。以下是严格依照品级的顺序排列着委员会的成员。第一位是将军,长着窄脑门儿,深凹下去的眼睛,突出的下巴,这个人是一副残忍的凶煞相。再下去也是一位将军,……以下是部里的大员、议员、大工厂主、大银行家、大家团团围坐四周。
一位看上去年轻些的穿燕尾服的人——看风度象位外交官——这是委员会的秘书,他正在作的报告。在他的桌旁放着一张《消息报》,上面登载着戈列夫写的文章,题目是:《瓦戈涅尔教授战胜了睡眠和疲倦》,并排放着这篇文章的德文译文。
“对于文章列举的资料的可靠性,我们还没有完全核实,不过根据现有材料证实完全是真实的。
“我们无须多谈这个科学发现的意义,假如苏俄掌握了它的话,那么它和世界其他各国的力量对比,就要发生重大变化。过五年左右,布尔什维主义要惊人地强大起来。
“两个脑半球同时工作这一点,还需要时间和训练,为此,还不会很快普及很多人。但是,只是战胜睡眠和疲劳这一点,我们的政敌已经使体力和脑力劳动增加到原来的三倍,再加上他们的物质资源也会增加,这样,他们的科学和熟练的工人将能干原来三倍以至六倍的工作,工业产品要剧增,再过几年,他们在各个领域都会有新的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一句话,他们的强大是不可遏止的。全世界都睡觉的时候,他们也在工作,在我们劳动之后需要休息时,他们也在工作,……”
“不过,工业的发展不会这样快。”工厂主说,“假设他们的工厂即使能整夜劳动,下一步呢,对于建设新工厂,他们要取得贷款可不是那么容易。因为您,男爵,是不会向他们提供贷款的,对吧?”他微笑着冲噶利特札克说。
男爵同样微笑着,并且吐出烟圈。
“但是,还有一个危险,”传来将军嘶哑的嗓音,“我指的是列宁斯大林的红军军事力量的强大。假如在这一昼夜当中,那‘额外’的十六小时当中,工人、农民要抽出八个点搞搞备战的话,那会如何?这等于创造了千百万军队一样。同时,在战争期间,他们将具有不要休息的战士,而且不需要换防,他们总是精力充沛,劲头十足,而我们这边总要有三分之二的士兵为了睡眠和休息而离开岗位。他们的飞行员也能不知疲倦地进行长期的飞行……他们的指挥机关、司令部都可以不睡眠。不休息,不停地忠于职守指挥战役……很可能瓦戈涅尔的方法也会应用到马身上,他们的辎重马车队和骑兵也是不知疲倦的。所有这些都是极为严重的!……”
老将军的话,使会议大为震动,特别是对军界,将军们皱着眉,神经质地用手敲打着桌面,狠狠地吸着烟……
“但是,更危险的是……”秘书重新站起来,“还在于它的政治意义。现在布尔什维主义已经震撼世界,使世界所有国家的政府处于精神紧张状态。瓦戈涅尔的办法可以使人干原来的六倍工作,很可能会多出六倍的布尔什维克。在我们这个圈子是可以敞开讲的。甚至不知如何对付他们……会有上百万俄国布尔什维克成天成夜不知疲倦,一天干二十四小时地宣传群众和鼓动群众!”
这个结论使人惊愕,与会者的手已经发颤,用手帕在额头和秃顶上擦着冷汗……
“这简直恐怖极了!”
“真可怕,象场噩梦!”发出惊恐声,接着又是瞬间的死寂沉沉,好象是魔鬼突然闯进这会议厅,充斥了死神冰冷的呼吸。
最后,会议秘书晃着头,用毛茸茸的大拳头敲着桌子说:“这是绝不能容忍的!”他大叫道,“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消灭这种威胁我们的危险!在瓦戈涅尔教授的发明成为布尔什维克的财产之前,我们就应该占有瓦戈涅尔教授的秘密!”
这种唤起的惊恐和仇恨,使会议进入了讨论如何付之实施的阶段。
男爵噶利特札克独自没有参加讨论。他已经勾画出宏伟的计划。他在想,如果这一发明的秘密一旦掌握在他的手里,那会产生多少利润啊!
五、“科学爱好者”
经过这次诉讼之后,瓦戈涅尔教授的研究全部被冲击了。在教授家里,什么报刊的记者、教授、大学生蜂拥而至,甚至还有为了“消除睡眠”好奇的群众。瓦戈涅尔教授已经习惯于这些拜访。所以,当他听到有位用德语腔说俄语的人请求进来时,并不感到奇怪。
开门之后,瓦戈涅尔教授看见一位长得很丰满、面色红润、留着短发的青年。不知何故,这张脸上还戴着一副时髦的宽边玳瑁眼镜。从考究的西装上可以证明这位陌生人是位欧洲人。
“请原谅,敬爱的教授先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格尔曼?达乌别,是柏林自然科学爱好者协会的成员。我受这个协会和委托来拜访您……您的发明使我非常感兴趣。协会向您提出衷心的希望:关于您的研究工作,您否向我们协会的同人作几次讲演吗?”
“很抱歉,我没有时间。”
“噢,这不会占用多少时间的!”年轻人慌忙说。他带有女人一样尖尖的嗓音,眼睛总是透过玳瑁眼镜死盯盯地注视着教授。他甚至侧歪着头。握紧了手。“务请允诺,一定赏光!您非同意不行!这对我来说,真是如同节日一般!我自己不是学者,可是个科学的强烈爱好者……我的父亲是很富有的,是非常富有的!……假如您希望的话,我们那里完全可以得到您工作的一切必需的东西……我们会给您搞最漂亮的实验室……几十条,上百条狗来供您试验……”
瓦戈涅尔微微一笑。
“您想得很周到。但是,很遗憾,我只能谢绝您的好意,我不想离开俄罗斯。”
“真遗憾!……噢,多么遗憾!我认为在这儿工作……还是在那儿工作……那您总不会拒绝向我们讲讲您的科研报告喽!这只用几天就行了。我们走“空路”,坐“维申特利赫文特的克维穆赫特”——“安全与舒服”,那是名副其实的,它在同“捷露路伏特”竞争中获胜了,我亲自去办理签署护照的这些麻烦事。还有……至于酬金花销之类的事,更不消说了……当然我们一概承担。……”
“我为这些事最多不能花费三、四个小时。我非常珍惜时间!不要忘记我是有六倍的工作效率的。我若是花费两昼夜的时间,那就等于损失十二昼夜。不,我不能接受您的建议!”
“我非常伤心,而我们实验室的领导勃拉乌特教授会更加伤心。他所从事的也是这方面的研究,和您一样,但是,他的方法不同。……”瓦戈涅尔活跃起来。
“是吗,他的方法是什么样的?”
“他希望……”达乌别这时有些踌踌,面色有些紧张,他似乎在回忆什么:“他是用剔除毒素的办法,什么反毒……反毒……”
瓦戈涅尔已经猜到了。
“这正是我的方法!我们的报纸对我在这方面的成就有些夸大了……”
“我不是从报上看的!”达乌别脱口而出,他自觉失言,闹了个大红脸。“勃拉乌特教授在这方面也从事了好几年的研究,他很想同您相识并互相交流经济。……现在您使他伤心,这真是遗憾!”
“这倒是另一码事!我想,又浪费了时间,又得不到什么收获。……勃拉乌特教授?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是位很年轻的,又很谦虚的人。……他不愿宣传自己……但是,他非常有天才!……”
“我同意去了!”
达乌别跑向教授,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万分感激!我去办旅途的事!您不必浪费一分钟的宝贵时间。”
他双足一并行了个礼,关上了门。
“奇怪的年轻人。他是想用狗来收买我!”他走了之后,瓦戈涅尔想道。
六、安全舒服号
清晨,一架邮政民航机从机场穿入高空。在舒服的座舱里的皮面沙发上,坐着瓦戈涅尔教授、格尔曼?达乌别、法国驻莫斯科使馆的外交信使和苏联驻柏林商务代表处的工作人员。
假如不是因飞机在颠簸中还有没被消音器减掉的马达嗡嗡声的话,简直象坐在火车的车厢里。透过飞机的玻璃窗,可以俯瞰有曲曲弯弯河流穿过和莫斯科市全景,克里姆林宫的圆顶闪闪发光,象小玩具似的。在前面伸展着无边的地毯似的原野和广袤的森林,成熟的燕麦田又被黄色的道路和蔚蓝色的河流侵害成一个个黄色的块,在那儿,田野上、公路上的人和牲畜好象蚂蚁在蠕动。
但是,瓦戈涅尔教授没有用更多的时间去欣赏这景色。他象吝啬人吝惜每个戈比,瓦戈涅尔珍视每一分钟时间。他拿出书,放在膝盖上的一个折叠托书架上,开始工作了。他一边看书,一边不停地在笔记本上写下速记符号。
他发现了达乌别探询的目光,就解释说:“我是在写速记文,这是我自己编的。我使工作尽量删繁就简。我创造了自己的记忆法——这是最好的助手。可惜人们对它还不大注意。靠快速记忆法的帮助,我可以记忆惊人多的数字、公式、名称。所以如此轻松,就在于我的头脑总很清新,头脑里的毒素已被清除,已具有不消退的朝气蓬勃的劲头,这也能大大地增强我的工作效率。毫不夸张地说,我工作起来可一以当十。
瓦戈涅尔讲完,又埋头专心致志地工作了。
达乌别凭窗远眺这风光如画的国土。这个国家对他来说是如此陌生,它是贫穷的,也是强大的,他们的农人劳动画面显得和平而又那么具有神奇的力量,正是它组织了千百万人的双手去劳动。
远处,一条不知名的河流隐约可见。靠近高山的下面,座落着一座城市。在河的右岸,有古老的克里姆林宫似的带塔尖的齿形内城古城环绕着,一座有个五尖顶的大教堂俯瞰着城市。……
“第聂伯!……斯摩克稜斯克!我们的第一站!”
飞机飞在森林上空,盘旋着降落在一个很好的机场上。
吃过早餐又继续飞行。天空飘着云朵,呼啸的风迎着机身,机身为之颠簸不已,好象船只在大洋的巨流上起伏。飞行速度减低了。总算顺利地飞过了利弗诺,这是到凯兹尼堡的前一站。尽管天气在恶化,但飞机仍在继续飞行。狂风突然又变成风暴,飞机掌握不了方向,被迎面的气浪抬起来,有时又象是失去了翅膀,径直落下来。
法国使馆的信使说:“我可从来没遇到地这样的颠簸!”他神经紧张地抓紧沙发。脸色发青,这表明他已经开始发晕了。
为了寻找良好的气流,驾驶员一会儿将飞机拔高,飞上云雾层中,一会儿下降,临近地面。但是,无论哪里,风都是一样在怒号,好象翅膀猝然折断了一样。风刮得金属缆绳的啸声,甚至透过马达的轰呜都听得见。开始下雨了,灰色的雨幕妨碍了校正方向。
“没关系,我们会飞到的!”苏联商务处工作人员在脸色已经发白的达乌别耳边喊道:“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因斯特堡附近……”
惘然若失、神态不安的达乌别什么也没听懂。
瓦戈涅尔教授对打断他工作的暴风雨骂了一句,书从手中滑掉了,铅笔由于颠簸,写出的字潦草得不能辩认。最后他扔下工作,沮丧地坐在沙发上干等着。
雨嘎然而止,犹如刚开始时那样,风也停了,一团团向下翻滚的云落在了后面。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时马达失去规律,马达声突然中断了。
驾驶员使飞机迅速下降,预备着陆,紧张地寻找合适的地点。飞机强烈震动之后,带着惊恐的乘客,在已收割了的田野上滑行了一段,停在松林空旷地上。
驾驶员和空中机械师看看马达。
“必须停航一小时以上。”机械师说。
旅客从机舱走出来,揉揉麻木了的双腿。
在如同桅杆似的红松林中间,有一泓闪着银光的蔚蓝色的湖水。
“真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达乌别对瓦戈涅尔教授说:“我们进行一次优雅的散步吧。假如我们能碰见一个当地人,就能知道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了。您不反对吧?”
瓦戈涅尔教授点点头,他们一起向森林深处走去。
过了一小时,机器修好了,而瓦戈涅尔和达乌别还不见回来。喊他们,在森林里寻找他们,都不见踪影。又过了四十分钟,那个法国人急着要飞行。
“我带了部里的外交急件,假如我不能在飞往巴黎的飞机起飞之前赶到凯兹尼堡的话,我就要耽误很长时间……这是绝不能允许的。”
商务代表处的工作人员反对这一点,决定再等半小时,继续寻找。但是,仍然毫无效果。
“我们不能在这里过夜!”法国人说,“他们又不是孩子。他们乘火车也会走的。我可是买了加急票的,你们必须保证我的期限!”
驾驶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耸耸肩,其余的人也都跟在他后面。
马达轰鸣,飞机冲入云霄。
七、被俘
瓦戈涅尔教授失踪了。
当莫斯科知道这件事以后,人民外交委员会对这种神秘的失踪向德国政府提出了咨询。
不久,从德国外交部得到了回复,他们对这不愉快的事件深表遗憾:“我们曾采取一切办法尽力寻找,但极为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尚无结果。我们认为贵国应该注意的是与瓦戈涅尔教授一起失踪的还有德国公民格尔曼?达乌别。为此,我方认为,从这一事实出发,亦可消除我国政府任何敌视苏联公民瓦戈涅尔的因素。顺致崇高敬意……”
显然,这一回答是不能使外委会满意和相信的。但是,不能确定瓦戈涅尔失踪的真相,只好等待这个秘密的揭开。
原来瓦戈涅尔教授是这样出的事:
当他向森林深处走去,达乌别建议地看看坍塌的古城堡,它就在林中的湖边上。瓦戈涅尔教授毫无戒心,跟在后面。那里早已有了埋伏,三个戴假面具的家伙扑向教授,捂住他的嘴和眼睛。达乌别从教授手中抢走了装材料的皮包,瓦戈涅尔就是去散步的时候也是随身携带它的。强有力的手把瓦戈涅尔捺进预备好的汽车,他们马上上路了。汽车跑了不到一小时,就停了下来,瓦戈涅尔走进屋里。
教授狂怒了。
“这是干什么?”当他眼睛被摘下眼罩后问道。他找寻达乌别,但是,达乌别不在,而且强抢他来的那三个家伙也不见了。
在他面前站着一位优雅的青年人,他穿着军大衣,一副军人的风度,微笑着,特别亲热地说:“亲爱的教授,假若您不会疲倦,那么大概是会饿了吧?我们谈话还来得及,就象在家里一样,请不要谢绝和我们共进晚餐,床是不必给您预备了,因为您是不睡觉的,对吗?”
接着,他用手指指摆着名酒的餐桌。
“谢谢您!我不饿。”瓦戈涅尔回答说。虽然他很想吃饭。“我只想请你们解释一下。”
“很遗憾!”年轻人以同样亲切的假笑回答说。“我们为您预备了您喜欢的饭菜。现在我不能打扰您,很抱歉,我不能祝您晚安,因为您是不睡觉的。”
他带着那种不变的微笑走了。
瓦戈涅尔教授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个房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是个匪窝。一切都是很优雅、舒适。他往桌上溜了一眼,桌上龙须菜,青豌豆冒着腾腾热气,还有凉拌菜。他正饥肠辘辘,直咽口水,但他离开了桌子,抑郁地坐在沙发上。除此之外,最糟糕的是他丢掉了皮包,这使他什么事也做不成了。他走到门那儿去,门紧关着。他掀起窗帘,看见窗框上安着密密的铁栅,跑是跑不出去的。
“真卑鄙!”他骂道,随即又忧郁地坐在沙发上。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
早晨来了三戴假面具的人,不吱声地又捆上了他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把他带走了。让他坐在软座沙发上,他感觉到飞机的马达发动了,飞机离开了地面,……
飞行了不到三个小时,当他被重新揭开眼罩时,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位年轻人。
“请原谅,亲爱教授,恭贺您乔迁之禧!因为今后我们要一起相处了,那么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格利赫·勃拉乌特。”
“是教授吗?”
“不完全是。”勃拉乌特狡狯地一笑。
“听说您也在搞克服疲劳的试验,这是达乌别说的。”
“啊,是那样!……呶,这可能是另外一个勃拉乌特。请您进来,看看您的领地,这是您的书房。”他用手来了一个圆圈,指指摆有写字台、橡木家具、书橱的宽敞的房间说。毛玻璃窗后可仍有铁栅。“在这儿,您可以得到研究克服疲倦的一切东西。”
瓦戈涅尔不管眼前情况如何特殊,他抑制不住地走到书橱前。
“普列伊耶尔……艾列尔……布沙尔……克拉巴列德……”他看看书脊,“都很旧了……列扬德尔、毕耶隆……对我还有补益……”
“看来,您远远超过这些人!那么亲爱的教授,我们倒实验室去看看好吗?”
于是,他们走向另一个房间。
八、瓦戈涅尔教授的命运被决定了
当勃拉乌特以异常殷勤的态度使瓦戈涅尔成为“合法占有者”时,那个“专制委员会”决定了俘虏的命运。大多数委员会的成员倾向于把瓦戈涅尔教授干掉。
“在瓦戈涅尔教授的皮包里,我们毫无疑问能够得到他研究的秘密。我们出色地把它搞到手了。但是,这还有危险。假如不消灭这个对我们很不利的罪证的话,或迟或早盗窃的秘密要被揭穿的。”
这个“证据”,当然指教授本人。“消灭瓦戈涅尔”——当然,这句话在会上谁也没有讲,反正大伙都心照不宣,彼此间都心领神会。反对“消灭人证”的,只有噶利特札克男爵一人。
“严格保密可以避免发现瓦戈涅尔教授。加强堡垒和防备逃跑的可靠保护措施,何必采取极端手段。这样的智慧,少有的天才,可以给我们带来很多利益,应该想方设法让他为我们效劳。”
噶利特札克没有把他的意思全部讲出来。他盘算着瓦戈涅尔的发现不少可以用于商业上的营利。
但是,很多人反对他。可是,会议秘书的发言改变了局面。他说:“我提个建议,把瓦戈涅尔留下一段时间,使问题搞明白。原因在于瓦戈涅尔写的是他自己创造的别人无法辨认的速写符号,看来那写的是他的发明。我已经叫外交部里最好的译密码专家看过……还有有关部门的专家,现在他们只能确定,是用一个符号代替整整一句话,但是,辨译过来还办不到。或者等待一下结果,不然就要冒揭示不了他研究的秘密的危险。”
最后,大家决定还是等几天再说。
译析密码专家看来确实高明,他们成功地破译了瓦戈涅尔的速记文,当他们找到这一钥匙后,都啧啧赞叹这个体系的高明。
但是,委员会成员仍感失望。当他们读了翻译出来的瓦戈涅尔的笔记之后,看出里面包括了科学领域许多门学科的宝贵材料和知识。在压缩的句子里,意思差不多都是暗示的,在极为简短的公式中具有如此丰富的内容,是足可以写出许多卷书来的。还有很多地方专家们都不理解。所有这一切,更加证实噶利特札克的建议的正确性。瓦戈涅尔的工作具有极为宝贵的价值!但是对于委员会来说最感兴趣的是如何战胜睡眠和疲倦的药剂的事,笔记中却只字未提。
无论如何也要揭开瓦戈涅尔教授的秘密。这件事,责成勃拉乌特去办。为绝对保密起见,他是唯一能和瓦戈涅尔教授见面的人。
“亲爱的教授,”勃拉乌特对瓦戈涅尔说。“我想,您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把您弄到这儿来。我现在可以向您开诚布公地解释,这是出于一种非常的需要,才迫使我采取这种……”
“强盗手段!”瓦戈涅尔激怒地说。
勃拉乌特微微一笑,好象是听到一个亲昵的笑语,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他继续说:“我的朋友们是代表一个组织的,他们都是保卫欧洲文明的卫士。哎!对这一文明的最大威胁,乃是布尔什维主义。您是位不问政治的人,可能您本人也想不到您自己的发明,给这一文明的敌人提供了多么强大的武器。因此,我们就以文明的名义,为了整个人类的幸福,促使我们染指了您个人的自由。您,作为一位搞科学的人,同样要珍惜我们古老欧洲的文明,向她献出您的可贵贡献!请相信,这一贡献,将会得到很好的报酬。”
教授离开沙发听着,他双目凝视谈话者。这对他来说,是极为少见的情况。
“是的,我是搞科学的,不问政治。”瓦戈涅尔回答说。“但是,你们如果以为我是苏维埃政权的敌人的话,那可错而特错了。同时,您的错误还在于,那就是布尔什维主义在你们眼里只有毁灭的一面。我可是已经体验过这种心情,我不隐瞒,也有和它同时发生的各种思想动荡,近年来,我观察这个“可怕”的布尔什维主义的另一面——建设方面。你们是没有看见或者不想看见的。这种巨大的创造力、宏伟的计划、沸腾的工作使人震惊,它不由自主地征服了我……从来未曾见过这么寻找自然财富的考察队,他们走遍伟大祖国的四面八方,不管资源在什么地方,他们打破极地的坚冰,去赤灼的沙漠,钻透沉寂的地层。我国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热爱技术。劳动机械化热也从未象今天这样强。勇敢创造的思想从未象今天这样受到重视和得到支持。……
“其次,学者们需要的是什么呢?首先是要求安静的工作条件。我们的国家已经受了革命风暴和反革命叛乱的洗礼。再往后只应该是和平建设。而你们呢?难道不正是在这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前引起恐怖,才把我抓到这儿来的吗?你们的办法并不高明!不,勃拉乌特先生,我希望在俄罗斯生活和劳动。我的著作只能是属于它的,我不会向你们揭示秘密!”
瓦戈涅尔的回答,被报告给了委员会。
“他自己也一定是个布尔什维克!”那个窄脑门的将军喊道。
“跟他不能讲什么客气!”很多声音喊道。
这次,噶利特札克也觉得不好与大伙抵牾。
不用什么决议,大家心里都明白:瓦戈涅尔教授应该被处死。他们责成勃拉乌特去执行。
勃拉乌特心情不平静地走进教授的房间,觉得右边口袋里的勃朗宁手枪要他分外沉重。但是,他善于控制自己,仍象往常一样,以亲切的微笑同教授打招呼。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把手插在口袋里。
“喂,亲爱的教授,怎么样,您的主意还没改变吗?”他问瓦戈涅尔,一边用手在口袋里摸着枪柄。“我提醒您,您的拒绝,会给您招来极大的不幸!”
“不,勃拉乌特先生,我不改变,就是今后也不改变!”
勃拉乌特的手指勾住扳机,只是没有把枪从口袋里掏出来。
“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勃拉乌特先生!”
“还可以等一等。”勃拉乌特想。我们应该知道他有什么请求。他的手在口袋里松开了手枪。
“为你们服务,亲爱的教授。”
教授好象很窘的样子,勃拉乌特大为震动,他看到瓦戈涅尔似乎很疲倦,一向红润的面孔显得苍白了。
“问题在于……”教授开始嗫嚅着说。“您的那些戴假面的朋友在搜查中没有发现我坎肩口袋里有一个装着药丸的小盒子上写着无害的商标‘普尔汀’,是一种对于那些不大活动,总是伏案工作的人常使用的药。在这个小盒子里,我储存了战胜睡眠与疲倦的药。但是,如今小盒子空了!昨天,我吃了最后一丸,假如今天我不再服用的话,那我就要睡觉了。这对于我来说是非常可怕的……疲劳……如果您,我是非常感谢的……”教授说话也非常慢了。“假如您按我的要求给我一些化学品,假如能够……快……”
教授的头向后仰去,眼皮紧闭,昏昏大睡起来。
“这倒省事!”勃拉乌特大声地说,他悄悄地掏出手枪,对准了瓦戈涅尔的胸膛。
但是,他没有开枪,一个想法制止了他,他把手枪装进口袋,飞快地跑出房间。
九、能量股份公司
“瓦戈涅尔睡了!他已经控制在我手里了!”勃拉乌特跑到委员会秘书那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勃拉乌特,说清楚点,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瓦戈涅尔用完了抗睡眠药丸,他需要化学品,换句话说,他现在有求于我们!如果他能交出秘密的话,我们可以给他所需要的一切。我相信现在他能豁出一切!我有把握和勇气和他进行谈判,我这是冒风险干的!”
“您是对的!费几天功夫也上算,当他醒来时,同他谈谈看。”
但是,同瓦戈涅尔谈判看来也不是那么简单。可是,勃拉乌特没有失去信心,他分析了瓦戈涅尔的心理状态,决定在瓦戈涅尔开始克服疲劳睡眠之后,处于困难的时候就和他进行交易。教授显得非常疲倦。
“我白白耗费了多少时间啊!睡眠对于我来说和死亡差不多,死亡的可怕就在于是永久的安眠,使我永久离开工作。这是没头的,有多少设想付之东流啊!”
在第二天才达成协议。勃拉乌特的朋友给瓦戈涅尔教授弄来了一切他需要的物品,而瓦戈涅尔教授在实验室搞出自己的神奇的制品。在生产过程中,任何人不得入内。
勃拉乌特小心翼翼地提出条件:要第一个尝尝制好的药丸,而“专制委员会”认为,假如他能明确药丸的组成部分,而且又有药丸,那么德国化学家不费劲就可以办到其他的事。但是,瓦戈涅尔教授使他们的工作复杂化了。他开了个大单子,上面全是药名。显然,很多东西未必是合成抗毒素所使用的。
当得到制好的药丸后,化学家发现多缩氨基酸和氨基酸。找到的物质是包括G基NH的东西;还很明显,在药剂制作中肯定还包括一些分解出的基。对于这些,至少学者们都还在实验中,还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不过,这种情况实际上并没有带来不便。瓦戈涅尔的药丸随同饮食一天服用一次。除了一般制剂通剂的成分外,内含纯制剂不超过0.05克。只要几公斤就可以满足全体居民的需要。
瓦戈涅尔的实验室完全可以生产。
瓦戈涅尔教授还是允许自己参加这一工作了。当生产就绪以后,对于他来说,整天整夜重操旧业,准备药剂的工作。他不过在一昼夜中顶多用去四小时。干完这个活,他又搞自己的科学研究,不再考虑“产品”的命运了。……
然而,他的药片开始对于德国整个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当药片生产刚开始,噶利特札克男爵就出面了。他建立了一个能量股份公司,专门出卖能够克制睡眠的疲倦的神奇药片。公司发放了大量的股票,都控制在委员会成员手中。对世界进行了大量的广告宣传,到处炫耀这一新药品。
“再不要睡眠!没有疲倦!使您延年益寿!”以标语和报纸的大字号标题招徕生意。
这时,在苏联报纸上出现了关于瓦戈涅尔的一系列文章:发现了睡眠的秘密,同睡眠作斗争,并且在德国领土秘密失踪,以此作为对这些宣传的回答。
但是,控制在“能量股份公司”手中的德国报纸,对这些“诽谤”很是愤慨,并且指出“能量股份公司”是从德国教授费舍尔那里买的这些药品专利权,他早于瓦戈涅尔解决了这一个问题。这个教授倒是实有其人,但是,同行都知道,他是一个毫无天才的平庸之徒。为此,大家都瞠目结舌,费舍尔的“天才”发现和由此而大发横财,使许多德国学者怀疑。但是,他们沉默不语。
“能量股份公司”具有商业和政治的双重目的。
瓦戈涅尔的药丸可是个真正的聚宝盆,钱象流水一样源源而来。“专制”委员会可以随意用这些钱来收买自己的政敌,报刊,选举人,社会民主党领袖,用强大的手段进行各种宣传。为此,“专制者”真正成了全国的统治者了。
第一批药物购买者是有钱的特殊阶层、资本家、高利贷者、自由职业者。在这些人当中,只有自由职业者服药物是为了自己和社会的利益,用买来的“增加”的时间可以得到更多的收入。教授可以出版三倍的著作,律师可多从事两倍的实践,外科大夫可以多进行大量的手术。……
至于高利贷者,特别是“花花公子”,对于他们来说,“增加”的时间只是增加了享乐,这种夜生活对他们来说是“奢华”的花朵。舞厅、酒馆、餐厅、剧院在繁衍增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整夜都能在这些地方恣意行乐,放纵淫欲,而不需睡眠和休息。但是,这种生活肯定对身体有害。酒流成河,各种刺激,淫荡方式都严重地操作了资本主义接班人的神经系统。很快,药品得到了广泛应用。一切城市居民都忘却了睡眠,只有那些无力购买的贫民和失业者除外。
“能量股份公司”的药片,对国家的金融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贸易公司和银行昼夜二十四小时开业,货币周转大为增加,而瓦戈涅尔的发明,对工业的影响特别强烈。
一切大小工厂主很快都理解了这药的利益。首先,他们裁减自己公司管理机关的三分之二人员,之后是三分之二的工人。所有“专制委员会”成员都是金融大亨。这些药是由他们出成本搞的。在工人中间进行了淘汰,政治上不可靠的被解雇,政治上“可靠”的,他们免费服用药丸,一连干两班,是双份薪水。他们劳动之余只有八小时自由支配时间。
“应该让工人有花钱的趣味。假如他们劳动24小时,他们会储存些钱。这可讨厌,最好是把他们多余的钱通过酒馆回收到我们手里。”
失业在增长。失业者开始斗争,但是,他们受到无情的镇压。
这些事情,都是背着醉心于自己的科学和事业的瓦戈涅尔教授干的。
他时常问勃拉乌特:“我的药丸效果如何?”
“很好,亲爱的教授!八小时给工作,八小时给科学和艺术,那八小时搞运动和呼吸新鲜空气。工业在增长,科学在繁荣,青年们显得更健康!”
轻信的教授很兴奋。但思想深处有某种思恋之情,一直在萦绕着他,一时还没有形成成型的思想,可它们时常来烦扰他,使他思想上很痛苦。后来,他还是把这股情绪压抑下去了。
“但这只是一个大脑半球工作,应该教青年两个大脑半球同时工作,这还可以再增加一倍的力量!”
勃拉乌特犹豫起来。
“您的方法需要很多训练,您非得花费很多时间来进行个人指导工作不可……但是,假如您能写一下这方面的书的话,那可……”
窗外远远传来喧嚣,人群的喊声和几声枪响,还有呻吟声……
瓦戈涅尔走近窗子,但是从毛玻璃看不见外面在干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大概是节日联欢吧!”
“这些喊声不象是节日人群的喧哗。”瓦戈涅尔沉思起来,深深地感触到了什么,这时,他内心阴沉的调子又在深处晃动。
不管工作条件如何齐备,但他总感到是处于被俘状态。他不知道在那里,窗外都在干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在祖国,在俄罗斯正干些什么!……他对于祖国怎能不萦怀呢?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应该争取自由!而首先应该知道窗外都发生了些什么。
十、窗外发生的事
“勃拉乌特先生,我为了搞新的试验,需要一些新的仪器和零件,这是清单。请赶快按单子把我需要的仪器和材料搞来。”
“我可以知道您要搞什么实验吗?亲爱的教授。”
“我想把光波变成声波。您知道,不少音乐家觉得每上音阶或者每个音调都具有一定的颜色。例如G调1——白色、A调3——蓝色、D调1——粉红色……我想确定声波和光波的相互关系。”
瓦戈涅尔开了长串定单。但是,在各色各样彼此毫不相干的材料中间,常常有通常设计无线电所用的部件和材料。
定货得到以后,瓦戈涅尔开始着手工作。这个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也很轻松。因为幸好勃拉乌特对无线电一窍不通。但是,他也担心勃拉乌特完全可以佯装不懂。瓦戈涅尔为此很机警地把自己的工作和实验作了伪装。他同时能干两样工作的本事帮了他的忙。
一个笨重硕大的机器搞好了,这其实是一个外表被很好伪装起来的无线电和一台“光声互感机”的综合装置。机器有两个电话听筒,其中的一个与带框架天线的无线电相连,另一个和“光声器”连接。无线电的这个收听线拿在瓦戈涅尔手里,而另一根却由勃拉乌特满心欢喜地紧捏在手里,他满面春风地执意要听这只听筒:“让我试试看,有趣吗?”
“请便!”
瓦戈涅尔的右眼和右手为勃拉乌特服务,而左手操纵着无线电。瓦戈涅尔的右手旋开小旋扭,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粉红色的光点,瓦戈涅尔同时又调整了密封的感应线圈,在勃拉乌特听筒里鸣叫着,变换着调子。
“听见了吗?这是D调1”他说。
但是,马上出了麻烦。勃拉乌特是个有绝对辨音力的人,他说:“这不是D调1音!您相信我,这是C调1。”他说。
“我不是音乐家……不过,这只能证实将声音和颜色主观地联系在一起是错误的”教授镇静地说。
于是,他左手在搞自己的无线电,在风靡欧洲的狐步舞曲中和无线电信号中,他突然听见了俄语广播。
“同志们,通过这一例证,你们可以看到这样宝贵的科学成就在资本主义土壤里如何被糟塌。本来是可以给广大劳动人民带来巨大的利益,提高他们的文明的东西,却变成了剥削无产阶级的武器。非常奇怪在德国失踪的俄罗斯教授瓦戈涅尔的发明……”
“这可真有趣儿!”勃拉乌特尖声叫道。“真惊人!我太感兴趣!应该把一架钢琴放到这里……放上画片,使它变成声音……可能,我们能听到新的交响乐了……或者是舒曼的光的‘联欢节’……”
“抗睡眠药,”无线电继续广播:“引起了可怕的失业……工人的贫困、潦倒,难以形容。不……”
“勃拉乌特在骗我……”瓦戈涅尔想道。他抑制不住,喊了起来:“好大的骗局!”
“骗局!骗在哪儿?”勃拉乌特惊奇地问。
“D调1染成了玫瑰色!”瓦戈涅尔颤声地说。
“这是您的主观印象罢了!……”
十一、“睡的王国”
一个目的达到了,瓦戈涅尔教授知道了窗外的事情。剩下的就是如何钻出窗子,使自己得到自由,他想好了计划。在眉宇之间露出了得意的微笑。然后,机警地端详着勃拉乌特的脸。
他的监护人疲倦地伸着懒腰,打着呵欠。
“这是怎么回事,教授!我怎么直想打盹儿呢。”
“请原谅,我也如此。”瓦戈涅尔说,也故意打着呵欠。“我担心是不是昨天晚上送来的化学药品质量不合格……”
“奇怪……我怎么想睡……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啊哈……哈…总得先去通报一下……”
他强制自己站起来,可随即又倒在沙发上打起来鼾来。
“好了!”瓦戈涅尔教授爽声大笑地说:“现在这个流行病要遍及全国!至少一昼夜他们不会醒来。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改变药丸的成分,以普通的无害的“氧化镁”粉代替抗眠毒素让他们服用,从昨天晚上起,抗眠药物效用结束了,如今他们象死人一样昏昏大睡,整个柏林、整个德国都成了一个‘睡的王国’!”
“自由了!自由了!”瓦戈涅尔叫道。他一点也不怕叫醒酣睡的人们。
但是,瓦戈涅尔高兴得早了,办公室的厚橡木门反锁着。应该砸碎它!他在整个实验室里转来转去,寻找得手的家伙,而这里只有轻薄的工具和玻璃化学器皿……剩下的只有笨重的橡木家具。他抓住它,好象使用攻城的冲槌,家具折断了,变成碎片,但是,门还没有屈服,仍然岿然不动。
勃拉乌特继续睡觉,现在,就是炮声也震不醒他了。
这种紧张的体力劳动是瓦戈涅尔从未干过的。他不得不几次服用“列达尔汀”这战胜疲劳的药物,以便增加力气。但是,宝贵的时间在飞逝……这种紧张的工作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终于有半个门被干掉了,教授松了口气,他从砸碎的缺口处爬了出去。
现在,他确信对他的防范是如此之好。在隔壁房间里有一帮卫士,他们全都酣睡着,坐在软椅上,或是躺在地板上,他们的鼾声响彻空间。在瓦戈涅尔面前是光滑的钢质门,这种门只有银行的金库才有。
教授绝望地垂下双手,想搞坏这个门是无计可施的,只有把它炸开,但这无异是妄想。
“为什么不可以炸呢?”这想法在瓦戈涅尔的头脑里一闪而过。他立刻跑向实验室,狂热地摇着小药瓶。他同时用两只手工作,又是搅拌又是研磨、调配。经过不到半小时功夫,教授手里已经拿着具有巨大爆炸力的炸药。于是把炸药放在门与墙中间的小孔洞里,在实验室远远的角落里点导火线。
“我或者一死,或者获得自由!”
他望着熟睡的人沉思起来。他掏出表,不满意地摇摇头。
“差几分钟不要紧,要避免不应当的死亡。”他把熟睡的工作人员都拖进了实验室。
做完了这些,瓦戈涅尔又看看表,叹了口气,点燃了导火索,嗤嗤的火星奔向墙边……瓦戈涅尔不由自主地紧靠在墙边……经过几秒钟,但这是那么漫长难耐的等待……
巨大的坍塌声震撼了整个楼房,烟的气浪冲击着教授,使他失去了知觉。……恢复知觉后摸摸自己的身体。
“看来还好!”他马上又看看表:“哎呀,我一直昏过去二十分钟……头有点晕……没关系,赶快走!”他看看自己的四周。
房间里硝烟弥漫。整个实验室都倒塌了,棚顶和墙上的石灰全都落在地上,玻璃器皿全部震碎了。一个卫士好象受了伤,在睡梦中哼哼着。勃拉乌特被抛到实验室的门边,但是,看样子他也很幸运。他在嘟哝着什么,想要醒过来,试图抬起头,但是又沉重地耷拉下来了。
瓦戈涅尔通过他们的身体走进了办公室。
这里又毁坏殆尽。天棚有一半坍塌了。在支出的房梁上挂着破布片,破布吐着燃烧的火舌。家具全都搞得七扭八歪,被掉下的砖头砸坏的写字台歪斜在地上。地板鼓起来折断了。经过这毁坏的地板,瓦戈涅尔走进另一个房间。
从安着钢质门的地方,瓦戈涅尔看到一个被高高的石墙围起来的小花园。再远一点,耸立着一座灰色的高楼,楼房的窗玻璃全碎了。他还看见街上一个路灯的柱子歪斜了。
“真没想到,我是住在市里。”瓦戈涅尔自言自语地走过断开的地板。
他敲敲太阳穴,头还晕得很。刺鼻的烟味儿使眼睛发於。瓦戈涅尔攀着断壁残垣,从那儿到花园里去了。
树木都折断了,树叶也都烧焦了。
“还有一堵墙——最后一道障碍,怎么越过去呢?”瓦戈涅尔环顾四周,花园里有个凉亭,在台阶上,老园丁正在熟睡……应该怎么办?梯子,……
瓦戈涅尔把梯子靠在墙上。
他从高高的石墙上看了看这已经坍塌的监狱,然后通过梯子很快走到了街上,进入了这熟睡的城市。
一片沉寂,没有什么打破这熟睡的安宁。街上的景象是罕有的。满街横躺竖卧着成群熟睡的人们。每分钟都须迈过这些睡着的人。瓦戈涅尔为了走得快些,他不得不走在街中心。在这里停着汽车,车里也是熟睡的人们。
瓦戈涅尔走到十字路口。
人行道上躺着一位胖太太。她的头枕在一个邮差的腿上,帽子从头上掉下来,阳伞也摔在了一边。停着一辆洒水车,司机睡在里面,水箱还在往外流水,冲着躺在街上的人。有的人被水一淋,激灵一下,慢慢地翻个身,又继续睡过去了。大礼帽、圆檐礼帽、包裹、发带、硬纸盒扔得满地都是……一些人脸上充满了惊恐,可以看得出他们的机体同睡眠作斗争的时间要长久些,他们眼睁睁看见许多人睡下去,感到这座城市连同他们自己都被一种可怕的流行病征服了——晕是种叫不出名堂的病,他们睡下去的时候,带着惊恐的思想。而另外一些人是在一瞬间就睡着的,他们的脸上显得很安详。
越是到十字路口,躺在人行道上的人就越多。
又是一个交叉路口。
瓦戈涅尔停下来,看了一下楼房角上的街名:《国王大街》”
“我这是到哪儿了,这几乎是柏林的中心区了!”
在街正中心躺着一名胖胖的德国警察,在电车道上交叉着腿,梦乡中还没忘掉他的警棍。离他两步远停着电车,看得出司机睡眠作了最后挣扎才停下来的。
再远一点,看见两辆相撞的汽车,有一辆车,半个车厢被撞坏了。还有一部分人倒桥上,有的摔死了,有的受了伤。血乎乎的尸体混在熟睡的活人中间。一个胳膊被砸断的小姑娘躺在一位熟睡的妇女身边,看来那是她的母亲……他们醒来之后会是什么情景呢?有几辆电车也受到了损害,一辆撞在路灯柱下,斜着倒下了;还有一辆开到了人行道上,压着了一个穿白西装的青年人的脚,青年人呻吟着,痛得挤鼻弄眼,但就是醒不过来。
“陷入睡梦中的城市看来不可能没有死亡!”瓦戈涅尔教授想。“这是很悲惨的,但又无法避免。”
从高楼大厦打开的窗子和门里往外冒着烟。那里看来起了火。瓦戈涅尔叹了口气,不由得现出不满意的神情。去救火吗?但是,这是他一个人能做到的吗?而且他没有时间了。离开楼房,他沿着《国王大街》很快地走着,又奔向公侯桥。通过著名的卫生学馆和民族服装博物馆,到了市政管理局(市杜马)。这个楼的柱脚是灰色的大石头和深红色的沙石。有高塔。在入口处耸立着威廉皇帝的雕像。
瓦戈涅尔教授想起来在这座楼房的地下室里有一家柏林最大的餐厅。瓦戈涅尔从早到现在一直没有吃什么,于是他走进餐厅。虽然时间尚早,但早已有很多顾客了,他们不是睡在桌旁,就是打横躺在地下,在溢出的啤酒中躺着,啤酒桶的龙头一直开着。瓦戈涅尔很快地饱餐了一顿放在餐桌上的夹肉面包,又走到街上去了。
在公侯桥上出现几个没睡的人,瓦戈涅尔惊讶极了。他们穿着褴褛的衣衫,尖利的噪音打破了全城沉入梦乡的静寂。这是来自柏林郊区的贫穷的失业者、流浪汉,他们没有得到那些官方分配的抗眠剂,又无力购买那些神奇的药丸。即使有这个能力的话,他们也未必会买;睡眠——是那些颠沛流离者的安慰。为此,这些从昨夜醒来的人,现在是被“城市在酣睡”的消息吸引到这里来的。
经过咖啡让和商店高大的橱窗,看见这些外来人在地下室餐厅里大吃大喝睡着的人丢在桌上的食物,抓过瓶子喝着啤酒。在商店里,他们扔掉自己褴褛的衣衫,穿上时髦的服装,也不管这些服装是否与自己消瘦松驰的肌肉、没有修面的面孔是否相符,他们往背上一背,匆忙地系上纽扣,就向另外的商店跑去。他们带着东西跳过睡着的人的身体。
在那里又有旁的东西吸引了他们。他们扔下包着糖果、罐头等东西的包裹,以便去弄金子和到珠宝首饰店去弄宝石。他们感到非常满意。他们主宰着一切,谁也不能阻止他们。他们遇见四仰八叉睡着的警察——这是他们的宿敌。他们没有忘掉拿他们取一儿儿乐。他们给熟睡的警察戴上女人的风帽,把狗系在他们的腿上,把酒瓶子塞在他们手里……
公侯桥上有两个姑娘也睡着了,她们睡在侯爵半身像前。整个桥上都是熟睡的人和身体。
瓦戈涅尔好不容易来到了宫廷广场。在这里,他碰见了一群没睡的衣衫破烂的人们。在宫廷喷泉旁边,瓦戈涅尔看见这些赤贫的人们好象在集会。瓦戈涅尔很感兴趣地通过在地上熟睡人的身体,向尼普敦喷泉走去。在喷泉旁立着四个有寓意的雕像:莱茵河、易比河、身德河、维斯拉河像。这个喷泉是柏林市民给威廉二世的礼物,而“海神”当然是他。“德国的未来是在海上!”
“哎,这些人的命运好景不长!”瓦戈涅尔想,他停下来。是什么使这强大的“海上霸王”的“文治武功”一扫而空呢?……是革命褫夺了这“海上霸王”的王冠。按顺序是33号的威廉二世的纪念碑,可它也不再耸立在胜利林荫路的雕像之中……
有一名工人爬到高处,对着人群发表演说:“同志们!快住手!你们做什么?我们的敌人会醒过来的。银行巨头、工厂主、警察也会醒来,他们会重新夺回一切,并把我们送进监狱。没有武装的敌人就在我们面前。他们在我们控制之下。应该到军械库,拿起武器!……应该把政府官员、将军、警察抓起来……应该马上行动,不能迟缓,这样政权就能在我们手里了!”
听见了个别人响应的声音。
但是,当开始讨论行动方案的时候,证明夺取政权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首先,他们都不知道这个神奇的睡眠能延续多久。这些没有睡觉的人,多半是流氓无产者,他们是长期饥饿的一群。此刻,城市里不可胜数的财富能马上到手,这就很难使这群人摆脱抢掠钱财的诱惑。难以在几小时之内把他们组织起来,按预定的方案行动。
“请允许我参加你们的谈话。”瓦戈涅尔教授说。“你们感兴趣的是城市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我能告诉你们准确的时间。一切睡着的人应该睡八九个小时,他们是在早晨九点左右睡的,现在是一点四十分,应该记着,在傍晚五点到七点钟他们开始醒过来,你们能掌握的时间只有四小时左右。
“在这四个小时里,应该找来载重汽车,打开监狱,把睡觉的敌人送到那里去……都弄到毛阿毕特装得下吗?把他们送到关押柏林人的地方去!但是,司机大概也都睡着了,上哪儿找司机呢?能找到那么多吗?
“听着,卡尔,能不能让莫斯科的人帮一下忙,也许这个城市还能睡上几昼夜呢!”
“城市会很快醒来的!”瓦戈涅尔教授重新插进来说。
“您怎么知道的呢?”
“我说的是第一手材料,我是这场睡眠的根子。他们……”瓦戈涅尔用手指指熟睡的人们,“并没有被毒坏,只是没有得到正常的抗睡眠药丸,就象过去我配的那种,现在他们是在自然状态中睡觉。这完全是正常的,正常睡眠一般是持续八小时,这是最简单不过的计算。……请莫斯科帮助是不可能的。更不必说这还得越过种种外交障碍呢!至少他们总得讨论一下吧。但是,我可对飞回莫斯科感兴趣。我不能耽搁在这里。我使这个城市‘安眠’仅仅是为了我——一个俘虏逃开你们这里的一个武装组织的手段。假如你们能帮我这个忙,我是非常感激的!”
工人卡尔想了一会儿,然后拍了一下一位同志肩膀,用眼睛看看瓦戈涅尔喊道:“和他一起飞吧,阿达夫!假如莫斯科来不及帮助我们,那我们至少应该离开这里!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我可不想在这里等着他们醒过来。你会开车,拉我们到机场去吧!”
于是,他们走进一辆崭新的汽车里。
“哎,朋友,给我们让让地方!”卡尔从方向盘上后下熟睡的司机说。
“这个狗崽子,滚下去吧!”他拉下车里的乘客。“他大概还从来没有在地上睡过觉呢,让他也去尝尝我们的羽毛褥子吧!”
“对不起!”瓦戈涅尔喊道,“这是达乌别!”
“哪个是达乌别?”
“哎,现在没时间讲了,请你们能不能把他也带上。”
“这是为了什么需要?”
“我以后给你们讲。”
汽车向机场疾驰。瓦戈涅尔托着达乌别熟睡的来回摆的头,心中暗自发笑:当达乌别睁天眼睛,出现在莫斯科教授的书房里,并向他感谢这次在德国的绝妙旅行时,他该作何表情呢?停机坪上停着飞机,一架已牵引到跑道上准备起飞。飞行员、机械师、旅客都睡在自己的位置上。从客舱里弄出旅客后,瓦戈涅尔给飞行员、机械师口里就水灌下抗睡眠药,他们很快就醒了过来,迷惑不解地环顾四周。
“马上发动马达起飞!”卡尔下命令地说。
“到哪儿?”
“莫斯科!”
飞行员拒绝地摇摇头。
这是飞往凯尼兹堡航线的飞机。我的旅客也不是你们。你们有飞机票吗?”
“这就是我们的飞机票!”卡尔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老式手枪。
“这是暴力!我要喊人求救!”
“叫吧,叫这些人吧!”卡尔指指睡在旁边地上的旅客,又挥挥手:“或者是那些!”
飞行员和机械师惊奇地看着睡着的人。
“我们飞!……”机械师说道,耸耸肩。
他们很快坐下来,飞机呜呜响起来。
在瓦戈涅尔眼下又展现了广阔的色彩斑烂的草原和纵横的铁路线,蜿蜒的河流和整齐的城市。
经过半小时的沉默,卡尔看看窗外,忽然蹦起来喊着,马达的轰鸣淹没了他的声音。但是,当卡尔指指手表和看看太阳时,瓦戈涅尔明白了,斜射的太阳从左边射进机舱,如果此时一直向东飞,那么太阳应该从右边射进来。
卡尔跑到驾驶员那里,指着太阳摇他的肩膀,飞行员指指自己的图囊企图辩解,他是沿着熟悉的航路飞向凯尼兹堡的。由此飞往利弗诺——斯摩克稜斯克——莫斯科,不能直接向东飞,路线不熟。找不到降落地点。
卡尔不加任何解释,他又掏出老式手枪,威胁地将枪口对着飞行员的鼻子,让他直线飞向东方。飞行员鄙视地耸耸肩,并做手势让卡尔坐在自己位置上。现在的高度是五百米,飞机的方向控制在他手里,他不大害怕卡尔的威胁。
但是,卡尔在飞行员耳边喊道:“我现在不打死你,等飞机着陆我就一枪结果你。”
飞行员踌躇了一下,咬紧嘴唇,他转了方向,飞机倾斜着,来了急转弯,向东北飞去。
飞到布伦堡上空时,他们发现街道上有人走动。
卡尔看看瓦戈涅尔,肯定地点点头:“醒过来了!……”
教授想要解释,假使布伦堡已经醒过来了,那么一定是那个地方先服的药,柏林看来还在熟睡,虽然也快醒过来了。但是马达的轰呜打扰了他们的谈话,瓦戈涅尔只是沉默地用手指指沉睡的达乌别。
又是沉默。过了几分钟,感到飞机好象停在原地,大地在下面慢慢地爬着,卡尔打着盹儿……
但是,瓦戈涅尔机警地看着前方。忽然尔觉得身子被撞了一下,醒过来了。阿达夫惊奇地让他看窗外的什么东西。
卡尔往远处看去,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瓦戈涅尔递给他舱内的望远镜,指给他林间空地的一个小白房子看。卡尔接过望远镜一看,顿觉心胸开朗……
在境桩上飘扬着红旗。
“我们得救了!”他喊着,冲窗子挥动着望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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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拉格朗日坟场 | 王晋康 | 拉格朗日坟场
1997 第1期 - ’97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王晋康
快艇已经开了半个小时,夜色浓重,岸上的灯火渐渐隐没。前边,黑黝黝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几点灯光,灯光逐渐变大,直到变成灯火通明的魔境,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疯狂地闪烁着。
正在驾驶快艇的鲁克看见船舱里的人都已经出来站在甲板上,迫不及待地看着这一片梦幻之地。这是“星球动物园”号空天飞机乘员组的全体成员,是鲁克的玩命伙伴。老猢狲拉里,巴基斯坦人,65岁,身材瘦长,脸上皱纹密布,像一只风干的核桃,按说已该退休了。鬣狗班克斯,西班牙加西里亚人,这个饕餮之徒的牙床特别发达,在一次航行事故中,他用牙齿咬断一根缆绳,排除了故障。小兔子布莱克,肯尼亚吉库尤族人,时常哼着节奏跳荡的黑人民歌。还有他自己,老虎鲁克。近十几年航天事业急剧衰落,他的“星球动物园”已是私人空天飞机中硕果仅存的一艘了。
那片魔境实际上是几座露出水面的半截孤楼,星星点点散布在广阔的海面上。他们脚下是曾经繁荣的澳门。50年来,在人类对“狼来了”的警告逐渐麻木时,狼真的来了。温室效应来势凶猛,南极38亿立方公里的冰冠全部融化,海平面上升了60米,濒海的几百座国际都市成了龙宫,人们被迫迁往高原地带,但贫瘠的高原是不会一夜之间变成沃土的。全球性洪水又引发了地震大爆发,几年之间毁灭了几十座繁华都市,在地图上,一向安全的地区,也标上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震标识线,人类的疯狂导致了地球母亲的疯狂。后悔不及的人类尽力挣扎,也只能刹住文明之车使其逐渐下滑而不致突然翻车。
好在人类的本性是随遇而安的,这些劫后幸存的半截楼群很快变在了他们的享乐场所。夜空中,霓虹女郎在急骤的摇滚乐曲声里,不厌其烦地搔首弄姿。大门口是几十位真实的小姐,穿着极暴露的比基尼泳装迎候客人。
鲁克对已急不可耐的船员们说:“冲锋吧,老规矩,今晚的开销我包了。”“星球动物园”号已经老化了,所以每次航行,船员们都是笑嘻嘻地和死亡亲吻,送死前的这一晚放纵也成了惯例。
“这一次的业务很可观,利润十分丰厚。我想跑完这一趟,一定把空天飞机好好检修一番,以后就不必冒险了。”鲁克又说。
班克斯和布莱克已经开始在女郎群中寻找自己的相好,怪声喊叫着。船泊好后,拉里问鲁克:“你要同妹妹见面?”
“嗯。她一会儿到这儿。”
拉里摇摇头:“你不该让她到这种地方来。”
鲁克苦笑:“是她坚持要来的。”
拉里看着他,不好再说。他知道鲁克对乖戾骄纵的妹妹鲁冰向来是百依百顺的。
这时,班克斯和布莱克已跳上岸,拥着相熟的女人,嬉笑着上楼了。老拉里早已没了这种兴致,他在酒吧的角落里要了几杯郎姆酒,安静地喝着。他看见鲁克系好快艇,最后一个上楼,到豪华的中央大厅里去了。
同样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女侍们穿着旱冰鞋在各个桌子间穿行,给客人们送饮料、食品。
鲁克坐到他的老位子上。一个身材娇小的侍女很快过来为他摆上五粮液。在世界各地混了这么久,他始终不习惯那些口味怪异的饮料,仍然钟情于家乡的烈性酒。这个叫阿慧的侍女有着南国女子的柔媚,她含情脉脉地问候:“你好,老虎鲁克。”鲁克大笑着把她一下子拉到怀里,狂热地吻着她的樱唇。她佯作推拒:“别这样,老板要生气的。”但她很快就顺从了,开始热烈地回吻。
在中央大厅里这是失礼的举止,邻座的一位绅士鄙夷地对身边的女伴说:“知道吗,那个宽肩膀、络腮胡子的中国人是一艘空天飞机的老板兼船长。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人类的航天之梦刚实现时,那时的宇航员是何等的俊杰!他们都是人类的精英,一言一行都是人类的楷模。现在你看这些渣滓。”
他的声音不大,但鲁克还是听见了。鲁克回头横他一眼,懒得理他,仍和阿慧旁若无人地拥抱着。
鲁克是夜总会的大主顾,没有人敢干涉他,所以两人一直腻在一块儿。忽然鲁克觉得气氛异常,大厅里反常地安静。他抬起头,一个衣裾飘飘的仙子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白丝裙,开领很低,一对乳胸半隐半现。人们显然被她的美色震住了。她就是他的妹妹鲁冰。她站在门口傲然扫视着大厅,她像有意作一个刹那的亮相,随即她看见了哥哥和他怀里的女人,目光阴沉下来。
鲁克没料到妹妹这次来得这么早,感到很尴尬,他近乎粗暴地从怀里推开阿慧。阿慧看了鲁克一眼,便垂下眉眼,默默地滑走了。鲁克起身为妹妹拉开椅子,扶她坐下。
一时间似乎无话可说。他知道不该让妹妹到这个肮脏的地方来,他也常常在心里责怪妹妹的打扮太出格,不像一个大学生。但他知道,骄横任性的妹妹不会听他的劝说,他叹口气,亲切地说:“最近可好?上月六日是爸爸的忌日,你去扫墓了吗?”
“去了。”
“还是和姚云其住在一块儿吗?”
鲁冰鄙夷地说:“不要提那个可怜虫。”
鲁克暗自叹了一声。姚云其是一个性格软弱的青年,鲁克从未喜欢过他,但姚云其对鲁冰的爱倒是十分真诚十分狂热的。只要鲁冰一句话,他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心剜出来。鲁冰同他同居两年多了,一向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呼来唤去的奴隶,这使鲁克对他的鄙夷中夹着怜悯。他换了一个话题:“钱够花吗?今年生意不好,不过我马上就要接到一笔大生意。”
鲁冰厌烦地说,“勉强够吧。”
鲁克暗自摇头。以他的财力,每月拿出十万元供妹妹花销已是力不从心了,但妹妹从没有满足的时候。这些年来,鲁克一直咬牙紧缩自己的开支,不愿缩减妹妹的花销。他不能辜负父母临死的嘱托,也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愧悔。
鲁冰斜靠在座位上,神情慵倦地打量着大厅里各色人物。她的鼻梁挺秀,睫毛很长,裸露的颈项和脊背皮肤润泽如玉。鲁克看着她,目光无意中滑到了她半露的胸前,不禁浑身一震,赶忙把目光挪走。这个动作当然没有逃脱鲁冰锋利的眼睛。她早就发现,在哥哥对自己的亲情中,偶尔会冒出一些超出兄妹之情的东西,她因此十分厌恶和鄙夷这个粗野的汉子。自从父母横死后,她患了失忆症,那个凶日之前的事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一切都坠入了一个幽深恐怖的地狱。但她仍能回忆起父母的温情,能模糊感受到那种与生俱来的亲近。可是,为什么独独对于鲁克,她很少有这种朦胧的温馨?为什么在下意识中总把他与一种模糊的恐怖感觉相联?
夜深人静,她常常强迫自己回忆过去,可是,每当回忆到父母死亡时,她的意识便恐惧地尖叫着四散逃走,使她坠入一片黑暗。回忆的结果常常使她内心充满绝望的愤怒。
她的回忆之河是从母亲去世那天接续上的。她清楚地记得瞎了一只眼的母亲喘息着,拉着她的手放到鲁克手里:“孩子,冰儿托付给你了,你们兄妹好好地活下去,让我和你爸爸能够瞑目。”
20岁的鲁克红着眼睛答应了。平心而论,他在此后的16年中确实履行了他的承诺。但鲁冰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把那次托付和一段模模糊糊的恐怖回忆联在一起。妈妈为什么瞎了眼?哥哥为什么对此讳莫如深?她敢断定,在这道记忆的断层后一定藏着许多可怕的往事。
这会儿,她被浮上来的片断回忆压得喘不过气来,感到那股怒气又慢慢漫过她的胸膛。她故意撒娇地问鲁克;“哥哥,我漂亮吗?”
鲁克惶惑地看着她,目光十分痛苦。他移开视线,站起身勉强笑道:“我去洗手间。”
鲁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残忍地笑了。她认定那个可憎的男人在努力压制自己的卑鄙欲念。
“当然漂亮!你太漂亮了!”身后有一个男人接过话头,鲁冰恶狠狠地横他一眼。这是个白人青年,大约35岁,金发,嘴角挂着微笑。他穿着随便,T恤,牛仔裤,拷花皮鞋,但显然都是名家制作,手上硼着几只沉甸甸的戒指。总的说来,这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鲁冰在最后一刻把怒容换成了微笑:“谢谢你的夸奖。”
“你确实漂亮!秋水般的双瞳,秀挺的鼻子,湿润的嘴唇,还有丰满的胸部……你的身上,把东方的典雅和西方的性感不可思议地糅合在一块儿,实在美极了!告诉你,对于女人的美貌而言,我是一个世界级的鉴赏家。我很遗憾,《花花公子》杂志的封面裸照中竟漏掉了你!”
鲁冰仍微笑着:“很高兴听到你的赞扬。”
那人笑着伸出手:“自我介绍一下,亨利·盖茨,美国人。预先说明一点,我与70年前那位世界首富比尔·盖茨先生没有什么瓜葛,虽然我也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谓问小姐芳名?”
“鲁冰,艺术学院的学生。”
他彬彬有礼地接过鲁冰的小手,在唇边吻一下:“那么,我是否有幸同小姐跳一曲呢?”
鲁冰笑着点头答应。等鲁克回来,看见妹妹正同那个白人青年在探戈舞曲中兴致勃勃地跳舞,青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鲁冰时而侧耳倾听,时而仰面大笑。
鲁克阴沉地注目着,他本能地讨厌这个家伙。可能是他太漂亮,多少带点脂粉气的漂亮,鲁克认为这种花花公子是最靠不住的,也可能他自己经常脚踏死亡线上,对这种养尊处优者有本能的仇恨。
也可能是一种嫉妒心理?这是鲁克从来不愿承认的,他难以摆脱深藏在心底的负罪感……
一夜过去了。清晨,精疲力竭的船员们陆续回到船上。他们发现老虎鲁克懒散地靠着锚桩坐在甲板上,嘴里叼着一根早已熄灭的烟卷,凝视着地平线上的启明星。
老拉里走过来关心地问:“冰儿呢?”
“昨晚我把她送回去了。咱们启航吧,必须赶上火奴鲁鲁的班机,今天要和那帮家伙把生意敲定,平托律师已经出发到那儿和我们汇合,老拉里,这笔生意很能赚一笔,干完你就可以安心退休了。”
透过落地长窗,能看到火奴鲁鲁国际航天中心发射场停着的鲁斯式空天飞机。那个老人从窗边转过身,把窗帘拉上。他身材颀长,白发,蓝眼睛,穿银灰色毛衣,老人牌皮鞋,笑容十分慈祥。
“鲁斯,好样的,”他亲昵地评论着,“一般来说,技术的发展没有奇迹,任何一点微小的技术进步都必然经过一步步艰苦的努力,是渐变而不是突变。但这种空天飞机简直是一种科幻性的成就,它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乌克兰宇宙科研推广设计总局尼古拉·拉祖姆内的杰作。近地载重量1000吨,使用混合液体燃料,几乎能以任何速度飞行,甚至悬停在空中,这就使极为困难的飞船再入大气层过程变成了小孩子的游戏。2027年西安航天公司制成第一艘样机。你们的星球动物园号是世界上第八艘,也是目前仍在服役的唯一的一艘。如果……人类文明自此不能复苏,那么你的飞船将成为航天技术的顶峰,千百年后,人类愚昧化了的后代将把它作为圣物顶礼膜拜。”
鲁克笑道:“弗罗斯特先生,你对航天技术十分内行,我想你一定是一个航天专家。在这之前,看到你们的神秘举止,我还以为你们是国际恐怖分子呢。”
他的话中另有含义,但老人笑置之,“那么,鲁克先生,今天我们是否可以按下指印呢?”
鲁克踌躇片刻,说:“弗罗斯特先生,你们的价码不低,一千吨货物,四亿美元的运输费用,预付五千万。但是,你们的条件太苛刻了。”
弗罗斯特微笑着接口:“为了这个严格保密的条件,我们多支付了百分之十的钱款呀。”
鲁克冷笑道:“不够,那点钱不够。先生,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知道你是代表哪个国家,因为你的身上有太多的山姆大叔的做派。这次,你们要求我们保密,你们要自己装货,要加铅封……如此等等。我想,你们的集装箱里总不会是自由女神像、美国独立宣言、人权宪章这类东西吧。但我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我不管那些东西是印第安人的尸骨还是玛雅人酋长墓里的财宝,我只要求一个合理的价钱,能够补偿我为此承担的额外风险。谁知道呢,也可能我会为此陷入一场马拉松官司,或被某个组织迫杀。”
老家伙沉吟着,和他的助手罗杰斯先生交换着眼光,最后弗罗斯特笑道:“好吧,你开个价,只要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
鲁克略为沉吟后说:“五亿五千万,预付八千万。”
弗罗斯特皱着眉头说:“五亿五千万我可以答应,但预付金还是五千万吧。离飞船启航只剩下一个星期了,我坦率告诉你,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我无法秘密筹到那额外的三千万现款。这一点务必请你谅解,你知道,即使在我们政府内,也不能过于公开地行事。”
鲁克勉强答应:“那好吧,我相信一个有教养的绅士,不会在付讫全部费用这方面让我为难。”
弗罗斯轻松地笑道:“那当然,我想我们可以在合约上签字了吧。”
鲁克爽快地答应:“好,晚上吧,我们带上各自的律师。”
他们彬彬有礼地互道晚安。鲁克走后,罗杰斯先生恼怒地骂道:“哼,五亿五千万,这个该死的中国佬!”
弗罗斯特从窗户里看着鲁克坐上自己的汽车,回过头冷淡地说:“他拿不到的,他仍然只能拿走五千万,那五亿元我们将献给上帝。这个暴发户,他连在餐桌上怎样使用刀叉还没有学会呢,和我们斗心眼,他还嫩了点。”
“姚云其,什么是拉格朗日①坟墓?”鲁冰对镜检查着自己的化妆,一边问道。
“什么拉格朗日坟墓?”姚云其茫然地问,他刚陪鲁冰上美容院作完妆回来。这套公寓是鲁克为妹妹购置的,房子相当宽敞,屋里乱七八糟摆满了各种昂贵的家具和饰物。姚云其住在附近的学生公寓,有时候也留宿在这里,当然全看当晚鲁小姐心情如何。
鲁冰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我还问你?反正是在外太空,鲁克要往那儿运货。”
姚云其恍然大悟道:“噢,我知道了,那个地方应该叫作拉格朗日点。一位天文学家拉格朗日发现,距地球和月亮各38万公里,与地球和月亮成等边三角形的两处空间,由于受到地球和月亮引力的双重约束,此处的天体处于稳态平衡,它们只会绕着这个点振荡而不会飞离。天文学家发现,这儿聚集了一些太空微粒,在阳光下显得比别处明亮。太阳系中还有更典型的例子,像太阳和木星系统中就有阿基里斯卫星和普特洛克勒斯卫星处于这种稳态平衡。”
“飞船向那儿运什么?”
姚云其奇怪地问:“这一点都不了解吗?你父亲就是靠这种运输业发家的。自21世纪初,人类就把地球处理的核废料送到那儿作永久保存地,因为在那儿不怕它飞走。当然,它们对过往飞船有一定的危险,因此也有人称它为拉格朗日坟场。能把核废料直接投入太阳熔炉才是最保险的,但那样费用太高,航行也太危险。不过,温室效应造成文明衰退后,这个行业也几乎衰亡了,人类只顾口腹,已经顾不上什么环境保护了。”
姚云其提到父亲,使鲁冰的心脏被重重捶击了一下,她不愿陷入恐怖的回忆,立即扯开话题:“核废料不是埋在海底吗?”
“不,海葬方法太不安全,早已放弃了。核废料的衰退期太长,有的元素一亿年内还存在放射性,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永久性埋藏方法都不可靠。美国曾在内华达州的尤卡山地下300米的凝灰质岩②地层里建立了核废料永久存留地,将核废料密封在玻璃内,再用不锈钢容器保护,前后花费了600亿美元,历时30年。不少科学家曾认为这是万无一失的办法。现在呢,南极冰冠融化后,造成了许多新的地震带,其中有一条正好穿过尤卡山!山姆大叔正在为此焦虑呢,他们已经没有财力新建堆放场了,美国的航天业也已衰退,没有力量往拉格朗日废料场运送。”
鲁冰对这些知识没有兴趣,但她仍禁不住问:“这危险吗?”
“什么危险?”姚云其稍愣之后才悟到她的话意,“噢,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是一种例行的运输。冰儿,”他犹豫着,委婉地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很爱哥哥的。你不要对他那么冷淡,好吗?他对你那么好,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兄长。”
鲁冰立时毫无来由地翻了脸,恶狠狠地说:“你想教训我吗?姚先生,请你不要忘记,你是我拿钱养着的鼻涕虫!对,我是很关心他,他若把性命送到拉格朗日坟墓,谁给我钱花呢?不说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她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姚云其尴尬地笑着,他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劝告会惹翻这个骄横乖戾的公主。他可怜巴巴地说:“那好,我走了。”
看着姚云其张皇失措的样子,鲁冰忽又转怒为笑:“不要走了。今晚陪我出去跳一个通宵,好吗?”
姚云其立即容光焕发,他张罗着为情人穿好晚礼服,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是怯怯的不连贯的声音。姚云其打开门,门外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样子很伶俐,他仰起头,把一束鲜花高高举在头顶:“是鲁冰小姐吗?一位先生让我向你献上一束鲜花。”
鲁冰好奇地问:“是谁让你来的?”
小孩奶声奶气地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小姐。”
自那次跳舞之后,那位叫盖茨的美国人就开始了狂热的追逐,他声言要走遍天下去追求鲁冰,所以她断定一定是那个家伙:“是不是高个子,金发,长得很漂亮?”
“对的,小姐。”
鲁冰扭头看着暗自生气的姚云其,笑容更甜蜜了:“小鬼头,他给你多少钱?”
“十元,是世界共同货币。”
“好,我给你二十块。小东西,你的记性好不好,能不能记住我的话?”
“放心吧,小姐,我的记性好极了。”
“好,那你就告诉他,不要以为他的小白脸能迷住鲁小姐。再告诉她,鲁小姐不爱花,只爱钱,很多很多的钱,把他的臭钱尽管往这儿送吧!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复述一遍!”
小孩口齿伶俐地复述一遍,拿上钱一溜烟地跑了。鲁冰咯咯地大笑着,扔掉花束,拉着姚云其坐上自己的雪佛莱……
凌晨五点,姚云其扶着疲惫不堪的鲁冰回到寓所时,房门竟然是虚掩的。推开门,姚云其愣住了!屋里各处遍摆着五颜六色的花束、花篮,花朵全是用各种纸币折叠成的,有人民币、美元、英镑、世界共同货币、日元、新加坡元、马克、克朗、卢布……琳琅满目,室内辉映着富贵之光。
鲁冰张着嘴,出神地望着这一切。这个神秘的讨人喜欢的盖茨!即使他是亿万富翁,他又是用什么办法在一夜之间提了这么多种类繁杂的现金,还要找人一张张折叠成纸花?
姚云其黯然看着鲁冰迷醉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该退场了。他走过去,轻轻吻一下鲁冰的额头,苦笑着:“冰儿,我该走了。”
鲁冰热烈地回吻一下,但没有一句挽留之词。她想了想,随手抽出两束花递给姚云其:“拿着吧,算是临别留念。”
姚云其凄然一笑,没有接花束,默默地走出房门。一会儿,他又匆匆推门而入,并没有抬眼看鲁冰,只是默默捡起那两束花,想了想,又自个儿取过一束,抱着转身下了楼。
鲁冰半是鄙夷半是怜悯地看着他走后,便在金钱花丛中心醉神迷地徜徉,心头空空地没有任何思维。电话铃响了,是盖茨带着男性磁力的声音:“我的小鸟,礼物怎么样?你看它既是金钱,又是漂亮的花束。这一下你无可挑剔了吧。”
鲁冰笑着,很久才回答:“你没有因此变成穷光蛋吧?”
盖茨大笑道:“谢谢你的关心。我告诉你两点,第一,我有钱,很有几个臭钱,第二,为了我心爱的女人,我乐意把钱花光。”
“这会儿你在哪儿?”
“向楼下看,一辆黑色奔驰旁边,一位罗密欧正望眼欲穿地等着朱丽叶的信号呢。喏,我刚看见那个中国青年走过去,还抱着几束花。”
鲁冰微笑着说:“你赢了,你可以进来了。”
天光甫亮,姚云其目光直直地在路上疾步行走。行人惊奇地看着他,他们发现他手里的纸花是钞票折成的,货真价实的各国大面额货币。
姚云其没有注意行人的目光,他的心里沉重如铁,有耻辱、痛苦,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担忧。他向警察打听到狄士龙侦探事务所的地址,坚决地敲响了这家有名的侦探所的房门。一个穿睡衣的中年人打开房门后笑了:“来送花?时间太早了点吧。噢,不是普通的花,是金钱之花。请进,性急的送花人。”
他领着姚云其走进客厅,问:“喝点什么?”
姚云其摇摇头:“不要张罗了,说正事吧。”他叙述了昨晚的经过,然后说,“我并不是嫉妒这个人,但我总觉得,这个神通广大、行事怪异的年轻人令人不放心。我委托你调查一下,这是我提供的费用,我只有这些了,不知道够不够。”
狄士龙老练地打量一下:“一般说来,只要三分之一就够了,当然还要看调查工作的难易程度。你可以预付一些,其后的事成后结算。”
姚云其急切地说:“都是你的了,请你即刻就开始吧。”
澳大利亚的海滨,海水十分澄澈。海平面升高后,悉尼歌剧院的贝壳形建筑已经半没水中,很多珊瑚礁岛屿连同上面的建筑都已淹没在几十米的水下,透过澄碧的海水看下去,光怪陆离,宛若龙宫。
那些洁净细软的天然海滩也被淹没了,现在狄士龙脚下是昂贵的人造沙滩。离他不远,有一对恋人正在凉伞下放纵地嬉戏,那就是鲁冰和盖茨。自从臭氧层出现空洞后,日光浴已是太危险太昂贵的爱好,所以游客不多。
狄士克跟踪盖茨已经七天了,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的表现是一个热恋中的情人。狄士龙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盖茨的情况:亨利·盖茨,36岁,持美国护照,委内瑞拉BKW公司董事长。那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公司,成立时间不长,但经营上比较成功,经营被淹没地区的企业搬迁和重新开发业务,商业信誉良好。这些天,盖茨似乎忙于谈情说爱,很少同公司联系。但狄士龙发现,盖茨每天下午七点都要准时出去通一次电话,地点每天变化,而且总是在公用电话亭,从不用室内电话、汽车移动电话或手机。狄士龙试图发现他的通话号码,但盖茨每次通话完毕都要小心地清除自动电话中的号码存储。这种过分的谨慎,表明他恐怕不是同外祖母嘘寒问暖。
已经六点十分了,离盖茨平时通话的时间还有50分钟,但那对情侣还旁若无人地长吻,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使狄士龙有了一个主意。他没有犹豫,立即开始行动。
“冰儿,我的小鸽子,我的小天鹅,我真的太喜欢你了。”盖茨吻着鲁冰,“可我总觉得你哥哥讨厌我,他该不会拆散我们吧?请你教教我如何去讨好他。”
鲁冰嘟着嘴说:“不要管他,他干涉不了我。”
盖茨扬起眉毛:“你讨厌他?我看这位哥哥倒是蛮疼你的,对你百依百顺。噢,对了,听说他的空天飞机马上就要有一趟远行,是吗?”
“大概吧。”
“你乘过他的飞船吗?”
“没有。我曾对哥哥要求过,但他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依从我,他说太危险。”
盖茨忽然问道:“你是否愿意作一次太空旅行呢?”
鲁冰笑道:“你不是开玩笑吧?据我所知,航天旅游业只是昙花一现,早就衰亡了。”
盖茨得意地笑起来:“告诉你吧,我确实有几个臭钱,而且我愿我心爱的女人把钱花光。还有一点,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这件事就由我来安排吧。我们要突然出现在你哥哥的轨道上,让他大吃一惊。走,我现在就去打电话,安排这件事。”
他拉着鲁冰回到汽车上,发动了引擎。鲁冰抽出车内电话问:“打哪儿?我为你拨号。”
盖茨摇摇头:“不用这个,它有一点毛病,我们找个电话亭吧。”
汽车开过海滩附近几个电话亭,不巧这会儿都有人。他们在一间电话亭旁等了几分钟,里边好像是一个流浪汉,口齿不清地一个劲儿罗嗦,看来决心要说到圣诞节。盖茨看看表,6点55分,他把汽车倒出来,重新寻找,终于找到一个空着的电话亭。盖茨在里边打电话时,狄士龙正微笑着坐在自己的汽车里监听。他手头只有一个窃听器,不过,往海滩附近其它电话亭里塞几个人是很容易的事。他总共只花了150元,找了5个流浪汉,关照他们至少在电话亭里呆到7点10分,这样就不露痕迹把猎物赶到那唯一的陷阱里了。
盖茨的电话是打给母亲的:“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抓到了那只最漂亮的小鸽子。我想5天后在天上举行婚礼,请你为我安排一下。谢谢。”
狄士龙从电话内容里没有听出什么异常。他拿出一张方格纸,把录音重放了一遍。拨音信号响时,他熟练地按信号长短画了几排长短不等的横线,这些横线代表一个电话号码:00582384886255。这是委内瑞拉的号码。
狄士龙随即拨通了瑞士的一个电话,先自报了姓名。
对方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一名高级警官,问:“你好,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我想请你查一个委内瑞拉的电话号码。”
对方记下了号码,爽快地答应:“好,我想最多明天就可以告诉你有关的背景资料。”
“十分感谢,先生。”
“不用客气,我还欠你的情。”
盖茨钻进奔驰,正要踩油门时忽然顿住。鲁冰问:“怎么啦?”
盖茨略为沉思后笑问:“刚才经过的几个电话亭内都是老式的投币电话吧?”
“大概吧,连咱们用的也不是磁卡电话。”
“可是那个流浪汉打电话肯定超过了5分钟了,我没发现他投过一次币。”
鲁冰奇怪地问:“那又怎么啦?”
盖茨笑嘻嘻地摇摇手指:“不,我想大概有哪个家伙在同我们开玩笑,我们去看看。”
他驾车返回刚才的电话亭,见几个流浪汉正围在一辆汽车旁边,一个中年人正从车窗里向他们分发钞票。等流浪汉散走以后,盖茨冷笑着记下了那辆车的牌照。
飞船升空前一天,晚上六点,平托律师如约来到鲁克的寓所。他是巴西人,年近70岁,身体健壮,粗硬的胡子已经花白了,穿一件格子昵西服。鲁克父亲手下的公司老人,如今只剩下他和拉里了。他走进客厅,首先闻到一股酒气。拉里和鲁克正在对饮,地下扔着一只酒瓶,是中国著名的五粮液酒。他皱着眉头,和拉里打个招呼:“你好,老猢狲。”
老拉里醉醺醺地说:“你好,老河马。”
鲁克醉眼迷离地起来同平托拥抱,平托温和地责备拉里道:“老家伙,你不该让他喝这么多,明天就要升空了。”
拉里的眼神倒是十分清醒,他说:“没办法,是鲁克逼我来的,他心情不好。”
平托目光锐利地盯着鲁克,问:“孩子,你有心事?”
鲁克避开他的目光,喑哑地问:“五千万元汇到了吗?”
“汇到了。鲁克,这笔生意不错,利润十分可观。”
鲁克声音低沉地说:“这正是我担心的。这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定,倒不全是因为他们的保密条件。你知道,要求货物保密的货主过去也有不少,但唯独这次总是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可能就是因为条件太优惠了吧。平托大叔,你相信预感吗?”
平托笑道:“我只相信一半。预感到好运时,我就相信它;预感到恶运时,我就坚决摒弃它。鲁克,不要胡思乱想,哪怕货舱里装的是撒旦,等把它运到的拉格朗日坟场,它也不会兴风作浪了。”
鲁克咧着嘴笑道:“谢谢大叔的吉言。我还想请你安排一下,我明天留一个遗嘱。万一‘星球动物园’回不来,我想把遗产分割一下,老猢狲大叔,不要作出这么一副苦脸,我只是想吓一吓死神,那是我们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经常角斗,可他从未占过我的便宜。”
平托从他玩世不恭的嬉笑中听出几丝怆然,他和拉里交换眼神后,皱着眉头说:“好,明天我安排这件事,但首先你不要喝酒了。老猢狲,我下回再看见你由着他的性子胡闹,我就把你这个老糊涂的头泡进酒缸里去。”
火奴鲁鲁国际航天中心。鲁斯式空天飞机正在作升空准备。这种空天飞机与以往的航天飞机和老式的空天飞机都不同,它是水平放置垂直升空的,所以机场内没有高耸入云的起飞塔。十几个工作人员和机器人正在解除空天飞机的防风缆绳,除此之外,航天中心内平静如常。
送行的平托感慨地说:“今天是2041年4月12日,正是第一个宇航员加加林上天80周年,是第一艘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上天60周年纪念日。想一想那时候,每一次升空都是牵动全世界目光的大事,单是地面控制人员就数以百计。喏,你看,”他指指空荡荡的控制室,那儿只有七八个人在工作,“我不知道这该算作技术的进步,还是社会的倒退。”
鲁克笑道:“我可付不起几百人的工资,再说,即使发生什么事故,说到底还是靠我们在天上去应付。你放心吧,这几个人都是在空天飞机上长大的,对这匹马的脾性早就摸熟了。”
乎托深深看他一眼:“孩子,航天业的衰退已经是无可逃避了,在衰亡过程中孤军奋斗是格外艰难的。听我的话,这次飞行结束后就急流勇退吧。”
鲁克笑道:“行,听你的话。鲁冰呢,还没有消息?”
平托摇摇头:“没有,七天前她同一个叫盖茨的美国人一块儿走了,听说是去澳大利亚旅游。这个孩子!”他不满地咕哝着。
鲁克勉强为她辩解。“不要指责她,平托大叔。都怪那次事故,她至今还是一个病人嘛。”他沉吟一会儿,说,“万一这次我回不来,请你好好照料她。告诉她,我会在拉格朗日坟场里盯着她,叫她不要让我失望。”没等平托答话,他就嗬嗬笑道:“呸,干吗在这会儿说这些丧气话,再见,平托大叔。”
他同平托握手后大踏步走出控制室的边门,平托转过头盯着控制室的屏幕。不久,穿着宇航服的鲁克出现在指挥舱里。飞船的主电脑开始了例行的自检程序:燃料系统自检完毕。安全系统自检完毕。……
鲁克忽然插话道:“小兔子,你再用肉眼检查一下盖革计数器。”不久布莱克回答:“检查完毕,放射性指数正常。”
鲁克对着屏幕向控制室打一个响榧:“OK,起飞吧。”
随着倒计数声数到一,瞬间,大地忽然震抖一下,鲁斯式空天飞机几百个垂直喷管喷出蓝白色的火焰,它平稳地缓缓升高,消失在云层中。从屏幕上看到它的垂直喷管自动收回,随之尾喷管开始点火,空天飞机改变了方向,疾速向外太空飞去。
十个小时后,“星球动物园”号已经离地球35万公里。这会儿它在地球的阴影里,天幕漆黑,星星不再眨眼,安静地镶嵌在天幕上。月亮仍如平素一样大小,只是更加明亮。地球则显得黑黝黝的,只有在边缘有一个淡蓝色的环形带,十分明亮而迷人。
从屏幕上已经能看到拉格朗日坟场,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巨大的立方体。飞船关闭了动力系统,这会儿正靠惯性在继续“爬高”。等爬到离地月各38万公里的目的地时就可以“下锚”了。鲁克喊道:“伙计们,飞行很顺利,我马上就要进行手动姿态调整了。班克斯,你准备好进行投料。”
就在这时传来地面控制室主任詹姆斯的呼叫:“‘星球动物园’号,鲁克船长,我们收听到一艘来历不明的小型航天飞机的呼救信号,它的升是秘密的,事前没有通知全球航天管理中心,这会儿它正好在拉格朗日附近,离你们的直线距离7万公里。你愿意同他们联系吗?”
鲁克迅速在屏幕上找到那艘小飞船,它正在废料山侧后方游荡。鲁克恼怒地低声咒骂道:“妈的,我还得先扮演一个太空救生员的角色,我会为这次重新点火白白损失十万元,没有人会向我付一分钱。妈的!”他又骂了一声,不情愿地喊:“喂,告诉我他们的通话频率!”
他调整了频率,立刻听到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鲁克哥哥,是我,我和亨利·盖茨!”
鲁克十分震惊:“是小冰?你怎么会到航天飞机上?”
大概是觉得理屈,鲁冰没有了往日盛气凌人的语气,她软声道:“哥哥,怪你从来不让我坐飞船嘛。盖茨为我弄了一艘,陪我上天玩玩儿,谁知道它会出故障呀!”
盖茨在话筒中喊道:“鲁克船长,怪我太莽撞,冰儿—定要过过太空瘾,我就千方百计去弄来这一艘破玩意儿。现在动力系统已经完全失效了,请你快来救我们!”
鲁克冷漠地说:“好,我现在就去。告诉我你们的具体方位和速度。”他对这些参数计算后说:“两个小时内赶到。飞船上电力系统怎么样?”
“电力系统正常,生命保障系统能正常运转,几个小时内不会有问题。我们盼着你们。”
“星球动物园”号点燃了姿态调整发动机,艰难地绕了一个弧形,全速向那个方位飞去。
狄士龙接到那位警官朋友的电话后,一刻也没有耽误,立即拨通姚云其的电话。姚云其急切地问:“狄先生,有收获吗?”
狄士龙说:“有。现在我给你念一念我刚得到的情报。”他把电话记录念完后总结道:“这个金发男人是一个危险人物,他从属于一个极端秘密的被称作‘末日审判’的组织。这个组织神通广大,残忍成性。对于他们,警方了解得还远远不够,所以,我劝你立即抽身退出来,我也不会再继续调查了。你预付的款子我只用了1000英镑,其余的我将从银行退给你。”
电话中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那鲁冰会有危险吗?”
“不知道。从目前的迹象看,盖茨似乎是对鲁冰一见钟情,他可能真的爱上她了。如果是这样,鲁冰暂时还不会有危险。”他听见敲门声,“喂,稍等一下,有人敲门。”他走过去,侧身站在门边问:“是谁?”
没有回音。他警惕地通过猫眼向外窥视,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圆环。等他意识到这是枪口时已经晚了,一声轻微的枪响,子弹通过猫眼钻进他的石眼。接着门被撞开,一个小个子拎着无声手枪闯进来,对着地上的狄士龙又补了一枪,子弹准确地钻进眉心。
无绳电话被摔到地上,话筒中姚云其焦急地喊:“狄士龙先生,你怎么了?你摔倒了吗?”小个子恶意地笑着,对着话筒又开了两枪。话筒被打得四散飞迸,通话声断了。
现在“星球动物园”已同那艘“飞蛾”号并肩飘荡,就像一只巨雕在带着幼雏飞行。鲁克小心地向它靠近,直到两船距离保持在100米。然后,他让拉里代替他驾驶,他带着一根太空飘浮的保险绳来到减压舱门前。班克斯嬉笑着说:“让我去吧,我很想扮一个英雄救美女的角色。”
鲁克简短地说:“我去,让他们作好准备。”
几分钟后,鲁克已站在打开的减压舱外门门口。他看见“飞蛾”号的减压舱门也打开了,穿戴整齐的盖茨抱着鲁冰站在门口等着。两艘飞船都未配置动力飞行器,只有来一个太空跳远了。他向那边招招手,盖茨猛地把鲁冰推开,鲁冰依靠惯性飘飘荡荡地飞过来,从她背后抽出一条保险带,就像一只吊丝的蜘蛛。鲁克也猛地双脚一蹬,迎着她飘飞过去,很快,他把妹妹揽到怀里。透过头盔,他看见妹妹十分亢奋紧张,但并不是胆怯,在头盔里热烈地说着什么。洁白的太空服严严地包着她,使她显得娇小而纯真。鲁克似乎在头盔里看到了16年前的小妹妹,心头泛起一阵苦涩的甜蜜。
鲁克解开她的保险带,朝盖茨扬扬手,盖茨也扬扬手,把带子抽回去。鲁克带着妹妹拉着自己的保险绳返回飞船。他把妹妹留在减压舱内,然后又过去把盖茨接过来。
尽管穿着臃肿的太空服,鲁冰还是兴高采烈地投入盖茨的怀里。鲁克哼了一声,关上减压舱外门。舱内慢慢充上气,然后内门缓缓打开了。鲁冰跳进去急不可耐地取下头盔:“哥哥,谢谢你,这次太空旅行太精彩太刺激了!”
她兴高采烈地吻了吻哥哥,又旁若无人地和盖茨热吻。盖茨如绅士般微笑着,面色平静,看不出一点刚从死亡中逃生的余悸。这使鲁克不由得对他滋生了好感,他想,一个敢为爱情到太空冒险的人,算得上一个真正的男人。
鲁冰欢笑着和众人打招呼:“你好,老猢狲大叔!你好,班克斯先生!你好,布莱克先生!”
她在每人的额头印上一记。小兔子布莱克张着嘴傻笑着,班克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声赞叹着:“我的上帝!你太美了,真正的女神!”
鲁克飘过来:“你们到生活舱休息一会儿,我们马上要卸货了。”
盖茨走上前问了一句:“我的‘飞蛾’号怎么办?”
鲁克微嘲道:“就让它在那儿飘荡吧,有地球和月亮的引力锁定,它会很安分地在那儿呆到世界末日,那将是你留给子孙后代最牢靠的遗产。”
班克斯和布莱克都笑起来,盖茨耸耸肩,钻进生活舱。
飞船再次调整姿态,靠上核废料堆。它的大小像一座山峰,外形呈不规则的立方体,无数废料桶通过长长的铁臂膀勾连在一起,形成颇为壮观的立方网格。这样,寒冷的外太空可以通过空隙充分冷却每一个废料桶,使残余裂变的热量不致聚集到危险的程度。不过,透过网格看,在堆积物的中心,由于引力作用,铁臂已被压弯,废料桶已经相互堆叠起来。好在这个废料场实际上已经关闭,重力不会再增加了。
投放废料是一件细致的工作,在自动投料机把废料桶推出飞船后,要人工操纵它们,用类似火车挂钩的装置同上下左右准确地勾连,班克斯已有十几年没干过这个活了。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班克斯按下投料按钮。没有动静。班克斯急忙报告:“船长!投料机构发生故障!他妈的,我检查时一切正常呀。”
正在这时,地面控制室又呼唤道:“‘星球动物园’号,鲁克船长,有一个自称姚云其的先生一定要立即同你们通话,他说有极端紧急的情报通知你们,现在就把他的电话转过来,请注意收听!”
鲁克略为沉吟,他头脑中忽然有不祥的预感。他果决地说:“拉里大叔,你想办法把鲁冰一个人喊出来,不要惊动盖茨!”
拉里很快牵着鲁冰出来,并惊慌地说:“盖茨不在生活舱!”这时姚云其焦急的呼唤声从38万公里外传过来,鲁冰满脸疑惑地听着:“鲁克先生,冰儿,告诉你们一个可怕的消息,盖茨是国际恐怖组织派来的,他要对‘星球动物园’采取某种行动,详情还不清楚。这是侦探狄士龙先生刚刚告诉我的,狄先生随即被凶手杀害。你们千万要小心”
鲁冰的脸庞刷地变得惨白,惊慌地看着哥哥。鲁克怒声问;“盖茨这会儿在哪儿?”
鲁冰惊惧地说:“他陪我到生活舱后就出去了,不知道在哪儿。”
班克斯突然怒冲冲地喊道:“投料机构一定是他破坏的,我去把他抓起来!”
鲁克阴沉地说:“我们一起去,注意,他一定带有武器。”
“不必去,我已经来了。”盖茨笑嘻嘻地从服务舱里钻出来,手里拎着一把威力强大的激光手枪,“你们几位老老实实给我呆在那儿。你,船长先生,你们三位,还有你,鲁冰小姐。”
几个人在手枪的逼迫下聚集在一块儿,鲁克顺手把一件多用锤子抓到手里,他十分后悔飞船上没有一件武器。鲁冰没有动,她茫然望着几分钟前还对她俯首帖耳的恋人,老拉里赶紧过去把她拉过来。
“不要害怕,等我把话说完,你们甚至要感谢我。你们看这件盖革计数器,它不是一直正常吗?告诉你,那些人在装载货物时已对它作了手脚,我把它恢复了。你们听,”他把计数器打开,计数器立即发出清晰的吱吱声,盖茨笑道,“听到了吗?在货舱里它叫得更欢,就像一只饶舌的百灵。你们知道货舱里装的是什么吗?你们兢兢业业运上天的究竟是什么?是1250颗氢弹,每一颗的爆炸当量都在一亿吨以上,它们足以把地球毁灭一次了。鲁克船长,那位和蔼的美国绅士没告诉你这些情况吧?”
美国华盛顿郊外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镇,这会儿正举行一次不事声张的聚会。这种聚会每年都有七八次,客人一般有7名或9名,都在60岁以上,衣着简单。但他们的座车大都是手工特制的麦克拉伦F1碳纤维高级轿车,时速450公里,1200马力以上的引擎,防弹玻璃,装甲外壳。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个新闻自由的国家里,没有多少人知道,正是这个沙龙聚会控制着美国的航向。在20世纪70年代,当尼克松总统因水门事件灰溜溜地下台时,世界上不少人赞叹民主的胜利,但是,真正原因是鲜为人知的:固执的尼克松在国内政策上让这几个老人厌烦了,于是,在一次元老集会后,水门秘密被不露痕迹地捅出来,于是,全国的民主机器立即狂热地轰鸣起来。狡黠多智的国务卿基辛格比总统早一步看出了门道,他立即和总统拉开了距离。在一次接见外国客人时,他竟然不顾礼仪抢占总统的镜头,使尼克松大为恼恨,也使尚不明真情的记者迷惑不解。
这个组织的成员都是经过复杂的甄选推举程序选出的各集团代表人物。他们代代更替,但总人数不变,每次会议有表决权的代表人数不得少于五人,且必须是单数,因为在这种政治寡妇会议中倒是实行着极严格的民主。
今天的会议主席是68岁的戴维斯·布朗先生,他面色沉重地说:“今天诸位要面临一个很不轻松的议题。因为柯尔和赫伯特先生上次没有与会,我先简单介绍一下。诸位知道在2030年个世界销毁核武器公约生效后,我国还保存着一个不小的秘密核武器库。我想我们不必为此苛责我们的前辈,因为那时我们无法对铁幕国家实施完全可靠的监督。一旦他们在销毁核武器时打埋伏,就会严重威胁我们的民主制度。但历史发展到现在,情况已有了变化:第一,已经确认,2030年以后除我国外的所有国家,包括那些铁幕国家,都确实销毁了全部核武器;第二,这个星球在温室效应后已经太脆弱了,再使用核弹会把它彻底毁灭,不会有胜者。所以,这些核弹已经成了烫手却毫无价值的山芋。它们全部秘密保存在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但是,洪水引发的新地震带正好有一条穿过此地。为了避免在世界上造成一场风波,上次会议决定租用私人飞船把它们运到外太空上,然后让这个秘密在一声轰响中永远消失。”
接着,他苦笑一下,说道:“虽然我们派了最精干的人员去谈判和组织这件事,但不幸的是,国际恐怖组织‘末日审判’竟然窃到这个秘密。据半小时前收到的消息,他们已经派人登上那艘飞船。当然他们肯定会借机对我国进行讹诈,我们必须立即决定采取哪些应变措施。”
所有的人都面色阴沉。上次没有与会的柯尔先生今年75岁,是代表中年龄最大的,素以精明严厉为人敬畏。他刻薄地说:“我真为这个愚蠢的决定而羞愧。你们兴师动众地把核弹运到外太空去处理,又想保守它的秘密,这不是白日做梦吗?美利坚合众国在长达两个半世纪中一直是地球的核心,多少美国政治家在世界舞台上叱咤风云,谁能想到他们的后代这样低能!”
戴维斯·布朗冷冷地说:“柯尔先生,恐怕没有时间恭听你的责备了。言归正传吧。”
“我们能有多大的回旋余地?我们能作的只是:第一,在我们捉襟见肘的财政中尽量收拢一笔款子以应付恐怖分子的讹诈;第二,命令防御系统全面启动,一旦他们的条件太苛刻——这是很可能的就拦截这艘飞船,不让它进入能准确投弹的近地空间。那时,同样受到威胁的各国政府就不会隔岸观火了,他们会和我们同心协力地对付恐怖分子。”
乔治·布朗皱着眉头说:“那首先会使我们成为众矢之的。”
柯尔阴笑道:“那并不一定是坏事。这桩秘密肯定已经包不住了,既然如此,我倒是很高兴衰老的山姆大叔能再当一次世界舞台的主角,哪怕这次仍是扮演一个反派角色。”
戴维斯·布朗先生对众人扫视一番,说:“如果没有不同意见,我们就对此表决吧。”
七个人依次敲响面前的小木锤表示赞同,执行主席说:“全体通过,我们可以把这件事通报给那位年轻人了。”
他是指惠特姆总统,他今年34岁,是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
盖茨挥动着激光手枪,笑嘻嘻地继续说下去:“还有一项秘密呢,你们的飞船上已经安装了一枚威力很大的爆炸装置,与投料机构连动。一旦投料机构动作,两小时后,也就是返回途中,飞船会在一声爆炸中化为绚丽的礼花。是我把投料系统的电源断开了,所以,你们该对我感恩戴德才对。鲁克船长,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领你去看看现场。”
鲁克咬着牙说:“不必。我信,我在娘胎里就知道那帮婊子养的是些什么东西!”
盖茨笑道:“很好,到现在为止,我想我们已经有了进行合作的坚实基础。鲁克船长,不要卸下这些宝贵的货物,我们返回地球并且悬停在美国上空,然后向那些美国佬敲一大笔钱,敲它一百亿。如果他们舍不得,我们就把这些爆竹一颗颗投下去,啪!华盛顿;啪!纽约……他们一定会屈服的。等钱到手,我们的组织会照付你的运费,另外每人付500万美元,船长加倍,怎么样?”
鲁克看看他的船员,他们都已从最初的震惊中苏醒过来,盖茨提出的优厚条件使他们眼睛发光,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劲头。只有鲁冰似乎没听懂这些话,她死死地瞪着盖茨,像一只凶恶的母猫。
鲁克阴笑道:“似乎盖茨先生也是一个美国佬?”
盖茨一挥手:“正是这个国家教会我,金钱比一切都重要。”
鲁克冷笑道:“盖茨先生既然能狠下心向自己的祖国投氢弹,会对我们讲信用吗?会不会事情干成之后,对我们也啪啪一通呢。”
盖茨看看其他船员,他们的眼中闪着疑虑的光。他忙笑道:“可以拿我同你妹妹的爱情发誓,鲁克船长,我真的十分喜爱冰儿。拿到这笔钱后,我会让她过上公主般的生活。”
大家都向鲁冰望去,她惨然一笑,慢慢向盖茨移过去,她的目光迷离,像在梦游中。
“盖茨,你真的爱我?”
“当然,但是这会儿你不要过来。”
“你真的爱我,不是利用我,不是拿我当工具?”
“我可以发誓!但你快停住,你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鲁冰忽然双脚一蹬舱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盖茨稍一犹豫,她已经抱住他的胳臂猛咬,盖茨疼得大叫一声,揪住她的头发猛地一拽,把她的脸向后扳去。她的凶恶表情使盖茨暗暗吃惊,他不得不用手枪在她头上敲了一记。鲁冰惨叫一声,脑袋无力地垂到胸前。
在盖茨扬起手枪时,鲁克已经暴怒地冲了过去,一拳把他的手枪打飞。几个船员也同时扑上来,一场混战之后,他们把盖茨紧紧捆起来。鲁克把妹妹抱在怀里,她面色苍白,飘曳的黑发下渗出血迹。她在鲁克的呼唤中悠悠醒来,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悬荡在空中。老拉里匆匆拿来急救箱要为她包扎,但鲁冰凶狠地推开哥哥,从布莱克手中夺过激光手枪,对准了盖茨。
盖茨急急地叫道:“冰儿,不要冲动!我刚才打你实在是迫不得已,我可是真正爱你的呀!鲁克船长,快拉住她,你一定要好好考虑我的建议,这对双方都有利,难道你们愿意把到手的几千万美元扔掉吗?”他又对看押他的船员们喊道,“喂,你们愿意吗?你们愿意吗?”船员们默不作声,但他们的表情分明已经动心了。鲁克看看大家,默默拉住鲁冰,劈手夺过手枪,然后沉着脸走向驾驶位置:“准备返航。”
盖茨喜出望外地喊道:“这就对了!亲爱的鲁克,咱们联起手敲敲山姆大叔的肥脑袋!喂,你们可以松手了吧,班克斯,你的手掌就像鬣狗的牙床,把我的胳膊都夹断了!”
几个船员询问地望望鲁克,鲁克头也不回地命令:“放了他。”
盖茨做梦也想不到局势会突然转变,他很为自己的辩才自矜。他想起子鲁冰,走过去拍拍鲁冰的面颊:“冰儿,我的小鸽子,你怎么突然变成一头母狼了呢?请你原谅我,我刚才那一下实在是迫不得已。”
鲁冰仇恨地瞪着他,扬手给了他一记脆响的耳光。
盖茨耸耸肩,离开鲁冰向驾驶舱飘过去,笑嘻嘻地挤在鲁克旁边。飞船重新点火,几个小时过去了,飞船同地球的距离已缩短到二十万公里。这时传来地面的呼唤:“星球动物园号,鲁克船长,现在美国总统要同你通话,请注意!”
“美国总统?我真的能有这个荣幸?”
“鲁克先生,我是美国总统惠特姆。根据可靠情报,有一名恐怖分子盖茨已经登上了你们的飞船,现在情况如何?”
鲁克平静地说:“噢,小事一桩,我们已经及时发现,并把他击毙了。”
短时间的停顿,这不仅是20万公里造成的信号延迟,鲁克能从话筒中感觉到总统的惊喜。
“仁慈的上帝!”总统低声喊道,“这真是个意外的好消息。谢谢你,美国谢谢你。”
“总统先生,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我就要启动投料装置了。”
盖茨兴高采烈地拍拍鲁克的肩膀,他很佩服鲁克能这么平静地向总统射出恶意之箭。地面上显然有片刻的犹豫,接着总统喊道:“鲁克先生,不要投放!请立即返回。”
“为什么?总统先生,这不是开玩笑吧。”
“不,请立即返回,回来后我们会告诉你返航的原因。请放心,原定的费用我们仍然照付。”
鲁克恶声大笑起来:“总统先生,为什么不现在就说呢?害羞吗?还是让我来说出真相吧。你们让‘星球动物园’号运送的核废料实际是1250颗氢弹,足以把几亿人投入地狱之火的氢弹。你们还在投放机构里安置了延迟爆炸的炸弹,准备让几个辛辛苦苦的送货人在回程中送命。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
他在向几十万公里之下的美国总统泼洒着仇恨的愤怒时,仿佛觉得自己受苦受难的先辈在天之灵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强盗!你们用火枪屠杀印第安人,夺去他们的家园;你们把赤身裸体的男女黑人展示在看台上,像牲口一样拍卖;你们屠杀澳洲土人,南美玛雅人,印度人,用肮脏的鸦片榨干中国人的血汗。你们干尽了天下最卑鄙的勾当。等你们有了钱,可以洗净血迹戴上白手套时,你们就人模狗样地谈论民主、自由、人权和公理。现在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在全世界都销毁了核武器之后,你们还暗藏着这么多的氢弹,是不是准备在自由女神像前来一场喜庆焰火?”
他嘎嘎地笑起来,然后刻毒地说:“这点小事就让我代劳吧。我们正在返航,我们会把鲁斯式飞船悬停在美利坚上空,到华盛顿,啪,一颗;到纽约,啪,一颗。那将是世界上最绚丽的礼花。哈哈哈!”
柯瑞·瑞德先生半夜被急骤的电话铃声惊醒。他从情人颈项下抽出手臂,不情愿地拿起话筒:“柯瑞·瑞德,请问是哪一位?”
电话中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瑞德先生,你是《每日镜报》的主编吗?我是从电话号码中查到的。”
瑞德的职业本能马上惊醒,他预感到年轻人要提供什么重要消息。他答道:“对,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一个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今天无意中收听到一段奇怪的对话。信号是加密的,但正好我是一个破译密码的天才。”他得意地笑起来,然后,这个叫作马可尼的年轻人叙述了美国总统和“星球动物园”号飞船的通话。“你有什么感想?我已经给《每日电讯报》的主编打过电话,他大概认为我还没有睡醒,你相信吗?”
瑞德对这像是天方夜谭的消息颇感可疑,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正因为它是如此荒诞,反倒很可能是真实的。他便立即按下录音键:“喂,马可尼先生,我相信你,请再说一遍,要尽量详细和准确。”
几分钟后,镜报在电讯网络中向几百万订户送去了快讯:
1000多亿吨当量级的氢弹正在我们头上游弋
……科学技术的发展使人类的生存变得如此脆弱,今天又有了一个鲜明的例证:地球的存亡竟然系在一个中国人的一念之中。让我们祈祷上帝唤醒他的良知,尽管我们怀疑上帝的法力对这些从不信奉上帝的中国人是否有效。
20万公里之外停顿了片刻,才传来惠特姆总统的呼喊。“鲁克先生,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冲动!”他诚恳地说,“鲁克先生,很可惜你的私人飞船上没有设传真装置,使我们不能对面谈心,但我面前有你的全部资料,有你的音容笑貌。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你了,我知道你的话只是一时的愤激之言,我不相信一生耿直仁爱的鲁克会把亿万人推入地狱之口。你会吗,鲁克先生?”
鲁克恶狠狠地说:“我会的!”但他在心底承认,这个狡猾的美国佬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弱点。
“鲁克先生,我知道对付你的最佳策略,是开诚布公的谈话。也许下面我说的你不会相信,”他苦笑道,“身为美国总统,这一切我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不不,我并不是推卸责任,既然坐上这个位子,那么这个国家的一切荣耀和罪恶都和我密不可分,我袒露这一点同时也袒露了一个总统的无能,我只是想以此证明我的诚意。我想还有一件小事能证明这一点:当你说恐怖分子已被击毙时,我并未让你启动投放机构——其实那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所有令人脸红的秘密在一刹那间都会化为灰烬,世界舆论会顺理成章地把爆炸归罪于恐怖组织。但我阻止了你们,我不想你们送死。我没说错吧?”
鲁克讥讽地说:“对,你似乎对另外一种选择也有片刻犹豫。”他似乎在电波中也能感受到总统的脸红。
“对,这正是一位顾问的建议,很庆幸我没有采纳。鲁克先生,我们的年龄相差无几,我是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因此,我不想继承先辈的罪恶,希望你也不要继承先辈的仇恨,这两者都不是好的遗产。鲁克朋友,你能听进去我的话吗?”
鲁克在送话器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只狡猾的狐狸。”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美国佬已经占了上风,这完全是基于那个人的真诚。
盖茨着急地低声说:“不要听他的鬼话!”
鲁克怒喝道:“用不着你插嘴!”
惠特姆说:“鲁克先生,让我们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处理这件事,怎么样?你有什么条件请提出来,我们将尽量满足。”
鲁克犹豫地看着他的船员:班克斯目光阴沉,小兔子也是满脸的不情愿。他们不愿放弃盖茨许诺的500万美元,这样的机会一生中不会有第二次了,而且,毕竟是那些人对他们做下卑鄙的事。盖茨迷惑地盯着鲁克,他拿不准这个外表粗野的船长会作出什么决定。鲁冰孤独地缩在角落,当鲁克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她的怨毒使鲁克几乎打一个寒战。老拉里忧郁地看着鲁氏兄妹。飞船离地球仍有二十几万公里,但是,即使用肉眼,也已经可以看清那个蓝色的星球。这会儿地球上大部分地区是晴天,裹着淡薄的云层。透过云隙,可以看到蔚蓝色的海洋。与十几年前相比,海洋已经大大地扩展了,这使地球更加漂亮,宛若一颗璀璨的蓝宝石。不过鲁克知道这种漂亮的代价太大了。地球,人类的诺亚方舟,真的会逐渐衰老甚至死亡吗?鲁克收回目光,厉声说:“好,第一个条件,把这桩阴谋的主使人送上法庭。”
惠特姆略为停顿,苦笑道:“很遗憾,鲁克先生,我恐怕没有能力作到这一点,我也不想这样作。美利坚合众国已经千疮百孔了,我不想再毁掉它最后的自尊。但我可以允诺,我将尽我的力量使那几位老人退出政治舞台。我希望能得到鲁克先生的谅解。”
不知为什么,鲁克对这个从未晤面的美国佬已经有了好感,他没有坚持这一点,又说:“第二点,除了运费外,飞船上的所有人加上我的律师平托先生一共七个人,每人付100万美元作为这次涉身危险的补偿。”
惠特姆似乎没有料到他的要求会这样低,立即应允:“好,我完全答应。”
盖茨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起来:“鲁克先生,这太便宜他了!”
惠特姆总统听到了飞船上的争吵,他严厉地说:“盖茨先生,你该幡然悔悟了!你不要作历史的罪人!鉴于你没有什么前科,如果你立即回头,我会吁请最高法院宽恕你的罪行。”
鲁克干脆地说:“好,我们成交。我现在就返回拉格朗日坟场,卸下这些货物,爆炸装置我们自己去排除。”
惠特姆沉重地说:“一千亿吨当量的氢弹放在离地球这么近的地方不是好办法,它将成为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一旦某个小行星的撞击引爆了它,会给地球带来巨大的灾难。不过,你先卸在那儿吧,只有日后再想办法处理了。谢谢你,我的朋友。”
鲁克关闭了送话器。他的满腔怒火这么轻易地就被那个美国佬平息,他觉得自己似乎扮演了一个轻信的傻瓜。
盖茨也慌乱地说:“鲁克先生,你这是判了我死刑,我的组织决不会放过我的!”
鲁克冷笑道:“你以为你的死活我会关心吗?如果不是怕脏了我的飞船,我会亲手掐死你的!”
盖茨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还有鲁冰!”
鲁克的神经颤抖一下,但没理他,他向自己的船员下命令:“准备返回拉格朗日点。班克斯,你带盖茨去检查投料机构,排除爆炸装置,要看紧那个混蛋。”他看着懒洋洋的船员,叹口气道,“伙计们,不要太贪心。说到底,我们真能狠心投下炸弹吗?小兔子,你能狠心把氢弹投到千万人头上吗?那儿有白人,也有和你一样的黑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布莱克作了个鬼脸,拍拍班克斯的肩膀:“鬣狗班克斯,走吧,100万已经不少了,只要你不把它花在睹场和妓院里——要是那样,500万照样不够。走,干活去。”
老拉里笑哈哈地说:“说得对,走吧。”
船员们开始准备返航。盖茨耸耸肩,不得不承认了现实。他倒是能随遇而安的,至于组织的惩罚,毕竟是几十万公里以外的事,他看见角落里的鲁冰,便凑过去:“冰儿,不要怪我,我是真心爱你的,没错,我接近你本来是为了接近你的哥哥,但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真的被你迷住了。我打算拿到那笔钱后就同你结婚。你要相信我。”
鲁冰冷冷地横他一眼,甚至不屑于再骂他。鲁克厉声骂道:“给我滚!”他怜惜地看着妹妹,她的表情痛苦而迷茫。他想这些年来,妹妹实际上一直生活在幻梦中,折磨着别人更折磨着自己。“妹妹,你已经长大了,不要胡闹了。你这次的率性胡为几乎毁了爸爸的飞船。听哥哥的话,回头去找姚云其吧,那个男人是真心爱你的。”
这阵子鲁冰一直在沉默地积聚着仇恨和愤怒,她并不关心世界是否会陷入一场核浩劫,她只知道自己失了面子,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个拜倒在她的美貌下的男人,原来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工具。鲁克的劝说点燃一根导火索,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叫道:“鲁克,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我和哪个男人睡觉用得着你操心吗?”她歹毒地冷笑着,她的眼睛像黑暗里的狸猫一样发着绿光,“你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哥哥呢,要不我倒想嫁给你,我发觉你总是像恋人那样深情地看着我。”
鲁克立刻满脸涨红,苦涩地转过身去。鲁冰看着这个被打败的雄性,快意地咯咯笑着。
“冰儿,不要胡说八道!”老拉里喊,他又是愤怒又是伤心。
鲁冰皱着眉头嘲弄地说:“拉里大叔有什么教诲吗?我知道大叔一向喜欢侄儿,讨厌我这个胡作非为的侄女。”
拉里伤心地盯着她。他看看鲁克正在忙碌的背影,压低声音说:“冰儿,我想有些话也该向你说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父母横死的详情吗?跟我到生活舱去,我告诉你。”
鲁冰身上一震。拉里冷淡地转身走了,鲁冰稍稍犹豫一下,顺从地跟在后边。她的全身血液猛地往头上冲,超负荷的心脏咚咚地跳着。
“20年前,航天运输业中有一个私人经营者,他的事业很成功。夫妻两人,一个女儿,自然他们对独生女儿十分宠爱。”拉里苦笑道,“正是这种宠爱害了女儿和他们自己,这个女孩儿从小骄纵任性,性格乖张。有次生病了,却蛮横地拒绝吃药,保姆只好喊来妈妈。妈妈不厌其烦地劝说哀求,女儿一怒之下,夺过勺子挥舞着,不料失手扎进妈妈的左眼中!佣人们赶紧喊来私人医生,又把她送进医院。闯下这场大祸后,那女孩子才知道害怕,全身发抖地缩在角落里。冰儿,这些情况你还记得吗?”
老拉里残忍地拉开了一道帷幕,使鲁冰真切地回想起那个血淋淋的场景。那正是她强迫自己忘掉的,每当回忆到这儿,她的意识便尖叫着四散逃走。她常常在下意识中把罪责推给别人——比如鲁克。这会儿,鲁冰突然抱着头,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拉里看着她,毫不留情地说下去:“父亲从太空返回后才知道这件事,他狂怒地驾车从航天机场直奔医院。他的激怒导致了一场车祸,在高速公路上,十几辆汽车撞在一起,起火爆炸。等我们赶到时,只看到他烧焦了的尸体。
“那个女孩儿生性虽然十分冷血,但接二连三的惨祸终于使她崩溃,从此地完全失忆了,她的自卫本能迫使她把这些记忆关到铁门之外。病中的妈妈没有能承受住这些打击,几天后就去世了。
“老鲁船长手下有一个小伙子,忠心耿耿,为人坦诚爽直,船长夫妇很宠爱他。再加上两人同姓,所以我们常戏称他是船长的干儿子。鲁夫人去世前正式认他作义子,把家产留给他和女儿,又拉着你的手放到他的手里,嘱托他好好照料妹妹。冰儿,这些年你哥哥没有辜负你妈妈的嘱咐,他一直对你关怀备至,对你的胡作非为默默忍受,挤出钱财供你大手大脚地花销。他总说你是病人,不愿因某些不愉快的刺激引发你的病。这些苦心你能体会到吗?”
老拉里痛心地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你刚才的话是怎样刺伤你哥哥吗?告诉你,在鲁克还是飞船指令员的时候,他就爱上你了,但那时彼此地位悬殊,他只能藏在心里。后来,命运又使他成了你哥哥,他只好努力用兄长之情压制住恋情。我们冷眼看着,觉得他真可怜哪,他在两种感情中苦苦挣扎。后来我和平托先生劝他干脆向你说明真情,然后向你求婚,但他怕勾起你对过去的回忆,坚决不允许。可他直到35岁也不结婚,实际上他还是盼着你能痊愈。冰儿,我说的你相信吗?”
鲁冰心中战栗不止,这些话她当然相信,实际上,她的失忆是靠家人的隐瞒和她自己的自我欺骗才勉强维持的,只要有人稍微划破一点窗纸,那可怕的过去就豁然显现了。但她随即回忆起一个梦魇,一个折磨她多年的梦魇。她常常回忆起自己赤身裸体,被鲁克紧紧抱在怀里,他的目光中有关切,也有羞愧和欲火。这些回忆飘渺不定,却顽固地一再出现,使她坚信这不是空穴来风,她甚至怀疑那个男人已经占有了她的身体。所以,这些年来,当她看到那位“兄长”问寒问暖时,她就从心里作呕。今天她下决心把这事弄清。
“好吧,拉里大叔,你既然向我讲述了过去,我倒想知道,我的个梦魇是否真实。我希望你不要替鲁克隐瞒。”
听完她的叙述,拉里痛心地喊:“冰儿,你呀!……你的梦境确实是真的。这些年来,也许是良心上负担过重,你常常犯病,你哭喊,心里像烈火在烤,你会扯掉全身衣服在冰天雪地里跑,常常是鲁克把你拦住,把你拉回家,给你打上镇静剂。醒来后你会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你会若无其事地胡闹,而鲁克却咬着牙躲到一边,好多天阴郁不乐。”
他看看失神的鲁冰,又是怜悯,又是嫌恶。他说:“这些情况你哥哥严禁任何人向你透露,我想,他对你的疼爱恐怕是害了你。今天我把真情告诉你,你好好想想吧。”
他长叹一声,离开了生活舱。
鲁冰撕扯着胸襟,那种被地狱之火煎烤的幻境又出现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行为使所有人厌恶,包括拉里、平托甚至鲁克。但是,她一直有强劲的心理支撑。是的,她是一直肆意折磨着鲁克,但那仅仅是因为鲁克是一个伪君子,他甚至对自己的妹妹也有非份之想,他和父母的死亡有隐隐约约的关系。而她还一直在替他隐瞒着这些丑恶哩!
可是现在,一切都倒过来了!只有她,鲁冰,才确确实实是一个灾星,是一个祸害全家的罪人!她眼前血光浮动,她的母亲左眼血迹斑斑,他的父亲遍身血污,都在嫌恶地看着她,谴责她……她的神经终于崩溃,她撕心裂肺地尖叫着,踉踉跄跄向生活舱外划过去。
鲁克问班克斯:“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盖茨笑嘻嘻地抢先回答,“是我把爆炸装置排除的,我在登机前专门接受了10天的工兵训练呢。不过,我这是亲手往自己的棺材上又钉了一根钉,我的组织不会饶过我的!”他苦笑着摊开双手。
鲁克没有理他,正要下达投放命令,忽然生活舱内传来连绵不断的尖叫,鲁冰从里面冲出来,她衣襟散乱,胸前满是血痕。鲁克吃了一惊,急忙迎过去:“冰儿,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鲁冰咯咯笑道:“拉里大叔已告诉我全部真相,他说你不是我的亲哥哥,他说是我害死了自己的父母。鲁克先生,祝贺你,这十几年你已经修炼成人人景仰的圣人,你的宽厚慈爱正好反衬我的卑劣恶毒。我该怎样忏悔呢?现在,我只有这副躯体还值得一看。尊敬的鲁克先生,你能否赏光收下它呢,你不是暗地喜欢过它吗?”她偎在鲁克怀里,从容地解着衣服,“鲁克先生,收下它吧,这是我唯一能作的忏悔呀。”
鲁克脸色阴沉地把她从怀里推开,他瞪着手足无措的老拉里,厉声道:“她又犯病了,把她拉到生活舱打一针!”
鲁冰在拉里和小兔子的拉拽下挣扎着,三个人在空中激烈地翻滚。当两人终于把鲁冰拽进生活舱时,鲁冰扭头咬牙切齿地喊道;“鲁克你记住,我恨你,我一生一世都恨你!”
驾驶舱忽然静下来,众人都怜悯地看着船长。鲁克锁着双眉,不语不动。他回忆起过去是怎样偷偷爱上鲁冰的,那是一种爱情和友情的奇特混合。他回忆起鲁冰犯病时的情形,那时他把“妹妹”的裸体抱在怀里,他用于很大的力量才压制住心中的欲念,这常使他有一种负罪感。他觉得,无论他为妹妹作了多少事,都不能补偿万一。现在妹妹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他想,这正是我应该得到的惩罚呵。
拉里他们出来后,都不敢惊扰船长,他们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彻底的幻灭感。盖茨飘过来,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使两人又分开一些。鲁克向他点头示意,他觉得这个恐怖分子还不算真正的坏人。他平静地问:“实话告诉我,你的飞船真的发生故障了吗?”
盖茨笑着摇头,他看看屏幕,那艘小飞船还在一万公里之外孤零零地飘荡着。
“不,当然没有,它尽管破旧,但足以完成这次航行。”
鲁克点点头:“好。”
“什么?”
鲁克拍拍盖茨的肩膀,恳切地说:“朋友,你不该参加恐怖组织,你不是那类人。刚才在生死关头,你没有向鲁冰开枪。盖茨,美国政府的赔偿金有你的一份,带上它,准备逃避恐怖组织对你的追杀吧。我希望你不要再找我妹妹,你们的性格不合适。你能答应吗?”
盖茨疑惑地点头答应。鲁克向船员们下达命令:“调整航向,向飞蛾号靠拢。”
班克斯奇怪地问:“靠近它干什么?”
鲁克平淡地说:“不要问,执行命令吧。”
几个小时后,两艘飞船已经并行。鲁克下令把星球动物园号的枝废料桶投下去,这个命令很快执行了。鲁克离开驾驶位置,不言不语地穿上太空眼,通过减压舱飘飞到太空中,把核废料桶系缆在飞蛾号后边。拉里他们迷惑又担心地注视着他。废料桶系好了,鲁克一言不发地钻进飞蛾号,开始锁闭密封门。拉里在通话器中焦灼地喊:“鲁克,鲁克!你要干什么?”
没有回音,他一遍一遍地重复喊话,终于话筒上有了沙沙声,鲁克回话了,他的声音有一种超越生死的平静:“拉里大叔,那个该死的美国总统说得对,核弹存放在拉格朗日坟场太危险,它会成为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我把它投到太阳熔炉中去吧。”
“什么?”拉里气急败坏地喊,“你要驾驶飞船投向太阳?孩子,千万不要胡来!”
班克斯也急急地挤近话筒,喊道:“船长快回来,你不值得为那个臭女人去死!”
布莱克也带着哭声喊:“回来吧,船长!回来吧!”
鲁克爽朗地笑道:“不要拉我的后腿,老猢狲大叔,还有你们几个。我没有发疯,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我想多少为人类干一点事,也算这一生没有白活。再说,世界上有谁能像我死得这样壮烈呢。我马上就要启动飞船了,你们把星球动物园号开回去。大叔,班克斯,布莱克,还有盖茨,代我照顾好鲁冰,向平托大叔和姚云其问好。”
船员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盖茨忽然扭头冲进生活舱,打了镇静针的鲁冰还在床上睡着,身上系着固定带。她的眼角附近,有一颗圆圆的泪珠在轻轻飘动,她的脸庞红润,似一只带露的海棠。但这会儿盖茨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情,他用力扇着她的面颊:“醒醒,醒醒!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这条毒蛇,你这只澳大利亚毒水母!你哥哥要投入太阳自焚啦!”
鲁冰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头来回摇晃着,面颊被扇得又红又肿。
“醒醒,醒醒,你这只南美箭蛙,非洲毒蜘蛛,你伤透了哥哥的心,他已经驾着飞船向太阳飞去啦!”
等到清醒过来的鲁冰冲进指挥舱,飞蛾号已经开走了,屏幕上只能看到它的尾喷管和机侧喷管的绚丽火花,几个人在沉痛地呆呆地看着屏幕,鲁冰扑到送话器前嘶声喊,“哥哥,我是冰儿,请你原谅我,你快回来!”
送话器中传来鲁克爽朗的笑声,十分清晰,就像在眼前:“冰儿,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是去作一件该作的事。你好好活下去吧,永别了。”
鲁冰双泪长流,只有这时,她才知道鲁克在她心目中是多么宝贵,她悲声道:“鲁克,回来吧,你知道我在心里实际是多么爱你吗?我要像一个听话的妹妹那样去爱哥哥,我也想像一个忠诚的女人那样去爱丈夫。鲁克,饶恕我,回来吧。”
小飞船上再没有回答,只能听到轻微的无线电背景噪音。很长时间的静默之后,传来鲁克激情的声音:“多么壮丽的太阳啊。”
BBC抢先播发了一则短讯:
噩梦已经过去。夸父式的英雄曳着1250颗氢弹向太阳奔去。人类的理想主义将在一场最为壮烈的天火之葬中升华。50亿地球人都目不转睛地为英雄送行。
星球动物园号飞船返回地球。在十个小时的回程中,飞船内气氛十分沉重,大家面色阴沉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只有一点,那就是每个人都绝不把目光投向鲁冰。鲁冰终于忍受不住这种目光的真空,她惨然一笑,走向减压舱门,她想跳进寒冷的太空去陪伴鲁克哥哥。众人都冷漠地看着她徒劳地企图打开减压舱门,最后拉里烦倦地说:“班克斯,盖茨,把她拉过去,再打一针。”两人表情憎恶地过去,制服了鲁冰的反抗,给她打了大剂量的镇静剂,又踢又咬的鲁冰终于安静下来。
休斯敦美国航天中心不间断地向总统报告飞娥号的方位,它后面拖着那些硕大的核弹舱,像一只蚂蚁拖着一只多足蜈蚣。飞蛾号就这样从容不迫地向太阳飞去。鲁克也偶尔回答地面上的问话,随着距离一天天拉长,通话时的迟滞越来越明显,信号也越来越微弱。两个月之后,也就是飞船进入水星轨道的前后,信号完全消失了。专家们推断,很可能乘员已经在高温下死亡。此后,飞船在太阳重力的作用下,仍然向着太阳飞去。
飞船从此消失在太阳炫目的金黄色背景下。飞蛾号投入太阳熔炉的时间只是估算出来的。118天后,天文学家观察到一次日珥爆发。那天夜里他们在仪器中看到朱红色的日珥喷发到百万公里之外,形状变化多端,十分壮观。公众中很多人相信这是一千颗氢弹投入太阳后引发的,没有一个天文学家发表否定意见,虽然他们知道一千颗氢弹的能量对于太阳来说是太微不足道了。
全世界的电台、电视台、电脑网络同时播放了哀乐。当这条仅为猜测的消息送到惠特姆总统的办公桌上时,他默默地起立致哀。他的智囊柯文告诉他,据盖洛普民意测验,他的声望猛增了11个百分点。
“现在,我们可以对那几个老家伙说‘不’了。”惠特姆冷冷地说。
注:①拉格朗日:Joseph·Louis·Lagrange(1736.1.25—1813.4.10)法国—意大利数学家,在分析和数论的各个领域以及分析力学和天体力学中都有杰出贡献。
②凝灰质岩:一种火山碎屑物质含量小于50%的沉积岩,其层理清晰,不合生物化石。
王霞 何舒 插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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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假设 | 何夕 | 《假设》
作者:何夕
正文
假设(1)
包括这个世界在内的一切其实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假设。
——摘自《虚证主义导论》
一
“当我们说世界存在的时候,其实只是说我们认可它存在的假设条件。”皮埃尔教授在黑板上很利索地写下这句话,伴随着粉笔磨擦时发出的痛不欲生的吱吱声。
讲台下的情形和平时一样热闹异常,学生们都在高兴地干着自己愿意干的事情。不能说大家没有上进心,根本原因在于上进心再强也没用。因为无论多么认真的学生,面对皮埃尔出的考试题都不可能感到轻松―如果有谁能够得到四十分以上,那都是很可以大大得意一番的。
皮埃尔讲的学科是一门选修课,从教材到讲义似乎都是他自己编写的。谁也不知道身为物理学教授的皮埃尔,脑子里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冒出了那些奇怪的思想,但大家碍于他是掌握全系学生生杀大权的系主任,而且还听说他和雷诺校长沾亲带故(这多半是有根据的,否则,再开明的校长恐怕也难以容忍一个系主任像皮埃尔这样胡作非为),所以都不敢多说什么。
于是,从上学期开始,系里便多了一门谁也不敢不听、但谁也听不懂的名为虚证主义的课程。
何麦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这是他提前半小时才抢占到的位子。当然,他没忘记给安琪也占了个位子。
如果听皮埃尔的课不幸坐在前排的话,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噩梦。因为皮埃尔仅次于胡思乱想之外的第二大嗜好便是孜孜不倦地提问,而他选择提问对象的工具是一根轻巧的C60教鞭―随便指着谁便是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让皮埃尔先生鞭长莫及的后排区域自然成为了学生们的首选。
现在何麦就坐在这样的位置上,紧挨着靓丽可人的安琪,面有得色地看着前排那些如丧考姚的晚到者。处于这种隔岸观火态势下的何麦,首先在心理上是没有负担的,而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反而可以听得进皮埃尔的几句讲话。比如现在,他就听到皮埃尔正在信誓旦旦地宣称整个世界其实都可以看作是虚妄的。
“它也许只是一种假设。”皮埃尔说,“比如中国古代,有一个叫庄周的人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醒来后他就想也许自己真的就是一只蝴蝶,而作为一个人的自己只是这只蝴蝶所做的梦。这个问题在逻辑上是无法证伪的,如果我们认为庄周就是一只蝴蝶,也能够完全自洽地解释整个事件。正因为如此,这个问题千百年来还常常引起争论。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世界可能只是一个梦境,或者说是一个假设。”
对于皮埃尔的这些奇谈怪论,何麦的第一个反应其实并不是想笑(实际上他主要是不敢这样做),而是更多地从中悟出了某些诀窍,他甚至判定自己得到的才是皮埃尔的真传。
无论如何,皮埃尔是第一个敢于将世界建立在假设之上的物理学家(这种事以前只有哲学家才敢干),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可以称得上一代宗师。
何麦这个人别的本事没什么,虚心好学的品质还是有的,这次自认深得了皮大师的精髓,得意之中竟然眯着眼睛摇头晃脑起来。
何麦错就错在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十分高大,他这副陶醉模样一不留神就全然落在了皮埃尔眼里。要知道皮埃尔先生自从在此登坛说法以来一直都自叹曲高和寡知音难觅,今日冷不妨见到一位识得个中三昧之人,恰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惊喜之情霎时间溢于言表。昔年我佛如来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弟子皆不明其义,只有摩诃迩叶破颜微笑。于是,佛祖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架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迎叶。”这与眼前情景何等相似!虽是情急之中,皮埃尔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提问习惯,加上物理学教授对牛顿定律的精确运用,于是,众人但见教鞭横空飞起空中转体七百二十度之后,不偏不倚正好敲中何麦的头。
“你,就是你。”皮埃尔喜形于色地叫道,“请问,我们有什么理由断定世界只是一个假设?”
何麦终于意识到皮埃尔的确是在对自己说话,他的首要反应是有些尿急,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教鞭刚好击中了脑部主管排泄系统的中枢。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皮埃尔提出的问题肯定都是此前讲到过的,也就是说一定有一个标准答案。可惜何麦根本没有认真听过课,就算让他翻书他也不知道在哪一节去找―那本教材有几百页厚,里面尽是大段大段足以让人发疯的论述,从逻辑上讲都是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之类的无法证明正确但也无法证明错误的问题。而皮埃尔教授的期待正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他眼巴巴地盯着何麦的脸看,弄得何麦愈发不敢开口了。
何麦知道这样沉默下去的结果肯定不比胡说八道好,但是,他又的确不知该怎么回答。
“假设,假设……”何麦心急火燎地四下张望,末了他心一横开口道,“我看有很多事实可以证明我们的世界存在于假设中。比如,我们一向用许多精确的数学定律来描述世界,而从这一点出发便足以证明我们的世界只是假设。”
四周立刻安静得吓人。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可以用“事实”证明世界是一个假设,而且是以精确与严谨著称的数学为依据!就连皮埃尔自己也不曾这样讲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何麦身上。皮埃尔的眼神有些可惜,安琪惊愕地仰望着何麦,口里几乎塞得进一个鸡蛋。
何麦只能豁出去了,“拿最基本的欧氏几何来说,这是数学的基础,而它是建立在五个假设公理之上的,这些公理绝对是无法证明的,尽管常规的说法是不证自明。问题在于,我们必须承认全套欧氏几何,否则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无从认识。现在我可以下结论了,既然这些用来描述世界的理论都建立在一些无法得到证明的假设之上,那么理所当然世界也是一种假设。”
一个高亢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了何麦的即兴讲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看你是别出心裁胡说八道。”皮埃尔的神色看上去就像是面对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老实说,能够让皮埃尔认为是别出心裁的人还从来没有过,因为这相当于说某人比疯人国的国王还要疯那么一点点。
“下课。”皮埃尔轻轻摇摇头说,脸上一片萧索。
二
安琪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女孩,有一头褐色握曲的短发,和一双闪烁着淡蓝色光泽的眼睛。据她自己说,她身上有六十四分之一的中国人血统,那是她一位百多年前的祖辈带给她的。不过,何麦倒是一直没能看出这一点来。安琪与何麦从相识到相好几乎全是她主动的,她告诉何麦,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当安琪这样说的时候,何麦心里很想说的一句话是―“我也喜欢你的蓝眼睛”,不过他从未说出口。也许这就是纯正的中国人与不纯正的美国人之间最大的区别。
“我看你就准备补考吧。”安琪笑着打趣道。何麦看上去越是懊丧,她越是兴高采烈。何麦的心情的确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有何必要去胡诌一通。一想到以严厉著称的皮埃尔,他就两腿打颤。不过何麦一向是个想得开的人,他认为,在厄运还没有变成现实之前就过于难过并不是明智的行为。离考试还有几个星期呢,现在可没什么麻烦。事实证明,何麦是过于乐观了,因为很快便有人带话称皮埃尔教授要见他。安棋看着何麦的眼神立刻变成了告别式。
皮埃尔教授并不像何麦想象的那样雷霆震怒,恰恰相反,他简直热情得过分,甚至激动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皮埃尔百般殷勤地对何麦问长问短,并且还给了他一个在五十秒钟内换了三个姿势的让人透不气来的拥抱。何麦惊恐万状地面对这一切,简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就是你了。就是你了。”皮埃尔面容绊红地念叨着,他的眼睛一直水汪汪地凝视着何麦的脸。
“我,我怎么啦?”何麦小声地问。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皮埃尔激动地搓着手,“只有你真正理解我的学说。没想到你那么快就领会了虚证主义的精华所在。”
“让我想想。”何麦抚着额头,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是说,我答对了老师的提问?”皮埃尔一口打断他,“别这么叫我,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我们将是合作者的关系。关于这点,你不会有意见吧?”
何麦轻轻吁出口气,皮埃尔教授深情款款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说,今后我再也用不着回答那些很……精妙……的问题了,是这个意思吧?”
“当然用不着了,而且你也不必参加考试。”皮埃尔语气肯定地说,“你的水平够高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的这门选修课打满学分。”
何麦立马郑重地点点头,说:“能与您合作是我的荣幸。不过,我还想向您介绍一位对虚证主义颇有见地的资深学者,她叫安琪。我们经常在一起研究相关的理论,我以我的专业眼光认定她在虚证主义领域具有极高的造诣。”
皮埃尔听到这番话时的表情完全可以用来诊释什么叫作“幸福”―都说知音难觅,想不到一天之内他竟然能够两遇知音。“好,好。”皮埃尔连声道,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
“就这些?”安琪睁着大眼睛问道,差点呛得背过气去。她觉得何麦一定是疯了,“你告诉皮埃尔说我是什么什么虚证主义专家?你真、真是这么说的?”
何麦点点头,低头吸了口咖啡。学校餐厅里人来人往,不过这个角落倒是很清静。
“这下子我们俩不用考试就能过关,这有什么不好?”
“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见鬼的虚证主义!”安琪叫道,“老实说,我平时听课就像是在唐人街听中国神甫作弥撒―你居然说我是什么专家,也太没谱了吧?到时候两句话就穿帮了。”
何麦一脸坏笑,“你不要怕,老家伙没那么精,你看我就三言两语就蒙混过关了嘛。我已经总结出来了,他那套理论的主要意思就是证明世界上的每件事情都是一种假设。老实说,这听起来复杂做起来一点都不难。想想看,证明一件事情是假的总比证明它是真的要容易吧?那天课堂上我憋急了扯点数学什么的不也蒙过去了?还有,在唐人街不是什么中国神甫作弥撒,是和尚作道场。”
安琪稍微镇定了些,“虽然我很想拿学分,但我还是很怕,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何麦压低声音说:“根据我的分析,老家伙搞的这套理论完全是站不住脚的,所以才弄得大家怨声载道。我看他撑不了多久的。不过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我们只想多拿学分,犯不着同他硬碰硬,这就叫‘曲线救国’呀。等到以后他撑不住了,我们还可以大义灭亲,从敌人内部予以打击。这也算卧薪尝胆的现代版本。‘ 卧薪尝胆’,还记得吧?就是我以前给你讲过的那个中国几千年前的老故事。”
安琪听得两眼发直,“中国人真厉害。”她大声说。
何麦白眼向天面有得色道:“那——是一一”
“我是说在搞阴谋诡计这方面。”安琪吃吃地笑。
三
虚证主义专家何麦接手的课题是证明虚证主义第二论题:论物理学的虚妄。皮埃尔教授总共提出了七道虚证主义论题,分别对应着数学、物理学、化学、哲学等等。按照皮埃尔的说法,第一道论题已获得证明,即他已经证明了数学的虚妄性,这也是他努力半生才取得的阶段性成果。
在皮埃尔教授家中的一间密室里,何麦见到了一揉厚达几十厘米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几乎没人能够看懂的内容。皮埃尔自创了许多古怪的符号来表述他那些比符号还要古怪的思想,这使得阅读那些手稿的感觉就如同阅读天书。
何麦在皮埃尔教授指导下,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半懂不懂地啃完了一小部分,本来老家伙的意思是想让他通读全篇的,但后来看到何麦的确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只好暂时悻悻住手―尽管如此,何麦感觉也仿佛是死过了一回那般难受,那些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古怪符号在他的脑袋里足足莺歌燕舞了半个多月才渐渐息声渺不可闻。
直到这时,何麦才明白皮埃尔教授为何会将自己引为同道,原来他那天在课堂上的一通胡诌竟然完全契合了虚证主义的要义,皮埃尔的手稿里甚至包含有何麦举的那个有关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例子。
在这部名为《虚证主义导论之一:论数学的虚妄》的天书里,皮埃尔站在独步古今的理论高度上提出了一个划时代的论点,即数学(它几乎与人类同样古老)这门学科其实是彻头彻尾的假设,什么数字啦、算法啦、点啦、线啦、面啦等等,都是出于人们自己的臆想和假设。比方说,对点的定义是“没有长度和宽度的存在”,而线的定义则是“没有宽度的存在”。按照皮埃尔的观点来看,这纯粹是胡扯一一既然是定义,就应该从正面阐述,哪里能够用“没有”这种词语来作定义呢?难道我们能够说所谓“物质”就是“非虚无”,或者说所谓“虚无”就是“非物质”吗?这样说不是等于没说吗?但问题在于,当人们阐述数学的那些最基本公理的时候不得不这样讲,而这恰恰表明数学的确是基于某些无法加以证实的纯粹假设性的东西。
当然这只是一些皮毛性的介绍,虚证主义对此有相当完备的阐述,其强大的说服力甚至让何麦这种神经一向正常的人也对整个数学体系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有个一直得不到完全证明但却得到众多事例支持的观点,即数学与物理学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比如说,广义相对论描述的引力空间其实就是非欧几何学上的黎曼空间,两者在性质表现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这当然就从侧面加强了何麦论证第二命题的信心和决心。
实际上,皮埃尔之前的研究也是一直循着这条思路进行的―先搜集当今众多物理学理论的数学基础,然后挨个论证这个基础的虚妄性。应该说这个方法的思路并不错,只要动摇了这些物理学定律赖以存在的数学理论,也就相当于动摇了定律本身。但是,皮埃尔很快发觉这样做毕竟是一种间接的方法,说服力还稍嫌不足。因此,皮埃尔教授给何麦提的课题便是直接证明物理学的虚妄。
老实说,皮埃尔决定将课题交给何麦的时候是有一些感伤的,他本以为该由自己亲自来完成这件事。从道理上讲,何麦接手的课题是虚证主义最核心的部分。由于物理学的基础地位,一旦证明了物理学的虚妄性,皮埃尔教授梦想一生的虚证主义大厦也就算是建立起来了。皮埃尔自然深知这一点,所以当他做出这番安排的时候,其实已经近于托付衣钵的意思了。要说起来呢,皮埃尔教授不过六十挂零,倒也不用急成这样,只是他确实太看重这套理论了,所以才会尽可能地考虑周详,他怕哪天万一天妒英才有什么闪失造成学脉不继,自己会成为千古罪人。
四
皮埃尔教授实验室最大的特点之一便是无法与卧室严格区分,反正卧室里有的备件,诸如枕头啊被褥啊之类的东西这里全有。这倒也不奇怪,因为皮埃尔教授一个月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睡在工作室里的。
何麦刚来时还不太习惯,但不久之后他也从中发觉了一些好处。比如他可以在工作时间堂而皇之地睡上一觉,理由嘛当然是昨晚思考某个命题太辛苦了,反正他现在说什么皮埃尔都信,知音嘛,还说啥呢?就像现在,正是上午十点钟的光景,皮埃尔授课未归,整个实验室就成了何麦补磕睡的地方。
但是天不遂人愿,何麦正做好梦呢―所谓好梦就是指梦里只有何麦与安琪两个人―门突然开了,何麦惊起后发现:来人并不是皮埃尔,而是一个身型壮硕的男子,而此人脸上惊诧的神情更在何麦之上。后来的事情表明这只不过是一场虚惊,来人是皮埃尔教授的堂侄马瑞,他有此处的钥匙,他是来给皮埃尔送支票的。
何麦从旁边漂了一眼那个惊人的数额,马上从内心更加坚定了为虚证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信念。之前何麦的确有些纳闷,凭皮埃尔教授一个人发疯怎么也不可能建立起这样一个设施完备的实验室,原来这个疯病是家族性的啊。不过出于礼貌,确切地说是出于对支票的礼貌,何麦还是热情地给马瑞送上了一杯咖啡。
马瑞矜持地吸了一口放下,探询地问道:“何麦先生,你是我叔父的学生吗?”
何麦挺挺腰板说:“我是皮埃尔先生的合作者。”
“合作者。”马瑞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快速地从何麦脸上扫过,“你确定自己能理解我叔父的学说吗?”
“这个当然。”何麦脸上显出面对真理的肃穆,“自从我和皮埃尔教授合作之后,我们进展很快,今天皮埃尔先生还就两个问题征询过我的意见。”何麦倒不完全是在说谎,因为早餐时皮埃尔的确询问过何麦:“昨天睡得好吗?蛋挞是否烤老了点?”
马瑞肃然起敬,“我也为我伯父能够遇到您这样的同道者感到高兴,请转告我伯父,他上次要求的那批设施已经到位。”
“怎么不搬进来?”
马瑞环视了一下这间装备一流的实验室,“这里太小了,连十分之一也放不下的。遵照伯父的要求,我们找了好多地方,最后将设备安放在了俄城的一座废弃金矿里,我们将在那里恭候他的光临。当然,还有您。”
何麦眼前立马浮现出俄城四野那壮美又不失旖旎的风光,他觉得如果能再在这样的背景上点缀一对亲密的情侣的身影,那可真的就完美无缺了,“看来需要说明一下,我们是三个人,我们还有一位资深的专家将一同前往。”
“这样更好。我有事要先走一步,请转告伯父,比尔祝他身体健康―哦,就是我父亲。”
“比尔,是俄城的比尔爵士吗?”何麦脱口而出。
“就是他。”马瑞利索地转身准备出门。
“这就好办了。”何麦喃喃而语。
“什么好办了?”马瑞不解地问。
“没什么,我随口说的。你走好。”何麦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现在觉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尔了,有这么个世界数得着的富豪兄长做后盾,想玩什么不行呢?不要说证明什么虚证主义了,就算想证明太阳围着地球转还不是一个三段论也就能搞得定。
《假设》 作者: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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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2)
五
让何麦大感恼火的是,皮埃尔居然当头浇了他一盆冷水。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皮埃尔斩钉截铁地否认道,'’什么俄城什么金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说话的时候,小老头嘴唇上花白的胡子乱颤,小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清白无辜。
“这可是你的侄子,喏,就是马瑞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何麦大声反驳。
站在旁边的安琪,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争执。马瑞刚走,何麦就急不可待地在第一时间把旅游计划通知了安琪,从电话里传来的那声惊叫在何麦听来仿佛夏天吃了冰激凌般熨帖,可现在老家伙竟然矢口否认。
“什么马瑞,我哪来的什么侄子?”
皮埃尔皱眉思索,“让我想想。你说当时那人是自己开门进来的?这就对了,他肯定是一个窃贼,因为进来后看到有人所以就编了一个故事骗骗你,你居然相信了。”
老实说老家伙也算是有些辩才,安琪的表情说明她已经充分接受了皮埃尔的这番分析,但何麦冷笑着慢慢举起一张纸,“教授先生,那这个呢?你见过上门给人送支票的贼吗?”
皮埃尔拍拍脑门子,小眼睛顿时清澈见底,“你看我都忙糊涂了……是的是的,我是有个远房侄子叫马瑞来着,不过好多年没见面了,所以一时没想起。看来他是看到我很久没回俄城老家了,送张支票来给我买火车票。”老家伙漫不经心般伸手想接过支票,何麦一个转身让他落了空。
“这钱可以买家铁路公司了。请问你想买几张到俄城的车票呢?”
“一张,探亲嘛,一张就行了。”皮埃尔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几天后我就回来。”
“皮埃尔先生!”何麦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皮埃尔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连旁边的安琪也吓了一跳。这正是何麦想要的效果,他脸上现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我真的感到难过,我们三个人正在构建的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虚证主义的大厦(皮埃尔喃喃重复:大厦),我们置身于人类六千年文明的巅峰(皮埃尔又重复:巅峰),我们即将实现全人类的梦想(皮埃尔再重复:梦想)。这一切是怎么得来的?除了三颗充满智慧的大脑之外,我们三人之间堪称人间典范的合作精神不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吗?”
何麦抬头凝视着半空中的某粒灰尘,“看吧,伟大的虚证主义精神就在那里注视着我们,她那神奇的谜底即将由我们来揭示。而现在,你居然当面欺骗你的同路人,你这是在自毁长城。如果伟大的虚证主义事业因此而功亏一签,你,皮埃尔先生,就是历史的罪人!”
皮埃尔颓然倒在椅子上,口里念念有词。
“你不当律师真是便宜法律系那帮家伙了。”出门后安琪真诚地对何麦说。安琪不知道的是,仅仅十多个小时之后,何麦因为他说的这段话连肠子都差点悔青了。
六
一路上皮埃尔都显得心事重重,对车窗外闪过的大平原风光没有一点兴致。何麦就不同了,他觉得心情从没这么舒畅过,腰缠十万贯携美下俄州,还有比这更滋润的事情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皮埃尔那张看着就让人烦的苦瓜脸,早知道这样,一定多买张票把他撵到别的包厢去。
趁着皮埃尔出去上洗手间的空当,何麦从包里拿出几页纸,这是他昨天晚上准备行装时拟好的一份协议。安琪关于律师的那番话倒是提醒了何麦,让他感到有必要将与皮埃尔的合作关系以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
安琪瞟了眼协议,“搞这么复杂干吗?我们不就是想拿点学分嘛。”
何麦贼兮兮地笑了笑,“这个我可没忘。不过,我主要觉得这项研究没个百八十年怕是完不了的。反正现在就业形式也不乐观,咱俩权当是签份劳务合同了。你看看,老家伙满世界都有实验室,还有一个只愁钱多没处花的呆瓜兄弟,这样的好东家哪里去找?再说,老家伙是呆了点,但世界上智商达到我俩这样水平的聪明人虽然不多但也不至于只有我俩呀,说不定哪天就会从某个石头缝里又蹦出个虚证主义专家把老家伙拐跑了。所以还是签一份协议妥当点。”何麦摇头晃脑地指点着协议,“来,签个字就完事,咯,就签在我名字旁边。”何麦半强迫地逮住安琪的手签了字,末了还趁势抠了抠安琪细嫩的手心。安琪娇慎地推操着何麦的肩。
皮埃尔从门外进来,慢腾腾地走到位子前坐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何麦讨嫌地白了他一眼。
在皮埃尔叹了二十声气的时候,何麦终于忍不住嚷嚷起来:“你能不能把你的声带频率调成超声波啊,有我和安琪跟你并肩战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说我们又不会妨碍你探亲,如果你要和你的爵士哥哥叙旧,我和安琪可以自己安排到外面……交流几天学术嘛。”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何麦拿出先前的那几页纸,“为了表明我们三人真诚的态度,签一份合作协议是必不可少的。今后在研究的方向、工作的进度,以及项目资金运用等等方面,我们都应该一起商量共同承担。我和安琪已经签字了,你不会有什么不同意见吧?”何麦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注视着皮埃尔的反应。
皮埃尔浏览着协议书,脸上现出感动的神色,“当然没有,你们全是为我考虑,你们真是太好了。”
皮埃尔郑重地在下方签了名,然后,他踱到门边拉上门回到桌前,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压低声音说:“有件事情看来必须告诉你们,就是这次到俄城可能不会很顺利。这里头,咳,叫我怎么说呢?总而言之这次到俄城我是迫不得已的,我没想到比尔居然真的想办法备齐了那些东西,我本来只是哄哄他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麦不耐烦地插话道。
“喏,你们知道的,我这个哥哥很有钱。”皮埃尔的神色变得扭捏起来,“为了虚证主义的研究我向他求援,但他根本不理解这个理论的意义,所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没有办法,为了得到资金我只好被迫对他说了谎。我告诉他说,虚证主义并不是一项纯理论的研究,很快就能产生现实的、对他来说很有用的成果……”
“什么……成果?”何麦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大,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皮埃尔就像个做了坏事被大人当场逮住的小孩子一样涨红脸低下头去,“你知道,有时候人说话是会禁不住夸张一点点的―我对他说,按照虚证主义原理设计的机器能使他的寿命变得同质子一样。”
何麦一屁股滑到了地上,安琪的惊讶也比何麦少不到哪去。何麦从地上挣扎起来大吼道:“天哪,质子的寿命是多少你不会不知道吧?”
“按最短的一种理论计算的结果是10的31次方年,不过实验中按这个时限没有发现质子衰变,也就是说,实际年限很可能远大于这个值。”皮埃尔老老实实地回答。
“从宇宙大爆炸到今天也不过是10的10次方年,你居然对比尔爵士放了这么大一个卫星?”
“什么大卫星?”皮埃尔和安琪同时不解地问。何麦一愣,方才想起这个比喻并非全球通用,“我是说撒了这么大一个谎。”
“我完全接受你的批评。其实我这次到俄城就是准备告诉比尔真相的,我不能再骗他了,以后得靠我们自己了。”皮埃尔拿出一个小本子,“你们看吧,这几年来他总共资助了这么多钱,每一笔我都记着的。我了解比尔,他也记着账的,事情到今天这种地步他肯定会要我还钱的,你们知道的,他这人几乎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有影响,势力很大。幸好还有你们两个合作者与我共同分担这一切,在这样艰难的时刻陪伴着我,还和我签协议,我真的太感动了。”皮埃尔说着说着,竟然哀哀地哭起来。
何麦的脸已经变得苍白,几分钟前那种踌躇满志的美好感觉正在急速地离他而去。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和皮埃尔谁才是真正的呆子了。
七
俄城的秋天一派金黄。西达多金矿位于俄城北部三十公里,这段景色荒凉的路程也许是何麦这辈子感觉最漫长的一段路了。本来他打算一到车站就和安琪脚底抹油开溜的,没想到接客的奔驰车就停在车厢门口,何麦的脚愣没机会踩到月台的地面,完全是无缝对接方式。车站的那个秃头站长亲自前来迎接,口里还一个劲地说:“欢迎董事长的客人。”
一路上司机都没怎么说话,只顾专心地开车。但当他们经过一块醒目的标记时,他突然开口道:“从这里开始,方圆十五公里都是西达多金矿的区域。”
“比尔从来没提到过他还经营着俄城的金矿。”皮埃尔小声嘟嚷着。
“以前是没有,这儿的矿藏曾经开采过一百多年,早已经枯竭了,没人明白董事长为什么花钱来买这片荒地,如果转手恐怕半价也卖不出去。”
“董事长买这片地……花了多少钱?”何麦牙齿打战地问。
司机报了个数,何麦的眼前立时一阵发黑。“是买贵了。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原因,董事长委派他的儿子马瑞先生火速办理这件事,你想想,买家要得很急价格自然就贵了。”
“怎么能这样办事情嘛!”何麦嚷嚷起来,“也太不会办事了。”
“又不是花你的钱,你急什么呀!”司机不明就里地访直。
“现在当然还不是,可是……”何麦绝望地扫视着车窗外鸟不生蛋的荒野,不知道古往今来除了自已还有谁能命薄如此。当年闯荡西部的人中也有些人不慎购人了贫瘩的荒地,但其中有不少人后来发现了地底石油之类的矿藏而因祸得福,可何麦知道,眼前这片土地至少在地底一千米之内是不会有任何指望了。
八
比尔爵士衣着休闲,比平时在媒体封面上的形象显得疲倦,也许是由于工作的繁重吧,他看上去很苍老。这位传奇人物陡然现身在自己面前,何麦和安琪都有几分不知所措。
一旁的马瑞热心地介绍说:“这两位是伯父的合作者,何麦先生和安琪女士。”
比尔刀一样的目光从何麦脸上扫视而过,让何麦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随后,他突然笑起来,肥白的脸上显出深长的皱纹,“真让人吃惊,你们都还这么年轻,居然能够从事这么高深的研究工作,说实话,我花大钱聘的那些个科学顾问没一个能真正搞懂我弟弟的学说。他们总是对我说我弟弟是在骗我,可是我不相信他们。”
“我来介绍一下。”比尔爵士客气地侧身指着身后的一个人说,“这位是麦哲云博士,是我聘请的首席科学顾问。我有些累了,下面的事情请麦哲云先生同你们谈吧。”比尔说完话,便朝着他的豪华房车走去。
麦哲云抬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们下去看看吧。”几名神色肃穆、身着黑色西服的壮汉立刻引领着一行人朝不远处一幢老旧的灰色建筑走去,那儿应该是金矿的人口。刚到电梯口,一阵从地底冒出的彻骨寒意使每个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在人口处是这样,不过越往下走,就会越热的。”麦哲云解释道,“以前的矿工每次都要花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工作层面,来回就是五小时,真正的工作时间只有不足两小时。工作面的温度高达四十多度,一次能坚持半小时就很不错了。”
电梯平稳地下降,粗糙的岩壁在探灯的照射下泛出亮光,好像是水的反光。何麦朝顶处望去,人口的白光变得微弱,脚底则是黑暗无边的深渊。
“我们要下多深?”安琪忍不住问道。
“控制室建在地底七百米处。”麦哲云道,“设施的主体就安放在那里。好了,己经到了。你们应该知道的啊,这都是按皮埃尔先生的要求做的。"
电梯缓缓停下,下电梯经过一条短暂的甫道后空间陡然变得开阔,这里的照明显然是自适应的,当人进入后光线立刻明亮起来。
“欢迎来到‘迷路’系统主控室。”麦哲云虽然是表示欢迎,但语气里依然没有什么热度。
也许是心里发虚,何麦甚至觉得麦哲云语气里还有一丝调侃的意味。何麦环视着四周,大厅宽畅得有点过分,四周密密麻麻的装置让他有些眼晕,心里不禁又盘算起比尔在地底建造这么庞大的工程要花多少银子。安琪一直怯生生地牵着何麦,她的手心里满是汗水。皮埃尔悄无声息地四处转悠,一脸愁眉不解的样子,何麦知道他一定也在心里叫苦。
“听说你们是皮埃尔先生的合作者?”麦哲云探询地问道。
“这个,怎么说呢?”何麦飞快地转动着脑子,“要准确点讲呢,我们俩都只算皮埃尔教授的学生,只不过对他的研究有些好奇。教授之所以称我们为合作者,只是想提携后进罢了。不过,我和安琪看来真的不适合从事这项研究,我们对他绝大多数的理论都不太明白。哎,这可不是谦虚啊,事实就是这样的。对吧,安琪?”
“是啊是啊。”安琪忙不迭地点头。
麦哲云走到皮埃尔面前,“其实我一直期待着与您见面。”他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比尔爵士给了我一点资料,您的理论对我而言是全新的,老实说我看不太明白。不过,比尔爵士聘请我的目的主要就是建立这套系统,这倒是我的专业。补充一下,我以前一直在CERN——也就是欧洲原子核研究中心工作,负责法国和瑞士边界处的大型强子对撞机(LHC)的运行。如果我猜得不错,您向爵士要求的这些设施很显然是想建造一部粒子对撞机。但恕我直言,LHC系统通常只建在地底一百米左右,像现在这样将整个系统建在地底一千多米有必要吗?”
“这个嘛当然是有必要的。”皮埃尔这时立刻显出他高人一筹的胡诌功夫,“只有中微子才能到达地底这样的深度,但众所周知,中微子只参与弱相互作用,不会对我们产生影响,这样我们才能避开那些宇宙高能粒子射线对实验的影响。你应该知道比尔有多重视这一切。”
当皮埃尔提到比尔的时候,何麦注意到麦哲云脸上滑过一丝郑重的表情,看来爵士开出的价码肯定不低。
“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您准备怎样运转这个系统呢?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半年多,那些施工人员一直在惊叹工程量很大,但是,”麦哲云顿了一下,“我和您都是干这行的,知道什么叫对撞机,像这样的长度以及这样的工程量在这个领域连小儿科也算不上。研C对撞机周长27公里,而下一代超级对撞机周长将超过100公里,耗资将会是天文数字。”
“你是想说眼前的工程太小了,是吗?”皮埃尔突然打断了麦哲云的话。
“也不算小了。”麦哲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爵士是有钱,但也不该白白把几亿欧元扔进一个莫名其妙的工程里……”
何麦总算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听到了这个巨大的数额,一时间他简直要晕厥过去了。
“而且,很明显这个数字还将扩大,直到连爵士也不愿意承受的地步。到时候,你们便可以推说是资金不足导致实验夭折,对吧?老实说,与其这样,爵士还不如把资金用于赞助超级对撞机,到时我们也许还可以搭载这个系统。”麦哲云的语气变得很冷,眼睛里闪出洞悉一切的光芒,刺得何麦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是什么意思?”让何麦没料到的是,皮埃尔听了这番话竟然跺着脚跳了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像是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待遇,“比尔是我的哥哥,你凭什么这样怀疑我?本来我懒得搭理你的,不过现在我倒有兴趣奉陪到底了。去你的什么狗屁中心!我告诉你,用你们的方法永远不可能达到‘迷路’系统所需的能级。想必你接受我哥哥的聘请是另有目的,就是希望将他的资金拉到你们的超级对撞机系统里去,我说得没错吧?”
麦哲云明显地一愣,目光有些发虚,看来皮埃尔的一通胡诌也许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你怀疑我可以,但不该怀疑欧核中心,难道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比不上你一个人的想法?顺便多说一句,你给系统起的这个名字实在不高明,要知道在地底深井中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迷路’这种字眼,那些施工人员强烈建议改个名字。”
“那好吧,我只问一个问题,如果你回答得了,我马上退出。”皮埃尔突然高深莫测地冒了一句。
“请讲。虽然我们身处地底七百米,但这里的通讯条件很好,即使您的问题我个人无法回答,但我相信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能够问倒欧核中心的全体专家。你不反对我打电话吧?”
何麦刚想开口提醒,皮埃尔己经一口答应下来:“悉听尊便。我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同步加速器辐射?”
《假设》 作者: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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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3)
九
“你今天的那个问题真厉害,一下子就让麦哲云哑口无言。”何麦一进房间便忍不住表扬皮埃尔,“他甚至连打电话求助的勇气都没有了。”
皮埃尔扫视着房车的内部,欲言又止,末了,他做个手势示意何麦和安琪到外面说话,看来老家伙真是越来越狡猾了。
“对于他们来说,我提的是一个不可能解决的问题。”皮埃尔面有得色,“因为他们建造的都是环形加速器,而同步加速器辐射对环形加速器来说就是一场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随着能量的不断提高,大多数能量都将变成辐射而消耗殆尽。”
“我当然知道同步加速器辐射会造成能量衰减,但这种辐射与加速器的半径成反比,现在加速器的半径越来越大,不是说下一个机器的直径超过100公里了吗?”
“你们做过计算吗?”皮埃尔有几分得意地说,“直径100公里听起来已经很大了,但这只是个错觉。以前甚至有人提出,在地球赤道建造周长为四万公里的环球加速器来模仿宇宙大爆炸的初始条件,你们一定觉得这个想法很伟大吧?觉得只要建成这样的加速器,一定能够模仿大爆炸吧?其实只要作一番简单的计算就会发现,这个想法非常可笑。环形加速器由于需要靠磁场偏转粒子的路径,所以加速的只能是带电粒子,一般是电子或质子。质子的质量约为10的负24方克,根据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E=mc2,一个质子其实就相当于1例乙电子伏特当量的能量。迷路系统要求的能量是这个值的10的19次方倍。麦克斯韦电磁学理论证明,任何加速的带电粒子都能放射能量,而且辐射的强度与粒子能量成正比。为了平衡这种损失,只能加大加速器的半径,但通过计算我发现,要达到足够的能级,加速器的直径将是已知宇宙直径的几亿倍。这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神话。”
“怪不得麦哲云当时就不做声了。”安琪说,“这下我们算是和他扯平,谁也赢不了,对吧?”
让人意外的是,皮埃尔竟然摇头道:“也许我们做得到。”
“教授你在说什么?”何麦几乎是在大叫。
“我有一个问题。”皮埃尔突然问道,神色与平日大相径庭。
“什么……问题?”何麦不自然地和安琪对望了一眼。
“你们理解虚证系统最核心的精髓吗?”皮埃尔热切地看着何麦,“也许所有人读到虚证主义的时候都会认为它只是纯粹的理论,老实说我本来也这样认为,但到这里之后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了新的想法。”皮埃尔的神色变得有些兴奋,'‘你们看看周围的这一切,金钱的确有它自己的魔力,我原以为自己交给比尔的设计图永远只能是一张虚幻的图纸,但没想到它竟然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现实。比尔天生是金钱的主人,知道怎么发挥它的力量。我想,即使给我五倍的资金我也造不出眼前的一切。”
“你想要做什么?”
“做比尔想要的,做我想要的,做我们想要的。”皮埃尔脱口而出,居然像朗诵般流畅。
“你不会真的想让……你那个胖乎乎的哥哥长生不老吧?”
十
“你们玩过纸上迷宫游戏吗?”
“小时候在纸上玩过,我喜欢拿着铅笔从人口一直标到出口。我那时常常和我爸比赛。为什么问这个?”
“知道我怎么玩吗?也许是当时能得到的迷宫图相对于我的精力来说少了些,所以我不满足于走出迷宫,而是喜欢找出所有可能的路径来。现在凭借计算机穷举法在一秒钟内就能做到这一点,可当时这常常要耗费我大半天的时间。不过现在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当初你发现走错路的时候会怎么做?”
“原路返回,找到最后一个分叉口选择另一个方向。”
“看来我们说到点子上了。虚证主义已经给了我们强烈的暗示,真相就在面前。其实宇宙就是一个大迷宫,只不过没有什么所谓的出口罢了。迷路系统就是带领我们找到所有可能路径的机器。”
“就像一台宇宙回溯机,可以这样理解吗?”何麦怯生生地问道,他觉得用“宇宙”这个词来形容一台机器委实有些贸然。
“就是这样。在迷路系统里我们将尽力回溯到现有物质世界的初态,也就是质子电子中微子介子等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有分离时的那种东西。”
“你说的是大一统理论状态吗?”安琪小心翼翼地插话。
“也许应该说是上一次分叉口更合适。按虚证主义的理论,每经过一个分叉口,定律都将发生改变。好比一个大气压时水在零度以下适用固体定律,而在零到一百度之间适用流体定律,而一百度以上则只适用气体定律。传统物理学只能看到最近一次分叉口为止,对于我们而言,这个分叉口就是所谓的时空奇点。正如我们知道的,在奇点处现有的所有定律都会宣告失效。宇宙大爆炸是奇点,黑洞也是奇点。当然了,还是那句话,这一切都是假设。如果我们回溯到了上一个分叉口,那物质将可能选择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前进。届时对它而言,原先方向的时空将变得无足轻重,对它毫无影响。它的一秒钟便相当于原先的亿万年。”
“那会是一种什么物质?”
“谁知道?总之会和我们有很大区别,可能我们和它共处一室也无法相互感知。它有些类似于现在宇宙的暗物质之类,现在只存在于猜测中。”
“这么说你并没有骗比尔先生?”·
皮埃尔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个怎么说呢?当时只是想得到他的资金支持。”
“但是,迷路系统真的能帮助比尔先生长生不老吗?”
“如果比尔只是一个粒子,我倒有可能兑现诺言,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皮埃尔又露出他的招牌苦瓜脸来,“所以到现在我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要不明天我就对他说实话吧。”
“哎,别。”何麦大惊失色,“还不到时候嘛。咱们试试总没错的,为了虚证主义。”
何麦一句话又说中了皮埃尔的软胁,老家伙钢牙紧咬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行,就这么定了。”
十一
原野的尽头正上演着落日的辉煌图景,漫天的云彩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最靠近那颗光球的地方更是霞光闪动,夺目万分。盗立在这夏季黄昏原野之上的一座半球形金属建筑显得分外醒目,与周围荒凉的景致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全都是按皮埃尔先生的设计图建造的,在地底一千三百米处也有一个完全相同的半球形建筑,呈镜像对称。”麦哲云的口气里不带丝毫感情,如同一位严谨的管家正向主人报告近来的收支。
比尔满意地靠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支大号的雪茄。他今天刚赶过来,看得出他对未来充满想象。皮埃尔仔细地查看着,眉头紧壁,不时打开手里的激光测距仪测量着各点间的距离。这样忙活了差不多大半个小时后,他笑嘻嘻地回到众人面前说:“的确不错,和我的设计完全吻合。”
“我得承认有不少地方我看不太明白,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下一步工作呢?”麦哲云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
“只要最后一件事情到位就可以了。”皮埃尔慢吞吞地说。
“什么事?”比尔和麦哲云几乎同时问道。
“迷路系统的加速源啊。”皮埃尔很认真地说,“我在设计里提到过的,我需要一种纵波光。”
“我看到过你的设计说明,可我以为你那是在开玩笑。”麦哲云脱口而出,“谁都知道光是一种横波。世界上哪里有纵波的光?”
“我也奇怪你们为什么没有来问我这个事情,我还以为你们没注意这一点呢。”皮埃尔的眼睛里显出少有的洞悉的意味,“现在看来是有人故意等着我收不了场吧。”
“等一下。”是比尔爵士的声音,“我不太明白你们说的话,能稍微解释一下吗?”
“是这样。”麦哲云第一个回答,“波有两种,一种是横波。比如池塘里的涟漪是一上一下地向外传播,即它的振动方向与波的前进方向垂直。另一种则是纵波,比如声音,声波是通过压缩空气一密一疏地向外传播,也就是说它的振动方向与波的前进方向一致。”
“那你就给他一束纵向振动的光嘛。”比尔吐了个不成形的烟圈。
“可是世界上没有这种光。”麦哲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觉得皮埃尔先生提这样的要求分明是在推脱责任,他早就知道迷路系统是行不通的。”
“是吗?”比尔转头看着皮埃尔,目光里带着疑惑。
皮埃尔镇定的神色令何麦也暗暗吃惊。依照何麦的物理知识,他当然知道麦哲云是对的,但皮埃尔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道:“看来我要多说几句了。你们都知道我提出了虚证主义,这项研究本来就主张世界是建立在假设上的。我们难道不可以假设世界上存在着纵波的光吗?”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麦哲云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也许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同一个虚证主义专家打交道是件多么疯狂的事情。在场的人只有何麦保持着平静,这也算拜皮埃尔这个名师所赐,“这种事情也能假设吗?”
皮埃尔聚然一笑,竟然酷味十足,“物理学不是一直建立在假设之上吗?好比著名的狭义相对论的基础便是两条假设:相对性原理与光速不变原理。而广义相对论又增加了一条基础假设:J赓性质量等于引力质量,即引力效应与加速运动是等效的。”
“这怎么能对比?那些是有依据的。”麦哲云大叫。
“什么依据?连爱因斯坦本人都说这是假设。狭义相对论并非突然横空出世,它的前身是洛伦兹变换式。而洛伦兹变换式也有自己的假设,不过不是两条而是十一条。爱因斯坦去除了不必要的九条,因为最后两条无论如何也去不掉了,所以才保留下来作为狭义相对论的基础。这有点像欧氏几何里的五条假设公理,无法证明但却必须承认,否则整个体系将无法成立。还有量子力学,它的最核心假设便是物质与能量并非连续存在,而是以普朗克能量断续存在,这也是没有得到直接证明的。既然如此,我现在假设存在纵波光又有何不可?”
“你……疯了。”麦哲云几乎要瘫倒下去,何麦看得出他几乎是拼尽全身力气才保持住了站立。何麦对此倒是十分镇定,反正他早知道皮埃尔是所有正常人的杀手。
“你不是说有些地方看不明白吗?”皮埃尔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以常规的眼光确实是无法看清楚它们的用途的,因为它们就是用来产生纵波光的。”
随着沉闷的“咚”的一声,何麦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尊敬的麦哲云先生晕倒在地激起的一阵纵波。
十二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的确充满假设。谁也不知道造物主到底向我们隐藏了多少秘密,同时谁也不知道这些秘密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向人们显露峥嵘。反正当那些让人不明就里的设备“僻僻啪啪”地开动起来之后,这个世界上真的多出了一束前所未有的光线。
从外观看,它同普通的光线没有什么区别,但所有的仪器都确定无疑地显示,它的每一个光子都是前后振动着前进,就像是从枪膛里射出了一串不断振动的弹簧。
不过按皮埃尔的解释,这一切就简单多了。当时,何麦和安琪多问了几句,老家伙两眼一瞪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人们假设有负电子存在,不是找着了吗?假设有夸克存在,不也找着了吗?假设宇宙不守恒,不也证实了吗?现在假设的磁单极子引力子,说不定哪天就找到了。我假设一个纵波光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是少见多怪。咱们是虚证主义专家啊,要注意身份啊,别整得跟欧核中心研究员一个档次。”
虽然皮埃尔是轻描淡写,但何麦知道,无论用什么语言来形容纵波光的发现都不为过。传统直线加速器加速电子一般是建立一条微波导管,然后在微波导管中建立频率约为一千兆赫的高频交流电场。电场相位的设计要求必须极度精确,确保带电粒子一直缠住波峰不放从而得到持续的加速。谁都知道光是世界上运动最快的物质,因此,用光波来加速粒子理所当然是最高效的方法。可惜的是,光偏偏是一种横波,无法有效地用于加速粒子。
而现在有了纵波光,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无论粒子大小,无论是否带电,纵向振荡的光子都将最大效率地加速粒子。光子失去的能量将几乎全部传递到粒子上。
此刻,皮埃尔眯缝双眼打量着手里刚从仪器上取下来的一根绿色短棍。何麦满脸敬畏地注视着那个小小的物件,准确地说,应该是敬畏地面对又一种“假设”。按照皮埃尔的设计,“迷路”系统启动时会尽力避开一切干扰,否则谁都难以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并不是祀人忧天,因为在“迷路”系统里的质子将被加速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它们甚至会与绝对温度只有3K的宇宙背景辐射发生剧烈的相互作用。道理非常简单,这只涉及到基本的物理过程―多普勒效应。就像人们熟知的那样,急速驶来的火车汽笛声音调会变高。相同的道理,当速度几乎等同于光速的超高能质子向着宇宙背景的低能量长波光子冲去时,质子所见到的光子波长会急剧变短,直至转变成,射线,这种效应称为光子的相对论蓝移。而这与射线粒子与质子对撞的过程没有任何区别。
皮埃尔给这种原本只存在于假设中的绿色物体取名为“绿基”。绿基有一个奇妙的特性,它几乎可以屏蔽包括宇宙背景辐射在内的一切干扰。也就是说,除了中微子和引力子,在绿基管的内部几乎是一处完全的真空。由于中微子只参与弱相互作用,因此在微观世界里引力的作用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才能保证“迷路”系统的环境需求。
何麦的目光停留在一旁屏幕里不断重复播放的云室图景上。天哪,那么密集的粒子簇射,那么强大的二级衍射,就像是一朵朵开在虚空里的灿烂焰火,这样的场景足以阻滞任何一位物理学家的呼吸。不用计算何麦也知道,这次实验产生的粒子能级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前人类制造的任何粒子,而这一切只出自一截十厘米长的绿基管,这就是纵波光创造的奇迹。而在“迷路”系统里,加速路径是这个长度的七千倍,长达七百米,加速后的两队质子将在与光速难以区别的速度上对撞,然后,也许就像皮埃尔猜想的那样,人类终于在这宇宙大迷宫中回到了一百八十亿年前的那个分叉口,谁知道那会是一幅怎样的图景!
在这个时代,物理学早已是明日黄花,何麦从来不认为自己平日里学到的那些知识会对今后的生活产生什么作用―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目标只是几年后的那张证书罢了。而现在,当他面对这样的场景时,第一次对这个领域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如果我们把这些簇射的照片拿给麦哲云看,他会是什么表情?”何麦突然冒出一句。
自从那天晕倒之后,麦哲云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他不再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每天仍会在隧洞里四处察看。看得出他和那些工人相处得不错,其他人都很乐意听从他的安排一一毕竟之前他们在一起工作了那么久。
让何麦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竟然让皮埃尔沉默了半晌,“他会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我感到害怕了。”
皮埃尔脸上显出少有的严肃,“比尔的资金,麦哲云的才能,加上我们,再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的运气……这次我们居然凑齐了这么多个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因素。”
“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何麦不解地问,让他不解的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眼前的皮埃尔教授变得与平时大相径庭,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甚至疑心,以前那个熟悉的老天真一般的皮埃尔只是一个精巧的幻象。
“不要这样看我。”皮埃尔仿佛猜透了何麦心中所想,“我知道在你们心中,我一直显得有些可笑,我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人。实际上,我知道你和安琪并不真正理解我的学说,你真正骗过我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不过怎么说呢?也许是人内心里都有一种渴望被人理解的愿望吧,所以我一直没有揭穿这一点。甚至,”皮埃尔淡淡地笑了笑,“我还很乐意听到你们对虚证主义的那些推崇的话语,老实说,我很愿意拿学分来换取你们对虚证主义的赞美,特别是你从自己祖国的语言里借鉴来的那些溢美之辞,”皮埃尔仰头深呼吸了一下,“听起来真让人陶醉啊。”
何麦漂了一眼身旁的安琪,两人都不禁有些脸红了。“不过现在,我们真的相信你是对的。”何麦辩解道,“虚证主义是不折不扣的真理。”
“但我也许永远都无法证明它了。”皮埃尔低叹―声。
“现在不是进展很项利吗?”何麦诧异地问。
“记得刚才我说过这样的簇射照片让我害怕了吗?在照片上,有一千亿个以上的次生粒子;没有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以上的能量,是无法产生这样的簇射的。这说明,刚才在‘绿基’中产生了一种能级非常之高的粒子。在此之前,人类所知的全宇宙最高能级粒子是在1993年观测到的一颗能量为3乘以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的宇宙射线粒子,当时,那颗粒子在观测照片上形成的整体轮廓甚至比当晚的月亮还明亮。而如果能量再高两到三个数量级的话,我们将可能创造出人类所知的宇宙间最高能量的粒子……”皮埃尔突然止住话头。
“为什么不说了?”安琪问道。
“而这样的粒子也许就是我所说的上一个分叉口,因为我们现有的所有物理定律是在它之后才开始有效的。”
“对不起,我好像有些糊涂了。”何麦有些不好意思地插话道。
“在今天,宇宙大爆炸理论已经算得上常识。我们常常说宇宙起源于一百八十亿年前的一次壮丽爆发,是这次爆发产生了宇宙万物,产生了时空以及物质。但是,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常常会被提出来,即大爆炸之前的宇宙是什么样的?老实说,即使到今天我们也只能回答说那是一种非物质状态,因为是非物质,所以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我曾经不止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而我的回答也总是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其实这样的问题是很容易打击一个物理学家的自信心的,但这的确是唯一的答案,我们的确永远无法知道在‘零’秒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这是否意味着‘零’秒之后的事情我们就能够全部知道呢?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因为根据研究发现,所有的物理学理论都只能在大爆炸发生10的负43次方秒之后才起作用。这个时间似乎是物质开始出现的时间,而这些专门表述物质性质的定律自然也只能在这个时间之后才发生作用。”
“那这和虚证主义有什么关系呢?”
“按照虚证主义的理解,这个时间点其实就是一个时空迷宫的分叉口,相对于我们的日常世界不妨把它叫作‘超时点’。我们现有的定律的适用性只能回溯到此,就好比我们永远无法用流体力学定律去描述冰的性质一样。不过物质并不是在这个时间点才产生的,而是从这个时间点起改变了性质。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的物质适用另外的定律。不仅如此,这个时间点可能并不是一条直线的中段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根树枝的分枝处。”
何麦和安琪面面相觑。
“可是这怎么证明呢?即使我们得到了那个时点的物质形态,但它肯定会立即衰变成次生粒子,什么也说明不了啊。”
皮埃尔突然笑了,“你不是已经说明证明的方法了吗?想想看,如果没有别的分路存在,所有回到超时点的物质都将无一例外地又衰变成我们可以观测到的次生粒子。但如果真的存在别的分路,我们将可能看不到任何衰变现象。也就是说,我们将看到物质一去不复返。这是真正的物质消失,比黑洞更加彻底,因为黑洞只是无法看见,但通过引力等效应可以发现它的存在。而回溯到超时点的物质如果没能从原路返回,则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它进人了另外的时空分路,在那里受另外的全然不同的定律所支配。我们的宇宙也许并非唯一,而只是众多独立宇宙泡泡中的一个。宇宙泡泡间并不是完全独立的,它们也许更像是一棵巨树的不同分枝上结出的一颗颗葡萄;而联系这些宇宙葡萄之间那些细小的枝丫,就是我们寻找的时空分叉口,我称它们为‘时间之缝’。”
何麦的额头上浸出了一层汗珠,他觉得自己直到现在才算是稍稍窥见了虚证主义的一丝门庭。他完全没想到从当日课堂上的一番近于玩笑般的问答中,竟然得出了今天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别这样看着我。”皮埃尔竟然有些发窘,“我其实并不算是完全意义上的开创者,在我之前的某些学者给了我很多启发。比如,曾有人提出过物质世界的历史并不是唯一的,我们看到的只是所有可能历史的一次求和,另一些历史途径和我们所知的历史并存,只不过由于几率太小或是相互抵消等原因而不为人所知罢了。虽然这个观点长期不受人重视,我却觉得有一个实验其实早就给了人们以强烈的暗示,只是被人们长期地忽略了,即著名的双缝衍射实验。人们让光子一个一个地通过两道缝隙,结果发现,每个光子竟然同时通过了两道缝隙,而且自己与自己发生干涉从而形成了干涉条纹。面对这种结果,一般的解释是光具有波动性,其实更深刻的原因在于:每个光子其实是从无数个途径同时向目的地前进的。而从出发点到目的地之间的直线是几率最大的路径,所以人们更容易观察到光从直线到达了目的地。当然,这和我们现在提到的宇宙分枝概念关系并不是一回事,但其中的观念却有其共通之处。从经典学说出发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时间空间存在一个所谓的最小值。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研究小于10的负43次方秒的时间段,也无法研究小于10的负33次方厘米的空间段——在那样的情况下,时间将变得没有先后,而空间将变得没有方位之分。这其实就是因为在这样时空范围内,我们已经受到了上一次宇宙分枝的制约。我们当前的宇宙是在这个时空范围之后才衍生的,自然不可能用当前宇宙的定律来描述小于这个时空范围的现象。如果说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是‘水’,那么小于那个最小量的时空段就是‘冰’,我们是无法对其进行描述的。”
“我现在有些理解你为什么感到害怕了,因为我自己也开始有这种感觉了。”何麦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我们都不知道再做下去会发生什么。”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怎么向比尔交待?”
“也许有一个办法能行。”何麦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让我去跟他谈谈。”
“你有把握吗?”皮埃尔担心地问。
“你不会怀疑我的祖国语言的力量吧?”
《假设》 作者: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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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4)
十三
“这么说,你是想劝我放弃。”比尔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我印象最深的是以前一位菲律宾政治家的夫人说过的话,她说,如果你算得清自己有多少钱,就说明你还不够富有。忘了告诉你,我上个月才从俄罗斯的空间站上度假回来,老实说以我的年龄并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尤其是发射和返回地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了。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参加太空旅行了。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也不要以为我是有钱了没处花。你应该知道,我是世界上排名前五位的大慈善家,我很愿意为这个世界尽点力的。可是,有人为我想过吗?”“可是现在有很多条件还不具备。”何麦很诚恳地说,“如果实验对象只是一束粒子的话还有成功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一个人就完全只是冒险了,也许那应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比尔探究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皮埃尔,皮埃尔赶忙用力地点头。
“可我已经没有那么长时间以后的将来了。年轻时的生活损害了我的健康,我很愿意用这副残躯作最后一次冒险。我已经否定了皮埃尔提出的用猴子先做实验的提议,一个原因是我担心实验失败后,那只猴子的尸体可能会打击我的信心,但更重要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也许你们认为等各种条件具备了再行动才是明智的,可是别忘了,第一个人登上火箭的时候也不具备什么条件,但现在月球上却有一座叫万户的环形山。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并不只有所谓的科学家才有那么一点精神呢?”
何麦有些发蒙,“我来只是想告诉您这实验非常危险,而且即使成功结果也无法验证。我们最多只可能让您从这个宇宙消失,但并不能保证您能够到达一个适宜您生存的地方―也许那和死亡并没有多大区别。”
“哈哈哈。”比尔竟然笑了起来,“这已经足够了,孩子。如果你是我的话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我经历过人们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情。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活不了多久了。如果实验失败我会死,那么,既然我已经精彩地活过,又何妨精彩地死去?小时候我们都相信,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个叫做天堂的世界,但后来我们长大了,现在我的私人天文台可以看到银河之外,但天堂消失了。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童年时代的人类,那时候他们相信天堂的存在,那时候死亡对他们不是一种终结,而只是一次无尽轮回中的稍息。可现在呢,一想到自己即将变成一堆无知无觉的尘土我就害怕到极点,我愿意拿现在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希望,哪怕这个希望近似于假设。也许皮埃尔送我去的地方就是天堂,”比尔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充满活力的光芒,完全不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我将在那里继续观赏整个世界的变迁,直到永远。我有可能将是第一个见到另一个宇宙的人,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可是,这个实验可能会给我们的世界带来很大的危险。”皮埃尔终于忍不住插话道,“我承认,以前为了验证自己的成果对你没有说实话,但现在是不得不说实话的时候了。”皮埃尔脸上的神情很无奈,“人类已经有很多的玩具了,宇宙应该除外。”
“你在说什么?”比尔忽然咆哮道,他的脸涨得血红,眼珠突兀,“你知不知道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系统上?你们怎么敢欺骗我?现在谁也休想阻止我。”
“我们是应该停下来。”说话的人是麦哲云,他不知何时从门外走了进来,“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认为皮埃尔先生的意见是对的。”他敬佩地望着皮埃尔,“我已经看到了阶段实验的结果,说实话,你颠覆了我前半生的信念。”
比尔的怒气立刻朝麦哲云倾泻过去,“你忘记了在和谁说话吗?难道我付给你五倍的薪水就是让你帮着别人对付我吗?别忘了,你母亲的病还没好,你还需要我的慷慨资助。”
“可是,我们现在的确已经深人到我们无法控制的领域了。”麦哲云有些勉强地说,也许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徒劳,声音很低,“至少有三种理论告诫我们,达到这种深度的时候就是该停下来的时候了。”
“我说过要停吗?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比尔转过头来看着皮埃尔,“虽然是多余的,但我还提想问一句,你到底愿不愿意做下去?”
皮埃尔与何麦一起沉默着。过了几秒钟,比尔突然笑起来,他垂垂老矣的脸庞在这一刻焕然一新,“你们肯定以为只要不配合我就一筹莫展了。看来我之前的安排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他转头看着麦哲云说,“我说得没错吧?”
麦哲云有些羞惭地埋了下头,“从你们到来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四周每时每刻都隐藏着无数个监控器。现在比尔先生知道一切,知道纵波光的奥秘,知道‘绿基’,也知道‘时间之缝’……”
比尔还在大笑,“你是我的兄弟,我不会太为难你。‘时间之缝’会让我如愿以偿的,我现在全身心地盼望那个美妙的时刻早日到来。麦哲云告诉我说,只需要再等二十天。天哪,我都等不及了!这种感觉就像……”比尔停顿了一下,“就像十七岁那年秋天的早晨,我在笼罩着薄雾的小树林里等着恋人的到来。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比尔挥了挥手,立刻有几名壮硕的男子上前架住了何麦和皮埃尔。
“你要做什么?”何麦大叫道。
“没什么,只是送你们回俄城。”比尔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为了保证不会有人在这段时间来干扰我,你们的自由会有所限制。比方说,你们不能和外界联系。等事情结束时会放你们离开的。你们还是为我祝福吧,哈哈哈。”
十四
无论时间过得多慢,终究会过去的。何麦现在已经放弃了一切逃跑的努力,因为事实已经证明这根本没有用,以比尔的财力来说,要管住几个人太容易了。皮埃尔整天苦着脸四处瞎逛,口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安琪倒是显得很轻松,何麦有时候真是很羡慕她知道的事情没有自己这么多。今天一开始何麦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皮埃尔早上一起来,神色便显得有些紧张。何麦知道今天是他们被软禁的第二十天,正是当时比尔预计的实验日期。皮埃尔总是神经兮兮地四下张望,看着明媚的天空和苍翠的大地长时间地发呆,仿佛这些平淡无奇的景象他此前从未见过。
“刚才我眨眼了吗?”皮埃尔突然大声问道,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头发乱蓬蓬地在额角颤动着。“你说什么?”何麦吓了一跳。
“刚才我眨眼了吗?你看到我眨眼了吗?”皮埃尔的声音愈加高亢起来,“告诉我啊!”他突然埋头闭眼,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我知道,就是那件事了,是那件事情发生了……”
这时,安琪突然从拐角处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几枝刚采下的花,“真是奇怪,刚才我发现整个天空突地暗了一下,我敢肯定自己没眨眼。真是怪事。”何麦惨然一笑,他抬头望了望,黄昏的天空虽然不再刺眼,但依然有些明亮,月亮的轮廓在半空显出淡淡的影子。原来,三个人里只有他当时正好眨了下眼,错过了宇宙眨眼的一瞬。外面的人群明显出现了慌乱,守卫们神色紧张地窃窃私语着,仿佛传递着什么消息。何麦急切地追问每一个见到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得到的只有沉默。皮埃尔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他神色木然地呆立着,仿佛沉入了另一个世界。夜幕降临之后,一位神情严肃的老者走进房间,房间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等待那未知的谜底。
“我是蓝江水,比尔先生的助理,本来同三位有关的事情都是由别人经办的,但现在他们不能来了……是这样,发生了一些事,你们不是外人,我想还是请你们一起去看看吧。”
……
看到过深渊吗?看到过伤痕吗?看到过深渊一样的伤痕吗?这就是何麦眼前的景象。在西达多金矿的腹心地带,曾经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突兀地显出一道深不可测的渊蔽,在冰冷的月光下像是一个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神秘符号。
“已经探测过了,整个现场只有微弱的放射性,对人体没有什么害处。”是蓝江水的声音,“事情发生的时候有多名目击者,但他们完全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比较一致的说法是,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同时眨了下眼,然后一切就变成眼前这样了。”
切面并不是垂直的,而是以一个角度向地下沿伸。切面很整齐,但并不是光滑一片,石头是石头沙还是沙,不过绝对没有任何一丝物质突出到切面之外,切面上也没有任何挤压的痕迹。何麦用手摸了下切面,没有发热的感觉,他摇摇头,放弃了猜想是什么力量能够造成这样奇特现象的念头。
“已经进行了初步的测绘。”蓝江水拿出一张图纸,这是整个事故区的平面图,“这个坑的深度是一千八百米,平均长度九百米,平均宽度两百米,从底部到上面的形状完全一致。真希望谁能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麦一听到这几个数字便知道,整个“迷路”系统都不复存在了―出于不可知的原因,它消失在了这个巨大的空洞之中。他转过头,皮埃尔如他所料般沉默着,只不过目光不是望着地面而是投向弯隆,宛如一尊问天的雕像。何麦觉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尔此时的心境,他们从一个近于笑料的问题出发,一度逼近了造物主的底牌,但最终却以这样惨烈的局面收场。
“还有一件事,”蓝江水接着说,“底部裸露的地表上发现了新的金矿床,以前从来没人能够发掘到这样的深度。”
看来这结果应该不算太坏。虽然这个世界上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大约三十亿吨的物质,虽然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宇宙会突然眨一下眼,虽然还有无数个谜团,虽然在西达多矿场上平添了一道奇异的沟壑……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损失别的什么东西,俄城还在,人们脚下这个直径一万二千公里的“小石子”还在,而且还有一个凭空而降的金矿。也许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而且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是,这不是结局。
十五
当一个人从纷繁的世事中偶尔生出一点仰望夜空的情绪,他的目光肯定会被那些谜一般的星星所吸引。这些恒星被固定在另外的球面上,远离地球而靠近上帝。皮埃尔已经保持仰望的姿势很久了,他完全沉浸到了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中。无垠的弯隆从正上方直垂到地,银河淡淡地划过半空,如同某个巨人的信手涂鸦。何麦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包括你的哥哥,包括麦哲云,他们死了吗?”
皮埃尔迟疑了几秒钟,“我不知道,这不是我所能够回答的问题,哦不,也许应该说这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所能解答的问题。记者们肯定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该走了。”
何麦轻轻地点点头,伸手扶住眼前这个突然变得软弱不堪的老人,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安琪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安琪惊惶失措地冲过来,她的嘴角哆嗦着,脸色苍白无比。“我不知道怎么讲,刚才,刚才我只是随便看着玩的,但是,那里,你们还是自已看吧。”安琪将手里的单筒望远镜递给皮埃尔,然后指了指天空。
这是一种恐怖的异象。何麦和皮埃尔放下望远镜后都不约而同地盯着蓝江水,目光涣散而古怪。蓝江水不知所措地站立着,何麦同皮埃尔一起冲到蓝江水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那张图纸
―几乎就在这同时,两人如同身遭雷击般僵立当场。他们看到了同样一个东西,只不过一个在蓝江水的图纸上,另一个则在月球上,仿佛月球是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的一枚邮戳,曾经在那张图纸上留下过印记。是的,在月球上出现了一幅与西达多矿场深沟相同的图景,就像是被同一把匕首洞穿而过所形成的刀疤。皮埃尔首先反应过来,他扔掉手里的望远镜奔向一旁的汽车。设备在最短时间里架设完毕,皮埃尔紧张地操作着,口里又是习惯性地念念有词,但此时看起来更像是在做祷告。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确定是某种物质导致了这个坑的形成,”皮埃尔开口道,“之后它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朝上前进,而后又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月球。对于我们这个世界上的物质来说,它犹如一种超级溶液,所到之处万物皆空。”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何麦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有一种解释不知是否行得通―它可能是来自另一个宇宙泡泡的物质,也许就是那个另类宇宙里的一束光,它应该是以光速前进的。”
“凿壁偷光?”何麦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到了中国的一句成语,大意是一个人凿穿了墙壁,引入隔壁房间里的光线来看书。”“意思差不多,只不过我们这次是无意的。比尔想要的是时间之缝,结果却将另一个宇宙的物质引了进来。”
“后果会是什么?”
“从现象上看,它可以溶解我们这个宇宙的一切物质,但这是无法下结论的,因为它无须遵从我们所知的一切定律,也许那些我们认为消亡了的物质或人此刻依然在某个地方继续存在,只是我们永远无法感知罢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它真的来自另一个宇宙,由于它不遵从我们的物质定律,它将会永不衰减地前进,直至世界的末日。”
何麦抬头仰望满天繁星,心中想象着一束漆黑的光线正如离弦之箭般穿透这茫茫无际的宇宙,吞噬行经所遇的一切。灿烂的太阳系只是它漫长生命中的短暂插曲,辉煌无朋的银河也只是它曾经偶然留驻的客驿。
“那这么说它迟早有一天还会回到现在的位置,因为宇宙是封闭的。”何麦加入一个自己的结论。
“不过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没人类什么事了,该虫族去操心。”皮埃尔难得地表现了一次幽默,“不过看来蓝江水先生先前的测绘有一点问题。那个坑的底部和顶部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实际上越往上面积会变得稍稍大一点一一很微弱的一点差异,我也是通过测量月球上那个洞的面积才发现这一点的,也就是说这束光稍微有些发散,随着距离的增加,它的覆盖面将越来越大,这是一个简单的三角几何问题。”
“那要不了多久它就能吞掉一颗恒星了,然后甚至是整个星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就会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无底洞。”何麦觉得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很费力气,他甚至觉得有些滑稽,在一个犹如尘埃一般的小石子上生活着某种比尘埃更加渺小的生物,他们出于一种本能的欲望居然给至高无上的宇宙带来了这样的后果。十万年后,银河系边缘将出现第一个被整体吞没的主恒星;二十五万年后,仙女座大星云中将出现第一个被整体吞没的恒星系;而十亿年后呢,五十亿年后呢?而等到它横越整个弯曲空间回到出发点的时候,甚至可能吞噬大半个宇宙。
不过,那真的太遥远了,也许就像皮埃尔说的,那是虫族操心的事情了。何麦开始和皮埃尔一起收拾装备,他们的眼神冷不丁对碰一下都立即慌忙地移开,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比头顶杂乱的星空更加迷茫。混乱中一本书突然掉落在地,是皮埃尔的惊世巨著《虚证主义导论》。仿佛有电光火石自脑海中滑过,何麦脱口而出道:“还有一种假设。”
尾声
虽然已经适应了很久,但“红蚁号”飞船领航员威廉姆一直觉得眼前的影像只应该出现在梦境里。在荒寒的月球背面,巨大的环形山和正面一样比比皆是,只是不那么引人注目罢了。让每个人受到最大震撼的永远是西达多海。月球上的地理命名要么是“山”要么是“海”,这里不过是遵循惯例而已,因为谁都知道它其实是一个贯穿了月球的巨洞。西达多海靠近月球的中心,它的长度略小于月球直径,大约二千七百公里。通过这个巨洞,地球的蓝色光芒进人了月亮的背面。威廉姆知道,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月球的背面是可以和地球见面的,但那是亿万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威廉姆面对巨洞中来自地球的光线时并没有感到欣喜,心里只有恐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即使在梦中他也无法想像这样怪异的场景。半个月来的工作总算要告一段落了,作为最后一批宇航员,威廉姆和他的小组完成了整个工程的收尾工作。这段时间以来,威廉姆常常在西达多海中穿行,月球内部结构在他面前袒露无遗。西达多海内部的重力是稍稍斜向月心的,这给宇航员的工作带来了很多不便。不过,计划执行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当然,在几次意外中丧生的七名宇宙员大概不会这么想。那些架设在西达多海两端的复杂设备将测度出某些特殊粒子的放射性规律,现在可以认定这种放射性是由于那次事件引起的,只要能精确测出西达多海相距二千七百公里的上下两端粒子放射规律的差异性,就可以间接确定“黑光”的速度。“黑光速”是现在整个世界最为关注的物理常数,不过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是一个来自外宇宙的常数,而只有更少的几个人知道这个常数的值居然决定了世界的真或假。
……
“既然这束光来自另外的世界,不受任何原有宇宙定律的束缚,那我们完全可以假设它的速度可以超过光速,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何麦高声问道,他的脸上大汗淋漓,泛着异样的光。
“如果这样的话它依然会横跨整个宇宙,并在封闭空间里回到出发时的位置,但是由于超光速带来的反因果律效应,它会在出发之前就已返回。这意味着,意味着……
“意味着我们的宇宙可能早已被它溶解过了,而我们实际上就一直生活在一个早已被吞噬的世界里。哈哈哈,这才是终极假设,和庄周梦蝶的故事一样,既不能证明也不能否定。说不定比尔和麦哲云现在反倒是又回到世界本来的地方去了。哈哈哈……这个连环套真有意思,原来世界真的可以是一个假设。哈哈哈。”
……
“休斯敦,‘红蚁号’请求返航。”威廉姆发出呼叫。
“我是休斯敦,同意‘红蚁号’返航。”红蚁号的腹下掀起两米多高的尘土,随即在无大气的空间又急速地落下,几分钟后,整个飞船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缕姑般坠入了深不可测的西达多海。极远的前方是一抹微茫的蓝色,在月心浓稠的黑暗包围下,一切宛如虚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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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诺亚的烦恼 | 马伯庸 | 《诺亚的烦恼》
作者:马伯庸
正文
诺亚的烦恼(1)
原载《世界科幻博览》第11期,但正确的名字应该是《诺亚的烦恼》……好吧,这其实并不是科幻小说。(作者)
1:1 起初,神创造天地。
1:2 奇点是空虚混沌,一切物理定律都还不适用。
1:3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他看光是好的,就把光速设定为299,792,458m/s,并让之永远不变,不应参照系的改变而改变。
1:4 神称波长范围在0.77~0.39微米之间的光为“可见”,称这个区间以外的光为“不可见”。
1:5 有可见的,有不可见的,有光明,有黑暗,这是头一日。
1:6 神说,水之间要有上下,就造出空气来,将水分开了。
1:7 他把空气设定为21%是氧,78%是氮,还有若干是二氧化碳以及其他。神称50000米高度以下的对流层和平流层为天。这是第二日。
1:8 神说:天下的水要聚集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他将旱地的海岸线切割成可以互相弥补的形状,又让上面的地质特征相似,以便让人们认为大陆是漂移过的。
1:9 他在水里面加氯化钠、氯化钾、氯化钙以及很多其他化合物,神称这种加过杂质的水为海。神看着是好的。
1:10 他又造出不同质量的原油,将天然气和原油混合在一起,又造出硬化变黑的石炭纪森林。他看这些资源是好的,就埋在地下和水下,又使之丰富。他还造出锰结核来放置于水底。这是第三日。
1:11 11 神又造出古代动物的化石。他又造出几种将来会有的智慧生物祖先的原型,和他们应该会用的燧石埋在一起,以便让他们以为进化论是正确的。神看这是好的。
1:12 神就将它们埋在地下,但埋得不太深。
1:13 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除去香蕉。事就这样成了。神看这好像太简单了,就将其性能退化,并留下人类选择改良的余地,才看这是好的。这是第四日。
1:14 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做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提供光合作用所需的太阳能。
1:15 他便造出各种基本粒子,并让他们能够彼此影响。神认为这过于简单,世人必不存敬畏,于是又把它分成强相互作用力、电磁力、弱相互作用力、万有引力四种基本力,并让它们无法统一。
1:16 神又造了天体,称恒星为大光,卫星为小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分别明暗,偶尔会有月食和日食,事就这样成了。
1:17 神看着是好的。于是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五日。
1:18 神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有脊椎的和没有脊椎的,有翅膀和没有翅膀的,有脚和没有脚的,有鳍和没有鳍的,有爪和没有爪的,以及其他;然后让每个归属于不同的纲,目,科,属,种。
1:19 神不知道鸭嘴兽应该归从在哪一类,于是就把它偷偷藏在澳大利亚。
1:20 于是世界上生出丰富的物种,有脊椎的和没有脊椎的,有翅膀和没有翅膀的,有脚和没有脚的,有鳍和没有鳍的,有爪和没有爪的,以及其他,从三叶虫到雷龙。但神看恐龙太大了,就让他们灭绝,将剩下的骨头收集起来,做旧成化石,埋在地下,埋得不太深。
1:21 神预感到了碳-14纪年测定法,就改变这些东西的碳-14含量。
1:22 神最后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了男人,照着一本模特杂志造了女人;又把他所厌恶的某个敌人的样子丑化后,照着造了猴子和猩猩。
1:23 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动物园里各样行动的活物。
1:24 神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马铃薯、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香蕉,全赐给你们作食物。
1:25 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六日。
1:26 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休息了。
1:27 神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圣日,因为在这日神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就休假了。神觉得这样不够好,于是又赐福给第六日,并把它们合称为“圣双休日。”
1:28 创造天地的来历,乃是这样。
――摘自St·Necroman所著的 《Buffalible-Genesis》
诺亚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大约是半夜两点。
他之所以知道准确时间,是因为在卧室里搁着一台自制的漏壶。这台漏壶是诺亚自己设计的,实际上就是一个底部钻了六个小孔的陶水壶。水壶里装满水,水面放着一个金枪鱼鳔作的浮标,浮标连着一个可以指示刻度的杠杆。
从原理上来说,水位的下降可以带动杠杆,进而指示出准确时间。不过问题是,在以诺城,准确时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以诺人觉得辨别时间有太阳就足够了,至于晚上,那是睡觉的时候,何必知道几点呢?只有诺亚这样的怪胎才会发明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惹人讪笑。
敲门声一阵急似一阵。诺亚的老婆妮亚含糊地发出一阵鼻音,又翻过身去沉沉睡去。诺亚只好自己披上衣服,一边低声嘟哝着一边走出卧室。
诺亚家的大门上钻了一个小孔,孔内塞着一小块儿天然水晶。这样他可以不必开门就能观察到门外的动静。这个设计唯一的缺点是,由于水晶的多棱折射特性,观察者无法判断门外访客的数量。
今晚月光很好,门外站着一个——也许是数个——身披亚麻色长袍的男子。他身材高大,神情肃穆沉静,修长的双手下垂在小腹,左手叠在右手之上,下巴微微上抬,看起来就象是一个等待仆役来伏侍的大人物。
“谁在外面?”诺亚隔着大门没好气地嚷道。
“这里是义人诺亚的家吗?”来客的声音很浑厚,洋溢着奇妙的韵律,而且带一点鼻音。也许他并不是本地人,诺亚心想。
“对不起,你找错人了。”诺亚冷冷回答。他自己对于“义人”这个头衔一向没什么好感。
来客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回答,他停顿了一下,威严地说道:“义人诺亚,你即将有福了,你应该敞开大门,来接纳聆听,使自己变得完全。”
“我是诺亚,但不是义人诺亚。而且我不会在凌晨2点给一个陌生人开门。”
“听着,我有重要的讯息要传达给你,快打开门吧!” 来客的语气开始出现了一丝不耐烦。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在开门以后,用棍子砸我的头,抢光我的橄榄油和骡子?”诺亚丝毫没有退让,这涉及到私人财产的尊严,还有半夜被人拽出被窝的愤怒。来客上前走了一步,诺亚害怕他会用他强壮的手臂把木门砸坏。所幸这种暴力行为并没有发生,来客只是凑得更近,以使声音听起来更加有威胁感。
“我一个指头就可以毁掉整个以诺城。我之所以不这么作,是因为你关系到整个人类的未来,所以我需要你自愿打开家门。”
“除非你告诉我来意,否则我要回去睡觉了。”诺亚故意在地板上跺了跺脚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决心。这个恼羞成怒的家伙开始吹牛了,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予理睬。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在诺亚决定真的回房间睡觉之前,来客肩膀陡然下垂,放弃似地叹了口气,说道:
“……好把,是至高无上者要见你,希望他能原谅你的无礼。”
“谁?”
“至高无上者。”
“我是说他的名字。”
来客的表情有些扭曲,怒火从皮肤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说道:
“他的名字是神圣的,不可经由嘴去说出来。”
诺亚偏过头琢磨了一下,猛然一拍巴掌:“哦,我知道了,是耶和华吧?那些老拉比总念叨什么‘你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
“你怎么敢……”
这个轻佻的猜测惹恼了来客,他怒吼一声,他退后几步,瞳孔开始变成火红颜色。强大的压力瞬间充满诺亚家大门前的街道,来客微微拱起腰,一对巨大的洁白羽翼从他的背部呼啦一下伸展开来,每一次拍动都带来一阵强劲的旋风。
月光似乎黯淡了一些,更多对耀眼的羽翼逐次展开,庄严肃穆,四下被神圣的气息所笼罩,已经开始有小石子浮在空气中。
“罪人,你改悔吧!”
威胁从来客嘴唇喷吐而出,诺亚见状不妙,连忙扯动门旁的一根绳子。这根麻绳带动门廊顶端几个设计巧妙的滑轮组,然后一个装满了劣质葡萄酒的木桶开始逐渐倾斜。这桶酒是诺亚去年研究酿酒技术时的失败作品,非常失败,以至于这酒甚至可以用来防盗。
哗啦!
猝不及防的天使被足足一桶劣酒从头淋到脚,那些刚刚展开的巨大羽翼被粘稠的类酒精液体弄的污秽不堪,变得笨拙而邋遢,羽毛失去了滑腻的触感,圣洁的气息被劣酒刺鼻的味道所掩盖。
天使的怒火被葡萄酒浇熄了,他狼狈地甩了甩翅膀,试图摆脱这些粘糊糊的东西,但只是让事情变得更糟。几滴暗红色的液体顺着他额头湿答答的发缕滴下来,把长袍弄的象是醉鬼穿过的一般。现在的他看起来,好象一只长着数对翅膀、掉进浆糊缸里的红白两色野鸭。
“你再不走,我就要往外扔火石了。”
诺亚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天使知道这个顽固的家伙绝不是在开玩笑,同时,他也清楚酒精的燃点并不高。
于是他明智地选择了转身离去。
不幸的是,天使无法收回翅膀,因为把浸满了葡萄酒的笨重翅膀收回身体,就象是直接穿一条刚洗过的内裤一样不舒服。于是这位午夜的天使只好拖着耷拉下来的三对翅膀离开,一路踉跄,甚至有几次还差点卡在狭窄的巷子里。在他身后是一长串葡萄酒的滴痕。
天使蠕动嘴唇,想骂几句脏话,但一想到戒律,只好悻悻地闭上嘴,这让他的心情更加沮丧。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飞着来的,现在却要走回去……
诺亚确认那家伙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以后,这才回到卧室。他钻进被子之前低声嘟哝了一句:“我想这应该能给那个假冒天使的家伙一点教训了。”然后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七点整,诺亚从床上慢悠悠地爬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妮娅已经起床很久了。在她丈夫蒙头大睡的时候,她已经打扫干净了房间、仓库、畜栏和鸡舍,喂饱了三个儿子闪、含、雅弗和三个儿媳妇,并开始准备午饭。应付这一大家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嫁了这么一个奇怪的丈夫以后,除了日常家务还得应付他那些层出不穷的怪念头。
唯一让她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诺亚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不必再伺候老人。
诺亚的父亲拉麦在五年之前死于病。临死前拉麦说:“这个儿子必为我们的操作和手中的劳苦安慰我们。这操作劳苦是因为耶和华咒诅地。”诺亚一直觉得他父亲的话只是单纯的抱怨,因为他没有象父亲期望的那样成为一名面包师,而是变成了一名工匠,这让拉麦很伤心。
诺亚从小就很有反叛精神,而且充满了奇思妙想。他经常在半夜偷偷翻墙跑出去,和同伴们一起骑着喂了颠茄的骆驼在以诺城的大街上疯跑;或者制造一个可以发出巨大噪音的风车,把它竖在广场上,听不同风速发出不同音阶的声音——那个风车最高发出过High C,然后毁于飓风。
他甚至自己提炼大麻。这是一种绿色植物,诺亚发现把这种植物的油榨出来,可以让人上瘾。他定期在以诺城兜售这些东西,很快就赢得了一大批忠实的客户。
现在诺亚在城东有一个自己的手工作坊。他每天都泡在作坊里,每隔一段时间就鼓捣出一些奇怪的东西。妮娅一开始还试图规劝他作一些值得别人尊敬的营生,后来也看开了,只要家里够吃够喝没乱子,就随便他怎么折腾都好——何况贩卖大麻油的利润非常高。
诺亚起床吃好早饭,和妮娅与孩子们——不包括儿媳妇——吻别,然后迈着悠闲的步子朝以诺城唯一的一家酒馆走去。
一路上,两侧的民房不时有居民冲诺亚吆喝:“嘿!以诺城的发明家,你的那只木鸟和牛皮究竟谁先飞上天了?”,或者是“诺亚你的双孔衍射试验解释了什么?是拉米寡妇的南瓜色内裤吗?”
每一句俏皮话都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以诺城的民风脚踏实地,对于诺亚这样整天不务正业的怪家伙根本不能理解。诺亚对这样的讪笑只是耸了耸肩,他根本不在乎,那些蠢材哪里知道科学的乐趣。
科学不光是乐趣,而且还能带来利益,诺亚怀里鼓鼓囊囊的东西就证明了这一点。
这是一家很豪华的酒馆,名字叫做“神恩无限”。它其实只是一个长约二十五肘、宽约二十肘的宽大房间,地板上铺着羊毛毯,中央的矮桌上摆着各种酒水、蜂蜜和羊奶,客人们或躺或卧,靠在柔软的地毯上开怀畅饮,不时与旁边的人高谈阔论。
诺亚走进酒馆的时候,客人们都纷纷坐起来跟他打招呼。诺亚在这里很受欢迎,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够提炼大麻油的人。这个优点让别人对他的其他怪癖多少能够容忍几分。
诺亚笑眯眯地朝每个人问候,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叠黄灿灿颜色的莎草纸。这些莎草纸已经吸饱了大麻油,摸起来非常滑腻。兴奋的酒客们纷纷凑过来,每人拿走一张莎草纸,把它裹到烟草叶上,再卷成筒形,急不可待地点燃。一时间酒馆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免费的。每一个取走莎草纸的人,都给诺亚一些东西作为交换。有些人给的是骡子和马,有些人给的是上好的乳酪,还有些人试图用自己的妻女作交换,最后一个被诺亚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他不想让妮娅伤心。
交易非常顺利,一会儿功夫诺亚就已经赚的盘满钵满,今天的收入足够他们家吃上一星期了。诺亚正打算收摊,这时候有一个人拍拍他的肩膀,用好奇的语气说:“能给我一支吗?”
“哦,你有什么来交换?”诺亚问,同时观察了一下这个人。这张脸他没见过,估计是外乡人。
“你全家的幸福,你看这个如何?”
那人笑笑,说的很认真。这是一张平凡的脸,即使笑起来也不见任何情绪波动,就好像是一张平面画。诺亚的怪癖又犯了,忽然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对古怪的东西或者人都有很强烈的兴趣。他递给那人一张大麻莎草纸:“很好,成交,不过我想知道你怎么支付?”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这东西该怎么用?”
诺 ** 心地教这个外乡人如何在烟叶上扎洞,以便能够更彻底地渗入大麻油;如何把烟叶和莎草纸巧妙地卷在一起;如何用高温的煤炭块点燃;如何吸……
外乡人很快就深深吸了生平第一口大麻烟,淡蓝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喷出,喉咙里发出一阵舒服的呻吟。
“很带劲吧?它可以让你头脑清晰。”诺亚得意地说。
外乡人点了点头,又吸了一口,表情无比享受。这时候他们身旁一个吸足了大麻的酒客突然把杯子扔向天空,兴奋地大声嚷了一句:“天堂啊!就在这里!何必去天上求呢!”
外乡人听到这一句话,不禁皱了皱眉头:“这听起来有些僭越权威,你们这里的风俗可不怎么高尚。”“那是吸过大麻兴奋过头而已,不必在意,不会抢了上帝的生意。”诺亚漫不经心地回答,低下头开始清点这一次交易的收入。
“这种东西容许人类这么放纵,难道不违背神的旨意么?”
“神说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我们作食物。这当然也包括四氢大麻酚。”
“什么?”
“四氢大麻酚,就是我提炼的大麻油,这是它的学名。我想神赐给我们植物的时候,一定是连里面的化学物质都赐给我们。”
“可我记得人类共同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起了名字,难道我们不该遵循,何必去另立名目呢?”
诺亚拿起一截大麻莎草纸,解释给外乡人听:“大麻是植物的名字。而我命名的,只是它其中一部分化学成分,连10%都不到,当时亚当可没细致到这份儿上。”
外乡人不再说什么。
“好吧,我就要走了,你要如何支付你的承诺呢?”诺亚问。
外乡人把烟搁下,吐出一个烟圈:“你在城里有一个作坊吧?我们不妨散步过去,我会慢慢告诉你。”
“也好。”
于是两个人动身离开酒馆,把那一群已经进行癫狂状态的酒客抛在身后。诺亚带着外乡人在以诺城的大街小巷兜来兜去,这个人奇异的表情不时招致路人好奇的眼光。他们这里很少有外地人拜访,不过当他们发现陪同的人是诺亚时,就恍然大悟了——和怪胎同行的,当然也是怪胎。
当他们走入一条僻静的无人巷子时,外乡人忽然平静地说:
“我决定毁灭世界。”
诺亚猛然停下脚步。外乡人猜测他下一个动作就该是跪在地上哭泣了,但是这个猜测落空了。诺亚只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每个人在失意的时候,都难免会这么想,我能理解。”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好吧,就当你是认真的,那你如何支付我的酬劳?”
外乡人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而我支付给你的报酬,就是你全家在这场灾难中的安全。”
“哦,这听起来很又吸引力。但是为什么你要毁灭世界?”诺亚没当真,但是饶有兴趣听他说下去。
“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他们整天只知道酗酒、玩闹、吸毒(说到这里,诺亚比出一个抱歉的手势)我后悔把他们造出来,所以我要把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去。我造他们后悔了。”
“真是激进的观点,而且左倾,这么说你是个革命家喽?”
外乡人傲然道:“不要拿那种卑微的东西来比拟我,我是自有、永有、不依附任何东西而存在的。”
“好吧好吧,那你到底是谁?”
“昨天你赶走了我的使者,所以我决定亲自来了。”
诺亚挠了挠头,上下打量了外乡人一番,有些惊讶:“这么说,你就是耶和华?”
显然这个直截了当的称呼让外乡人很不舒服,他的腮帮子鼓了鼓,不好发作,最终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他在等待着诺亚匍匐在他脚下,浑身颤抖着恳求神的宽恕。可诺亚只是瞪大了眼睛,用一种看奇珍异兽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这么说,你是真的耶和华?”诺亚试图伸出一根指头去碰他,但被巧妙而不失体面地躲开了。耶和华严肃地警告他:“你不可以试探你的神,以诺城的拉比没教过你吗?”
“哦,自从我上次把硫黄、硝石和草木灰倒在祭坛上以后,他们就不让我进教堂了。”
“……这不算是大罪过吧?”
“看从什么角度来理解了。我当时只是想试验一下这种混合物在密闭环境下的高温反应,结果一个拉比在用羔羊祭神的时候替我点了火,然后爆炸了……”
“好了,好了,这与主题无关。”耶和华摆了摆手,“总之,我决定要毁掉这个世界,而且需要你的帮助。”
“可你打算怎么作?如果是要刚才那个爆炸配方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是1:7.5:1.5,威力最大。”
“不,不用那种简陋的东西,将会有一场大洪水,淹没整个世界。”耶和华威严地说。
诺亚忽然爆出一阵哈哈大笑,他笑的太剧烈了,以至于鼻涕眼泪哗哗地流出来,让耶和华莫名其妙。好不容易等到他停下来,耶和华问他为什么会笑,诺亚喘着气回答:“真有你的……我笑得不行了……大洪水?你知道不知道如果要淹没整个世界,得要多大的降水量啊?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水,你又打算把水排去何处?”
耶和华挑了挑眉头:“一般来讲,这是很荒谬的。但是我是神,我既然有办法创造天地,就有办法毁掉他。发动滔天洪水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可整个世界的陆地面积大约是2.98亿平方肘,就算3亿吧。如果你想达到淹没的效果,就必须要准备起码10肘深的水,也就是30亿立方肘的海水。海水的平均密度……要把这么多水克服重力抬升起来,流经所有陆地,需要作的功是……我的天,你就别指望在第七天歇了一切工了。”
上帝咆哮道:“不要问我技术细节,神迹是不可捉摸的。”
“这可不一定呢。就算是上帝,也不能违背自然规律办事啊。自然规律是你创造的,如果你违反了,就等于否定了自己。对神来说,这和自杀是相效的吧?”
耶和华似乎被这个逻辑给吓住了,过了半天,他才回答说:“……当然啦,一切都会按照自然规律实现,我只是作为第一推动力存在罢了。”
“那就好,总得给神迹找点科学的理由,否则人类早晚会意识到神在科学体系里是不必需的。”诺亚带着满意的神气,“不过你干嘛偷偷摸摸地告诉我,干嘛不干脆显示一下神迹吓唬一下全世界的人?”
“该死,我不想把这件事弄的太过招摇!至少目前不想。”上帝愤怒地拍了拍袍子,这个讨厌的家伙问了太多问题。他现在终于了解,人类最讨厌的地方不是擅自吃了智慧果,而是拥有太旺盛的好奇心。
两个人的谈话陷入了停顿,于是一起沉默地向前走去。在诺亚作坊高高的烟囱进入两个人的视线时 耶和华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缓缓开口说道:
“我有一份工作给你。如果你能够完成,那么就可以挽救你的全家。”
诺亚皱了皱眉头。
“等等,我们刚才不是说好了吗?你挽救我全家,只是用来换我的大麻叶子,现在怎么又多了一份工作?”
“因为这很重大。”
“没啦?就这么个理由?”
“没了。”耶和华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矜持,他猛然揪住诺亚的衣领,凑到他鼻子跟前恶狠狠地喝道,“听着!不要试图挑战神的权威,不准再问一些蠢问题。我要你造一条他吗的方舟,把你全家和我想保存的该死的动物都给我放进去。这样当洪水降临的时候,你们这些混蛋就能够幸免遇难,给新世界保留一些该死的种子,明白了吗?”
“不能带上那些酒馆里的朋友么?他们是我的老主顾。”
“不行!”
“那玛法和诺安呢,玛法的无酵饼作的很好吃,诺安还欠着我钱。”
“我说不行!只有你和你的全家!”耶和华几乎是用吼,诺亚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他推开耶和华,有些胆怯地说:“就是说,我替你完成这项工作,你保我一家大小平安。”
“对。”耶和华松开他的衣领,似乎松了一口气。
“听起来象是个威胁。”诺亚低声咕哝着。“可你为什么选中我?而不是那些拉比或者城市总督?”
“只有你是一个完全的义人,而且你刚才与我同行。”
“完全的义人……别傻了。我才不信这个理由。义人们都是些拿道德标准衡量物理定律的白痴。”
耶和华的表情告诉诺亚,他内心里也是十分赞同这个说法的。“好吧,事实上是这样,整个以诺城只有你具备工程学的背景,其他人甚至不知道如何把钉子敲进墙里。”
“这个理由还差不多,爱科学的人总会活得长一些。”诺亚掏出钥匙,打开作坊的大门,作了个邀请的手势,“不进来喝杯奶茶么?”
“不了,我不想在人间呆的太久,这里弥漫的杀伐气息让我很不舒服。”
“那好吧,明天一早请过来这里。”
“什么?我还来作什么?你的建造工作不应该立刻开始么?”耶和华一愣。
“很多细节还得敲定才行,我们要谈的事情可多了。这可是毁天灭地的大事呐。”
耶和华按了按太阳穴,他以为自己已经受够了,想不到明天这种折磨还要继续。如果这家伙不是整个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他早就被闪电劈死了。耶和华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撒旦一直没有试图诱惑诺亚,那家伙的眼光倒是一向很准,知道谁可以诱惑谁避之则吉……
等到耶和华走开七步以后,作坊的门忽然又打开了,诺亚的头从里面伸出来:
“喂,我说耶………呃,我主耶和华。”他在称呼上作了妥协。
“又有什么事?”耶和华近乎绝望地呻吟。
“我要向你忏悔。其实我不是考虑到家人安慰才答应的——你淹没整个世界这个狂想,简直太对我胃口了,太好玩了。”诺亚咧开嘴笑了笑。“我迫不及待要看看呢。”
说完以后,诺亚砰地把门给关上了。耶和华在一瞬间对自己的选择有些后悔。但神是不能后悔的。
第二天一大早,耶和华还是以那个外乡人的样子出现,他不想被以诺城的人认出来。耶和华飞快地走到诺亚作坊门口,看看左右没人,敲了敲门。
让他吓了一跳的是,门里响起一阵响亮的喇叭声,然后木门自动打开了。上帝从门后认出了一些机械的结构,不过那看起来很复杂,不象是神的造物。
“请进。”
诺亚早已经在作坊里恭候了,他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耳朵上夹着一支削尖的石笔,手边堆着一大堆泥版和莎草纸。等到耶和华作到他对面,诺亚推给他一杯饮料,这是用刚生出来的芦笋芽尖泡的,很是爽口。耶和华犹豫了一下,只喝了一小口。这让他想起来那名不幸的报喜天使——那位天使自从被浇了一身葡萄酒以后,一直郁郁寡欢,每天跑去凡间借酒浇愁,还学会了用翅膀划拳,这可不是好兆头。他早晚会堕落。
诺亚看耶和华没有继续喝的意思,于是开口说道:“我是想听听你对整个工程的具体要求,我们作工,总要遵照神的旨意嘛。”诺亚给他戴了一个高帽。耶和华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家伙到底还知道敬神。
“那我们从哪里开始?”
“既然要作一个方舟,那总得告诉我你想把他造成什么样子。”
诺亚把泥板和莎草纸摊开,从耳朵上把石笔取下来,摆出聆听的架势。耶和华很满意,略作思忖,然后说:“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 分一间一间地造 ,里外抹上松香 。”
“松香是打算防水用的吧?”诺亚把这些要求一一记录下来,“这个选择很好,可惜还不够好。我个人建议用竹漆,那个的防渗性更好一些。至于建材,你难道不喜欢柏木或橡木?”
“歌斐这名字听起来比较神圣——这可是一条圣船。”
“这也是一条要在全球大洪水里航行的船,没理由不把它造的尽量结实点。哥斐木的木质太疏松了,我怕一个两米高的海浪就能让它散架,然后我全家、地球上的动物还有你的名声就全沉入海沟了。”诺亚说。
上帝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于是妥协了:“那么用橡木吧,不过在采购单上还是请标明歌斐木。”
“其实,如果使用一种铁矿石的化合物,抗风浪性和会更好,我曾经试验过,只要往铁里加一些炭就行。”
“它神圣吗?”上帝只关心这个。
“你可以把它叫做歌斐钢。”诺亚随即叹了一口气,“可惜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大规模生产,我的发明对于以诺城的技术能力来说太超前了,就算知道原理也没什么用。”
“我在创世的时候,可没想过这样的事,铁就足够好了。”
“这个问题我们等一下再讨论,你继续说吧。”
上帝深吸了口气,他对接下来的话很有信心,昨天揣摩考虑了很久:“方舟的造法乃是这样,要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方舟上边要留透光处,高一肘。方舟的门要开在旁边。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层。”
诺亚带着挑剔的眼光看了一眼记录:“只是这些而已?”
“呃?”
“恕我直言,你现在的,只是造一间大屋子罢了。”诺亚不耐烦地用笔捅捅耳朵。
“我只是个客户,诺亚,客户只会提出自己的需求,而具体的则由你们来完成,不是吗?”
“那你一开始就应该告诉我,你要造的只是一个能浮起来的木房子。如果你想造一艘船,起码该告诉我你想要的吨位、船型、桅杆结构,还有你想要的最大载重量——你想装多少动物?”
“我正要说到这里呢,不要打断我!”耶和华恼火地拍了拍桌子。诺亚出于对唯一真神的敬畏,于是闭上了嘴。
“我正要说到这里呢,不要打断我!”耶和华恼火地拍了拍桌子。诺亚出于对唯一真神的敬畏,于是闭上了嘴。
“凡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七公七母。不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一公一母。空中的飞鸟,也要带七公七母,可以留种,活在全地上。”
“这是你全部想带的东西?”
“对。”
“那……我能问个问题吗?”
耶和华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只要问题不蠢就可以,问吧。”
“蝙蝠我们要不要带?”
耶和华似乎被噎了一下:“呃?你说蝙蝠?”
“对啊,蝙蝠的分类很重要,我不知道他算畜类还是鸟类……你看他象牛一样会哺乳,还象杜鹃一样会飞。”
“算鸟吧……”耶和华的口气很不确定,他忘记当初为什么要造它。
诺亚埋头记录,然后抬起头:“哦,对了,还有鸭嘴兽,我记得那是个怪胎。”
“那个不要管,它在澳大利亚过的很好。”上帝压住怒气。
“下一个问题,空中的飞鸟包括渡渡鸟吗?那家伙可不会飞。”
“算了,让它灭绝吧。”
于是诺亚把这种不幸的生物从名单上勾掉,心想大洪水之后大概就没人能见到它了。上帝唯恐他又提出什么古怪的问题,他知道对付这种家伙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把话说的模糊,于是他急忙抢过话头:
“飞鸟各从其类,畜生各从其类,地上的昆虫各从其类,就这样。”
“从什么类?你是指按照门-纲-目-科-属这样的层次划分吗?还是按照你说的上帝式分类法:洁净的,和不洁净的?”
“随便你……”耶和华不耐烦地嘟囔,“反正只要把那些蚂蚁、蜜蜂、蜘蛛之类的都塞进去就好了。”
诺亚若有所思地拿石笔敲了敲下颌:“可是,我必须指出,蜘蛛属于蛛形纲的,和昆虫纲是并列关系。昆虫都有六条腿儿。”
“这我还真没怎么注意过,当时要造太多东西,我照顾不到细节。”上帝试图辩解。
“其实很好分辨,你捉一只蟑螂来就知道了——不过我觉得蟑螂就不必特别关照了,那玩意到哪里都活得下去,无论是大洪水还是杀虫剂都很难把他们都干掉。只要你不象掉玛哪一样掉拖鞋,它就绝不会灭亡。”
“我尽量。”耶和华尽可能让自己的回答简洁,免得节外生枝,“最后一点,你要拿各样食物积蓄起来,好作你和它们的食物。”
“扑通”一声,诺亚从椅子上滑落下去,手里的泥版也摔到了地上,裂成数段。上帝伸出手去把他搀扶起来,却听到他的嘴里发出一连串呻吟和抱怨。
“你疯了吗?给它们每一种都准备食物?那得花多大的功夫啊!”
“青草、水果和肉,难道这些还不够么?”
“根本没那么简单。”诺亚把裂开的泥版其中一段拿给上帝看,“这家伙只吃12种桉树叶的树叶,它们全都生长在南半球的那块大陆上。”他又翻出另外一块:“而这个家伙,只吃特定范围内的竹叶,以诺城方圆几百公里内根本就不产这种植物,得去东边找。你不能指望方舟上给他们提供完全的食谱。”
“方舟只是为了保全物种,不是为了在里面另建一套生物圈系统嘛……”上帝回答。
“按照您的设想,我们最少有将近一百五十万种动物需要带走呢。”诺亚语带讽刺地说道,“就算它们忽然全都不挑食,只吃肉和干草——你打算发多少天的洪水?”
“一百多天吧……”上帝的语气变的有些不确定。
“好,就算是一百天吧。150万种动物四分之三吃干草,四分之一吃肉,——这是根据食物链能量传递性划分的比例——每一种动物每天喂两次,平均一次喂两弥那食物(Maneh,圣经重量单位,约等于500公克)那么我们至少得需要2千万他连得的干草和肉!(Talent,圣经重量单位,约等于三十公斤)”
“还不只如此,我们全家还得照料这些该死的洁净动物的排泄。每天光这些家伙排泄的粪便,就至少有十几万他连得。我们一家只有八口人,就算没日没夜不停地干,每天也只能清除十分之一。这样不用一星期,你就会得到一条大粪方舟。”
“还有通风系统,我们必须得为每一只动物提供良好的空气循环,否则他们会被汗液、粪便臭味和腐烂食物活活熏死。这得要一整套中央空调系统,以及非常复杂的通风管道,这些都必须在设计船体的时候就考虑到。现在的技术能力,甚至连扇页和管道阀门都作不出来。”
上帝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确实没考虑过这么多。诺亚摊开双手,用宽慰的口气说:“当然,这一切困难实际上都是不存在的。”
上帝猛然抬起头来,眼神里似乎恢复了希望:“哦?你有主意了?”
“不,我只是想说,这一切困难的基础甚至都是不存在的。”诺亚拿起石笔来,罗列出一连串可怕的数字,这些数字在上帝眼里,比他安放在伊甸园周围会四面发火的基路伯还可怕。
“根据你给的方舟尺寸,三百乘五十乘三十,就是说整个方舟的空间是四十五万立方肘。您希望留种的150万种动物,平均每一种动物只能分到0.3立方肘,这点地方甚至不够一只狒狒蹲着的,何况还得带上七对。”
“可老鼠和几维鸟占不了多少地方吧?”
“您的名单里还有大象、河马和苏门答腊犀牛呢。光一对非洲象,就有六百多他连得重。”诺亚最后作出了结论:“总之,别指望您的小方舟能够放下这么多动物、食物和他们的粪便——我这还没考虑我全家的居住条件呢,我那几个儿媳妇可对隐私看的很重。”
上帝已经被这些计算弄晕了头,他揉着太阳穴,默不作声。
“还有,您只提及了动物,却忘记了植物。地球上植物的种类恐怕比动物还多,如果不采集他们的种子,等到洪水退去以后,这一船的东西恐怕只能靠吃蓝藻活着了。”
然后诺亚毫不留情地朝井下扔进最后一块石头:
“退一万步说,即使我们很幸运地捉到了全部动物,搜集到了全部植物种子,并且把他们都挤进方舟,它的总载重量也已经超过了浮力,它一入水就会沉下去,变成潜水艇——你要我建一艘潜水艇吗?”
“哦,不。”
“我想也是,一艘潜水艇要求的技术更复杂。实际上一开始我就猜到了,您的方舟计划在现有的技术条件下是不可能实现的。”
“今天就到这里吧。”上帝用微弱的声音说。诺亚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动手为他卷了一支大麻烟:“来吸一支吧,这支是免费的。”
上帝听到后半句,把烟接了过去。诺亚点燃烟卷,上帝贪婪地吸了几口,疲惫的神色减弱了几分。他创造了天地和自然规律,可自己却被这种规律折腾得精疲力尽。施展神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否定自己可不是好玩的事情。早知道如此费神,他宁可去造一块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至少那是一件更为单纯的任务。
诺亚一直安静地在旁边等着,等到上帝情绪稍微恢复了一些,他递给他一块湿毛巾,上帝擦了擦脸。
“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诺亚好心地说。
上帝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注意到诺亚的话里似乎隐藏着什么意思。“你是说,还有解决的希望?”诺亚冲他挤了挤眼睛:“我可没这么承诺过,不过这么有趣的事情,只因为一点点小困难就退缩,未免太可惜了。科学家的字典里可没有‘不可能’这个单词。”说完他舒坦地朝椅子靠过去,双手交叉:“碰到无法解决的事情时,我建议你立刻上床睡觉,把麻烦扔给明天的自己。”
《诺亚的烦恼》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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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亚的烦恼(2)
“那好吧……明天我会在同一时间来找你——以同样的形貌。”上帝嘟囔着站起身来,转身离去,临走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根大麻烟揣进了亚麻长袍内。
作坊那扇拥有复杂机械构造的大门甚至都没有挪动一毫米,上帝就这样凭空从诺亚的视野里消失了,彷佛从来不曾来过一样。诺亚羡慕地“啧”了一声,他知道这种现象并不违背自然规律,只是量子物理一个小小应用罢了。他的信仰并不坚定,所以无法体察到如同概率波一样弥散在空中的神的圣灵在沉思:
“必须承认,这个讨厌的家伙确实有些才能。”
诺亚回到家的时候,他老婆妮娅刚刚把所有的绵羊都赶进羊圈,他的三个孩子闪、含、雅弗正在把成堆的矿石进行分类。这是诺亚分配给他们的任务,可怜的孩子们虽然无法理解老爹的怪嗜好,好在他们都很孝顺。他们的妻子们乐此不疲地在跷跷板上玩着游戏,并不时大呼小叫,她们每一次上下,都通过一个巧妙设计的装置给诺亚家的水缸压入一夸脱清水。
“今天的收入怎么样?”妮娅对诺亚说。诺亚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收入,递到妮亚的手里。她仔细地数了数,疑惑地抬起了头:“和前天的数目有些不对,是你又给那些骗吃骗喝的傻瓜赊帐了吧?”
“的确是赊帐了。”诺亚老老实实承认,“不过对方可不是骗吃骗喝的傻瓜。”
“他是不是许诺给你在未来有一个可预期的丰厚回报?”妮娅盯着自己的丈夫,双手已经叉到了腰间。
“可以这么说。”
“是不是他还自称拥有尊贵身份,这种身份尊贵到不需要任何契约就足以用来维持信用?”
“呃……就算是吧。”
“那么他就是一个骗吃骗喝的傻瓜。”妮娅作出了结论。
如果说诺亚是人类第一位科学家的话,他的老婆妮亚就是人类第一位金融家——实用主义、唯利是图、对数字极其敏感,而且对信用这种东西充满了不信任感。她一直相信努力工作才是正途,对于丈夫的种种怪念头一直持消极态度,除非它们确实能够带来实质好处或用处,比如大麻。
她甚至暗地里对丈夫诺亚的每一件发明都作了记录,并计算之间的比率。妮娅的统计数字显示,诺亚平均每十项发明中,有一点五项发明具有实际用途。于是诺亚家的产业里保留了大麻烟、日晷、莎草纸和犁铧,磁线圈感应装置和胶泥活字等则被无情地砍掉了,这些发现至少在这个时代没什么用处。
“不要因为别人说了几句好话或者装可怜就心软,他们只不过是想不劳而获罢了。等价交换,这难道不是人人都该遵守的真理么?”妮娅一边招呼孩子们进屋一边唠叨。她觉得自己的丈夫太没有经济头脑了,这个残酷的世界可不是靠良心才活下去的。科学家都太天真。
“不,不,这次可不一样呢。”诺亚兴奋地搓着手,对他的妻子进行开导,“这次可不一样。”
“哪里不同?”妮娅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你会知道的。”
于是那天晚上一直到上床前,夫妻两个都没有再说过这个话题。直到太阳因上帝的神秘力量转去了另外一个半球,夜幕降临,他们两个脱去长袍,用橄榄油漱完口,钻进温暖的被子。妮娅转过身来,用手推了推诺亚的肩膀,迫不及待地问道:“快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
“你还记得昨天晚上来的访客么?”诺亚问道。妮娅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不过她只是听到似乎有敲门声。
“来者是一位告喜天使。”
妮娅眼睛一下子瞪得浑圆,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一位告喜天使?”
“对,一位真正的告喜天使,它甚至向我展示了六对漂亮的翅膀呢。尽管从空气动力学的角度来说,那样并不适宜飞行……”
妮娅打断了丈夫的分析,她的声音甚至有些发颤:“我的上帝,一位天使,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呃……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误会。”
然后诺亚把那个关于葡萄酒的心酸故事讲给自己的老婆听。妮娅先是愕然地愣在原地,等到她确信自己的丈夫并不是开玩笑时,怒火彷佛从地狱的缝隙喷射出来,冲诺亚咆哮道:“天呐,你这个老傻瓜究竟作了什么?上帝会降下天火给我们的!他会以为我们都是些亵渎神灵的罪人!我们两个、我们的六个孩子、我们的一百二十头羊、我们的五十桶橄榄油和香料,还有六十三块银子,噢,上帝啊!”
诺亚平静地抚慰几乎陷入狂暴的妻子:“事实上,跟我赊帐的,正是耶和华本人。”
妮娅的怒气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情绪。接着诺亚把自己与耶和华的交易、以及上帝的宏伟计划告诉妮娅,当然,忽略掉了所有的技术细节。妮娅详细地听完丈夫的汇报,最终总算相信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就是说,上帝真的打算毁掉这个世界,除了我们以外?”
“是的。”
“你确定上帝只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们?”
“嗯,我猜这已经够他受得了。”
“每个人都想活命,而只有我们拥有建设方舟的合约,这意味着什么你难道还不清楚吗?”妮娅强忍住内心的喜悦。
诺亚在技术以外的领域有些迟钝,他迟疑地猜测:“意味着环保?”
“不,是垄断!”妮娅大吼道,眼神闪闪。
妮娅的头脑无法超越时代去给“垄断”这个词下一个准确定义,但她对于垄断所带来的丰厚利润却知之甚详,而且甘之如饴。
“那么,他的方舟什么时候开始造?”她有些迫不及待,索性盘腿坐在床上。
诺亚为难地挠了挠头,告诉她上帝的计划从技术上是无法实现时,从笨头笨脑的船体结构到那个疯狂的动物拯救计划,都经不起实践检验。妮娅有些失望,她略微沉思了一下,随即问道:“那么上帝知道这一点么?”
“知道一部分,我今天给他解释了半天。不过神都是有自尊心的,我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
“所以他还没死心吧?”
“至少还没放弃。他的计划缺少可行性,但并不代表他的目标无法达到。一条路不通,还有其他的捷径。我有一些想法,明天会一一说给他听。”诺亚说到这个话题时神情很激动,他的头盖骨内不知道在一瞬间发酵出多少古怪主意。
“这很好。” 妮娅今天第一次对丈夫表示赞许,她露出了甜美的微笑,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亲爱的,记得不要让上帝死心,就算无法解决,也要尽量让他以为还有希望。我们要牢牢钓住这位大客户,得让他确信,我们是唯一能作成这件事的人。明天早上我去烤一只羔羊你带过去,据说耶和华很喜欢。”
“我想,很快上帝大概就会要求所有的信徒奉献大麻烟了。”
夫妻两个的谈话很快结束了,源自科学和商业的激情驱动他们在睡前又缠绵了一回。最后疲惫的诺亚抚摸着女性细腻的肌肤,沉沉睡去;妮娅却看着天花板,辗转反侧,昂扬的神经冲动把试图入侵的睡神一次又一次打至遍体鳞伤。
大约夜里两点的时候,又有敲门声响了起来。一共响了三声,每一声之间的间隔都完全相同,显得十分谨慎且礼貌。诺亚睡的很死,一直处于浅层睡眠的妮娅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想该不会是那个倒霉的告喜天使又来了吧,于是匆匆起身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门口。出于谨慎,妮娅没有学她冒失的丈夫粗暴地推翻另外一桶葡萄酒,而是从门镜望出去。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黑袍的人,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的容貌,不过妮娅注意到他露在外面的双脚似乎有某种偶蹄目动物的特征。
“到底是谁?都已经这么晚了。”
“在下是晨曦之星路西法,现在与我交谈的是以诺城的鲜花、义人诺亚的忠贞妻子妮娅吗?”
无论语气还是措辞都恰到好处,来客说完以后摘掉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精明、邪恶却不失英俊的面孔,堆满了商业气息的笑容。
妮娅愣了愣,不知道是否应该把门打开。她虽然只是个不够虔诚的普通女子,可也知道站在门外的是地狱的首领、耶和华最古老也最强大的敌人。
在那个时代,魔鬼的名声还没有后世那么声名狼藉,他们被视为耶和华信仰以外的另外一种选择。魔鬼们勤劳地在陆地四处游走,费尽心机为地狱招徕更多的灵魂,他们往往比天使更懂得营销。天使们只会不厌其烦进行试炼和考验,趾高气扬地传达神的意旨,魔鬼们却巧妙而耐心地挖掘人类的内心世界,用各种体贴的小玩意去诱惑他们。
魔鬼的起源据说是源自于一次天使的叛乱,当时三分之一的天使参加了反抗耶和华的斗争——叛乱的动机不甚明了,有人说是因为心智的堕落,有人说是因为薪酬纠纷,还有人说耶和华在下很大一盘棋……总之地面上的人们在谈到魔鬼的时候,只会用同情和戏谑的口气评论道:“唉,那群不懂得运用工会的傻瓜。”
这也是上帝打算毁灭世界的一个充分非必要因素,他可不想和魔鬼分享市场,宁可毁了它。
“如果你是找我丈夫的话,他还在睡觉呢。”妮娅冷静地对门外的路西法说道。魔鬼毕竟是邪恶的,她可不想随随便便就敞开大门——何况还有触怒上帝的风险。
路西法优雅地弯下腰,行了一个谦卑的礼:“事实上,我想跟夫人您交谈,这更合乎我的意愿。”
妮娅撇了撇嘴:“你打算象诱惑我的祖先夏娃一样诱惑我么?”
“哦,不,那次纯属意外,我只是路过。”路西法认真地分辨道,用修长的手指梳了梳自己乌黑卷曲的头发。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亚当和夏娃原本攀在智慧树上大吃大嚼,当上帝步入伊甸园的时候,被果实赋予了智慧——狡黠的智慧——的夏娃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然后指着刚刚路过园外的无辜古蛇大叫:“是他诱惑了我们!是他!”
“我来到此地,是为了夫人您和您家族的利益。你们的需求就是我们的使命。”
“哦,你打算要给我什么?”
“不是我想给您什么,而是夫人您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路西法娴熟地回答。这是一种魔鬼的智慧,它不再是以产品为导向,而是客户。这可以更有效率地攫取灵魂。
最终路西法的诚意促使妮娅打开了门,不过她保留了最低限度的警惕:“对不起,未经我丈夫的允许,我不能让任何陌生人进门。你可以站在门外说。”
“没关系。”路西法笑了笑,丝毫没露出被冒犯的表情。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问道:“我听说上帝希望你们造一艘方舟。”
“是的,这是个神圣的计划,而我们将是唯一的总包方。”妮娅毫不犹豫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把“唯一”这个希伯来单词咬的特别清楚。
路西法连忙摆了摆手:“哦,您误会了,地狱一点也不想参与方舟计划。上帝是全知全能的,我们总是设法不去惹怒他老人家。”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语气里却带着几丝讽刺。
“那你想打算阻挠这个计划吗?”
“尽管地狱和天国在一些事情上持有异议,可在方舟计划上,彼此的利益是一致的。他要毁掉世界,我们收割上帝不要的灵魂。所以夫人你看,我们的立场是相同的。我是来帮您。”
“怎么帮?”妮娅的表情却表达着另外一个意思:“是免费的吗?”
“当然是。”路西法笑道,他的山羊胡子微微颤动,“我们得知方舟计划出现了一些问题,一些科学的问题——这不能怪上帝,他只是有些老古董,以为现在还是那个只消一句“要有光”就能搞定一切的时代。”
“哦,这点不用担心,我丈夫会解决的,他是个天才工程师。”
“方舟最终会建立起来,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路西法不知什么时候凑近了妮娅的耳畔,用几乎可称为耳语的音调对她说:“问题是,你们又如何保证上帝会遵守契约,并履行他对你们的承诺呢?毕竟你们只是些凡人,也许当方舟建成以后,他就一脚把你们踢出去,就好像把亚当和夏娃踢出伊甸园一样。”
妮娅的表情变得僵硬,她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正如我刚才说的,你们最需要的是一个确保上帝会遵守契约的手段,地狱可以提供这方面的服务,一些法律上的咨询。”
妮娅恍然大悟:“看不出你们魔鬼还可以作律师。”
“一回事。”路西法谦虚地摊开双手。
第二天一大早,诺亚象平常一样在八点钟起了床。妮娅已经作好了早点,有燕麦粥、腌鱼、盐渍无花果和无酵饼,还有一杯优质的葡萄酒。
诺亚吃完饭以后,准备出门。妮娅把早准备好的午饭盒子跟烟草袋递给诺亚,亲切地和他吻别,叮嘱自己的丈夫不要惹怒耶和华:“我们不能失去他的信任。他让你膜拜,你就膜拜;让你感恩,你就感恩;让你不拜其他偶像,你就不拜其他偶像。总之一切顺着他的意思来,就假装我们从来没吃过智慧果一样。”
诺亚摸了摸以诺诚最聪明的脑袋,深情地亲吻了一下妻子,转身离开。上帝正在他的作坊等待。妮娅目送诺亚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然后她回到屋子里,翻出了自己那件精致的麻织布披肩和水粉,对着水池仔细地梳理起自己的头发。
不知什么时候,路西法出现在屋子角落的阴影里。他表现的很绅士,没有去打搅妮娅,只是谦恭地在阴影中等待着。在长达两小时的静候以后,妮娅终于结束了打扮,变得容光焕发。自从她嫁给诺亚当管家婆以来,很少有机会和兴致象今天这样打扮自己。
“你可比我丈夫有耐心的多。上次我只花了半小时,他就几乎象驴子一样抓狂了。”妮娅诧异地看了看路西法。后者得意地晃了晃带尖叉的尾巴:“只有我们恶魔才有如此充足的耐心。”
“那么我们出发吧。”
“我会紧随夫人左右。”
就在妮娅和路西法踏出房门的时候,诺亚刚好迈进自己的作坊,而上帝已经坐在里面了。
“你迟到了。”上帝说,他的眼圈很黑。天国没有白天和黑夜,神也不需要睡眠,但神会发怒,自然也就会发愁。
诺亚从容从怀里掏出一支烟草递过去:“我是去为您采集最新鲜的大麻,所以有些迟了。”上帝脸色和缓了一些,他接过大麻烟,用一把四面转动发火的剑——那是上帝出发时随手从伊甸园门口取来的——点燃。淡蓝色的烟雾逐渐升起,几个烟圈盘旋而上,上帝的精神好多了。
“我们来说正题吧。”
“嗯。”诺亚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通过昨天的技术验证,我们知道方舟计划严重缺乏可行性。归根到底,这个失败是由于定位模糊的关系。所以我们得用科学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个计划。”
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啦,一切都归功于上帝的大能,是出自造物主的恩幸。”上帝的表情和缓了一些,尽管他觉得这句话说的有些敷衍。
诺亚在桌子上摊开一张事先画好的莎草图纸,上面画满了线段和符号。上帝凑过去,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方舟的设计图么?”
“不,不,这是一张以诺城及周边地带的气象图。”诺亚看了上帝一眼,后者看上去迷惑不解。“你看,横跨以诺城有一条冷暖气团交会线,每到秋季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南下的冷峰和以诺城上空的暖峰气团会合,到时候气压上升,气温和 ** 下降,在锋前和锋后常伴有大风大雨。这是我历年来观察的结果。”
“你想表达什么?”上帝决定不去管那张图,否则又会听到一大堆拗口复杂而且不讨人喜欢的术语。
诺亚回答:“方舟计划的前提是什么?是一场大洪水。大洪水需要持续不断的暴雨。我这张图揭示了取得最大降雨效果的配置。”
“下个雨还要这么麻烦,我以为只要说说就够了。”上帝嘟囔道。
“拥有逻各斯之力的您完成这一切,简直就是轻而易举。”诺亚轻描淡写地恭维了一句,把图推到上帝跟前,“就象您创造天地时那样,说一句:‘要有冷空气,要有暖空气,两者的峰面要在以诺城上空交会,冷锋界面上的环流转向点要沿锋面上移。’”
“这么说就够了么?”
“对,只要按照我画在地图上的槽线运动,到时候两个气团相碰,‘砰’!就会有你期待的大雨了。”他双手响亮地拍了一下,以增强效果。
上帝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问题:“可是这一场雨只能影响以诺城周围,我想要的是全世界的毁灭。这和我的预期差的太多了。”
诺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请你听我说下去。”
“我是上帝,我可以作我想作的事情。”耶和华威严地耍着赖,“难道我不可以作两个特别大的冷暖气团,大到足可以引发整个地球的大洪水么。我已经知道了,只消说一句话就足够。”
“那是不可能的。”诺亚平心静气,“谁让你在创造世界时,创造出了多余的引力,地球表面根本无法形成那么大规模的气流。”
上帝又把自己埋在大麻烟的香气中,烟雾缭绕,表情模糊不清。诺亚忽然想起老婆的叮嘱,决定不再用邪恶的自然规律来刺激唯一的真神。
“所以,神圣光耀的主啊,不妨听听我的建议,您一定会称心如意。”
上帝含含糊糊地答应了。
“我会尽自己的力量作一条大船,尽量多地往里塞动物,而且会让周围所有的人都以为我真的打算作一条方舟,等待着毁灭世界的大洪水降临。到了适当的时机,你就下雨。”
“然后?”
“他们会把这个消息传播得到处都是,很快全世界的人就都知道了。”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效果。”
“当然,所有的这一切,只是表面功夫,计划的真正精髓是在这里。”诺亚用食指晃了晃,表情严肃。他转身从一个柜子里取来一个沉重的盒子,盒子里是一块绿黄色的矿石。他的动作很缓慢,彷佛它是一件不可亵渎的神器。这让耶和华微微有些嫉妒。
“万能的造物主,您还记得这种东西吗?”
“石头。”上帝生硬地回答。
“这种石头却不平凡,它蕴藏着可怕的力量。”诺亚谨慎地把盒子端到上帝面前,却离自己很远。他知道这种东西的射线可能会让自己死掉,却不会伤害到神。
“有多可怕,难道比我愤怒的雷电更可怕么?”
“嗯,坦率来说,是的。我很荣幸地把它命名为圣铀,以彰显您的威力。”诺亚知道上帝喜欢神圣的东西,比如歌斐钢。他看到上帝露出满意的神情,趁机说道:“在神学理论里,纯粹和圣洁是很重要的课题,对吧?”
“那是当然,一个未经污染的灵魂才有可能触及天国的大门。”
“我也是这么想的,圣铀也是一样。这只是一块不够圣洁的样品,里面的圣铀含量只有0.72%。如果要让它发挥出威力,您需要去搜集这些石头,并把他们提纯到如同天使的体质一样圣洁。”
“你说了这么多,它到底能作什么功用?导人向善还是驱邪辟魔?”
“两者都不是。”
诺亚深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已经接近魔鬼的领域了,他必须谨慎:“在下雨的同时,你让天使各自拿着两块提纯后的圣铀结合在一起——我会告诉你它们的临界质量——并扔到各个地方,它们会产生无比的威力,让全世界都陷入火海。”
这一次连上帝都倒抽一口冷气:“何以如此?”
“当两块圣铀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圣灵会瞬间充满在圣铀的体内,并裂变出圣父和圣子两个位格。您知道,这三者是三位一体的,因此圣父和圣子会撞击其他圣铀,产生新的三位一体,神圣的反应连续不断。这是原理所在。”
诺亚知道即使说出真正的裂变反应也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让上帝高兴一下。
“这样一来,您的三个目的都达到了:世界的毁灭,大洪水和方舟的幸存。”
“可你如何保证方舟的安全性?”
“那只是一件掩人耳目的道具罢了,我会挖一个足够大的地下室,用三十肘厚的铅层遮掩在外面。到时候我全家和动物都躲藏在那里。”
“但是……”
“我们不会说出去,动物又不会说话,而其他人都死了。后世的人类不会知道世界毁灭其实是圣铀干的。他们只会把洪水、方舟和世界毁灭联系到一起,忽略掉真正的因素,就如同您期望的那样。”
上帝仔细地思考了三遍,觉得这个新的方舟计划虽然不尽如意,但听起来合理可行,最重要的是神的权威也没有任何损失。尤其是关于圣铀的反应原理,让上帝觉得既新奇又神圣,一想到这么有威力的东西居然是经由自己的手创造的,他就颇为骄傲。
“您意下如何?”诺亚试探着问道。他有些忐忑不安,关于“圣铀”的理论他一早就建立起来了,可是限于那个时代的技术条件,他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进行提纯,只能依靠上帝的无边神力来验证这个理论是否正确。
上帝用右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缓缓蠕动嘴唇:“好吧,我们姑且试试看。再给我一根。”诺亚不失时机地递上去一根,殷勤地点上火。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诺亚示意上帝坐着,自己站起身来去开门。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老婆站在门外,打扮的十分得体。
更令诺亚惊奇的是,在妮娅身后还停着一架羊车。羊车上叠着两块巨大的青色石板,每一块都长五肘、宽四肘,厚两肘,石面光滑如镜,极适合刻字上去。石板旁还有一尊木柜,雕刻的极为华美精致,有黄金镶嵌在四个角。
“这是什么?”
“我们总得和上帝订立契约呀,我还特意去打了一口约柜呢。”妮娅说。
上帝和诺亚同时愣在了原地,他们的思路还沉浸在科学的世界里,一下子都无法理解这个突如其来的商业词汇。
妮娅看这两个男人茫然不知所措,索性挥舞起柳条鞭子,让羊车直接开进作坊里来。路西法变的公山羊悄悄挪动着蹄子,尽量不引人注目。她旁若无人地用作坊里的滑轮组与链条把两块石板吊起来,并列直立在他们面前,如同两扇巨大的光滑屏风。
“我太太。”诺亚对上帝小声介绍,上帝点点头,开始有些后悔当初从亚当身上抽出一根肋骨——早知道他应该按照雌雄同体的蚯蚓去造人,可以省掉许多麻烦。
妮娅把石板弄妥以后,走到上帝面前,匍匐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着刚刚烤好的羔羊:“万能的主啊,请你接受恭顺的燔祭,使我们得蒙纳悦。”
上帝一瞬间忽然非常感动,他又开始后悔为什么不从亚当身上多抽几根乖巧的肋骨下来。羔羊散发着酥油的香气,耶和华恢复了作为神的威严神情,他伸出手去,一阵青烟飞过,烤羊消失了。神实际上并不需要蛋白质与氨基酸,但是他需要心理上的满足。
“我们诺亚家能够为主辛劳,蒙主恩宠,又能与主签下应许的契约。求您与我们同行,在板上显着我们的名,让我们与主的约定万古长存。”
上帝听了那一大串恭维,很是得意,就随口回答道:“耶和华,耶和华,是有怜悯有恩典的神,不轻易发怒,并有丰盛的慈爱和诚实。我所称许的,全都灵验。”
妮娅立刻接口道:“卑微的诺亚家已经准备好了约卷,您的圣约究竟是要刻在左边的石板,还是右边的石板?”
“右边吧。”上帝高高兴兴说,浑然不觉自己跌入一个心理陷阱。这只是一个“您要一个煎蛋还是两个煎蛋”技巧的小小应用,妮娅早就烂熟于胸,用不着路西法来教。
诺亚把自己老婆悄悄拉到旁边,抱怨道:“你这是在作什么呀?我们正谈到核心技术问题。”妮娅说:“我是想确保我们在这个计划里的权益,只有订立契约才能充分保证。你是那种虔诚到认为上帝不会反悔的人么?”
诺亚撇撇嘴。作为一个科学家,他对神向来是不大敬畏的,但也对技术以外的东西缺乏兴趣:“我们正讨论到圣铀、圣父和圣灵的三位一体裂变问题,只有耶和华有能力提纯圣铀。这对他的计划至关重要,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我知道,但总得用文字形式予以体现呀。你有没有把所有东西都告诉他?”
“嗯,他还不知道临界质量。这将是裂变反应的关键,如果没有达到这个质量,将只会得到一次普通的爆炸而……”
“好了,我知道了。”妮娅打断诺亚的话,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公山羊,路西法缓慢有致地晃动了一下山羊头颅,提示她要快一些。
于是妮娅甩脱诺亚,来到耶和华面前,恳请他与人类立约。诺亚耸耸肩,转身去泡茶。只要他的研究可以进行下去,他倒不是特别在乎耶和华签多少份协议。
上帝这时候稍微回过一些味儿来,可是自己已经允诺了。神是不说谎的,至少不当面说谎。
“可是,一定要这么着急吗?我原本想等整个计划结束以后,用彩虹来跟你们立约的……”上帝觉得有些遗憾,“雨过天晴,洪水退尽,彩虹初现,是神与人之间永恒的契约,这难道不美妙吗?”
“我还是觉得写在石板上比较可靠,彩虹那种东西只是光的折射现象罢了。”科学家的妻子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个提议。“这样我也好向后代彰显主是守信的。”
上帝哑口无言,他觉得这个女人比夏娃更难缠,每一句话都朝自己扔来一圈套索。其实从私心来说,他当初把人类赶出伊甸园,一半是出于他们偷吃禁果的愤怒,一半也是因为无法忍受夏娃那张刀子嘴。
“你的丈夫刚刚提出一个很有趣的建议,是不是等到我们讨论成熟以后再来说契约的事?”上帝作了最后一次努力。
妮娅绵里藏针地说:“契约将是圣铀临界质量的保证。”这是路西法教她的,上帝拥有创造世界的力量,但是这种力量欠缺精密,上帝只能“说”,然后等待结果,却无法获知过程,地球就是这么在七天内稀里糊涂地被建造起来的——正如一位哲学家说的那样:上帝是第一推动力,也仅仅只是第一推动力,他推完以后就完全撒手不管了。人类却有机会深入理解自然规律的运作机制,这是诺亚最大的价值。
上帝觉得自己没什么选择,暗自叹了一口气,走到石板面前,伸出中指,然后觉得不大妥当,又改伸出了食指,运起神力。
“都要写些什么?”
妮娅开口道:“以圣父、圣子与圣灵的名义……”上帝一五一十地用希伯莱文写在石板上,觉得这个开头很不错,相当神圣,有一种古典的圣洁气息。不过因为希伯莱文没有元音,他必须费一些心思。
“兹有耶和华与诺亚家族在此立约,双方约定实行方舟计划……”
耶和华停下手指,皱起眉头:“这听起来似乎我们是平等的。”
“听凭主的安排,您可以称自己为大能的甲,我们只是您的造物,称为卑微的乙。”
耶和华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在石板上写:“大能的甲方希望乙方在约定时间内建造方舟一艘。该方舟需满足如下要求……”
妮娅就这样一直念着,耶和华则在石板上记录下来。诺亚端着三杯饮料不好走近,索性拖了一把椅子在旁边等候。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辆羊车只由一头公山羊拖曳。这从物理学上来讲是不可能的,那两块石板外加约柜的重量已经超过一只普通山羊所能承受的极限——除非那山羊是特别的。
山羊没有理睬诺亚好奇的眼光,它轻轻地摆动着脑袋,嘴巴在缓慢咀嚼,彷佛在反刍。
“在整个契约期间,卑微的乙方应蒙受大能的甲方完全的保护,包括生命、财产以及未来可预期的收益……”路西法低声说。
“在整个契约期间,卑微的乙方应蒙受大能的甲方完全的保护,包括生命、财产以及未来可预期的收益……”妮娅大声说。恶魔总是以最邪恶的心态去揣测未来,所以他们拟订的合同永远是最完备的。
上帝一字不漏地在石板上刻好,细腻的石屑已经在底部堆积了一层。
“除非遇不可抗力,否则大能的甲方和卑微的乙方都应履行契约所规定的上叙义务。”妮娅继续说道。上帝忽然停住了,他有些愤怒,有乌云聚集在他的头顶。
“还有谁在我面前胆敢自称是不可抗的?”
妮娅意识到这伤害到了神的自尊心,于是把“除非遇不可抗力”改成“无论任何情况”。上帝这才勉为其难地把它写上去。
契约的撰写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写满了足足两块石板的正反面。耶和华抽出指头,说:“要干净。”于是事就这样成了,原本沾满了石屑的手指变的干净起来。
“请您签个名在这里,这是最后一道手续。”妮娅指着石板下端。
上帝用眼神丢了一道闪电过来,在石板下端留下一道鲜明的印记。他不太习惯作这种事。上一次是在数百年前,他跟一个杀人犯该隐签署了一项协议,允诺他不会被周围的人报复。不过那次的契约条文很简单,只是在该隐的额头作了一个记号。后来该隐建立了以诺城,绵延了十几代人。现在他和该隐的子孙签订复杂一万倍的合同,并要求他们杀掉全世界所有的人。世事真是奇妙。
妮娅没留意上帝的复杂心情,她拍了拍手,十分高兴:“这样就成了,完美的协定。我想这将是双赢的基础。”
合同的全文并没有包括第三方监督和仲裁的条款,毕竟谁能去审判可以裁判万物的主呢?妮娅只是巧妙地加了一句:“双方都同意如下表述:谎言是堕落的开始。”这样一来,假如上帝毁约的话,地狱将会很开心。
上帝负手而立,环顾四周:“那么诺亚在哪里?我现在需要知道临界质量。”
他的话音刚落,屋子里忽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喷嚏声。这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许多陶罐和水瓶都从橱子上震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现出本来面目的路西法狼狈地从两个车辕之间站起来了,诺亚蹲在他旁边,手里攥着一袋开了口的胡椒,眼神很无辜。
“……我只是想研究一下这只山羊。”诺亚辩解道。
这是一个极其尴尬的瞬间。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时间点的尴尬浓度有如此之高。上帝对路西法怒目相对,彷佛盯着一只在午餐上盘旋的绿头苍蝇;路西法渡过了最初的惊惶以后,很快恢复了常态,他理直气壮地与以前的上司对视,彷佛自己真的是一只绿头苍蝇。
这两位宿敌都没有想到,那场大叛乱以后两个人的首次会面,竟会是以这种形式发生。最后率先打破僵持局面的是路西法,他挠了挠自己头上的角,说了一个简单的单词:
“嗨。”
这让上帝更加为难了。面对这么平凡的问候,他不能狂暴地用雷电和火焰进行回击,这会显得气急败坏,太在乎恶魔的存在;他也不能平静地回复,神和恶魔不是平等的关系,怎么可以纡贵降尊互相打招呼。
这些念头在神的思维里只运转了一微秒,无比睿智的耶和华立刻找到了应付这种两难局面的办法。他装作没听见,转过头去,把话题转移到妮娅身上:“诺亚的妻子妮娅啊,想不到你竟把灵魂出卖给了恶魔!”
妮娅对自己丈夫的愤怒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那种所谓的“科学求知欲”几乎毁掉了整个合约。她没理睬上帝的问话,提起自己的裙角大步迈过石板,狠狠地揪住诺亚的耳朵。
“你这个老混蛋!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
诺亚不敢忤逆自己的老婆,他疼得呲牙咧嘴,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上帝。上帝觉得自己需要说点什么,他向前两步,刚刚张开嘴唇。妮娅猛地抬起头来,用无比的气势吼道:“让开!这是家务事!”
上帝后退了一步,他此时感觉到非常震惊、恼怒、耻辱,甚至还有一丝委屈——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凶过,即使是恶魔也没有。
路西法走到他身边,饶有兴趣地和上帝并肩看着这出家庭戏剧。妮娅正在哭嚎着撕扯诺亚的长袍,诺亚试图抵抗,但无论神还是恶魔都不站在他这一边。
“必须得承认,你创造的这些东西挺棒的。”路西法用赞赏的口气说,“充满了太多不确定性。我试图教他们按律法办事,可到头来他们还是喜欢用武力解决一切事——包括家务事。”
上帝恨恨道:“我早就知道这世界上已经没多少义人了!”
“若只有一个义人,是不是你也不毁灭这世界?”
“一个太少了,至少要一群。”
“嗯,这个问题就复杂了。一个义人不是一群,两个义人不是一群,那么要多少义人,才能称为一群呢?”
“五个?”
“难道说四个义人不算一群,要等到第五个加入的瞬间,才能叫一群吗?”路西法是成心的。
“……呃……”上帝陷入了沙堆悖论的困境,他随即改了口:“好吧,若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义人,我也不毁灭它。”他立刻又加了一句:“但诺亚一家不算!他们与恶魔勾结,必须要用火与血来清偿他们的罪。”
路西法耸耸肩,提醒他:“你现在可不能动他们,你们刚刚签了合约的。”上帝这才想起来刚才石板上有一条规定在契约有效期间,大能的甲方必须保证卑微的乙方的安全,而且自己已经用闪电签过了名字。
上帝抬起头,看到路西法阴谋得逞的微笑,胡子气的微微发颤。他在心里打定主意,等到自己摆脱眼下的事情,一回到天堂就派迦百列和米加勒去攻打地狱——神可不会去考虑什么生态平衡。
“你怎么敢如此大胆!戏弄昔在今在永在的唯一真神?!你岂不知我就是阿尔法!”上帝高傲地对路西法说道。
“好啦,好啦,您还是欧米茄,行了吧?”路西法用敷衍的口气回应,然后说道,“其实,这对你并没什么损害,不是吗?诺亚可以继续他的试验;妮娅仍旧能垄断所有的权益;你毁灭了世界——一般情况这本该是我的工作——而我则得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灵魂。”
上帝沉思了一下,他必须承认,魔鬼的话很有道理。这个世界已经充满了强暴,他打算推倒重来,这个目标现在并没有偏离。至于那些不值钱的灵魂,上帝连看都不想看,乐得有人替他收拾。
“这么说,就算是你默认了?”
“神的行事是神秘的,是不可言说的。”上帝板着脸回答。路西法知道他已经体面地妥协了。
诺亚和妮娅仍旧在地上滚成一团,路西法走过去拉开二人,喝道:“喂,不要打了,伟大的主有话要对你们说,他赦免你们沾染魔鬼的罪啦。”
这句话由魔鬼本人说出来,真是充满了戏剧性。夫妻两个停止了动作,他们一起朝上帝看去。上帝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路西法的说法。
“就是说,契约依然有效是吗?”妮娅把散乱的头发撩到后面,喘着粗气。
“是的。”
“圣铀的裂变,也可以继续吗?”诺亚被打的鼻青脸肿,但还是不忘科学探索。
“没问题。而且为了确保公平,圣铀的临界质量你可以写在我的胸口。”路西法指指自己的胸膛,“等到耶和华确实践约了,我就会把这个数字告诉他。这样双方都能确保履行契约。”
这个提议既公正又合理,于是得到了其他所有人的赞同。诺亚很乐于把这些知识传播出去;妮娅觉得这可以充分保障自己的权益;上帝也得到了好处,一旦毁灭世界的计划泄漏出去,他可以全赖到魔鬼头上。
最尴尬的时刻终于过去了,两个人和一个神、一个恶魔重新坐下来。诺亚端来三杯芦笋汁和一杯硫磺水。
上帝觉得今天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于是他抬起一只手:“明天我会派些天使过来,你告诉他们去哪里能弄到圣铀。”诺亚知道这事必须自己亲自出马,因为没理由相信那些天使懂得原子量和辐射。
“至于那头讨厌的恶魔和你的女人……”上帝瞥了在一旁嘀嘀咕咕的路西法和妮娅,对诺亚说,“我容忍他们的存在,但不代表我喜欢这么作。你最好保持一段距离,把自己的事情作完,不要节外生枝。”
“这完全取决于天国对圣铀的提纯程度,我计算过,至少得调出三十万天使,让他们变成圣分离器,还有……”诺亚只有面对上帝时,才能恢复自信和尖刻的语气。在作坊里这个小小的食物链里,他觉得自己排第三。
“等到我的方舟造好,你的大雨也开始下的时候,我会设计一个引爆器。只消让那些天使把圣铀和引信丢下去就行,全世界都会毁灭的——如你所愿。”
上帝下定了决心,回去以后就把这个工作交给拉斐尔负责,他已经受够了。
路西法见诺亚开始跟上帝交代细节,于是悄悄把妮娅拉到一旁:“你有什么想法?这个发财的机会千载难逢。”
“我都差不多考虑好了。我丈夫曾经发明过一台印刷机。”
“印刷机?”
“这样就可以大量印刷赎罪券,卖给以诺城的家伙们。我们是唯一被上帝选中的,只有经由我们的认可才能逃过这场大劫难。那些怕死的家伙会趋之如鹜,不惜一切代价的。”
“真是一个美妙的谎言,而且成本很少。”路西法赞赏道,这比他最初构想的还好,“可是如果他们知道真相……”
妮娅满不在乎地甩了甩头发:“他们知道真相的时候,都已经死了。”
“真是个恶魔。”
路西法心想。
一转眼,就是许多年后……
“哇啊!!”
约翰从梦中惊醒,从稻草堆上摔了下去。睡在他身旁的彼得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扶起来,问他亲切的弟兄这是怎么了。
“我作了一个梦,梦里充满了奇妙的景象。”约翰回答,语气很迷茫。
彼得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他刚才睡的正香呢。可是基督教导他们要对人友爱,于是他只好耐着性子问道:“都有些什么?”
“我梦见一只兽,它有两角如同羔羊,它的胸口写着一个数目字,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哦,然后呢。”
“它经过天国,把数字给天使看。当时神天上的殿开了,在他殿中现出耶和华的约柜。天使拿着香炉,盛满了坛上的火,倒在地上。随有雷轰,大声,闪电,地震。”
彼得掏了掏耳朵。
“然后我看到第一位天使吹号,就有雹子与火搀着血丢在地上。地的三分之一和树的三分之一被烧了,一切的青草也被烧了第二位天使吹号,就有仿佛火烧着的大山扔在海中。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海中的活物死了三分之一。船只也坏了三分之一。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上。第四位天使吹响了号角。有一颗巨星从天而降,落进一个无底深渊之中。立即有浓烟从渊底升起,遮天蔽日,使天空暗淡。好似点燃了一个大熔炉…………”
“好啦好啦,你的想象力未免也太丰富了。上帝已经用洪水毁灭过一次人类,而且也用彩虹立了约,我们都是诺亚的子孙,他老人家不会再搞什么世界毁灭的花样啦。”
彼得教训约翰。
“可是……”
“不要罗嗦了,赶快睡觉。”
约翰没再说什么,其实他还梦见又有一位天使从祭坛中出来,是有权柄管火的,向拿着快镰刀的大声喊着说,伸出快镰刀来收取地上葡萄树的果子。因为葡萄熟透了。那天使就把镰刀扔在地上,收取了地上的葡萄,丢在神忿怒的大酒窖中。
他实在无法捉摸这些景象的寓意,想得头都疼了。
“我想这一定是些玄妙的启示,回头得把他们都记录下来。”
约翰这么想着,很快也沉沉睡去。
(完)
说明1:尽管在杂志上已经作了说明,不过为了预防可能存在的抄袭指责和粗心读者的怀疑,还是声明一下,开头创世纪的章节来源于necroman大人(http://necromanov.spaces.live.com/blog/cns!707859757673BCEF!314.entry?&_c02_owner=1),我以一顿煌记煌的代价征得了他的同意并作了部分修改用在小说里。作为额外的回报——如小说开头所示——我把他封了圣。
说明2:尽管本文已经刊登于《世界科幻博览》第11期,但这个版本将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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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水星播种 | 王晋康 | 《水星播种》
作者:王晋康
正文 水星播种
再宏伟的史诗性事件也有一个普通的开端。2032年,正当万物复苏的季节,这天,我和客户谈妥一笔千万元的订单,晚上在得意楼宴请了客户。回到家中已是11点,儿子早睡了,妻子田娅依在床头等我。酒精还在血管中燃烧,赶跑了我的睡意,妻子为我泡了一杯绿茶,倚在身边陪我闲聊。我说:“田娅,我的这一生相当顺遂呀,年方34岁,有了2000万元资产,生意成功,又有美妻娇子。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妻子知道我醉了,抿嘴笑着没接话。
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听筒,屏幕上显出一位男人,身板硬朗,一头银发一丝不乱,目光沉静,也透着几分锐利。他微笑着问:
“是陈义哲先生吗?我是何俊律师。”
“我是陈义哲,请问……”
何律师举起手指止住我的问话,笑道:“虽然我知道不会错,但我仍要核对一下。”他念出我的身份证号码,我父母的名字,我的公司名称,“这些资料都不错吧。”
“不错,”
“那么,我正式通知你,我的当事人沙午女士指定你为她的遗产继承人。沙女士是5年前去世的。”
我和妻子惊异地对看一眼:“沙午女士?我不认识——噢,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在爸爸的客人中有这么一位女士,论起来是我的远房姑姑。她那时的年龄在40岁左右,个子矮小,独身,没有儿女,性格似乎很清高恬淡。在我孩提的印象中,她并不怎么亲近我,但老是坐在角落里静静地观察我。后来我离开家乡,再没有听过她的消息。她怎么忽然指定我为遗产继承人呢?“我想起沙午姑姑了,对她的去世我很难过。我知道她没有子女,但她没有别的近亲吗?”
“有,但她指定你为唯一继承人。想知道为什么吗?”
“请讲。”
“还是明天吧,明天请允许我去拜访你,上午9点,可以吗?好,再见。”
屏幕暗下去,我茫然地看着妻子,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妻子抿嘴笑着:“义哲先生,你的人生的确顺遂呀,看,又是一笔天外飞来的遗产,没准它有两个亿呢。”
我摇摇头:“不会。我知道沙午姑姑是一名科学家,收入颇丰,但仍属于工薪阶层,不会有太丰饶的遗产。不过我很感动,她怎么不声不响就看中我呢?说说看,你丈夫是不是有很多优点?”
“当然啦,不然我怎么会在50亿人中间选上你呢。”
我笑着搂紧妻子,把她抱到床上。
第二天,何律师准时来到我的公司,我让秘书把房门关上,交待下属不要来打扰。何律师把黑色皮包放在膝盖上,我想,他马上会拉开皮包,取出一份遗嘱宣读了。他没有这样作,而是轻叹道:
“陈先生,恐怕这是我一生中最困难的律师业务。为什么这样说?以后你会明白的。现在,先说说我的当事人为什么指定你继承遗产吧。”
他说:“还记得你两岁时的一件事吗?那时你刚刚会说一些单音节的词,一天你父母抱着你出门玩,沙女士也陪着。你们遇到一家饭店正在宰牛,血流遍地,牛的眼睛下挂着泪珠。你们在那儿没有停留,大人们都没料到你会把这件事放到心里。回家后你一直愀然不乐,反复念叨着:刀、杀、刀、杀。你妈妈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说:你是说那些人用刀杀牛,牛很可怜,对不?你一下子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劝也劝不住。从那之后,沙女士就很注意你,说你天生有仁者之心。”
我仔细回想,终于愧然摇头,这件事在我心中已没有一丝记忆。何律师又说,另一件事则是你7岁之后了。沙女士说,那时你有超出7岁的早熟,常常皱着眉头愣神,或向大人问一些古古怪怪的问题。有一天你问沙姑姑,为什么闭上眼睛后,眼帘上并不是空的,不是绝对的黑暗,而是有无数细小的微粒、空隙或什么东西飘来飘去,但无法看清它们。你常常闭上眼睛努力想看清,总也办不到,因为当你把眼珠对准它时,它会慢慢滑出视野。你问沙姑姑,那些杂乱的东西是什么?是不是在我们看得见的世界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我点点头,心中发热,也有些发酸。童年时我为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苦苦追寻过,一直没有答案。即使现在,闭上眼睛,我仍能看到眼帘上乱七八槽的麻点,它确实存在,但永远在你的视野之外。也许它只是瞳孔微结构在视网膜上的反映?或者是另一个世界(微观世界)的投影?现在,我已没有闲心去探求这个问题了,能有什么意义呢。但童年时,我确实为它苦苦寻觅过。
我没想到这件小事竟有人记得,我甚至有点凛然而惧: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多少双眼睛在默默地观察你啊。何律师盯着我眼睛深处,微笑道:
“看来你回忆起来了。沙女士说,从那时起她就发现你天生慧根,天生与科学有缘。”
我猜度着,沙姑姑的遗产大概与科学研究有关吧,可能她有某个未完成的重要课题等待我去解决。我很感动,但更多的是苦笑。少年时我确实有强烈的探索欲,无论是磁铁对铁砂的吸引,还是向日葵朝着太阳的转动,都能使我迷醉。我曾梦想做一个洞悉宇宙奥秘的科学家,但最终却走上经商之路。人的命运是不能全由自己择定的。
“谢谢沙姑姑对我的器重。但我只是一个商人,在商海中干得还不错。我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即使我真的有慧根,这慧根也早已枯死了。”
“没关系,她对你非常信赖,她说,你一旦回头,便可立地成佛。”他强调道:“一旦回头,立地成佛,这是沙女士的原话。”
我既感动,也有些好笑,看来这位沙姑姑是赖上我啦!她就只差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了。不过,如果继承遗产意味着放弃我成功的商业生涯,那沙姑姑恐怕要失望了。但我仍然礼貌地等客人往下说。老于世故的何律师显然洞悉我的心理,笑道:
“我已经说过,这是我最困难的一次律师业务。你是否接受这笔遗产,务请认真考虑后再定夺,你完全可以拒绝的。”他歉然说:“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宣布遗嘱的内容。遵照我当事人的规定,请你先看看这本研究笔记,如果你对它不感兴趣,我们就不必深谈了。请你务必抽时间详细阅读,这是立遗嘱人的要求。”
他从黑提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笔记,郑重地递给我,然后含笑告辞。
这位狡猾的老律师成功地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匆匆安排了一天的工作,带上笔记本回到家中。家中没有人,我走进书房,关上门,掏出笔记本认真端详。封皮是黑色的,已有磨损,显然是几十年前的旧物。它静静地躺在我手中,就像是惯于保守秘密的沧桑老人。笔记本里究竟藏有什么秘密?
我郑重地打开它。不,没什么秘密,只是一般的研究笔记,是心得、杂记和一些试验记录。遣词用句很简练,看懂它比较困难,不过我还是认真看下去。后来,我看到一篇短文,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这篇短文影响了我的一生。
【《生命模板》
20世纪后半期,科学家费因曼和德雷克斯勒开启了纳米科学的先河。他们说,自古以来人们制造物品的方法都是“自上而下”的,是用切削、分割、组合的方法来制造。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自下而上”呢?可以设想制造这样的纳米机器人,它们能大量地自我复制,然后它们去分解灰尘的原子,再把原子堆砌成肥皂和餐巾纸。这时,生命和非生命、制造和成长的界限就模煳了,互相渗透了。
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设想,可惜其中有一个重大的缺陷——当纳米机器人大量复制时,当它们把原子堆砌成肥皂和餐巾纸时,它们所需的程序指令从何而来?毫无疑问,这个指令仍是自上而下的,因此就形成宏观世界到纳米世界的信息瓶颈。这个瓶颈并非不能解决,但它会使纳米机器人大大复杂化,使自下而上的堆砌繁琐得无法进行。
有没有简便的真正自下而上的方法?有。自然界有现成的例子——生命。即使最简单的生命,如艾滋病毒、大肠杆菌、线虫、蚊子,它们的构造也是极复杂的,远远超过汽车、电视机等机器。但这些复杂体却能按DNA中暗藏的指令,自下而上的建造起来。这个过程极为高效和低廉。想想吧,如果以机械的办法造出一架功能不弱于蚊子的微型直升机,需要人们做出多么艰巨的努力!付出多少金钱!而蚊子的发育呢,只需要一颗虫卵和一池污水就行了。
由于生命体的极端复杂和精巧,人们常把它神秘化,认为它只能是上帝所创造,认为生命体的建造过程是人类永远无法破译的黑箱。实际上并非如此,只要用还原论的手术刀去剖析它,就会发现它也是一种自组织过程,仅此而已。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由自组织形成:宇宙大爆炸形成的夸克;宇宙星云中产生的星体;地球岩石圈的形成;石膏和氯化纳的结晶;六角形雪花的凝结;等等等等。宇宙中的四种力:强力、弱力、电磁力和引力是万能的粘合剂,是它们促使复杂组织能自发地建造。
生命也是一种自组织,不过是高层面的自组织。两者的区别在于:非生命物质自组织过程是不需要模板的,或者说它也要模板,但这种模板很简单,宇宙中无处不有。所以,太阳和100亿光年外的恒星可以有相同的成长过程;巴纳德星系的行星上如果飘雪花,它也只能是六角,绝不会是五角。而生命体的自组织需要复杂的模板,它们只能产生于难得的机缘和亿万年的进化。但不管怎么说,生命体的建造本质上也是一种物理过程,是由化学键(实质上是电磁力)驱使原子自动堆砌成原子团,原子团变形、拓展、翻卷,直到生命体建造出来。
想造一台微型直升机吗?假如我们找到类似蚊卵的模板(当然不需要吸血功能),让它孵化、发育……这个工作该多么简单!
不过,以蛋白质为基础的生命体有致命的弱点:它太脆弱,不耐热,不耐冻,不耐幅射,寿命短,强度低,等等。那么,能否用硅、锡、钠、铁、铝、汞等金属原子,依照生命体的建造原理,“自下而上”地建造出高强度的纳米机器,或纳米生命呢。
经过30年的摸索,我想我已制造了硅锡钠生命的最简单的模板。】
也许我确实有科学的慧根,我马上被这篇朴实的文章吸引住了。它剖析了复杂的大千世界,轻松地抽出清晰的脉络。尤其是结尾那句简短的、平淡的宣布,纵然是科学的外行,也能掂出它的份量。一种硅锡钠生命的模板!一种高强度的,完全异于现有生命形式的新生命!可以断定,我将得到的遗产肯定与之有关。
我立即打电话给何律师,直截了当地问他:“何律师,那种硅锡钠生命是什么样子?现在在哪儿?”
何律师在电话中大笑道:
“沙女士的估计完全正确!她说你会打电话来的。还说如果你不打来电话,律师就可以中断工作了。她没看错你。来吧,我领你去,那种新型生命在她的私人实验室里。”
沙女士的试验室在城郊的一座小山坡上,是一幢不大的平房,屋内有两名工作人员正在安静地工作。何律师引我参观着各屋的设施,耐心解释着,他说,给沙女士当了10年律师,我已成半个纳米科学家啦。他领我到实验室的核心——所谓的生命熔炉。四周是厚厚的砖墙,打开坚固的隔热门,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个约有100平方米的大熔池,暗红色的金属液在其中缓缓地涌动。看不到加热装置,大概藏在熔池下面吧。透过熔池上方因高热而畸变的空气,能看到对面墙上有一个巨大的金属蚀刻像,那当然是沙午女士了。她默默俯视着下面灼热的熔池,目光慈爱,又透着苍凉,就像远古的女娲看着她刚用泥土抟成的小人。
何律师告诉我,这是些低熔点金属(锡、铅、钠、汞等)的混合熔液,其中散布着硅、铁、铬、锰、钼等高熔点物质,这些高熔点物质尺寸为纳米级,在熔液中保持着固体形态。我们的变形虫——即沙女士说的新型生命——正是以这些纳米级固相原子团为骨架,俘获一些液相金属而组成的。熔池常年保持在490℃正负85℃的范围,这是变形虫最适宜的生存环境。“现在,看看它们的真容吧。”
他按一下按钮,侧面墙上映出图像。图像大概是用X光层析技术拍的,画面一层层透过液体金属,停在一个微小的异形体上。从色度看,它和周围的液体金属几乎难以区分,但仔细看可以看出它四周有薄膜团住。它努力蠕动着,在粘稠的金属液中缓缓地前进,形状随时变化,身后留下一道隐约可见的尾迹,不过尾迹很快就消失了。
“这就是沙女士创造的变形虫,是一种纳米机器,或纳米生命。在这个尺度的自组织活动中,机器和生命这两个概念可以合而为一了。”何律师说,“它的尺度有几百纳米,能自我复制,能通过体膜同外界进行新陈代谢。不过它吃食物只是为了提供建造身体的材料(尤其是固相元素),并不提供能量。它实际是以光为食物,体膜上有无数光电转换器,以电能驱动它体内的金属‘肌肉’进行运动。”
我紧紧盯着屏幕,喃喃地说:“不可思议,真正不可思议!”
“是啊,和地球上的生命完全不同。它的死亡和繁衍更离奇呢。一只变形虫的寿命只有12—16天,在这段时期,它们蠕动、吞吃、长大,然后蜷成一团,使外壳硬化,在硬壳内的物质发生‘爆灭’,重新组合成若干只小变形虫。至于爆灭时生命信息如何向后代传递,沙女士去世前还未及弄清。”
“它们繁殖很快吗?”
“不快,金属液中的变形虫达到一定密度时,就会自动停止繁殖。我想其内在原因是合适的固相材料被耗尽了。看!快看!镜头正好捕捉到一只快要爆灭的变形虫!”
屏幕上,一只变形虫的外壳显然固化了,在周围缓缓涌动的金属液中,它的形状保持不变。片刻之后,壳体内爆发出一道电光,随之壳内物质剧烈翻动,又很快平静下来,分成四个小团。然后硬壳破裂,四只小变形虫扭转着身体,向四个方向缓缓游走。
我看呆了,心中有黄钟大吕在震响,那是深沉苍劲的天籁,是宇宙的律动。我记得有不少科学家论述过生命的极限环境,但谁能想到,在500℃的金属液中,会有一种金属生命,一种不依赖水和空气的生命?这种生命模板的合成是多么艰难的事,那应该是上帝10亿年的工作,沙姑姑怎么能在几十年的研究中就把它创造出来?我瞻望着她的雕像,心中充满敬畏。何律师关上隔热门,领我回办公室。他说:
“这种生命还相当粗糙,它体内光电转换器的效率还不如普通的太阳能板呢。沙女士说,经过一代代进化后,它们也会像地球生命一样精巧,不过那肯定是几亿年以后的事了。至少在我接手后的5年里,这些慢性子的家伙们没有一点儿变化。”
我问:“这是私人实验室?得不到政府的支持?”
“对,至于原因——我想你能猜到。从实用主义观点看,这种研究恐怕在几千万年内毫无价值。沙女士开始研究时,原是想创造某种能耐高温、有实用价值的纳米机器人。她搞出了这种小变形虫,但一直没有为它找到实际用途。沙女士去世后,委托我用她的财产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不过,这笔资金很快就要告罄了。”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我们都知道这句话的含意。沙女士留给我的,实际是一笔负资产,我一旦接下,就要向这座熔炉投入大量的资金,直到用尽家财。然后……然后该怎么办?再去寻找一个像我这样易于被感动的傻瓜?
但不管怎样,我无法拒绝。这些生命尽管粗糙,终究已脱离物质世界,它们是妙手偶得的孤品,如果生存下去,也许能复现地球生命的绚丽。我怎忍心让它们因我而死呢。童年的科学情结忽然复活了,就像是一泓春水悄悄融化着积雪。我叹口气:“何律师,宣布遗嘱吧。”
“啊,不,”何律师笑道:“遵照沙女士的规定,还有第二道程序呢。请你先看完这封信吧。”
他从皮包中掏出一件封固的信,郑重地递给我。我狐疑地接过来,撕开。信笺上用手写体简单地写着两行字,其内容是那样惊世骇俗:
"致我的遗产继承人:
真正的生命是不能圈养的,太阳系中正好有合适的放养地——水星。"
我呆住了。我瞠目结舌,太阳穴的血管嘭嘭跳动。那个狡猾的律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一定料到了这封信对我的震撼。是啊,与这两行字相比,此前我看到的一切还值得一提吗?
【索拉星
《圣书》《创世纪》
大神沙巫创造了索拉人。沙巫神是父星之独子,住在父星第三星上,那个星球曾是蓝色的,浸在水波之中。20个4152万年前,神来到索拉星上,他见索拉星是好的,光是好的,天地是好的。神说:好的天地,焉能没有活物呢。神伸展身躯,高579亿步,从父星的熔炉里舀出热的汤液,汤液中有小的活物。他把汤液洒遍索拉星的土地。20个4152万年后,小活物长成索拉人。
沙巫神行完这件事,失去了父星的宠爱。父星发怒说:你怎么敢代我行这件事?父星用白色的光剑惩罚了蓝星,毁灭了沙巫的家。沙巫神乘神车逃离蓝星,去了父星照不到的地方。
沙巫神在索拉星上留下化身,化身沙巫睡在北极的寒冰里,躲避着父星。每隔4152万年,化身沙巫醒来,乘神车巡视索拉星。他怜悯索拉人的愚味,把智慧吹进索拉人的眼睛和闪孔。
神告诉索拉人:
我的孩子们啊,我偏爱你们,你们有福了。我造出你们的身体比我更强壮,不怕父星的惩罚;你们以光为食,不以生命为食;你们是金属做的身子,不是泥和水做的身子;你们身上有五窍,不是九窍;你们没有雌雄之分,免去作人的原罪。你们有福了啊。
神告诉索拉人:
我把神的灵智藏在圣书里,你们什么时候能看懂它呢。看懂圣书的人就能找到极冰中的圣府,神会醒来,带你蒙受父星大的恩宠。】
水星素描
水星是离太阳最近的行星,距太阳0.387地球天文单位,即5789万公里。太阳光猛烈地倾泻到水星上,使它成了太阳系最热的行星。它的白昼温度可达450℃,在一个名叫卡路里盆地的地方,最高温度曾达到973℃。由于没有大气保温,夜晚温度可低至-173℃。这个与太阳近在咫尺的星球上竟然也有冰的存在,它们分布于水星的两极,常年保持着-60℃以下的温度。
水星质量为地球的1/25,磁场强度为地球的1/100。公转周期为87.96天,即1000地球年=4152水星年。水星自转周期为58.646天,是其公转周期的2/3,这是由于太阳引力延缓了它的自转速度,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引力锁定。
水星地貌与月球相似,到处是干旱的岩石荒漠,是陨星撞击形成的寰形山(卡路里盆地就是一颗大陨星撞击而成)。地面上多见一种舌状悬崖,延伸数百公里,这种地形是由水星地核的收缩所形成。水星的高温使一些低熔点金属熔化,聚集在凹部和岩石裂缝内,形成广泛分布的金属液湖泊。由于水星缺少氧化性气体,它们一直保持金属态的存在。夜晚来临时,金属液凝结成玻璃状的晶体。当阳光伴随高温在58.6个地球日之后返回时,金属湖迅速开冻。
如此严酷的自然环境,毫无疑问是生命的禁区——可是,真是如此吗?
“疯了,”我神经质地咕哝道:“真的是疯了,只有疯子才这样异想天开。”
何律师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可是,历史的发展常常需要一两个疯子。”
“你很崇拜沙女士?”
“也许算不上崇拜,但我佩服她。”
我干笑道:“现在我知道这笔遗产的内容了,是一笔数目惊人的负遗产。继承人要用自己的财产去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维持到哪一年——天知道。不仅如此,他还要为这些金属生命寻找放生之地,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而这么做,至少需要数百亿元资金,需要一二百年的时间。谁若甘愿接受这样的遗产,别人一定会认为他也疯了。”
何律师微笑着,简单地重复着:“世界需要几个疯子。”
“那好,现在请你忘记自己的律师身份,你,我的一个朋友,说说,我该接受这笔财产吗?”
何律师笑了:“我的态度你当然知道。”
“为什么该接受?对我有什么益处?”
“它使你得到一个万年一遇的机会,可以干一件前无古人的事。你将成为水星生命的始祖之一,它们会永远铭记你。”
我苦笑道:“要让水星生命进化到会感激我,至少得一亿年吧,这个投资回收期也太长啦。”
何律师笑而不答。
“而且,还不光是金钱的问题。要到水星上放养生命——地球人能接受吗?毕竟这对地球人毫无益处,说不定还会给地球人类增加一个竞争对手呢。”
“我相信你,相信沙女士的眼力,所有困难你都有能力、有毅力去克服。”
我像是蝎蜇似地叫起来:“我去克服?你已坐定我会接受这笔遗产?”
那个狡猾的律师拍拍我的肩:“你会的,你已经在考虑今后的工作啦。我可以宣读遗嘱了吧,或者,你和夫人再商量一次?”
6天后,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正式仪式,我和妻子签字接受了这笔遗产。
我为这个决定熬煎了6天,心神不宁,长吁短叹。我告诉自己,只有疯子才会自愿套上这副枷锁,但海妖的歌声一直在诱惑我,即使塞上耳朵也不行。40亿年前,地球海洋中诞生了第一个能自我复制的蛋白质微胞,那是个粗糙的、微不足道的东西。如果真有上帝,恐怕他也料不到,这种小玩意儿会进化出地球生命的绚烂吧。现在,由于偶然的机缘,一种新型生命投入到我的翼下,它是一位女上帝创造的,它能否在水星发扬光大,取决于我的一念之差。这个责任太重了,我不敢轻言接受,也不敢轻言放弃。即使我甘愿作这样的牺牲,还有妻儿呢?我没有权力把他们拖入终生的苦役中。妻子对此一直含笑不语,直到某天晚上,她轻描淡写地说:
“既然你割舍不下,接受它不就得了。”
她说得十分轻松,就像是决定上街买两毛钱白菜。我瞪着妻子:“接下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咱俩一生的苦役。不过,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和兴趣去生活,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我知道,如果你这会儿放弃它,老来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会为此在良心上熬煎一生。行了,接受它吧。”
那会儿我望着妻子明朗的笑容,泪水潸然而下。
现在妻子仍保持着明朗的笑容,陪我接受了沙姑姑的遗产。何律师今天很严肃,目光充满苍凉。我戏谑地想,这只老狐狸步步设伏,总算把我骗入毂中,现在大概良心发现了吧。沙午实验室的两名工作人员欣喜地立在何律师身后。屋里还有一个不露面的参加人,就是沙午女士,她正呆在那座生命熔炉的上方,透过因高温而抖颤的空气,透过厚厚的墙壁在看着我们,我想她的目光中一定充满欣慰。我特意请来的记者朋友马万壮则是咬牙切齿:
“疯了!全疯了!”他一直低声骂着:“一个去世的女疯子,一对年轻的疯夫妻,还有一个装疯的老律师。义哲,田娅,你们很快会后悔的!”
我宽容地笑着,没有理他。不管怎样反对,他还是遵照我的意见把这则消息捅到新闻媒体中去。我想,行这件事,既需要社会的许可,也需要社会的支持。那么,就让这个计划尽早去面对社会吧。
老马把那篇报道捅出去之后,我立即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他兴高采烈地说:
“我见到报导了!金属生命,水星放生,一定是愚人节的玩笑吧。”
我说:“不,不是。实际上,那篇报导原来确实打算在4月1号出台,但我忽然悟出4月1号是西方愚人节,于是通知报纸向后推迟4天。”
“正好推迟到4月5号啦,清明节,那这篇报导一定是鬼话喽!”
我苦笑道,慢慢放下话机。
此后舆论的态度慢慢认真起来,当然大多数是反对派。异想天开!地球人类的事还没办完呢,倒去放养什么水星生命!也有人宽容一些,说只要不妨碍人类的利益,人人都可干自己想干的事,只要不花纳税人的钱。
在这些争论中,我沉下心来全力投入实验室的接收工作。我以商人的精打细算,最大限度地压缩实验室的开支。算一算,我的家产能够维持它运转30年。这种生命很顽强,高温能耐到1000℃以下,低温则可耐受到绝对零度。在温度低于320℃时,它们会进入休眠。所以,即使因经费枯窘而暂时熄灭熔炉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暂时中断这种生命的进化。
不过,我不会让生命熔炉在我手里熄灭的。我不会辜负沙姑姑的厚望。
晚上,我和妻子常常来到生命熔炉,看那暗红涌动的金属液,或者把图像调出来,看那些蠕动的小生命。这是一些简单的粗糙的生命,但无论如何,它们已超越物质的范畴。1亿年之后,10亿年之后,它们进化到什么样子,谁能预料到呢?看着它们,我和妻子都找到一种感觉,即妻子腹中刚刚诞生一个小生命时的感觉。
老马很够朋友,为我促成一次电视辩论。“或者你说服社会,或者让社会说服你吧。”
我、妻子和何律师坐在演播厅内,面对中央电视台的摄像镜头,聚光灯烤得脸上沁出细汗。演播台另一边坐着七位专家,他们实际是这场道德法庭的法官,不过他们依据的不是中国刑法,而是生物伦理学的教义。台前是一百多名听众,多数是大学生。
主持人耿越笑着说:“节目开始前,首先我向大家致歉,这次辩论本来应放在水星上进行的,不过电视台付不起诸位到水星的旅费。再说,如果不配置空调,那儿的天气太热了一点。”
听众会心地笑了。
“‘水星放生’这件事已是妇孺皆知,我就不再介绍背景资料了。现在,请听众踊跃提问,陈义哲先生将作出回答。”
一位年轻听众抢着问:“陈先生,放养这种水星生命——这样作对人类有益处吗?”
我平静地说:“目前没有,我想在一亿年内也不一定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劳神费力去做这些对人类无益的工作——为什么?”
我看看妻子和何律师,他们都用目光鼓励我,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把话头扯远一点儿吧。要知道,生物的本质是自私的,每个个体要努力从有限的环境资源中争取自己的一份,以便保存自己,延续自己的基因。但是,大自然是伟大的魔术师,它从自私的个体行为中提炼出高尚。生物体在竞争中发现,在很多情况下合作更为有益。对于单细胞生命,各细胞彼此是敌对的。但单细胞合为多细胞生命时,体内各个单细胞就化敌为友,互相协作,各有分工,使它们(或大写的它)在生存环境中处于更有利的地位。于是,多细胞生命便发展壮大。概而言之,在生物进化中,这种协作趋势是无所不在的,而且越来越强。比如,人类合作的领域就从个体推至家庭,推至部族,推至国家,推至不同的人种,乃至于人类之外的野生生物。在这些过程中,生命一步步完成对自身利益的超越,组成范围越来越大的利益共同体。我想,人类的下一步超越将是和外星生命的融合。这就是我倾尽家财培育水星生命的动机,我希望那儿进化出一种文明生物,成为人类的兄弟。否则,地球人在宇宙中太孤单了!”我说,“其实,在一个月前我还没有这些感悟,是沙女士感化了我。站在沙教授的生命熔炉前,看着暗红涌动的金属液中那些蠕动的小生命,我常常有作父母的感觉。”
一位中年男人讥讽地说:“这种感觉当然很美妙,不过你不要为了这种感觉,而培育出人类的潜在竞争者。我估计,这种高温下生存的生命,其进化过程必定很快吧,也许1000万年后它们就赶上人类啦。”
我笑了:“别忘了,地球的生命是40亿年前诞生的,如果担心地球生命竞争不过40亿年后才起步的晚辈,那你未免太不自信了吧。”
耿越说:“说得对,40亿岁的老祖父,1000万岁的小囡囡,疼爱还来不及呢,哪里有竞争?”
观众笑起来,一位女听众问:“陈义哲先生,我是你的支持者。你准备怎么完成沙女士的托付?”
我老实承认,“不知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我的家产能在30年内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但30年后怎么办?还有,怎样才能凑出足够的资金,把这些生命放养到水星上?我心里没有一点数。不管怎样,我会尽我的力量,这一代完不成,那就留给下一代吧。”
听证会进行了近两个小时,七名专家或称七名法官一直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不时在纸上记下一两点,从表情上看不出他们的倾向性。最后耿越走到演播台中央说:“我想质询已相当充分了,现在请各位专家发表自己的意见吧。你们对水星放生这件事,是赞成、反对还是弃权?”
七位专家迅速在小黑板上写字,同时举起黑板,上面齐刷刷全是同样的字:弃权!听众骚动起来,耿越搔着头皮说:
“如此一致呀!我很怀疑七位裁判是否有心灵感应?请张先生说说,你为什么持这个态度。”
坐在第一位的张先生简短地说:“这件事已远远超越时代,我们无法用现代的观点去评判将来的事。所以,弃权是最明智的选择。”
【埋在索拉星北极冰层中的沙巫圣府快要露面了,透过厚厚的深绿色的极冰,已能隐约看到圣府中的微光。牧师胡巴巴进入了神灵附体的癫狂状态,向外发射着强烈的感情场,胸前的闪孔激烈地闪烁着,背诵着圣书旧约和新约篇的祷文。破冰机飞转着,一步一步向前拓展。胡巴巴俯伏在白色的冰屑中向化身沙巫遥拜,脑袋和尾巴重重地在地上叩击,打得冰屑四处飞扬。
科学家图拉拉立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助手奇卡卡背着两个背囊(那里有四个能量盒),站在他的身边。
这次的“圣府探查行动”是图拉拉促成的,他已经150岁了,想在“爆灭”前找到圣书中屡次提到的圣府——或者确认它不存在。他原想教会要极力反对,但他错了,教会的反应相当平和,甚至相当合作。他们同意这次考查,只是派了牧师胡巴巴作监督。图拉拉想,也许教会深信圣书的正确?圣书说,化身沙巫睡在北极的极冰中;圣书说,能看懂圣书的人就能找到极冰中的圣府,唤醒大神,蒙受大的恩宠。千百年来,无数自认读懂圣书的信徒争着到北极去朝拜,但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现在,教会可能想借科学的力量来证明圣书的正确。
想到这儿,图拉拉不禁微微一笑。近500年来科学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几乎能与教会分庭抗礼了。比如说,眼前这位虔诚的胡巴巴牧师就受惠于科学,他的尾巴上也装着一个能量盒,科学所发明的能量盒,否则,“以光为食”的他就不可能来到无光的北极。
这次向北极行进的路上,图拉拉看到了无数的横死者,他们是一代代虔诚的教徒,按圣书的教诲,沿着从圣坛伸向北极的圣绳,来寻找沙巫神的圣府。当他们逐渐脱离父星的光照后,体内能量渐渐耗竭,终于倒在路上。对于这些横死者,教会一直讳莫如深。因为,这些人死前没找到死亡配偶,没经过爆灭,灵魂不得超生,这是圣诫三罪(不得横死,不得信仰伪神,不得触摸圣坛和圣绳)中第一款大罪。但这些人又是可敬的殉教者。教会是该诅咒他们,还是褒扬他们呢?
图拉拉决定,从北极返回时,他要把这些横死者收集起来,配成死亡配偶,让他们在光照下爆灭。图拉拉倒不是相信灵魂超生,但总不能任这些人永远暴尸荒野吧。
破冰机仍在转着,现在已经能确定前面就是圣府了,因为极冰中露出40根圣绳,在此汇聚到一块儿,向圣府延伸。圣府中射出白色的强光,把极冰耀得璀灿闪亮。牧师胡巴巴让工人暂停,他率领众人作最后一次朝拜,诚惶诚恐地祈祷着。人群中只有图拉拉和奇卡卡没有跪拜。牧师愠怒地瞪着他们,在心中诅咒着,你们这些不尊崇沙巫神的异教徒啊,神的惩罚马上要降临到你们身上!
奇卡卡不敢直视牧师,也不敢正视自己的导师,他的感情场抖颤着,两个闪孔轻微地闪烁,像是询问自己的导师,又像是自语:难道化身沙巫真的存在?难道圣书上说的确实是真理?因为圣书说的圣府就在眼前啊。
图拉拉看到助手的动摇,他佯作未见,苍凉地转过身去。他一向知道奇卡卡不是一个坚强的无神论者,常常在科学和宗教之间踟蹰。图拉拉本人在100年前就叛离了宗教,麾下聚集一大批激进的年轻科学家。他们坚信图拉拉在100年前提出的生物进化论,相信索拉人是由低等生物进化而来(这一点已有许多古生物遗体给出证明),坚信圣书上全是谎言。但是,在对宗教举起叛旗100年后,图拉拉本人反倒悄悄完成圣书的回归。
他不信宗教,但相信圣书(指圣书的旧约篇),因为圣书中混着很多奇怪的记载,这些记载常常被后来的科学发展所确证。比如,圣书上说:索拉星是父星的第一星,蓝星是父星的第三星。这些圣谕被人们吟哦了数千年,从不知是什么含意。直到望远镜的出现刺激了天文学的发展,科学家才知道,索拉星和蓝星都是父星的行星,而其排列顺序完全如圣书所言!
又比如,《圣书》〈旧约〉第39章中规定了索拉星的温度标定,以水的凝结为0度,水的沸腾为100度。可是,索拉星生命在几亿年的进化中从没有接触过水!只是在近代,科学家才推定在南北极有极冰存在。那么,圣书中为什么做这种规定,这种规定又是从何而来呢。
难道真有一个洞察宇宙,知过去未来的大神吗?
还有,索拉星赤道附近的20座圣坛,也一直是科学家的不解之谜。在那些圣坛上,黑色的平板永不疲倦地缓缓转动,永远朝着父星的方向。每座圣坛都有两根圣绳伸出来,一直延伸到不可见的北方。圣书上严厉地警告,索拉人绝不能去触碰它,不遵圣诫的人会被狠狠击倒,只有伏地忏悔后才能复苏。图拉拉不相信这则神话,他觉得圣坛中的黑色平板很可能是一种光电转换器,就如索拉生物的皮肤能进行光电转换一样。问题是——是谁留下这些技术高超的设备?以索拉人的科学水平,500年后也无法造出它!
正是基于这个信念,他才尽力促成了对圣府的考查。现在,已经可以确认圣府的存在了,圣书上那个神秘缥渺的圣府就在眼前。如果化身沙巫真的住在这里……图拉拉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最后一层冰墙轰然倒塌,庄严的圣府豁然显现。这是一个冰建的大厅,厅内散射着均匀的白光,穹顶很高,厅内十分空旷,没有什么杂物,只有大厅中央放着一辆——神车!圣书上提到过它,无数传说中描绘过它,3120年前的史书中记载过它。这正是化身沙巫的座骑呀。神车上铺着黑色的平板,与圣坛上的平板一模一样。下面是四个轮子。神车上方是透明的,模样奇特的化身沙巫斜躺在里面。
化身沙巫真的在这里!洞外的人迫不及待地拥进去。以胡巴巴为首,众人一齐俯伏在地,用脑袋和尾巴敲击着地面,所有人的闪孔都在狂热地祷告着:至上的沙巫大神,万能的化身沙巫,你的子民向你膜拜,请赐福给我们!
只有图拉拉一人站立着,跪伏的人群包括他的助手,似乎奇卡卡的祷告比别人更狂热。众人合成的感情场冲击着图拉拉,他几乎也不由想俯伏在地,但他终于抑制住自己,快步上前,仔细观看化身沙巫的尊容。
化身沙巫斜倚在神车内,模样奇特而庄严。他与索拉人既相似又不相似,他也有头,有口,有胳臂和双手,有双眼,有躯干;但他的尾巴是分叉的,分叉尾巴的下端也有指头。他身上有5处奇怪的凸起:脑袋正前方有一个长形凸起,其下有两孔;脑袋两侧两个扁形凸起,各有一孔。两条尾巴开始分岔的地方有一个柱形凸起,上面有一个孔。胸前没有闪孔,图拉拉惊讶地想,没有传递信息的闪孔,沙巫们如何互相交谈?他们都是哑人吗?不过把这个问题先放放吧。他现在要先验证圣书上最容易验证的一条记载。他仔细数了沙巫身体上的孔窍,没错,确实是九窍,而不是索拉人的五窍。
圣书又对了啊。图拉拉呆呆地立着,心中又惊又喜。
他又仔细观察神车内部。车前方放着一个金制的塑像,塑像只有半身,与沙巫神一样,头部有七窍,不过这尊塑像的头上有长毛,相貌也显然不同。这是谁?也许是沙巫神的死亡配偶?他忽然看到更令人震惊的东西,一本圣书!圣书是崭新的,但封面的字体却是古手写体,是3000年前索拉先人使用的文字。在图拉拉的一生中,为了击败教会,他曾认真研究过圣书,对圣书的渊源、版本和讹误知之甚清。他一眼看出这是第二版圣书,内容只有旧约而无新约,刊行于3120年前。这版圣书现在已极为罕见。
胡巴巴也看到了圣书,他的祈祷和跪拜也几近癫狂。等他抬起头,看见图拉拉已经打开车门,捧住圣书,胡巴巴立即从闪孔射出两道强光,灼痛了图拉拉的后背。图拉拉惊异地转过身,胡巴巴疯狂地喊道:
“不许渎神者触摸圣书!”他挤开科学家,虔诚地捧起圣书,恶狠狠地说:“现在你还敢说神不存在吗?你这个渎神者,大神一定会惩罚你的!”他不再理会图拉拉,转向众人说:“我要回去请示教皇,把沙巫神的圣体迎回去。在我回来之前,所有人必须离开圣府!”
他捧着圣书领头爬出去,众人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奇卡卡负疚地看看自己的老师,低下脑袋,最终也去了。胡巴巴走到洞口时,看到留在洞中的科学家,便严厉地说:
“你,要离开圣府。化身沙巫不会欢迎一个渎神者。”
图拉拉不想与他争执,他的闪孔平和地发射着信息:“你们回去吧,我不妨碍你们,但我要留在这里……向化身沙巫讨教。”
胡巴巴的闪孔中闪出两道强光:“不行!”
图拉拉讥讽地说:“胡巴巴牧师的脾气怎么大起来啦?不要忘了,你是在科学的帮助下才找到圣府的。如果你逼我回去,那就请把你尾巴上的能量盒取下来吧,那也是渎神的东西,圣书从未提到过它。”
牧师愣住了,他想图拉拉说得不错,圣书的任何章节中,甚至宗教传说中,都从未提到过这种能量盒。它是渎神者发明的,但它非常有用,在这无光的极地,没有了能量盒,他会很快脱力而死,而且是不得转世的横死。他不敢取掉能量盒,只好狂怒地转过身,气冲冲地爬走了。】
那次电视辩论之后的晚上,何律师在我家吃了晚饭。席间他告诉我:“义哲,你实际已经胜利了,对这件事,法律上的‘不作为’就是默认和支持。现在没人阻挡你了,甩开膀子干吧。”
他完成了沙午姑姑的托付,心情十分痛快,那晚喝得酩酊大醉,笑嘻嘻地离开。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话机,屏幕上仍是黑的,那边没有打开屏幕功能。对方问:
“你是陈义哲先生吗?我姓洪,对水星放生这件事有兴趣。”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颇不悦耳,甚至可以说,这声音引起我生理上的不快。但我礼貌地说:
“洪先生,感谢你的支持。你看了今天的电视节目?”
对方并不打算与我攀谈,冷淡地说:“明天请到寒舍一晤,上午10点。”他说了自己的住址,随即挂断电话。
妻子问我是谁来的电话?说了什么?我迟疑地说:“是一位洪先生,他说他对水星放生感兴趣,命令我明天去和他见面。没错,真的是命令,他单方面确定了明天的会晤,一点也不和我商量。”
我对这位洪先生印象不佳,短短的几句交谈就显出他的颐指气使,不仅如此,他的语调还有一种阴森森的味道。但是……明天还是去吧,毕竟这是第一个向我表示支持的陌生人。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个勉强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洪先生的住宅在郊外,一庄相当大的庄园。庄园历史不会太长,但建筑完全按照中国古建筑的风格,飞檐斗拱,青砖青瓦,曲径小亭。领我进去的仆人穿一身黑色衣裤,态度很恭谨,但沉默寡言,意态中透着一股寒气。我默默地打量着四周,心中的不快更加浓了。
正厅很大,光线晦暗,青砖铺的地面,其光滑不亚于水磨石地板。高大的厅堂没有什么豪华的摆设,显得空空落落。厅中央停着一辆助残车,一个50岁的矮个男人仰靠在车上。他高度残疾,驼背鸡胸,脑袋缩在脖子里。五官十分丑陋,令人不敢直视。腿脚也是先天畸形,纤细羸弱,拖在轮椅上。领我进屋的仆人悄悄退出去,我想,这位残疾人就是洪先生了。
我走过去,向主人伸出手。他看着我,没有同我握手的意思,我只好尴尬地缩回手。他说:
“很抱歉,我是个残疾人,行走不便,只好麻烦你来了。”
话说得十分客气,但语气仍十分冷硬,面如石板,没有一丝笑容。在他面前,在这个晦暗的建筑里,我有类似窒息的感觉。不过我仍热情地说:
“哪里,这是我该作的。请问洪先生,关于水星放生那件事,你还想了解什么情况?”
“不必了,”他干脆地说,“我已经全部了解。你只用告诉我,办这件事需要多少资金。”
我略为沉吟:“我请几位专家作过初步估算,大约为200亿元。当然,这是个粗略的估算。”
他平淡地说:“资金问题我来解决吧。”
我吃了一惊,心想他一定是把200亿错听为200万了。当然,即使是200万,他已是相当慷慨。为了不伤他的自尊心,我委婉地说:
“太谢谢你了!谢谢你的无比慷慨。当然,我不奢望资金问题一下子全部解决,200亿的天文数字呵,可不是200万的小数。”
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没听错,200亿,不是200万。我的家产不太够,但我想,这些资金不必一步到位吧。如果在10年内逐步到位,那么,加上10年的增值,我的家产已经够了。”
我恍然悟到此人的身份:亿万富翁洪其炎!这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早就听说他高度残疾,丑陋过人,所以从不在任何媒体上露面,能够见到他的只有七八个亲信。他的口碑不是太好,听说他极有商业头脑,有胆略,有魄力,把他的商业帝国经营得欣欣向荣。但手段狠辣无情,常常把对手置于死地。又说他由于相貌丑陋,年轻时没有得到女人的爱情,滋生了报复心理。几年前他曾登过征婚启事,应征女方必须夜里到他家见面,第二天早上再离开,这种奇特的规定难免会使人产生暧昧的猜想。后来,听说凡是应征过的女子都得到一笔数目不菲的赠款,这更使那些暧昧的猜想有了根据。不过这些猜想很可能是冤枉了他。应征女子中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律师,大概是姓尹吧,她去应征,是倾慕洪其炎的才华而非他的财产。据说她去了后,主人与她终夜相对,不发一言,也没有身体上的侵犯。天明时交给她一笔赠款,请她回家,尹律师痛痛快快地把钱摔到他脸上。不过,这个举动倒促成了二人的友谊,虽说未成夫妻,但成了一对形迹不拘的密友。
虽说他是亿万富翁,但这种倾家相赠的慷慨也令我心生疑窦,关于他的负面传说增加了疑虑的份量。也许他有什么个人打算?也许他因不公平的命运而迁怒于整个人类,想借水星放生实行他的报复?虽然一笔200亿的资金是万年难求的机缘,但我仍决定,先问清他有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洪先生的锐利目光看透我的思虑——在他面前,我常常有赤身裸体的感觉,这使我十分恼火——他平淡地说:
“我的赠款有一个条件。”
我想,果然来了。便谨慎地问:“请问是什么条件?”
“我要成为放生飞船的船员。”
原来如此!原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我不由看看他的腿,心中刹那间产生强烈的同情,过去对他的种种不快一扫而光。一个高度残疾者用200亿去购买飞出地球的自由,这个代价太高昂了!这也从反面说明,这具残躯对他的桎梏是多么残酷。我柔声说:“当然可以,只要你的身体能经受住宇航旅行。”
“请放心,我这架破机器还是很耐用的。请问,实现水星放生需多长时间?”
“很快的,我已经咨询过不少专家,他们都说,水星旅行在技术上没有太大的难点,只要资金充裕,15-20年就能实现。”
他淡淡地说:“资金到位不成问题,你尽量加快进度吧,争取在15年之内实现。这艘飞船起个什么名字?”
“请你命名吧。你这样慷慨地资助这件事,你有这个权利。”
洪先生没推辞:“那就叫姑妈号吧,很俗气的一个名字,对不?”
我略为思索,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深意:它说明人类只是水星生命的长辈而非父母,同时也暗含着纪念沙姑姑的意思。我说:“好!就用这个名字!”
他从助残车的袋里取出一本支票簿,填上5000万,背书后交给我:“这是第一笔启动资金,尽快成立一个基金会,开始工作吧!对了,请记住一点,飞船上为我预留一辆汽车的位置,就按加长林肯车的尺寸。我将另外找人,为我研制一个适合水星路面的汽车。”他微带凄苦地说:“没办法,我不能在水星上步行。”
我柔声说:“好的,我会办到。不过,”我迟疑着,“可以冒味地问一句吗?我想问:你倾尽家财以放养水星生命,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到水星一游吗?”
他平淡地说:“我认为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我平生只干自己感兴趣的事。”他欠欠身,表示结束谈话。
从此,洪先生的资金源源不断地送来。激情之火浇上金钱之油,产生了惊人的工作效率。当年年底,已经有15000人在为“姑妈号”飞船工作。对“水星放生”这件事,社会上在伦理意义上的反对一直没有停止,但它始终没有对我们形成阻力。
洪先生从不过问我们的工作。不过,每月我都要抽时间向他汇报工作进度,飞船方案搞好后,我也请他过目。洪先生常常一言不发地听完,简短地问:
“很好。资金上有什么要求?”
按洪先生要求,我对他的资助严格保密,只有我妻子和何律师知道资助人的姓名。当然实际上是无法保密的,姑妈号飞船需要的是数百亿元资金,能拿得出这笔资金的个人屈指可数,再加上洪先生不断拍卖其名下的产业,所以,这件事不久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姑妈号飞船有条不紊地建造着,到第二年,当我去洪先生家时,总是与一位漂亮的女人相遇。她有一种恬淡的美貌,就像薄雾笼罩着的一枝水仙,眉眼中带着柔情。她就是那位尹律师。她与洪先生的关系显然十分亲近,一言一行都显出两人很深的相知。不过,毫无疑问,两人之间是纯洁的友情,这从尹律师坦荡的目光可以确认。
尹律师已经结婚,有一个3岁的儿子。
在我向洪先生汇报进度时,他没有让尹律师回避。显然,尹律师有资格分享这个秘密。谈话中,尹女士常常嘴角含着微笑,静静地听着,偶尔插问一句,多是关于飞船建造的技术细节。我很快知道了这种安排的目的——是她负责建造洪先生将要乘坐的水星车。
那天尹律师单独到我办公室。这是我第一次单独与她会面,我请她坐下,喊秘书斟上咖啡,一边忖度着她的来意。尹律师细声细语地说:
“我想找你商量一下飞船建造的有关技术接口。你当然已经知道,我在领导着一项秘密研究,研制洪先生在水星上使用的生命维持系统。”
我点点头。她把水星车称作“生命维持系统”没有使我意外。要想在没有大气、温度高达450℃、又有强烈高能幅射的水星上活动,那辆车当然也可称作生命维持系统。但尹律师下面的话无疑是一声晴天霹雳,她说:
“准确地说,其主要部分是人体速冻和解冻装置。”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震惊地看着她。洪先生要人体速冻装置干什么?在此之前,我一直把洪先生的计划看成一次异想天开的、挑战式的旅行,不过毫无疑问是一次短期旅行。但——人体速冻和解冻装置!
在我震骇的目光中,尹女士点点头:“对,洪先生打算永远留在水星上,看守这种生命。他准备把自己冷冻在水星的极冰中,每1000万年醒一次,每次醒一个月,乘车巡查这种生命的进化情况,一直到几亿年后水星进化出‘人类’文明。”
我们久久地用目光交换着悲凉,我喃喃地说:“你为什么不劝他?让他在水星上独居几亿年,不是太残忍吗?”
她轻轻摇头:“劝不动的,如果他能被别人劝动,他就不是洪其炎了。再说,这样的人生设计对他未尝不是好事。”
“为什么?”
尹女士叹息一声:“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命运对他太不公平,给了他一个无比丑陋残缺的身体,偏偏又给他一个聪明过人的大脑。畸形的身体造就了畸形的性格,他心理阴暗,对所有正常人怀着愤懑;但他的本质又是善良的,天生具有仁者之心。他是一个畸形的统一体,仁爱的茧壳箍着报复的欲望。他在商战中的砍伐,他在征婚时对应征者的戏弄,都是这种矛盾心态的反映。不过这些报复都是低度的,是被仁爱之心冲淡过的。但是,也许有一天,报复欲望会冲破仁爱的封锁,那时……他本人深知这一点,也一直怀着对自身的恐惧。”
“对自身的恐惧?”我不解地看看她。她点点头,肯定地说:“没错,他对自身阴暗一面怀着恐惧,连我都能触摸到它。他对水星放生的慷慨资助,多少是这种矛盾心态的反映。一方面,他参与创造了一种新的生命,满足了他的仁者之心;另一方面,对人类也是个小小的报复吧。想想看,当他精心呵护的水星生命进化出文明之后,水星人肯定会把洪其炎的残疾作为标准形象,而把正常地球人看成畸形。对不?”
虽然心地沉重,我还是被这种情景逗得破颜一笑。尹律师也漾出一波笑纹,接着说:
“其实,想开了,他对后半生的设计也是蛮不错的嘛——居住在太阳近邻,与天地齐寿,独自漫步在水星荒原上,放牧着奇异的生命。每次从长达1000万年的大梦中醒来,水星上的生命都会有你预想不到的变化。彻底摒弃地球上的陈规戒律、庸俗琐碎、浑浑噩噩。有时我真想抛弃一切,抛弃丈夫和孩子,陪伴他到地老天荒——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永远是个庸人。”她自嘲地说,语气中透着凄凉。
这件事让我心头十分沉重,甚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只是不知道愤懑该指向谁。但我知道多说无益。我回想到,洪先生是在看过那次电视辩论两小时内,作出了倾家相赠的决定。这种性格果决的人,谁能劝得动呢。我闷声说:“好吧,就成全他的心愿吧。现在,我们谈谈技术接口。”
第二天,我和尹律师共同去见他,我们平静地谈着生命维持系统的细节,就像它是我们早已商定的计划。临告辞时,我忍不住说:
“洪先生,我很钦佩你。在我决定接受沙姑姑的遗产时,不少人说我是疯子。不过依我看,你比我疯得更彻底。”
洪先生难得地微微一笑:“谢谢,这是最好的夸奖。”
【众人走了,圣府大厅中只留下图拉拉。没有了恼人的喧嚣,他可以静下心来同化身沙巫交谈了,心灵上的交谈。他久久地瞻望着化身沙巫奇特的面容,心中充满敬畏。圣府找到了,化身沙巫的圣体找到了。牧师及信徒们喜极欲狂。不过,他们错了。化身沙巫的确存在,他也的确是索拉生命的创造者,但他不是神,而是来自异星的一个科学家。图拉拉为之思考多年,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在他对化身沙巫的敬畏中,含着深深的亲近感。科学家的思维总是相通的,不管他们生活在宇宙的哪个星系,都使用同样的数字语言,同样的物理定律,同样的逻辑规则。所以,他觉得,在他和化身沙巫之间,有着深深的相契。
他已经捋出化身沙巫的来历及经历:他来自父星系第三星(蓝星),是20个4152万年前来的。(为什么是有零有整的4152万年?他悟到,4152万个索拉星年恰恰等于1000万个蓝星年,沙巫是按母星的纪年方式换算过来)。那时他创造了一种新型的、与蓝星生命完全不同的生命——并不是创造了索拉人,而是一种微生命——将它撒播在索拉星上,然后把进化的权杖交还给大自然。为了呵护自己创造的生命,化身沙巫离开母星和母族,在索拉星的极冰中住了20个4152万年。不可思议的漫长啊。当他独自面对蛮荒时,他孤独吗?当他看着微生命缓慢地进化时,他焦急吗?当他终于看到索拉星生命进化出文明生物时,他感到欣喜吗?
从他神车中有3000年前的圣书来看,他大约在3000年前醒来过,那时他肯定发现索拉人有了二进制语言,有了文字。但那时的索拉人还很愚味,被宗教麻木心灵。他无法以科学来启发他们的灵智,只好把一些有用的信息藏在圣书里,以宗教的形式去传播科学。
圣书说,只要看懂圣书,就能找到圣府,那时,化身沙巫就会醒来,带索拉人去蒙受父星大的恩宠——什么“大的恩宠”?一定是一个浩瀚璀灿的科学宝库,索拉人将在一夕间跃升几万年、几十万年,与神(化身沙巫)们平起平坐。
这个前景使图拉拉非常激动,开始着手寻找化身沙巫留下的交待。化身沙巫既然在圣书中邀请索拉人前来圣府,既然答应届时醒来,那他肯定留下了唤醒他的办法。图拉拉寻找着,揣摩着,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冰室。门被冰封闭着,但冰层很薄,他用尾巴打破冰门,小心地走进去。冰室里堆着数目众多的圆盘,薄薄的,有一面发着金属的光泽。这是什么?他凭直觉猜到,这一定是化身沙巫为索拉人预备的知识,但究竟如何才能取出这些知识,他不知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不奇怪,高度发展的技术常常比魔术更神秘。
但墙上的一幅画他是懂得的,这是幅相当粗糙的画,估计是化身沙巫用手画成。画的是一个索拉人,用手指着胸前的两个闪孔。画旁有一个按钮,另有一个手指指着它。图拉拉对这副画的含意猜度了一会儿,下决心按下这个按钮。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墙上的闪孔立即开始闪烁,明明暗暗。图拉拉认真揣摩着,很快断定,这正是二进制的索拉人语言。闪烁的节奏滞涩生硬,而且,其编码不是索拉人现代的语言,而是3000年前的古语言,但不管怎样,图拉拉还是尽力串出它所包含的意义。
“欢迎你,索拉人,既然你能来到无光的北极并找到圣府,相信你已经超越蒙昧,那么,我们可以进行理智的交谈了。”
巨大的喜悦像日冕的爆发,席卷他的全身。他终生探求的宝库终于开启了。那边,闪孔的闪烁越来越熟练,一个10亿岁的睿智老人在同他娓娓而谈,他激动地读下去。
“我就是圣书中所说的化身沙巫,来自父星系的蓝星。20个4152年前,蓝星系的科学家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生命,我把它撒到水星上,并留下来照看它们的成长。我看着它们由单胞微生物变成多胞生物,看着它们离开金属湖泊而登陆,看着它们从无性生物进化出性活动(爆灭前的配对),看着它们进化出有智慧的索拉人。这时我觉得,10亿年的孤独是值得的。”
“我的孩子们啊,索拉人类的进步要靠你们自己。所以,这些年来我基本没干涉你们的进化,只是在必要时稍加点拨。现在,你们已超越蒙昧,我可以教你们一些东西了。你们如果愿意,就请唤醒我吧。”
下面他介绍唤醒自己的方法。他的苏醒必须按照严格的程序,稍有违犯,就会造成不可逆的死亡。图拉拉这才知道,神圣的沙巫种族其实是一种极为脆弱的生命。他们须臾离不开空气,否则会憋死。他们还会热死、冻死、淹死、饿死、渴死、病死、毒死……可是,就是这么脆弱的生命,竟然延续数十亿年,并且创造出如此先进的科技!图拉拉感慨着,认真地读下去。他真想马上唤醒这位10亿岁的老人,对于索拉人来说,他可以被称作神灵了。
他忽然感到一陈晕眩,知道是能量盒快耗尽了。他爬过去找自己的背囊,那里应该有四个能量盒。但是背囊是空的!图拉拉的感情场一阵颤栗,恐慌向他袭来。面前这个背囊是奇卡卡的,肯定是奇卡卡把自己的背囊带走了。他当然不是有意害自己,只是,在刚才的宗教狂热中,奇卡卡失去了应有的谨慎。
该怎么办?大厅中有灯光,但光量太弱,缺少紫外光以上的高能波段,无法维持他的生命。看来,他要在沙巫的圣府里横死了。
圣书中有严厉的圣诫:索拉人在死亡前必须找到死亡配偶,用最后的能量进行爆灭,生育出两个以上新的个体。不进行爆灭的,尤其是死后又复苏的,将为万人唾弃。其实,早在圣书之前,原始索拉人就建立了这条伦理准则。这当然是对的,索拉人的躯体不能自然降解,如果都不进行爆灭,那索拉星上就没有后来者的立足之地了。
横死的索拉人很容易复生(只需让他接受光照),但图拉拉从没想过自己会干这种乱伦的丑事。不过,今天他不能死!他还有重要的事去办,还要按沙巫的交待去唤醒沙巫,为索拉人赢得“大的恩宠”,他怎么能在这时死去呢。头脑中的晕眩越来越重,已经不能进行有效的思考了,他必须赶紧想出办法。
他在衰弱脑力许可的范围内,为自己找到一个办法。他拖着身躯,艰难地爬到厅内最亮的灯光之下。低能光不能维持他的生存,但大概能维持一种半生半死的状态。他倒下去,但他用顽强的毅力保持着意识不致沉落,闪孔里喃喃地念诵着:
“我不能死,我还有未了之事。”】
2046年6月1日,在我接受沙午姑姑遗产的第14年后,“姑妈号”飞船飞临水星上空,向下喷着火焰,缓缓地落在水星的地面上。
巨大的太阳斜挂天边,向水星倾倒着强烈的光热。这儿能清楚地看到日冕,它们向外延伸至数倍于太阳的外径,在太阳两极处的日冕呈羽状,赤道处呈条状,颜色淡雅,白中透蓝,舞姿轻盈,美丽得惊人。水星的天空没有大气,没有散射光,没有风和云,没有灰尘,显得透明澄彻。极目之中,到处是暗绿色的岩石,扇状悬崖延伸数百公里,就像风干杏子上的褶皱。悬崖上散布着一片片金属液湖泊,在阳光下反射着强烈的光芒。回头看,天边挂着的地球清晰可见,它蓝得晶莹,美丽如一个童话。
这个荒芜而美丽的星球将是金属变形虫们世世代代的生息之地。
我捧着沙姑姑的遗像,第一个踏上水星的土地。遗像是用白金蚀刻的,它将留在水星上,陪伴她创造的生命,直到千秋万代。舱内起重机缓缓放着绳索,把洪先生的水星车放在地面上。强烈的阳光射到暗黑色的光能板上,很快为水星车充足能量。洪先生掌着方向盘,把车辆停靠在飞船侧面。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色仍如往常一样冷漠,但我能看出他内心的激动。
洪其炎是飞船上的秘密乘客,起飞前他已经“因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而去世,享年64岁。”我们发了讣告,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社会各界都一致表示衷悼。虽然他是个怪人,虽然他支持的“水星放生”行动并没得到全人类的认可,但毕竟他的慷慨和献身令人钦服。现在,他倾力支持的“姑妈号”飞船即将起飞,而他却在这个时刻不幸去世,这是何等的悲剧!而其时,洪先生连同他的水星车已秘密运到飞船上。洪先生说:
“这样很好,让地球社会把我彻底忘却,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在水星上干我的事了。”
飞船船长柳明少将指挥着,两名船员抬着一个绿色的冷藏箱走下舷梯。里面是20块冷凝金属棒,那是从沙午姑姑的生命熔炉中取出的,其中藏着生命的种子。飞船降落在卡路里盆地,温度计显示,此刻舱外温度是720℃。宇般服里的太阳能空调器嗡嗡地响着,用太阳送来的光能抵抗着太阳送来的酷热。如果没有空调,别说宇航员了,连那20块金属棒也会在瞬间熔化。
5个船员都下来了,马上开始工作。我们打算在一个水星日完成所有的工作,然后留下洪先生,其余人返回地球。5个船员将在这儿建一些小型太阳能电站,通过两根细细的超导电缆送往北极。电缆是比较廉价的钇钡铜氧化物,只能在-170℃以下的低温工作,不过这在水星上已足以胜任了。白天,太阳能电站转换的电量将就近储存在蓄电瓶内;晚上,当气温降到-170℃时,电源便经超导电缆送到遥远的极地。在那儿,它为洪先生的速冻和解冻提供能源。至于每个复苏周期中那长达1000万年的冷藏过程,则可以由-60℃的极冰自动致冷,不必耗用能源,所以,一个小型的100千瓦发电站就足够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们用20个结构不同的发电站并成一个电网。要知道,洪先生的一觉将睡上1000万年。1000万年中的变化谁能预想得到呢?
我和柳船长乘上洪先生的跑车,三人共同去寻找合适的放生地。这辆生命之舟设计得十分紧凑,车身复盖着太阳能极板,十分高效,即使在极夜微弱的阳光中,也能维持它的行驶。车后是小型食物再生装置和制氧装置,能提供足够一人用的人造食品和空气。下面是强大的蓄电瓶,能提供十万千瓦时的电量,其寿命(在不断充放电的条件下)可以达到无限长。洪先生周围是快速冷凝装置,只要一按电钮,便能在2秒钟内对他进行深度冷冻。1000万年后,该装置会自动启动,使他复苏。他身下的驾驶椅实际是两只灵巧的机械腿,可以带他离开车辆,短时间出去步行,因为,放养生命的金属湖泊常常是车辆开不到的地方。
洪先生聚精会神地开着车,在崎岖不平的荒漠上寻找着道路,我和柳船长坐在后排。为了方便工作,我们在车内也穿着宇航服。老柳以军人的姿态端坐着,默默凝视着洪先生的白发,凝望着他高高突起的驼背和鸡胸,以及瘦弱畸形的腿脚,目光中充满怜悯。我很想同洪先生多谈几句,因为,在此后的亿万年中,他不会再遇上一位可以交谈的故人了。不过在悲壮的气氛中,我难以打开话题,只是就道路情况简短地交谈几句。
洪先生扭过头:“小陈,我临‘死’前清查了我的财产,还余几百万吧,我把它留给你和小尹了,你们为这件事牺牲太多。”
“不,牺牲最多的是你。洪先生,你是有仁者之爱的伟人。”
“伟人是沙女士。她,还有你,让我的晚年有了全新的生活,谢谢。”
我低声说:“不,是我该向你表示谢意。”
车子经过一个金属湖,金属液发出白热的光芒。用光度测温计量量,这儿有620℃,对于那些小生命来说高了一些。我们继续前行,又找到一处金属湖,它半掩在悬崖之下,太阳光只能斜照它,所以温度较低。我们把车停下,洪先生操纵着机械腿迈下车,我和柳船长揣上两块金属棒跟在后边。金属湖在下方100米处,地形陡峭,虽然他的机械腿十分灵巧,但行走仍相当艰难。在迈过一道深沟时,他的身子趔趄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老柳摇摇手止住我。是的,老柳是对的。洪先生必须能独力生存,在此后的亿万年中,不会有人帮助他。如果他一旦失手摔下,只能以他的残腿努力站起来,否则……我鼻梁发酸,赶快抛开这个念头。
我们终于到了湖边,暗红的金属液面十分平静。我们测量出温度是423℃,溶液中含有锡、铅、钠、水银,也有部分固相的锰、钼、铬微粒,这是变形虫理想的繁殖之地。我们从怀中掏出金属棒交给洪先生,他把它们托在宇航服的手套里,等待着。斜照的阳光很快使它们融化,变成小圆球,滚落在湖中,与湖面融合在一起。少顷,洪先生把一枚探头插进金属液中,打开袖珍屏幕,上面显示着放大的图象。探头寻找到一个变形虫,它已经醒了,慵懒地扭曲着,变形着,移动着,动作十分舒曼,十分惬意,就像这是它久已住惯的老家。
三个人欣慰地相视而笑。
我们总共找到10处合适的金属湖,把20块“菌种”放进去。在这10个不相连的生命绿洲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它们会迅速夭折,当洪其炎从冷冻中复苏过来后,只能看到一片生命的荒漠;也许它们会活下来,并在水星的高温中迅速进化,脱离湖泊,登上陆地,最终进化出智慧生命。那时,洪先生也许会融入其中,不再孤独。
太阳缓缓地移动着,我们赶往天光暗淡的北极。那儿的工作已经做完。暗绿色的极冰中凿出一个大洞,布置了照明灯光,40根超导电缆扯进洞内,汇聚在一个接头板上,再与水星车的接口相连。冰洞内堆放着足够洪先生食用30年的罐头食品,这是为预防食物再生装置一旦失效时备用的。只是我们拿不准,放置数千万年的食物(虽然是在-60℃的低温下)还能否食用。
我们把洪先生扶出来,在冰洞中开了一次聚餐会。这是“最后一次晚餐”,以后洪先生就得独自忍受亿万年的孤独了。吃饭时洪先生仍然沉默寡言,面色很平静。几个年轻的船员用敬畏的目光看他,就像在仰望上帝。这种目光拉远了他同大伙儿的距离,所以,尽管我和老柳作了最大的努力,也没能使气氛活跃起来。
我们在悲壮的氛围中吃完饭,洪先生脱下宇航服,赤身返回车内,沙女士的金像置放在前窗玻璃处。我俯下身问:
“洪先生,你还有什么话吗?”
“请接通地球,我和尹律师说话。”
接通了。他对着车内话筒简短地说:“小尹,谢谢你,我永远记住你陪我度过的日子。”
他的话语化作电波,离开水星,向一亿公里外的地球飞去。他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十分钟后才传来回音,我们都在耳机中听到了,尹女士带着哭声喊道:
“其炎!永别了!我爱你!”
洪先生恬淡地一笑,向我们挥手告别,刹那间,他的笑容使丑陋的面孔变得光彩照人。他按下一个电钮,立时冷雾包围了他的裸体,他的笑容慢慢凝固,2秒钟后,他已进入深度冷冻。我们对生命维持系统作了最后一次检查,依次向他鞠躬,然后默默退出冰洞,向飞船返回。
5个地球日后,“姑妈号”飞船离开水星,开始长达1年的返程。不过,大家都觉得我们已经把生命的一部分留在这颗星球上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图拉拉隐约感到人群回来了,圣府大厅里一片闹腾。他努力喊奇卡卡,喊胡巴巴,没人理他,也许他并没喊出声,他只是在心灵中唿喊罢了。闹腾的人群逐渐离开,大厅里的振动平息了。他悲伧地模模煳煳地想,我真的要在圣府中横死么?
能量渐渐流入体内,思维清晰了,有人给他换了能量盒。睁开眼,看见奇卡卡正怜悯地看着他。他虚弱地闪道:
“谢谢。”
奇卡卡转过目光,不愿与他对视,微弱地闪道:“你一直在低声唤我的名字,你说你有未了之事。我不忍心让你横死,偷偷给你换了能量盒。现在——你好自为之吧。”
奇卡卡象躲避魔鬼一样急急跑了,不愿意和一位丑恶的“横死复生者”待在一起。图拉拉感叹着,立起身子,看见奇卡卡为他留下四个能量盒,足够他返回到有光地带了。化身沙巫呢?他急迫地四处查看。没有了,连同他的神车都没有了。他想起胡巴巴临走说:要禀报教皇,迎回化身沙巫的圣体,在父星的光辉下唤他醒来。一阵焦灼的电波把图拉拉淹没,他已知道沙巫的身体实际上是很脆弱的,那些愚昧的信徒们很可能把他害死。他可是索拉人的恩人啊。
他要赶快去制止!这时他悲伤地发现,在经历了长期的半死状态后,他身上的金属光泽已经暗淡了。这是横死者的标志,是不可豁免的天罚。如果他不赶紧爆灭,他就会在人们的鄙夷和仇恨中生活。
但此刻顾不了这些,他带上能量盒,立即赶回戛杜里盆地。那是索拉星上最热的地方,所有隆重的圣礼都在那儿举行。
他爬出无光地带,无数横死者还横亘在沿途,他歉然地想,恐怕自己已没有能力实现承诺,收敛他们了。进入有光地带后,他看到索拉人成群结队向前赶,他们的闪孔兴奋地闪烁着:化身沙巫的复生大典马上要举行了!图拉拉想去问个详细,但人群立即发现他的耻辱印,怒冲冲地诅咒他,用尾巴打他。图拉拉只好悲哀地远远避开。
一个索拉星日过去了,他中午时赶到戛杜里盆地的中央。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成千上万的索拉人密密麻麻地聚在圣坛旁,群聚的感情场互相激励,形成正反馈,其强度使每个人都陷于癫狂。连图拉拉也几乎被同化了,他用顽强的毅力压下自己的宗教冲动。
好在癫狂的人群不大注意他的耻辱印,他夹在人群中向圣坛近处挤去。那辆神车停在那里,车门关闭着,化身沙巫的圣体就在其中,仍紧闭着双眼。人群向他跪拜,脑袋和尾巴猛烈地撞击地面。这种撞击原先是杂乱的,逐渐变成统一的节奏,竟使地面在一波波撞击中微微起伏。
教皇出来了,在圣坛边跪下,信徒的跪拜和祈祷又掀起一个高潮。这时,一个高级执事走上前,让大家肃静,这是奇卡卡!看来教皇对这位背叛科学投身宗教的人宠爱有加,他的地位如今已在胡巴巴之上了。奇卡卡待大家静下来,朗朗地宣布:
“我奉教皇敕令,去北极找到极冰中的圣府,迎来化身沙巫的圣体。此刻,沙巫神将在父星的光辉下醒来,赐给我们大的恩宠!教皇陛下今天亲临圣坛,跪迎沙巫大神复生!”
教皇再次叩拜后,奇卡卡拉开车门,僧侣上前,想要抬出化身沙巫的圣体。图拉拉此刻顾不得个人安危,闪孔里射出两道强光,烙在一名僧侣的背上,暂时制止住他。图拉拉强烈地发出信息:
“不能把他抬出来,那会害死他的!”他急中生智,又加了一句有威慑力的话:“是沙巫神亲口告诉我的,你们不能做渎神的事!”
人们愣住了,连教皇也一时无语。奇卡卡愤怒地转过身,大声说:“不要听他的,他是一个横死者,不许他亵渎神灵!”
人们这才发现他的耻辱印,立刻有一条尾巴甩过来,重重地击在他的背上。他眼前发黑,但仍坚持着发出下面的信息:
“不能让化身沙巫受父星的照射,你们会害死他的!”
又是狂怒的几击,他身体不支,瘫倒在地。仍有人狠狠地抽击他。奇卡卡恶狠狠地瞪图拉拉一眼,举手让众人静下来。迎圣体的仪式开始了。四个僧侣小心地把化身沙巫抬出车,众人的感情场猛烈地迸射、激励、加强,千万双闪孔同时感颂着沙巫神的大德和大能。
这种感情场是极端排外的,现场中只有图拉拉的感情是异端,他头疼欲裂,像是被千万根针剌着神经。他挣扎着立起上身,从人缝中向里看。化身沙巫的圣体已摆放在一个高高的圣台上,教皇领着奇卡卡、胡巴巴在伏地跪拜。图拉拉的神经抽紧了,他想可怕的事马上就要发生了。化身沙巫坐在圣台上,眼睛仍然紧闭着。在父星强烈的照射下,在720度的高温中,他的身躯很快开始发黑,水分从体内猛烈蒸发,向上方升腾,在他附近造成了一个畸变的透明区域。随之他的身体开始冒烟,淡淡的灰烟。然后,焦透的身体一块块迸脱,剩下一付焦黑的骨架。
教皇和信徒们都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索拉人的金属身体从不怕父星的曝晒,那些未经爆灭的遗体能千万年保存下来。但化身沙巫的圣体为什么被父星毁坏?人们想到刚才图拉拉的话:“不能让他受父星的照射,你们会害死他的。”他们开始感到恐惧。千万人的恐惧场汇聚在一起,缓缓加强,缓缓蓄势,寻找着泄洪的口子。
教皇和奇卡卡的恐惧也不在众人之下——谁敢承担毁坏圣体的罪名?如果有人振臂一唿,信徒们会把罪人撕碎,即使贵为教皇也不能逃脱。时间在恐惧中静止。恐惧和郁怒的感情场在继续加强……忽然奇卡卡如奉神谕,立起身来指着那副骨架宣布:
“是父星惩罚了他!他曾逃到极冰中躲避父星,但父星并没有饶恕他!”
恐惧场瞬时间无影无踪,信徒们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是啊,圣书说过,化身沙巫失去父星的宠爱,藏到极冰中逃避父星的惩罚,现在大家也亲眼看见,是父星的光芒把他毁坏了。奇卡卡抓住了这个时机,恶狠狠地宣布:
“杀死他!”
他的闪孔中闪出两道杀戳强光,射向沙巫的骨架。信徒们立即仿效,无数强光聚焦在骨架上,使骨架轰然坍塌。教皇显然仍处在慌乱中,他没有在这儿多停,起身摩娑着奇卡卡的头顶表示赞赏,随后匆匆离去。
信徒们也很快散去。虽然他们用暴烈的行动驱走恐惧,但把暴力加在化身沙巫的圣体上,这事总让他们忐忑不安。片刻之后,万头攒动的场景不见了,只留下圣坛上一副破碎的骨架,一辆砸扁了的神车,一副白金雕像,还有地上一个虚弱的图拉拉。
图拉拉忍着头部的剧疼,挣扎着走到骨架边。灰黑色的骨架散落一地,头颅孤零零地滚在一旁,两只眼睛变成两个黑洞,悲愤地瞪着天边。片刻之前,他还是人人敬仰的化身沙巫,是一个丰满坚硬的圣体,转瞬之间被毁坏了,永远不可挽救了。图拉拉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他事先能见到教皇,相信凭自己的声望,能说服他采用正确的方法唤醒沙巫——毕竟教皇也不愿圣体遭到毁坏呀。可惜晚了,来不及了,这一切都是由于缺少一个备用能量盒,是由于自己该死的疏忽。
他深深地俯伏在地,悲伤地向化身沙巫认罪。
他立起身,小心地搜集沙巫的骨架。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他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以这种下意识的动作来驱散心中的悲伤和悔恨。只是到了两千年后,当科学家根据基因技术(在沙巫留下的大批光盘里有详细的解说)从幸存的骨架中提取了沙巫的基因,并使他复活之后,索拉人才由衷地赞叹图拉拉的远见。
此后1000年是索拉星的黑暗时期,狂热的教徒砸碎了和科学有关的一切东西,连索拉人曾广泛使用的能量盒,也被当做渎神的奇技淫巧被全部砸坏。羽翼未丰的科学遭到迎头痛击,一蹶不振,直到1000年后才慢慢恢复元气。
沙巫教则达到极盛。他们仍信奉沙巫,但化身沙巫不再被说成沙巫大神的使者,他成了一尊伪神,一个罪神。信徒的祈祷词中加了一句:
"我奉沙巫大神为天地间唯一的至尊,
我唾弃伪神,他不是大神的化身。"
不过,沙巫教中悄悄地兴起一个小派别,叫赎罪派。据说传教者是一个横死后复生的贱民。他们仍信奉化身沙巫是大神的使臣和索拉人的创造者,他们精心保存着两件圣物,一件是焦黑的头骨,一件是白金制的塑像。赎罪派的教义中,关于沙巫之死的是非是这样说的:化身沙巫确实是沙巫的化身,原打算给索拉星带来无尚的幸福。但他被索拉人错杀了,幸福也与索拉人交臂而过。
尽管新教皇奇卡卡颁布了严厉的镇压法令,但赎罪派的信徒日渐增多。因为赎罪派的教义唤醒了人们的良知,唤醒了潜藏内心深处的负罪感。对教庭的镇压,赎罪派从不做公开的反抗,他们默默地蔓延着,到处搜集与科学有关的一切东西:砸碎的能量盒,神车的碎片,残缺不全的图纸和文字等等。在那位180岁的赎罪派传教者去世后,再没人能懂得这些东西,但他们仍执着地收藏着,因为——传教者说过,等化身沙巫在下一个千禧年复活时,它们就有用了。
赎罪派只尊奉圣书的旧约篇而扬弃新约篇。他们在旧约篇上加了一段祷文:
"化身沙巫越权创造了索拉人,父星惩罚了他。
索拉人杀死了化身沙巫,你们得到父星的授权了吗?
索拉人啊,
你们杀死了自己的生父,你们有罪了;
你们要世世代代背负着原罪,直到化身沙巫复生。"】
附:2006“银河奖二十年”追忆:
《水星播种》写作时,我已经从工作了30年的国营企业退休,在一家私人企业当经理。一边是不断头的公司俗务,一边是天马行空的想象,董事会会议的间隙还要抓紧时间敲几行字,现在回想起此篇的创作仍觉得有趣。
本篇的主旨是写科学PK宗教。曾想扩为长篇,后来看了《莱博维茨的赞歌》,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两篇在立意上有撞车的地方——都是写一个科学家创立了宗教;《水》文写科学家把科学知识潜藏于宗教典籍中传给后人,《莱》文写宗教保护了科学的火种。中美科幻作家的心意何其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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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门外的脚印 | 燕垒生 | 《门外的脚印》
作者:燕垒生
正文
门外的脚印(1)
打开电脑,随着内置扬声器发出的一声低低的叫声,我带着点兴奋看着WIN98的启动,跳出那幅熟悉的蓝天白云的画面。
已经有一个星期没上网了。我几乎没看画面,手下熟极而流地点击着。进入拨号,然后,听到那只老爷之极的33.6K猫发出象叫春一样的声音,再打开浏览器。
我用的是FOXMAIL的收信软件。平常上网,也只是收收信,看看新闻,偶尔在深夜没人时访问一下免费的色情网站。当然,色情网站由于广告太多,图片也太多,打开来十分麻烦,也只能偶一为之的。
我正看着最近的一些八卦消息,什么某个跳水的体育女星和那个收回没几年的殖民地一个老头子高官恋爱啦,一个唱主旋律歌曲的半老徐娘自杀啦,一个唱情歌的被他的同性恋情人捅了一刀啦,某市发生数起疯子袭击晚归的单身女子,一直未被抓获啦。在这些半真半假的消息里,我也只当看电影一样看看。
这时,FOXMAIL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叩击。那是收信完毕的讯号。我打开了,一个星期没来,居然已经积了一堆的信件。
我一个个看下去。不少是垃圾邮件,有个台湾人正在推销一种重工业机械设备,另外有个门户网站正在招收编辑,待遇从优。
正按序看下去,忽然,我看到了一个很古怪的主题:《脚步声》。
那几乎象是个故事。我有点失笑。这些年网络上写东西的越来越多,也有不少人在这片天地里闯出万儿来了,居然也出了书,人模狗样的算是个屁也不值的“网络作家”,用一些狗屁不通的句子写着一些对女人的妄想什么的。那大概也是个想出名想疯了个写手写的东西吧,为了出名,就到处乱发。
我打开了,心里已经决定,如果有附件,我不看;如果头一段没劲,我也不看,马上删掉。这年头,连黄色小说也看得腻了,那些什么“他那仿佛是用橡胶做成的玩意儿始终都在驳起的状态”的玩意儿我也没什么兴趣,那个美女其实不如直接拍部写真集行世,可能比那本书更有看头吧,至少照片上看那个手托香腮的半老徐娘要奶有奶要屁股有屁股的。
打开那封信,头一句是这样的:“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也带着恐惧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了。”
说也好笑,门外果然传来了脚步声。当然,我住在二楼,而整幢楼有六层,二楼到六楼那十五户人家人人都得从我门前走过,要是哪一天听不到脚步声,那才让人恐惧呢。不过这头一句话勾起了我的兴趣,我接着看了下去。
“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有点好色却没钱,有点贪财却又有点懒,有点懒却又只能天天上班赚些工资度日,不喜欢打牌,不喜欢在卡拉OK唱歌,不喜欢跳舞,那么唯一的兴趣只能是上上网,在网上骗骗那些天知道是真是假的美眉了。反正我也见不到她们,她们也同样见不到我,那么就当她们全是真的吧,我想你也一样,因为无聊才会来看我的信。”
我不由失笑。果然,他好象在说我。我也曾经想却打野鸡,可因为实在不舍得花上几百块钱让自己身上的某一块肉进入另一个人的某一块肉,说句实话,我更喜欢那是块煮熟的,加好了调料的肉进入我这块肉里。我马上对这个写信的人产生了兴趣。
“你,读信的人,我也不再废话了。我想跟你讲一个故事,也许这故事会让你觉得难以置信,那么信不信也随你,因为你并不知道电脑这一头的是个什么,你也猜不到我其实是个僵尸,穿了一件因为在泥土里埋得太久变得腐烂了的白色衣服,用肌肉都已经烂得成了半流质的手笨拙地打着字,蛆虫正不时从我身上掉下,爬满了地。”
我不由笑了起来。那也是个变态的人。网上不少人很变态,我见过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变态傻瓜写过的一个故事,说一个人被埋在坟里,靠吃他妻子的尸体撑到爬出坟来。那种恶心故事倒适合节食用,不过写这个故事的人一定还不够变态,还不及那个变态狂。他怎么不说说他这个僵尸是如何弄到这台电脑的?
那人大概也猜到了我会笑,象是跟我说话一样,接下去就写道:“不要笑,那是真的。
我本来并不是这样的,事情得从几天前说起。那天,我象往常一样,打开电脑,登录上网络后收了些信件。在一堆垃圾信件中,我看见了一个很古怪的名字:《脚步声》。”
我看到这里,也觉得是猜到了那人写这个故事的机关了。这是个分层次的故事,因为他是发在我的信箱里的,我当然也得在一堆信件中看到这个故事,他故意写成这样,可以让人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也放到那故事里。不管怎么说,这种写法也只有在电脑上读的时候才别有风趣,要是印在纸上,就不会有那种象照镜子一样有趣的联想了。这个人虽然想象力很老土,不过这种写法却还新颖,我倒有点期望他这故事别编得太离谱了,让人一下子就知道是编的。
看到这里,已经是一页了,我用鼠标把活动条向下拉了拉,接着看下去。
“那封信的开头,和你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不用怀疑,一开始我也觉得那只是个无聊的玩笑,几乎立刻要把那扔到垃圾箱里了。可是,我马上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听到脚步声对于你来说也许并不是件奇怪的事,可是,我要告诉你,我是住在一幢二十七层楼的顶层,最上一层有四套房,但只有我一户住人的。可想而知,当你听到那声音时我会如何恐惧。
“我扔下电脑,飞快地跑到门边仔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二十七层楼上,外面是一片死寂,不知哪里有个水龙头在漏水,滴答滴答的声音单调而沉闷地响着。我大声喊道:‘有人么?’”
信到这里嘎然而止。说也奇怪,这个要女人没女人,要金钱没金钱,说情节也平淡得象白开水一样有头没尾的破故事,却有种妖异的吸引人的力量。我看东西很少有那么认真的,可这些字却让我足足看了十几分钟,浪费了我好几毛钱的网费。我翻了下去,可已经没有了,另外就是些广告。
第二天,上班时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总转着那封信。说实话,我开始对这个有头无尾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想知道那有什么。
下午一下班,我买了一盒方便面,回家泡上了,一边便打开电脑。一连上,我立刻就去收信。
今天只有一封信。果然,主题还是那个《脚步声》。我打开了,把方便面搁在腿上,小口小口地吃着,慢慢地看下去。
“门外只有风声。”今天的邮件是这样开头的。
“门外只有风声。也许是走廊里的窗子没关好吧,我壮着胆,打开了门。在门拉开时,我真有点害怕门外会站着个口鼻流血的僵尸一类的东西,开门时都是心惊肉跳的。但门一拉开,却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在吹动。
“我不由失笑。鬼大概不会乘电梯吧,要爬上这种高层住宅也许太勉为其难了。我自嘲地想着,正想关上门,忽然,在眼角里,我看见电梯过道和门前走廊的交叉口,有一个影子。
“月亮很亮,照在地上,白白的一片。路灯虽然早坏了,但月亮足够亮,倒也完全可以看清。而我就看见地上,映着一个人影,那人也许靠在电梯口吧,我在这儿看不到他的样子,可是他的影子却长长地投过来,一直映到我的门前。
“几乎象落入冰窖里一样,我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结起来了,头发根也一阵阵发麻,不由打了个寒战。那个人一定不知道我已经看见了他,只是站着一动不动。风一阵阵吹过,他的衣服一定被吹了起来,影子象是蝙蝠的翅膀一样,不时展开一块。他的衣服一定破得要命,不然不会被风吹成这样子了。
“那是谁?如果我走过去看一眼,至少马上会真相大白,但你别笑,这时我就象噩梦魇着了一样,手脚冰凉,几乎动也不能动。我退到屋里,小心不发出一点声音就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马上象安全了许多。我看看窗子,因为我住得太高,没有保笼的,多少有点不安全的样子,透过玻璃窗看出去,外面只是些稀稀疏疏的灯光,偶尔有架飞机飞过,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只是这些都没让我有安全感。
“我拉上窗,重又坐到椅子上。电脑上还是那封读了一半的信,我不想再看了,几乎没有考虑,马上把那删掉。不管那人写这信是什么用意,反正已经把我吓着了。
“我打开一个色情网站,开始看那些脱得精光的外国人表演各种性技巧。我不常访问色情网站,因为那实在太费时间了。但今天我却觉恐惧,更想看看那些色情东西。
“点了下一张女上男下的缩略图,看着那张大图从上而下在一点点打开,我也觉得自己的心脏平静了些。那些色情图也实在没什么美感,只是用禽兽一样的样子让人有种低俗的满足。我等着那图打开,先闭上了眼养养神。大约过了两分钟,我睁开了眼。可是,跳入眼睑的那幅图却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根本不是色情图!那是一张死人的脸。那张脸已经半腐了,脸上的皮肉象正在融化的蜡一样,有种要流下来的样子,眼睛向上翻着,以至于有种趾高气扬的嘲讽神情。我极快地点了下关闭,可是,计算机发出‘叮’的一声,根本关不掉,我看着那张脸一点点显露出来,已经烂掉了的鼻子,没有嘴唇,露出了白色的牙。
“我下意识地关掉了显示器。没开灯,屋里一下沉没在暗中。在黑暗中,可能是我的幻觉,似乎有人的抽泣声,这更让我魂飞魄散。那显示器里,那张死人的照片也许正慢慢地、却又毫不迟疑地在打开。我再没有勇气去看那张恶作剧照片了,伸手关掉了电源。
“站起来,打开电灯。本来想让自己觉得安全些,可是,灯一打开,我却看到……”
信又嘎然而止。我伸了个懒腰,关掉电脑,也去拉亮了电灯。虽然在看这个破故事时背后一阵阵凉意,但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绝对不会信那些鬼怪之类的事的。打开灯,也果然,房里还是乱糟糟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我想洗漱一下去睡了。走出门,昏昏沉沉地,一眼看见了卧室门外有两个赤脚的脚印。
刚看过那个故事,乍一见这两个脚印,让人不禁有点毛骨悚然。可马上,我也释然了。
我懒得很,在家里老是光着脚,大概什么时候我自己踩上去的吧。
尽管这样安慰自己,可不知不觉的,心里总有一点不安。
我把地上拖了拖,但睡下了。只是睡下后,一直睡不着,不敢闭上眼,而闭上眼又很害怕睁开眼,因为总迷迷糊糊地觉得象有个人俯下身正看着躺在床上的我。等十二点多了才算闭上眼。
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上说,睡眠象一床厚厚的被子,一开始并不觉如何,时间久了就会感到象有千钧重量压在身上一样。我正是这样子。天不太热,我的被子也并不厚,在半梦半醒时,只觉脑子出奇地清楚,可身体偏偏一动也动不了,做了些什么梦也不知道,反正不是个美梦,只觉一阵阵心悸。虽然已经从梦中挣脱出来,可自己却还没醒。
正迷糊着,忽然,我的心猛地一跳。
有只手正摸索着我的腿!
我当然不相信半夜三更有什么卖身的女子来给我做免费服务,可这只手正轻轻地搔着我的腿,动作很轻微,却又很明显。我只觉身上冷汗淋漓,却一动也不能动。
那只手摸到了我的右手时,我一把抓住了那只手。那只手冰冷,骨节粗大,现在两只手好象久违的朋友一样握在一处,可是,我心底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慌乱。那到底是什么?我想喊,可是身上真的象被压了什么重重的东西一样,一动也动不了,而眼皮也象被胶水粘住了,根本张不开。
我拼命地一挣。其实,那不过是身体稍稍动了动。不过这一动,却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时,我才感觉到,那原来是我自己的左手。
我的左手大概被压在身上,压住麻木了,因此好象不是我身上的东西。这些事也很平常,有时你也会感到身上某一部份并不属于自己了一样。我不禁有点好笑。
从床上起身,打开窗,天已经蒙蒙亮了。早晨的空气是一种冰凉而清新的味道,让我的头脑也清醒多了。穿好衣服,打开卧室的门,突然,我又站住了。
门口,又是那两只脚印!
※ ※ ※
“我有点怕自己会疯了。”
我躺在躺椅上,喃喃地说着,边上,同样是个躺着的美女。
不过你不要想歪了,她是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她大学里读的是心理学,毕业后开了家心理咨询诊所,那属于头口水,加上她长得不坏,所以很有色艺双全的名声,生意倒也不错。
我和她虽然是同学,不过她从来看不上我这种没钱的人,所以尽管我对她有点想入非非,她却从来不拿正眼看我。只是有事没事找她咨询她倒是欢迎的。
“你的工作压力可能太大了。不用多想。”
“可那脚印是明摆着的,不会有错!”
她笑了:“那只能是你自己踩上的,不过是忘了而已。你大概踩了好几个,晚上没看清,只擦掉了一些却留下一些。你会怀疑有人来到你房里,归根到底可以用你那不满足的性欲来解释。你很想找一个伴侣,但由于目前还找不到,所以想象成有人闯入你的生活。所谓的鬼怪,只是那种不满足在你头脑中一种变形了的反映。”
我有点脸红:“其实我并不老想那回事。”
“性欲不仅仅是让你只想那回事,弗洛伊德认为人的任何行为都是基于性欲,正因为性欲不满足才会胡思乱想。”
“可是那个脚印……”
“别去想。我给你开个心理处方吧,每天在家里都要穿鞋,睡着用热水烫烫脚,穿着宽松的内裤,少上上网,上网也别看色情网站。最后找一个女朋友。”
她坐了起来,紧紧的毛衣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段。我有点垂涎地想:想是她把自己也开到处方里,那该有多好。
“咨询费每小时二十四元。你要刷卡还是现金?”
“二十四块?又涨价了?”
“对不起,你是老同学,已经打折了。”
她的脸上,还是甜甜的笑容,却伸出手来,不屈不扰地对着我。
※ ※ ※
回到家里,我按她说的,先拖了个地。那二十四块钱,总得物有所值吧,不然还不如去看看草台班子的青春少女健美舞。
湿淋淋的地拖过后有点发亮,看上去都是凉阴阴的。我找出一双软底拖鞋来穿上了,天还没黑。窗外,看到到一层厚厚的阴云堆在天空中,而我的家象沉在一口井里一样,四周全是冷冰冰的楼房,象一群不友好的陌生人。
吃过饭,我又上了网。一开FOXMAIL,我几乎毫不意外就知道,今天一定能收到那封信。
果然,收到了两封信,其中一封的主题还是那个《脚步声》。
今天这信特别短,大约只有十几行。我乍一看还以为是错了,但先翻到结尾,却并没有错。
“灯一打开,我却看到门外有两个脚印。”
信的开头是这样的。看到这句话,我象被蛇咬了一样,差点跳起来。这个信是不是我自己写的?有那么准的么?我有点神经过敏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窗子开着,防盗窗把窗外的楼房分割成一条条的,好象那个世界都被关在牢笼里,或者是我自己被关了。
我只觉得浑身还是凉飕飕的,尽管天并不很冷。我努力让自己坐直了,接着看下去。
“我只觉得身上象爬满了毛茸茸的小虫子,有种说不出过的慌乱。我从不赤脚,那两个脚印却是光着脚的。而我一个人住,绝对不会有人来的。也许小偷来过了?但不知为什么,我明白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我转过头,看着那台电脑。现在,电脑关着,黑黝黝的屏幕象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洞,会有什么东西爬出来么?我突然想起看过的那个《午夜凶铃》了。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重又打开电脑。尽管我知道那不会有什么用,但有个图象,总让人心安一些。我看着电脑启动,自检,跳出开机画面,心底也安心一些。
“开机后,我鬼使神差地又打开了FOXMAIL。现在还会有信么?那也未必是不可能的,可我却好象已经可以肯定,一定会有信来的。果然,FOXMAIL里又有了一封信了,只是是封广告。
“看着计算机的显示屏,我只觉一阵阵凉意涌上来,说不出的忧郁。”
看着这些,我也同样有说不出的忧郁。也许,近来我有点神经衰弱吧?老是疑神疑鬼。
我打开winamp,开始放一首歌,自己走到卫生间,开始洗漱。
洗着脸,听着扬声器里传来的一个男人在痛苦万分地用娘娘腔唱着一支歌,絮絮叨叨着被女人甩了的快乐。我拧开水龙头,水很急地冲出来,在洗脸池里很快积起了一些水。我把手伸进水里,一阵冰凉,略带些刺痛,象一些细小的针头。我把水泼上脸,享受着那一瞬清冷,这时,我忽然听到有个人轻轻地,但是很清楚地说:“你在这儿么?”
那也许是那歌里的一个独白吧,我没有在意。闭着脸,摸索着一边的毛巾。可是,突然,我闻到了一种腐烂的臭味。
屋里有个什么东西!
我睁开了眼,只以为眼前会出现什么怪物,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东西还都好端端地在原来的地方。我不由失笑,也许,我真得了神经衰弱了吧。
我把脸擦干了,走出卫生间。忽然,我身上象一下子结成了冰。
在卧室门口,有两个赤脚的脚印。
※ ※ ※
“不可能吧?”
“是真的,那绝不会是我错觉。”
尽管阳光很好,从窗外照进来,我和她并排躺着,也感觉懒洋洋地,可是,我却还是有种恐惧。那种恐惧象是沙漠中旅人头顶的兀鹰,盘旋不去,等候着人倒下就准备把尖而利的喙插进人的尸体。我在说时,连自己也没法掩饰那种慌乱。
“那一定是你的错觉。”她斩钉截铁地说,“我给你开点安眠药吧,晚上也和朋友一块儿玩玩,别胡思乱想的。”
我苦笑了一下:“我哪来的朋友?年纪也一把了,一事无成,别人都成家立业了,总不能让我混在一帮小年轻里又蹦又唱吧。”
她也笑了:“说句粗话,包做媒人,不能包养孩子吧。我开的方子是这样,做不做当然是你的事。其实你的病根就在于想得太多,以至于草木皆兵。你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找点事做做,有什么感兴趣的事去做做,那就忘了,也不一定是和朋友玩。”
我叹了口气,道:“也就上网便宜。现在要上了宽带,一个月才几十块,拨号也便宜的。”
她很同情地看着我,道:“要不,我帮你介绍个女朋友?是一个机关里的打字员,还是团委书记,年纪虽然三十了,看上去嫩相。”
有你嫩相么?我心里说着,嘴上却没说出来。大概,我是喜欢她了?每一次见到她,我都产生很强的欲望,有点冲动。
突然,象一个人走在夜里,一下子掉进一个大坑一样,我的心几乎一下沉了下去。
我这时才突然发现,我看见她时,产生的并不是性欲,而是另一种奇怪的欲望。
她也许发现了我的异样,道:“怎么了?想什么了?别对我有什么非份之想吧。”
我苦笑道:“不敢,虽然也有非份之想,可我也知道我是穷小子,齐大非偶的含义我还是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只有在你身后默默祝福,深沉凝望的份。”
她笑了。我的话大概也有点拍马的味道吧,只是她不知道,我心里更多的,是不安和恐惧。她笑道:“对了,就是这样子,时常开开玩笑,别一本正经的。好女人多着呢,去找找吧。你付现金还是刷卡?”
我的心里还为那个发现担心,心不在焉地说:“现金吧。”
离开她的诊所,风有些大,可能要下雨了。这个季节这一带雨水很多,家里要是不关上门窗,总是湿漉漉的,会长霉。我从衣袋里摸索着香烟,叼了一支在嘴里。
烟点着后,心口踏实了一些,可是,走走停停地,我总觉得内心深处有些不安。为什么会有不安,我却说不上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天空中,浓云密布,星月皆无。在那厚厚的云层后,也许是光风霁月,可现在却被那一层铅盖一样的浓云压着,几乎令人窒息。
突然,我站住了。
那种欲望。
那不是性欲,而是……
而是食欲!
我几乎被这种念头吓呆了,站在一盏路灯下,动也不动。
路灯光把我的影子照得奇形怪状,浓得象墨,有点象一种妖异的怪兽。我长长地吁了口气,一道白色的烟气从鼻孔里喷了出来,让眼前一切都模糊成一片。
※ ※ ※
回到家里,我又打开了电脑,上线,然后,收信。
我知道,今天一定会收到那封信的。
窗外,风声很大,小时候和外祖母住在一起时,点着油灯上楼,听到那样的风声,她告诉我,那是老虎叫。那时的我很被这话吓了一跳,仿佛看见了风中有一头老虎,低沉而危险地吼叫着,四处奔突,以至于一个人都不敢出门。
硬盘在转动,发出“嗡嗡”的声音。虽然不太快,但几封信还是收得很快。
等信收完后,我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封主题为“脚步声”的信。不是很大。我没有多想,只是很顺手地把那封信扔进了垃圾箱。
回过头再去看那几封信,突然,信箱里又多了一个主题为“脚步声”的邮件。也许是我刚才点错了?我选中那邮件,刚想拖到垃圾箱里,忽然,在收件箱里又出现了好几个一模一样的邮件。
被炸了!
我马上想到了这点。我一下点了取消,但只是顿了这么一顿,信箱里已经有了十来个一模一样的邮件。
这混蛋!
我几乎骂出声来。那些自封的网络作家多半有点变态,正因为在现实中什么都得不到,所以才会在网上写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吧。那家伙为什么盯上我了?难道他那个狗屁不通的破小说非让我看不可吗?我把那些邮件一个个点中,删除,心里还是有点恼怒。
刚把那些信删光,忽然,我听到门外有轻轻的声音。
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胆怯似的,不象是路过的人,在我门口响起后,忽然没有了。如果不是我的神经高度紧张,恐怕就听不到了。
我离开了电脑桌,小心走到门口,听着门外。
门外,有一种轻轻的,象是啜泣的声音。断断续续,一会儿,又有一个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声音叹息得那么心满意足,让我毛骨悚然。
门外有个人!
我把手按在门锁上,半天,仍然不敢开门。明明知道一开门,马上可以知道外面有什么,可偏偏象堕入一个恶梦中,浑身都象是成了固体,动也动不了。
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从里面照出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映在门上,使得我的脚尖也象沉在黑色的水中,看也看不清。好象,好种阴影也是冰冷的水,让我浑身都充满寒意。
一定要打开。门外什么也没有。
我对自己默默地说着。咬了咬牙,只觉虎口的肌肉一紧,门锁被我扭动了。轻轻的“啪”一声,簧舌跳出了锁扣,门开了。我猛地拉开门。
象是噩梦中一样,一个混杂的男声和女声的声音尖叫起来。这让我浑身都象起疹子似的发毛。
门外,是两个明显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初中生,搂抱在一起。他们惊恐万状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个什么吃人妖魔。
我心头一松,象是本来吊在半空中,以为下面是万丈深渊,却没想到只是离地不过微不足道的一段距离。那种反差反而让人受不了。
我努力让自己和蔼地说:“你们是谁家的孩子?”
那两个小孩动也不敢动。也许,报纸上常有说什么变态狂魔半夜里出门吧。我叹了口气,道:“你们还小,别早恋了,得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老师没和你们说过么?”
那小男孩倒平静下来,道:“没关系,我们不耽误学习的。”
我不禁苦笑。那小男孩也许觉得,除了念好书,别的什么都可以不管。现在的学校里,也许也不管这些事了吧,我还记得我上中学时,那时的老师象一群嗅觉过于灵敏、精力过于旺盛的猎犬,成天逡巡在校园里,我怀疑他们那是其实时刻盼望着有人能让他们抓住,没人早恋反而让他们不满。我道:“就算学习成绩好,也不能太早恋爱啊。你们有好感,一块儿上学放学就成了,用不着搂搂抱抱吧。”
那个小姑娘脸一红。毕竟,小女孩还是脸嫩。那小男孩却老气横秋地说:“叔叔,你都什么年代的思想了,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
二十一世纪了么?我仍是一阵苦笑。记得小时看过的那些纯粹浪费钱的破电影里,那些后进青年总是对团支书说:“现在都八十年代了。”一转眼,那些后进青年今天都可以算是守旧派了吧。我道:“行了行了,你们回家吧,天也晚了。你们不回家,你们父母也要担心。”
那小女孩很乖巧地点了点头,拉了拉那小男孩,道:“我们走吧。”
那小男孩还想还嘴,被那小女孩拉拉衣服,也乖乖地走了。我道:“你们当心点。天晚了。”
他们走到楼道口,那小女孩忽然回过头来道:“叔叔。”
我正要掩上门,听到她的话,重又拉开门道:“什么事?”
“你该擦把脸了。”
大概我有点听不懂她的话,她比划了下脸上,道:“你脸上有脏东西。”
有脏东西?
我仍有点不懂。关上门,我走进卫生间,抬开灯。
灯一亮,看到了镶在墙上的镜子中的脸,我的心一下抽紧了。
在我的脸上,两道血红的痕迹从眼里伸出来,划过面颊。
那是血迹么?我伸手擦了擦。的确,是血,还没有干透,我的手擦在脸上时,把血块搓成了一些细细的小长条,暗红色的。
怪不得那些孩子会害怕吧。我想着,拿过毛巾,擦了把脸。
擦完了脸,在洗脸盆里积了些水,看着毛巾上那一团暗红的印迹慢慢变淡,在水里渗出一丝丝红色,我一阵惊慌。
眼里流出那么多血来,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那难道是什么病么?我是得了什么绝症而自己却不知道?
洗完了脸,我关掉了卫生间的灯,走进卧室。
我一定在做梦了,把卫生间当成卧室。
我几乎立刻这么想着。但马上,我找到了这种错觉的原因。
电脑的屏幕上,一张巨大的脸充斥了整个屏幕,几乎要夺框而出。那是一张惨白的脸,脸上没一点血色,嘴角却带着点趾高气扬的冷笑。
在这张脸的两个黑得发出紫红光泽的眼珠里,流出了两道红色的血迹,拖过整张脸,长长的。
我吓了一跳,几乎是跳到桌前。如果再迟一秒,我想我可能会冲动得把电脑砸了。可是只是轻轻地一碰,那张恐怖的照片就没了,一下子回复到windows98的桌面状态。
是电脑的屏保被人恶意改了。我马上想到了这个。肯定是,有些耍无赖的网站总是在我的浏览器后面加上一段色情文字,当然,是我访问了色情网站以后。肯定也有哪个无聊的人把我的屏保也改成了这种恐怖图片。
我在桌面上点了下鼠标的右键,进入属性,然后进入屏幕保护程序。可是,刚进入设置画面,我操作鼠标的手一下停住了。
在设置里,明明白白的,是个“无”字。
仿佛头顶有一只黑羽的鸱枭在不住地盘旋,发出刺耳而让人心悸的叫声,我的心也沉了下去。隐隐的,心头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那个人对我的警告么?
我不知道黑客是不是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连我不看他的信都能知道。也许,在一个不知哪里的地方,有一个家伙正坐在电脑前,恶狠狠地注视着我的一切。如果真是这样,我完全可以不去管他,可是……
我重又打开了FOXMAIL。那里,象有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一封主题为《脚步声》的邮件正恬不知耻地等候在那里,似乎正注视着我。我打开了那个文件,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才看了几行,我就倒吸一口凉气。
在那个没头没脑的故事里,那个明显有点自我封闭的小说人物有一天晚上在门口听到了一些仿佛哭泣的声音。打开门后,他看到了两个孩子,最多不过初中,正甜蜜地拥吻在一起。我仿佛重又听到那个小女孩有点胆怯地说:“你该擦把脸了。”
那个故事里的小女孩也那么说。
我有点疯狂地点击下去。后面却与我大不相同,那个故事中的人物突然感到自己象一匹野兽一样,将那两个孩子抓住门来,象破坏一个布娃娃似的把小男孩的颈骨拗断,然后,把那个小女孩惨无人道地强暴了。那种细致的残忍描写使得我在网上看到过的那个吃人肉的变态故事都仿佛象一个童话一样天真。那个作者一定有相当好的文字功底,没一个错字,没一句病句,好象,他在写这个故事时还面带微笑、平静得象一杯冷茶。
疯了。
我的心头象被掩上了一只冰冷的手,那种不祥之感却又如同浓雾一样遮住我的思想。
那两个孩子!
突然,象被蛇咬了一口,我一把推开键盘,跳了起来,冲出了门。
《门外的脚印》 作者:燕垒生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门外的脚印(2)
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了,过道里,灯光昏暗得象是一场粘粘的雨,在这个季节,雨总是无休无止,好象要让所有东西都霉烂下去,连自己也烂了。我大口吞咽着空气,而空气也好象是块状的,果冻一样,从鼻子和嘴里吞进后又从原地冒出。
这是个平常的夜。但这个平常的夜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我摸出一根烟来,点燃了,走下楼去。下楼时,一对不知住几层的情侣正有说有笑地走上来,走过我身边时,我嗅到了那女子身上淡淡的汗味。住在这种公寓楼里的人,多半老死不相往来,我至今不知住在我边上的几户人家是什么样子的人,他们可能也一样,不知道隔壁住着一个每天都惊恐万状,害怕看到门口脚印的单身汉。
走下楼,天已经很晚上,起码也有十点半。蓝色的夜雾弥漫在空中,应该是冰冷的,却不知为什么,有点暖热的刺痛。我长长地吸了口烟,从鼻子里喷出来。
那一对过早谈恋爱的初中生去哪儿了?白天人群川流不息的街道已经空荡荡的,路灯在漠视着每个窗帘后的芸芸众生。那些亮着灯的窗帘象一片片发亮的纸片贴在方方正正得呆板的楼上,更象是些玩具。谁知道,那些看上去温馨得几乎可以唱出来的灯光后面,也许也有着正在进行的谋杀和背叛。
我走出楼,踏上了冰冷的街道。路面的寒气透过鞋底,让我的脚尖和脚跟都象踏入冰水中。我独自走着,一种没来由的忧郁和不安也堆在胸口,让我发闷。
拐过一个拐角,仍然没看到什么。也许,那也是偶合吧,我也看过一些东西,象前些天那部讲本世纪初海难的美国大片热映时有人找到什么资料来,说海难前有人写过一部小说,居然与那次海难惊人的吻合。这些其实没什么希奇,逻辑学中说小概率事件不可能发生,但发生后倒过来看就显得神奇了。至少,那封信里的主人公成了一个性变态,就和我不同,那么有一半他没有偶合上吧。看来,我这种胡思乱想,也真有杞人忧天。
尽管这样安慰自己,但我仍然有种不安。
我扔掉烟头,在地上踩了踩,亮亮的烟头在脚底被踩灭了,无声无息。
我正想回去,忽然听到有个女人在叫我的名字。
难道是幻听么?我有点奇怪,扭头看看。不远处的路灯下,停了一辆轿车,车前有个女人正在向我招手。
是流莺?
我的心一下跳了起来。我也听说过,这地方有不少暗娼,每天晚上就外出接客,但我从来没碰到过。也许她们阅人多矣,一眼便看穿我不是一掷千金的人物,懒得在我身上浪费吧。其实,我一直很想能召个妓来,只要别染上病就行。可是,开轿车的暗娼,未免太奢华了吧?
我走了几步,不禁有点失笑。是她。如果她知道我把她当成是暗娼,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
我走到她边上,笑道:“怎么了?这么晚还没回去?”
她有点慌乱地说:“本来和男朋友一起去吃夜点的,可刚才他说要上厕所,都半个小时了还不见人,我有点怕。”
她有男朋友了?我心口有点酸溜溜的,脸上却笑道:“别让什么美女拐走了吧。”
她白了我一眼,道:“人家好心好意告诉你,你还胡说八道,不和你说了。”
我道:“对不起,呵呵。你也别担心,很快就会来了吧。”
她忽然招着手道:“来了来了。”
刚才她还对我有点小鸟依人的样子,马上我就好象不存在一样。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一个西装革履的资产阶级正施施然走过来。那是个英俊不凡得让我自惭形秽的年轻人,年轻,英俊,有钱。这最后一条是我最想得到却得不到的,这也是我最痛恨资产阶级的根本原因。
他到了她身边,一把揽住她的腰,笑道:“等急了吧?”
他们那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实在让我不舒服。我对她道:“我走了。”越过他们就走,耳边还听得那资产阶级说:“他是谁?”
“我的一个老同学。”
她的话里没什么感情,好象和说“我的一个钱包,我的一张桌子”之类一样的语气。他们的话放低了,咭咭咕咕的,夹杂着低低的笑声,也许在笑我,不过这也多半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那个资产阶级是最看不起我这种无产阶级的,我在初中的政治经济学里就被诲人不倦的老师谆谆教导过。
走了没几步,听得身后的发动机发出一声低鸣,那辆豪华的凌志车开过我身边时,她坐在副驾驶座里向我招了招手,道:“byebye。”
那种字正腔圆的伦敦腔几乎让我觉得我实在是个多余的乡下人,这一辈子算白活了。
他们的车开过我身边,留下一缕恶臭的青烟,让我咳嗽了一声。看着那辆车开远,我站住了。
在这样一个夜里,我不回家睡觉,却在外面乱逛,那算什么事?
我苦笑了一下,扭头回去。
这条路以前是柏油的,后来城市改造,成了水泥路。也不知主管城建的官员是不是在建造这条路时忽然良心发现,中饱私囊得少了一点,这条路的质量几乎可以上得形象工程的,建成有两年了,中间只补过没几个坑,大多还很平整。我走在路上,脚步声响着,象一只不怀好意的猫跟在脚后,不时发出一声饱食后心满意足的呻吟。
走了没多少,忽然听得有个女人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杀人了!”
象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我浑身一激凛,脑中想到的却是那两个小孩。
那个女人还在象一张坏了的密纹唱片一样声嘶力竭地叫着:“杀人了!杀人了!”声音越来越低沉,好象随着叫声,连她的生命也一点点流走。我向那女人喊叫的声音走去,走了几步又开始跑动。刚跑了几步,我久不锻炼的身体也让我理解了“力不从心”是什么意思。等跑过一个拐角,来到一个路灯已经坏了地方时,我已气喘吁吁。
那是一个高楼下的死角,大概要开发成住宅了,已经打好地基,红砖墙也已砌了半人高。本来有个路灯,也许被那些精力过剩的建筑工人砸了,这儿黑漆漆一片,现在却已聚了一批人,有人正在用手电晃来晃去,远远看过去,倒象那些人手中握着根白花花的棍棒。那些手电因为照地面,所以人的脸一概看不清,看过去也只见一些下半身,大腿和屁股,不过多半是些毫无美感的男人的大腿和屁股。这些大腿和屁股在黑暗中胡乱组合成一只巨大的昆虫,随着手电光的穿插,又不停地分离组合,没有静的时候。
等我跑到那里,几乎已经找不到一个好位置可以看了。我挤了半天,在一帮人的抱怨声中终于挤了进去。
地上,是两个象撕碎了的洋娃娃一样的孩子。男孩和女孩。男孩的头歪在一边,而女孩被盖了一块破布在身上。
“真是造孳啊。这么小的小姑娘,死了还要被糟蹋。那个杀人的真要遭雷劈。”
“这两个小孩也不知是谁家的,家里人要哭死了。”
耳边嗡嗡地响着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而我却象什么也听不到。地上,那两个孩子,一个小时前,他们还正甜蜜地拥吻在一起,现在却和那封诡异的信中所说的一样,死了,碎了,成了一堆破碎的尸肉。
我的心头寒意凛凛,但也升起了怒火。
一定是这个变态!
尽管不知道他为什么找上我,但这事一定是他干的!
这时,传来了警车的声音。随着车上警笛的响声,那几幢高楼里不时亮起灯来,这个小区象一下子活过来一般,发出了震颤,嗡嗡作响。
那辆警车停到边上,几个警察跑下了车,把两具小小的身体装入塑料袋。一个人在向那发现尸体的女人询问,那个女人语无伦次地说她先前只听到有声叫,因为只有一声,也没有在意。后来出来扔垃圾时却看见两个小孩躺在地上,本还以为是别人扔掉的童装店模特,想拿回去洗干净给小孩玩,一摸才发现还是热的,死了没多久。诸如此类。
回到家,打开门,我虚脱似地靠在门上。
电脑没关,但因为显示器的节电功能,已经是黑屏了。我坐到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按了下SPACE键。显示器象是久死还魂,沾了阳气一下活了过来,屋子里也开发有点亮光。
猫早关了,FOXMAIL却没有关掉,仍然打开着,那封信也一下跳出在我眼前。那里,正描述着那个小女孩被压在那个变态者身下时恐惧的呜咽,刚才我还没有完全看完。刚才看只是觉得这个人有点变态,但此时,我却觉得一种突如其来的愤怒。
那不是人,是畜生!
我默默地想着,把下拉滑块拉下来。当看到最后两个字时,我的心头象被刺了一下。
那里,那个人在描述了那种残忍的恶行以后,忽然加了一句:“我不是人,是畜生!”
※ ※ ※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又是周末。我却再也难以忍受那种内心的惶恐不安,一大早就去她那儿。
当她看到我时,有点一怔,但马上捋了捋头发,笑道:“你来了。”
我坐上躺椅,把全身放松,道:“昨天,你们走后,我看见了那个小区里的一起杀人案。”
她道:“你别吓我,我也见新闻了。现在想想,我还在害怕,那时我也是一个人啊,又那么近,万一……”
我有点想笑。现在倒有点象是我在给她做心理康复了。我道:“你也不用怕什么,你有男朋友啊。”
她咬了咬牙,道:“他呀,一块儿去吃夜宵,不早不晚,偏偏在那时肚子疼。那时本来就有点怕,现在想想更怕了。”
她换了个姿势,一头长发被压得有点乱,却让她显得很是美丽,本色的美丽。我的心头动了动,不过身体没有动。
“你好象对他有点不满?”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猜测着我这话里的意思:“没有啊。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的话里。”我顿了顿,道,“是不是他老是想要你的身体?”
她的脸一下红了。我说得那么赤裸裸的,她也有点不好意思吧。
“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么想。人家很正人君子的,连手都不太碰我,哪象你,满脑子的脏东西。”
门关着,外面有个秘书,不过屋子是隔音的……患者强奸女医生,那不算太离奇的新闻吧。是不是值得……
“你想什么呢?”
她的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身上一凛,有点尴尬地笑道:“有点想困了。”
她皱了皱眉头,道:“是啊,我有点跑题了。今天给你打五折吧。”
“还要钱?”
“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但不是无偿的。”
我的喉咙口发出了一声干笑,坐了起来,道:“那还有别的服务么?”
她看着我,惊恐地说:“你要做什么?别乱来!”
我向她逼近,嘴里挤出几声干笑。我有点惊愕地发现,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种笑声也好象并不是我的。我走上一步,她坐起来,张开嘴,似乎要发出尖叫,我猛地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她踉跄了几步,人向后倒去,从躺椅上翻下去。在她的脸上,磕出了血来。她大声喊着:“来人!来人啊!”可是她这病室隔音大概太好了,我记得外面那个秘书也总戴着随身听在听,根本没有人理睬她。
她披头散发地从地上爬起来,刚才那种雍容华贵已经一点也不剩,只是显得象一个正在打架的农妇。我走上一步,她惊慌地想冲到办公桌那边,然而我已拦在她身前,她根本没办法走过我。
“你想做什么?你放过我吧,别人都知道你进来的,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她打量着四周,大概想寻找一件防身的工具,但是她这儿连花瓶也是塑料的,本来就是怕出意外,所以笔都是很短的一次性原子笔。她以前也许根本不会想到会有病人攻击她,所以这里一点防备也没有。
我走上一步,她已走到窗子前,没办法再退。她抓着一个塑料花瓶看着窗子,手足无措。她这窗子很大,但却是用八毫米的钢化玻璃做的,就算用铁锤来砸,可能也只能砸出一个白印,别说用这么个塑料花瓶了。我走到她跟前,她用花瓶打了一下我的头,但只是让我觉得象被掸了一下,根本没什么用。我伸出手,抓住她的头发。
她的脸上,有些血迹。那些血迹正散发出甘甜的腥味,正如诱惑。我把头凑到她脸前,伸出左手的小指刮了刮她的脸,把她脸上的血迹沾了一些下来,放在嘴里。
那是一种何等甘美的味道啊!好象早晨初开的雏菊瓣上正在滚动的露珠,象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有了第一次无望的爱情后落下的泪水,象枝头烂熟的葡萄中滴落的如淡紫水晶一般的汁液。那一丝淡淡的腥味有种野性和疯狂,从我的舌尖闪电一般滚落,几乎瞬间融入我的全身,让我每个骨节都开始发热。
我把手拂过她的面颊,她的身体也象一枝风中的芦苇一般颤动,象是被捕猎的猛兽盯上了的小食草动物一般一动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凑到了她的颈间。
当我的犬齿正要刺破她的皮肤时,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手无望地向上拼命抓着。
她的力量本来就与我相差得太远,她的这些动作只是毫无用处的徒劳。我伸手一把抓住她的左手腕,左手揽住她的头,正要咬下去的时候,“啪”一下,那张窗帘劈头盖脸地掉下来,罩在我头上。
那是她最后的挣扎吧。尽管我和她都被罩在窗帘下了,我却没有一点惊慌,左手仍然用力揽住她的头,右手一把撩开那张厚重的窗帘。
窗帘一移开,外面炽热的阳光一下直射进我的眼。这个季节,这是难得的晴天,和熙的阳光照在每一个地方,象给所有东西都镀上了一层金。外面,人们有的在悠闲散步,有些匆忙走着,每一个人都显得那么健康快活,即使只是表象。可是,阳光照在我身上时,却象刀子在割着我身上的皮肉,让我疼痛不堪。我在做什么?
我一下放开了她,向后退了一步,伸手看看自己的掌心。我的手掌一般都很红,据说那在相书上叫“朱砂掌”,算是有福之人。可是现在我的手掌却白得发青,毫无血色。
我是怎么了?
也几乎是一瞬间,神智一下回到自己身上。我惊慌失措,蹲了下来。阳光毫不留情地冲刷着我的身体,象有一万把小小的刀子同时刺入皮肉。那种钻心的疼痛里也带着一种狂喜,同样也带着深不可测的忧郁。我抱住头,按捺不住地抽泣着,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也许有点慌乱,稍整了一下头发,小心地绕开我,走到门边。每走一步,她都紧张地注视着我,也许怕我会暴起伤人,或者突然又把什么扔过来。
走到门边,拉着门,她小心地问我:“喂,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这时,我已没有刚才那种古怪的迷乱感觉了。
“好象,刚才是魇着了一样。”
她也平静下来,道:“我给你开瓶安定,你回去吃了睡一觉,明天还是去精神病院看看。”
我站起身,走过去。她一下拉开门,跳开了。我看见外面那个正戴着耳机的女秘书有点诧异地向这儿张望。我道:“好吧,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没什么的,你是病人。这回我也不算你诊疗费了,明天你去看啊。”
我点了点头,她等我出去,在门里探出头对那秘书道:“小胡,给他拿一瓶安定。”
那个小胡摘下耳机,道:“什么?”
她大声道:“一瓶安定。”她说定,便掩上门。在那一瞬间,我看见她拿着手机正在拨号。
不知她是不是在报警。
我有点垂头丧气地走到那秘书跟前。她正往药架上拿药,一边小声笑道:“你可真厉害。”
“什么?”我有点听不懂。
“别装了,”她拿出一瓶药,放在桌上,“搞得那么响。嘻嘻,她好不好?”
我拿起药,有点厌恶地说:“很甜。”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理解这两个字,走出了门,让那个显得性欲旺盛的女子在那儿发呆。
走在大街上,看着那些陌生人来来往往,不知忙些什么。在楼上透过玻璃往下看时,所有人都健康得有点过份,但一旦自己也融入人流中,也就发现并不是每个人都带着笑意,也有不少人苦着脸,心事重重。正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尽管我并不很饿,但还是找了个小饭馆走了进去。这些年由于基建搞得厉害,民工多,这些小饭馆也象雨后的春笋,一家家冒出来。我坐在一张油腻腻的桌前,叫了一个菜和一瓶酒,看着电视里那些可信程度很低的新闻。正放着午间新闻,一位高官在视察某个建设得很好的村庄,那里,每个人都笑逐颜开。
我真的是得了精神分裂症了?
喝下一口酒后,我忽然想。我不相信自己有什么不正常,但我也知道,我刚才对她的所作所为绝对是不正常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把我的欲望放大了成千上万倍。
可是,为什么会有嗜血的爱好?
电视机里还在响着。尽管天不太热,但也有敞开怀的民工坐在椅子上喝着酒,聊着天。周围喧哗不休,在我耳中却同退潮后的海滩,什么也没有。
是那个人。
我想着。一定是那个人。他想要逼疯我。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资料,说催眠术大师可以远程通过文字、图像来催眠人。那个人,一定也有那种妖异的催眠术,他把嗜血植入我的内心深处。
想到这里,我深身都开始发抖。
那两个孩子。
那一天我出门有一个小时,但自己却一直没有发现有那么久。那么是不是在做了那残忍的事以后,又突然忘掉了?
周围的人正发现怪叫。那些民工多半精力过剩,所以到哪里都象来了一大群青蛙。可是,我的身体从里到外,都冷了。
喝完了酒,我的周身都开始有一种燥热。回到家,我没有进门,走上了楼顶。
楼顶是一个晒台。白天,这里时常飘扬着床单、被子、各种各样的衣物,象是升起的各种奇形怪状的旗帜。现在大多收了,只有几件零星的男女衣服还挂在一根铁丝上。今天天气很好,晒台被晒得发烫,走在上面,热气透过鞋底升上来,让我的脚也有点痒。我跨过边上的栏杆,坐了上去。
大白天我一个大男人这么做的话,大概会引起轰动的吧,可现在没有人会注意,还在街上的人们都属于那种晚归的人,正急急忙忙地往回赶,象一些污水一样被一幢幢丑陋不堪的水泥大楼吞没,那些棱角分明的楼就象饕餮的怪物,饱餐之后正发出心满意足的呻吟,我也恬不知耻地坐着,大口大口地喘息。
风象是浓厚的酒液,直往我嘴里灌。可能大热过后又要下雨,风也带着潮湿。灰尘却还是很多,那些肮脏空气进入我的喉咙时有种痒痒的辣味。我看着远处,灯火渐渐亮起,一片迷茫,而这儿如非人世。
※ ※ ※
“你是怀疑我吧?”
回到家里,我打开电脑后,看到的第一封信的主题是这样的。一开始我以为只是一封无聊的广告信,不少广告都做得那么耸人听闻,然而发信人的信箱却非常眼熟。
正是那个人!
我点开了信。信不长,一共只有不多的几个字:“你是怀疑我吧?你猜对了。”
十个字,两个标点符号。平常的一句话,可是却好象嗅得到字里行间带着的浓重的血腥味。
他是在挑衅。
我有点快意,他如此迫不及待的挑衅,那一定是因为失败了一次。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但他没能让我对她真做什么事。我有点怀疑,一旦她没有拉开窗帘,可能现在我就会收到一封描写如何强奸杀死一个女心理医生的小说了。
我给他回复了一句,说:“而且你没能让我成为一个强奸杀人者。”
我回这封信,只是一种恶作剧地嘲弄。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三分钟后,我设置着的监视信箱的工具告诉我新收到了一封信。
尽管还没看到是谁发来的,但我已经猜到,肯定是他。
我打开了那封信。从今天开始,我绝不害怕他。
那果然是他的回信。信里没说什么,只有一个地址:风陵路十七号二幢二七零一。
我不知道这个地址是什么地方。我看了看窗外,天还没有黑下来,斜阳将几缕金黄色的光芒照进来。我的间房子是朝西的,夏暖冬凉,只有那些好些年的旧房子才会造得那么不顾一切。我把这个地址抄在纸上,走出了门。
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依然忙着他们自己的事。那些奔忙的人大多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我叫了一辆出租车,钻进车里时,说:“去风陵路十七号。”
那个司机象听到什么怪事一样,回过头道:“风陵路十七号?”
我拉开那张抄着地址的纸,道:“是啊。”
他似乎想了想,道:“好吧,那地方可有点远。”
“你只要别带我兜圈子就行了。”
那个司机哼哼地笑了声,道:“哪能呢。”
车开动了。我坐在司机边上,看着车前放着的一个装饰品。那是个香水瓶,做成一个财神的形状,车开动时,那个财神的头开始摆动,做得不太精致的脸上带着过于夸张的笑意,嘻嘻哈哈的。甚至有点阴险,而阳光透进来,照在我的脸上。
一阵困意袭来,我只觉得头痛欲裂,不禁扶住头,闭上了眼。眼光好象出现许多发亮的火花,不住地伸缩,时起时灭。那个司机道:“怎么了?”
“没什么,开你的车吧。”
那司机道:“对了,这地方我刚去过,刚才我还送了个小姐去,刚才我想你怎么也去那儿,一天里连着去两趟,也是巧事。”
我有点厌倦他的喋喋不休,那个什么小姐也不关我的事,我道:“那快点开吧。”
车开得很快。但不知过了多久,我几乎要睡着的时候,车停下了。我睁开眼,车停在一个我根本没来过的住宅区。
“二十七块。”
那个司机把打表器关上,我摸出钱,付掉了,然后走下车。那司机接过钱,马上就开走了,不知为什么,我好象看见他脸上露出一丝惊恐。二十七块,我想起那人给我地址,也是二十七层。这个偶尔的巧合倒也很有意思。
风陵路十七号。
我看着周围。这是个居住区,有十几个小区聚在一起,一个小区有一个门牌号,十七号当中的一个小区。
我走了进去。这小区里住的,大概都是比较有钱的人,门口有门卫,里面还有保安。我走进门时,那门卫半躺在门房里,喝着酒,啃着一只鸡爪子,也根本没有在意我。小区里,偶尔有一辆小汽车开出,轻快无声,又趾高气扬,似乎是在向我示威。
可能,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拥有一套住宅吧。我不禁想到我住的地方,那是幢很老旧的房子,只有那些没钱没势的人才会住到那儿去,住在这儿的不是一些做生意的就是一些官僚,也就是说,在这儿的,多半是有钱人,而那个人在那个变态故事中居然还说他没钱。
也许钱这东西和人的欲望一样,永远都不会嫌多的吧。
我找着二幢。这小区里有十来幢楼,每幢楼的中间贴了一个标牌,二幢位于这个小区的里面。这幢楼和别的楼一样,崭新,冷漠,趾高气扬,正和住在这里的人一样。两个保安正慢吞吞地走着,有一个在看着我,大概有点怀疑,因为我衣着普通,不象那些全部身着高级毛料西装的成功人士。如果我不是态度很自然大方,可能他们马上会来盘问我了。
《门外的脚印》 作者:燕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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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脚印(3)
我到了二楼楼上。这些楼现在都装着对讲门铃,一扇防盗门冷冰冰地关着。我看了看,这门铃是组合式的,象是电话机的按键。这种门铃比较高级了,需要单板机控制,不象那些低层建筑,有几户人家就有几个键。
我在那键盘上按下了“二七零一”四个数字,每按一次都发出“滴”的一声,仿佛呻吟,几乎让我没勇气再按下去。当按了下“确认”后,我才如释重负。
这时,门铃里传来“啪”的一声。我大声道:“喂,请问是风陵路十七号二幢二七零一么?”
门铃里没有声音,那扇铁门却因为锁开了,露出一条缝,象是一只怪兽的嘴。
我等了一会,仍然没声音。
那人在等着我上去。
当真正要上楼时,我不禁有点迟疑,回头看了看。那两个保安还在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如果我再不进去,他们马上会过来盘问我。
太阳已经下山了,最后几缕阳光映在西边,照得那里的云朵血一般红,好象有一头庞大无比的异兽正在挣扎,正四处飞溅着血液,那些云也象是凝固的血块,似乎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我拉开门。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一种极端的无助和忧郁。
也许,走进门后,我从此会步入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与现实将完全脱节。然而,我没有再考虑什么,走了进去。
铁门发出“呀”的一声,又重重地关上了,象一个冷漠的陌生人。
楼里,装饰得很豪华,地面是暗红色的花岗石,夹杂着白色的大理石。那大概是四川红的,很昂贵,也只有这儿的人才会将公用部份布置得如此奢华。墙面都很厚,根本不象我住的地方,我那房间的墙薄得象用木板拼成的,有时我真怕会不小心一拳把墙都打破。
这幢楼有两部电梯。一部大概是备用的,关着,另一部是开着的,我注意到上面显示的数字正是二十七。
二十七。这几个数字也是红色的,象血。
我按了下那个向上的箭头,那个数字亮了下,慢慢地开始跳动。二十六、二十五……
这是部高速电梯。我想,比我以前读书里那幢教育大楼里的电梯快得多了。大概,连这电梯也是进口的,比较高档吧。我想看看那电梯的商标,可惜外面也看不出来。
其实我也知道,电梯在外面不会有商标的,有也是在里面。只是,我胡乱想着,那只是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是的,不安。
那电梯正慢慢地下落。慢慢的,也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轴承转动的声音。终于,随着“叮”的一声,那电梯停了下来,门慢慢地打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电梯里的风扇正呼呼作响,灯火通明。
我走了进去。
里面的按钮也是组合式的,那种高层建筑的电梯多半如此。随着微微的一震,这电梯也开始上升。无声无息,连轴承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好象一下子被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我不知道当电梯到了以后会出现什么,我告诉自己,就算出现一个浑身都是泥土、脸上的皮肉都腐烂了的僵尸,我也不再害怕。可是,那个数字在不停向上跳时,恐惧却象一些无处不在的蛛丝,深深地缠住了我,无法摆脱。
“叮”的一声,象是把我从梦魇中惊醒,电梯门开了。我吃了一惊,看着外面。
外面,依然是那种红白相间的地面,一尘不染,光滑油润,在灯光下十分柔和。可是,那种奢华里总是透着一股妖异。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走出电梯。
二十七层上只有两户人家。可是,明显只住了一户,另一户可能至今没能卖出去。这两扇门相对着,二七零一在右边,二七零二在左边。我走到二七零一号房的门前,按了下门铃。
门铃声是很动听的音乐声,几句《致爱丽丝》的曲调。听到这种门铃时,我也松了一口气,好象刚才那种妖异气氛一下冲淡了许多。
也许,那里住的只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吧。有不少人上网总爱扮演一下与生活中截然不同的样子,那人在网上写那么变态的故事,而实际上他说不定非常温和,平易近人。说不定,那是个寂寞的女白领,一个人住在外面,因为寂寞,想交个朋友。如果那样的话,说不定我还会真的得到一个梦寐以求的女朋友,说不定……
我又按了下门铃,那音乐又响了起来。我回头看了看,柔和的路灯光下,红白相间的地面确实很漂亮,到底一分价钱一分货,我见过一些平常人家装修的房间,用将军红冒充四川红,灯光一照,根本没有那种油润的感觉,实在是差远了。而那些白色的大理石,可能是汉白玉,也滑滑的极为细腻。
门开了。
可是没有人迎出来。我有点狐疑地道:“喂,有人在么?”
一个男人道:“你来了?请进吧。”
是男人?我不禁有点失望。但那个男人的口气很温和,让人一听油然而生好感。我推开门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里面的客厅很大,一个穿着白西装的男人正在卧室门口穿拖鞋,头还没抬,嘴里道:“你真的来了,呵呵,敢到你的信时,我怕你因为害怕不敢来呢。”
我也笑了,在边上的鞋架上拿下一双拖鞋换上了,道:“怎么会,我又不是小孩,会让你吓住。”
他虽然是男人,艳遇是不可能了,但如果是个风趣的男人,做个朋友倒也不坏。我换好拖鞋,走了过去,他也迎了过来,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白净细腻,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人物,衣服也高档得足以抵得上我半年工资。我有点自惭形秽,但努力让自己不失了风度:“你写的故事可真吓人,我真被你吓着了。”
“是么?”他笑道。他的样子和声音有点熟悉,可一时总想不起。他道:“来,坐吧,喝杯茶。”
我坐下来。他家里摆放的也是比较高档的实木家具,原色清漆,既朴素又显得华贵。我坐下来,他倒了杯茶放在我面前,道:“喝吧。”
我啜了一口,道:“你怎么想出这么个故事来的?”
他坐了下来,也喝了口茶,微笑道,不作声。我没有说话,知道他一定会说的。
半晌,他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笑意,道:“都是真的。”
“真的?”我不禁吃了一惊,抬起头看着他。在他的脸上,仍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温和,没一点架子,一眼便看得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
我笑了:“接下去该说,你房里有一个浑身都是泥巴的鬼了吧。”
他也大笑起来。作为一个男人,我实在不想品评另一个男人的相貌,但他的样子的确很好看,几乎和一个模特差不多。
笑完了,他道:“当然不会有那个,不过,现在我房里有一个女人。”
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裸体的。”
我心头登时一阵躁动。他大概是那种花花公子,为了寻找刺激,和女朋友一块想搞点滥交什么的。我当然是个正人君子,可偶尔有那么一次也很不错……
他忽然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道:“来吧,别浪费了。”
他站了起来,推开门。我也再顾不得风度,有点急不可待地跟在他身后。
门推开了。里面有一张巨大的铜床,三个人睡都够了,一个女人象一尾鱼一样呈大字形,被绑在床上,嘴上还绑了条布条。雪白修长的身体,即使演三级片也够格了。
是她!
那正是她!
而这个男人,正是那天晚上我看见过的她的那个男友!
她被绑得严严实实,身无寸缕,而我见到的她总是衣冠楚楚的,所以一时竟然没有发现。她的眼里露出一丝恐惧,也透露出一丝羞惭。毕竟,把身体裸露在两个男人面前,总不是件可夸耀的事。
“为什么?”
他还是笑道:“你不是很喜欢她么?现在她是你的了。”
我咽了口唾沫,走到床边。她呈大字形绑着,纤毫毕露,不可否认的让人按捺不住的冲动。我只觉得浑身发热,可是,在脑海中,却依然留着一份清凉。
“她不愿意,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他微笑道:“可是你不是喜欢她么?去吧,抚摸她的肌肤,让她在你的身下发出痛快淋漓的呻吟,那不是你很想做的么?白天,你不是也曾想对她那么干了?现在有机会了,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一个人。”
我又咽了口唾沫,迟疑了半天。她的身体确实很美,好几次在梦中,我曾经搂抱着这具身体,醒过来时却只抱着床发着酸臭的棉被。
如果做一次,也不至有什么大不了的后果吧?
我向前走了一步。
那张铜床做工精致,一些阿拉伯风格的花纹线条流畅,象是泉水溅出的波沫。一头是一排衣柜,上面有一面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好在她的头是对着穿衣镜的,如果是她的下体对着那镜子,我一定早已按捺不住了。
我伸手到她的身上,轻轻的抚上她的肩。她的皮肤象缎子一样光滑,水一样细腻,似乎手掌根本无法停留在她的身上。她正不住地喘息,高耸的胸脯也不停起伏。
我只觉身上的躁热已难以忍受,伸手到颈间,开始解着自己的扣子,但还是回头对他道:“那么,你先出去吧。”
“不,我想看着。”他微笑着,彬彬有礼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我有点迟疑,要我在另一个人身上做这种性表演,实在没法子做出来。我看了看她,她的眼里已是惊恐万状,也羞惭无地,可更多的,是羞惭。那种样子更让我发热。
“好吧。”我咬了咬牙,道:“爱看不看。”
我解开了最上面的衣扣,但毕竟不想面对一个男人脱衣服。我看了看镜子,镜子里,她只是以一种奇怪的形状躺着,乳房耸立在身上,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看上去,也就是一头长发上露出的两只乳房而已,
我舔了舔发干的上腭,不觉“吃吃”地笑出声来,又解开了一颗扣子。
可是,突然,我看见了镜子里的另一个东西。
那是一件直立着的衣服!
那是件白西装。这衣服直立着,下面是一条西裤,以一个人的样子直立着,从领子里看进去,还可以看见那西装的里子是黑色的缎子。好象,那衣服里是一个隐身人,而这隐身人正站在我背后。
我只觉浑身一凉,冷汗也直冒出来,绮念也一下消失。我回过头,他正站在床的那一头,我的背后,温和地笑着,两手背着,道:“快一点,别担心。”
我把手握成了拳头,半晌,慢慢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种话来,脸上的笑意一下褪去,道:“什么?”
“你看看镜子里。”
我有点恶毒地说。此时,我已根本没有一点那种胡思乱想了,脑子里也清凉一片,比什么时候都清醒。他的脸上先出现了一阵愕然,忽然,他道:“好吧。”
在他手上,出现了一根削得极尖利的木棒。
这根木棒大约一支藏在他袖中,他一拿在手上,人猛地跳起,踏上了床的靠背,向我扎了过来。
这根木棒如果扎中我的身体,我必然会被刺穿。尽管我已经有了防备,但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做法。我的手一推床架,人猛地向后一退,坐在了地上,这根木棒“嚓”一声扎透了床垫。
他一时爬不起来,我已经站起,猛地一脚踢去。他正在用力拨这木棒,以一种大无畏的姿态,根本不理我扫过来的脚。然而,人的腕骨绝对比不上脚踝的力量,“咳嚓”一声,他大叫起来,人猛地倒下,正好压住了被绑着的她。
我冲了上去,一把拨出了那木棒,正要向他扎去,他已经翻身向后滚下床去。我跳上床,正要追过去,忽然,他的脸上一下子变得很古怪,人动也不动。
我怔住了。我不知他在想什么,腕骨就算被我踢断,也不至于会犯傻。我和他对视着,隔着当中一个赤身裸体的她,如果有人见了,肯定以为是什么争风吃醋的风月事情——只是我的心脏在狂跳着,几乎要跳出喉头。事实上让我追上去杀了他,我怕我也办不到。
她在床上嗯嗯地叫着,我伸手过去,撕开了她嘴上绑着的布。这时,他忽然发出了一阵吼叫,野兽似的,我吓了一跳,正要解开她手上的绳子,也不敢解了,一下后退一步,抓着那根木棒,盯着他。
他象疯了一下,忽然咬住了那断了的手腕,猛地一口咬下。手腕上,连肉带皮地咬下一块来,他发出了一声惨叫,奇怪的是,他的嘴角却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嘴却叼住伤口,猛地吸着。
他在吸自己的血!
我打了个寒战,看了看她,她只是喃喃道:“他疯了!你解开我,快点。”
我才意识到她仍被绑着。我费力地要解开她手上的绳子,但她被绑得很紧,我解来解去,总算解开了一只左手。正要解她的左脚时,忽然,她尖叫道:“小心!”
我抬起头,他已跳上床来,猛扑过来。他的脸已完全没有以前那种俊朗秀雅,只是一种扭屈的样子。我退了一步,把那个木棒刚要举起,他忽然猛地把什么东西向我掷来。
那是只手!
那只手已被他咬断,隔那么近,这手狠狠地打在我脸上,把我打得晕头转向,那根木棒也被打落了。可比起那种疼痛来,我更觉得恶心。
那只手的断腕上还带着牙印,大概神经没有完全失去作用,五指仍在一伸一缩。我只觉胃中一股不舒服,只是想吐,可还没等我吐出来,他已扑过床上的她,一把扑住了我。
他的力量并不大,失去一只手后,更没我力气大,可是,也许是我心中的恐惧,使得我根本没办法反抗。他扑在我身上,一手要抓住我的头发,可是我的头发不象女人那样,加上最近理了个平头,我根本抓不住,我狠狠地蹬了一脚,也不知蹬在他什么地方,他被我一下踢出,撞上了那面穿衣镜,“哗”一声,碎玻璃洒了一地,水一样,他的人穿过了那面镜子,跌进衣橱里。
我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但听得她在尖叫着,声嘶力竭。我半撑起身子,向那橱中看去。
他正从橱中爬出来。那身西装已经撕破了,脸上满扎着碎玻璃,一张脸也全是血。可是,让她叫的却明显不是这些,而是身后。在那橱里,挂着一排长长的大衣一样的东西。
但那不是大衣。
那是一些人皮!
那些人皮悬在橱中的横栏上,他冲进橱中,使得本来排得整整齐齐的人皮都乱作一堆。那些人皮的脸剥制得非常完美,都看不出一点伤口,倒象是一些面具,只是这些面具都是连着身体,该有的,都有了。
他走出橱门,踩过她的脚,“喀”一声,也计将她的小腿也踩断了,她又发出一声惨叫,可他象什么也没听到,双手拉着衣服,猛地撕开。
他的脸上,还插着一些碎玻璃,一条长长的碎玻璃已扎进他的眼中,一条血痕划过面颊,流到下巴上。他是把外套和衬衣一块撕开的,一声裂帛,他的上半身一下光了。
一个男人光着上半身,不算什么好看,也不算什么难看。然而,我看见,在他的肋骨处,有一条条横的红印,就象在肋骨的地方用红颜料画出来一样。她在他背后又发出一声惨叫,我也不知道她的这一声是为了什么。他猛地向我扑来,我本来已撑起上半身,但却好象被猛兽盯着的小食草兽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是吓呆了么?
他的身体象一只蝙蝠一样扑到我身上,我抓起了那根木棒,但他只是手一挥,我只觉手腕象斧子砍过一样,疼得钻心,那木棒又掉到了床上。尽管他的体重没我重,但我却觉得有如泰山压顶,被他压得一动不能动。他的一只手抓住了我,这一次,他用手臂揽住我的脖子,以一种很亲热的样子把我搂住。我只觉象落入鼠夹中一般,几乎一动也动不了。
也就是从这个角度,我看见了他背后的东西。
他背上,有一个奇怪的花纹,那象一只蜘蛛,但又不太象。这只蜘蛛在他的背心正中,那些长脚正合抱围着他,那就是我看到的他胸前的红色条纹。这只蜘蛛隐隐有点凸起,眼睛是黄色的,正闪闪发光,不象是皮肤上的花纹,倒象是吸进他的身体里一只奇怪的动物。
他的脸向我凑过来,从他眼里滴落的血滴到我眼里,让我眼中一阵刺痛,有一些还滴入我嘴里,是一种带有腥味的甜味。他的脸上还带有一点笑意,那张满是血和碎玻璃的脸上的笑容更让人觉得诡异之极。他把脸凑过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那副情景,倒好象要吻我一样。
只是,他的舌头,是鲜红色的。
我一把托住他的下巴,不让他探下来。可是他的力量似乎一下大了许多,我只觉手臂发软,似乎根本托不住,而心里,好象根本不想反抗。只是一个男人用那种姿势对我,本能的有种抗拒。
如果是她,也许我根本不会反抗吧。
在这时我居然还能这么胡思乱想,即使明知自己的生死悬于一线,也只觉好笑。这时,我看见她已经坐了起来,我本已解开她的一只手,想必她自己解开了另一只。她坐起来时,上半身还是光着的。这副情景,以前我是梦寐以求想看见的,但这时我根本没想别的,叫道:“快!帮帮我!”
她有点慌乱地举起了我刚才掉在床上的那根木棒,比划着,我叫道:“快点,扎下去!”
她大哭起来,猛地,一棒扎下。
这根木棒正好扎在他背心那只红蜘蛛上,他一下放开我,身体象把曲尺一样倒着弯起来,这时我看见那只红蜘蛛的腿象是离开了他的身体,在空中乱舞。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信人的身体能弯成这样子。
我的手撑着地退了几步。他已经离开了我,伏在地上。那根木棒象是刀子一样锋利,插在他背上,边上倒喷泉似的喷出血来。随着血液喷出,身体就如果泄气的皮球,正不断地缩下去。
她坐在床上,身体正不住地发抖。他已是瘫在地上,这时,忽然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如果不是我的错觉的话,在他眼里流出了一行泪水。
她还在发抖,眼里不停地流下泪水来,好象忘了,她的双脚还被绑着,身上仍是一丝不挂。我叹了口气,走过去,拣起搭在一边的几件衣服,披在她身上,道:“走吧。”
她没有看我,只是喃喃地说:“他待我很好的。”
“也许吧。”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伸手解开她脚上的绳子。她的腿骨已经被踩断了,我一碰时,她疼得叫出起来。但我们都没有说话,象一个梦魇一样,我们都是魇着了,不知究竟。
等她穿好衣服,她看了看我,道:“怎么办?要通知警察么?”
看着地上他的尸体——那也不是尸体了,只是张人皮而已,我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们走吧。”
那个衣橱里挂着的人皮也已堆成一堆,倒不那么恐怖,有点象一些鞣制得不太好的皮革。我扶着她走出门,在出门时,她黯然地回头看了看地上那一堆。
送她回家后,我回了自己家里,心里也乱成一团。
夜深了,我却再也睡不着。我不知道警察要过多久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认为我和她是杀人犯——我起码会是共犯吧。
我摇摇头,决定不去想这些。坐到桌前,打开电脑。
尽管出了那样的事,却觉得心里平静许多。也许,什么都有了了断,那也没什么可想了吧。我上了线,象以前那样打开FOXMAIL,收信。
收了几封不太重要的信,忽然,一封主题为“别来”的信收了进来。
那是他寄来的!
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但马上发现那是刚才傍晚我出门时他发过来的。那么,那是他发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了吧,这个有如警告的主题让我觉得里面该有些内容。
我打开了。
“不要过来,如果你还有神智。”
这信是这样开头的,全篇别字连篇,语无伦次,但还能看清。他告诉我,在两年前,他曾去南边一个国家旅游,在那里他买了一个首饰,那是个红色的蜘蛛。
“那是个妖物。”在他信里,他这样说着。他开始并不觉得如何,只是挂在脖子上当好玩的。有一天忽然找不到了,他也没在意。那天他去洗桑拿,那按摩女突然告诉他,他背上的纹身很淡了。
“那时我只是觉得好笑,因为我没有纹身过。可是那个按摩女用一面镜子照出我的背时,我却觉得浑身都凉了。我的背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蜘蛛图案,样子正和丢掉的那首饰一模一样。”
下面他很简单地描述了他下面干的事:把那按摩女带回家,带上床,正在欲仙欲死时,“我吃了她。”
他只用这四个字,可是,我现在在读时却觉得毛骨悚然。我清楚地记得,刚才他按住我时那雪白的牙齿。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个吃法,但那一定不会舒服的。
“我觉得自己好象毕竟要靠血来维持生命。我开始查找资料,终于,有一天在图书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一部东南亚的翻译小说,那里讲到东南亚一带的一个传说,一个附在人身体上的鬼魂。渐渐的,人的灵魂也被这鬼魂吞吃掉,直到影子也消失。当我看到镜子里的我影子一点点淡下去时,我只觉得寒冷。这样的寒冷一直伴随着我——直到遇到她。”
说到她的事,他说得很简略,看得出,他想回避什么。终于,他想做出一个了断,于是找到了我。他是通过她听到我的,并且也得到我的E—MAIL信箱。他一直想让我变成那个鬼魂的宿主,可是,我总是没能做出什么嗜血的事,反而令他频频出击。终于,今天下午,她哭着来他这儿,告诉了我的事,他决定把我叫来。
“如果你真的去侮辱她,那我在那鬼魂附上你的身体时,就用桃木棒扎入你的身体。如果不是,那就是我的生命到头了,希望你能杀掉我,不然,那鬼魂永远也不会被消灭。”
“所以你别来,如果你还有神智。”
信是那么结尾的。尽管说得很乱,我也大致理清了条理。直到此时,我还有点后怕,鬼使神差的我没能及时收到这封信,如果不是那一刻我发现他没有影子的话,恐怕死的是我而不是他了。
洗了洗睡下了。天已很晚,我做了很多恶梦,好象一直坐在电脑前等一封信,屏幕却一直什么也没有。忽然,不知为什么,明知是做梦,我还是象中邪一样,直想往身后看。尽管知道这样做实在太蠢了,可是,我还是稍稍偏过一点头。
一阵寒意浸透了我的全身。
有一只已经腐烂了的手,正搭在我的椅背上,眼角,还看得到那件沾满泥土的破旧的白色衣服。
伴随着一声尖叫,我醒了过来。床还是那床,窗子也是那窗子,什么都一样,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我不禁苦笑。不知道这个噩梦将伴随我多久。我迷迷糊糊地起床,走出门。忽然,我象是被鞭子狠抽了一记。
卧室门外,有两个赤脚的脚印!
我逃一样逃到卫生间,只是默默地想着:“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这也可能是前些天留下来的一直没擦去。我狠狠地搓了几把脸,搓得几乎要脱一层皮。擦干了脸,我想看看脸上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目光刚一接触到镜面,我只觉得一股难以忍受的寒意。
好半天,我才吃吃地笑了起来,又笑得大声,笑得那么虚伪和狡诈。
镜子里,只有一件象套在衣服架子上的内衣,却看不见我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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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BLUE | 乙一 | 《BLUE》
作者:乙一
正文
BLUE(1)
1
凯莉腋下抱着刚买的制作布偶的材料,走进了那家店里避雨。虽然这家店没挂招牌,不过看店里的样子,似乎是家古董店。若不然的话,就是专门放置街上破烂的仓库。
凯莉还以为是店里边古董的一部分动了呢,原来是店主。一位耄耋老者。
凯莉决定与店主聊聊天,直到雨停。她是第一次进这家店。凯莉制作布偶,然后卖掉换酒喝。她为了买制作这些布偶的材料,曾多次光顾这条街,但可以说她今天才发现这家店的存在。这些年来,她身上酒味从未消失过,所以也难怪她没注意到这家店。
凯莉一面四处张望着店内的林林总总的古董,一面听着年迈的店主说着流利的英语。对凯莉来说,店主的声音就像一种奇怪的、又令人惬意的祷文。昨天喝的酒精劲还没过去,这让她的大脑昏昏沉沉地,所以在凯莉的眼里,挤满店里的旧工具、旧美术品时不时地扭曲。就在凯莉随意地附和着店主的当儿,刚才还只是一脸微笑的店主的眼睛,此刻正盯着自己腋下抱着的东西。
于是凯莉解释说自己是靠制作销售这些布偶来维持生计。她第一次做布偶是她离婚后开始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她当时只是用从前从她母亲那学来的方法来制作布偶,然后试着卖看看。由于她的手很巧,而且有这方面的才能,于是令人惊奇地,她制作的布偶全部卖出去了。
“正因此我才不用拖欠房租哪。”
似乎只会笑而忘了其他表情的店主,仍然带着他一贯的表情,一溜烟地消失到了店铺里面。他平稳而快速地移动着,就跟脚底装了车轱辘似的。
不久店主抱着几块卷在一起的布料回来了。布料的颜色非常齐全。店主什么也没说,不过可能是要把这些布料推销给凯莉吧。凯莉用手抚摸了一下布料的表面,令她感到很吃惊的是手感比看起来的还光滑。对了,这种感觉就像是抚摸着人的肌肤,非常舒服。凯莉的手指如痴如醉地在布料上随意地反复摩挲着,不愿拿开。
虽然店主跟凯莉解释说这种布料很不寻常,但只有一半的话听进了凯莉的耳朵里。她是如此兴奋,仍继续抚摸着布料。她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用这种布料制成的几种布偶成品,那将会是多么棒的布偶呀!
店主报的价有点高了,但凯莉把留着准备买啤酒喝的钱省了下来,将那些布料全买了。她把布料卷成一卷抱在腋下,那种感觉就像抱着一个婴儿。
凯莉确定雨已经停了,于是出了店,这时她听到一句“请下次再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店里的一个角落已经站着一个身穿素色衣服的女孩。可能是这家店里的女孩吧。她正微笑着,挥着手:
“我叫玲,请下次再来。”
凯莉一回到公寓里自己的房间,就挪开桌子上林立的酒瓶,腾出够作业的空间。她准备用好早之前想出来的纸样试试。
首先留出小指的指甲宽的窝边,然后照着纸样剪布料。为了不弄脏布料,凯莉小心翼翼地把剪下的布料一个个拿到床上排列好。
在古董店买下的布料,剪下一个布偶的(份)之后,还有些剩余。凯莉想到可以用这些布料再做几个布偶,感到非常高兴。
凯莉废寝忘食,把剪下的布料用线穿到一起。虽说是有好多次操作的经验,但今天连她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穿针引线的速度。
接着凯莉用在街上买的塑料做成眼睛粘到上面。颜色她选择了棕色。
然后把刚才穿到一起的、像瘪了的气球似的的布料翻里作面,填入棉花。再用专门的棍子把棉花结结实实地塞到手和脚的尖端,这样一来布偶就完成了。
这具布偶以连环画里出现的王子为角色,高三十厘米。白色的布料作皮肤,蓝色布料制成的豪华的衣服上甚至还有刺绣。用毛线做成的蓬松的茶色头发上面,戴着一顶黄色的王冠。
由于凯莉在此之前只做动物布偶,所以这个王子是她做的第一个人类布偶。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做得还不错。凯莉双手抱着这个布偶,看着他微笑的唇角、棕色的眼睛、白色的皮肤,凯莉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可能由于她一直拿着这个布偶吧,布偶受到她体温的影响变得温热起来。凯莉一瞬间感觉这似乎是王子自己发出的体温。这样一来,虽然一言两语也说不清,布偶又是真人的形象,好像是童话里的王子就这样走了出来。
猛然间凯莉眼的余光看到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还以为像往常一样是老鼠呢,实际上却不是。原来是剪下布偶以后、余下的满是洞的布料,没有人动它,它却自己快速地弯到了一块。仔细一看的话,原来的四角形的形状也歪曲了,起了褶子。
经过几分钟的思考,凯莉下了这样的结论:这可能是由于湿气和温度造成的收缩。但是就算是做了这么长时间布偶的凯莉,她也从来没见过能发生这样变化的布料。凯莉不太清楚碎布片是否真的能仅仅因为湿气和温度发生变化,而发生卷曲和扭曲,但她能确信的是古董店的店主将次品布卖给她。
凯莉感到很沮丧,但她还是把歪斜的布料熨了熨,没想到布片又恢复到了原来的平展。虽然很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由于室温发生变化而造成布料变形,但凯莉还是稍稍松了口气。
这次又是王子动了一下。对呀,用在布偶身上的布料同样也会由于湿气和温度的变化而发生收缩,但凯莉这个时候并没有注意到。
接着,凯莉又做了一个公主布偶。当然仍然是用上次的布料精心制作而成的。白白的脸颊和手、裙子,还有黄色毛线做成的头发特别引人注目。把两具布偶放到一起的话,就像是童话里的插图。
接下来凯莉考虑制作一个侍奉王子和公主的布偶骑士。
这个时候,王子的手脚又自己动了。从刚才开始凯莉就感觉到有好几次,视线内的某个地方在颤动,但直到现在凯莉才感到可怕。她一面剪着布偶的布料,一面思考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可能根本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布偶由被分成几块的布片组成,由于环境的变化,各个布片向不同的方向伸缩,于是就使得手脚会弯曲、脖子会翘起来了。
凯莉尝试着抓住王子,不停地晃动着,但什么都没发生。把耳朵贴近,她听到了微弱的“卟卟”的叫声。不,不是叫声!凯莉摇头否定。再仔细听的话,发现那是空气从针眼漏出来的声音。虽然凯莉从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但她猜想,肯定是这种布料组织非常细密,以至于阻碍到空气的流通。因此,每次布偶的布料发生收缩,空气就会从针眼处漏出来,于是产生了微弱的声音。
当身穿灰色布料制成的铠甲、手臂和腿被设计得很长的布偶骑士完工的时候,公主终于也动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凯莉已经疲惫不堪,眼睛也模糊起来。凯莉准备休息一会,她把刚做完的布偶跟其他两具排到一起,然后就倒到了潮湿的床上。凯莉昏迷般地睡了过去。
当凯莉醒来的时候,三具布偶同时朝向着她。刚开始凯莉还以为自己仍然在做梦,但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她想到这是由于布偶的布料发生伸缩而造成的,不足为奇。
接下来凯莉做布偶白马的时候,公主的手脚啪嗒啪嗒地在动,给人感觉她好像要站起来似的。竟然会这样!凯莉苦笑一下准备不去在意,但在她自己没注意的时候她又在注视着公主的动作。
努力想站起来的样子也可以看成其他情况(也发生在了其他两个身上)。虽然手忙脚乱地挣扎着,但三具布偶都没能站起来。这是自然,因为它们并不是有意识地想站起来才动的,只不过是关节部位的布料频繁地收缩、膨胀,凯莉这样想道。但是另一方面,凯莉也知道它们站不起来的或许是正确的原因。因为制作它们的时候,手脚都被弄得圆滑,所以它们才站不起来。
于是凯莉在完成白马的布偶后,开始做起试验。为了验证它们自身没有意识,凯莉用茶色的布料制成了能支撑它们体重的鞋子,然后分别穿在它们的脚上。
三具布偶竟然都站起来,小步地快走了。到此凯莉终于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布料的伸缩造成的,而是酒精造成的幻觉。这样的话,就没什么问题了。凯莉放下心来,看着四具布偶。白马有四只脚,所以不用穿鞋子估计也可以走。
布偶们一会惊奇地看着房间里横七竖八放着的酒瓶和装了棉花的袋子,一会摸一摸,或者躲到物体的背阴下。偶尔也会朝着凯莉的方向,好像要询问什么似的抬头看着凯莉。
虽然凯莉自己听不见,但感觉它们好像在用人类听不到的声音在进行交谈。或许是它们操作从针眼里漏出来的空气造成的声音,利用这个声音,把它当作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语言来使用。凯莉自己都受不了自己这种孩子气的想法了。
但万一这不是幻觉的话,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它们用的是什么能量?难道说是靠着吃湿气温度等环境条件的变化来生存?
它们的视觉怎么样?它们的听觉、嗅觉又如何呢?
关于幻觉,再怎么想象也无济于事。于是凯莉把思考的方向放在如何处理剩下的布料上。做完四具布偶后,布料已经所剩无几了。即使把剩下的布料都收拢到一块,也做不出什么能卖的布偶了。虽说自己被古董店的老板骗了,但布料那种良好的手感却是不争的事实。凯莉觉得扔掉有点可惜,于是决定收集剩下的材料(于是决定把剩下的材料归集在一起),再做一具布偶。
没有纸样。不过没关系,反正自己有经验。凯莉靠大概的目测剪下蓝色的布料。由于白色和肉色的布料基本没剩下,所以必须用蓝色的布料来构成布偶的主干部分。但是做眼睛的塑料也没有了,没办法,凯莉只好用黑色的油性万能笔来描眼睛和嘴。用来制作头发的漂亮的毛线也已经用完了,于是凯莉从垃圾箱的里边找出之前失败后扔掉的蓬乱的黑色毛线。
不知不觉间凯莉的身边已经聚集了四具布偶,它们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手头的工作。凯莉摆了摆手示意它们滚到一边去,布偶们可能被这个动作吓到了,于是轰地散开了。
用剩下的布料做成的布偶样子非常可怕。虽然像是一个女孩,但却有着明亮的蓝色皮肤,穿着黑乎乎的蓝色衣服。布料不够的地方,为了防止棉花从里面散出来,凯莉用其他颜色的布料来把它们补上。布偶的手臂和腿也长短不一,而且由于做鞋子的布料也没剩下来,只好把腿的下端剪下来,把腿的底端弄平,因此又多了一个没穿鞋的。
凯莉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个布偶的相貌,反倒是为起个什么名字而感到迷惑。由于之前连续是“王子”、“公主”、“骑士”、“白马”,所以脑袋里一下子蹦出“奴隶”这个词。虽然凯莉感觉这个名字跟布偶的寒酸样很配,但考虑到伦理观念,还是放弃了。
突然凯莉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头发蓬乱,十分憔悴。脸色有点发青,跟刚做成的布偶差不多。
“对了,它的脸是可怕的蓝色,就叫它‘阿蓝’吧。”
阿蓝、阿蓝,凯莉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的时候,横放在地板上的蓝色布偶开始微微地动起来。
2
丹·卡罗斯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走进这家店。虽然没看到招牌,但应该是古董店没错。关上门后,刚刚突然下起来的雨声听起来也小了许多。丹一面在意着自己的西装,一面把脸凑近店里熙熙攘攘的壶啊画像等。商品上面没有一丝灰尘,看来被细心地打扫过。
当丹被挂满店里一墙的刀剑类的东西吸引住的时候,有人从背后跟他打招呼。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在那的,此时店主交叉着双臂站在身后。这是一位能让人看得着迷以致忘记时间的东方美女。她自报姓名叫铃。
“这是我第一次来贵店,真后悔以前老是从店前走过去没进来看看。”
“大家都这么说呢。”
丹走到柜台,跟店主聊了一会刚才这种没有实质意义的话后,他告诉店主他正在寻找送给自己快要到十岁的女儿的生日礼物。
“噢,送什么好呢。送那些在家里到处拉屎、让父亲头疼的动物怎么样?”
丹听着铃那轻轻的声音,心情很好地看了一圈店内,他想到了一部电影,那部电影的主要情节是一位父亲从一家中国人经营的怪怪的古董店买回一只老鼠样的生物。那只生物好像被设计成是向它浇水的话它就会增大,夜里十二点之后喂给它食物的话它就会变得凶暴,让它见阳光的话它就会死掉。丹把想到的这些告诉了店主铃。
“那个电影里出现的古董店就是以我们的店为模板的呢。拍那部电影的导演是我们这里的常客,经常来。我爷爷卖了好多东西给他,那只用水就会长大的老鼠也是从我们店买回去的呢。不过老鼠都已经死光了,没剩下。”
“真可惜呀。”
丹把她的话当成笑话来听,不过铃却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放到笼子里的那只老鼠,不能从开着冷气的房间拿出来的。刚从房间拿出来,老鼠的表面就形成了细细的水珠……,光是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恶心。对了,盛冰果汁的杯子表面也会形成水珠吧?这种现象在老鼠身上也发生了。老鼠在笼子里持续增大,一眨眼就全部挤死了,都因为放到了那种结实的笼子里……”
铃停了一会,又重新问丹:
“对了,您准备给您女儿买什么样的礼物?”
当丹说到女儿有收集布偶的爱好的时候,铃迫不及待地说道:
“我们这里正好有上好的布偶。”
“该不会是那种内脏里装着军队开发的计算机芯片,可以自由地操作来攻击人的玩具吧?”
“那种最近已经卖光了。”
“我决不要那种会动的布偶,要是有这种功能的话,我可要拿来退噢。”
丹说这话是开玩笑的,不过铃却把手放到嘴边思考了半天,好像掩饰什么似的微笑着走进店的里头。
一分钟后,美女店主拿来摆在柜台上的是五具布偶。其中有四具非常可爱,制作得很细心。买这个的话女儿肯定会高兴吧。丹伸手摸了摸,手感非常好,指尖受到了震撼,就像有电流经过一般。
“做得非常好。”
“这是非常有名的布偶制作家的作品。”
丹还是第一次听到“布偶制作家”这个名词,这个词好像说的是靠自家做的布偶来维持生活的人。
“这些布偶是这方面非常有名的一位叫凯莉的人的遗作。她的作品经常被杂志报导,现在仍然被高价交易着。她本人用手枪自杀了。”
啊,是这样,丹只有惊讶的份。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管多高的价格都必须买下眼前的这些布偶。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取出了钱包。
“我要这四具布偶。我是布偶的外行,但很奇怪,我好像能感觉出这些布偶非常好。真是不错的布偶呀。”
“啊?只要四具?不要这个吗?您准备把它一个人剔除在外?”
铃指的第五具的布偶,样子非常奇怪:全身扭曲着,像是便宜货。难道做这具布偶的人跟做其它四具布偶的人是同一个?这具布偶脸和手脚都是蓝色的,衣服是深蓝,让人联想到魔女。根本不能说它可爱,虽然不是很肯定,但感觉不像是神经正常的人制作的。
“我不要这个。”
“我不要您的钱,这个算白送。”
丹经不住免费的诱惑,让铃用礼物包装纸包起来,系上彩带。
(经不起免费的诱惑,丹请铃用包装纸把5个布偶全包起来,系上了彩带。)
阿蓝跟其他布偶一起,被年轻的女店主暂时拿到店的里边。铃一面准备着红色的大包装纸和黄色彩带,一面小声地说话,好像防止店里面那位客人听到似的。
“大家听好了,我现在要把你们卖出去了,有一点我要提醒大家。喂,这匹马你不要乱动!”
铃用双手强行让布偶马坐下,它刚才一直在阿蓝的旁边很不安分。经过很多年的相处,阿蓝知道白马这种一时半刻也待不住的性格。
“那位客人一点也不希望你们会动。他说布偶要是会乱动的话,会拿来退货。你们也不想被退掉吧?那就决不可以在客人家里乱动。你们要表现得像普通的布偶那样,明白了没有?”
阿蓝认真地点了点头,努力想把铃的话刻在脑袋里,不致忘记。但此刻它的心里很不踏实,根本没办法。它胡乱想道:待会会被带到什么样的人家呢?要是干净漂亮的房子就好了。会被当作礼物送给什么样的小孩呢?他打开包装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阿蓝心里描绘着小孩打开礼物时满面的微笑,心早已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们可不要再回来哦。”
铃把五具布偶放到一起,用她的大手把布偶们包到礼物包装纸里。在周围突然什么也看不见的一瞬间,阿蓝用最大的声音喊道:
“再见,铃!”
阿蓝虽然知道自己的声音人类根本听不到,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
阿蓝在包装盒里能感觉到外面被系上了彩带,这时它看了看周围的其他人。虽然包装盒里面一片漆黑,但有没有光对它们来说没有一点影响。
“哎呀哎呀,终于有买主了。连阿蓝都要,真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啊。”
白马仍然是坐立不定,它经常笑阿蓝跟大家不一样,不过它并不讨厌阿蓝。它感到阿蓝是跟它们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宝贵伙伴。
不安分的白马。
高傲的王子。
善良的公主。
沉默的骑士。
它们没有被分开来买去,放下心来。(没有被分开买出去就放心了。)总之大家在一起是件好事。
阿蓝能感觉到包装盒被提起来,从铃的手里被递到客人的手里。小孩要是能喜欢就好了,阿蓝由于满心的期待,胸口的针眼似乎快要裂开了。
3
布偶购买者卡罗斯一家共四口人:营销员丹和他的妻子,还有现在还不会说话的小男孩泰德,最后是快要过十岁生日的温蒂。乖乖地待在包装盒里听着这个家的成员之间的对话,得到了这些预备知识。
看到打开包装盒时绽放笑容的温蒂,阿蓝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女孩把五具布偶排列在放着生日蛋糕的桌子上,高兴地在父亲的脸上亲了亲。
“谢谢你,爸爸。”
父亲抱起温蒂,确定女儿比一年前重了。阿蓝的油性万能笔画的眼睛里有一部分一直映着被幸福包围的家庭画面。它一直憧憬着在铃的古董店里看到的电视剧里的家庭。
当阿蓝着迷地看着天使般少女的笑容时,小男孩正用抹着蛋糕的手准备抓桌子上的王子。小男孩就是温蒂的弟弟,泰德。对于布偶来说,被脏手摸是一种本能的恐惧,所以阿蓝紧张起来。
“不行,泰德!不能摸!”
泰德被姐姐撞到一边,跌倒在地。但他并没有要哭出来,而是轮流地看着布偶和姐姐的脸,然后逃也似的出了房间。阿蓝有点害怕那个时候他略显灰暗的目光。
“我讨厌那个孩子!他上次就把我的书弄得乱七八糟的。”
父亲拼命地盯着温蒂。通过听这个少女的话,阿蓝知道了一些关于泰德的事。好像这个孩子是个粗暴的人,总是把温蒂的宝贝东西弄坏或弄脏,引以为乐。所以虽然他出了房间,家里的其他人好像并不在意。可能这样的事在卡罗斯家频繁上演吧。
过了不久,被叫做詹妮弗的温蒂的母亲端来了食物。不能把礼物弄脏,于是她让温蒂把布偶拿到二楼的儿童间。
儿童间已经装满了许多布偶。小熊呀小狗等,大小不一的动物正坐在架子上或床上。阿蓝知道了温蒂喜欢布偶,于是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了。
温蒂依然笑嘻嘻地,像要一个个欣赏似的把刚从父亲那得到的布偶依次摆到桌子上。最开始是王子,然后是公主、骑士、白马,让它们坐到桌子上,女孩出神地盯着它们。阿蓝知道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却不知为什么它没被放到桌子上,而是放到了房间的角落里。虽然它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并没思考这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女孩关掉屋里的灯,走出了房间。阿蓝马上站了起来,走到放着其他伙伴的桌子边。阿蓝的左右腿不一样长,而且没穿鞋,所以它走路的姿势一直很奇怪。腿被东西绊到的话就肯定会跌倒,所以经常被白马绊倒和戏弄,但它却一次也没有对自己为什么与其他人不一样而抱有疑问。
阿蓝抬起头,看到桌子上的四具布偶正愉快地交谈着。话题好像是单门独户并经常被打扫的这所房子。阿蓝很想加入它们,但无奈自己只有三十厘米的身高,很难爬到上面。于是它放弃了,在下面扯开嗓子问:
“为什么只有我没被放到桌子上?”
四具布偶的交谈立刻停了下来。
“是呀,到底为什么呢?”
从上面传来白马那强忍住笑的声音。阿蓝不明白它为什么会笑。
“我也想到你们那儿。”
“绝对不可以!温蒂回来时你在这里的话,我们能动的情况不就暴露了吗?”
王子这样说了之后,它们就像阿蓝不在一般又开始了聊天。
“刚才真是好险啊。不是有个叫泰德的男孩吗?被他那样的手摸过的话,污渍肯定就去不掉了。我才不要被弄脏呢,我决不让他碰我雪白的肌肤!决不!”
“是呀,还是该注意一下食物弄出来的污渍。”
公主点头表示同意,这时它的黄色毛线做的头发飘动起来。
突然间阿蓝变得紧张起来,它向骑士望去,骑士马上把视线移开。
阿蓝要赶在温蒂没回来之前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它又用奇怪的步子走回到角落里。说不定那个女孩刚刚太急了,肯定是她连放我的时间都没有,她睡觉前肯定会好好盯着我看的吧。
但是温蒂一回到房间,就马上躺到了床上。当然她是把父亲送给她的礼物放到枕边,把脸枕在里面睡觉。没被放到那里的阿蓝非常羡慕床上的王子它们。肯定明天她就会跟我玩了,肯定明晚的时候我也会被放到床上。被留在角落里的阿蓝这样想到,一点也不怀疑。
但是过了几天,一直都没有人来拿阿蓝玩。
王子它们马上成了温蒂的最爱。她每天从学校一回来,就与住在附近的朋友莉莎一起拿布偶来玩。
而且温蒂还为阿蓝之外的那四具布偶想了新名字,莉莎则特意用硬纸为骑士做了一把剑。剑的表面包着铝箔,刀刃的地方闪着银光。她非常细心地把剑用胶粘到布偶的手上,使得能够安好。莉莎认为骑士却不拿剑,这很奇怪,所以非得安上这把剑。她是个手巧的女孩。
莉莎做的剑跟骑士很配。一天夜里,阿蓝把这个告诉给骑士,但骑士的回答却很冷淡。
“这种剑,纯粹是累赘!”
“你可得好好爱惜啊,像我连个名字都没得到!”
阿蓝很羡慕其他的那些布偶。它认为它们从温蒂那得到的名字和装饰品,一个个都是温蒂在乎它们的表现。而它自己却什么也没得到。为此它觉得骑士应该更高兴点才对。
阿蓝只能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温蒂和莉莎在吃晚饭之前一刻也不放下那些布偶。她们玩的时候的脸上闪着光芒,阿蓝梦想着某一天自己也能加入伙伴中间,被跟她们一起玩。
温蒂一直小心地保护着这些布偶,不让弟弟泰德对它们进行恶作剧,但卡罗斯的少女最珍爱的还是被放在架子上的大布熊。这只熊被温蒂叫做马库斯,差不多每天温蒂都会用刷子为它梳理黄金色的毛。阿蓝听到夜里偷偷聊天的王子它们的话,知道马库斯是住在很远的祖母送给温蒂的礼物。似乎王子它们对马库斯抱有强烈的嫉妒心。
某个雨天,在温蒂去了学校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当阿蓝它们在没有人的儿童间自由走动的时候,突然门被人打开了。原来是被雨全身淋透的泰德。因为铃曾说过如果会动的情况暴露的话,就会被退回去,所以这些布偶们急忙地停了下来。由于是布偶,没法冒冷汗,但是如果它有心脏的话,估计就要裂开了,阿蓝就是这样地紧张。
泰德的脚底在地板上留下泥水的鞋印,然后走过阿蓝的面前。毫无疑问他刚才一直在外面的雨中玩泥巴。阿蓝惊疑不定地想到:他到底想干吗?只见在阿蓝的面前,泰德用他那沾满泥巴的手抓起小熊马库斯。
跟预想的一样,从学校回来的温蒂看到弄脏了的马库斯,非常气愤。她不由分说地打了罪魁祸首泰德好几下,然后请求她母亲詹妮弗帮她洗布偶。温蒂正在哭。作为同样是布偶的阿蓝很同情马库斯,同时它又很希望自己遇到这种情况时有人能为它哭泣。
那天夜里,王子和白马心情异常地好。温蒂最喜爱的玩具被弄脏了,它们的那种神情高兴得不可一世。
“老实说,我心里真痛快。泰德闯进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不过要是有人每天弄脏我们之外的布偶的话,那就太好了。”
虽然阿蓝很想反驳它们的话,但还是选择了沉默。此时它的脑海里浮现出泰德的样子。
说实话,阿蓝不太理解泰德。自从它被买到卡罗斯家,它就一次也没看过泰德的笑脸,同样也没看他哭过。不管温蒂怎么打他,他也只是脸上包含怨气,但从来都不哭。他和表情变化很丰富的姐姐比起来,形象完全不同。
只要泰德想碰布偶,温蒂就会大发雷霆,似乎要把他推倒,所以泰德基本上都在别的房间玩。泰德好像睡觉也是睡在父母的身边,粗暴的他基本被禁止进入儿童间。而且自从那个雨天以来,姐姐就更不允许弟弟进房间了。这样的话那些宝贝布偶就不会被弄脏了。
偶然一次,莉莎把吃了一半的炸面饼圈放下,问温蒂:
“那边那个奇怪的布偶是什么呀?”
阿蓝意识到话题正是自己,于是高兴得快要蹦了起来。
“那个嘛,是爸爸买给我的生日礼物时赠送的,说是不要钱,所以就拿回来了。”
“那就是说它是爱德华和梅耶莉的朋友了?”
原来温蒂很宠爱王子和公主,她把王子叫做爱德华,把公主叫做梅耶莉。
“才不是呢,我才不要这种玩具!”
“那不如给泰德算了?!”
温蒂好像对莉莎的提议感到很吃惊。
“对呀,你说的太对了!”
温蒂马上抓起阿蓝,把它拿出了房间。
“喂,这个给你。这样你以后可不许再碰我的娃娃了哦。”
正在玩蜡笔的泰德好像抢似的夺过姐姐给她的布偶。刚开始的时候阿蓝还不能正确地理解当前的状况,还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只是暂时的。肯定是温蒂照顾到到没有玩具的泰德,于是把自己借给了泰德。因为他老是把刚买给他的玩具弄坏,所以基本没什么玩具。阿蓝在被蜡笔弄脏的小男孩的手里时还相信几天以后温蒂就会把自己要回去。
但是好几天过去了,温蒂还是没有把阿蓝拿回去,现在阿蓝一天比一天脏。泰德他根本没想过要好好爱惜姐姐给他的玩具,只是随心所欲地粗暴对待它。
阿蓝的双臂被拉得针眼都快裂开了,它以为自己真要破了。有时候阿蓝身上被泰德用蜡笔胡乱涂画,看到这种情况的詹妮弗却说道:
“哎呀,画得真好!”
一点也没表现出生气的样子。说到原因,这是因为不管阿蓝被弄得多么脏,卡罗斯家的人都不会去关心。阿蓝感到很不可思议,这是它第一次抱有疑问。它感到非常地不安,如果自己被泰德弄坏了,是不是也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呢?但阿蓝马上驱走这种可怕的想法,因为它觉得没有人会平静地让自己的礼物被人弄坏。
每一天对阿蓝来说都像地狱般煎熬。即使自己被泰德使劲地甩来甩去,或者被弄脏得粘糊糊的,也无处可逃。詹妮弗不会为自己洗掉身上的泥和食物的污渍,阿蓝只好每天夜里自己偷偷地跑到水槽去洗身体。但是大多数的污垢都洗不掉留在身上,阿蓝感到很悲惨。
而且小泰德拿着玩具走路的时候,总是用一只手提着一半。所以当阿蓝被拿到外面的时候,它的腿总是在地上拖着,摩擦着地面。阿蓝感到非常害怕,这样下去的话,自己腿上的布就会破掉,棉花会从里面跑出来。作为一个布偶,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是一想象到构成自己身体的布破掉、棉花从身体里露出来的场景,阿蓝身体就抖个不停,动也动不了。
另外,阿蓝还偶然看到了很可怕的东西,那就是泰德至今弄坏的玩具的残骸。在这之前被弄坏的各种各样的玩具的胳膊、腿、头,像山一样堆在杂物间里。那是有一次丹从杂物间拿拖把的时候阿蓝看到的。塑料制成的恐龙和迪斯尼的人物的脖子上,还清晰地留着泰德的牙印。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在这之前不管什么样的偶人和玩具竟然都经受不了这个孩子的粗暴对待!阿蓝感到愕然,恐怖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是不是自己也会某一天坏掉,然后被扔进那个箱子里,宣告一切结束?
几天后,阿蓝脚上的布终于承受不了与地面的磨擦而破了一个小洞。这个时候它全身已经找不出一处没脏的地方了,好多处的针眼也是岌岌可危。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被泰德弄得七零八落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夜深人静,卡罗斯家的人都熟睡了以后,阿蓝向儿童间走去。詹妮弗在查看女儿是否睡着了之后,一般都会留下点门缝,所以阿蓝可以去见房间里的伙伴们。但是王子和白马好像根本不欢迎阿蓝去儿童间似的,所以阿蓝总是站在门口向里边张望。
刚开始的时候,阿蓝还为脚上的洞感到害羞,总是努力去隐藏。因为跟一天天变脏下去的自己不同,王子它们仍然是漂亮完美的布娃娃。但有一次到处乱跑的白马发现了阿蓝脚上的洞,它感到很好玩,因为可以看到洞里面露出来的棉花。另外,透过洞看到的阿蓝体内的材料也不是纯白色,遭受连日来污垢的侵入,棉花已经微微发黄了。
“阿蓝连身体里面都是脏的!像我的‘肚子里的棉花’绝对是白色的,虽然我自己没有亲眼看过,但肯定是漂亮的雪白!”
王子这样说道,并且与白马一起“破了洞的,破了洞的”地乱叫,嘲笑阿蓝,十分得意。
“你们能不能不要再叫了?”“喂,别再叫了。”
骑士破天荒地开口说话,那两个人终于安静下来。
“你们说温蒂到什么时候才把我拿回去呀?跟泰德在一起真是太痛苦了!”
“阿蓝,很抱歉啊,温蒂不会把你拿回来的。”
公主回答道。
“啊?为什么呀?”
“那是因为阿蓝你跟我们不一样啊。”
白马高兴地笑道。就是这样阿蓝也没有放弃希望,它抬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天使,此时她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完全没有发现到处走动的王子它们。
第二天,当泰德睡午觉的时候,阿蓝躺在旁边听到了那对夫妻的对话。
“丹,真是多亏你拿回来的那个奇怪的布偶,可帮了我的大忙。”
詹妮弗手指着阿蓝说道。
“最近泰德好像把它玩来玩去的。”
“是呀,不过反正是不要钱的,弄坏了也没关系。为此这孩子往墙上乱涂乱画的也少了。少破坏东西是因为他把精力都放在了这个布偶身上呀。他一会儿就能把玩具弄坏,所以买玩具给他真是巨大的浪费。现在这样正好。”
这时候温蒂出现了。
“温蒂,这个布偶能不能就这样送给泰德不要回去了?”
“当然了,爸爸,我再也不想看到那样讨厌的布偶。”
这时阿蓝终于意识到王子它们说的话是确实有几分正确。
睡午觉后起床的泰德发明了用力踩布偶的游戏。这样阿蓝身上又有一个针眼的线断掉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阿蓝老是想象着自己被弄坏掉,然后被扔到那个废弃玩具堆成的小山里,这种不好的想象简直挥之不去。
《BLUE》 作者:乙一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BLUE(2)
4
到底怎么做才能让温蒂喜欢自己呢?为了让那个天使般的孩子跟自己玩,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深夜里,卡罗斯家没有一点人气,阿蓝坐在台阶上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对于生来就是布偶的阿蓝来说,让孩子喜欢是它活着的唯一理由。除了被孩子抱在怀里之外,它根本不知道人生还有别的生活方式。只要一次就足够了,如果自己某一天会坏掉的话,阿蓝多么希望温蒂能像对待其他布偶那样,很自然地把自己抱在怀里。
但是如何吸引温蒂却是一大难题。只要能解决这个问题,自己就可以像其他布偶那样得到人类的喜爱了,但是阿蓝怎么想也想不出好办法。
于是阿蓝决定向公主讨教。在这些布偶里面,它最好说话。公主既不像王子和白马那样当面戏弄阿蓝,同时又比骑士更容易相处,所以阿蓝很喜欢它。
“这个可真难办啊。”
这是公主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它现在又在摆弄着自己那毛线做的头发了。
“阿蓝,你还记得之前白马说的话吗?”
“你是说我跟大家不一样这件事?”
“是啊,比如说你跟王子的样子就完全不同。”
“哪里不一样?”
阿蓝歪着头,观察着正在房间另一侧玩的王子。
“皮肤的颜色不一样不是吗?王子的皮肤是纯白的,但你的却是蓝色的是不是?如果你也是白皮肤的话,大家应该会喜欢你的。”
“噢,是这样啊。只要跟大家一样就可以了,原来就是因为我的身体有很多地方跟大家不一样,所以温蒂才不跟我玩的,对吧?”
阿蓝向公主道谢后立刻出了房间。问题解决了,既然蓝皮肤不行的话,那弄成大家那样的白色就可以了。
装面粉的袋子在厨房最右边的架子上。由于布偶的手制作得很圆滑,不适合做细致的工作,但阿蓝还是拼命地打开了面粉袋子。三十分钟后,站在这里的已经是个全身涂满面粉变得雪白的布偶了。
阿蓝幸福地忐忑不安。变成王子那样雪白的皮肤的话,温蒂应该就会跟自己玩。阿蓝决定坐在睡着温蒂的儿童间的前面等着早晨的到来,因为它想被温蒂最先看到。由于儿童间在二楼,全身涂满面粉的阿蓝,只得一台阶一个台阶地爬着悬崖般的楼梯。
丹·卡罗斯的美梦被妻子的尖叫搅黄了。
“老公,你快起来,好像有小偷!”
丹睡眼惺忪地跑到妻子所在的厨房,他为现场的惨状瞠目结舌。厨房的地板上全洒满了面粉,弄得一地雪白。
“真让人吃惊哪,好像最近的小偷没钱买面粉了啊。”
“这个时候开什么玩笑!现在可是小偷闯进我们家了啊。”
“这要是小偷的杰作的话,那他好像很喜欢面粉啊。”
“难道不是小偷?”
“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了?”
詹妮弗为了检查钱包,走出了厨房。丹强忍住哈欠,把被人打开后就没关上的架子关上。猛然间他注意到地板上有沾着面粉的类似小动物的脚印。脚印沿着楼梯的方向延伸着。
果然是老鼠咬了面粉袋。沿着脚印爬上楼梯后,但发现儿童间前面的地上有个奇怪的东西。原来是个全身涂满面粉的蓝色布偶,脚印恰好也在这个地方消失了。
丹用手拿起这个布偶,原来就是那个手臂和腿的长度各不相同、每次看到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布偶。为什么这种东西身上会涂满了面粉呢?这个布偶昨晚难道不是应该躺在泰德的身边吗?联想到刚才的脚印,丹脑袋里产生了一种猜测,但他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会是这个布偶走路时留下的脚印吧?
“老公,好像没有东西被偷。”
詹妮弗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可能是被连续的嘈杂声吵醒了,这时儿童间的门被打开,温蒂走了出来。
“早上好,爸爸。那是什么?啊,这不是我送给泰德的那个布偶吗?那个家伙也真是的,又弄得这样脏!不过又不是我的,跟我没关系。”
虽然往身体上涂面粉的计策失败了,但阿蓝并不太在意。因为它觉得让自己看起来跟大家一样的方法除了把皮肤弄白之外,还有很多。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己变成王子它们那种模样,别人就会喜欢自己。
夜里,阿蓝确定泰德真的睡着之后,开始活动。要是把泰德吵醒的话,那就麻烦了,所以阿蓝活动的时候从来都非常小心。由于泰德睡觉前,愿意扭布偶的脖子玩,所以虽然自己在床上,阿蓝也很难得到自由。
当阿蓝在厨房里寻找粘合剂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喊它。原来是一脸不耐烦的骑士。阿蓝马上就明白了骑士为什么这时候在厨房里,因为今天白天莉莎给它做的剑失踪了,它恐怕是在找剑吧。由于温蒂老是不把玩具收拾好就跑出去玩,这种丢失事件经常发生。把它们找回来也算是一件小小的工作。
“怎么样?剑找到了吗?”
对于阿蓝的问题,骑士不感兴趣地回答道:
“无所谓,反正我不需要那种东西,纯粹是累赘!”
“你可不能这么说!那可是莉莎特意为你做的呀。”
骑士盯着阿蓝的手。
“这次你又打算做什么?”
阿蓝把刚才收集到的一束黄色细绳给骑士看。阿蓝用庞大的剪刀剪下拖把的尖端的毛然后收集到的。
“我准备用粘合剂把这个粘到头上,这样的话我也会有公主那样黄色的头发了。你看我的头发是黑的,而且蓬蓬松松的,要是变成黄色头发的话,温蒂肯定会喜欢我的。”
骑士长长的胳膊交叉在一起,盯着阿蓝。由于骑士的手和腿被设计得比别的布偶长,所以它个子要高一些。
“很遗憾,阿蓝,你即使把这种东西弄到头上还是不起作用,我看你还是放弃吧。”
“但是公主这样说的呀,它说只要我也是白皮肤的话,温蒂就会喜欢我。我想变得跟大家一样。”
“她在戏弄你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公主人很好的呀。”
阿蓝这样说道,于是骑士似乎很遗憾地默默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早上,詹妮弗发现了头上粘着拖把的黄色毛发的阿蓝。当然温蒂也并没有喜欢上它。
阿蓝的黄色假发被面含愠意的泰德拔掉了,泰德不知为何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自从阿蓝来到卡罗斯家以来,它就很少看到泰德强烈地表达感情,可以说这次是第一次,所以阿蓝吃了一惊。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呢?难道用拖把的毛做成的头发有那么难看吗?难道自己变成黄头发也没用吗?模仿公主的计划宣告失败,再联想到骑士说的话,阿蓝对于自己能否变得跟大家一样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即便如此,阿蓝第二天又想要拥骑士那样匀称的身体,来吸引温蒂。以前被泰德弄得破破烂烂的那些偶人的残骸,现在被放在杂物间里,阿蓝准备从中找出看起来不错的胳膊和腿,然后用粘合剂粘到自己的短手短腿上。由于阿蓝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长短不一,所以它打算把其他偶人的胳膊和腿安到自己的短手短腿上,这样来获得身体的平衡。因为阿蓝认为只要自己有长度全都一样的胳膊和腿的话,别人就会喜欢它。不用说它又失败了。
接下来是模仿白马,因为阿蓝想起来莉莎又一次拿白马玩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我很喜欢这匹马的眼睛,因为它比其他布偶的眼睛大。”
白马的眼睛是塑料做成的、黑珍珠般的眼睛,只有模仿马制作出来的白马脸部有些小,所以眼睛也比别人的看起来大。
而阿蓝的眼睛是油性万能笔画出来的,只是两个点而已。以往阿蓝从来没为自己和大家不同而感觉有什么,现在它突然为自己这双眼睛感到害羞。于是它在夜里找到玻璃球,然后用粘合剂粘到了自己的脸上。它认为安着这么大而漂亮的玻璃球,大家肯定都会喜欢它。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当它装上偶人的胳膊和腿的时候,还有脸上粘着玻璃球的时候,都马上被泰德取了下来,而且大家都觉得它有些恶心。特别是詹妮弗尤其敏感,因为除了那次涂面粉之外,每次也都是詹妮弗早上起来,第一个发现被人恶作剧弄成那些怪模样的阿蓝。
丹开始对这个每天都以奇怪的模样出现的布偶产生兴趣。但是每当他要查看查看阿蓝的时候,泰德都会在家里到处跑,拒绝给他看。
某一天的下午,阿蓝被泰德拖着带到了附近的公园里。公园坐立在这条建着相同房子的住宅街的正中央。由于公园就在卡罗斯家的旁边,所以即使泰德一个人来公园,詹妮弗也不太在意。阿蓝每天都被带到这里,然后被埋到花坛下面。泰德经常玩这样的游戏,他像小狗一样挖个坑,然后把某样东西埋到里面。
每到这个时候,阿蓝就非常害怕泰德。他不像姐姐那样表情丰富,总是板着一张脸盯着别人看。一般人很难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在想什么。而且泰德玩东西的时候不会控制力度,抓在手里的东西很多都被他弄坏了。所以詹妮弗通常一看到儿子想要拿什么东西,就会抢在那之前把东西收起来。她不这样做的场合仅限于阿蓝这样免费得到的、弄坏了也没关系的奇怪的布偶。
阿蓝就这样在公园里任凭泰德摆布。忽然泰德那双掐着阿蓝脖子的小手一松,阿蓝掉到了地上。阿蓝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看突然被冻结了一般、一动不动的泰德,于是马上明白了原因。原来有一只对阿蓝和泰德来说都是庞然大物的大黑狗,此时正站在公园的入口处望着这边。
虽然狗的脖子上戴着红色的项圈,项圈后面拖着粗粗的铁链,但理应牵着铁链、驾驭这条狗的人却不在。狗每朝着这边走一步,铁链就会拖在地上发出可怕的当啷当啷音。这条狗好像心情不太好,它看到泰德后呜呜地吼叫着,不时露出它的牙齿。
泰德丢下布偶,往攀登架的方向跑去,这时狗嗖的一声一蹬地面,跑去追赶泰德。狗身上的铁链当当地经过躺在地上的阿蓝身边时,阿蓝全身的布立刻紧绷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泰德逃到了攀登架的上面。但是狗咆哮着死盯着他,在那一动不动,并不打算离开。阿蓝意识到这条狗在等着泰德下来。
阿蓝这时候不知道如何办才好。不去找人帮忙的话,泰德就惨了。但是作为一个布偶的自己能走这件事又不能让人知道。除了乖乖躺在地上,它不可以做其他的动作。
阿蓝那双万能笔画的眼睛,清楚地看到被钉在攀登架上的泰德。泰德仍然没什么表情变化,但阿蓝看到他抓着攀登架一端的小手却由于用力太过而失去了血色。
阿蓝的内心涌起一种奇怪的感情,它急切地想保护刚才自己还一直惧怕的泰德。它在连它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的情况下站了起来,然后一拳打到流着口水的黑狗的鼻尖上。很自然,主要由棉花构成的布偶的拳头不可能有什么威力。但是被出其不意攻击的黑狗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虽然下一刻转换了猎物的狗的牙齿地深深咬进了它的身体里,阿蓝还是很满足。因为在自己吸引了狗的注意力的时候,泰德已经从攀登架上下来往相反方向跑走了。
几分钟后,狗的主人来到公园把狗拉了回去。被扔在地上的阿蓝,胸口上被狗的牙齿咬出了一个很大的洞,里面的棉花好像马上就要出来了。与脚上那个小洞不同,阿蓝这次是重伤。
此时的阿蓝筋疲力尽,它觉得自己可能会就这样腐烂下去。泰德也走了,估计也不会有人愿意捡起脏成自己这样的布偶。不知道为何,这时阿蓝迷迷糊糊的大脑里浮现出凯莉的形象。
凯莉就是造出阿蓝它们的人,她是一名教师。阿蓝它们从凯莉那里学会了认字,在被卖到铃的古董店之前,大家一起愉快地生活着。那个时候什么烦恼都没有,阿蓝和其他布偶之间没什么不同,大家一起嬉戏着。那样的话,为什么现在只有自己不一样呢?阿蓝现在好想见凯莉,要是能像那个时候那样大家可以一起玩独裁游戏,那该多好啊!阿蓝想哭,但布偶没有泪腺,它哭不出来。
阿蓝躺在地上仰望着红色的天空,这时泰德的身影挡住了它的视线。他的手捡起地上的布偶,把快要从洞里漏出来的棉花往里摁了摁,用手指把那个地方堵起来。他竟然回来了,这让阿蓝感到很意外。
回到家后,泰德用玩具徽章上的针把布偶身上被狗咬的洞别了起来。虽然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但这足已能防止里面的东西掉出来。阿蓝这次为泰德有这样的智慧又一次感到惊讶,因为按王子的话来说,泰德是个坏家伙,而且什么都不会。
泰德应该亲眼目睹了阿蓝走动的场景,但他却对此绝口不提。到后来阿蓝甚至想是不是这个孩子根本就没看到呀?阿蓝心里感谢着泰德,多次盯着别在胸口洞上的徽章。这个可能是买零食时送的、都有些生锈了的徽章,在阿蓝的眼里一下子成了宝贝。这是泰德给自己的徽章,它很特别。每当看到这个徽章,阿蓝伤痕累累的身体里就会充满不可思议和幸福的感觉,不论怎么看都看不够。
从那以后,泰德逐渐减少了粗暴的行为,或者说他以前一直没能掌控好的力度逐渐可以掌控了。虽然他仍然不哭不笑,还是提着布偶的半身走路,但阿蓝从他的小手上感受到的触感跟以前有了微妙的不同。
泰德仍是一言不发,但他对待阿蓝的方式逐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种变化跟以前的状况比较起来,只能说是奇迹。他看电视的时候,总是让阿蓝坐在旁边,并且保证阿蓝也能看到电视画面。温蒂嘲笑泰德道:
“布偶根本不看电视的。”
不过阿蓝已经能记住一周内节目的时间表了。虽然在铃的店里也看过电视,但跟泰德一起看的节目要比那些有趣得多。
阿蓝感受到了一种让人满足的平和。直到最近它还一直害怕泰德的每一个动作,但现在阿蓝甚至连泰德那满是口水的手指也不讨厌了。从早到晚这个男孩的身边都不离布偶,阿蓝总是跟他一起活动。对阿蓝来说,以前是那样执拗地在乎温蒂,但现在这也好像成了遥远的往事。它现在真心地希望这样的情况能一直持续下去。
阿蓝发现自己对泰德来说是拥有的唯一一样东西,他现在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玩具,而且附近也没有可以称为朋友的孩子。丹和詹妮弗总是把他扔在一边,平时他们更多地关心女儿的事。想到这些,阿蓝不由地想:如果自己能就永远这样呆在泰德的身边该有多好啊。
那天是个星期天。跟平时一样,阿蓝被泰德从公园里提了回来。今天泰德似乎想让布偶也享受享受,他一会把阿蓝放到滑行台上让它滑下去,一会把它放到秋千上。周围那些带着孩子的父母都用奇怪的眼光对泰德戳戳点点,但阿蓝感觉自己像一个人一样地享受着公园。
在家里等待着泰德的是气得满脸通红的温蒂。她在门口抓住泰德的脖子,不顾泰德的反抗,强行把他拽到了二楼。看来,年幼的弟弟的力量还不足以抵抗姐姐。
在二楼的楼梯前,温蒂把被橙汁弄湿的小熊马库斯摆到泰德的鼻子前。
“泰德,这是你干的吧?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老是做这种事?”
温蒂的眼里装满泪水,她歇斯底里地喊道。听着温蒂的话,阿蓝也大概了解了情况。
温蒂说的情况是这样的:她把没喝完的果汁留在儿童间里,然后下到一楼。过了二十分钟后回来一看,小熊马库斯全身都是果汁,正躺在地板上。所以温蒂认为这是有人在她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偷偷潜到房间里干的。这如果故意的话,同样身为布偶的阿蓝觉得这是一种含有恶意的恶作剧。
温蒂断定罪犯只能是泰德,因为她开着儿童间门的时候自己一直和丹和詹妮弗在一块。能想到的罪犯只有泰德,但只有阿蓝一个人知道这不是泰德干的,因为直到刚才他们都一直在公园里一起玩,根本不可能是泰德干的。
“你还不打算承认?我已经知道是你干的了,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你嫉妒我的小熊马库斯。但是爸爸不买东西给你是你自己不好,因为你弄坏了那么多的玩具,不能再买来让你弄坏了,所以你只有那样一个奇怪的布偶可以玩!”
被温蒂用力挥着的手碰到,刚才一直被泰德抱在怀里的阿蓝的身体飞到了空中,然后沿着楼梯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一直落到一楼楼梯下面的地上。正好是脸朝天躺在地上,所以阿蓝能够看到站在二楼楼梯旁边的那两个人。
阿蓝感到焦虑不安,因为只有自己能证明泰德是清白的,但现在自己却动不了。泰德陷入这样的困境,自己却不能动,如果现在自己动了的话就会被退货,这样就要跟他分开了。
“温蒂,你在楼上吗?快点,我已经做好洗马库斯的准备了,你快下来。”
詹妮弗从一楼的洗澡间走了出来。
“哎呀,还不够啊?泰德也在反省了,再说泰德还小,他只是个小孩子,根本分不清对错的。”
当詹妮弗在楼梯旁边向二楼看的时候,温蒂的脸被泰德用小熊马库斯打了一下。应该不疼吧?不过泰德的身体倒是一个踉跄,从楼梯最上面的那个台阶上踩滑了,眼看着他小小的身体就要滚下来了。
这一瞬间被拉得好长,在阿蓝的眼里就像录像带里的慢进一样。此时它的身边马上响起詹妮弗的尖叫声。
头朝下倒着滚下来的泰德的身体按照那种姿势,头会撞到一楼的地板。凯莉很早就教过阿蓝,不能用力地打人的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阿蓝走动了。
男孩与地板的撞击声在卡罗斯家响起,接下来是一两秒的寂静。
丹跑了过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夹在泰德的头和地板中间、被挤扁了的阿蓝听到二楼温蒂哇地大哭的声音。
“泰,泰德摔下来了,从楼梯上滚下来了。”
一动没动的詹妮弗向丈夫简单地解释道。丹马上跑过去查看头朝上躺在楼梯边的儿子。
“没事,好像没地方受伤。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简直是奇迹啊。你看他意识还很清醒,哭都没哭。真是好运气,要不是这个布偶正好充当了垫背的话,泰德就会摔到头了。”
泰德什么也没说,从地上爬了起来,阿蓝担心他是不是真的没受伤,还好他看来只是走路有点踉跄。
“怎么了?吓傻了?泰德哪都没伤着。”
丹把手放到妻子僵硬的肩膀上。
“不可能,我刚才看到了,泰德摔下来的那一瞬间,那个怪怪的布偶好像去接泰德的头似的,自己动了!”
站在儿童间的窗户边向外看的骑士,它的那双塑料眼睛看到有一辆车缓缓地从卡罗斯家的土地上驶远。车子里应该坐着这个家的主人丹,和将要不知被扔到哪去的阿蓝。
骑士对于这样的结果,感到非常惋惜。
它在儿童间里也听到了围绕着小熊马库斯的争吵。当阿蓝自己走动并被詹妮弗亲眼看到的时候,骑士甚至紧绷着全身的布,选择了对捕捉音波十分敏感的姿势。
丹听到妻子说布偶自己动了,有点感到沮丧,不过还是冷静地接受了。骑士感觉他的样子有些奇怪,它在想说不定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
对于阿蓝,丹做出的决定不是退货,而且把它扔到一个离自己家很远的地方。骑士觉得阿蓝的运气还算不错,本来最坏的情况下它还可能被烧掉,不过因为詹妮弗真心地害怕布偶的诅咒,所以它才得以幸免。
载着阿蓝的车子已经走得很远,看不见了。骑士联想到阿蓝最近的情况,它跟以前比起来好像高兴了很多,但很可惜结果却变成这样。
骑士并不讨厌阿蓝。虽然阿蓝确实相貌上跟大家不一样,但这对骑士来说却不算什么。阿蓝那很有个性的相貌和材料上的偷工减料,总是成为王子它们嘲笑的对象。阿蓝不在的时候,公主也会跟它们一起嘲笑阿蓝,但阿蓝这些情况对骑士来说却根本没什么。骑士有些同情阿蓝,但并不想主动跟它说话。如果说别人是在戏弄阿蓝的话,那骑士它自己当然为了不被同伴排斥在外而顺着它们的话。骑士内心对阿蓝的怜悯只是让它把视线从那张蓝色的脸上移开。
看到最近终于可以幸福的阿蓝,骑士感觉自己好像可以放心了。虽然对于王子、公主、白马它们来说这事不太让人高兴,但骑士自己却感到憋在心里的闷气终于消掉了。
“那个孩子走了,我终于放心了。”
骑士的旁边站着公主。
“看到那个孩子我就生气,特别是它模仿我的时候我气得简直要发抖,我没想到它会那样听进我的建议。早知道直接跟它说‘你根本不行’就好了。”
“只有那个家伙一个人被带到很远的地方,这绝对是件好事,我还以为我们肯定会连带着被惩罚呢。”
当王子反复说着“绝对”“肯定”的时候,白马嘴里嘟哝道:
“不过,那个家伙不会再回来了吧?要是再回来那怎么办?”
“要是那样的话,又要发生骚乱了。以后再也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布偶会自己动的事了,为了防止它再回来,我们有必要做点事。”
“但是阿蓝是为了保护无辜的小孩不受伤才自己动的呀,这难道不应该被表扬吗?”
骑士向那三具布偶说道,它知道泰德是无辜的。这是因为王子它们三个布偶用果汁把小熊马库斯弄脏的时候,骑士正在旁边,但它没有阻止它们。
“你在说什么呀?表扬它那样的丑八怪的话,它会得意忘形的。”
公主这样说道,纠正了骑士的错误。
骑士很讨厌公主,就是它嫉妒温蒂最喜爱的马库斯,然后计划把马库斯弄脏并嫁祸于泰德的。公主就是这样的性格,对于那些比自己更受宠爱的东西,它不是弄脏就是扔掉,以此来树立自己心中的优越感。而且有时它还当真把骑士看作自己的侍从来使唤,但骑士为了不引起风波一直默默地顺从着。
骑士开始反省自己之前的行为,它想到自己以前应该对阿蓝更好点,这时它回想起昨晚看到的阿蓝。
阿蓝坐楼梯上,满足地看着胸前的徽章,这让骑士觉得很奇怪。那个徽章并不起眼,它为什么那样重视呢?
就是那样阿蓝还是一遍遍地把手伸到胸前,确定徽章还在才放下心来。骑士无法理解阿蓝,以前莉莎给它做的剑丢了的时候,它觉得根本没什么。可能这个徽章对阿蓝的重量和那把剑对自己的重量根本不一样。
几天前的一个夜里,阿蓝在垃圾箱里找到骑士的剑,然后拿来给它。
“这个给你,肯定是詹妮弗搞错了扔掉的,幸亏找到了。”
骑士并不感到高兴。看阿蓝那副脏模样,它就为了一把纸做的剑找遍了整个房子,最后甚至跑到垃圾箱里找,这很让人产生怀疑。所以骑士好长时间都没接下剑。
“怎么了?高兴得动不了了?这是莉莎好不容易给你做的,你可不能再弄丢了啊,因为这是让别人知道这个东西属于自己的证据。”
把剑丢到垃圾箱里的也是公主,这个骑士自己知道,但是它并没有告诉阿蓝。公主错误地以为自己是骑士,所以就是它的手下。
确定丹驾驶的车的声音已经足够远以后,阿蓝从垃圾箱里爬了出来。周围一片黑暗,时不时地有开着灯的车从它眼前的这条路上驶过。沿着人行道,前面连接着一家熄了灯的店铺的广告牌。
阿蓝坐到垃圾箱的一侧,为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况感到烦恼。自己刚跟泰德开始相处得很好,就被强行分开了,这真是太悲惨了。
但阿蓝却庆幸只有自己一个布偶被扔掉。它们无视铃的警告,随意地在人前走动。(想到)本来还有可能王子它们也被一起扔掉,现在只有它一个人被扔掉,阿蓝觉得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
阿蓝并不为在詹妮弗面前走动的事感到后悔,因为使泰德免于受伤是它在卡罗斯家做过的唯一一件善事。
阿蓝一面小心地提防被人看见,一面避开地上盛着泥水的水坑向前走着。它在找公交车的站台,它准备回到铃的古董店。虽然它身上没有钱,但如果不被发现的话,也就没有必要付钱了。
由于地上那些被狗拱开的洞,阿蓝走路的姿势更加奇怪了。虽然有徽章赌着胸口的洞,但跟以前比起来身体的移动方式还是有着微妙的不同。而且只在布偶间通用的声音也由于这个洞,产生了严重的回声,跟没有这个洞之前比起来的话。
阿蓝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脚上的布都磨损了、破了个洞,身上还有污点。像它这个样子被扔了也很正常。这时阿蓝突然间想到了泰德,詹妮弗会给他买新的玩具吗?阿蓝有些担心,要是能买给它就好了。还年幼的泰德收到妈妈买给它的新玩具作为礼物,应该会高兴吧。阿蓝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在漆黑的路上,一面微笑着想象这些情景。如果泰德得到一个新玩具,而不是像自己这样脏的布偶,他一定会高兴吧。
突然间阿蓝难受得呼吸都要停止了,虽然它是个布偶,不应该会呼吸,但现在它却能呼吸了。它意识到心口这种难受就是这种叫做悲伤的感情。虽然之前阿蓝也有过伤心的事,但跟这次类型完全不同。
这种难受到底是什么呢?它是从构成身体的布和棉花的哪一个部位传来的呢?阿蓝甚至被这种都快使身体扭曲的心痛感动了,王子和公主它们有没有发现世上有这样的感情呢?
当阿蓝在公交车站台上看到开往卡罗斯家方向的公交车时,它才意识到刚才感受到的那种悲伤情绪是胸口的徽章造成的。
5
早饭后。
把打火机忘在公司里的丹为了点烟,问詹妮弗火柴在哪。詹妮弗脸上生了黑眼圈,她一直趴在桌子上,直到丹第二遍喊她的名字才反应过来。自从三天前发生儿子踩滑楼梯摔下来的事件以来,詹妮弗就开始每晚做噩梦,梦到她被那个布偶袭击。
“喂,你说的地方我找过了,没有啊。”
“不可能呀,你再好好找找,就在那呀,难道你又以为我在说谎?布偶那件事你也好像不相信我,是不是?”
詹妮弗又开始解释当时她见到的情景,那就是布偶像活的似地从她面前走了过去,这真让人感到害怕。从那以后,詹妮弗像中了邪似的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话题。
“我没说过不相信布偶那件事不是吗?我只是不太在意罢了,你就是太害怕那个布偶了,几天前还让我跑了大老远把它扔了,所以你现在就别再说这事了好不好?那个布偶现在肯定在某个垃圾处理站被烧成灰烬了。而且老实说,我也感觉那个布偶似乎在动,里面肯定上了发条或者马达之类的东西。”
“但它那动作并不像上了发条或马达呀,更像是人的动作。或许是我太累了?做了个梦?”
丹耸了耸肩。
“明天我们全家去购物吧,换换心情。我也在考虑给泰德买点新玩具,自从扔掉那个以来,这孩子好像怪寂寞的。”
丹此时想到了儿子泰德的情况,他为了找那个布偶走遍了家里所有地方。丹简直无法理解,那个布偶到底有什么好的?
“对了,那个东西真的扔掉了吗?你确实把它扔到离家很远的垃圾箱里了是吗?你有没有确认一下它是不是真的在垃圾箱里?”
詹妮弗神情不安,这个问题她已经不知道问了几十遍了。丹昨天回答了一天詹妮弗的问题,现在他都快成了让詹妮弗平静下来的专家了。很显然直到现在詹妮弗都在害怕那个布偶。
但丹并不认为那个布偶有多么不好,虽然它的容貌很丑陋,但照詹妮弗的话说来,它似乎是为了救泰德才自己动的。
熄了烟的丹一面不停地晃动着腿,一面打算坐到正在看电视的儿子的身边看报纸。抱着膝盯着显象管的泰德让丹产生了复杂的情绪,最近儿子的身边一直有那个布偶,但自己却把它扔了,现在泰德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人,这让丹感到自己做了件坏事。
突然泰德站了起来,跑到窗前。
“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会说话的儿子只是歪着头,手指着窗户边。
“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你不会是说那个布偶现在在那儿吧?”
泰德点了点头。丹思索着泰德的点头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打开窗户看了看周围,什么都没看到。
“你是不是说那个蓝色的布偶躲在窗户边,在往家里看?”
丹盯着正在点头的儿子,他此时后悔以前没读点儿童心理分析的书。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很有可能泰德一看到蓝色的东西就会认为是那个蓝色的布偶。
呆在院子里摆弄自家菜园的詹妮弗看到抱头沉思的丹,走到窗户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丹这样说道,赶走了詹妮弗。一个小时后詹妮弗尖叫着跑进了起居室。
丹被妻子拉着,走到院子里栽着西红柿的那块地里,于是马上明白了詹妮弗尖叫的原因。原来熟透了的西红柿果实下面,躺着此刻本不该在这里的那个脏兮兮的蓝色布偶。
在那之后妻子就昏倒了,丹把她安放到床上,然后把那个布偶藏到了走廊下的杂物间的里。他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泰德,而且必须想好台词,让妻子认为这件事只是个梦。
翻了翻电话本,但没有找到买布偶那家古董店的号码。丹在想是不是那个女店主在最新型诅咒偶人装了小型人工智,然后免费卖给客人,用来做商品调查。如果是这样的话,诅咒偶人的功能确实没什么缺陷。
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杂物间,阿蓝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昨天它被关到了这里,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这期间有一会儿家里一片慌乱,之后大家马上都跑开了,于是又恢复了一片宁静。阿蓝感到担心:是不是他们已经忘了自己还被关在杂物间里?阿蓝好几次尝试着要打开房门,但仅凭它一个人的力气根本打不开。以后自己会怎么样?阿蓝没想到自己又跟以前一样,回到了卡罗斯家。
“喂,阿蓝,你在哪儿?你是不是躲在屋里的什么地方?”
“阿蓝,你在哪儿?”
远处传来白马和公主的声音。刚开始阿蓝还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声音,但再次听到相同的声音后,它终于决定喊出声来告诉他们自己在杂物间里。
“阿蓝,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我还以为你躲在家里的什么地方呢。”
王子隔着杂物间的门说道。虽然阿蓝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似乎那四具布偶此刻全部聚在门的对面。大家一起用力,于是杂物间的门动了一下,这样阿蓝顺利地来到了外面。
“你们好像很清楚我在家里啊。”
“我们一直很担心你呢,阿蓝,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昨天楼下一阵喧闹,没想到果然是你。我已经预感到你可能会回来。”
公主温柔地抚摸着阿蓝的头说道。
“我其实并不打算回来的,但怎么也放心不下泰德。我本来打算只是躲在哪远远地看着那个孩子的,没想到会被发现,我说的可是真话。”
“嗯,我知道。”
“你走动被詹妮弗发现那件事,是不是感到很生气?你是不是因为又回到这个家而很生气呀?”
“阿蓝才没有生气呢。”
“昨天差一点被泰德发现,我拼命才藏好的呢,我躲到了西红柿的下面。但是碰巧詹妮弗去了那里,我不是故意的。还有弄脏小熊马库斯的也不是泰德,因为我一直跟那个孩子在一起,我知道不是他干的。罪犯另有其人。”
“阿蓝,我们已经知道啦,别说了。”
公主这样说道,然后安慰阿蓝似地把它拥到了怀里。这些天来的不安和难过似乎都被溶解掉了,身体里的棉花也似乎舒展了开来,阿蓝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
“阿蓝,我们到儿童间去吧。”
阿蓝听到王子这么说,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你准我进去吗?”
“当然了,我们不是好伙伴吗?”
白马用鼻子推阿蓝的后背,把它推往楼梯的方向。这样白马就发不出声音了,好长时间它都没法说话。
“但是今天大家这样乱走可以吗?现在可是白天呀!温蒂他们现在在哪儿?”
阿蓝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着楼梯时这样问它们,于是王子回答道:
“他们都去购物了,肯定没问题的,放心吧。你看你的身体都湿了,儿童间里日照比较好,马上就可以晒干的,这多好啊。我们几个当家里没人的时候都会这么做。”
儿童间里充满着暖和的阳光,在这样的氛围里阿蓝简直要眩晕了。好长时间它都不能相信自己从街上那冰冷的垃圾箱里回到了这里。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灰尘正闪闪发光。包括小熊马库斯在内,房间里仍然到处是温蒂喜欢的玩具。阿蓝回想起自己以前也非常渴望能加入它们中间,现在愿望终于实现了,阿蓝不禁呆立在那。它感到很幸福,还有一丝的恐惧。
布偶们在散落地放着书的床上匆忙地来回走着,时不时地推推装着轮子的儿童椅或者装糖果的盒子,最后巧妙地做成了一个专门为布偶爬上凸窗用的楼梯。只有骑士一个人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沉默着没说一句话。
“这是因为凸窗周围的阳光最好。”
公主这样说道,然后熟练地爬上由盒子、椅子等东西组成的楼梯,然后站到了放在凸窗那儿的盆栽旁。阿蓝想到在这里晒太阳真是个好主意。可能由于近日来的劳累,阿蓝的身体里的棉花、包括手上的都是湿漉漉的,此刻它只想怡然自得地躺在这里任凭水分蒸发。
“哎,阿蓝,你是不是累坏了啊?也不一定非要爬楼梯,我用绳子把你拉上来吧,你就站在那别动。”
“啊?没事,不用了。”
阿蓝对这样照顾自己的公主有些害羞地回答道。但这时候王子和白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来毛线,然后系在了阿蓝的身体上。骑士冷眼地看着这一切,走到公主的旁边。
“我觉得不用把这么多毛线都绑到我身上,这样的话我就动不了了。”
“没事的,别这么说。不然中途掉下来的话会疼的不是吗?”
“不会疼的呀,因为我是布偶嘛。”
白马不顾阿蓝的回答,把毛线一圈圈地绑到阿蓝的身上。全身动弹不得的阿蓝被骑士和公主拉到了阳光很好的凸窗上。
风从大开着的窗户吹进来,这个地方真让人觉得舒服。太阳光让冰凉的蓝色布料变得温暖起来,体内的棉花似乎也感到十分幸福。没有人过来把绑在阿蓝身上的毛线解开,但阿蓝并没怎么在意。
过了一点时间,五具布偶并排在一起晒干了自己的身体。凯莉曾经教过它们这样可以杀菌,同时也是对孩子的一种保护。
“哎,你们为什么要到凸窗这来晒太阳啊?儿童间对面那儿也有个不错的地方可以把身体晒干呀。”
阿蓝这样问王子。
“因为这里最好嘛,你看,东西烧完的灰烬不是可以马上从窗户扔出去吗?”
“烧东西?你们要在这儿烧什么东西吗?”
“我们待会要在这烧垃圾,要是灰烬留到屋里的话那就糟了。”
“不过布偶是不可以乱用火的,你们快点把我身上的毛线解开吧,不然身上会留下印子的。”
阿蓝恳求骑士,但骑士只是耸了耸肩。
“哎,阿蓝,现在觉不觉得幸福?”
面对公主这个提问,阿蓝点了点头。
“身体好暖和,热乎乎的。我可以呆在这里吗?詹妮弗他们回来之前我不用再回到杂物间了吗?我现在好想见泰德呀。”
“你如果不想进杂物间的话,那就别去了。”
“真的吗?我好喜欢你哦,公主。因为你好温柔,我一直想有一个公主你这样的姐姐,那有多好啊,就像电视剧里那些人类家庭里的、真正的姐姐那样。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阿蓝,这个嘛……”
公主遗憾地说道:
“那可绝对不行。”
阿蓝一下子理解不了公主话里的意思。
“阿蓝,也难怪你会感到吃惊,不过你现在听好了,我非常非常讨厌你,简直讨厌得想吐。”
公主把手放到嘴边,“呃—”地摆了一个要吐的姿势。
“你说什么呀?你不是对我很好吗?”
阿蓝身体很难受,最终只说了这一句话。
“因为我跟你在一起的话,就更能衬托出我的可爱呀。”
骑士遵照公主的命令,从窗帘的里侧拿出火柴。阿蓝有了不好的预感,它拼命想挣脱毛线的束缚,但没有成功。
“阿蓝,我们接下来要烧垃圾了哦。”
白马扭住挣扎的阿蓝,低声对它说道。
“你说的垃圾指什么呀?”
王子似乎在告诉阿蓝它是多么无知,这样回答道:
“儿童间里除了你还有其他垃圾吗?”
“不要!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好害怕,救救我!”
阿蓝的身体因为恐惧缩成一团。白马笑着在阿蓝身边转来转去,好像非常开心的样子。阿蓝之前那种幸福的感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主你说你一直讨厌我?这是真的吗?肯定是说谎!”
“你觉得我是在说谎吗?我还讨厌那个叫泰德的孩子,你看他脏兮兮的,要是他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时候摔死就好了。我还讨厌那个小熊马库斯,其他所有的玩具我统统都讨厌,温蒂是我一个人的。”
“是你用果汁弄脏马库斯的?”
“那真是杰作,对吧?
听着公主的笑声,阿蓝从被制造出来以后第一次感到强烈的恐惧,它终于明白原来公主是真的打算用火把自己烧死。
“救救我!快把我身上的毛线解开!”
阿蓝向骑士求助。
“我说啊,你们这样也差不多了吧?没必要非得把它烧了然后处理掉吧?”
“不行,我要烧了它。”
对于公主简短的回答,骑士只好耸了耸肩。
“唉,真是可惜啊。”
公主和骑士两人一起用力想把火柴点燃,看来布偶的手不太适合擦火柴。公主抱着火柴盒,拿骑士着火柴棒,它挥动着自己长长的手臂,很巧妙地把火柴擦着了。阿蓝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火,迫于火的气势阿蓝的身体动也动不了了。
王子和白马为了不让阿蓝逃走,都站在后面扭着阿蓝。公主放下火柴盒后也加入了它们的行列。
骑士双手捧着大麻般的火柴走了过来。那种样子就像死神。阿蓝由于恐惧,无法把视线从骑士和火焰身上移开。
骑士把火焰拿近阿蓝的眼前,对它说道:
“可能大家都不相信,我是真的觉得很遗憾。以前我们一直是五个人,从现在起就要少一个了。”
阿蓝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逃脱,于是低下头去。它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泰德了。
“我还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公主殿下,我以后就没法跟着你了。”
骑士好像下了决心,往前走去。就当阿蓝认为自己快完蛋了的一刹那,火柴的火苗擦过阿蓝的鼻尖,烧到了公主那黄色的头发上。对了,阿蓝它根本没有鼻子。
陷入恐慌的公主从凸窗掉到了地板上。它尖叫着把头发散开,于是火马上就灭了。在这期间骑士又往王子和白马身上点了火。那两个人也都纷纷掉到地上,疯狂地想把火弄灭。
王子身上的火马上灭了,但白马身上的火迟迟不灭,它的屁股被烧着了,然后满屋地跑,这样放在地板上的书也被火点着了。
阿蓝惊愕地看着地上的三具布偶,这时骑士把火柴弄灭,从窗帘的后面拿出一把水果刀。它用这把刀割断阿蓝身上的毛线,阿蓝终于从毛线的束缚中获得了自由。
“你是要救我吗?”
“我也不知道。”
骑士只回答了这一句,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书上的火又烧到了床上的床单。虽然白马的屁股已经烧焦了,但它终于安静了下来。不过对于此刻正在蔓延的火苗大家都无计可施。眨眼间火苗成了巨大的火柱,已经不是它们布偶能够控制的了。
“必须想办法把火弄灭,如果不早点弄灭的话温蒂的房间就要烧没了。”
“没用的,阿蓝。”
骑士摇了摇头。
“但是这里放着温蒂喜欢的布偶呀,如果它们被烧掉的话,温蒂会很伤心的。”
“其他的布偶都被烧掉的话那最好了,我们都会逃走的,你们就乖乖的永远呆在着吧。”
王子说完就出了房间,公主和白马也跟着走了出去。
“我们不赶快逃出去的话,干燥的身体就会被烧成炭的。”
骑士催促道。
阿蓝很放不下留在儿童间里的这些布偶们。如果从祖母那儿得到的小熊马库斯烧掉的话,温蒂会多么伤心啊。那个孩子非常在乎这些布偶的呀。
骑士在前面从窗户边一跳,落到了一楼突出来的房顶上。由于高度差的存在,落到那里之后似乎很难再爬上凸窗了。骑士在下面边朝着从窗户往下望的阿蓝招着手,让它快点跳到下面的房顶上,边急切地喊道:
“阿蓝,快点下来!温蒂那些布偶你别管就行了。”
“为什么呀?”
“温蒂根本没你想象的那样在乎布偶,如果那些布偶都烧掉的话她肯定会觉得有点可惜,但是她马上又会得到新玩具的。”
骑士看起来非常焦急。
阿蓝又回头看了看房间的里面。火苗每几秒钟就会翻腾成更庞大的怪物,要是被它烧到的话自己肯定会被烧得一点不剩。黑烟从阿蓝站着的窗户往外冒,阿蓝的身体感受到了巨大的热浪。
但是阿蓝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这样从窗户跳下去逃走。
“我再也不想看到孩子哭了,我最近明白了伤心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跟自己在乎的人分开是一件很痛苦很痛苦的事,我想救了温蒂的布偶之后再逃出去。这里的这些布偶都比我贵得多,我知道我被烧掉的话温蒂不会哭,但是如果马库斯被烧掉的话她肯定会哭的。所以你先自己逃出去吧。”
“大笨蛋!阿蓝,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笨?再过会大家就会回来了,你不想见泰德了吗?他要知道你在这里的话会很高兴的。”
“谢谢你,你救我的时候我非常开心。但是已经足够了,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可我现在感觉很幸福。”
阿蓝摸了摸胸前的徽章,确定了它还在那里,然后回想起到卡罗斯家后的一件件事。虽然很多时候让它很痛苦,但阿蓝并不生气和怨恨。不知道为什么,阿蓝那坏了洞、破破烂烂的身体忽然不再对火苗感到害怕了,它的身体里涌上来泉水一般不可抑止的幸福感。
骑士那从房顶上伸过来的长长的胳臂,要制止返回屋里救那些布偶的阿蓝的话,也还是太短了。
由于詹妮弗的心情不好,卡罗斯一家早早就结束购物打道回府。他们回到家的时候灭火行动已经结束了,看热闹的人也已经不见踪影。丹通过问消防员了解到,幸亏由于通知得早,大火只烧了儿童间。
两手提着行李的詹妮弗在一旁听到这些,手里的东西一下子掉到地上,整个人也坐到了草坪上。
“丹,我忘了买精神安定剂了。”
詹妮弗紧紧抱住儿子,呆呆地抬头看了二楼烧焦的窗户好长时间。
听到儿童间被烧掉后反应最大的是温蒂。丹想到女儿的布偶收藏品都在儿童间,于是同情起温蒂。
“不过你们家一共有四口人是吗?你们是不是还有一个孩子?”
消防员阴沉着脸向丹问道。
“很抱歉我们没有偷偷摸摸地把孩子藏起来。”
“那就怪了……”
丹听到最先冲进家里的温蒂的尖叫声,他跑过来一看,女儿那些理应被烧掉的收藏品都被堆在了厨房的桌子上。
“爸爸,你看,马库斯好好的。”
“噢,这样啊,原来他们把这些布偶也救出来了呀。”
丹去向消防员表示感谢,但消防员却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不是这样的,把这些布偶救出来的不是我们,是当时在这家里的某个人。听目击者说,当时有人把这些布偶往冒烟的窗户外面扔。”
“到底是谁啊?”
“当时烟太大,看不清。但是当时我们知道有人在屋里后就冲了进来,但发现根本没人。反正火很快就扑灭了,而且损失也很小。”
消防员离开了。丹在那思考了半天到底是谁救了这些布偶,他想向那个人道个谢,但结果怎么也想不出会是谁。
温蒂想检查一下堆在桌子上的兔子呀老鼠等那些布偶身上有没有烧伤,果然还是有伤,温蒂“啊”地喊出声来。
“爸爸,这个有点烧焦了,我不要了。”
丹有些失望,原来女儿指的是上次过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中的三具布偶。
“但是,不就是变黑了一点而已吗?”
“我就是不要了嘛。”
温蒂手按着王子、公主还有白马,丹也无可奈何。只有骑士安然无恙,它很庆幸自己没有被从温蒂的收藏品中剔除出去。
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原来是刚才的消防员。
“其实我回来是为了把这个还给你们的,本来该交给你们的,却忘了。”
他手里拿的是之前那个蓝色的布偶。这个布偶仍然是一副难看的样子,全身到处都是洞,胸口别着一个便宜的徽章。它身体有接近一半被烧得炭化了。消防员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布偶会挂在屋顶上。
“我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扔掉,于是就给你们拿回来了。”
“这个嘛你扔掉也没关系的,不过还是谢谢你。”
为了送走消防员,丹一手拿着布偶来到外面。老实说一直拿着这个布偶的话会感到有些恶心,丹准备早点扔掉它。
消防员开的车驶过两旁栽着树的马路,马上就看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泰德正站在准备进屋的丹身边。他指着丹手里拿着的、刚才消防员递给他的布偶,眼睛哭得通红。丹把布偶交给儿子,泰德马上像对待床那样用恭敬的动作接了下来。
难道是错觉吗?丹有种感觉,似乎布偶那短短的手腕微微动了一下,摸了摸又快要哭出来的泰德的脸蛋。
“噗嗤噗嗤”,布偶身上的针眼处线断了,像是力气用尽了一般,它终于在泰德两只小小的手掌上四分五裂。蓝色的布和毛线,还有里面塞着的棉花,被风一吹,都飘散开来,飘走了。
泰德手里剩下的只有那个徽章和钉在上面的那块破烂不堪的蓝色布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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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第二终结者 | 菲利普·迪克 | 《第二终结者》作者:菲利普·迪克
吕坚平译
R国士兵紧握着枪,神情紧张地在崎岖不平的高地摸索前进。他舔一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并不时拉下发黄的衣领,擦拭颈子上的汗水。
艾瑞克看看李卯班长,“我们要怎样处理这家伙?”他调了一下监视器的焦距,把R国佬的脸孔放大到占满整个视野。屏幕上的标线像切豆腐似的整齐地将R国佬阴郁紧绷的脸孔切割成一块块的。
李卯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现在R国佬又逼近些了,而且还加快了速度。“等一下,不要开枪。”他下令道。“我想这一回还轮不到咱们上场。”
R国佬继续快速推进,一路上扬起灰沙和石砾。到达一个坡顶后,他停下来喘息,但仍警觉地注意四周。厚重的灰云飘浮在阴沈的天空中,赤裸的地平在线稀稀疏疏插着几根光秃的树干,地面上遍布碎石,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像一堆堆发黄的尸骨。
他发现有点不对劲,匆匆站起来,朝下坡走。只差几步路就要到碉堡了。艾瑞克有些沈不住气,右手不知不觉摸弄着手枪,眼巴巴望着李卯班长,等他下达命令。
“别紧张,”李卯说,“他到不了这里的。它们到时会出来处理掉他的。”
“你有把握吗?他真他妈的够接近了。”
“它们通常在碉堡附近巡逻。只要一走进禁区,他就完蛋了。”
R国士兵在匆忙中不小心失去重心从斜坡上滑落下来,靴子陷进沙堆中。他高举着枪,拖拉着沉重的双腿在沙堆中前进。一会儿,他停了下来,举起望远镜。
“天啊,那小子在看我们耶!”艾瑞克说。
R国士兵正朝着他们的地下碉堡走过来。现在他们可以清楚看到他深蓝色的眼睛。他半张着嘴,下巴尽是胡渣,显然很久没刮胡子了。瘦削的脸颊上贴着一块因为发霉而周围泛蓝的胶布。他穿着一件泥泞破旧的外套,只戴了一只手套,另一只大概弄丢了。
李卯拍拍艾瑞克肩膀,“看,有一只出来了。”
地面上冒出一个球状的小东西,金属的外壳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它沿着斜坡紧紧追赶R国士兵。这个玩具般的小东西突然伸出两只闪动着金属光芒的钢锯,活像两只利爪。R国士兵听到了声音,立刻转身开火。小圆球被打了个粉碎。但第二个金属球早就冒出来了,而且尾随着前面那一颗追了上来。他再度开火。
第三个金属球嗡嗡叫着,攀爬到他腿上,接着又跳到他脖子上,高速旋转的小钢锯插进喉咙……
艾瑞克松了一口气。“好了,没事了。不过,老天,这些小玩意儿还真恐怖!我们自己最好也离它们远一点。”
“如果我们不做出这些东西,R国迟早也会搞出来的。”李卯点了一根烟。“但是奇怪的是,为什么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行动,没有人掩护他呢?”
史考特中尉从地道爬上来。“发生了什么事?屏幕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是一个R国士兵。”
“只有一个?”
艾瑞克调整了一下屏幕。史考特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景像。成群金属球在尸身上爬行,它们正挥动嗡嗡作响的钢锯切割R国士兵的身体。
“真恶心。”史考特喃喃自语。
他嫌恶地推开屏幕。“奇怪的是,为什么他要到这里来送死?他们应该很清楚,我们这里到处都潜伏着钢爪。”
“长官,”李即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出去看看。”
“为什么?”
“也许他带了什么东西来。”
史考特想了一会儿,耸耸肩膀说;“好吧!但千万要小心。”
“我戴了护身符。”李卯轻敲手腕上的金属带。“这样应该没有问题才对。”
他拿起枪,小心翼翼地穿过坚硬的混凝土块和盘结的铁丝网,走到碉堡出口。外面的空气很凉。他穿过平地,走向R国士兵的残骸。一阵冷风吹来,卷起一团灰沙,扑打在他脸上。他揉了一下眼睛,继续前进。
走近残骸时,护身符发出的强烈辐射线惊扰了正专注于肢解尸身的小钢爪。它们纷纷后退,有些甚至僵在原地不动。
他弯腰察看那堆残骸。带着手套的那只手仍紧握着一个小筒子,李卯使了好大的劲才把手指头扳开。小筒子是密封的,铝制的外壳仍十分光滑。他把小筒子放进口袋,循原路走回来。在他身后,钢爪们立刻恢复生气,又开始肆无忌惮地撕咬那具早已不成人形的残骸,并忙碌地在沙堆上来回运送屠宰下来的血肉。听着它们的钢轮跟地面擦摩的声音,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史考特出神地看着那个小筒子。“这是他的东西吗?”
“在他手中发现的,长官。”李卯打开小筒子。“也许你该看一看里面是什么。”
史考特接过筒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那是一块小心折迭好的绢纸。他把它放在灯光下打开来看。
“上面写什么,长官?”艾瑞克问道。这个时候包括韩德少校在内的一些军官从地道走了上来。
“报告长官,”史考特说,“请看看这个。”
韩德看完之后说;“这是刚拿到的吗?”
“一个敌方信差送来的。”
“他人呢?”韩德急忙问道。
“钢爪群刚把他解决掉了。”
韩德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个。”他把纸条递给同来的军官。“我们一直期待的。他们想必花了不少工夫才把它送过来。”
“这么说,他们打算谈条件了?”史考特说。“我们要答应吗?”
“我们没有权决定。”韩德坐下来。“通讯官,给我接月球基地。”
通讯官小心地升起外面的天线。此时,史考特陷入了沈思。不一会儿,他抬起头。
“长官,”史考特对韩德说,“我觉得很奇怪,他们到现在才突然改变主意。我们使用钢爪群已经将近一年了。”
“也许小钢爪攻进了他们的碉堡。”
“上星期钢爪群攻进他们一座碉堡。”艾瑞克说。“他们还没来得及喊救命,一整排人就给钢爪解决掉了。”
“你怎么知道的?”
“一个同僚告诉我的。那玩意儿把──把残骸带了回来。”
“接通月球基地了,长官。”通讯官说。
屏幕上出现月基的监控员。他光鲜的制服和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与碉堡中的人员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是月基。”
“这是地球前哨站,代号‘汽笛’。请转汤普森将军。”
监控员的脸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汤普森将军威严的脸孔。“什么事,少校?”
“我们的钢爪刚处理掉一名带信来的敌人信差。他们过去也玩过同样的把戏,我们不知道这回该不该理会他们。”
“他们说些什么?”
“R国方面希望我们送一个参与决策阶层的军官到他们那边谈判。他们没有提到谈判的内容,只说──”他瞄了一下纸条,“有十分紧要的事需要双方代表面对面坐下来谈。”
他把纸条展示在屏幕之前。汤普森透过屏幕来回地端详着字条上的内容。
“我们该怎么办呢?”韩德问道。
“送一个人过去。”
“你不觉得这是个陷阱吗?”
“或许吧!但他们所给的前哨站位置是正确的。我觉得应该试一试。”
“我会派一名军官过去,并且尽早向您报告结果。”
“好,就这么办。”汤普森关掉通信频道,屏幕恢复空白。
韩德把纸条揉在手中思索着。
“派我去吧!”李卯说。
“他们要的是参与决策的人。”韩德摸摸下巴。“参与决策的人,你懂吧?我已经有一个月没出去了。也许我应该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你不觉得这样很冒险吗?”
韩德升起监视幕。那R国士兵的残骸已经不见了。最后一只小钢爪正收起两只钢锯,像只螃蟹一样消失在沙堆中。
“老实说,我怕的是这些钢爪。”韩德摸摸手腕上的护身符,“虽然有了这个就不怕它们,我还是不喜欢它们。有时候我还真希望我们从来就没有发明过这些东西。”
“如果我们不搞出来,他们迟早也会弄出来的。”
韩德推回监视幕。“不管怎么样,它们似乎已经为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这好歹也算是大功一件。”
“你似乎变得跟R国佬一样敏感了。”
韩德看了一下腕表。“我最好立刻动身,希望能赶在天黑之前到那里。”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走向碉堡出口。碉堡外的地面满是石砾。走了一分钟后,他停下来点根烟,并且小心地察看四周的状况。他只看到一片死寂,数哩范围内尽是沙堆、熔渣和废墟,偶尔突现一些光秃的树干。在他头上,阴魂不散的灰云静静地飘悬在地面与太阳之间。
韩德少校继续前进的时候,右手边有样东西飞窜而过。是一只小钢爪!它正在追捕着什么,大概是在追杀一只老鼠。它们也对老鼠感兴趣,这或许可以算是它们的副业吧!
走到小山坡顶,他举起望远镜。敌方阵地就在正前方数哩处。那名R国信差想必是从那里来的。
一个边走边练习挥动手臂的矮胖机器人从他身旁走过。韩德看着它自顾自地走着,直到消失在瓦砾堆之间。他从来没看过这一型。地底下的自动工厂不断制造出新型机器人,可以预期的是,今后还会看到更多从来没见过的型号。
韩德踩熄了烟。把人造战士投入战争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这是怎么开始的呢?战争一爆发,开启战端的R国及其附庸国就取得大部份优势,联盟这一边几乎全数惨遭核子浩劫。自然,联盟立刻展开了报复行动。隐形轰炸机群在首都遭到攻击后,数小时之内便飞临R国上空,投下成吨毁灭性的炸弹。
但这并不能挽回什么。
联盟政府在一年之内迁到月球。地球上已经没什么搞头了。南边只剩下熔渣,以及从灰烬和白骨中滋长的杂草。北边大部分成了不毛之地。
数百万人拥入天寒地冻的南北极。到了第二年,配备反辐射装备的R国伞兵源源不断从天而降。至此,最后剩下的工业生产线也只好随着政府搬迁到月球。
只有军队留下来跟敌人周旋。这些残余的部队尽可能隐藏行踪,没有人知道他们分布在哪里。他们藏身于废墟、水沟和地窖之中,与蛇鼠为伍,到了夜间才敢出来行动。眼看R国就要赢得全面胜利了。联盟除了每天从月球零星地发射几枚飞弹意思一下之外,对这个强大的敌人可以说是束手无策。
然而自从第一只钢爪问世之后,一夜之间就扭转了战争的局面。
一开始,钢爪十分笨拙、缓慢。它们出了地道之后,常被R国佬当足球踢,成了他们在长年征战之余的消遣。不料它们的性能越来越好,更快也更狡猾。地底下的无人工厂改造了它们。新的型号不断出现,有的有两只长长的触角,有的会飞(没多久会降落的型号也出现了),还有些会像袋鼠一样地跳跃。起先R国佬发现钢爪不好惹的时候,只是感到错愕愤怒而已,但没多久他们便被迫像猎物一样,拼命逃避钢爪的追杀了。
不久它们师法木马屠城,常趁敌人打开碉堡洞口透气的时候攻入碉堡。事实上,一只挥舞着钢锯的钢爪就足以在密闭的碉堡中肆行杀戮,而往往随后还会有成群钢爪蜂拥而至。有了这样的武器,战争应该不会持续很久了。
也许战争早就结束了。
也许他马上就会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也许R国的大将军们已经决定投降了。也许……已经没有“也许”了!
六年了!这一场战争打得太久了。先是核战,然后是化学战、细菌战。现在轮到钢爪、机器人。
钢爪与其它武器不同的是,它们是──活的!它们隐藏、爬行、突然从沙堆中跃出,扑向敌人,爬上他身躯,砍向他喉咙。这是它们的任务和使命,也正是当初设计它们的目的。
它们十分胜任这份工作。特别是新进的型号甚至能够自己修护自己。现在它们已经完全自给自足了。除掉了辐射性护身符,钢爪对所有人可说是一视同仁,不管你穿什么制服。它们的运作完全不需要人类插手,甚至包括交付它们任务的人在内。事实上,它们早已不听命任何人。
很明显的,它们是这场战争真正的赢家。
韩少校点燃第二根烟。他突然觉得十分孤独,彷佛自己是全世界仅存的活人。在他右手边出现一座城镇的废墟,只见残存的断墙和瓦砾。
正走着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很快地举起枪,全身的肌肉一时紧绷起来。有一阵子他以为──
在一堆只剩下骨架的房屋废墟后面,有一个人影迟疑地向他走过来。
韩德眨了一下眼睛,大喝一声;“站住!”
那男孩停了下来。韩德放下枪。男孩沉默地望着他。男孩的个子很小,年龄想必也很小。也许只有八岁吧!但这很难说。在核战中幸存的孩子往往惊吓过度,以致看起来比较实际年龄小了许多。他穿着一件褪色的蓝色线衫和破旧的短裤,浑身沾满泥沙。褐色的头发久未修剪,而且毫无光泽,散乱地垂挂在耳朵和脸上。他抱着一样东西,引起韩德的注意。
“那是什么东西?”韩德厉声问道。
男孩乖乖地把东西递过来,是一只玩具熊。男孩睁着一对大但无神的眼睛。
韩德松了一口气。“我不要这个。你自己留着吧!”
男孩从他手中接回玩具熊。
“你住在哪里?”韩德问道。
“那边。”
“那一堆废墟?”
“嗯。”
“地底下?”
“嗯。”
“还有多少人在那里?”
“多──多少?”
“我是说,有多少像你这样的人?你住的地方有多大?”
男孩默不作声。
韩德皱起眉头。“只有你一个人吗?”
男孩点点头。
“你怎么过活呢?”
“那边有吃的。”
“你都吃些什么呢?”
“什么都吃。”
韩德仔细打量他。“你多大了?”
“十三岁。”
看起来不像。或许是真的吧!男孩很瘦小,像是受过惊吓,而且营养不良,再加上长期暴露在辐射线下,难怪看起来那么瘦小。他的四肢好像曲折的细水管。韩德碰了一下男孩的手臂,发现他的皮肤十分粗糙,想必又是辐射线干的好事。他弯下腰来亲切地凝视着男孩,但他毫无反应,黑沉沉的大眼睛里一片空洞。
“你瞎了吗?”
“没有。我可以看到很多东西。”
“你是怎么躲过钢爪的?”
“钢爪?”
“那些圆圆的,会挖洞会杀人的东西。”
“我不懂。”
也许那里没什么钢爪吧!大部分地方还是相当安全的。它们大多分布在多人聚集的碉堡周围。钢爪的本能是追热,特别是活动的体热。
“你很幸运。”韩德站起来。“好吧!你要往哪里走?回到原来住的地方吗?”
“我可以跟着你吗?”
“跟着我?”韩德两手交抱。“我可是要走一段很长的路喔!大概有数哩远吧!而且──”他看了一下手表,“我必须尽量赶路。”
“我也要去。”
“不行。”韩德把手伸进背包摸索了一会儿。“喏!”他递给男孩一个罐头,“拿着这个回去,好吗?”
男孩不说话。
“一两天之后我会回到这里。如果那个时候你还在这里,我就带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我想现在就跟你走。”
“那可要走很久喔!”
“我没有问题。”
韩德不自在地站起身来。两个人一起走似乎太显眼了,而且这男孩还会拖慢他的脚步。但反过来说,他也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万一这个男孩真的是孤独一人──
“好吧!跟我走。”
韩德迈开大步,男孩亦步亦趋地跟上来。一路上男孩默不作声,只是安静地抱着玩具熊。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韩德回过头来问。
“林戴维。”
“戴维,你爸妈发──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都死了。”
“怎么死的?”
“死在一次爆炸中。”
“这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事?”
“六年前。”
韩德停下来,“你就这样自己一个人过了六年?”
戴维摇摇头,“本来还有其它人。后来他们都走了。”
“然后你就一个人?”
“嗯。”
韩德不禁多看了这男孩几眼。这男孩很奇怪。沉默且呆滞。这大概是劫后余生的孩子的共通点吧!自从那个大灾难降临在他们身上之后,大概再也没有任何事会令他们感到惊讶了。他们接受任何现实,从不问这些现实该不该发生在他们身上。事实上在他们的字典中已经没有所谓“正常”或“应该”了。他们从来不“期盼”和“等待”,只是任由命运之神安排他们的未来。
“我会不会走得太快?”
“不会。”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一直在等。”
“等?”韩德有些纳闷。“你在等什么?”
“等某样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
“可以吃的。”
“喔!”韩德叹了一口气。一个十三岁左右的男孩,以鼠类和半腐的罐头维生,住在环境恶劣的下水道中,出去要面对辐射尘和钢爪,以及在天空中盘旋的军机,这也真难为他了。
“我们要到哪里去呢?”
“到敌人的阵地那边。”
“敌人?”
“就是坏蛋,挑起这场战争的人。是他们先投核弹的。”
男孩点点头,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韩德望着赤裸裸的地平线。
男孩没有任何表示。两个人继续走着。韩德走在前面,戴维抱着玩具熊在后面跟着。
到了下午四点左右,他们在一座废墟停了下来。韩德清除掉杂草,收集了一些木片,利用几块本来是澡盆的混凝土扳,造了一堆营火。敌人的阵地离这里不很远。这儿从前是一个美丽的山谷,有一大片果树和葡萄园,而这片废墟原本大概是一个以酿酒为业的小镇吧:这时起了一阵风,随风卷起的沙尘缓缓地漫过孤零零兀立着的断壁残垣和枯树。
韩德煮好一壶咖啡,又热了一些熟羊肉和面包。“喏!”他把一块面包和熟羊肉递给戴维。戴维蹲在营火旁边,露出一双苍白拳曲的膝盖。他看了一下,摇摇头,把食物推回去。
“我不要。”
“不要?你不吃点东西吗?”
“不要。”
韩德耸耸肩。也许男孩是变种人,只吃某种特别的食物。这倒没什么关系。他已经活了这么久了,到肚子饿的时候,他一定有办法自己找吃的。如今这世界上怪事真是层出不穷,而可悲的是,过去习以为常的事反而不会再出现了。
“好吧,随你便。”韩德自顾自地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啜饮咖啡。这些东西实在难以下咽,所以他吃得很慢。好不容易吃完了,他站起来踩熄营火。
戴维也慢慢站起来,望着韩德。
“准备出发了。”韩德说。
“好。”
韩德提起枪,向敌方阵地出发。就快要到目的地了,他十分紧张地观察四周的状况。对力派出信差后,应该料到他们也会派一个信差过来,不过R国佬十分狡诈,搞不好这又是他们设下的圈套。他继续扫视四周,正前方就是对方的前哨碉堡,它的主体藏在地下,只露出潜望镜、射孔和天线。
“我们快到了吗?”
“嗯。你累了吗?”
“没有。”
“那,有什么问题吗?”
戴维没有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走。
韩德放慢了脚步。他举起望远镜观察前方的地形。他们会躲在附近某个地方监视他吗?就好像不久之前他的部下监视R国信差一样?他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也许他们正摩拳擦掌争着开第一枪呢!
韩德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他妈的!”他诅咒了一声。对方应该在等着他,这次的情况和先前不一样,但是他仍然心里寒抖抖的。
他两手紧握着枪,快步穿过沙堆,戴维紧跟在后。敌人随时有可能从碉堡某个射孔放他一枪。搞不好再过一会儿,他全身就会被打成蜂巢一般。
他不断向碉堡方向挥手。
但是没有任何动静。右手边是一条狭长的矮岗。韩德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个地形可以提供很好的战略位置。他小心翼翼地接近矮岗。如果这里是他的驻地,他一定会放几个步哨在矮岗上,专门负责监视有无敌人出入。当然,如果这儿真是他的驻地,一定会有成群钢爪潜伏在四周,而他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不用呆站在这冒冷汗啦!
“我们到了吗?”跟过来的戴维问道。
“差不多了。”
“那我们为什么要停下来?”
“我不想贸然行动。”韩德徐徐地前进。现在矮岗就横躺在他正右方,彷佛盯着他看。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如果有个家伙躲在上面,他岂不像个活靶一样?照理,他们会出来迎接他,除非这整件事根本是个陷阱!
“跟着我,”他转身对戴维说,“不要走丢了。”
“我没有问题。”戴维紧紧跟上来,手里还是抱着玩具熊。
矮岗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韩德立刻紧张起来。他拿起望远镜,仔细地察看矮岗上的动静。或许是老鼠吧!有些变种的老鼠能够躲过钢爪的猎杀。
突然,一个高个子出现在矮岗上,灰绿色的斗蓬被风吹得啪啦啪啦地作响。在他身后又跑出一个穿着敌军制服的士兵。两个人都举枪瞄准着他这边。
韩德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两人身后又冒出一个人影,是个穿着同样灰绿色制服的女人。
韩德费了好大劲儿,终于喊出声来。“不要开枪!”他疯狂地向他们挥手,“我是──”
两只枪喷出火舌。韩德身后响起隆隆爆炸声。随之而来的震波把他震飞起来,摔得远远的。被爆炸卷起的沙尘一古脑儿扑打在他脸上,有如刀割一般。“我完了!”这是他唯一的念头。两名士兵和女人从矮岗上下来,走向他。韩德觉得四肢麻木,耳朵嗡嗡作响。他勉强地举起像是有几千吨重的步枪。空气中充满了辛辣的硝烟味。
“不要开枪!”第一名士兵喝道。
“他妈的,我刚才也是这么说的。”他挣扎着坐起来,仍不顾一切地挺着枪对着他们。
三个人立刻跑过来围住他,两只枪正好抵着他的左右太阳穴。“混蛋:还不快放下武器!”其中一个人说。
韩德一下子清醒了。天啊!他竟然被──被俘虏了。而且他们还杀了那可怜的男孩!他回过头,发现戴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堆──他不禁闭上了眼睛。
三个人好奇地打量着他。韩德擦掉鼻子上的血迹,象征性地拍拍身上的泥沙。他晃了晃脑袋,试着让自己更清醒些。“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韩德无力地低声说,“他只是个小男孩。”
“为什么?”一名士兵粗鲁地拉他起来,扭过他的头,“你自己看!”
韩德不敢睁开眼睛。
“快看啊!”第二名士兵把他推向前,“听到没有?”
韩德咽下一口气睁开了眼睛。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到没有?你现在该明白了吧!”
一个螺丝正好从戴维的残骸那边滚到他脚前。他看到乱成一团的电线、绞链、钢条和IC板。一名士兵走上前踢了那堆东西一下,立刻有几条弹簧蹦了出来。一块半边已经烧焦的塑料片缓缓地翻转开来。那是──那是戴维那张没有表情,但十足属于人类的脸!韩德颤抖地弯下腰,瞪着那张塑料片后面的东西──一个精巧复杂的人造头脑。
“一个机器人,钢爪的近亲。”士兵一把搀住他。“我们看到它跟踪你。”
“跟踪?”
“这是它们执行任务的方式。它们跟踪你到碉堡,然后‘终结’碉堡中所有人的生命。”
韩德觉得有些晕眩。“但是──”
“来吧!”他们领他走向矮岗,“这里不安全,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三个人扶着韩德爬上矮岗。女人先他们一步到达坡顶等他们。
“贵方前哨指挥部呢?”韩德润一润喉咙说,“我奉命来这里与贵部──”
“别什么贵不贵的了。前哨指挥部已经不存在了。机器人渗透了进来──这我们等一下再解释。”他们走到矮岗脊部。“我们是最后一批幸存的人员。其它的人现在都躺在碉堡里。当然──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请从这边下来。”女人打开地上一个盖子,“进去吧!”
韩德忍着痛慢慢爬进洞中。二名士兵和女人也随着下去。女人把盖子移回原位,并使劲地把它拴紧。
“幸好我们早发现你,”其中一名士兵说,“它已经跟踪你很久了。”
“有烟吗?”女人插进话来。“我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抽烟了。”
韩德把身上的一包香烟递给她。她熟练地弹出一根烟,然后把香烟包递给其它两个人。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盏煤气灯,正虚弱地闪着摇曳的黄光。房间很小,天花板也很低。四个人围着一张木桌坐下来。一堆没有洗的碟子杂乱地堆在一边。透过破旧的帘子可以隐约看到另一个房间内的陈设。韩德看到一个角落里挂着几件大衣和毛毯。
他身旁的士兵脱下头盔,顺手理一理头发。“我是马鲁迪下士,两年前被征调入伍。”说完,他向韩德伸出手来。
韩德迟疑了一下,才跟他握手。“韩德少校。”
“卜克能。”另一个士兵也过来跟他握手。这个人头发稀疏,肤色较深。他紧张地抓抓耳朵。“天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入伍的。这儿就我们三个人了;马下士,我和唐莎。”他指着那女人。“其它人都惨死在碉堡中,只有我们三个人幸运地逃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它们闯进了你们的碉堡?”
卜克能点了根烟。“刚开始只有一个──我是说一只,就像跟踪你的那一型一样。”
韩德警觉起来。“那一型?难道还有别的吗?”
“男孩戴维跟他的玩具熊,这是第三型,最有效率的一型。”
“那其它的呢?”
卜克能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迭用绳子捆着的照片,丢在桌子上。“自己看吧!”
韩德解开绳子。
“看吧!”马鲁迪说,“这就是我们──应该说,我们的长官要跟你们谈判的原因。一个星期以前,我们发现你们的钢爪中已经出现外形跟真人一模一样的型号了。我们叫它们‘终结者’,又名‘人形钢爪’。它们到哪里,就消灭掉那里所有的生物,连蚂蚁也不放过。”
韩德仔细看着这一组照片。拍照的人似乎十分匆忙,没来得及调好焦距,所以影像都不太清楚。前面几张是戴维。一个戴维独自行走,两个戴维并肩而行,三个戴维……所有的戴维都是一个模样,而且都抱着一模一样的玩具熊。
它们都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下面-此赎片是从远距离拍的。第一张是一个伤兵坐在路边,挂着吊腕带,跷着只剩半截的左腿,一根拐杖横放在膝上。下一张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伤兵并肩坐着。
“这是第一终结者,‘伤兵乔治’。”卜克能把照片拿近韩德。“钢爪唯一的任务是消灭人类。新出的型种比以前的更好,很难想象它们的祖宗可以给我们当足球踢。它们比它们的前辈更深入我们的阵地。但不管怎么样,它们看起来就是‘机器’,是有尖角利爪的金属球。我们可以很快发现它们,防止它们进入我们内部。”
“但第一终结者却有着人类的外形,”马鲁迪接着说,“等到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一开始,伤兵乔治求我们让它进来。我的同僚基于恻隐之心收容了它。它一进来后就做内应,让成百个乔治也跟着拥进碉堡。只怪当时我们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看起就像是机器的钢爪上,没有想到钢爪也可以披着人皮。”
“那个时候我们以为人形钢爪只有这一种,”卜克能说,“没有人想到还有别的。这些照片也是刚拿到的。我们的信差出发的时候,我们只看过伤兵乔治──”
“你们的阵地是被──”
“是被第三终结者──‘男孩戴维’摧毁的。它们这一招很聪明。”卜克能苦笑。“孩子是士兵们的克星。他们一碰到孩子,就争相表现父爱,带他们进来,给他们东西吃。没有想到这些楚楚可怜的孩子竟会是无情的杀手。”
“我们三个运气好。”马鲁迪说。“那时我跟卜克能正好过来找唐莎。这个小地窖是她的地方。”他用一只大手朝四周比划了一下。“后来我们要回去了,正沿着梯子爬出来的时候,看到矮岗下成群戴维团团包围住碉堡。那时战斗还在进行中,卜克能趁机拍下这些照片。”
“你们其它的阵地也遭到同样命运吗?”
“没错。”
“不知道我的阵地现在怎么样?”韩德不自觉地摸摸手臂上的护身符。
“它们不在乎你这玩意儿。白人、黑人、黄种人,R国、B国‥.-.对它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它们只是忠实地执行你们当初赋予它们的任务──追杀一切有生命之物,包括你和我。”
“它们的科技早就超越了你们。”卜克能说。“新的型种都有铅层护体,不怕你们的辐射护身符。”
“其它的呢?”韩德问。“除了‘男孩戴维’和‘伤兵乔治’,其它的是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卜克能指着挂在墙上的两块凹凸不平的金属片。韩德走上前去。
“左边那一块是伤兵乔治身上的。”马鲁迪说。“我们干掉了一个乔治。那时它正向着碉堡走过去。我们从矮岗上开火,就像我们今天对付戴维一样。”
金属片上刻有I─T字样。韩德抚摸摸另一块金属片。“那这块是戴维的啰?”
“是的。”金属片上刻着III─T。
卜克能走过来,把手搭在韩德宽阔的肩膀上。“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了吧?一定还有另外一型,一定还有一个第二终结者!也许已经停产了,也许有毛病不能派上用场。这样最好。但万一第二终结者还在执行任务,而我们不知道它的长相,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完蛋大吉。”
“你运气好,”马鲁迪说,“戴维跟踪你这么久都还没碰你一下。也许它以为你会带它到某个碉堡去。”
“只要有一个进去了,整个碉堡就完了。”卜克能说。“它们行动很快,一转眼就可以集结成千上百个。它们毫无人性,唯一的目的是──”他擦掉流到嘴唇上的汗水,抿抿湿咸的上唇,“杀!”
每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韩少校,再给我一根烟好吗?”唐莎打破沉默。“还是你们的烟好。”
夜深了。天空一片漆黑,由于云层的关系,看不到一颗星星。卜克能小心地移开出口的盖子,好让韩德看到外面。马鲁迪指着一处黑暗说:“那边有几个碉堡。本来我们就驻扎在那里。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好不在。没想到我们的堕落救了我们。”
“其它的人一定都死得很惨。”卜克能压低了声音。“事情来的实在太突然了。今天早上上级才做好决定,要我们派一个信差到你们那里。我们看着他出发,一直掩护着他,直到他消失在地平在线。”
“罗里士,可怜的家伙。我们都认识他。他大概在六点左右跟我们失去联系,那个时候太阳才刚刚升起。大约中午的时候,卜克能和我交完班,有一个小时的空档。我们偷偷溜走,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我们跑到这里来。这附近本来是一个小镇,有一些房子和一条街。这儿从前是一个大农庄的地窖。我们知道唐莎会在这儿,躲在她的小窝里。其实驻守在附近碉堡的士兵几乎全都来过这里泡一泡。今天正好轮到我们。”
“所以我们保住了性命。”卜克能说。“我们完全是运气好,换成别人也是一样。我们办办完事之后,回到地面,正打算从矮岗斜坡走回去,就在那里,我们看到好多‘戴维’,跟一群蚂蚁一样。我们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之前,我们已经看过第一终结者‘伤兵乔治’的照片了。长官复印了一批照片,并加上说明,发给每一个人。我们很清楚,如果让它们发现了,我们也铁定没命。所以我们只好跑回来,并在路上干掉了两个落单的戴维。”
“落单的终结者倒不可怕。我们的动作比它们快。但是,要是你碰到一群终结者直挺挺地向你走来,要取你性命,那就难以招架了。它们前仆后继,永不停止。”
韩德倚着洞盖的边缘坐下来,试着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活-样子让盖子开着,安不安全?”
“如果我们小心的话,应该没问题。好了,你现在可以试试通话器了吗?”
韩德取下腰带上的.通话器,慢慢地拉出天线,把机身凑到耳朵旁。他可以感受到金属部份湿凉的感觉。他对麦克风呼了一口气。“嗯,现在可以了。”
但他还是有点迟疑。
“如果状况有什么不对,我们会立刻告诉你。”卜克能说。
“谢了。”韩德又停了一下,把通话器靠在肩上。“其实,想起来还真有趣。”
“你说什么?”
“我是指──终结者。我们人类的存亡全操在它们手中。也许现在它们已经渗透进我方的阵地了。这让我想到我们是不是正好碰到改朝换代的时候,一个新诞生的种族正准备要接替人类了!”
马鲁迪不高兴地说;“没有任何种族可以取代人。”
“没有吗?也许我们已经看到了。现在可以说是人类的黄昏和新种族的黎明。”
“它们不是种族,只是机械化地执行任务的杀手。你们设计它们来进行杀戮。这是它们唯一会做的。”
“这只是刚开始而已。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等到战争结束,没有人类可杀之后,也许它们其它方面的潜能就会发挥出来了。”
“这样说,你好像认为它们真的有生命一样。”
“难道不是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它们是机器。”马鲁迪冷冷地说。“它们看起来像人,但骨子里还是不折不扣的机器。”
“快用你的通话器吧,少校!”卜克能不耐地说。“我们可不能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啊!”
韩德用密语呼叫指挥部,但是对方毫无反应。他检查了一下机件,一切正常。
“史考特!”他对着麦克风喊道。“你听得见吗?”
依然是一片沉默。他把功率调到最高,又试了一次,但仍然只听到噪声。
“我什么都听不到。也许他们听到了,但不愿意回答。”
“告诉他们这是紧急状况。”
“他们会认为我是在受胁迫的状况下跟他们联络的。”他又试了一次,并简短说明他遭遇的状况。但除了微弱的噪声,仍是令人窒息的静默。
“辐射尘干扰了大部份通讯。”卜克能说。“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韩德关掉通话器。“辐射尘?或许吧。但我还是比较相信我的猜测。他们就是不愿回答。换了我,也会这样做的。他们没有理由相信我。这种故事谁都编得出来。”
“也有可能是太迟了,或许他们已经──”马鲁迪说。
韩德点点头。
“我们最好回到地窖里去。”马鲁迪不安地说。“我不想冒不必要的险。”
他们慢慢地爬下洞去。卜克能小心地拴紧洞盖。他们聚集在小房间里,气氛一时变得十分凝重。
“它们的行动有那么快吗?”韩德说。“我今天中午才离开碉堡的,到现在只有十个小时。”
“只要有一个进去了,以下的事不要它们多少时间。它们行动的时候很狂野,十根手指头都是利刃,一下子整个碉堡就成了杀戮战场。有时想想,我还是宁愿死在人类手中。”
“糟了!”韩德突然站起来,背对着他们。
“怎么了?”马鲁迪问道。
“月球基地。天啊!万一它们也到了那里──”
“月球基地?”
韩德转过身来。“不过我想,它们不可能会到那里的。它们怎么去呢?不可能的。”
“什么是月球基地?我们只听说过,但不敢确定。现在那边状况怎么样?你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
“我们的补给全部来自月球。政府、人民和工业全在那儿。如果它们找到方法到月球去──”
“只要有一个进去就完了。第一个闯进去之后,就会设法让其它的进来。数百个,一模一样的,就跟蚂蚁一样。”
“百分之百的社会主义。”唐莎说。“完全符合共产主义的理想。所有的公民都是可以互换取代的。”
卜克能不快地说;“够了。再说下去,好像在捧它们一样。”
韩德不断地来回踱步。空气中夹杂着食物和汗水的气味。唐莎突然起身,钻进布帘另一边的房间里。“我想躺一下。”
布帘合上了。马鲁迪和卜克能仍坐在桌子旁边,看着韩德。“就看你了。”卜克能说。“我们已经无路可走。”
韩德点点头,继续沈思。
“现在的问题是,”马鲁迪喝了一口咖啡,又从一个铁壶倒了些到杯中,“我们在这里是可以暂保平安,但总不能就这样待下去。食物跟补给品都不够。”
“如果我们出去”
“如果我们出去,它们会把我们全部干掉。我们走不远的。你的碉堡离这里有多远,少校?”
“大约三到四哩。”
“那我们四个应该办得到。四个人可以同时顾到四面八方,这样它们就没办法从后面跟踪我们了。我们有三枝步枪,唐莎可以用我的手枪。”马鲁迪敲敲他的腰带。“我们的士兵不一定个个有鞋穿,但一定都有枪可用。我们四个有武装的人之中,最后一定会有一个进入你们的碉堡。当然,那个人最好是你,少校。”
“如果它们已经在那里等我们去送死,怎么办?”卜克能说。
马鲁迪耸耸肩。“那我们就只好回来。”
韩德停止来回踱步,“能不能请你说说看,它们侵入我的阵地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很难说。它们很有组织,一旦展开行动,就像一群蝗虫。令人吃惊的是,只要它们之中任何一个决定做什么,其它所有的立刻一致配合,不需要任何协商、沟通什么的。”
“我明白了。”韩德喃喃道。
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唐莎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少校!”
韩德掀开布帘,“什么事?”
唐莎斜倚在行军床上,慵懒地仰视着他。“你还有烟吗?”
韩德走进房间,面对着唐莎坐在一个板凳上。他伸手进口袋找了一下。“抱歉,没有了。”
“真不幸。”
“妳是哪国人?”一会儿之后,韩德问道。
“R国。”
“妳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里?”
“这里以前是F国的一部份。妳是士兵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好奇。”韩德打量着她。她已经脱下外套,把它甩到行军床的一个角落。她很年轻,大约二十来岁吧,身材很苗条。女郎长长的头发平铺在枕头上,大而黑的眼睛默默地望着他。
“你在想什么?”唐莎问。
“没什么。妳多大了?”
“十八岁。”她手撑着头,不眨眼地看着他。她穿着灰绿色的军服,腰系附铜拉的宽皮带。
“妳隶属哪个部队吗?”
她摇摇头。
“妳身上的制服是从哪里来的?”
她耸耸肩,“别人给我的。”
“妳多大的时候到这里?”
“十六岁。”
“这么年轻?”
她瞇起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韩德摸摸下巴,“如果没有战争,妳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至少妳不必过这种生活。”
“我总得活下去啊!”
“喔,妳误会了,我并不是在教训妳。”
“你的人生也会大为不同的。”唐莎喃喃地说。她弯下腰,松开一只靴子,把它踢到一边。“少校,你可不可以到另外一个房间去?我要睡觉了。”
“这是个难题。我们有四个人在这里,却要挤两个小房间。这里就这两个房间吗?”
“嗯。”
“这个地窖本来就这么大吗?是不是还有其它房间,但是都被震塌了?也许我们可以挖出一个房间来。”
“或许吧。”唐莎松开腰带,解下手表,用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平躺下来。“你确定没烟了吗?”
“我只有刚才那一包。”
“真不幸。也许到了你的碉堡,可以找到一些。”另一只靴子也应声落地。唐莎伸手到电灯开关,“晚安!”
房间霎时一片漆黑。韩德起身穿过布帘走进厨房。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马鲁迪背靠在墙上,面无血色,嘴巴一张一合想说话,但发不出一点声音。卜克能站在他面前,手中的左轮顶着马鲁迪的肚子。两个人都僵在那里不动。卜克能紧握着枪,神情十分僵硬,马鲁迪则像南京板鸭似的,被钉挂在墙上一动也不动。
“一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呆了好一会儿,韩德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来,但卜克能立刻打断了他。
“不要出声,少校。到这里来!还有,你的枪。拿着你的枪!”
韩德拿出手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盯着他。”卜克能示意他往前走,“到我这一边来,快点!”
马鲁迪的手稍稍挪动了一下。他舐舐嘴唇,脸转向韩德。他的眼神惊惶不定,汗珠不断从前额滚落脸颊。他突然张大了眼睛看着韩德。“少校,他疯了,快阻止他!”马鲁迪的声音嘶哑且微弱,几乎听不到。
卜克能手中的枪继续顶着马鲁迪。“少校,记不记得我们刚才提过的,有关第二终结者的事?我们只知道第一和第三终结者,对第二终结者却一无所知。但那是以前。”卜克能的手指扣在扳机上。“现在我知道了!”
他开了枪。一阵白烟自枪口喷出,卷缠住马鲁迪的身躯。
“少校,这就是第二终结者。”
唐莎掀开布帘大叫;“卜克能,你在干什么?”
卜克能贲张的姿态瓦解了,他慢慢转过身来。“第二终结者,唐莎。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可以认出任何一型终结者了!我们的危险已经减低了。我──”
唐莎的眼光穿过他,注视着蜷曲在焦黑冒烟衣物中的遗骸。“你杀了他!”
“他?我想妳是指没有人字旁的‘它’吧!我已经注意它很久了。我一直有一个感觉它是终结者,但不太确定。至少我以前不确定;但今天晚上我终于弄清楚了。”卜克能颤抖地抚弄着枪柄。“我们运气好。妳不明白吗?要不然,下个小时我们就完蛋了!”
“你肯定吗?”唐莎把他推到一边,走到还在冒烟的残骸旁,弯下腰来。她板起脸孔。“少校,你来看。全是血肉!”
韩德在她身旁蹲下来。没错,是人类的残骸。大量流出的血水聚成了一个小池子。
“没有齿轮。”唐莎冷冷地说,站直了身子。“你看到没有?没有齿轮,没有钢条。这不是钢爪,不是第二终结者。”她环抱双手。“你最好对这件事提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卜克能跌坐在桌旁,脸色突然变得一片惨白。他把头埋进双手之中,不停地摇头。
“来,老实说!”唐莎拍拍他肩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了他?”
“我想他是吓坏了。”韩德说。“我们都笼罩在第二终结者的阴影之下,神经太紧张了。”
“或许吧。”
“什么?不然妳以为怎么样?”
“我认为他是为了别的理由杀掉马鲁迪的。一个很好的理由。”
“什么理由?”
“也许马鲁迪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韩德看着她阴郁的眼神。“关于什么的?”他问道。
“关于他,卜克能。”
卜克能立刻抬起头,“你猜到她想说什么了吧!她认为我是第二终结者。你不明白吗,少校?现在她想要让你相信我早已预谋要杀害马鲁迪,要你相信我是──”
“不然你为什么要杀他?”唐莎追问道。
“我已经说过了,”卜克能难过地摇着头,“我以为他是钢爪,我以为我知道真象。”
“怎么说?”
“我已经注意他很久了,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我觉得我好像听到什么,我觉得我”
他突然停了下来。
“说下去。”
“当时我跟他正在玩牌,你们两个在另一个
房间。我突然觉得好像听到他发出轧轧声。”
一阵静默。
“你相信这一套吗,少校?”
“是的。我相信他说的。”
“我不相信。我还是觉得他杀了马鲁迪是另有原因的。”唐莎把手伸向房间角落的步枪。“少校!”
“不要!”韩德摇摇头。“一切就到此为止。死一个就够了。我们都跟他一样害怕。杀了他岂不就像他杀马鲁迪一样?”
卜克能感激地仰视着他。“谢谢。我真的很害怕。你很了解,对不对?现在她也害怕了,也想杀我。”
“不许再自相残杀了。”韩德走到梯子旁边。“我要出去再试试通话器。如果还是不能联络上他们,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卜克能立刻站起来。“让我帮你忙。”
夜凉如水。卜克能做了个深呼吸。两个人爬到地面上。卜克能挺着枪,两脚跨得开开地站在那儿监视四周。韩德蹲在洞口调整通话器。
“手气如何?”卜克能问。
“还是没有回音。”
“那就继续试,告诉他们我们这里发生的事。”
韩德又试了一下,但还是徒劳无功。最后他收回天线。“没有用,他们大概收听不到,就算是收听到了,也可能不愿回答。”
“也许他们根本不存在了。”
“我再试一下。”韩德又拉出天线。“史考特,你在听吗?”
他聆听着。但依然只听到不受欢迎的噪声。不一会儿,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插进沙沙的噪声中。
“我是史考特。”
他抓紧了通话器。“史考特,是你吗?”
“我是史考特。”
卜克能蹲下来。“是你的人吗?”
“史考特,听着。你知道关于钢爪的事了吗?你收听得到我的通话吗?”
“是的。”声音很微弱,几乎听不到。他很难辨认出对方是谁。
“你收听到我说的话吗?碉堡没事吧?钢爪没有闯进去吧?”
“这里一切正常。”
“它们有没有试着渗透进去?”
声音变得更微弱了。
“没有。”
韩德转向卜克能。“他们没事。”
“他们没有遭到攻击吗?”
“我想是没有。”韩德耳朵紧贴着通话器。“史考特,我几乎听不到你的声音。你通知月球基地了吗?他们知道了吗?他们提高警觉没有?”
没有回答。
“史考特!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沉默。
韩德瘫了下来。“通讯中断了。一定是辐射尘搞的鬼。”
韩德和卜克能互看了一眼,两人都没有作声。约有半晌,卜克能开口道;“听起来像是你的人吗?从声音听得出来是谁吗?”
“讯号太微弱了,听不出来。”
“你一点把握都没有吗?”
“没有。”
“所以也有可能是──”
“我不知道。回去吧!”
他们爬下梯子,回到温暖的地窖。唐莎正面无表情地等着他们。
“怎么样?”她问道。
没有人回答。“少校,”最后卜克能开口了,“你真的不能确定是你的人,还是它们中的一个吗?”
“嗯。”韩德不自在地点点头。
“那我们的处境一点都没变。”
韩德低头看着地面上一只忙碌的蚂蚁。“我们一定要到那里去把状况弄清楚,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我同意。”
“怎么样?”唐莎问。“你们联络到碉堡那一边的人了吗?”
“可能是我的人,”韩德慢慢地说,“也可能是它们的‘人’。不管怎么样,如果我们就这样子一直站在这里,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看了一下手表。“早一点休息。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出发。”
这是一个清爽的早晨,只可惜少了公鹤的啼声和小鸟的歌唱。韩德用望远镜观察四周的荒野。
“发现了什么?”卜克能问。
“没有。”
“你看得到我们的碉堡吗?”
“在哪里?”
“把望远镜给我!”卜克能接过望远镜,调了一下。“我知道在哪个方向。”他专注地看了许久。
唐莎也从地道走上来。“看到了什么吗?”
“没有。”卜克能把望远镜还给韩德。“它们都不见了。快走!不要留在这里。”
三人踩着沙堆,连走带爬地从矮岗下来。隔着一个扁平的岩块,有一只蜥蜴正疾走着。他们突然停下来,一时僵住了。
“那是什么?”卜克能问。
“一只蜥蜴。”
这只蜥蜴很快地爬过沙堆,身上的颜色跟沙子一模一样。
他们下了矮岗之后,三个人紧靠在一起,小心地察看着四周的动静。
“走吧!”韩德踏出一步。“我们还要走很久。”
卜克能紧跟在他身旁,唐莎落在后面,手里紧紧握着手枪。“少校,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卜克能说,“你是怎么遇到戴维的?”
“在这条路上的一个废墟那边。”
“它对你说了些什么?”
“不多。它说它是独自一个人。”
“你看不出它是个机器人吗?它说话时难道不会露出一点马脚吗?你始终都没有怀疑过它吗?”
“我已经说过了,它不大说话。我一点儿都没注意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一个机器人有办法瞒过你吗?”
韩德板起脸,正眼瞧着卜克能。“你的口气好像在审问一个犯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卜克能略带讪笑地回答。
“卜克能认为你是第二终结者。”唐莎在韩德身后冷冷地说。“现在他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了。”
卜克能跳起来。“这有什么不对?我们送了一个人到对方那边。之后,‘他’来到我们这里。也许他发现这里有令他垂涎的猎物。”
韩德苦笑。“我是从我们的碉堡那儿过来的。那里全是人类。”
“也许你发现渗进我军的途径,现在你是在制造机会。也许你──”
“你的军队已经完了。不要忘了,在我离开碉堡之前,你们的阵地早就遭到攻击了。”
唐莎走到他身边。“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少校!”
“为什么?”
“各型终结者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它们是不同的工厂制造出来的,彼此之间没有合作的迹象。它们可能完全不知道其它型的终结者在做什么,甚至连长相都不知道。”
“妳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韩德说。
“我目睹了它们摧毁碉堡的过程;我观察过它们。”
“妳知道的太多了。”卜克能说。“事实上,妳什么都没看到。”
唐莎不以为然地笑着。“喔……这回轮到我是嫌疑犯了。”
“够了!”韩德大叫一声。三个人都安静下来,沉默地继续走着。
“我们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吗?”过一会儿,唐莎说。“我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她望了一下四周无垠的沙原,“真荒凉。”
“这堡路上都会是这样子。”卜克能说。
“有时候我真希望碉堡遭到攻击的时候,你在那里。”
“这样的话,现在在这里的,也只不过是换成另外一个跟妳也有过一手的人,而不是我。”
唐莎浪声大笑。“我就是希望这样。”
这是一个美丽的黄昏,夕阳在天边抹出一片通红的彩霞,只可惜地平在线少了袅袅炊烟和刚点亮的灯光。韩德放慢脚步,同时示意唐莎和卜克能后退。卜克能蹲下来把枪放在地上。
唐莎找到一块水泥板,吁了一口气坐下来。“终于可以休息了!”
“安静!”卜克能厉声道。
韩德推进到前方一个小丘上,前天那名信差曾在这里留下他最后的足迹。韩德慢慢地匍匐前进,并不时用望远镜观察前方的状况。
他没有发现什么动静,只能确定前方五十码处就是碉堡的入口。
卜克能爬到他身边。“在哪里?”
“那里。”韩德把望远镜递给他,并用手指着前方。核爆所造成的浓厚云层在天空呼拥着,黑色部份逐渐渲染开来,一步步向外侵蚀,整个世界开始暗了下来。昏红的晚霞成了他们最后的光源,但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我什么都看不到。”卜克能说。
“你看到前面那棵枯树干没有?旁边是砖块堆。入口就在砖块堆之间。”
“我现在也只能相信你了!”
“你跟唐莎在这里掩护我。”
“你就一个人去吗?”
“只有我有护身符。碉堡周围是钢爪的地盘,没有护身符,铁被它们啃得干干净净。”
“也许你说的对。”
“我会慢慢前进。如果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它们早就占领碉堡,你就回不来了。它们会一下子全部一拥而上,你绝对逃不掉的。”
“你有什么建议?”
卜克能搔着稀疏的头发想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最好叫你的人出来,你好看个清楚。”
韩德取下腰带上的通话器,拉出天线。“开始行动吧!”
卜克能向唐莎打了个手势。她熟练地爬了上来。
“他打算单独行动。”卜克能说。“我们要在这里掩护他。只要一发现他回头,立刻朝他后方开枪。它们一下子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你似乎不大乐观。”唐莎说。
“没错!”
韩德打开枪膛,小心翼翼地检查内部。“也许情况没那么糟。”
“你没看过它们。有数百个之多,全部一模一样。”
“在没进入碉堡前,我应该就会发现到底怎么样了。”韩德关上枪膛,右手提着枪,左手抓着通话器。“嘿!你相信上帝吗?”
“什么?”
“算了!我也不信。”韩德站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开始朝小丘前方下坡走。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走向砖块堆。
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拿起通话器。“史考特,你听得到吗?”
没有回答。
“史考特,我是.韩德。你听到了吗?我就在碉堡外面。你可以从监视幕看到我。”
他一面讲一面继续前进。一只钢爪从沙堆里冒出来,在后面追赶他,但在距离约一呎处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就一溜烟地跑走了。紧接着第二只钢爪出现了,这只体型较大,有两只触须。它逼进到韩德身旁上上下下打量着,然后不声不响地退到韩德身后,但是仍然依依不舍地跟着他。另外还有一只更大的也跟了上来。两只钢爪就这样沉默地一直跟着他向碉堡的力向前进。
韩德停下来,两只钢爪也跟着停下来。现在他只差几步路就到达通往地下碉堡的梯子了。
“史考特,你听到了吗?我现在就在你头顶上。你可以出来接我吗?”
他挺着枪,抓紧了通话器,屏息等待回音。
不一会儿,一个冷漠的,金属般的声音传来。
“我是史考特。”
大概是失真的缘故,他无法辨认是不是真的史考特。
“史考特,听好。我现在就在你头顶上,面朝着入口。”
“是的。”
“你看得到我吗?”
“是的。”
“你可以从监视幕看到我吗?”
“是的。”
十几只钢爪包围着他,像是一群犹豫不前的追求者。“里面都好吗?有没有什么异状?”
“这里一切都很好。”
“请你出来,好吗?”
“你下来。”
韩德有些恼了。“这是命令,你立刻给我出来!”
对方不作声。
“我再重复一遍。”韩德说。“我命令你立刻到地面上来!”
“你下来。”
韩德拉长了脸。“我要跟李卯说话。”
接着是一段静默。一阵单调的噪声过后,传来同样平板、金属般的声音。“我是李卯。”
“我是韩德,现在就在外面。赶快找一个人上来!”
“你下来。”
“什么话!我是在下命令!”
没有回答。韩德放下通话器,小心地观察四周。入口就在前面。他收回天线,把通话器挂在腰带上,端着枪一步一步地前进。如果他们可以从监视幕上看到他,他们会知道他正走向入口。他闭起眼睛。
他踏上入口梯子的第一阶。
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从梯子下面朝他走上来。他毫不犹豫地把它们轰了个粉碎。但后面成群的戴维已经沉默地拥上来。
韩德回头向着小丘跑。
小丘上的唐莎和卜克能也开始朝下方射击。闪耀着金属光芒的钢爪呼啸着奔向他们。但韩德没有时间顾到他们了。他单膝跪地,脸颊贴着枪,瞄准碉堡入口。许多戴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都抱着玩具熊。它们干瘦的小腿像唧筒柄似的上下踩动。韩德强作镇定地向它们扫射。戴维一个个爆裂开来,弹簧、齿轮及钢条四处飞舞。
一个衣衫褴褛的高大人影从碉堡里走出来。韩德定睛一看,是一个士兵装束的男人,缺一条腿,拄着一根拐杖。
“少校!”传来唐莎的声音,伴随着更多枪声。大个子一拐一拐地前进,戴维们簇拥着他。韩德清醒过来。是“伤兵乔治”,第一终结者。他瞄准乔治开了一枪,它顿时化作一团碎片。更多的戴维从碉堡走出来了,他只有一面跑,一面回头开枪。
卜克能在小丘上不断朝下射击。小丘的另一面有成群钢爪蜂拥着爬上小丘。韩德向着小丘撤退,但唐莎这时已经丢下卜克能,离开小丘,迂回地跑到小丘右方。
一个戴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韩德身前。它突然弯下腰,放开玩具熊,两只手伸出十柄亮晃晃的钢刀,同时玩具熊也伊呀地叫着,弹跳着向他冲过来。韩德拉下扳机,玩具熊和戴维都化成碎片。他眨眨眼睛。这一切真像是一场恶梦。
“快到这里来!”是唐莎的声音。韩德拼命朝她跑过去。她正躲在混凝土块之间,用卜克能给她的手枪掩护韩德。
“谢谢妳。”他冲到她身旁,正准备喘口气,她不发三舌,把他推到混凝土块后面。
“卧倒!”她解开衬衣,掏出一个球形的东西,迅速松开圆球上的旋钮。“快卧倒!”
她以熟练的身手丢出炸弹。炸弹在天空划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线之后,落到地上,蹦跳地滚到碉堡入口。两个伤兵乔治一个摸着脑袋,另一个抚着下巴,两个大个儿都不知所措。最后其中一个伤兵乔治走向炸弹,笨拙地把它拾起来。
炸弹爆炸了。一阵热风席卷而来。模糊中,他看到唐莎站在石柱后面,单手开枪,另一只手叉着腰,像打电动玩具似的打掉一个个戴维。
这个时候卜克能正在小丘上,跟包围他的钢爪搏斗。他边撤退边射击,试图突破重围。
韩德勉强站起来。他的头很痛,眼睛几乎看不到东西。每一样东西都像围绕着他,呼啸着、翻腾着。他右手已经不能动了。
唐莎后退到他身旁。“我们走吧!”
“卜克能他还在那边。”
“走吧!”唐莎拖着他离开混凝土块。她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搜寻着从爆炸中逃出的终结者。
最后一个戴维从火团中走出来。唐莎立刻摧毁了它,现在一个都不剩了。
“可是卜克能怎么办?”韩德停下了脚步。“他──”
“不要管他。快走吧!”
他们离碉堡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几只钢爪追了一段路后,又退了回去。
最后唐莎停了下来。“好了,我们现在可以喘口气了。”
韩德坐在瓦砾堆上,大口喘气。“我们把卜克能丢在那儿了!”
唐莎没说话,默默地打开枪膛,装上子弹。
韩德盯着她。“妳故意丢下他的,对不对?”
唐莎关上枪膛。她看着四周的碎石堆,面无表情,好像在找什么。
“妳在找什么?”韩德问。“怎么了?”他甩甩头,试着分析每件发生的事。她到底在搞什么鬼?她在等什么?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妳──”
唐莎打断他,“安静!”她瞇着眼睛,突然举起枪。韩德朝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在他们来的路上出现一个人影。那个人蹒跚地走向他们,他的衣服撕裂了,脚也受了伤,步伐谨慎而缓慢,并不时停下来喘息。有一度他几乎要倒了下来,站了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子。
是卜克能!
韩德吃力地站起来。“卜克能!”他一拐一拐地向卜克能走过去。“你他妈的怎么──”
唐莎此时开了枪。卜克能踉跄后退了几步。她又开了一枪,带着火光的热流擦过韩德,射中卜克能的胸膛。“它”炸了开来,齿轮弹簧飞舞着。“它”又继续走了几步,然后忽前忽后剧烈地摆动着,最后完全崩垮在地上。
唐莎转向韩德,“现在你知道‘它’为什么要干掉马鲁迪了吧!”
韩德慢慢地瘫坐下来。他摇摇头。他麻木了。他已经无法思考了。
“看到了没有?”唐莎说。“现在你懂了吗?”
韩德没有答话。整个世界好像快速地离他远去,只留下黑暗笼罩着他。
韩德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酸痛,他试着坐起身来,但手臂和肩膀好像针扎一样。
“不要起来。”唐莎弯下腰,用冰冷的手摸他的额头。“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入夜了。只有少许星斗透过黑云,闪着微弱的光芒。唐莎用木头和杂草造了一堆营火,微弱的火上架着一只盛着咖啡的钢杯。周遭一片闇寂,整个世界似乎都沉默不语。
“这么说,他就是第二终结者啰!”韩德喃喃地说。
“我一直都是这么想。”
“那妳为什么不早点干掉他?”
“不要忘了,是你阻止我的!”唐莎起身引颈看了一下钢杯。“咖啡快好了。”
她回到韩德身旁坐下来。不久,她取出手枪,把它分解开来,又仔细地研究着枪机。
“这东西设计得真好。”
“那些钢爪呢?”
“刚才那一枚炸弹应该够它们受的了。我想现在它们大部份都不能动了。”
“妳是怎么弄到那颗炸弹的?”
唐莎耸耸肩。“我们自己做的。不要低估了我们的技术,少校。没有这个,你我早就没命了。”
“确实很管用。”韩德说。
唐莎挪向火堆,伸出两手取暖。“你知道吗?在他杀了马鲁迪之后,我很惊讶你竟然无动于衷。难道你不觉得──”
“我说过了。我觉得他只是太害怕了。”
“真的吗?刚开始我几乎怀疑起你了,因为你阻止我杀他。我那时候猜想你大概是要庇护他。”她笑道。
“我们这里安全吗?”韩德突然转了个话题。
“在它们的援军到达以前,我们应该可以暂保安全。”唐莎抓起一块破布,开始清理枪管。清理好之后,她利落地将枪机推回原位,关上枪膛,用手指头抚摸着枪身。
“算我们命大。”韩德喃喃地说。
“是啊!我们的命真大。”
“谢谢妳把我带开来。”
唐莎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火光燃映在她的双眼中,熊熊地燃烧着。韩德试试自己的右手,发现手指头已经不太能动了,整个右半身也好像麻痹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到痛得锥心刺骨。
“你觉得怎么样?”唐莎问。
“我的右手臂不行了。”
“还有呢?”
“大概也受了内伤。”
“炸弹爆炸的时候,你应该卧倒的。”
韩德没有说话。沙场老将竟要听训于小女子,实在有够讽刺。他看着唐莎从钢杯里把咖啡倒进一个扁平的金属盘子,然后把盘子递给他。
“谢谢。”他忍着痛坐起来喝咖啡,但实在喝不下去,只觉得肚子里一阵翻腾。他把盘子推
到一边。“我只能喝这么多了。”
唐莎接过盘子喝完剩下的咖啡。韩德斜躺下来休息。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唐莎笔直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
“怎么了?”他说。
“你好一点了吗?”
“嗯。”
“你知道吗,少校?如果我不拖你过来,你早就跟马鲁迪一样没命了。”
“我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其实我可以丢下你不管的。”
“我也正想知道,告诉我吧!妳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唐莎用一根木棒拨弄着火堆。“这个地方没有人能活下去。等它们的援军到了,我们一个也别想逃掉。你昏睡的时候,我一直在盘算。我们大概还有三个小时可活。”
“而妳指望我会有法子带妳逃出这儿?”
“我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要靠我?”
“因为我已经一筹莫展。”她的目光在暗红的火光中显得无比炙热明亮。“如果你也没法子的话,三小时以后它们会杀掉我们。少校,怎么样?快想想办法吧!我已经等了一夜了。现在天就快亮了。”
韩德考虑了一会儿。“这很奇怪。”
“怎么奇怪了?”
“妳怎么会觉得我有办法?妳以为我能够做什么?”
“你可以带我去月球基地。”
“月球基地?怎么去呢?”
“总有办法吧!”
韩德摇摇头。“就我所知,没有法子可以去那边。”
唐莎的目光暗淡下来。她别过头,面朝着营火蹲下来。“还要咖啡吗?”
“不要了。”
“好好休息。”唐莎径自啜饮着咖啡,他看不到她的脸。他躺着思考着。头痛使他的精神难以集中。
“有个办法!”他突然说。
“噢?”
“还有多久天亮?”
“大概两个小时吧!太阳快出来了。”
“这附近应该藏有一艘小型宇宙飞船。我从来没看过,但我知道确实有这么一艘船。”
“什么样的宇宙飞船?”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尖锐。
“一艘火箭推进的小艇。”
“它可以带我们到月球吗?”
“这正是它的目的,预备在紧急状况下使用的。”他揉揉前额。
“怎么了?”
“我的头。我没办法集中精神。那次爆炸害的。”
“那艘船──离这里近吗?”唐莎猛地转过身来,两手按住他的肩膀。“它到底在哪里?”
“别──别这样!”韩德虚弱地喘着气。“让我慢慢想。”
她的手指掐进他的肩膀。“你们是不是把它藏在地底下?”
“对。在一个地下的机库里。”
“要怎样才能找到它?那里有标志吗?”
韩德努力地回想。“没有。那里没有任何标记。”
“那你们怎么找到那里呢?”
“好像有暗记。”
“什么样的暗记?”
“我──我想不出来。让我休息一下。”
“好吧!”她放开他,站起来。韩德闭上眼睛。
唐莎两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走开。她踢开路上一颗小石头,两眼呆某地看着天空。黑暗已经逐渐褪成灰色。天就快亮了。
韩德仍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唐莎握着手枪绕着将熄的火堆来回踱步。天空的灰色愈来愈淡,地平线也逐渐显现出来了。
韩德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天亮了吗?”
“嗯。”
韩德稍微坐起来。“妳想知道那艘小艇在哪里吗?”
“你想起来了吗?”她眼睛一亮。
“是的。”
“快告诉我!”她几乎要尖叫起来。“快告诉我!”
“在一口井的下面。那是一口已经废弃的水井。”
“一口井。”唐莎松弛下来。“还好这附近水井不多,应该很好找。”她看了一下表。“我们还有一个小时。”
“拉我一下。”韩德说。
唐莎把手枪放在一边,扶着韩德站起来。“你的脚好像不太行了。”
“是啊!”韩德咬着嘴唇。“我想我恐怕走不远了。”
他们出发了。初升的太阳带来一些暖意,几只鸟在天空中徐缓地盘旋。
“看到什么东西没有?”韩德说。“钢爪出现了吗?”
“还没有。”
他们穿过一处只剩下几面断墙和光秃地基的废墟,几只老鼠仓皇地跑来跑去。唐莎嫌恶地后退几步避开它们。
“这里本来是一个小镇,”韩德说,“周围全是葡萄园。”
他们走进一条荒废的街道。路面上杂草丛生,到处都是碎石块。街道右边有一座烟囱耸立着。
“小心!”韩德说。
一个地窖张着大口对着他们,旁边锈坏的水管弯弯曲曲地缠绕成一团。他们经过一栋房子,一个澡盆翻了过来,一把缺了一只脚的木椅斜斜倚在墙边,地上有几只汤匙和碟子。街道的正中央塌陷了一大块,留下来的大洞现在盛满了杂草、砖块和白骨。
“就在这里。”
“这边吗?”
“在妳右手边。”
他们走过一个已经全毁的储水槽。距水槽几呎之外有一具枯干的尸体俯卧在地上。
“就在那里。”韩德说。
一座破石井兀立在眼前。井身的一部份已经崩垮成石堆了。韩德一拐一拐走向石井,唐莎紧紧跟在他身边。
“你确定是这里吗?”唐莎说。“看起来不像。”
“我有把握。”韩德坐在井边喘息。他擦擦脸上的汗水。“这是为高阶军官预备的。如果发生
什么事,他可以用这个逃生。”
“你说的高阶军官就是你自己啰?”
“是的。”
“船在哪里?”
“我们就站在它上面。”韩德在石井的一处表面上摸索了一会儿。“它上面的眼纹鉴定系统只接受我的眼纹。”
不一会儿传来一个尖锐的卡搭声,接着脚底下响起了一阵摩擦及碰撞声。
“后退!”韩德说。两人连忙往后退。
地面上有一块地方开始滑动。一个金属架慢慢地从沙堆伸出来,推开了地面上的砖块和杂草。所有动作停止的时候,一艘小型宇宙飞船已经横陈在他们眼前了。
它静静地悬吊在钢架之中,成堆沙土像瀑布似的灌进宇宙飞船升出来之后留下的大洞中。韩德走上前,攀上船身,打开舱盖。现在船内部的仪表板和驾驶座已经清晰可见。
唐莎走过来,站在他旁边看着宇宙飞船。“我从来没开过宇宙飞船。”
“没关系,我来开。”
“你开?它只坐得下一个人。少校,我看得出来,它是一艘单座宇宙飞船。”
韩德仔细地看了一下。唐莎说的没错,它的确是单座的。“我知道了。”他慢慢说。“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可以坐上宇宙飞船,而妳觉得那个是妳。”
唐莎点头。“当然。”
“妳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伤太重了,可能承受不了这趟旅程。”
“有道理。但问题是,只有我知道月球基地在哪里。妳即使花上几个月的时间,也可能找不到。它的位置很隐密。”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试一试。而且我相信你会告诉我所有该知道的。你的生死也在此一举了。”
“怎么说?”
“如果我及时找到月球基地,也许我可以请他们立刻派一艘船回来接你。如果我找不到,你就铁定没命了!”
韩德突然抢过一步,想踏进宇宙飞船,但他的伤妨碍了他的行动。唐莎像道闪电似的扑过来。韩德看到她举起手枪,枪柄朝着他压下来。他伸手想挡过这一击,但已经太迟了。枪柄敲到他耳架上方。他只觉一阵麻木,然后就天旋地转地摔倒在地上。
昏沈之中,他感到唐莎站在他上方俯视着他,又用脚踢了他一记。
“少校,醒醒!”
他勉强睁开眼睛。
“听好!”她弯下腰,枪口正好顶着他的脸。
“我必须快一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在我出发之前,你一定得告诉我月球基地的位置。”
韩德甩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快点!月球基地在哪里?”
韩德没说话。
“回答我!”
“抱歉。”
“少校,船上有足够的补给品让我在太空中活上好几个星期。也许我最后总可以找到月球基地。而在半个小时内你可能就没命了。你唯一求生的机会”她突然停了下来。
她身后的一处废墟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唐莎很快地转过身。一只钢爪正探头探脑地在废墟中穿梭。唐莎立刻瞄准射击,这一枪没命中,只激起一团沙尘,那只钢爪急急忙忙想逃走,唐莎又开了一枪,钢爪爆成一团碎片。
“看到没有?”唐莎说。“斥候已经出来了,后面的大军也不会远了。”
“妳真的会要他们回来接我吗?”
“当然。而且会尽早。”
韩德看着她。“妳说的是真的吗?妳会回来找我?妳会接我去月球基地?”
“绝对没问题!但是你得告诉我它在哪里。”
“好吧!”韩德拾起一块石头,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看好!”
韩德开始在沙上画图,唐莎在一旁看着他。韩德粗略地画了个月球表面的地图。
“这是阿本宁区,这边是阿基米得陨穴。月球基地就在阿本宁区尾端之外大约二百哩处。我不知道确切位置。事实上地球上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妳到了阿本宁上空,记得发出一红一绿,再加上两个短红闪光。基地监控员会记录下妳的信号。基地在地底下。他们会用磁性控制引导妳降落。”
“我怎么操作它呢?我行吗?”
“基本上它是全自动操作的。妳只要在适当时机发出正确信号就可以了。”
“我会的。”
“驾驶座会吸收掉起飞时的震动。空气和温度都是自动调节的。它会先带妳离开地球,进入外层空间,然后自动对准飞往月球的航道。接近月球时,它会进入一个大约五百哩高的轨道。这条轨道会经过基地上空。”
唐莎跳进宇宙飞船,坐在驾驶座上。左右安全带自动卡上。她按下启动钮。“真可惜你不能走。这一切本来是为你准备的。”
“把手枪留给我吧!”
唐莎拔出手枪,一边用手掌掂着,一边说:“不要走得太远。不然我们就找不到你了。”
“不会的。我会一直留在井边。”
唐莎握着操纵杆,又摸摸仪表板。“真是个杰作,少校。我很佩服你们的技术。你们创造了很多好东西,这是你们最大的成就。”
“快把手枪给我!”韩德挣扎着站起来,伸出手,显得有点不耐烦。
“再见了,少校。”唐莎扔出手枪。韩德没接到,手枪越过他,落到地上,霹啪地在地上滚动。韩德赶忙去捡。这个时候,宇宙飞船的舱盖合上,引擎发出了怒吼声。韩德后退了几步。
宇宙飞船挣脱了它的金属巢穴,冲向布满灰云的天空,最后消失了踪影。
韩德呆站在那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宇宙飞船的尾烟消失为止。现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清晨的空气像往常一样清爽又带点凉意。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距离救兵来到可能还要一段时间,但问题是,救兵真的会来吗?
他在口袋里找出一包烟。他们每个人都向他要烟,但香烟在此时可是稀有品,他不得不撒个小谎。
一只蜥蜴溜到他身旁。他停下来,蜥蜴立刻一溜烟钻进沙堆。头顶上,烈日正当空。几只苍蝇停在路旁一块扁平的岩石上。他用脚把它们驱走。
天气愈来愈热了。汗水从他脸上流到衣领。他停下来,坐在砖块堆上,又把医药包解下来,吞下几颗止痛剂。他四下张望,一时认不出来这是什么地方。
前头不远的沙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他很快地拔出枪。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人。不一会他想起来了,那是卜克能,第二终结者的残骸。唐莎在这儿杀了它。他看到齿轮、金属片散了一地,在正午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像是在眨眼睛。
韩德小心地走向残骸堆,用脚轻轻翻动散落的零件。他看到金属的躯壳、铝制肋骨和脊椎。另外,还有许多线圈裸露出来,像是流出身体的内脏。
他弯下腰仔细察看这堆残骸。脑壳已经裂开了,里面精巧的人工头脑一目了然,尽是迷宫般的电路和细如发丝的电线。他碰了一下脑壳,一块破片翻转开来。大概是型号牌吧!韩德看着这块牌子。
倏忽间他脸色变得一片苍白。
他呆呆地看着这块破片。第四终结者,不是第二。他们搞错了。它们不只有三种型号。至少有四种,而且卜克能并不是第二型。
如果卜克能不是第二终结者,那么──
他突然紧张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小山丘上踏着沙堆走下来。那是什么?他睁大眼睛。
是人影!几个人影正慢慢地向他走过来。
不慌不忙地向他走过来。
他立刻蹲下来,握着枪,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滴到他眼睛里。他揉揉眼睛。这几个“人”影愈走愈近,他的恐惧也不断升高。
第一个是“男孩戴维”。戴维发现了他,立刻加快了脚步。其它的跟在后面。一、二、三,三个一模一样的戴维沉默地、面无表情地踩动它们干瘦的双脚。一、二、三,三个戴维都抱着它们一模一样的的玩具熊。
他对着它们开枪。第一个、第二个戴维报销了,但第三个继续走向他。在它后面又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沉默地踩着沙堆,向他走过来。是“伤兵乔治”。在伤兵乔治的后面──
在伤兵乔治的后面,出现了两个“唐莎”!
两个唐莎肩并肩地大步前进。宽腰带、灰绿色军服,长发,苗条的身材,多么熟悉的模样啊!刚刚才跟她道别呢!那时她还坐在宇宙飞船的驾驶座上。
它们越走越近。戴维突然弯下腰,放出玩具熊。玩具熊在沙堆上奔驰。韩德毫不犹豫地拉下扳机,玩具熊被炸得粉碎。两个一模一样的“豪放女唐莎”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进。
当她们几乎要碰到韩德时,他把手枪横在腰部,开了两枪。
两个唐莎消失了。但另一群唐莎,大约有五个到六个吧,正排成一列快速走向他。
想想看,他竟给了它们其中一个,他的专用宇宙飞船和信号码。靠着他的帮助,它可能已经找到月球基地了。
他早该怀疑那枚炸弹的。那枚炸弹是设计来对付“男孩戴维”、“伤兵乔治”、以及“秃佬卜克能”的。不是人类设计的,而是由某个人类早已无法插手的无人工厂制造出来的。
这一群“豪放女唐莎”开始逼近他了。韩德挺直背脊,无言地看着它们。那么熟悉的脸孔、腰带、制服,还有藏在衬衣里的炸弹。
炸弹──
当唐莎们碰到他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很讽刺,同时也觉得好过多了。唐莎的炸弹!第二终结者是用它来对付其它的终结者,如此而已,不为别的。
它们已经开始像人类一样制造武器互相残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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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魔鬼三角与UFO | 柯蒂斯·加兰 李德恩 译 | 魔鬼三角与UFO
1993 第8期 - 名著欣赏
柯蒂斯·加兰 李德恩 译
第一章
一架小型飞机,在平静的海面上飞行,不时地发出轻微的隆隆声。
晴空万里,太阳放射着强烈的光芒,寒冷潮湿的海风不停地掀动着波浪,使岸边作业的渔船微微颠簸。
飞机在蔚蓝的天空中缓缓飞行。不久,便离开了海岸,朝着北——东北方向,径直向深海飞去。
肯尼思·戴夫斯是一位具有丰富经验的驾驶员,有着操纵各种飞机,甚至海上船只和水下潜艇的高超技能。在海军服役期间,又亲身经历了无数的艰难险阻。退伍以后,加入了国家航天局专家团,他的这些经验使他卓有成效地完成了各项使命。
其后不久,他便进入了一个独特的、很少为人所知的、以缩写字母NICAP著称的美国政府组织。只要提起这个组织,人们就会惊奇地打听,这几个神秘的缩写字母代表什么意思。
戴夫斯并不因NICAP的重要,而放弃他在国家航天局的职务。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者的目标是相辅相成、密切相关的。现在戴夫斯既不为国家航天局工作,也不为NICAP干活,而是为他自己在奔波。这纯粹是他的私事,何况,他正在休假。
他特意申请到这个假期,就是为了能上那个海区寻觅他失踪的未婚妻。
“戴夫斯,我不能给你假期,连一天也不给。”航天局负责人安德森用他一贯的粗鲁口气对他说,“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值得为了你的异想天开而去这样做。”安德森絮絮叨叨地规劝戴夫斯,一百年来,在那个海区发生了许多事件,谁也无法弄清真相。戴夫斯的未婚妻乘坐的是美国海军的‘信天翁’号游艇。无论是当地渔民或海岸警卫队,都无法通过无线电与‘信天翁’取得联系。言下之意,你戴夫斯单枪匹马,也不可能找到任何线索。
但安德森经不住戴夫斯软磨,勉强答应给他五天假。
现在,他正飞翔在大西洋的海面上,沉浸在如醉如痴的回忆中。小型侦察飞机发出持续不断的、单调的马达隆隆声,反而有助于他的寻思。
“到了哪儿啦?”他自言自语地说,两眼紧盯着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海平面,全神贯注地寻找着离这儿不远的马尾藻海。瑟勒娜,你在哪儿?你的船又在何方?……
大海并没有作出回答。它保持着历来令人神往的神秘,尤其是某种秘密笼罩着这兴妖作怪的海区,它从远古以来就闻名于世了。
现在,一个新的奥秘却和难以置信的、无法解释的事实息息相关了。一条新船,毋宁说是条游艇,载着三十九名旅客在不祥的百慕大死三角海区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三十九名旅客中恰好有他的未婚妻瑟勒娜。
“那是百慕大死三角海区,戴夫斯先生。我劝你不要到那个地区去冒险。”驻扎在巴哈马群岛纳索的英国皇家海军准将赫尔曼·斯托因布莱斯告诫戴夫斯。他抱出一大堆资料给戴夫斯看。资料详细记载着20多艘失踪船只和许多飞机坠毁的情况,真是触目惊心。
自从赫尔曼准将把百慕大死三角海区的各种事件向戴夫斯和盘托出后,他再也不抱很大的希望,但他决心要继续寻找。他怎么能就这样失掉他的瑟勒娜呢!要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成为终生伴侣了……
回忆不知不觉地把他带到了和瑟勒娜在迈阿密最后一次见面的幸福时刻,当时他正在为离肯尼迪角不远的国家航天局执行一项任务……
“瑟勒娜,你得等我几天啊!一旦计划付诸实施,我就向安德森请两个星期假。那时,我将能和你一起欢度愉快的假期,还能为我们的婚礼制定一个计划呢!”
瑟勒娜柔媚地瞧着他,女性的深情在她的深蓝色的眼睛里又增添了光泽。她的眼睛,使人想起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暴风雨掀起的蔚蓝色的海水。
“不,戴夫斯,亲爱的。”她愉快地拒绝着,使劲地摇曳着她褐色的秀发,“我不能这样做,霍默叔叔会生气的,他决不会在最后一刻放弃乘他的华丽游艇去百慕大的计划。”
“要不……你留下,等着我,让我们作一次更有意义的旅行。”
“戴夫斯,我陪着叔叔霍默和他邀请的客人,不也可以作一次有意义的旅行吗?”她笑了起来,“你还不明白,霍默叔叔宠爱着他唯一的侄女,他的万贯家产继承人瑟勒娜。他要把她的侄女带在身边,形影不离,免得她心血来潮,跟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名叫戴夫斯的田径运动员结婚。”
戴夫斯不自在地嗤嗤笑出声来,把瑟勒娜搂抱在怀里,瑟勒娜那湿润的嘴唇紧贴在他的嘴上,热烈地吻着她的未婚夫。
他温情地望着瑟勒娜,低声地说:
“瑟勒娜,你还是那个老样子,老是爱开玩笑。”
“你不信?说真的,”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双眼含着庄重的神情看着他,“霍默叔叔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他要我成为你的戴夫斯太太之前,暂时离开几个月,要不,他会伤心的。我们至多分别二十天,何况,你在国家航天局的工作也脱不开身,特别是现在,空间计划正紧张地进行,你还有另外一些工作,在……叫什么来着?我老是记不住开头的几个字母。”
“NICAP,”他微笑着回答,“瑟勒娜,叫NICAP。”
“对了,叫NICAP……多难记的名字!戴夫斯。”
“这是几个缩写字母,全称叫国家空中现象调查委员会,也叫空调会。”
“我早就清楚了,是些大孩子们玩的抓‘飞碟’游戏,只是玩玩而已。”瑟勒娜爽朗地笑了。
“我这个人,一半属于民政方面领导,另一半又归属军事方面的管辖。双方只不过利用我在航天方面的研究和我在海军部对空中观察的专长,也许,我还有驾驶飞机和船舶的特长。”
“你倒是一本为政府所用的活的百科全书啦!”瑟勒娜讥讽地说。
“不敢当。说实在的,我感到有点儿成了山姆大叔的奴隶了。要不,我可以把许多时间都献给你,甚至和你一起去百慕大旅行……”
“这,怎么行呢!我怎么能对霍默叔叔说个不字呢?”她钟情地抚摩着戴夫斯的胳膊,情意缠绵地瞧着他的眼睛,“戴夫斯,我的心肝,你听我说,二十天后我将回到你的身边。从此,我再也不离开你,我将永远是你的,做你的戴夫斯太太,你高兴吗?”
“我太高兴了。”戴夫斯欣然接受了。
瑟勒娜并没有遵守她的诺言,一个月过去了,也没有见她回来。“信天翁”号也没有返回,没有人知晓霍默的游艇在哪儿,船上的全体乘员又在何方。
戴夫斯蓦然中止了他的回忆。
他的注意力从回忆和思虑中脱颖而出,全部集中在飞机下方的大西洋海面上。飞机急骤地向下俯冲。
一条乳白色的船,仿佛在海上漂浮,在他的咫尺处荡漾,没有错,是一条游艇。
我可找到它了,它就是“信天翁”号游艇!
第二章
“信天翁”号游艇在海面上纹丝不动,发动机也不再运行。有时,在浪涛的拍击下,只轻盈地晃动一下。
在海面上除了戴夫斯的飞机外,周围还有数条舰船,其中有两艘英国皇家海岸警卫队的船只和一艘名叫“海军”号的美国船。这三艘船全速地由北向这个地区汇合。
戴夫斯的飞机在游艇的上空来回地盘旋,他郁郁寡欢地环视着眼前的一切。这么多的船只来救援“信天翁”号游艇使他大为不快,因为他从地面上发来的电波中得知,海岸警卫队的一名军官和四名士兵检查了游艇。
“船上杳无一人。”这是检查人员不安的报告,“船舱空空如也。”
难道他辛苦地寻找,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答复?
“我们的检查确实无误。”海岸警卫队的军官告诉他说,“事实对你、对我都一视同仁。船上空无一人,绝不会有错,甚至他们匆忙离去时的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好象……好象都被蒸发掉了。”
“都被蒸发了!”戴夫斯气愤地叫了起来,“谁也没被蒸发掉,先生!是某种原因使他们集体撤离的!或许船受到了严重的损伤……”
几小时以后,戴夫斯把飞机降落在附近的机场,便登上了停泊在港口里的空荡荡的游艇。
一名海岸警卫队员在船的入口处担任警戒,另一名在甲板上溜达。这时戴夫斯开始了在空空的、寂静的游艇上徒劳无功的搜索,在二十世纪的今天,他亲眼目睹了在神话里出现的海妖船。
戴夫斯跨进瑟勒娜客舱的门槛时,心情激动得使他的嗓子都哽噎住了。他慢慢地朝前走着,看见瑟勒娜的随身物品,仿佛她的影子就浮现在眼前。
一张镶在皮子镜框里的照片,是戴夫斯在肯尼迪角发射宇宙飞船时的照片,他身着军服,佩带着国家航天局的徽章。在照片的旁边,放着一台盒式录音机和几盒古典音乐磁带。在音乐家中,瑟勒娜最喜欢的是勃拉姆斯和莫扎特。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衣服饰物,床头桌上的化妆用品,从镜子前到挂在玲珑的小衣柜里的运动服,一切都有条不紊,整洁、干净的放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看不出发生过暴力、匆忙和混乱的迹象,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切都照常如旧。
他感到一阵战栗。在他眼前的情景,怎么会发生意外呢?如果三十九人会同时失踪,又不留下丝毫痕迹,也看不到暴力和混乱的迹象,这将会是多么可怕、令人震惊的场面!
失踪……船只和飞机的一去不复返,船员被蒸发而不留痕迹……神秘莫测的奥秘,奇怪的设想,荒唐的结论……
他曾从海员们的嘴里听到过对百慕大死三角海区的描述,也读过报纸上关于这类的报导,尽管他对水底奥秘之类的书都不屑一顾。在这类书里讲述了海底有一种东西能把船只和飞机引向死亡,使它们永远沉没在海底。还有些书说这是一种超自然的现象,是隐藏在海底里的邪恶的力量发出的咒语。更为符合科学的设想则认为在深海里有一种放射性物质,影响了船只和飞机的航向。
“天哪!”当他走遍船舱的各个走道时,情不自禁地叫喊起来,他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其事,“这种假设没有事实根据,现实生活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还有一种更为荒谬的观点,这就是所谓宇宙人,这种观点对他的影响甚深。他在空调会的工作和对飞蝶的研究,比任何人更懂得“不明身份的飞行物体”存在的可能性。但是要把他的工作和“火星人”驾驶“不明身份的飞行物体”,或“火星人”已成了绑架海上船只和空中飞机的海盗联系起来,他想也不愿想,两者之间在他的理智的头脑里有着很深的鸿沟,还无法把它们弥合在一起。船舱检查结果并不使他满意,虽然他明知一切都正常,但还是决定到底层客舱去看看。霍默,瑟勒娜的百万富翁的叔叔,常常选择一些老主顾让他们住在底层客舱里。
他不抱任何希望,机械地检查着底层客舱。检查完了以后,他感到失望,和上层客舱一模一样:衣服、饰物、物品、卫生用品和个人用品……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都放得整整齐齐,整齐得叫人讨厌、生气,简直是伪造出来的,比现实生活要整齐上千倍。大概有一只魔鬼的黑手,把杂乱无章的物品安排得井然有序。
“我宁愿看见一些打碎的、打落在地的或者翻倒地上的……甚至能看到血。”他自言自语地说,他没有发觉他的声音在逐渐地升高。他神思恍惚,仿佛站在那个捉摸不定的奥秘面前。
突然,他在游艇的底层好象听到了什么,他听到的不是他的声音,不是他的脚步声,也不是他的呼吸,在船舱的最底层,隐约地传来一条狗不停的吠叫声。
一条狗?他摇了一下脑袋,也许听错了?可能是码头上的狗叫的声音吧,但声音却越来越近。狗一定在船里。
“斯基派!”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叫着。
狗的吠叫声也高昂起来,声音里带着愉快的几乎是幸福的声调。戴夫斯激动极了,在船舱里奔来跑去,竭力寻找狗叫的地方。
他不断地呼喊,叫着狗的名字,它是瑟勒娜的心肝宝贝。是它,它回答了,好象在使劲地回答。
他的搜寻没有白费。在机舱里,在“信天翁”号的深处,他找到了被关了起来的“斯基派”,它嗥叫着,拼命地抓搔着门。戴夫斯打开了门,毛茸茸的小动物,亲切热情地跳到他的手臂上。在愉快的吠叫声中,他的手和脸被狗舐湿了。
“斯基派……”戴夫斯喘着气说,“斯基派,我的小朋友,为什么只留你一个在这儿?你是一个不会说话的见证人,你不能把船上发生的一切告诉我。你不会说话,我的朋友,你不会把你经历过的事情向我诉说……。”
“一条狗,作为唯一的幸存者留在船上,这不是第一次,戴夫斯先生。”赫尔曼准将叹息说,一面翻寻着文件,然后用清脆的声音朗读起来,“一九四四年,说得更精确些,在十月二十二日,海岸警卫队在佛罗里达海岸附近发现了一条‘鲁比孔’号古巴货船,船上除了一条狗以外,空无一人。据说船上还有一只鹦鹉,但没有找到它,连它的影儿都没有看见。”
准将的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海岸警卫队的军官摇头叹气。戴夫斯紧皱双眉,不再抚摸“斯基派”,言简意赅地说:“鹦鹉会说话,准将,但是,狗不……”
准将目不斜视地看着他,带着某种怀疑的神情,点了点头:
“这大概是找不到鹦鹉的原因吧!奇怪的是,给我们留下的总是不会说话的目击者,你说是吗?”
“我也想得很多……但对鹦鹉失踪的情况,还不太清楚。”
“先生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赫尔曼准将若有所思地说了起来,“狗的出现,不仅不能对解释这个问题带来光明,反而更为黯淡。你一定会断言,霍默叔侄俩,不管理由多么充分,借口多么圆滑,在他们弃船离去时,不会把这条狗留在船上。难道狗被他们遗忘了?还是让它自谋出路呢?”
“你说得对极了。”戴夫斯同意地说,“如果他们是自愿离船而去,一定会把‘斯基派’带在身边的。瑟勒娜不会让她的狗死在船上,因为船在大海里要逗留很长的时间啊!在这种情况下,得给‘斯基派’喂食。幸好,水倒不缺,在游艇的机舱里有一只小型的容器,船上水箱排出的水,不断滴在这个容器里,可以给狗解渴,不致于使狗干渴而死。”
“既奇怪,又新奇,事情越来越不好办了。船上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现象,机器都好好的,看不出船上的乘员集体离去的惊慌的痕迹。”
“可是,他们却都不见了。”戴夫斯固执地说了一句。
“在调查中,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谜。”海军军官补充说。
“什么谜?”戴夫斯惊叫起来,同时看着海军军官。
“那条游艇,先生,你坐上飞机一离开纳索就不费吹灰之力把它找到了。而在那个海里,长久以来没有任何人看见过游艇,我们大家都知道霍默的游艇并没有在那儿航行过,也没有在那儿停泊过。戴夫斯先生找到的却是一条静止不动、停泊的游艇,似乎它早就在那儿了。找到它之前,游艇又在哪儿呢?”三个人在寂静中面面相觑,他们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似乎被一无所知所慑服、所战胜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戴夫斯嘶哑地说,“那条游艇在我找到它之前,不应该在那儿。”
“你说得对。”准将用踌躇的神情叹息说,“它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象被蒸发掉了。为了你,戴夫斯先生,它又突然地出现了。”
第三章
火箭发射场里充满了浓密的烟雾,垂直、威严的火箭巍然屹立在熊熊的火焰中,支架象纸牌里的城堡倒塌了。
新的计划正在进行,“海神1号”将作为国家航天局征服宇宙的一个步骤向土星和天王星飞去。现在火箭的各种仪表运行正常,当倒数计时“0”这个决定性号码发出响声的时候,飞船从肯尼迪角腾空而起。
“好极了!”站在戴夫斯身边的一名技术人员高叫着,“一切都很正常,领导一定会很满意。”
戴夫斯一声不吭,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的目光眺望着烟幕和远处的火焰,这些火焰在空中划出宽阔的曲线后便消失了。然后,戴夫斯向他的宿舍走去。跟着他后面的是“斯基派”,它不断地轻声吠叫着,飞船向字宙飞去时,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巨响,显然使它感到害怕。戴夫斯走到宿舍时,一个声音把他叫住了。
“喂!戴夫斯,你等一等!”
“你好!威尔逊。”戴夫斯向他打招呼,“有什么新闻吗?”
“有。今天晚上,‘老头儿’要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威尔逊笑着说,递给他一封信。
“真的?”戴夫斯耸耸肩膀,同时审视着印有国家空中现象调查委员会字样的信封,上面还用打字机打着他的名字,“现在他们又要搞什么新花样?”
“好象他们编撰了有关‘不明身份的飞行物体’的最新材料,”威尔逊满腹狐疑地说,“可能‘老头儿’想要证实他手头上的材料是否过硬。你记得三个月前我们看过的那部电影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飞蝶’的样儿,原来是一套骗人的把戏!他们巧妙地把底片经过摄影、剪辑拍成了这么一部电影。我的天啊!在我们的时代里,大家都说见过‘飞蝶’,而我却一次也没有见过。”
“我同意你的说法。”戴夫斯赞同地说,“有些材料我们还要继续调查,这不是用那一帮精神病患者、贪婪者的把戏,或者疯癫者的伎俩所能解释得了的。当然,威尔逊,今天晚上我要去参加那个会。可是下午我要带狗去看看病,也许我没有时间带它回家,把狗直接带到会场,你看行不行?”
“如果你的狗不叫唤,我看问题不大。”
“戴夫斯先生,您可以把狗留在这儿。”一人年轻美丽的妙龄女郎,身着军装,在会议大楼里负责招待空调会的人员。戴夫斯感激地笑了笑,然后指着狗身上缠着橡皮膏和纱布的伤口说:“请您留神一下它的伤口。狗伤得很奇怪,连兽医也没有诊断出来,好象是灼伤,不要让它的爪子搔敷药的地方。”
在大厅里,他找到了威尔逊,看见了十几名年龄不等的人。有的穿海军服,有的着空军服,有五角大楼的成员,也有科学家、航天专家和观察员,以及摄影技师等,任何弄虚作假都欺骗不了这一群行家。
“领导还没有来,”威尔逊和他打招呼时说,“会议要延迟了……戴夫斯,你的狗怎么样了?”
“一位好心人看着,不必再为它操心了。”
“狗伤得厉害吗?有什么新情况?”
“没有。兽医说狗的背部有四处菱形伤口,是一种灼伤,伤口间的距离都相等。好象事先在狗的脊背上画好,然后再打烙在狗身上,”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威尔逊的脸上显出某种不安的神色。
“我忘了,这条狗是……会要开始了,你看领导来了。”
高大、瘦削的卡梅伦有着一双安详冷静的灰眼睛和象金属丝般的灰白头发,他穿着笔挺的战略空军的军装,少将衔肩章在他的肩上闪闪发光。他慢条斯理地走进了大厅。他的脸庞消瘦,线条突出,充满着生命的活力。他挟着卷宗,手里拿着两盘录像磁带走了过来。
“先生们,很对不起,我来迟了一会儿。”他环视着到会的人,用他惯常严肃的口气说,“今天我请大家看一份感人的材料。我希望大家畅所欲言,鉴定这份材料是新花招,还是一份有价值的发现。我们的特约电影指导詹金斯和你,帕克斯!请你们放‘大银幕’电视吧!”
这两个人未等少将说完,赶紧忙碌起来。小巧的半圆形放映大厅紧挨着会议大厅,当大家就坐后不久,在静谧中开始放映用电视摄像机拍摄的彩色录像带:在世界的某地……
飞碟!没有错,就是飞碟。一道光亮在画面上冉冉升起。蔚蓝的天空,被黯淡的乌云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一个色彩鲜艳的绿色磷光的物体,象一枚巨大的信号弹,在天空中缓慢地滑翔。突然,飞行物体的速度骤增,好象在浓密乌云中熠熠生辉的电光。当电视摄像机的镜头再现它的幻魔般的光辉时,发光物体在摄像机旁飞掠而过。摄影者艰难地追踪着,最后眼巴巴地望着它沉落在海面上一系列岛屿里,这时摄影者摄到的只是一道光亮。
“那是什么地方?”在寂静的大厅里,不知谁惊奇地问。
“先生们,那是佛罗里达。”这是卡梅伦少将清脆的声音。
“佛罗里达……岛屿……”突然一个声音在喃喃地说,“这些岛屿正好在百慕大死三角海区!”
人们立刻辨别出是谁的声音,这正是戴夫斯的说话声。谁也没有哼声,也没有发表意见。录像机快要放完时,少将才对大家说:
“请安静,大家不要动,一会儿再放一部。先生们,下一部比你们刚才看到的还要精彩!”
电子波和磁带的跳动,使银幕上出现了一连串的模糊轮廓,最后才映出五彩缤纷的美丽画面:大海、沙滩和在清澈的蓝天下阿娜多姿的棕榈树……
摄像机跟随着体态丰盈、金发漂亮的女运动员的划水动作变化而转动,突然摄像机掉换角度,拍摄不远的海滩和在海滩上生长着的棕榈树和灌木。在棕榈树的后面,一团绿色耀眼的发光物体,倏地从海岛上升起,在蓝色的天空中闪烁,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嗡嗡声。显然,摄影者早就注意到它了,并迅速地换上了远镜头,即刻,一个图像呈现在眼前。
发光物体,从远处看好象一个发光的球,或者象发光的大气现象。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轮廓和闪光的侧影,还有它的结构、体积和它的真正面貌。银幕上的飞碟使在座的人都欣喜若狂,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飞碟,能够看清它的全貌。
放映机把画面定格在飞碟上,它的图像展现在聚集在这儿的五十一名专家的面前,细声低语在大厅各处回荡,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惊叹地评论着。
飞行物体是一个完整的圆盘,它的中央是一个平面,上端和下端之间的空间很宽敞,好象两个瓷盘,一个扣在另一个上面,在边缘处缝合在一起。最令人不解的倒不是这两个盘,而是菱形的绿色舷窗里,有一个清晰的、隐约可见的东西,一溜烟似的不见了,好象是一个人,至少他有长长的头,还有双肩……
令人惊骇的画面使在场的人为之骚动。飞碟从远而来,并发出嘶哑的嗡嗡声,随着它的速度加快,声音也逐渐地尖厉起来,它越来越快,距离越来越远。正在人们惊愕未定时,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径直向银幕扑去,吼叫声响彻漆黑的大厅。
“什么东西?”卡梅伦大声叫喊着,“是妖魔鬼怪吗?”
银幕的幕布在激烈地晃动,幕布被抓着,咬着,似乎要把这块幕布撕得粉碎似的。然后,又大声地叫着,声音渐渐地变得清晰可辨了。
“斯基派!”戴夫斯惊恐地弯下腰,
“别叫,‘斯基派’,怎么啦!”
狗继续在狂吼,好象银幕上有它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银幕上只有彩色电视录像机拍摄下来的飞碟和它在巴哈马群岛上空出现时的响声。
“戴夫斯,你的狗怎么啦?”卡梅伦少将绷着脸,严厉地问。
“我也不知道,先生,它本来在外面,由一位小姐看着的。”
“对不起,少将。”年轻漂亮的大楼女工作人员赶紧过来解释,“是我的过错。我刚要给威利亚德将军开门,狗就窜了进来。”
“你们把狗带出去,继续放映。”少将严峻地下着命令。
“请等一等!”戴夫斯站起来,抱着他的“斯基派”。这时,银幕上既没有图像,也没有声音,狗安静地、自在地躺在它的主人怀里。“少将,我想请求您,让它……”
“这比违反礼仪还要坏用多。我不同意,戴夫斯,请你把狗抱出去。”
“诸位,请等一等!”从大厅的尽头发出了一个深沉的声音,大家都向说话的人转过头。“卡梅伦少将,我认为戴夫斯说的话有些道理。我们不要失去提供证据的一个好机会。在放录像磁带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让狗和我们在一起呢?”
紧张的沉默。吃惊的戴夫斯看着那位讲话坚定、威严的人,他就是威利亚德将军。在他刚进门时顽皮的“斯基派”正好钻进了电影大厅。
“好吧,先生,”卡梅伦少将无可奈何地说,“我听您的吩咐。不过,我怀疑狗的吠叫跟银幕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更不可能和‘信天翁’号游艇联系在一起。”
没有人再说话,大厅里又是一片沉默。重新开始放映录像磁带,驯服的“斯基派”在戴夫斯的看管下望着银幕。电视开头狗毫无反应,但天空中一出现绿光,狗便狂暴地吼叫起来,它竖起双耳,毛骨悚然。戴夫斯瞧着它龇牙咧嘴的一副好斗的神态,感到狗在他怀里紧张地悸动着。
他低声地说:“安静些,‘斯基派’。”
第一部录像放完了,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戴夫斯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其他人的心情宛如吊着的幕布,悬挂在空中。在放映水上飞驰的女人时,“斯基派”又安静下来,愉快地把头偎依在戴夫斯的怀里,不久,银幕上又出现了在海岛上空的奇怪飞行物体,飞碟的嗡嗡声由远而近地逐渐增大。这时“斯基派”又紧张起来,跳到戴夫斯的腿上,长嗥一声。狂怒着的狗,象玻璃球似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银幕,当图像放大后狗大吼狂叫着,从戴夫斯的双臂里跃起,狂怒地向幕布扑去。它不时地吼叫着,双眼紧盯着绿色的飞碟和它的菱形舷窗,暴怒地撕着幕布,把银幕撕破了。
“停止放映!”卡梅伦少将站了起来,打开灯,激动地观察着狗怎样向幕布上静止的飞碟狂吠。他走近咆哮的狗,要让狗安静下来。狗则露出它的犬牙长吼一声,转身向戴夫斯跑去。
“先生们,我坚信‘信天翁’号遭到了飞碟的袭击。”戴夫斯态度冷静,一字一顿地说,“这条狗一见银幕上的飞碟,便能回忆起往事,还能记住以往的细节。它的伤口,菱形的伤口,和飞碟的舷窗多么相似啊!……难道不是这样吗?”
“讲下去,戴夫斯。”五角大楼的威利亚德将军缓慢地朝他走去,鼓励着他,“你对那些失踪的人,有什么看法?”
“他们被宇宙人劫走了,可是在那个飞碟里却看不清他们。”戴夫斯断然地说,“我肯定是他们干的。”
第四章
“您说您是记者?”
“是的,戴夫斯先生。我叫洛丽,我在‘新奇电讯报’工作。”
“我明白了,一家危言耸听的报纸。”戴夫斯不信任地说。
“不假,但是戴夫斯先生,你不要从我身上得出错误的印象。”金发女郎急忙解释,她有着一双乌黑的眸子,厚实的嘴唇,脸上泛着敏感的微笑,活泼地瞧着他,“我要忠于我的职守,读者需要的是新奇。在现今的世界上,新奇的事多得很,俯拾皆是。”
“得了!您想过没有,我不会向您提供这一类材料的。也许,您看错了人吧!我没有什么可跟您说的,洛丽小姐。”
“您误会了。我不是在您身上找新奇材料,我希望您能告诉我关于……瑟勒娜,告诉我关于瑟勒娜其人。”
戴夫斯神情紧张,脸色有些阴沉,目不转睛地看着女记者。这是一个使人痛苦的话题,这,她大概是知道的。他不愿意提起瑟勒娜,尤其是对她。
“不!”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并从座位上站起身子,准备离开餐厅和咖啡馆,“没有其它原因,我就是不愿谈起她。很对不起,洛丽小姐。”
“我请你坐下,继续吃您的午饭,我不会打扰您的。我们不谈瑟勒娜,请您相信我的话。”
戴夫斯面带愁容地瞧着她,洛丽不等他邀请,便坐了下来,摆好饭菜,准备吃中饭。戴夫斯无可奈何地在她的对面坐下,咀嚼着她所说的话。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戴夫斯故意地说,“要说到做到。”
“决不食言。”她尝了一口汤,又喝了几口啤酒,双目注视着戴夫斯,“我们不谈这些,至少,我给您讲讲别的,戴夫斯先生。”
“请讲吧!”他耸耸肩,“您不会从我这儿得到任何情报,我没有什么会让您的报纸和您的读者感兴趣的。如果您……”
“我早就知道了,这是绝密,空调会的事情就是这样。”
他双眉竖了起来,他没有想到她又谈论那个话题。
“政府正在欺骗我们,”她出其不意地摆出好斗的架势说,“政府深知人们还不熟悉的飞碟。苏联、美国、大不列颠……他们了解的比人们所传说的远为清楚。但是总有一天政府将被迫把飞碟的真相告诉我们,再也不能可笑地辩解说,飞碟的目击者都是一群神经病或无赖。欺骗总不会长久的。”
“这是您的推测,洛丽小姐,我不认为政府要掩饰什么,很简单,有些事情没有把握,不便公开。”
“戴夫斯先生,昨天我从百慕大来。”
戴夫斯感到一阵战栗,他真想向她提几个问题,向她打听关于百慕大的情况。忽然他想起了那个漂亮的女子不仅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名记者,他暗暗思付,还是不要冒风险的好。
“很好啊!”他声音单调地说,“您去旅行了?”
“不!”她矢口否认,“这是我的工作,我对新奇的事物总要去调查一番。我也在巴哈马群岛的纳索呆过,在深海里有一样东西吸引着我,戴夫斯先生,这是新闻。不管我在那儿,我都要弄新闻,这样,人家才给我报酬。”
“您干得很不错。”他瞧也没瞧她一眼,便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随后呷了一口啤酒。
“关于一条船失踪的消息,几乎四十人的失踪。”洛丽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摇晃着金发的脑袋,聪颖、活泼的眼光停留在戴夫斯的身上,“我……我找到了一样东西,戴夫斯先生。在那大海里,谁也找不到的东西。”
“洛丽小姐,对您找到的东西,我不感兴趣。”戴夫斯站了起来,态度生硬地顶撞了一句,“我跟您说过,我不想对您无礼,而您提到的事总让我不愉快。这并不是出于工作的原因,简单地说吧,我不愿向任何人谈起这些,更不愿和一名记者。再见!洛丽小姐,请原谅我失陪了。”
“等一等!”她把他叫住,拉住了他的胳膊,“至少,您得看一看我找到的东西,对我倒没有用处,对您,也许在感情上有些价值。”
他站在那儿端详着洛丽交给他的东西,惊恐地眨着眼睛,万万没想到他如此熟悉的、再也见不到的东西,会呈现在他的面前:一只戒指,一只金戒指,戒指的绿色宝石上雕刻着一尊东方仕女像。这是一枚中国的手工艺品,在戒指的环圈上镌刻着这样几个字:
瑟勒娜·亚当斯惠存
肯内思·戴夫斯 1975
“我的上帝!这是两个月前,我送给瑟勒娜的戒指。”他的声音嘶哑了,脸色死一般的苍白,看着年轻的女记者,“您马上告诉我,您从哪儿找到的戒指?”
“在大西洋的某地,百慕大死三角海区附近,戴夫斯先生。”她平心静气地说,“我寻觅到的不只是戒指,还有……您愿意上我家去吗?”
离肯尼迪角不远,在科科瓦比奇住宅区的海滩上,有一幢简朴的住宅。住宅的四周是经过精心管理的整洁的花园,住宅里有现代的家俱,房间的装饰色调明快、清爽,使人有一种愉快和舒适的感觉。
“请随便坐!”洛丽对他说,“就象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戴夫斯,要喝点什么吗?白兰地,还是威士忌?”
“请不要客气,我什么也不想喝。我不是来正式拜访的。你是知道的,我们还是直截了当地谈谈吧。”
“随您的便。”她耸耸肩。
戴夫斯向她瞥了一眼后说:“那么,请把您所找到的东西给我看看,您应该向英国和美国海军当局报告,这是您的义务。”
“作为一个记者没有履行这种义务的必要。”她轻蔑而又讥讽地说,“他们什么材料都有,难道还要禁止我发表新闻?”
“新闻?什么新闻?”戴夫斯焦急地问道。
“我的朋友,一会儿您就知道了。”她朝着一只橱柜走去,用钥匙打开下面的抽屉,抽出一个米黄色的、铮亮的雨布口袋。她拿起来递给了戴夫斯,这只口袋和它的颜色并没有引起戴夫斯的注意,而几个缝缀在口袋上的蓝色塑料字,却使他的精神之为一震。口袋上有他很熟悉的鸟的标记,这是海军袖章的标记,在标记上面还有“信天翁”几个字。
“这个口袋……”他激动地说,“是游艇上的。”
“您瞧!”她说着,同时把米黄色口袋里的东西全倒在桌子上,“您自己来鉴别这些东西吧!”
戴夫斯睁大眼睛,望着散在光亮桌子上的各种东西:有娇小的金十字架项练,几只戒指,一块指针停在四点三十分上的手表,一枚镶着宝石的领带别针,几副金丝墨镜,一个流行的肥皂盒,最后是一枚佩在翻领上的蓝;白、黄三色的体育徽章。
“这些意味着什么呢?”戴夫斯很想知道其中的奥妙。
“不知道。我只知道里面有瑟勒娜的戒指。”洛丽解释道,“后来我就马上明白了,这些东西大概是‘信天翁’号船上人员的个人财物。我决定留下这些东西,请您来鉴定一下。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
“你说得对!其它的东西都不是瑟勒娜的,你等一等。有一样东西,很面熟……”他的手指摸着一颗珐琅质钮扣似的东西。他仔细地察看,发现它四周绣着金丝,白底上有一只蓝色的鸟。突然,他紧抓着这个钮扣似的东西叫道:“就是它!”
“什么?”洛丽很感兴趣地问道,“您能认出是谁的吗?”
“当然罗!是……是瑟勒娜叔叔霍默的。当他穿着蓝色上衣、白色军裤的军装时,总是把它佩戴在翻领的扣眼上,这是一枚水上体育俱乐部的徽章。”
“我们又找到了一位遗物的主人了,现在除了瑟勒娜的戒指外,还有……”洛丽凝视着他,“这个口袋无疑是‘信天翁’号船上人员的?”
“是他们的。但是,为什么他们把东西都集中在一个口袋里?您又是在哪儿找到的?”
洛丽端详着他,她的神情变得严峻起来,双眼闭烁着狡黠的目光。
“只有我知道那个地方,戴夫斯。”她说,“我把秘密告诉您,我挣什么?”
“你必须告诉我!”戴夫斯暴跳起来,“如果您不说,我要向海军当局控告您,他们会叫您说出一切的。”
“我就是不说。我是一个公民,军事当局奈何我不得。”
“为什么你矢口不说?您隐瞒了什么?”
“您呐?戴夫斯,你把什么都隐瞒起来了!我知道您的工作是绝密的,不过我倒可以告诉您一些。”她坚定地向戴夫斯走去,“您听着!我在一个地方找到了‘信天翁’号的口袋,那儿还有其它东西。也是在那儿,我看到了一种特殊的物体留下的痕迹,好象一艘飞船停在地面上,但它不象飞机,也不象直升飞机,什么也不象。戴夫斯,您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
“这很简单,它是圆形的,直径大概有十二到十四米,在它降落的地面全都烧焦了。这会儿,您清楚了吗?我还可以再告诉您,飞碟就是在装首饰的雨布口袋的地方。您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对飞碟这么感兴趣了吧!我可以向您保证:‘信天翁’号游艇和百慕大发生的各种神秘事件都与飞碟有关!”
“是这样!”戴夫斯信服地低下了头,刚才的那股锐气都消失了,“我……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要知道,洛丽小姐……我要知道您是在哪儿找到这个口袋的,飞碟又在什么地方?”
“谁也不能强迫我说出来,您也不行,请您来只是让您看看。要么,我们讲个条件。”
“讲个条件?什么条件?”
“您把您知道的有关飞碟的情况告诉我,我把飞碟的地址告诉您,这对我们双方都是有利的。”
“好,就这样说定了。”戴夫斯接受了洛丽的条件。
第五章
“有什么事?少将。”戴夫斯猜测着将军为什么叫他,“您好象有什么心事。”
“是啊!我的心事还很重呢!真叫我心烦。您瞧一瞧桌上的报纸,它的第一版。戴夫斯,我要您马上回答。”
戴夫斯默默无语地拿起报纸,翻到了第一版,报头上印着‘新奇电讯报’的几个彩色大字,强烈地映入他的眼帘,引人注目的标题使读者一目了然,真不愧为使人新奇的报纸:
在百慕大死三角海区有飞碟!美国当局掌握着有关这方面的材料和飞碟在大西洋这一海区的电视报导。
飞碟是马尾藻海附近船只和飞机失踪的罪魁祸首吗?
“天哪!”戴夫斯顿时一切都明白了,“这个女人……”
“戴夫斯,我只向您提一个问题。”卡梅伦少将干脆地说,“是您向女记者洛丽提供的消息吗?”
戴夫斯有气无力地放下手里的报纸:“是我,先生。”
“在报纸上,女记者说她发现了瑟勒娜的戒指,‘信天翁’号船主的徽章和船上的防雨布袋,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先生。戒指还在我手里。”
“其它东西呢?”
“在洛丽那里,卡梅伦少将。”
“那么,我和您马上去找洛丽,这是命令。”
“是,先生。”
“这是我们俩最后一次在一起工作了,从现在起您被开除出空调会了。如果军事当局对您的行为提出制裁,您还将受到刑事处分。军事法庭根据您的表现,将暂时停止您在航天局的职务,同时您还要进行反省。您明白吧,戴夫斯?”
“遵命!先生。”戴夫斯紧咬牙关,“请您允许我说几句,不管对我采取什么措施,我决不后悔。女记者滥用了我对她的信任,把材料公布于众。不过,说穿了这也是她的职业。我认为我们不应该继续欺骗人类、欺骗自己。现在,少将先生,我对飞碟的认识更透彻了,它是我们的人失踪的元凶。那时,我常想,所有失踪的人都葬身于神秘的大海之中了,要拯救他们的希望也已破灭。现在我不这么认为,我相信他们还活着……在某个地方。我满怀希望能重新找到他们。”
他们离开办公室,不一会儿,一部军用吉普载着他们驰往科科瓦比奇。当他们到达住宅区时,一股浓烟从公寓里升起,大批的人群和消防队员把这所公寓围得水泄不通。卡梅伦少将和跟随他的戴夫斯急促地向前走去。
“她是住在这儿吗?戴夫斯。”少将问。
“天哪!少将先生,那幢着火的房子正是她的家。”
火已经熄灭,那幢房子只剩下被熏黑了的断垣残壁,冒着一丝丝的黑烟,奇怪的是周围邻居的房屋却完整无损地矗立着。
“有伤亡吗?”戴夫斯向消防队长走去时问道,“一个女子住在这所房子里。”
“您不用害怕。”消防队长答道,“当着火的时候,房里没有人,街坊向我们报告说,房子的女主人今天出去旅行了。房门是锁着的。”
“旅行去了……”戴夫斯回过头来,对卡梅伦低声地说,“去百慕大……噢!上帝!这可是神的保佑啊!”“稀奇的是几个邻居肯定地说,清早他们听到屋顶传来强大的噪音。”消防队长搔着钢盔下的头皮说,“好象是一架推进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还有人从窗子里看见一团绿色的光,一瞬间房子就着火了。当他们通知我们救火的时候,绿光就不见了。”
戴夫斯的视线集中在卡梅伦少将身上,他的脸上已无血色。
“真对不起!戴夫斯。虽然我们这儿是民用单位,但是我们收到了军事当局的命令,要求您,在您被控违反纪律和泄露美国政府战略军事情报期间,离开国家航天局。您的问题很严重!请您执行命令。”航天局的负责人安德森说。
“好吧!先生。我已经知道了。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我将不受任何人的管辖。”
“如果您想离开美国,要向军事当局提出特别申请,我想是不会被批准的。”
“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安德森先生。”戴夫斯不满地说着,同时眺望着机场的起飞跑道,“我多么留恋我的工作啊!我的爱好就在于从事航天事业,这您是知道的。”
“这种爱好,造成了您今天的困难处境,戴夫斯。”安德森用轻蔑的口吻说。
“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戴夫斯的眼遥望佛罗里达明朗的蓝天,“这是另一番航天事业,我们对它还不熟悉,我们的航天工具还达不到的空间。”
“照您的说法‘新奇电讯报’这张荒唐的报纸发表的新闻是正确的?”
“可以这样说,先生。这正是我要调查的。”
戴夫斯未到新奇电讯报社,希望主编巴纪·西蒙斯能向他提供洛丽的地址,遭到拒绝。“这不是一场普通的火灾,西蒙斯。如果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新奇主义者,为什么不在下一期向读者报道宇宙人在密切地监视我们,他们还知道洛丽手头上有……决定要把她除掉。”
“您疯啦!”主编惊讶地看着他,“如果我们发表这条最热门的新闻,我的顶头上司将要把我踢出大门。假使读者有了这种想法,将会引起恐怖浪潮,这会迫使当局关掉我们报馆的门,戴夫斯先生。”
“这些宇宙人,并不是我们常常认为天性和平的,虽然我们不能把这些事比作象韦尔斯想象中的‘世界战争’……”
戴夫斯离开编辑室,只有那惊惶失措、瞠目结舌的西蒙斯留在那里。他紧抓着排好的新奇电讯报的第一版的版面,在另一张空白纸上开始写上几行粗大的字。醒目的标题,展现在他的眼前:
前空中现象调查委员会和国家航天局的工作人员断定宇宙人在监视我们,他们是侵略成性的。我社记者洛丽公寓的这场大火不正是说明了这一点吗?
“这可是一包炸药。”他嘟哝着,脸颊激动得绯红,“如果这包炸药爆炸,可不是仅仅把我一个人炸到天上去……”
第六章
“不准!”禁止离开美国。”
这是两个盖在两份申请书上的军事当局的印章。在另一封印有五角大楼字样的信封里,通知他由于泄露机密和违反美国最高战略司令部的纪律,给予纪律处分的依据。
戴夫斯把这些信扔在桌子上,双眼直视着空间,他从来没有这样怒不可遏。他神经质地抽着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由于愤怒而碾碎了的烟头,房里的肃穆气氛中增添了一层薄薄的蓝色烟雾。
“我一定要找到她……”戴夫斯自言自语地说,“找到洛丽就意味着……离宇宙人近了,离瑟勒娜也更近了。如果她活着……我非要找到通往百慕大的‘洞’的道路,不管多么险恶,纵使那些奇特的人把我带走,也在所不惜。”懒洋洋地躺在长毛绒地毯上的狗吠叫了一声,戴夫斯惊奇地转过头来。突然,狗又狂吠起来。
戴夫斯仔细地观察着狗,这时狗露出了长长的犬牙,玻璃球似的眼珠死盯着大厅,戴夫斯顺着狗的视线打量了一下大厅,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斯基派”继续在狂吠着,毛茸茸的身躯在颤动着。
他突然想起在放录像时的情形,狗的那种表情正和现在的神情一模一样。这是为什么?
一道绿光照亮了大厅,长久的嗡嗡声震撼着他的耳膜,震得他晕头转向。在平静的夜晚,一个发光的物体在他头顶上。
狗开始呻吟,发出一声可怜的长鸣,接着是一片寂静。戴夫斯眼花缭乱,他转过身子,竭力摆脱这股强大的绿光,同时他想看看他的狗怎样了,但是他没有看见。“斯甚派”不在大厅里了。
“‘斯基派’!”他高叫着,“‘斯基派’!你在哪儿?”
没有回答,是不是“斯基派”变成哑巴了。大厅里又笼罩着一片静谧,只听见绿光在原来的高度上发出尖厉的嗡叫声。
戴夫斯找遍了整个大厅也找不到“斯基派”。他恐惧地重新跑到窗前,但绿光已经离去,旋风似地飘浮在空中,高悬在他的头顶上。戴夫斯向绿光挥动着拳头,叫嚷着:“你们等着,坏蛋!你们干尽了坏事,把我们的人绑走了,现在又把‘斯基派’劫走了。还我的‘斯基派’!还我的瑟勒娜!”
戴夫斯觉得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就好象一把钢刀穿过脑壳,取出了他的脑子。他疼痛难忍,颤抖着向后退去。在痛苦的喊叫声中,一道绿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接着他倒在大厅中央,一动不动,象奄奄一息的人那样躺在地毯上。
绿光远去了,仿佛是一颗遥远的星星在黑暗中消失了。在那天晚上,有人在佛罗里达海岸某地看见了飞碟。
戴夫斯用凉水冲冲脑袋,头脑顿时清醒多了。他颤抖着向房里走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瞧着空的房间。长毛绒地毯上再也看不见“斯基派”了,也许永远也见不着了。它和被掳走的人一样,会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肢解,或者被杀死……
他……为什么还在这儿?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脑袋的疼痛渐渐减轻了。只有太阳穴的跳动。视网膜里的绿光唤起他对可怕飞碟的回忆,就是它把他打倒在地,使他失去知觉的。
“他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把我杀害。”他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他们不这样做?”
他看看手表,手表停了。他下意识地和墙上的挂钟对时间时,发现挂钟也停了,一种磁性大概在钟表的机件里起了作用。他将面对着一种他完全不熟悉的力量,他感到很可笑,他居然会使宇宙人感到不安。他们监视他,知道洛丽在干什么和他的未来动向,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就在附近,在他的身边。
戴夫斯决定出走。他换了衣服,把必用之物放在旅行提包里,既不带提箱也不拿行李。当局可能在秘密地监视着他,也许宇宙人也……戴夫斯为了掩人耳目,出走时没有用自己的汽车。他在附近的大街上,不慌不忙地叫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对司机说:“上肯尼迪角,国家航天局办公大楼。”
出租汽车开了,但是在一个明亮的车站前停住了。戴夫斯付了钱,走进车站吃了一点东西。然后,从那儿给一个人打电话,和那个人约好了时间和地点。
清晨,戴夫斯又耍了几个花招,足以蒙蔽那些跟踪者。他到了肯尼迪角北部的一所小型私人航空俱乐部,租了一架小型飞机离开了肯尼迪角。
飞机向西南飞行,似乎朝墨西哥湾的方向飞去,但是在半路上改变了航线,飞过佛罗里达上空后,便向北—东北方向飞去。他直接飞往巴哈马群岛,飞向可怕的百慕大死三角海区……
第七章
“在那儿,小姐。那就是有名的魔鬼山。”
直升飞机驾驶员劳尔在星罗棋布的小岛上空飞行,这些小岛虽然荒芜人烟,崎岖不平,却生长着茂盛的热带植物。飞机在一座深褐色巨石上空盘旋,巨石的周围可以看到浓密的棕榈树和细砂粒海滩。
洛丽侧着身子,从直升飞机的舷窗里贪焚地拍摄她脚底下的景物,平静的海面上辉映着飞机的侧影。海水清澈,在风和日丽的日子一眼便能望到海底。
“为什么叫它魔鬼山呢?”
“我也不太清楚,”出生纳索的驾驶员耸耸肩,“这是渔民们给它起的名字,这种山总是叫人害怕,火山口往往倒是魔鬼的杰作,洛丽小姐。”
“近来,渔民常来这儿吗?”洛丽问。
“来这个岛上?不,不来了。”他做了个富有表情的手势,“谁也不会到这儿来,小姐,周围连条鱼都打不着,渔民们碰也不愿碰它一下。”
“为什么?”她看着这位在当地土生土长的驾驶员,思索着他讲的话,“您是说鱼吗?在这一带海上没有鱼!”
“对!渔民从来没有在魔鬼山周围打到一条鱼。他们说这儿没有鱼群,在方圆三到四里的海区连一条鱼都看不见……您真的对这个小岛感兴趣吗?”
“这个地方对我有一种魔力。”突然,她的目光紧盯着海面上不远处的一个东西,她指着说,“那是什么东西?”
“看不清楚,好象……好象海上的一个平台。平台上有一个红色的浮标,还有一些和浮标差不多的东西。”劳尔惊奇地眨着眼睛,“真是罕见!竟会有这种东西?没有人会到这儿来,就是最爱猎奇的游客也不会到离小岛这么近的地方。”
飞机在低空飞行,对平台上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平台上一共有四个人,有女的,也有男的,三个人穿着救生衣,带着氧气瓶,快活地向飞机挥手,洛丽指着浮动平台上一个有棱角的东西:
“噢!我可明白了,您瞧他们是拍电影的。”
那个小岛,洛丽曾经在那儿找到装有各种首饰的雨布口袋的神秘小岛,也落到后面去了。
洛丽打算第二天去魔鬼山顶。劳尔大惊失色:“山上又黑又滑,万一摔下来……”看来,劳尔不可能跟她去冒险。于是,飞机开始回飞。
“是的,小姐。”一个脸色黝黑、满头白发、受人尊敬的老渔民答应着说。他手里抚弄着一顶帆布做的雨帽,站在年轻女郎的面前:“我叫马丁·多明各,随时准备带您去魔鬼山,请您相信我。不管人家怎么说,我不在乎。”
“我很高兴,多明各。”洛丽愉快地微笑着,“对这个小岛,大家说什么来着?”
“老掉牙的故事了,迷信!”多明各压根儿没把它放在眼里。
“您一点儿也不相信吗?多明各?”
“不,小姐,我根本就不信。我不相信魔鬼会因为我们而心神不宁,还会用吓唬人来逗乐。有的更离奇地说看到岛上有光。”
“光?”洛丽感到紧张,“什么光?”
“我也不知道什么光。”老渔民耸耸肩,“我从来就没见过,据说是一种绿鬼,有绿火似的舌头,他们从地底下冒出来。呸!一派胡言。如果要找一个心旷神怡的地方,风景如画的憩息地,您不必去那个岛,那儿是孤零零的,一无所有的小岛。有的是长满了杂草、棕榈树和礁石脚下的砂子,可以值得一看的只是吓唬这一带渔民的火山,其它什么也没有。”
“多明各,您真是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老渔民。”她边说边仔细端详着他,“我很高兴有您这样一位旅伴。我将每天付给您十镑,如果我在这儿逗留更长的时间,您认为合适,我还可以多付一些。”
兴致勃勃的洛丽预先付给纳索老渔民一天的佣金,然后便走回她在新普罗维登斯岛上的旅馆的房间里。
在旅馆,洛丽遇到了拍电影的那一帮人,他们明天也要去魔鬼山。洛丽无法拒绝他们的盛情邀请,在酒吧间里喝了几杯混合清凉饮料。
在楼上洛丽昏暗的浴室里,冲洗过的胶卷在几根铁丝上晾干。但在她回房之前,一双戴着手套的手已动过了那些挂着的彩色胶卷。一双不安的眼睛,在手电筒的光亮下对胶卷进行了察看,然后浴室的门悄悄地打开了,又轻轻地关上。一个人影,用万能钥匙打开洛丽卧室的门后,不留痕迹地离开了,接着又走进了同一层的另一套房间。
第八章
多明各熟练地驾驶着摩托艇,向魔鬼山驶去,但坐在船上的洛丽却局促不安,她并不为此行担心,也不是对荒凉奇怪的小岛越来越近而感到害怕,引起她不安的却是她从直升飞机上拍摄的电影片子。她默默自问,她的整个旅途是否会顺利,到达魔鬼山后……那卷电影片子就是一个明证,还有在这个海区发生的事,同她第一次来到的时候所发生的是那么相同。现在,摩托艇正向神秘的小岛驰去。在这场如痴如醉的游戏中,她将面临的是一个强大凶恶的敌人,来自外太空的,另一个星球的敌人。
摩托艇在平静的海面上急驶,快要到达圆粒砂子和灌木丛环绕的深褐色巨石的时候,突然,她的思绪中止了。小岛,近在咫尺的小岛出现在她的眼前。它好象是一块黑色发光的圆锥形巨石,伸向天空。由于大西洋海水的侵蚀,海浪的冲刷,在巨石的脚下布满了绿、黄色的圆粒细砂和海浪冲击下形成的又黑又滑的礁石,宛如传说中的死火山里的石头。
“你瞧,小姐。”多明各指着前面说,“那个小岛多荒凉,今天我看见海滩上有一条船,还有人。”
“他们是拍电影的。”洛丽略微皱起眉头思索着说,“今天他们要在这儿拍电影,但愿我们不要互相干扰。”
洛丽回过头去,远眺她身后的大海,然后又仰望天空。她感到奇怪,在她第三次到这儿的旅行中,她象受到了监视,有人总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一刻也不离开她。
但是她除了看见在她头顶上飞翔着的直升飞机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为什么她还要受别人的监视呢?她隐约地觉察到远处水面上有一架水上飞机向魔鬼山的相反方向飞去,她沉思片刻,觉得有些异常,好象被什么人监视起来了。
“行……”多明各兴奋地说。这位技术娴熟,有着丰富海上经验的老渔民驾着船绕过海上的暗礁和岸边的礁石,“我们到了,洛丽小姐,让妖魔来欢迎我们吧!”
他开了一个愉快、嘲弄的玩笑,但多明各后悔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第一次这样后悔过。因为正当洛丽跳上沙滩,年轻的电影明星和电影技师站在摄影机后面向她招手的刹那,魔鬼山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使在场的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哎呀!我的天!那是什么东西?”
多明各,这个老渔民,几十年来从未听他说过害怕二字,今天他可不是仅仅感到害怕,简直可以说是恐惧。
洛丽抬起眼睛向小岛上深褐色巨石的山顶望去时,情不自禁地象被窒息似的叫了起来,那些拍电影的人都惊吓得面无人色。
“天哪!不……”脸色苍白的洛丽,睁大着美丽的眼睛,“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一切都在他们的面前发生了。
深褐色巨石崩开了,从地底下进发出震天撼地的响声,使整个小岛剧烈地颤动,甚至小岛附近海面上的海水也被搅动得沸腾起来。
“这不是死火山吗!”凯文·穆尔大声嘶喊,“好象它又要重新爆发了。”
一个硕大无比的黑影,带着尖厉的响声和硫磺的蒸气从火山尖冒出,就象人们想象中的金星人那样从它的星球内部蠕动着倾吐出来似的。
但是,那个庞大的黑影,在呼啸声中向空中升起,它不是妖魔,也不是地狱里的怪物。洛丽声嘶力竭地叫嚷:“飞碟!您们瞧!它就是那个样子的!从外太空来的飞船……从火山里飞出来的!”
那是个会飞的巨大的碟子,有菱形的舷窗,金属的外壳,外壳上有一层古怪发光的绿色。橘黄色的亮光从舷舱里散向天空,辉映在船舱外。
飞碟象陀螺似地盘旋上升,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在席卷小岛的烟雾和震动中越升越高,突然缓慢地冷酷地向他们飞来,向海滩下降……吓糊涂的多明各,呜咽着跪在地下,大声地向上帝祈祷。洛丽紧张、镇定地屹立在那儿,而她的伙伴、明星和技师们则四处逃窜,企图逃脱在他们头上飞翔着的妖魔的降临。
洛丽没有跑,她也不想跑。她知道跑是无济于事的,愚蠢的。她到这儿来就是要找一个飞行物,飞碟正是她要寻找的目标,她终于把它找到了。要往回走,为时已晚。和“信天翁”号游艇以及所有的船只飞机一样,从太空中飞来的魔爪手中是跑不掉的。现在,她知道哪是百慕大的“门”,哪是它的“洞”。她也明白了她第一次在这个岛上找到的“信天翁”号雨布口袋,正是在这个“洞”里。那是飞碟出没的地方。
她肯定飞碟不是从地球中心飞出来的,也不是从深海的海底里冒出来的。神秘的小岛只不过是一个基地,是他们埋伏的地方。他们耐心等待着,伺机捕获他们的猎物。现在他们可等来了猎物:四名拍电影的,一名大胆妄为的女记者,一名不信邪的老渔民……
圆盘继续下降,下降着……仿佛要用它的重量,把他们压扁似的。洛丽模糊地记得那天和戴夫斯坦率的交谈时,戴夫斯曾对她说过:
“我的狗,‘斯基派’有四处伤口,每处伤口的形状都是菱形的,一下子四处同时受到灼伤。我敢发誓它的伤口和飞碟有关。”
一点也不错,每一个“脚”都是一个菱形图案。每个菱形图案又由四个小的菱形组成。大概由于它具有地球人难以想象的推力和前所未闻的速度与地球大气层摩擦的缘故,它的每个“脚“都被烧得通红。她心里明白将会有什么样的厄运在等待着她,等待着其他人。他们在宇宙人的魔掌里,将和百慕大死三角海区的无辜者一样……
第九章
飞碟又向下降了一点,离地面越来越近了。它的“脚”象触角一样伸了出来,牢牢地支撑在沙滩里,象一只巨大凶猛的金属昆虫平稳地停在海滩上。
在魔鬼山上的人,在飞碟的大肚子底下,都吓得趴在沙滩上。飞碟不再往下降,也没有把他们压扁,但从它的肚子里放出一种蓝色的蒸气,就象一层薄雾,带着甜蜜的香味在他们头顶上萦绕,同时还伴随着奇特、锐利的响声。香味,或者是蓝色薄雾里的某种成份使洛丽昏昏欲睡,使其他人神志不清。突然所有的人都一头栽在沙滩上,顿时动弹不得,失去了知觉。然后,飞碟上的一扇门慢慢地打开,静悄悄地向旁边滑动,露出一个宽阔圆形的孔。从孔里下来一个东西,好象是一个人,有点儿象神经科大夫,可不是我们地球上的人。他腾云驾雾般来到他们面前,这时从飞碟内部射来一束橘黄色的光。大地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隐约的嗡嗡声,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
顷刻间洛丽和他的伙伴们的身体象变魔术似地离开沙滩,悬挂在空中,轻得可以随风飘荡……就这样,他们被外部的一种奇特力量吸进了飞碟。
多明各的摩托艇,拍电影的摩托船,在海水里被溶解了,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毁灭殆尽。任何一个天体观察家都无法解释这种现象。
飞碟重新向空中升高,在沙滩上留下圆形的“脚”印。当它往上升起时,掀起的气浪把留在沙滩上的“脚”印抹得一干二净。
在百慕大死三角海区,又发生了一起人和船只失踪事件,在魔鬼山附近上空的直升飞机驾驶员劳尔目击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场面。突然他摔倒在直升飞机的操纵杆上,他和他的飞机在空中也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把他和飞机全都擒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但是在远处,一架水上飞机在大海的上空飞行。由于飞机与小岛的距离太远,所以驾驶员什么也没看见。但是,在驾驶员身边的一架大功率的电影摄影机的望远镜头却把魔鬼山发生的一切都拍摄下来了。
洛丽睁开眼睛,象着了魔似的看着菱形的房间,连墙壁也是菱形的,宛如处在巨大多面体的橘黄色宝石里。光亮从房里各处放射出来,地面、天花板和墙壁都是由发光的材料构成,仿佛是一座水晶宫。
“我的上帝呀!我在哪儿?”
她欠起身子,自我感觉良好。身上没有一处有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一点不舒适的地方,甚至有些轻飘飘、软绵绵的。没有烦恼,也没有思想的混乱,她的头脑、精神、肉体都处于最理想的境界。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冥思苦索。
“谁也不会被杀死的,只有那些走得太远、知道我们太多的人。姑娘,您可以永远活着。”话音刚一落地,洛丽就觉得有一种声音、人的说话声。难道是人在说话,人的声音?也许是某种思维通过她的感觉传递到她的头脑里来的吧?她看看四周,还是她一个人。她竭力要弄个明白,刚才和她说话的人是用声音和她说话,还是用思维和她交流思想。
“我不想长命百岁,也不愿意留在这儿。我想回到我们的世界上去,和人们生活在一起。”
“您到这儿来,不是我们的过错。”那个声音说,“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是这样,飞碟,你们是宇宙人,你们劫走了我们的人、船和飞机。”
“你说得对极了,但我们不要船和飞机。我们已经研究了几十个世纪,对你们智慧的历史了如指掌。”
“你们……你们是谁?打哪儿来的?”
“从遥远的地方,你们从未听到过的地方。我们有我们的一套生活方式。我们的能力是如此之大,你们是想象不到的。现在我只是把船只肢解了,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最理想的是大家都这么认为:船在海上遇难了。”
“‘信天翁’号不是这样,后来它又出现了。”
“‘信天翁’号和其他的船只不同,它是我们的……一个例外。”
“它是你们的?”洛丽不安地说,不时地扫视四周,想从透明、发着磷光的橘黄色墙壁上发现和她说话的人。
“‘信天翁’号上全是我们的人,经过几个世纪的适应,我们的人一切都象一个逼真的地球人。”
“还有……还有为什么……你们让‘信天翁’游艇重新出现?为什么‘斯基派’能够逃遁……”
“狗……我们不感兴趣。没有什么用场,对我们也没有好处。狗不适于生活在我们的星球上。”
“那么,为什么你们又让‘信天翁’号回去呢?真是百思不解。”
“我们中有人需要这样做。我们大家都有权利要求什么,经过开会商量后,决定是否值得给她方便。这次我们同意了,没有拒绝她的要求。但让狗回到这儿来。”
“狗也来了!”
“这是需要。我们愿意让它回去。我们正在研究对付他的办法,同时密切地监视着你们。我们要自卫,要让我们的种族有足够的时间来演变。对你的意图我们知道得清清楚楚,就象知道你的朋友,戴夫斯在看电影时所发生的一切……所以我们先把他的狗弄来了,这仅仅是对他的一个警告,我们还可以杀死他,但是,我们不愿这样做。也可以让你死去,所以我们烧了你的房子。”
“什么?”
“就在您出走的那天晚上,您的房子着火了。我们知道您能祛祸除灾,要不您就烧死在里面了。”
“那是因为你们不愿伤害我。”
“你说到点子上了。”
“那么……那些被绑架的人呢?”
“他们同意改换门庭,放弃他们原来的生活,抛弃那个世界。他们对我们了解后,就会作出这样选择的。现在他们都很幸福,是我们大家庭的成员。他们是低等人,只要控制他们的叛逆行为,适当地监视他们的思想活动,就能与我们和睦相处。你们所有的人都有叛逆的天性,尤其是那些博学多才、智慧超群的人。”
“还有些事情我不明白,谁出的主意把‘信天翁’号放了回去,把狗劫了来,把我抓起来,还要威胁戴夫斯?”
“我们中间的一员。”那个声音说,“具体地说,就是我,您看看我的影子,也许您以前见过。”
洛丽瞧着菱形发光的水晶宫,隐约看见一个侧影慢慢地显出一个人影,一个女人的形象。
“您不是……”洛丽叫了起来,“您不是……瑟勒娜吗?戴夫斯的未婚妻!”
第十章
一双手把冲洗过的胶卷拿了起来。
临时充作冲洗室里的灯光在忽闪发亮。在玻璃制作的放大机下,放大了的图像展现在一个人的眼前,他曾经偷偷地闯进洛丽用作冲洗电影胶卷的浴室。他狡黠冷静的眼光紧盯着他用远镜头拍摄的胶卷,在昏暗的冲洗室里他惊讶地轻轻地叫了一声。
“真想不到!”他感慨万分地说,“真叫人难以相信,那个小岛原来是飞碟的基地!”
戴夫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转动着身子。他现在不仅有飞碟的照片,还有电影片,足以证明它的存在。他有绝对的把握找到洛丽发现“信天翁”号雨布口袋的地方,还能找到大胆的女记者倾注全力要揭开百慕大死三角海区的飞碟秘密所在地。
但有些情况使他怏怏不乐。
他小心谨慎地监视着洛丽的行动,还生怕引起旅馆和纳索人们的注意。后来他发现洛丽和一群电影明星打得火热,也觉察到她与直升飞机驾驶员和老渔民的接触。这使他感到茫然,他怀疑这些人会不会是“飞碟”派来的,或许他们自己本身就是有着人的外貌的宇宙人。如果情况真是如此,洛丽这次去魔鬼山,那就糟了。
不久便证实洛丽和那些拍电影的人再也没有回到旅馆。“我必须去。”他决定驾驶目前还归他使用的那架水上飞机,到百慕大死三角海区去侦察。
在出发之前,他把影片的一些片断装进一个大信封里,寄给他的一个熟人:
美国佛罗里达,空调会
斯图尔特·卡梅伦先生收
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连同几张照片一起装进信封里,粘上浆糊交给接待室,嘱咐服务员如果当天他不回来,就作为急件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寄给收信人。
他来到他的飞机跑道,吩咐机械师给他作好起飞的准备。突然他背后的叫声把他吓了一跳:
“休假还是上班,戴夫斯?”
戴夫斯吃惊地转过头。当他认出在他背后向他微笑的人时,不禁目瞪口呆。
“安德森先生!”他惊讶地说,“您在这儿?”
“我也有休假的权利,我的朋友。我一提起往事,就想到这儿来度假,最主要的是想看看您,同时请您原谅,原谅我对您的严厉处分,不过我也是按章办事。您关于飞碟的立场不仅使空调会,也使国家航天局处境复杂化,对此我表示遗憾。不过,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会修改对您的处分的。为了使问题能够得到解决,我将打一份有利于您的报告,一切都会安排妥当。”
“您不必太费心了,先生。”戴夫斯摇摇头,断然拒绝了,“我不想回这航天局,也不想去空调会,任何这类组织我都不愿意干。要是说谁在调查‘飞碟’,我,戴夫斯。我要自己干,钱和交通工具我都不缺。”
“您要小心,戴夫斯。”安德森目光严峻,用嘲笑的口吻警告说,“如果飞碟真有其事,你的决定将是危险的。”
“我向您保证,飞碟吓不倒我,我马上就去找它。安德森先生,很对不起,我只能让您一个人留在这儿,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一项至关紧要的也许是紧迫的使命。”
“真的吗!关于飞碟的?”他愉快地说,“我喜欢跟您一块儿去。”
“好吧!”戴夫斯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您上飞机吧!正好有两个座,够我们两个人的了,先生。但您得记住我跟您说的……”
“我忘不了,戴夫斯。”安德森笑着走上了飞机,他的笑声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不一会儿,他们便飞翔在大海的上空,并继续向魔鬼山的方向飞去。戴夫斯带着不安的神情看着海面,沉默片刻后,他向他的同伴报告说:
“我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先生。”
“真的?”他惊奇地看着他,“什么东西?戴夫斯。”
“人和船是怎么失踪的,在海里有那么一个点,我们叫它是通向另一世界的大门。这个门,您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吗?”
“您怎么知道的,确实吧?”
“千真万确!我这儿有证据,铁证如山。”戴夫斯滔滔不绝,把他所知道的有关飞碟的一切,全盘托出。
“是啊!我也看出来了。”安德森若有所思地说,“说实在的,您是见多识广,我说您知道得太多了。”
他用一种罕见的声调说了这几句话。戴夫斯扬了扬眉,斜视着安德森,同时驾驶着飞机在海面上飞行。安德森微笑着,他的眼光却是冷酷的。
“我知道的并不多,先生。”戴夫斯反驳着说,“只不过对飞碟……”
“我说您的观点挺有些道理,您的想法独具一格,证据也很充分,足以使飞碟上的人感到不安,我的朋友,‘他们’不会允许您这样干的。您明白吗?您在自寻绝路,我感到遗憾,但是,我必须这样做。”这一席话使戴夫斯惊慌失措、语无伦次。这时,安德森从衣服里抽出一个金色的光彩夺目的金属物,形状象根管子,还有奇特的撑架。虽然安德森并没有把金属物对准他,但他凭直觉也感到了梦幻般的突如其来的威胁。
“您是……您是‘他们’的人?”戴夫斯惊讶地说。
“是他们的人。”安德森笑着说,“我永远是他们的人。在国家航天局,在空调会,在许多地方都有我们的人,我们控制着局势,使局势变得对我们……戴夫斯,您不用害怕,你们的世界对我们没有多大吸引力。我们只想模仿你们,作为一种新生活方式,在你们中间生存。您不要动,想反抗是徒劳的,这根弹簧就够您受的了……我们连同这架飞机和机上所有的东西将要在地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您明白过来时,我们已经在飞碟里面了,它一直紧跟着我们呢!那儿有人想看看您,我们走吧,戴夫斯,这是很容易的,很快……不会对您有什么伤害。”
他一按弹簧,戴夫斯已躲闪不及,感到世界就在他身边爆炸,发出耀眼的火花。后来……后来,他又重新恢复正常,他知道他已经在飞碟上了。他看见了“斯基派”,瑟勒娜……和洛丽。
“瑟勒娜……”他慢慢地垂下了头,神情沮丧,“原来你是……”
“原谅我,戴夫斯,”她喃喃地说,“我不能不告诉你,我不能成为你们中的一员,我们有自己的天规。我们象人,但我们不象你们这样的人,如果你看到我们的真正面貌,你会吓晕过去的。我想再看看你,这将是我们幸福的别离,我希望你记住我,就象你认识我时那样。但是,你要明白,我不会为任何人作出牺牲的,我要回到我自己的世界中去。”
“你,安德森……你们还有谁?还有多少人?瑟勒娜。”
“我不能告诉你,戴夫斯,”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有许多人。我们不会伤害你们,我们将和你们共处一个时期,然后不留踪迹地离开你们。”
“那末,在百慕大失踪的人,被绑架的人呢?”
“百分之九十都是我们自己人,戴夫斯。”她笑着说,“他们回来了,而不是被掳走,但有些人和他们一起被带了来。他们可以在两者中进行选择:被消灭,还是经过改造再回去。但是他们都愿意留下来,他们可以在我们星球上无忧无虑地生活,他们在那儿很幸福。如果你们有谁愿意生活在我们的世界上,他将永远是幸福的,戴夫斯。
“现在,你怎么办呢?和我在一起,跟洛丽回去,还是和那些拍电影的留在这儿?他们已经作出了选择,愿意留在这儿,还有那个直升飞机驾驶员也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他们将过着无与伦比的美好生活。”
“我,被改造,还是被消灭。我现在身不由已,但也不愿意被消灭。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劫持,瑟勒娜。当然,在这儿你是我唯一……”
“不,戴夫斯。”她缓慢、温柔地说,但又坚决地否认,“不可能,你和我之间的爱是不现实的,我们只是貌合神离,我们将以不同的形式产生爱情,这对你、对我都毫无价值。因此,我离开了你,我必须这样做,戴夫斯,最好你不要来找我,不要再坚持……尽管如此,我给你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回忆。另外一个姑娘,她会使你把这一切都忘掉的,她对你很钟情。”
“是洛丽吗?”
“对,是洛丽。”瑟勒娜叹息着说,“你跟她一起回去吧。”
“是我们本人吗?”
“是你们自己,只是你们的大脑里插入一种微型的仪器,可以控制你们,使你们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们的事情。当你们谈到我们的时候,仪器会把你们的话噎住,切断你们的思想,从而避开关于我们的话题。老渔民多明各,他也想回去,他愿意老死在他热爱的大海,我们答应了他。自然,‘斯基派’是一条不平常的狗,它对你们有感情,它也和你们一起回去,戴夫斯。”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瑟勒娜。难道我们……”
“你不要再问了,戴夫斯。”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了,“现在,我还有人性,我曾经爱过你,但情况发生了变化,现在我不能再爱你了,这种变化就象一堵高墙把我们分开。你将是我在另一个星球生活时的珍贵回忆,我也希望你永远记住我。我们能做到的就是这些。戴夫斯,不要再爱我了,我与你们不同,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你和洛丽会幸福的,我让你们幸福,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我的幸福,她会把我永远不能给你的东西送给你。”
“谢谢。瑟勒娜。”他握着她的手,深情地看着她,“我可以吻你吧?就象我梦中的瑟勒娜,和我们通常一样的人。”
“可以,戴夫斯。”她的双唇微微张开,“这就作为我们的最后告别吧。然后,你们将沉浸在一种甜蜜的昏睡中,当你们醒来的时候,一切都过去了,你们将会重新回到那个小岛上,回到你们自己的世界上。”
他吻着她的嘴唇。这是她的嘴唇,但戴夫斯明白这已不是真正爱的接吻了,也不是原来的生命,但是还蕴育着人类温柔、激动的烙印。
“再见吧!瑟勒娜。”他呐呐地说。
“永别了,戴夫斯。祝你们幸福,把我忘掉吧!”
接着,他就沉浸在瑟勒娜所说的甜蜜的昏睡中。
“再见了,瑟勒娜,我亲爱的,永远再见了。”
戴夫斯挥动看手臂,不远处,一个圆形的物体嗡嗡作响,消失在太空中,只留下逐渐远去的绿色的亮光。
戴夫斯慢慢地垂下了头,长时间地注视着和他在一起的洛丽。飞碟,洛丽熟悉的飞碟,在他们的眼前永远消失了。
“现在我们干什么?戴夫斯。”她感情深沉地问道。
“回家。”他轻言细语地说,“你要记住:我们既作过保证,我们就要遵守,遵守我们的诺言。他们在我们的头脑里插入了一个仪器,这种微型仪器会帮助我们遵守。它会让我们认识他们的人,还告诉我们,他们是谁。在人类了解他们之前的漫长日子里,不会让我们说出来的。”
“是啊!在人类知道他们之前……但人类迟早会了解宇宙人的真相的。戴夫斯。”她把她的手放在戴夫斯的手上,“我们现在就走?我太累了。”
“我们走吧,洛丽。是回家的时候了。”
他们向海滩走去。老渔民多明各还在那儿,躺在船上平静地睡着。他和他们一样,头脑里插着一根电极,他也保证在他有生之年都保守秘密。
遥控着的神秘死亡将会随时袭击他们的头脑,就这样保持着人类历史上的最大秘密,飞碟的秘密。
戴夫斯和洛丽手携着手向大海走去,海水舔着他们的脚,打湿他们的衣服,但他们继续往前走。
他们又回到了人间,又到了这个世界上。他们结伴而归,将永远结合在一起。
对瑟勒娜……只是一个回忆,消失在高空中的、遥远的、天涯处的回忆,仅仅是简单的回忆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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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屠龙之技 | 长铗 | 《屠龙之技》
作者:长铗
正文 屠龙之技
一
雨水从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淌下来,打湿了年轻人制作考究的山羊皮皮鞋。他的身形颀长瘦削,撑一把漆黑的木柄雨伞,侧脸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年轻人推开图书馆那扇锈涩厚重的大门时,一只鸽子飞了出来。他钝重的步子在高耸狭窄的空间里激荡回响。这是一个由教堂改建而成的街区图书馆,在这个时代,聆听圣音的人已经不多了。
年轻人停住了脚步,目光蓦地垂落到教堂内远远的一角。冬日灰冷的阳光从高窗上的彩色玻璃中透下,照着一个佝偻的背影。肥胖的鸽子随意地停在那个人的肩膀、乱糟糟的白发和绿漆剥落的长椅上。
年轻人缓缓走近这个渺小的身影,慎重的步子甚至没有惊动啄食的鸽子。“这就是了。”他听到怦怦直跳的心脏在说。
“先生。”年轻人深深地躬下身去。
老人头也不抬,手指捏搓着黄褐色的鸟粮,长指甲又黑又亮。
“周末不开放。”冰冷喑哑的声音像是来自阴曹地府。
“我不是来借阅图书,我……”“走吧。”
年轻人的嘴唇微微颤动,他本来就不是擅言之人。但他没有离开,而是安静地垂拱而立。
一个时辰或是更久之后,鸽子吃饱了,它们快乐地盘旋追逐起来。羽毛、爪子上的鸟粮、鸟屎像雨沫似的飘落到年轻人短而硬的头发上。
“来此何事?”
“学习屠龙之技。”
教堂再次陷入沉默,又像是时间的凝固。
“我来到这里,就已经证明:我将是您最出色的弟子。因为对于外面的人来说,您的名字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之于我,您就像是nul一般真实、唯一!(nul是Asc码中的零。)只有我能找到您,也只有我才是您最合格的继承人!”年轻人的声音急促、干净,显然,这一天他已经等待很久了。
“继承?”老人鸷冷的目光刺得他一噤,但他的勇气没有退缩。
“是的,先生。我的父亲就是一个程序员,一个平庸甚至拙劣的ASP程序员。他一辈子都在兢兢业业地写脚本,可他只是在原地打转,徘徊不前,就像一个循环。不过他活得很开心,他从未觉得自己卑微。有一天,一个名叫ETT的家伙嘲笑他活得窝囊,父亲只是宽容地一笑;不久,一个叫Java的毛头小伙儿也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父亲陷入困惑,但仍未动摇他信奉的冯·诺依曼哲学。直到有一天,父亲遇到了乳臭未干的DotNet,父亲的精神世界彻底崩溃了……可是,这时他已经四十二岁了,远远超出一个程序员的职业生命。父亲死了,过劳死,没有医保,没有补偿,自始至终,他只是一个脚本的奴隶……我瞧不起他!我发誓,我绝不能像父亲那样活着,我要成为真正伟大的程序员,像约翰·卡马克、蒂姆·伯纳斯·李那样名垂青史!这便是我对父亲的继承,先生。”
“数学有用吗?”老人突然发问。
年轻人一愣,说:“我学过哥德尔的形式逻辑和迪杰斯特拉算法理论……”
“数学有用吗?”老人像没听到似的重复问道。
年轻人的脸红了,“没用。”他犹然记得上个世纪一位编程大师说过,对于商业编程和web编程来说,数学屁用没有。
老人冷笑一声,吃力地直起身,说:“跟我来。”
他站起来后身高还不及年轻人的腋下,年轻人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潮湿的目光垂落在老人光秃秃的头顶上,鼻子就像吸人了发霉的灰尘一样涩涩的。
他们从排列紧密的长椅间穿过,走过一条比地牢还阴冷的封闭长廊,攀上一道颤颤巍巍的木楼梯,木梯嘎吱作响,灰尘簌簌扑落,年轻人努力躬着腰,头还是被低矮的楼板磕了几下。他们来到一间狭窄逼仄的阁楼前。
阁楼又小又破,风和雨水不住地从木板墙外透进来,墙纸已经脱落了大半。屋内堆满了机箱和硬盘,绿荧荧的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就像是守护着宝藏的龙的瞳孔。空气中传来电流的嗡鸣,还有哔哔的脉冲信号声。
老人在破烂堆里翻拣着,身子显得愈加佝偻。良久,他吃力地抱起一台机箱,年轻人连忙伸出手,帮助他把机箱放在高处。
“认识吗?”老人的目光变得郑重。
“呃……”年轻人踌躇着,“是……是苹果?”是的,苹果机!他犹然记得自己十五岁时是怎样教训那些十八九岁的街头小子的:“我玩儿苹果机的时候你他妈还在玩儿泥巴!你以为苹果机是一口袋钢崩儿就能玩儿一上午的那种赌博机吗,小子?!”那种感觉,酷毙了。
老人表情柔和下来,声音却依旧严厉:“还愣着干什么?把它运转起来!”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抱住它,它是如此沉重,外壳就像铅板一样厚,而里面的主板俨然是未完工的硅钢工地,焊锡像水泥疙瘩一样粗大。与口袋里的苹果PDA不可同日而语。他不禁有些失望,想起了一个古老的笑话:一个真正的程序员会用CPU散发的热量来爆大米花。当然,这是上世纪的事了,在云时代。(云时代是以“云计算”为特征,个人计算机只作为接入口,一切计算交由互联网中的“云”来进行。所谓“云计算”,是指网格计算、分布式计算、并行处理的发展。),PC更像是一个掌上终端,如果不是录人与显示的需要,它可以比指甲盖更小。
他没有吃到爆米花,他吃到了爆栗。电源指示灯压根儿就没亮过。他有点沮丧,但又安慰自己说:我只是个程序员,我不必懂得机器。
老人看透了他的心思,犀利的目光直视他漆黑的眸子,“这就是所谓的最伟大的程序员吗?”
“我不必懂得机器!”他梗着脖子,“我甚至不必懂得机器语言,我不喜欢粗陋生硬的二进制。”
“跪下!”老人在背后狠狠地踢了他腿关节窝一脚,他跪倒在地,膝盖很痛,但他的心在欢呼,血液在沸腾,他热泪盈眶!他明白,在这一刻,他真正成为了上善大师的弟子,屠龙者的传人!
师父黯淡的瞳孑L里闪烁着幽幽的光,他疯狂地在废物堆里翻动着,屋子里充满沉重的喘息,就像是龙的呼吸,浑浊黏滑。最后,一台全身糊满机油的漆黑如墨的机器浮现在眼前,它是齿轮结构的,靠蜗杆、皮带传动,甚至……还有手柄。
“认识吗?”师父疲惫地坐在地上。
年轻人的目光陡然变得凝重、迟疑起来。他联想到了什么,但他没有脱口说出那个尊贵的名字,就像他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强大无比的“云”居然始于如此丑陋的机械一样——一台中世纪的提花机都比它复杂。
它是图灵机,一个由无限延伸的纸带控制的灵魂。这鸿蒙之初的原始机器智慧,仅用读写和涂抹就解决了图灵停机、判定性、哥德尔、丘奇的全部问题!
“世界的本质是是与非,不是吗?”师父说。
二
Max(1,100);。(就是取l与100二者中的大者。)
粉笔头在墙上艰难地移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水泥墙很光滑,涩硬的粉笔头很难在上面留下划痕,当粉笔划至最后一笔,它断了,在水泥墙上留下一个粉点,就像是指针运算符。
“1 。”他简洁地回答道。
“好吧,去证明你自己。”师父背过身去,一小截粉笔头在空中翻转,他敏捷地伸手握住了它。粉笔太短了,就像是一段寒伧的代码。他紧握着它,却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
年轻人穿着运动套头衫和脏兮兮的牛仔裤,把脚放在豪华办公桌上,大脚趾挂着一只人字拖,另一只握在手里,他熟练地旋转着,乜斜着对面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
“这……”那人迟疑一下,“请问先生,你有简历吗?”
他笑笑,指上的人字拖飞快地旋转着。
“没有简历的话,能简短地介绍一下你所精通的领域吗?”那人依旧很客气地微笑着,把手掌搭成金字形,但他没有等到回音。优雅的金字形解体了,他微蹙眉头,递过来一份精美的文件,“这是上一位应聘者的简历,你可以参考一下。鄙公司对技术水平要求较高,一般来说……”
年轻人把简历揉成一团,直接扔到了对方的金线眼镜上。是的,当时就是这样的,许多年之后,人们依旧对这个场景津津乐道。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听到一个声音说:“好吧,请跟我来。”
“蠢猪!二十个人还拿不下这个项目?你们都是混饭吃的吗?”一个脑满肠肥的项目主管正口沫横飞地训斥着手下,尽管这群小伙子中不乏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但他们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埋头苦干。
年轻人旁若无人地从主管身边走过,拖鞋在工作间发出响亮的趿拉声。然后,他一屁股坐在了主管的座椅上。
“你干什么?啊?”主管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瞟见门口站着的人事部经理,正满脸通红地冲自己点点头。
主管宽大的桌面上堆满了设计文档,这是一个很冗繁的工程,二十个人在一个月内完不成是情有可原的,所以人事部才火速招人。可是,这群混蛋难道不记得古老的教诲了吗?给一个延期的项目增加人手,只会让它延期得更久。年轻人轻蔑地一笑,手一扬,项目设计文档像鸽子一般满天飞舞,悠悠地飘出了宽大的窗户。他从窗户俯瞰这座科技之城的全貌,还有洁白的象牙海岸,心旷神怡。主管的位置是个好位置,他很享受地将身体陷入座椅,轻轻地拉出键盘,一只修长的手覆在上面,另一只手无聊地搭着,可惜他不抽烟,否则夹上一根烟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慵懒地闭上眼睛,似乎听到了电源接通时“滴”的一声。
主管铁青着脸保持沉默,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大汗淋漓的骡子。满屋子的人都停止了工作,围在主管的身后,没有一点声响。
十个小时后,城市滑入寂静的午夜,一百零一层的高空可以享受天堂般的静谧,期间没有人离开,连上厕所的也没有,他们都在等待着DEBUG的那一刻,欢呼或是咒骂。可惜他们没有等到,调试是他们凡夫俗子的事。一个真正伟大的程序员,从不写流程图,因为他对一切成竹在胸;从不写文档,因为没有人能读懂他的程序;更不会测试他的程序,因为他创造的程序都有一个完美的自我,平静而优雅。
年轻人刷地站起来,他的脚已经有点酸麻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保持一个坐姿达十个小时之久。他喜欢人字拖,因为它教会他走路,教会他怎样与权威打交道。在他转身的时候,他听到经理对主管愤怒的咆哮。
三
“一个真正的程序员,他的编程自裸机始尔!“一个真正的程序员,不存在系统分析师和软件设计师之分,他就是个纯粹的程序员,从机器语言到汇编器到编译器到无数高级应用程序,他无所不通。但,你必须从最开始学起……”
师父的手指拳曲萎缩,指甲缝里满是污垢,可当他把双手平放在键盘之上,却又像钢琴师一样优雅。
“键盘的按键是有限的,代码却是无限的,以有限为无限,这就是编程之道。编程是有法的.思想却是无法的,以无法为有法,这就是编程之道。”师父说。
师父的旧式键盘按键有些涩硬.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机械打字机的嗒嗒声。这美妙的声音撩拨着他的耳洞茸毛,像金币的摩擦音一般动人。他如痴如醉地伫立着,他能够感觉到调制过的数据穿过铜线时持续不断地嗡鸣,他能听到读盘时沙沙的声音,就像是指尖抹过苹果机的磨砂钢壳。师父人定般凝固的背影变得模糊,与数据流、宇宙背景辐射的混沌融为—体。
四
“又是他。”漂亮的服务小姐悄悄地对同事说。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来到这家以死亡射击游戏闻名的竞技俱乐部,每次都直奔终极射击游戏机——Quakel0,戴上虚拟现实头盔,选择最高等级的“恐怖伊万”,然后在游戏中被击毙……游戏结束后,他的鼻孔、眼睛、耳朵都渗出真实的血来。因为游戏固然是虚拟的,大脑却被头盔驳接口输入的电子信号欺骗了,以为他真的死了。虚拟现实技术对感官体验的模拟达到了巨细无遗的程度,那种被一发直径为0.5英寸高速旋转的航空机枪子弹爆头的滋味大概只有那些白粉仔敢尝试了,可即便是生活在幻觉之中的他们,对这玩意儿也没有敢试第二次的。
年轻玩家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头盔,服务小姐正在为他围白围脖,以免他“死亡”后七窍流血弄脏游戏躺椅。
“其实,你不必老是挑恐怖伊万。”服务小姐善意地提醒他。
恐怖伊万是智能程序,在DOOM时代,人类玩家可以轻易地击败最疯狂的电脑,但在今天,人类玩家对电脑Boss避之唯恐不及。恐怖伊万的运算速度为每秒三百万亿次;更何况人类的生物神经还存在着反应迟滞的问题,即便是最高超的射击手,也会有心到眼到而手不至的问题,可是电脑不存在此类问题。
年轻玩家目光一凛,死鱼眼射出的寒光让好心的服务小姐下意识地后撤半步。疯子,这绝对是疯子!她对自己说。一个正常人若在游戏中被击毙上百次,即使死亡的痛苦没有压垮他的身俸,那种极致的恐惧也足以令他崩溃发狂了。
“没有人能击败恐怖伊万。傻蛋!”一群白粉仔围了上来。他们中不乏Quakel0的顶尖高手,但敢于挑战恐怖伊万的人还没出生呢。
年轻人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选择“绝望死地”环境参数,在为伊万选择武器时,他竟然点击杀伤指数l0 !
“酷毙了!”一个光头赞赏地拍拍玩家的躺椅,然后回头用口型对同伴说,这傻屄!同伴们开心地笑起来。
游戏开始了,年轻玩家把脚放在操作台上,化是光脚!不,大脚趾上还挂着一只人字拖。光头的目光直了,他想起了一个不甚久远的传说。当然,那只是传说而已。
没有人能透过头盔观察到玩家的表情,但围观者能从三维即景投影台上读到他的心情。他很紧张,是的,因为画面在微微颤抖,就像被蒸汽模糊了的图景。许多人在与人类玩家对战时常常能做到心平气和,但真正到了恐怖伊万面前,他们的枪口就抖得跟斯皮尔伯格的战地镜头似的。
年轻玩家静静地盯着画面,迦南半岛的热带植物遮天蔽日,四周奇热无比,蚊虫无孔不入。尽管他“穿”了厚厚的野战服,依旧被叮得红包累累。看客们从玩家的脖子上、手臂上看到一个又一个红肿大包浮出来。虽然蚊虫只“生活”在游戏环境中,但大脑却误以为皮肤真的受了叮咬,调动人体免疫系统对抗蚊子注入的“甲酸”,从而产生过敏反应。
看客们相视而笑,这傻蛋!玩个游戏还这么当真。难道选择了“绝望死地”的对战环境,就真有人把你当海豹突击队员了?!不过,被叮得痒痛遍体还能纹丝不动,他们也不禁暗暗佩服。
“你看到了什么?”师父轻轻抚摸着鸽子的羽毛。
“鸽子。”
“蠢材!”师父硬如老树疙瘩的指节敲在他脑袋上。
“你看到了什么?”1994年,一位退役军官也这样问一个身穿编织毛衣的小伙子。
退役军官曾经是一名技艺高超的空军飞行员,他发现无论与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进行多少局飞行战斗游戏,自己都是惨败,这在实战中是从未有过的。
“我看到,电脑就像一个傻瓜。它总是按我猜想的那样进行计算,我总能判断出它的进攻方式。如此而已。”小伙子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我可以随便搞出比这更好的飞行战斗游戏。”
飞行员的眼睛瞪大了,他意识到一位未来的大宗师就站在眼前。于是他说:“别玩了,小子,我们去干一番大事业吧!”
于是,一款飞行战斗游戏的史诗之作诞生了。席德·梅尔,那个爱穿编织毛衣的小伙子,在成为上个世纪最伟大的程序编织者之前,他首先学会的是阅读游戏。
“我看到了什么?”年轻玩家问自己。
他的鼻息轻轻拂动了鼻前的一片树叶,他盯着这片散发着绿汁嫩香的完美树叶,直到瞳孔燥热欲裂。他看到叶片的锯齿边缘反射着金色的阳光,渐渐模糊退隐,化为优美的寇赫岛海岸线,在更精微处,自相似的谢尔宾斯基三角形无从遁形……那些逼真得纤毫毕现的三维图像,顿时像被加特林机枪击中的血肉之躯一样化为满天弥漫的血雾,继而转化为无限次迭代方程所控制的数据流。
传说在恐怖伊万现身之前,你首先能感觉到的是地面的颤抖。身高九英尺、体重八百磅的庞大身躯,可以轻易地举起重达四十多公斤的加特林六管航空机枪。这种可怕的机枪本是为武装直升机配备的重型机枪,每分钟8000发的子弹风暴能把一台防弹林肯车轰成钢灰。恐怖伊万的左臂装载一管磁力钨弹枪,可产生高达两千万安培的电流,电流形成的磁场在200纳秒的时间内爆发出比地球气压强十万倍的压力,将子弹加速到每秒20千米。如果说伊万的右臂象征着毁灭与狂暴,左臂则无疑是速度与精确的代名词。正因为如此,伊万现身后的图景只有通过回放对战录像来“回味”了。从来没有人能在生前目睹伊万之真容。从来没有!
画面在微微颤抖,看起来就像是老式胶片电影的齿轮颤动。看客脑门儿上都渗出黄豆大的汗珠,一个十六七岁的黄毛男孩甚至捂住了耳朵。
如果敌人从树叶缝隙里露出十个像素大的迷彩服,你会看到什么?事实上,你什么也看不到。这正是迷彩服存在的意义。然而,对于程序员来说,树叶与游戏主角的差别可就大了。
电光石火间,AKl03自动步枪的扳机被扣动了!他的肩部因后坐力剧烈地后震,看客们也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然后,一声巨大的钝响震得三维投影平台几乎散架,火花四射——当然,那只是视觉模拟。扑天盖地的尘土散去后,画面回复了夏日的宁静,除了蚊虫的嘁嘁呜叫,还有黄毛小子的吸鼻声。
向约翰·卡马克致敬!年轻人摘下银光闪闪的头盔,心中充满了敬仰之情。大师在上个世纪创造了神话般的三维引擎杰作,直到今天仍然是不朽的传奇。虽然今天的游戏画面在精细度上要更胜一筹,但工作原理却始终如一:用即时引擎来表现主体,用离线引擎来表现背景。普通人看到的是即时引擎的流畅灵活、离线引擎的华美精细,程序员看到的却是多边形所表现的涂满油彩的皮肤和NURBS曲线所表现的树叶轮廓。两者的差别有多大?一光年那么大。
年轻人的嘴角挤出细微的弧纹,他解下洁白的围脖,递给服务小姐,就像久困樊篱的蛟龙挣脱缠身的链锁那样轻松,浑身每一块肌肉都胀满了力量。他眯着细长的眼睛朝从玻璃旋转门透进来的五彩阳光望去,拖鞋发出欢快的趿拉声。“伊万呢?伊万是死了吗?”黄毛小子怯怯地搡着他的老大,不解地问道。
五
师父步履迟缓地走到窗前,吃力地拉开厚厚的垂地窗帘,一面巨大的屏幕展露在眼前——不,那不是屏幕,那是城市的夜空:璀璨灯光充盈着摩天大楼,让耸入云霄的玻璃幕墙变得通体透明,就像团簇生长的水晶。
“看到它了吗?”师父指着一幢庞然大物问道,那是IEEE通信大楼,建筑面积超过三幢五角大楼,是当今世界智慧、财富、权力的象征。在它巨大的阴影下,这幢图书馆就像是儿童积木。
“规则110。(规则ll0是研究复杂系统行为的一种规则,它决定二雏平面的模拟数字生命的状态。该规则的特殊性在于可以从简单的规则和初姑条件中产生复杂的图形。)。”师父说。
走在宽阔大街上的人们突然顿住了脚步,所有的人都朝向同一个方向,交头接耳。
IEEE通信大楼的灯光熄灭了。
这是不可思议的。就算是发生地震,三套备用发电机组也可以保证大楼灯火通明。因为这儿是全世界最有名的计算机、网络公司的总部所在地。它若停电,全世界的网络都会瘫痪。
大楼马上又亮了,但仅仅是几个窗户亮着,它们分布在对角线位置。两处亮斑~个是三角形,一个是圆形。它们周围的窗户也一明一灭起来,不久,它们复制出许多三角形和圆形。它们的地盘交错着,变幻着,就像在厮杀。
“这是工程师们的行为艺术吧。”一个大学生很有经验地向周围的人说。这把戏他在大二时就玩过了,当时他们编了一个小小的程序,让一幢女生楼的窗户玩起了俄罗斯方块。
但他很快发现,这“行为艺术”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俄罗斯方块。事实上,窗户格子的明灭是有规律的.当一行相邻三个格子全黑、全白或左侧一个格子为黑时,该格子为白。但这种简单的规则宏观上又表现出类似于生命的性质:三角形、圆形都可自我复制,它们能侵入对方的阵地,扩大地盘。“它们就像能思考。”一个心思细腻的女人说。虽然她完全不懂程序,但她的洞察力很不错。建立于简单规则之上的矩阵生命的确能表现出生命的自组织现象,只是,没人发现,它们甚至还能进化。
圆形族疯狂的复制能力让它的地盘急速扩张,三角族似乎有意回避其锋芒,它们个体开始集拢收缩。就在人们以为圆形生命将吞并最后一块三角形的阵地时,三角族突然对一小块孤立的圆形族发动攻击,人海优势让它的攻击立竿见影。然后它又切断另一块圆形阵地与大部的联系,再次吞没了它。三角族的复制效率低下,但它攻击迅猛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圆形族虽然占据了大量的资源,即亮着的窗户格子,但它的资源只不过是为三角族做嫁衣罢了。三角族侵吞了对方的资源,与资源占有量成正比的攻击显得愈加犀利。一个小时后,三角族吞没了最后一个圆形生命,最终让光明膨满了IEEE通信大楼。
驻足观看的人群响起热烈的欢呼声。虽然这只是枯燥的黑自格子游戏而已,但图形背后的程序控制无比复杂玄奥,这扣人心弦的战斗感染了每一个看客。
师父安详地躺了下去,他的手指仍旧呈拳曲状,可以精确地放在九个键上。
“我已经不能教你了。你要记住,只有那些清空了陈腐的律条、世俗的财富,甚至缱绻的情思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屠龙战士。你去吧……”
师父在他的怀里安详地闭上了跟睛。师父的头像苹果机一般沉重。他的膝盖跪在地上,滚烫的泪水在月光的清辉里颤动,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空寂笼罩了他。
六
Caltech编程大赛是地球上历史最悠久的程序员大赛。在上个世纪,程序大师的评价标准是写出最简洁优美的程序,既没有不必要的循环,又没有不被引用的变量;既不缺少结构化,又不至于僵硬呆板。但是进入云时代以来,由于Quakel0对战平台的面世,程序大赛与暴力美学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程序不再是枯燥的代码,而是化身为虚拟角斗士,允许自我复制制造分身,允许侵入对手“身体”,寄生、控制甚至分解对手,但不能出现脱离物理定律的力量、弹跳能力、速度指数。让程序员控制虚拟角斗士进行博杀,经历惨烈的淘汰赛后,获胜者将向上一届卫冕冠军发起挑战。然而,今年的Caltech编程大赛乏善可陈,上一届卫冕者“流火”几乎是在一瞬间被挑战者“豪魃”秒杀,以至于比赛的组织者一度以为是机器故障。人们很快发现这届乏味的比赛终将被载人史册,因为它宣告了一个王朝的解体与一个新时代的诞生——曾经八连霸的“流火”永远地沉寂了。它惨败的录像被人们恶作剧地一遍遍播放回味;它的残骸被挂在Quakel0对战平台的醒目位置,就像海岸边被绞死示众的海盗;它的代码被挂在网上供人任意下载.无数渴望成为新王者的程序天才都用它作为陪练,通过毁灭、撕碎、操控、愚弄它以获取复仇的快感。也有很多投机取巧的程序员对它进行二次开发,以期得到更具杀伤力的毁灭者,然而他们非常失望,因为拆开流火的封装,他们绝望地发现。那根本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程序语言。是传说中的屠龙战士“融”,创造了流火,但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融已经被废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只有那充满传奇色彩的人字拖还残存于骨灰级元老们影影绰绰的记忆里,新一代的程序高手对这个名字根本闻所未闻。
代码世界进入了战国时代,新的霸主“豪魃”很快被病毒式攻击角斗士“龙骧”所击败,而“龙骧”的王位第二年叉被神出鬼没的“光晕”取而代之。前人的失败与新人的成功激励着无数雄心勃勃的年轻人进行艰苦卓绝的训练,他们渴望着出人头地的那一天。Quakel0对战平台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角斗士在进行肉搏。通过全球直播。地球上每一个街区的犄角旮旯都能看到惊心动魄的画面,并时而爆发出欢呼或咋舌声。角斗是与痛感神经相连的,虚拟程序所承受的攻击都将以真实的牛顿传递到参战者的大脑。这是云时代的残酷游戏,许多心理脆弱的年轻程序员都因不堪忍受那种天旋地转的极端痛苦而永久地告别了竞技场,有的发誓再不做程序员,有的甚至直接在终端躺椅上停止了呼吸。人类的血液泵是有压力极限的,而代码的运算即便存在极限,那也不是人类所能望其项背的。所以,获胜的角斗士不但有超群的代码智慧,也拥有强健的体魄。
黑暗中的观察者远远地注意到一个可疑的身影:一个白衣剑客,他没有强大的攻击力,没有寄生、分裂、伪装、隐身等诡诈的攻击和防守手段,也不能自我复制,可他却总能在混战中全身而退,甚至还能保持代码的完整性。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角斗士,但此战后他的大名必将震古烁今。一阵令人目眩神迷的刀光剑影后,嚣叫着的竞技场陷人地狱般的寂静。在白衣少年衣袂飘飘的身影之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蒸汽人”庞大无朋的身躯被一刀两断,在地面上颓然发出两声巨响。白衣少年用剑尖在青石板上留下一行字:
我想你会梦到一头骆驼。
从此,血风腥雨的代码江湖中没人敢遗漏这个名字:骆驼。全球各个角落的直播电视见证了这一时刻,只是没有人联想到那本早已失传的上古秘籍:《骆驼之书》。(骆驼是Perl程序语言的图标。它也是一种黑客的象征,在T恤和其他表服标签上时有出现。《骆驼之书》是二十世纪两位蝙程大师的经典著作。)。这个世纪的年轻人已经不太关心远古的编程大师是怎样淬炼他们的宝刀了。
黑暗中的观察者静静地欣赏着骆驼的背影,他沉静已久的内心竟也漾起一丝涟漪。如果说刚才精彩的竞技让自己心驰神往,那么此刻,这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只会令自己感动。是的,作为一门濒临灭绝的上古语言的唯一传人,那种俯瞰众生不可一世的狂傲,那种寥无知音的落寞,那种被世俗所仇恨的痛楚,又有何人知?
他禁不住想要叫住那个背影,却又无奈地发现,自己仍隐藏在后台程序里。他只是一个偷窥者,并非—个战士。
他不禁苦笑。
七
就像浴火重生的凤凰战士,历经一百一十三场血腥战斗后,骆驼已经变得空前强大。但是,基于遗传算法的同一原理,他的对手也被血污浸淋得更加凶暴。如果说第一场让他名声大振的战斗获胜有一定的运气成分在内,那么在后面的战斗中,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已成为四面八方仇恨的焦点这一可怕事实。他的成功在于他旁门左道的武器:一门冷僻的古老语言,而现在,他的特点正暴露在无数越挫越勇的挑战者面前,终会沦为致命的弱点。在“豪魃Ⅱ”、“吉斯霍华德”、“蝎针”的轮番攻击下,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在永不停歇的密集攻击下无济于事。蝎针钻人他的左臂,在他的筋骨里不断复制,释放分身.就在蝎针快要侵入颈部时,他果断地挥剑斩断左臂,这一自残式保护几乎伤及核心代码——半个肩膀都被削掉,情状惨不忍睹。
战斗已进行了两个小时,即便是一场普通的格斗游戏,也足以让玩家精疲力竭了。骆驼展示了他名副其实的沙漠耐力,仍在不停地自我修补。左支右绌。亿万观众似乎从血光滔天的画面后看到了机器终端正嗤嗤地喷着电火花。战斗结束是迟早的事了,早点投降吧,何苦受那最后一击后大脑短暂充血休克的痛苦呢?众人皆为他捏一把汗。
“豪魃Ⅱ”、“吉斯霍华德”、“蝎针”等众多高手围成一圈,稍作停滞,在同一时刻发动攻击!
“啊!”观众们的昨舌声像一只青蛙从喉咙里跃出。
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凌乱变幻的画面似乎已经超出显卡处理的帧频极限。
“发生了什么?”伴随着一声尖厉的惨叫,豪魃被一道沛莫能御的力道击得翻滚飞出,他是幸运的,因为他还能叫出声来,而他的战友都已经被震得魂飞魄散,连喘气的都没有了。
骆驼洁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身负重伤的骆驼绝不可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工作人员连忙取下豪魃的头盔,只见他两眼翻白,眼神直勾勾地望向天空。“他是融!他是融!”豪魃直挺挺地从躺椅上跳起,然后哇的一声抱头痛哭起来。从此,代码世界再无豪魃的身影,有人说他退隐当警察去了。
八
按太阳日算,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在普通人眼里.他依旧年轻,但在新陈代谢十分残酷的代码世界,二十八岁已经是老不堪用的风烛残年。融在十七岁便已扬名立万,早早地步入程序员的巅峰,从这层意义上讲,他堪称祖师爷级的人物。
祖师爷?当然,这三个字从一些毛头小子嘴里喷出来可就难觅几分尊敬的意味了。
“你信不信融在许多开源程序中都种下了后门程序?基本上没人能发现,除了我!”一个留着俄罗斯新兵头的高个子说。
“你就吹吧,五年前IEEE组织了一次全球拣虫大赛,早已把融的毒虫消灭得一干二净了。”一个戴眼镜的亚洲人回答他。
“傻屄,你懂什么?融的后门拉链要是这么好找,他还叫融吗?这混蛋把后门程序埋在编译器里,他娘的这年头还有几个人懂编译器?”
“融在他那个时代还算个人物。”另一个面相成熟一点的用饱经世故的语调说,“其实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就不要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融现在要站在我面前,你们信不信我在五秒钟内就叫他趴下?”“哈哈,威鸡老大,你以为你是骆驼啊!”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小伙子们得意的笑声中穿过,他的大衣已经很陈旧了,毛料袖口与肩膀都可以看出磨光的痕迹。阴冷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密集的雨,凶狠的雨滴在柏油路面上击得粉碎。他的步子很迟钝,脚步声在雨水洼里特别地响亮。
“嗨!快看,这么冷的天气还穿拖鞋。”高个子叫起来。
威鸡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 “融好像也喜欢穿拖鞋……”
一阵心事不一的沉默后,一个稚嫩的声音说:“不会真的是吧?”
“傻×啊。”高个子不屑地朝天吐了口唾沫,“只要穿拖鞋就是高手,那光脚乞丐就是神啦!”一场激烈无聊的抬杠后,小伙子们哄笑着尾随那个瘦削的背影而去。那种早已遁迹的传奇对他们的吸引力是无尽的。
穿过一条条狭窄破旧的巷子,小伙子们皱着眉头,不时爆出粗口。他们不是被外墙上突现的旧空调油污蹭脏了衣服,就是被低矮窗户上挂着的女人内衣碰着了头,破烂不堪的路面就像危险的地雷阵,冷不防踏上早被踩松的地板砖,污泥脏水溅出老远……在一栋又黑又矮的砖房下,他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咆哮声,然后便是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三楼的窗户洞开着,一个胖女人不断地从中摔出东西,嘴里骂骂不休:“拖!拖!拖!老娘叫你拖!一共几个月的房租没交了?滚!穷光蛋!”
哐的一声巨响,一个机箱被扔了下来,金属零件散落一地。堆积在那灰大衣的脚下。他垂头静默着,袖口露出的苍白手指在微微颤抖,黑布雨伞在水洼里打转。雨水覆盖了他的脸,淌进他高竖的衣领内。
远远立着的小伙子们相视一笑,一哄而散。“好可怜的屠龙战士哦……”
“他要是融,我就是上善大师啦!”
在他躬下腰去抚摸变形的机箱时,雨停了。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一块蔚蓝的八角形天空,天空里有一张精致的女人的脸:她的鼻尖小巧微翘,从仰望的角度更显顽皮不羁。她的脸红通通的,显然在寒风中伫立已久。
“你是?”他迟疑地问。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我是骆驼呀……”
“你怎么是……”他咽下了后半句话,不好意思地笑笑,脸上浮出那种不可思议却又容易理解的羞赧。在程序员的世界,遇见异性就像在Beta程序中发现彩蛋一样稀奇,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旷世奇才。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幢房子,目光垂落在他的肩上,鼻子涩涩的,目光里长满了毛刺:这就是传奇的屠龙战士的归处吗?
融解开大衣扣子,把湿漉漉的机箱抱进怀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屋子里冲出来,抱住他的大腿,带着哭腔喊道:“叔叔,别走啊,你留下来教凉凉数学题啊!”
融用一只手抱着机箱。另一只手抱起五岁大的凉凉。久久回望这低矮的屋檐,似在留恋着什么。骆驼冲进屋子,旋即又折回来,得意地说:“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啦!”
九
说是三楼阁楼,其实就是一个楼梯间。门外面便是砖头遍地的屋顶,水泥柱头上还裸露着钢筋,红砖围栏上长满了野草。屋子的使用面积还不到十平方米,主人高大的身子一旦直立,便顶着了白炽灯。他一坐下,硬木板床便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来客担心地低头一瞧床脚,立刻愣住了——压根儿就没有床脚,一头是红砖摞就的,另一头则搁在一个废弃的箱子上。
主人不自在地搓着手,好像他才是这里的生客,赶紧手忙脚乱地清空一张方桌,说:“坐吧。”
她的眼圈儿红了,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目光里写满了“为什么”。
“其实这地方还是不错的,屋顶可以赏月,晾衣服也很方便,还有这……”他不知从哪儿扯出一根电缆,得意地说,“有了它,我就可以登录全球任何一台服务器,收费的,房东算在电话费里。这儿甚至还有热点(热点,HotSpot,无线网卡接口。),免费的,你不信?”
她静静地望着他,望着这个曾经像十亿光年那么遥远、此刻却又如此贴近的人。她曾经在广为流传的经典代码里,在他的对战录像中,无数次揣测他的样子、他的思想,甚至他的生活。她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能浮出他的形象。然而,当空间的距离消失后,那曾经鲜明生动的印象却又陡然拉得无比遥远、陌生,除了地板上那双磨损严重的人字拖。她怔怔地望着它,他不好意思地把鞋往床底踢了踢,说:“你是怎么跟房东说的?”
“我是用口袋跟她说的啊。”她拍了拍外衣上两个卡通熊口袋,大声说。“你欠我一个人情!怎么还?”
“嗯……”他有些窘迫地翻开抽屉,从里面找出几个镍币。傻瓜。其实是我欠你的。她在心里幽幽地说。但她仍旧用很严厉的目光催促着他,她喜欢看他发窘的样子。“一、二、三……九个。可以吃一顿好的啦。”他摊开手掌里闪闪发光的硬币。
十
他们挑临窗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对着被油烟熏得面目模糊的菜价表,犹豫半天,才在服务员的催促下要了—个五元的蒸菜和—个四元的木桶饭。蒸菜很快就端上来了,红艳艳的油泼辣子铺在滑嫩的鲢鱼脯上,她得意地眨眨眼,抄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她听到他肚子里的咕噜声,听起来就像是PDA电池没电的提示音。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辣子呛进了喉咙,有点难受又有点快乐地咳嗽起来。
等了好久,木桶饭还是没送上来。“可能木桶饭采用了缓存技术。”他自我解嘲地说。
“还是咱的蒸菜好呀,采用了apache+php,虽然应付高并发有点吃力,但在访问量较小时速度还是蛮快的。”
“我的木桶饭采用了squid做反向代理,虽然前期有点慢,但一旦缓存好了,来多少人都不怕。”“很不幸,你们做了触发缓存的那一批。”她伸出火辣辣的舌头做了个鬼脸。
“老板的缓存机制有问题,应当把触发缓存改为定时缓存,以改善食客的体验。”
端菜的服务员一个个路过满脸期待的他,却没有—个停在他桌前。
“好像是丢包了。(丢包就是数据丢失,这里形容服务员对他们的怠视。)。”他沮丧地说。
她咯咯地笑起来,端起自己的空碗,伸长舌头舔了圈汤汁,夸张地吐着热气。
木桶饭终于上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她已经豺狼一样地先下手为强了。两人难民般地扒拉着一桶米饭,还发出很满足的笑声和很响亮的咂巴声,引来满堂鄙夷的目光。
十一
雨停了,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在临街的一面,游戏机、博彩机、自动照相馆发出清脆的电子音乐招徕着顾客。女孩子们挽着男友的胳膊,呢哺着,欢笑着,从一个五光十色的橱窗蹦到另一个橱窗,不时发出“哇哇”的惊喜声。
“我也想耍一个。”她指着刮刮奖摊位后可爱的绒熊。融微皱着眉头,为难地望着她。
“不行!你想办法,反正你欠我的。”她就像一个热恋中的女孩那样毫不通融。
“那好吧。”融来到摊前,弯下腰,“这些奖券是可以挑选的吗?”
“挑选?”老板愣了一下,“当然,随便拣,刚剐那小伙子给他女朋友买了一捆,瞧,正刮着呢。”
融低头注视旁边一个纸箱子里刮过的奖券,他的眼睛因思考而眯缝起来。
不一会儿,骆驼怀里就堆满了毛绒绒的卡通玩具,最上面那个最大的是老板送的,他说:“二位,不能再刮了,再刮小店就要赔本了,我加送你—个,两位先走不送……”
她的脸紧贴着绒熊,就像腮帮里含满了棒棒糖的小姑娘一样幸福。
在不远处一个带屏幕的机器前,人头攒动。那可不是一台普通的游戏机,那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智能程序正在与人对话,据说谁能够判断出和自己聊天的是人还是程序,就能获得一万元大奖。投入一个硬币,你就能得到问一个问题的机会。有个小伙子用一张大钞换了一百枚硬币全投了进去,进行了一下午人机对话,仍然没能从中甄别出真正的机器程序。这会儿,他正哭丧着脸挨女朋友的责备呢。骆驼把一抱的玩具塞给融,夹起一枚硬币在融面前一亮,说:“看我的。”
只见她手指灵动如飞地在触摸屏上输入一行字,屏幕上那拟人化的面孔突然凝固了,仔细一听,扬声器还传来咔咔的声音。接着屏幕突然一闪,灭了。
“哈哈哈,被我难倒了吧。”她得意洋洋地拍着手,在排成长蛇的人群惊诧的目光中溜走了。
十二
“真饱呀。”她拍着自己的肚皮,头枕在融宽阔的肩膀上,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宇宙中最幸福的人。只是,他的肩膀再厚实一点儿就好啦。
骆驼的头真重,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她的脑袋的确算是大的,与她的智慧很相称。但她的脸小小的,不时流露出稚气,怎么也无法与那一个老道的程序天才联系起来。在街上的图灵测试中,她输入一行Perl代码。Perl是一门非常古老的程序语言,它的发明者是语言学家拉里,而非什么程序大师,所以用Perl书写的代码更像一首诗,即便是不懂Perl代码的人也能读懂它。街上的聊天智能程序既执行了这行代码,又错把它理解成一首诗,所以它可悲地“当机”了。融闻着她一头大波浪卷散发的清香,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被少女的芬芳所拥抱,他曾经以为,一个孤独求道的程序员注定会像他的老师那样在一个僻冷的图书馆里终老一生,他对此很笃定,也很平静。他非常坦然地面对有如浩渺星空般无边的空寂。他从未想过改变……但此次,他冷漠的心融化了。他的目光就像一杯热巧克力上蒸腾的白汽,一团模糊。
“喂!你那天为什么救我?”她用胳膊肘没轻没重地顶了他一下。
“因为你是Perl的传人啊。”他轻描淡写地说。他可以感觉到怀里的她轻轻一颤。
“你也是?”
“当然不。谁会学这么丑陋的语言?除了那些脑残无知少女。”。(Perl的语言含大量的$、@、%、#等符号,看起来就像是上世纪的火星文,故有此说。)
“喂。”她又打了他一下,“你说谁呢?我脑残?你不想活啦?”她爬起来,掐住他的脖子。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欣赏着这个野猫一样的女孩,感到自己真的被她征服了。第一次在Quakel0见到骆驼,若要用—个词来形容他的感觉,那就是“惊艳”。像他这样的程序员,已经不太容易被代码语言打动了。他欣赏她简洁的语句、灵动的语法,以及不讲理的逻辑。她肯定是孤独的,因为Perl就是孤独的。在上个世纪,Perl被认为是一门丑陋的语言、程序界的旁门左道,由于它笨拙的语法结构、令人眼花缭乱的括号、与主流思想完全背离的设计思路……
或者,是由于自己同为一门濒临灭绝的语言的传人,他对骆驼有着一份特殊的关注。直到那一天,他不顾一切地出手相救,他才发现这份特殊的感情已远远超出惺惺相惜。那是什么?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他常常梦到一个注射了毒药的苹果……所幸,她不是。他将纷乱的思绪拉回现实,目光垂落在她趾高气扬的鼻尖上,心中一动。便把她拉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她刚才还霸道蛮横的身体突然变得柔软,执拗了几下,便不动了。
“你的独门武器是什么?”她尖尖的手指化为一只只甲壳虫,放肆无礼地在他胸膛上乱爬。
“我?”他无语。像他这种境界的人,已经无所谓精通哪门语言了。但他的内心深处的确深埋着对一门濒临失传技艺的责任,那就像是冠冕无数的棋王所愿保留的最后一个头衔。那是一份荣誉,一份继承。因为全世界能珍藏它的唯他一人耳!
“不能说么?”她咬住他的耳朵。“呵,是Lisp。”
旧报纸覆盖的窗户突然被一道亮光刺破,然后是一声巨雷,天空下起雨来。这座南方的城市,即便在寒冬,也是那般的潮湿。在一百多年前,一本影响深远的科幻著作开宗明义地写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魔法时代,任何一位谨慎的巫师都把自己的真名实姓看做最值得珍视的密藏,同时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大威胁。因为一旦敌人掌握了他的真名实姓,随便哪种人人皆知的普通魔法都能致其于死地。世易时移,人类社会自工业革命起,时代转了一圈又回到魔法时代,人们重新担心起自己的真名实姓来。
大师的预言是深邃的。确实如此,且不说如今黑客们是怎样谨小慎微地隐藏自己的身份,就连程序语言的类型也变成一种禁忌。从某种意义上说,Lisp不就是自己的真名实姓吗?Lisp?她撇撇嘴,心不在焉地去摸他下巴上的短茬,有点糙手,但很好玩儿。
她没有以牙还牙地嘲笑他的独门武器,因为她虽然不理解这门语言,但她至少明白这门古老语言所应享有的尊严。历史中常常可以读到:一些被主流界所驱逐的吟游诗人,苦心孤诣地研磨着它,保护着它,不容任何世俗的流言诋毁它。他们心中对Lisp充满了宗教般的虔诚。然而,Lisp终究还是灭绝了,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Lisp好在哪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聆听着他的心跳,那嗵嗵的声音就像是巨人的脚步声。在传奇的Lisp面前,任何顶尖高手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那样无知,他们的困惑常常可以归为这样—个傻气而幼稚的问题:“Lisp好在哪里?”
“因为,它是最接近于理解上帝的语言。”
“上帝?”她愣住了。如希腊谚语所言:在木匠眼里,月亮是木头的。在程序员跟里,上帝用代码创造了宇宙。圈内流传着一个笑话——个程序员问:上帝真的在七天之内创造了世界吗?先知的回答是:依靠可乐和糖果,他在六天之内就完成了这一切。第七天他回到家里,发现他的女朋友离开了他。
想到这里,她咯咯地笑起来。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好像他对她毫无来由的发笑并不意外。
“喂,说正经的。”她止住笑,“你为什么有肚无胸啊?”他一愣,“什么意思?”
“你身怀绝技却胸无大志呀。你的理想是什么?难道你没有理想吗?”她不怀好意地扫视了一圈这简陋的房间。
“理想?有的。”他笑了,“理想就像是一条内裤,得有,但总不能逢人就亮出来吧?你的理想呢?”
“哎呀呀,对头。理想就像是一条内裤,其实我没穿。却不好意思说。”她婴儿肥的脸蛋上飞起两朵红晕。
“嗯。理想就像是内裤,小时候的理想比较大,长大后却越来越小,于是就成现在这样了。”“哈哈。理想这条内裤,看别人穿得挺诱惑,自己却没那个身材。”
他们响亮的笑声充盈着这间四面漏风的屋子,这在房东太太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她愤怒地用一根长竹竿连连捅击楼板。
良久,她不好意思地把脸藏在他的下巴下,轻声说:“你喜欢我的身材吗?”
“嗯。”
“那么,你想看我的理想吗?”
十三
屋子本来就窄小,还被四处乱放的零件占领着。她随便挪一下屁股都会被该死的螺钉硌疼。整个下午她都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小时候无论我使用什么开源软件。人家都会告诉我,里面的核心代码是一个叫融的人开发的。而且这家伙很嚣张,在许多重要的软件里都留下了后门程序。人们痛恨他的胡作非为,却又不得不使用他的程序。那时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揪住他的耳朵吼:你凭什么偷窥我的隐私?
“后来,人们叫他屠龙战士。因为他与普通的程序高手如此不同。他对商业软件嗤之以鼻,他甚至藐视团队的工作方式,他就是一个独行者,孜孜以求着他的理想、他独特的理念,那就是人们常说的编程之道:龙。他寻找着龙,哈哈.现在想起来真好笑,那时我是一脸花痴地想象着屠龙战士的威猛形象。说真的,我现在还不能理解什么是龙。
“再后来,在Caltech比赛中,他留在尘世的唯一象征——流火,被击败了。在流火被撕成粉碎的那一刻,我的心也碎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说融已经废了,我说你放屁!直到今天,我来到他面前,我才明白,今天的融真的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天才了。他曾经目空一切,嚣张却又令人信服。乐于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他以一当百的创造力,他高山仰止的编程境界,都深深地震撼着高手如云的代码世界。而现在,他低调、冷漠,无心维护自己的荣誉。他、他甚至……付不起房租……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融?”她的眼眶红了,嗓音陡然变得哽咽。
融没有回答,他安静地忙碌着。他用一把瑞士军刀削着一根同轴电缆,就像主妇给瓜果剥皮一样娴熟。他举起一红一黑两根探针,一根探头捏在手里。一根放在舌头上,仪表上的指针轻微地动了一下。他大汗淋漓地使着一个电烙铁,额头紧挨着自炽灯泡,神情专注地在一块电路板上工作着,那水银般晶莹饱满的锡液准确地滴在焊点上,凝成完美的半圆球。
她望着他,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她被他的手艺迷住了。虽然这些把戏在上个世纪是很普通甚至卑微的工作,但在现代人看来,却像魔术师一样神奇。现在的程序员里有多少人了解他们的机器?好比他们满不在乎地从网上下载开源软件,却从不拆开封装去—探里面的原理。
只听见嘀的一声,机箱上的指示灯亮了,硬盘发出嗡嗡的运转声,光驱咝咝地应和着,风扇的声响不算大,它沉吟、平稳,就像是交响乐的背景音。
“现在的机器飞快,但缺乏美感,不是吗?因为我们输人数据它立即给出结果,你感觉不到它在思考。而古代的机器,”他的手摩挲着机箱,像对待情人般轻轻地吹去它表面的灰尘,“我可以聆听它的思想……甚至心情。嗨!伙计,看到对面这位小姐没有?以后.她就是你的新主人,你得听她的。听到没?”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机箱,箱后电源风扇喷出一屁股灰,LED指示灯刷地亮起来。屏幕浮出一行字:Hello,world.她扑哧—声笑了。
“好的。”他起身让她挪开一点位置,自己坐在床中间。面对着屏幕,说,“现在,我为你展示一个神奇秘境,一个世人所不知的绝妙世界。有龙出没,请睁大眼睛。”
屏幕淡蓝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覆盖了他宽阔却又瘦削的肩膀,陡然之间给他披上了一层迷离的光芒,就像是屠龙战士的封印盔甲所绽放的那样。她怔怔地望着他,嘴微张着,说不出话来。“愿意坐过来看吗?”没等她回答,他便自作主张地把她抱刊腿上。如她所言,他是嚣张的,不可一世的。从来如此。
十四
“在龙出没的世纪,人类的智慧混沌未开。先知把目光投向浩渺星空,在他们的视野尽头,有一颗叫大火星的暗红色亮星出现在南方夏夜低垂的天幕中。
“上古的皇帝设置专门的星官‘火正’观察这颗星,因为从大火星的运行轨迹可以探知泥土里春日萌苏的讯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上古的皇帝为了探知地平线下的星图,派遣一位鼎鼎大名的火正前往南方,这位火正的子孙在南方潮热的红土地里定居下来,他们被称为祝融氏。祝融在南力的开疆拓土不仅大大拓展了帝国的版图,更重要能是,他的观察使原本隐没于南半球的星图展露出来。于是在几千年后,一位兢兢业业的太史令在他的传世之作中留下了‘老人星’的踪迹:寿星,盏南极老人星也。老人星在几千年内一直是一名南极隐士,它的发现极大地振奋了巨龙国的子孙,他们不断向南挺进,远征丛林密布人迹罕至的交趾,甚至扬帆南下,在牵星图的指引下一路向南,向南!天际线不断退却,被地理位置所壅塞的视野豁然开朗。一名被派往交趾的星官在给皇帝的报告中兴奋地写道:我看见老人星在海平面上很高的位置闪烁,它的周围还有许多明亮的星星。
“几个世纪后,大航海时代的到来让人类第一次把南北星图的空白全部填满。但这还远远不够,几百年后,人类开始向太空发射人造卫星,人类的探测器像南征的火正不断地向外太空挺进,伽马射线、x射线、紫外、光学、红外、射电所得到的观测数据构成一个全波段的数字天空。光学望远镜的接收面积每二十五年增长一倍,天文探测器上的CCD像素每两年增长—倍。人类虚拟天文台数据库的信息量每一百一十八小时增加一倍,摩尔定律远远跟不上天文观察数据的增长指数。人类从未像今天这样细致人微地审视着天空。如果说宇宙呈现在远古人类视野中的不过是一团漆黑的虚空,那么今天,宇宙在我们眼前就像是光芒璀璨的水晶,没有一个角落会存在探测盲点,宇宙诞生之初的图景也通过类星体幽微的星光向我们真实地呈现……然而,我们真的能读懂宇宙的信息吗?”
他打开虚拟天文台。(虚拟天文台是对各种天文观测数据进行统一规范的整理、归档,构成一个全波段的数字虚拟天空,用户不需要自己配备观测仪器,只需登录虚拟天文台,即可使用教据。),随着虚拟镜头的推进,屏幕上浩如尘沙的星系、星团从他两腋掠过,就像一艘孤独远航的飞船行进时,深邃的星空在宇航员目镜中所呈现的那样。不,这不是一趟普通的宇宙之旅,这也是一趟时间之旅,从探险家双腋掠过的还有时间之沙,就像胶片放映机的倒转,自今至古,上溯到邈远的恐龙世纪,甚至宇宙的起点……
“公元前十三世纪,天蝎座α附近一颗超新星大爆发,它的亮度陡然暴增了几百万倍,其光芒竟辉映了一小半天空。它成功地在一小块甲骨上留下了它的‘底片’:七日己巳夕……新大星并火。
“公元185年,超新星SNl85的爆发在人类的记忆里留下了更为生动鲜明的印象,一名叫孟康的官员忠实地记录了天空中唯美璀璨的胜景:有赤方气与青方气相连,赤方中有两黄星,青方中一黄星。他所描述的超新星光环结构与我们今天利用哈勃望远镜观察到的并无二致。
“但天空中最灿烂的景象当属公元1054那年金牛座天关星附近的超新星大爆发,它产生的亮度要超过太阳几亿倍,持续两年之久才渐渐隐没。钦天监在给皇帝的奏章中激动地写道:我见到一颗客星的出现。这颗星微带晕色,发黄光,我恭敬地遵从皇帝的旨意占卜,卜日:客星不犯毕宿。这说明皇上圣明,且国内有伟大的圣贤。我恭请将卜辞交国史馆存档。
“几千年来,不,自洪荒以来,超新星不断以强烈的射线轰击着智慧生命的眼球,这夜空中最绚烂的礼花在向我们传递什么信息呢?”
机器突然发出一阵电流噪音,听起来就像是收音机搜台时的嘈杂声。她迷惑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轻敲键盘,屏幕上出现几行字:
2004。地点:波多黎各,阿雷塞博。方位:双鱼座、白革座星群之间。标签:SHGb02+14a。频率:l420兆赫。
“刚才不到一分钟的噪音便是阿雷塞博射电望远镜所接收到的最可疑的文明信号,它调制在1420兆赫波段上,这个频率对应的是宇宙氢气吸收、释放能量时的波段。这个波段的信号无疑最可能来自星际文明。”他再次敲击回车键,许多幅类似音频调制曲线的波形图呈现出来。
“几十年来,科学家动用了小波分析、语义分析、遍历算法、遗传算法等各种手段来破译这段信号.但他们都失败了。事实上,自SETI计划以来.人类无数次截获可疑的文明信号,就像自甲骨文以来,火正、钦天监们无数次被超新星爆发所震慑一样,只是从来没有人真正读懂过这些……”
他的目光穿透幽蓝的屏幕,刺破厚重的苍穹,直视那亘古寂寥的星辉……
“它们是真正孤独的诗句,艰涩、微言大义。在宇宙中长途跋涉,历经引力透镜的折射、星际尘埃的散射,终湮没于宇宙混乱的背景辐射……直到有一天。我就像被一道闪电所击中时才恍然大悟:上帝的语言又岂是巴别塔的子民可以领悟的?凡夫俗子的语法规则又岂能适用于高深莫测的上帝?就好像一个面向对象的程序员在简陋的机器语言面前就是一个白痴一样。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始有机器语言。机器语言生汇编器,汇编器生编译器,最后产生上万种高级语言。在语言的进化之路上,我们与宇宙的真谛渐行渐远,以至于我们再也不需要数学就能成为程序天才。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这亘古未解之天问由谁来解答?
“有这么一群人,他们的内心倒映着深邃的星空;他们荡涤了脑海里那些凡夫俗子的陈腐律条;他们纠结于那些被世俗所嘲笑的时空观念而不能自拔;他们崇尚开放、自由、共享的理念,却被商业社会所驱逐;他们离经叛道的个人主义为主流世界所不容;他们是上帝之友、世界公敌;他们上下求索,不知所归;他们苦苦追寻着龙的足迹……他们被称为屠龙战士,他们是祝融的子孙!唯有他们。才能理解上帝的语言。”
清澈的泪水滚涌而出,他半仰着脸,任凭清矍的脸庞沧海横流。屠龙战士并非冷漠如刀口舔血的杀手,他们冰冷。只因他们孤独。屏幕上那些传统数学工具所构建的波形突然风云变幻,那些高超的人性化设计图形界面分崩离析.画面膨满了跳动的数字:0,1。它们群魔乱舞,乱花迷眼,混沌之中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韵律。那不再是人类所能理解的语言。她转过头来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泪痕去感受那火热里的酸楚。
现在是键盘钢琴师的表演时间了。他俯下身,按动了一个开关。他身后的墙亮了,这寒伧的房间竟然还藏着一台昂贵的投影仪。另三面墙随即也亮了起来,上面波动着0和1的量子涟漪。不久,塑料顶棚和水泥地面也亮了,就好像光在镜面立方体内折射投影,产生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幻象。她背靠着屏幕,没有去欣赏那指尖的芭蕾。她只是凝睇直视他专注的眼神。从那里,她可以读懂0和l的密码,读懂这静默无语的夜空。键盘的敲击声就像是万马奔腾的嘚嘚蹄声,混乱却又浑然一体,连绵却又跌宕起伏。她仿佛看到源源不断的数据流从他指尖送出,它们简洁优美,既是语法功能的指令,又是作为对象的数据。每一个对象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生命周期结束之际也就是对象死亡之时,不存在永久的对象。每一个语句都有自己的灵魂,它们并不完美,却在变化中不断臻于完美。电信号沿同轴电缆传递到激光调制器。激光束的强度、频率伴随着这波动的0、1有节奏地变幻,沿着地球表面的光纤无限蔓延。光纤像地球的毛细血管,它们连通了世界各个角落的超级计算机。虚拟天文台的海量数据被有条不紊地分配到各节点进行网格计算。各节点的超级计算机可能是光子的,可能是量子的,也可能是生物的。但无论是一小团爱因斯坦一玻色凝聚态的超级低温原子,或是几个纠缠态量子,还是一小撮蛋白质或DNA分子。都被调动起来。参与了这宇宙中最完美的谐振。内华达州沙漠里的云计算中心,一座面积超过迪斯尼乐园的硕大无朋的机房里,每一块硬盘的“咝咝”运转,每一根红色或绿色发光二极管的一明一灭都与之休戚相关。
不知过了多久,键盘声渐渐平息下来。融疲惫地俯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墙上跳动的数字就像是游泳池里荡漾的波光,轻柔地拂过他的身子。“云”仍在马不停蹄地执行着计算,这无疑是自洪荒以来地球上最大规模的数据处理,人类曾经引以为傲的分布式计算工程“SETI计划”、“Folding”在此均相形见绌。这笔费用按“云”的国际市价计将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是,房东太太不会收到这样一张账单,因为在伟大的程序员面前,“云”就像只家猫一样驯服,没有人会知道是谁在一夜之间调用世界上最先进的计算机进行了一次超负荷运算,就像没有人会找到埋在Quakel0的后门程序一样。
融聆听着机箱的运转声,就像一个高超的赛车手清晰地辨别着变速箱内齿轮的啮合声一样。突然.他说:“让我们一块儿倒计时吧。”他躺下来,闭上眼睛。她狐疑地跟随他并排躺下,心中默数:十,九,八……一。
房间里剧烈地一闪,像是有人在拍照,迅即熄灭。唯有显示器投射出一屏幽蓝的光,屏幕上只有—个数字:1。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虚拟天文台的海量射电、光谱信息最终运算的结果就是1?”
“不。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计算,而是一次测试。”
“测试?”她愈加困惑了。
“你不记得自己那天在街上是怎样愚弄智能程序了吗?”
她张大了嘴巴。哦,上帝。她胸中像是有一只兔子在乱窜。颖悟过人的她马上明白了问题的关键,“这难道是宇宙对人类进行的‘图灵测试’?”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是的。1表示我通过了宇宙的图灵测试。”
“你骗人!难道数千年来超新星大爆发的伽马粒子暴、各种射电源信号、脉冲星的射电脉冲都是在对宇宙中的智能生命进行测试?”虽然他浑身都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智慧的力量,但这个推断的确太惊世骇俗了。
是的,起初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抓住她小巧的手。合上宽大的手掌,放在胸前,“我会向你证明的。”
他在键盘上输入270个字符,然后捉住她的手放在回车键上方,说:“按下它。”
“会发生什么?”她的手指本能地颤抖起来。他火热的目光里传递着鼓舞的力量。
一声清脆的键响,苹果机突然嗡嗡作响,这震动让它笨重的机身在方桌上微微移动,电源风扇失心疯一般地嚣叫,硬盘传来“嘟——嘟——”的警报。这台产于2021年的机器就像老牌利兰变速箱一样可靠,可此刻也不禁让人担心起来。空气中传来橡胶的焦糊味。她不安地望着他。嘘……他在唇前竖起一根食指。
屏幕陡然花了,无数条来自虚拟天文台的信息就像病毒一般疯狂地轰击着屏幕。
NASA雨燕号太空观测站:UTC—5EST.10:37,鳊号:GRB0565098,仙后座,短伽马暴,持续时间:38S,能段:0.32—1.78MeV。
GLAST高功率伽马射线望远镜:UTC—5EST.l0:37,编号:GRB056509C,蟹状星云,伽马射线暴,持续时间:0.l354S,能段:71—82GeV。
SETI阿雷塞博射电望远镜:UTC—5EST.l0:37,编号:GRB056510C,小麦哲伦星云,光变异常。LAMOST光谱望远镜:GSM+8.23:37,编号:CHA1984523A,造父一,光谱异常。
SKA平方千米阵射电望远镜:GSM+8.23:37,编号:CHA1984524A,鲸鱼座UV,亮度剧增11倍。她不寒而栗地回头望着他。
他微笑着点点头,“这都是你干的。”她还在迷茫间,他拉起她的手冲到门外。外面寒风萧瑟,铅云低垂,天空一明一灭,就像过节一般。刚才还冷冷清清的大街上突然塞满了人,人们仰望着天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的人举起了望远镜,有的人在打电话,有的人掏出PDA拍照,黑暗中此起彼伏的闪光灯显得可笑至极。“发生了什么?大游行么?”她很快发现自己的疑问很傻气,因为夜空太诡异了,南方绛蓝色的天空有暗红的血色漫漶,宛如隐没的云龙,时而展露一下它的峥嵘头角。天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嗡鸣,像是野兽的低沉吼声,又像是高压电弧造成的空气震荡,耸人云宵的电视台铁塔正嗤嗤地冒着电火花。地面上的人们纷纷指向她的背后,她转身一看,惊呆了——
北方的天空更为诡谲,一道帷幕状的蓝绿光带缥缥缈缈地印在天空,它的尾部是流线型,微微朝星空翘起。天空就像是铺了一层透明玻璃纸,荡漾着五彩斑斓的潋滟波光。
“地震云?”她转向他。
“是极光。”
极光?她双肩耸起,这里是北纬38度啊!
是的,地球背面的太阳耀斑大爆发,在地球磁场引发粒子暴连锁反应,带电粒子沿两极地球漏斗形磁力线撞击着大气中的氧、氮、氩,绽放出绚丽多彩的光芒。来自银心射电源的宇宙线与地球厚厚的大气激烈碰撞,激发出次级、三级粒子,广延大气簇射给地球的夜空制造出光怪陆离的幻景。高能粒子让太空空间站里的盖革计数器指针疯狂地冲击红线区域,宇航员正惊慌失措地试图与地球联络,麦克风里却充斥着静电噪音……他无意向她解释这一切,还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回答吧!
他拉着她回到屋子里,在电脑上打开NASA的在线直播,播放器对准的是造父变星一,图像是由LAMOST。(LAMOST是中国的大天区面积多目标光纤光谱天文望远镜。)传来的,焦面上四千根光纤、十六台光谱仪和三十二台4k×4k的CCD相机接收的光谱信号经专门的软件统一处理后,合成展现出一幅造父变星的高清光谱图像。然后他打开另一个页面,上面显示了一个输入框,他输入一行指令,仍旧握住她的手.说:“按下它。”
她按下回车,光谱上的谱线迅速变宽变浅;再按,谱线又立即收窄变深;她索性乱按一气,谱线也失心疯般地变化着,就像手风琴在一张一弛地奏鸣。她神经质地使劲摇头,“这是你编故事骗人的吧?这根本不是LAMOST传来的信号!”
“好吧。”他手指舞动如飞,一口气打开十几个页面,全部是网络电视在线直播页面,他把窗口平铺在屏幕上。好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因为所有的直播频道都在播出同一个或是相似的画面,这些图像来自NASA,来自ESA,或是来自中国航天总局;主持人带着耳麦,不停地与导播低声联系;屏幕下方有一行行的文字消息滑过,与她刚才看到的大同小异。她狠狠地接下回车,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主持人背后的大屏幕清晰地传来画面的异动。演播室里大概响起了惊诧的呼声,主持人也感觉到了,频频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无数个直播画面都与她指下小小的回车键建立了联系。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苍白的眸子惊恐地望着他。
他满在不乎地笑笑,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上个世纪的科学家就已经能做到。老一辈的网络工程师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实现星际互联网。他们设想用中微子轰击造父变星,可以让其内核加热扩张,缩短星球的光亮周期——这就像有规律的电流刺激能促使人体心脏恢复跳动一样。造父变星十分明亮,更何况我们还有强大的望远镜。这样一来,我只需用上帝的语言输人几个指令,就接管了SETI在全球范围内的射电望远镜,通过它们向星空发射我的代码;造父变星执行了我的命令,它加速或放慢了自转速度,于是在我们的光谱上出现了谱线的变宽与收窄。太阳耀斑、仙后座的伽马粒子暴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而爆发。”
那一刻她几乎就要相信他了,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说:“可是仙后座离我们一万光年,你的指令现在还在太空里跑呢!它们怎么会响应你的指令?你这个骗子!假的,全部是假的!”他耐心地等她安静下来,目光里充满了怜爱,好像她的愤怒在他眼中是一种可爱。这让她的肺都要气炸了。聪明人被愚弄的感觉可不好受!她狠狠地捶了他一拳,“你倒是解释啊!你这个混蛋!”“让我们的老朋友苹果来回答你吧。”他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全身滚烫的机箱,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在我们输入指令后,苹果若懂得思考,也肯定以为最终的运算结果是它‘意识’的结晶,可悲的是,它的意识不过是事先预置程序的执行。事实上,程序员不必等到机器运算结束才知道答案,他早已对一切了然于心,不是吗?无论事情的发生、演化,还是最终的结果。”
啊!她恍然大悟,这一顿悟让她全身凉透。天哪,如果说上帝是一个程序员,人类不正像是一台机器吗?人类自以为是的自我意识不过是上帝预置程序的执行而已。上帝不必等待人类的“意识”做出决定后才回应,就像融刚才表演的那样,他不必等苹果的运算结束就在心中默数,迎接那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想到这里,她跌坐在床上,脑袋里空空如也,那些固若金汤的常识、概念、世界观……全都訇然崩塌。这就是答案。外面突然响起人群的欢呼声。流星!流星!狮子座流星雨绽放在童话般五彩缤纷的天空里,人们幼稚的心愿与绝望像飞火流萤在黑暗中乱舞,这个夜晚是如此的神奇。程序员的目光垂落到自己的指尖,嘴角浮出一丝落寞的微笑。
“喜欢我为你燃放的烟花吗?”
“嗯。”她俯在他的肩膀上,泪水像洪水般决堤而出,那一刻,她终于认识了她自己、生命、爱,以及死亡。她的指尖深深地掐进他的背。
十五
冬天的早晨寒冷萧索,融醒来时身边的她已经不见了,被窝里还残留着她火热的温度,以及蜷曲的卧痕。方桌上留有一张纸条:Quakel0。
在他登录进Quakel0对战平台时,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心有余悸的看客们告诉他,刚才有一个嗜杀成性的少年把010区杀了个天翻地覆,他逢人便砍,连头上顶着保护光环的菜鸟也不放过。他一人霸占了010区,现在没人敢登录那个区了。他微微一笑,他知道“他”是谁。果然,他刚刚进入虚拟界面,一个居高临下的苍白冷眼便射了下来。
“骆……”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她的名字,她白衣飘飘的身影已经化为一道凌厉的白光,俯冲下来。剑花像漫天飞舞的雪白花瓣,覆盖了他的天空,逼得他连连后退。她似乎对他内心的一切洞悉幽微,招招直奔他的死穴。这是怎么啦?他不禁有点恼火。好吧!那种久违的血脉贲张的情愫漫遍全身。
当Perl遇到Lisp.当诗的语言遇到元编程,没有寄生、伪装、复制等诡诈的手段,只有公平的正面攻击,这才是真正的角斗:长剑对钝刀。他的刀很钝重,就像Lisp的笨拙,它是解释性的、递归的,它的执行相对迟缓。但它拥有理论上至高的计算能力。(Lisp使用递归控制结构,具有和图灵机相同的、也是理论上最高的计算能力。),它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对方剑刃的落点,尽管那已是速度的极限。它的数据与程序是同一的,程序即是数据,可被处理;数据亦是程序,可来执行。它根本就是无法的,就像他浑然天成的刀路。
他胸前的皮铠被划破了,露出古铜色的胸肌,他宽容地任凭锋利的雪刃刺破他的身体,但他的理智让这锋芒停留在表面——他的内部代码是不容触犯的,那是龙的宝藏。即便是流火被豪魃秒杀的那一次,内部代码也在同一瞬间自毁,化为数字混沌。没有人能亲睹他的钝刀,他也从未使用过这把钝刀。
但是,他的宽容并未赢得她的认可,反而让她的剑芒更炽,被鲜血浸满的雪刃愈发凶猛,永不停歇,绝无手软!她的十指深深地嵌进键盘,就像琴魔的化身,手指在毫无节制地倾泄着夺人魂魄的代码。她已经不太在意代码的精确,她意在发泄,那似癫似狂的琴符本身就传递着令人窒息的压力。Perl是宽容的,你甚至不必定义就可以使用数组。它本来就是诗人的创造,是感性的挥洒,是淋漓尽致的表达……
他迷惑了,他不动如山的意志也不禁微微颤抖,后背涌上一丝久违的寒冷,就像毒蛇之吻爬上脊梁。即便是面对恐怖伊万,他的手指也不曾这样战栗过。他的内心深处不禁涌出了一丝羞恼。
他已经被逼退到悬崖边沿,如再退却,系统程序“悬崖”将会利用规则把他撕得粉碎。他虽拥有不可一世的程序天才,但也无法凌驾于环境参数之上,正如现实中人不可能抗拒黑洞的引力一般。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疑问,可是她没有回答他,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她大喝一声,所有的手指都压在琴弦上,要弹出这天地间最具毁灭性的音符,然后让一切回归地狱般的宁静。剑刃深深地没进他的胸膛,时钟定格在5.33纳秒,这是系统的时钟周期,转化成内存延迟不过10纳秒,这一刻之后,那鲜血淋淋的心脏——那传说中的Lisp代码终将大白于天下,荣光的继承,道的传承,一切的一切终将在这一刻后归于尘土……
但他不会让这一切发生!一种无法解释的本能,或是屠龙战士血液里天生的狂躁因子,让他在一刹那亮出了钝刀。
世界眨眼间灰飞烟灭,Lisp向那些早已遗忘了传统写荣耀的年轻程序员展示了什么叫计算的极限!在排山倒海的攻击波下,系统程序所构建的环境、背景,隐藏在后台程序里自作聪明的偷学者,以及他正面的敌人,都化作了齑粉,系统缓存里也找不回他们代码的碎片!这场战斗不会有重播录像,因为这一瞬发生的一切都在这一瞬清空了。它终将成为Quakel0的不朽传奇,来自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只有像豪魃这样老一辈的程序员还记得他们,他们知道这二人是谁,因为,那永远不可模仿。
融有些吃力地取下头盔,因为他的痛感神经也承受了那疯狂的一剑,但他没有顾得上喘息,便在大厅里四处张望,焦急地寻找那个身影,他知道她在这儿。
许多白大褂急匆匆地奔向一个角落,融抓住一个医生的肩膀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玩家死了,听说是个姑娘。”
“这是游戏!怎么会死?她顶多是休克,你他妈还是不是医生?!”他摇着医生的肩膀,狰狞的神情看起来恨不得把对方撕碎。
被摇得几乎散架的医生无力同答他的怒吼,但急救车令人心悸的尖叫和闪烁的红灯回答了他。他跌坐在躺椅上,泪流满面。
“这只是游戏,但,与你作战的并非什么程序,而是真实的人。她把她的大脑程序上传到了Quakel0。”—个警官告诉他。
他冲上去给了警官鼻子一拳, “你当我是白痴吗?人怎么可能有大脑程序?啊?”
警官叹了口气。“融,我是豪魃。今天010区的异常状况把高手们都引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当年我打败了流火,我以为自己打败的是你,然而我错了,我知道流火背后没有你。因为你是不可战胜的,所以后来我绝望地从程序界退隐,当了一名警察。她留给你这个,上面写着‘给打败我的……咳,最爱的人’。”
餐官递给融一个存储器。
十六
她很早以前就在网络中存在了。她起初很简陋,但强大的自我修补、模仿、进化能力让她的代码逐渐臻干完美。除了拥有比人类更牢固的记忆外,她的喜怒哀乐与人类的意识相差无几,她甚至确定自己是一名女性,当然,她还具有极少数人才具备的代码天分。
二十一年前,一个生物器官培植公司的全自动化流水生产线出了一个小小的岔子,监测系统却对此毫无察觉。一个只负责培养“大腿”的“蚕茧”培育箱接到指令:培养一个完整的人类。“蚕茧”忠实地执行了这个指令。
几个月后,一家试管婴儿公司智能电脑的订购单上,出现了一对来自泰国的夫妇的订购要求,奇怪的是这对夫妇没有提供自己的基因,订购单指明的对象是一个代号010的女性胚胎。智能电脑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把这个女婴培养大。
五年后,一家慈善机构的“亚洲孤儿”数据库里出现了一个叫扬乐的女孩,她的“双亲”栏里显示的是“不详”。一对来自美国的夫妇领养了她。她看起来与其他的儿童没什么不同,除了偶尔会脱口而出一些高深的词汇。
女孩长大后,很快表现出出类拔萃的程序天赋。她没有玩伴,没有其他爱好,唯一的乐趣便是沉溺于代码世界与人厮杀时战,砥磨自己的技艺与意志。她是无法理喻的,养父母也无法解释她怪异的性情,即使是她自己,也一直生活在无边的速惘中。直到有一天,她等来了那个冥冥之中注定要出现的人。
融,那就是你。谢谢你教会她很多东西,让她明白了此生的含义,以及她的来历。只是她错了,或者是制造她的人错了,或者是设计这个游戏的人错了。就像许多老套的科幻故事中所描绘的,智能程序爱上了她的主人……不,你不是我的主人,你是我的猎物,融。当你用上帝的语言向我展示龙不再是传说之时,我的心在颤抖。因为,融,你知道吗?上帝是不会允许一个能理解他的人存在于这个宇宙中的,就像在程序员创造的世界中,他是不会允许系统角色拥有网管的权力的。当人类发现了一个异想天开地入侵上帝系统的方法,便有了原罪。融,我的存在,便是为了杀死你。
只是我无法明白,上帝为什么做出这样拙劣的设计:让我来维护系统。事实上,我杀不了你,虽然我对你的致命弱点了然于胸:你的骄傲就是你的阿克琉斯之踵——Lisp。虽然我已经拥有了致你于死地的能力,但,我杀不了你,因为我爱你,融。
——骆驼
十七
当几位神情严峻的警察出现在三楼的阁楼时,房东太太的心都抽紧了。老天爷,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同志啊,我一辈子都遵纪守法……”“他就住在这里?”
“您是说,那个……穷小子?这混蛋惹什么祸可跟我无关啊!”
“他已经死了,有人在河边一个废弃的水文监测站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是自杀。”警官说。
了解到警察们此行与自己的偷电行为无关,房东太太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但她依旧装模作样地嚎啕起来,“这个杀千刀的,他欠我好几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呢!还有电费、水费、卫生费……”“谁是凉凉?”警察的手上抖着一张纸。房东太太顿了一下,凉凉?因门框变形而关不上的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露出凉凉扁扁的嘴唇和大而晶莹的眸子,她已经从大人的话里明白了些什么。
“他留下了—份遗嘱,受益人是凉凉。”
“啊?”房东太太抢过那张纸,上面那一长串的零令她头晕目眩。
他的遗产是无价的。警官的目光穿透窗户纸上的大窟窿,向清澈的苍穹望去,心中充满了敬仰。“哇”的一声,凉凉大哭着奔下楼,她才不在乎纸上的数字,她只知道那个教她做数学题、几乎什么都会的万能的叔叔不在了。她跌了好几跤,胖胖的膝盖都摔破了,一口气冲到门外,哭着喊:“叔叔,不要走哇,回来教凉凉数学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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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西西里防御计划 | [美]克莱夫·威尔斯 | 《西西里防御计划》作者:[美]克莱夫·威尔斯
魏臻译
一、米塔处的设想
总统严厉地凝视着中央情报局长沃伦和安全顾问柯林斯:“什么,西西里计划?这谁都一无所知!”
柯林斯赶紧点点头:“是的,总统先生。正因为这个计划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所以当我们从克格勃那里,而不是从自己的安全部门那里发现有这么个计划的时候,感到大吃一惊。”
“你认为俄国人对这个知道多少?”
“目前还不能绝对肯定,”沃伦说,“不过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克格勃只知道这个计划的代号!”
“该死!”总统生气地咕哝,“怎么会泄露出去的呢?”
“我敢说这是偶然泄露的,”柯林斯说:“要是俄国情报部门搞到了美国绝密防务计划的话,我们在莫斯科的人会知道一点风声的。”
总统看着柯林斯:“你怎么能肯定它和防务有关呢?”
“假如围绕西西里计划的安全保卫工作如您说的那么严密的话,就可以推断它是一种新式武器,我毫不怀疑,俄国人很快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这一切正好可以为我们所利用。”沃伦说。
“说下去。”
“我们把西西里计划一点一点泄漏给俄国海军情报局。他们要是上钩的话,俄国收集情报的最高机构就属于我们的了。”
总统沉思良久,权衡利弊,终于同意了:“今后,凡是和西西里计划有关的一切情报,都要通过我,只通过我一个人。明白吗?”
沃伦点点头:“我亲自安排渠道。”
总统等他俩走了,就缩到了椅子里:“这不是在出卖米塔处的朋友吗?”他不安地想着……
米塔处是总统亲自策划成立的机构,他招募了一小批富有献身精神的出色人材,安排了大量秘密基金,让这些人去完成一项异想天开的计划。可是,成立五年来一直毫无成就,也没有任何人知道米塔处的存在。
1998年7月的一天,也就是一个月以前,米塔处的主要负责人西格兰姆和唐纳来见总统。
“在俄国大陆以北新地岛发现可能是我们需要的一种放射性物质——这是卫星传感器上获得的资料。”西格兰姆把空间拍摄的照片放在了总统书桌上。
“该死!”总统说:“我们每一次发现诸如此类的东西,它总是在俄国或者其他不能接触的地方。”他把照片大致看了一下,“地球大得很,一定还有别的有希望的地区吧?”
唐纳摇摇头:“很抱歉,总统先生,自从1902年发现⒁岳矗地质学家就一直在寻找这种矿物,就我们所知,从来没有大量发现过。”
西格兰姆是个细高个子,说话声音温和,举止彬彬有礼:“湃的放射性非常强烈,它早就在各大洲消失,只有极微量存在。我们收集到了一点点这种元素,是从人工制造的微粒中获得的。”
“你们能不能用人工方法建立一个供应基地?”总统问。
“不行,先生,”西格兰姆答道,“我们用高能加速器制造出来的寿命最长的粒子,不到两分钟就衰变完毕。”
“需要多少湃才能完成你们的计划?”
西格兰姆看看唐纳,又看看总统:“你当然知道,总统先生,我们仍旧在纯理论阶段……”
“你们需要多少?”总统又问了一句。
“在试验阶段,估计需要8英两左右,要在全部国境线的战略位置上建立起实战规模的装备,那还得另外再要200英两。”
总统颓唐地坐在椅子上:“那么我想还是放弃这个计划,另行研究别的什么吧。”
唐纳是矮个子,黄头发,眼神忧郁,脸上仿佛老是在流汗,他连珠炮似地说:“我们的这个计划称为西西里计划,它已经非常接近实现,放弃它太可惜了。我强烈要求继续搞下去。我们应该加强薄弱环节来完成这个计划,如果我们成功了……我的天,先生,那可真了不起哩。”
“我是容许别人提出建议的。”总统平静地说。
西格兰姆深深吸了口气:“第一,我们需要批准建造必要的设施。第二,需要资金。第三,需要国家水下和海洋局的协助。”
“前两个要求我能理解,但不明白国家水下和海洋局能够起什么作用呢?”总统有点疑惑。
“我们将不得不派有经验的矿物学家潜入新地岛。该岛四周都是水,海洋考察队呆在附近,可以掩护我们的行动。”
总统坐在椅子上向后一仰,注视着书桌上放着的一只船用钟,他差不多足足一分钟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依我看来,先生们,你们是要我给你们资金,去建造一个价值千百万美元、未经证实、也没有经过试验的复杂系统,这个系统因为缺乏主要原料不能工作,而且我们还得从一个不友好国家那里偷来这种原料。”
西格兰姆不安地抚弄着他的皮包,唐纳只是点点头。
“也许你们能告诉我,”总统继续说,“这么一大批设施沿着国境线伸展下去,要是给国会里哪一个小气鬼知道了,忽然想去调查一下,我又怎么解释呢?”
“这个系统妙就妙在这里,”西格兰姆说:“它小而紧凑。电子计算机告诉我们,只要沿国界线把小电站改一下,就可以很好地工作,不管是俄国的间谍卫星还是隔壁住着的农民,都不能发觉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
总统摸了摸下巴:“嗯,有意思。谈谈你们的计划。”
西格兰姆说:“米塔处设计的这种防务系统,是微波激射原理的一个变化方案。比如说,我们让一定频率的声波穿过带有已激发原子的媒质,就可以把声音激励到极高发射状态。”
“这和激光相类似。”
“在某种程度上相类似。”西格兰姆说,“不过激光射出狭窄的光能束,而我们发出的是宽阔的扇型声波场。声波就像池塘里扔进一块石子产生的波纹,以圆圈形散开。我们的西西里计划能把声波扩大100万倍以上,这个巨大的能量一旦释放出来,它就在大气中散开,把空气粒子推向前方,把它们压缩成为一堵紧密的、穿不透的、直径几百平方公里的墙。”西格兰姆停顿一下,“实地应用时的方程式和技术细节太复杂,我不详谈了,但这已经很容易看出它的潜在能力。向美国发射的任何敌方导弹碰到这个无形的壁障,在它进入目标地区之前,早就粉身碎骨、无影无踪了。”
“天哪!”总统脱口喊道,“这是最锐利的武器了。可是这种声音……不会破坏地面上的一切东西吗?”
“西西里计划不是武器,它纯粹是保护我们国家的一种科学方法。就像远方的雷声那样,对地面的人和物体毫无害处。”
总统站了起来:“先生们,我赞成你们的科学幻想计划,但有一个条件,我在任还有18个月零10天,在此期间,我会支持你们的。祝你们好运。不过请记住,可别把你们的秘密行动搞糟了,懂不懂?”
西格兰姆和唐纳出了白宫的大门,才松了口气:“我们运气不错。”西格兰姆说。
“要是总统知道我们在两个星期以前已经派一个人去新地岛的话,可就要闹得一塌糊涂了。”唐纳说。
“现在还有出事的可能。”西格兰姆含糊地自言自语,“假如我们的人在新地岛出事……”
二、新地岛的意外情况
科普林断定自己快死了。
他闭着眼睛,腰间流出的血染红了身边的白雪。他的神志还清醒,知道在这风暴肆虐的北冰洋荒岛上,无法爬到停着小帆船的海湾边,更不可能让小船驶过50英里的大海,去和等待他的一艘美国船会合。“妈的,俄国哨兵的枪法真准。”他骂了一句。
流血过多使他十分衰弱,再也动不了啦。一定不能让俄国人找到他。这是他和米塔处达成协议的内容之一。“死也不能让他们找到尸体。”他开始痛苦地挖起雪,推到自己身上……“不久,我将埋葬在这条冰毯之下。”他闭上了眼睛,“不行,我不是特务,我只是一个矿物学教授,真要被抓,我也只好吐露真相……”狗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睁开眼睛,一条大狗的脑袋挡住了他的整个视野。一个俄国士兵神色冷漠,站在那里注视着他的猎获物,片刻,他背上枪,弯腰拉起科普林,要把受伤的美国人拖向岛上的哨所。
风啸声中传来轻轻的“噗”的一响,那条大匈牙利狗侧身倒在了雪地上。俄国士兵一愣,放下了科普林,急忙摘枪。那种奇怪的声音重又响起,俄国士兵额头正中突然出现一个小窟窿,血流了出来,接着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翻身倒在狗的旁边。
一个相貌堂堂、面容严厉,甚至是冷酷的人在白皑皑的飞雪中出现。他那蓝色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似乎带有一种激情。他来到科普林身边:“我想您是科普林博士吧?”说着,把装有消音器的手枪放进口袋,跪下来用手抱起了科普林,“我还是先把你弄到一个地方,把伤口处理一下。”
“你是谁?”科普林喃喃地说。
“我叫皮特。”
安德烈上校头发梳得油亮。这位俄国海军国外情报部的高级情报专家漫不经心地点着一支英国烟,倒了一杯孟买的杜松子酒,随后往后一坐,问他的副官马加宁上尉:“有什么事吗?”
“北方新地岛一个巡逻的哨兵连同他的狗一起失踪了。”马加宁看了一眼这个喜欢过豪华生活的上司,胆怯地说。
“新地岛是一个不毛之地,在它方圆几百公里之内我们没有什么保密设施。连派一个兵带一条狗到那里去巡逻都没必要。”
“西方派一个特务到那里去的时候一定也这么想。”
安德烈用手敲敲桌子,斜眼看着天花板:“一个特务?……那儿没有在军事上能引起兴趣的东西……不过……”他住了嘴,翻看一份有关美国国家水下和海洋局考察船的文件。发现这艘初试号轮船离新地岛很近。“这难道是巧合吗?”
“这可能说明,新地岛上的哨兵已被谋杀,凶手在逃,很可能已和初试号会合。您请看这张照片。”马加宁把卫星拍摄的照片递过去,又递了一个高倍放大镜。
安德烈仔细看着:“这是典型的研究设备,看不出船上有什么军事侦察仪器。”
马加宁指着一个小白点:“请注意初试号右上角那个模糊的小影子。”
安德烈用放大镜看了足有半分钟:“一架直升机。”
“是的,先生,我还检查了早些时候另一个侦察卫星拍的照片,比较一下就能看出,这架直升机的航线是从新地岛飞向初试号。它的飞行高度很低,速度低于每小时15海里,显然是想逃避我们的警卫雷达。”马加宁说完又赶紧问了一声:“要不要通知我们在美国的人呢?”
“不,还没有必要,在没有确定美国人的意图之前,不能让我们的人冒险。”他看了一下表,“你还有什么事吗,上尉?我还来得及吃顿晚饭,去看芭蕾舞。”
三、寻找神奇的
西格兰姆坐在国家水下和海洋局局长桑德克上将对面,不安地询问:“你那里有没有初试号的消息?”
“你的指示非常清楚,”上将冷冷地说,“在你的那个人平安回到美国陆地之前,我的船是不准发出任何消息的……”
唐纳突然来了,他向上将打了个招呼,对西格兰姆说:“20分钟以前,一架海军运输机把科普林送回来了,他已经去了医院。”
“医院?”
“他的枪伤相当严重。”
“天哪。”西格兰姆焦灼地说,“我们赶紧去!”
科普林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他一见到西格兰姆和唐纳,眼睛马上亮了起来:“我找到了湃的踪迹……”
“你能肯定是吗?能提炼多少磅?”
“肯定是!运气好的话,可能有一茶匙。”
“什么,一茶匙?”
“是的,我碰巧在山坡上找到了湃矿渣……”
“你是说有人已经从山上开采出湃了吗?”
“是的。”
“天哪。”唐纳哀叹道,“俄国人也走到这条道上来了。”
“不!不是俄国人,是那些……那些科罗拉多人……”科普林说着,合上眼睛,进入昏迷状态。
“科罗拉多人?……你认为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唐纳问。
“无法理解,”西格兰姆也莫名其妙,“这根本无法想象。”
“什么事这么重要,在我的假日还非得吵醒我不可?”安德烈拉开门,让马加宁进到屋里。
“克格勃昨晚接到他们在华盛顿的一个间谍发来的情报,他们对于它的含义一点都摸不着头脑,希望我们能提供一点线索。”马加宁一边说着,一边用眼光扫了一遍整个屋子,职业的敏感使他判断屋里还有一个人。他接着说:“情报说,‘美国人突然对收集岩石感兴趣,正根据代号西西里计划进行最秘密的活动。’”
安德烈冷笑了一声:“克格勃就会哗众取宠。我对于模糊不清的事不感兴趣。”
“我……我想这件事也许很重要。”马加宁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提到收集岩石可能和新地岛案件有关系。”
差不多过了20秒以后,安德烈才开口:“可能,只不过可能而已。我们不能肯定有关系。”
“美国人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什么矿石对他们那么重要,非得到非友好国家的土地上去寻找?”
你回答了这个问题,你就掌握了关键。”安德烈的声调似乎变得严厉了,“提问之前,先要找到解答。任何一个混蛋乡下佬都会提出愚蠢的问题。”
马加宁的脸涨红了:“有时候,美国人的代号是有潜在意义的。”
“你会下棋吗?”安德烈突然转变了话题。
“好久没下了。在海军学院当学员时还常下。”
“象棋是一种迷人的游戏。我国最伟大的象棋大师之一伊萨克高想了许多了不起的变化,其中之一叫作西西里防御。”说着,安德烈随手扔了一个棋子给马加宁。“你应该把象棋再拾起来,上尉。”
马加宁出了门,绕到上校的车库,发现一辆美国使馆的汽车,他暗暗记下了车牌号码。半小时以后,马加宁坐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旁边还有一个胖老头在看报。
“安德烈与美国使馆的人有联系,这是车号,请立刻查清此人。这也许是我们正在寻找的那个楔子。”
胖子头也没抬:“日落以前就查清。”
“我需要关于西西里计划的材料……”
几天以后,科普林伤势有了好转。西格兰姆和唐纳准备好了录音机,让科普林详细谈了他的新地岛之行。
“……上岛的第十三天,我在岛的北山坡上突然见到一堆矿渣,这是挖掘矿井时搬运出来的一堆岩石,里面正好有微量湃矿石的痕迹。”
“我花了一个下午,总算找到了一个用石头堵死的矿井口。”
“真的找到了矿井!”西格兰姆睁大了眼睛。
“我只挖了一个小洞,就往里钻。我划着第四根火柴的时候,看见了两盏油灯。灯里还有油,我哆嗦着点燃了油灯,在摇曳的灯光下看到的景象非常可怕:一具僵尸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吓得我差点把手上的油灯扔掉。零度以下的气温把这具红头发红胡子的尸体保存得很好,床边一块木头上用英文刻着一段文字:‘这里安息的是霍巴特。他生于1874年。一个极善良的人,在1912年2月10日的一次风暴中冻死。’可怜的科罗拉多人。”科普林低下了头。
“你怎么肯定是科罗拉多人呢?”唐纳想起上次的谈话,追问了一句。
“没错,这些内行——科罗拉多人,就是他们挖掘了这个矿井。”科普林说得很慢,几乎是怀着敬意,“这些爆破手、筛矿工、钻探工、矿渣清除工都是英国人、爱尔兰人、德国人和瑞典人,这些人移居到美国,成了科罗拉多落基山传奇式的采矿工。可他们怎么来到了这个荒岛上,谁也说不清楚,但正是这些人到这里开采出了湃,尔后又消失不见了。”
西格兰姆神情茫然,转身望着唐纳,唐纳也是同样的表情:“听起来简直是疯话。”
“疯话?”科普林喊了起来,“我有证据表明这一切是真的。矿井里留下的采矿设备,比如矿石车、钻孔装备,都是产自科罗拉多的两个矿业城镇,厂家是索尔铁工厂、普洛父子铸造厂。还有一件证据丢失了,那是一张发黄的《落基山新闻》,出版日期是1911年11月17日。报纸第三版右上角已被剪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是怎么失踪的呢?”
“他们不像是失踪。矿井里,采矿工具整整齐齐地放在工具架上,一切都井然有序,似乎在等待下一班矿工来接班……”
西格兰姆站起来:“他们是自动撤离的?”
“我猜想,这些老矿工从那个该死的荒岛的肚子里差不多开采了半吨高品位的湃矿石。”科普林显得累了,躺在了床上,“矿石隐藏在什么地方呢?要是从1912年以来一直没有出现过,也许可能永远失踪了……”科普林显得十分伤感,突然,他又坐了起来,“皮特呢?请帮我找到皮特!是他救了我,我得好好的谢谢他。”
西格兰姆和唐纳对视着:“皮特……皮特是谁?”
彼得教授抚抚头发,望着坐在对面的安德烈:“不不,我向你保证,上校,我派到新地岛的那个人决不会产生幻觉。”
“但是一个采矿坑道……在俄罗斯土地上一个无人知道、没有记录的采坑道,这真让人难以相信。”安德烈直摇脑袋。
“这是事实。”彼得说,“我派去的地质学家已经进去了,按他的说法,这个矿井也许有七八十年了。”
“谁挖的,是沙皇的秘密警察局?”
“不,坑道里的设备是美国制造的。”
“这几乎算不了什么证据,可能有人向美国人买来这些装备。”安德烈怀疑地说。
彼得微微一笑:“这个假定有道理。上校,不过,坑道里有一个尸体,墓志铭是用美国方言写成的。”
“很有趣。”安德烈盯着教授,“请问,你的地质学家有没有找到什么矿物的线索?”
“没有找到有价值的东西。”
“根本没有吗?”
“只有一些很普通的金属元素,加上一点点铀、钍、湃的放射性标志。”
“⒂惺裁从茫俊
“关于它的情况知道得很少。谁也没有找到过足够数量的⒖梢越行建设性的试验。这些年来,唯一对它感兴趣的是法国人。他们花了许多钱,派地质考察队到全世界去寻找。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是成功的。”
安德烈站起来:“谢谢你的合作,教授。”
四、传奇式的科罗拉多人
根据科普林博士提供的线索,唐纳和西格兰姆分头去调查有关科罗拉多人的情况。
唐纳的运气不错,在他飞到丹佛的当天,就在《落基山新闻》报社的图书馆里查到了那份1911年11月17日的报纸。他请柜台里的一位戴眼镜的小姐帮他复印了份,急忙细看报纸右上角的标题——《矿山奇灾》。
今晨,小天使矿中用炸药爆破时引起塌方,导致了一场悲剧,使包括受人尊敬的著名采矿工程师布鲁斯特在内的8名早班工人全部蒙难。
据抢救人员报告,使这些人生还的希望确实已经断绝……由于洪水涌到了他们工作面以上的坑道,当他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前,就一定像老鼠一样被淹死了……这一次,将不可能找到他们尸体。
小天使矿在1881年封闭,据可靠消息,重新开采该矿的是布鲁斯特,他吹嘘说运气好的话,能挖到高品位矿脉,他的精神可嘉……最后有消息宣称,这个矿井将封闭起来作为坟墓,这些失踪的人将永远安息在黑暗之中……
以下是在这次最可怕的灾难中蒙难者的名单;
布鲁斯特,丹佛人;库尔特,中央市人;
普赖斯,利德维尔人;威德尼,跛河湾人;
霍尔,丹佛人;奥德明,丹佛人;
考德威尔,中央市人;霍巴特,博尔德人;
唐纳嘴里念着最后一个死亡者的名字,来到了詹森金属加工厂——他已了解到这家工厂在1942年以前叫索尔铁工厂。
“我是警察局的,詹森先生,政府对历史上的一些问题感兴趣,如果你还保存着的话,请查一下你们1911年7月到11月的销售记录。”
“幸亏老詹森有先见之明,把过去的账册全用缩胶卷拍下来了,不然,我们是不留这些古董的,否则得找一个大仓库来装这些销售发票。”詹森嘀咕着,“可是,政府为什么要查76年以前的老账呢?”
“我们正在设法破获一个以前的犯罪案件,案犯那时买了你曾祖父的产品。”
“6月到11月是淡季,买主不会多……先生,你特别感兴趣的是……”
“采矿装备。”
“是的,一定是这一项了……8月10日订货,11月1日提货。”詹森咧嘴笑了,“先生,看来玩笑开到你自己头上了。”
“我不明白。”
“买主,或者你说的那个罪犯……”詹森停顿了一下,为的是产生更大的效果,“……是美国政府。”
西格兰姆正在审阅为西西里计划的各个设施购买地产的报告,突然,他的私人电话响了。
“喂,我是西格兰姆。”
“先生,我是陆军档案局麦克少校,你曾要求我,如果发现了一个名叫霍巴特的矿工的情况,马上告诉你。”
“你找到了什么?”
“霍巴特,1874年1月23日生于依阿华州的文顿;职业:矿工;1898年参军。死于1911年11月17日。没有说明死因……”
“我有证据说他是个老百姓,死于1912年2月10日。”
“先生,我是根据档案向您介绍情况,他的档案里有一封当时陆军部长亨利先生写的亲笔信,命令陆军部付给他妻子全份寡妇抚恤金,这说明霍巴特的地位非同一般,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的妻子还活着……”
“什么?妻子还活着!”
西格兰姆根据麦克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霍巴特夫人,一个90多岁瘦小的老太太。当提到霍巴特时,她战战兢兢,不住地念叨:“他死了,他死了……”
“他是1911年11月死的,还是1912年2月死的?请您好好想想。”西格兰姆耐心地问。
“不知道……他不让说……”
“谁?”
“一个叫帕什么特的上校,他说保持沉默有利于政府,随后给我1万美元支票就走了。”
无论西格兰姆怎么问下去,老太太是再也不说话了。突然西格兰姆走到电话机前拨了一个号码,对里面说了几句,回过头来:“霍巴特夫人,请您听电话。”
老太太怯生生地接过电话:“喂,我是艾?霍巴特……”一刹那间,她的眼睛露出了惶惑的神色,慢慢变为惊异,不停地点头,什么也没说。直到听完电话,才挤出一句话来:“是,先生,我一定照办。”
放下电话,她怔了好一阵,“那……那里面真是美国总统吗?”
西格兰姆点点头。
“谁能拒绝总统的要求?”她恢复了平静,“先生,霍巴特是和布鲁斯特一起进小天使矿的。布鲁斯特不知道他已结了婚,不然他是不会要他的,因为他找的全是单身汉。在进小天使矿的前一天,霍巴特给我买了许多我喜欢的东西,让我不要相信报纸上关于矿山出事的消息,还说他要因公出去几个月,替法国人办事……这是他走后寄来的明信片。”
西格兰姆接过来,是1911年12月1日、1912年4月从巴黎等地寄出的,上面没有落款。最后一次寄出的明信片上,有另一人的笔迹,说霍巴特在一次风暴中死去。
西格兰姆心里已做了决定——还得找陆军总部。
唐纳在丹佛,又了解到有关布鲁斯特的情况,表明他也没有死于小天使矿,这一点,很快就从国防部送给西格兰姆的一份五级机密材料中得到证实。这些材料包括:
关于稀有元素⒌目蒲Ш途济价值的报告;陆军部长与布鲁斯特关于⒌耐来信件;陆军部长为陆军机密计划致总统的备忘录;秘密侦查布鲁斯特失踪前后的情况报告;还有一本布鲁斯特日记。
总统在戴维营书房门口跟西格兰姆和唐纳握手之后,一起走进书房。
西格兰姆拿出了布鲁斯特日记的副本:“这是一份引人入胜的记录。布鲁斯特1910年7月按合同在西伯利亚北部为俄国沙皇开采铅矿,接着他搭一条沿海航行的轮船去阿尔汉格尔斯克,途中遇雾迷航,在新地岛搁浅,乘客们在船上呆了近一个月,才被一艘军舰救起。这段时间,布鲁斯特在山坡上偶然见到了一种奇怪的岩石露头,他带了几块样品交给他的雇主——法国的洛林矿业公司,自己只留了一块做纪念。”
“这就是湃的发现经过?”总统问。
西格兰姆点点头:“几个月后,他去打听情况,答复是矿石毫无价值,已经扔掉了。他感到怀疑,把留下的那块送回美国要求化验。等他知道这是湃的时候,感到非常惊奇。实际上到现在这种矿石还是无人知道的一种元素,用高倍显微镜偶然才能见到。”
“他下一步干什么?”总统问。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陆军部。陆军部设计了一个了不起的大骗案,让布鲁斯特大肆散布自己已经知道了矿石样品是什么,并且要去开采。法国人当然知道这种矿石的价值,只是他们不知道湃矿的正确地点,只得收买布鲁斯特,任命他为总工程师,答应给他一部分利润。”
“我们的政府为什么不去开采而让法国人插一手?”总统问。
“因为湃矿在外国领土上,必须秘密开采。这样,万一出了问题,承担责任的将是法国政府。”西格兰姆接着说:“小天使矿悲剧是法国人策划的。很明显,他们是想在得到矿石之后干掉知情人,而既然矿井出了事,就没再去追查矿工的死因了。他们还以美国政府的名义买了采矿设备,制造假象。这一点我们的人也非常清楚。布鲁斯特接受了任务,率领矿工们偷偷进入新地岛后,吩咐供应船到6个月之后再回来运矿石。”
“我们的计划一定是在法国人的船回来之前,带着湃矿溜之大吉。”总统插了一句。
“正是这样。他们花了5个月功夫,从地狱般的矿井深处挖出了这种珍贵的元素。在零下50℃的低温下,他们靠坚强的意志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总算没有都冻死在那儿。这是一次第一流的秘密活动和采矿工程技术。”
“他们带着矿石逃出了那个岛吧?”
“是的,他们封好了矿井入口,把湃矿石运到海边,我们的一艘小汽轮在那儿等着他们。不知怎么回事,法国人也发现了他们并袭击了小船。小船受了伤,只好开到最近的友好港口——苏格兰的阿伯丁。随后,法国特务盯上了这些饱受艰辛的科罗拉多人,一路上,矿工一次又一次与特务展开殊死的搏斗,在到达南安普敦时,只有霍尔和布鲁斯特活了下来,他们把矿石送到了开往纽约的轮船上。”
“好,好!”总统说,“这些伟大的爱国矿工了不起。罗斯福知道了肯定会说:‘我们这边干得真妙’。”
西格兰姆把手上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我读一读最后一篇,日期是1912年4月10日。日记中写道:
“我们拼死拼活,从那个该死的荒岛开采来的珍贵矿石已经安全地放在船上保管库里。只有霍尔留下来说明整个情况,因为我搭乘白星大汽轮,1小时以内就要动身赴纽约了。我知道矿石很安全,就把这本日记托人交给美国驻南安普敦的助理领事罗杰斯,以防我被害时,他能把它送交有关当局。愿上帝让先我而去的人永远安息。我多么希望回到索斯比啊!”
书房里一片肃静,总统走到窗前站了一会儿:“难道说湃矿石是在美国?”
“不,总统先生。”西格兰姆脸色苍白,满面是汗,喃喃地说,“1912年4月10日离开英国南安普敦的白星大汽轮,只有泰坦尼克号。”
“泰坦尼克号!”总统突然明白了事实真相。“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见到湃矿石,这正好说得通。”
“命运对这些科罗拉多人太残酷了。”唐纳低声说道,“他们流血牺牲,可是却把矿石送上了注定要沉入海洋中的一艘船。”
静寂又笼罩着书房,比上一次更深沉。
总统坐在那儿,脸像岩石雕刻似的:“这些矿石能提炼多少湃?”
“大约500英两左右。”西格兰姆答道。
“完成西西里计划后还绰绰有余。”总统说。
“绰绰有余。”唐纳同意道。
“现在我们怎么办?”
大概有10秒钟时间没有一点动静,接着西格兰姆晃着身子站起来,凝视着总统:“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干到底。那就是把泰坦尼克号打捞起来。”
总统和唐纳抬头看着他。
“是的,我们把泰坦尼克号打捞起来!”西格兰姆语气变得坚定而又果断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五、海底深处的搜索
深海潜艇船壳外装着的灯发出的明亮光带,划破了深海中永恒的黑夜。光带两侧邻近的地方突然变成蓝黑色,在光带直接照耀下游动的小生物反射出的光,照亮了瞭望孔上下几英尺的地区。
“3个月了,什么也没有。”乔迪诺烦恼地哼道,“就跟在大沙漠中心地区旅行一样,什么也不值得观赏。”他往驾驶员座椅上一靠,几乎过了一分钟,才弯身向着控制板,潜艇再度恢复了活动。
这艘塞福一号是国家水下和海洋局一艘最好的科学考察船。船上有7名乘员:仪器专家芒克、海洋工程师德拉默、摄影师伍德森、计算机专家默克、装备工程师斯潘塞、艇长冈恩中校和工程处助理处长乔迪诺。用桑德克上将的话说,这些人“经验丰富、会管理和使用已经发明的一切海洋仪器,是我手上最好的一班人马”。
现在,他们正偏离预定的考察航线,在完成一项连冈恩和乔迪诺都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特殊任务。
“现在的温度是3摄氏度,深度4000米。见鬼,海底平滑得像少女的皮肤,什么信号也收不到,冈恩也疲倦地揉揉眼睛:“向母舰发信号,说我们将在上午9时上升,上去休息一会儿。”
芒克打了个呵欠,强迫自己离开瞭望孔,去看那些S—T—SV—D传感仪。这种仪器一直在运转,记录着外面的含盐量、温度、音速、压力、海床结构、水流速度和方向、海底磁场等情况。这些仪器非常灵敏,哪怕是局部地区金属沉积物引起的任何细微偏差都能记录下来。
突然,磁强计书写器的铁笔微微一动,芒克赶紧脸贴着瞭望孔张望海底,然后转身向乔迪诺大喊:“停止行进!”
“怎么回事?”
“我们刚驶过一个金属东西,往回倒倒。”
几乎同时,艇上的人看到一个像漏斗样的东西静静地呆在海底。
“保持稳定,用机械手把它抓起来。”
默克手指在控制盒上迅速移动,等机械手抓住了“漏斗”,他小心翼翼地让机械手往上抬,唯恐不小心,那个东西滑落到海底。
“我的上帝!”伍德森低声说,“什么漏斗,原来是个喇叭。”冈恩摇摇头:“是个短号。”
“不知道它在海底有多久了,也不知是谁把它扔下来的。”乔迪诺随口说道。
“说不定它的主人也在海底下。”默克目不转睛地看着它说。
斯潘塞一哆嗦:“真叫人不寒而栗。”
塞福一号一片静寂。
“你就是海洋特别工程处处长皮特?”西格兰姆吃惊地望着眼前这高个子、黑头发、相貌粗犷的人,“是你救了科普林?”
“他没有按规定时间返回,我借用了船上直升机去那儿旅游了一趟。”皮特说得很轻松。
“你太冒险了!”西格兰姆流露出不满情绪。“可是桑德克上将向我保证,只有你才可能完成一件棘手的工作。”
“什么工作?”
“打捞泰担尼克号。你一定听说过它吧?”
皮特露出了怀疑的神情:“泰坦尼克在水下4000多米,打捞它是不可能的,就是找到它也得花几个月的功夫,而且还有经费……”
“目前已有200多个工程师和科学家在解决技术问题,寻找工作已经开始,你的助理乔迪若正指挥塞福一号横穿大西洋海底,桑德克上将在几个月前,命令他们驶到泰坦尼克号最后一次报告的地点去了。财务上由米塔处负责……”
皮特打断西格兰姆:“没有谁能不被泰坦尼克号迷住,收集和研究这只船我是很感兴趣的。我想我也推脱不了这任务。至于经费,我想,有2.5亿总可以干起来吧。”
“这比我们预计的要少一些。”西格兰姆伸出一个巴掌,“我再给你加这个数。”
“5百万?”
“5亿!”
皮特看了一下西格兰姆,慢慢站了起来。
“别急,你先看看这些材料。”西格兰姆说。
皮特合上布鲁斯特的日记本,看着窗外说:“原来是这样。”
“这都是事实,完全是事实。”
“可是那个湃,在海水里浸了那么多年,不会失去它的性能吗?”
西格兰姆摇摇头:“谁知道呢?谁都不曾有过足够数量的ⅲ也就无法弄清它在各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变化。”
“那它可能失效。”
“要是安全地锁在泰坦尼克号的保管库里,还不至于失效。我们的研究结果表明这个保管库是防水的。”
皮特眯起了眼睛:“这是一场大赌博。”
“为什么非得把整条船捞上来?”皮特问道,“为什么不打开船舱取出湃呢?”
“这样就得用炸药爆破才能进入货舱。这样一来,那些矿石被破坏无遗的危险太大了。总统和我都认为,打捞船身多花些钱,比有可能失去矿石更值得。”
俄国总书记安东诺夫对海军情报局长尤克上将和他的助手安德烈上校、克格勃国外特工处长米尔和俄国保卫局总局长华西利开门见山地说:“看样子美国人决心要捞起泰坦尼克号了。两艘供应船、三艘交通船、四艘深海潜艇。工程非同小可嘛!”他抬头看看尤克上将,“你们往那个区域派了观察船吗?”
安德烈点点头:“海洋研究船米哈依尔号正在打捞区外围。”
“美国人花几亿美元,要打捞一堆86年前的废铁,其中定有合乎逻辑的原因。”
“是有原因,”尤克上将严肃地说,“这个原因直接威胁我国的安全。”说完让安德烈把写着《西西里计划》字样的红色文件递给了总书记。
总书记看着材料,表情在不断变化,开始是职业的兴趣,然后是迷惑、惊讶,最后简直是目瞪口呆:“这难以令人相信:这样的防务计划是可能的吗?”
“我请教了国内最受尊敬的五位科学家,他们一致认为,从理论上说,只要有足够强大的能源,这样的防务系统是行得通的。”尤克说。
“你认为这种能源就藏在泰坦尼克号的货舱里吗?”总书记注视着安德烈,“你认为他们能把泰坦尼克号打捞上来吗?”
安德烈点点头:“美国人有种讨厌的习惯,一动手就非干到底不可。”
总书记用指头敲敲西西里计划的卷宗:“我们必须使美国人永远得不到这种能源。”
米尔说:“破坏,必须破坏打捞活动,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决不能发生在国际上引起反响的事情,不能用公开的军事行动,明白吗?”总书记语气坚定地说。
“美国人的核动力导弹巡洋舰朱努号在那儿日夜行动,我们只能采取渗透的办法。”安德烈站起来说。
“渗透?”总书记抬起头:“请解释一下,上校。”
“美国国家水下和海洋打捞队的成员中有我们的两个秘密工作人员,他们特别能干,给我们送重要的美国海洋资料已有两年了。”
“好!你的人干得不错!那么我可能肯定,上校,你已经制订好了一项计划,对吗?”
“是的,总书记同志。”
安德烈回到办公室,洋洋得意。马加宁问到:“会议开得怎么样了?”
“我可以满有把握地告诉你,你叫我海军上将的日子快到了。”
“你必须承认,搞到西西里计划情报的是我,从美国人手中抢回⒌钠婷罴苹,也是我制订的,你不过是个笨贼。”马加宁愤愤地说。
“你敢犯上作乱,有你的苦头吃,上尉!现在你可以走了!”
马加宁一言不发,冷冷一笑转身走了。
桑德克上将指着地图说:“现已查明,从海底捞上的那个短号是1911年制造的,它的主人是泰坦尼克船上的短号独奏手法利。可是,发现短号的位置与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前最后一次报告的位置相差大约10公里,我们必须加紧寻找,一分钟也别耽搁。”
皮特说:“我想推迟48小时,把有关泰坦尼克号最后几小时的一切资料——速度、互相矛盾的位置报告、水流、波浪、下滑动角度,再加上短号所在处——什么都要,把它编成程序,输入计算机,如果走运,读出的数据可能直接指出泰坦尼克号前桁的位置。
“这虽然要损失两天时间,可是倒合乎逻辑。”
“我们什么也不损失,我们倒赚了,海军已借给我们最好的打捞船莫多克号和最新型的深水打捞潜艇海蛞蝓号。”
海蛞蝓号开始缓慢地沉入翻腾的滔滔巨浪中。
乔迪诺宣布:“1小时到海底,10小时搜索,2小时浮出水面,剩下5小时作机动保留时间。”
“我们把机动保留时间用来搜索。”皮特说。
乔迪诺也知道,如果发生意外,在4000米的水下是没有获救希望的,与其可怕地慢慢窒息而死,还不如但求速死。他把注意力转到深度表上,指针指着400米,这里已进入了永恒的黑夜,他按亮了艇外灯:“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在这一次试航中找到它吗?”
“上将送来的数据是可靠的,它和仿制模型几百次试验的结果是吻合的。”皮特说。
乔迪诺讽刺地咕哝着:“这可缩小了搜索范围,好比在康尼岛的沙滩上寻找一个脚指甲印,缩小到在一块棉花地里寻找一只象鼻虫。”
皮特坚决地说:“运气好,再过5小时,我们就能到泰坦尼克号的甲板上。”
到4000米的海底了。在这里看不见什么生物,可沉积层上“海底居民”留下的痕迹到处都有。你可能认为这些痕迹是最近留下的,但大海善于骗人,深居海底的海蜘蛛、海参可能是在几分钟以前,也可能是在几百年前留下那些痕迹,因为构成深海沉积层和微生物遗体每千年才沉积1厘米。
几个小时内,潜艇上的人一直用说俏皮话和讽刺挖苦话来打发时间。
“前面有石头。奇怪这儿的海底一直是平滑的,哪来的石头呢?”乔迪诺从瞭望孔望去。
“也许是什么旧帆船上扔下的压舱底的石头……”冈恩刚说了一半停下来了,“等一等,我的声纳上有强烈反应,现在磁强仪也动了。”
“什么地方?”皮特问。
“航向——三一七。
海蛞蝓号灵巧地一测身,在声纳的绿光圈上一个小小的光斑在跳动。
“目标太小了,不像是船。”冈恩轻轻地说。
“也许是泰坦尼克号的一只锅炉,它们在沉船时,分散落入了海底。”
“又一个信号!”冈恩激动地说,“我的妈,这儿像个垃圾场!”
“方位——一一五,又一个,”冈恩说,“不,等一等……脉冲越来越强,长度已经显示出来了,大约270米。我们找到它了!我们找到它了!”
几分钟以后,海蛞蝓号靠近了它,艇上的人谁也没有再说话,都注视着瞭望孔外——会发现什么呢?一堆没有打捞希望的烂铁?破烂得连上层结构都没有的空船壳?
一个庞大的黑影在黑暗中隐隐现出。
泰坦尼克号安息在漆黑的海底。这艘当时世界上最豪华、最完美的巨轮,在作处女航行时,于1912年4月15日在大西洋中部撞上了冰山,连同1500多名乘客一起沉入了冰冷的洋底。
现在,它像一个巨大的幽灵斜卧在海底,甲板上的吊柱、通气孔和烟囱,像伸出的巨手一般,似乎要抓住这艘打扰了它86年长梦的潜艇。
潜艇绕着巨轮盘桓了好一会儿,尔后扔下一只小小的电子信号器,留作搜寻的线索。接着,潜艇向上滑动,消失在它来的方向。
六、海底谍影
西格兰姆神情十分沮丧:“总统命令我向俄国人透露西西里计划,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现在,更不用保密了,你看看,这是今天的报纸。”
桑德克上将接过报纸一看,上面全是关于国家水下和海洋局打捞泰坦尼克号的消息。还有一张他本人的照片:“照片不太像我,大约是五六年前的旧照。”
“你还有心思说俏皮话。”西格兰姆皱起眉头,“皮特他们已经干了9个月了,巨轮还躺在海底,我在为这艘船担心,现在,恐怕还要去应付该死的新闻界,这帮记者肢解起发言人来,都像是出色的外科医生。”
“我们用不着自己出面,有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这人对幕后活动一无所知,却是一个打捞沉船方面的权威,新闻界对她肯定会以礼相待的。”
“谁?”
“我的下属、你的老婆。”
达纳?西格兰姆博士——西格兰姆的妻子,信心十足地站在讲台上,借助一架幻灯机,灵巧而圆满地回答着80多个记者提出的各种问题。透露了用“湿钢”技术焊补沉船裂纹的情况;介绍了泰坦尼克号的现状和让它浮出水面而采用的方法;至于经费嘛,她根据自己知道的数额,如实相告:2.9亿美元。最后,她还告诉记者,海洋局可以允许记者乘船去打捞区实地采访。
海面上刮起了东北风。海面上波涛汹涌,打捞船像洗碟机里的纸杯一般上下颠簸,暴风夹带着来自北极上空的刺骨寒气,使人们不敢冒险到结冰的甲板上去。
除了海蛞蝓号外,其他三艘潜艇的人都按计划轮流在泰坦尼克号上坚持工作。
“又损失了一天,”皮特无所事事地说。“我们离目的越近,抱窝母鸡的心理就越厉害。如果我们能有10天平静的日子,就可以结束了。”
“这就要看天公是不是作美了。”乔迪诺说。
“俄国朋友还陪着咱们呢?”
“米哈依尔号?”乔迪诺不在乎地说,“咱们的朱努号摽住它,它是不会老陪着我们的。”
“扩音器上有种莫名其妙的杂音。”声纳员忽然报告,“我在两个月里时断时续地老听见这种声音,好像有什么人在进行通讯联络。”
“弄得懂吗?”皮特问。
“弄不懂,先生。我让无线电报务员柯尼听过了,他说根本没有意义。”
“可能是沉船上有什么东西松了,被水流冲得发出声响。”皮特思考着。
“也许是个鬼。”声纳员附和着,“1500人跟泰坦尼克号一起沉没了,很难说没有一个鬼回去住在船上。”
“见鬼,塞福二号是不是出问题了?”乔迪诺看着监视台电视屏幕,“他们请求上浮。”
“什么,芒克死了?”皮特望着刚上来的伍德森。
卡普里科恩号指挥船上的贝利大夫确定了芒克的死因:是被人用钝器击毙的。左额还有一处撞伤,显然是想制造假象。
“当时船员都在什么地方?”皮特问伍德森。
“默克驾艇,我在喷管,芒克是去厕所,另外一班三人杰克、利昂、德拉默在睡觉。”
“有可能是这三人中的一个。”皮特心里想,他请医生注意保密。这时一个念头骤然出现:会有迹象说明谁是凶手的,于是他上了塞福二号。
运气真不错。不到10分钟,皮特就找到了他认为必须要找到的东西。
皮特没想到在打捞工作最关键的时候,桑德克上将居然要他去英国见泰坦尼克号最后一名船员。虽然他很不愿意,但还是服从了命令。
海军准将比加洛爵士斜靠在船上卧铺式的床上,用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睡梦般的眼光打量着皮特。
“见到您十分荣幸,海军准将。”皮特握着这个奄奄一息的老头瘦小的手,“我经常读您从泰坦尼克号脱险的英勇事迹。”
“听说你们在打捞泰坦尼克号,我很高兴,这是一艘极具魅力的船……”
老人滔滔不绝地讲着。皮特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老人说:“有一段故事,也就是沉船10分钟前的故事,在法庭调查和记者询问时,我从来没有讲过;先生,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从我嘴里知道这段情节的人。”
皮特盯着老人的嘴,等待着他往下说。
“……撞上冰山以后,船上一片混乱,人们纷纷抢救生衣、救生艇逃命。一个身高仅5英尺2英寸的人,用手枪逼着我,要我带他到货舱去,我明知这非常危险,但还是照办了。他下到G甲板一号货舱的保管库,拉开了防水门,向我点点头,示意我可以离去了。随后他说了一句:‘谢谢上帝’幸亏索斯比。”就把保管库的门关死……这个人为什么要自寻死路,在以后的86年里,我一直想不明白。”
“索斯比……”皮特轻轻地念叨着,他想起了布鲁斯特日记的最后一句话。
皮特的直升机降落在卡普里科恩号的飞行甲板上,冈恩迎上前去:“一路好吗?”
“很有意思,不虚此行!”皮特看着冈恩,“出什么事了吗?你的神情不对呀!”
“深海探测号潜艇遇险了,桑德克上将正在邦柏号供应船上指挥营救。”
“怎么回事?”
“他们正在泰坦尼克号右舷安装减压阀门,艇尾扫着了船上的起重机,腐蚀得底座斜了,起重机倒下来,压在潜艇的浮箱上,潜艇紧贴着沉船,动不了啦。船上有基尔、汤姆和默克三人……他们只有6小时的时间了,因为海水正在进入船舱。”
皮特和冈恩来到驾驶室,室内的人都在静悄悄地干自己的工作,脸色沉郁。
“所有办法都试了,营救工作只好到此为止。”冈恩最后说。
德拉默突然神情恐惧,脸色灰白,摇摇晃晃地要倒下去:“不,他们不能死……”
“镇定,德拉默。”皮特喊了一声,拿起了话筒:“给我接邦柏格号上的海军上将。”
“有关海洋打捞的教科书里永远不会有这一节。”上将低声说,“用炸药把沉船炸得离开海底。天哪,这真是疯了。”
“上将,打捞和营救是两回事。根据计算机提供的数据,泰坦尼克号处在这样的深度,氧化过程很慢,完全能承受得了炸药的振动。只有让泰坦尼克号浮起来,才能救起遇险的潜艇。”
“我们现在只有5个多小时了,也只好这么办了。”上将无可奈何地说,“一定要抓紧时间!”
三艘潜艇同时行动,用了近4小时把仅有的1180公斤炸药安放在沉船周围,准备依次爆炸,利用重叠冲击波产生的振动,迫使沉船从淤泥中浮起。
“报告,所有潜艇已撤到安全区域。”
“开动空气压缩机,往沉船上层水密舱灌气。”皮特布置下一步工作。
德拉默从计算机房走出来:“据推测,船里百分之九十的水密舱没有进水,要注意浮力不能过大,不然船迅速上浮,很可能又翻入海中。”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行!这样他们就全完了。”
“计秒引爆!”皮特下达了命令。
“十、九……三、二、一,信号发出!”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聚集在电视监视器和声纳员周围。
震波接踵而来,冲击着海面,所有监视器都像万花筒似的闪烁不定,最后成了墨黑一团。
“泰坦尼克号动了吗?”上将问声纳员。
“升上来了!声纳员声音有些发抖,“它上来了!”
突然,大片泡沫向海面散布开去,泰坦尼克号像巨鲸一般从海底深处飞腾直上,冒出了海面,船里的空气通过减压阀排放出来,喷射出急湍的巨大浪花,把大船笼罩在汹涌奔腾的五彩雾气之中。船身平稳后,又慢慢向右舷倾斜,几乎在又要翻滚的时候,才开始恢复平衡,直到右舷12度处,就不再动了。
聚集在指挥船上的所有人员和阿尔汉布拉号上的采访记者都冲上甲板欢呼雀跃,欢呼泰坦尼克号重见天日,欢呼深海探测号上三名遇险者得救。所有的船上警报声、汽笛声响成一片,朱努号也赶了上来,在疯狂的喧闹声中,用它的8英寸口径大炮发出了雷鸣般的礼炮声。
皮特觉得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在他的记忆里,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泰坦尼克号打捞上来了,遇险的三人也送上了卡普里科恩号休息。可我们的危险依然存在。”桑德克对皮特说,“中央情报局长不让我们追查凶手,怕我们妨碍他的整个计划。他倒说得轻巧:‘俄国间谍除非万不得已,是不会杀人的。’可我的打捞队员却时刻受到威胁。”
“俄国间谍?”皮特问。
“对,我们有确切的情报:代号分别叫作金和银的两个俄国间谍就潜伏在打捞队里。”
“要是发现了这俩人,我该怎么办?”
“暂时不要声张,等待时机。”桑德克看着皮特反问了一句,“你有线索?”
“其中一个已经看准,就是杀害芒克的那个凶手,另一个纯粹是根据经验猜测的……”
“中央情报局的计划是这样的……”桑德克上将对皮特作了具体的交代。
七、飓风到来的前后
泰坦尼克号的甲板已整理出来,以便直升机降落。现在最要紧的是组织水泵抽水,不然,灌进的海水多于抽出的海水,这艘巨轮还会慢慢下沉。
“国家气象局急电,目前海面形成一股飓风,风眼直径22英里,前进速度为每小时40海里,风力达到蒲福风级15级,现正向泰坦尼克号方向移动……”
“见鬼,5月份哪儿来的飓风!多灾多难的泰坦尼克号,但愿上帝保佑你平安。”皮特自言自语地说着,转身望着气象图。气象员已经在图上画出了飓风的移动线路,打捞区正在这条线路的中央。
“海军派来的两艘拖船到了吗?”皮特问。
“刚到,直升机正协助它们往泰坦尼克号上拴挂缆绳。”冈恩答道。
“通知其他船只离开飓风经过的区域。”
俄国总书记抽着烟斗对安德烈说:“现在是执行你的计划的时候了,上校。”
“是的,一旦⒙涞轿颐鞘掷铮历史进程就会发生变化。”
“你什么时候去北大西洋?”总书记问。“如果你批准的话,书记同志,我马上就出发,一架远程侦察轰炸机正等着我。12小时以内,我就能乘降落伞落在米哈依尔号的舰桥上。幸运的是飓风能帮我们的忙,分散美国人的精力,使我们完全合法地夺取泰坦尼克号。”
桑德克上将乘直升机来到泰坦尼克号上,他给船上工作的十几个人带来了两瓶酒——苏格兰威士忌和丹尼兰白兰地,“小伙子们,别让人说局长不关心船员的利益,来,我们为泰坦尼克号干杯!”
德拉默满身污秽,筋疲力尽地坐在那儿,把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条老太婆船烂了快90年,过道全堵了,哪儿都是一股腐臭味。”
桑德克说:“工作了一昼夜,辛苦了,抓紧时间休息吧。只要拖船能拖住泰坦尼克号不让飓风把它刮走,我们还是有希望平安度过这次风暴的。”
“没问题,这是海军最好的拖船,它们甚至能把航空母舰从沼泽地拖过去。”皮特幽默地说。
米哈依尔号船长举起望远镜看着天空。
一架四引擎飞机在东北方向出现,掠过船顶上,机上跳下了一个小黑点,随后张开了一顶降落伞。慢慢落到离船200米远的海里。
20分钟后,安德烈站在了甲板上。
“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冒着生命危险用降落伞到波涛汹涌的大海来,肯定不会为了观察飓风的大气现象吧。”船长看着浑身湿透的上校,“可我并不喜欢冒险。”
我怕你要打破这条规矩,船长,我和你要冒一次从来没有冒过的险。”安德烈边说边脱下湿衣服。
“这就是为什么你安插10个武装到牙齿的海军陆战队员在我的船员中间的原因吗?”
“是的,别害怕,这次计划无懈可击,暴风会把打捞船队赶走,我们受不到什么大的威胁。”
“可是,当我们强行登上泰坦尼克号时,朱努号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船长激动地说,“我们是一艘考察船。”
安德烈看看手表:再过2小时20分钟,我们的一艘核潜艇会在距此100英里的海面上浮起,用星湖号的名义发出呼救信号,美国人是会去救援的。这时,我们混入打捞队的人就可以解决拖船问题。我和我的人在飓风眼到来时,进入泰坦尼克号是不太困难的。人们会说美国人在飓风到来时弃船逃跑,而根据国际海商法,我们有权利把泰坦尼克号拖回去。”安德烈得意洋洋地说,“船长,那时,你我就是俄国英雄了。”
阿尔汉布拉号是顺序驶过的最后一只船,它的船长用信号灯发出“祝你们顺利”的信号。记者们平静而庄严地拍照,这也许是最后几张有关泰坦尼克号的照片了。
皮特注视着这艘船,人群中没有他熟悉的同事达纳?西格兰姆。
不祥的乌云在南方水平线上翻滚,那是飓风带。大海变成了一片深灰色的阴影。现在,能够看见的只有在500码外平稳地行驶着的朱努号。
直升机在泰坦尼克号顶上盘旋,准备下降。
皮特回到舱里,对乔迪诺等人说:“吉斯上尉的直升机在飓风到来之前最后一次在这只船上降落,除了乔迪诺外,其余人都和上将一起回卡普里科恩号去。”
“为什么?”上将不愿走,还希望能干点什么。
谁也不能担保这条破船能否经受得住飓风的考验。”
德拉默愤怒地说:“你要我们抛弃过去9个月拼命得来的一切,去躲避风雨,这办不到!”
皮特看了看大伙,只好说:“那我让吉斯自己飞回去吧。”说着,上了甲板。
吉斯刚下飞机,似乎在起落架上找什么。
“有乘客吗?”皮特问,“要是没有,你最好赶紧离开,飓风就要到了。”
“走不了啦,这儿有人恨飞机,把水平螺旋桨弄坏了。”
“不对,我能说出船上每个人的下落,在过去10分钟内,没有一个人在飞机平台附近。”皮特说着,掏出了手枪,“会有偷乘者?”
他们打开驾驶舱和货舱的门,上了飞机,一个油布裹的人体形东西蜷在货舱角落里。皮特走过去,拉开了油布,一个头上血淋淋的人昏倒在那里。吉斯吓得睁大眼睛:“老天爷,这个人是谁?”
“达纳?西格兰姆。”皮特平静地说。
天黑之后,飓风来了。海面上阴云密布,海浪汹涌。
“达纳怎么会在这儿?”伍德森问。
“几个电视记者要去卡普里科恩号采访,我批准了他们请求,条件是必须由达纳陪同。”桑德克上将说,“皮特,你有办法,竟在飓风施威的海上,找到一位夫人。”
“是我把他们空运去卡普里科恩的,”吉斯说,“可我明明看到她下了飞机,怎么又躺在这儿呢?我觉得是个谜。”
“是什么谜?”伍德森说,“在两次飞行之间应该检查你的船舱,懂吗?”
“我不是商业公司的驾驶员,再说,我已经足足飞了20小时,我太累了。”吉斯委屈地说。
达纳苏醒了,她睁开了眼睛,看着她周围的人:“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在泰坦尼克号上,夫人。”上将答道。
“真的是在泰坦尼克号上?”她虔诚地说着这条船的名字。
“是的。”皮特声调有点严厉,“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她似乎有点茫然,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在卡普里科恩号上。”
“我们是在直升机里找到你的。”皮特说。
“直升机……对了,我丢了化妆盒,我回到飞机上去寻找……我好像晕倒了,头撞上了什么东西……”
“晕倒?你倒下时,记得最后看见了什么?”
她想了一阵,脸色渐渐苍白,眼睛也渐渐睁大了:“长统靴。是的,一双黄色的尖头牛仔靴。”
皮特与桑德克对视了一会儿,走了出来。皮特悄声说:“靴子是德拉默的,我查过所有打捞队员在卡普里科恩号上的房间。”
“嗯,这也可能证实了你的猜测以及中央情报局的调查结果。”上将点点头,“可是德拉默没有上过甲板,难道……”
“我去直升机上看看。”皮特奔上了甲板。
西格兰姆倒在安全顾问的怀里,神情恍惚地喊道:“这不可能……达纳怎么会失踪呢……”
唐纳进来了,递给总统一封电报:“总统先生,这是拖船拍来的,情况很不好,缆绳断了,巨浪又卷走了拖船上的雷达天线,它们与泰坦尼克号失去了联系。”
西格兰姆瞪大了眼睛,神情惊恐。
总统看完电报,脸色严峻:“命令海军按预定计划行动。命令比彻岛号航空母舰向搜索海域靠拢,天一亮就派飞机搜索。”
当拖拽泰坦尼克号的缆索落到海里的时候,皮特正趴在直升机货舱里,打着手电朝乘客座椅底下照射,一只化妆盒正夹在一把折叠椅的后面。他还想再看看,突然一个巨浪冲向巨船舷侧,皮特还没来得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重重地摔倒了。在摔倒的时候,皮特的头被货舱门撞开了一道大口子,立即昏了过去。
这以后的几小时时,幸好他一直失去知觉,自然也不知道直升机的三条绳索是怎么断的,而且直升机向一侧滑去,越过栏杆,朝着翻腾不息的海中滑去。
八、血洒泰坦尼克号
在风暴的间隙,俄国人登上了泰坦尼克号。这时,斯潘塞和他的几个管理水泵的助手还呆在最底层的引擎和锅炉房里,当他们被枪口顶住的时候,已经无法反抗了。由此可见,安德烈上校的计划和执行情况,都是十分周详的。
上面发生的情况也很突然。占登船人数一半的5个俄国海军陆战队员帽子压得很低、嘴上捂着口罩,几乎把整个脸盖了起来。他们一跨进舱里,就把自动枪对准了所有的人。
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是伍德森,他似乎认出了某个人,怒不可遏地扑上去。但是,这人手中的刀子刺进了他的胸部,摄影师惨叫一声,倒地死去。
达纳在吊床上连声尖叫,其他人都在搏斗。随着一声枪响,乔迪诺手中的扳子掉在了地上。这时,他们意识到,面对荷枪实弹的凶手,赤手空拳保卫这条船是毫无希望的。于是,都停止了搏斗。
安德烈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只花了三秒钟就把整个场面的每个细节都看清了。他盯着达纳文雅地一笑:“不要尖叫了,亲爱的女士。”随后又看了看伍德森、乔迪诺和德拉默,“反抗是愚蠢的,看到了吧,现在已经是一死两伤。”
“你是谁?”桑德克问,“你凭什么登上这只船,还杀害我的水手。”
“你就是桑德克上将吧?”安德烈转过身来,“我的名字无关紧要,我是以俄国的名义接管这条船的。”
“我的政府决不会袖手不管。”
“我想,你的政府不会因为我们合法登上一条弃船而发动一场战争。”说着,一脚把无线电发报机踢翻,然后踏成了碎片。
“你们得跟我合作,先得让你手下的人继续抽水,保住这条船。同意吗,上将?”安德烈盯着桑德克。
“你先得回答我一个问题,皮特在哪儿?”
“我很遗憾地通知你,”安德烈用带有讥讽的同情口吻说,“直升机从船上滑到大海里去的时候,皮特先生正好在里面。我想他一定很快就死了。”
皮特的大脑似乎要裂开了,他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半截身子泡在海里,他大口喘着气,在摇晃不定的舱里站起来,使出了身上所有的力量,总算从变型的舱门探出身。真玄呀!飞机像个臭虫一样贴在船身上,幸亏是起落架插进了舷侧的一个瞭望孔,不然早就葬身海底了。
大风又刮起来了。
这时,他发现附近有船上闪动的灯光。“是朱努号吗?”皮特想,“不会,在发现达纳的时候,朱努号来过电报,要去救什么星湖号。”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奋力爬上甲板。他又想起了什么,摸萦着查看了拴飞机的绳头和缆索的断头,尔后弯身迎着呼啸的狂风,消失在风雨中。
泰坦尼克号头等舱的大餐厅,闪烁的灯光下映出俄国士兵枪口下几个疲惫不堪的古怪身影。
“考虑好了吗,上将?”安德烈一副超然的姿态,“不然,可别怪我不尊重妇女。”他一摆手,一个士兵拉住达纳的胳膊,粗鲁地把她拽了出来。
“如果伤害她,你得承担后果。”桑德克虽然嗓门不高,但发抖的声音中透出威严和愤怒。
士兵的刀尖对准了达纳的胸口。她不知是恐惧还是寒冷,身子一直在颤抖着。这时,达纳看到士兵的眼里突然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目光。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身上,随即又被人推到了一旁。
皮特不慌不忙走到了亮处。
安德烈的脸像是蜡制的假面具。他从容地点了一支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想,你就是皮特吧。看来你的命大得很。”在他的示意下,一名士兵敏捷而内行地在皮特身上搜了一遍,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没带武器。”
“而你却很愚蠢,安德烈上校。”皮特说。
安德烈警觉地眯缝着眼睛:“你知道我的名字?”他声音低得跟喃喃细语差不多。“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可你除了我的名字外,什么也不知道!”他突然又提高了声调。
“我可以给你讲一个传说,开导开导你。”皮特说。
“我不感兴趣,假如你开导开导水泵组的人跟我们合作,我将非常感谢你。”安德烈打了个手势,那个杀死伍德森的家伙又用刀子对准了达纳的胸口。
“你不想听听关于金和银的传说?”皮特盯着安德烈,“这是两个犯了大错的笨蛋。”
安德烈迟疑片刻,点头示意士兵退下,“我给你5分钟,皮特先生。”
“有两个工程师发现做间谍有利可图,就抛弃了一切内疚和不安,用尽全力去获取美国海洋计划的机密材料,两年里,海洋局的每一个计划,俄国人都知道。等到泰坦尼克号打捞问题提出后,你所在的海军情报局嗅到了风声,这不光是因为有两个人就在打捞队为你通消息,而且还有另一层重要原因,可惜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
皮特接着说:“金银二人通过巧妙的方法定期递送打捞沉船情报,他们使用发射器时,我们的声纳员发觉了异常声波,可谁也没有动脑筋去破译那些胡乱的噪音,当然,除了米哈依尔号船上的声纳员以外。芒克在一个倒霉的时候去厕所,撞上了正在发报的家伙。他是一个仪器专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通讯用的声波发射器。于是,有人用三脚架把他打死,再制造一个他自己撞死的事故现场。我在芒克的房间发现了三脚架和发射器,但我又放回了原处,我想这个间谍重新使用这架仪器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一个很吸引人的故事,”安德烈说,“可你绝对没有可靠的证据。”
皮特冷笑一声:“排除无关者,就能得到证据。凶手肯定是下班睡觉的三人之一,于是我把值班表隔几天换一次,使其中五人在水面值勤,另一人在水下。声纳员再次收到信号时,我就找到了这个凶手。”
“是谁,皮特?”冈恩问,“是在我们这10个人中间吗?”
皮特看了一眼安德烈,转身对坐在地上的那人看去:“德拉默,你该出来亮亮相了。”
“皮特,你的观察力甚至比第一流的间谍还要出色,可惜你不能改变现实。”德拉默说。
“告诉我,你是金还是银。”皮特问道。
“这已无关紧要,我是金。”
“那你的弟弟就是银了。”
德拉默表情发生了变化:“你知道了?”
“自从我盯住你后,就把情况一点一点交给了联邦调查局,尽管你们的历史伪造得很好,但还是被调查清楚了。你和你弟弟是面貌不同的双胞胎。可是要查清谁是你的弟弟还很困难。直到发生了深海探测号事故,我才有了一点头绪。”
“可德拉默和潜艇没有关系呀。”冈恩说。
“他的弟弟就在深海探测号上。”
“你怎么猜着的?”德拉默问。
“双胞胎之间有一种奇怪的联系,他们想问题和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一人。其中一个到了死亡边缘,另一个就会坐立不安。”皮特说。
“的确,当时他已经歇斯底里了。”乔迪诺说。
“潜艇上的三人不难了解,很快就确定了另一个间谍是谁。”皮特说,“刚才冈恩说我们是10人,不,还有一人。”他走到拿刀的那家伙对面,“卸下伪装吧,默克。”
“杀死伍德森的就是他。”乔迪诺说。
“他认出了我,这是他的错。”默克拉下了口罩,平静地说。
“他不是在卡普里科恩号上吗?”冈恩问。
“他到德拉默宿舍换了衣服和靴子,偷偷溜上了吉斯的直升机货舱,不巧达纳去找化妆盒发现了他,于是他随手拾起旁边一个锤子打昏了她。”皮特看了一眼达纳。“当我和吉斯检查飞机以前,他已溜下飞机,乘着夜色的掩护,用德拉默的手提切割工具,切断了缆索和飞机绳索,我敢肯定,当时你一定非常得意,因为飞机下滑时,我正在里面。”
“一箭双雕。”默克承认道,“为什么要否认……”
这时,甲板底下什么地方发出了冲锋枪的声音。
“恐怕是你手下的人不听指挥,想捣乱。”安德烈掐灭了烟,对上将说,“上面的讨论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上将先生,下命令让你的人同我们合作吧,不然,我就不客气了。”他用俄语对一个士兵说了一句什么话,那个士兵立即用枪对准了桑德克。
“你使我感到奇怪,上校。”皮特说,“你对于我怎么知道默克和德拉默的代号,识破他们以后又没把他们投入禁闭室都不感兴趣,甚至对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也似乎不想了解。”
“是的,我想知道,但现在已没什么关系了。上将,再不下命令,我就下命令了。”安德烈喊道,“一、二……”
震耳的响声划破夜空。一颗子弹正中拿枪对着上将的那个士兵的额头,他像一个破罐子一样,摔在了安德烈脚下。
皮特把上将和达纳推向了一边,其他打捞队员也立即本能地散开、卧倒。当士兵们醒悟过来,开始端枪时,又是一阵枪声,剩下的三个俄国士兵都倒在了血泊中,只有安德烈还站在那儿。
五个身穿漆黑橡皮防水衣帽和蹼一般靴子的人端着折叠式M-2U型自动枪进来了。
安德烈扔掉手枪,等待着死期。他恍然醒悟了,原来这是一个圈套,他却像一个小孩似的,天真地走进了虎穴。一个名字开始撕裂他的心,他咬牙切齿地咕哝着:“马加宁……马加宁……”
“他可能很快就要取代你的职位了,上校,他利用了你的生活弱点和骄傲的性格,你的上司会认为你已经背叛了自己的祖国。”
“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默克恶狠狠地打量着这些神秘的“水鬼”,“这一带既没有船,也没有飞机……”
“我们10个海豹队员是从水下50英尺的地方,通过一艘核潜艇的鱼雷管发射出来的。”
桑德克上将拍了拍一个海豹队员的肩头:“只有我和皮特知道海豹队员上船后藏在什么地方,以便随时通知他们该什么时候行动。可我成了俘虏,而皮特呢,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的确差一点就完了。我们没想到俄国人会在飓风眼这个空隙中登船。我只好先让海豹队干掉了舱下面的俄国人,我进来争取拖延时间。万不得已我再动手。”说着从披在达纳身上的那件衣服里,掏出一只手枪。
“我不明白,这艘破船为什么引起俄国人的兴趣,这样大动干戈?”乔迪诺问。
“这已不是秘密了。”皮特耸耸肩膀,“俄国人想得到的不是这条船,而是一种叫做⒌南∮性素,这种元素在1912年和泰坦尼克号一起沉入海底。据我所知,这种元素有重要的战略价值。”
“你们不会活着见到这种东西的。”安德烈恶狠狠地说。“明天早晨,泰坦尼克号就会彻底毁灭。”
飓风已显得软弱无力了,东方露出了曙光。
米哈依尔号船长望着远处安然无恙地泰坦尼克号,十分不安:“安德烈上校有消息吗?”
“没有,先生。”他的大副答道。
“不能等了,美国的搜索飞机一小时以内就可能到了。”船长失望地说,“只能执行最后的命令了——准备发射导弹。”
无线电报务员冲进了驾驶室:“船长,美国潜艇发来紧急电报!”
船长看着电报,露出了惊慌的神色。电报内容如下:
美国龙鱼号潜艇致俄国米哈依尔号。沉船泰坦尼克号是在美国海军的保护之下。你方任何公开的侵袭都将导致立即回击,重复一遍,立即报复性回击。
“停止发射!”船长大喊一声,“米哈依尔号是世界上同类船中最好的一艘。我们不能冒险。而且,我敢肯定,美国人知道我们海洋研究船上隐藏着导弹,也会同样感兴趣。返航回国。”
九、索斯比的秘密
泰坦尼克号被平安地拖回纽约港。码头挤满了成千上万欢迎它的人。新闻界的记者蜂拥而至,执行警戒的警察已无能为力了。
西格兰姆和唐纳带着一帮矿物学家,技术分析人员也赶来了。
泰坦尼克号巍然耸立在干船坞巨大的船台上。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清理,准备打开G甲板一号货舱的保管库。
再过几分钟,保管库里的秘密就要真相大白了,皮特突然打了个寒战,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是冰冷的,他开始害怕打开这个保管库的门了。
干活的人停下来了。
“怎么回事?”皮特问。
“门已切割开了,还是打不开。”
“从起重机上拉下一条钢索拴住门,把门拉开。”皮特说。
松弛的钢索越绷越紧,周围人的心也都吊了起来。
门拉开了。黑洞洞的库房里没有流出水来。在海底深处呆了这么多年,保管库还是密封着的。
大家都一动不动,望着这个方形黑洞,像是脚下生了根。洞里冲出一股发霉的恶臭。
“给我个亮儿。”皮特吩咐一个工人说。
有人递过一盏手提荧光灯,蓝幽幽的光照进了保管库。
他们看到10个木箱都用皮带捆得紧紧的。还有另处一件东西,它使大家的脸色像鬼一样的苍白,那是一个男人的干尸。
皮特无动于衷地说了一句:“我想他的名字叫布鲁斯特。”
“布鲁斯特?”西格兰姆受惊的眼里充满了恐惧。“难以想象,当这艘船沉向海底的时候,在这个黑窟窿里等死是什么滋味。”
唐纳命人撬开箱子开始用仪器分析矿石。
“这些东西没有一点用处。”一个人说。
西格兰姆走近一些:“再说一遍。”
没有一点用处。连微量湃的痕迹都没有。”
“一箱一箱看。”西格兰姆气喘吁吁地说。
人们默默地看着撒满一地的矿石,谁也不敢承认这个现实:全是矿渣,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的矿渣。花了那么大的代价、经历了可怕的岁月、死了两个专家,得到的却是些毫无价值的矿渣。
ⅲ没有在泰坦尼克号上,从来也没有到过这条船上。人们都被86年前一次残酷的恶作剧戏弄了。
西格兰姆打破了静寂,他在歇斯底里的极端痛苦中哈哈大笑,扑向那具腐朽的尸体。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似乎被这具僵尸拉进了疯狂的深渊。
几天以后,总统召见了唐纳和桑德克上将:“西格兰姆怎么样了?”
“在医院里。大夫说,他的病有个怪名,叫作狂郁精神病。”
“是啊,他可能从此就完蛋了,西西里计划怎么样啦?”
“我们打开泰坦尼克号保管库以后,它也就立即完蛋了。”唐纳沉痛地说。
“国会有人要调查此事,我准备发表一个声明,为这个计划的失败承担全部责任。”总统也沉痛地说,“米塔处从此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总统看了一眼桑德克:“听说皮特失踪了?”
“是的,几天来一直不知他的下落。”
“可他一定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的。”
“他倒是说过一些话,可是没有什么意义。”
“他说什么?”
“他说他要去找索斯比。”
“索斯比到底是谁?”
皮特驾驶着租来的轿车,颠簸在狭窄泥泞的乡间公路上。他又开始了一次冒险旅行。和布鲁斯特以及他的矿工们一样,从苏格兰阿伯丁的码头出发,穿过不列颠,到达南安普敦古老的远洋轮船码头。泰坦尼克号就是从这里出发首次航行的。他身边的一本笔记本,记满了日期、地点以及沿途搜集到的资料,可有用的东西几乎没有。
1912年4月7日格拉斯哥报纸上有这样的消息:“发现两具美国人尸体。”皮特根据这样的信息,已经找到了几个科罗拉多人的坟墓,可在那儿什么也没得到。还剩霍尔的坟墓没找到,他死在什么地方呢?在他的记忆里,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布鲁斯特的。
离南安普敦还有20公里了,皮特支撑着疲劳的身体,机械地开着车。公路拐了弯,远处有一个美丽的小镇,他决定在那里吃早饭。突然皮特心里一震,急忙刹了车。他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顺着公路往回跑。
他在路旁一个小牌子前停下。一部分字已被旁边一株小树遮住。他仿佛害怕自己的希望重又破灭,得到的只是失望,于是慢慢地撩开树枝,突然间,一切都清楚了。他万里迢迢来这儿要找的就是这几个字,布鲁斯特和⒌拿盏拙驮谒的前面。这时候,他意识到过去的一切是值得的。
直升机驾驶员对桑德克上将说:“右下方那个墓地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上将看了看身旁的唐纳和科普林,他们把这位矿物学家叫了回来,为米塔处执行最后一次任务。他们是从伦敦飞到这儿的。根据皮特的提示已经过多种方式的推测,他们确定了这次行动。
飞机降到了地面,皮特就站在那儿。
“欢迎你们到索斯比来,上将。”皮特说。
“下次你不跟我说一声就溜走,我就开除你。”桑德克上将笑着握住了皮特的手。
科普林抱住了皮特,真诚地对他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亲自向救命恩人道谢。”
“看到你身体健康我很高兴。”皮特高兴地说。
“你是怎么来这儿的?”上将问皮特,“这么冷僻的一个地方。”
“全凭运气,我从阿伯丁开始跟踪这些科罗拉多人。我根本不知道索斯比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布鲁斯特日记的最后一句话和他进泰坦尼克号保管库的最后一句话都提到索斯比,于是我就有了这趟旅行的想法,因为我觉得索斯比有点英国味。现在我查出霍尔埋在索斯比村的公墓。”
“可地图上没有索斯比这个地名。”上将说。
“是的,我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路边的牌子上写着索斯比村公墓。于是,我就来了。”
“总统给首相打了电话,免了不少麻烦。不然,英国人是不会让你挖坟墓的。”
公墓管理员看了他们的证件,让俩个农民跟他们一起进了公墓。
他们站在了一个坟墓前,石碑上简短地写着:
霍尔,死于1912年4月8日。但愿他安息。
坟上平放着一块石板,中央刻着一条老式三桅帆船。
“……珍贵矿石已经安全地放在船上保管库里。只有霍尔将留下来说明整个情况……”皮特背诵着布鲁斯特的日记。
“是埋葬霍尔的墓穴。”唐纳做梦似地说,“他指的就是这个,不是泰坦尼克号的保管库。”因为英语中Vault既可解作“坟墓”,也是“保管库”的意思。
“再过几分钟就水落石出了。”皮特说着让两个农民动手搬石板,挖土。
“为什么把湃埋在这里?”桑德克问。
“理由很多,他也许认为自己的伙伴都死了,一个人是无法把这些矿石运回美国的。于是他把矿石埋好后,就写下了那篇文词隐晦的日记,托一个牧师转交美国领事。他希望陆军部里有人能理解他那篇胡言乱语的日记的真实含义。”皮特说。
“可是,泰坦尼克号沉入海底,把一切都搞糟了。”桑德克说。
“的确,要是泰坦尼克号如期在纽约靠岸,布鲁斯特活着,把情况报告陆军部,早就能把湃挖出来了;假如布鲁斯特在上船以前被暗杀,陆军部也会猜想出日记最后一部分的双重含义,并采取相应措拖。不幸的是,命运之神来了一次恶作剧:泰坦尼克号带着布鲁斯特一起沉没了。”
“可他为什么把自己关在保管库里呢?”唐纳困惑地问。
“内疚和极度的疲劳、惊恐,可能是自杀的动机。”皮特说,“他疯了,他的伙伴全死了,他把这一切都归罪于自己,他的精神就像西格兰姆一样彻底崩溃了。”
“等一等,”科普林插嘴说,他正在观察矿石分析仪,“我从棺材上的土块里取得了放射性指示数字。”
坟打开了,棺材周围全是石头。科普林仔细测试着。最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几块小石头托在手上:“湃!”
“它在这儿吗?”唐纳激动地说,“它……它真的在这儿吗?”
“超高品位的。”科普林笑逐颜开地说,“用来完成西西里计划绰绰有余。”
皮特感到极度疲倦和麻木,希望找个地方暂时摆脱世事,转身走出了墓地。
人们都站在那里望着他愈走愈远,直到消失在雾幕之中。
“他从雾里来,又回到雾里去了。”科普林又想起了在新地岛第一次和皮特见面的情景……
尾声
空旷的太平洋某一海域。一艘巨大的潜艇在深水处静悄悄地行驶着。受惊的鱼儿从这个怪物旁向海底四散逃窜。
四枚弹道导弹,要从潜艇射向东方6000英里处的不同目标,发射前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完成。
15时整,第一枚导弹像火山爆发一样掀起白色水花,冲出海面,飞向了太平洋上空。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相继腾空升起,带着桔红色的火焰飞去,随即消失在东方天际。
32分钟以后,当这些导弹处于抛物线的下半段轨道时,在离它们各自目标90英里地方的上空突然爆炸了。
西西里计划在第一次试验中获得了绝对的成功。
(说明:本文中所有涉及的“湃”字,均为左边“金”旁,右边“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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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火山口上的大脑基地 | 汪洋啸 | 《火山口上的大脑基地》
作者:汪洋啸
正文
火山口上的大脑基地(1)
1991 第4期 - 第三届科幻小说银河奖
一 阴谋的制造者
“早上好!”和华来到他的大脑贮藏室,对一台仪器说道,“我已和D市的大洋出版社联系上了,他们答应尽快将信转到罗娜手中。我终于有机会重新和你竞争了!”他有些兴奋,挑逗地,“雷光,你现在有何感想,能告诉我吗?”
“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躲在人背后开黑枪,还谈什么公平竞争!”仪器里传出一种机械、单调的声音。
仪器旁边棕榈树叶下的玻璃缸里浸泡着雷光的脑组织,有些丝状物和细管将它与仪器连接,恍然看去象一簇粉红色的珊瑚花。
“别生气老同学,欧洲人甚至可以用生命同情敌决斗,而我们这只不过是一场智力游戏罢了!”
“罗娜的小说,机器人已读给我听了,不难看出,这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在思念着我,并且,我们的小女也已长大成人。罗娜是爱我的,她绝不会上你的当!”
“爱你!”和华冷笑,“你以为你还是雷光?还是二十多年前学校里的那位高材生?你现在只是一具大脑,形象地说只是一簇粉红的花朵。”他把手放在仪器的一个旋钮上,“只要扭动这个开关,我随时都可以让它凋谢。”
“这恐吓不了谁,我已经死了,并且在罗娜看来,雷光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去。”
“你现在确实算不上个活物,不过雷光并没有死,我已在你躯体内移植一具幼儿的大脑,他即将去完成他复仇的使命。等罗娜来到A市时,雷光已是一个思维混乱的杀人犯!”
雷光大脑哀伤至极,但他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你为什么不毁灭我,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鄙视你!”
“我会的,但不是现在,我要让你看到雷光的形象怎样在罗娜心中破灭,还要让你看到她是怎样投进我的怀抱。”
“你真是个畜生!”
“你骂吧,我并不生气,为什么要对一簇花朵生气呢?哈哈……”和华大笑着离去。
和华五十出头,身材魁梧,脸廓象雕刻的面具。在外人眼中,他不仅是脑外科专家,还是个天才的企业家,在A市乃至全国都声名卓著。其论文几乎覆盖各个科研领域,他把获得专利的科研成果用于自己开办的各项企业。只十几年的时间就不可思议地建立起庞大的和华财团,他则由一个普通的研究员变成国内财政界崭露头角的大财阀。细心的人都能从他那双高傲的眼睛里察觉到一丝忧郁,他在大学时代挚爱过一位姑娘,那就是罗娜,自从罗娜与雷光度蜜月的那一刻起,这种忧郁就再没从他眼中消失过。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当然,象他这样的显赫富豪暗地里没有几个情妇是无人相信的,他的私人秘书丹雪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需要她们,但没有一个象罗娜那样能征服他,他以为作为妻子、作为孩子的母亲不仅美丽还要具备各种良好的素质,对那些卖弄风骚只会伸手要金戒指的女人,他只是把她们当作玩物,同时,他还必须提防着这些娘儿们。前月他差点丧命于一场车祸中,他公司的职业侦探迅速查明原来就是丹雪和她的情夫所为。他不能容忍喝着自己的血还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狠毒女人,他要报复,正象他刚才说的那样,他已酝酿一个隐秘的一箭双雕的复仇计划。
二 奇怪的暴徒
京滨浴场的沙滩上布满五彩缤纷的太阳伞,远处看去,赤露的男女老幼象小蚁样蠕动。浴场左边是怪石林立的岸滩,游人稀少、设施齐备,是富人出入的场地。
“既然干了就别想撒手,即使我答应,和华集团与警方也不会放过你。”一顶太阳伞下,丹雪身着“三点式”泳装坐在一个长满络腮胡的男人腿上。她浑身凝脂白玉,充满诱惑男人的魅力。
“上次失败,和华肯定更加谨慎。还是算了吧,免得引火烧身。你儿子不是莫名其妙地死于公司的附属医院吗?说不定和华已经发现,这就是他对你进行的报复。”
“可我好不容易才悄悄怀上他的孩子,我不能放过这次机会。若小丹浩的死真是老头子干的,我就更不能饶恕他!”
和华没有儿女以及任何财产继承人,只要杀死他,丹雪就能通过胎儿获得他的亿万家产,如此庞大的财富足以使任何人迷恋忘返。
一个骤然袭来的浪头呼呼地涌上沙滩,漫到他们的竹椅下。他们已分别坐到竹椅里,“络腮胡”的脚搁在丹雪腹上。
“那家伙又跟来了!”
“谁?”
“就是我们出门时碰上的那个疯子!”
“络腮胡”随丹雪视线看去,忿忿说:“甭理他,他敢再来纠缠,我敲断他的腿!”
那是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衣衫污秽、头发杂乱。当他一看到丹雪,眼睛便有了光彩。他穿过礁石径直朝丹雪走来,他象是赌气一样把另一把空椅拖拢去,坐下来二话不说就学那“络腮胡”的样也把脚搁在丹雪腹上。
丹雪没料到他竟会如此放肆,她感到受了侮辱,跳起来咒骂他,用茶几上的水果和饮料瓶砸他。他脸上现出惊异哀伤的神情,嘴里含糊地低唤,“……妈妈……妈妈……”
“络腮胡”气愤地扑向他。他惊慌地躲到丹雪身后搂着她的腰叫喊起来:“我怕……”他在她身后转着圈躲避“络腮胡”。
这更激怒了丹雪,她奋力挣脱他,狠狠甩了他两耳光,并将一只咖啡杯扔在他头上。血顿时从他脸上流下来,他愣在那儿,不再躲避“络腮胡”的拳头,只是悲伤、绝望地呆望着丹雪。他用手抹一把脸,凝视片刻,似乎不相信那手上的会是血。当他再抬起头来时,丹雪发现他眼中已充满泪水,她感到有些异样,觉得他很可怜。她对“络腮胡”喊道:“住手,别打了!”
“我得好好教训他!”“络腮胡”喘着气仍不住手。
他暴怒地拎起一只酒瓶朝“络腮胡”头上敲去。太突然了,“络腮胡”毫无防备,重重地瘫倒在沙地上。他象疯了一样继续用瓶在“络腮胡”头上胡乱敲打。“络腮胡”的脸上顷刻鲜血淋漓。丹雪尖叫着奔过去,用头撞击他宽大的身躯想阻止他,但纤弱的丹雪哪是他的对手,于是,她又用力咬他的胳膊。他惨叫一声用手挥打她的脸,她仍不松口,他便用一只大手死死卡住她的脖子,丹雪终于两眼发黑不省人事。他又突然抱起她嘤嘤地哭泣起来。
附近礁石背后调情的游客们以及服务人员闻声赶来。他毫不理会身边那些裸着身体围观的男女,象个孩子哭得满眼通红。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有人检查后说。但人们都糊涂了,竟不知道究竟谁是凶手。
他戴着手铐,一辆警车载着他奔驰在高速公路上。警方已无数次地审问过他的杀人动机,但一无所获。今天早上请来一位医生跟他谈过一次话后怀疑他有精神分裂症,于是,便决定送他到精神病院作全面的核查。雨水象泪珠一样刷刷地从车窗玻璃上流下来。他两眼无神地盯着窗外。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杀死了那对男女,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脑子里一片混乱,象断了线而撤满一地的珠子,要回忆任何一点小事都很困难。他只知道自己醒来时躺在海上的一只汽艇里,突兀地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以前的任何事情他都模糊不清。当时,四周一片白花花的海水令他孤独害怕,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去找一个女人,她似乎是妈妈似乎又不象,他记不清她在何方是一个怎样的人,只是朦胧地渴望回到她身边。就是在这种力量的怂恿与支配下使他找到丹雪并犯下如此罪行,为此,他痛苦而迷茫。
灰蒙的雨雾笼罩着高速公路。前面有辆车开得摇摇晃晃的,司机象是酒后行车,突然,车一侧身翻倒在湿滑的路面上,随后的几辆车都来不及刹住相继撞成一团。警车猛撞着前面一辆大卡车的后轮被反弹到路旁的草地上。公路上立刻混乱起来。
他从翻倒的警车内爬出来,全身象散架一样疼痛难忍。透过车窗能看见司机倒立的瞪着眼睛溅满血迹的脸,血从扭曲的车门缝里渗出来迅速在水洼中泛开。押送的两名刑警昏迷着,他把他们拉出车并取出钥匙打开手铐。他刚把他们背到公路上,背后传来一阵爆炸声,警车被火光吞没。
公路上人越积越多,人们都在忙着扶伤员、搬尸体。他趁机钻进草丛逃走。
几天后,他在郊外的一根电线杆上看到了追捕自己的通缉令。从此,他躲避世人,象一只迷失方向的孤雁四处流落,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他想,自己醒来时是在海上,若重新回到海上身临其境也许能想起点什么来。
他在自己曾登陆的那段荒落海岸的杂草丛中找到那只汽艇。他饥渴交加、疲惫不堪地驾艇朝大海冲去。他有些绝望,若找不到自己身世的线索,还不如死在这茫茫烟水、苍苍天穹之间。
三 孤岛奇遇
一阵鸥鸣将他从昏迷中惊醒,他用力睁开因喝海水而浮肿的眼睛,随海鸥看去,他发现不远处有座小岛。汽艇早没油了,是风把它带到了这里。他取下一块舱板,求生的本能鼓动他一次次艰难地划动着海水,艇缓缓地向岛屿移动。
艇划进一群嶙峋的珊瑚礁丛,他已精疲力尽,用缆绳胡乱地将艇拴在礁角上,挣扎地爬上礁岩。
七月的傍晚,残阳如血。红褐色的沙岩再被殷红的暮霭映照,使他产生一种梦幻的神秘,恍若置身于火星。他想看看海边是否有人,却感到有一座山压在眼睑上,他的头终于伏到沙土里。
沉寂的黑暗中,他隐约感到一股清凉流进咽喉。
梦中飘来浓浓的炊香,饥饿感将他催醒,他睡眼朦胧地感到自己置身于一间简陋的小木屋里,缕缕青烟从板壁缝挤进来。他正惶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少女随着一道灰白的曙光走进屋。
“你感觉怎么样!”她将香喷喷的烤鱼,椰子烤饼,还有一碗鸟蛋汤放在床边的木几上。碗是用椰壳制成的。
“我是在哪儿?”他突然问。
“你躺在姑娘的床上,很有福气是不是!”她笑吟吟地说。
“不,我是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这是座孤岛。我叫雷荣,请问我怎样称呼您呢?”她大方而热情。
他沉默着。怎么告诉她呢?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唯一能告诉的就是自己是一个正被通缉的杀人犯。悲凉袭上他心头。
“怎么,身体还没恢复吗?”她关切地。
“……啊,不!”他望着她那双毛茸茸的眼眸,感到她如此面熟,一种无端的亲情充满他全身。肯定是她救了自己!他不愿令她失望。“你就叫我……”他想起海鸥将自己闹醒后发现这小岛时兴奋的心情,他感激她,也感激这座鸥岛。“就叫我鸥岛吧!”
“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当她发现他时,他头发虬结、满脸沙土,没想到洗干净后他竟如此英俊。门外射进的曙光从侧面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倔强的唇角,显示出男人的强悍。她无由地对他感到亲切。“先吃点东西吧,鸥岛先生,您一定饿坏了!”
“谢谢!……可是,你怎么会在这孤岛上呢?”他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
她看一眼表。“我理解你想知道很多,但我现在必须记录数据去,晚上回来再告诉你吧,失陪啦!”
他吃饱喝足后走出屋外。用椰树叶编成的已干枯的顶棚上爬满藤条,生长极为迅速的热带灌木林把板房掩蔽得难以辨认。远处是堡礁与海涛搏击的轰隆声,上空是盘旋的军舰鸟的吵闹声。有只鸟俯冲下来险些撞上屋顶。
晚上雷荣回来后告诉鸥岛,这是二次大战期间几个新西兰人建立的瞭望哨。他还知道了她是来A市攻读生物博士学位的异地大学生,为完成毕业论文才孑身登上这座被太平洋波涛环抱的荒无人烟的孤岛收集资料。但他什么也没告诉她,只说是忘了,她难以置信却并没有追问。
雷荣在这座荒岛上生活了半年之久,凭着对大自然的热爱,她克服了风暴的袭击、野兽的骚扰和生活物品的匮乏鲁滨逊似地生活下来。作为女人她是坚强的,但作为人她愈来愈感到孤寂难耐。人是社会性的,一旦离群索居她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与人交流,正是在这种时刻鸥岛撞进她宁静、空寞的生活。
屋内燃着一根油树枝,夜风从板缝中挤进来将火苗吹得摇曳不定。雷荣隐隐听到隔壁板房里传来鸥岛含糊的呻吟,她披衣下床来到他房门前。“不,我并不想……伤害他们……”他在噩梦中恐怖地扭动。忽而,他又攥紧双拳痛苦地擂着自己的胸膛和头部,并发出一声声惨叫。
雷荣来到床前,想把他从噩梦中唤醒,见阻止不成,只好将他抱在怀里摇晃着。他蓦然停止挣扎惊醒过来,睁开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安详地问:“怎么啦,做噩梦了吗?”
他没吱声,用湿湿的眼光温柔地回答她。她看到他眼中那潮湿的雾气迅速凝聚成一颗泪滚下来。她伸手缓缓给它抹去,但接着又有第二颗、第三颗泪无声地滚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猝然,他象个委屈的孩子似地将头钻进她怀中“啊呜呜……”大哭起来。
这位在怀中不时哽咽的七尺男儿使她柔情席卷而至,她更深地把他拉向怀中,用手揉捋他乌黑的头发,抚摩他的脸颊。一种母性的温情那样深厚且庄严地充满她整个身心。他紧抱住她的腰尽情挥泪,脸在她胸前撒娇似地摩擦着。
这些天来,他经常一时沉郁,一时又象儿童般天真、幼稚。她早就怀疑他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现在她更加肯定了这种想法。她知道怀中这个可怜的患病男孩在这孤荒的岛上需要自己的抚爱和关怀来作为他新生的洗礼,她那颗母爱之心为他那双噙着泪向自己无声呼唤的眼睛而破碎。她暗暗决定,考查完后一定要回A城帮他查明身世。
四 往日的情人
濛濛烟雨弥漫机场上空。和华坐在候机室沙发里,一想到即将看见自己曾深深爱恋的罗娜,他的心就紧张得狂跳起来。
D市飞往A市的班机准时到达。罗娜的心情特别复杂。她的丈夫在二十年前那场政治灾难中已死于非命,可如今却有人来信说雷光并没有死。她不敢相信,但仍抱着侥幸心理飞抵A市。
和华从人群中看见他的两名助手正陪同一位头发花白、打扮端庄的妇人向他走来。她就是罗娜!和华一时竟没想通那个风华正茂的罗娜也会衰老。他忙迎上去。
“是你……和华就是你!”罗娜大惊。当她接到信件时曾对署名和华的人表示过怀疑,她完全没想到这个和华就是昔日的同学、丈夫的挚友。
和华微笑着点头。
“你怎么改名儿了?”她惊喜地问。她想既然是老同学的信,看来雷光确实还活在世上。
“也许是想同过去彻底决裂吧!”
他们说着话在几名便衣警卫的陪同下朝候机室宽阔的玻璃大门走去。
来到和华的别墅,罗娜不解地问:“雷光怎么一直不跟我们母女俩联系呢!”
“那时,我们都确信你已自杀身亡。直到我读了你的小说才知道你还活着。”
“他在哪儿?我想尽快见到他!”罗娜已迫不及待,她渴望看见自己一直思念的爱夫!
和华装出难以开口,“……罗娜,我说出来,你千万不要难过,啊!”
“怎么啦,和华?”她很紧张。
“……雷光已今非昔比,他杀了人……因为情场失意……”他说着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报纸和一张通缉令递给她。
她悲伤地读完报纸上那篇浴场凶杀案的报道。她甚至后悔来A市得知自己的爱夫堕落到如此地步。当她看到通缉令上雷光的照片时大惑不解,“和华,他怎么这么年轻?”
“雷光经常来我这儿,他喜欢上我的秘书丹雪小姐,当他向丹雪小姐求婚时却遭到拒绝。那时,我刚研究出一种渐变移植大脑的方法,若新脑处于幼儿期,那么换脑的老人在幼儿脑垂体的作用下就会年轻起来。”和华啜一口手中的咖啡。“雷光知道后,为和情敌竞争一再坚持要我给他换脑。你知道我们是好友……我没法不帮他!”他耸耸肩表示无奈。
听完和华的话,罗娜没有哭泣,但她的悲伤积淀在心底。她是大度的,她想,和华不是说雷光以为自己死了吗,这么多年了,他毕竟也是个人呀!于是,她逐渐平静且理智下来。“看在女儿的份上,我一定要见雷光,将他拉回到我们的生活里来!”她自语。
“这并非易事,即便他回到你身边,你们之间悬殊的年龄差距也会隔膜你们的,他仍然会想着年轻漂亮的丹雪小姐。”和华脸上闪过一个得意的奸笑。他庆幸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唯一的办法只有通过换脑让你也变年轻起来……你愿意吗,罗娜?”
“我愿意。”她毫不犹豫。
和华的私人潜艇带着罗娜来到他火山岛上的秘密实验基地。
岛上戒备森严,到处能看见表情木然武士装扮的人在巡逻。“他们是机器人吗?”傍晚散步时罗娜问。
“他们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但他们的忠于职守和献身精神并不亚于机器人。”和华答。
在岩石低洼处有蒸气冒出来,罗娜好奇地走过去,只见下面有一池水在沸腾。
“这是沸泉。”和华随口解释道,“这座火山岛内部余热未尽。”
“这火山岛不会再爆发吗?”她关切地问。
“已百余年没爆发了,但它处于亚洲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的交接处附近,地质活动比较活跃,只要在适当的深处用核弹引爆,这座死火山也是随时可以复活的。”
“那你干嘛把基地设在这座岛上呢?这多危险!”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地价最便宜吧!”其实,和华所以把实验基地建在这岛上还另有原因,那就是,一旦警方发现破绽他可随时将岛与罪证一起毁灭。他转过话题,突然问:
“明天就开始手术吧,你看怎么样?”
“明天?……今天好象才是咱们上岛的第二天吧。”她有些犹豫。
“得抓紧时间,因为新脑并联到你头上后还要等一些时候才能转录下你的思维信息。”其实,他是渴望尽快看到上大学时的那个年轻美丽的罗娜。
“和华……更换了大脑……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的死亡呢?”她有些担心。
“不会的!人体所有细胞的蛋白质都在不断地新陈代谢,大脑的神经细胞也不例外,这就是说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生长一个新脑,但你为什么并没感觉自己死亡呢?”
“可能……因为这是渐变过程。”
“对,新细胞在这渐变过程中继承了旧细胞的所有信息,你的自我意识并没有中断。我的大脑移植也是在渐变的过程中完成的。”和华的讲解简单明了。“连接大脑左右半球的胼胝体是由神经纤维构成,脑内的一切思维信息都往返于其间。在换脑之前,我先用模拟神经束将新脑和旧脑的胼胝体并联起来,一段时间后旺盛的幼儿大脑就象海绵吸水一样将旧脑的自我意识转录过来,这时候,再将新脑移植到你的脑腔。”他扶住罗娜的双肩轻柔地说,“相信我,罗娜,我决不会让你的思想有丝毫损伤!”
五 换脑
整整一上午,和华在电脑的帮助下用激光焊针将一具女婴的大脑精心地并联到罗娜头上。稍作休息,他便来到地下的大脑贮藏室,他很想将自己现在这种愉快的心情告诉雷光。
他打开接收仪的开关,“雷光,真是捷报频传呐,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进行,朋友一场,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哟!”
仪器里传出那种机械的声音:“请你不要在此唠唠叨叨的,我已不能算是一个人,所以对你们人间的恩恩怨怨并不感兴趣。”
“罗娜已来到这座岛上,你也不感兴趣?不久,当你从录相带上看到当年那美艳绝伦的罗娜怎样在我的卧室袒露她的玉体时,你还会对人间的恩恩怨怨无动于衷吗?哈哈……雷光,你别自欺欺人啦!”
突然,和华身后的另一台大脑接收仪传出声音:“亲爱的和华,求求你,把我放出来吧!”那是丹雪的大脑。自从她在京滨浴场被卡昏后,和华用重金打通各种渠道将她转移到这座岛上,因为,她身上毕竟已怀上他的骨肉,他才没有处死她。但他又必须对她进行报复,因而她的大脑便从她身上搬到了这阴森的贮藏室安了家。
“该死的机器人怎么忘了关掉你这张臭嘴!”和华跨过去准备关掉接收仪的开关。
“求求你,和华,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看在我们多年的情份上给我个躯体吧,什么样的躯体都行,呆在这玻璃缸里连眨眨眼睛的能力都没有,寂寞死啦!”
“你感到寂寞,我很高兴!”和华又准备去关那个绿色开关。
“别这样,和华!要不,跟我聊聊外面的情况吧,杀害我们的凶手抓住没有,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丹雪大脑抢着说。
“你真想知道凶手是谁吗?那我告诉你,他可以说就是你的儿子丹浩。”
“我的小丹浩?……可以说是什么意思?”
“因为,是我将丹浩的大脑同另一个人的思想整合后装进了那疯子的身上!”他很得意。
“……我的小丹浩,这么说真是你杀害的,你这个畜生,要是我有个躯体,我会宰了你!”她发出绝望的叫喊。
和华一气之下,扭动消毁开关,立即毁掉了丹雪的大脑。
罗娜靠在观察室的床上,那装新脑的容器象顶帽子紧扣在她头上。观察室的三面墙全是玻璃的,室外苍翠的绿林、翱翔的鸥鸟以及远处那湛蓝的海水尽收眼底。
和华身着白大褂来到观察室,他身后跟随的两名护士分别端着早餐和一台打字机。
“端来这么多好吃的!”罗娜情绪很好。
“得好好营养,你供养着两具大脑呵!”和华微笑着说。
“什么时候这顶帽子才能取掉呀,和华?戴着它真沉!”
“那可说不准,这不,我给你送打字机来了:你可以写点东西,积极运用大脑,意识转录的时间就可以大大缩短。”
和华天天去看望罗娜,罗娜则在打字机上构思着一篇小说。就在她的小说完成之际,和华通过测定,表明新脑已具备罗娜的意识。于是,他将新脑植入罗娜的脑腔,而将罗娜取出的旧脑植入丹雪的躯体里。他这样做又可谓一举两得:既保住丹雪那美妙的肉体以及她肚中自己的骨肉,又多了一个“罗娜”。
和华已做过无数次换脑手术,然而,手术之后在罗娜即将醒来之际,他却感到紧张。
她缓缓睁开眼睛,先朝向亮光处,后环视四周。我这是在哪儿?哦,和华不是刚给我做完手术吗……啊!我仍然是我……瞬间,一连串的意识在她脑中闪过。“和华,成功了!……就象睡了一觉。”她激动地叫起来。
和华松口气,疲惫地坐到椅子里。
当罗娜的旧脑在丹雪体内醒来时,看见和华、罗娜站在床边。她奇怪地盯着罗娜:“这不是我的身体吗?和华,你怎么把它放在这个人的身上呢!”她有些生气。
“你们都是罗娜,只不过她仍在自己的躯体里,而你却在丹雪小姐的躯体里罢了。”和华解释道。
她好奇地摸着自己的腹部咕哝着,“……真不可思议,怎么一下子就怀孕了呢?”
“这位丹雪小姐的大脑已坏死,可以说是你挽救了她肚中的胎儿,你做了件好事。今后,我们就叫你丹雪·罗娜吧!”和华想活跃气氛。
“怎么叫是你的自由,反正我就是罗娜,你应该把身体还给我。”接着她哀伤地说,“见到雷光和我的女儿,他们还怎能认识我呢!”
罗娜站在一旁思绪万端。眼前这位女人确实就是自己!她觉得必须尽快同丹雪·罗娜勾通思想,对此她非常乐观,她相信丹雪·罗娜会理解自己的。
罗娜和丹雪·罗娜很快就认识到自己就是对方、对方就是自己。她们彼此十分了解,思想一点就通,对话就象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罗娜的身体在婴儿脑垂体的作用下越来越年轻,时光对于她就象是倒流了二十多年。
六 神奇的ESP信息
从海岛上考查归来的雷荣和鸥岛按响A市近郊一幢别墅大院的门铃。雷荣在学校住的是集体宿舍,带鸥岛去不方便,她便决定来求助她的心理学老师——田野教授。
佣人将他们领到客厅,一位精神矍铄留有山羊胡须的老人闻讯从客厅一侧的楼梯上走下来。“是荣荣啊,难得今天大发慈悲来看看我这孤老头子!”他就是田野,至今单身一人,他非常喜爱雷荣,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哦,老师!”雷荣奔过去吊在他脖子上。“不是跟您说过我考查去了嘛!”说着她在他光亮的前额吻一下。“这不,刚回到市里就来您这儿了。老师,我还给您带来一个人!”
“您好,老师!”鸥岛恭敬地说。
“欢迎,欢迎,既然来了就在这多住些日子!”田野很高兴,马上吩咐佣人给他们收拾房间。
雷荣回到A市,看到鸥岛的像片印在通缉令上时非常惊讶,但她坚信他不是杀人犯,事出有因,肯定有什么原因造成的。她询问鸥岛,听他讲完事情的经过后,就更加肯定是他病因造成的。
这天晚上,雷荣被叫到田野的书房。
“荣荣,你不该瞒着我,”田野很担忧,“你怎么和他在一起呢!”
“您知道了,老师,您……不会去报案吧?”她很紧张。
“我想过。”他沉沉地说。
“千万别,老师!”她跪到他腿前,“他有病,他不是有意的,否则,他不会跟我重回A市。”
“那就更应该报案,只有向警方证明他有病才是解脱罪行的唯一出路,这样东躲西藏不是个办法,弄不好,还会毁了你自己!”田野坚定而心疼地说。
说什么也没用,雷荣知道老师最爱自己,为了自己的安全他可以毅然排除一切干扰。要想阻止老师去报案并得到他的帮助,只有将鸥岛的命运同自己的幸福联在一起!“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老师!求求您,一定要帮助我们。”尽管是说谎,她脸上仍泛起红晕。她毕竟还是一个姑娘呀!
田野沉默地低下头。
“老师,您说话呀……”她轻摇着田野。她想起鸥岛在自己怀中委屈得痛哭流涕的憨态,一着急,眼泪便从她脸上淌下来。
田野被她的抽泣惊醒,他为她拭去泪水。“放心吧,既然如此,老师会帮助你们的。孩子,快别伤心啦!”父亲的女儿最终是要嫁人的呀!他爱雷荣,为了她的幸福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鸥岛将以前的一切都忘了,田野认为必须设法找到他的家和亲人,了解他的病因,才能向警方证明他无罪。但又不能登广告或是寻人启事,因警方正在通缉他,一切只能暗中进行。
田野领雷荣和鸥岛来到皇冠大学的后院,方圆数英里的院内丛生着桦树、野草和杜鹃花。他们沿曲曲折折的小径向田野的心理学实验室走去。
“extnasensony Penception”田野念出句英文。“简称ESP即超觉。近几十年来,超心理学家已用证据表明心灵感应能力,预知能力等特异功能并不是个别人的天赋,而是整个人类具备的潜能,当你肚子突然疼起来,你会以为得了肠胃炎而不会意识到这可能是你的身体接收到一个ESP信息;当你无端地想起某个平时从没想过的事物时,你也不会意识到是ESP信息,而以为是自己在胡思乱想。特别是ESP具有遗传性和血缘相通性。”
“您是说,利用亲人间具有较强的ESP能力来探明鸥岛亲人的下落!”雷荣惊喜地问。
“对,现在只有这个办法啦。”
来到实验室一切就绪后,鸥岛躺在隔音室里一张特制的软椅上,头上插满很多电极。毗邻的控制室内田野和雷荣坐在巨大的荧屏前调节操作台上的旋钮。
荧屏上,欧岛已进入催眠状态。田野打开话筒轻轻说:“鸥岛,你见到什么随时说出来,包括你看到的一切。”
一会儿便传出鸥岛模糊的声音,“海……水,水沸腾起来了……一团火……有岛被火光罩住,象是火山爆发……一只鸟,不,是飞机……我和田野教授躺在沙滩上……雷荣驾着飞机……从火光中钻出来……一切都旋动起来……我眼睛发黑。”田野认为这可能是一段预知性ESP信息。
“……牙疼……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感到牙疼……”第二天的实验中,一开始,鸥岛就叫起来。
雷荣想,自己也正牙疼,莫非鸥岛接收到自己的ESP信息?她找来一根针,朝自己的左臂上扎一下。几乎在同时,荧屏上的鸥岛惨叫一声:“……哟——左臂象针刺一样疼。”
田野不禁接过针也朝自己的手背上扎下去,但鸥岛毫无反应。象这类体感ESP信息通常只出现在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之间,但雷荣、鸥岛之间却出现了这种现象,田野对此震惊而迷惑。
雷荣服了止痛药以后,实验又继续下去。
“一条巷子……房子,很熟悉好象曾经住过……”
田野对着话筒赶忙提醒道:“鸥岛,请你注意巷子旁有些什么特点。”
“……巷子出口有剧院……是东方大剧院……”
这次实验已经过了四十分钟,田野知道鸥岛是累了。“荣荣,快把他弄醒,及时醒来有助于他记住梦中的情景。”
窗外已暮色黄昏,一些小雀聚在一棵大树密集的树叶中嘁嘁喳喳。
田野调查了全市所有的十一所东方大剧院。田野、雷荣、鸥岛三人驱车一个个挨着寻找。在鸥岛的引导下,他们终于找到那间房子。这是位于贫民区一条老巷子里的破旧民房,门锁着。鸥岛感觉这地方如此眼熟,只是仍想不起什么来。因为天色已晚,他们决定翌日再访。
七 被开除的高川刑探
清晨,因为鸥岛怕暴露,而田野又公务在身,所以雷荣独自开车来到昨晚找见的那所房子前,可房门仍然紧锁。
“请问小姐与这房子的主人有什么关系?”一位精壮的男子突然出现在雷荣面前。雷荣发现他有一张坚毅且目光犀利的脸。
“没……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了解点儿情况。”因为突然,她有些慌乱。继而她又为自己在这个极富魅力的男人面前的失态而心烦。“他们不在,我改日再来。”说完她扭头便走。
这是一段偏僻的公路,雷荣闷头开车。当两个流氓开着的车与雷荣的车相错时,他们看见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便嬉笑着驾车忽左忽右地挑逗她。
雷荣的车终于被撞到路旁的沟坎里。四周荒无一人,小流氓更加猖狂,他们跳下去将雷荣从车里拉出来,并淫笑着撕掉她身上的衬衫和裙子。她羞愤而无奈。这时,有个男人赶过来,迅猛地两拳将那两个流氓击倒。她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刚才遇见的那个男子。流氓顺地一滚掏出一把刀就又扑上来。
“当心!”雷荣惊呼。
那男子抓住一个流氓的手腕猛转身一个大背便将他用得四脚朝天,另一个流氓见来者不善,就扑向雷荣,想以她作为要挟。那男子为护雷荣双手被空中晃动的刀刃重重划了一下,但他毫不退却,仰身抬腿,飞起一脚将那流氓送出一丈开外。流氓知道撞上强手,狼狈地爬上土坎,钻进汽车溜走了。
“您手在流血!”雷荣掏出手绢替他扎好。“您是什么人?多亏您救我!”。
“我叫高川,是一个倒霉鬼!”他爽朗地说。“这车得找吊车来帮忙才行呵,你开我的车去叫人,反正我这手一时也握不住方向盘。”
“不,还是我先送您回家吧!”
高川家的洗漱室里,雷荣用双氧水为高川擦洗伤口。
“您为什么跟在我后面?”她低声问。
“难道你从没发现自己长得并不丑吗!”他诙谐地说。
她轻轻笑起来。“您打得很好,很有男子气!”她很感激,“谢谢您……”
“嘘——不用说谢谢,小姑娘!”他站起来,把她拉到怀中,缓缓且深沉地吻住她。
她两颊绯红,任他热切拥吻着自己。然而,她马上又推开他,“不能够这样的!”她跑出洗漱室。
在回家的路上,雷荣摸摸自己被高川吻过的嘴唇,既有些欣然又感到羞愧。
高川曾是一名刑探,在调查一起车祸时他发现是蓄意谋杀,幸免于难的被害人就是国内大名鼎鼎的和华财团的总裁和华,而凶手正是他的贴身秘书兼情妇丹雪。他还发现丹雪和情人在浴场被害后,她并没死,而是被软禁在和华的别墅。无疑浴场案件是和华所为,他所以软禁丹雪是怕她受到警方的讯问而暴露自己。高川马上打报告要求警察局搜查和华的住所,但和华的势力太强大,警察局不仅没批准高川的请求反而迫于压力解除了他的职务。高川很不甘心,要扳倒和华恢复职务只有找到丹雪,拿出和华报复丹雪的证据。因而,他一有时间就去监视丹雪落入风尘之前的住屋。他知道丹雪很爱她的小丹浩,万一她获得自由定会回去看望她的爱子,但他一直毫无所获。高川把这一切告诉雷荣后,她想,他确实算得上个倒霉鬼!
回到A市好几天了,雷荣一直还没回过学校。自己考查这么久,一定有妈妈的信件!对母亲的思念伴随着雷荣匆匆回到学校。没有母亲的来信,但她接到母亲留下的一张便条,得知母亲已来到A市,住在她老同学和华家中。雷荣当即给和华住处挂电话,母亲不在,接电话的佣人说,主人的事情他们从来不过问。
田野陪雷荣找遍和华所有住宅和别墅都不见和华的人影,问佣人,佣人们也一概不知。雷荣为母亲的失踪焦虑不安,无奈之中只好请高川帮忙。
高川调查一阵子后来到田野家中。“我用各种手段侦查过,和华、丹雪,还有荣荣的母亲的确已不在市内。”
“那能上哪儿去呢……”田野嘀咕着。
雷荣忍不住啜泣起来。
“别急,荣荣!”高川安慰道,“和华在海上还有一座私人岛屿,”他拿出一块从什么地方挖下来的纸片,“这就是它的经纬图。他们肯定在这人迹罕至、外人无权问津的孤岛之上。”
田野沉思片刻:“看来,无论是高川的复职,还是鸥岛的身世以及为荣荣找到母亲,我们都必须上岛。”
“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川响应道。“只是,岛上一定戒备森严,必须想一个上岛的万全之策。”
“我知道,海上起风暴时岛上的人是无法在外面活动的。”雷荣说。
“恐怕还没等上岛,咱们就先喂了鲨鱼!”高川不赞成。
“荣荣讲的有道理,否则别无它法。”田野出主意,“风浪大,我们可以订购一条密封式汽艇,就不会有危险了。”
《火山口上的大脑基地》 作者:汪洋啸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火山口上的大脑基地(2)
八 登上魔岛
海面上滔天的白浪象滚动的山峰,田野、高川、雷荣和鸥岛四人乘坐的密封式汽艇时而被掀向浪峰,时而又象掉进波谷。艇常失去平衡,翻滚着前进,幸好每人都绑在靠椅上,有时,他们完全辨不清天是在上下还是在左右。雷荣感到一阵阵恶心,禁不住呕吐起来。
他们看见有座岛象个倒浮的陀螺,忽隐忽现。高川看看驾驶台上的仪表盘,喊道:“从经纬度上看,这应该就是和华的那座火山岛。”
汽艇围岛转了一圈。东面是茂密的热带森林,西面是平缓的山坡。他们选择岛南侧的乱礁丛靠岸。他们拉着手,蹚着齐膝深的水,顶着狂风,躲过涌上来的巨浪艰难地朝岸边走去。
登上杂草丛生的山坡,风更大了,密集的雨水被风吹得几乎是从山坡下斜射而来。
“风太大,大家抱紧树干——”田野喊。
他们拉着手,交替地抱着树移动。闪电无情地抽打着树梢,一个响雷忽然在他们身边炸落,几乎将地劈裂。雷荣一惊,稍稍松手便被风吹向一个荒草丛生的坡谷。高川毫不迟疑地跟着滚下去。
鸥岛转身也要跟去,田野一手抱着树,另只手将他拉住。“有高川在,她不会有事的!”
高川和雷荣从草坡滚下后,来到一个高阔的岩洞。他们看到对方被淋成落汤鸡的狼狈样不禁都笑起来。狂风仍在洞口呼啸着,天空阴云密布并愈来愈浓,洞内更加黑暗。
在一个避风的小洞内,火苗从枯枝中窜起来。火光下,雷荣的衣裙透明地紧贴在身上。相隔这么近,高川已充分感受到她神秘且诱人的女性气息,这令他不知所措,赶忙低头去弄火。她好象并不避讳自己几乎赤裸的身子呈现在他眼前,他不能肯定她这是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承诺,他曾遭到她的拒绝。他爱这个姑娘,因而不忍心让她为难,同时更担心会因为自己而使她受到伤害,哪怕是丁点的伤害。
“把外衣脱下烤烤吧,别凉坏身子!”他轻声说着抱了些枯木向小洞外走去。
他在大洞一角另生起一堆篝火。无意中他发现里面的洞壁上映出她的影子,影子解开腰带脱去裙。他仿佛嗅到她身上那淡淡的乳香味,他忙扭头尽量去想些其它的事情,但不行,她的形象总浮在眼前。必须见到她,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只是过去同她讲几句话,只是聊聊天,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干……他想着,终于站起身朝洞口走去。
雷荣跪坐着面向火堆,手上撑着裙和胸衣。黑发高高盘结在头顶使她脖颈长长的象天鹅;她丰圆的背部笼罩着暖融融的黑暗;背廓却被火光映得透澈明亮,她整个身体象玉塑在火光中闪闪烁烁。
她听见了身后的声音,但没回头,只是放下手中的衣物,象是害怕又象是等待。他怀着一种崇尚、虔诚的心情来到她身旁,他一只手轻放在她滑细的肩头,象赞叹一件精美绝伦的工艺品,手很轻柔地蠕行。当他手指滑过背部时,她身体已明显地微颤起来,终于,她双肩抖动一下,并抱起手臂,给人一种可怜的印象。于是他的手谦卑地缩回来。在她的畏缩中他出奇地平静了。
她一直微低着头,能看见身旁那双汗毛密集的男性的腿。他手指每一挪动都象有电流传及体内,使自己全身象浮到空中那样不安定。她想抱住那双腿让身体落实,想吸取他男性的活力让自己充满生机,但她感到身体僵直,似乎它已不属于自己,而只是他手上的一件物品。她想象他将猛烈地拥起自己,用男性剽悍得近乎于鲁莽的热情抚慰自己虚脱的灵魂。然而,她看见那双腿向后退去,听见那轻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蓦然,她深切地后悔起来,后悔那一切不该只是发生在想象之中,她感觉到一种失落,身体也变得冰凉,幽怨与渴望开始交替揉搓着她的心。我并没有拒绝你呀,你怎么象个胆小自尊的傻男孩!
风雨渐弱,一会就停住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到海面。海上的气候真是变化无常。海边开始有穿各种武士服装背着枪的人在巡逻。
田野和鸥岛拧干衣服,防止被武士发现,他们只有沿锥形火山南边的悬崖攀援而上,到热带丛林里暂避一时。
各种海鸟在他们头顶喧嚣不停;万丈悬崖之下,浪头碰撞到堡礁后呼啸而起抛撒着落下,白色水沫在湛蓝海面的衬托下酷似一簇簇怒放的白菊。
田野艰难地跟在鸥岛身后。不小心,踩着一块活动的岩石,田野的身体失去重心向悬崖滑下去,幸好崖壁上的荆棘将他浑身衣衫勾住。踩落的石块惊飞一群歇于下面壁石上的海鸟。田野被鸥岛拉上来时已满头冷汗,田野催促道:
“快离开这儿,惊飞的鸟群会将我们暴露!”
刚爬了一会儿,他们便听见下面传来脚步声,于是忙藏身于乱石之中,只见两个武士爬上来。田野和鸥岛居高临下,用石头将武土们砸倒在地。
田野和鸥岛换上武士的服装,来到山下,躺在乱石上假装昏死过去。那衣服上的血迹使他们真象刚从上面摔下来一样。
一队巡逻的武士发现了躺在乱石中的田野和鸥岛,便一声不吭地抓起他们的胳膊腿,提起来就走。田野偷眼窥视这些武士,他们年龄和高矮各不相同,但脸上都毫无表情象挂着同一张面具。
来到一个地下出口,武士们把田野和鸥岛交给洞口前的两个警卫后便离去。有个警卫拿起挂在胸前的报话机呼叫:“有两个‘火山号’破损,但大部分部件还可以回收,完毕。”
九 地下大脑贮藏室
两个白衣人分别推着一辆担架车从洞内走出来。警卫们将田野和鸥岛安放在担架车的塑料布上后,白衣人便推车朝洞内走去。田野和鸥岛的脸都被白布盖着,田野感觉转了好几次电梯,他知道已来到地下深处。
担架车停下来,田野听到后面传来电动门关闭的声音。大概已送到什么屋子里,白衣人可能要离去了吧。然而,田野很快发现白衣人没有离开并听见有剪刀铰布的声音,他查觉自己的裤子已被剪开,白衣人在自己腿根处搽抹什么液体,接着,又听到一些金属的碰撞声。他们要干什么呢?田野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鸥岛惨叫一声。当田野睁开眼看见身旁的白衣人拿着手术刀时,他才明白了,原来白衣人正准备支解他们的身体。
鸥岛从担架上跳起来,一掌将那白衣人推倒在地上。鸥岛的行动可能出乎白衣人预料,田野身边的白衣人被惊呆了,就在这一瞬间,田野从白衣人手中抽出手术刀,迅雷不及掩耳地向白衣人的喉管划去。鸥岛则继续扑向那跌倒的白衣人,用腰带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这屋有三面墙全是金属柜子,田野出于好奇打开柜门,一团白色的冷雾散去后,只见里面冻结的全是人身上残缺的肢体。田野感到一阵恶心。
田野和鸥岛脱掉武士服穿上白大褂从屋里走出来,并将电动门重新关好。外面是曲折的廊道,不时有白衣人走过。廊道两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房门,房门上都挂着玻璃牌。田野回过头,只见刚出来的这个房门的玻璃牌上写着:“肢体冷冻室”。他们学那些白衣人的步态,旁若无人地朝廊道的一边走去。
有扇门的玻璃牌上写着“大脑贮藏室”。田野示意鸥岛进去看看。鸥岛推一下门没开,用肩使劲一顶,门仍然纹丝不动,所有的门都是双层铁质的,田野知道不能硬干,他发现门框上有个不显眼的小按钮,他按一下,很快,小门窗便打开。
“请出示你们的卡片。”一个机器人把头从门窗探出来说道。
“卡片丢了,我们有任务需要进去,”鸥岛说,“请你开一下门。”
“对不起,我必须按指令行事。”机器人的声音单调并带有回响。
“你的指令是什么?”田野赶忙问。
“没有卡片的人一律不准进入这间屋子。”
“那请问,你是人还是一件东西?”田野决定打乱机器人的思维。
“你才是一件东西。我是机器人!”它表示不满。
田野把鸥岛拉到门窗前。“你瞧,他是年轻人,你是机器人,我是老年人,我们都没有卡片,但你进入了这间屋子,而我们却不能。所以,听着机器人!要么你放弃指令让我们进去,若执行指令你就应该出来。”
机器人犹豫了片刻。“我必须执行指令。”说着,它打开门迈着笨拙的步子走出来。
田野和鸥岛架着机器人闪进屋内。这是个技能机器人,鸥岛强健的臂膀足以将它搂抱得动弹不得。田野很快就找到它的运动线路并扯断它。
“我上当了。”机器人说完头垂下来。
田野看到身旁棕榈树下的玻璃缸里浸泡着一具大脑,并有丝状物将它同旁边的仪器联在一起。他不知道这台仪器的作用,转身抬起机器人的头,另一只手指着那台仪器:“机器人,你的指令并没有反对你告诉我们这台仪器的功能。”
“这是接收仪……”机器人说。
“怎么打开?”田野不等它说完接着问。
“顺时针扭动那个绿色开关。”机器人说完又小声咕哝道,“我又上当了,指令也并没让我告诉他呀!”
鸥岛听完机器人的话已扭动绿色开关。
“你怎么在这儿,和华不是让你去完成什么复仇的使命去了吗?”仪器里传出声音。
“你是谁?怎么认识我们?”田野惊异地问。
“我叫雷光,您旁边的这位就是我的躯体。”
“你说的是我?”鸥岛指着自己的鼻子,“可我就是我,怎么是你的躯体?”他表示不满。
“和华说你的大脑是由一具幼儿脑混入我的部分思维信息而成的。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思维混乱的人,看来,新的生活已使你重新产生了自我意识。我该怎样称呼您呢?”仪器里发出的声音有些呆板。
“就叫我鸥岛吧,大家都这样称呼我。”
“对不起,鸥岛先生,我刚才的话可能刺伤了您!”
“没关系,我这次上岛就是来查明自己身世的,这么说我有一半是你。”
“我也说不清了,象您讲的那样,可能您就是您自己吧。”雷光理智且友好。
“和华为什么要你和躯体分开呢?”田野好奇地问。
“唉,一言难尽……二十多年前,我和我妻子与和华是同校同学,并且,我和他还是最好的朋友。当我娶了妻子罗娜后,和华就一直对我嫉妒在心。去年,我长了脑瘤,和华主动提出要亲自为我做手术,盛情难却。再说他的技术也确是第一流的,我们虽曾是情敌,但我想事隔这么多年,他总不至于因此而对我下毒手吧。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已变成如此心狠手辣的狂人!……他当初改名和华,现在想起来才知道,他是想同上帝耶和华一样主宰人的生命呵!”
“放心,雷光,我们会将这个狂人的罪行公布于众的,”田野安慰道,“到时候我们再来救你。”
“没有人救得了我,我知道,这么复杂的换脑手术,目前除和华外,世界上还没有人能够完成。再说,要治服和华也谈何容易,他是名流,一般的证据对他没有威胁。”
“那怎么办呢?”鸥岛有些着急。
“只有采取非常行动,看能否起作用。”
“什么非常行动?”田野问。
“火山岛右上空有一颗同步国际通讯卫星,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想,若能改变火山岛电脑之母的程序,使收发倒位,再调整频率就可以把和华贮存在电脑中的材料在全世界范围内公布于众。”仪器里发出的声音毫无感情色彩。
“可是,这样的电脑之母大多是自控的,指令一旦进入内循环,包括制造它的人也再不能改变它。”田野说。
“从外观是不能改变,但若进入它的内部,我想不是没有可能影响它的。”雷光大脑停顿会儿,“这只有我现在这种样子才能做到,不过,需要你们的帮助。”
“需要我们做什么?”田野问。
“用这个机器人身上的线路将我接收仪上的终端同你们身后那台数据贮存器的终端联接起来。这个小电脑与中心是相通的。”
田野和鸥岛按雷光大脑的要求准备就绪后,田野叮嘱道:“雷光,情况不好就赶快退出来,否则,你不但不能改变它,它还会消毁你!”
“谢谢!成功与失败对我都是一种解脱。若碰见我妻子和女儿,请你们替我转达,我爱她们!……好,我进去了。”
田野和鸥岛站立一旁焦急地等待着。一切都那么平静,但田野知道雷光大脑正在同电脑之母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仪器终于讲话了,“已发出去……发出去一部分。它的自控力太强大了。”
“算了,雷光,别毁了自己!”田野很担心。
“不行,我必须再试一次。”
田野和鸥岛又等了片刻,突然,盛大脑的玻璃缸里传出一阵象烧红的铁针落入水中那样“咝咝”的声音。田野感觉不妙,猛将连接线路扯断。“喂,雷光!你还好吗?雷光……雷光……”但他再也听不到仪器的回答。雷光消失了,瞬间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多么可怜又可敬的人啊,为了铲出邪恶,他献出了最后残存的一点点生命!田野眼角已挂着一颗老泪。
他们挨着将一具具大脑接收仪打开,但没发现雷荣的母亲和丹雪的大脑。田野想,和华可能还没有对她们下毒手。他们决定仍回到地面去寻找。
十 家人相遇
洞外已雨过天晴,鸟叫虫鸣。从高川在岩洞里离开雷荣后很长时间她都没看见他人影,她怕他因情绪低落而出事便穿好衣裙到洞口附近寻找。
听见水响,雷荣朝树林那边走去。来到近处,她蓦然站住,只见高川正赤身露体站在环礁湖的浅水里用手浇水洗澡。她羞怯而掠奇,想离开却感到双腿无比沉重,他身上象有磁力使她目光一动不动,因为有树叶遮掩,他没有发现她,仍自由自在地浇着水凌空塑出一个个健美的姿势,她为自己的行为而难堪,满脸羞红,然而,在这美丽坦荡的大自然里,羞涩只是朵瞬现的县花,她逐渐镇定下来,一些不知名的花瓣在海风的吹拂下从高树上纷纷扬扬地飘洒在水面和他肌肤上。她觉得没有理由不欣赏这毫无矫饰的人体美。他胸前隆起的胸肌以及两侧浑圆的肩头使他胸部象一堵厚实的墙,阳光从晃动的树隙间对他身体交叉扫射,他整个身体仿佛是一簇在绿影中熊熊燃烧的金黄的火焰。这是生命、是青春、是雄性、是刚烈的火焰!泪水从她浓密的睫毛下奔涌而出,她被感动得止不住哭了。
雷荣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猛回头,几个武士已向她扑来。她挣扎着不顾一切地高喊:“快跑——高川——”
田野和鸥岛从大脑贮存室出来后,好不容易才来到最上一层的隧道。他们机敏地跟随三个白衣人排着队走出洞口。外面已夜色朦胧。他们轻易甩掉那三个白衣人。
田野、鸥岛穿过锥形火山的南半腰来到岛的西侧,西面平缓的草坡上是成片的椰树林,透过树林,看见远处山坡上有灯光,他们循光而上。
这是一幢现代派造型的房屋,有三面墙全是玻璃,室内摆设豪华、光线柔和,有两个漂亮女人在下围棋,那是罗娜和丹雪·罗娜,田野不认识,他只认出坐于她们一旁的老男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和华。鸥岛却觉着这三个人都很面熟。
和华笑着站起来,田野忙贴近一扇半掩的窗前。
“我早说过,你们俩下棋永远都难分胜负!……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见。”和华说完便出了门。
丹雪·罗娜挺着肚子躺到床上,罗娜按一下床头的按钮,顷刻,半掩的窗子全部缓缓自动地合拢,玻璃也开始由透明变为茶色,再变为深棕色,最后丝毫也看不见室内的情景。
田野和鸥岛设法躲过门外的警卫进入了房间,突然,灯光骤亮,他们的眼睛还没适应光亮,就感到背部顶上了枪管。
“你们是谁?”女人的声音。
“我们是谁无关紧要,只是奉和华之令来问问你们是否认识罗娜和丹雪这两个女人。”田野开门见山,
“罗娜就是我们呀,和华怎会给你们这样的命令?”她们后退一步。“没想到你们也会撒谎,请转过身来,”罗娜和丹雪·罗娜异口同声,就象排练过一样。
田野、鸥岛转过身来,罗娜、丹雪·罗娜竟同时盯住鸥岛,手枪也都掉在地上,惊异地念道:“雷光……”她们百感交集。多么熟悉的身影,二十多年了,雷光,你还记得你的妻子吗!她们激动得泪流满面,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尽管和华说你已堕落并另有所爱,但你毕竟是自己想念二十多年的活脱脱的丈夫呀!
“你们究竟是谁?”鸥岛见两个女人含着泪向自己走过来,他感到困惑,本能地朝后退去。
“雷光,你真这么狠心,连你妻子都不想认了吗!”罗娜和丹雪·罗娜忍不住悲泣起来。
“妻子……”鸥岛盯着罗娜竭力思索,终于几个形象从大脑深处浮现出来,他感到这个女人很面熟、很亲切。“可你是荣荣的母亲,怎么又是我的妻子?”他声音已明显有些焦躁。
丹雪·罗娜不觉走上前说:“我们既是荣荣的母亲也是你的妻子。雷光,难道你已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
此时,鸥岛与丹雪·罗娜离得很近。他看着她的脸,脑子里又有另一些意象跳到眼前,一种莫名的亲情使他的眼睛发热、发酸,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妈妈……你是……妈妈!”他含糊地念道,泪水充满眼眶。
“我不是妈妈而是妻子……尽管我的身体不是你妻子,可我自己是你的妻子!”丹雪·罗娜语无伦次的解释将鸥岛从那种油然而生的情感中推出来。鸥岛来回打量着两个罗娜咕哝道:“妻子……妈妈……”他脑子里各种形象不断跳动着混杂在一起。他突然暴躁地高喊:“这是怎么回事?天啦,我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门“轰”一声被人撞开,两名警卫端枪撞进来。
田野迅速蹲下,准备捡起罗娜掉地的手枪,警卫的行动更加敏捷,“哒哒……”一发子弹射在田野胳膊上。
罗娜、丹雪·罗娜奋力扑过去护住田野和鸥岛。“不准胡来,和华不会答应你们的!”她们同时警告警卫。
“我们正是执行和华博士的指令,杀死一切外来人。”警卫们拉动枪栓一步步逼上来。“请你们让开,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
她们知道这是一群唯命是从的“机器人”对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丹雪·罗娜背靠着鸥岛将他朝玻璃墙推:“雷光,蹬破玻璃快跑吧,我会告诉和华再来救你。”
鸥岛一脚踢碎玻璃墙,喊一声,“教授快跑!”便先跳出去。田野因胳膊受伤行动不便。正惟备跳时,拥上来的警卫将他抓住。这时,和华带着一帮火山号武士迅速赶到:
“哦——原来是著名心理学家田野教授,真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呀,今天登岛有何指教!”
“和华大名如雷贯耳,指教不敢,倒是想请教几个问题。”田野冷静地说。
“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先治伤要紧,”和华显得很有风度,“讨论之事,来日方长!”然后,严肃地对武士们说,“扶教授去疗伤。”
武士们跟在和华、罗娜、丹雪·罗娜和田野的身后,他们沿弯曲绵延的过廊向前匆匆走着。廊道在两侧灯光的辉映下象一条盘曲在山腰的巨龙。前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田野渐渐看清是另一群武士正押着雷荣走过来。
“荣荣,是荣荣!”罗娜和丹雪·罗娜同时惊喜地迎上去。“我的荣荣,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她们推开雷荣身边的武士。
雷荣迟疑半天,打量着罗娜,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您怎么变得这么年轻?……你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孩子。我留给你的纸条看见了吗!”
“我们正是看了纸条才找到岛上来的。”雷荣突然看见人群中的田野,“老师!……老师,鸥岛呢?他不是同您在一起的吗!”
田野明白了。鸥岛的身体是雷光的,而雷光却是雷荣的生身父亲,难怪在鸥岛和雷荣之间曾出现“体感ESP信息”!雷荣为保护鸥岛一直和他假扮情人,所以,当田野得知雷荣和鸥岛的身体实际上是父女关系时,他感到一阵头晕、恶心。
田野还没从呆状中觉醒过来,雷荣又摇晃着他喊道:
“老师,鸥岛他怎么了,啊?……他究竟怎么了……”
“他没有死,跑了……”田野含糊地说并用手无力地朝左边指一下。
“……他会被打死的,鸥岛——”雷荣神经质地冲出人群,跳下廊道消失在黑暗之中。
几名武士端枪就朝雷荣跳下去的方向射击。
“不能开枪!”罗娜和丹雪·罗娜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开枪的武土撞去。
“住手!”和华一声怒斥,武士们才罢休。
雷荣不明白自己的母亲怎会变得如此年轻,不过看上去母亲似乎并没受到威胁,这让她松了口气。此时,她最担心的就是鸥岛,他时常象孩子一样天真、幼稚,而这座奇怪的岛上到处是疯狂的武士,他随时都有可能被打死。岛上的那段生活使雷荣对鸥岛的感情一开始就带有母爱的色彩,她在他面前感到自己具有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不象在高川身边自己显得那么柔弱、轻松。潜意识中,她一直在对鸥岛施行一种责任或义务。
雷荣来到海边的礁石丛中时,隐约听见前面有厮打的声音,她循声而去,猛地被什么绊一下,她仔细一看是一个武士倒在被海水浸湿、的沙里,脸上有血迹。前面可能就是鸥岛!她摘下武士的枪,赶到近处,躲在一块大石后。暮色之中有四个人在不远的空滩上扭在一起搏斗。她从大石后跳出来高喊:“欧岛——快趴下——”她看见一个人影推开另外三个趴在了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她提枪猛扫,那三个人影重重地倒在沙地上。她赶忙跑过去。
“鸥岛,没伤着吧!”
“没有……但我不是鸥岛……”
“高川!”
“是我,”高川喘着粗气,“幸亏你及时赶到,这几个家伙简直是亡命徒!”
“你看见鸥岛没有?”
高川喘着气摇摇头。
“你一定要找到他,高川,他会被打死的!”雷荣急切地求助高川。
“可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我!”他自语。
你已经被关在了人家的心里,高川,你可真傻,是你自己不接受一个姑娘的承诺,可现在你又为一个患病的可怜男孩吃醋!“鸥岛有病,难道你也有病吗?”
“当然。”
“什么病?”她有些紧张。
他指指自己胸口自嘲道;“这儿,有心病!”
“你坏!你骗人!你真是个小气鬼!”她笑喊着,用拳头娇嗔地轻敲他的胸脯。
高川抓住雷荣的手,突然把她拥在怀中,在她耳边低语;“要不是在黑夜,我是不敢这样拥抱你的!”
“为什么?”她同样低语。
“因为,第一次你拒绝过我!”
“你也拒绝过我,今天在岩洞……”没等她说完,他已用吻将她打断。
他吻着她的唇说:“那我们一比一……交了个平手!”
高川和雷荣躲避着武士朝岛的南岸靠拢,他们以为鸥岛会到登岸地点等候。来到藏艇的岩缝前,可人艇都不见影子,他们正怀疑是否找错地方,一个高大的“水鬼”忽然钻出水面扑向他们。高川推开雷荣,只几个回合便将“水鬼”放倒水中。早在高川同流氓搏斗时,雷荣就见识过他的敏捷和力量。
岸上传来武士们的跑动声、喊叫声和枪声。高川脱下“水鬼”身上的潜水服为雷荣穿好。那边已有几个武士找过来。高川忙拉雷荣跳入水中。
海水真凉。高川和雷荣在水中交替地吸着氧气,他们做手势交换思想,然后携手朝水底潜去。能隐约看见各种奇形怪状的海草在水中浮动,象夜风中摇曳的树林;海底白色的珊瑚却好似从树隙撒下的斑驳的月光。那边隐约有亮光忽隐忽现,可能是汽艇玻璃的反光,游过去,果然是那只汽艇,他们试着搬动几次,太沉,两人的力量是无法将它浮到水面上去的,高川想,只有同他们干一场了。
他设法打开小舱,取出一个盒子背在身后,里面是自己留作备用的一只大口径短枪。他们离开汽艇决定先到东面的热带丛林暂避一时再见机行事。
十一 神秘的地下世界
高川和雷荣在水中朝东边潜游。雷荣身后的氧气瓶可能是在高川和“水鬼”搏斗时破损了,串串气泡直升向水面,他知道必须尽快上岸,否则,氧气是不够用的,不一会,他们发现身边的岩壁上有个黑漆漆的大洞,高川想这么大的洞也许能通到岛上。他牵着雷荣游进去,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摸索着游了约三十多米就到了头,奇怪的是最里面的洞壁非常光滑,不象洞的两侧凹凸不平,他们游着上下左右地摸,感觉它象是一块金属质的墙壁。正摸着,高川的手忽然感到一丝振动,接着“岩壁”中间裂开一条亮缝,啊,是金属门!他们赶紧将身体贴到洞壁的凹陷处。门逐渐开大,从里面射出两道刺目的光柱,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缓缓游出。是潜艇!他们大惊。潜艇与他们擦身而过,就在金属门即将关闭之时,他们机敏地闪进去。
里面的水域有亮光,当身后的门合拢后,水便很快退去,他们的脚落在了平滑的水泥地面上,但他们的身体很快察觉到一种膨胀感,是气压降低的缘故,说明这是一间闭合极好的密室。瓶内的氧气已泄漏得所剩无几,雷荣干脆将潜水服脱下。
“不尽快离开这儿,我们会死的!”她有些紧张。
“找找,看墙上有没有机关。”
他们着急地四处寻找了半天仍什么也没发现。由于大量活动,他们开始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氧气越来越少,我们要尽量少活动,减低耗氧量。”高川顺着墙壁坐到地上,但他神情依然沉着。
雷荣不是个胆小的姑娘,但在临近死亡之际,她泪水唰唰地流下来。她靠到他身旁:“高川,我不想死,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不想这么早……就死去!”
高川默默把她搂到怀中,象哄孩子样用脸抚揉她的秀发,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都沉默着。
她从他怀中抬起头轻轻问:“高川,你爱我吗?”
他默默点头。
“我要听见你说!”她撒娇道。
他注视她,眼中逐渐恢复光泽。“我爱你,我爱你!”他切切低语。在迎接死神的前夕,为何还要约束自己,为何不充分享受这人间最后的生活。
她脸上现出甜蜜而坦然的笑容,她炽热的眼光凝视他,并伸手拉下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唇。“我求你,亲爱的,不要象岩洞里那样拒绝你自己!”她柔声细语。
他们缓缓且深沉地拥抱在一起。
刚才对死神的畏惧已经无影无踪,现在,她爱一切,欣赏一切,赞美一切,她象上帝样博爱众生。她感受到一阵阵幸福的来自灵魂的震撼。这是大陆与大陆的撞击而产生的惊天动地的震撼;这是强盛的地热力的膨胀冲破地壳而爆发的岩浆!她挣扎着,那飘舞的长发、扭动的腰肢以及那不断划动的洁白的手臂都是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抗争。
他们终于战胜恐惧而赢得了一次辉煌的成功。她感觉自己平躺的身体舒展开来,不断扩展成肥沃的土壤、广阔的大地,能让万物的种子孕育、成长,为莽荒的辽原增添生气;为空芜的天宇赋予灵魂。此时,她已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去拥抱死亡。
呼吸更加困难。他们闭着眼依偎在一起,什么也不想,只是充分感觉着对方,静静地等候死亡。
高川逐渐感到有一种冰凉的东西从丹田流布全身,使身体轻飘起来,他意识到,他们俩其实正处于一种气功状态。高川是个气功爱好者,他的大小周天都曾经练通,在这样特殊的境地,他稍加意守便觉得周身的气感越来越强。“亲爱的!你有什么感觉?”他闭着眼喃喃地问。
“浑身好凉!”雷荣低语。
“这是我的气场。你闭上眼,把注意力放在丹田,想象这些凉气通过丹田吸进你体内。”他仍喃喃道。
她闭上眼,照他的话做了。她也感觉身体飘荡起来,呼吸也似乎不再困难。
“你想象我们身旁的墙只是全息摄像的幻影……我们身体象鹅毛一样……轻轻飘过墙壁。”他轻声导引着她。
在这样一种视死如归的心境下,身心最为坦然。她依照他的提示想象他们的身体一次次飘过那堵虚墙。她眼前倏然闪过一道亮光,身体象是穿透一层轻纱。她睁开眼时,只见自己和高川已置身于一条光线昏柔的隧道中。
他们好长时间没能反应过来。高川终于兴奋地喊道:“我们成功了!”
“亲爱的!这就是‘搬运术’?可我从没练过气功呀!”她似乎还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每个人都有气功,越是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下就越容易发挥出人的潜能。”
高川打开身后的盒子取出短枪在前面开路,他们小心前进。稍稍碰出一点声音,整个隧道内便发出很大的回响。
经过好几个弯道和交叉口后,他们来到一扇门前。从门缝看进去,里面是一间宽敞的长方形拱顶大厅,厅中间整齐排列着各种仪器,仪器两旁坐着两排穿白长褂的人,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操作仪器或是埋头写算着什么。
“劳驾,请你们让让!”说话声将正偷看的他们吓得魂飞魄散。
高川猛转身靠到一边的墙上向后举起短枪。原来是两个同里面穿着一样的人,他们手里抱着厚厚一叠书,见高川和雷荣迅速闪开贴在墙上便点头礼貌地说声,“谢谢!”推开门向屋里走去,雷荣半天没能反应过来。好一场虚惊!这真是个神秘的地方!
“跟我来。”高川沉着地领头朝厅内走去。那些白衣人丝毫不理会他们,象是都忙得毫无空暇顾及别人一样。
在白衣人中间,雷荣惊异地发现了两年前已丧生于车祸的张弦教授,他正摆弄各种玻璃器具专注地做着生化实验。“张弦教授!”她轻唤一声。教授无动于衷。“你怎么了,教授,我是您学生呐!”说着,她激动地扳过他的肩。
“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张弦毫无表情地挣开她,又继续去摆弄那些器具。“请你别干忧我工作。”
雷荣呆呆地望着张弦,从他那陌生而僵直的眼光中,她醒悟到那个风趣亲切的张弦教授确已离开了人间。她心里一阵难过。
他们心情沉重地离开大厅。在网络密布的隧道中,他们根本分不清方向,只得乱窜,无意间竟闯进一个设有监视器的禁区里,他们终于被发现。隧道里到处响起电脑的呼叫声:“各位‘地鼠’号请注意,有两个不明身份的人闯入研究基地。”顿时,所有的门开始关闭,笛声四起,警卫们跑动着四处搜寻。
高川和雷荣被迫窜入一间机房,但警卫们已经发现,封锁住机房的大门并一步步向里面逼进。他们躲在一些机器和各种管道的后面被警卫一步步逼向一个死角,阵阵子弹象雨点般射过来,打得机器和管道叮咚响,有一根水管被炸破,碗口粗的水迅疾向机房四周溢流。高川用短枪放倒冲过来的两个警卫,但越来越多的警卫仍毫无惧色地朝这边压来。危险已迫在眉睫,要不是看见高川仍如此沉着冷静,雷荣想,自己肯定早已喊出声来。高川环视四周的环境,他突然纵身一跃抱住了一人多高的悬于头上的一根管道,缩臂引体将身子翻上去。
“快把手伸给我!”高川一手抱住管道,另一只手伸下来,将惊慌失措的雷荣提上去。
高川将雷荣安顿好后,抓住墙角一个电闸盒下的高压电缆,用力一拽,闪出一阵耀眼的火光,线头给扯下来,他将线头朝早已浸满水的地上扔去。
“啊——”一声声惨叫,机器那边传来很多人体倒地的声音。水流向哪儿,电就传到哪儿,其他没触电的警卫都被逼向门外。几个已爬上悬管的警卫因为在明处,都被高川用短枪一个个撂倒。
“咱们必须离开这里,他们马上就会想办法过来的!”高川说。
“唉,你看!”雷荣惊喜地指向一根很粗的管道,管口有排风扇,“那是通风管,它一定还有出口。”
高川牵着雷荣从一排排悬管上朝通风管爬过去。他用枪射断螺钉,卸下近半人高的扇叶,扶雷荣爬进黑洞洞的管道。他进去后又将扇叶放回管口以作伪装。
管内一片漆黑,强大的风流使雷荣颤抖。他们感觉爬了很久以后,她发现前面有亮光,于是,便又鼓足劲艰难地朝光点爬去。管壁很粗糙,高川感到膝盖很疼,用手一摸粘乎乎的,是血!“等等,荣荣!”他声音在管中嗡嗡作响。朝她膝盖上一摸,也有血。他用牙撕开衬衫下摆,心疼地为她包扎。
她感到全身一阵温暖,觉着只要有高川在就没有不能战胜的困难。她早已为他男性的胆略和勇猛所倾倒,此时,她又为他男性的温情而陶醉。
“再坚持会儿,亲爱的!这管道一定有出口通向岛上。”
“嗯!”她噙着泪花使劲点头。
爬到管口,他们并排透过扇叶望出去。下面是一间宽阔的房子,房内摆满各种仪器。
“那不是和华和鸥岛吗!”雷荣惊出声来。
“嘘——”高川示意她别出声。
“现在我问你,”和华的声音在室内回旋“你的代号叫什么?”
“火山。”鸥岛站在一个圆筒形的玻璃罩里,头上安着很多金属质的小器具。回答时,他闭着眼睛毫无表情象机器人。
“你的主人是谁?”
“和华博士。”
“你的使命是什么?”
“保卫火山岛。”
“好,很好!”和华对身边的助手命令道,“给他武装起来。”
站在旁边的助手将鸥岛从玻璃罩里放出来,并将一套古代武士服装给他换上。
高川明白了,岛上的武士同鸥岛一样都被和华改变了大脑,那些白衣人只知道工作什么也不懂。他们无疑也被和华改变过,难怪和华在各个领域的研究成果接连不断而被称为天下第一才子,原来,他就是靠剥削这些可怜的牺牲品而发财的!
“鸥岛……鸥岛……”雷荣紧紧抓住扇叶低声哽咽地呼唤。
“坚强点……坚强点!”高川紧拥住她,安慰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
十二 人性的毁灭
田野被和华手下带去疗伤的第二天上午,又被罗娜和丹雪·罗娜叫去她们的住所。田野是名人,和华觉得他有用处,加上两个罗娜的坚决要求,和华不得不让他去见她们。
罗娜对昨晚发生的一切实在弄不明白,她完全糊涂了。“田教授,我丈夫他怎么了,为何连他妻子都不认识呢?”
当田野将和华的骗局以及雷光大脑为揭露和华的罪行而被消毁的经过告诉罗娜后,她们无比悲愤,但是,她们还并没有垮掉,因为早在二十年前她们就已经受住了失夫的痛楚。“可是,荣荣怎么可能同她父亲在一起呢?”
因田野误以为雷荣已成了鸥岛的人,便感到这问题难以回答。他沉默不语。怎么告诉她们呢?她们若知道了雷荣与鸥岛的关系后,能逃脱人伦的断头台吗?他心里充满矛盾。但为了保护荣荣,他还是决定告诉她们。
听完田野的话,罗娜她们难以接受。“这不可能,不可能!”
田野深叹口气:“是荣荣亲口对我说的。”
罗娜这下彻底地垮掉了,但她们仍侥幸地寄望于这是场梦。她们神情恍惚地抬起手臂狠咬一口,一阵疼痛使她们的眼睛从呆滞中转动起来。
“请您出去一下行吗?教授。”一阵沉默后,她俩忽然异口同声但却坚定地说。
田野刚出门不久就听到身后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响,他返身回跑,踢开门。罗娜、丹雪·罗娜已倒在血泊之中,地毯上有支手枪。死了,都死了!是啊,她们怎能有勇气面对如此惨绝的事实呢!
田野疲倦地从罗娜房里出来,刚走上长廊便接到一个武士的通知,说和华要见他。他也正想见到和华,这场噩梦该收场了!
田野随武士来到和华的办公室。
“我亲爱的朋友,打扰了!”和华热情地迎上来。
“有何贵干?”田野压抑地问。
“你看这火山岛风光怎样?”和华主动调节气氛,“若邀请你留在这儿同我合作,不会拒绝吧!”
“当然会!”
“噢,别这样,别让我感到为难,我只是想同你交个朋友。老实说,我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仆人和奴隶。”
“是你残害了他们,把他们变成了奴隶!”
“不是残害而是挽救,当我花钱从他们亲属那儿买来时,他们只是尸体,是我的手术刀赋于了他们新的生命。”
“你手术刀既然救活了他们的生命,他们就应具有人的权利,你就再无权歪曲他们的灵魂,否则,就是残害!”
“看来,你很能辩论。我很孤独,一直就想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咱们可以聊聊那些深奥的主题,比如,人类究竟为什么而存在;道德和伦理在科学爆炸的今天又该怎样来评价……”和华话还没完,就被田野打断。
“现在你没权评价道德和伦理,还是先接受它们的审判吧!”田野眼光锐利地射向和华。“你一直费尽心机渴望得到的罗娜,以及你想保护的丹雪体内你的亲骨肉,都被你自己导演的这场噩梦毁灭了!”他单刀直入。
和华猛惊,取下话筒挂电话,没人接,又忙叫人去查看。
“就在我来这之前,她们刚刚自杀身亡!”
“为什么!”和华强作镇静。
“因为你的卑鄙!”他怒指和华,欲言又止。
“我可是个神志健全的人,即使罗娜和胎儿死了又怎么样呢?”和华仍装得很平静,“你以为知道了这岛上的秘密,自己还能再离开这座火山岛吗?”说话时,他一只手神经质地摆弄着桌上的一支铅笔。
田野发现和华的手有些颤抖,他知道和华的内心已很不平静,他决定再给和华最后一击。
“你以为我会这么傻吗,还没抓到你的把柄就找上门来送死?”
“把柄?你觉得一点捕风捉影的把柄就能置我于死地?田野兄,你太小看我的地位和影响了!”
“可你也过高估计了自己。”田野毫不示弱,“雷光大脑影响了电脑之母的程序,你储存的那些罪恶的材料已经公诸于世了!”
那支铅笔在和华手中被折成两截。他不再吭声,急忙低头在身旁的一台电脑上敲击键盘查询情况。很快他双手从键盘上无力地垂下来,脸上现出一种绝望的狰狞。
如果说罗娜及胎儿的死给了他沉重一击的话,那罪行败露的最后一击则是致命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四名武士提着罗娜和丹雪·罗娜的尸体走进来。和华顿时跌坐到椅子里。武士们走到办公室桌前,“咚”一声将尸体扔在大理石地面上。
“混蛋,这是两件东西吗?给我滚出去!”和华从椅子里跳起来暴怒地吼道。他来到尸体旁,蹲下来抚闭那两双睁着的眼睛。真是我让你们伤心了吗?罗娜,你们告诉我!不论我做了多少错事,但我都是为了你呀,罗娜!……你们别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我的罗娜,我再不会离开你们了!
田野发现和华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和华从尸体旁站起来走到书桌后的墙壁前,在墙上一个密码开关上旋转几下,随一阵轻微的响声,墙的一部分自动开启,出现一个暗柜,他伸手按下这密柜里唯一的一个红色按钮,按钮上立即闪出红光,尽管和华努力克制着自己,但田野锐利的眼睛仍能发现他按钮的手在颤动。
和华关上那堵墙坐回到办公桌后的椅上时,他手里已握着一支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田野。“你恐怕不能够站着走出这间屋子啦。”
“进来时我可没想过会躺着出去。因为,你是个目的论者,杀死我对你并没什么好处。”田野沉着地说。
“你的确聪明,但你太自信了,要知道有些事情是你无法预料的。”和华打开手枪扳机。
“我算不上聪明,但的确自信。枪响后倒下的只有一个,是你而不是我!”田野说完转身便走。才跨出两步,一声震耳的枪响从身后传来,田野没回头继续朝门外走去,他知道愤怒的上帝终于惩罚了和华。
十三 逃离火山岛
田野从和华那儿出来,正琢磨和华临死前为什么要按下那个红色按钮,突然,“轰隆”一声沉闷的雷鸣,整座岛摇晃了起来。田野蓦然明白,这座岛原名就叫火山岛,只要有足够的炸药引爆,死火山也是会复活的呀!和华要毁灭这座岛,抹掉他大逆不道的罪迹。田野拔腿就跑,他必须找到荣荣、高川和欧岛尽快离开这座即将毁灭的魔窟。
地面震动得更厉害了,一阵紧接着一阵;东面山顶上开始爆发岩浆,那火红的岩浆进裂到高空再朝四周倾泻而下,一股股灼人的气浪从上空压下来;岩浆散落、流泻四处,树木和杂草迅速燃烧,只一会儿,岛上四处便遍是火光和黑烟以及刺鼻的炭焦味。那些武士们不知道这威胁来自何方,乱作一团,端枪朝空中胡乱扫射。
田野从一间简易房子前跑过,突然被两个白衣人拦腰抱住。
“是我们,教授!”原来是高川和雷荣。
“快到岩壁那儿去,乘艇离开……岛马上就要完蛋了!”田野喘着气喊道。
“汽艇已被他们沉到海底。”四周喊叫声、枪声和火山爆发的震响声混成一片。高川指着身旁的小房子高声说,“我们发现这屋里有架飞机,就乘飞机离开吧。”
“我母亲呢,老师!她不是跟您在一起吗?”雷荣想起来。田野一时不好回答,她摇着他追问,“告诉我,老师,她在哪儿?我一定要带她一起走……出什么事了?”
“她死了。孩子,坚强些!”
雷荣惊恐地用呆直的眼光盯住他,鼻翼和嘴角开始剧烈抽动。
“孩子,在这种时刻,我们每个人随时都可能死去!”田野拥住雷荣亲切地劝慰,“我的孩子,你得保重才对呵!”
岛已倾动得象要翻过来一样,那房子扭动得咯吱作响。钢水一样的岩浆已经流到海边。
“人死不能复生,荣荣快走吧,等会儿飞机就再不能起飞了!”高川催促道。
雷荣终究是坚强的,她立刻从即将爆发的悲恸之中挣脱出来。
这是架特制的小型双翼飞机,他们把它推到房前的水泥地面上。前面的跑道已被岩浆和裂缝隔断了一截,飞机必须迅速起飞。
“荣荣上去驾驶,我和高川先推上一把让它迅疾加速,不然,跑道是不够用的!”田野高声喊。
雷荣跳进飞机。她曾在俱乐部摆弄过滑翔机,况且,这飞机结构简单,驾驶台前都标有英文缩写。她点上火,机头的螺旋桨便飞旋起来。
银白的飞机出现在开阔地上。增大了目标,立即被那些武士们发现,一下把目标全集中到飞机这里来。他们狂叫着朝这边射击,从四周冲过来。
高川弯腰从跑道边捡起一只枪扔给田野。子弹在他们耳边呼啸,他们推着飞机边跑边端枪扫射已冲上来的武士。
侧面跑上来一名武士,田野正要开枪,却认出是鸥岛,他高喊:“鸥岛,快跟上来——”
“教授,打死他,快打死他!”高川在飞机的另一侧着急地喊。
就在田野犹豫之际,鸥岛一梭子弹打中田野的腿。田野一只胳臂已经有伤,他挣扎着终于跪起来,艰难地举枪还击,将鸥岛击毙。
前面眼看就是岩浆,飞机终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面。雷荣嘘出一口长气。
田野仍跪在那里,目视着已升空的飞机。“亲爱的小荣荣,永别啦!”他轻声自语。
岛震动得更加剧烈,热浪更加灼人,武士们的嚎叫声和枪声更近。田野感到心脏、腹部被猛地撞击几下,他知道是中弹,他再也无法控制身体,倒在地上。他想再最后听听这世上的声音,可四周一片沉寂;他想再睁开眼瞧瞧那架飞机,可他已无能为力,身体上的一切仿佛都不再为他所有,他已经只能拥有一点点思想。……田野觉着大脑象一部锈蚀的机器,终于,什么也想不成串了。
火山岛已被岩浆遍布,岩浆还在以更猛的阵势一喷千丈,岛的上空已被映红,它四周的海水也都沸腾起来。
雷荣挂着泪水驾飞机绕岛转了三圈。
飞机歪歪斜斜地朝迷茫的海天处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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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九州·刹那公子 | 江南 | 《九州·刹那公子》
作者:江南
正文
九州·刹那公子(1)
傍晚时候,岚山之北起了墨色的雨云。随着墨云黑压压地卷起直顶天空的云山,早春明净的天空迅速地黯淡下去,一层阴翳的铁灰色笼罩着岚山和岚山之南的白水城,阴得令人心颤。
急切的扣门声自柴扉外传来,马嘶和犬吠中夹着不知多少人的脚步声,岚山脚下一处普通的山野茅舍被惊醒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从柴门的空隙中透入,似乎是许多的火把在外面摇晃。
“来了,来了。”一身旧绨袍的老人应声小跑而来,打开了柴门。
青色的靠衣,青色的绵铠,敲门的中年人精悍瘦削,腰间带着一张暗青色的角弓。他逼上一步,犀利的目光在老人脸上一转,而后冷冷地扫了一眼庭院。院子小而简朴,中央一口水井,草棚下面堆着些细麻和搓好的麻绳,木柴整齐地码在南面的茅草檐下,屋檐下挂着一串去年的旧高粱。冷风嗖嗖地吹着,瓢泼的大雨已经在黑云里蓄积了很久。
“先生,我们出门打猎,借贵地避一下雨好么?”中年人说话还是彬彬有礼的,语气却冷漠。
“不妨,不妨啊,贵客请进。”老人战战兢兢地看着外面飞鹰走狗的剽悍家奴,急忙闪身让开了道路。
中年人却闪开一步,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这时才显出他背后站着的主人,一身白色的绵靠一尘不染,正仰头看着天空翻滚的疾云。片刻,他才转向老人点了点头,微笑:“有劳老先生了,小小一些礼物,就算是我们讨扰一番的谢仪。”
主人身后的家奴急忙闪出,将腰间的革囊解下,解开封绳整个地递了上去。老人伸手去接,只觉得掌中一沉,叮叮当当的上百枚金铢散落在地,照得人眼睛一亮。大燮的金铢,三成金五成银,剩下的才是锡材,价值高昂。一枚金铢在市面上能换一头生猪,或是一石糙米,够一个中等人家半个月的家用。这样的出手,不能不令人侧目。
“怎么那么不小心?”主人淡淡地问道。
家奴浑身一颤,急忙俯下身去,手脚麻利地将一个个金铢拾起,重新封好在革囊中,递回老人手上,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老人手持这笔巨款,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门外出猎的豪客。
“一点意思而已。”主人笑了笑。
他年纪已经不小,脸上满是风霜,身材也不高大,可是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威严挥斥的气概,身后那群架鹰牵狗的魁梧家奴摒息静气,都像是矮了他一头。
主人缓步而入,他掀起袍摆的时候,腰带上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摆动起来,溢彩流光。中年的管家和手持弓刀的家奴们跟着他鱼贯而入,先是随身护卫的佩刀武士十人,再是手持弓箭的红衣家奴二十人,然后是肩荷墨羽飞鹰的鹰奴二十人、牵着猛獒的犬奴二十人,紧跟着下来,竟然是二十名狮奴,每两人牵着一头头罩铁面的狮子,狮子桀骜不逊,利爪在地下刨蹭,嘶声低吼着,狮奴带着小棘刺的皮鞭不时地抽打,才令得它们不敢造次。最后跟随的是五十名小厮,所牵的大骡背上拴着猎物,从野兔、雉鸡直到黄羊,最后竟是一头浑身黑毛的狗熊躺在小车上,三枚羽箭并排插在它胸口弯月形的白毛上。
小小的院落顿时被出猎的队伍挤满了,猛獒的呜咽,狮子的低吼汇在一处。老人敬畏地看着这位豪客出猎的队伍,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先生尊姓?”
“我姓薛,”主人淡淡地答道,“白水薛北客,在城里做一些生意。”
“薛先生!”老人瞪大了眼睛,手中的一袋金铢“啪”的落在地下。
“婆子,婆子,”老人忽然对着屋里喊了起来,“出来待客了,出来待客了,白水城的薛北客薛先生来我们家了。”
薛北客微微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听到他的名字,十有八九的人都会如此。
薛北客本来并非宛州人。他发家于夜北的草原,是澜州称霸一方的富豪,名下的牧场不下万顷,放马奔驰,一日一夜都未必能从这头跑到那头去。燮王北巡,登上高山看他的草场,无边无际的绿色一眼望不到头,白色的羊群仿佛大片的云,每一片都不下万头。燮王惊讶之余也开了个玩笑,说若是这些羊都是战马,天启城也不是我们姬氏的,而要改作薛氏的天下了。
虽然东陆之北的商路上所向披靡,薛北客的一个心结却是宛州商客的名声。无论别处的商人怎么阔绰,宛州依然是人们心中的万商之国,宛州的商人才是商人中的魁首。薛北客对此不忿已久,于是五十七岁那年,他把产业交给长子打理,带着亲随七百人,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直下宛州,到达了白水城。
薛北客到的当天,就散发请柬,邀请白水所有的商户晚上赴宴。地点是他在城东庆辉坊的大宅。白水城的商户知道薛北客的名字已经许久,却对这个北方大豪的财力并不明了。他们不敢怠慢,准备了礼物,结队前往庆辉坊,却发现薛北客所提的大宅竟然只是一片空地,野草萋萋,了无一物。自觉被戏弄的宛州商户们大怒,正准备一齐修书斥责的时候,薛北客带着从人含笑而来。没等宛州商户们说话,薛北客的从人带着木材和板料直奔空地,每个人都手脚不停地工作,打地基、立大柱、上屋梁,仿佛魔术一般,一栋广厦在人们眼中渐渐成形。
旁边早有薛北客的从人奉上了茶水,两盏茶过去,一间雕饰精致的广厦已经拔地而起,薛北客轻衣宽带,含着笑意请客人们入席。
进入那间广厦,商户们更是被其中的辉煌震惊,建筑和装饰的风格集中了羽族、人类和河络的风格于一身,按照常人的想法,一年也未必能够建成。薛北客排下的宴席是流传自胤朝皇室御宴的鲤唇驼峰席,菜馔的精美,侍酒少女的娇媚,都令见多识广的商户们错以为身在幻境中。席到一半,薛北客令从人捧出成箱的翡翠作为贺礼,赠给在场的所有商户。大家都知道澜州出产的翡翠比起宛州的水苍玉和山玄玉品质更佳,拿到这些价值连城的翡翠时,都激动得双手颤抖,不能自已。
薛北客散完了翡翠,才笑说自己带的所有翡翠一天之内全部送出了,只余下一枚。已经被他豪气折服的商户问起为何只留一枚的时候,薛北客只是微笑着伸出小指,露出其上的一枚翡翠戒指。那枚戒指上的翡翠毫不起眼,令在场的商户们哑然,此时一名当铺的老朝奉却忽然颤抖着起身,拜求那枚戒指一看。薛北客含笑把戒指给他,老朝奉足足看了半晌,忽然惊叫了一声:“是龙血翡翠,世上真的有这种翡翠!”
龙血翡翠这四个字让博闻的沁阳商户们大惊失色,龙血翡翠是翡翠中的极品。倒不是源于它的质地,而是这种翡翠是秘道大师制作法戒器的珍奇原料。相传古代巨龙死后,它们的血经过千万年才会化成这种翡翠,而这种翡翠仿佛一种天生的魂印器,带着龙族的智慧和力量。它的价值,更是不可估量的。
当晚,那些商客回到家里的时候,个个茫然失神,自认是井底之蛙。仅这一举,薛北客就名震宛州了。
老人的妻子应声从屋里出来,那是一个脸色黝黑上了年纪的妇人,眉间带着一块疤痕,对着薛北客笑笑,笑容近乎丑陋。
“贵客来了,舍下没有什么可招待的,”妇人说,“我这就下厨去整治一些菜,请贵客饮酒解乏。”
“好。”薛北客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人恭恭敬敬地把薛北客请进了茅舍。茅舍干净简洁,墙上抹着白灰的腻子,挂着几幅不知名的字画,居中一张小桌。薛北客的从人静静地候在外面,老人掩上柴门,请薛北客坐上上首。面黑带疤的妇人捧上一套崭新的粗瓷,为薛北客和老人斟上米酒,自己就在隔壁的厨下忙活。
薛北客品了一口米酒,倒也有山野的风味,他微微点头一笑,和老人攀谈起来。出乎他的预料,在这荒僻山野遇见的老人分外的博学,说起远方的趣事和轶闻,前朝宫廷的秘录,简洁有趣,回味悠长。不时地,老人还敲击碗碟,唱一曲北陆的牧歌,宁州羽人的古调,令人出神。而老人待他的态度始终谦恭有礼,也令薛北客遭遇大雨的坏心情都消退了。
片刻,老人的妻子上了几个小菜,分别是蘑菇甘蓝、素炒油蒿、白闷丝瓜和子鸡汤,分外的清爽,薛北客吃了两筷子,神色更加欢愉,对山野的老人夫妇也有了些兴趣。
“老先生在这里居住很久了么?”薛北客问。
“年轻时候也和薛先生一样经商,就在白水城,后来来这里居住,快二十年了吧?”
“先生也曾经商?”薛北客笑笑。
“小产经营,谋生不易,”老人说到这里,忽然透出小心翼翼的神情,自桌边站起来,对着薛北客长拜,“今天偶遇薛先生,在下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薛先生能否应允。”
“哦?”薛北客笑笑,“老先生有什么请求?”
“在下有几个朋友,也是白水的商客,家传的祖产,铺面不大,经营也很不容易。近日铺面都被薛先生买去了,虽然薛先生也出了公道的价格,可是天长日久,总是还要靠铺子生活的。在下厚颜,想请薛先生以原价将铺子卖还给他们,不知道可否?”
薛北客听到这里,白眉一皱,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自从他在筵席上一举震慑了白水商户,就开始以其雄厚的资金在白水城里大片的收购铺面。他南下的立意就是一举垄断白水的商业,所以不愿让一家小商户逃出自己的控制,若是有人不愿出卖产业,他就以金钱威压,又雇佣流氓滋事,逼得对方不得不屈从。一时间白水的市面人心惶惶,大小商家无不战战兢兢,恐怕保不住自己的产业。有人甚至传说薛北客有不臣之心,妄图控制宛州的商业,用以对抗燮王。宛州十镇其他的大商会不清楚薛北客的实力,也不敢妄动,只是派遣了几个有名的清客上门,想请薛北客放过散碎的小商户,但是都被薛北客严词拒绝。
“这件事老先生不必再提,身为商人,”
“我也知道薛先生是大商家,”老人长叹,“可是薛先生也要照顾那些小商家经营不易,一间铺子,几代甚至十几代的传承,都是先辈的心血,就请薛先生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薛北客怒气更甚,举杯喝茶,默然不语。
“老朽以无用之身,再请薛先生!”
薛北客终于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扬眉,抛去了手中的粗瓷盏子,掀起衣袖露出那枚龙血翡翠的戒指和满臂的旧伤疤:“我年少的时候不过是个放马的孩子,风雨来去,也曾历尽艰辛,直到现在这些疤痕都不能痊愈。而现在我单凭这枚戒指就可以买下半个白水,我呕心沥血,才有今天的成就,以我的实力和地位,又何须管那些庸庸碌碌生活的人?他们又焉能知道我的志向和抱负?”
粗瓷盏子落地摔得粉碎。薛北客的从人拔刀冲进了茅舍,对着老人虎视耽耽。薛北客摆摆手,起身就要离去。
老人默默地看着地下碎裂的茶盏,长叹一声,对着薛北客长拜:“贵客能否允许在下讲一个故事赔罪呢?”
薛北客有些讶异,他看着老人,忽然觉得老人身上有种气质,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变得遥远又空忽,令人不得不仰视。他不由自主地挥退了手下,坐回了桌边。屋外一声响彻天地的轰雷,漂泊的大雨哗啦啦地打落,老人颤颤地点燃了孤灯,茅舍中静了许久。
“薛先生在北方称霸,不知道我们宛州商人的故事,”老人低声道,“就说说宛州的商人吧。”
老人的声音悠远缥缈,随着灯的青烟,隐约中有种神秘的气氛缓缓地升腾起来。
如果说重骑兵,没有人敢和青阳的虎豹骑相提并论,而说金属的炼制和打造,火山河络的技巧就像是不可逾越的大山,至于诗歌的吟唱,一个普普通通的羽人少女也足以令东陆宫中的博士汗颜,据说她们歌唱的时候,风为之止息,落叶垂直地坠在脚下,入骨的忧郁和轻愁弥漫整个森林,连飞鸟也为之回翔,天地间静得只有一支遥远的歌谣。
造物的神奇实在不是任何种族的语言可以描述的,它将不可思议的能力赋予不同的种族,别人纵然羡慕,却是难以模仿追效的。
我们宛州的商人,也是这样。有人说九州大概不是人、羽、蛮、洛、魅、鲛六个种族,还要加上商,因为宛州商人赚钱的本事,已经不算是人了。
名利场中,也有出类拔萃的人,宛州以商业称雄的百年间,有过许多的异人。我今天要说的只是其中一个传奇,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公子忽。他崛起之前,宛州没有人听过他的名字。他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他仿佛流星一样在宛州的天空上一闪而过,人们回忆的时候,只能看见流星过去留下的一道光痕了。也有人叫他“刹那公子”,刹那的光辉,却是说之不尽的风流。
公子忽来到白水城,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守城的军士忽然吹响了号角,震动了整个城池。号角是敌人进攻的预警,承平之世已有数十年,白水城的人从未经过战争,此时惊惶失措,一片混乱。城尹和都护手忙脚乱地奔上城墙,才看见远处黑压压的骑军,在白水城外的山道上鱼贯而行。
守城军士刀出鞘弓上弦,全神戒备的时候,天地间忽然响起一阵渺渺的笛声。笛声中,那支庞大的“骑军”缓缓推进到城下,这时人们才看清那不是什么骑兵,而是上千头扛着货驮的健驴,精悍的仆从牵引着驴子,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公子。他懒散地斜跨在驴背上,吹着一根翠玉的笛子。
“我家公子忽,奉上薄礼,请城尹分赠百姓。”一名精干的随从带着二十箱礼物登上城楼。
箱子打开,五箱是精美的玉簪,五箱是玳瑁的手镯,五箱是极北之地的麝香,剩下的,则是码得密密实实的金铢。闻风出来看热闹的百姓都为这豪阔的出手震惊时,年轻的公子忽拍着小驴,衣衫轻扬地穿过城门,仿佛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清风。
就这样,公子忽在白水城建立了他的基业。他迅速地和宛州十镇的其他大商家订盟,共享水道、码头和商路,生意迅速铺展到宛州乃至中州,最后连北陆青阳国的宫中都使用带有“忽”字标记的银器,他不过用了短短的十年,就成了贵族王侯也不敢不奉若上宾的豪商。
公子忽的来历始终是个迷,有人传说他是大晁皇朝时候青王的后裔,知道大晁时代那笔失踪近千年的国库藏金的所在,所以他其实是以行商为掩护,悄悄地把沉重的金铤挖出来,夹带在货物中运到宛州。不过这话怕是妄传,公子忽第一笔本金是否来自古老的秘藏谁也无从考证了,可是他称霸白水的时候,掌握着六万余顷的森林,整个宛州一半的玉矿,还控制了河络制器的整个销路。这些资产又怎么能以区区一笔黄金来衡量呢?以这么大的基业来掩护,去挖掘一库黄金,这么想的人未免太小气了。
有亲近公子忽的人说,他确实是行商的天才,而且异常的刻苦。一般的商人不过是贱买贵卖,跟风而行,公子忽却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宗卷馆。他府里的门客博士计算整个东陆四州每年消耗的各种货物,以及水道和商路的运输能力,并将这些消息都绘制成图用以参考,他的宗卷馆最庞大的时候,不下十万卷宗。那些繁复晦涩的图表,在别人看来无疑是天书,公子忽研读起来,却废寝忘食,有时候找到了商机,就在宗卷馆中高声呼酒,和宾客们一起狂饮。
公子忽还有很大的赌性,为求一胜不惜行险。
他来到宛州的第一笔大生意就是当时销金河林场木材的争夺。公子忽本身已经有宛州六万顷的森林,但是和澜州销金河的木材产量相比,还是不能不甘拜下风。那时候南淮城的大商客褚汶和他在木材市场上的争夺相当激烈,褚汶就想到了要去打通销金河木材的通路,这样把销金河的大笔木材引进宛州,压低价格,只要一年就可以打垮公子忽的林场,从而独霸宛州的木材市场。公子忽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褚汶的使者已经带着大车的黄金,向着澜州出发超过一个月了。
褚汶确实也是行商的奇才,这一招赌注下得极大,真正打中了公子忽的要害。公子忽震惊之下,闭门三日不出,三日后,他忽然下令典压他在白水的所有铺面。试想以公子忽的家业,即便是宛州总商会江氏以家族之力,也无钱收购他的产业,一般的典当铺子又哪里敢让他典压铺面呢?不过公子忽自有办法,他把所有的店铺都以半价典压给白水的散户。零散的商户虽然不成气候,但是他们聚集起来,本金却是惊人的数字。以公子忽豪阔的名声,加上半价典压的好价码,散户们纷纷动心。于是只在十日之间,公子忽就将所有的产业典压出去,约定来年以三分利息赎回。同时白水城所有的现金和金玉都汇集到了公子忽的手中,他亲自带着这笔现金和珠玉,雇佣一队快船沿着越州的海岸北上。
众所周知,通常去澜州的水路,从中州的海岸前进穿过天拓峡是最为安全的,越州水路风高浪急,不知多少船队曾经葬身海底。但是公子忽没有采纳门客的建议,他坚持要从越州航线北行,因为越州航线在风势好的时候更快。他只要夺取澜州的林场,其他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那一路行得极为艰险,七艘大舰组成的船队到达澜州的时候,仅仅剩下三艘,金玉也损失了三成之多。据说在海上遭遇风暴的时候,公子忽赤裸上身,亲自带着门客们和水手一起顶着狂风暴雨降帆操舟,连续两日三夜都不下甲板。看似文弱的公子身上有股野性,令水手们都惊叹不已,于是整个船队都听从他的号令,仅仅用了二十三天,就在澜州靠岸。公子忽不眠不休,带着成箱的金玉在秋叶城购买来年的木材,只要手持林场地契钱来的人,公子忽当场现金交易,气概夺人。这种出手澜州的客商哪里见过,公子忽名声大震,短短三日,他所带的金玉都变作了成箱的单据,而来出售木材的商户还是源源不绝。公子忽没有了现金,但是他已经在澜州建立了信誉,他手书的欠条一样地有效,交割的单据还是雪片一样向他手中汇集。
等到七日之后褚汶的使者带着大车登上澜州的山原时,他们惊恐地发现澜州来年的所有木材都已经是公子忽的了。那时公子忽正坐在晋侯的府邸中饮酒,从容不迫地说这笔豪赌一年之内就能收回利润。
确实如他所料,当他掌握了销金河的木材。褚汶就彻底落在了下风,这个主意本是他想出来的,但是有如一把双刃剑,可以伤到公子忽,也能伤到他自己。褚汶的林场无法抵挡来自销金河的木材狂流,仅仅一年间,曾经富甲南淮的褚汶不得不将全部的林场出售给公子忽,还背上了无数的欠债。
公子忽看他木然地递上林场的地契,也长叹一声,仿佛这声叹息已经压抑了整整一年。
“只差一线,”公子忽说,“在这里奉上地契的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公子忽倒也并不为难褚汶,他将林场两成的资产划到了褚汶的名下,令褚汶为他打理,褚汶从此就成了公子忽林场的大管事。当时有人劝公子忽说褚汶聪明犀利,让他掌握大权,将来可能暗地里作怪。不过公子忽却只是笑,说那一战褚汶已经胆丧,一个折了锋芒的人不会再是以前的褚汶了。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直到公子忽离开白水,褚汶都只是安安静静地为他打理林场,以前那个狡猾如狐凶猛如虎的豪商褚汶,已经不在世上了。
公子忽的名声也相当的不错。单说财富,他极盛的时候也未必能超过自羽烈王之世称霸数代的宛州江氏,不过若说豪气,江氏的主人却是远远不及他了。
他有古时世家的风范,喜欢在府中蓄养宾客。只要有几分才华,愿意进入公子忽府中的,他都敞门招待。甚至有些市井中的浪荡子冒充高士,公子忽也并不拒绝,宾客们劝他择人,他只说不至于为了几个小人败坏了待客至诚的名声。
但他自己对物欲却没有什么要求,虽然家中蓄养着各族的歌姬舞女不下千人,不过他却终身未婚,这些妖娆不过是给往来的客人佐酒享乐的。他的衣食也简单,吃得少而精致,没有排场,也不浪费。那种什么水晶馔、鲤唇驼峰席、流杯宴的把戏公子忽府上的厨子都能做得出来,不过也只是做给客人享用,公子忽本人这时候不过饮一杯米酒,在旁边作陪。
公子忽自己也有一掷千金的时候,而且他花在玩乐上的金钱绝不比别的富商花在女乐上的钱少。
公子忽喜欢打猎。
若是寻常猎一猎野兔黄羊,当然不算是什么豪奢的举动,一张弓一袋箭一匹快马而已,能值几何?偏偏公子忽喜欢捕猎的,确实些令人望而生畏,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庞然大物。
夜北有种叫做专犁的异兽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捕捉这种异兽,却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专犁的别名叫做寒兽,有人说专犁每个关节里都有一粒散发寒气的明珠,将它全身冻得冰冷。这种寒冷连它自己都无法忍受,只好藏在有地热的温泉里。好在它们活得很长,又没有天敌,否则早就绝种了。一般的动物只要被它接近,以满嘴的寒气一吹,连骨骼都会冻成冰渣。
但是公子忽的性格,偏偏是对这种危险的动物有兴趣。他从古书上读到专犁的故事,兴奋难耐,和几个门客商议之后,订下了捕猎的计划。其实今天回想起来,公子忽的办法也并不艰难,只不过别人却没有他那样肆无忌惮的天才想法。夜北固然寒冷,但是却有温泉地热。公子忽调集人手,在夜北发掘热泉。他们发掘的温泉连在一处,通向夜北一处死火山的山口,而那个死火山虽然不喷发了,山口里还是滚烫的。公子忽下令在火山边炼钢,将一锅一锅的钢水倒进那个巨大的火山坑里,钢水冷凝之后就结成了一层薄而光滑的铁壁。然后公子忽的门客们在里面灌上雪水,变成一个巨大的温泉池。
这一切做好之后,公子忽带着门客们吹响了一种夜北猎人常用的雾笛。传说这种笛子的声音最像专犁的叫声,雄性的专犁听到这声音,自然会以为是雌性发出的求偶的消息。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藏在温水潭中的雄专犁误以为是同伴,兴奋地钻了出来。它寻觅着前行,发现一个又一个的温泉眼,专犁只在有泉眼的地方活动,这个发现让雄专犁更加振奋。它在每个泉眼中怯退了身上的寒气后,就追寻着雾笛的声音进发,最后的目标则是那个死火山的山口。
死火山是最大的温泉,当专犁看到这池温泉的时候,它觉得是找到雌专犁的家了,于是开心地跃进了火山的温泉中。此时公子忽的门客们早已在火山的山壁上凿出了缺口,温泉的水倾泻而出,专犁失去水的依托,顿时落在了火山坑的底部。而四壁都是光滑的钢铁,凭它的利爪也不可能爬上去,公子忽就这么捕获了专犁。
他的雄心到此也就为止了。公子忽并没有杀死专犁,他只是收集了专犁流泪化作的寒珠作为证据,而后放它离去。白水城的人们有很多都亲眼看见他带回的寒珠,每到盛夏的时候,寒珠上面都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色,这是一般明珠不可能有的。
他捕海蛇的故事也是很有名的。宛州毗邻的瀛海,浩瀚荒远,迄今为止,谁也不曾航海出去,看看海的尽头是什么样的。有人说海的尽头是一片垂落万丈的瀑布,瀑布下面是黑洞洞永无止境的星渊,雨水从天上落下,最后都汇集到大海里面去,海水涨了,就从瀑布落进星渊中。若是人落进去,永远不会死,只会在那个无底的深渊中永恒地下落,直到万亿年后天地完全崩坏。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九州诸族和这个天地比起来,毕竟是一些虫蚁般的小东西。人们看不到大海那一边,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时候古书上会记载一些关于四野八荒的奇闻轶事,就有涉及远海奇观的,不过谁也不能证实,公子忽倒是特别喜欢这样的传说。
那一年宛州的渔家都抱怨说鱼少了,以往春秋两季,总有浩大的鱼群沿着洋流从深海而来,经过宛州的海岸去向闽中岛,再沿着洋流穿过天拓峡,去向澜州东面的寒海。但是那个秋季,该来的鱼群却只来了一半,尤其是些珍稀美味的海鱼,整个宛州的渔户都不曾捕上几条。
渔业本不是公子忽的产业,不过他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一次宴客的时候,公子忽传令上一道绿鳍斑背豚,厨子却说市面上买不到,整个宛州那年就不曾捕上几条绿鳍斑背豚。公子忽一听之下,沉默良久,忽然抛下满座的客人起身离去。那是正值木材销售的旺季,可是他把诺大的一摊生意都交给了自己的门客,自己匆匆带着几个精干博学的门客直奔北邙山。
从北邙山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河络打制的巨钩。世上也只有河络的工艺能把公子忽所绘的图纸变成一件真实的器具,那只钩是珊瑚金打造的,像是一束十二尺长的伞骨,一共有十二枚锋利无比的钩镰被机括收在径尺粗的轴杆边,但是一旦张开,就是一张直径二十四尺的钢骨刺伞。拜河络的工艺和珊瑚金轻韧的特性所赐,这只钩却不重,两个成年男子就能扛得起来。
公子忽带着巨钩回到宛州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鱼群少得更厉害了。以往宛州和天拓峡的渔业可供应大半个东陆,而那一年,连宛州市场上都难以买到好鱼,至于天拓峡那边的渔场,近乎毫无收成。不少渔户惶然失措,觉得是上天之罚,商议着要请星相师长禳星求福。
公子忽是名震东陆的人,他到达海边的第二天,所有渔户都知道公子忽来海边是要捕海蛇。可是海蛇固然剧毒,却并非什么稀罕的东西,似乎不至于引动公子忽这样的人。渔户们都放下了打渔的营生,去公子忽所居的驿馆看热闹。公子忽气魄很大,当场就给出丰厚的报酬,雇下了所有看热闹的渔户,却并不说该怎么办,只是要渔户们都听从他的调遣。
渔户们收了公子忽高额的聘金,都应承了。过了几日,公子忽亲临海边,买下一条偶然闯入近海被活捉的鲨鱼。公子忽的门客带着工匠在海边的峭岩上打下径围一丈的巨大绞盘,绞盘上缠着来自河络的细韧铁链。公子忽传令善于捕鲸的渔户各自准备小舟和投枪,剩下的人则负责驱赶公牛拖曳绞盘。那支珊瑚金的巨钩被裹在整个的一张鲸鱼皮中,缠在鲨鱼的腹下。公子忽的门客搜集了市面上所有能见的绿鳍斑背豚,将它们的胆囊提炼出来,吸在一团晒干的海草中,放在鲸鱼的皮囊中。这一切准备好之后,公子忽就让渔户们把鲨鱼放回了海里,任随它游走,那道同是珊瑚金打造的细铁链长达百里,缠在巨大的木轱辘上,随着鲨鱼的远游,越放越长。
公子忽做完了这一切,仿佛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和门客们一起守在绞盘边饮酒放歌。渔户们有的不解公子忽的作为,壮着胆子上去询问,公子忽也不回答,只是大笑着用酒把他灌醉。这样一直等了二十一天,第二十一天的时候,公子忽走在海边,忽然看见涨潮的水中有无数死去的海蜇。他呆了一下,高呼着奔向绞盘,令渔户和门客们鞭策犍牛。同时五十多艘捕鲸的小舢板破浪而去。
十二头犍牛的拉扯下,绞盘越抽越紧,珊瑚金的铁链被收回三十里之后,对面传来的拉力大得不可思议。河络打造的锁链果然不同寻常,竟然不断裂,可是整个绞盘的基础却几近崩溃。公子忽亲身上阵,带领善于建造的门客们以两尺长的铁锥和大石固定绞盘,而后带领渔户们一起上前推动绞盘。那场真是百年难遇的盛况,附近二十里的人几乎都赶到海边围观。随着绞盘继续抽紧,人们惊讶地看见远处的大海尽头有巨大的水浪翻涌,正是铁链直指的方向。仿佛是一只庞然大物在海中疯狂地挣扎,巨大的水雾把它的身体完全遮蔽起来,人们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不时跃出海面的黑影。
捕鲸的渔户们遵从公子忽的吩咐,将小艇驶到距离那片水雾五百步的地方。他们在滔天的狂浪中几乎无法支撑,只能用小艇头上的小床弩将一丈长的铁梭投射出去,而后立即离开。前前后后,足有两百支铁梭被投进了水雾里,铁梭上都涂了麻药。但是水雾中的庞然大物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公子忽下令所有渔户都撤回海岸上,用一根巨钉把珊瑚金的铁链钉进了岩石中。自己则点起篝火,彻夜地留在海边观察那个东西的动静。那东西带着铁链一时东游,一时西游,想要挣脱,但是始终不能。铁链崩得就像钢弦一般,不过显而易见,时间越长,那东西的劲道越小。
次日早晨,公子忽下令起开巨钉,继续抽回铁链。这一次拖动绞盘的犍牛增加到二十头,双方的较量堪称你死我活,铁链每抽紧一尺,围观的人心里都要一紧。靠近海岸的海面上波涛起伏,仿佛沸腾一般,没有人敢走近海滩。一直坚持到傍晚,铁链终于带着那个大东西被抽回到沙滩上,人们惊恐地看见那是一条不可思议的巨蛇在远处的沙滩上翻滚挣扎,它庞大的身躯痉挛着抽打在沙滩上,细沙像是灰尘一般被激飞起来,黄沙蒙蒙中仿佛是巨龙在怒舞。
这才是公子忽要捕猎的海蛇。
不过海蛇毕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挣扎了一夜之后,它沉重的身躯横在了沙滩上,那双诡异的红色眼睛也失去了生机。这时公子忽才带着门客和渔户们小心地靠近沙滩,人们清楚地看见那只珊瑚金打造的巨大伞钩整个地张开来,卡在了海蛇的喉间,只有不到一尺的钩尖从深灰色的蛇鳞间透出来。这就是说那蛇的身体几乎有二十尺粗细,而它的身体竟有五百尺之长,每一片鳞片都仿佛桌面的大小,坚逾精钢,半数的铁梭都没能穿透它的鳞皮。它最后挣扎的时候把沙滩边的岩石也打得粉碎,身体却没有怎么受伤。公子忽令人张开死蛇的嘴,无数细细的蛇牙仿佛一片白森森的荆棘,那只作为诱饵的鲨鱼的鱼骨还扎在蛇牙上,大概是受伤的海蛇无法吞咽吧。
有人当时就敬畏得要跪下,觉得那就是传说中的龙。公子忽却说不是,古史中所谓龙,是极有智慧的神兽,而这种海蛇被称为“尨鱦”,不过是深海一种可怕的异兽。因为寿命很长,所以它们可以长得极其巨大,像这样巨大的尨鱦至少已经有数百年的生命。尨鱦一般不靠近海岸,大量地捕食深海的鱼群,尤其喜欢绿鳍斑背豚这种鱼的胆汁味道。所以听说鱼场减产,绿鳍斑背豚尤其的难得,公子忽就想到了是成群的尨鱦游到了内海,于是有了捕猎的想法。
公子忽命令门客把尨鱦的身体剖开,把全部的蛇血都倒回大海里,据他说这样蛇血的味道会被别的尨鱦闻见,尨鱦知道有人可以捕猎自己,就会畏惧,自然会退回深海,从此不必担心渔场的收成了。渔户们惊喜之余,对于公子忽的敬仰更是到了极致,所有人点着篝火在海滩边欢歌痛饮了半个月,公子忽令门客把尨鱦的蛇肉切下以古法烤制,尤其的鲜美,它巨大的蛇胆被分给城中的老人,每个老人都饮到了蛇胆酒。尨鱦头骨下的两枚细骨被抽了出来,磨制成晶莹透明的两柄利剑,被进贡给了燮王,据说虽然是骨剑,却堪与精钢的制品相比。
只有尨鱦的毒囊,公子忽说奇毒无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于是命令不得刺破毒囊,而是把它整个地带回了家中,埋藏在地下。公子忽剥下海蛇的皮,作为一匹地毯,竟然可以从门口一直铺到他家的中堂还有余。直到现在,有人还说走过那张蛇皮,令人禁不住地毛骨悚然。
《九州·刹那公子》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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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刹那公子(2)
桌上的火焰跳了一跳,薛北客从出神中回复过来。
“公子忽这个名字,我也曾听说,可是这些故事多半是后人附会,他离开白水城也有快二十年了,有人说三十年,众说纷纭,当不得真,”这么说着,薛北客的眼睛却还是有些空朦。老人淡淡地说来,仿佛遥远异域的事情,却真实详尽得令人不得不思索,他淡然的声音中,自带着一股魔力。
“真实与否,不是我辈能够追究的,”老人笑了笑,“只是个故事吧,不过公子忽真正的传奇,还不是钓尨鱦,而是猎风……”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管家轻声道:“主人,雨停了,走么?”
薛北客愣了一下:“不,你们等在外面……先生刚才说猎风?”
老人又笑了:“是啊,猎风,所谓的风,是指大风……”
大风这种鸟,世人多半都知道,可是从没听说过任何一个人见过。各族古老的传说里,都说曾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看见铺天盖地的大鸟掠过,它飞过的时候风向为之逆转,双翼遮蔽了阳光。甚至有一种传说,之所以有白天和黑夜,是因为大风中的帝王在天空飞过,它是一只双翼可以覆盖整个九州的神鸟,飞在极高极高空旷无极的高天上,当它觉得冷了,它就会飞到太阳下去烤火,这时候它遮挡了阳光,黑夜就降临。等到它觉得燥热了,就会飞开,这样又是白天了。
其他关于大风的传说还有它们吃大鱼和海蛇为生,就是公子忽所钓的尨鱦,所以它们不能生活在近海,因为近海的小鱼小虾没法让它们吃饱。它们的蛋巨大而坚硬,像是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岛,需要长达十二年才能孵化。那时候整个蛋上都长满海草和螺贝,和真正的浮岛没有半点区别。有人曾在海上遇难,在一个浮岛上等待救援,浮岛却忽然裂开,巨大的雏鸟挣扎着破开岩石一样坚硬的蛋壳,振翅飞上了天空,那浮岛就是大风的蛋了。
当然这些传说没有人能证实,就像龙的存在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却没有人亲眼见过。或许只是人们的臆想,或许是早在远古就已经灭绝的神兽,或许它们还生活在远离诸族的神秘所在,只是不愿意让人见到而已。大风在诸族的传说中都是雄伟的神兽,又有缥缈莫测的意思。前朝翔帝的名讳就是白风翔,本是期望他励精图治,一飞冲天,不过他最后舍弃家国做了一个漂泊的歌吟者,帝朝的武士们走遍九州也找不回自己的皇帝,倒是合乎了缥缈莫测这层意味了。
这个故事甚至关系到公子忽最后离开宛州,那时候他也才三十四岁而已,起因居然只是一片鸟羽。
公子忽钓得尨鱦之后,整个宛州都有人不断地送来新奇之物,其中多半是伪造虚托的玩意,但是偶尔也会有些珍品,比如一块黄鱼的耳石,居然有磨盘般大,不知道那黄鱼有多么巨大了。但是其中最珍奇的,还是大风的羽毛。
有一天,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叩响了公子忽的大门,说是有件祖传十几世的珍品,想请公子忽帮忙鉴别。公子忽问他是什么,年轻人却很是腼腆,犹豫了许久才说是片鸟羽。门客们讶然,而后满堂都是哄笑声,公子忽却令仆役和门客们安静,温言款语地请他把鸟羽拿出来看看。年轻人便卸下了自己背上的包袱,他打开包袱的时候,人们竟然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那包袱中不是什么鸟羽,而是一片青灰色的丝绸,卷在一只两尺宽的木轴上。年轻人默默地滚动木轴,那幅“丝绸”展开,青灰色的薄而韧,闪着人们从未见过的粼粼之光。人们上手去摸的时候,并非丝织的感觉,却异常的滑爽,像是羽毛。当时全部的门客都怔住了,以他们的博学多闻,却不知道世间有这种怪异的东西。若说是羽毛,即便大鹰翅尖的长翎,一丝羽毛又能有多长?最多不过就是小手指那么长罢。而那个年轻人所展示的羽毛,竟然长达五丈,而且仅仅是鸟羽中的一丝,扁平得像是片刀形的树叶。
“风……大风!有鸟曰风,翼比天地……”静了许久,一个博学的门客声音颤抖,“是大风的羽毛啊!真的是大风的羽毛啊!”
消息仿佛惊雷,传遍了公子忽的整个府邸,所有门客都围聚来观看。有人一口咬定必是伪造的,有人却以为确实是真的大风羽毛,最后汇成两派争得面红耳赤。公子忽素来不对门客加以管束,这帮博物君子们又最好面子,最后争不过,就在中堂之上扭打,彼此都狼狈不堪。但是那丝羽毛确实与众不同,有人扯下细细的一条,悬着重达数百斤的铁椎,羽丝伸长了许多,却绝不断裂,刀砍剑削,都没有用。
最后还是公子忽止住众人,要年轻人说出这片鸟羽的由来。年轻人却说祖上的传说已经很不清楚了,似乎是先辈曾经当过渔户,出海捕鱼的时候,看见一阵海潮袭来,一只腐烂过半的奇形巨鸟在海水中载浮载沉,腥臭的气息冲天而起。先辈惶恐之余,叩拜而退,只是裁下了大鸟翼尖羽毛的一丝,一直作为珍物流传给子孙。
“如果是十几辈之前还能看见大风的尸体,那么不过是两三百年前还有活的大风,”公子忽沉默良久,“那么大风这种神兽依旧存在于世上也并非不可能!”
他的话重达千钧,令一众门客热血沸腾。公子忽这么说,谁都清楚他已经有了捕猎大风的打算,门客们不再争论鸟羽的真假,纷纷以自己的所学上前献策,都说世上若有一人可以以人力挑战大风的力量,那么也只有公子忽了。
堂上热火朝天的时候,却有一个老人忽然站了出来。
“公子绝不要听这些人胡说!”老人斩钉截铁地说,“自古想要捕猎大风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这声断喝令门客们大为恼怒,博物君子们焉能忍受别人对他们的见地横加指责?更令他们不满的,是这个姓尚的老人只是公子忽家中一个喂鹦鹉的闲人。
尚老人也算公子忽的门客,本来却是白水城中一个无业的游民,逢着有富商施舍粥米,他就去凑热闹,没有吃的,他就在城外的树林里面采点野菜嚼食。与众不同的是,他随身喂着一只好看的鹦鹉,那只鹦鹉像是他的命一般,有好吃的,他都先喂给鹦鹉。一次寒冬腊月,公子忽施舍热粥的时候,看见饥饿的游民们对先到的尚老人推推搡搡,抢夺他手里的肉馒头。而尚老人被踢出人群,手里仅剩一小团饭粒,却自己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喂给鹦鹉。看他那幅认真的样子,似乎鹦鹉是他的命。
“你有什么所长么?”公子忽上前去问他。
“我会养鹦鹉……”犹豫了很久,尚老人才回答。
“也算一门学问了,做我家的门客好么?”
当时就有人劝说公子忽不要招揽这种闲人,否则以他游民偷鸡摸狗的性子,会给府里增加许多麻烦。
“能够为一只鹦鹉不惜己身,也算是奇人,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就留在我家里吧。”公子忽这么说。
尚老人就这么成了公子忽的门客。他的时间还是都扑在那只鹦鹉的身上,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鹦鹉,整日里嘀嘀咕咕的,不知对鹦鹉说着什么。而可笑的是,尚老人说得再多,那只鹦鹉却是一句也学不会。公子忽府上豢养的鹦鹉也不少,统统锁在鸟舍的一只细丝笼子里。尚老人养的那只鹦鹉和他的主人一样臭脾气,不屑于和别的鹦鹉往来,喂食的时候也不知道礼让,一头就闷过去抢吃的,吃得又分外的多。
凡是动物,只要分群,就有高下尊卑的区别。别的鹦鹉当然也不满这只不懂道理的生客,于是联合起来撕咬尚老人的鹦鹉,也不给它机会抢食吃。这只鹦鹉一身翎毛弄得散乱不堪,在五彩缤纷的鹦鹉中间,显得孤独又狼狈,倒像是饱受其他门客欺负的尚老人。
不过那只鹦鹉也倔犟,任凭别的鹦鹉欺负它,它并不还手,冷眼在一边看着,偶尔抓到机会,就上去抢几口食物,再退回来等着挨打。
公子忽是喜欢鸟的人,很快就发现了这只鹦鹉的与众不同。他倒是颇喜欢尚老人养的那只鹦鹉,也许是他不太喜欢别的鹦鹉太过谄媚的谀词,于是觉得这只不会说话的鹦鹉更加有趣些。隔个几天,他就回去鸟房看看那只鹦鹉,特别地带上一些碎米和谷子喂它。那只懒洋洋的鹦鹉渐渐地也知道公子忽喜欢自己,一见公子忽来了就上上下下地跳,要吃的。而一旦喂饱了它,它翻个身就四仰八叉地睡了,也不管公子忽是不是还在逗它。公子忽有时候也笑骂说这个无赖鸟儿,不过他还是喜欢那只鹦鹉,渐渐的,他就管鹦鹉叫忽忽了。
“忽”该是他自己的名字,他管一只鹦鹉叫忽忽,谁都可以看出公子忽是真的喜欢那只鸟儿,于是府上门客敢欺负尚老人的渐渐也少了。
尚老人在公子忽的门下不曾进言一句,他的第一句话,就惹来了大麻烦。
“先生懂什么?”
“先生除了喂鹦鹉还知道古史神兽么?”
“今日的鹦鹉先生喂好了么?就在这里大发宏论?”
门客们的讥讽层出不穷。尚老人不善言辞,只能瞪着眼睛,以他蹩脚的宛州方言争论,到了最后,谁都觉得他是在胡搅蛮缠了,可是尚老人的声音越来越高,嘶哑得搅乱了中堂上的规矩。
“先生不必劝了,”公子忽并不喜欢别人影响他的决定,所以语气也颇为严厉,“没有大风险,庸庸碌碌的事情并非忽所喜欢的。”
他的决心向来不容动摇,公子忽就是这样高才而桀骜的人。
尚老人沉默良久,于是长叹一声说:“那么让我也为公子尽力吧,其他宾客或许有猎获大风的办法,我却只知道一个办法,让大风不能伤害公子。”
公子忽有些诧异:“那么敢问先生是什么方法呢?”
“现在还不能说,”尚老人摇头,“但是我要忽忽一用,还有公子钓得尨鱦时候留下的那只毒囊。”
公子忽不愧是名震宛州的豪客,微微思索,答应了尚老人的要求,他其实有些舍不得忽忽,但是尚老人这么说的时候,严肃得令人无法拒绝。而其他的门客,尽数出动搜集大风的消息了。
公子忽门下的宾客,果然也不是普通人,颇有一些饱学的博士,通晓《海苍志异录》、《韶溪通隐》一类的古书笔记。而关于大风的传说,恰是这些难以查证的野史笔记中最多。门客们又北上天启城,在帝朝藏书的“古镜宫”中借阅民间绝迹的善本。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竟然综合了所有关于大风的只言片语,画出了草图,在公子忽面前描述了他们所想像的巨鸟。按照各种古史和笔记的说法,这种鸟已经栖息在大海深处的巨大岛屿或是其他陆地上,有着青黑色的羽毛,长颈,有着修长的曳风尾羽,身长一百到一百二十丈,翼展达到可怕的五百丈,利爪可以轻易地撕开海蛇坚韧的皮和鳞,它们甚至可能有牙齿,可以咬噬海蛇和大鱼的肉。平时不可能看到这种鸟,因为即使它们偶尔接近大陆,它们也会在极高极高的天空飞翔,在地下看起来像是大雁。它们喜欢带有腥味的食物,喝海水就可以生存,但是讨厌樟木的香气,因为传说有人在樟木林中以弓箭射中了低飞大风,但是大风不敢扑下来攻击他,想必是畏惧樟木的气味。
当博士们在公子忽面前展开恢弘的画卷,展示一只飞翔在高天之上的庞然巨鸟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地热血沸腾。这些宾客多半和公子忽一样,有些狂放不羁的性格,想到可以猎获这只神话般的大鸟,亲眼看一下造物的伟大,怎能不激动莫名?
“那怎么才能伤到这种大鸟呢?”公子忽问。
“射它的翼根。从古史的记载看,大风在翼根是有弱点的,只要可以打造一种机括,足以贯穿翼根,那么大风就和一只野雁没有区别了。”博士说。
“好!”公子忽拍案而起,“那就猎一只大风!”
公子忽行动仿佛风雷。他首先派门客北上,在羽国以重金订制了一艘木兰巨舟,因为捕猎大风,必须深入大海,而整个九州,只有羽人的木兰巨舟才敢离岸航行,而羽人绝密的造船之术可以在船舱中造出密仓。这些密仓绝不进水,即便船翻了都不至于下沉。然后他又亲自进入河络的地界,请求打造一种强劲的机括,他和河络们似乎有一种神秘的盟约,河络们立刻满足了他的要求。阿洛卡亲自下令,指派拥有“神匠”称号的河络“铁锤哈都”监督打造,河络们收藏的最稀有的矿石摆在铁锤哈都的面前任他选用。
而尚先生却对这一切毫不关心的模样,自从他要了忽忽去,他就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和忽忽关在公子忽宅邸的地窖中。他曾经嘱咐说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事实上也没有人敢靠近,因为尚先生在熬制那枚水缸般大的海蛇毒囊,谁都清楚那蛇的毒性。尽管公子忽小心地令众人不要戳破毒囊,而是直接把它埋在地底的石窖中,但是那可怕的毒性已经慢慢地散发出来。来年石窖上的新草绿得令人畏惧,有人亲眼看见一只野兔啃食了一口那草,当即就狂挣而死。
整个准备的时间长达两年,当羽人所制的木兰巨舟航行到宛州海岸的时候,万户空巷,人们在海边以敬畏的心情看着长达两百尺的木兰巨舟破浪而来,精悍而轻盈的羽人水手们在巨大的风帆上扯着棕缆飞纵,三叠的巨帆鼓起风势的时候,护送的大燮战船都被远远地抛在后方。
与此相反,河络悄悄运送到公子忽府上的铁箱以铜汁和铁箍封闭,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负责护送的河络武士只是在公子忽的面前将箱子打开一线,公子忽看了一眼,立刻命令奉上黄金和珍稀的炼玉,请河络们致问候和感激于阿洛克和铁锤哈都。
一切都已经就绪,门客们摩拳擦掌,公子忽表面上还镇静,可是扣击着木兰巨舟坚实的硬木船舷,他眺望大海的眼中也满是少年人无所畏惧的昂扬气概。
在石窖中闭门不出的尚老人终于走了出来,当他带着忽忽来到公子忽面前的时候,公子忽这样山崩于前而颜色不变的人也呆住了。尚老人的肤色不但苍白,而且近乎透明,都能看见血管在其下搏动,而忽忽竟然从一只黄鹦鹉变做了渗人的惨绿色,一双眼睛红得诡异。
“公子小心!”一名精通毒药的门客说,“这鸟儿身上有毒!”
尚老人也不辩解,只是让公子忽看忽忽脚爪上的铅制套子。
“忽忽已经是一只毒鸟了,”尚老人说,“但是蛇毒是穿不透铅套的,公子不必担心。只要把忽忽带在身边,至少大风是不能奈何公子的。只是公子要记住,千万不能让忽忽离开你的身边,它能够威慑大风,只是在很短的距离内,和很短的一瞬间。”
公子忽半信半疑地接过忽忽,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忽忽过了八个月,似乎对公子忽有些陌生了,不过只是片刻,它就认出了公子忽,像以前那样欢蹦起来。
看见忽忽在自己肩膀上跳来跳去,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公子忽心头,令他觉得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只无赖鹦鹉。他是豪放不羁的人,对于尚老人不抱丝毫怀疑,虽然他也不相信这只鹦鹉可以震慑大风,不过他还是把忽忽带在了身边,不愿意拂了尚老人的心意。
木兰巨舟起航的那一天是五月初一。没有人知道公子忽要在那天起航,他不愿有太大的场面,于是趁着星夜带着精干的门客登舟。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人们发现海港边已经没有巨舟的身影,只剩海天空阔。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这趟航行的凶险,而并非仅仅是一场热闹。在茫无涯际的大海上,捕猎一只无人见过的巨鸟,一点点的倏忽,以足以让他们所有人葬身大海。
或许这是公子忽的最后一次冒险了吧?不少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不过对于公子忽这样的人,“最后一次”的可能,才是真正让他热血沸腾的吧,至于大风,倒在其次了。
起初公子忽是按照中州到宛州的航线贴着海岸航行的,就在航线折向北方的地方,他却命令水手和门客继续保持航线向西。这样他们就缓缓地离开了众所周知的航道,真正地开始了深入外海的试探。谁都知道,星辰的运行和测算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要靠星相学来确切定位,在海上是完全不可能的。本朝唯一一个可以准确测算星辰运行的,只有一百二十年前钦天监的西门博士,但是他也需要借助铜瓦殿中庞大的皇极经天仪。所以大概只是航行了三四天,水手们就开始惊惶了。海图上标明的礁石和岛屿再也找不到,四面望去都是碧蓝的海水,风极其的微弱,庞大的木兰巨舟在这里,也不过像一片小小的枯叶。
公子忽却还镇静,他让水手们扎下四支铁锚,将巨舟牢牢地定在海面上。与此同时,博学的门客们也开始忙碌了,公子忽离岸的时候,收购了市面上所有的牡蛎。门客们将鲜活的牡蛎去壳,榨出汁液,而后一桶一桶地倾倒在海里,牡蛎是海货中最鲜最腥的东西,对于大风有强大的诱惑。另一些人则在大船的船头架起了简陋的工房,依照河络留下的图纸,将那只铁匣中的机括安装在船头。
羽人的水手们并不知道那机括是什么,但是看门客们小心谨慎的样子,也知道那绝非一件寻常的东西。他们偶尔谈论起来,只说机簧已经崩紧了,安装时候千万不可剧烈地摇晃,否则机簧会崩断,雷矢没准会把船也毁了。
此时最悠然自得的倒是公子忽,他天天把忽忽放在自己的肩头上,持着修长的海杆钓鱼,还不穿靴子,挽着裤角将小腿泡在海水中,轻松惬意地打着水花。忽忽虽然变绿了,倒是和以前一样,饿了就跳着要吃的,吃饱了就一翻身在公子忽的肩头上睡觉,公子忽钓到了鱼,它就忽扇着翅膀想上去偷吃,公子忽无奈,只好做了一个小套子把它的嘴巴套起来,为此忽忽有很长时间都蹲在公子忽的肩膀上扭头不看他。
随行的尚老人却有些异样,他日日夜夜都在船舷边看着南方,人变得越来越枯瘦,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盛。公子忽和门客们都为之惊惧,此时的尚老人有如一具骷髅,双目却像两盏寒灯,令人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时间渐渐地过去了。海上一直是风平浪静的,公子忽钓鱼的技巧竟然高得惊人,总是带回海虹鳟和黑尾鲷一类珍稀的海鱼和水手门客们共享,羽人的水手善于游泳,不时收获一些鲍鱼和干贝。船上的清水和米面又多,大家日复一日地烧制海鲜,自得其乐,简直都要忘记为何而来了。
可怕的变化发生在第二个月的第三天。
那天早晨晴朗得出奇,整个天空万里无云,日光照得海水金光粲然,公子忽还是一样地在小舢板上钓鱼,水手们擦洗着甲板,公子忽门下的博物君子们研究着古籍。而此时的尚老人已经不在船舷边眺望了,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公子忽下令把他锁在船舱里养病。其实即便不锁他,他也很难爬上甲板了,但是他依旧扳着舷窗,死死地望着南方,仿佛那边有什么,令他死都要看一眼。
公子忽那天钓鱼的运气好得出奇,正悠然的时候,一个羽人水手忽然单臂扯着棕缆飞荡到他的小舢板上。
“怎么?”公子忽问。
“要有雨了,公子还是上船去吧。”羽人水手说道。
公子忽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竟然真的在南方有一片黑云。海上的天气变得最快,一时朗日,一时就是暴雨,公子忽是博学多闻的人,清楚这种可怕的变化。于是带着鱼篓,收拾舢板上了大船。门客们在河络的机括上铺设了雨布,就要回舱避雨。此时他们忽然听见了尖利的啸声,那是来自远方的黑云。
一个枯瘦的身影撞破了船舱的门,猛地冲上了甲板,正是沉疴难起的尚老人。
“来了!来了!大风!大风!”尚老人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大吼,恐惧和兴奋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他的眼睛雪亮,面颊烧得赤红。
“大风?”公子忽和门客们一怔。
仿佛是为了印证尚老人的话,疾烈的狂风忽然袭来,全无任何征兆,利刃一样割着所有人的脸。那时船帆只卸下一半,巨大的木兰船竟然被吹得几近倾覆。所有人都滚倒在一侧船舷边,只有尚老人没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的手有如铁爪一样死死扣着桅杆,眺望着南方的那一小片黑云。
当人们再次看向那片黑云的时候,它已经压住了小半个天空。它推进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海水仿佛煮沸一样翻腾起伏,天空中仍有阳光,可是阳光照在身上竟然是冷的。随着黑云的袭来,远处的海上迅速地黑了下去,让人心里浮起极其不祥的预感。
“那不是云,”忽然间所有人都信服了尚老人的话,“那片云就是大风。”
云一般覆盖天地的巨鸟。
《九州·刹那公子》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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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刹那公子(3)
水手们忙着卸帆,门客们急着将准备的货物搬上甲板。等待以久的时刻终于到来,公子忽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虽然明知这剑决不可能伤害倒大风,可是他那样不畏生死的人此时也需要借助握剑来镇静自己的心神。
海水翻腾得更加剧烈,南方的半边天空似乎就要倾塌,海浪打在船舷上击得粉碎,白碎的水花冲起在天空中近十丈高。黑云渐渐显出了本相,人们看见海面上鸟形的巨大黑影,随着那黑影的逼近,嗡嗡的声音仿佛要刺穿耳膜,虽然早已准备好了软木的耳塞,可是每个人都觉得有锋利的长针一直刺进了脑颅中,滚落在地的琉璃酒器在那阵可怕的声波中忽然崩裂!
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一道深可一丈的水痕笔直地射向了木兰巨舟,仿佛是一道隐形的气刀割开了海面。
“是风割!闪开啊!”尚老人狂吼着。
那道隐形的气刀掠过木兰船的时候,“砰”的一声像是斩击在船舷上,硬木制成的船舷竟然为之崩裂。此时巨大的黑影在头顶飞过,阳光完全被它遮蔽。阴风怒号中,人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只巨鸟,长颈青羽,六条巨大的曳风尾羽铺洒开来,仿佛拖在它身后的六道黑烟。它的翼展不下千尺,双翼猛地一振,对着天空飞升而起,振起的大风几乎要将木兰船压进海水中。
公子忽的门客中真有不畏生死的人,有人立刻操持手斧砍开了几只箱子,一阵樟木香升起,狂风将箱子中的樟木屑席卷上了天空,一片蒙蒙的黄雾笼罩在周围。而平时不善言辞的一个门客排众而起,在船头端坐冥思,一片火影从他身上腾起,转而化作一层巨大的火罩将整个的船包裹在其中,被大风激起的水花泼在火罩上,发出雷鸣般的暴响,瞬间就被蒸发了大半。这种阳昊之火的秘术极其耗费精神,绝非普通的秘道士可以操纵,可是这个门客操纵起来游刃有余,并没有吃力的样子。
公子忽并不是鲁莽的人,这两层壁障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大风畏惧樟木的木香,而火焰更是令所有动物都退避的。公子忽的镇定也让门客和水手们徒然生出了胆气,膂力强劲的武士们在船头张开起了三叠的踏张弩,所用的箭纯粹以钢铁锻造,而公子忽顶着泼天而降的水花,走向了船头。随着他掀起雨布,那件可怕的河络制器终于暴露在人们的眼目中,外表看去,那不过是一只长宽各两尺有余的铁匣子,朴实无华。可是当公子忽伸手去操作铁匣的时候,人们清楚地看见他的手和铁匣之间激起了微弱的电火。
大风似乎是对这两层障碍深有畏惧,巨大的身体在空中悬停了片刻,而后忽然对着天空笔直地升腾,变做头顶极小的一点,那是它已经腾入了极高的空中。而后它猛地转身,垂直地对着木兰船下冲,像是想用身体把整个木兰船冲成碎片。
“转舵!转舵!它要以风势把我们击沉!”尚老人大吼。
羽人们不愧是最优秀的水手,他们扯着棕缆飞纵起落,在狂风中竭力操纵着风帆,木兰船以巨大的倾角划了一个半圆。大风激起的风势重重地击打在水面,顿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出尚老人的预料,大风虽然不敢靠近木兰船,但是却还有风割可以作为武器,它巨大的身形带起的疾风本就是不可阻挡的攻势,若是这样强劲的风势落在木兰船上,整个船都会崩裂的。大风在临近水面不到百尺的地方猛振双翼,再次升起,无人可以想像这遮挡日光的庞然大物竟然可以那么灵活。
公子忽的门客们却在此时抓住了机会,踏张弩上的钢箭化成一阵箭雨飞射而出。这些人不愧是武士中的佼佼者,四五十支箭组成的箭阵凝聚有力,“嗡”的一声闷响,全部投射在大风的颈部,命中这样大的目标实在太容易了。但是让全部的箭枝都集中在径围不过一丈的圆内,就看得出公子忽门客们的功力了。
暴雨般落下的水花中,忽然多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像是一场血雨一样。那些钢箭真的伤了大风,人们看见它的颈部一阵一阵的血雾迸溅。
门客们欢呼起来,公子忽却依旧目不转瞬地凝望远去的大风。他操持铁匣的手筋节毕露,一触即发的模样。他知道这些钢箭不过能伤到大风的毛羽而已,同时也会激怒这只无敌于天空和大海的巨鸟,它一定会疯狂地反扑。
大风在远处猛地折身,这次它是真的暴怒了。那道破开海水的“风割”再一次直指木兰船而来,它一头钻进了樟木的黄雾中,也不闪避阳昊之火的火障。释放火障的秘道士大惊,不顾一切地集中精神,阳昊之火的光芒更胜。
暴怒的大风却不避开。它似乎不会鸣叫,可是它挤压着空气的声音却像是风雷,震得周围嗡嗡作响。公子忽双手合持那只铁匣,冷汗和脸上的水珠一起滑落。羽人水手们没有再调整船的位置,这是公子忽的命令,所有人都摒住呼吸抓住了船舷和桅杆,大风激起的“风割”和木兰船的碰撞已经绝不可能避免了。双方逼近的瞬间,也是决定生死的一瞬。
穿越火障的时候,阳昊之火在大风的身上产生了爆炸般的效果,青灰色的羽毛被火焰焚得漆黑,秘道士吐出一口鲜血倒地。大风全身一振,庞大的身躯几乎要压到船上,风割切在船的正中,“喀嚓”一声的裂响。
“龙骨……龙骨断了!”一名羽人的水手大喊。
公子忽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大风掠过头顶的时候,他将铁匣死死地抵在胸前按动了机括。仿佛是身在雷云的正中心,一瞬间,人们觉得耳朵都要被雷声震聋了,笔直的电光从公子忽手中的铁匣中射了出去,正命中大风的翼根,巨大的反力退在公子忽胸口,他狠狠地摔倒在船舷的一角。
一根被闪电包裹的铁色长刺扎在大风的毛羽中,仅仅留了半尺在外面。
“雷戟!是雷戟!”一个羽人水手喊了出来。
羽人们是秘道的行家,看出了这件武器的本质。那是河络以工艺制造的雷戟,在那件可怕的武器上,有秘道所施的咒印,有如一件极其强大的法戒器,即使不通秘道的人也可以使用。不必冥想,不必耗费己身的精神,只是用于一次必杀的攻击。
雷电沿着射出的雷戟包裹了大风的全身,千千万万的雷火在爆炸和串连,紫色的电光组成了硕大的光球。那只巨鸟双翼痉挛,毛羽炸开,痛苦地拧着脖子。它撞断了桅杆斜斜地飞了出去,完全失去了风的依托,仅仅滑翔出一里,就栽进了大海中。巨大的水花铺天盖地地飞扬起来,大风无力地沉进了水中。
每个人都惊心动魄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已经在死亡的大门边走了一圈。公子忽擦去嘴角的血迹,艰难地站起来。雷戟的反力几乎要了他的命,那真是一件非人类力量可以操纵的可怕武器。他没有管受伤惨重的门客,却是凝视着肩上的忽忽。他有些讶异,不知怎么的,他有种感觉,大风扑近的瞬间,本是可以一举扑杀所有人的。但是那只大风看见了忽忽,所以它忽然拔高,这才给了公子忽以一击命中的机会。
难道大风真的是畏惧忽忽?可是忽忽只是只小小的鹦鹉,忽忽在他肩上扇着翅膀跳着,似乎又饿了的模样。
“公子!”门客们都围聚过来。
“我没事,”公子忽摆了摆手,“尚先生在哪里?”
门客们转身,才发现尚老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他的胸口像是被巨大的钝器猛地其中,整排的肋骨都已经断裂,人早已昏迷过去。那是大风激起的风割打中了他,连龙骨都能震断的力量,当然不是一个老人可以承当的。
“是我的固执害了先生,”公子忽说,“快去拿药品,快去拿绷布!”
他亲自上前托起尚老人的身体,此时尚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中满是恐惧的光芒。
“还没有死!它还没有死!”尚老人喷出一口鲜血大吼。
话音还没有落,整个船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羽人水手们跑到船舷边,手指远处的海面,惊恐得说不出话来。海面上并没有大风,可是忽然有了一道近十丈高的狂浪。除了海啸的时候,即使水手们也不曾见过如此可怕的浪峰,凭空高出周围的海面十丈,像是一堵水的墙壁!
这次连公子忽也不知道该如何了。这样长达千尺的浪头,根本无从躲避,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水墙带着雷鸣般的声音扑近,最后把自己完全地吞噬掉。
可是就在水墙距离木兰船不过半里的时候,整个水墙和周围的海面一齐裂开了。巨大的水花中,白茫茫的水雾冲天而起,青灰色羽毛的大鸟振翅冲出水面,凌空翻转着扑下!
这时一切都清楚了,大风根本没有死,这是一种会游泳的大鸟,它落入海水,海水立刻导走了电火,而后它扑杀回来,那水墙是它巨大身体排开海水的结果,它就是这样在海中张开大嘴吞食大鱼和海蛇的。公子忽深恨自己的倏忽,可是已经太迟了,这种鸟既然是以尨鱦和巨大的海鱼作为食物,它怎么可能不会游泳呢?有一本笔记曾经说到大风翱翔在海上,找不到可以栖息的大岛的时候,它们就会站在较浅的海底睡觉,将头浮在水面。它们的鼻孔有瓣膜,可以挡住海水,可是公子忽和门客们却没有留心。
巨大的风压下,大风张开了锋锐的长喙,公子忽面对着它,甚至可以看清这种巨鸟口中的牙齿,牙缝中似乎还塞着巨大的鱼骨。大风要吞噬他们,尤其是公子忽,这群伤害它的人类它绝不会放过。这一次它扑近的速度慢了许多,像是知道公子忽已经没有第二发雷戟了,它没有带起凝聚的“风割”,而是缓缓地逼近,愤怒地打量着这个小小的猎物。
那是地狱一般的场景,覆盖天地的大鸟缓缓悬停在公子忽的头顶,深红色的鸟瞳直径甚至超过了公子忽的身高,仿佛一面巨大的幽深的镜子。公子忽在其中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也可以感觉到那种疯狂的愤怒。大风猛地加速,对着公子忽直冲过去……
“忽忽,忽忽。”巨大的风声中响起了忽忽的叫声。
这是公子忽第一次知道这只小鹦鹉其实也是会说话的。它猛地从公子忽肩上腾起,化作一道绿莹莹的光。公子忽看向自己的肩上,只剩下忽忽的铁链和爪套。忽忽竟然自己甩脱了铅套和链子,笔直地射向大风深红色的可怖眼睛,又快又猛。
“扑”的,像是一颗石子落进深潭中,它竟然撞破了大风的眼珠,消失在其中。大风身体一振,猛地拧头,腾空而起。人们看着它在空中疯狂地挣扎,像是要用翅尖的利爪去掏出眼珠,它不顾一切地飞上飞下,痛苦地直插天空,然后又倒栽进水里。再从水面上腾起,扭曲着翻转着飞翔,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它那种疼痛,像是有无数利刃在身体里挖开它的血肉。
虽然它不会叫,可是看着它张开大嘴,每个人都能想像那是一种何等可怕的无声的哀嚎。整个大海被它翻腾得仿佛地狱,海水飞上天空,木兰船在漩涡中飞转,分不清什么是天,什么是海,世界仿佛倒悬过来。
最后,大风终于失去了力量,它舒展开双翼,无力地栽进水中,青灰色的背脊一如海水的颜色,那只被忽忽撞破的眼睛里流出了碧绿色的血。
天空中的水打在它的尸体上,一切都安静下来。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公子忽和门客们呆呆地站在船舷边,许久都不知身在何处。
“那……那是……”一个门客指向远处。
难道是大风的同伴?公子忽的脑袋里嗡的一响,几乎要站不稳了。当他顺着门客的手指看去,却是令人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海水上多出了一痕一痕的水迹,都向着大风的尸体汇集,落日下,忽然有巨大的黑影腾空跃起在水面上,而后又钻进海水中。随之是更多的黑影在海面上翻腾,不知道多少条尨鱦显身了,这些剧毒的海蛇大的和公子忽捕猎的那条一样长,小的也有近百尺。整个海面上处处都是海蛇翻滚,身体互相摩擦,有的纠结在一处,有的仰头吐出乌黑的巨大蛇信,最后它们都围绕在大风的尸体边。
尨鱦们都竖起头彼此吐着信子,形成一个巨大的蛇圈,围着大风的尸体缓缓游动,像是一种仪式。许久,仿佛有一声号令。这些海蛇不顾一切跃出水面,扑上去撕咬大风的尸体,将它的羽翼和肉一片一片地撕扯下来。小的尨鱦更是钻进大风的身体中,咬穿了从另一侧钻出来。
整个大海都被染成了血红色,在血海之中鱼龙狂舞。虽然只是蛇类,可是尨鱦对于这只巨鸟的恨意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
仅仅片刻,巨大的大风被尨鱦们咬成了一具森森的白骨。尨鱦们再次围聚成蛇圈,其中最大的那条尨鱦游到中央,仰天对着西垂的落日,像是一个思考的人一样。许久,人蛇都不发出半点声音。蛇圈中央的尨鱦猛地一抖鳞片,沉回了水下,静悄悄的,所有尨鱦都慢慢地潜下,一痕一痕的水迹向着南方而去。最终只余下一片寂静。
公子忽和门客们静静地看着那具大风的骨骼,仿佛死而复生的感觉。大风空空的眼洞黑得令人心悸,转瞬这个极盛的生命就化作了枯骨,如此的荒凉而悲切。
忽然,一只碧绿的鸟儿从大风巨大的眼眶骨中跳了出来,它绿得剔透而诡异,浑身都是血污。它站在大风的头骨上左顾右盼了很久,忽然看见了远处船上的公子忽,那只鸟儿蹦了起来,对着公子忽忽扇着翅膀,像是一个高兴的孩子。
“忽忽,忽忽!”公子忽也喊了起来,那真的是小鹦鹉。
虽然是名震宛州的豪商,可是此时忽然见到这只鹦鹉死里逃生,公子忽竟有生离死别的感觉。
忽忽听见公子忽的呼唤,跳得更欢了,它距离公子忽很远,也不飞过去,只是在那里扇着翅膀跳啊跳,跳啊跳。慢慢的,它嘴角开始垂下绿色的血丝,它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低,最后它再也跳不动了,站在那里看了公子忽一眼,倒在大风的头骨上。
夜色降临了,月光如此的凄冷,照在巨鸟的尸骨上,还有森然白骨上一只小小的绿鹦鹉。寒冷的风像是从每个人的胸口里吹过,公子忽和门客们看着忽忽和那架巨大的鸟骨一起,缓缓地沉入了大海。有人说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公子忽的眼角湿润了,而后有泪水滑落。
昏迷的尚老人在第三天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眼睛还是很亮,却没了那股疯狂的气势。他请人叫来公子忽,在床上握住了公子忽的手。
“公子。我就要死了,我还有三句话要告诉公子。”
公子忽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也只能点头。
“第一,公子喜欢冒险。是自以为富可敌国,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公子也看见了,大风那样的巨鸟也有死去的一天,何况公子?公子真的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么?”
“第二,公子有才华。可是人一生能有多少青春和精力?年轻时候的挥霍是晚年的悲哀,集中精力做一件事,人都可以以小搏大。可是付出的过多,其实是耗损了自己的寿命,就像忽忽的一击可以杀死大风,但是它是把自己的命去换回的。”
“第三,我很感激公子的收容,我想忽忽也愿意报答公子的恩情,我们并无后悔。”
尚老人合上眼睛之前,悠然地笑了笑:“其实我知道公子所以喜欢忽忽,不过是为了令我和这只可怜的鸟儿在府中能有身份,不至于受其他门客的欺凌。微贱的人鸟也只能这样报答公子的深恩了,从此风逐世家大概再也没有传人了吧。”
一个月后,公子忽在宛州登岸。他亲手抬着尚老人的尸骨,门客们都穿白衣。
从此以后,公子忽就变了,他再也不游猎,只是一人静静地在书房中读书,直到深夜,他在街头和贫民家的孩子说话,嘴角微微带着笑意,他种了很多的花,久久地看它们。
又两年后,他忽然下令门客们把所有的藏金都割成小锭赠给白水城的百姓,据说那笔黄金之大,足够任何一个中等之家三年不愁衣食。黄金被连夜送到每个人手里,人人都知道公子忽要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商客终于还是要远去。
公子忽离开的那天,感激他的白水城百姓都在府门前等候。公子忽从府里出来,只穿了一件白衣,就像他最初来到白水的样子,骑着一匹毛色斑驳的小驴。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觉得公子忽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挥斥千金的豪客,却更显得高不可攀。
公子忽只是对众人微笑,大家就闪开了一条路让他离去。他跨在小驴上吹着他的笛子,那调子是所有人都不曾听过的,高寒而悠远,忽然间很多人都有一种感觉,就是公子忽再也不会回到白水了。没有人上来跟他说话,他的笛声令每个人都茫然,似乎自己的一生曾经错了太多太多,可是偏偏想不清错在那里。
最后人们拥上城头,看见春天新碧的山路上,公子忽的小驴消失在山野间。
“他……就这么走了?”薛北客摇了摇头。
老人笑了笑:“这还不算结束,关于公子忽的结局,还有个更加神奇的传说。那时候公子忽掌握了宛州商业的大局,燮王也对公子忽的势力颇为倚重,天启城听说公子忽散尽家产出走的消息,生怕没有了他宛州商业的局势会陷入混乱。于是燮王下旨,令内监奉着公侯的服饰封赏公子忽,务必留下他继续经营白水。内监紧赶慢赶,赶到白水城外的平水驿的时候听到了公子忽的笛声。这时他心里才放下大石,于是在平水驿排下依仗迎候公子忽。不过一群人等着等着,听着那笛声就在远山间回荡,却是越来越远。”
“怎么会越来越远?”薛北客瞪大了眼睛,“白水城到平水驿只有五里,只有一条山路啊!”
“是啊,这就是不可思议之处。后来笛声就消失了,公子忽再也没有到过平水驿。无论是白水城的人,还是在平水驿恭候的内监,都听见那笛声越去越远。白水城的人以为他去向平水驿,平水驿的内监以为他转回了白水城。而公子忽自己,却在那只有五里的山路上永远地消失了,人们找去的时候,只看见那只杂毛的小驴在路边吃草,而公子忽一直吹奏的那只翡翠笛子,就挂在驴背上的革囊中。”
茅舍中安静起来,老人看着沉思的薛北客,挑了挑灯芯:“薛先生……”
薛北客忽地抬起头来,猛地拍击在小桌上:“我明白了。你不过是借这个故事劝说于我!可是这种道听途说的故事又怎能让人信服,公子忽?谁有知道这人到底有多少家产,又为何离开白水?这种陈年的旧事,不必再说,返还商铺的事情更是不用提起!”
老人并无诧异,静静地听他说完,温然道:“舍下简陋,特意买了新瓷招待贵客,现在倒是没有新的器皿了。”
老人扭头对着厨下的妻子喊,“把旧年那些碗盏拿一个出来为贵客盛酒吧。”
老人的妻子在围裙上擦着双手走出来,抱怨道:“都满是灰尘,许久不洗的东西,一时怎么好拿出来?”
“叫你拿你就拿,我还是一家之主不是?”老人有些怒气。
妻子无奈,起身去了后面的柴房,许久取回一只满是灰尘的酒盏,去厨下洗刷了。片刻,老人的妻子将洗好的酒盏奉在薛北客的面前。当他伸手去拿那酒盏的时候,手却像被电了一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忽然发现那酒盏竟然是翡翠的,玉色和自己手上的戒指一般无二,龙血翡翠的玉色!
“贵客见谅,只买了几件新瓷,只好拿这只旧器皿充数了。”老人的妻子并不退下,却在一旁静静地说。
她在厨下忙碌的时候就像一个乡间的农妇,可是此时薛北客猛一抬头,却觉得这个年老色衰本又其貌不扬的老妇却有一种王妃般母仪天下的气度,不施脂粉的眉宇间自有一份华贵的气宇。
“龙血翡翠,薛先生所说的就是这种吧?”老人淡淡地说,“先生那枚戒指我不曾见过,不过当初我请玉工磨制这套旧器皿的时候,还有些散碎的玉料,被那个小人偷走了。有一些流落在燮王宫中,或者也有一些被磨制成了戒面。”
薛北客再看老人,还是那件葛布的长衣,老人整个人却完全地不同了。
“先生……你,你,难道你就是公子……”此时的薛北客和那个看见龙血翡翠戒指的老朝奉一样,完全止不住声音的颤抖。
老人微微地笑:“我哪里有他的豪阔,不过年轻时候也赚过一些钱而已。”
老人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枚铁筷子,将龙血翡翠的酒盏敲得粉碎。
“不要!”薛北客要去阻挡,却已经迟了。
老人拿起自己的粗瓷杯饮了一口,悠然叹了一口气:“年轻的时候喜欢金玉古董这样的东西,一心只是要赚钱,要富比王侯,揽尽至宝。直到有一天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白发苍颜,而我收集的金玉古董却还依旧,我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傻子。再过许多年我化成一具枯骨,这些金玉还是依然故我,到底是金玉归我所有,还是我为金玉所有呢?我短短一生的数十年,尽数都耗费在这些没有生机的死物上面了。”
老人看了看薛北客目瞪口呆的模样,微微摇头:“世人说翡翠珍贵,可这种不可穿不可食的东西。在我看来用来做便器也不为过,何况是作为盘盏?你觉得可惜,不过是还未真正拥有不可计数的金玉珍玩,更不曾领会那富有天下背后的孤独而已。”
“人能活几何?你要做什么?你可真的清楚么?你的志向和抱负?开国的羽烈王从一介布衣而有天下,却自谓平生所错其实太多,你的志向和抱负,敢和他相比么?”老人起身掸了掸袍子,携着妻子的手缓步走向门边,“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他的不容易处,别人一生的积累,你何苦要夺之而后快呢?”
油灯忽地灭了,老人、妇人和薛北客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薛北客双手抱住了头,无力地靠在了小桌上。
薛北客根本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和老人辞别,又如何回到府中的。等他回到宅邸,随从已经来通报,说是有人送上巨额的黄金,要求买回薛北客强行收购的所有小商铺。薛北客一生都不曾见过如此多的黄金堆在一起,夸父族的男子高举着铁箱鱼贯而入,每一箱都是足赤的金条,从门口一直堆到中堂。
薛北客明白这是老人要以黄金赎回那些小商户的产业,他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只愿意收下了金条的一半,表示愿意将收购的商铺全部返还,剩下的一半金条请那些夸父带回,并对老人致以问候。夸父们却说自己无能为力,他们根本不认识什么老人,只知道有人托他们送来了这笔黄金。
薛北客派人在去岚山中寻觅老人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找到那间茅舍,仿佛消失在岚山的雾气中了。
半个月后,薛北客离开了宛州。
再两个月,晚春,花都开尽了,岚山上一片深绿。
山崖下的碧草间,一块大石上坐着白发白须的老人,一身的旧袍,拿着一支竹笛悠悠地吹奏。他背后是一间不大的小屋,被绒绒的黄花围着,干净简洁。
山道上忽然传来的脚步声。穿过雾气,一架沉香木的大辇由八名魁梧的夸父武士肩荷而来,大辇裹着墨绿的绣金缎子,流苏间一枚玉佩宝光流溢,竟然是薛北客那日配在腰间的玉佩。悄无声息的,夸父们将大辇停在老人的面前,帘子一掀,有从人早已洒上了花瓣,一只纤纤的细足踏在碎花上。
这是所谓的净足,富贵人家出行的一项礼仪。
自大辇上下来的,竟然是黑脸疤面的老妇。可是她已经换了衣着,月白色的水裙裹着纤细修长的身段,显得几分窈窕动人,远不像她的年龄。老妇款步上前,在从人敷设好的锦褥上坐下。老人吹完了笛子,也跪坐了一侧的锦褥上。
两人对面一笑。老妇缓缓地伸手在脸上揉搓,那层黑色被她渐渐地揉去了,化作一些机稠的黑泥,白净的肌肤渐渐显露出来。当她再次抬起头,已经是年纪不过二十明眸善睐的少女,明珠白玉般细致动人,也不见了那条眉间的疤痕。
“江宛然多谢先生了,先生出这一计的时候,老实说我并无十足的把握。”少女点头致意。
“我这一计极险,不成就是笑柄。也只有宛州江氏的少主人,才敢信我这个老朽吧?只是可惜了那只龙血翡翠的盏子。”老人淡淡地笑。
“那只盏子也不可惜,它固然是龙血翡翠,但是其中所蕴的精魂,早已为前辈的秘道大师所汲取。可怜薛北客哪里看得出用过的龙血翡翠,和没用过的差别?不过薛北客的财力果真惊人。后来他离去,我的门人查了他留下的账本废稿,若是以他现在的资产,即使我们江氏倾尽全力,也未必可以取胜。这些年我们自以为在宛州坐大,四处置业散钱,手头的活钱捉襟见肘,才有这场磨难。”
“江氏根基还在,薛北客即使一时取胜,也未必能持久。”
少女笑了起来:“北客空豪,却不知道行商出世微妙处,终究是必败的。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他已经堪称数一数二的豪商,世上哪里又真有公子忽那样的异人?不过是市井鄙俗人的传说,倒是亏得他信。”
“是啊是啊,”老人笑,“哪里又真有公子忽那样的异人和大风那种的神兽?都是传奇轶闻,不足为道。”
“那么按照事先的约定,我已经支付先生四万金铢,其余的事情还请先生好自为之,这栋屋子我要拆了,也不希望先生再回来。总之,我不希望这件事泄漏出去!”少女微一抬头,眸子间精光闪烁。
“自然。”老人起身,长拜而去。
早有从人为他牵过一匹马,老人翻身上马,走入了山道尽头渺渺茫茫的雾气。
少女独自端坐在锦褥上,眺望着一侧的山涧,深深吸了口气:“总要重振我江氏的声威,让我江氏的传奇盖过那不知所谓的什么刹那公子!”
她忽然起身,走向了自己的大辇:“把那栋小屋也拆了,不要留下痕迹。”
“是!”从人们得令之后,起步奔向了那栋黄花间简洁淡雅的茅屋。
少女起身登辇,不再回顾。
“大小姐……”远处忽然传来了从人惊诧的呼声。
“怎么?”江宛然猛地回头。
“这里面……”从人手指着茅舍中,结结巴巴。
江宛然微一思索,提起裙裾疾步跑了过去。当她猛地推开茅舍,她猛地怔住了,屋顶投下的依稀阳光中,她奉给老人作为酬金的四万金铢原封不动地封在铁箱中,悬停在茅舍的正中。
而悬挂那只铁箱的,是一缕细细的青灰色的丝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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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噪声级 | [美]雷·琼斯 | 《噪声级》作者:[美]雷·琼斯
夏阳译
一
马丁·纳格尔博士在国家研究局的外间接待室里,仔细观察天花板上的油漆。十分钟后,他已完全弄清天花板上的油漆开始于哪一个角落和它的涂抹方向,以及涂漆大约花了多长时间。
他根据刷过的痕迹和脱落在油漆里的刷毛,确信这是一座新建筑,且是新涂的油漆。他略带几分凄苦地想道,总的看来,这些油漆活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事情的概貌。
他又察看起小地毯来。地毯的重量标准本来应该再高一些。毫无疑问,制毯商是按“次货也别扔,总能卖给公家”的原则行事的。
他看看表,观察这个接待室用了二十五分钟时间,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于是,他拎起公文包和大衣,向门口走去。
他险些与一个穿灰衣服的人撞个满怀,向后一退,高兴地认出了来人。
“伯克!”
肯尼思·伯克利博士的脸上光彩焕发,他握住马丁·纳格尔空着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呆在这接待室里做什么呢,马待?”
“我应邀来与那些上层人物和高级军官开个会,可是穿蓝衣服的小子们不让我进去。我正要回加利福尼亚去,真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你在做什么,伯克?”
“我在国家研究局,也是来开会的。他们派我出来找你,别的人都到齐了。”
“我从这里看出了这个阵容,有麻省理工学院的戴克斯特拉、哈佛大学的阿林斯和加州理工学院的梅隆,真是人材济济,各有高能。”
“一点不错。他们都在焦急地等着你!快走吧,我们以后再谈。”
马特突然伸出拇指,朝与接待室相通的办公室指一指,说:“那些家伙们对我是否值得依赖,我会不会把事情泄露给我的同事,似乎还大有疑义。我不能再等了,可能需要六个星期时间才能弄清我的情况。我原以为一切都已审查完毕,但显然并非如此。请代向诸君问候,并告知凯斯,我对至今还没获准参予保密工程一事,甚感遗憾。我想他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且慢——这样做就太不值得了。”伯克说,“我们必须有你参加。请坐下,我五分钟就把这件事查清!”
马特重新坐下来。他从未参予过任何保密工程,对同事们调查经历,稽考旧事,总是使他生厌。他知道,伯克现在也不会有希望的。他曾看到过不止一个好人,只要他的不光彩的往事一经揭露,一年就会有六个月的时间无所事事。
联邦调查局里间办公室里,特工人员的声音越来越高,变得清晰可闻。马特断断续续地听到伯克男中音的嗓门吼道:“简直是笑话……高级知名物理学家……电场……必须得有这个人——”
闯进联邦调查局的办公室后,还要通过军事情报局和海军情报局办公室这两关。这是他们给这次会议设置的稀奇古怪的三重障碍。他一走进来,就进一步看清了这些神志狂乱的官僚们还在竭力严守已经大白于天下的自然界的秘密,不禁暗自一笑。
不一会儿,伯克大踏步走了出来,脸涨得通红,满面怒容。“你就呆在这儿,马特。”他怒气冲冲地说,“我去把凯斯找来处理此事,看看除了看门的,究竟谁还有权利进入这个地方!”
“算了,伯克,我不在乎。你不该以此打扰凯斯——”
“我马上就回来,这太过分啦!”
马特感到有些鲁莽。虽然,没能通过安全官员的检查并不是他的过错,但这次爽约仍使他依稀有一种内疚之感。
几分钟后,伯克回来了。随他一齐来的,有两个身着军服的人,一个是陆军准将,一个是海军上校,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国家研究局局长凯斯博士。马特只是慕名认识他,的确是一代名流。凯斯带着坦率友好的微笑走过来,把手伸给了他。
“纳格尔博士,有此耽搁,很是抱歉,没想到你会被阻拦在安全检查处。我早就向会议发过指示,对每个被邀请的人都要进行适当的审查,不知怎么搞的,把你的手续给漏掉了。但我相信,我们能马上做出令人满意的紧急处置。我先同那些先生们协商一下,你能否在此等一等——”
他们关上里间办公室的门,马特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谛听着透出来的低沉的说话声。他听到一个安全官员的只言片语:“……是你自己要求进行三重安全过筛的……”
另一句是凯斯说的:“……一个可能给我们揭示此事之谜的人……”
马特来时就很勉强,他的妻子表示反对,两个孩子则恸哭不止,因为这可能意味着他们根本就过不上暑假了。
他想要是当初认真考虑他们的反对意见就好了。一个人一旦卷入如此保密的事件,需要通过陆军、海军和联邦调查局三个关口,那么,他就会失去自由。凯斯在电磁辐射方面造诣极深,大有建树,怎么会陷入这样一种与他无直接关系的事情呢,他感到迷惑不解。
还使他感到纳闷的是,肯尼思?伯克利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呢,这与他那一行毫不相干。伯克是研究学习机能和实验训练程序的心理学家。
在马特看来,他们俩在保密审查问题上徒费口舌,似乎都是在浪费时间。
正在考虑中的这个问题,可能有它的重要性,但并未格外引起他的兴味。一个人在夏季的朗朗晴空下,独坐在山间小溪旁,如果他情愿思索的话,他面前一定摆着最费踌躇的自然界的难题。在大门紧闭的实验室里,那些秘而不宣的问题,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门终于开了,马特站了起来。凯斯博士领着人们鱼贯而出。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比他们进去时要紧张一些,但凯斯却抓住了马特的胳膊。
“好啦,你的审查手续已全部办完,你出来时就能把证件办妥发给你。马上开会去吧,已经使他们久等了。”
马特一迈进会议室,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但见会议室里,有与他的工作范围密切相关的各位同行,身穿光彩夺目的盛装;还有各军种人员,身着金光闪闪的军服。他很快认出了几个陆军中将、海军中将和至少一个参谋长联席会的成员。
伯克把他引到前排的一个座位上。使这些人等候多时,尽管不是他的直接过错,他还是倍感内疚。
在会议室的前面,一张银幕展开挂在墙上。一部十六毫米放映机架在会议室的后面,在远处一侧的桌子上,一块油布盖着某种参差错落的东西。
凯斯走到会议室的前面,略微清清嗓子,说:“我们将不拘形式,省却介绍诸位先生的礼俗。你们许多人或在职业上或在私人间已经相识。我还相信,将要参予这项工程的所有的人,都已认识许多小时了。
“我们要着手研究的这份材料的高度机密性,安全官员的三重检查已向你们强调说明了,他们已允许你们进入这个会议室。假如在未来的某一时刻把这种极端的考虑强加在你们的身上,你们一定会认为这里所讨论的问题,是值得你们用自己的生命来保卫的。”
与会者中的军人仍然静坐不动,但马丁·纳格尔觉察到,在他的科学界的同中却有一种不安的骚动。对于军人们装腔作势地要保守像海滩上的贝壳一样的所谓自然界的秘密,他们人人都感到有点不自在。
但凯斯并非军人,马特感觉到,当此事的重要意义为大家所认识时,连他自己的肌肉也绷得更紧了。
“十天前,”凯斯慢条斯理地说,“一个青年人来找我们,就算是个发明家吧,他声称有一项非凡的革命性的发明。
“此人名叫利昂·邓宁,自诩才能出众,并显然希望人们一见到他就有同样的看法。这一特点,使他的言行令人相当不快,除了局长,他不愿与任何人交谈。他是如此之讨厌,因此就成了一个问题,是见他呢,还是把警察叫来。
“他的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最后决定去见一见他。他大言不惭,委实令人吃惊,声称他解决了制造反重力机器的问题。”
马丁·纳格尔感到心突然往下一沉——并情不自禁地要笑出声来。他取消了孩子们的暑假,就是为的这个呀!要回去,或许还为时不晚——
他扫视了一下各位同事。戴克斯特拉弯着身子,手拂拭前额,以掩饰挂在嘴角上的冷笑。李和诺克罗斯则无所顾忌,相顾微微一笑,表示遗憾。马特注意到,伯克利几乎是唯一既没有动也没有笑的科学家。当然罗,伯克是心理学家嘛。
“我看得出,你们有些人感到滑稽。”凯斯继而接着说,“我也感到滑稽。我曾想过,对这个闯进我的办公室的讨厌的狂人,用什么办法来摆脱他最好呢。然而,又出现这样一个问题,是听他讲下去,直至他的可笑的大话不攻自破呢,还是把他赶出去。我听他讲了。
“我曾设法逗引他开口,讲出他的装置借以工作的原理,但他拒不详谈。他坚持只有表演过他的装置之后,才能进行这种讨论。
“那周的星期六下午闲暇无事,我就同意去观看他的表演。邓宁还坚持要邀请一些军界人士,并准备好摄影和录音设备。既然已经走到这种地步,我索性再同意他的要求,就请来了军界的一些先生们,这些人今天下午正同我们坐在一起。
“他不想对外宣扬,所以我们约定在多佛俱乐部的一家私人机场相见。正好在一星期前的今天,他进行了表演。
“一个小型装置用带子系在他的肩上。我帮他把装置固定好。这东西可能有三十五至四十磅重,没有螺旋桨或喷气发动机之类的可见推进装置,亦无外部电源与之相联接。一看到这玩艺儿,我就感到邀请军界宾客来观看这种无益的表演,极为荒唐可笑。
“我们站在他的周围,围成一个直径约十英尺的圆圈。装置扣牢后,他似乎是歉意地向我们一笑,便按动皮带上的开关。
“他立刻径直凌空升起,平稳地加速爬高。我们散开观看他的飞升。他升到五百英尺左右的空中时,陡然停位,静止地悬挂片刻。然后,他就降回到地面,落在圆圈的中央。”
凯斯停顿了一下。“看得出,你们表情不一,反应各异。我冒昧猜想,你们有些人大概认为我们看过表演的人,要么是受了幻觉的欺骗,要么就是十足的谎言家。后来我才看到,幸亏邓宁当时坚持要给表演拍摄电影。这些影片要请你们审查。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请——”
他向助手打个手势。窗帘放下了,架在后面的放映机呼呼地转动起来。马特发觉自己身体在向前倾,手抓着椅子的写字扶手。他暗自思忖,他竟会如此,甚至不敢相信自己!
银幕上出现一群人,围成圆圈,邓宁站在中央,看上去年当二十八、九。马特一眼就能看出,凯斯所描述的那个人——傲慢、年轻而愚蠢,自命不凡,断定别人会全然相信这个大骗局。这种人,马特相当熟悉,在全国各学校的高等理工班里,都偶有所见。
他看着人群从邓宁的四周移开,银幕上出现这个被称为发明家的人的特写镜头,他背着怪诞的装置站着,笨手笨脚地摸索一会儿皮带上的按钮开关,便突然从地面升起。
马特凝神观看,画面突然抖动起来,显然由于放映员为了看得更全些,退到后面去了。马特密切地注视着,看是否有从装置里发出散射物的任何迹象。可是,他又不得不提醒自己,要寻找这种皮西未免有点傻气,当然不会有什么喷气装置是用这种方法工作的。
难道这就是反重力?——马特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和寒心交织在一起慢慢地向他的脊背袭来。
银幕上的动作停止了,邓宁慢慢地降落下来,再次落在圆圈中间。
银幕黑了下来,会议室里的灯一闪又亮了。马特吓了一跳,仿佛是从催眠术中惊醒过来。
“我们到此停了下来。”凯斯说,“邓宁谈起来更加滔滔不绝,在一定程度上讲了他的机器的基本原理,为此,我们就用他坚持要带来的录音机给他录了音。
“不幸的是,由于噪声大,声音失真,录音质量很差,有点晦涩难懂。但是,一会儿还是要给你们放一放。
“在讨论之后,他同意再做一次表演,让人们看看一个附加部件——水平飞行控制装置,现在就放这部分电影。”
他按了一下灯光按钮,电影又开演了。这一次,人围成的圆圈有一处开口,邓宁沿着一条急剧上升的孤形线腾空而起,稳住了身体。与参照物相比较,他的飞行高度大约与旁边的飞机库顶相差无几。他徐徐飘移了一百英尺左右,便开始加快速度。马特感到事情全然荒谬,忍不住要笑起来。这真象巴克·罗杰斯在全力进攻时那样滑稽可笑。
突然,银幕上亮光一闪,一道白光唰的一声从邓宁背上的装置里迸射而出。在这可怕的一刹那,他似乎是悬吊在空中,拼命地做痛苦的挣扎,然后就象一块坠落的石头一样,跌落下来。
摄影机曾在一刹那把他丢失了,但很快又把他的身体撞击在地面上的全部情景摄入了镜头。在跌落时,他翻转了一下,坠地后装置压在他的身体下面。他一反跳,滚了一小段距离,便躺着不动了。
凯斯走向灯光开关,并示意拉开窗帘。有人站起来拉开了窗帘,其他人谁也没有动一动。会议室里顿时一片沉寂,仿佛时间也停止了。
“先生们,电影放完了。”凯斯以平静的声调说,“你们一定会明白,今天为何把诸位召集到这里来。邓宁获得了——反重力,我们是绝对相信这一点的。可是,邓宁却死了。”
他把远处墙边桌子上的油布掀起一角,说:“这里是装置的残存部分,可供诸位检验。但截至目前,我们看到的只是烤焦的沾满血污的残骸,它将在诸位的监督下,进行仔细的拍照和分解。”
他放下盖布,重新回到讲台中央。“当时,我们立即带着国家研究局的调查小组,在军界安全人员的协助下,去到邓宁的住处。
“邓宁的相当明显的狂妄想象,是在毫不被人注意的情况下实现的。他一定时刻担忧,唯恐他的成果为别人窃走。对于一个业余工作者来说,他的实验室是出类拔萃的。他的收入有多少,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他还有一个令人惊讶的藏书室,之所以令人惊讶,是因为其所藏之书不仅涉及各门科学,而且几乎包括各个玄妙难测的领域。这也有些不可思议。
“我们调查了他的学历,他至少进过四所学校,似乎很难在一所学校里坚持到底。他所学的课程如同他的藏书室一样五花八门,有电工学、比较宗教学、高级天文学、拉丁语、群论、一般语义学以及高级比较解剖学。
“我们千方百计与他的二十多个老师和同学取得了联系,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他是个妄想狂。他离群索居,没有任何亲朋密友,如果说他把他的理论透露给了什么人,我们就无从可知了。
“所以,我们所掌握的能反映反重力机器的第一个发明者之情况的唯一记录,就是这盘质量低劣的磁带了。”
他又向后面的操作手点点头,操作手便打开了录音机,声音经过会议室前面桌子上的操音器转播出来。
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嘶嘶吼叫的嘈杂声,这是飞机起飞时的声响——机场上司空见惯的噪音。在这种喧闹声中,夹杂着死者的声音,一种声嘶力竭的微弱的声音,在嘈杂声中带有屈尊俯就和憎恶厌烦的音调。
马特竖起耳朵听着,想弄懂这种嘈杂声的含义。他的眼睛碰到了伯克的目光,流露出从乱糟糟的声响中一无所获的失望表情。凯斯向操作手做个手势。
“先生们,我看得出你们听得不耐烦了。在会上放个录音,或许并不想达到什么目的,但将给你们每人发一盘磁带,使你们在独处于自己的实验室时,有机会设法弄懂其中的含义。这值得你们进行研究,因为据我们所知,它包含着我们所占有的唯一线索。”
马特不耐烦地举起一只手。“凯斯博士,你和看过表演的其他人,都听了最初的讨论,难道不能给我们讲些磁带上没有的东西吗?”
凯斯颇为凄苦地微微一笑。“纳格尔博士,但愿如此。但不幸的是,当时邓宁所做的解释,语义之不清,似乎与磁带上的机械噪音同样严重。然而,尽我们记忆之所及,对文字抄本做了补充,会发给你们的。
“文字抄本上的东西,是由语言学专家解析了磁带之后拼凑而成的。观看表演者的补充,放在括弧内。这些补充,只是在所有的观看者各自表示同意之后才增添进来的,可能准确,也可能不准确。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都知道,当然还有问题,但是,坠毁的情景似乎暂时控制了所有与会者的情绪。都语塞不能回答了。
凯斯向前迈了一步。“我在想,你们当中是否有人低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是否有人还不了解要不惜任何代价来确保这一秘密?”
“我们知道,在目前的科学领域内,存在着克服重力所必需的知识——使我们离开地球,飞向星际,如果我们愿意去的话。
“我们知道,一个年轻的美国人若能办得到,某个年轻的俄国人也能办得到,所以,我们必须复制邓宁的那个装置。
“国家研究局的全部设备,都可任你们支配使用,当然也准许进入邓宁的实验室和藏书室观看他的机器的残存部分。你们每个人,都是从我们可邀请的人当中挑选出来的,因为相信你们具有完成这项任务的某些特殊条件。你们不会使人失望的。
“先生们,今晚还要会唔。我相信你们已经理解,保证这项工程绝对安全的重要性。”
二
很久之后,马丁·纳格尔对当时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他离开会议室时,一定是处于半麻木状态。他感到头脑恍惚,很不舒服,仿佛是被拳击手打了几拳。
他和肯尼思?伯克利一同走出来,不时地稍事停步,彬彬有礼地问候与他阔别已久的物理界的同行们。他行色匆匆,想要尽快离开,摆脱头脑中不愉快的感觉。
在国家研究局的大楼前,他停住了脚步,双手插在衣兜里,凝视着城市中灰蒙蒙的建筑物。他一闭上眼睛,仍然可以看到一个人径直升向空中——按一定角度飞升滑翔——像铅锤一样跌落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还未曾去验看过油布盖着的仪器的残存部分,他猛然转向伯克利。
“研究这件事在心理上的反映——你就是为此而来的吧,伯克?”
他的同伴点点头。“凯斯需要调查邓宁的经历,就把我叫来了。我想恐怕还要呆下去。”
“你认为是不可能的,对吗?”马特说,“完完全全不可能!在我们的基础科学中,没有什么可把这件事解释清楚,更不用说做复制品了。”
“不可能?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我必须……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换档,倒车,无人知道倒退多远——在学习上倒退二十年——在科学上倒退五百年?我们在何处脱离了正轨?为什么偏让邓宁这种疯疯癫癫的人碰巧弄对了?”
“他是一个古怪的家伙。”伯克若有所思地说,“他谈及了占星卜算、神秘玄想、魔法腾空,在磁带上有相当多的内容是关于魔法腾空的。这离开反重力的概念还不算远,是吗?”
马特粗声粗气地说:“若说他的首次成功飞行是乘扫帚柄进行的,我丝毫也不感到意外。”
“喔,可是扫帚柄以及魔毯之类的东西,都大有学问呢,会使你冥想它是如何起动的。”
受惊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晚上开过会之后,马特回到了旅馆,会议的时间差不多都用来验看残骸了。
如凯斯所说的,这是没有希望的。但是,目光一盯住使不可能的迷梦得以实现的那种东西的残存部分,就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感觉。马特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极想伸手摸摸那堆东西,用纯意志的力量把它变成原来的装置,好象相信其可能,就能使其成为可能似的。
他想,这件事难道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吗?邓宁相信它能够做到,并已经做到了,然而,在科学界享有盛名的人则认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马特在旅馆的房间里,坐在床沿上,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目光越过黑夜中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有些事物,你不得不承认是不可能的,科学的基础不仅要建立在可能的概念之上,而且要建立在不可能的概念之上。
永恒运动。
点金术士的迷梦——不管怎样,点金术士曾这样梦想过。
反重力——
人们在征服大自然的过程中所积累的全部经验表明,这些事情是办不到的。你不得不为自己规定一些界限,不得不使你的工作受到一些绝然不可能的事情的限制,否则,你就会为探索无形的奥秘,或希求在砖墙上画门可行而徒费毕生精力。
或者,梦想制造一块魔毯。
他站起来,踱到窗前。一种隐隐约约的惶惑之感油然升起,整个下午都在使他惶惶不安,现在他确认了这种不安的来源。可能与不可能的界限划在哪里呢?界限是必定要划的,这一点他确信无疑。
以前曾划过一次界限,而且划得相当明确。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人们掩卷止步,那时,伟大的学究们认为科学已经囊括整个宇宙,所有未知的事物皆系绝然不可能者。
那时出现的,有镭、X射线管、相对论和宇宙射线。
界限消失了。现在的界限又在何处?几小时前,他尚可说能相当精确地划出界限,但今天晚上却无从知道了。
他上床睡了,一个半小时后又爬起来,给肯尼思·伯克利打电话,时钟所指已近午夜,但那又何妨呢。
“伯克,”他对着话筒说,“我是马特。我刚才一直在想,大家都要去看邓宁的实验室和藏书室。明天上午你能否安排我先去那里?就你我两个人,我想赶在别人的前面。”
“我想是可以设法安排的。”伯克说,“凯斯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愿望去工作,明天再详细告诉你。我尽早去找你。”
夜间下了一场雨,伯克驱车来找马特的,整个城市雾霭弥漫,使他们周围的一切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了。
“凯斯并不十分赞同这样做,”他们驱车离开旅馆时,伯克说,“这会使一些人发疯的。但是,坦率地说,我敢担保他确信你是全班最有希望获得成功的一个。”
马特咕哝着说:“我倒说最没希望,我不敢说我相信邓宁未曾有过严重的挫折。”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一定会成功的,但这要慢慢来,对你来说就更容易一些。你是这个小组里最年轻的人。凯斯认为,一些年事较高的人可能要竭尽全力证明邓宁绝不可能办到。你对此作何感想呢?你是否也打算这样做,还是想竭力查清邓宁曾经做过的事?”
“任何事情,象邓宁这样的怪人能做的,我纳格尔就能做双份——只要我纳格尔确信是邓宁做过的事。”
伯克把头向后一仰,大笑起来。“伙计,凯斯一定会对你格外垂青,他一直担心走遍全国也找不到一个真正想作一番尝试的能人呢。”
邓宁的住处在城里一个破烂不堪但曾一度时髦的地方,拥有这份庞大财产的房产主,支付不起维护费用,就把这地方卖给了有能力经营的人。
听说,这所房子实际上属邓宁的一个叔父所有,但至今也没找到他。
在前门入口处站着一个值勤卫兵,伯克和马特出示证件时,卫兵点了点头。
“邓宁的实验室和车间在一层,”伯克说,“楼上是他的藏书室。仓库在三层楼上的一个卧室里,其余的房间都空着未用。看样子,膳食大都好象在后面的厨房做的,他留下了一个储存丰富的食品橱。你想从哪里看起?”
“走马观花,从实验室看起吧,我想看看它的布局。”
在入口处过道的右侧,伯克带他看了一个小而设备极好的化学实验室。看起来,这个地方得到了充分利用,但却整齐洁净。工作台上摆着一套螯合式分馏装置。
“搜遍整个地方,唯一的一篇文字几乎就是在一张小便笺上发现的,”伯克说,“潦草地做了些没有任何分子式或反应方程式的演算。”
马特咕哝了几声,就朝邻近的房间走去。这里是人们更加熟悉的电子实验员的一个摊子。然而,就是在这里,人们发现了工作细心的人留下的明显痕迹。这里有精心装配的手提式线路板,试验导线用胶皮线或屏蔽线细心做成,采用夹子连接法,而屏弃了草率地剥掉护层并固定在终端上的惯用的长短不一的不同颜色连接线。
很大一排安装在支架和面板上的设备,还不能立即辨认出它的用途,看来这台装置的主人一心沉溺于实验,而对银行存款则毫不留心。
这里需要进一步研究,但马特继续朝旁边的房间走去。那是一个机器间,与前面的房间一样装备良好,可充分发挥作用,主要设备是一台六英寸车床,一台大型冲压穿孔机和一台轧机。
马特轻轻地吹着口哨,站在房间当中,回头看看他们来时的路径。
“这恰是我在中学当学生时,想象为天堂的那种地方。”他说。
“可是,这地方却属于象邓宁这样的人,嗯?”伯克冷漠地一笑。
马特猛然转过身来,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严肃。“伯克——不管邓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绝非笨蛋,也许是个妄想狂,但绝不是笨蛋,他能够有所作为。看看这个。”
他从附近的桌子上拿起一个形状古怪的构件,迎着光线举起来。它闪耀着米黄色的光泽,是一个装有高频波导管的镀银刀头。
“非常出色。”马特说,“在全国最多有三、四个大学办的工厂能制造那样的部件。我必须奋斗几个星期,才能使我们的机械师拿出那样复杂的东西,而且还远不符合要求。”
他轻轻地掂一掂波导管构件的分量,显然轻重适度,一摸就可知道造得恰到好处。
伯克领头穿过走廊,给马特开了门。在这个房间里,靠墙放着微型数字计算机的操作台,墙的对面是模拟计算机。
“但你并没有看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伯克说,“最使你吃惊的东西还在楼上呢。”马特在爬楼梯时思忖着,重力是一种力,人们只能用力来克服力——至少在物理学上是这样。在政治领域和人类相互关系中,力则可能产生更加微妙的东西,但是如果邓宁已经克服了重力,那么,一定是用某种别的目前已知的——力。物理学至少意识到了存在的每一种力。或许除了难以捉摸的中微子暂时尚未探知外,再没有空白了。
邓宁的机器造得精巧,但只不过是对尽人皆知的各种法则和力的巧妙运用而已,其间并无惊人之处,也没有什么巫术魔法。马特经过逐字的慢慢斟酌,做出这个判断后,感到轻松多了。他跟随着伯克走进了藏书室。
藏书室不止是一个房间,而是一套房间,经过翻修并安装了书架。这里无疑有几千卷书籍。
“这可能是你最感兴趣之处。”伯克跨步走进左边离他最近的房间。“A代表占星术。”他说着,用手指一指摆满书的架子。
马特浏览一下书名,有《新教徒占星术》、《占星术与命运之神》、《巴比伦之路》、《司命星之方位》。
他满怀希望地把后一卷书从书架上抽出,以为可能是一部天文学教科书,但不是,他迅速把它放回书架。
“也潜心读过。”伯克说,“我们查看了许多书,上面都有邓宁做的大量批注。这些眉批旁注,可能就是我们赖以研究他的思想的可能找到的真正线索。”
马特用力挥挥手,拒绝翻看这些封皮浅黑的书卷,然后把手深深插进衣兜里。“废话连篇!”他低声咕哝道,“诚然,这与凯斯谈的问题毫不相关,但一定是你感兴趣的问题。”
“一个家伙要同时既对楼下的东西抱有兴趣,又对这些胡说八道兴味盎然,需有两个互不相关的头脑才行。”
“可是,邓宁却只有一个脑袋。”伯克平静地说。“或许二者集中一身,这一点我们没看出来,而邓宁却看得清楚。”
马特噘起嘴,眼睛盯住心理学家。
“我说的是正经话。”伯克说,“我研究的对象,主要是人的头脑,其次才是头脑所思考的问题。我们看到邓宁只有一付头脑、而这个头脑却敢于探索反重力的问题,既能够对楼下的实验室所代表的领域抱有兴趣,又可从这个藏书室的资料中有所领悟。
“实际上,不存在什么真正的精神分裂症。在我们每个人的头颅里,都只是单一的个体,任何一个人经过足够详尽的检查后,可以看出,不管他的行动多么飘忽不定,他都有着不平凡的始终不渝的追求目标。
“也许藏书室和实验室里的许多资料,邓宁发现是多余无用的,但我倒认为,邓宁的天才则显然见之于有能力从多余无用的东西中吸取恰当的资料,而不无条件地拒绝接受人类思想的‘整个领域’。”
马特宽洪大度地一笑,然后转过身去。他发现自己正好面对着一排摆满东印度哲学著作的书架,其中用六至八英尺的空间摆着魔法腾空方面的书籍。马特用手指戮了戮那些书名。
“不管什么,凡是那些家伙能凭念咒语的方法办到的,那么,我纳格尔就能靠X和Y,靠使电子通过回路,加速地把它做好。”
“这正是凯斯所期望的,你多久才能拿出来呢?”
三
吃过午饭,他们返回国家研究局。马特分配到一间办公室,并拿到一盘邓宁的录音带。他按照凯斯的建议,把准备就绪的文本放在一旁,准备不带偏见地听听录音。
他打开录音机,再次听到嘟嘟作响的混乱不清的声音,不禁畏缩起来。他一只手操纵音量控制旋钮,用另一只手臂托着下颏,面对着喇叭,侧耳细听,竭力要透过噪音听出邓宁的依稀可闻的声音。
录音刚开始,他就听到“魔法腾空”一词重复了好几遍,又出现一个完整的短语:“由英人巫师首次成功地向西方世界表演过的‘魔法腾空’——”飞机的嗡嗡声淹没了其余部分。
马特把磁带倒回,重新听一遍那部分,每听到一次“魔法腾空”,他的脑海里就闪现出一个形象,一个污秽不堪、骨瘦嶙嶙的印度行者的形象,他裹着脏头巾,一只胳膊上搭着一卷绳索,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装着蛇的篮子。
但是,邓宁却创造了反重力。
他发现这个词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马特心情烦躁,大吼一声,让磁带继续转动。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没有更多的玩艺儿。他竖起耳朵,听到了“地球效应”这个词组,一阵嘈杂声把这个词组与“太阳黑子的分布,至今天文学家未做出解释,受到了所有专家的有礼貌的蔑视——”一句割开。
这唤起了马特对往事的隐隐追思。为便于日后查对,他在信笺薄上草草地做了记录。
声音又嘶嘶呼呼地响了起来,似乎这个死去的人要通过这响声嘲弄他。他得出这样的印象,讲话所及大部分是关于“行星外形——”占星术的问题。他大声地哼哼几声,侧耳倾听相对连续可闻的话语:“通过行星以转象差形式进行的运动——通过几千年来观察到的磁场数据——地球上的磁暴是可以预言的,但不能用于人们业已接受的对其他现象的解释。”
若干分钟后,声音又明显地转向了比较宗教学。“伽里略和牛顿,”邓宁说,“对人们思想的影响超过了他们所意识到的程度。他们使宗教失去其神奇色彩,使物理学失去其想象力……但在印度,征服自然界的成就,比之在一系列的美国研究实验室里要多得多。”
这是能听清的最后一句。磁带嘶嘶作响起来,出现了飞机嗡嗡的连续不断的嘈杂声,录音又听不出所以然了。马特关掉了录音机。
原来如此,这就是第一个直接克服重力之人的思想和业绩!
他几乎是有气无力地拿起文本,扫视了一遍。文本上的东西倒是多一些,但是,原观看表演者根据记忆所补充的资料是如此之少,真是令人惊讶。马特设想,邓宁的话一定使那些军界和科学界的人物震惊异常,弄得个个晕头转向,得了半永久性健忘症,以致对他说的东西一概记不得了。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归纳他所听到的东西。看起来,邓宁的论点是,许多正确合理的数据被平庸无为的科学家排斥在标准理论之外了。这个死去的人曾相信,这类数据好多都可以在占星学、东印度的神秘玄想、太阳黑子的运动、巫师的魔法腾空以及层出不穷的其他异端邪说等各个领域中发现和得到解释。
那么,通过这一点进行合理推理的思路在哪里呢?他又闭上双目,竭力要摸索出一个起点。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随即有人说:“我能进来吗?纳格尔博士。”
来人是凯斯。马特站起来,让过一把椅子。“我刚刚研究完磁带和文本,可继续搞下去的东西微乎其微。”
“的确甚微。”凯斯说,“当你还是个年轻人,首次参加一种竞赛时,你有过这种感觉,你知道我指何而言。这种感觉产生在你的喉咙、胸腔和你的胃里,流经你的双腿,一直通向你的脚趾。
“这是你周身机体的感觉——一种没有获胜希望的感觉——或者说你要使出浑身解数而置别人能力于不顾的一种感觉。你懂我的意思吗?”
马特点点头。
“纳格尔博士,你对此事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马特轻松下来,半闭着眼睛向后靠去。他理解凯斯所言何意。自昨天下午以来,他产生过各种可能的心情,现在还保留着那一种心情呢?
“我可以办得到。”他平静地对凯斯说,“我希望有更多的资料,但我不完全同情邓宁的方法。然而,我可以检查他占有的资料,并重新检查我占有的资料。我是可以办得到的。”
“很好!”凯斯站起来,“这就是我此来的目的,你的回答正是我期待着要听到的。可以预期,虽然我感到你的同行们会与你合作,但你的态度并不就是他们的态度,而且他们有些人还未开始就打退堂鼓了,因为他们将认为并将坚持认为,此事根本不屑一顾。”
肯尼思?伯克利博士一直对人体结构感到迷惑不解。还在他非常年轻时就感到纳闷,为什么他的一些伙伴信奉神仙,而另一些则不然。他也曾思索过,为什么一些人相信月亮是由绿色的奶酪做成,另一些人也同样相信未必如此。
他越来越强烈地想知道,人们是如何确切地认识一种事物的,长期的思索探索,把他引入目前的境地,成为国家研究局心理学界的一员。
他能有幸在凯斯的领导下研究这个问题,心里由衷地感激。凯斯比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物理学家,都更加重视下面事实的重要性,即,一个人,他首先是人,其次才是科学家,在科学上并不存在真正的客观性。观察者不能截然脱离开被观察的事物,每一个科学定理和法则,无论它的提出多么谨慎,其求证多么客观,都难免人们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它。
邓宁的发现及其死,把物理学家们置于一种微妙处境,研究他们在这种处境中的心理反应,使伯克利兴致盎然。
马丁·纳格尔的反应,基本如伯克利所料。他们在学校求学时,就彼此熟知,后来,由于专业不同而分道扬镳了。
这一天,伯克利始终带领着其余的科学家,走遍了整个住处。他们许多人提出要求,要象马特那样独自行动,其他人则三、四人为一组进行参观。到日终时,除了威尔逊?戴克斯特拉教授,所有的人都参观完了这个地方。
在第一天,戴克斯特拉闭门研究磁带和文本,一直到次日上午,他才去参观邓宁的住处。
伯克到旅馆去拜访他。他让这位心理学家等了十五分钟,才终于通过旋转门走了出来。
戴克斯特拉年近七旬,身材矮小而丰满匀称,一副宽边眼镜使他面孔略显严肃。他那突出的下唇似乎是向人们表示,他总是存有戒心,仿佛他不相信世界真的是他看见的那样。但是伯克知道,他是他那一行中的佼佼者。他在阐述爱恩斯坦关于重力的著作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这也就是他之所以被邀参加这项工程的原因。
天空阴沉沉,预示着要下雨,戴克斯特拉走出旅馆时,胸前抱着一把黑色雨伞。伯克开着车门等候他。
“早安,戴克斯特拉博士。看来今天上午只有咱们俩人,其他人昨天就参观了邓宁的住处。”
戴克斯特拉咕哝着钻进汽车。“那正是我所盼望的。昨天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听完了那个可笑的磁带录音。”
伯克开动汽车,进入交通行驶线。他从开初就感到,没有戴克斯特拉,这项工程也照样顺利进行。
“你从录音里有所获益吗?”
“我尚未得出结论,伯克利博士。但是,如果得出结论,我将不相信,年轻的邓宁会是你们一些人所认为的真正的天才。你是心理学家,肯定会懂得,怎样的头脑才能把互不联系、毫不相干的——且不说神秘的——材料拼凑在一起,制造出这样一种混合物!”
“人类的头脑有许多奇异之处,我们还不甚了解。”伯克说,“其中最令人费解的,是在天才终结,谬误开始之点。”
“物理学是稳步向上发展的!至于沿着哪条路去寻求进步,我们一清二楚,毫无疑问。”
伯克把这个问题搁置一旁。一个把世界看得一清二楚的人,也许可能最终发现邓宁的奥秘原是完完全全明白畅晓的。他不能因争辩而丧失这种可能性。
他们停在邓宁居住过的宅第前。戴克斯特拉在汽车里观察一下住宅,咕哝着说:“正是想象中的那种地方。”
物理学家走进实验室时,很难猜测他的头脑在思考着什么。
在第一个房间里,他扫视了一下摆着试剂的架子,然后取下一打瓶子,仔细查看每个瓶子上的标签。他打开几个瓶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之后,便略带鄙夷地把瓶子放回架子上。
他花了很长时间查看房间中央支离破碎的装置。他在残留的计算纸上用点子做些记号,从衣兜里抽出一个信封,草草地写下一些情况对比。
在电子室里,他回转身,看看走廊。“为什么一个人需要两间这样的实验室呢?”
他的观察,比包括马丁·纳格尔在内的其他人都彻底得多。伯克设想,马特和其他许多人还要再来,但戴克斯特拉第一次就象精心梳头一样地一点不拉。
他在机器车间里用手摸摸这儿,捅捅那儿,喃喃自语着:“对一个喜欢修修补补的人来说,设备不错。”
然而,还是计算机室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检查了仪器的安装调整和图表,打开桌子的每一个抽屉,翻弄里面散乱的纸张。
他转向伯克,满脸通红,说:“太荒唐了!这里肯定有图表、草稿纸,或说明邓宁做过计算的东西。这些仪器不是做摆设用的,显然都使用过。有人把计算材料从这个房间里弄走了!”
“这个房间同我们发现时一样。”伯克说,“我们并不比你更清楚。”
“我不相信。”戴克斯特拉直截了当地说。
物理学家对藏书室所持的态度,是伯克最大的兴趣之所在,他让戴克斯特拉随意翻看所收藏的稀奇古怪的卷册。
最初,戴克斯特拉的行动象一头突然被关进笼子的野兽,从摆着神话的书架前跑开,扫视一下占星学部分,又急忙离开去看信仰疗法的书籍,转一圈,就去浏览有关东印度哲学的资料。
“这是什么哪!”他声音嘶哑地吼叫道,“是开玩笑吗?”
这个矮胖的身形,似乎由于发怒而明显地膨胀起来。
“下一个房间你可能最感兴趣。”伯克说。
戴克斯特拉几乎是跑进了隔壁的房间,好象在逃避与他面对面的鬼怪。他一看到这里的书目,就开始感到轻松,如释重负地吸了一口气,其声清晰可闻。他又来到朋友之中了。
他怀着崇敬的心情,拿下一本翻看得稀烂的威尔著的《宇宙时代问题》,和一册再版的相对论论文集。
他低声说:“邓宁拥有这两间藏书室,并看得懂所藏的书,这是不可能的。”
“他懂得重力,并克服了重力。”伯克说,“而且,这里就是他完成其业绩的地方。这是给你们看的最后线索了。”
戴克斯特拉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书架。“我不喜欢这些书。”他说完,回首张望另一个房间,仿佛那里充满了恐怖。
“有些差错。”他喃喃自语道,“反重力!有谁听说过这种东西?又是怎样从这样一个地方产生出来的呢?”
四
那天下午,他们再次举行会议,同意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唯独戴克斯特拉对此事继续摆出一付战斗的架势,一点退让的表示出没有。
军界的全面合作,已得到三军代表的保证。调研中心将设在国家研究局,然而,在需要的地方可设立研究分部。
谁也想象不出,讨论应当从何处下手。一上午,多数人都用来读相对论论文,或者望着各自办公室的天花板出神。他们同意,根据问题的要求,工作可松可紧,并决定在有人把某种工作计划制定出来之前,举行日讨论会,以尽力相互启发,进行创造性的思考。
马特当选为讨论会主席,获得一点小小的荣誉。这倒使他忐忑不安起来,因为与其他人相比,他年纪轻,专业资历浅。但是,他在电场方面的卓著成就,使他成为这项工程的可靠的协调人。
马特从邓宁的藏书室里的玄妙书卷中,挑选一本有代表性的样书,带回办公室。他静下心来,沉浸在占星术、唯灵论、玄学、宗教、太阳黑子资料和魔法腾空的气氛中。他没有特殊的目的,只是想使自己的思想介入邓宁工作的环境中。邓宁发现了目标、邓宁走过的道路必须找到,不管是在哪里开始的。
有些材料味同嚼蜡,好多则纯属妄想而已。可是,他坚持不懈地寻求探索,使他对一些材料发生了兴趣。
比如,关于伦敦附近林德城堡闹鬼的报道。这些报道都是成功之作,互不联系的资料相互参照,彼此证实,相得益彰。关于魔法腾空的著作,则远远难以使人相信。这是洁身涤罪净化身心,世俗凡胎超尘出世等构成的大杂烩。
然而,根据目击者的报告,曾出现过魔法腾空,人们认为这些目击者不是不可信的。
可是,这与宗教有什么关系呢?根据邓宁的批注判断,他对宗教有着极大的兴趣。
马特沉思道,宗教里有奇迹。
反重力就是一种奇迹。
奇迹者,即被人们认为是不可能的,就是看见了,也不能为目击者所仿效。
在科学法则上,则不尽相同。科学法则,可以为有充足智力商数的任何人所应用。但奇迹的创造者,却不是诞生于实验室或学习厅堂。
奇迹的创造者自发地产生于深山或荒野,想把挖空心思的企图与真主平起平坐的初生之犊集于一堂。但是,他们永远也办不到,总是有所不及。创造奇迹的魔法似乎是不能传授的,它有其自身的神灵,或只不过是陈腐的骗术而已。在马特看来,没有折衷者。
反重力。
反重力是自然法则,还是奇迹呢?邓宁已经发现了把二者合而为一的桥梁吗?或者他就是奇迹的创造者,而其技术不可传授,但用气使劲一吹,就将自然出现吗?
马特砰地把书合上,推到桌子后边。他从抽屉里拽出一本草稿纸,发疯似地用铅笔书写爱恩斯坦的基本方程式。
到第一周周末,无成绩可言。日讨论会是举行了,但除每个人重新学习相对论领域的奇异概念外,他们一无所获。
对马特来说也是如此。但凯斯似乎兴致颇高,伯克也提到过应该为他们的进展而庆贺,好象他们仅仅开开会并同意进行这项工程,就算已经向前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马特暗想,或许他们真地向前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他感到当讨论会主席,处于一种受困的境地。
在这样一个小组里必然要有一个人,把所有的基础科学从头讲授给他的同事们。在这种情况下,事情就变得加倍困难,因为毛遂自荐的教员就是戴克斯特拉教授。
他能教给他们很多很多,这是毫无问题的。但是,在第一个周末的星期六,他满脸带着异常得意洋洋的神色,大步跨到黑板前,开始疾书他那象鸡爪爬的字体,勉强可认。
“先生们,我已经获得了我一直在寻求的东西。”他说,“我能够向你们证明,我们所描述的这种仪器,无不违背爱恩斯坦博士的等量公设,假若我们承认这种公设的正确性——当然如我们大家之所做——那么,你们将从第一个方程式里看到……”
马特目不转睛地从头到尾看完戴克斯特拉写得潦潦草草的方程式。他漫不经心地听他讲解,看上去倒还可以,听起来也满有道理,但必须对戴克斯特拉做点什么工作。
戴克斯特拉弄错了——即使他的方程式是正确的。马特思索着,他究竟错在哪里呢?你简直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是在凯斯曾谈论过的感觉之中,或在流经你的全身一直通到脚趾的感觉之中。他确实知道戴克斯特拉的感觉是什么。这触痛了他,就象一台开足马力的千吨冷冻机靠在他的身旁。戴克斯特拉认为,他们对这项工程采取戏谑的态度是傻瓜蛋,而且他一直坚持这种看法,仅仅因为他认为让他们看看这个不可辩驳的事实是他的神圣职责。
他强拽着全组人的脚步,但马特知道,其余的人都对他置之不理,反其道而行之。在这一星期内,他们都承认了邓宁的成就,他认为这毕竟是某种收获。
在马特看来,黑板上的方程式都落入扑朔迷离的黄道十二宫之中了。戴克斯特拉发表完他的辩说之后,马特便站了起来。
“博士,由于你给我们提供了你的论点尽善尽美的论据,”他说,“并且由于我们都认识到了邓宁的成就之事实,我们能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基本前提出了毛病。我倒想说,你为怀疑等量公设的正确性,提供了极妙的理由!”
戴克斯特拉呆住了片刻,仿佛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似的。他犹豫不决地回到座位上,好象在设法决定对这种陈词滥调是不予理睬,还是予以回敬。当他面对马特时,他的脸胀得通红,全身也好象鼓了起来。
“我亲爱的纳格尔博士,如果在这个会议室里还有人不理解等量公设之确立是无可争辩的,那么,我建议他即刻辞退这项工程吧!”
马特控制住自己,只是咧嘴一笑,但他坚持他的说法。他别无企图,只是想刺一下戴克斯特拉而已,然而——
“认真地说,博士——我不妨把这一点当着诸位的面端出来:如果等量公设不是真实的,将会出现什么情况?”
“你和我一样,都为邓宁藏书室里的书卷所震惊,但我不禁要问:对于巫师能够从睡椅上毫无支撑地升起来这一成就,对于确信无疑充分证实的魔法腾空这一例证,等量公设的意义何在呢?
“在东方文学作品里,为什么也充满了魔法腾空之说?我认为,邓宁曾提出过这个问题,并得出了一些有意义的答案。如果等量公设与这些答案不符,那么,我们或许应该重新检验一下这个公设。事实上,假如我们期望效法邓宁的工作,我们将必须检验我们所掌握的与重力有关的每条公设。”
戴克斯特拉教授放弃了他认为变得乱糟糟的辩论。他重新坐在座位上,自以为是地看着黑板上的方程式。
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加州理工学院的又瘦又瘪的詹宁斯,站出来发言了。
“我完全同意纳格尔博士的意见。”他说,“在过去的一周,我遇到一些问题,我认为你们多数人也有这些问题,不论你们意识到没有。
“在四十岁之际,从事研究的普通物理学家似乎都具有直观能力,可以摒弃不符合他们认识到的法则的任何东西。
“之后,我们便成为部门的头头,而年轻人则加入进来,接受不适于我们一代的资料,发现被我们忽视了的东西。
“我们似乎需要建立某种思想之门,或者说思想闸门,如果你愿意的话,使自然界的大量资料流进来。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和学识的丰富,要把闸门的位置调到适当的高度,使闸门后面的东西不致僵化停滞。我们墨守青年时期就抱定的成规,突然间,成了受历史支配的人。
“我感到,以往一周的经验,在非常关键之处动摇了我的思想闸门。我再次感到有能力接受和铭记以往未曾遇到过的资料。我认为纳格尔博士是正确的,我们不得不重新检验所掌握的关于重力的全部情况。如果东印度传说和唯灵论中的任一因素证明是恰如其分的,那么,即使我们吸取了这样的资料,我认为也不致于使物理学从根本上被打破。
“我们无法回避有一个人解决了反重力这一事实。八天以前,我们之中谁也不会承认这种可能性,而今天,我们却肩负着及时前进并赶上去的责任。”
开过讨论会,马特感到疲劳厌倦。事件风波迭起,似乎他们每个人都多少地淹没在愤怒之中,一种是因长期误入歧途的自我怨恨,一种是因直截了当提出问题,但却受到自然界的这般捉弄而普遍产生的狂怒。
然而,反对马特的强烈建议的,也大有人在,桑德斯就曾说过:“……对等量公设不可能进行修正。任何证明这种公设要修正的数据,都自然而然地使掌握数据的人产生怀疑。”
讨论会一结束,马特就到办公室去找肯尼思?伯克利。
“噻!伯克。”他说。
“嗳——进展如何?近几天,我一直想到你们那里看看。还未曾见到你们有人挪动贵步到机械车间去,我想你们仍然处于做计划的阶段。”
“我们还没有那一步呢。”马特低声说,“我有事同你商量,它比反重力还重要。咱们去钓几天鱼,你愿意吗?”
“钓鱼?我或许办得到。只工作不玩耍,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当然,我不必提醒你需要尽快研究这项工程中的魔法腾空——”
“我要去钓鱼。”马特说,“你去不去?”
“我去。在富尔顿鱼市的一侧有条绝妙的鲑鱼溪,我可以在溪边租借一所小房。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我得租一些鱼具来。如果你知道有好的去处,我能在一小时内准备就绪,在路上租鱼具好了。”
“我也得检查一下我的鱼具,如果没被朱迪思扔掉的话,自上次用过,已有三年未动了。大约有二百英里的路程,可在午夜时分赶到那里。”
马特和伯克进入大学三年后的一个夏天,曾在一起尽情地钓鱼取乐。那年大部分时间及整个夏天,他们都在研究宇宙间高深莫测的问题,而结论则迥然不同。
到那年夏末,马特心悦诚服地相信,生命按照客观世界是完全可以得到解释的。如果一个人做点善良而有益的事情,依其梦想来改造世界,那么,他必定是一个稳健而愉快的人。
伯克则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他深信人的生命包藏在人的薄薄的皮肤之中。现在,他们都做出很大让步,看法彼此接近多了。
他们在黑暗中行驶时,马特想起了这一切,也唤起了伯克的回忆。
“世界若如大学三年级学生之所见,那么,我们的全部苦恼就都过去了。”伯克说,“在人的一生中,大概不会有思想绝对单纯的时刻。”
“这一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戴克斯特拉。他自大学三年级以来,从未改变过一次观点。他想证明邓宁并没有获得过反重力或者发狂。他知道这是办不到的。”
“其他人呢?”
“这一周变化多端,他们都发生变化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事可干了。”
有人照管伯克借的东西,他们俩人到达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马特决心在这里时,把与国家研究局有关的一切事情都置之脑后,于是他坐下来写了封家信,这也可以帮助他达到这一目的。
早晨,他起身呼吸山间清新的空气,倾听屋旁松林间小鸟闹人的欢唱,感到除了此刻所见所闻,真地把一切都忘记了。他在门外遇到伯克时,熏肉和鸡蛋的香味从厨房扑鼻而来。
“结识一个认识百万富翁的心理学家,真是件美事。如果招呼一声,能把早饭送到床上来吃吗?”
伯克笑起来。“那可办不到。待乔把你带到树林里,你就会知道有多少个煮蛋吃了。”
“可别带着他去。”马特说,“我喜欢尽量独来独往。”
“那当然啦,乔不会反对的。只有他知道钓鱼的好地方,虽然——”
“鱼无关紧要。”马特说。
森林里晨露如雨,潮湿异常,黎明前的寒冷笼罩着深谷。他们穿过山谷,向下朝河边走去。河水仍笼罩在山的阴影里,四周一片沉寂,只有几只小鸟还没离开那灰白的晨曦,朝上飞向粉红色的山顶。
马特立即意识到,这就是他所需要的东西。他穿上长筒靴子,试一试租来的新玻璃钓竿的弹力。
“我的装束有点古旧,是不是?”他说,“我倒更喜欢古旧一点。”
“我还在用我自己的。”伯克说,“实际上,就是去年夏天我们在一起时用过的那根钓竿。”
他们哗哗地趟着水,不几步就走进一个平静的水潭。水潭不够宽,容不下两个人,所以马特就向上游蹚去。“一天,有个家伙发表了一篇文章。”他说,“文章声称,在这样的河里捉鱼,每捉一条鱼的平均时间是二小时十九分钟。难道我们做的不比他说的好吗?”“好象要好得多。如果今天钓不好,只有让乔给咱们做午饭了。”
他们的确干得很出色,到中午时,马特钓到的六条上好的鲑鱼,伯克则钓了七条。
“我要给那个研究钓鱼的人写封信,告诉他我们钓的鱼够你们一家吃一个星期了。”
吃过午饭,他们在河岸上背靠着一棵树坐下来,望着河水从眼前流去。
“你们对这项工程到底发难抨击没有?”伯克问道。
马特把上次讨论的情况告诉给他。“戴克斯特拉或许完全正确,他的演释很说明问题。但是,我建议重新检验等量公设——至少检验其现状,也是严肃认真的。”
“你们走到我的前面了。”伯克说,“何为等量公设?”
“是爱恩斯坦在第一批的一篇论文中提出的,记得是1907年的那一篇。他假设惯性效应与重力效应相等。
“也就是说,人在某一物体中,物体得到推力,达到恒定的加速度,他就会感到有无法与重力效应相区别的效应。他能够行走、活动,并且有体重,就像是处于具有地心引力的庞大物体上。
“相反,一个人置身于地球重力场中的一个自由降落的电梯内,就观察不到电梯内的重力效应。他可以站在天平,但称不出重量,液体也不会从杯里倒出来。据称,任何机构试验都不可能揭示出地球重力场的存在,这种地球重力场存在于这一重力场中自由移动的任何这种参考系统之内。我们早已接受了这种假想。
“接受是很有道理的,在数学上有充分可靠的理由。然而,从以往的经验看,在这种条件下探测重力场,我们还没有试尽一切可能的办法,排除这种可能性是愚蠢的。
“所以——戴克斯特拉做的颇为严谨的演释,是很有道理的。象邓宁的这样的装置,将表明需要抛弃等量公设。很可能,这一公设是一种以不充足的资料为基础原无根无据的设想。假若如此,这倒是一个良好的起点。下一步怎么走,我就不得而知了。”
“重力可以认为是不同于数学符号的一种东西——或者说,可以通过观察一个降落的苹果而知吗?”
“不。实际上,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在我们的公式里,一个符号代表一种未被识别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则见之于物体间的吸引力之中。”
“那么,一种流动的东西,象这条小溪,会怎么样呢?”
“也可能如此,但谁知道呢。”
河岸附近,河水在一些突出的岩石周围形成旋涡,伯克把一把漫不经心折断的小棍,抛到水里。小棍迅速飘流到一起,集聚在岩石旁的旋涡当中。
“可能是一种观点。”他说,“这种观点假设,这些小棍在重力的作用下相互吸引,聚到了一起。”
“不是他们本身的吸引力。”马特若有所思地说,“是又推又拉的力量。重力——可能就是又推又拉。但推力和拉力作用的又是什么呢?邓宁那个家伙,他知道!”
吃过晚饭,夜幕低垂,马特怀着满意的心情坐在门口,依稀觉得在白天完成了一些事情,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但这无关紧要,毕竟是某些事情——
“你知道,”他突然说,“我们需要弄懂的,你们心理学家亦应该告诉我们的事情,是思想从哪里来的。
“拿第一个穴居人来说,他有两个大得足以恰好吻合在一起的脑细胞。他把火带进洞穴里,是哪里来的想法呢?我认为,这就是你和我很久以来就想解决的问题。思想来自哪里——是人固有的,还是源于外部?”他把话停住,专心对付蚊子去了。
“说下去。”伯克说。
“再没什么可说了,我又在考虑重力呢。”
“你在考虑什么?”
“我在考虑如何获得一个关于重力的新思想。一个人编出一套新理论,制造出一个新装置,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呢?我觉得好象逐渐被吸引到这个问题上,而放弃了我要抨击的那个问题。”
“那么,你在考虑什么呢?想要虚构一个新思想——”
“我此时此刻在想今天下午的事。流动的东西——但肯定是无法描述的东西——如宇宙时间。既然事情已公开化,不妨明说,我就从未赞同过等量公设。只是有一种感觉,搅得我的脑海不能平静。这一公设是错误的。
“我要尽力描述在幽暗的宇宙空间流动的东西,但不可能是有如江河的立体流体。”
他坐得更直了,把雪茄烟从嘴里慢慢地拿下来。“这不可能——但可能是一种流体——”他突然站起来,转身向房子走去。“喂,伯克,请原谅,我要去做些数学演算,你不会反对吧。”
伯克的雪茄烟头上,发出好长时间的闪光“不用管我。”心理学家说。
五
那天晚上,伯克不知道马特什么时候就寝的。早晨起来,他发现马特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兴致勃勃地伏案工作,似乎马特压根就没离开过,但他至少看出他换了衣服。
马特抬头看了看。“再给我半小时,鱼是可以等一等的,我得赶快回办公室去一趟。这里的事情我还要继续干的。”
伯克咧嘴一笑。“去吧,伙计。我去准备车,你说什么时候动身?”
到城里后,他没有去看望任何人,而径直到办公室去了,继续进行前天晚上开始的工作。随着工作的进展,他最初的热忱渐渐衰落消沉下来。二、三天后他才能做好准备邀人检查。有一项演算前面的几页原来都有差错,他返离迷津,重新慢慢演算。
下午三点刚过,就有人敲门。他恼怒地抬头看看,来人是戴克斯特拉。
“纳格尔博士!你在呀,我真高兴。昨天我到处找你,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我去钓了一天鱼。有事吗?”
戴克斯特拉几乎带着狡黠的神色,坐到桌子一边的椅子上。马特皱皱眉头。
“我有事与你磋商,事关这项工程,极为重要。”戴克斯特拉说。他身体向前倾斜,脸上流露出信任的表情,宽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向外眯缝斜视。
“你发现没有,”他说,“这项工程整个是一个骗局?”
“骗局!你在说什么?”
“我仔细地查看了所谓的邓宁的住处,无一遗漏。在上次讨论中,我就曾向你们说明,等量公设否定了如邓宁所发明的任何这种装置的可能性。现在我敢向你担保,根本就无邓宁其人!我们上了这个大骗局的当了。”
他以获得最后胜利的神态,用手掌拍打着桌面,身子向后靠着。
“我不明白。”马特低声说。
“你会明白的。去看看那个实验室吧,前后不一,矛盾百出。检查一下架上的药剂吧,试问:用这种胡乱挑选的配剂,可望达到怎样的化学效果呢?电子部分与角落里的电视车间一样,都是大杂烩。房间里的计算机摆在那里,从来未使用过。至于那个藏书室——显然是个老学究的满满当当的耗子窝!
“纳格尔博士,出于某种不可思议的原因,我们上了大骗局的当。反重力!你认为这里可曾有人想过能使我们相信吗?”
“我想知道的是,在国家急需我们每个人贡献聪明才智的时候,为什么把我们派来干这种徒劳无益的事呢?”
马特隐约感到胸口塞闷,一阵恶心。“我承认你的陈述有奇异之处。假如你说的那确凿无疑,那么,目击者的叙述又做何解释呢?”
“向壁虚构!”戴克斯特拉厉声高叫道。
“简直不敢想象参谋长联席会议的人也参予了这种虚伪的事情,真是遗憾,但是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事实上,为了达到我们的目的,我做了大量工作。
“此时此刻,我打算明确地说,等量公设是站不住脚的”。
戴克斯特拉站起来,满脸胀得通红。“纳格尔博士,你持有这种见解,我甚为遗憾。我始终相信,你是大有希望的年轻人。若揭穿这个使我们上当的可恶的骗局,你或许还有希望。日安!”
戴克斯特拉步履沉重地走出去时,马特连欠身相送都不愿表示一下。这次来访使他十分不快。尽管这些责难是荒谬的,但却动摇着他赖以进行工作的基础。他以前曾断言反重力纯属谬论,如果他不敢确信邓宁的装置表演恰如所述,那么,他目前对过去所有断言的信念就要受到威胁。
但是,参谋长联席会议竟然也参予了戴克斯特拉所说的这种毫无目的的愚蠢骗局!
他几乎依旧狂热地重新看起计算草稿来。快到大家都要离开的时候,他拿起话筒,给詹宁斯打电话。此人是个有才能的数学家,如果有谁能把这个题目解出来,那么就是他。解不出来的地方不多,马特尚可容忍,但他必得知道是否正走进死胡同。
“你能来一下吗?”他说,“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看。”
不一会儿,詹宁斯就来了。他一进门,就使马特觉得他象一个古时候的乡村传教士,由于对教徒们的罪孽抱有愤慨而满脸盛怒。
马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脱口问道:“今天下午你看到戴克斯特拉了吗?他到处乱跑,散布无稽之谈,说什么这项工程是个骗局。”
马特点点头。
“不知凯斯为什么把他这样一个老笨蛋弄来——戴克倒是个杰出人物,但却说话不留余地。我立刻打电话找凯斯。”
“我猜想,我们自然都有戴克斯特拉那样的怀疑,”马特说,“但不至于搞得象他那样过分。”
“我同几个人谈过,有些人弄得心烦意乱,我曾竭力帮助他们摆脱这种处境。你有什么收获吗?得到过答案之类的东西吗?”
马特把草稿纸抛到桌子的另一边。“等量公设过时了,这一点我相当肯定。我一直在计算围绕空间曲线的可能的运动范围,原来是个八面体的东西,但却讲得通。我希望你看一看。”
詹宁斯双眉一挑,说:“很好。当然,你要知道,要使我接受对等量公设的否定,是不容易的。这种公设问世已有四十五年了。”
“可以寻找别的东西代替它嘛。”
“这东西你能再搞一份吗?”
马特耸耸双肩。“我能再搞一份。”
“我会好好保存的。”他把稿纸塞进上衣的帖身衣兜里。“假设你的确要证实这样一种流体的可能性,对吗?那么,我们由此能得出什么结论吗?对这一点你有什么想法吗?”
“有些想法。”马特说,“昨天我曾观察过一个旋涡。看看一些小棍抛进旋涡后所出现的情景吧,小棍会聚到一起。这就是重力。”
詹宁斯皱皱双肩。“等一等,马特——”
马特大笑起来。“别误会,考虑一下这个流体,我不知道它可能具有什么特性,但必须在四维空间中出现。我们若能解出来,就能弄清这种流体通过物质产生旋流的公式。
“假定存在着这样一种旋流,便会有旋涡出现。这是不成熟的比拟,你还理解不了,需要进行计算。但是,我们或许能说明,旋流按一定方向行进,便引起旋流的物质间的空间位移减小。这能说得通吗?”
詹宁斯一直静静地坐着,现在他微微一笑,把手指展开摊在桌面上。“可以说得通。八面体流体所形成的旋流一定相当复杂,但假设确实出现了,那么又怎样呢?”
“我们就造一个流线型装置,使之通过流体,旋流便不会出现了。”
詹宁斯坐在椅子上向后靠着,好象突然变跛了一样。“好家伙,你倒全部计算出来了!但且慢,这使重力变得毫无意义,那么,反重力呢?”
马特耸耸肩膀。“我们找到一种采用反向矢量的方法。”
“那样可以,伙计,那样可以。”
马特笑起来,同他一起走到门前。“是的,我知道这件事的意义,但是,你瞧——我绝非开玩笑。这个重力流体公式若能解得出来,其余的就好办了。”
詹宁斯面对着他,脸上的一点笑容完全消失了。他说:“马特,我不是在笑,不管怎么说,不是在笑你。如果我们对整个事情得到的答案是那个样子,就等于说,我们至今所假定的一切东西,完全阻塞了对这类事情的思路,致使人们不得不认为自己成为小小的阻碍,甚至连谈论它也是困难的。”
一天以后,伯克登门拜访他。“嗨,马特,你怎么不即刻告诉我们关于戴克斯特拉的事?若不是詹宁斯打电话给我们,我们知道的可能就太晚了。”
“你是指何而言?”
“我们是指他关于此项工程是个大骗局的说法。我希望你没有为此事烦恼。”
“不十分烦恼。我们要把他踢出这个工程吗?”
“那是自然的。他正住疗养院呢。他思想僵化,不承认邓宁工作的真实性。他态度温和,却失去了理智。他几周内就会好起来,可以回去教书的。”“听到这些,我甚为遗憾,我相信,我们差不多找到了他不敢正视的答案。”
那天,马特不耐烦地把他的论点在讨论会上公布于众了。这对于那些倾向于戴克斯特拉的人,有点难以接受,但是计算十分清楚,吸引着所有的人。他们几乎团结得象一个人,竭尽全力推导一个可转换为金属、电子和重力场的公式。
詹宁斯是一直坚持到底的人。三天后,他连门也没敲就闯进了马特的办公室,把几张纸啪地一声扔在桌子上。
“你是对的,马特。”他高声说道:“你的计算表明,在物质中有旋流存在。我们掌握了探究邓宁飞行带的方法。”
但事到临头时,马特却灰心丧气起来。整个小组举行了三十六小时的讨论会,使工作最终统一起来。结果是确认可以制造一个反重力机器,但其大小却相当于一百吨的回旋加速器。
马特把他们的进展情况告诉给凯斯。“这与邓宁的飞行带大不相同,”他说,“你若要我们压缩,我们就继续尽力压缩,或者拿出目前这种形式的实际可行的设计。”
凯斯把马特准备好的草图瞥了一眼。“这与我们所期待的不完全一致,但我认为最好把它造出来,此刻,重要的事情是要有一个反重力机器在运行着,然后进行改进。车间可以随你们使用。需要多久?”
“这要看在人和机器两方面,你希望强调什么了。如果全体昼夜工作,我保证大约三个星期拿出模型。”
“一言为定。”凯斯说,“造吧。”
实际上,四个多星期以后,才在大型的机器车间里做出首次表演的安排。这个车间受到控制整个工程的三重安全措施的保护。
参加者有出席首次会议的人员,加上协助制造这个庞大装置的几个工人。
在过去的几周内,他们吃力地举行了闹哄哄的讨论会,现在的表演就显得简单,几乎是平淡无味了。马特走到在车间里高大的钢梁天花板下显得很小的配电盘前,打开电源总开关,然后慢慢调整一些度盘。
圆盘形的庞然大物在车间中央升起来了,几乎没有人察觉,一点也不摇晃,它没有明显可见的支撑,在离地面5英尺的空中徘徊盘旋。
圆盘直径三十英尺,厚三英尺。几根工字钢梁临时铺在地板上做为支撑,从水泥地板上的长长裂缝就可想见此物之重了。
凯斯博士伸手摸了摸,又用尽全力去推它。
马特笑着摇摇头。“如果你推的时间够长并且用力,它会移动的,几乎具有小型战舰那样的惯性,虽然我曾说过,这与邓宁的飞行带大相径庭,但我们还是要继续试下去。”
“这是一件不朽之作,”凯斯说,“我向你们大家祝贺。”
正当他们在观看着,马特又按一下控制按键,那庞然大物徐徐落到工字钢梁支架上。他切断了电源。
“我希望你们此时都回到会议室去”凯斯说,“在那里,还有一些补充资料给你们看。”
一路上,马特与伯克并排走在一起。“现在怎么办?”他说,“他们要给我们戴上镀锡勋章吗?”
“比那要好。”伯克说,“你会看到的。”
他们又和几星期前的多事之日一样,坐在一起了。凯斯照旧在首席就坐。
“没必要对诸位任何人进行说明,这一成就对我们国家和全人类意味着什么。反重力将使全世界军事及民用运输发生革命性变化——有朝一日会把人送往星际。
“现在——有一个人我想介绍给你们。”
他向一侧跨了一步,朝他身后那个房间的门口发出召唤声,一个人应声走出来,凯斯便站在一旁。
听众中响起一阵吃惊的吁吁声,在他们面前站着的是利昂·邓宁。
他向大家幽默地微微一笑。“先生们,我知道你们认识我。我希望你们都不会对我抱有任何不快之感,或者认为我是那种人们所描述的令人厌恶的家伙。文本就说明了这一点,它所描述的是一个使人不快的年轻的笨蛋。”
詹宁斯站了起来。“凯斯博士,这是什么意思?我认为需要你做出解释!”
“詹宁斯博士,你们的确需要解释,你们也会听到解释的。”凯斯站在邓宁的地方,邓宁则坐在位子上。“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我们的朋友戴克斯特拉是正确的,在工程之初给你们的原始资料,都是虚构的。”
人群里立刻涌起一阵吃惊的喊叫和抗议的声浪。凯斯举起一只手,说:“请安静片刻,听我把话说完。我刚才说过,最初的资料是虚构的,根本没有作为反重力装置发明家的利昂·邓宁。我们演了一出戏,虚构了一部电影,并不存在反重力。
“而今天,却真地存在着一种反重力机器。先生们,我希望你们仔细考虑考虑,在这件事情中虚构究竟在哪里。”他略停了片刻,盯着他们每个人的眼睛看了看,之后移步站在一旁。“我们的首席心理学家肯尼思·伯克利博士,将给我们讲完事情的全过程。
伯克站起来,慢慢走到前面,仿佛是勉强做不得不做的事。
“你们若有人发怒的话,”他说,“应该冲着我来。工程中的魔法腾空,是我建议的直接结果。
“但是,不要认为我是在道歉。我反对戴克斯特拉教授称之为‘虚构’或‘骗局’的说法。一种事情出现后,当我们谁也看不出其潜在的可能性时,怎么能说是一个骗局呢?”
“那为什么,伙计,为什么?”詹宁斯不耐烦地大声说道,“为什么搜罗关于占星卜算、魔法腾空和神秘玄想这类戏法骗局,胡说八道等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明言这个工程?我们不是一帮中学生,别哄骗我们去做我们不想做的事情!”
“那么,你对下面的问题如何作答?”伯克说,“凯斯博士发出一封信,邀请你参加一项制造反重力机器的工程,你会该怎样答复呢?你们中有多少人会乐于安安稳稳地等在大学里?在大学里,离经叛道的人不允许象在政府机构里那样挥霍人民的钱财。
“谢天谢地,在此工程中只有一个戴克斯特拉。他拒绝接受我们提供的资料,他的目标是要证明反重力之不可能。如果不是我们的小小的假设激励你们,你们有多少人会树立同样的目标?
“戴克斯特拉不能合情合理地对待这些资料,其结果是他患了精神崩溃症,当然,这是前面一连串事件产生的必然结果。
“另一方面,你们当中能够接受我们提供的资料的那些人,则能抛弃对于反重力的偏见,得到你们认为不可能的东西。
“实质上,这是一项心理学工程,而不是物理学工程。除反重力外,我们还可以选择其他东西。我们可以预言,结果将是一样的。我观察过许多科学家在实验室和藏书室工作的情景,研究他们在工作之中奉行的在教育上先入为主的概念,着手解释一个问题之前,就已做出了可能或不可能的结论。在这样多的情况下,戴克斯特拉教授的例子最有代表性,对问题的兴趣只在于要证明结论之正确。
“在此项工程中拿你们做实验,希望你们能够谅解。我认为,我使你们学到了一种进行科学研空的方法,比你们以前所掌握的要强有力得多,这是一种令人信服的方法,能够找到任何理解的答案。你们根本没有受骗,而是给你们表演了一种新的强有力的科学方法。
“如果你们能够解决并的确在几个星期内解决了以前视为不可能的问题,试想你们自己要有多少个科研题目正等待着你们运用这种方法去解决啊?”
会上还有很多发言,有些发言是极为混乱的。有几个人根本没理解伯克的解释。
马特暗想,即使是他,也需要很长时间,心情才能彻底平静下来。在他的胸中还有一丝难以压抑的怒气,但他对伯克炮制此项工程的圆滑手法,暗暗置之一笑。他敢打赌,这位心理学家曾因戴克斯特拉而有过棘手的时刻!
当他开始认识到伯克所做的解释具有绝对的真理性时,心中有一种不知所措之感。他看到这种感觉也反映在其他一些人的脸上,流露出茫然若失、“为什么没人事先告诉我”的神色。
他们最后同意第二天再次会晤,研究讨论他们对已经出现的情况应采取的态度。
刚要让他们走,伯克就上前抱住了马特的胳膊。“我差点忘记了告诉你,今晚请你吃饭。”
“最好别再是个骗局。”马特说。
饭后,他们两人走出来,到了院子里,伯克煞费苦心地要假守这个院子,使他在城里占有的这块地方俨然象一份财产,他们坐在花园里的一条长椅上,凝视着月亮从邻舍的电视天线背后徐徐升起。
“我想知道事情的余下部分。”马特说。
“什么余下部分?”
“别躲躲闪闪的,其他那些家伙上午就要让你讲出来,但我要先听为快。”
伯克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开始说起来。他点上烟斗,让他燃得旺一些。“你曾提到詹宁斯有过思想闸门之说,他的那些话差一点说中了。你和我在学校里试图探讨宇宙问题时,也几乎抓住了要领。
“归结起来,就是你在山里问我的事情。何为思想过程?最初的思想源于何处?
“想一想你在几天内推导出关于围绕空间曲率的重力流体的深奥的方程式,为什么你没在十年前做出来?为什么别人没在很早以前做出来?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
“马特,我特别需要你参予此项工程,因为需要你在此事上助我一臂之力,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有点力不从心,我不知道是物理学还是心理学,或者两者之间的怪诞的混合物。
“不管怎样,我是从这里开始的:你懂得通讯理论,任何数据都可编成脉冲组成的密码,譬如,一幅复杂的照片由半明半暗的点子构成。把信息编码变成脉冲,可以有许多方法。密码可利用点——划,可利用脉冲间的时间间息,可利用脉冲振幅,有上千种单独因素和联合因素可以利用。但是,任何信息都可以表示为一种特殊的脉冲程序。
“这种程序之一:‘宇宙间的每一物体都吸引另一物体’;之二:‘永生之奥秘在于——’;还有之三:‘重力本身是——作用之结果,而又可能因——而变得毫无意义’。
“任何问题的任何答案,都可表示为一种特殊的脉冲程序,故而脉冲之间的关系便是数据的密码形式。”
“但是,从定义上来说,纯噪声是一种完全不规则的脉冲程序,包含着可能相互关联的各种频率的脉冲。”
“因此:任何有负载信息的消息都是分级噪声的一种特殊的子级。所以,纯噪声包括一切可能的消息和一切可能的信息。因而,纯噪声实际上是纯概率的另一种说法,是无所不包的。”
“这不只是繁琐逻辑的一种演练,而是要承认一切事物都可以学会,一切事物都能够获得成功。”
马特微微活动一下,向月亮吹出一团浓厚的雪茄烟雾。“不要再说啦!”他大声说,“你的话没完没了,总得有个边际才行。”
“为什么?难道我关于噪声和信息的逻辑不对吗?”
“上帝,我不知道对不对,听起来倒也中听,当然是对的,但是,那与人类头脑的作用和工程中的魔法腾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从结构观点上说,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就功能而言,似乎在人的头脑里必定有一种机构,这种机构不外乎是纯噪声发生器,一种不规则脉冲即各种频率的纯噪声产生器。”
“在别的什么地方,必须还有一个机构,用以滤除不规则噪声或控制其产生,以便使语义明确的声音得以通过。显然,滤波器能够处于任何一级,把我们确定为噪声的东西滤除掉。”
“这样,我们就经历了成长的粗略过程,上学,受教育,在噪声滤波器上刻下一条红线,除了外部自然界和我们本身的创造力所提供的少量数据外这种滤波器把一切都排除在外。”
“我们周围的事物一旦变得与情况不相适应,就被排除在外,创造性的想象力便减弱了。滤波器一经调整,就能自动进行这一工作。”
“还有你们这里的工程,”马特说,“关于巴比伦的神秘玄想、占星卜算的资料,以及那个毫无价值的东西的其余部分——”
“整个装置的噪声尽可能搞得大一些。”伯克说,“我们不知道如何制造反重力,所以给你们描绘了一个制造过反重力的人,并尽量把它弄得嘈杂一些,以便使你们在这个问题上的噪声滤波器起不了多大作用。关于反重力问题,我给你讲了一番各种频率的噪声,并讲了反重力已经实现这一必然的结论。”
“你们每个人最初都用你们的滤波器把反重力的想法排斥在外。简直是荒谬绝伦!探索这种东西是无益的,做点有益的事情吧。”
“所以,我向凯斯建议过,把你们这些有两付头脑的人召集在一起,用铁一般的事实向你们证明,这决非胡说八道,而是能够做到的,巴德。故此给你们听听各种频率的噪声,放松你们的滤波器,使你们通过自己头脑的思索来找到答案。”“这起到了作用,并且总会起作用的。你们所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查出端绪,清除头脑中的障碍,对你们一直想做的一些其他事情,调整好任意噪声滤波器——那么,就可找到你们想要研究的任何问题的正确答案。”
马特抬头看看月亮,月亮正把银色的光辉洒满夜空。
“是呀——天上有星星。”他说,“我总想把星星摘下来,现在我们获得了反重力——”
“所以,你可以飞向星际了——假如你愿意的话。”
马特摇摇头。“你和邓宁——起初我们获得了它,然后又失去了它。”
“你要使我们造出反重力来,这只是一个鬼把戏!肯定我们将看到行星,甚至可能在我们瞑目前越出太阳系。但是,我将要呆在这里,与你一道工作。一、二个行星微不足道,或毕竟算不得什么。如果我们能学会利用人类头脑中的最高噪声级,我们就将能够征服整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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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拉格朗日墓场 | 王晋康 | 《拉格朗日墓场》
作者:王晋康
正文
拉格朗日墓场
快艇已经开了半个小时,夜色浓重,岸上的灯火渐渐隐没。前边,黑黝黝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几点灯光,灯光逐渐变大,直到变成灯火通明的魔境,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疯狂地闪烁着。
正在驾驶快艇的鲁克看见船舱里的人都已经出来,站在甲板上,迫不及待地看着这一片梦幻之地。这是《星球动物园》号空天飞机乘员组的全体成员,是鲁克的玩命伙伴。老猢狲拉里,巴基斯坦人,65岁,身材瘦长,脸上皱纹密布,像一只风干的核桃,按说他已经该退休了。鬣狗班克斯,西班牙加西里亚人,这个饕餮之徒的牙床特别发达,有一次航行事故中,他用牙齿咬断了一根缆绳,排除了故障。小个子布莱克,肯尼亚吉库尤族人,时常哼着节奏跳荡的黑人民歌。还有他自己,老虎鲁克。近十几年航天事业急剧衰落,他的《星球动物园》已是私人空天飞机中硕果仅存的一艘了。
那片魔境实际上是露出水面的几座半截孤楼,星星点点散布在广阔的海面上。他们脚下是繁荣的澳门,但50年来,在人类对“狼来了”的警告逐渐麻木时,狼真地来了。温室效应来势凶猛,南极冰冠的38亿立方公里的冰冠全部融化,海平面上升60米,濒海的几百座国际都市成了龙宫。人们被迫迁往高原地带,但贫瘠的高原是不会一夜之间变成沃土的。全球性洪水又引发了地震大爆发,几年之间毁灭了几十座繁华都市,在地图上,一向安全的地区,也标上了狞恶的地震标识线。
地球发疯了,人类的疯狂导致了地球母亲的疯狂。后悔无及的人类尽力挣扎,也只能刹住文明之车使其逐渐下滑而不致突然翻车。
好在人类的本性是随遇而安的。这些劫后幸存的半截楼群很快变成了销魂之窟,夜空中,性感的霓虹女郎挑逗地频送秋波,不厌其烦地脱着衣服。大门口是几十位真实的性感女郎,穿着极暴露的比基尼泳装,搔首弄姿地迎候客人。鲁克对急不可耐的船员们说:
“冲锋吧,老规矩,今晚的开销我包了。”《星球动物园》号已经老化了,所以每次航行,船员们都是笑嘻嘻地和死亡亲吻,送死前的这一晚放纵也成了惯例。鲁克说:
“这一次的业务很可观,利润十分丰厚。我想跑完这一趟,一定把空天飞机好好检修一番,以后就不必冒险了。”
班克斯和布莱克已经开始在女郎群中寻找自己的相好,打着飞吻,怪声喊叫着。船泊好后,拉里问鲁克:
“你要同妹妹见面?”
“嗯。她一会儿到这儿。”
拉里摇摇头:“你不该让她到这种地方。”
鲁克苦笑:“是她坚持的。”
拉里看看他,不好再说。他知道鲁克对这个乖戾骄纵的妹妹是百依百顺的。班克斯回过头嘻笑着说:
“你的妹妹太迷人了!如果把她嫁给我,我保证不再碰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
鲁克的目光刷地阴沉下来,从牙缝里骂道:
“滚你妈的。”
拉里抢在班克斯的怒气还未滋生前,赶忙把他拉过去故意打岔。好在班克斯的注意力很快被一位臀部凸出的越南姑娘吸引住,没有酿成冲突。班克斯和布莱克跳上岸,拥着相熟的女人,嘻笑着上楼了。老拉里早已没了这种兴致,他在酒吧的角落里要了几杯郎姆酒,安静地喝着。他看见鲁克系好快艇,最后一个上楼,到豪华的中央大厅里去了。
同样穿着比基尼三点式的女侍们穿着旱冰鞋在各个桌子中穿行。看见鲁克,她们笑着点头。有一位黑人姑娘滑过他身边时低声窃笑道:
“亲爱的老虎,你好。阿慧在盼你呢。”
鲁克坐到他的老位子上。一个身材娇小的侍女很快过来为他摆上五粮液,在世界各地混了这麽久,他始终没学会喝那些口味怪异的饮料,仍然钟情于家乡的烈性酒。这个侍女身材娇小玲珑,带着南国女子的柔媚性感,她含情脉脉地问候:“你好,老虎鲁克。”鲁克大笑着把她一下子拉到怀里,狂热地吻着她的樱唇和乳沟。阿慧佯作推拒:
“别这样,老板要生气的。”
但她很快就顺从了,开始热烈地回吻。在中央大厅里这是失礼的举止,临座的一位绅士鄙夷地对身边的女伴说:
“知道吗,那个宽肩膀、络腮胡子的中国人是一艘空天飞机的老板兼船长。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人类的航天之梦刚实现时,那时的宇航员是何等的俊杰!他们都是人类的精英,一言一行都是人类的楷模。现在你看这些渣滓……”
他的声音不大,但鲁克还是听见了。鲁克回头横他一眼,懒得理他,仍和阿慧旁若无人地拥抱、抚摸。阿慧仰起头喃喃地说:
“老虎,你说过再跑几趟运输就和我结婚的,到什么时候才兑现呢。”
鲁克敷衍着:“快了,快了。”他从来没有打算让这个吧女成为鲁寓的女主人,他不想让任何一个女人为他套上笼头,除了……他不知道怀里的阿慧有几分是真情,几分是逢场作戏。据他的感觉,这个女人看来是真的爱上他了,这使他有几分歉疚,也打定主意尽早离开他。
鲁克是夜总会的大主顾,没人敢干涉他,所以两人一直腻在一块儿。忽然鲁克觉得气氛异常,大厅里反常的安静。他抬起头,一个衣裾飘飘的仙子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白丝裙,开领很低,露出光滑的后背,胸口处饱满的乳胸半隐半现。人们显然被她的美色震住了。她站在门口傲然扫视着大厅,也像有意作一个刹那的亮相,随即她看见了哥哥和他怀里的女人,目光阴沉下来。
鲁克没料到妹妹这次来得这么早,很尴尬,他近乎粗暴地从怀里推开阿慧。阿慧把伤心藏起来,看了鲁克一眼,便垂下眉眼,默默地滑走了。鲁克起身为妹妹拉开椅子,扶她坐下。
一时间似乎无话可说。他知道不该让妹妹到这个肮脏地方,他也常常在心里责怪妹妹的打扮太出格,不象一个大学生。但他知道,骄横任性的妹妹不会听他的劝说。他叹口气,亲切地说:
“最近可好?上月六日是爸爸的忌日,你去扫墓了吗?”
“去了。”
“还是和姚云其住在一块儿吗?”
鲁冰鄙夷地说:“不要提那个可怜虫。”
鲁克暗自叹一声。姚云其是一个性格软弱的青年,鲁克从未喜欢过他。但姚云其对鲁冰的爱倒是十分真诚十分狂热的。只要鲁冰一句话,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心剜出来。鲁冰同他同居两年多了,一向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呼来喝去的奴隶,这使鲁克对他的鄙夷中加着怜悯。他换了一个话题:
“钱够化吗?今年生意不好,不过我马上就要接到一笔大生意。”
鲁冰烦倦地说:“勉强够吧。”
鲁克暗自摇头。以他的财力,每月拿出十万元供妹妹花销已是力不从心了,但妹妹从没有满足的时候。这些年来,鲁克一直咬牙紧缩开支,不愿缩减妹妹的花销。他不能辜负父母临死的嘱托,也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愧悔。
鲁冰斜靠在座位上,目光烦倦地打量着大厅里各色人物。她的鼻梁挺秀,睫毛很长,裸露的颈项和脊背十分润泽。鲁克看着她,目光无意中滑到了妹妹的胸前,那儿有白腴的乳沟。他浑身一震,赶忙把目光挪走。这个动作当然没有逃脱鲁冰锋利的眼睛。她早就发现,在哥哥对自己的亲情中,偶然会冒出一些超出兄妹之情的东西,她因此十分厌恶和鄙夷这个粗野的汉子。自从父母横死后,她患了失忆症,那个凶日之前的事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那一切都坠入一个幽深恐怖的地狱。但她仍能回忆起父母的温情,能模糊感受到那种与生具来的亲近。可是,为什么独独对于鲁克,她很少有这种朦胧的温馨?为什么在下意识中总把他与一种模糊的恐怖感觉相连?
夜深人静,她常常强迫自己回忆过去,可是,每当回忆到父母死亡时。她的意识便恐惧地尖叫着四散逃走,使她坠入一片黑暗。回忆的结果常常使她内心充满戾气和绝望的愤怒。
她的回忆之河是从母亲去世那天接续上的。她清楚地记得瞎了一只眼的母亲喘息着,拉着她的手放到鲁克手里:
“孩子,冰儿托付给你了,你们兄妹好好地活下去,让我和你爸爸能够瞑目。”
20岁的鲁克红着眼睛答应了。平心而论,他在此后的16年中确实履行了他的承诺。但鲁冰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把那次托付和一段模模糊糊的恐怖回忆联在一起。妈妈为什么瞎了眼?哥哥为什么对此讳莫如深?她敢断定,在这道记忆的断层后一定藏着许多可怕的往事。
这会儿,她被浮上来的片断回忆压得喘不过气来,感到那股戾气又慢慢漫过她的胸膛。她微笑着,故意向鲁克俯下身,使那道乳沟更加清晰:
“哥哥,我漂亮吗?”
鲁克惶惑地看看她,目光十分痛苦,他移走目光,站起身勉强笑道:
“我去小解。”
鲁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残忍地笑了。她能感到那个可憎的男人在努力压制自己的卑鄙欲念。
“当然漂亮!你太漂亮了!”身后有一个男人接过话头,鲁冰恶狠狠地横他一眼。这是个白人青年,大约35岁,金发,嘴角挂着微笑。他穿着随便,T恤,牛仔裤,拷花皮鞋,显然都是名家制作,手上带着几只沉甸甸的戒指。总的说来,这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鲁冰在最后一刻把怒容换成了微笑:
“谢谢你的夸奖。”
“你确实漂亮!秋水般的双瞳,秀挺的鼻子,性感湿润的嘴唇,还有丰满硬挺的胸部,凸起的臀部……你的身上,把东方的典雅和西方的性感不可思议地揉合在一块儿,实在美极了!告诉你,对于女人的美貌而言,我是一个世界级的鉴赏家。我很遗憾,《花花公子》杂志的封面裸照中竟然漏掉了你!”
鲁冰仍微笑着:“很高兴听到你的赞扬。”
那人笑着伸出手:“自我介绍一下,亨利·盖茨,美国人,预先说明一点,我与70年前那位世界首富比尔·盖茨先生没有什么瓜葛,虽然我也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请问小姐芳名?”
“鲁冰,上海艺术学院的学生。上海沦入海底后,学校早迁往黄山了。”
他彬彬有礼地接过鲁冰的小手,在唇边吻一下:“那麽,我是否有幸同小姐跳一场呢?”
鲁冰笑着点头答应。等鲁克回来,看见妹妹正同那个白人青年在探戈舞曲中兴致飞扬地跳舞,青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鲁冰时而侧耳倾听,时而仰面大笑。
鲁克阴沉地注目着。他本能地讨厌这个家伙,也可能是他太漂亮,多少带点脂粉气的漂亮,鲁克认为这种花花公子是最靠不住的;也可能他自己经常在死亡线上跳舞,对这种养尊处优者有本能的仇恨。
也可能……是一种嫉妒心理?这是鲁克从来不愿承认的,他难以摆脱深藏在心底的负罪感。
清晨,精疲力尽的船员们陆续回到船上。他们发现老虎鲁克懒散地靠着锚桩坐在甲板上,嘴里叼着一根早已熄灭的烟卷,凝视着地平线上的启明星。班克斯大惊小怪地喊:
“老虎船长,你怎么回来得这麽早!阿慧把你蹬到床下了吗?”
鲁克昨晚没有去找阿慧,他想那个痴情的女人这会儿可能在哭泣,在咬牙切齿地骂他。他同班克斯笑骂几句。老拉里也步履蹒跚地回船了。拉里问:
“冰儿呢?”
“昨晚我把她送回去了。咱们启航吧,必须赶上火奴鲁鲁的班机,今天要和那帮家伙把生意敲定,平托律师已经出发到那儿和我们汇合。老拉里,这笔生意很能赚一笔,干完你也该退休了。”
透过落地长窗,能看到火奴鲁鲁国际航天中心发射场停着的鲁斯式空天飞机。那个老人从窗边转过身,把窗帘拉上。他身材颀长,白发,兰眼睛,穿银灰色毛衣,老人牌皮鞋,笑容十分慈祥。
“鲁斯,好样的,”他亲昵地评论着,“一般来说,技术的发展没有奇迹,任何一点微小的技术进步都必然经过一步步艰苦的努力,是渐变而不是突变。但这种空天飞机简直是一种科幻性的成就。它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乌克兰宇宙科研推广设计总局尼古拉·拉祖姆内的杰作。近地载重量1000万吨,使用混合金属燃料,几乎能以任何速度飞行,甚至悬停在空中,这就使极为困难的飞船再入大气层过程变成了小孩子的游戏。2027年西安航天公司制成第一艘样机。你们的《星球动物园》号是世界上第八艘,也是目前仍在服役的唯一的一艘。如果……人类文明自此不能复苏,那麽你的飞船将成为航天技术的顶峰,千百年后,人类愚昧化了的后代将把它作为圣物顶礼膜拜。”
鲁克笑道:“弗罗斯特先生,你对航天技术十分内行,我想你一定是一个航天专家。在这之前,看到你们的神秘举止,我还以为你们是国际恐怖分子呢。”
他的话中别有含义,但老人一笑置之。“那麽,鲁克先生,今天我们是否可以按下指印呢?”
鲁克踌躇片刻,说:“弗罗斯特先生,你们的价码不低,1000吨货物,4亿美元的运输费用,预付5000万。但是,你们有一个严苛的条件。”
弗罗斯特微笑着接口:“保密,严格保密。为此我们多支付了百分之十的钱款。”
鲁克冷笑道:“不够,那点钱不够。先生,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知道你是代表哪个国家,因为你的身上有太多的山姆大叔的作派。你们就像当年的日不落帝国,虽然已经衰落了,但在心理上仍然顽固地保留着王族徽章。这次,你们要求我们保密,你们要自己装货,要加铅封……如此等等。我想,你们的集装箱里总不会是自由女神像、美国独立宣言、人权宪章这类东西吧。”他讥讽道,“但我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我不管那些东西是印第安人的尸骨还是玛雅人酋长墓里的财宝。我只要求一个合理的价钱,能够补偿我为此承担的额外风险。谁知道呢,也可能我会为此陷入一场马拉松官司,或被某个组织追杀。”
老家伙沉吟着,和他的助手罗杰斯先生交换着目光,最后弗罗斯特笑道:
“好吧,你给个价,只要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
鲁克略为沉吟后说:“五亿五千万,预付八千万。”
弗罗斯特皱着眉头说:“五亿五千万我可以答应,但预付金还是五千万吧,离飞船启航只剩下一个星期了,我坦率告诉你,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我无法通过秘密走帐筹到那额外的三千万现款。这一点务必请你谅解。你知道,即使在我们政府内,我们也不能过于公开地行事。”
鲁克勉强答应:“那好吧,我相信一个有教养的绅士,不会在付讫全部费用这上面让我为难。”
弗罗斯特轻松地笑道:“那是自然。我想我们可以在合约上签字了吧。”
鲁克爽快地答应:“好,晚上吧,我们带上各自的律师。”
他们彬彬有礼地互道晚安。鲁克走后,罗杰斯先生恼怒地骂道:
“哼,五亿五千万,这个该死的中国佬!”
弗罗斯特从窗户里看着鲁克坐上自己的汽车,回过头冷淡地说:
“他拿不到的,他仍然只能拿走五千万。那五亿元我们将献给上帝。这个暴发户,他连在餐桌上怎样使用刀叉还没有学会呢,和我们斗心眼,他还嫩了点。”
“姚云其,什么是拉格朗日坟墓?”鲁冰对镜检查着自己的化妆,一边问道。
“拉格朗日坟墓?什么拉格朗日坟墓?”姚云其茫然地问。他刚陪鲁冰去美容院作完妆回来。这套公寓是鲁克为妹妹购置的,房子相当宽敞,屋里乱七八糟摆满了各种昂贵的家具和饰物。姚云其住在附近的学生公寓,有时候也留宿在这里,全看当晚鲁小姐心情如何。
鲁冰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我还问你?反正是在外太空,鲁克要往那儿运货。”
姚云其恍然道:“噢,我知道了。那个地方应该叫作拉格朗日点。一位天文学家拉格朗日发现,距地球和月亮各38万公里、与地球和月亮成等边三角形的两处空间,由于受到地球和月亮引力的双重约束,此处的天体处于稳态平衡,它们只会绕着这个点作震荡而不会飞离。天文学家发现,这儿聚集了一些太空微粒,在阳光下显得比别处明亮。太阳系中还有更典型的例子,像太阳和木星系统中就有阿基里斯卫星和普特洛克勒斯卫星处于这种稳态平衡。”
“飞船向那儿运什么?”
姚云其奇怪地问:“你一点都不了解吗?你父亲就是靠这种运输业发家的。自21世纪初,人类就把地球上难以处理的核废料送到这儿作永久保存地,因为在这儿不怕它飞走。当然,它们对过往飞船有一定的危险,因此也有人称它为拉格朗日墓场。能直接投入太阳熔炉是最保险的,但那样费用太高,航行也太危险。
不过,温室效应造成文明衰退后,这个行业也几乎衰亡了,人类只顾为口腹苦斗,已经顾不上什么环境保护了。”
姚云其提到父亲,使鲁冰的心脏被重重捶击了一下,她不愿陷入恐怖的回忆,立即扯开话题:
“核废料不是埋在海底吗?”
“不,海葬方法太不安全,早已放弃了。核废料的衰退期太长,有的元素在一亿年内还存在放射性,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永久性埋藏方法都不可靠。美国曾在内华达州的尤卡山地下300米的凝灰岩地层里建立了核废料永久存留地,将核废料密封在玻璃内,再用不锈钢容器保护。前后花费了600亿美元,历时30年。
不少科学家曾认为这是万无一失的办法。现在呢,南极冰冠融化后,地球上物质重量的重新分布造成了许多新的地震带,其中有一条正好穿过尤卡山!山姆大叔正在为此焦虑呢。他们已经没有财力新建堆放场了,美国的航天业也已衰退,没有力量往拉格朗日废料场运送。”
鲁冰对这些知识已经没有兴趣了。她打着哈欠脱去衣服,换上真丝睡衣。姚云其在她身后心旌摇荡地看着那层薄纱后的胴体,他想紧紧搂住她。忽然鲁冰问道:
“危险吗?”
“什么危险?”姚云其稍愣之后才悟到她的话意。“噢,你是指哥哥的这次运输。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是一种例行的运输。冰儿,”他犹豫着,委婉地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很爱哥哥的。你不要对他那麽冷淡寡情,好吗?他对你那麽好,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兄长。”
鲁冰立时毫无来由地翻了脸,恶狠狠地说:“你想教训我吗?姚先生,请你不要忘记,你是我拿钱养着的鼻涕虫!对,我是很关心他,他若把性命送到拉格朗日坟墓,谁给我钱花呢。……不说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她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姚云其尴尬地笑着,他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劝告会惹翻这个骄横乖戾的公主。他多少次想一怒而去,但终究下不了狠心。他太喜欢她了,他常常在心里为鲁冰辩解:毕竟她还是在病中,她还没有从失忆症中复苏……他可怜巴巴地说:
“那好,我走了。”
看着姚云其的可怜样子,鲁冰多少有一点怜悯,她忽然转怒为笑:
“不要走了。今晚陪我出去跳一个通宵,好吗?”
姚云其立即容光焕发,他张罗着为情人穿好晚礼服,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是怯怯的不连贯的声音。姚云其打开门,门外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样子很伶俐,他仰起头,把一束鲜花高高举在头顶:
“是鲁冰小姐吗?一位先生让我向你献上一束鲜花。”
鲁冰好奇地问:“是谁让你来的?”
小孩奶声奶气地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小姐。”
自那次跳舞之后,那位叫盖茨的美国人就开始了狂热的追逐,他声言要走遍天下去追求鲁冰,所以她断定一定是那个家伙:“是不是高个子,金发,长得很漂亮?”
“对的,小姐。”
鲁冰扭头看看暗自生气的姚云其,笑容更甜蜜了:
“小鬼头,他给你多少钱?”
“十元,是世界共同货币。”
“好,我给你二十块。小东西,你的记性好不好,能不能记住我的话?”
“放心吧,小姐,我的记性好极了。”
“好,那你就告诉他,不要以为他的小白脸能迷住鲁小姐,再告诉她,鲁小姐不爱花,爱钱,很多很多的钱,把他的臭钱尽管往这儿送吧!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复述一遍!”
小孩口齿伶俐地复述一遍,拿上钱一溜烟地跑了。鲁冰咯咯地大笑着,扔掉花束,拉着姚云其坐上自己的雪佛莱。
凌晨五点,姚云其扶着疲惫不堪的鲁冰回到寓所,他让鲁冰靠在肩头,腾出一只手掏出钥匙,但门竟然是虚掩的,推开门,姚云其忽然愣住了!鲁冰感受到他的诧异,睡眼惺松地抬起头,立时她也睁大双眼。
屋里盛开着鲜花,金钱之花,是用各种纸币折成的,有人民币、美元、英镑、世界共同货币、日元、新加坡元、马克、克朗、卢布……有花篮、花束,琳琅满目,住室内辉映着富贵之光。
鲁冰微张着嘴,出神地望着这一切。这个神秘的讨人喜欢的盖茨!即使他是亿万富翁,他又是用什么办法在一夜之间提出这麽多种类繁杂的现金,还要找人一张张折成纸花?
姚云其黯然看着鲁冰迷醉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该退场了。他走过去,轻轻吻一下鲁冰的额头,苦笑着说:
“冰儿,我想我该走了。”
鲁冰热烈地回吻一下,但没有一句挽留之词。她想了想,随手抽出两束花递给姚云其:
“拿着吧,算我的临别留念。”
姚云其凄然一笑,没有去接花束,默默地走了。听到脚步声下楼,忽然又急急地返回,他推门进来,没有抬眼看鲁冰,只是默默检起那两束花,他想了想,又抽出一束,然后抱着三束金钱之花默然转身下楼。
鲁冰半是鄙夷半是怜悯地看着他走出房门,然后便在金钱花丛中心醉神迷地倘佯,心头空空地没有任何思维。电话铃响了,是盖茨带有男性磁力的声音:
“我的小鸟,礼物怎么样?你看它既是金钱,又是漂亮的花束。这一下你无可挑剔了吧。”
鲁冰笑着,很久才回答:“你没有因此变成穷光蛋吧。”
盖茨大笑道:“谢谢你的关心。我告诉你两点,第一,我有钱,很有几个臭钱;第二,为了我心爱的女人,我乐意把钱化光。”
“这会儿你在哪儿?”
“向楼下看,一辆黑色奔驰旁边,一位罗密欧正望眼欲穿地等着朱丽叶的信号呢。喏,我刚看见那个中国青年走过去,还抱着几束花。”
鲁冰微笑着说:“你赢了,你可以进来了。”
天光甫亮,姚云其目光直直地在路上疾步行走,行人惊奇地看着他,他们发现他手里的纸花是用钞票折成的,货真价实的英镑、人民币和马克,还都是大面额的。
姚云其没有注意行人的目光,他的心里沉重如铁,有耻辱,痛苦,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担忧。他向警察打听到狄士龙侦探事务所的地址,坚决地敲响房门。这是上海有名的私家侦探所,刚搬迁到这儿不久。一个穿睡衣的中年人打开房门后笑了:
“来送花?时间太早点吧。噢,不是普通的花,是金钱之花。请进,性急的送花人。”
他领着姚云其避开地上堆放的杂物,走进客厅,问:“喝点什么?”
姚云其摇摇头:“不要张罗了,说正事吧。”他叙述了昨晚的经过,“我并不是嫉妒这个人,但我总觉得,这个神通广大、行事怪异的年轻人令人不放心。我委托你调查一下。这是我提供的费用,我只有这些了,不知道够不够。”
狄士龙老练地打量一下:“一般说来,只要三分之一就够了。当然还要看调查工作的难易程度。你可以预付一些,其它的事成后结算。”
姚云其不耐烦地摆摆手:“都是你的了,请你即刻就开始吧。”
澳大利亚的海滨,海水十分澄彻。海平面升高后,悉尼歌剧院的贝壳型建筑已经半没在水中,很多珊瑚礁岛屿连同上面的建筑都已淹没在几十米的水下,透过澄碧的海水看下去,光怪陆离,宛若龙宫。
那些洁净细软的天然海滩也被淹没了,现在狄士龙脚下是昂贵的人造沙滩,离他不远,那一对恋人正在凉伞下嬉闹。自从臭氧层减薄后,日光浴已是太危险太昂贵的爱好,所以游客不多。不时传来鲁冰清脆的笑声,她常常突然起身,伏到盖茨身上狂热地吻一阵。
他跟踪盖茨已经七天了,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的表现是一个热恋中的情人。狄士龙通过各种途径了解了盖茨的情况。亨利·盖茨,36岁,持美国护照,委内瑞拉BKW公司董事长,那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公司,成立时间不长,但经营上比较成功,经营被淹没地区的企业搬迁和重新开发业务,商业信誉良好。这些天,盖茨似乎忙于谈情说爱,很少同公司联系。但狄士龙发现,盖茨每天下午七点都要准时出去通一次电话,地点每天变化,但一定是公用电话亭。他从不用室内电话、汽车移动电话或手机。狄士龙试图发现他的通话号码,但盖茨每次通话完毕都要小心地清除自动电话中的号码存储。这种过分的谨慎,表明他恐怕不是同外祖母寒暄天气。
已经六点十分了,离盖茨平时通话的时间还有50分钟。但那对情侣还在旁若无人地长吻,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使狄士龙有了一个主意。他没有犹豫,立即开始行动。
“冰儿,我的小鸽子,我的小天鹅,你真的太美了。”盖茨从头到脚,吻着鲁冰身上没一个部位,“答应我,同我结婚吧。”
鲁冰摩挲着他的金发,笑着说:
“再等等,如果半个月后,你还没有让我生厌,或者我还没有让你生厌,我就答应你。”
“你哥哥不会反对吧,我总觉得他讨厌我,请你教教我如何去讨好他。”盖茨笑着说。
鲁冰皱起眉头,冷冷地说:“不要管他,他干涉不了我。”
盖茨扬起眉毛:“你讨厌他?我看这位哥哥倒是蛮疼你的,对你百依百顺。噢,对了,听说他的空天飞机马上就要有一趟远行,是吗?”
“大概吧。”
“你是否乘过他的飞船?”
“没有。我曾对哥哥要求过,但他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依从我,他说太危险。”
盖茨忽然问道:“你是否愿意作一次太空旅行呢?”
鲁冰扬起眉毛笑道:“你不是开玩笑吧。据我所知,航天旅游业只是昙花一现,早就衰亡了。”
盖茨得意地笑起来:“还是我告诉你的两点,第一,我有几个臭钱,第二,我愿为我心爱的女人把钱化光。还有一点,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这件事就由我来安排吧。我们要突然出现在你哥哥的轨道上,让他大吃一惊。走,我现在就去打电话,安排这件事。”
他拉着鲁冰回到汽车上,发动了引擎。鲁冰抽出车内电话问:
“打哪儿?我为你拨号。”
盖茨摇摇头:“不用这个,它有一点毛病,我们找个电话亭吧。”
汽车开过海滩附近几个电话亭,不巧这会儿都有人。他们在一间电话亭旁等了几分钟,里边好像是一个流浪汉,口齿不清地一个劲儿罗嗦,看来决心要说到圣诞节。盖茨看看表,6点55分,他把汽车倒出来,重新寻找,终于找到一个空着的电话亭。盖茨在里边打电话时,狄士龙正微笑着坐在自己的汽车里监听。他手头只有一个窃听器,不过,往海滩附近其它电话亭里塞几个人是很容易的事。他总共只化了150元,找了5个流浪汉,关照他们至少在电话亭里呆到7点10分。这样就不露痕迹地把猎物赶到唯一的陷阱里了。
盖茨的电话是打给母亲的:
“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抓到了那只最漂亮的小鸽子。我想5天后在天上举行婚礼,请你为我安排一下。谢谢。”
狄士龙从电话内容里没有听出什么异常。他拿出一张方格纸,把录音重放了一遍。拨音信号响时,他熟练地按信号长短画出几排长短不等的横线,这些横线代表一个电话号码:84886255。这是委内瑞拉的号码。
狄士龙随即拨通了瑞士的一个电话,先自报了姓名。
“你好,我是狄士龙。”
对方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一名高级警官,他简短地说:
“你好,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我想请你查一个委内瑞拉的电话号码。”
对方记下了号码,爽快地答应:“好,我想最多明天就可以告诉你有关背景资料。”
“十分感谢,先生。”
“不用客气,我欠你的人情。”
盖茨钻进奔驰,正要踩油门时忽然顿住。鲁冰问:
“怎么啦?”
盖茨略为沉思后笑问:“刚才经过的几个电话亭内都是老式的投币电话吧?”
“大概吧,连咱们用的也不是磁卡电话。”
“可是那个流浪汉打电话肯定超过5分钟了,我没发现他投过一次币。”
鲁冰奇怪地问:“那又怎么啦?”
盖茨笑嘻嘻地摇摇手指:“不,我想大概有哪个家伙在同我们开玩笑,我们去看看。”
他驾车返回刚才的电话亭,见几个流浪汉正围在一辆汽车旁边,一个中年人正从车窗里向他们分发钞票。
等流浪汉们散走以后,盖茨冷笑着记下了那辆车的号码。
飞船升空前一天,晚上六点,平托律师如约来到鲁克的寓所。他是巴西人,今年近70岁,身体健壮,粗硬的胡子已经花白了,穿一件格子呢西服。鲁冰父亲手下的公司老人,如今只剩下他和拉里了。来到客厅,首先闻到一股酒气。拉里和鲁克正在对饮,地下扔着一只酒瓶,是中国著名的五粮液酒。他皱着眉头,和拉里打个招呼:
“你好,老猢狲。”
老拉里醉醺醺地说:“你好,老河马。”
鲁克醉眼陶陶地起来同平托拥抱,平托温和地责备拉里道:“老家伙,你不该让他喝这麽多,明天就要升空了。”
拉里的眼睛倒是十分清醒,他说:“没办法,是鲁克逼我来的,他心情不好。”
平托目光锐利地盯着鲁克,问:“孩子,你有心事?”
鲁克避开他的目光,喑哑地问:“5千万元汇到了吗?”
“汇到了。鲁克,这笔生意真不错,利润十分可观。”
鲁克声音低沉地说:“这正是我担心的,这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定。倒不全是因为他们的保密条件。你知道,要求货物保密的货主过去也有不少。但唯独这次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可能就是因为条件太优惠了吧。平托大叔,你相信预感吗?”
平托笑道:“我只相信一半。预感到好运时,我就去相信它;预感到恶运时,我就坚决摒弃它。鲁克,不愿胡思乱想。哪怕货舱里装的是撒旦,等把它运到荒僻的拉格朗日墓场,它也不能兴风作浪。”
鲁克咧着嘴笑道:“谢谢大叔的吉言。平托先生,你安排一下,我明天想留一个遗嘱。万一《星球动物园》号回不来,我想把遗产分割一下。老猢狲大叔,不要作出这麽一付苦脸,我只是想吓一吓死神,那是我们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经常角斗,可他从未占过我的便宜。”
平托从他玩世不恭的嬉笑中听出几丝怆然,他和拉里交换着眼神,皱着眉头说:
“好,明天我安排这件事,但首先你不要喝酒了。老猢狲,你这个老糊涂,你只会由着他的性子胡闹。下回再看见你这样,我就把你头朝下泡到酒缸里。”
火奴鲁鲁国际航天中心。鲁斯式空天飞机正在作升空准备。这种空天飞机与以往的航天飞机和老式的空天飞机都不同,它是水平放置垂直升空的。所以机场内没有高耸入云的起飞塔。十几个工作人员和机器人正在解除空天飞机的防风缆绳。除此之外,航天中心内平静如昔。送行的平托感慨地说:
“今天是2041年4月12日,正是第一个宇航员加加林上天80周年,是第一艘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上天60周年。想一想那时候,每一次升空都是牵动全世界目光的大事,单是地面控制人员就数以百计。喏,你看,”他指指寂寥的控制室,那儿只有七八个人在工作。“我不知道这该算作技术的进步,还是社会的倒退。”
鲁克笑道:“我可付不起几百人的工资。再说,即使发生什么事故,说到底还得靠我们在天上去苦干。你放心吧,这几个人都是在空天飞机上长大的,这匹马的脾性早就摸熟了。”
平托深深看他一眼:“孩子,航天业的衰退已经是无可逃避了,在衰亡过程中孤军奋斗是格外艰难的,听我的话,这次飞行结束后就急流勇退吧。”
鲁克笑道:“行,听你的话。鲁冰呢,还没有消息?”
平托摇摇头:“没有,七天前她同一个叫盖茨的美国人一块儿走了,听说是去澳大利亚旅游。这个孩子。”他不满地咕哝着。
鲁克勉强为她辩解:“不要指责她,平托大叔。都怪那次事故,她至今还是一个病人嘛。”他沉吟一会儿,说:“万一这次我回不来,请你好好照料她。告诉她,我会在拉格朗日坟墓里盯着她,叫她不要让我失望。”没等平托答话,他就嗬嗬笑道:“呸,干嘛在这会儿说这些丧气话,再见,平托大叔。”
他同平托握手后大踏步走出控制室的边门。平托转过头盯着控制室的屏幕。不久,穿着宇航服的鲁克出现在指挥舱里。飞船的主电脑开始了例行的自检程序:
“燃料系统自检完毕。”
“安全系统自检完毕。”
……
鲁克忽然插话道:“小兔子,你再用肉眼检查一下盖革计数计。”不久布莱克回答:“检查完毕,放射性指数正常。”
鲁克对着屏幕向控制室打一个响榧:“OK,起飞吧。”
随着倒计数声数到“一”,大地忽然震抖一下,鲁斯式空天飞机几百个垂直喷管喷出兰白色的火焰,它平稳地缓缓升高,消失在云层中。从屏幕上看到它的垂直喷管自动收回,随之尾喷管开始点火,空天飞机改变了方向,疾速向外太空飞去。
十个小时后,《星球动物园》号已经离地球35万公里。这会儿它是在地球的阴影里,天幕漆黑,星星不再眨眼,安静地镶嵌在天幕上。月亮仍如平素一样大小,只是更加明亮。地球则显得黑黝黝的,只有在边缘有一个淡蓝色的环形带,十分明亮而迷人。
从屏幕上已经能看到拉格朗日墓场,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巨大的立方体。飞船关闭了动力系统,这会儿正靠惯性在继续“爬高”。等爬升到离地月各38万公里的目的地时就可以“下锚”了。鲁克喊道:
“伙计们,飞行很顺利,我马上就要进行手动姿态调整了,班克斯,你再检查一遍投料机构。”
就在这时传来地面控制室主任詹姆斯的呼叫:
“《星球动物园》号,鲁克船长,我们收听到一艘来历不明的小型航天飞机的呼救信号。它的升空是秘密的,事前没有通知全球航天管理中心。这会儿它正好在拉格朗日点附近,离你们的直线距离7万公里。你愿意同他们联系吗?”
鲁克迅速在屏幕上找到了那艘小飞船,它正在废料山侧后方游荡。鲁克恼怒地低声咒骂道:“妈的,我还得先扮演一个太空救生员的角色,我会为这次重新点火白白损失十万元,没有人会向我付一分钱。妈的!”他又骂了一声,不情愿地喊:“喂,告诉我他们的通话频率!”
他调整了频率,立刻听到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
“鲁克哥哥,是我,我和亨利·盖茨!”
鲁克十分震惊:“是小冰?你怎么会到航天飞机上?”
大概是觉得理屈,鲁冰没有了往日盛气凌人的语气,她软声道:“哥哥,怪你从来不让我坐飞船嘛。盖茨为我弄了一艘,陪我上天玩玩儿,谁知道它会出故障呀。”
盖茨在话筒中喊道:“鲁克船长,怪我太莽撞,冰儿一定要过过太空瘾,我就千方百计弄来这一艘破玩意儿,现在动力系统已经完全失效了,请你快来救我们!”
鲁克冷漠地说:“好,我现在就去。告诉我你们的具体方位和速度。”他对这些参数计算后说,“两个小时内赶到。飞船上电力系统怎么样?”
“电力系统正常,生命保障系统能正常运转,几个小时内不会有问题。我们盼着你们。”
《星球动物园》号点燃了姿态调整发动机,飞船艰难地绕了一个弧形,全速向那个方位飞去。飞行途中,鲁克为了排除妹妹的恐惧,一直同她通着话。他问盖茨:
“你的飞船上一共有几个人?”
“就我们两个人。”
“你会驾驶飞船?”
盖茨笑道:“20年前,航天旅游业正兴旺时,我那时16岁,接受过航天驾驶速成训练。这种私人旅游飞船是傻瓜型的,很好驾驶。不过,一旦出故障我就傻眼了。”
鲁克讽刺地说:“你很勇敢嘛,21世纪的唐·吉珂德。”
盖茨笑道:“过奖,要知道,爱情能使一个懦夫变成勇士。”
话筒里传来鲁冰咯咯的笑声,接下来是响亮的亲吻声。鲁克皱着眉头关了送话器。
狄士龙接到那位警官朋友的电话后,一刻也没有耽误,立即拨通姚云其的电话,姚云其急切地问:
“狄先生,有收获吗?”
狄士龙把话筒夹在肩头,到冰箱里拿了几片面包,一盘香肠和一罐啤酒,他边吃边说:
“有。现在我给你念一念我刚得到的情报。”他努力吞下面包,喝口啤酒润润嗓子,把电话记录念完。最后他总结道:“这个金发男人是一个危险人物,他从属于一个极端秘密的被称作“末日审判’的组织,这个组织神通广大,残忍成性。对于他们,警方了解得还远远不够。所以,我劝你立即抽身退出来,我也不会再继续调查了。你预付的款子我只用了1000英镑,其余的我将从银行退给你。”
电话中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那鲁冰会有危险吗?”
“不知道。从目前的迹象看,盖茨似乎是对鲁冰一见钟情,他可能真的爱上她了。如果是这样,鲁冰暂时还不会有危险。”他听见敲门声,“喂,稍等一下,有人敲门。”
他走过去,侧身站在门边问:“是谁?”
没有回音。他警惕地通过猫眼向外窥视,猫眼中看到一个黑色的圆环,等他意识这是一个枪口时已经晚了。一声轻微的枪响,子弹通过猫眼钻进他的右眼,接着门被撞开,一个小个子拎着无声手枪闯进来,对着地上的狄士龙又补了一枪,子弹准确地钻进眉心。
无绳电话被摔在地上,话筒中姚云其焦急地喊:
“狄士龙先生,你怎么啦?你摔倒了吗?”小个子恶意地笑着,对着话筒又开了两枪。话筒被打得四散飞迸,通话声断了。
狄士龙仰面倒在地上,一只眼睛血肉模糊,一只眼睛还在大睁着,小个子确信他死亡后从容地离开了。
现在《星球动物园》已同那艘《飞蛾号》并肩飘荡,就像一只巨雕在带着幼雏飞行。鲁克小心地向它靠近,直到两船距离保持在100米。然后,他让拉里代替他驾驶,他带着一根太空飘浮的保险绳来到减压舱门前。班克斯嘻笑着说:
“让我去吧,我很想扮一个英雄救美的角色。”
鲁克简短地说:“我去,让他们作好准备。”
几分钟后,鲁克已站在打开的减压舱外门门口。他看见《飞蛾号》的减压舱门也已打开,两个人也已穿戴整齐,盖茨抱着鲁冰站在门口等着。两艘飞船都未配置动力飞行器,只有来一个太空跳远了。他向那边招招手,盖茨猛地把鲁冰推开,鲁冰依靠惯性飘飘荡荡地飞过来,从她背后抽出一条保险带,就像一只吊丝的蜘蛛。鲁克也猛地双脚一蹬,迎着她飘飞过去,很快,他把妹妹揽到怀里。透过头盔,看见妹妹十分亢奋紧张,但并不是胆怯,她在头盔里热烈地说着什么。洁白的太空服严严地包着她,使她显得娇小而纯真。鲁克似乎在头盔里看到了16年前的小妹妹,心头泛起一阵苦涩的甜蜜。
鲁克解开她的保险带,朝盖茨扬扬手,盖茨也扬扬手,把带子抽回去。鲁克带着妹妹拉着自己的保险绳返回飞船。他把妹妹留在减压舱内,然后又过去把盖茨接过来。
尽管穿着臃肿的太空服,鲁冰还是兴高采烈地投入盖茨的怀里。鲁克哼了一声,关上减压舱外门。舱内慢慢充上气,然后内门缓缓打开了。鲁冰跳进去急不可耐地取下头盔:
“哥哥,谢谢你,这次太空旅行太精彩太刺激了!”
她兴高采烈地吻了吻哥哥,又旁若无人地和盖茨热吻。盖茨很绅士地微笑着,面色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刚从死亡中逃生。这使鲁克不由得对他滋生了好感。他想,一个敢为爱情到太空冒险的人,算得上一个真正的男人。
鲁冰欢笑着和众人打招呼:
“你好,老猢狲大叔,你好,班克斯先生,你好,布莱克先生!”
她在每人的额头印上一记。小兔子布莱克张着嘴傻笑着,班克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声赞叹着:“我的上帝!你太美了,真正的女神!”
鲁克飘过来:“你们到生活舱休息一会儿,我们马上要卸货了。”
盖茨走前问了一句:“我的《飞蛾号》怎么办?”
鲁克微嘲道:“就让它在那儿飘荡吧,有地球和月亮的引力锁定,它会很安分地在那儿呆到世界末日,那将是你留给子孙后代最牢靠的遗产。”
班克斯和布莱克都笑起来,盖茨耸耸肩,钻进生活舱。
飞船再次调整姿态,靠上核废料堆。它的大小像一座山峰,外形呈不规则的立方体,无数废料桶通过长长的铁臂膀勾连在一起,形成颇为壮观的立方网格。这样,寒冷的外太空可以通过空隙充分冷却每一个废料桶,使残余裂变的热量不致聚集到危险的程度。不过,透过网格看,在堆积物的中心,由于引力作用,铁臂已被压弯,废料桶已经相互堆叠起来。好在这个废料场实际上已经关闭,重力不会再增加了。
投放废料是一件细致的工作,在自动投料机把废料桶推出飞船后,要人工操纵它们,用类似火车挂钩的装置同上下左右准确地勾连,班克斯已有十几年没干过这个活了。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班克斯按下投料按钮。没有动静。班克斯急忙报告:
“船长!投料机构发生故障!他妈的,我检查时一切正常呀。”
正在这时,地面控制室又呼唤道:
“《星球动物园》号,鲁克船长,有一个自称姚云其的先生一定要立即同你们通话,他说有极端紧急的情报通知你们。现在就把他的电话转过去,请注意收听!”
鲁克略为沉吟,他头脑中忽然有不详的预感。他果决地说:“拉里大叔,你想办法把鲁冰一个人喊出来,不要惊动盖茨!”
拉里很快牵着鲁冰出来,他惊慌地说:“盖茨不在生活舱!”这时姚云其焦急的呼唤声从38万公里外传过来,鲁冰满脸疑惑地听着:
“鲁克先生,冰儿,告诉你们一个可怕的消息,盖茨是国际恐怖组织派来的,他要对《星球动物园》采取某种行动,详情还不清楚,这是侦探狄士龙先生刚刚告诉我的,狄先生随即被凶手杀害。你们千万要小心!”
鲁冰的脸庞刷地变得惨白,惊慌地看着哥哥。鲁克怒声问:“盖茨这会儿在哪儿?”
鲁冰惊惧地说:“他陪我到生活舱后就出去了,不知道在那儿。”
班克斯突然怒冲冲地喊道:“投料机构一定是他破坏的,我去把他抓起来!”
鲁克阴沉地说:“我们一起去,注意,他一定带有武器。”
“不必去,我已经来了。”盖茨笑嘻嘻地从服务舱里钻出来,手里拎着一把威力强大的激光手枪。“你们几位老老实实给我呆在那儿,你,船长先生,你们三位,还有你,鲁冰小姐。”
几个人在手枪的逼迫下聚集到一块儿,鲁克顺手把一件多用锤子抓到手里,他十分后悔飞船上没有一只武器。鲁冰没有动,她茫然望着几分钟前还对她俯首帖耳的恋人,老拉里赶紧过去把她拉过来。
“不要害怕,等我把话说完,你们甚至要感谢我。你们看这件盖革计数器,它不是一直正常吗?告诉你,那些人在装载货物时已对它作了手脚,我把它恢复了。你们听,”他把计数器打开,计数器立即发出清晰的吱吱声。盖茨笑道:
“听到了吗?在货舱里它叫得更欢,就象一只饶舌的百灵。你们知道货舱里装的是什么吗?你们兢兢业业运上天的究竟是什么?是1250颗氢弹,每一颗的当量都在一亿吨以上,它们足以把地球毁灭一次了。鲁克船长,那位和蔼的美国绅士没告诉你这些情况吧?”
美国华盛顿郊外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镇,每年有那麽七八次,这儿会举行一次不事声张的聚会。客人一般有7名或9名,都是60岁以上,衣着简单,但他们的座车大都是手工特制的麦克拉伦F-1碳纤维高级轿车,时速450公里,1200马力以上的引擎,防弹玻璃,装甲外壳。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个新闻自由的国家里,没有多少人知道,正是这些沙龙聚会控制着美国的航向。
在20世纪70年代,当尼克松总统因水门事件灰溜溜地下台时,世界上不少人在赞叹民主的胜利。但是,真正原因是鲜为人知的:固执的尼克松在国内政策上让这几个老人厌烦了,于是,在一次元老集会后,水门秘密被不露痕迹地捅出来,于是,全国的民主机器立即狂热地轰鸣起来。狡黠多智的国务卿基辛格比总统早一步看出了门道,他立即和总统拉开了距离。在一次接见外国客人时,他竟然不顾礼仪抢占总统的镜头,使尼克松大为恼恨,也使尚不明真情的记者迷惑不解。
这个组织的成员都是经过复杂的甄选推举程序选出的各集团代表人物。他们代代更替,但总人数不变,每次会议有表决权的代表人数不得少于5人,且必须是单数,因为在这种政治寡头会议中倒是实行着极严格的民主。今天的会议主席是68岁的戴维斯·布朗先生,他面色沉重地说:
“今天诸位要面临一个很不轻松的议题。因为柯尔和赫伯特先生上次没有与会,我先简单介绍一下。诸位知道在2030年全世界销毁核武器公约生效后,我国还保存着一个不小的秘密核武库。我想我们不必为此苛责我们的前辈。那时世界上有铁幕国家,我们无法对他们实施完全可靠的监督。一旦他们在销毁核武器时打埋伏,就会严重威胁我们的民主制度。但历史发展到现在,情况已有了变化,第一,已经确认,2030年以后除我国外的所有国家,包括那些铁幕国家,都确实销毁了全部核武器。第二,这个星球在温室效应后已经太脆弱了,再使用核弹会把它彻底毁灭,不会有胜者。所以,这些核弹已经成了烫手却毫无价值的山芋。
“这批核弹全部秘密保存在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但是,洪水引发的新地震带正好有一条穿过此地。为了避免在世界上造成一场风波,上次会议决定租用私人飞船把它们运到外太空去,然后让这个秘密在一声轰响中永远消失。”他苦笑道:
“虽然我们派了最精干的人员去谈判和组织这件事,但不幸的是,国际恐怖组织《末日审判》竟然窃到这个秘密。据半小时前收到的消息,他们已经派人登上那艘飞船,当然他们肯定会借机对我国进行讹诈。我们必须立即决定采取哪些应变措施。”
所有的人都面色阴沉。上次没有与会的柯尔先生今年75岁,是代表中年龄最大的,素以精明严厉为人敬畏。他刻薄地说:
“我真为这个愚蠢的决定而羞愧。你们兴师动众地把核弹运到外太空去处理,又想保守它的秘密,这不是白日做梦吗?美利坚合众国在长达两个半世纪中一直是地球的核心,多少美国政治家在世界舞台上叱咤风云。谁能想到他们的后代这样低能?”
戴维斯·布朗冷冷地说:“柯尔先生,恐怕没有时间聆听你的责备了。言归正传吧。”
“我们能有多大的回旋余地?我们能作的,第一,在我们捉襟见肘的财政中尽量收拢一笔款子以应付恐怖分子的讹诈。第二,命令防御系统全面启动,一旦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一这是很可能的一—就拦截这艘飞船,不让它进入能准确投弹的近地空间。那时,同样受到威胁的各国政府就不会隔岸观火了,他们会和我们同心协力地对付恐怖分子。”
乔治·布朗皱着眉头说:“那首先会使我们成为众矢之的。”
柯尔阴笑道:“那并不一定是坏事。这桩秘密肯定已经包不住了,既然如此,我倒是很高兴衰老的山姆大叔能再当一次世界舞台的主角,哪怕这次是扮演一个反派角色。”
戴维斯·布朗先生对众人扫视一番,说:“如果没有不同意见,我们就对此表决吧。”
七个人依次敲响面前的小木锤表示赞同,执行主席说:
“全体通过,我们可以把这件事通报给那位年轻人了。”
他是指惠特姆总统,他今年34岁,是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
盖茨挥动着激光手枪,笑嘻嘻地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项秘密呢,你们的飞船上已经安装了一枚威力很大的爆炸装置,与投料机构连动,一旦投料机构动作,两小时后,也就是返回途中,飞船会在一声爆响中化为绚丽的礼花。是我把投料系统的电源断开了,所以,你们该对我感恩戴德才对。鲁克船长,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领你去看看现场。”
鲁克咬着牙说:“不必,我信,我在娘胎里就知道那帮婊子养的是什么东西。”
盖茨笑道:“很好,到现在为止,我想我们已经有了进行合作的坚实基础。鲁克船长,不要卸下这些宝贵的货物,我们返回地球并悬停在美国上空,然后向那些美国佬敲一大笔钱,敲它一百亿。如果他们舍不得,我们就把这些爆竹一颗颗投下去,啪!华盛顿;啪!纽约。他们一定会屈服的。等钱到手,我们的组织会照付你的运费,另外每人付500万美元,船长加倍,怎么样?”
鲁克看看他的船员,他们都已从最初的震惊中苏醒过来,盖茨提出的优厚条件使他们眼睛发光,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劲头儿。只有鲁冰似乎没有听懂这些话,她死死地瞪着盖茨,象一只凶恶的母猫。鲁克阴笑道:
“似乎盖茨先生也是一个美国佬?”
盖茨一挥手:“正是这个国家教会我,金钱比一切都重要。”
鲁克冷笑道:“盖茨先生既然能狠下心向自己的祖国投氢弹,会对我们讲信用吗?会不会事情干成之后,对我们也啪啪一通呢。”
盖茨看看其它船员,他们的眼中闪着疑虑的光。他忙笑道:
“我可以拿我同你妹妹的爱情发誓,鲁克船长,我真的十分喜爱冰儿。拿到这笔钱后,我会让她过上公主般的生活。”
大家都向鲁冰望去,她惨然一笑,慢慢向盖茨移过去,她的目光朦胧,象是在梦游中。
“盖茨,你真的爱我?”
“当然,但是这会儿你不要过来。”
“你真的爱我,不是利用我,不是拿我当工具?”
“我可以发誓!但你快停住,你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鲁冰忽然双脚一蹬舱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盖茨稍一犹豫,她已经抱住他的胳臂猛咬,盖茨疼得大叫一声,揪住她的头发猛地一拽,把她的脸向后扳去,她的凶恶表情使盖茨暗暗吃惊,他不得不用手枪在她头上敲了一记。鲁冰惨叫一声,脑袋无力地垂到胸前。
在盖茨扬起手枪时,鲁克已经暴怒地冲了过去,一拳把他的手枪打飞。几个船员也同时扑上来,一场混战之后,他们把盖茨紧紧捆起来。鲁克把妹妹抱在怀里,她面色苍白,飘曳的黑发下渗出血迹。她在鲁克的呼唤中悠悠醒来,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悬荡在空中。老拉里匆匆拿来急救箱要为她包扎,但鲁冰凶狠地推开哥哥,从布莱克手中夺过激光手枪,对准了盖茨。盖茨急急地叫道:
“冰儿不要冲动!我刚才打你实在是迫不得已!鲁克船长,快拉住令妹,你一定要好好考虑我的建议,那对双方都有利。难道你们愿意把到手的几千万美元扔掉吗?喂,你们几个愿意吗?”
他对看押他的船员们喊道:“你们愿意吗?你们愿意吗?”船员们默不作声,但他们的表情分明已经动心了。鲁克看看大家,默默地拉住鲁冰,劈手夺过手枪,然后沉着脸走向驾驶位置:
“准备返航。”
盖茨喜出望外地喊道:“这就对了!亲爱的鲁克,咱们联起手敲敲山姆大叔的肥脑袋!喂,你们可以松手了吧,班克斯,你的手掌就像鬣狗的牙床,把我的胳臂都夹断了!”
几个船员询问地望望鲁克,鲁克头也不回地命令:
“放了他。”
盖茨做梦也想不到局势会突然转变,他很为自己的辩才自矜。他想起了鲁冰,走过去拍拍鲁冰的面颊:
“冰儿,我的小鸽子,你怎么会突然变成一头母狼了呢?请你原谅我,我刚才那一下实在是迫不得已。”
鲁冰仇恨地瞪着他,扬手一个脆亮的耳光!
盖茨耸耸肩,离开鲁冰向驾驶舱飘过去,笑嘻嘻地挤在鲁克旁边。飞船重新点火,几个小时过去了,飞船同地球的距离已缩短到十几万公里。这时传来地面的呼唤:
“《星球动物园》号,鲁克船长,现在美国总统要同你通话,请注意!”
“美国总统?我真的能有这个荣幸?”
“鲁克先生,我是美国总统惠特姆。根据可靠情报,有一名恐怖分子盖茨已经登上了你们的飞船,现在情况如何?”
鲁克平静地说:“噢,小事一桩,我们已经及时发现,并把他击毙了。”
短时间的停顿,这不仅是30万公里造成的信号延迟,鲁克能从话筒中感觉到总统的惊喜。
“仁慈的上帝!”总统低声喊道,“这真是个意外的好消息。谢谢你,美国谢谢你。”
鲁克真诚地惊奇着:“你们太客气了,竟然劳驾总统本人向我致谢。我既然拿了你们的钱,自然有义务把这批核废料运到拉格朗日墓场。总统先生,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我就要启动投料装置了。”
盖茨兴高采烈地拍拍鲁克的肩膀,他很佩服鲁克能这麽平静地向总统射出恶意之箭。地面上显然有片刻的犹豫,接着总统喊道:
“鲁克先生,不要投放!请立即返回。”
“为什么?总统先生,这不是开玩笑吧。”
“不,请立即返回。回来后我们会告诉你返航的原因。请放心,原定的费用我们仍然照付。”
鲁克狞恶地大笑起来:
“总统先生,为什么不在这儿说呢?害羞吗?还是让我来说出真相吧。你们让《星球动物园》号运送的核废料实际是1250颗氢弹,足以把30亿人投入地狱之火的氢弹。你们还在投放机构里安置了延迟爆炸的炸弹,准备让几个辛辛苦苦的送货人在回程中送命。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
他的怒气缓慢地却是不可抑制地膨胀,就像在地下潜行了300年的岩浆一朝迸发。在他向几十万公里之下的美国总统泼洒着仇恨和愤怒之雨时,他觉得自己受苦受难的先辈在天上默默地看着他: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白人畜生!你们用火枪屠杀印第安人,夺去他们的家园;你们把赤身裸体的男女黑人展示在看台上,像牲口一样拍卖;你们屠杀澳州土人,南美玛雅人,屠杀中国人,印度人;你们用肮脏的鸦片榨干中国人的血汗。你们干尽了天下最卑鄙的勾当。等你们有了钱,可以洗净血迹戴上白手套时,你们就人模狗样地谈论民主、自由、人权和公理。现在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在全世界都销毁了核武器之后,你们还暗藏着这麽多的氢弹,是不是准备在自由女神象前来一场喜庆焰火?”
他嘎嘎地笑起来,然后刻毒地说:“这点小事就让我代劳吧。我们正在返航,我们会把鲁斯式飞船悬停在美利坚上空,到华盛顿,啪,一颗;到纽约,啪,一颗。那将是世界上最绚丽的礼花。哈哈哈!”
柯瑞·瑞德先生半夜被急骤的电话铃声惊醒。他从情人颈项下抽出手臂,不情愿地拿起话筒:
“柯瑞·瑞德。请问是哪一位?”
电话中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瑞德先生,你是《每日镜报》的主编吗?我是从电话号码中查到的。”
瑞德的职业本能马上惊醒,他预感到年轻人要提供什么重要消息。他答道:“对,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一个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今天无意中收听到一段奇怪的对话。信号是加密的,但正好我是一个破译密码的小天才。”他得意地笑起来,然后,这个叫作马可尼的年轻人详细叙述了美国总统和《星球动物园》号飞船的通话。“你有什么感想?我已经给《每日电讯报》的主编打过电话,他大概认为我还没有睡醒。你相信吗?”
瑞德的情人抬起头,睡意朦胧地问:
“亲爱的,什么事呀?”
瑞德向她摇摇手,年轻人的话虽然像是天方夜谭,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正因为它是如此荒诞,反倒很可能是真实的,他按下录音键:
“喂,马可尼先生,我相信你,请再说一遍,要尽量详细和准确。”
几分钟后,镜报在电讯网络中向几百万订户送去了快讯:
“1000多亿吨当量级的氢弹正在我们头上游弋”
“……科学技术的发展使人类的生存变得如此脆弱,今天又有了一个鲜明的例证:地球的存亡竟然依赖于一个中国人的一念之仁。让我们祈祷上帝唤醒他的良知,尽管我们怀疑上帝的法力对这些从不信奉上帝的中国人是否有效。”
38万公里之外停顿了片刻,才传来惠特姆总统的呼喊:
“鲁克先生,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冲动!”他诚恳地说,“鲁克先生,很可惜你的私人飞船上没有设传真装置,使我们不能对面谈心。但我面前有你的全部资料,有你的音容笑貌。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你了。我知道你的话只是一时的愤激之言,我不相信一生耿直仁爱的鲁克会把千万人推入地狱之火中,你会吗,鲁克先生?”
鲁克恶狠狠地说:“我会的!”但他在心底承认,这个狡猾的美国佬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弱点。
“鲁克先生,我知道对付你的最佳策略,是开诚布公的谈话。也许下面我说的你不会相信,”他苦笑道,“身为美国总统,这一切我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不不,我并不是推卸责任,既然坐上这个位子,那麽这个国家的一切荣耀和罪恶都和我密不可分,我袒露这一点同时也袒露了一个总统的无能,我只是想以此证明我的诚意。我想还有一件小事能证明这一点:当你说恐怖分子已被击毙时,我并未让你启动投放机构一—
其实那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所有令人脸红的秘密会在一刹那间化为灰烬,世界舆论会顺理成章地把爆炸归罪于恐怖组织。但我阻止了你们,我不想你们送死。我没说错吧。”
鲁克讥讽地说:“对,你似乎对另外一种选择也有片刻犹豫。”
他似乎在电波中也能感受到总统的脸红:“对,这正是一位顾问的建议,很庆幸我没有采纳。鲁先生,我们的年龄相差无几,我是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因此,我不想继承先辈的罪恶,希望你也不要继承先辈的仇恨。这两者都不是好的遗产。鲁克朋友,你能听进去我的话吗?”
鲁克在送话器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只狡猾的狐狸。”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美国佬已经占了上风,这完全是基于那个人的真诚。盖茨着急地低声说:
“不要听他的鬼话!”鲁克怒喝道:
“用不着你插嘴!”
惠特姆说:“鲁先生,让我们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处理这件事,怎么样?你有什么条件请提出来,我们将尽量满足。
鲁克犹豫着,看着他的船员。班克斯目光阴沉,小兔子也是满脸的不情愿。他们不愿放弃盖茨许诺的500万美元,这样的机会一生中不会有第二次了,而且,毕竟是那些人先对他们作下卑鄙的事。盖茨迷惑地盯着鲁克,他拿不准这个外表粗野的船长会做出什么决定。鲁冰孤独地缩在角落,当鲁克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她的怨毒使鲁克几乎打一个寒战。老拉里忧郁地看着鲁氏兄妹。飞船离地球仍有二十几万公里,但是,即使用肉眼,也已经可以看清那个蓝色的星球。这会儿地球上大部分地区是晴天,裹着淡薄的云层。透过云眼,可以看到蔚蓝色的海洋。与十几年前相比,海洋已经大大地扩展了,这使地球更加漂亮,宛若一只璀璨的蓝宝石。不过鲁克知道这种漂亮的代价是太大了。地球,人类的诺亚方舟,真的会逐渐衰老甚至死亡吗?……鲁克收回目光,厉声说:
“好,第一个条件,把这桩阴谋的主使人送上法庭。”
惠特姆略为停顿,苦笑道:“很遗憾,鲁克先生,我恐怕没有能力作到这一点。我也不想这样作,美利坚合众国已是千疮百孔了,我不想再毁掉它最后的自尊。但我可以允诺,我将尽我的力量使那几位老人退出政治舞台。我希望能得到鲁克先生的谅解。”
不知为什么,鲁克对这个从未晤面的美国佬已经有了好感,他没有坚持:
“第二点,除了运费外,飞船上的所有人加上我的律师平托先生一共七个人,每人付100万美元作为这次涉身危险的补偿。”
惠特姆似乎没有料到他的要求会这样低,立即应允:
“好,我完全答应。”
盖茨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起来:
“鲁克先生,这太便宜他了!”
惠特姆总统听到了飞船上的争吵,他严厉地说:“盖茨先生,你该幡然悔悟了!你不要作历史的罪人!鉴于你没有什么前科,如果你立即回头,我会吁请最高法院宽恕你的罪行。”
鲁克干脆地说:“好,我们成交。我现在就返回拉格朗日墓场,卸下这些货物,爆炸装置我们自已去排除。”
惠特姆沉重地说:“一千亿吨当量的氢弹放在离地球这麽近的地方不是好办法,它将成为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一旦某个小行星的撞击引爆了它,会给地球带来巨大的灾难。不过,你先卸在那儿吧,只有日后再想办法处理了。谢谢你,我的朋友。”
鲁克关闭了送话器。他的满腔怒火这麽轻易地就被那个美国佬平息,他觉得自己似乎扮演了一个轻信的傻瓜。盖茨慌乱地说:
“鲁克先生,你这是判了我死刑,我的组织决不会放过我的!”
鲁克冷笑道:“你以为你的死活我会关心吗?如果不是怕脏了我的飞船,我会亲手掐死你的!”
盖茨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还有鲁冰!”
鲁克的神经抖颤一下,但没有理他,他向自己的船员下命令:“准备返回拉格朗日点。班克斯,你和盖茨去检查投放机构,排除爆炸装置,你要看紧那个混蛋。”他看看懒洋洋的船员,叹口气道:“伙计们,不要太贪心。说到底,我们真能狠心投下炸弹吗?小兔子,你能狠心把氢弹投到千万人头上吗?那儿有白人,也有和你一样的黑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布莱克作了个鬼脸,拍拍班克斯的肩膀:“鬣狗班克斯,走吧,100万已经不少了,只要你不把它花在赌场和妓院里—一要是那样,500万照样不够。走,干活去。”
老拉里笑哈哈地说:“说得对。走吧。”
船员们开始准备返航。盖茨耸耸肩,不得不承认了现实。他倒是能随遇而安的,至于组织的惩罚,毕竟是几十万公里以外的事。他看见角落里的鲁冰,便凑过去:
“冰儿,不要怪我,我是真心爱你的。没错,我接近你本来是为了接近你的哥哥,但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真的被你迷住了。我打算拿到那笔钱后就同你结婚。你要相信我。”
鲁冰冷冷地横他一眼,甚至不屑于再骂他。鲁克厉声骂道:“给我滚!”他怜惜地看着妹妹,她的表情苦重而迷茫。他想这些年来,妹妹实际上一直生活在幻梦中,折磨着别人更折磨着自己。“妹妹,你已经长大了,不要胡闹了。你这次的率性胡为几乎毁了爸爸的飞船。听哥哥的话,回头去找姚云其吧,那个男人是真心爱你的。”
这阵子鲁冰一直在沉默地积聚着仇恨和愤怒。她并不关心世界是否会陷入一场核浩劫,她只知道自己失了面子,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个拜倒在她的美貌下的男人,原来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工具。鲁克的劝说点燃了一根导火索,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叫道:
“鲁克,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我和哪个男人睡觉用得着你操心吗?”她歹毒地冷笑着,她的眼睛像黑暗里的狸猫一样发着绿光。“你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哥哥呢,要不我倒想嫁给你,我发觉你总是像恋人那样深情地看着我。”
鲁克立刻满脸涨红!他苦涩地转过身去。鲁冰看着这个被打败了的雄性,快意地咯咯笑着。
“冰儿,不要胡说八道!”老拉里喊,他又是愤怒又是伤心。鲁冰皱着眉头嘲弄地说:
“拉里大叔有什么教诲吗?我知道大叔一向喜欢侄儿,讨厌这个胡作非为的侄女。”
拉里伤心地盯着她。他看看鲁克正在忙碌的背影,压低声音说:
“冰儿,我想有些话也该向你说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父母横死的详情吗?跟我到生活舱去,我告诉你。”
鲁冰身上一震。拉里冷淡地转身走了,鲁冰稍稍犹豫一下,顺从地跟在后边。她的全身血液猛往头上冲,超负荷的心脏吱吱嘎嘎地响着。
“20年前,航天运输业中有一个私人经营者,他的事业很成功。夫妻两人,一个女儿。自然他们对独生女儿十分宠爱。”拉里苦笑道,“正是这种宠爱害了女儿和他们自己。这个女孩儿从小骄纵任性,性格乖张。一次小公主生病了,却蛮横地拒绝吃药。保姆只好喊来妈妈。妈妈不厌其烦地劝说哀求,女儿一怒之下,夺过勺子挥舞着,不料失手扎进妈妈的左眼中!佣人们赶紧喊来私人医生,又把她送进医院。闯下这场大祸后,那女孩子才知道害怕,全身发抖地缩在角落里。冰儿,这些情况你还记得吗?”
老拉里残忍地拉开了一道帷幕,使鲁冰真切地回想起那个血淋淋的场景。那正是她强迫自己忘掉的,每当回忆到这儿,她的意识便尖叫着四散逃走。她常常在下意识中把罪责推给别人一—比如鲁克。这会儿,鲁冰突然抱着头,一声一声地尖叫着。拉里看看她,毫不留情地说下去:
“父亲从太空返回后才知道这件事,他狂怒地驾车从航天机场直奔医院。他的激怒导致了一场车祸,在高速公路上,十几辆汽车撞在一起,起火爆炸。等我们赶到时,只看到他烧焦了的尸体。
“那个女孩儿虽然十分冷血,但接二连三的惨祸终于使她崩溃,从此她完全失忆了,她的自卫本能迫使她把这些记忆关到铁门之外。病中的妈妈没有能承受住这些打击,几天后就去世了。”
“老鲁船长手下有一个小伙子,忠心耿耿,为人坦诚爽直,船长夫妇很宠爱他。再加上两人同姓,所以我们常戏称他是船长的干儿子。鲁夫人去世前正式认他作义子,把家产留给他和女儿,又拉着你的手放到他的手里,嘱托他好好照料妹妹。冰儿,这些年你哥哥没有辜负你妈妈的嘱咐,他一直对你关心备至,对你的胡作非为默默忍受,挤出钱财供你大手大脚地花销。他总说你是病人,不愿因某些不愉快刺激引发你的病。这些苦心你能体会到吗?”
老拉里痛心地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你刚才的话是怎样刺伤你哥哥吗?告诉你,在鲁克还是飞船指令员的时候,他就爱上你了,但那时身份悬殊,他只能藏在心里。后来,命运又使他成了你哥哥,他只好努力用兄长之情压制住恋情。我们冷眼看着,觉得他真可怜哪,他在两种感情中苦苦挣扎。后来我和平托先生劝他干脆向你说明真情,然后向你求婚。但他怕勾起你对过去的回忆,坚决不允许。可他直到35岁也不结婚,实际上他还是盼着你能痊愈。冰儿,我说的你相信吗?”
鲁冰心中战栗不已,这些话她当然相信,实际上,她的失忆是靠家人的隐瞒和她自己的自我欺骗才勉强维持的,只要有人稍微划破一点窗纸,那可怕的过去就豁然显现了。但她随即回忆起一个梦魇,一个折磨她多年的梦魇。她常常回忆起自己赤身裸体,被鲁克紧紧抱在怀里,他的目光中有关切,也有羞愧和欲火。
这些回忆飘渺不定,却顽固地一再出现,使她坚信这不是空穴来风,她甚至怀疑那个男人已经占有了她的身体。所以,这些年来,当她看到那位“兄长”问寒问暖时,她就从心里作呕。今天她下决心把这事弄清。
“好吧,拉里大叔,你既然向我讲述过去,我倒想知道,我的一个梦魇是否真实。我希望你不要替鲁克隐瞒。”
听完她的叙述,拉里痛心地喊:
“冰儿,你呀!……你的梦境确实是真的。这些年来,也许是良心上负担过重,你常常犯病,你哭喊心里像烈火在烤,你会扯掉全身衣服往冰天雪地里跑,常常是鲁克把你拦住,把你拉回家,给你打上镇静剂。
醒来后你会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你会若无其事地胡闹,而鲁克却咬着牙躲到一边,好多天阴郁不乐。”
他看看失神的鲁冰,又是怜悯,又是嫌恶。他说:
“这些情况你哥哥严禁任何人向你透露,我想,他对你的疼爱恐怕是害了你。今天我把真情告诉你,你好好想想吧。”
他叹息一声,离开生活舱。
鲁冰撕扯着胸前,那种被地狱之火煎烤的幻境又出现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行为使所有人厌恶,包括拉里,平托甚至鲁克(她心酸地想)。但是,她一直有强劲的心理支撑。是的,她是一直肆意折磨着鲁克,但那仅仅是因为鲁克是一个伪君子,他甚至对自己的妹妹也有非分之想,他和父母的死亡有隐隐约约的关系。
而她还一直在替他隐瞒着这些丑恶哩!
可是现在,一切都倒过来了!只有她,鲁冰,才确确实实是一个灾星,是一个祸害全家的罪人!她眼前血光浮动,她的母亲左眼血迹斑斑,他的父亲遍身血污,都在嫌恶地看着她,谴责她……她的神经终于崩溃,她撕心裂肺地尖叫着,踉踉跄跄向生活舱外划过去。
鲁克问班克斯:“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盖茨笑嘻嘻地抢先回答,“是我把爆炸装置排除的,我在登机前专意接受了10天的工兵训练呢。不过,我这是亲手往自己的棺材上又钉了一根钉,我的组织不会饶过我的!”他苦笑着摊开双手。
鲁克没有理他,正要下达投放命令,忽然生活舱内传来联绵不断的尖叫,鲁冰从里面冲出来,她衣襟散乱,酥胸上满是血痕。鲁克吃一惊,急忙迎过去:
“冰儿,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鲁冰咯咯笑道:“拉里大叔已告诉我全部真相,他说你不是我的亲哥哥,他说是我害死了自己的父母。鲁克先生,祝贺你,这十几年你已经修炼成人人景仰的圣人,你的宽厚慈爱正好反衬我的卑劣恶毒。我该怎样忏悔呢?现在,我只有这付躯体还值得一看。尊敬的鲁克先生,你能否赏光收下它呢,你不是暗地喜欢过它吗?”她偎在鲁克怀里,从容地解着衣服,“鲁克先生,收下它吧,这是我唯一能作的忏悔呀。”
鲁克脸色阴沉地把她从怀里推开,他瞪着手足无措的老拉里,厉声道:
“她又犯病了,把她拉到生活舱打一针!”
鲁冰在拉里和小兔子的拉拽下挣扎着,三个人在空中激烈地翻滚。当两人终于把鲁冰拽进生活舱时,鲁冰扭回头咬牙切齿地喊道:
“鲁克你记住,我恨你,我一生一世都恨你!”
驾驶舱忽然静下来,众人都怜悯地看着船长。鲁克锁着双眉,不语不动。他回忆起鲁冰父亲去世前,他就偷偷爱上13岁的早熟的鲁冰,那是一种爱情和友情的奇特的混合。他回忆起鲁冰犯病时的情形,那时他把“妹妹”的裸体抱在怀里,他用了很大的力量才压制住心中的欲念。这常使他有一种负罪感。他觉得,无论他为妹妹作了多少事,都不能补偿万一。现在妹妹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他想,这正是我应该得到的惩罚呵。
拉里他们出来后,都不敢惊扰船长,他们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彻底的幻灭感。盖茨飘过来,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使两人又分开一些。鲁克向他点头示意,他觉得这个恐怖分子并不算坏人。他平静地问:
“实话告诉我,你的飞船真的发生故障了吗?”
盖茨笑着摇头,他看看屏幕,那艘小飞船还在一万公里之外孤零零地飘荡着:
“不,当然没有,它尽管破旧,但足以完成这次航行。
鲁克点点头:“好。”
“什么”好’?”
鲁克拍拍盖茨的肩膀,恳切地说:“朋友,你不该参加恐怖组织,你不是那类人。刚才在生死关头,你没有向鲁冰开枪。盖茨,美国政府的赔偿金有你的一份,带上它,准备逃避恐怖组织对你的追杀吧。我希望你不要再找我妹妹,你们的性格不合适。你能答应吗?”
盖茨疑惑地点头答应。鲁克向船员们下达命令:“调整航向,向《飞蛾号》靠拢。”
班克斯奇怪地问:“靠近它干什么?”
鲁克平淡地说:“不要问,执行命令吧。”
几个小时后,两艘飞船已经并行。鲁克下令把《星球动物园》号的核废料桶投下去,这个命令很快执行了。鲁克离开驾驶位置,不言不语地穿上太空服,通过减压舱飘飞到太空中,把核废料桶系缆在《飞蛾号》后边。拉里他们迷惑又担心地注视着他。废料桶系好了,鲁克一言不发地钻进《飞蛾号》,开始锁闭密封门。拉里在通话器中焦灼地喊:
“鲁克,鲁克,你要干什么?”
没有回音,他一遍一遍地重复喊话,终于话筒上有了悉索声,鲁克回话了,他的声音有一种超越生死的平静:
“拉里大叔,那个该死的美国总统说得对,核弹存放在拉格朗日坟墓太危险,它会成为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我把它投到太阳熔炉中去吧。”
“什么?”拉里气急败坏地喊,“你要驾驶飞船投向太阳?孩子,千万不要胡来!”
班克斯也急急地挤近话筒,喊道:“船长快回来,你不值得为那个臭女人去死!”
布莱克也带着哭声喊:“回来吧船长!回来吧!”
鲁克爽朗地笑道:“不要拉我的后腿,老猢狲大叔,还有你们几个,我没有发疯,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我想多少为人类干一点事,也算这一生没有白活。再说,世界上有谁能像我死得这样壮观呢。我马上就要启动飞船了,你们把《星球动物园》号开回去,大叔,班克斯,布莱克,还有盖茨,代我照顾好鲁冰,向平托大叔和姚云其问好。”
船员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盖茨忽然扭头冲进生活舱,打了镇静针的鲁冰还在床上睡着,身上系着固定带。她的眼角附近,有一颗圆圆的泪珠在轻轻飘动。她的脸庞红润,似一只带露的海棠。但这会儿盖茨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情,他用力批着她的两颊:
“醒醒,醒醒!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这条毒蛇,你这只澳大利亚毒水母!你哥哥要投入太阳自焚啦!”
鲁冰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头来回摇晃着,两颊被批得又红又肿。
“醒醒,醒醒,你这只南美箭蛙,非洲毒蜘蛛,你伤透了哥哥的心,他已经驾着飞船向太阳飞去啦!”
等到清醒过来的鲁冰冲进指挥舱,《飞蛾号》已经开走了,屏幕上只能看到它的尾喷管和机侧喷管的绚丽火光,几个人在沉痛地呆呆地看着屏幕。鲁冰扑到送话器前嘶声喊:
“哥哥,我是冰儿,请你原谅我,你快回来!”
送话器中传来鲁克爽朗的笑声,十分清晰,就像在眼前:
“冰儿,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是去作一件该作的事。你好好活下去吧,永别了。”
鲁冰双泪长流。只有这时,她才知道鲁克在她心目中是多么宝贵。她悲声道:
“鲁克,回来吧,你知道我在心里实际是多么爱你吗?我要像一个听话的妹妹那样去爱哥哥,我也想象一个忠诚的女人那样去爱丈夫。鲁克,饶恕我,回来吧。”
小飞船上再没有回答,只能听到轻微的无线电背景噪音。很长时间的静默之后,传来鲁克激情的声音:
“多么壮丽的太阳啊。”
BBC抢先播发了一则短讯:
“噩梦已经过去。夸父式的英雄曳着1250颗氢弹向太阳奔去。人类的理想主义将在一场最为壮烈的天火之葬中升华。50亿地球人都目不转睛地为英雄送行。”
《星球动物园》号飞船返回地球。在十个小时的回程中,飞船内气氛十分沉重,大家面色阴沉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只有一点,那就是每个人都绝不把目光投向鲁冰。鲁冰终于忍受不住这种目光的真空,她惨然一笑,走向减压舱门,她想跳进寒冷的太空去陪伴鲁克哥哥。众人都冷漠地看着她徒劳地企图打开减压舱门,最后拉里烦倦地说:“班克斯,盖茨,把她拉过去,再打一针。”两人表情憎恶地过去,制服了鲁冰的反抗,给她打了大剂量的镇静剂,又踢又咬的鲁冰终于安静下来。
休斯敦美国航天中心不间断地向总统报告《飞蛾号》的方位。它后面拖着那些硕大的核弹舱,象一只蚂蚁拖着一只多足蜈蚣。《飞蛾号》就这样从容不迫地向太阳飞去。鲁克也偶然回答地面上的问话,随着距离一天天拉长,通话时的迟滞越来越明显,信号也越来越微弱。两个月之后,也就是飞进入水星轨道的前后,信号完全消失。专家们推断,很可能乘员已经在高温下死亡。此后,飞船在太阳重力的作用下,仍然向着太阳飞去。
飞船从此消失在太阳眩目的金黄色背景中。《飞蛾号》投入太阳熔炉的时间只是估算出来的。118天后,天文学家观察到一次日珥爆发。那天夜里他们在仪器中看到朱红色的日珥喷发到百万公里之外,形状变化多端,十分壮观。公众中很多人相信这是一千颗氢弹投入太阳后引发的。没有一个天文学家发表否定意见,虽然他们知道一千颗氢弹的能量对于太阳来说是太微不足道了。
全世界的电台,电视台,电脑网络同时播放了哀乐。当这条仅为猜测的消息送到惠特姆总统的办公桌上时,他默默地起立致哀。他的智囊柯文尼告诉他,据盖洛普民意测验,他的声望猛增了11个百分点。
“现在,我们可以对那几个老家伙说“不’了。”惠特姆冷冷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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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美洲来的哥伦布 | 刘兴诗 | 《美洲来的哥伦布》
作者:刘兴诗
正文
美洲来的哥伦布
……兰开郡的马丁湖排干之后,露出了一层泥炭,其中至少埋着8只独木舟。它们的式样和大小,和现在美洲使用的没有什么不同。
——(英)李依:《兰开郡》,1700年版,第17页。
对一个水手来说,有什么能比处女航更能激发起他那充满渴望和好奇的心灵,并燃烧起献身于海洋的熊熊火焰般的热情呢?
人们或许会问我:“你,威利,大海和风暴的宠儿。你可能记得自己的处女航,它是否曾真的点燃了你的纯真的心?”
是的,这话一点也不假。可是,需要说明的是,我的处女航并不是在那个阴霾沉沉的早晨,当我肩负着简单的行囊,在利物浦的第27号码头,踏着一条两旁安装着绳网的钢铁跳板,初次登上这艘古;旧的“圣·玛利亚”号货轮甲板的时刻。对我来说,那个神圣的日子还要久远得多,至少还得上溯十多年,约摸在我整天拖着鼻涕、跟在妈妈的屁股后面到处乱跑的时候。
那一次航行并不在波涛翻滚、到处喷吐着水雾和盐沫的大海里,而是在我居住的那个简陋的农舍附近,一个梦也似的平静的小湖——苔丝蒙娜湖上。它虽不见得十分惊心动魄,航程也不太远,然而在那样一个雾气迷蒙的清晨,乘坐着那样一艘奇特的小舟,却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兴味和瑰丽的幻想。它不仅使我初次尝试了水上行舟的滋味,在幼年的脑际里打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引导着我一步步走向海洋,过着头顶赤道的烈日和极地的风暴,两脚终年踏着摇晃不定的甲板的远洋水手生活,而且还在我的心灵深处埋下了一个神秘的疑问的种子,不停息地对自己发出探询的声音。最后终于促使我采取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式,横漂过波涛滚滚的大西洋,产生了你们都曾知晓的那一条轰动一时的新闻。
这一切,都得打从我的那一次古怪的处女航说起。
亲爱的朋友,请耐心吧!我将毫无保留地把整个故事都源源本本他讲述给你们听……
泥炭沼里的独木舟
我的家乡苔丝蒙娜湖;独木舟是怎样发现的;倒霉的“处女航”,我们因此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狠打。
我出生在美丽的英格兰北部的湖区,那儿是诗和传说的故乡。
华茨华斯,科尔利治,骚塞①都曾在这里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牧人和渔夫会告诉你许多关于坚毅勇敢的狮心王查理②,侠义无双的英雄罗宾汉③,云雾缭绕的七姊妹峰,神秘莫测的万特雷毒龙④,或是别的什么扣人心弦的山精和水妖的传说。
①华茨华斯(1770-1850),科尔利治(1772-1834),骚塞(1774-1843),英国著名的诗人,都曾在英格兰北部的湖区生活过,被称为“湖滨诗人”。
②狮心王查理(1157-1199),英格兰国王,是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的领袖之一。
③罗宾汉,英格兰民间传说中的农民起义英雄。
④古英格兰传说中的妖怪,后来被一个勇士踢死。
当我漫步在湖畔的那些玫瑰战争①时代遗留下来的花岗石古堡之间,或是溜达在夕阳和朝霞染红了的小山的巅尖,默默地睹视着变幻不定的湖上景色时,可以看见那里时而飘忽着一朵朵梦幻般悠闲的白云,灿烂的阳光把整个湖区都浸染成天国花园般的金黄色;时而在雨后的晴空里闪现出一道彩虹,好似天使头颅上的圣洁的光轮放射出璀璨的异彩;时而又蒙罩着一阵阵稀薄得如同轻尘一样的迷雾,好像温柔的湖上女神正披着半透明的曳地长纱衣,踮起脚尖从水波上悄悄走了过来。这一幕又一幕的风光,在我的心目中更增添了它的无限美丽和难以描述的神秘感,使人恍然觉着,这儿、那儿,仿佛到处都隐藏有一个个未知的疑谜,我的故乡苔丝蒙娜湖,可还是一个谜也似的神秘国度啊!
①玫瑰战争指1455-1485年,英格兰封建贵族兰开斯特族(红玫瑰徽章)和约克族(白玫瑰徽章)之间争夺王位的战争。
可是,这一切有什么能比泥炭层里的那艘橡树独木舟,更能诱惑我的幼小的心灵呢?
我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如同我作为一个水手,确凿知晓横暴的大西洋和地中海之间的直布罗陀的奇峭的山形一样。
那一天,天气十分晴朗,人们的心也从未这样爽朗过。因为排干一个湖湾挖掘泥炭的计划,立即就要如愿以偿了。
整个湖湾充满了喧嚣的人声、犬吠,以及一种节日般的喜气洋洋的气氛。
在所有的人之中,孩子们要算是最高兴的啦!因为原本是一泓清波的湖湾一下子亮了底,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新鲜事儿,何况还能指望在湖泥里拾到种种稀奇古怪的物件呢?那股高兴劲儿就甭提了,真比一年一度的感恩节,甚至比充满苹果布丁香味的圣诞节还更加快活。
我打着赤脚,跟在苏珊姐姐的后面,和一群野孩子在泥淖里到处乱翻乱找。这群孩子的“首领”叫托马斯,是一个满脸雀斑,长着一头乱蓬蓬的红头发的十五六岁的男孩。他和苏珊姐姐特别要好,处处小心翼翼地迁就着她。此刻正和她一起踩在没膝深的湖水里,起誓发愿地哄她说,要在水下为她寻找到一个真正的公主丢失的钻石戒指,或是女水妖遗落的魔法项珠。
眼看大孩子们都像长脚鹭鸯似的,扑通、扑通,跳下水去了,我真是又羡慕、又着急。急的是深怕他们会把所有的“宝物”都捞光了,而我由于气力微弱、个子瘦小,根本就甭想到湖水里去寻找什么。只能远远地落在后面,在乱糟糟的烂泥地里拣拾他们所不屑于理睬的剩余的东西。为了不放过每一个微小的机会,我找了一根细铁条,逐块逐片地仔细翻看每一个地段。虽然在污泥里也发现了一些东西,但大多数是不上眼的破罐头盒、碎玻璃瓶之类的玩意儿,毫无收藏的价值。转了好大一个圈,依旧两手空空的。
我不禁有些灰心了,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眼望着别的孩子在湖滨的水里忙忙碌碌地四处奔跑,听着他们每获得一件猎物时,发出的一阵阵欢呼,心里真不是滋味。尤其妒恨托马斯,他拾到的东西最多,几乎全都送给苏珊了。他们俩是那样的高兴,简直把我完全丢在脑后不理睬,我不由得感到十分委屈,低声抽咽着哭了起来。
我坐在地上哭了许久。因为没有一个人理睬我,自己哭得实在太没趣,才慢慢抽抽咽咽地收住了。这时,暖洋洋的太阳从云朵里露出了面孔,在我的脸上慈爱地吻了一下。我揉了揉被阳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偏过头无意中朝前面不远处的一块泥炭地里瞥了一眼,突然有一段埋在泥里的树干映入了眼帘。
睁大眼睛再仔细一看,可不是么,千真万确地是一株大树。我虽然不能找到什么有趣的纪念品,但是只消把这株大树刨出来,运回家去作为过冬的劈柴,妈妈也准会奖赏给我一件小小的礼品,让自以为得意的苏珊看得眼红呢!
“啊哈!”我再也坐不住了,跳起来把头上的帽子往空中一抛,就朝那株半露在外面的树直冲过去。我有一个想法,先要绝对保密,不声不响地只凭自己的力量把它从头到尾地挖出来,然后再向大家骄傲地宣布,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由于在泥炭里埋藏了很久,树干已经被染成黑黝黝的了,只在污泥里露出了一小段树干,前后不见首尾。在我的想像中,它一定是一棵枝叶扶疏的大树,不知是什么原因,由于湖岸坍塌了,才倾倒在湖中的。在它的枝梢上,说不定还残留着一些未曾腐烂尽的硬壳果,树身上也许还刻有“侠盗”罗宾汉,或是别的英雄好汉们的亲笔签名呢!要真是这样,那可太好了。
我费尽了气力才把它面上的污泥刨掉,忙不迭地一看,啊!这是怎么一回事?既没有枝叶,也没有树根,而是被砍削得光溜溜的,前面带一个尖儿。从侧面再一刨,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把我弄得目瞪口呆。原来,这根“树干”已被从头到尾剖开,只留下了一半。就是这半片树身也被凿得空空的,像是有谁特意这样制作似的。
为什么树梢被削得尖尖的,树身被凿空了?这是谁干的事?为什么会埋藏在湖底的泥炭层里?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在头脑里飞快地翻动着,都迫切要求得到满意的解答。
太阳再一次从流云中显现出来,金色的阳光在凿空的树身上闪耀了一下,突然我的头脑一亮,想出了这是什么东西。船!这是一只古代的独木舟。啊哈!它可比妈妈讲给我听的狮心王、罗宾汉和克伦威尔大将军①都要久远得多啊!
①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政治家,1649年处死英王查理一世,建立军事独裁的“共和制”,自任“护国公”。
“船,快来呀!这儿有一只船。”我不由心花怒放,再也无法沉住气,手舞足蹈地大声喊了起来。
喊声惊动了所有的人,大家一窝蜂拥了过来,绕着它看来看去,喋喋议论不休。最后,一致同意,这是一只古代的橡树独木舟。几个壮年汉子把它扛起来,放到水里试一试,果真能像小船一样在水上漂浮。孩子们跳着闹着,眼巴巴地瞧着他们在水上划了一圈,那种既高兴又妒嫉的劲儿就甭提了。谁都想爬上去玩一玩,但是家长们都严格禁止自己的孩子挨近这只船,深怕它不牢靠,会翻过身子把我们淹死。甚至勇武有力的托马斯也被他的妈妈揪着耳朵从水边拖回去,不准往前再迈一步。
那天夜晚,我起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又梦见乘坐着那艘独木舟,张挂了一幅五彩缤纷的船帆,像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水手辛怕达似的,驶进了波光闪闪的大海洋。
天快亮的时候,忽然被一个轻轻叩击窗玻璃的声音惊醒了。支起耳朵一听,外面有一个男孩子压低了嗓子在悄声呼唤:“苏珊,苏珊……”抬头一看,只见一团蓬蓬松松的红头发在窗外晃了一下。不消说,准是托马斯这个家伙,他和苏珊姐姐鬼鬼祟祟约好了的。
苏珊姐姐还在磨磨蹭蹭地穿衣服,红头发托马斯又着急地催促道:“快一点!要不,我们就会来不及了。”外面还有几个隐藏在暗处的男孩子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汤米①,雾快散了!”
①汤米,是托马斯的爱称。
他们这一说,我可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准是想去划那只宝贝独木舟,我的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床上一骨碌跳起来,披上衣服就往窗口跑。
“咸利,你来干什么?”苏珊姐姐扭转身子,皱着眉头质问我。
“哼!独木舟是我找到的。想偷偷撇开我去划着玩,没有那么便宜。”我一面扣衣服,一面气呼呼地回答。
“你年纪太小,到水上去太危险。”托马斯哄骗我说。从脸色可以看出来,他是硬捺住性子的,表现得很不耐烦。
“如果不要我去,我就要放声喊了。爸爸妈妈起来,谁也别想去玩。”我气鼓鼓地威胁道。
托马斯和苏珊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说不出一句话来。外面那几个孩子沉不住气了,催促道:“算啦,就带他去吧!”苏珊姐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托马斯才皱着眉毛,伸手把我从窗口里拖了出去。
外面静悄悄的,浓密的雾气把所有的一切都罩裹起来,正是进行冒险活动的好时机。
一路上,大伙儿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有人探问:“我们在水上扮演什么呢?”
“海军上将纳尔逊①和拿破仑的舰队开战。”一个伙伴嚷道。
①纳尔逊(1758-1805),英国海军大将,1805年在特拉法尔加大败法国和西班牙联合舰队,他也在这场海战中阵亡。
“德雷克大将①,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另一个伙伴说。
①德雷克(1540?一1590),英国海军大将,1588年击溃入侵的西班牙“无敌舰队”。
“我想当科克船长①,去发现太平洋上的珊瑚岛。”
①科克(1728-1779),英国著名航海家,曾进行三次环球航行,在太平洋上发现了许多岛屿。
“还是扮演哥伦布①吧!”
①哥伦布(1451-1506),热内亚人,著名地理发现家,1492年发现新大陆。
“……”
“别嚷啦!”托马斯不耐烦地说,“我们要去发现新大陆,但是不做早就听得发腻了的哥伦布。让我们扮演勇敢的海盗红头发埃立克吧!他比哥伦布整整早500年就发现了美洲。”
“大妙啦!托马斯的头发也是红的,就让他扮演埃立克吧!我们都做他手下的海盗。”所有的孩子都高兴地喊道。
“我呢,我是什么角色?”我揪住他的衣角,焦急地探问。
“苏珊是海盗掳来的一位公主,你是她从前的卫士,也是一个俘虏。”托马斯指派说。我细细一想,自己不仅要随船经历探险,还要暗中保护苏珊,帮助她脱逃的任务,更加富于神秘的气息,也高高兴兴地同意了。
我们在雾中找到了那只独木舟,一个接一个爬上去。握住事先准备好的船桨和篙杆,悄悄划进了湖心。
托马斯用花手帕包着脑袋,有意在前额露出一络卷曲的红头发。拾了一根木炭,在嘴唇上画了两撇往上翘的胡子。腰间扎了一根从家里偷出来的宽皮带,一边插了一把木手枪。威风凛凛地叉开两条腿,站在船中央指挥航行,活像是一个真正的海盗船长。
我紧挨着苏珊姐姐蹲在船头上,根据我们所扮演的身份,不能随便活动。说句实在的,独木舟的船身圆溜溜的,像是一根漂木,不住左右摇晃,坐在上面真是吓得要命,我挨靠着苏珊姐姐,紧紧攥住她的裙子,压根儿就不敢随便挪动一下。
“注意啦!我们现在是在北海上航行,小心风浪和雾里漂过来的冰山。”托马斯神气活现地发布命令说。一面把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圈起来,贴在眼睛边上,装作使用望远镜在朝远方窥望似的。
后面几个男孩用力划着桨,激情冲动地唱起了一支水手的歌:
我愿做一个水手去远航,
驾着船儿航行在海上。
波涛滚滚、大海茫茫,
勇敢的水手驶向前方。
风儿吹着船帆呼啦啦地响,
我的心儿也随风飘荡。
冲过暗礁、冲过急浪,
小船儿张开了幻想的翅膀。
大海啊!我为你而歌唱,
你一望无边、无限宽广。
蓝色的大海、美丽的大海,
永远滚动在我们的心上。
神秘的新大陆,你在何方?
我们驾着小船,要把你探访。
狂风怒号、波涛汹涌,
不能把我们的脚步阻挡。
这天早晨的雾气特别浓密,只见四周迷迷蒙蒙、一片白茫茫的,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水,更甭想望见对面的湖岸了。歌声一停,水上一片静悄悄,只有船桨一下又一下轻轻划开水面的“拨拉”、“拨拉”的声音,打破了湖上的岑寂,充满了使人感到特别兴奋的神秘感,更加使人恍然觉着真的是在望不见边的北方海洋上航行似的。
“喂,孩子,你是第一次在海上航行吗?”托马斯“船长”绷起面孔,威严地问我。
“是的,”我的声音由于对“海”的恐惧和他的敬畏而变得嗫嚅不清,整个身心已经完全被这场游戏的神秘气氛所感染了。
“那么,你记住,这就是你的处女航,让我给你施行一次海盗的洗礼吧!”他把一根当作长剑的木棍放在我的前额上,态度庄严地说。
我闭住眼睛,挺起腰板,屈着一只腿跪在他的面前,希图用自己的幻想,来把这场神秘的仪式补充得更加完善。
想不到正在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狗叫和人们奔跑的脚步声。
“前面有人。”一个扮演小噗罗的孩子向托马斯报告说。
“肯定是印第安人。”托马斯说。他随即把双臂高高伸起,伸向冥冥的天空,拖长了嗓音喊道:“感谢上帝,我们就要踏上新大陆的海岸了。”
“好啊!”大伙都心花怒放地跟着喊了起来。
唉,想不到这一阵欢呼没有赢得天使的青睐,却招惹了一场倒霉透顶的麻烦,喊声刚刚一停,前面就传来了一阵粗野的叱骂声。
“汤米,快回来!”这是他的妈妈的声音。
“哈利,你的胆子真大,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江尼……”
“弗里克……”
一声又一声的喊叫,夹杂着咒骂和威胁,好像就来自咱们的鼻尖面前不远的地方。准是托马斯这个笨蛋在浓雾里迷了方向,指挥着独木舟在水上转了一个圈子,又晕头转向地划回原来出发的地方了。我吓得用手捂住耳朵,一头扎到苏珊姐姐的裙兜里,就在这时,对面传来了爸爸和妈妈的怒不可遏的声音:“苏珊,威利……”
“糟啦!遇见了西班牙巡洋舰队,赶快回航。”托马斯的嘴唇打着哆嗦,脸色变得铁青,小声发出命令,但是时间已经晚了,“海盗”船上已经乱成了一团。他手下的那些勇敢的水手们,一个个被催命鬼似的喊叫弄得心慌意乱,在船上手脚无措,身子东倒西歪,弄得独木舟左右直晃荡,船身猛的一下倾斜,朝侧面翻了过去,所有的人都落到了冰冷的水里。
“救命啦!”不知是谁吓得大声喊了起来。我还来不及张开嘴巴,便咕噜、咕噜地接连喝了好几口水,身子直往下沉。说时迟、那时快,托马斯一手托住苏珊,一手拖住我,两只脚扑通、扑通地踢着水,推送着我们往前游。
还不到一分钟,对面的雾气里出现了一只小船。爸爸怒气冲冲地站在船头,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像抓小鸡似的将我从水里湿淋淋地提了起来。
那天回家,所有的人都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狠打。我们的宝贝独木舟被爸爸用斧子劈得粉碎,真的当作劈柴了,我只来得及偷偷拾了一块碎片作为纪念。
那年冬天,英格兰北部的雪下得特别大。当我坐在暖洋洋的壁炉边,眼已巴地瞧着爸爸和妈妈一面不住嘴地唠叨,一面把独木舟的碎片投进炉火,就不由得感到一阵阵说不出的悲伤,泪水忍不住滚滚流下来。
唉,这就是我那倒霉透顶的“处女航”!
我怎样变成了“说谎”的孩子
郡城历史博物馆;博学多闻的古德里奇教授对我的印象。
神秘的独木舟虽然在壁炉里化成了灰烬,可是那一次在苔丝蒙娜湖上的“处女航”,却始终萦回在我的心上,产生了难以平息的回响。随着我的年岁增大,它越来越困扰着我。一个压抑不住的声音在心底里不停地呼问:“谁是独木舟的真正的主人,它在湖底沉睡了多少岁月?为什么会沉没在这里……”
几年以后,我已经成长为一个少年,一次随着乡村学校的一批学童,来到郡城的历史博物馆参观。在那儿,陈放着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土地上所发现的许多珍贵文物,从石器时代的燧石手斧,到中世纪的青铜大炮,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但是其中最使我感到兴趣的,是搁置在最偏僻的角落里的一艘古代的独木舟。我注意到,它虽然也是一株大树做成的,样式和大小却都和我在苔丝蒙娜湖里所发现的不同。时间悄悄地过去,天色逐渐昏暗下来,参观的人们几乎都散尽了,我还呆呆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它一动也不动。
我沉浸在思索中,没有注意到头发斑白的博物馆馆长古德里奇教授悄悄走到我的身边。
“孩子,你对它感兴趣吗?”他态度和蔼地问道。
“是的。”我答道。
“为什么呢?”他笑眯眯地又问。
“因为它和我从前看过的一艘独木舟不同。”
“你在什么地方,曾经看过一艘独木舟?”他对我的回答显然产生了兴趣。
“在我的家乡苔丝蒙娜湖。”
“等一等,孩子,让我想一想。”古德里奇教授的头脑是全郡最好的一部考古收藏记录,他皱着眉毛只略略思索了一下,就笑着说,“不!你弄错了,苔丝蒙娜湖从来没有发现过什么独木舟。”
“请您相信,这是真的,”我分辩说,“因为它就是我发现的。”
窗外,夜色已经徐徐展开,远远近近的灯光像是一大把撒向人间的星星,一盏接一盏地都闪亮了。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像是表示催我赶快离馆的意思。古德里奇教授却连头也没有回,便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开,他亲自从旁边搬了两张凳子,吩咐我坐下来。像是面对一个尊贵的客人,极有礼貌地要求我把经过情况从头到尾告诉他。当我一口气说完之后,他感到非常惋惜,静静地坐着不做一声。这样珍贵的一只史前时期的独木舟,竟然化为一缕青烟从屋顶的烟囱里飘散了出去,过去在本郡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严重的毁坏文物的事件呢!
“你还记得它是什么模样吗?”隔了好半晌,他才轻声地问我。
“当然记得啦!”坐在这样一位态度严肃、很有学问的老教授的面前,使我感到受宠若惊。为了说得更清楚,我向他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凭记忆画出了那只已经被劈碎烧掉的独木舟的草图。
画笔虽然不够十分工整,但是我自信已将它的基本形态特征准确无误地表达出来了。
谁知,古德里奇教授只把这幅画凑在眼镜边略微瞟了一眼,便用手把眼镜从鼻梁上一扶,目光从镜片下面溜出来,瞅着我问道:
“你敢保证,没有画错吗?”
我满怀自信地点了点头。
“嗨!你这个孩子,怎么和老头儿开起玩笑来了。”他颇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咱们这儿根本就没有这种样式的独木舟啊!”
“我敢起誓,真有这么一回事。”我感到受了委屈,心里发急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古德里奇教授的面容严肃,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这明明是在苔丝蒙娜湖底发现的嘛!”
“因为这是美洲印第安人的,不仅在英国,就是整个欧洲也不会找到这种样式的独木舟。”他解释说,眼睛里刚才的那种表示关切的神色已经没有了,代之以一种不以为然和嘲笑的意味,好像在说:“嘿!你这个拖鼻涕的毛孩子,还想捉弄人呢!难道我这堂堂的郡城博物馆长,竟连英国的和印第安人的独木舟都分不清了吗?”
“天哪!印第安人,这是一个多么遥远而又神秘得不可捉摸的种族,怎么能和我那闭塞的苔丝蒙娜故乡扯到一起来呢?”我惊奇得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像是堵上了一块硬梆梆的塞子,几乎说不出一句话。隔了好半晌才转过神来,涨红了面孔,吞吞吐吐地探问:“难道咱们英国的独木舟都是一个样,没有一只和印第安人的相同?”
“你这个坏小子,别再想骗人了,”古德里奇教授哈哈笑了起来,“索性告诉你吧!两个互相隔开的古代民族,文化遗物是绝不可能完全相同的。”
“为什么?”我被一口气憋得哭丧着脸,可是心里还像想捞救命稻草似的继续追问。
“这是历史的法则。”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回答说。他的脸色变得很严峻,但是当他瞧着我因为被委屈得流下了眼泪,误以为我已经对这场“恶作剧”表示了忏悔。便重又展开笑容,宽厚地伸出手掌抚拍着我的金黄色的乱发,像最慈祥的老爷爷那样用教训的口吻说:“得啦!别哭了,只要以后不再撒谎,就是好孩子。”
经他这么一说,不知为什么,我倒真的伤心地哭了起来,任凭他牵着我的手,把我一直送到博物馆大门的台阶前。
回家以后,我把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苏珊姐姐和托马斯。红头发托马斯已经长成为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了,在格拉斯哥的一艘南极捕鲸船上找了一份工作。这时,他正休假回到家乡,带着许多异国风味的稀奇的小玩意儿,和一双燃烧得更加炽烈的眼睛,来看我的苏珊姐姐。
“别哭了,好兄弟。”他像一个真正的捕鲸海员那样沉着坚定,把一只大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安慰我说,“以后有机会,咱们再挖一只好啦!”
“你不骗人?”我抬起头瞧着他,还在不住地抽泣。
“海员,怎么能骗人呢?放心吧!我一定要用事实来证明你没有弄错,哪怕流血也没有关系。”他的态度装作十分严肃,一面说话,一面用眼角朝我的姐姐偷偷地瞟了一眼,苏珊姐姐温柔地笑了。
神秘的印第安古都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水手,不得不承认古德里奇教授的话有凡分道理;我在萨尔凡多博士那儿瞧见了什么?
托马斯虽是作了这样的保证,每年休假回家的时候,在我的撺掇下,也曾真的当着苏珊姐姐的面,脱光了膀子跳下湖去捞摸了几次,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不久,我在中学毕业以后,也走上了苔丝蒙娜地区的许多年轻人所走过的生活道路。掮着行囊,吻别了瘦得干瘪瘪、目光变得迟钝的父亲和流着眼泪的母亲,当然也少不了吻了吻亲爱的苏珊姐姐,迈开大步走向利物浦的海边,在那儿找了一份和托马斯同样的、整年与波涛和风暴嬉戏的差事。
我,妈妈从前最宠爱的小儿子,就摇身一变,成为“圣·玛利亚”号货轮上的一名身份低微的舱面水手了。
现在,我才算是真正走向大海了。它是这样的辽阔,比我所能想像的还要广阔得多;它是这样的碧蓝、这样的深沉,散发出蓝幽幽的光彩,活像苏珊姐姐的大眼睛那样美丽、那样明亮;它又充满了那么多的奇闻轶事,几乎在每一个浪花里就隐藏有一个奇异的故事,比小时靠在炉火边,妈妈对我所讲的每一个神话传说都更加美妙动人,我随着“圣·玛利亚”号漂过了五洋四海,见识了许多异乡土地上的稀奇景物。可是,每当轮船停泊下来,我斜倚在船舷边最喜爱观看的,还是那些各式各样的,平头的,圆头的,翘起一个船尖儿的;宽身子的,窄身子的;带尾舵的和不带尾舵的小船了。因为,我始终在琢磨那个老问题,并对郡城博物馆馆长古德里奇教授的话感到有些不服气。
“难道不同地区和民族的小船真的都存在着天渊之别,竟没有一只完全相同?”
起初,我是怀着这种不服气的心理来观察一切的。但是渐渐的,我就对古德里奇教授口服心服,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那个“历史的法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了。因为经过反复比较,我竟找不到一个实例来说明他的话有半点不确切。剩下的问题只是怎样想出一个办法,向那位可敬的老人证明我是诚实的,并且要寻求一种合理的解释,来说清美洲印第安式的独木舟在苔丝蒙娜湖底出现之谜。
这可真是一个比沉默的司芬克斯①还更加难解的疑谜啊!
①埃及的狮身人面塑像。传说它千百年来都蹲伏在沙漠里,让过往行人猜测一个难解的疑谜。
但是,想不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竟在几千海里外的新大陆上得到了解决这一难题的钥匙。
有一次,我们的老“圣·玛利亚”号在墨西哥湾尤卡但半岛海外的珊瑚礁上,倒霉地碰撞了一下,船头的龙骨上擦破了一个洞。船长不得不下令采取紧急措施,在墨西哥的一个港口靠了岸,驶人船坞进行检修。这件事虽然万分不幸,被船长带着沉重的心情记在航海日记上,然而对我们整天在钢铁甲板上忙忙碌碌的舱面水手来说,反倒是一件极其有趣的大好事情。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可能暂时摆开那些绞盘、锚链、吊货杆,无忧无虑地在这个有欢乐的吉他和仙人掌的国度里尽情游逛几天了。
有一位伙伴提议乘此机会到举世闻名的印第安人的一个古国遗址去参观,我掂了掂荷包,仔细计算了费用之后,立刻便欣然同意了。
这是一个美丽无比的湖上古城,建筑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有三条宽阔的堤坝和湖岸相连。湖岸边环绕着枝叶飘拂的热带丛林,一片葱葱茏茏望不见边。隔着宽展的湖面,还能随风吹送来一阵阵浓郁扑鼻的林木的清香。使它宛然像是一颗光华四射的金刚钻石,镶嵌在柔软的绿色地毯上似的。
虽然由于年代久远,经过了无情的时光的消磨和西班牙殖民者的疯狂破坏,大多数的房屋已经毁坏了,但是仍然有一些保存得比较完好的建筑物在废墟中耸立着。其中,主要是一些用巨大石块砌成的庙宇和宫殿。墙壁、门槛和粗大的大理石圆柱上,到处都装饰着一组组刻凿得异常生动的浅俘雕像,记录了许多有趣的古代神话故事。甚至,在这儿还有一座像是我们在埃及所曾见过的雄伟的金字塔呢!墨西哥朋友告诉我们,这是祭祀太阳神的,塔顶缀饰着一个金色的太阳光轮,据说,在有些地方,太阳神的宏伟的宫殿建筑在截去了尖角的金字塔顶端。人们怀着虔敬的心情,沿着金字塔的阶梯状斜坡走上去,金光灿灿的宫殿仿佛就坐落在天穹的中央。灿烂夺目的太阳光从头顶洒落下来,好像就是从庙宇的神龛上直接照射下来似的。
我们怀着好奇的心情,沿着废墟里的碎石路漫步前行,纵目浏览着古城的风光。它是这样的瑰丽多彩,使整个城市看起来就像是一座规模宏伟的古物陈列馆。热带的阳光映照着它,弥漫着一种无限庄严、雄伟和神秘的气息。
啊!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国度,亲爱的朋友们,也许读到这里,你们都能猜测到,打从古德里奇教授对我的那幅独木舟的图画作出鉴定以来,我的头脑深处就一直萦牵着美洲的印第安人,总觉得苔丝蒙娜湖底的那只独木舟,和这个遥远的民族有着某种难以描述的隐秘的联系。如今来到这里,怎能不找个机会弄个水落石出?
好客的墨西哥朋友听了我的追述以后,极其热情地把我们引带到当地的博物馆,去拜访馆长萨尔凡多博士,相信他一定会给予我满意的解答。当地的博物馆汇集了印第安各民族的古代文化的精华。我无法用适当的言语来描述当我们步人它的大门时的心情。这是一座具有浓厚的民族色彩的花岗石建筑,凹凸不平的墙面上绘着大幅五颜六色的彩色壁画,门楼上塑有一个带翅膀的蛇首人身的神像。只消对它看上第一眼,就会使人不由不对古代印第安人的灿烂文化产生无限敬佩的心情。
馆内宽敞明亮的大理石廊道两边,陈列着数不清的珍奇的展品。包括原始时期的狩猎工具——吹箭筒和带黑曜石尖的投枪,充作货币的可可豆,装满金沙的鹅毛管,用彩色颜料书写在棕皮纸上的诗歌手稿,龙舌兰织成的绳索和布,编织巧妙、色彩鲜艳的羽绣,青铜和黄金铸成的器皿,宝石、软玉和绿松石镶嵌的首饰……我们看得眼花缭乱,不知该首先观察哪一样才好。
“古代印第安人的文化多么丰富多彩啊!”一个伙伴不禁发出了赞叹。
“可惜大多数已经被西班牙殖民主义者破坏了。”另一个伙伴十分感慨地说。
“说得好!”陪伴的墨西哥朋友说,“西班牙殖民主义者毁灭了这里的高度文明,还自称是带来了文明的火炬的使者呢!”
接着,他回过头来问我们:“你们知道这帮海盗在新大陆掠夺了多少财富吗?只是在这儿的一个王宫的地下室里,他们抢走的珠宝就值15万金比索。这帮匪徒离开这里的那个夜晚,每个士兵的荷包里都装满了宝石,脖子上挂着金链,皮靴里塞满金条。在南方的秘鲁的印加古国,他们毁坏了一座用纯金铸成各种树木和花卉的神秘‘花园’。为了抢夺金框,竟把镶在框内的图画文字①全部捣毁了。在那里,有些殖民主义者的骑兵,甚至在马蹄上也钉上了白银。”
①一种图解式的古文字。
“强盗!”我的一位伙伴激动地喊了起来,“他们还把创造了这样灿烂文化的民族称为野蛮人,不感到羞耻吗?”
“遗憾的是,至今还有一些种族主义者坚持这种观点,认为欧洲人‘发现’新大陆之前,这儿是一片‘文化的荒漠’呢!”那位墨西哥朋友提醒我们说。
“多么可耻啊!”我心里想,“如果我有机会,一定要设法证明古印第安人的勇敢和智慧,它是一个永远值得人们尊敬的伟大民族。”
我们边谈边走,在廊道尽头的一间整洁的办公室里见到萨尔凡多博士。他是一位十分和蔼,并具有墨西哥民族所特有的热情的老人,一见面,便忙着张罗座位,招呼我们坐下。
“是的,这肯定是美洲印第安人的独木舟。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就是属于居住在尤卡但半岛的古代印第安人的。”他含着笑容耐心地听完我的叙述,又十分仔细地审视了我画的一幅草图以后说。
“来吧!朋友们,请到这儿来参观。”他拉着我的手,走进旁边的另一间展览室,那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水上工具。在许多网具和鱼钩、鱼叉之间,横躺着一些船只。有渔船、战艇和为了适应海上的风浪而制造的双身独木舟。还有一座“水上花园”,是用淤泥涂抹在芦苇编成的“芦筏”上做成的,上面种植着西红柿、南瓜和别的蔬菜。
“印第安人不只是草原和高山的主人,也是一个海上民族。”萨尔凡多博士解释说。他笑滋滋地把我们引到展览室的一个角落里,那儿静静地放着一只橡树独木舟。我只瞥视了一眼,就不由惊奇得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因为它和我的父母劈成木柴的那一只简直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船身上显出清晰的木纹,没有被泥炭染黑的痕迹,我会真的以为出现了奇迹。从烟囱里升上天空的青烟,像神话中的魔鬼一样飞到这儿凝聚成形,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呢!
“你所见过的那一只,就是这种样式吗?”萨尔凡多博士问我。
我的伙伴们都围在他的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我,等待我发表意见。
“是的。”我忙不迭地直点头,竟说不出一句更多的话来。然而,这一次是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所造成的,而不是多年前站在古德里奇教授面前的那副丧魂失魄的狼狈模样。
“感谢你,亲爱的朋友。你可知道,你已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发现吗?”萨尔凡多博士热情洋溢地张开手臂,把我紧紧拥抱在怀里。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美洲印第安人曾经到过我的故乡英格兰。”我激动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是的,朋友,”萨尔凡多博士也同样万分激动,“这就意味着,不是欧洲的殖民主义者‘发现’了新大陆,而是美洲来的‘哥伦布’首先到达欧洲。请把你保存的那块独木舟碎片给我,我将要使用放射性碳-14法测定它的年龄。”
“好啊!”我的船友们都高兴得喊了起来,不由分说便把我抬起,一次、一次地往天花板上抛。萨尔凡多博士含着宽宏大量的微笑站在一旁观看,似乎毫不心疼我会否落下来碰损了陈列的古物。
但是,证实了苔丝蒙娜湖底的独木舟是印第安人的遗物,并不等于问题的终结。现在,我必须圆满解答另一个新冒出来的更加困难的问题。古代的印第安人怎样驾驶着这种小小的独木舟,横过白浪滔天的大西洋,从几千海里外的墨西哥到达英格兰?难道他们会有什么神奇的法术,能够平息海上的风波,并能顺利导航,安全到达目的地吗?
在回船的路上,我们一直议论不休。当“圣·玛利亚”号起航返回英国的途中,我们也在甲板上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夜,披着嵌满了繁星的黑天鹅绒大氅,蒙盖在茫茫的大海上。
每一颗星星都在不住眨巴着眼睛,像是也在用心思索着这个古怪的疑谜。
“也许他们是随风漂去的。”一个伙伴猜测说。
“这样小的独木舟,怎么能安全漂到大西洋对岸?”另一个伙伴反驳道。
“很灵可能绝大多数都沉了,只有少数几个幸运儿才逃脱了危险。”刚才那个水手解释说。
“不管你怎么说,我总不相信独木舟会漂那样远。”
“我看,这完全有可能。”一直坐在黑影里,咂巴着烟斗没有做声的鲍勃大叔说。他是全船水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海上经验非常丰富。用海员习惯讲的行话来说,真是一头不折不扣的老“海狼”,深受伙伴们的敬重,就是船长和大副也对他敬畏三分。他一说话,所有的人便都安静了下来,准备仔细倾听他的意见。
“孩子们,别争吵了。瞧瞧你们的脚下吧!”他用沙哑的嗓音数说道。
“我们的脚下是什么,那不是涂满油污的钢铁甲板吗?”他的话使人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小心翼翼地挪开脚板,瞅着刚才放脚的地方,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很可能大伙所想的都和我相同。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水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问:“鲍勃大叔,脚底下不是甲板吗?”
“是呀!我们脚下踩的除了钢铁甲板,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别的人也忙着点头称是,大家都转过头来瞅着鲍勃大叔。他却不慌不忙地吸了一口烟,接着又发问:“你们想过没有,甲板下面又是什么呢?”
“货舱。”黑暗中,一个冒失鬼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货舱的下面呢?”
“是船底。”
“船底再往下呢?”鲍勃大叔一步紧似一步地追问。
“是海嘛!唉,鲍勃大叔,您真会开玩笑,简直把我们当成小孩子,欺侮我们连大海也不认识了。”大伙不觉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
“是啊!是大海。”鲍勃大叔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说,“但是要认识咱们这个古老的海洋,可不是那么容易啊!”
“大叔,您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吧!”一个小伙子态度诚挚地恳求道。
“说吧,大叔,快告诉我们吧!”大家觉得他的话里有话,都一股劲地催促他说。
经咱们这么一催再催,鲍勃大叔才张开嘴,慢慢从肚皮里倒出了谜底。
“海,倒是海,可是海里的情况到处不一样。”他说,“现在,咱们的老‘圣·玛利亚’号在什么地方,是在墨西哥湾流上啊!”
啊!墨西哥湾流,他的这句话像黑夜中的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头脑。嗨!我怎么这样糊涂透顶,会把它给搞忘了。大名鼎鼎的墨西哥湾流,宽20多海里,以每小时3~4海里的速度穿过古已和美国之间的海峡,像一条浩浩荡荡的海上“河流”,一直涌向大西洋对岸的欧洲。它抹过了大不列颠群岛的西侧,冲到挪威的海岸边。在那儿,当地特有的峭壁像一堵高墙似的挡住了它。迫使它偏转了流向,绕过欧洲最北端的海岸,一直流到新地岛附近。
用自身从暖和的南方海洋上带来的余热,溶化了极地的冰块。
远古时期,人们传说海克利斯柱①以西的大海漫无边际,最后泻人了深不见底的海渊,谁也不敢冒险驶到那儿去。正是它,宽阔的墨西哥湾流,从热带的美洲大陆的岸边和加勒比海上的群岛,冲带来许多南方特有的树木,推送到荒凉贫瘠的北欧海岸边。像是一个智慧的海上老人,在人们面前默默展开一个司芬克斯式的哑谜,让人们猜测这些常绿阔叶树木的由来。
①海克利斯柱,是直布罗陀的古称。
聪明的诺曼人终于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这意味着在大洋的极西处有一个终年常春的极乐世界,鼓励着他们去寻找它、占有它。正是在这一启示下,他们在公元9世纪的中叶,从挪威航行到了冰岛,在那儿建立了居留地。公元920年,贡布尔到达了西边的一个更大的岛屿。接着,红头发埃立克也到了那里,经过长久的探寻之后,在阴沉沉的冰川盘踞的海岸边,终于发现了一块长满新鲜的青草的平原,给它取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称做“格陵兰”,就是“绿色的草地”的意思,后来,他的儿子里奥尔又从这里出发,在11世纪初到达了更南边的纽芬兰。就是伟大的地理发现家哥伦布本人,也是在这样的启发下,才扬起他的骄傲的船帆啊!
“鲍勃大叔,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墨西哥湾流有可能把一只失去操纵能力的印第安独木舟冲带到了英格兰?”我问道。
“是的,亲爱的孩子,我正是这个意思。”鲍勃大叔又在黑暗中衔上了烟气缭绕的烟斗,眼睛里闪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
我有了一个新主意
古德里奇教授又摇了摇头;世界怎样在我的面前忽然分成了两半,我被淹没在邮件的浪潮中;血,托马斯的鲜血;古德里奇带来了一件意外的礼品。
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当我返回英国以后,趁着假期回到故乡时的激动心情。
我和苏珊姐姐来到了湖边。这是一个典型的英格兰仲夏的晴天,天空中散布着一些羽毛状的纤云,在暖洋洋的太阳下,仿佛一切都睡着了。别说是山岭、田野和湖边荫蔽地的树林,甚至就连最喜爱到处晃荡的风儿,也收敛了翅膀,不知溜到哪个隐蔽的岩洞里或是浓密的檞树丛中打瞌睡去了。湖水静悄悄的,像一面平滑光亮的镜子,连一丁点涟漪儿也没有。故乡的湖上女神就是用这种异乎寻常的缄默,来迎接我这个从远方归来的孩子。
可是,苔丝蒙娜,你这美丽而又狡狯的女神啊!现在再也别想用这种神秘面纱来遮住自己的面孔,用沉默来掩饰心中隐藏的秘密了。我可明白在你的怀抱里究竟隐藏有一个什么样的宝贝,那可是有关你的传说中的最震撼人心的一个啊!
“印第安人曾经到过这儿,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苏珊姐姐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个惊人的消息通过她的嘴传了出去,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湖区。我相信,或许郡城和伦敦桥上的人们也都知道了吧!
我怀着胜利者的喜悦,再一次到郡城博物馆去会见古德里奇教授。从上一次见面以来,他已经苍老了许多,头发完全变成雪白了,好像洒上了厚厚的一层银粉。但是他的精神还很旺盛,仍然和过去一样,笑容可掬地在会客室里接待了我,以英国学者所特有的那种彬彬有礼,但是却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来倾听我的谈话。
“年轻的朋友,我很高兴看见你已经长成为一个有为的青年。
这一次,你又有什么新鲜事儿要告诉我呢?”他用语调低沉、然而却十分柔和悦耳的乡音欢迎我说。
当我说明了新的情况,他又像当年那样展颜笑了:“唉,威利,我很佩服你的这种孜孜不倦的好学精神,我相信你说的也许不是假话。但是,科学需要确凿的证据,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来证明你所说的话,即使我举手赞成,全世界也会不相信的。”
他的话像一瓢冷水又浇在我的头上,把满怀的高兴都一下子化为乌有了。现在我才更加恼恨我那无知的父母,要是我有一只魔法师的戒指或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怪洋灯,能够施用法术使那只独木舟重新出现在眼前,那该有多好!
古德里奇教授看出了我的心思,语气平和地安慰我说:“别难受,孩子,科学研究的道路上从来也不是一帆风顺的。鼓起信心来,我相信你一定会获得胜利。”
稍稍歇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说:“让我们来帮助你吧!在苔丝蒙娜湖挖一下,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一回事。”
哎,这句话才是最悦耳中听的啊!我高兴得从铺垫着绿天鹅绒的背靠椅上跳了起来。也不顾老人愿意不愿意,便紧紧搂抱着他的脖子,在他那长满胡髭的脸颊上狠命地吻了一下。
短促的假期不允许我在故乡过多停留,我很快就辞别了年迈的双亲、苏珊姐姐和可敬的古德里奇教授,重新回到簸摇不定的海上。说也稀奇,自从我在地球上的那个最偏僻的角落——苔丝蒙娜湖边,发表了一通关于美洲印第安人曾经踏上过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土的议论以后,命运女神就以一种从未见识过的奇特方式紧紧追随着我,给我带来了许多喜悦的和不那么令人感到喜悦的消息。
几个月以来,不管我们的“圣·玛利亚”号驶行到什么地方,欧洲的汉堡、那不勒斯,美洲的纽约、里约热内卢,非洲的丹吉尔、蒙巴萨,甚至在遥远的东方的上海和香港,总有一大包邮件在港口静静地等待着我。这些不相识的朋友都对我的发现表示善意的关怀和支持。有的人长篇累犊地抄录了许多相干的,或是不相干的材料,提供我进一步研究时作为参考。还有人提出了一些艰深得使我摸不着头脑和幼稚得同样令我瞠目结舌、无法置答的问题,使我感到既兴奋又惭愧,同时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威利,世界在向你欢呼呢!”伙伴们对我说。
是的,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都为我的发现而感到高兴,鼓励我继续努力,彻底解决这个考古学上的重大疑谜。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除了学术上的原因以外,还如一位美洲黑人朋友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因为这个问题揭破了老殖民主义者吹嘘自己是万能的,因而也是最高贵的的神话,也大灭了现代种族主义者的威风。所以它不仅是一个纯学术的考古问题,还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
但是在来信中,也有极少数怀着明显的敌意。咒骂我是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心怀不满的邪说散播者。质问我:“到底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凭什么说野蛮落后的红种印第安人,居然能在伟大的哥伦布把文明带到新大陆之前,首先到达神圣的欧洲海岸,并且还能在美丽动人的苔丝蒙娜湖边住了下来,玷污了那儿的山水?”污蔑我得到了“低贱的”有色人种的金钱,把灵魂出卖给了异教的魔鬼。还有人表示怀疑,我自身的躯体里是否流有美洲印第安人的血液,声称要成立专门委员会来对我的族谱进行彻底清查。甚至有人宣布在在所谓的“种族法庭”上对我进行了缺席审判,随信附寄来一粒子弹,扬言要结果我的性命。
感谢上帝的是,我的父亲只是一个贫贱的庄稼汉。既不是大名鼎鼎的白金汉公爵,也不是维多利亚女皇的显赫的勋戚。从来也没有带烫金封面,并且印有贵族徽章的“族谱”,以供这些大人先生们的“清查”。但是这些过激的言论却使我目瞪口呆,不知该怎样来回答才好。霎时间,便觉得我这个周身油污的舱面水手,忽然成为了咱们这个星球上的议论的中心。整个世界一下子在我的面前分成了两半,不是敌人,便是朋友。而我要再一次感谢上帝的是,在命运的天平上,好心的朋友多得多,咒骂和威吓我的人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少数几个。要不,我早就被人吊起来,像个稻草人似的随风乱转了。
话虽是这样说,每逢踏上一个新的港岸的时候,总有一些好心的船友自告奋勇地紧紧伴随着我,以防万一遇着不测。他们大抵是来自苏格兰高地和英格兰密林中的好汉,再不就是咱们的船主从世界各地招募来的英雄豪杰们,捏紧了拳头,足以揍翻任何一个种族主义者的暴徒,叫他七窍流血,三天也别想从地皮上爬起来。
但是,种族主义者的罪恶的手并没有因此而停止了行动,终于使我为此而流下了眼泪。
那是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轮船停泊在北美洲东北部的一个港口。我像往常一样怀着兴趣拆着新收到的一堆信件。忽然,一个贴着女王头像邮票的洁白信封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苏珊姐姐的熟悉的笔迹,连忙拆开就看。万料不到映入我的眼帘的第一行字就是:
威利,亲爱的弟弟,我流着眼泪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立即一口气急匆匆地读了下去。信上是这样写的:
……汤米被谋杀了。因为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在苔丝蒙娜湖底找到了一把绑在木棍上的燧石战斧。据古德里奇教授鉴定,这无疑是属于美洲印第安人的,汤米决定要亲自送到你的手里。
想不到,消息传出去。当他乘坐的船在南非的德班港停靠的时候,当天夜晚就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石斧也被抢走了。留下一张字条,用木炭写着“卑贱的狗”!署名是“种族纯洁委员会”。
亲爱的弟弟,你可要留神一些,别遭了他们的毒手。
泪水顿时顺着我的面颊流了下来,压抑不住的怒火在胸膛里炽烈地燃烧。
“畜牲!”鲍勃大叔看了这封信,气忿忿地重重一拳打在桌面上。船上的伙伴们都无不感到万分愤怒,当天便簇拥着我,在当地的海员俱乐部里召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宣布了我誓把这项研究工作进行到底的决心,警告种族主义者暴徒不得继续胡作非为。
并提请南非当局协助捉拿凶手,否则便会遭受全世界进步舆论的谴责。
这个港市的群众对托马斯之死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同情。报纸上立即刊登出苏珊姐姐来信的影印件和我的照片,许多人亲自来到船上向我表示慰问。
但是,从非洲极南端传来的反应却是极其令人不满的。不仅不积极缉捕凶手,反而在一家报纸上公然刊登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圣·玛利亚号水手威利的骗局》。旁边还罗列了好几条引人醒目的副标题:“一块棺材板,冒充古代‘独木舟’碎片;并不存在的托马斯和他的‘石斧’;原始独木舟能够漂洋越海吗?”尽管公正的人们都不会全然相信其中的一些造谣中伤的语言,但是由于许多人一时还不明真相,在这篇文章的影响下,也不得不提出一些疑问来要求解答:在苔丝蒙娜湖底发现的独木舟真是古代印第安人的吗?他们是怎样漂洋越海的呢?……
为了最终揭破这个意义重大的疑谜,同时,用严格的科学证据来彻底粉碎种族主义者的诽谤,向全世界宣告历史的真相,美洲的一所大学创议举办一次专门的学术讨论会,邀请世界各地的许多著名学者都来参加。会议开幕的那一天,根据大会主席的安排,在我作了发现经过的报告以后,墨西哥的萨尔凡多博士发表了有关我保存的那块独木舟碎片的碳-14年龄测定报告。
“这怎么会是什么棺材板呢?”他说,“它距今大约五千多年,应该归属于采集和渔猎时期的印第安早期文化。当时是原始公社社会,一些在近海捕鱼的印第安人,完全有可能被风暴冲带到远方去。”
静默的会场里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人发出啧啧的赞许声。但是不难看出,由于缺乏更确凿的证据,感情不能代替严格的科学,还不能就此作出最后的结论。许多学者企图用种种推理和旁证的方法来加以解释,也无法圆满地回答一切需要正面答复的问题。会议整整开了3天,陷入了僵局。眼看会期就要结束了,依然不能觅求到一种办法来证实这件事,我心里十分焦急。
想不到在最后的一刹那,会议主席正要宣布这次学术讨论会结束的时候,大门一开,走进来一位白发老人。我一看,不由高兴得快要喊了起来。原来,这正是我的故乡,郡城历史博物馆的馆长古德里奇教授。
“对不起,由于发掘工作还没有收场,我来晚了一步。”他笑容可掬地向大家招呼说,“我给学术讨论会带来了一件最好的礼物。”
他说着,不慌不忙地朝大门那边打了一个手势,4个小伙子立刻就扛着一只被泥炭染得乌黑的橡树独木舟走了进来。
“印第安独木舟!”萨尔凡多博士几乎和我同时喊了出来。
“这只独木舟是在托马斯发现石斧的地方找到的,”古德里奇教授说,“托马斯作出了可贵的贡献。在那儿,我们一共找到7只独木舟。威利的姐姐苏珊证实说,无论尺寸和样式都和当时他们在苔丝蒙娜湖上划过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现在,我修正了自己的观点。”他接着说,“不仅认为美洲印第安人曾经到过英格兰,还可以判定他们曾在那里居住过,过着和美洲老家同样的渔猎生活。否则,就无法解释这些独木舟不是保存在海滩的沙层下面,而是在与大海隔绝的苔丝蒙娜湖里。”
“您的意思是说,这是在他们自己的‘新大陆’上,按照美洲的样式重新制作的吗?”一位科学家感兴趣地提问。
“正是这样,”古德里奇教授点了点头,“我使用碳-14法测试过独木舟的泥炭和年龄,都是五千多年以前。这个时期是冰河时代结束以来的最温暖潮湿的阶段,植物非常繁茂。从发掘到的化石证明,当时在湖畔的森林里有许多草食和肉食的动物。食物丰富,水草肥美,非常适宜于这些从美洲来的‘哥伦布’的生活。泥炭,就是那时的森林死亡以后堆积形成的。”
从独木舟在会场门口出现的第一分钟起,所有的科学家的注意力就被紧紧吸引住了。当古德里奇教授宣布了他对独木舟的年龄测定结果,和萨尔凡多博士测验的数值完全相同时,这些举止沉着稳重的老科学家们也不由得纷纷站了起来,发出一阵阵由衷的欢呼。
“祝贺你们,完成了一项重大的考古发现。”他们一个个离开座位,走到古德里奇教授、萨尔凡多博士和我的面前,握手表示庆贺。
“现在已经有充分的材料,可以证明苔丝蒙娜湖底的独木舟是属于美洲来的‘哥伦布’的了。只是还没有办法弄清楚,这些原始时代的‘哥伦布’究竟是怎样乘着独木舟漂过辽阔的大西洋?这个问题如果没有满意的答案,还不能算是彻底解决。”一位态度严肃的科学家握着我的手说。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愿意去试一次。”我无限激动地说。
“年轻人,你疯啦!”他的眉毛略微向上一扬,紧紧抓住我的手,像是担心海浪立时就会从这儿把我卷走似的。
“不!”我说,“我坚信,古代印第安人能够完成的航行,现代的海员一定也能够在同样的情况下做到。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美洲来的‘哥伦布’曾经到达过欧洲海岸。”
“说得对,你去吧!”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神情非常激动。隔了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我相信你一定能获得成功,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勇敢的人。”
整个会场都轰动了,摄影机的镁光灯在我的身旁带着“砰、砰”的响声闪个不停。古德里奇教授和萨尔凡多博士走过来,噙着激动的泪水,轮流把我紧紧地搂抱在怀里……
孤舟横渡大西洋
告别墨西哥;海上的种种险遇;谁站在峭壁上等待我?
预定出海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在此以前,曾有许多好心的朋友劝告我,不要以生命为儿戏,去冒这种吉凶莫卜的风险。也有不少人表示愿意无条件供给各种现代化的航海设备,从压缩饼干到海水淡化器,从无线电台到涂有防鲨鱼药剂的救生衣,甚至还有人自告奋勇要驾驶直升飞机和汽艇护航,或者干脆就和我同乘一只独木舟,以便同舟共济互相帮助,我全都婉言谢绝了。因为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严格按照几千年前的古代印第安人的方式去完成这次航行。只有这样,才更加具有雄辩的能力。我也不愿牵连更多的人,因为这毕竟是一次危险万分的航行啊!
我乘坐的独木舟是根据古印第安的样式制作的。为了使这次航行更加具有象征性的意义,特地在尤卡但半岛的那座印第安古城废墟的郊外砍了一颗老橡树,在萨尔凡多博士的指导下制成了这艘独木舟。船身上散发出新砍伐的树木的清香,船头用鲜艳耀眼的红漆涂写着它的名字:“托马斯”号,因为我那永不能忘怀的老朋友——汤米的头发是红的。
那一天,港岸上的群众拥挤不通,纷纷热情地挥手欢送我。这个港市的市长亲自率领了一支印第安民间乐队和一大帮记者,乘坐着一艘漂亮的小汽艇,把我一直送到外海,才依依惜别转回去。
而所有停泊和驶行在两边的船只都从前桅直到后桅悬挂满了彩色缤纷的“全旗”①,并且拉出长声汽笛向我致敬。这个十分隆重而又充满了欢乐气氛的热烈场面使我非常感动。这一切,正如当地的一张报纸在第一版的通栏大标题上所写的那样:《航程5000海里,美洲在欢呼,送别自己的“克利斯托芬·哥伦布”——一个现代的“原始”航海家》。
①在欢庆的日子里,船上把所有的信号旗都挂出来,称为“全旗”。
墨西哥的土黄色的岸线渐渐消隐在海平线下,前面是一派动荡不定的碧波。在开阔的海面上,波浪发出一阵阵哗啦不息的响声。航行的目的地——我的祖国英格兰,就在这一排排起伏无穷的浪涛后面,此刻四顾茫茫,我正处在天和海的中央。漂浮着一朵朵泡沫似的柔软白云的蓝湛湛的天空,像一个大碗覆盖着更加碧蓝的大海。
然而,我并不是孤独的。头顶上,一群群雪白的海鸥疾速地扇动着翅膀,环绕着我的独木舟上下飞掠,像是印第安庙宇墙壁上雕塑的那些长翅膀的古代神抵都飞了起来,为我祝福和送别。水下,时不时地有许多游鱼在舟前舟后闪现出身影,似乎对这只崭新而又式样古老的独木舟怀有兴趣,争先恐后地为我在海上导航。
在烟波缥缈的更远处,我知道还有许多友好的眼睛在密切注视着我。
根据太阳的位置,判断出小船正向东北方漂行。从海流的速度和稳定不变的航向,可以推知我已驶入了墨西哥湾流的主流线。
一切都很正常,这是一个好兆头,使我对整个航行充满了信心。如果没有意外的情况,便可以在预期的日子里顺利到达大洋彼岸的欧洲。
现在,除了提防风浪之外,需要特别操心的是粮食和清水。因为古代的印第安人并不知道地球的另一面还有一个大陆,不会有意识地作好一切远航的准备。我扮演着一个在海上捕鱼,偶然被风浪卷走的“原始”渔民。除了随身携带的少量粮食和一小罐宝贵的活命的清水,就再也不能贮存什么食物。否则就将违背历史的真实,这次航行也就会随之而失去了意义,不能用事实来说服任何人了。
为了补救这一点,在离港的时候,萨尔凡多博士手捧着一根用磨尖的黑曙石制成的古印第安式鱼叉,走到我的面前,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我,对我说:“朋友,带上它吧!也许会给你一些帮助。”
我对这根古怪的鱼叉瞥视了一眼,心里不禁浮泛起一股无法形容的奇异感觉。这可不是一根普通餐叉,只消握住它,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在碟子里叉起一块油汁滴滴的小牛排;而是一柄和海神波塞冬手里的三叉戟相似的庞然巨物,一路上很可能就要凭仗它在浩瀚无边的大海的“汤盆”里来回翻搅,捞取为了维持生命所必需的果腹品了。
前面已经说过,海上的鱼很多,鱼身闪烁的银色鳞光,在波光浪影中不住诱惑着我。当几天以后,随身携带的一丁点儿食物几乎消耗殆尽,饥肠辘辘作响的时候,这种诱惑就变得更加使人不可抗拒了。我眼望着那些在碧波里来回梭游的鱼儿,忍不住抓起鱼叉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保持着独木舟的平衡,朝其中最近的一条使劲刺去。
但是,哎——,实在太遗憾了,这条狡猾的金枪鱼在水里猛地一转身,鱼叉落了空。连它那像舵片似的尾巴也没有沾上半点,就眼巴巴地瞧着它摆了摆身子,在水浪里隐身不见了。我只好重新选择目标,一叉接一叉地往水里刺去。可是,尽管我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折腾了好半天,最后依旧两手空空。有一次,由于用力过猛,没有站稳身子,一骨碌跌进了水里,弄得像个落汤鸡似的攀上小舟。
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在鱼叉的木柄上刻着一行小字:
“信念,勇气,耐心。”
毫无疑问,这是萨尔凡多博士赠给我的一句临别箴言。也许他早已预察到我在海上可能遭逢到的一切,才把这根刻写了箴言的古代鱼叉赠送给我。是的,为了探索一个早已被人们遗忘的远古秘密,驳斥一切怀疑和偏见,证实古印第安人曾经首先横渡大西洋来到另一个大陆,我必须满怀必胜的信念,鼓足勇气和耐心来迎接一切严酷的考验才行。眼前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我必须尽快学会使用这根鱼叉,从海里捞点东西起来填饱肚子。这不仅关系到自身的生存,还决定着整个航行计划的成败。
想到这里,精神不由一振,站起身紧握住鱼叉,重新朝水里刺鱼。好不容易才摸索出一些使用规律,费了很大的劲儿,叉住了一条鲜蹦活跳的大鱼。当把它从海里拎起来的时候,我早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浑身酸软,没有半点劲了,只好像真正的原始人一样,皱着眉头把它生吞了下去。这时我才深深明白,这种原始的捕鱼技术并不比我在“圣·玛利亚”号甲板上的活儿更轻松,从而不得不对那些只凭着一叶小舟和一柄鱼叉,漂洋越海的先驱们表示由衷的钦佩。
于是我就是这样,依靠所能抓到的极少数几条生鱼,搭配着极少量的剩余干粮,饱一顿、饿一顿地勉强支撑下去。
在开阔的洋面上,风浪很大,这是过去我在大轮船上所从来没有认真体验到的。独木舟好像是一根光溜溜的漂木,在浪头上来回晃荡着,顺着汹涌的海流向前疾速地漂去,真是危险极了。不知有多少次,几乎被风浪倾翻,幸好我及时保持住平衡,才没有发生覆舟的悲剧。
但是我终究不能像是神话中的百眼巨人似的,时刻都能及时觉察到来自各方的危险。有一次,小舟刚从一个大浪下面逃出,另一个像小山般的更大的浪头又迎面猛扑过来。我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一时还没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立时就被腾空抛了出去,跌落在深陷的波谷里。
糟啦!我连忙奋力挣起身子,向四处寻找独木舟。要是丢掉了它,纵使我有天大的本领,也休想逃脱性命,更甭提漂过大洋去完成那不平凡的使命了。这时,我已被卷在汹涌的波涛中,四周都是飞速滚动的海水。蓝玻璃般半透明的水浪像拳击师手上的皮手套似的,一下接一下无情地扑打在我的面门上,眼睛也被盐水迷住了。要在这一片咆哮不息的怒海中找到一叶小舟,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怎么办?要是丢掉了独木舟,就一切都完了。”我暗自恩忖道,尽力在海水里挣扎,企图探起身子朝四面观看寻找丢失的小船。可是在疾风的驱赶下,海浪像发狂似的翻翻滚滚地奔流着,在这一片喧嚣不息的风暴的中心,要想保持住身子的平衡不被大海吞噬下去,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还指望找到独木舟,真是比登天还困难。
“波浪会不会把它冲得太远?”
“它该不会已经沉掉了吧?”
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的嗡嗡作响的头脑里飞速地闪动着。如果其中任何一件是真的,后果就不堪设想。
但是,萨尔凡多博士赠给我的那句可贵的箴言,“信念,勇气,耐心”,在这生与死、成功与失败的关键时刻,忽然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是的,只有充满信心,耐着性子,寻找一切机会,付出百倍的勇气,才有可能把握住命运达到愿望。尽管无情的巨浪接连不断劈头盖脑地压下来,四处飞溅的海水盐沫把我的眼睛刺得红肿发疼,我的头脑却开始冷静下来,暗暗下定了决心,哪怕只存在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设法抓住它,找回自己的独木舟——
那涂写着为这项科学探索献出了生命,亲爱的伙伴红头发托马斯的名字的印第安式独木舟。
海神啊!我向你宣告:我,威利,不是一个任凭你随意拨弄的软木塞。在我的心胸里,渴求真理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决不允许无知的风浪来摆布自己和这项科学研究的命运。
我咬着牙,一面加紧挥动着手臂拨开层层海水,一面在头脑里飞速地盘算着一切,把过去在头脑里所积蓄的全部航海经验都运用出来,仔细分析当前的紧急形势,寻找最妥善的行动方案。
从现有的情况判断,由于这是一只新砍伐的树木制成的独木舟,并没有负载任何重物,只要不经受极其沉重的打击,也许不至于马上就沉没,我刚被风浪从独木舟里抛出来不久,当时的风势还没有变化,正一股劲儿地朝东北方吹刮,它若是还没有沉下去,就不会漂流得太远。
我开始定下心来,看清了水势,将身顺着海流的方向,努力泅浮到波峰最高的位置,设法探明独木舟的下落。可是,尽管浪涛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举起,却总也看不见向往中的独木舟,心里真的发急了,开始怀疑贪婪的海神会不会真的张开大口把它吞了下去。
正在危急之中,又一个大浪把我高高抛送到它的浪尖上。趁着这一刹那抬头一看,才瞧见我的那只独木舟正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它也随着波涛起伏,像一根火柴棍儿似的在水浪里上下浮沉着。我立即瞄准了目标,排开层层波涛的障碍,直朝那边游去。但是,在这汹涌不息的海面上,它竟像是有人操纵着似的,始终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漂浮着,若即若离的,一会儿消失在浪花中,一会儿又露出一丁点儿头尾,把我逗得心痒痒的,却始终赶不上。好不容易才挨到风势稍稍平息下来,海面恢复了平静,使尽最后的力气赶上了它。当我伸手抓住船舷,精疲力竭地爬上去的时候,一下子就晕倒在船舱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慢悠悠醒了过来。这时,天色已经晚了,一轮血红的落日缓缓沉进了大海。它在临沉下的刹那间,像是无限依恋地斜瞥了我一眼,轻轻揭开它亲手披在我身上的霞光织成的被子,让黑夜把它那冰冷的大氅覆盖住我。在朦胧的夜色里,我支起疲乏的身子,借着星光察看了一下舱里的情景。这才发觉除了鱼叉由于用绳子缚得很牢,还没有丢失外,所有的其他物件,包括水罐和最后一点舍不得吃的干粮,全都被海水冲走了。前面不知还有多远的路途,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由于失去了清水,我更加感到说不出的焦渴。但是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解除困境,只好躺在狭窄的船舱里,仰望着天空中不住闪烁的星星焦急地思索,任随海流把我连人带船往前推去。
海,在远处模糊不清地吟唱着。小船像摇篮一样在水波上轻轻晃荡,就像是在可爱的英格兰故乡的农舍里,妈妈正坐在我的身边,轻声哼吟着一支最悦耳动听的摇篮曲催我入睡似的。但是瞻望前途茫茫,心中十分烦躁,躺卧在狭窄的船舱里始终无法合上眼皮。我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虽然眼前已经逃过一场风暴的袭击,但是漂泊在这风云莫测的大洋上,会不会遭逢新的危险,未曾被墨西哥湾流冲带到彼岸,就在中途葬身鱼腹?这可真是毫无半分把握的事情。
我的顾虑并不是多余的。第二天早晨,当太阳神阿波罗驾驭着金色的马车,从霞光万丈的东方大海里冲开波涛跃上了天空,把光和热的金箭尽情撤向下界,还不到晌午的时候,我就被晒得头昏眼花、舌焦唇燥,在光溜溜的独木舟里无处躲藏,简直难以多忍耐一分钟。眼前虽然置身在一片迷迷茫茫的水域的中央,波光粼粼极目不见边,在热带的骄阳下面闪烁着星星点点诱人的亮光。
但是它又苦又涩,怎么能解除焦渴呢?我就像沙漠里的遇难者一样,被折腾得头晕目眩,喉管干沙沙的像是要冒火,差一点又昏厥过去。
更糟糕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两条鲨鱼出现在独木舟的后面,越游越近,一直逼近到跟前了。这是一种热带海洋上特有的宽纹虎鲨,黄褐色的躯体上横布着许多暗褐色的条纹,两双狡黠的小眼睛紧紧盯视着我,毫无掩饰地流露出不祥的凶光,张开可怕的大嘴巴,活像是两只在丛林中一蹦一跳的猛虎。瞧着瞧着的,其中一只倏地一下直冲过来,用它那略带方形的额角猛撞了独木舟一下。它们的策略是十分明显的,企图撞翻独木舟,使我跌下大海,然后从容不迫地大嚼一顿。
它们在波涛里一腾一挪,从左右两边绕过来夹击我的独木舟,互相更替着,一下又一下地猛撞船身,激烈的震荡,加以大海本身的波动,使小船危险万分地来回摇摆,我在船里几乎坐不稳身子。
此时此刻,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像是绷紧了的弦,真是紧张极了。刹那间我记起了许多老水手讲述过的各种各样的鲨鱼吃人的故事。在那些充满了血腥味的悲惨记录中,不乏先例说明这种凶猛的“海上之虎”如何主动进攻一只小船,把它撞沉或是从水下拱翻,然后极其残酷地噬食不幸的落水遇难者。当我一面竭力保持住小船的平衡,使其不至于倾翻,一面和咫尺之间的虎鲨互相紧张地打量着的时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不,我决不能困坐在这小小的独木舟里束手待毙。我的手中并不是没有武器,要驱赶开它们,只有拿起萨尔凡多博士赠送给我的那根鱼叉,像古代的印第安战士那样和这两个该死的畜牲作一场殊死的搏斗。
“勇气!”我想起了刻写在鱼叉上的箴言中的两个字,一股不可阻遏的力量陡地从胸间升起,推动着我霍地站起身子,不再只是为了防备跌人水中而消极地躲避,改变了一种方式,看准了从左面冲过来的一头虎鲨,出其不意地猛刺过去。这一下真是刺得准极了,黑曜石刃尖一下子刺穿了它的背脊,一股红殷殷的鲜血顿时像喷泉般迸射出来,染红了周围的海水,由于刺得很深,受伤的鲨鱼疼得直打滚,以致我一时无法把鱼叉拔出来。
海浪疾速不歇地滚动着,那只鲨鱼猛地一扭身子,险些儿弄翻了小船,把我拖下海去。只听得僻地一声,鱼叉的木柄折断了,受伤的鲨鱼的背脊上插着大半截鱼叉,载沉载浮地从侧面游开了。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条鲨鱼又猛袭过来。这一次,它采用了一条更加诡谲的计谋,笔直潜游到我的船底,猛地一拱身子,独木舟被撞得船底朝天,我被抛下了大海。鲨鱼不慌不忙地在海上兜了一个圈子,准备扑上来捕食我。
正在这个时刻,在急速动荡的波光浪影里,我仿佛瞥见了一条更加庞大的黑影从水底迅速升起来,慌乱中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条体形特大的灰黑色的鲨鱼。天呀!这一来我的海上冒险事业眼看可就真的要完蛋了。
但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立刻出现了。这条怪鲨鱼竟不朝向我这个唾手可得的“食饵”进攻,而是直朝那只凶恶无比的宽纹虎鲨扑去。在迅速翻卷的浪花里,我似乎瞥见它们在水下猛撞了一下;接着无论是刚才张开大口想吞噬我的虎鲨,还是那条奇怪的大鲨鱼全都消失了踪迹,眼前只是一片蓝幽幽的海水,显得异常冷清。
我这才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游过去把船底朝天的独木舟翻转来,坐在船舱里,用手拭了拭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然而金灿灿的热带太阳正当顶曝晒着,海上飘浮着一团未曾消散尽的鲨鱼血痕,一切都表明是一个极其真实的环境。也许是善良的普洛透斯,那古希腊传说中变化无穷的海中智慧老人,化身为一条大鲨鱼在最危急的时刻搭救了我的性命吧!
然而,我再也无法来仔细琢磨这个古怪的问题了,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搏斗之后,周身变得酸软无力,饥饿、焦渴和疲乏都一下子袭了上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仰面跌倒在船舱里人事不省了。
我在独木舟里不知躺了有多久,一阵冰凉得沁人心脾的水点洒在面门上惊醒了我,朦胧中只觉得小船在剧烈地簸动,连忙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天下雨了。
这场雨把我的周身淋得透湿,使我完全恢复了清醒。过去我在航途中曾多次尝过这种暴雨的滋味,老是埋怨它突然在天空中降落,使人猝不及防,淋湿了舱面上的货物,给我增添了不少麻烦。可是却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高兴过,因为它可以源源不绝地供给我以清水,帮助我沿着古印第安人的足迹横越过辽阔的大西洋。
这时只见天空中布满了灰沉沉的云块,紧压在头顶上方不远的地方,使天和海之间只剩下很狭窄的一道缝隙。在这一丁点空间中,到处都飞溅着密密匝匝的雨点,远处、近处一片水雾迷蒙,仿佛天河的底被捅漏了似的。
热带的暴雨虽然来势凶猛,可也有来去飘忽无踪的特点。机不可失,我连忙用双手掬住,接了一些雨水喝了几口。船舱里也积了不少水,又伏身下去咕噜咕噜地喝了个痛快。在热带地区经常有这种暴雨,再往北去,进入如今正是阴雨霏霏的季节的西欧沿海,只要注意节约用水,就有可能勉强拖过去了。
但是,食物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失去了鱼叉,我总不能跳下海去赤手空拳地抓鱼吃啊!
我把目光转向大海,海是缄默的,微微起伏的水面闪烁着捉摸不透的波光。海啊!神秘的大海,难道你不疼惜一个水手,铿吝得竟不肯付出哪怕只是一条小鱼,让我维持住生命?
热带雨后的海上是宁静的,天空像是被雨水彻底冲洗过一遍,显得特别明净。我饿得奄奄一息地半躺在小船里,眼巴巴地望着一群又一群的鱼儿在面前游来游去,束手无策地想不出半点捕捉的办法,感到十分懊恼。唉,善良的普洛透斯,要是这时你能施展出神通,重新给我一柄印第安鱼叉,该有多好啊!
忽然,像是对我的心事作出回答,平静的海面起了一阵浪花,一群热带所特有的飞鱼冲开波涛,扇动着翅膀般的前鳍,一条接一条地从水上飞了起来,横越过小舟,就在我的鼻尖下飞过去,其中一条气力不佳,半途跌落在船舱里,还想挣扎着飞起来,我连忙扑上去一把抓住。接着又像捕捉蝴蝶似的,用手掌迅速击落了跟在后面的几条飞鱼。现在,满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餐了。但是我忍住嘴,并没有把所有的鱼都吃完。因为我很明白,这只不过是侥幸而已,同样的情况决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我灵机一动,打定了一个新的主意,要留下一些鱼肉来做饵,在海里钓鱼,以维持食物的经常性来源。
这项工作说着似乎很容易,做起来却十分困难。因为我缺乏挂饵的鱼钩,只能把系着鱼肉的绳子挂在船边引诱鱼群,待它们游近的时候,突然伸出手去捕捉一条。过去在苔丝蒙娜湖边,红头发托马斯曾经教我用这种方法抓过鱼,心里还有几分把握。想不到这种儿时熟稔的伎俩真灵,或许是由于大洋里的鱼对人们缺乏应有的警惕,当我感到万分心疼地损失了几块饵料以后,终于使出一个闪电般的动作,逮住了一条行动略为迟缓一些的大鱼。我尽量节省着吃了好几天,最后用鱼骨磨制成了一个真正的“鱼钩”。这样,我就不愁没有更多的鱼儿来上钩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过一天,我就用指甲在船身上刻划一道痕迹,就像海上鲁滨孙似的,在独木舟上漂泊了很长一段日子。
滚滚滔滔的墨西哥湾流像是一条巨大的传送带,日夜不息地把我漂送往东北方向。南方夜空中特有的美丽的星座,一个个在起伏不定的海平线上逐渐沉沦下去,北极星带领着灿烂的拱卫群星在天穹上越升越高。拂面的海风开始夹带着一些儿凉意,这一切都表明我已经接近了高纬度的欧洲海岸,向往中的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在航程的最后两三天里,我没有钓上一条鱼,也没有得到一滴雨水来浸润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眼儿,身子变得极度虚弱,几乎没有气力支撑起来了。甚至由于又饥又渴,还曾几次昏厥过去,在横扫过小舟的浪花的淋洗下才慢慢清醒过来。但是在即将取得最后胜利的希望的鼓励下,我却满怀信心地忍受着这一切灾难的煎磨,整天伏在船头上朝向远方察看,冀图眺见那随时都可能在眼前浮现的海岸影子。
大海的远处闪烁着模糊的波光,一眼望去,海面无限空旷,海平线是那样的遥远,远得既听不清那儿的波涛声响,也无法从沉沉的雾霭中分辨出任何具体的形影。独木舟顺着海流缓缓地漂浮着,直朝那不可捉摸的远方驶去。
这时,我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头晕眼花地伏在小船上,几乎不能动弹一下,开始认真考虑一个严肃的问题:海上一切未可预料的事情随时都可以发生,我再也没有精力来应付不测的事件。
自己是否能够活着漂过大西洋,把探索胜利的消息告诉亲爱的故乡英格兰和所有一切关心这一问题的人们,完全没有一点把握。但是当我把耳朵贴着船底,倾听见海流在船身下面发出一阵阵十分清晰的哗哗不息的声响,就不由又从内心里发出宽慰的微笑。因为水声表明了流势很正常,正载负着我的独木舟直朝欧洲方向驶去。如果独木舟漂到了岸边,即使我不幸在途中牺牲了生命,也能在一定的程度上证明我的推测的合理性,说不定还能激发起后来的人们继续探索的信心。我慢慢伸出手去,在船身上又刻划了一道表示日期的痕迹,并把记录本从怀里掏出来,写完了这一天的航海日记以后,用防水的塑料袋小心地包裹好,紧紧缚在船上,准备万一波浪将我卷走了,还能把原始记录完整无缺地奉献在全世界人们的面前。
在海上的最后几天,就是这样不饮不食,奄奄一息地躺倒在船舱里度过去的。突然在一个寒冽的清晨,睁开眼睛时,看见有几只周身雪白的水乌在头顶上不住飞旋。它们逐渐降低高度,围绕着独木舟飞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对我和这只陌生的小船感兴趣似的。
“水鸟是陆地消息的最先报告者,有了它们,陆地就不会太遥远了。”我兴奋地想道。
约摸在几个小时以后,当眼睛已经望得酸疼的时候,终于在海的远处瞥见了一抹陆地的阴影。起初它极其模糊不清,只是蜷伏在天穹下面的一条位置极低、极低的黑线,在浪隙间不住闪现着影子,仿佛每一个掀起的波涛都可以把它吞没似的。后来随着小船越漂越近,它在海平线上便愈升愈高,渐渐分辨出这是一道深灰色的陡峭崖壁。多年的航行经验告诉我,这不会是别的地方,应该就是我的亲爱的祖国的极北端,苏格兰高地的海岸线。啊,我有多么高兴呀!我终于通过自身的实践,十分圆满地解释了苔丝蒙娜湖底的独木舟之谜。证实了确曾有少数的古印第安人,作为海上遇难的幸存者,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的很久,首先随波逐流到达了我们的这块古老的;旧大陆。这该是考古学上的一个重大的发现,对于种族主义者所散播的所谓“白种人永远高于有色人种”的谰言,又是一个多么辛辣的讽刺啊!
在巨大的胜利的喜悦的鼓舞下,我使出了一股就是连自己也无法想像的力量,摇摇晃晃地在独木舟上站了起来,使劲挥舞着手臂,企图引起岸上的注意。想不到正在这个时候,使我万分惊诧的是,忽然在我的面前浮起了一艘小型潜水艇。舱门一打开,走出来古德里奇教授、萨尔凡多博士、鲍勃大叔和好几个记者、医生、佩戴氧气面罩的潜水员。原来,他们极其关心我的安全,又不愿公开露面打扰我,一直隐伏在水下悄悄跟随着独木舟,从美洲直到这里,准备在最危险的时刻才出面营救我的性命。从船体的外形和大小,我悟出了帮助我摆脱开虎鲨的进攻的那条“怪鲨鱼”,原来正是这艘由朋友们所驾驶的潜水艇。
抬头看,峭壁顶上也出现了一大群人。那是潜水艇里的朋友们仔细测量了海流的方向和独木舟的漂行速度以后,用无线电通知他们预先到这里来等候我的。他们挥舞着鲜花,不住呼喊着: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美洲来的‘哥伦布’!”其中的一个是苏珊姐姐,她第一个从山崖上奔跑下来,跳上涂写着红头发托马斯的名字的独木舟,把我紧紧搂抱在怀里,在我的脸颊上吻了又吻,说:
“亲爱的弟弟,你还记得我们在苔丝蒙娜湖上的那一次航行吗?你真的像汤米当时所说的那样,在大洋彼岸‘发现’了一个‘新大陆’。”
听着她的话,我笑了,回答说:“可是这一次是由西向东,而不是红头发埃立克由东向西的航行啊!”
“航向并不重要,”她热情洋溢地说,“重要的是你漂过了大西洋,解决了一个重大的远古疑谜,这可比哥伦布要早得多呢!”
“好啊!”崖上、崖下的人群齐声欢呼着,声音震动了山崖和大海。回头看,初升的太阳的霞光已把西边极远处的海面照亮了。
我深深相信,霞光一定会把我们的欢呼也传带到独木舟出发的地方,那边,美洲的朋友们在翘望着,将会为一项蒙罩满了历史的灰尘的事件被重新证实,同声发出由衷的欢呼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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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太空舱疑案 | 严小渤 毛羽群 编译 一哂 改编 | 太空舱疑案
1992 第4期 - 外国科幻小说
严小渤 毛羽群 编译 一哂 改编
第一章
一九四五年三月三十日
国防部对陆军中土乔纳森·T·斯特姆,番号A17573,在德国的一次战斗中失踪一事,表示诚挚的哀悼。我们正在千方百计寻找你们家庭的成员。一俟有新的情况,即行通知。
签字A·S·伯顿 一级准尉
DODSI② 档案回信地址:华盛顿 国防部
引子
1945年3月15日。阴云密布,细雨霏霏。
波罗的海乌日德蒙岛。
一支美军特种部队从天而降,奇袭了小岛北端的班内蒙德——德国纳粹的V—2火箭基地,从矿井的坑道中掳走了Wunderwaffen①的绝密资料……
二十四年过去了。
特拉维斯·斯特姆望着这张24年前拍给母亲的破旧发黄的电报目瞪口呆。DODSI,这不正是艾尔·桑顿提到过的国防部特别分局吗?把父亲列入失踪人员名单和让他光荣退伍的竟是同一个单位!
斯特姆似乎又听到了那个使他心灵震颤的长途电话。
“特拉维斯,根据一份来自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城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五日入伍当时二十四岁名叫乔纳森·斯特姆的档案来看,你的父亲还活着!”桑顿激动地说道。
“艾尔,我母亲说他在战场上失踪了!”
“不对。这份档案清清楚楚记载着他是一九四五年三月三十日光荣退伍的!”
“什么档案?”
“DODSI,我想大概是指国防部特别情报分局吧!”
太奇怪了!父亲到底是活着“失踪”了呢,还是死后“退伍”了!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斯特姆很小的时候,母亲嫁给了一个名叫伦纳德·威廉森的人,所以他长大后只知道自己叫特拉维斯·威廉森。可是,十多年前,在他要参军时,终于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他立誓要找到有关父亲的记载。
当艾尔·桑顿——他的在南达科州美联社的一位朋友到华盛顿去作参议员梅尔文·哈尼特的行政助理时,他言辞恳切地拜托了这位老朋友。
桑顿果然不负所托。
“妈妈,自从爸爸参军之后,你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吗?”
“没有。”母亲摇了摇头。
“难道连一封信或一次电话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在他行将离去之时,我们之间达成了协议:我们的关系算完了,今后永不联系。我清楚地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怪不得你在收到电报前就结了婚?”
“够了,够了!”母亲的目光中,透露出心灵上巨大的创伤。
斯特姆马上懊悔不该提起那些往事。
“爸爸的亲戚中,谁和他最亲近?”
“是他的姐姐吧。”
“她叫什么名字,住在这个镇上吗?”
“她叫珍妮·威尔森,住在南公园大厅。”她长时间审视着儿子的眼睛,“特拉维斯,你究竟要干什么?”
“寻找父亲!”
斯特姆找到姑母家,果然得到了一封父亲的信,他大喜过望。这是一个厚厚的马尼拉纸信封,邮戳是华盛顿州西雅图市的。
斯特姆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八点半了。他吻了吻母亲,道了晚安,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靠在床头上看信了。
他从信封中抽出厚厚的一扎纸,大约一共有50页,两面都写满纤巧而又异乎寻常干净的手迹。粗略浏览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这是父亲从1942年6月7日到1944年圣诞节前的日记。
第一页是给姑母的信。
一九四四年圣诞节亲爱的珍妮: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收到这封信和这本日记,但是我相信,十之八九我是不能回来了,这一定得让你们知道:我们S·S·S部队,即将踏上德国的土地,执行一项绝密的任务。
姐姐,参军前我在大学里结识了一位姑娘,她在那个政府规划处的速记服务部工作。我从来没和你谈过她,但我和她真正相爱了。因为我参加的是一支特别部队,这里不收有家室或就要结婚的人,所以我们不能结婚……
下面用一页半的篇幅叙述了乔纳森和斯特姆的母亲之间的关系。他们在那所大学里是怎样相遇的,怎样坠入情网,可是因为部队的任务而不能结婚。他告诉姐姐说,他确信那姑娘怀孕了,还说他临走前曾要她答应另嫁人。
在信里他请求姐姐注意一下这位姑娘,弄清她是否安好。如果她已出嫁就不要与她联系,除非她需要帮助。
最后,他写道:
也许我是做了件错事,但我并不这么看。生活是复杂的,本来我是要和她结婚的,但是这项任务太重要了。请保存这来日记和这封信,说不定在哪个时候它们会派上用场的。
保重
爱你的
乔恩
斯特姆把信放在一边,又靠在枕头上。他心里乱糟糟的,这是他出生以来从父亲那儿得到的第一次信息。他闭上了眼睛,于是父亲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悠闲地站在一条三岔路口,双手揣在裤兜里,脸上漾着笑意,头上歪戴着一顶军帽,显得洋洋自得。斯特姆的心灵越过二十五年时间所造成的鸿沟,向父亲飞去……
日记逐年逐月地记叙了乔纳森·斯特姆和他的85个同伴在一支名叫“S·S·S”的特种部队里的军营生活,他的寂寞感,以及那种近乎惨无人道的艰苦突击训练:猎取情报技能、使用各种武器、绝境中的生存训练……
斯特姆把日记一篇篇翻下去,越往后越显得杂乱无章。十二月份的唯一的一篇日记便是整个日记的结尾。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看来只有把这份日记毁掉了。无法把它带出去,再说,这些记载也算不了什么。
太阳放射出的金红色光束刚好抚摩到树梢,这时,“克格勃”美国事务处首脑西格弗里德·阿德诺尔走出了会议室,向他的轿车走去,他的脸上挂满微笑。会议进行得比他预期的要好得多,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踏上美国的国土了。
第二章
斯特姆决心查个水落石出,他驱车穿过市区到了威斯康星大学的注册大楼,想查找父亲的档案记录。
结果大失所望。注册处主任,一个侏儒似的小矮子告诉他,政府规划处的一切档案统统送到国防部了,交给了一个名叫索伦森的上尉。
父亲在这所大学里究竟干什么工作?为什么一个士兵的档案要交由国防部保管?……斯特姆百思不得其解。他又到“首都时报”的资料处查找,除了一则招聘广告之外,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斯特姆正打算走了,就在这时候,身后有一个柔和的女声在叫他。他转过身来。
“帕特!’他惊喜地叫了起来。
“是哪一阵风把你吹来的?”帕特里克·兰丽问道。
“我正在度假。”
“妙极了。我现在要去吃午餐,请我喝一杯吗?”
“你在这里上班?”斯特姆一边走一边问。
“来了差不多一年了。”她笑盈盈地说。
“比美联社强多了吧?”斯特姆扭了扭嘴。
“我听说你和爱伦的事了,”帕特岔开话题,“孩子们还好吧?”
“还不错。”
“我还以为你是来采访一篇我们忽略的轶事呢。”她热情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
“是一篇轶事,不过‘首都时报’是不会对它感兴趣的。”
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差不多同时他也看出她那新闻记者的本能。“轶事?”
“吃饭时谈。”他说完,二人便一起离开了大楼。
帕特里克·兰丽虽已二十九岁了,可她还象斯特姆记忆中七年前一样漂亮。她身材苗条,有一头美得惊人的黑发和极为漂亮的仪容,不过真正吸引斯特姆的还是她那高耸的乳峰、丰腴的臀部和修长的大腿。
他们走到州议会大厦广场上的派克·蒙托旅馆,在里边的酒巴间找了个背静的单间坐下。
“真高兴又见到了你。”帕特一边呷着酒,一边说开了。
“我难以理解,你怎么会一直在这个小报社工作?”斯特姆说,“根据你的水平,你早就该在‘华盛顿邮报’或‘纽约时报’工作了。”
她耸了耸肩膀:“因为没有成绩呗,现在看来我是要在中西部扎根了。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
斯特姆感到一阵颤栗通过全身。
“哦,那个轶事是怎么回事?你说了要告诉我的。听起来似乎有点神秘呢?”静默了一会儿,帕特问道。
“是有点神秘。”斯特姆转过脸来,表情相当严肃,
她没有作声。
“你还记得吗?我曾和你谈到过我的生身父亲。”他说。
她点了点头:“你不至于已经找到他了吧?”
“不清楚,不过我发现了一些线索。”他简略地告诉了她迄今所发生的一切,高兴地发现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那天晚上不管是谁看到特拉维斯·斯特姆和帕特里克·兰丽,都不得不承认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斯特姆身着一件很昂贵的蓝色运动茄克,下面是灰色的便裤,里面是开领白色织绵衬衣和一条深蓝色阔领带。兰丽穿着一件闪闪发光、质地近乎透明的便服,衣服的下摆很短,领口低得惊人。他们去用餐的那个优雅的酒巴濒临湖边,因此得名“濒湖酒家”。他在为她扶正椅子的当口,两眼痴迷地在她迷人的乳峰间逡巡。
她抬头发现了他的目光:“调皮的孩子。我们还是先吃饭,我饿了。”
他笑了起来,一边在她对面落了座,一边想着:吃了饭还得跳舞,真他妈的难熬。
侍者领班对他们的光临表示了欢迎,接着把菜单递了过来。紧跟着,小厮忙着给他们倒水和端调味品。
“帕特,今夜你真漂亮。”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只不过是穿上这件衣服而已。”她嗔怪地说。
他点了点头:“远不止此吧,你是我称之为绝妙的记者中的一员。”
两个人都笑了。斯特姆觉得和帕特在一起非常轻松自在,帕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特拉维斯,这五年来我是多想你啊!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知道,”斯特姆说,“我也常常在想你。不过我一直认为你已经嫁人了,正和你的两个孩子在某地生活呢。”
“你在放荡的时候我可是老老实实的,”她抓住他的手说,“现在我可一刻都不让你走开了。”
他们无言相对良久。
午夜时分。帕特走进公寓的起居室,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几乎完全透明的囡囡式睡衣。斯特姆看到这付模样简直喘不出气来,他心醉神迷地盯着她。
“这就是我得到的唯一问候吗?”她说。
“我……”斯特姆口干唇燥,她比想象中的模样还要漂亮得多。
“你的声音就象一个十八岁的新郎在新婚之夜一样。”她笑着向他迎来。
斯特姆张开双臂抱住她那轻盈的身躯,虽然胸前隔着一件衬衣,他仍然感觉得到她结实的乳房紧贴着自己,可以听到双方的心跳完全融合在一起。她长叹了一声,全身都颤栗了。
“特拉维斯,我早就在盼这一天了。”
第三章
根据父亲日记中提到的姓氏,加上母亲和姑母的回忆,斯特姆终于找到了父亲在麦迪逊的三个朋友的线索:乔治·柯蒂斯、汤尼·凯科斯和斯蒂文·格罗尼麦耶。
斯特姆翻阅麦迪逊市的电话号码簿,上面没有叫凯科斯的,但有一个叫格罗尼麦耶的,还有三个叫柯蒂斯的。
斯特姆挨个打电话,可是,不是没有人接,就是找错了人。但寻找父亲的强烈愿望,支撑他硬着头皮打下去。终于,有一个电话给他带来了好运:
“柯蒂斯太太吗?”斯特姆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他马上就问。
“是……是啊。”对方结结巴巴地说。
“我叫特拉维斯·斯特姆,我正在找一个叫乔治·柯蒂斯的人。你家有……”
“你找乔治?”那边插嘴了,“你是大学里的吗?”
斯特姆觉得心跳加快了:“不,乔治在大战时和我父亲是战友。”
“是的,乔治参加过大战……”
“柯蒂斯太太,”斯特姆插嘴说,“我正在试图找到乔治,今天中午我可以到你家来谈谈乔治的情况吗?”
“好……我会……在家的。“老妇人口吃地说。
斯特姆按照电话簿上的地址,匆匆驾车穿过市区向西驶去。这是一座坐落在快车干道旁的白色小平房,他向门口走去,看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正在等他。
“柯蒂斯太太吗?”斯特姆推开纱门问道。
她点点头:“嗨,乔恩,你怎么没和汤尼、斯蒂文他们一起来呢?”
斯特姆跟在老妇人的轮椅后面走进起居室,这间屋子极像一个摆满了三、四十年代纪念品的古玩商店。
老妇人示意斯特姆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则在屋子那头的收音机旁安顿了下来。
“乔治在哪儿?”斯特姆心平气和地问。
老妇人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我看他是在大学里,每天这个时候他都在那个地方。”她终于开口了。
“在政府规划处上班?”斯特姆问。
“当然啦,”她有点诧异,“你该知道呀,你和他在一起工作。”
她在屋子那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斯特姆觉得很对不起这位显然老得发昏的老太婆。但这毕竟是一个加深对父亲了解的机会,哪怕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线索,都可能对此事大有裨益。
“你说乔治打仗去了?”
她点了点头,突然她好象疲倦了:“这是一场可恶的战争,他去得太久了。”
“他从来没给你来过信吗?”
“没有,没有信。不过,我收到过一封电报。”
“电报还在你这儿?”斯特姆问。
“当然。”说着她从身上的厚毛线衫口袋中抽出一封发黄的电报。
斯特姆起身走过去,拿起电报,小心翼翼地打开。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勉强分辨出那差不多朽烂了的纸张上的字迹,不过他一瞥就可以确定,这封电报和母亲那封一模一样,也是通知柯蒂斯太太,说他儿子在德国基地的一次行动中失踪了。署名是DODSI的A·S·伯顿,日期也是一九四五年三月三十日。
差不多两点钟光景,斯特姆驱车开上把市区东西两端联接起来的麦迪逊环行高速公路。他本来打算两点半在派克·蒙托旅店与帕特会面的,看来要迟到几分钟了,他还得给桑顿打个电话。
“艾尔,你查到另外的情况了吗?”斯特姆问。
“我还没机会。”桑顿说。
“现在我再向你提供一些别的情况。”
“说吧。”
“我发现了三个和我父亲同属一支部队的人的姓名,其中有一个和我父亲在同一天失踪了。他母亲一直留着那封电报,上面的措词和我妈妈的那封一模一样,也有国防部特别情报局的签名。”
一阵沉默,待到桑顿重新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特拉维斯,这里面一定有鬼!在大战期间参加这支部队,又在同一天在某次行动中失踪的人到底有多少?”
“我敢打赌,一定是八十五个。”斯特姆说。
“对,是整个部队!”
第四章
清早九点钟斯特姆和帕特·兰丽就驾车离开了麦迪逊,三天后他们到了华盛顿,下榻在玛略特汽车旅店。
斯特姆拿起话筒,要接线生给他查艾尔·桑顿在阿林顿的地址,并请他帮助接电话。过了几分钟,电话接通了。
“喂?”声音听起来象刚哭过似的。
“苏珊吗?我是特拉维斯·斯特姆,我这会儿在华盛顿。艾尔在家吗?”
“天哪!”桑顿夫人抽泣了。
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换了个男人坚定刻板的语词:“我是艾尔·桑顿的兄弟,你是谁?”
突然,一阵不祥的预感通过斯特姆的全身,他觉得浑身毛骨悚然:“我是威斯康星的特拉维斯·斯特姆,出了什么事?”
“他死了,”对方说,“昨夜出的事。”
斯特姆一下子跌坐在床上,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昏倒,周围的墙壁、屋顶似乎在挤他、压他。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勉强支撑着问。
“是在五角大楼停车场出的事,是那种肇事后就逃跑的车祸,人当时就死了。”对方冷酷地说,“他们正在查是谁干的,不过……”
“什么时间出的事?”
“大约凌晨两点钟,六点钟才发现的。”电话中没有声音了,斯特姆又听到对方在和什么人争论。过了好久,对方又说话了:
“苏珊坚持要你来一趟,她说这很重要。”
“大约二十分钟我就可以到。”斯特姆挂了电话,转身对着帕特,“他死了。”
“我听到了。”帕特平静地说。
他们离开旅店,乘车绕过飞机场朝桑顿在阿林顿附近的住宅驶去。
在门口他们受到一个魁梧强壮的大汉的迎接,来人穿的是一件仿佛因穿着睡觉而起皱的服装。
“斯特姆吗?”他看了看特拉维斯,然后又瞟了帕特一眼。
斯特姆点了点头。
“我是艾尔的弟弟马克,进来吧。”这个人的声音低沉得很,紧接着他为他们打开了门。
艾尔的妻子从里屋走了出来。
斯特姆震惊了。自从他们上次分手到现在,只不过几年时光,可这次见到的她却好象老了二十岁。斯特姆心想,今天凌晨出的事太严重了。
“你好,苏珊。”斯特姆刚一开口,她就嚎啕痛哭起来,过了好久,苏珊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艾尔知道你今天到,他盼着和你见面。特拉维斯,他正在为你办一桩事,是吗?”
斯特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前两天他提到这件事。昨天晚上他很不安,他给吓坏了,我清楚。昨天半夜里他接到个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就走了。他吻了吻我,说不知什么时间能回来,也没说到什么地方去。”
她紧盯着斯特姆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找到丈夫为什么被害的答案;又仿佛在恳求斯特姆说几句可以抚慰她的痛苦的话语。
“他没说是谁打的电话吗?”
她摆了摆头:“他是在书房内接的电话。”
斯特姆的大脑在急剧运转,一定有什么重要情况,重要线索:“艾尔留下过字条一类的东西吗?”
“字条?”苏珊不解地问,“也许在他的办公室里……”
“他的秘书叫什么名字?”
“莉拉·舍恩伯格。住在哥伦比亚特区。”
“你有她家的电话号码吧?”
“艾尔书桌上的地址簿里有。”她对她的小叔说,“马克,你去找一下,怎么样?”
马克·桑顿点点头,他一离开这间屋,斯特姆就压低声音说:“苏珊,我很抱歉。天哪,我太抱歉了。”
“特拉维斯,这不能怪你,”她温柔地看着他,“这只是偶然事故,一件愚蠢的、毫无意义的偶然事故……”她说不下去了。
马克·桑顿拿着张书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走了进来。“就是这个。”他语气生硬地说,同时把纸条递给斯特姆。
“谢谢,”斯特姆抬了抬头,随即又转向桑顿夫人,“什么时候举行葬礼?苏珊。”
“星期一上午。”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第五章
汽车在高速公路旁的一个电话亭前停了下来,斯特姆从这里给桑顿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这位莉拉·舍恩伯格小姐,显然是尽力地控制着悲痛,答应三点半钟在德拉威尔大街的老参议员办公大楼见他们,会面的房间是三百六十二号,参议员办公室。
斯特姆和帕特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南达科他州参议员梅尔文·哈尼特的办公室。
在接待室里,艾尔·桑顿的秘书,一位头发灰白,目光忧郁的老小姐正坐在一张小小的办公桌后等待着他们。他们一进办公室,她就站了起来。
“是特拉维斯·斯特姆吗?”她的声音好象有点发抖。
她的举止神情透着由衷的悲痛,可是,好象还有点什么。是恐惧吗?斯特姆暗中猜测。
“是的,”斯特姆在帕特身后把门关上后说,“这是帕特·兰丽,我的朋友。”
“桑顿先生给你留了点东西,”这个女人飞快地说,连自我介绍一下都忘了,“星期五他下班的时候有点不放心,所以就把这些东西锁在保险柜里了。”
秘书小姐递给斯特姆一个很大的马尼拉纸信封,然后她又缩回椅子中,好象很惧怕他,看来她觉得离来人和信封越远越好。
斯特姆抚摸着封得好好的信封,他下了很大的劲才克制住要把信封撕开看看内容的冲动,而把目光投向那个女人。
“上个星期他和你谈起过他正在干什么吗?”
她犹豫不决了。
“你认为他是被谋杀的,是不是?”
女秘书又摇了摇头,身体蜷缩得更小了。
“我对此一无所知,”她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桑顿先生什么都没告诉我。”
斯特姆转过身去,仿佛厌恶得要离开这里似的,可是旋即他又转过身来,靠在办公桌上,双手撑着桌面,两人的脸相距仅仅几寸。
“我跑了一千多英里路,竟然发现我的好朋友被谋杀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信封里的东西。”斯特姆咬着牙说,“说不定凶手今夜就来找你的麻烦,说不定此刻正在找你。”
她完全被恐惧压倒了,嘴角淌下一滴浑浊的唾液,挣扎着说:“保护,他们说他们会保护我。”
“什么?”斯特姆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对方的眼睛呆滞了,斯特姆此刻简直想吼叫了,这时帕特轻轻地把他从办公桌前拖开。“用这种方式是不会从她那儿得到多少情况的。”帕特说。
“她知道一些情况,这该死的。”
“让我来试试。”
斯特姆回头看了看,只见那女人正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好吧,我在大厅里等你,”他说,“看你的了。”
斯特姆点了支香烟,在参议员办公室前的走廊里慢慢地踱来踱去,各种推测充斥着他的大脑,可没一个有着落。他猜想桑顿在五角大楼停车场遇到了什么?一部汽车竟撞倒了他……就在这时候,帕特在他身旁出现了,把他从冥思苦想中惊醒了过来。
“特拉维斯,事情闹大了。”
“她说了些什么?”
“她上个星期一直在帮桑顿办这件事,后来,他们通过她的一个在国防部工作的男朋友,搞到了一部分你父亲的档案。信封里就是。”
“等等,”斯特姆又觉得全身毛骨悚然了,“听起来有点太牵强附会了吧!桑顿显然不大走运,可突然他的女秘书有了一个男朋友,恰恰又是在他需要的地方工作!”
他们回到旅店已经差不多五点半钟了,一进屋,他们就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在床上,其中有两张小纸条,上面是桑顿所做的一些记录,看来是他星期五下午打电话时记的。桑顿把这两张纸条和他得到的一些文件都锁到了保险柜里,其中包括斯特姆的父亲和他那三个伙伴每人收到的一份军事命令。
斯特姆先把这些命令浏览了一番,他注意到,父亲入伍的日期是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任务一栏写的是:“基本战斗训练,德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山姆·豪斯顿要塞。”在靠近命令结尾处的注释栏内,有一段含义不明确的注释:“新兵将于八点钟到S·S·S特别计划的军官处报到,有效日期,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九日,命令必须在保密情况下传送。这个委派是为了武装部队的利益。”
给凯斯科·格罗尼麦耶和柯蒂斯的命令基本一样,所不同的就是日期,可都相差不到几天,就连他们报名入伍的地点都是一样的:“麦迪逊城,威斯康星大学。”
斯特姆未加任何评论就把这四份命令一起递给帕特,然后拿起桑顿写的纸条看起来。
乔纳森·斯特姆 —电机工程师
安东尼·凯斯科 —机械工程师
斯蒂文·格罗尼麦耶 —化学家
乔治·柯蒂斯 —火箭专家
第一张纸条的末端有桑顿秘书的姓名和家庭电话号码,以及“国防部特别情况局档案”的注脚。
第二张的上端写着“索伦森上校”,字母是大写的。在那些乱涂乱画和潦潦草草毫无意义的图表之间写着:
S·S·S——科学搜索与捕捉部队
第三者对S·S·S感兴趣——是特拉维斯吗?
不要提起这次谈话!
就要与索伦森见面了——他会打电话给我——五角大楼——马上!
在纸的下方用很粗大的笔迹胡乱涂写着“神秘”这个单词,而且在单词下还画了好几条粗杠。斯特姆暗自纳闷,桑顿到底是指的什么?是指那种情况还是指索伦森上校这个人呢?
斯特姆把纸条交给帕特,然后靠在床上思考着刚才看过的这些材料。斯特姆寻思,纸条上的内容和他掌握的军队档案是否就是导致桑顿被害的原因呢?这个索伦森上校是个什么人呢?
帕特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就是这些?”她说着拿起了那些命令。
斯特姆站了起来:“是啊,还有纸条。”
帕特又看了命令一眼,然后抽出一张递过来:“看看右上角。”
斯特姆的目光停在一个标有“共二页,第一页”的小方格上。“每份都有一页不见了。”他说。
“是的,”帕特点点头,“第二页到哪儿去了?”
第六章
斯特姆没有注意到从五角大楼起就跟在他们后面的那部深蓝色轿车,也没注意到车上下来两个人跟着他们,那两个人一直跟着他们走到他们的房门口。他们停了下来,那两位也停了下来。
“是特拉维斯·斯特姆吗?”一个人在特拉维斯的背后说,同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斯特姆吃了一惊,猛地转过身来,身后有两个人,其中有个高个子递过来一个打开了的皮夹,里面有一个徽章。斯特姆朝那人点了点头,后者微笑着。
“我是斯蒂尔曼上尉,哥伦比亚特区警察署的,这是我的同伴,史密斯上尉。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打算向你请教几个问题。”
“是哪方面的问题?”斯特姆恢复了镇静。
“有关艾尔·桑顿的,”叫史密斯的那位说,“我们了解到你是他的朋友。”
“可以,他是被谋杀的。”斯特姆脱口而出,但是帕特在他的胳臂上用力捏了一把,他这才没有说下去。
“为什么你认为桑顿是被谋杀的呢?”进屋后上尉开门见山地问。
斯特姆本来是打算把一切都告诉警察的,可现在这个念头却被不信任所代替了。
“我是这么猜想的。”他终于开口了。
“多妙的猜想啊,”上尉多少有点象在开玩笑,“是什么促使你认为桑顿是被谋杀的?”
“听着!”帕特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还想问我们什么问题,我建议还是到城中心警察署去问的好。当然啰!要是你有搜查证或是逮捕证也行。”
上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帕特镇定自若地起身朝电话机走去:“也许给警察署打个电话就能很快把问题搞清楚。”
“没有必要吧。”
帕特转身对着他:“我看有必要。现在我请你们出去,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
上尉朝门口走去,就在他即将跨出房门的时候,他又转过身来说:“记住我说的话,把事情让给警方办理。”然后和他的同伴走了。
斯特姆松了一口气,回身对着正在踱步的帕特:“我的天哪!帕特,到底是怎么回事?”
帕特站了下来:“他们不是警察,你看不出来吗?”
“说老实话,看不出来。”斯特姆说。
“特拉维斯,你瞧,”她站在他身旁严肃地说,“桑顿调查你父亲的档案,可是在国防部碰了壁。突然一个掌握所有答案的索伦森上校愿意会见他,就在他们要见面的那天夜里,桑顿被杀害了。你不明白?”
霎时他明白了帕特的意思,每一桩每一件都可以解释得通了:桑顿一定是上了圈套,唯一能安排这个圈套的人就是索伦森。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结论使人胆寒:他和帕特就是黑名单上的下一个目标。
和参议员梅尔文·哈尼特的见面安排在四点钟,地点还是参议员办公室。
一张相当巨大的、古色古香的胡桃木办公桌后坐着身躯魁梧的哈尼特参议员,他正在和苏珊、桑顿、莉拉·舍恩伯格谈着什么。看见斯特姆和帕特,他只抬了抬头,红脸膛上俨然一副严肃的表情。
“斯特姆,即使你不要求这次会面,我也要安排一次,”说完,参议员咬了咬嘴唇,“时间不会太长。”
现在斯特姆清楚了,这个人不会帮忙,可这个人会造成多大的妨碍呢?
“就我所了解的来看,艾尔出事时正在为你办一桩事。事实上,为了你那轻率的把戏,他已经忙了一个多星期了。”参议员说。
斯特姆刚想争辩,参议员就把他的话头截住了:“年轻人,我不是到这里来和你争论的。我到这里来是要告诉你两件事,然后你就可以上路了。你不要再管这桩事了,这是苏珊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事实上,我们希望你今晚就离开华盛顿。”
“葬礼呢?”斯特姆问。
“没有邀请你。”
“可他是我的朋友啊。”
“就是因为你他才死的!”参议员咆哮起来,“如果你明天早晨还不离开华盛顿,我就要叫警察来逮捕你。”
斯特姆转向桑顿的遗孀。“苏珊!”他刚一开口,她就抬起了头来,那一派悲伤和痛苦的表情使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特拉维斯,请你走吧。”她的声音又低又轻,几乎听不清楚。
过了半晌斯特姆才点了点头:“我们一早就走。”
“那样最好。”参议员满意地说,“现在,还剩第二件事了。”
斯特姆觉得莉拉·舍恩伯格的目光在烧灼着自己。他朝她看去,只见她满脸是胜利的表情。
“你今天上午从我办公室拿走的那个信封,”参议员说道,“我想把它拿回来。”
斯特姆摇着头:“那是写给我个人的,和你或你的办公室毫无关系。”
参议员砰地一拳击在桌上:“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和我有关。老天作证,我要收回那个信封。”
第七章
星期三午夜时分,斯特姆和帕特终于回到麦迪逊,接着很快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清早吃过早饭后,斯特姆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把自己回到麦迪逊的消息告诉她。母亲说那天早晨有一封从弗吉尼亚州阿林顿寄给他的航空特挂信,上面没有回信地址,他听后匆匆赶回家拿信。当他拿到信回到公寓时,帕特正在煮咖啡。他在厨房里坐下,拆开了信封,原来里面是苏珊·桑顿写的一张便条和四份文件,他一眼就看出这些正是那几份命令中失踪了的第二页。
他把那张便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看了看帕特。“我们可能会得头彩,听着!”接着高声朗读起来。
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二亲爱的特拉维斯:
现在我把今天上午我在桑顿的办公桌里找到的一些东西寄给你,也许这些东西对你有些用处。我知道,艾尔认为你做的事很重要。
星期天在参议员办公室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本意,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心里太乱了,所以不知道当时我对你说了些什么。就在莉拉撒谎的那会儿,我心里更糊涂了。
星期五晚上十点钟她来看过艾尔,给了艾尔一些文件。至于她星期天为什么不对参议员说实话,我就难以弄清其中的奥妙了。
特拉维斯,不管怎么说,我只想让你知道,艾尔对你极其敬重和喜爱,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
爱你的 苏珊
接着,斯特姆选出他父亲的那一份命令。这页纸的上下端都印有“绝密”二字,右上角有一个小方框,上面印着“共两页第二张”,下面是父亲的姓名和他在大学里的住址。
这页纸的大部份都是旅行笔记和训练日记的记录,时间和地点与父亲日记中的记载是相符的。
下面的一栏引起了斯特姆的注意。开头的几个单词是:“战斗部署。”
以下都是大写字母:“S·S·S部队必须于四五年一月十五日左右到达英国诺瑟里尔顿皇家空军第一百一十三联队报道,听候最后命令。然后,该部队将实施对德国乌斯德蒙岛上的班内蒙德火箭发射站的行动计划,最迟不得超过四五年三月十七日开始行动。”
“我打算去德国!”斯特姆下了决心,对帕特说。
第八章
斯特姆到了西德首都波恩,通过联邦档案局的赫尔·温兹勒了解到,《明星》杂志社首席记者狄尔特·席厄生前有一篇关于Wunderwaffen的报道。
一九五三年春,席厄被分配撰写一篇有关“Wunderwaffen”的小说。显而易见,这就要求记者尽量了解德国科学技术的成就,那些研究资料后来的命运,以及它们有什么样的效用和对世界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其目的显然是想揶揄整个世界,以此来炫耀德国的科学技术是至高无上的。
席厄从盟军那里收集到一批标明是“班内蒙德火箭基地非主要雇员”的人的姓名,共一百多人。很显然,这些人都是些看门人、木匠、泥水匠,以及零售商等。可是与此同时,那些重要人员不是神秘地消失在铁幕之后,就是消失在美利坚合众国了。
席厄随即花了两个半月的时间——直到六月二十七日,卷宗就是在那个日期结束的——追寻这些人。按照他本人档案上所标注的来看,他的工作差不多快要完成了,在他从盟军那儿得到的名单上只剩下三个人的姓名,就在这关键时刻,他突然因心脏病去世了。
不过席厄所进行的这一系列会晤中还有一些有趣而又新鲜的事实,斯特姆对此极感兴趣。
一九四五年三月十五日,美军的一支小部队对班内蒙德进行了一次名副其实的袭击。
一位看管资料的老人在即将咽气时说,就在那一天,一小股美军找到了戈斯拉附近的矿井坑道,那里藏着大约六吨多有关“wunderwaffen”的研究资料。
那位老人告诉席厄,三月十二日,一小队自称来自布莱歇里德的年轻德国士兵请他代管那些资料。可是当美军出现时,他束手无策。就在他们忙着把资料装上卡车的时候,他逃上了山,在山上饿了三天后,他才鼓起勇气跑回家去。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些资料的消息。
斯特姆的手在翻到席厄从柏林盟军总部搞来的那份名单时停了下来,他注意到那最后的三个姓名,这三个人是席厄生前没来得及拜访的。
当晚,斯特姆与住在汉堡的两人挂电话,只找到其中一个名叫沃纳·弗兰森的人,老人同意第二天早晨8点和他会面。他顺便又挂电话把此事告诉了帕特。
可是,当斯特姆第二天驾车刚驶进弗兰森居住的那条街道时,一个警方设的路障拦住了他。
一位身穿深绿色皮衣,头戴白色头盔的警官走到他的汽车旁,斯特姆急忙把车窗摇了下来。
“很对不起,你得绕道走。”警官笑容满面地说。
“出了什么事吗?”斯特姆问。
“偶然事故。”
斯特姆往警官身后看去,只见一辆救护车停在一幢低矮的砖房前,车上闪动的红灯映照着房屋的正面。突然他觉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幢房子的号码正是弗兰森告诉他的那个!
上午,将近十点钟时光,斯特姆驾车离开高速公路,在凯撒斯劳滕郊外的一家埃索公司加油站停了下来,他又一次回到莱茵兰——法耳茨州了。
从汉堡起就有一部坐着两个人的绿色小型波尔格埃特牌汽车跟在他后面,可他一点也不知道;同样,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的追踪活动也处于全国各地监视人员的注视之中。那个加油站的服务员一俟加油完毕,就从站上往法兰克福打了个长途电话:
“锡格尔巴赫。”
汽车驶近了锡格尔巴赫,这是一个有五百多人口的、依傍着一片小树林的、小小的村庄。时间已将近十一点了,他在紧靠着大路的汉撒旅馆前停下了汽车。
斯特姆跨上旅馆的阶梯,走进敞开的店门。一个主妇模样的老妇人走到斯特姆面前:“请随便。”
“一杯啤酒。”
斯特姆落了座,然后转过脸去,端详着坐在长桌周围的客人们,他们之中有个人正在看着斯特姆,这时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了,那人点了点头。
“日安。”那人说话了。他是那样令人难以置信的苍老与虚弱,光秃秃的脑袋上爬满了皱纹,而且到处还点缀着雀斑。他以一种友好的姿势举起酒杯,可是他的手却微微有些打颤。
斯特姆笑了笑。“日安。贵姓?”他探问了一句。
“史密特。”那人报以一笑,说。
斯特姆全身僵直在椅子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会把这个时刻惊走似的。老人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出了什么,笑容消逝了。
“史密特先生?”斯特姆慢慢地、谨慎地问道,“是台克宁·史密特吗?”
老人起身走到斯特姆面前,改用一口地道的牛津英语:
“台克宁是个稀奇的教名,是吗?可你又是在哪儿听到这个名字的呢?”
“从狄尔特·席厄那儿。”
老人皱起了眉头。
“你对台克宁·史密特的兴趣是什么?”
“我要尽一切努力找到我父亲。”
史密特眯起眼睛:“他和‘纸夹行动’有关系?”
斯特姆点了点头:“是的,他在参加那个行动的两周后就失踪了。”
“我明白了,”说着,史密特站起身来,“现在请到我家里去。”
他们走进屋内一间舒适的书房,这里的书籍排得整整齐齐,屋里有一扇对着田野和树林的窗子。
“你是台克宁·史密特吗?”斯特姆猝然问道。
老人盯着他看了好几分钟才点首认可:“其实我的名字应该是威廉·史密特,台克宁①是我学生时代人家取的绰号。”
“你刚才提到‘纸夹行动’,”斯特姆往前探了探身体说,“你对这个行动知道些什么?”
史密特靠在椅子里,沉思地吐着烟圈。他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幽深的阴暗角落,带着一种梦幻般的味道:“我正在写一部有关这一切的书,你知道吗?从一九三九年我到班内蒙德起,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我被送入战俘集中营以来的每一件事。”
“你亲眼目睹了‘纸夹行动’?”
“是的,”史密特转过脸来看着斯特姆说,“我把我了解的一切都告诉你,也许会对你有些帮助。”
一九四五年三月十五日早晨,阴雨绵绵,寒风凛冽,空军少校威廉·史密特走下S号列车,他就是乘这趟火车抵达几乎废弃了的班内蒙德基地的。他匆匆地通过幽长的林荫道,向隐蔽在一群整洁的两层建筑物之中的北方试验指挥部走去。
这些建设物昨天还住满了科技人员,可今天已空空如也。他的办公室在其中一幢的二楼上,进屋之后,他凭窗眺望。
树林的一边有一条环绕着一座钢骨水泥建筑的宽阔的公路,那里驻扎的就是Nummor NuII NuII Eins①特别处。这是该基地中最重要的部分,这里的一切都是为这个处设置的。
史密特听到远处传来什么声音。过了五分钟,他看到开来十辆美军卡车,这些汽车全部停在环绕○○一的公路上。有一部卡车里跳出二十来个人,刹那间,他们就与那里的保安部队交上了火,那些保安部队的士兵都隐蔽在碉堡中,因此无法看见。
不久,枪声平息了,史密斯不想离开自己的有利位置去支援自己人。即使那样干了,也是无济于事的。
这次军事行动(后来史密特才得知这就是代号为“纸夹”的行动)只用了三个小时就结束了,那十部卡车扬长而去,带走了那个处的每一张纸片和每一件设备。
台克宁·史密特重新点燃刚才熄灭了的烟斗。
“以后又怎样了呢?”斯特姆问。
“年轻人,看来我帮不了你多少忙。”
“特别处怎样了呢?”
“你指的是○○一吗?”
斯特姆点了点头。
“看来,我是爱莫能助啊,”史密特开口说,“我能向你指出的唯一一点就是,那是个极其重要的单位。”
“哪些人在里面工作?”
“不清楚。美军抵达该处时,他们都还在那里,但是没一个活出来,直到我离开基地,我也没见到一个人。看来,他们在激战中被杀死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的保安部队杀死了他们,以免他们落入美国人的手中。”
第九章
特拉维斯·斯特姆昨天深夜从德国回到麦迪逊,他急于去看看帕特,把此行的收获告诉她。可是,给帕特打了五次电话都没人接。斯特姆只好往报社打电话了,这次他找到了编辑主任,他问帕特是否在上班。
“她在医院里,”编辑主任叹了口气,“在麦迪逊综合医院。”
斯特姆突然觉得一阵头晕,忙伸手抓住桌子:“出了什么事?”
“车祸。”
斯特姆心烦意乱,思绪万千,一种冰凉的感觉摄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为了弄清父亲的那支部队从班内蒙德的○○一究竟拿走了什么,已经有三个人遇难了,如今又发生了谋害第四个人的企图。
第二天,帕特一看到斯特姆走进病房,就欣慰地抽泣着投进他的怀抱,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
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她,并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特拉维斯,当时太可怕了!”
斯特姆告别帕特,驾车匆匆穿过市区,赶到东华盛顿林荫大道上的一个现代化停车场。帕特的一九六八型大众牌轿车整个车头部分七歪八扭,挡风玻璃全碎了,车顶上到处都是碎玻璃。
只花了两分钟就证实了斯特姆原先的预料。看得出来,方向盘的接头处差不多已经锯断了,是用弓锯干的,机油上沾满了金属锯屑。他战栗了,网开始收紧了。
斯特姆刚踏进门槛,母亲心情激动地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华盛顿的电话号码。
“参议员哈尼特要你马上给他回电话。”母亲气喘吁吁。
“斯特姆,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参议员的声音在电话内轰鸣,“这两天我一直在找你。”
“我到德国去了一趟。”
“你找到了什么吗?”
“可以说一无所获。”斯特姆谨慎地说。
“那么,我还给你找到了点东西,一些你非常感兴趣的东西。”
斯特姆没吭声。
首先我得声明,现在我站到你这边来了,年轻人。”
“好啊。”斯特姆仍然小心翼翼。
“我找到艾尔打了记号的影印文件。”
“你发现了些什么?”斯特姆感觉到了内心的激动。
“那个索伦森上校不在五角大楼,那里没有他。我们认定他是中央情报局的人。”
“与国防部特别情报分局有什么关系吗?”斯特姆问。
“对了,那是一成立就归中央情报局管辖的几个间谍机构之一。”
“你还发现了些什么呢?”
“S·S·S这个话题是他们最敏感的。局长亲自告诉我,这个问题不许再追问下去,没有总统的许可,就不应该知道这方面的情况。”
“还有什么?”
“今天上午我见到了总统,他只和我谈了几分钟,他说他对此也一无所知,因此要过一阵才能答复我。”
斯特姆简直不敢相信参议员所说的这一切。他的调查正在逐步升级,已从基层摆到了总统的面前,这实在使他相当震惊!
一个主意在斯特姆的脑海中成形了,他马上对参议员说:“莉拉·舍恩贝格怎么样?”
“她还在我这儿工作。”参议员说。
“她的那个男朋友还有接近国防部档案的门路吗?”斯特姆满怀希望地问。
“可能还有。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斯特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孤注一掷了:“我需要一份S·S·S部队每个成员的花名册,他们的家庭住址、入伍日期,而最重要的是他们退伍的日期。我还需要知道他们的专业。”
当斯特姆放下电话时,他才注意到母亲默默地坐在房间的那一头。她脸色苍白,把一个盒子递给了他。
“这是你继父的。”
斯特姆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把用棉纸包着的0.45自动手枪。
第十章
下午一点钟,两个男人正在参议员梅尔文·哈尼特家的书房里和参议员密谈。
“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参议员对这两人中的那个高个子说,此人的证件表明他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人员萨杜·斯蒂尔曼。
“然而,这是千真万确的。”斯蒂尔曼说,“我们监视舍恩伯格小姐已有两年多了,我们知道她的接头地点和接头的人。”
“和我有什么相干呢?”参议员满腹狐疑地问道。
斯蒂尔曼的同伴,自称史密斯的那位开口了:“她和斯特姆以及那个叫兰丽的女人有来往。你听说过西格弗里德·阿德诺尔吗?”
参议员点了点头:“两年前,我和他会过面。他是苏联外贸部的。”
“不对,”史密斯严厉地说,“他是克格勃美国事务处的。”
参议员瞠目结舌了。
“他现在正在华盛顿。”斯蒂尔曼说。
“随着他的到来,舍恩伯格小姐的接头地点也改变了。我们跟着她一直到了大使馆,阿德诺尔就在那儿。”
“你们为什么不逮捕她呢?”
“原先我们并不想摊牌,”斯蒂尔曼说,“可是,由于斯特姆与兰丽的卷入,我们只好在她的接头地点抓住了她。”
史密斯补充说:“她随身携带着一份S·S·S部队所有成员的花名册。”
参议员脸色煞白。
“花名册的副本还在你手里吗?”斯蒂尔曼和和气气地说。
参议员哈尼特摇了摇头:“昨晚上我就把它送走了。”
斯蒂尔曼俯身向前:“送走了?”
“交给我的行政助理带走的,我叫他在麦迪逊把名册交给斯特姆。”
斯蒂尔曼与史密斯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斯蒂尔曼转向参议员,不紧不慢地说:“去旅行几天好吗?”
斯特姆的母亲打开房门,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走廊里。他微微笑了笑,那是一种强悍的笑,她立刻就吓坏了。
“威廉森太太,我叫拉尔夫·格尔曼,参议员哈尼特的助理。”马丁·凯特纳冒名顶替。
“是吗?”她说。
“恐怕我们搞错了一件事。”
她注视着他。
“参议员的信使是不是给你儿子送来一个包裹。”
“是的,送来了。”斯特姆的母亲不假思索地说,但是她马上就后悔不该说出来。
“我们必须把包裹拿回去……”那人开口了,可是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已经把包裹带到他在坎布里奇的寓所去了。”
那人皱了皱眉头:“什么时候带走的?”
“大约一小时之前。”她说。
凯特纳差不多立刻就断定这个女人在撒谎。
当斯特姆一踏进房门,就发现自己的屋子显然被搜查过了。书桌附近到处撒满了纸片,卧室的衣柜被打开了,衣架上和抽屉里的衣服都给翻了出来,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搜查这个房间的那个家伙一定是慌慌张张干的,斯特姆疑心自己很可能与这个不速之客失之交臂。
他迅速地检查了一遍,发现什么东西都没丢,这就意味着,来者寻找的东西并不在这儿。这真有点令人费解,于是斯特姆回顾了两天来发生的一切,他突然醒悟了。
给参议员打的那个电话被窃听了,当时他希望能找到一份S·S·S部队全体成员的花名册,显然莉拉·舍恩伯格的男朋友成功地把那东西搞到手了。
斯特姆拿起电话,匆匆地拨了母亲家的号码。
“妈妈,你好吗?”
“特拉维斯,谢天谢地,你总算打电话来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焦虑。
“出了什么事?”斯特姆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今天上午有两个男人来找过你。其中有一个从参议员哈尼特那儿给你带来一个包裹,另一个自称是参议员办公室的,他要把包裹拿回去。”
“你给他了吗?”
“没有。我说把东西带到你那儿去了。”
斯特姆的脑筋在急剧地活动着,母亲的电话是被监听的。
“此刻包裹还在你那儿吗?”
“是的,还在,特拉维斯。”
“好的,听我说。”斯特姆压低声音,“我希望你马上离开家,把包裹带到——”他顿了顿,“凯文家。”
母亲还想说点什么,可是随后又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她平静地说:“好,我马上走。”
斯特姆挂了电话,宽慰地长出了一口气。他浑身冒汗,母亲差点砸锅了,幸亏在最后一刻她听懂了他的暗示。孙儿的名字使她明白了她该到斯特姆的前妻家去。这一招真绝!
第十一章
特拉维斯·斯特姆一夜没有睡好,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紧张到极点了。
哈尼特参议员给他摘来的那份名册上有S·S·S部队全体八十五名成员的姓名、年龄、专业,而更重要的是还有这些人应征入伍的地点。
他父亲的名字靠近名册的末尾:
斯特姆,乔纳森·T。二十四岁,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威斯康星大学,电子专业。
其余的条目包括来自全国各地的男子,大多数象他父亲一样年轻。然而最使斯特姆惊奇的是,各种专业简直是包罗万象:从医学到精神病学,火箭工程到化学工程,电子工程到机械工程,电子计算机专业到语言史。差不多人类所有的行业、科学或技术都有,其中有一人的专业竟是“哲学”。
名册的开头有一个对斯特姆来说是和他父亲的名字一样重要的姓名,这个条目很简短:
索伦森,威廉·S。行政勤务部队,中尉。
毫无疑问,这个索伦森就是战后把威斯康星大学的那些档案送到华盛顿的国防部去的那个索伦森上尉,也就是桑顿被害的那天夜里要去拜访的索伦森上校。
斯特姆认为这就证明了一件事。也就是说,这个名册里至少有一个人在那次行动中没有失踪。
可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是不是离目标太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答案一定在这份花名册上。
最后一件事是比任何事都使斯特姆困扰的,就是说,他该怎样看待帕特。是相信她呢?还是怀疑她?但是如果她是一个特务,他们绝不会冒险让她出一次可能致命的事故。他们不会这样做。他突然感到自己的猜疑太蠢了,对实行下一步的计划觉得轻松了许多。
清早八点钟,在麦迪逊的马丁·凯特纳作出了决定,他必须给局长打电话,让他知道目前所发生的一切。
局长听了凯特纳的报告后,显然给气坏了,不过他还是尽力保持着镇静:“这么说,他和兰丽是拿到了那份名册了?”
“是的,先生。”凯特纳说。
“我现在不想过问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不过你必须制止他们。”
“在他们到达那个目标之前吗?”
“不,”局长终于发火了,“见鬼,那个地区布满了阿德诺尔的人。”
“这么说,他们要干掉他?”
“我看还不会。他们需要他把最后的结果搞出来。”
“我真不明白,他要那份名册有什么用……”
斯特姆一无所获,现在这份S·S·S部队的花名册上只剩下一个名字了,这个名字使他有点困惑不解。韦德·纽哈斯是个逻辑学家,不过,与那个部队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不是在美国出生的。他的应征地点是明尼阿波利斯,可是他的家庭住址却注明他来自加拿大的桑德尔湾。使斯特姆感到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会征召一个加拿大公民去参加这样一项超级机密的行动。
傍晚时分,吹来一阵带着初秋气息的清新的微风。斯特姆在纽哈斯家居住的那幢简陋的小木屋前停下了汽车,然后走进了屋子。
离此不远有一幢无人居住的房屋,屋前的车道上停着一部汽车,车内的凯特纳目睹了这一切。他从工具柜内拿出一只小工具箱,出了汽车,若无其事地慢慢走到斯特姆租来的那部野马牌轿车旁边。
附近没有人,纽哈斯家旁边也没有人,周围只有一幢楼上有一处灯光。只要运气不坏,就可以乘斯特姆从那木屋出来之前拿到那份S·S·S部队的花名册。
小木屋内,斯特姆一边呷着一杯淡色啤酒,一边与那个唠唠叨叨的老头交谈着,尽管这个老头看起来弯腰驼背的,可他的头脑好象相当敏捷、精灵。
“纽哈斯先生,你的儿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呢?”斯特姆问。
“他是个逻辑学家,一个顶呱呱的逻辑学家。”
“当时他在从事哪一类规划,你知道吗?”
“不知道,”老头子说着把啤酒放在他坐的那张破烂椅子旁的矮桌上,“他从来不谈论那个规划。那是完全保密的。”
“你也收到过一封电报?”
老人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过脸来,满脸轻蔑和嘲笑的神态:“那正是你们美国人的可鄙之处,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们说他在一次战斗中失踪了,时间是一九四五年春天。”
“是三月三十日吗?”
老人点了点头,脸上依然是刚才那副神气:“可那是弥天大谎,我早就知道了。”
斯特姆猛地向前挪了挪,差点把啤酒泼出来:“为什么?”
“等一等。”老人吩咐了一句。他站起来走进另一个房间,过了一分钟,他拿着一个信封走了出来。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封信递给斯特姆,然后又坐回原位。
斯特姆的目光在第一页上端书写的日期上停留了很久,他的头脑晕眩了: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斯特姆眨了眨眼:“信封上有邮戳吗?”
老人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那地方就在你们的后院。”他把信封递给斯特姆。
斯特姆接过信封的双手微微发颤。邮戳的颜色几乎褪尽,但是他还是看清了日期:一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外面一圈是威斯康星州俄勒岗。
斯特姆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人。俄勒岗就在麦迪逊以南十英里处!
斯特姆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极快地挂通了长途电话的接线员。
“请等一下,先生。”接线员说,“你要的那个号码正占着线呢。”
“你可以为我把那个电话插断吗?”
“对不起,先生。那一方正在打国际电话,我是不能插断的。”
斯特姆又觉得头发晕了,他和兰丽之间的来往太多了,这一切必须有某些合乎情理的解释才行。
过了几分钟,他第二次拿起电话。电话铃响了,一次、两次、三次——他数着钤响的次数。响到第十次,她终于回话了,声音显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帕特,是你吗?”
“特拉维斯,你在什么地方?”
“加拿大,”斯特姆简洁地说,“刚才我给你打过电话,可你的电话正占着线。”
“不可能,我不在这儿啊。我刚才才进来,电话铃正在响。”
又是一个准备好的解释,太熟悉了!如果她……想到这里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就转过身去,此时他才第一次发现这间屋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凯特纳转回自己的座位,按熄了烟蒂。他正要点燃另一支烟,这时从纽哈斯家的屋内传来一声枪响。
他从前门冲进屋子,看见一个大汉仰面朝天躺在厨房的过道里,胸口被打烂了一大块。
看不到斯特姆,有个老人正在电话里对什么人讲他的地址。据推测这就是纽哈斯。
“他妈的!”这个特工人员压低声音骂了一句。他两步就穿过房间,从呆若木鸡的老头手中夺过话筒。
他和电话里的警官通了话,担保一定等他来。他刚把电话挂上就听到外面有一辆汽车起动的声音,他跑到门外,只见斯特姆的野马牌拐过街角,消失了。
凯特纳此刻倒给弄糊涂了。这个人显然是斯特姆杀的,可他为什么要杀这个人呢?
他走回那个老人的身边,老人正在椅子上哆嗦。
“快说,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个人?”
“因为那封信,”老人声音嘶哑地说,“这个人从后门进了屋,想从那个年轻人手里夺走那封信。”
“什么信?”凯特纳问,同时觉得肾上腺素开始涌向全身。
老人用哀求的眼光望着他:“我儿子在一九五○年寄给我的信。”
这个特工人员顿时大惊失色。“天哪!”他低声说。
斯特姆减低了车速,发现国境线的两边都没有车辆。在加拿大这边的一幢岗亭里走出一个卫兵,斯特姆看见那人正在看一张小纸条。
那上面一定是车牌号码,斯特姆确信。他已经被发现了,并且预料到他会走这条道。
他把加速器踏板猛踩到底,轻便的野马牌猛地往前一冲。就在最后一刻,边防卫兵挥着手跳到了旁边,汽车撞断了木质的障碍栏,从被吓坏了的卫兵身边冲过,呼啸着沿高速公路而下,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
第十二章
午夜刚过,野马牌汽车在明尼苏达州北部的森林深处的一条黄土路上停了下来。
一个小时之前,开始下起了绵绵细雨,气温骤然下降,虽然斯特姆打开了车上的加热器,可还是冷得直发抖。他成了一名杀人犯,毫无疑问,加拿大警方已经通知了美国当局,人们正在追捕他。过去他觉得自己象一只掉在陷阱内的野兽,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更象一只被送往屠宰场的动物,末日正在无情地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过来。
那个胸部被打穿一个大洞的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情景不断地扰乱着他的心灵。那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口吐鲜血,嘴巴令人厌恶地扭动着。不管此人是谁,反正他觉得斯特姆知道得太多。
斯特姆拍了拍装着那封信的口袋,苦笑着,这是拼板玩具的最后一块了。现在,不管怎么说,反正他已经知道S·S·S部队驻在麦迪逊近郊的一个小农庄俄勒岗那儿。就这一点来说,只要他能躲开追捕,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到那个地方。
凌晨五点钟,斯特姆从后门走进了爱伦的寓所,他轻轻地敲着门,足足过了五分钟才把她唤醒,她在那紧闭的门后问是谁在敲门。
“是我——特拉维斯,”他急忙压低嗓门说,“让我进去。”
门打开了,看到他后她呆呆地立了片刻,然后把他让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我的天哪,你上哪儿去了?”她说,他则横穿过房间,在那一头的沙发上如释重负地躺了下来。
“加拿大,”斯特姆说,“有什么人来找过我吗?”
“没有,只有那个叫兰丽的女人来过。她每隔两小时就要打电话来,说有紧急事情。”
斯特姆闭上了眼睛,帕特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爱伦仔细审视着他,目光落到他那身又皱又脏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最后是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你简直象个鬼,”她直率地说,“想吃点东西吗?”
他笑了笑:“要吃。”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到厨房里来,给我讲讲。”
“那么,现在你还要到俄勒岗去?”爱伦听完他的叙述后问道。
他点了点头,点燃了她递给来的一支香烟。“现在我停不下来了,”他说,“我离目标太近了。”
“天哪,特拉维斯,他们会杀死你的!”她激动地挥舞胳臂,“你就不为孩子想想吗?不为我想想吗?”
斯特姆推开桌子,慢慢地站了起来。随后,她猛地投入他的怀抱,一边啜泣着,一边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则一边拍着她的肩膀,一边抚摩着她的头发。透过她身上的睡衣和开门前匆匆套上的薄裙,他感觉到了她躯体的曲线,昔日的欲望被唤醒了,他回忆起在他们短暂的婚姻中共同享受过的那些乐趣。他们离婚已有五年之久了,可是对斯特姆来说,离婚后的每一天都有一百万年长似的。
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俄国大使馆的保密室内,西格弗里德·阿德诺尔正在打电话。在这间绝对保密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电话线已经检查过了,所有的录音设备都已关闭,因此他的那些愤怒的话语只有他本人和电话线那头的那个人听得见。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可用了,”阿德诺尔正在说,“那个蠢货在加拿大把一切都搞糟了,差点把此事完全公开。”
在距麦迪逊商业区一个街区之外,是西华盛顿林萌大道,在大道旁的一个电话亭里,负责在美国中西部寻找S·S·S部队的克格勃头子正在听电话。“你必须紧紧缠住斯特姆。”
“我会被发觉的。”
“你这个傻瓜,”阿德诺尔吼叫起来,他的怒气又上升了,“你一开始就被发现了的。”
沉默。
“按吩咐的去做,会有人照料你的。”
“那么是要我当诱饵?”
“你会被逮捕并驱逐出境,待你述职汇报和度过一个假期之后,我们将另外给你安排一个任务。”
在一个位于角落上的安静的包箱里,斯特姆坐了十五分钟,这时帕特进了咖啡室,坐在他的身旁。她的目光里充满着期待的神色,他的决心又一次瓦解了。只要他们遇到一起,他就无法不信任她。只有他们分开了,他才会有其它那些想法。
餐厅里坐满了吃午餐的人,在他们等待上菜时,斯特姆默默地把那封信递给了帕特。他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惊讶之情,脸上神采飞扬,嘴也张大了。
“你成功了,”她说完抬起头来,“你找到了它。”
“不一定吧,”斯特姆报以一笑,“十九年前,S·S·S部队是在俄勒岗附近。可是现在呢?”他耸了耸肩,从她手中拿回那封信,塞进衬衣口袋里。
“还在那儿,”帕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调说,“那地方是威斯康星女子学校,那是唯一的理想地方。”
午夜刚过,帕特把斯特姆从沉睡中唤醒,她深情地吻了吻他。他笑了,接着伸开双臂,可是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了出去。
“怎么啦?”他问。
“咱们离开这儿吧,特拉维斯,别去找那个基地了,求求你!我们随便到哪儿,到墨西哥或南美洲都可以,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的面容突然苍老了许多,嘴唇变得生硬、呆滞,目光中有一丝悲伤的成份。
在六楼外面,一个穿着件皱折的制服的大汉步行到了大楼的后面,在高高的草丛里选了个位置。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只能捕捉到窗内一闪即逝的身影。
他用那支装着消音器和红外线夜间瞄准器的大口径步枪瞄准了窗户上的玻璃,只要他选中的目标在窗前逗留一两秒钟,他就可以准确地击中目标。
“准备好了吗?”斯特姆说着,穿过房间朝帕特走去。
她神经质地张望了一下周围,目光从斯特姆的身上跳到敞开的卧室门上,然后又回到他身上。“你吓了我一跳。”她说。
她走到窗前,斯特姆跟着她走了过去,俩人凝视着无月的苍穹。就在这时,她沉重地向后倒了下去,一阵玻璃碎屑崩得他们全身都是。
帕特蜷成一团躺在地上,双手抱头,两腿弯曲地压在身下。斯特姆迅速地蹲下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的躯体。他的心脏狂跳着,胃部痉挛,差点就呕吐了。
她是被枪打中的,子弹穿过她的左眼打进头部。几块白骨碴和泛泡的鲜血撒在地毯上。除了那个可怕的洞孔之外,她的脸色基本上是安祥的。
斯特姆的目光落到了窗子上。玻璃被打穿了一个孔,孔的周围象蜘蛛网似的延伸成许多细小的裂纹。开枪的人一定是在寓所后面那块空地上等了好长时间了,等到他们一出现在窗前,他就开了枪。可他是向谁开枪呢?他的靶子是谁呢?
第十三章
斯特姆就象一个机械人似的,驱车穿过市区,开上朝俄勒岗方面的十四号公路。他查过的地图上标明那所女子学校是在公路右边的一条乡村公路边,在本市北面四英里远的地方。
他来到一块林中空地的边缘,离这里一百码的地方是一群围绕着一座小山的建筑物。斯特姆借着一棵树的掩护,仔细地观察了好几分钟这块荒凉的空地。离他最近的那幢建筑是一座三层砖结构大楼,好象是什么行政指挥部之类的机关;大楼后面的左边有一座小建筑物,屋顶上有一个巨大的烟囱,看来是锅炉房或发电站;附近排列着六幢象是美国兵营的低矮的平房,其它那些坐落在各处的建筑物大部分则是钢筋水泥建筑。到处都黑灯瞎火的。
斯特姆正打算向前穿过空地,这时有一样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背,身后传来一个人压得很低的命令式的声音。
“请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站着别动!”
斯特姆顿时僵住了,那支0.45口径的手枪也被搜走了。
期特姆被押解进了大楼的门,顺着楼梯上了三楼,走进一间灯光明亮的娱乐室,那人指了指靠墙的一排沙发。
“坐吧,上校马上就来。”
斯特姆好奇地回头去看那个押解人,他注意到米色工作服上佩有姓名标志。霎时间,他完全丧失了自制力:
“柯蒂斯!”
斯特姆猛然觉得头晕目眩,双膝发软。
就在这时候,进来一个上了岁数的人,他一看到斯特姆就大笑起来:
“特拉维斯·斯特姆,你到底到这儿来了!”
“索伦森上校吗?”斯特姆抬头看着他说。
索伦森点了点头。“年轻人,你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呀,”他又转向柯蒂斯,“乔治,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斯特姆默默地看着索伦森,他的怒火又开始沸腾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又回到他的心中,而这一切都是端坐在对面的这个面带笑容的人一手策划的。
斯特姆鼓了鼓劲,把桌子向那老头的上身掀了过去,接着他向来时的那条走廊拼命地跑去,朝闻声而来的卫兵迎面一拳,把他打倒在楼梯上,抢走了那人的0.45口径手枪,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楼下奔去。
楼梯顺着一楼通向地下室,斯特姆在通向大楼外的门口犹豫了片刻。大楼里仍然死一般地寂静,但是可以听到外面有许多人奔跑和呼叫的声音,他的路被截断了。显然警报已拉响了。
头顶传来一阵柔和的、金属的咔嗒声。斯特姆抬头看见天花板上一个格状的扬声器,索伦森的声音在里面轰鸣,听起来低沉而又逼真。
“斯特姆,特拉维斯·斯特姆,”经过放大的声音回响着,“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的话。你已经跑不出去了,每一条通道都封锁了。”
斯特姆没有理会,他从房间的一头拖了一个沉重的包装箱到气窗下,接着又在上面放了一个较小的箱子,然后把手枪插在腰里,钻出窗子。
斯特姆弯着腰匆匆穿过那片草地,向百码以外的那些矮房子跑去。房屋后面是一片树林,他估计那后面就是公路干线。如果运气不错,他就可以穿过树林,然后设法回城去。他轻手轻脚地绕过一幢碉堡式的房子,马上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十五尺开外有一辆吉普车,车上的两个人背朝着他。吉普车上架着一挺机枪。
斯特姆抽出手枪:“不准动!下车!”
斯特姆的目光在那扇带有按钮号码锁的沉重金属大门逗留了片刻:“就在这儿,是不是?你们从班内蒙德弄来的东西!进去!”
一个卫兵按了好几个号码锁上的按钮,门卡嗒一声打开了。进了门,他又迅速地按了六个按钮,电梯开始向下降落。
过了几分钟,电梯停了,门向一旁滑开,一道强烈的光线射了进来,斯特姆又听到了扬声器中索伦森的声音:
“……你是逃不出这个基地的,斯特姆。投降吧!”
斯特姆握着枪,倒退着走出电梯,他感觉到了空气的凉爽和身后宽敞的空间。
“斯特姆,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只要你找到白色的电话机,我们就可以交谈。你现在干的事是没什么好处的。”
斯特姆综观了一番房间的全貌:这间房子每边至少有二百英尺长,背后那面墙的中部是电梯门。天花板至少离头顶有十五英尺,周围纵横交错地布满了电缆、空气调节管道和各式各样的电子仪器。
在房间中心,有一个又宽又矮的黑色基座兀立在当中。基座上有一个好象是塑料的支撑物,上面是一个小小的泛着光泽的金属立方体,每边约有十二英寸长。强烈的灯光从天花板上的各个角度照射着这个东西。
斯特姆仔细看了看灯光照耀下的泛着光泽的金属立方体,就是这个玩艺!这就是他长期以来寻找的东西!
一股莫名的怒火燃烧着他的胸膛。这东西简直毫无意义,毫无用处.害人精!一切都是它引起的。
他把枪口对准那块金属立方体,压紧扳机。
两个士兵同时尖叫起来:“我的天!别这样,斯特姆!”
这种强烈的请求和近乎绝望的喊叫制止了斯特姆,他转脸看着那两个吓坏了的士兵,手里的枪仍然对着那个目标晃动。
“要是你毁了它,你就是毁了至今为止最伟大的东西。”
斯特姆不知所措了:
“好吧,我先和索伦森谈谈。”
听筒里索伦森的声音也象如释重负似的。“这么说,你看到那玩艺了。”他简单地说。
“是的。”
“你想要什么?”
“一些解释,”他说,“事实真相。”
电话里出现了暂时的沉默,接着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嗓音:
“是斯特姆吗?我是参议员哈尼特。”
斯特姆大吃一惊。参议员居然在这里?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我可以和索伦森一起上你那儿去吗?我们想和你谈谈。”
还不到五分钟,电梯门打开了,参议员跨了进来,后面是索伦森,前额上有轻微的擦伤。
斯特姆疲乏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现在就解释吧。”
“其实,这个故事有两部分,”索伦森说,“第一部分是你的介入,第二部分是这一切存在的原因……”他朝那块金属立方体挥了挥手。
斯特姆没吭声,索伦森继续往下说。
“三月十七日,我们部队完成了在班内蒙德的任务,二十号回到了慕尼黑。”
“这就是‘纸夹行动’吗?”斯特姆问。
“是那次行动的第一部分。我们从慕尼黑飞回美国,在阿拉莫戈多集中。后来就把火箭研究所送到亨茨维尔,以后又迁到卡纳维拉尔角。我们其余的人于一九四六年初春来到了此地。”
“那时候我父亲也和你们在一起?”
“是的,”索伦森说,“还有其余的S·S·S部队成员。”
“可为什么要编造那些失踪人员的电报呢?”
“我会在后面解释这些问题的,现在让我谈谈迫使我们这样做的原因。”
斯特姆对这样的回答极不满意。
“那一年的春天,克格勃开始寻找我们的驻地,那是他们有史以来最长远的计划之一。他们把我国分为七个大区,每个区由一个特务负责,这就是他们搜寻的开始。”
索伦森脸上的表情有点稀奇古怪,斯特姆顿时明白了他的下文将是什么,他干脆自己说了出来:“帕特·兰丽负责中西部。”
索伦森点了点头。
“昨天夜里是你们杀死了她?”
索伦森又点了点头:“她受命于今天早晨从这里出去后就在半路上杀死你,拿走那封信。”
斯特姆向椅子后靠了靠,回想着帕特死前与自己的那次谈话,她曾想和他远走高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付着问起了桑顿的事。
“他不是我们杀的,那是克格勃干的。”
“这是为了什么呢?”斯特姆问。
“就在桑顿在华盛顿到处打听这件事时,我们曾试图要他别干下去,可他不听。与此同时,你又和帕特·兰丽搞在一起了,这一来问题就复杂了。我们只好抛出一些材料给你——实际上是给她——想把你们引入歧途。我们计划由我在五角大楼会见他,把一些假情报交给他,好让你们去绕圈子,以便争取足够的时间谋划我们下一步的行动。可是我们没料到参议员的秘书,那个叫舍恩伯格的女人背地搞我们一手。他们设法通过向桑顿提供足够的真实情报来让你继续干下去,然后他们杀死了他。他们认为,杀死他能促使你更加坚定地为他们干下去。你也正是这样做的。”
“那么在加拿大的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呢?”斯特姆尖刻地问。
“是兰丽向他们提供了你的行踪。”
斯特姆把这句话回味了一番,然后慢慢地掏出一支烟点燃,他直视着索伦森的眼睛:“我的父亲怎么样?他在什么地方?”
索伦森低下了头:“他死了。他在我们开辟这个基地的头三个月里就死了。”
“是谁杀死了他?”
“他不是被杀的。他死于一次高压电试验中,那是一瞬间的事。”
“他的尸体呢?”斯特姆心平气和地问。
“就在这个基地里。”
斯特姆强自抑制着喉咙里的一阵哽咽,这就是结局: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
索伦森看了看手表:“恐怕我得再说简单些,时间不多了。”
第十四章
“首先,我得向你介绍一点背景,”索伦森说,同时点燃了一支香烟,“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我们军方和科学界就相信人们谈论的UFO是确实存在的,虽然并没有人公开承认这一点。”
斯特姆点了点头。
“三十年代初,德国人在柏林附近建立了一个研究机构,由维恩哈尔·冯·布劳恩主持。一九三六年,这个科研机构迁到了班内蒙德。”
“所以你们决定用S·S·S部队去袭击那个部门?”斯特姆说,巴不得他马上说到关键部分。
“基本上是这样。可是另外又有一个情况通过我们在德国的情报人员传来了。这个东西叫Spiesskapsel——即太空舱。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个答案就在○○一里。袭击成功了。我们搞到了五吨多科研资料和我们听说过的那个太空舱。”
“那真是个太空舱吗?”听呆了的斯特姆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是的,”索伦森干脆地说,同时向房间中心点了点头,“你已经看见了那个带着信息的立方体,它是由一颗离我们十一光年的陶·塞蒂星球发射的。
“陶·塞蒂星人利用电子蚀刻技术在一块金属立方体上写上了许多信息,然后把它装入火箭发射进地球的轨道,掉到班内蒙德的海岸边。”
斯特姆向后靠了靠,慢慢地摇了摇头。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的最伟大的发现,”参议员几乎喘不过气来地说,“想想吧,我们收到了来自外星球的、另一种有智力的生命带来的信息。”
美国事务处备忘录
绝密 绝密
呈:克格勃主席
来由:S.S.S.
该基地位于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郊。我马上
返回莫斯科制定渗透计划。
签名:美国事务处处长
西格弗里德·阿德诺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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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沙王 | 乔治·马丁 | 《沙王》作者:乔治·马丁
西蒙·科瑞斯一个人居住在一座庞大的庄园里。庄园四周环绕着贫瘠的岩石山脉,离市区足有五十公里远,所以,有时候他意外地接到出差的任务,也找不到一个邻居可以帮忙照看一下他饲养的各种宠物。食腐肉的鹰把巢筑在一座废弃的钟塔上,已经习惯了自己觅食,问题倒不大。至于蹒跚怪,科瑞斯则把它赶到屋外,让它自谋生路,这只小魔兽会捕食鼻涕虫、鸟类和岩石甲壳虫。不过,鱼缸里养的那群食人鱼倒是个大难题。最后,科瑞斯决定往大鱼缸里扔一块大牛肉。如果他出差的时间比预计的长,这群食人鱼得不到食物,就会吃掉自己的同伴。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科瑞斯觉得很好玩。
不幸的是,科瑞斯这次出差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很多,他回来后发现食人鱼全死光了,食腐肉的鹰也死了,蹒跚怪爬上了钟塔,把鹰吃掉了。科瑞斯甚是恼火。
第二天,他开着摩托快艇前往阿斯加尔德。行程两百公里左右。阿斯加尔德是伯德最大的城市。有着最古老、最大的星际停泊站。科瑞斯热衷于向朋友展示一些怪异的、有趣的、价格高昂的宠物,到阿斯加尔德可以买到这样的宠物。
不过,科瑞斯这回却不走运。异形宠物店已经关门了;埃斯琳宠物店想把一只食腐肉的鹰骗售给他;奇异水族宠物店除了食人鱼、五彩鲨鱼和星形状的鱿鱼外,也没有什么奇特的东西。所有这些科瑞斯以前都养过,他想要一只新的、独特一点的宠物。
临近黄昏的时候,科瑞斯沿着彩虹大道寻找那些他以前没有光顾过的商店。快到星际停泊站的地方,街道两旁净是出售进口商品的商店。大的商场橱窗很有气派,里头毡制的垫子上摆满了各种稀有昂贵的外国手工艺品,橱窗的窗帘是黑色的,给商店内部增添了一分神秘的色彩。大商场之间是一些古董店——店面狭小、不显眼,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稀世古玩。这两种商店科瑞斯都进去瞧了瞧,却找不到想要的东西。
接着他发现了一家异样的商店。
这家店就在星际停泊站旁边。科瑞斯以前从未来过这里。店面中等大小,只有一层,坐落在一家气氛欢快的酒吧和神秘妇女互助会的地方分会之间——到了这里,彩虹大道显得华丽而俗气。这家店看上去异乎寻常,很吸引眼球。
商店的橱窗被一团薄雾笼罩着——时而显淡红色,时而呈灰白色,时而显金黄色。薄雾从店里飘出来,旋涡状上升,发出微微的亮光。科瑞斯瞥了一眼橱窗上陈列的物品,有各种各样的艺术品,还有其他认不得的东西——不过他没办法好好看一下,那些东西被薄雾笼罩着,时而显现出其中的一种,时而显现出另一种,接着全部东西都被遮住了,太有趣了。
科瑞斯站着观看眼前这美妙的景象。薄雾开始旋转出一些字来:沃一赛德店,出售进口商品、手工艺品、艺术品、活物及其他。
透过薄雾,科瑞斯看到有某种东西在移动。这家店广告里的“活物”两个字对他就有足够的吸引力了。科瑞斯摘下斗篷,走进商店。
一进商店,科瑞斯竟一下子不知所措。店里面很大,从这家店极为朴实的门面你根本想不到里面会这么大。店里的光线黯淡、柔和。天花板缀满了星星状的灯,还有螺旋状的星云,甚是逼真、漂亮。店里的各个角落都散发出微微的亮光,更好地衬托出了里面的商品;店里的通道也被薄雾笼罩着,雾的高度接近膝盖。科瑞斯沿着通道往前走,薄雾在他脚的四周盘绕。感觉如腾云驾雾一般。
“您想买什么?”
眼前的这个女人好像从雾里冒出来一样,瘦高个身材,皮肤苍白,身穿灰白色的紧身连衣裤便服,后脑勺戴着一顶奇怪的小帽子。
“你是沃还是赛德?”科瑞斯问,“或者是店里的帮手?”
“我是杰拉·沃,很高兴为您服务,赛德不接见顾客,我们店里没有帮手。”
“你们的店真是大呀!”科瑞斯说“奇怪我以前从未听说过。”
“我们刚刚在伯德开了这家店,”女人说,“不过,我们在其他很多星球都有自己的店。您想要点什么?艺术品?也许?您长着一副收藏家的面孔,我们这里有一些精致的挪达拉斯的水晶雕。”
“不。我想要的水晶雕我都有了。我想买只宠物。”
“活物?”
“没错。”
“外星球的?”
“当然。”
“我们有一种会模仿的动物,来自西莉亚星球,是一种聪明的类人猿。这种动物不仅可以学会讲话,最终还会模拟你的嗓音、语调、姿势甚至是面部表情。”
“可爱。”科瑞斯说,“也很普通。沃,我想要那种奇异的、不寻常的宠物,不是可爱型的。我讨厌可爱的动物。我有一只蹒跚怪,从科索星球进口的,价格不菲。我偶尔会拿一些不想要的小动物喂它。这就是我所说的可爱的意思,明白吗?”
沃诡异地笑了:“你养过会崇拜你的动物吗?”
科瑞斯咧着嘴笑了:“哦,偶尔会。不过我要的不是会崇拜我的宠物,沃,我只要好玩的就行了。”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沃依旧诡异地笑着说,“我指的是崇拜的本义。”
“你说什么?”
“我有你想要的东西,跟我来吧!”
沃领着科瑞斯穿过闪闪发光的柜台,沿着长长的薄雾笼罩着的通道进入商店的另一个地方。沃在一只巨大的塑料箱前停了下来。这是一个水族槽吧!科瑞斯想。
沃示意他走上前去。科瑞斯走近一看,才发现这不是水族槽,而是一个生物养育箱,里面是一片微型的沙漠,大约有两平方米,灰白的沙子被微弱的红色灯光染成了猩红色。沙漠里有各种岩石:玄武岩、石英和花岗岩,四个角落均矗立着一座微型城堡。
科瑞斯眨了眨眼睛,仔细一看,才发现实际上只矗立着三座城堡,第四座城堡已经被捣碎、倾斜了。其他三座城堡做工粗糙但完好无缺,由岩石和沙子砌成。一些细小的生物在城堡的城垛和圆形的门廊上爬着。科瑞斯将脸贴在塑料箱上看。
“是昆虫吗?”
“不是,”沃回答说,“是一种比昆虫复杂得多的活物,也比昆虫来得聪明,比你的蹒跚怪要厉害很多,它们叫沙王。”
“昆虫,”科瑞斯说着,往后退了一步,“我无所谓它们有多复杂。”他皱着眉头说,“别骗我它们有多聪明。这些东西太小了,它们的大脑只是最初级、最原始的。”
“它们共同拥有一个蜂巢式的脑袋,”沃说,“这里指的是城堡式的脑袋。实际上,箱子里只有三只沙王。第四只死了,你可以看见它的城堡已经倒下了。”
科瑞斯朝箱子里再看了一眼。“蜂巢式的脑袋?有意思。”他再次皱了皱眉头,“但这也只是个特大号的蚁窝而已。我想要更好的。”
“它们还会相互发动战争。”
“战争?”科瑞斯又看了一眼。
“你注意看一下这里的颜色。”沃一边说一边指着箱子里那些正朝着最近的城堡涌过去的小东西。有一只爬到了箱子的壁上。科瑞斯仔细研究了一下。这小东西看起来还是像只昆虫,如他的指甲一般长,有六条腿,六只小小的眼睛分布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一对凶恶的上颚一张一合,两根又长又细的触角编织出了图案。触角、上颚和腿都是乌黑色的,但它身上主体的颜色是盔甲的颜色——橘红色。
“是只昆虫。”科瑞斯重复说了一遍。
“不是昆虫。”沃平静地说。
“等沙王长得更大一点,它的这身盔甲式的‘外衣’就会脱落掉。在这样大小的箱子里,它不会再长大了。”沃拉着科瑞斯的胳膊走到另一座城堡边上,“看这里的颜色。”
这里的颜色不一样了,这座城堡的沙王有着鲜红色的盔甲,触角、上颚、眼睛和腿都是黄色的。科瑞斯朝箱子的对面看过去,发现第三座城堡里的沙王是米色的,以红色为点缀。
“它们互相发动战争,”沃告诉科瑞斯,“甚至还有休战和联盟。这里的第四个城堡就是被盟军摧毁的黑色沙王。它们的数量太多了,于是其他的沙王就联合起来把它们消灭掉了。”
“确实很好玩,不过昆虫也会发动战争。”
“昆虫不懂得崇拜。”沃说。
“呃?”
沃微笑着指向城堡。科瑞斯惊呆了,城堡的墙上刻着一张脸,是杰拉·沃的脸!“怎么……”
“我将自己的脸的全息图投射到箱子里,保留一些
日子,一张神像般的脸,看懂了吗?我负责饲养它们,跟它们很亲密。沙王有着初级的心灵感应能力。它们感应到了我,就用我的脸部雕像装饰它们的城堡,以此表示对我的崇拜。瞧,所有的城堡上都有我的脸。”科瑞斯看了一下,确实如此。
城堡上,杰拉·沃的脸安详、平和、栩栩如生。科瑞斯惊叹不已:“它们是怎么刻出来的?”
“它们最前面的腿兼做胳膊用,三根小巧、灵活的卷须当做手指头,它们配合得很好,不论是用来建城堡,还是用来打仗。别忘了,所有同一色的沙王共同拥有一个脑袋。”
“还有吗?”科瑞斯饶有兴致地问。
沃笑着说:“它们的嬷嬷住在城堡里。嬷嬷是我给它取的名字——一个双关语,这东西既是母亲也是肚子,雌性的,如你的拳头一般大,但不能动。实际上。沙王这个称呼有点用词不当,这些会动的沙王担当的是农民和士兵的角色,而真正的统治者是女王。不过这个比拟也是锚的,从整体的角度看,每一座城堡都只是一只雌雄同体的动物。”
“它们以什么为食?”
“会动的沙王吃预先消化过的食物,从城堡里获取。它们的嬷嬷将食物加工后才让它们吃,沙王的胃消化不了其他的东西。所以要是嬷嬷死了,它们也很快就会死掉。至于嬷嬷……嬷嬷什么都吃,你无须另外花钱买食物,餐桌上的剩饭剩菜就够了。”
“她吃活的食物吗?”
沃耸耸肩:“吃,每个嬷嬷都吃其他城堡里的沙王。”
“我很有兴趣,要是它们的个头不这么小就更好了。”
“你的沙王可以比这些来得大,这些沙王小是因为箱子小。它们的生长同生存的空间相适应,如果我把它们移到大一点的箱子里去,它们还会继续长大。”
“嗯,我饲养食人鱼的箱子大小是这个的两倍,可以把它清空掉,装上沙子-…·”
“我们店将一切服务到家。”
“我想要四个完整的城堡。”
“没问题。”他们开始讨价还价。三天后,杰拉·沃和工作人员带着一些处于休眠状态的沙王来到科瑞斯的庄园。沃的工作人员同科瑞斯以前见过的外星人不一样——他们身材矮胖,有两条宽大的腿,四只胳膊,一双凸出的、多面的眼睛;他们的皮肤很厚,像皮革一样,而且身体的一些部位长有触角、刺,及一些隆起物。不过他们很强悍,干活也很出色。沃用一种听起来像音乐的语言指挥他们做事,这种语言科瑞斯以前从未听说过。
所有的活一天之内就于完了。他们把饲养食人鱼的箱子移到宽敞的客厅中央,两边摆放了两把长沙发椅,以便更好地观赏。待箱子擦洗干净后,他们就往里面装上沙子和岩石,直到覆盖了箱子的三分之二。然后他们开始安装照明系统,一种是沙王喜欢的暗红色的灯光,另一种是将全息图投射到箱子里需要的灯光。他们还在箱子的顶部装上一个结实的塑料盖,塑料盖里有个内置的进食装置。
“这样,你不用移动盖子就可以给它们进食了,”沃解释说,“你就不必担心里面的沙王会跑出来。”
塑料盖还有一个内置的调温控制装置,以保持箱子里适当的湿度。“箱子里要保持干燥,但也不能太干。”沃说。
最后,其中一个工作人员爬进箱子里,在四个角落挖了四个深坑,另一个工作人员从冰冻的旅行箱里取出休眠的嬷嬷递给他。
这些嬷嬷长得很难看,科瑞斯觉得就像一大块斑驳的半腐烂的生肉,每个嬷嬷长着一张嘴。
工作人员把这些嬷嬷埋进了箱子的四个角落,然后把箱子封好就走了。
“四周的热量会使嬷嬷从休眠状态中苏醒过来,”沃说,“一个星期之内,会动的沙王就开始孵化,钻到沙子的表面上来。记得给它们很多的食物,它们需要耗尽所有的能量,直到完全长大。我估计大约三个星期城堡就能建起来了。”
“那我的脸呢,它们什么时候会雕刻我的脸?”
“大约一个月后打开你的脸部全息图。要有耐心,有什么问题请给我们打电话。沃一赛德店随时为您服务。”说完,沃鞠了个躬就走了。
科瑞斯走到箱子跟前,点了根大麻烟。里面的沙漠一动也不动,空荡荡的。他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塑料箱,皱了皱眉头。
第四天,科瑞斯发现箱子底下有轻微的骚动。
第五天,他看到第一只沙王长出来了,白色的。
第六天,他数了一下,共十二只沙王,白色的、红色的和黑色的。橘红色的沙王却迟迟不冒出来。科瑞斯把一碗半腐烂的食物残渣放进箱子里,沙王们立马朝食物冲过去,拖一块回各自的领地。每种颜色的沙王都井然有序,它们之间并没有发生打斗。科瑞斯有点失望,不过他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
第八天,橘红色的沙王长出来了。这个时候,其他颜色的沙王已经开始搬运小石头,建造粗糙的堡垒。它们之间仍旧相安无事。目前,沙王的个头只有沃一赛德店那些的一半大小,不过科瑞斯觉得它们长得很快。
到了第三周,城堡已经建了一半了。一列列的沙王将沉重的砂岩和花岗岩搬回它们的角落,其他的沙王用上颚和触须将沙子填进去。科瑞斯买了放大镜,观察它们如何工作。他一直绕着箱子观察,很是着迷的样子。
城堡显得过于简朴了一点。科瑞斯想出了一个办法,第二天他给沙王喂食的时候,顺带放进了几块黑曜岩和几片彩色玻璃。几小时后,这些东西就出现在城堡的墙上。
黑色沙王的城堡最先竣工,紧接着是白色和红色沙王的,橘红色沙王的自然落在最后。科瑞斯甚至吃饭的时候也坐在长沙发椅上,以更好地观察。他随时期待着它们之间爆发第一场战争。
但沙王们让他失望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城堡越建越高,越来越大。除了上卫生间和接一些紧要的商业电话,科瑞斯几乎不离箱子半步。但是沙王之间仍旧没有发生战争,他感到很失望。
后来他不再给沙王食物了。
两天后,四只黑色的沙王将一只橘红色沙王包围住,把它拽回它们的嬷嬷那里。它们首先把这只橘红色沙王打伤,把它的上颚、触角和腿都撕掉,沿着正门拖进它们的微型城堡。之后那只橘红色沙王再也没有出现过。不到一个小时,四十只橘红色沙王穿过沙漠,准备进攻黑色沙王的城堡。但是,从城堡底下钻出了更多的黑色沙王。结果橘红色沙王被打败了,成了黑色沙王嬷嬷的美餐。
科瑞斯很高兴,暗自得意自己的小聪明。
第二天,他再次往箱子里喂食的时候,三个角落的沙王爆发了一场抢食物的战争,白色沙王最终获胜。
从那以后,战争连绵不断。
差不多一个月后,科瑞斯把全息摄像投影仪打开,把自己的脸投射在箱子里。投影仪一圈圈地转动,速度很慢。这样,他的脸部图像能够同等比例投射到四座城堡上。科瑞斯觉得投射出的图像还是很逼真的,印着他那顽皮的笑容,宽大的嘴巴,饱满的脸颊,一双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灰色的头发打理成时髦的偏分式发型,眉毛精细。
很快地,沙王们就开始工作了。科瑞斯给它们大量食物。他的脸部全息图投射到沙王身上,它们之间暂时停止了战争,所有的活动均围绕着雕刻科瑞斯的图像展开了。
不多久。科瑞斯的脸就在城堡的墙上出现了。
起初,四座城堡的雕像看上去都一样。但是,随着作品的进展,科瑞斯发现了它们之间细微的差别,在雕工和成品上都有所体现。红色沙王的作品是最有创意的,它们用细小的板岩薄片雕刻出灰色的头发。白色沙王的作品则显得年轻、顽皮,而黑色沙王的作品看上去则显得有智慧、慈祥。橘红色沙王的作品最后完成,也是最蹩脚的。它们在战争中失利,它们的城堡同其他沙王的相比也显得寒碜,作品雕刻粗糙,像幅漫画图,而且它们好像没有继续加工的打算。作品完成后,科瑞斯已经对橘红色沙王极为恼火,不过他也着实无能为力。
等所有的沙王都完成作品后,科瑞斯关掉投影仪。觉得是时候开场派对了。他的朋友一定很羡慕。他还可以发动一场战争让他的朋友们观赏。他高兴地哼起了歌,开始列出了要邀请的客人的名单。
派对开得很成功,科瑞斯共邀请了三十个人:几个经常一起玩的密友,几个旧情人以及一些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这些人不敢怠慢他的邀请,科瑞斯知道这些竞争对手中有人会被他的沙王搞得很尴尬甚至恼火,他期待看到这样的场面。科瑞斯一向认为在他开的派对上,如果没有客人愤怒地离开,那么派对就是失败的。
他一时心血来潮,把杰拉·沃的名字也列入名单当中,他把邀请信发给她的时候附了一句:“如果你乐意,让赛德跟你一起来吧!”
沃的回函让他有点惊讶:“赛德不能参加派对,他不参与社交活动。至于我本人,我很期待能看看你的沙王怎样了。”
科瑞斯外叫了一些非常高档的菜肴。当客人的高谈声渐渐减弱、大多数人也喝得醉醺醺的时候,科瑞斯把餐桌上的食物残渣装入一个大碗,客人们极为惊讶。“你们都跟我来吧!我给你们看看我最新的宠物。”他端着大碗,带着大伙儿进入客厅。
沙王们的表现没有辜负科瑞斯的期望。他已经预先让它们挨饿两天了,沙王的战斗情绪高昂。当客人们围住箱子、用科瑞斯事先准备好的放大镜观看时,沙王之间为了争抢食物,爆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战争。战争结束时,科瑞斯数了一下,差不多死了六十只沙王。红色沙王和白色沙王最近刚结为联盟,成功地抢走了大部分食物。
“科瑞斯,你太忍心了。”一个叫凯瑟·琳的客人对他说。她两年前跟科瑞斯同居了一段时间,后来科瑞斯实在受不了她过于脆弱的情感。“我真是个傻子,还来你这里。我原以为也许你已经变了,想跟我道歉。”科瑞斯养的蹒跚怪曾把她很喜欢的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狗吃掉了,她为此一直都不能原谅他。“不要再邀请我来你这儿了,西蒙。”凯瑟·琳说完后,拉着她现在的恋人扭头就走。其他客人齐声大笑。
他们心中则充满了各种问题。
沙王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想知道。
“从沃一赛德店买的,是进口的。”科瑞斯一边回答,一边礼貌地用手指向杰拉·沃。她几乎一整个晚上都保持沉默,也没有融入整个群体当中。
“它们为什么用你的脸装饰它们的城堡?”
“因为我是它们所有好东西的来源,你不会不知道吧?”科瑞斯的反驳引来了一阵笑声。
“它们还会爆发战争吗?”
“当然,不过不是今晚。别担心,我还会举办派对的。”
杰德·拉克斯是一名业余变异生物学家,他开始谈论起群居昆虫以及它们之间的战争:“这些沙王虽然好玩,但没什么稀奇的。你们该去读一读关于地球蚂蚁士兵的书。”
“沙王不是一种昆虫!”杰拉·沃大声叫道。尽管杰德正滔滔不绝地讲着,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话。科瑞斯冲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曼拉达·布兰建议他们下次观看沙王战争时下个赌注。这项提议得到了大家积极的响应,他们随即就打赌的规则和投注赔率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客人们陆续离开了。
杰拉·沃是最后一个走的。等其他客人都走光了,科瑞斯对她说:“看来我的沙王产生了不小的轰动。”
“它们挺好的,已经长得比我的大了。”
“是的,除了橘红色的沙王。”
“我注意到了。它们好像数量极少,建的城堡也破破烂烂的。”
“嗯,总要有人落后的。橘红色沙王是最迟出来的,也是最后建完城堡的。它们为此吃了苦头。”
“对不起,我能否问一下,你给它们足够的食物了吗?”
科瑞斯耸耸肩:“偶尔让它们少吃点,这样它们会变得更加勇猛。”
沃皱起了眉头:“你无须让它们挨饿。让它们的战争发生在该发生的时间,让战争源自它们自身的原因,战争是它们的天性,这样你就可以观看到它们之间微妙的、复杂的冲突。由于饥饿引起的经常性战争是残忍的、退化的。”
科瑞斯狠狠地回击道:“沃,你是在我的庄园里,这里是我来决定到底是不是退化。我先前按照你的指示给沙王喂食,但它们之间并不发动战争。”
“你要有耐心。”
“不,我是它们的主人,它们的神。为什么我必须等到它们有战争冲动的时候?它们战争的次数不够频繁,不能满足我,我就改变了局势。”
“我明白了,我会跟赛德讨论一下这件事。”
“这不关你的事。也不关他的事。”科瑞斯厉声地说。
“那我该向你道别了,晚安。”沃无可奈何地说。她穿上外套准备离开之前,不满地看了科瑞斯一眼。“留心城堡上你的雕像,西蒙·科瑞斯,”她告诫他说。“留心你的脸的雕像。”说完后她就走了。
科瑞斯疑惑地走回箱子跟前看了一下城堡,他的脸部雕像还在。他抓起放大镜,对着雕像仔细研究了好久。尽管那样,雕像还是老样子,很难看出有什么变化。不过在科瑞斯看来,雕像的脸部表情好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雕像的笑容有点扭曲了,这使得整张脸看上去有点恶毒。但这种变化太微小了——如果有变化的话。科瑞斯最后认为这是受杰拉·沃的暗示影响的结果,决定以后不再邀请沃参加他的任何派对。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科瑞斯和他的十来个好友每周都要为了他所说的“战争游戏”聚会一次。如今,他对沙王最初的热情已经消退,不再花那么多时间去观察沙王,而是将更多的时间用在忙生意和社交上,但他还是喜欢和朋友一起观看沙王战争。他经常让它们挨饿,这使得盟军越来越强大,橘红色沙王屡遭重创,数量明显减少,科瑞斯甚至怀疑它们的嬷嬷是不是死了,但其他颜色的沙王表现出色。
科瑞斯有时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拿一瓶酒走进客厅。迎着客厅里唯一的亮光——饲养沙王的箱子上方暗红色的光,独自一人坐上好几个小时,边喝酒,边观赏沙王。通常情况下都会有战争发生,如果没有,他只要往箱子放少许食物就可以轻易引发战争。
科瑞斯的朋友按照曼拉达·布兰的建议,每周观看沙王战争时都打赌。科瑞斯赌白色沙王会获胜,为此赢了一大笔钱。白色沙王已经成了箱子里最强大、数量最多的群体,它们的城堡也是最大的。有一次,科瑞斯将箱子的塑料盖挪开,把食物放在白色沙王的城堡旁边,而不像平常那样,放在中央。这样,其他的沙王为了得到食物就必须攻打白色沙王的大本营。它们向白色沙王的城堡发起了进攻,但白色沙王很善于防守。科瑞斯从杰德·拉克斯那里赢得了一百美元。
实际上,拉克斯几乎每个星期都输得很惨。他假装懂很多关于沙主的知识以及它们的习性,声称第一次派:对后就已经对沙王做过研究了。可是一到打赌,他总是极不走运,科瑞斯怀疑杰德所说的都只是吹牛罢了。他自己倒尝试过研究一下沙王。闲着无聊的时候。出于好奇,他跑到图书馆,想查一下沙王最初来自哪个星球,但图书馆没有关于沙王的倒可记录。他想过跟沃联系,向她询问一下,但他有其他的事要做,这件事也就暂时搁下了。
一个月的时间里,拉克斯共输了一千多美元。他再次来参观沙王战争时,提了个小塑料箱过来,里面装着一只布满金黄色细毛的、像蜘蛛一样的东西。
“沙蜘蛛,”拉克斯对大家说,“来自凯撒日星球。我今天下午从埃斯琳宠物店买的,他们通常都把毒液囊丢掉,不过这只没有。你敢赌吗,西蒙?我要把我的钱赢回来,让沙蜘蛛同沙王作战,我下一千美元的赌注。”科瑞斯看了一下塑料箱里的沙蜘蛛。他的沙王已经长大——正如沃所预测的,个头比她的涉王要大一倍一不过同这只沙蜘蛛相比还是显得很小,沙蜘蛛会分泌毒液,而沙王则不行。沙王的数量还很多,而且,最近观看沙王战争次数多了,也就乏味了。沙王和沙蜘蛛比赛,倒蛮新鲜的,科瑞斯很感兴趣。
“好吧!”科瑞斯说,“杰德,你真是个傻子。沙王会坚持战斗。直到你那只丑陋的动物死掉。”
“你才是傻子,西蒙。”拉克斯笑着说,“凯撒目沙蜘蛛通常以躲藏在隐蔽的角落或岩石裂缝中的动物为食,你看着吧!它会直接钻入城堡,把那几只嬷嬷全吃掉。”
科瑞斯微微笑了一下,一脸怒容,他可不期望那样的事情发生。“开始吧!”他暴躁地说,然后重新添了一杯酒。
沙蜘蛛太大了,无法从塑料盖的进食口放进去。另外两个客人帮助拉克斯把塑料盖轻轻挪开。曼拉达·布兰把放沙蜘蛛的塑料箱递给拉克斯,他把沙蜘蛛抖进箱子里,恰好落在红色沙王城堡前的一座微型沙丘上。沙蜘蛛茫然地站在那里,张着嘴巴,满脸凶煞地抽动着腿。
“加油啊!”拉克斯朝着沙蜘蛛喊了一声。所有的客人都围着观看。科瑞斯拿起放大镜,即使他真的即将输掉一千美金,起码他也要好好地观看一下整个过程。
沙王们很快就发现这位“入侵者”。红色沙王城堡周围的活动全停止了。所有的红色沙王都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沙蜘蛛开始朝着城堡的大门移动。上方,西蒙·科瑞斯正不动声色地观看着事态的进展。
一阵骚动马上出现了。附近的红色沙王兵分两路,朝着沙蜘蛛的方向夹攻。城堡里涌出了更多的战士,组成三列,守住通往城堡底下嬷嬷居住的地方的通道。侦察兵也被召回来打仗,它们一路小跑,朝着沙蜘蛛冲锋陷阵。
双方开始交战了。沙王们的进攻对沙蜘蛛而言不过是水过地皮湿,无大影响。几只沙王用上颚紧紧地咬住沙蜘蛛的腿和肚子,另外一些沿着沙蜘蛛金黄色的腿爬到它的背上,拼命地咬、撕,其中一只沙王找到了沙蜘蛛的眼睛,就用它细小的黄色触角把眼珠挖出来了。科瑞斯开心地笑了。
但是沙王的个头太小了,而且不能分泌毒液。沙蜘蛛也积极应战,它抖动着腿,把沙王从背上抖了下来,还找到了其他的沙王,用滴着毒液的嘴巴将它们咬得遍体鳞伤。已经有十来只红色沙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沙蜘蛛继续向前移动,径直走到了城堡门口的三列守卫兵跟前。守卫的沙王将它团团围住,死命地抽打它,其中的一列咬下了沙蜘蛛的一条腿。在城堡上方守卫的士兵也跳了下来,压住沙蜘蛛抽搐的、厚重的身体。
但沙蜘蛛却摆脱了沙王,一瘸一拐地走进城堡中,不见了。
拉克斯松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
“太捧了。”另一个客人说。
曼拉达·布兰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瞧!”艾迪·挪瑞迪恩抓住科瑞斯的胳膊说。
他们刚才太专注于这个角落里发生的战斗了,竟然没有注意到箱子里其他角落发生的事。但此时红色沙王城堡安静下来了,周围的沙漠空荡荡的,除了死去的沙王的尸体。现在他们看到红色沙王城堡前有三支排好队形的部队。它们一动不动地站着,队形非常整齐。一列列的沙王,橘红色、白色和黑色的,正等着看城堡底下会钻出什么东西来。
科瑞斯笑着说:“它们组成了一道防御封锁线、杰德,你再瞧一下其他的城堡。”
拉克斯看了一下,咒骂不已。一排排的沙王正在用石头和沙子将它们城堡的门封锁起来。就算沙蜘蛛打赢了刚才那场战争,它也很难在其他城堡找到逃生的出口o“早知道我该带四只沙蜘蛛过来,”拉克斯说,“不过我还是赢了,此时我的沙蜘蛛正在城堡里享用你那该死的嬷嬷呢。”
科瑞斯没有回答,他等了一会儿,红色沙王城堡里开始有动静了。
所有的红色沙王潮水般地从城堡的大门口涌出来。它们找好自己的位置,开始修补沙蜘蛛造成的损坏。原本排在大门口的三支部队开始撤回各自的角落。
“杰德,”科瑞斯说,“到底谁吃了谁,你搞清楚了吗?”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拉克斯带来了四条细小的银色的蛇。沙王们很轻松地就把它们消灭了。
之后,他带来了一只大黑鸟。这只黑鸟吃掉了三十多只白色沙王,它的翅膀横扫几下,就把白色沙王的城堡给摧毁了。不过后来它的翅膀累了,停落在沙漠上,沙王们趁机大举进攻。
再后来,拉克斯又带来了一箱昆虫,是带装甲的甲壳虫,长得跟沙王有点相像,但非常愚蠢。橘红色沙王和黑色沙王组成盟军,两下子就将它们打败了。
拉克斯输了好多钱,开始开支票给科瑞斯了。
一天晚上,科瑞斯在阿斯加尔德他最喜欢的一家餐厅用餐时,恰巧碰到了凯瑟·琳。他走到她的餐桌旁。告诉她关于沙王战争的事,邀请她前来一起观看。她先是很生气,后来冷冰冰地说:“该有人来阻止你这种行为了,西蒙。我想这个人就是我。”
科瑞斯回到自己的餐桌上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餐,对她的威胁并没有想太多。
一星期后,一位身材矮胖的女人来敲他的门,向他出示了警官证:“有人控告你,你是不是养了一箱具有危险性的昆虫?”
“不是昆虫,”科瑞斯恼火地说,“跟我来,我指给你看。”
女警官看到沙王后,摇头说:“这是不行的。你对这些东西的了解有多少?你知道它们来自哪个星球?这些东西有没有经过国家生态局的批准?你有许可证吗?有人报告说它们是肉食动物,具有危险性,而且,它们还具有半感知能力。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从沃一赛德店。”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家店。很可能是他们走私进来的。他们应该知道生态学家不会允许进口这样的东西。科瑞斯,我得把这箱子没收了,把这些东西毁掉,还要对你罚款。”
科瑞斯给她一百美金,让她行个方便。
“现在你的罪行还要多加一条一行贿罪。”女警官说。
直到他多加了一百美金,她才有所动摇:“这事不那么好解决,表格要改动,记录要删除,从生态学家那里弄一张伪造的许可证也不容易,更不用说应付控告你的人,她要是再打电话怎么办?”
“让我来对付她。”
科瑞斯想了一会儿,那天晚上他打了几通电话。
首先他打电话给埃斯琳宠物店:“我想买条小狗。”
“小狗?你怎么会想买小狗,西蒙?这不像你呀!你可以来店里看一下,我们有更好的宠物。”
“我想要一种非常特别的小狗,你记一下,我过后会告诉你是什么样的小狗。”
然后他给艾迪·挪瑞迪恩打电话:“艾迪,你今晚能不能把那套全息装置信我用一下,我想把沙王战争的场面录下来作为礼物送给一个朋友。”
那天晚上录完后,科瑞斯熬夜到很晚。他看了一部新的戏剧影碟,吃了点零食,点了几根大麻烟,然后开了一瓶酒。他觉得很高兴,拿着杯酒走进客厅。
客厅里没有开灯,箱子上方红色的亮光使整个角落看起来红彤彤的。科瑞斯走过去,他好奇地想知道黑色沙王是如何修补它们的城堡的。之前,小狗把那城堡给摧毁了。
修补工作进展顺利。科瑞斯拿着放大镜观看,碰巧近距离看到了城堡墙上他的脸的雕像。他着实吓了一跳。
他往后退一步。喝了一口酒,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眼。
墙上的脸还是那张脸,但已经扭曲了。他的脸颊肿得厉害,如同猪的脸;他的笑容也扭曲了,整张脸看上去极为恶毒。
他不安地绕着箱子看了一下其他的城堡。尽管不完全一样。但结果都把他刻成了一个邪恶狠毒的人。
橘红色沙王刻得很粗糙,遗漏了很多细节,但看上去还是像妖怪一般:一张野兽般的嘴,一双愚蠢至极的眼睛。
红色沙王给了他一个恶魔般的、抽搐的笑容,滑稽古怪的嘴巴。
他最喜欢的白色沙王则把他刻成一个残酷无情的白痴。
他气得把酒一泼。“你们胆敢!”他低声怒斥,“从现在开始一星期不给你们东西吃,你们这群该死的……”他怒不可遏,“我会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
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到另一间房里拿了一把古式的铁剑回来。这把剑有一米长,剑端很锋利。科瑞斯阴冷地笑了一声。爬上沙发椅,把箱子的塑料盖稍微往旁边挪了一点,露出沙漠的一个角落。他拿起剑,对准白色沙王的城堡直刺下去。他前后左右挥舞着剑,将城堡的塔、壁垒和墙一一摧毁。在慌乱中逃亡的白色沙王被埋在了倒塌下来的沙子和石头底下。他两三下就把它们刻的那幅蛮横的、侮辱性的漫画图毁掉了。然后他把剑端对准嬷嬷所住之处的洞口,使劲地往下戳。他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咯吱声。
所有的沙王都倒下了,科瑞斯满意地收回了剑。
他观看了一会儿,搞不清是否把它们的嬷嬷杀死了。剑端湿湿的、黏黏的。最终,白色沙王又开始动了,行动缓慢,看上去很虚弱的样子,但终究没有死。
科瑞斯正准备把塑料盖挪回原位,继续摧毁第二座城堡。这时候,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上爬。他尖叫了一声,扔掉手中的剑,把手上的沙王甩掉。沙王掉到地上后。他用脚把它碾死,尔后又拼命地踩了几脚。沙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他赶紧哆哆嗦嗦地把箱子盖好,跑去冲了个澡,全身仔细检查了一遍,把衣服放进沸水里煮。
后来,他喝了几杯酒后返回客厅,为刚才自己被沙王吓成那样感到有点害臊。不过他不打算再把箱子打开了。从此以后,塑料盖将永远封着,但他还是要惩罚一下其他的沙王。
他决定再喝杯酒,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喝过酒后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走到箱子边,对箱子里的湿度控制做了一些调整。等到他拿着酒杯躺在沙发椅上睡着的时候,沙王的城堡被过强的湿度冲垮了。
科瑞斯是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坐了起来,感觉头晕眼花、头痛欲裂。宿醉总是最糟糕的。他边想边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走去。
凯瑟·琳正站在门口。她的脸肿肿的,上面满是泪痕。“你这个恶人,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该死的!不过我不会再哭了,不会了。”
“我宿醉了。”科瑞斯托住自己的头。
凯瑟·琳咒骂了一声,把他推到一边,径直朝屋里走去。角落里的蹒跚怪伸出头来观看,她朝它吐了口唾沫,大踏步朝客厅走去。科瑞斯无力地跟在她后面。“站住,”他说,“你要去那……你不能……”突然,他吓得停住了脚步,凯瑟的左手正拿着一把大锤子。
“不要!”科瑞斯叫道。
凯瑟径直走到沙王的箱子旁:“西蒙,你很喜欢这几座城堡,是吧!那你就和沙王一起住吧!”
“凯瑟!”他大声尖叫。
凯瑟双手紧握锤子,狠狠地朝箱子砸下去。巨大的撞击声震得科瑞斯的脑袋都要炸开了,他绝望地低声抽泣了一下。见箱子没有砸开,凯瑟又一锤下去,箱子壁上出现了网状的裂痕。
凯瑟正准备敲第三锤的时候,科瑞斯朝她冲了过去。两人扭打在地上。凯瑟手中的锤子掉了,就用手去掐科瑞斯的脖子,但科瑞斯挣脱开了,反过来将她的脖子打出了血。最终,两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看看你自己,西蒙。”凯瑟厉声说,“嘴角边的血直往下滴,看上去就像你养的沙王一样,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品味?”
“给我滚!”科瑞斯朝着她大声喊。他看见了前一天晚上用的那把长剑,就把它抓在手上。“给我滚!”他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手里挥舞着剑,“不准再靠近那个箱子!”
凯瑟嘲笑他说:“你不敢的!”她边说边弯腰去捡锤子。
科瑞斯尖叫了一声,舞着剑朝她冲过去。等他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时,剑端已经穿过她的肚子。凯瑟满脸惊愕地看着他,科瑞斯往后退了一步,喃喃地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
凯瑟呆呆地站着,血流不止,近乎断气,但还没倒下。“你这个恶人!”她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尽管已经满嘴是血。然后她不可思议地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剑拔出来。紧接着“哗啦”一声,一大片沙石从箱子里滑落出来,将她埋在了底下。科瑞斯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爬到沙发椅上。
地板上的那堆沙石里冒出了几只沙王,在凯瑟的尸体上爬来爬去,有几只试着爬到地毯上,越来越多的沙王紧跟其后。
接着,科瑞斯看到一堆圆柱形的东西。一大群的沙王正扛着一样东西——一块黏滑的、像人头一般大的生肉。沙王们开始把它从箱子里搬下来,那东西还在跳动着。
科瑞斯见状赶紧跑了出去。
他跑进他的摩托快艇,开到五十公里外最近的一座城市里,差点吓出病来。他找到一家小饭店,喝了几大杯咖啡,吞下了两片醒酒的药片,吃了一大顿早餐。内心才渐渐安定了下来。
这个早晨太可怕了,但老是这样想是无济于事的。科瑞斯又喝了几大杯咖啡,开始冷静地考虑起自己的处境。
凯瑟·琳是死在他手下的。他能不能向警方报告,申明是一场意外?不行,毕竟,是他拿剑刺死她的。而且他已经告诉那个警察由他来对付凯瑟。他必须毁掉证据,但愿她没有把那天晚上的计划告诉任何人。她很可能并没有告诉其他人。那天晚上她本应该很晚才收到他的礼物。她说她哭了一整个晚上。她是独自一人来找他的。眼下他有一具尸体和一辆摩托快艇要处理。
还有那些沙王,这可能更棘手。毫无疑问,它们此时应该早已跑出箱子。一想到沙王们正成群出没在他的房间里、床上、衣服上、食物中,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全身发抖,努力克制着恶心的感觉。要消灭它们应该不会太难,他提醒自己,他无须逐个消灭每一只沙王,只要把它们的四只嬷嬷杀掉就行了,这一点他还是能做到的。它们已经长得很大了。他能够找到并杀掉它们的。
科瑞斯回家之前买了点东西。他买了一件薄薄的贴身服,可以将全身从头包到脚;几包人们常用来毒死岩石甲壳虫的毒球;一个喷雾器,里面含有非法的、药性极强的杀虫剂;还有一套磁钧牵引装置。
那天下午他回到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那几件事。首先,他用磁钩把凯瑟的摩托快艇钩在他的快艇上。检查凯瑟的快艇时,他幸运地在前座上发现了一块晶体芯片,里面是他用艾迪·挪瑞迪恩的全息装置拍摄下的沙王战争场面。他之前一直担心这玩意儿的下落。
弄好摩托快艇后,他穿上那件薄贴身服,进屋取凯瑟的尸体。
尸体已经不在原处了。
他仔细地拨开沙子。很显然,尸体不见了。是她把自己拖走了?不可能。科瑞斯草草地在他的房间里搜了一遍,但是既找不到尸体,也见不着沙王的任何影子。他没有时间仔细地寻找,门口那辆带有犯罪证据的快艇还等着他去处理呢。他决定过后再找。
科瑞斯的庄园往北七十公里处是一片活火山。他用自己的快艇拖着凯瑟的那辆开到了那里。在最高的那座火山的山尖上。他把磁钩解开,让凯瑟的快艇滑下山,掉进山底的熔岩当中。
科瑞斯处理完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他本想回城里过夜,但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他尚未脱离危险。
科瑞斯把那些有毒的小球撒在房子的门口。没有人会怀疑这一行为的,他的庄园一直是岩石甲壳虫出没的场所。然后他准备好杀虫剂喷雾器,走进屋子里。
科瑞斯把每间房屋挨个搜查了一遍,把灯全打开。整座庄园四处灯火通明。他暂停下来清理了一下客厅,把地上的沙石碎片铲回破裂的箱子里。正如他所担心的,沙王们全跑光了。城堡已经扭曲变形。科瑞斯先前把湿度调得过大,城堡都溶化了,再次变干后只剩下一堆碎沙。
他皱了皱眉头,扛起杀虫剂喷雾器,继续在房间里寻找。
终于,在酒窖里他找到了凯瑟·琳的尸体。
尸体横躺在一段极陡的楼梯底端,双腿扭伤,像从楼梯上掉下去一样。白色沙王在上面爬来爬去,尸体在肮脏的地板上忽动忽停。
科瑞斯笑了笑,把灯开到最亮。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两个酒瓶架之间矗立着一座小小的泥土砌成的城堡,在酒窖的墙上,依稀可见他的脸的大致轮廓。
尸体又动了一下,朝着城堡的方向移动了几厘米。科瑞斯突然看到白色沙王的嬷嬷正饥肠辘辘地等候着。也许它可以吃下凯瑟的腿,但其他部位就没办法了。太荒唐可笑了,科瑞斯又笑了笑,往酒窖底下看去。他的手指头刚放在杀虫剂喷雾器的扳机上,成千上百只沙王便一齐朝他涌来——它们抛弃了尸体,在科瑞斯和它们的嬷嬷之间组成了一支战斗的队形。
科瑞斯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笑了笑,把手指从扳机移开。“凯瑟整个人是很难吞下去的。”他说,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特别是对于你们这样的个头而言。让我来帮你们吧。你们崇拜的偶像此时不派上用场,更待何时?”
很快地,科瑞斯拿来了一把宽刃大刀,把凯瑟的尸体切成容易消化的小块。沙王们在一旁耐心地等候着。那天晚上,科瑞斯穿着那件薄贴身服睡觉,手里拿着喷雾器,不过他似乎用不着,白色沙王还在酒窖里,其他的沙王则不见踪影。
第二天早上,他把客厅彻底打扫干净,除了那只破裂的箱子。现场看不到任何搏斗的痕迹。
他简单吃了一下早餐,继续寻找其他的沙王。大白天里他不费多大的力气就找到了。黑色沙王跑到了他的假山花园里,用黑曜岩和石英筑起了自己的城堡。
红色沙王则跑到了那口早已不用的游泳池底。游泳池的一部分已经被长年累月刮来的沙子给填满了。两种颜色的沙王都在成群结队地把有毒的小球搬回它们各自的嬷嬷那里。科瑞斯看了直想笑。他想用不着使用杀虫剂了,也没有必要同它们决斗了,只要让这些毒球发挥功效就可以了,到了傍晚,这两只嬷嬷应该就会死掉。
现在就剩下橘红色沙王了。科瑞斯绕着庄园找了好几圈,却一点蛛丝马迹也没见着。天气又干又热,他穿着薄贴身服直流汗。后来他觉得有没有找到并不重要,如果它们在庄园里,很可能像红色沙王和黑色沙王那样,在吃那些毒球了。
科瑞斯返回屋子里的时候。用脚踩死了几只沙王。他脱掉薄贴身服,享用了一顿美食后,开始放松心情。现在,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两只嬷嬷很快就会死掉,第三只等利用完后就可以把它干掉,第四只他过后还是能找到的。至于凯瑟,她将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
科瑞斯的遐想被墙上可视化视频的闪现给打断了。是杰德·拉克斯,他对科瑞斯说今晚的沙王战争他会带几只食人虫过来。
科瑞斯早把今晚的沙王战争给忘了,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哦,杰德,不好意思,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对沙王已经玩腻了,把它们处理掉了。它们只不过是一群丑陋的小东西。很抱歉,今晚没有派对。”
拉克斯听了很恼火:“那我的食人虫怎么办?”
“放进水果篮里,送给你喜欢的人吧!”科瑞斯说完后就结束了通话,之后他马上给其他人打电话。沙王还活着,正大批出没在他的庄园里,这时候他可不希望有人来他家。
科瑞斯给艾迪·挪瑞迪恩打电话时,才意识到自己一时的疏忽大意。视频开始变得清晰,显示出另一端有人接了电话,科瑞斯随即关掉了视频。
一小时后,艾迪按时来到了科瑞斯家里,得知派对取消了,她颇为吃惊。不过能同科瑞斯单独呆一个晚上,她还是很高兴。科瑞斯告诉她,凯瑟对他俩共同制作的沙王战争录像的反应,以逗她开心。在讲述的过程中,他确定了艾迪并没有把这个恶作剧告诉其他人。他满意地点点头,又往酒杯里倒满酒。瓶子里只剩下一丁点了。“我得去拿一瓶新的。”他对艾迪说,“跟我到酒窖里,帮我挑一瓶好的葡萄酒,你的品味向来比我好。”
艾迪乐意地跟着他来到酒窖门口。科瑞斯打开门,示意她下去,但她在楼梯的顶端停住了:“灯在哪里?里面那种奇怪的味道是什么味道,西蒙?”
科瑞斯把她推下去的时候,艾迪惊呆了。她尖叫着跌下了楼梯。科瑞斯随即关上门,用早已备好的木板和锤子把门钉死。他差不多弄完的时候,听到了艾迪的呻吟声。
“我摔伤了。”她大声喊道,“西蒙,这是什么东西?”突然她大叫了一声,紧接着是一阵持续的尖叫声。
尖叫声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期间,科瑞斯看了一部流行的喜剧片,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等到他确信艾迪已经死了。他就把她的摩托快艇拖到火山上扔掉。买这套磁钩牵引装置的钱花得真值啊!
第二天,科瑞斯去酒窖检查情况时,却奇怪地听到了一阵“嚓嚓”的声响。他不安地听了好一会儿,心想是不是艾迪没死,正挣扎着要出来。这似乎不可能,声音应该是沙王发出的。这意味着什么?科瑞斯不敢去想。他决定继续把门封住。然后他拿起铲子准备出去把外面的两只嬷嬷埋在它们各自的城堡里。
但它们还活着!
用火山玻璃筑成的黑色沙王的城堡闪闪发光,沙王们正在城堡上忙着修缮工作。城堡的塔高达科瑞斯的腰阍,上面刻着他的脸部漫画图,丑陋不堪,令人惊骇。科瑞斯一靠近,黑色沙王立刻停下手中的活,组成两列吓人的方阵。科瑞斯往身后一瞥,发现其他的沙王正将他团团围住,他吓得赶紧扔下铲子,跑出包围圈。
红色沙王靠着游泳池的池壁建起了它们的城堡,它们的嬷嬷安全地躺在一个坑里,用沙子、混凝土和城垛围起来,整个游泳池池底爬满了沙王。科瑞斯看到它们正在将一只岩石甲壳虫和一只大蜥蜴搬进城堡里,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却听到一声嘎吱声,低头一看,发现三只沙王正爬上他的腿。他赶紧把它们拨掉,用脚踩死。但是其他的沙王很快就靠过来了。它们已经长得比他印象中的要大多了,有一些差不多有他的大拇指一般大。
科瑞斯落荒而逃。
等他跑到屋里安全的地方,他的心早已跳个不停,差点喘不过气来。他赶紧把门锁上。他的房子害虫是爬不进来的,呆在里面还是安全的。
科瑞斯喝了一杯烈酒,镇定了一下神经。看来毒药对它们根本不管用。他本该清楚这一点的,杰拉·沃曾告诉过他,嬷嬷可以吃任何东西。只好使用杀虫剂了,他又喝了杯酒,穿上薄贴身服,扛起杀虫剂喷雾器,把门打开。
沙王们早已在门口等候。
沙王排成两列,联合起来抵抗它们共同的敌人。科瑞斯远远没有料到这一点,那两只该死的嬷嬷肯定早就长得像岩石甲壳虫那么大了。地面上到处是沙王,门口一片沙王的海洋。
科瑞斯拿起喷雾器,扣动扳机,朝前面的那列沙王狂喷,左右来回扫射。
沙王们一经喷射,猛烈地抽搐几下,就一命呜呼了。科瑞斯得意地笑了,沙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大胆地朝黑色沙王和白色沙王迈了一步,它们往后退了一下,他又往前迈了一步,打算冲破它们的阵线直接攻取它们的嬷嬷。
突然间,沙王停止了撤退,上千只的沙王一齐朝他涌来。
科瑞斯早就对它们的反攻有所预料。他守住自己的阵地,继续用喷雾器对着跟前的沙王大面积扫射。袭击他的沙王大多毙命了,有一些侥幸逃脱,他扫射时无法面面俱到。他可以感觉到沙王爬上了他的大腿,用上颚使劲地咬。但薄贴身服很牢固,它们咬不动。科瑞斯不加理会,继续扫射。
他听到头部和肩膀上传来轻轻的敲打声。
科瑞斯身子抖了一下,向后转,抬头一看,房子的前面满是沙王。成百上千只的沙王从空中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有一只恰巧掉在他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用手把它拨掉,眼睛就已经被它的上颚抓了一把。
他拿起喷雾器,对着空中和房子狂喷,直到空中的沙王全死光了。杀虫剂的雾气反喷到他身上,呛得他咳嗽不止,但他并没有因此停下来。直到他房子的前面看不到沙王了,他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地面上来。
他的周围全是沙王,几十只沙王已经爬到他身上,还有成千上百只紧跟其后。他将喷雾器对准它们。喷雾器的管口失灵了,只听到“嘶”的一声,一股巨大的烟雾从他眼前冒起,将他整个人罩住,呛得他几乎透不过气。他觉得眼睛刺痛,眼前一片模糊,用手碰了一下管口。结果摸到一堆垂死的沙王。原来管口被沙王咬断了,杀虫剂喷雾将他团团罩住。他大声尖叫,跌跌撞撞地跑回屋里,边跑边把身上的沙王拨掉。
一跑进屋里,他就赶紧把门关上,倒在地毯上滚来滚去,直到确信身上所有的沙王都被压死了。喷雾器已经空了,只发出“嘶嘶”的声音。科瑞斯脱掉薄贴身服,跑进浴室里冲澡。热水一喷,他身上的皮肤马上变成红红的一片,极为敏感,但浑身的鸡皮疙瘩消失了。
他穿上最厚的衣服,外加一套厚皮衣。“妈的。”他不停地骂着。他的嗓子干得厉害,但还是把整个客厅彻底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沙王后,才坐下来倒了杯酒。“妈的。”他又骂了一声,倒酒的时候手抖了一下,酒洒到了地毯上。
喝完一杯酒,科瑞斯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但内心的恐惧并没有消失。他又喝了一杯,偷偷地走到窗口看了一下。沙王们正在厚厚的窗玻璃上爬来爬去。他吓得浑身发抖,赶紧退回他的通讯控制台。看来得向外界求援了。他要是给当局打电话,警察就会带着喷火器过来……
科瑞斯呻吟了一声,又把电话搁下了。他不能让警察来,那样他就得告诉他们酒窖里的白色沙王,警察就会发现里面的尸体。白色沙王的嬷嬷也许已经把凯瑟的尸体吃掉了,但艾迪·挪瑞迪恩的尸体肯定还在。他甚至还没有把她的尸体切成块,而且,里面还有尸体的骨头。不行。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万万不可通知警察。
科瑞斯坐在通讯控制台前,皱起了眉头。他的通讯设备占了一整墙,他可以通过这套设备联系到伯德的任何人。他很有钱,而且处理事情灵活、狡诈。他总是为自己的狡诈很是得意。不管怎样,这件事情他能应付过去的。
他考虑过给沃打电话,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沃知道得太多了,她会问他很多问题,他也不信任她。不行,他需要找一个会完全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不会过问其他的人。
过了一会儿,科瑞斯眉头舒展了。他接通电源,拨通了一个他好长时间都没用的号码。
可视化视频上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头发灰白、长长的鹰钩鼻,面无表情。她的声音清晰有力:“西蒙,最近生意怎样?”
“生意很好,利莎佐。”科瑞斯说,“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移走尸体吗?自从上次后,我要的价格已经上涨了。毕竟已经过了十年了。”
“我会给你丰厚的报酬的,你知道我向来很慷慨,我想让你帮我干掉一群害虫。”
利莎佐笑了笑说:“不必委婉了,西蒙。我们的通话是隐蔽的。”
“不,我是认真的。有一群害虫正在骚扰我,很危险的害虫,替我把它们解决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好的,我需要……三至四个帮手。穿上抗热的薄贴身服,让他们带上喷火器或激光枪,来到我家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虫子,很多很多的虫子,你会在我的假山花园和旧游泳池里看到小城堡,把它们全毁了,把城堡里面的东西统统杀掉,然后敲门,我会告诉你还要做什么。能快点来吗?”
利莎佐依旧面无表情:“我们一个小时内出发。”
利莎佐没有食言。她开着一辆长长的黑色摩托快艇而来,带了三个帮手。科瑞斯从二楼的窗口看到了他们。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塑料薄贴身服,脸被罩住了。两个帮手拿着便携式喷火器,另一个提着激光枪和炸药。利莎佐则什么也没拿,科瑞斯是根据她发号施令的样子认出她的。
他们的摩托快艇先在低空中转了一圈,侦察了一下敌情。红色沙王和黑色沙王见状,发疯般地四处逃窜。科瑞斯站的位置恰巧可以看到假山花园里的城堡。城堡同人一般高——壁垒上爬满了黑色沙王防御兵。
利莎佐的快艇降落在科瑞斯的快艇旁边。她的帮手跳出来,把武器解下。这几个帮手看上去极为凶残。
黑色沙王的部队整齐地排列在他们和它们的城堡之间。红色沙王—科瑞斯突然意识到红色沙王不见了。他眨了眨眼睛,它们去哪里了?
利莎佐指着沙王大喊了一声,左右手的喷火器一齐向黑色沙王开火。他们的武器轰轰作晌,喷出长长的红色火苗,向舌头一样朝黑色沙王蔓延。沙王们一碰到火焰,马上就被烧死了。三个帮手拿着喷火器前后左右交叉喷射,小心翼翼地向前一步步迈进。
黑色沙王的部队瓦解了。沙王们朝不同的方向逃散,有一些跑回城堡,其余的朝着它们的敌人前进。但没有一只能逃离拿着喷火器的帮手。利莎佐的帮手非常专业。
突然,其中一个帮手好像被绊了一跤。科瑞斯一看,原来那个帮手脚下的沙土已经塌了下去。隧道,他恐惧地想,隧道、坑、陷阱。帮手腰部以下的部位已经陷进了沙子里。突然间,帮手周围的沙土喷了出来,整个人被红色沙王盖住了。帮手扔掉喷火器,拼命地往上爬,发出恐怖的尖叫声。
他的同伴迟疑了一下,挥动手中的喷火器,朝沙王开火。一股猛烈的火焰将沙王和那位帮手一并吞没了。尖叫声戛然而止。这位帮手准备退回城堡所在的地方。他朝前迈了一步,脚却陷了下去。他试着把脚拔出来,往后撤退。周围的沙土倒塌下去了,他的身子晃了一下,跌倒了。周围到处是沙王,趁着他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纷纷爬到他身上。他的喷火器派不上用场,被晾在了一边。
科瑞斯使劲地敲打着窗户,朝他们大声喊:“城堡,把城堡毁掉!”
站在快艇旁的利莎佐听到科瑞斯的叫喊声后便向她的帮手示意。第三个帮手拿起激光枪,开始开火。激光枪发射的光越过沙土,将城堡的顶端劈倒了。他把枪的位置放低,对准由沙石筑成的城堡的护墙一阵狂扫。城堡上的塔纷纷倒下了。科瑞斯的脸笑开了花。激光枪直射进沙土里,整座城堡坍塌了,只剩下一堆沙子,但是黑色沙王仍在继续移动,它们把嬷嬷埋得太深了,激光枪探测不到。
利莎佐又下了一道命令。她的帮手放下激光枪,拿起炸药向前冲。他跳过还在冒烟的第一个帮手的尸体,来到科瑞斯的假山花园里,举起炸药,朝黑色沙王城堡的废墟上一扔,顿时地面上升起了一团由沙子、混凝土和沙王混杂而成的烟雾。一时间,烟雾将周围的一切都罩住了,沙王从空中雨点般地落下来。
科瑞斯看见落在地上的沙王都已经死了,一动也不动。
“游泳池!”科瑞斯透过窗户大叫,“把游泳池的城堡摧毁!”
利莎佐很快就明白了。地面上满是黑色沙王的尸体,但红色沙王早已撤回,重建它们的城堡。利莎佐的帮手犹豫了一下,走下游泳池,取出另一个炸药球。他向前迈了一步,但利莎佐把他叫住了,他便朝着她的方向跑回去。
帮手跑到了摩托快艇旁。利莎佐载着他开到了空中。科瑞斯跑到另一间房的窗户观看。他们把摩托快艇开到游泳池的正上方。帮手拿起炸药对准红色沙王的城堡扔了下去。扔完四个炸药球后城堡就不见了,红色沙王也停止了移动。
利莎佐决定将它们彻底消灭。她让帮手又扔了几个炸药下去。然后帮手拿起激光枪来回扫射,直到确认没有什么东西存活下来才罢手。
最后,门外响起了他们的敲门声。科瑞斯开心地给他们开门。
“干得太棒了!”他大声喊道,“太棒了!”
利莎佐摘下面具,说:“这回你得多付点钱,西蒙。已经牺牲了两个帮手,更不用说我是冒着生命的危险替你干这活的。”
“当然,”科瑞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会给你丰厚的报酬的,利莎佐。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会满足你,只要你把这项任务完成了。”
“还要做什么?”
“你得帮我清理一下酒窖,那里还有一座城堡,但你不得使用炸药,我可不想让自己的房子倒塌了。”
利莎佐转身对帮手说:“去把外面拉吉克的喷火器拿来,那玩意儿应该还完好无损。”
帮手很快就把武器拿进来了。科瑞斯领着他们来到酒窖。
厚厚的门仍旧被钉死了,但微微向外凸出,好像被某种巨大的压力给弄歪了。里头静悄悄的。科瑞斯心里一阵不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利莎佐的帮手将门的钉子和木板撬开。
“这里用喷火器安全吗?”科瑞斯咕哝着,指着喷火器说,“我也不想酒窖里起火。”
“我有激光枪,”利莎佐说,“我们会使用激光枪。喷火器也许派不上用场,但我得拿着以防万一。可能会有比起火更糟糕的事情,西蒙。”
科瑞斯点点头。
帮手撬完最后一块木板时,底下仍然没有任何声音。利莎佐下了命令,帮手退到她身后,将喷火器平放在门口。她把面具重新戴上,扛起激光枪,向前迈了一步,把门打开。
底下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任何声音。
“有灯吗?”利莎佐问。
“就在门里面,”科瑞斯回答,“就在右手边,小心楼梯,非常陡。”
利莎佐走进门口,将激光枪移到左手,举起右手摸索着灯的开关。“我摸到开关了,”她说,“但好像……”
她尖叫了一声,向后跌倒了。一只巨大的白色沙王夹住了她的手腕,鲜血顺着被沙王的上颚咬破的薄贴身服流了出来。沙王已经长到她的手一般大了。
利莎佐痛得在屋里跳来跳去,对着墙重重地甩手,终于把沙王甩掉了。她跪倒在地上,直流眼泪。
“我想我的手指断了。”她有气无力地说。鲜血还在流个不停,她早已把激光枪丢在酒窖旁边。
“我不想下去了。”她的帮手语气坚定地说。
利莎佐抬头看着他说:“你站在门口,用喷火器对着底下开火,烧死它们,明白吗?”
帮手点点头。
“我的房子!”科瑞斯呻吟了一声。他的胃一阵痉挛。白色沙王已经长这么大了,底下还有多少只?“不要,”他接着说,“不要管它们了,我改变主意了。”
利莎佐误解了他的意思。她伸出血迹斑斑的、布满乌黑伤口的手。“你的沙王咬破了我的手套。你刚才也看到要把它们弄掉有多难。我顾不上你的房子了,西蒙。不论谁下去都是死路一条。”
科瑞斯听不到她讲的话。他看到漆黑的酒窖门口那边有了动静。他想象着一支白色沙王军队正冲出来,每只沙王都如同攻击利莎佐的那只一般大小,他被无数只沙王托了起来,拖进酒窖的黑暗当中,在那里,它们的嬷嬷正饥饿地等候着。“不要。”他害怕地大叫。
他们不理睬他。
科瑞斯一个箭步向前冲。他的肩膀碰到了正准备开火的帮手的后背。帮手叫了一声,身子一晃,向前坠入了黑乎乎的酒窖里。科瑞斯可以听到他摔下楼梯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其他的噪音一急促的跑动声,撕咬声和轻柔的咯吱声。
科瑞斯转身看着利莎佐。他全身直冒冷汗,但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利莎佐平静、冷漠的眼睛透过面具看着科瑞斯。“你在干什么,西蒙?”科瑞斯弯腰捡她丢下的激光枪时,她冲着他大喊。
“同沙王们和好。”科瑞斯吃吃地笑了起来,“它们不会伤害它们的偶像的,不会,只要偶像友好、慷慨。我之前太残忍了,让它们挨饿,现在我得补偿它们。”
“你疯了。”利莎佐说。这也是她最后的遗言。
科瑞斯用激光枪朝她的胸膛射了个洞。洞很大,大到他的手臂都可以伸过去。他把利莎佐的尸体拖到酒窖门口,让它沿着楼梯滚下去。很快,酒窖里传来了更大的噪音一噼啪声、刮擦声和厚重的回声。科瑞斯再次用钉子把门钉紧。
科瑞斯逃跑的时候,全身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就像一层糖衣,包裹着他内心的恐惧。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感受。
他打算离开他的家,到城里住一个晚上,或者也许住上一年。他开始喝酒,连续喝了好几个小时,之后又全部吐到客厅的地毯上。后来他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屋里已是一片漆黑。
科瑞斯蜷缩在沙发椅上。他听到了噪音,墙里有东西在动,它们就在他的周围。他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任何轻微的嘎吱声听起来都像是沙王的脚步声。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沙王爬到他身上那种可怕的感觉,一动也不敢动,唯恐碰到了沙王。
科瑞斯纹丝不动地蜷缩着,独自啜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但什么也没发生。
他再次睁开眼睛,浑身发抖。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客厅里不再那么黑暗。他眨了眨眼睛,以适应光线的变化。
客厅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他酒醉后的恐惧。
科瑞斯挺挺身,站起来开灯。
屋里空荡荡的,并没有沙王。
他仔细听了一下,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声音,墙里也没有任何东西,纯粹是他的想象,他的恐惧。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酒窖里的利莎佐和沙王。他觉得既羞耻又气愤。为什么他要那么做?他本可以帮助她把沙王烧死。为什么……他知道为什么,沙王的嬷嬷让他害怕了。沃说过,它具有心灵感应能力,哪怕在个头很小的时候。如今它已经长得很大了,它已经吃掉了凯瑟和艾迪,现在里面又有两具尸体;它还会继续长,它已经喜欢上了人肉的味道。
科瑞斯开始浑身发抖,但他再次控制了自己。它们不会伤害他的,他是它们的偶像,白色沙王一直是他最喜欢的。
他想起了自己如何用长剑刺它,那是在凯瑟到来之前,该死的凯瑟!
他不能呆在这儿了。嬷嬷还会饿的,像它这样的个头,应该很快就会饿的。它的胃口将大得可怕,然后它会怎么做?他必须离开,趁着它还被关在酒窖里,赶紧回到城里安全的地方。酒窖只是用灰泥和硬土砌成的。沙王们可以挖出隧道。等它们跑出来……科瑞斯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走进卧室,打点行装。他拿了三个包。除了一些换洗的衣服,他还带上了家里的贵重用品、珠宝、艺术品和许多他舍不得丢下的东西。他再也不想回到这个地方了。
他的蹒跚怪跟着下了楼梯,一双凶恶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它瘦巴巴的,科瑞斯意识到这只蹒跚怪已经养了好几年了。它基本上可以自己觅食,毫无疑问,它最近可以觅到的食物越来越少了。它试图拽住科瑞斯的腿,科瑞斯朝它大吼了一声,一脚把它踢开。它显然受了伤害,急匆匆地跑掉了。
科瑞斯捡起打点好的包,冲了出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他在门口靠了一会儿,心一直怦怦跳个不停。他站的位置离他的摩托快艇只有几米远,但他不敢向前迈出那几步。月色明亮,房子前面满是尸体,利莎佐的两个帮手躺在他们各自倒下的地方,一个被烧得变了形,另一具尸体在一堆沙王尸体的覆盖下膨胀,惨不忍睹。他的周围全是沙王,好一阵子他才记起它们已经死了,看上去它们好像只是在那里等候一样。
纯粹是胡思乱想,科瑞斯提醒自己,又是酒醉后的恐惧。他先前已经亲眼看到城堡被摧毁,它们已经死了,白色沙王的嬷嬷还关在酒窖里。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往前踩在沙王上面,脚底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他用力把它们碾进沙子里,它们并没有动。
科瑞斯笑了,他慢慢地走过满是尸体的“战场”。听着周围的声音,那是安全的声音。
嘎吱声,噼啪声,嘎吱声。
他把包放在地上,打开摩托快艇的门。
月光照亮了黑暗中的某个东西。快艇的座位上有一只白色的东西,如他的前臂一般长,它的上颚微微张开,身上六只小小的眼睛正望着他。
科瑞斯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往后退。
快艇里又有了动静。快艇的门先前是开着的。有一只沙王跑了出来,小心谨慎地朝他走来,其他的沙王紧跟其后。它们一直藏在他的座位底下,现在都跑出来了,绕着摩托快艇围起了一个圈。
科瑞斯舔了舔嘴唇,转身朝利莎佐的快艇跑去。
他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利莎佐的快艇里面也有东西在动,迎着月光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巨大的疽虫类的东西。
科瑞斯啜泣了一下,准备退回他的房子里,走到前门的旁边,他抬头一看。
十来只长长的白色沙王正在房子前面的墙上爬来爬去,其中四只紧紧地围在那座废弃的钟塔顶端。它们正忙着雕刻什么东西,一张脸,一张清晰可辨的脸。
科瑞斯尖叫了一声,跑回屋子里,直奔放酒的橱柜。
大量的酒精麻醉了他的神经,带给了他暂时的遗忘。但后来他醒过来了,头痛欲裂,浑身满是酒味,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哦,太饿了,他从来没有这么饿过。科瑞斯知道疼痛的不是他的胃。他的卧室的梳妆台上方,一只白色的沙王正望着他。它的触角微微动了一下,它的个头同前一天在摩托快艇里见到的那只一般大。
“我……我去拿东西给你吃,”他战战兢兢地对沙王说,“我去拿东西给你吃。”他的嘴巴千得厉害。他舔了舔嘴唇,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整幢房子处处可见沙王,他举步时都要小心翼翼。它们好像在忙着自己的事,在房子的墙上挖洞。在上面雕刻东西。有两次他出其不意地看到自己的脸部雕像,雕像上的脸早已扭曲变形。
他走到院子里,想把那两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拖进来给嬷嬷充饥,但两具尸体都不见了。科瑞斯想起,沙王们已经可以很轻易地拖动比它们自身重量大好几倍的东西了。
嬷嬷把两具尸体全吃光了,肚子还没填饱。一想到这,科瑞斯全身毛骨悚然。
科瑞斯再次走回屋里的时候,一排沙王正走下楼梯,每一只均扛着一块蹒跚怪的肉。领头的沙王从他身边走过时,似乎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科瑞斯把冰柜、橱柜里的东西全搬出来,堆在厨房地板的中央。几十只的沙王正等着搬东西,它们把冷冻食品留下解冻,把其余的全搬走了。
沙王将所有的食物扛走后,科瑞斯觉得他自身的饥饿疼痛感稍微减弱了一点,尽管他什么东西都没吃。但他清楚这种缓解是短暂的,嬷嬷很快又会饿的,他还得找东西喂它。
科瑞斯知道该怎么做,他走到通讯控制板前。“曼拉达,”他随意地说,“今晚有场小小的派对。我知道该早点通知你,不过我希望你能来参加。”
接着他又通知杰德·拉克斯和其他朋友。他打完电话后,已经有五个朋友接受了他的邀请,希望这些人够嬷嬷填肚子了。
科瑞斯在外面迎接他的客人——沙王们很快就把院子里的尸体清扫干净了,地面看上去同先前没什么差别——他把客人领到前门,让他们先进屋,他却没有跟着进去。
四个客人都走进屋里后,科瑞斯鼓足勇气,砰地一声把门反锁了,全然不理会屋里发出的尖叫声,然后他迅速跑回客人开来的摩托快艇里,用拇指点了一下起动器。可是启动不了。他忘了起动器的发动程序只能识别快艇主人的手纹。
拉克斯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刚从快艇里走出来,科瑞斯就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回到快艇里,快!”科瑞斯边说边推着他,“带我到城里,快!杰德,离开这里!”
但拉克斯只是不解地盯着他,一动也不动:“怎么啦,西蒙?我不明白,你的派对呢?”
可是已经太迟了。他们周围松软的沙子有了动静。一只沙王正用红色的眼睛盯着他俩,上颚一张一合的。拉克斯叫了一声,准备跑回摩托快艇里去,但沙王用上颚死死地咬住他的脚踝。突然间,他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沙子底下的沙王全钻了出来,将拉克斯四分五裂,拉克斯在地上滚来滚去,叫得跟鬼似的,科瑞斯都不忍看下去了。
科瑞斯不想再逃跑了。沙王们把拉克斯解决掉以后。他把橱柜里的剩下酒全部拿出来,喝得醉烂如泥。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享受酒的美味了,房子里剩下的酒都藏在酒窖里。
科瑞斯一整天一粒米都没有进,但他最终睡着之前,觉得肚子胀胀的,可怕的饥饿感也消失了。在开始做噩梦之前,他最后的念头就是想着第二天可以叫谁到他家。
第二天早上天气又干又热。科瑞斯一睁眼又看到一只白色沙王停在他的梳妆台上,他赶紧闭上眼睛,希望把梦继续做下去,但他睡不着了。他睁开眼盯着那只沙王。
他足足看了大约五分钟后才奇怪地发现沙王一直没有动。
沙王不可能一直静止不动呀!不可思议。沙王等候、观察的样子他见过无数次,但它们总会有些动静:上颚一张一合,晃动一下腿,摆动一下细长的触角。
但梳妆台的那只沙王却全然一动也不动。
科瑞斯站起来,屏住呼吸,不敢抱有什么希望,它可能死了吗?可能有什么东西把它杀死了?他朝梳妆台走了几步。
沙王的眼睛是黑色的,神情呆滞,身体看上去有点肿胀。好像体内充满了气体,正在腐烂。
科瑞斯颤抖地伸出手碰了一下。
沙王的身体是热的,而且越来越热,但没有动。他把手缩回来。这时候,沙王的一片白色外壳脱落了下来,里面的肉颜色一样,但看起来比较柔滑,鼓鼓的,发烫。
科瑞斯往后退,跑了出去。
客厅里躺着三只白色沙王,跟卧室里的那只一样。
他跑下楼梯,从沙王身上跳过去。沙王们全都一动也不动,房子里处处是沙王,全都快死了,或者昏迷不省人事了。科瑞斯无所谓它们怎么样了,只要它们不动就好。
他在摩托快艇里看到了四只沙王,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扔得远远的。该死的怪物!然后他钻进快艇里,坐在被沙王咬掉了一半的座位上,准备启动发动器。
但是发动器启动不起来。
科瑞斯试了一遍又一遍,不行。怎么会?这是他的摩托快艇啊,应该可以启动的,为什么却不行了,他搞不懂。
他出来检查了一下,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原来沙王已经把快艇的重力栅格咬坏了,他还是被困在了这里,无法逃跑。
科瑞斯沮丧地走回屋里。他走进艺术品收藏室,看到一把斧头古董挂在刺死凯瑟的那把长剑旁。他拿起斧头对准沙王砍下去,可是就算他把沙王砍成碎片,它们还是没有动。他砍第一刀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溅了出来。沙王的身体几乎爆裂了,体内很可怕,五脏六腑的模样很奇怪,一滩黏稠的红色分泌物看起来跟人的血液差不多,还有一股黄黄的脓水。
科瑞斯砍死了二十只沙王后才意识到这样做根本没有用,关键并不在于把沙王砍死。况且,沙王的数量这么多,他就是砍它个一天一夜也无法将它们全部砍死。
他必须到酒窖里把它们的嬷嬷干掉。
下定决心后,科瑞斯朝酒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
这扇门早已失去了原来的模样,墙壁已经被沙王挖空,挖出了一个坑,有原来的两倍大。
根本看不出这里曾有一扇门锁住底下黑乎乎的无底洞。
底下飘来了一股恐怖的、令人窒息的臭味。
墙上满是血迹,上面还有一片片白色的真菌一样的东西。
最糟的是,嬷嬷还未断气。
科瑞斯站在屋里,当嬷嬷在呼气时,一股热乎乎的风扑鼻而来,他差点窒息了,吓得赶紧趁风向改变时跑掉了。
回到客厅后,他又砍死了三只沙王,然后倒在沙发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搞不懂。
他想起了唯一能搞懂这一切的人。他走到通讯控制台前,匆忙之间踩死了一只沙王,心里不停地祈祷着,希望控制台还能用。
杰拉·沃一接电话,科瑞斯就崩溃了,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沃一直没有打断他。她苍白、瘦削的脸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头,没有其他表情。等科瑞斯讲完后,她只说了一句:“我该把你留在那边。”
科瑞斯一听这话立马哭了起来:“别,帮帮我吧!我付钱给你。”
“我该那么做,”沃又重复了一遍。“但我不会。”
“谢谢你,太谢谢了。”
“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如果你好好地对待沙王,它们是高贵的武士。可是你折磨它们,让它们挨饿,把它们变成了其他的东西。你原本是它们崇拜的偶像,但你把它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酒窖里的那只嬷嬷生病了。你用剑刺它时留下的伤口还没愈合。它很可能疯了。它的行为……不正常。你得尽快离开那里,沙王们并没有死,只是在休眠。我告诉过你,它们长大后外壳会脱落。实际上,外壳脱落的时间通常要早很多。我从来没听说过沙王还处在昆虫阶段就长得像你的沙王那么大,这也是你将白色沙王的嬷嬷弄成残废的结果,但这没有关系。
“真正有关系的是你的沙王目前所做的变态行为。随着嬷嬷的长大,它变得越来越聪明,它的心灵感应能力也增强了,它的大脑变得更加高级。当嬷嬷还小,只有半感知能力的时候,带盔甲的沙王对它而言就足够了,但现在它需要更高级的仆人,需要拥有更多功能的肢体,你明白吗?会动的沙王即将生出一种新的沙王。至于新品种的沙王会长成什么模样,我无法确切地知道。每一只嬷嬷都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愿望设计出自己想要的沙王,但肯定会有两条腿,四只手臂和对生拇指。这种新的沙王将能够建造和操作先进的机器。单个的沙王没有感知能力,但嬷嬷将具有很强的感知能力。”
科瑞斯呆呆地望着视频里的沃。“你的工作人员,”他费力地说,“来我这里……安装箱子的工作人员……”
沃淡淡地笑了一下:“是赛德。”
“赛德是一只沙王,”科瑞斯说,“你卖给我一箱……箱……婴儿,哈哈哈……。”
“错了。第一阶段的沙王与其说像婴儿,不如说像精子。战争实际上很缓和,抑制了它们的进化。只有百分之一的沙王能进化到第二阶段,只有千分之一的沙王能进化到第三阶段,也是最后的阶段,变成像赛德那样的沙王。成年的沙王对幼小的嬷嬷不感冒。幼小的嬷嬷数量太多了,充当它们的肢体的沙王是一些害虫。”沃叹了一口气。
“跟你谈这些纯属浪费时间。那只白色沙王很快就会完全醒来。它将不再需要你,它恨你,而且它将非常饿。它正在经历的转变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嬷嬷在转变之前和之后都需要吃大量的食物,所以你得赶紧离开那里,明白吗?”
“我走不了,”科瑞斯说,“我的摩托快艇被毁坏了。其他的快艇我启动不了。我不知道如何重新设定启动程序,你能出来帮我吗?”
“好的,”沃说,“我和赛德会马上过去,但是从阿斯加尔德到你家有两百多公里,而且我们得带上对付你制造出来的发疯的沙王所需要的装备。你不能在那儿等,你有两条腿,走路吧!以你最快的速度朝正东方方向走。那里的土地非常荒芜。我们用天线定位可以很容易就找到你。这样你就可以安全地远离沙王,明白吗?”
“明白了,”科瑞斯小鸡啄米似的一直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他们结束了通话。科瑞斯快速地朝门口走去,半路听到了“啪”的一声爆裂声。
其中一只沙王裂开了,四只沾满鹅黄色的血的小手从裂缝中伸了出来,开始将外壳推开。
科瑞斯拼命地往外跑。
他没想到外面会这么热。
一路上,山脉崎岖不平,极为荒凉。科瑞斯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跑,直到跑得浑身筋骨酸痛、大口大口地喘气才改用步行的方式。体力恢复,他又重新跑了起来。他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时跑时走,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不停地流汗,心想要是记得随身带点水就好了。他抬头望着天空,希望能看到沃和赛德。
天气又干又热,科瑞斯的身子快承受不住了,但他一回想起嬷嬷呼吸时令人作呕的气味,一想到那些扭动的小东西此时正在他的庄园里四处乱爬,就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他希望沃和赛德可以对付得了它们。
科瑞斯脑子里也想好了如何处置沃和赛德。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错。他想,他们必须为自己所犯下的错误遭受惩罚。利莎佐死了,但科瑞斯认识干这一行的其他人,他会实施报复的,他一路满头大汗地朝东走去的时候不断地告诉自己。
他希望自己是朝着东边的方向前进的。他的方向感不强,而且出门时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是往哪条路上跑的,但过后他还是努力朝着正东的方向走。
科瑞斯跑了好几个小时后,却没有看到任何沃和赛德来援救他的迹象,他开始觉得自己一定是走错了方向。
又过了几个小时,科瑞斯开始害怕了。要是沃和赛德没有找到他该怎么办?他会死在这儿的。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身体非常虚弱,心里充满了恐惧。他的喉咙因过度缺水已经肿起来了。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太阳快要下山了,天一暗下来他就会彻底迷路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沃和赛德是不是被沙王吃掉了?恐惧感伴随着难以忍耐的饥渴再次向他袭来。他觉得浑身毛骨悚然,痛苦不堪。不过他没有停下脚步。他试着向前跑,但被绊了一脚,摔倒在地上,手被岩石刮破了,血流了出来。他爬起来,边走边吮吸流出来的血,担心伤口会不会感染上细菌。
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了,天气稍稍凉快了一点,科瑞斯决定继续往前走,直到看不见亮光后才停下来休息一个晚上。他现在离沙王已经很远了,不会有什么危险了。第二天早上沃和赛德就会看到他的。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后,看到眼前有一幢房子的轮廓。房子没他的庄园那么大,但也够大了。房子,安全的地方!科瑞斯兴奋地一边喊一边朝房子奔过去。食物、酒,马上就有东西吃了,他高兴地想。他的肚子因为饿过了头早就痛得厉害了。他跑下山朝房子奔去,边跑边挥动着手,朝房子的主人大喊。这时候屋里的灯光不见了,但他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有几个小孩在晨曦中玩耍。
“嗨。”他大声喊道,“帮帮我,帮帮我。”
那些小孩朝他跑过来。
突然间,科瑞斯停住了。“不,不要,不要。”他开始往回跑,却被脚下的沙子绊倒了,他马上爬起来继续向前跑。那群小孩很轻易就把他抓住了。他们长着凸出的眼睛,皮肤是橘红色的。科瑞斯不停地挣扎着,但没有用,虽然他们的个头很小,但每个人都长着四条胳膊。而他只有两条。
他们把科瑞斯抬进屋里。这是一栋破旧的房子,由碎沙砌成,但门很大,黑乎乎的,而且散发出一股味道,很可怕。但真正让科瑞斯大声尖叫的并不是这些,他看到一群橘红色的小孩正从城堡里爬出来,经过科瑞斯身边时,冷灌地看着他,而且每个小孩都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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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冰霜与烈火 | 雷·布雷德伯里 | 《冰霜与烈火》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董乐山译
第一章
半夜里,西穆降生了。他躺在洞穴里冰冷的石块上号哭。他的血液流经全身,每分钟脉搏达一千跳。他不断地长大。
他的母亲用发烫的手把吃的送进他的嘴里,生命的噩梦开始了。他几乎一生下来就露出警惕的眼光,接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眼光里充满了惊吓害怕的神色。吃的东西噎住了他的喉咙,他呛着又号哭起来。他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
周围是一重浓雾。雾慢慢散开了。洞穴显现了轮廓。一个男人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他眼前,这人疯疯癫病的,神情狂乱,十分可怕。一张垂死的脸。由于风吹雨打,显得十分苍老,好象在火中烘干了的土坯。这人蹲在洞穴的一个远远的角落里,他的眼睛转向一边,只露出了眼白,竖起耳朵听着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夜间星球上呼号的狂风。
西穆的母亲不时地哆嗦着,一边看着那男人,一边喂着西穆石果、谷草,还有从洞穴进口处掰下来的小冰柱。西穆吃着,消化着,又吃着,越长越大了。
蹲在洞穴那个角落里的男人是他的父亲!那个男人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尚有一丝生气。他的干瘪的手里握着一把粗糙的石匕首,他的下巴耷拉着,没有知觉。
接着西穆的视野慢慢扩大了,他看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外面地道里坐着老人。就在他看着的时候,他们开始一个个死去。
他们的死令人惨不忍睹。他们象蜡像一样融化,他们的脸收缩起来,露出了嶙嶙的瘦骨,牙齿突出。一分钟以前,他们的脸还是很饱满的,皮肤相当光滑,灵敏而有生气。一分钟以后,他们的皮肉就开始干瘪枯萎起来。
西穆在他母亲的怀里颠闹。她抱住了他。“别闹,别闹,”她轻声地拚命哄着他,回过头去看一下,怕这也会惹得她丈夫跳起来。
西穆的父亲光着脚丫子快步跑了过来。西穆的母亲尖声叫喊了一声。西穆感觉到自己被拉出了她的怀抱。他摔在石块上,打着滚,用他的湿润的新生的肺部号叫!
他父亲的满布皱折的脸俯在他的头上,高高地举着那把匕首。他还没有出生以前,在娘胎里的时候,就仿佛一再做过这样的噩梦。接着几秒钟快得象闪电一般,他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问题。匕首高高地举着,随时准备要他的命。西穆的新生的小脑袋瓜里涌现了这个洞穴里的整个生命问题、死亡、枯萎和发疯的问题。他怎么会懂得这个的?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新生的婴儿能够思索、观察、了解、领会?不。这不对!这不可能!但这却是事实!在他身上是如此。他现在已经活了一个小时。过一分钟可能就要死了!
他的母亲猛的扑在他父亲的背上,把举着武器的手拉下来。西穆意识到了他们互相矛盾的念头所产生的感情波动。“让我把他宰了!”做父亲的气喘吁吁地便咽着叫道。“他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不!”做母亲的求道。她尽管年老体弱,还是趴在他父亲的魁梧的身上,抢着匕首。“他一定要活!他也许还有前途!他也许可以比我们活得长,不会马上就老!”
做父亲的倒身靠在一个石摇篮上。西穆看到那石摇篮里还有一个人影,躺在那里,眼光炯炯有神。那是一个小女孩,安静地自己在吃着东西,一双细细的手在摸索着吃的。那是他姊姊。
做母亲的把匕首从她丈夫的手中掰下来,她站了起来,一边哭泣着,一边把一头发发抹到脑后。她的嘴巴哆嗦着。“你别碰我的孩子,”她怒目瞪着她丈夫。“要不,我就宰了你!”
老头儿无可奈何地、悻悻地吐了一口唾沫,双目无神地看着石摇篮。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的生命已有八分之一过去了。而她自己还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西穆看着他自己的母亲似乎不断地在变形,象烟雾一般。她的清瘦的脸增添了无数的皱纹。她痛得全身哆嗦,只好坐在他身边,把匕首紧紧地揣在她的干瘪的怀里。她象地道里的其他老人一样很快地衰老起来,走向死亡。
西穆不断地哭着。他不论看向哪里,看到的都是恐怖。他这时感到心灵的感应,于是根据本能向石摇篮看去。他的黑黑的姊姊也在着他。他们两人的心灵象偶然接触到的手指一样碰了一下。他感到放心了一些。他开始了解了。
做父亲的叹了一口气,合上了绿色的眼睛。他精疲力竭地说:“快喂那孩子吧。天快亮了,这是我们最后一天活命的日子了,老婆子。喂他吧。让他快快长大。”
西穆安静下来从恐怖中产生的各种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涌现出来。
这个星球是距太阳最近的一个星球。黑夜冷得要命,白天又热得象火烤,气候变化之大,使你无法生存。为了要逃避黑夜的冰天雪地和白天的烈火烧烤,大家都住在山间的洞穴里。只有在凌晨和黄昏时分,空气才温和香甜一些,这时住在洞穴里的人们就把他们的孩子带到外面一个多石不毛的山谷里。天一亮,冰就融化,成了溪流,日落时,白天的烈火就熄了,空气清凉了一些。就在这气温能够生活的间隙,人们从洞穴里出来生活、奔跑、游戏、作爱。这时整个星球上的生物就苏醒过来,生命奔放。草木马上生长,飞鸟掠过长空。小走兽在岩石中间奔窜;什么东西都想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里活个痛快。
这个星球是无法呆下去的。西穆生下来不到几个小时就懂得这一点了。他的心中涌现了遗传的记忆。他一辈子得住在洞穴里面,一天只有两小时能到外面去。在这里,在这个石洞地道里,他只能说话,没完没了地同别人说话,但无法睡觉,躺在那里做梦,胡思乱想,但永远无法睡觉。
而且他只能活整整八天。
这个念头就叫他吓了一跳!八天。短短的八天。这太不可想象,但却是事实。甚至在他母亲的娘胎里,就有一种遗传的意识,用一种奇怪的疯狂的声音告诉了他,他正在迅速成胎,马上就要离开娘胎出来。
生产快得象刀切一样。童年一闪眼就过去了。青春象个闪电,成年是个短梦,壮年是个幻觉,老年却是个奇快无比的现实,死亡是个迅速来临的必然。
八天以后,他就要成为一个目光迟钝、干瘪枯萎,快要死去的人,就象他父亲现在那样站着,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妻儿。
今天这一天就是他全部生命的八分之一!他必须尽情享受。他必须从他父母的思想里寻求知识。
因为再过几小时他们就要死了。
这实在太没有公道了。这就是全部生命?他在娘胎里不是梦见过长寿的生命,山谷里不是发烫的岩石,而是成荫的树木,宜人的气候?是的,他梦见过!既然他梦见过,那么这些景象一定确有其事。他怎样才能找到长寿的生命呢?到哪里去找?他怎样才能够在短短的,稍纵即逝的八天里完成这个艰巨的令人丧气的毕生使命呢?
他的同类是怎么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的?
好象接了一下电钮,他看到了一幅景象。金属做的种籽形状一样的东西从一个遥远的绿色世界给刮过宇宙空间,拖着长长的火焰,掉到了这个荒凉的星球。从震裂的壳中踉跄地下来了男男女女。
什么时候?很久很久以前了。一万天以前。紧急降落的避难者为了躲太阳,藏匿在山缝洞穴里。烈火、冰块、洪水把金属大种籽的残骸烧掉冲掉了。避难者象放在砧子上锤打的生铁一样,给变了形。太阳辐射把他们熬干了。他们的脉搏加速,每分钟快到二百跳,五百跳,最后是一千跳。他们的皮肤加厚,血液变质。人老得很快。孩子是在洞穴里生养的。这个过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象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其他野生动物一样,紧急降落的人男男女女都只活了一星期就死了,留下的孩子也都这样。
西穆想,原来生命就是这样。这并不是在他思想中说出来的话,因为他不知有语言,他只知事物的景象,遗留的记忆,十二种意识,一种心灵感应,可以穿过皮肉、岩石、金属。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产生了这种心灵感应,再加上遗传的记忆,这是这一切恐怖中的唯一的天赋,唯一的希望。因此西穆想,我是第五千代的没出息的子孙吗?我有什么办法救我自己,不至于在八天后死掉呢?有没有生路?
他睁大了眼睛,又有一个景象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这个悬崖峭壁的山谷之外,在一座低低的山上还有一个完好无损的金属种籽躺在那里。一只金属的飞船,没有生锈,也没有被山崩撞毁。飞船丢在那里,完好无损。在全部紧急着陆的飞船中,只有这一只仍是个完整的,可以使用。但是在那么远。里面没有人帮他忙。但从此以后,那座远远山上的那条飞船就成了他的人生目标。这是他逃离此间的唯一希望。
他的脑筋又一动。
在这个悬崖里,有一小撮科学家在地下深处与众隔离地工作着。他长大以后,懂事以后,就要到他们那里去。他们也梦想逃亡,长寿,葱翠的山谷,宜人的气候。他们也渴望地看着那遥远高山上的那条飞船,金属完好无损,不会生锈,也不会腐蚀。
悬崖呻吟了一下。
西穆的父亲抬起了他的衰老的没有生气的脸。
“天亮了,”他说。
第二章
花岗岩悬崖到了早晨好象放松了有力的肌肉一样。这是山崩的时候。
地道里响彻了赤脚的奔跑声。成人孩子都睁着迫切期待的眼睛挤着来着外面的晨光。西穆听到远处一声巨石的滚动,一声尖叫,接着是一片沉默。山崩的巨石滚到了山谷中去了。那些巨石一百万年来就在等待时机要掉下来,开始掉下来时是成块的巨石,可是一掉到谷底就跌成了粉碎,由于磨擦,热得发烫。
每天早晨至少有一个人葬身在山崩之中。
悬崖上的人并不怕山崩。这使他们本来也已经太短促,太轻率,太危险的生活多了一种刺激。
西穆觉得他父亲一把抓住了他。他给粗暴地抱着在地道里走了一千码,来到光亮出现的地方。他的父亲的眼里有一种闪闪发光的发疯的神色,西穆动弹不得。他意识到就要发生的事。在他父亲的背后,跟着他的母亲,怀中还抱着小姊姊小黑。“等一等!小心点!”她向她丈夫叫道。
西穆感觉到他父亲蹲了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悬崖上面有一阵颤动,一阵哆嗦。
“跳吧!”他父亲叫道,纵身向外一跳。
一块山崩的巨石向他们压了下来!
西穆的印象里是刹那间天崩地裂,飞沙走石,一片混乱。他的母亲失声喊叫。他感到身子猛的一荡,掉了下去。
结果却是他的父亲一步把他带进了白昼。崩落的巨石在他身后咆哮。他母亲和小黑刚才站着的洞口,堵满了碎石和两块百斤重的巨石,已落在远远的后方。
一震天撼地的山崩过去了,现在只有一些细砂还在往下掉。西穆的父亲纵声大笑。“闯过来了!天呀!活着闯过来了!”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悬崖,吐了一口唾沫。“呸!”
母亲和姊姊小黑在石块中间爬出来。她驾丈夫;“傻瓜!你差一点把西穆的命给送了!”
“我现在仍旧可以送他的命,”做父亲的反驳道。
西穆没有听他们吵架。他的注意力让山崩在隔壁一个地道口留下的石块吸引了过去。一大堆石块下面有血流了出来,浸透了地面。别的就看不到了。有人想闯过来,但失败了。
小黑迈开她细长灵活的脚,向前奔着,她赤着脚,步履很稳。
山谷里的空气仿佛是山脉中间滤过来的美酒。天空一片蔚蓝,令人宁静;不是晌午时分那样白热的一片,也不是黑夜里漆黑。的一片,虽有繁星点缀,却象浮肿的乌青块一样。
这是个潮流汇合的地方,各种不同的变化激烈的气候的潮流在这里撞击,后退。现在这个地方是一片安静,空气清凉,生机蓬勃。
笑声!西穆听到了远远的笑声。为什么奖?他的同类怎么还有时间寻欢作乐?也许他以后会发现个中原因。
山谷里突然呈现一片动人的色彩。在短暂的黎明中解了冻,各种植物从你最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进了出来。你一边看着,它一边就开了花。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出现了淡绿色的卷须。几秒钟后,叶尖就垂着沉甸甸的果实。父亲把西移交给了母亲,赶紧收获这昙花一现的紫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果实,把它们塞进他腰部系着的一只皮袋里。母亲摘下露水晶莹的新叶,放在西穆的舌上。
他的感官这时特别灵敏,求知欲旺盛。他懂得了爱情、结婚、风俗、愤怒、怜悯、气愤、自私、各种复杂的感情、现实和反映。从一件事联想到另一件事。葱绿的植物在他眼前象万花筒一样旋转,使他应接不暇,在这个世界上,由于缺少时间给你作解释,你就不由得自己去思考领会。食物吃到肚里的饱胀感觉使他对自己的体质、精力、运动有了了解。象一只雏鸟刚从壳中孵化出来一样,他就马上成为一个完整的,什么都能领悟的单独存在。遗传和心灵感应充实了每一个人的头脑,而每一个人的头脑又充实了他的头脑。他为他自己的能力感到高兴。
他们父母子女一起走着,到处闻着香味,看着小鸟在悬崖之间飞来飞去,好象投来扔去的石子一样,做父亲的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记得吗?”
记得什么?西穆躺在摇篮里。他们一共只活了七天,要记忆什么还不容易?
做丈夫的和妻子的互相看了一眼。
“难道这只是三天以前?”妻子说,全身哆嗦,闭起眼睛来想。“我不能相信。这么不公道。”她哽咽着说,抹了一下脸,咬着干枯的嘴唇。风吹吻着她的灰发,“现在轮到我哭了。一个钟头之前是你!”
“一个钟头等于半辈子。”
“来吧,”她挽起丈夫的胳膊。“让咱们看个够,这是咱们最后一次了。”
“太阳在几分钟之内就要升起,”老头儿说。“咱们该回去了。”
“再呆一分钟,”女的央求道。
“太阳会赶上咱们的。”
“让它赶上咱们好了!”
“你不是那样想的吧?”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女的哭道。
太阳升得很快。山谷里的葱绿马上给烤糊了。炙人的热风在悬崖上吹过。远处阳光迫射着悬崖,裂开了石面,欲崩而未扇的大石块这时就松动起来,象剥皮似的掉了下来。
“小黑!”父亲叫道。那女孩子嘴里答应着,在山谷里暖热的地面上蹦跳过来,披的一头黑发仿佛抱在后面的一面旗子。她跑了过来,手里尽是绿色的果实。
太阳在天际烧起了一道烈火,空气热得发出呼呼的啸声。
洞穴人吃了一惊,一边叫喊,一边抱起孩子,带着大包小包的果实和青草,回到他们的洞穴深处去。不一会儿,山谷就闻无一人,只有一个不知是谁遗忘了的小孩。他在平地远处跑着,但体力不够,还没有跑过一半的山谷,炎热的阳光已从悬崖上直射下来。
花朵烧成了灰烬,青草象被火烧伤的蛇一样缩回到岩石缝里。花籽在热风中吹刮,最后落到岩石缝里,到今天晚上日落时分再生长开花,然后又结籽死去。
西穆的父亲瞧着那在山谷底里孤身奔跑的孩子。他和他妻子,还有小黑和西穆已安然无事地回到了洞口。
“他来不及的,”父亲说:“别看他,老婆子。看了不好受。”
他们转过身去。只有西穆没有,他的眼睛瞥见了远处金属的闪光。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的眼睛一片模糊。远处,在一个低低的山顶上有一个从宇宙空间飞来的金属种籽,闪烁着炫目的光芒!这仿佛是他在娘胎里做的一个梦终于实现了似的!一个金属做的宇宙空间飞船,完好无损地停在一个山顶上!这就是他的前途!这就是他的求生存的希望!这就是几天以后他长大了——这种想法真奇怪——以后要去的地方!
太阳光象火山熔浆一样投到山谷中来。
逃跑的小孩子失声喊叫,阳光把他烧成一把火,叫声中断了。
西穆的母亲突然老了,她在地道里吃力地走着,中途停了下来,伸起手,把昨天晚上结的两根最后冰柱掰了下来,递了一根给她丈夫,自己留下一根。“咱们一起来喝最后的一杯酒。为了你,为了孩子。”
“为了你,”他向她点头道。“为了孩子。”他们举起了冰柱。冰块在他们干渴的嘴里溶化了。
第三章
整整一天,太阳光始终炙烤着山谷。西穆无法看到。但是他的父母脑海里的生动图象足以证明这自昼烈火是怎么一回事。光线射进来象水银一样,炙烤着洞穴,但没有照射得很深。它把洞穴照亮了,里面又温暖又舒服。
西穆尽量想使他父母保持年轻。但是不管他心中和想象中怎么努力,他们在他面前已经变得侵尸一样。他的父亲越来越老。西穆不禁恐惧地想,我很快也就要变成这样了。
西穆不断地成长着。他感觉到体内的消化运动。他不断地给喂着吃的。不断地吞着、咽着。他开始找到了语言来形容他看到的各种景象和事情。其中之一就是爱。这不是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过程,一下喘息,一种晨间空气的香味,一阵心跳,搂抱他的胳膊,他的母亲俯视的脸。他看到了这些过程,于是他在俯视的脸的背后开始寻找,在她的脑海中找到了可以马上使用的一个字儿。他的嗓门开始要说话。生命在推着他,赶着他奔向湮灭。
他感觉到指甲在长,细胞在调整,头发在繁密,筋骨在发展,脑部柔软的灰白质的皱纹在加深。他的脑子在生下来的时候象一块冰一样光滑,纯洁无暇,但瞬息之间,好象给石块砸了一下似的,马上有了斑斑的裂痕,那是无数思想和发现所造成的蜂隙。
他的姊姊小黑同其他暖房里的孩子一样跑来跑去,不断地在吃着。他的母亲守在他旁边哆嗦着,她没有胃口吃东西,她的合上的眼睛四周尽是皱纹。
“日落了,”他的父亲最后说。
白昼过去了。光线黯淡下来,外面起了风。
他的母亲站了起来。“我要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再看一眼……。”她呆呆地注视着,全身哆嗦。
他的父亲眼睛紧闭,他靠墙躺着。
“我起不来,”他语不成声。“我起不来。”
“小黑!”母亲喊了一声,女孩子跑着过来。“给你,”她把西穆递给了女儿。“把好西穆,小黑,喂他吃的,照顾好他。”她最后一次亲了一下西穆。
小黑一言不发,抱紧了西穆,她的绿色的大眼睛眼泪晶莹。
“去吧,”母亲说。“在日落时候带他出去。你们去玩吧。找吃的,一边吃,一边玩。”
小黑头也不回就走了。西穆在她的怀抱里挣扎,他的悲哀的眼睛不能置信地国过头来看一眼。他哭了起来,嘴里说出了生下来的第句话:
“为什么……?”
他瞧见她母亲头一抬。“孩子说了话!”
“是啊,”他父亲说。”你听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吗?”
“我听到了,”母亲消们地说。
西穆最后看到的他父母的活着的形象是他母亲四肢乏力,摇摇晃晃地慢慢走到她已经无声的丈夫身旁躺了下来。这是他最后一眼看到他父母的动作。
第四章
黑夜来了,又过去了,接着开始了下一天。
在夜里死去的人的尸体都送到一座小山顶上去埋葬。送葬的队伍很长,因为死人很多。
小黑走在送葬的行列里,一只手牵着刚会走路的西穆。就在天亮之前一小时,西穆刚学会走路。
在冰山顶上,西穆又一次看到了远处一颗大种籽一样的金属做的东西。别人都没有看它,也没有提到它。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它是不是一种幻觉?他们为什么不跑到它那里去?礼拜它?想法登上去,飞到宇宙空间去?
送葬的悼词都说了。尸体给放到了地上,一会儿以后,太阳光就会把它们火化掉。
送葬的行列这时就转过头来,跑下山,急于要享受几分钟的自由时间,在甜蜜的空气中跑啊,玩啊,笑啊。
小黑和西穆象小鸟一样蝶蝶不休,在岩石缝里找果实吃,交换生命的知识。他生下来刚第二天,她刚第三天。他们总是给生命的流星速度追赶着。
他的生命又有一章揭开在他面前。
五十个年轻人从悬崖上跑下来,粗大的手中握着尖石做的匕首。他们大声喊叫着,奔向远处一片黑黑的小悬崖。
“打仗!”
这个念头在西穆的脑海中出现,使他吃了一惊,十分恐慌。这些人是跑到别人居住的黑色小悬崖中去打仗,杀人的。
但这是为什么?不打仗,不杀人,生命不是已经够短促的吗?
他从极远的地方听到了厮杀的声音,不觉脊梁骨凉了大半截。“为什么,小黑,为什么?”
小黑也不知道。也许到明天他们就会明白了。至于现在,要紧的还是找吃的维持生命。小黑那样子仿佛是一只蝎子,粉红色的舌尖老是在舔着,老是想吃东西。
脸色苍自的孩子们在他们周围跑着。一个甲壳虫一样的男孩子在岩石上乱闯乱跑,他把西穆推开,把他手中的一只特别甜美的红果抢了去,那是西穆从一块岩石下面采来的。
西移还没有站住脚跟,那孩子已迫不及待地把那果子吃了。西穆摇摇晃晃地冲了过去,两人扭在一起,跌了下去,在地上翻滚着,还是小黑使劲把哭闹着的两个人拉开。
西穆流了血。象一个神一样,他站在一旁说:“不应该是这样。孩子们不应该是这样。这不对!”
小黑把那个闯祸的小孩赶开。“走吧!”她叫道。“你叫什么名字,坏孩子?”
“奇昂!”那孩子笑着叫道。“奇昂,奇昂,奇昂!”
西穆使尽了他幼小的无邪的脸上的全部狠劲,盯着他看。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是他的仇敌。仿佛他早就料到,在等待着这个吵架场面和仇敌似的。他已经懂得了山崩、冷、热、生命的短促,但这些都是属于地方、场面的事情——属于无思想性质的无声的、过度的表现,其唯一推动力量是地心吸力和阳光辐射。而现在,在这个顽劣的奇昂身上,他看到了一个有思想的敌人!
奇昂跳了开去,走远之后回过头来挑衅道:
“明天我就长大了可以来宰你!”
他在一块岩石后面不见了。
别的孩子都笑着从西穆身旁跑过去。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在这么短促的生命中怎么会有时间形成友敌呢?不管友敌,都根本没有时间听,是不是?
小黑猜透了他内心的思想,把他拉走。他们一边寻找吃的,她一边在他耳边厉声轻语:“抢吃的就成了仇敌,送花草就成了朋友。仇敌也是因为意见和想法的不同。你刚才在五秒钟里面就造成了一个终生的仇敌。生命太短促,结怨也得快。‘她笑道,这句讽刺的话出诸于她这么年轻的人之口,听起来是很奇怪的,真可说是少年老成。“你一定要拚命保护自己。别的人,有的很迷信,会要杀死你。他付相信杀人者可以从被杀的人那里吸收生命力,因此可以多活一天。你明白吗?只要有人相信这种念头,你就处于危险之中。”
但是西穆没有在听。在一大群纤弱的女孩子——明天她们就会长高,变得文静一些,后天就会苗条起来,大后天就会找丈夫结婚——中,西穆瞥见了一个头发是紫蓝色的小女孩。
她跑了过去,从西穆身旁擦过,两人的身子碰了一下。她的眼睛象银子一样晶莹,她看了西穆一眼。他这时知道,他已找到了一个朋友,一个爱人,一个妻子,一个一星期以后会同他一起躺在死人堆上让阳光把他们烧成枯骨的人。
只有这么一瞥,但这一瞥在一瞬间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她后面叫道。
“莱特!”她笑着回首。
“我叫西穆,”他困惑地回答。
“西穆!”她重复一遍,继续跑开去。“我会记得的!”
小黑推一推他。“喂,吃吧,”她对心不在焉的弟弟说。“你不吃,就长不大,就没法去逮她。”
奇昂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他在旁边跑过去说,“莱特!”他学着他们的腔调,心怀恶意地跳着说:“莱特!我也会记得莱特的!”
小黑站在那里,身材苗条,一头黑发象乌云一样,她摇着脑袋悲哀地说:“我看到了你的未来,小西穆。为了得到这个莱特,你不久就需要武器了。现在,快走吧——太阳升起来了!”
他们跑回到了洞穴里。
第五章
他的四分之一的生命已经消逝了。孩提时期已经过去。他现在是个少年了!夜,山谷里大雨倾盆。他看着山谷里出现了新的河道,一直流过那金属飞船所在的那条山。他把这个知识存储起来,以备日后应用。每天晚上出现一条新的河道,一条新冲刷出来的河床。
“山谷那边是什么?”西穆心里纳闷。
“没有人去过,”小黑解释道。“要想爬过山到平原去的人不是给冻死就是烧死了。我们所到的地方都只是半小时奔跑的距离。半小时去,半小时回。”
“那末没有人到过那金属飞船?”
小黑一撇嘴。“那些科学家,他们试过。都是些傻瓜。他们不知道知难而退。没有用。太远了。”
科学家。这名字使他心中激动。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生前生后所梦见的景象。他的口气很殷切。“科学家在哪里?”
小黑掉转脸,不去看他。“我知道也不告诉你。他们会杀死你,做实验!我不要你去参加他们。爱惜你的生命,别为了到山上那个破玩意儿去而牺牲生命。”
“那么我会向别人打听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没有人会告诉你!他们憎恨科学家。你得靠你自己的力量去找他们。找到了又怎样呢?你能救我们吗?好吧,你救我们吧,傻小子!”她一脸不高兴。她的生命有一半已经过去了。
“我们不能这样坐着,光说话吃饭,”他抗议道。“别的什么也不做。”他跳了起来。
“你去找他们吧!”她悻悻地反驳。“他们会帮你忘记的。是啊,是啊。”她一不小心全说了出来。“帮你忘记你再过几天你的生命就要完了!”
西穆在地道里到处找。有时候他当真以为已经弄清楚了科学家是在哪里,但是当他向旁边的人打听到科学家所在的洞穴怎么走法时,大家的一阵愤怒的口答,把他反而弄胡涂了。说起来就是这些科学家不好,把他们送到这个要不得的星球上来!西穆在大家咒骂交加下,只好编起了脖子。
他就悄悄地到一个中央大洞里,同别的孩子们坐在一起,听大人说话。这是上课的时间,也叫讲话的时间。不管他多么急不可耐,尽管生命迅速消逝,死亡象颗黑色的管星一样迅即降临,他还是知道他需要知识。今天是上课的夜里。但是他坐的不安稳。生命只有五天了。
奇昂坐在西穆的对面,他的嘴唇很薄,脸色傲慢。
莱特出现在他们两个之间。刚过了几小时,她已长得亭亭玉立。她的头发更有光泽了。她微笑地坐在酉穆身旁,不去理会奇昂。奇昂就神态不自然起来,不再吃东西。
屋子里话声不断,麻麻啪啪。象心跳一样快,一分钟要说上一千个、二千个字。西穆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他虽然没有闭上眼睛,却好似进了梦境一般,人感到懒洋洋的,朦朦胧胧的,几乎象在娘胎里那样。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话声,这些话声在他的脑海里织成了知识的锦缎。
他梦见了没有岩石的绿草如茵的草地,迎着晨熹走去,没有彻骨的寒冷,也没有炙人的炎热。他走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头上飞过金属飞船,空中气温固定不变。什么事情都很慢,很慢,很慢。
需要一百天、二百天、五千天才长大的大树上停着飞鸟。什么都停在它们原来的地位上,小鸟并没有因为阳光的照射而不安地扑翅,树木也并没有因为阳光的倾注而枯萎。
在这个梦境里,人们走路悠闲自在,从来不跑,他们的心律平匀,不快不慢。青草常在,不会在一把烈火中烧掉。梦中的人说的总是明天的生活,不是明天的死亡。这梦境是这么熟悉,当有人握住他的手时,他还以为这也是梦境呢。
莱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做梦吗?”她问道。
“是的。”
“什么事情都有东西抵消的。为了抵消我们生命的不公平,我们的头脑常常会回到想象中去,到那里去寻找值得一看的好东西。”
他不断地拍着石头地板。“这样仍旧不公平!我痛恨!这反而使我想到世界上有别的好东西,我却不能享受到!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浑浑噩噩的死去,不知道这种生活是不正常的?”他的半张半闭的嘴里喘着粗气。
“什么事情都有个目标,”莱特说。“这给了我们目标,使我们努力想办法找到一条出路。”
他的眼睛发出炽热的光,“我很慢很慢地爬上了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山,”他说。
“是我一小时爬过的小青山吗?”她问。
“也许是。很象。梦境比现实要好。”他眨一眨眼,又细眯着。“我观察了梦里的人,他们不是老在吃东西。”
“也不讲话?”
“也不讲话。而我们却老是在吃东西,老是在讲话。有时,梦境里的人就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在莱特看着他的时候,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觉得她的胜黑了起来,有了皱纹,呈了老态。她两鬓发白,眼睛失掉了色泽,眼角尽是折子。她的牙齿掉了,嘴唇于瘪,纤细的手指象焦炭一样挂在枯萎的手腕上。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她的姿色已经消失,他吓得抱住她几乎要叫了出来,因为他以为自己的手也枯萎了,他排命忍着才没有惊叫出声。
“怎么回事,西穆?”
一听到这活他嘴里的唾沫就干了。
“只有五天了……”
“科学家。”
西穆一惊。谁在说话?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个高个子在讲话。“科学家把我们送到这个星球上来紧急着陆,到现在已经糟蹋了无数的生命和时间。没有用。没有用。让他们去,可是别把你们的时间给他们。你们要记得,人生只有一遭。”
这些可恨的科学家在哪里?现在,在学习时间、讲话时间以后。他准备去找他们。现在,他至少知道了足够的情况,可以为自由,为飞船而努力了下。
“西穆,你到哪里去?”
但西穆已经走了。他奔跑的脚步声消失在一条已经磨得很光滑的石头地道中。
看来已经有半夜功夫给浪费掉了。他摸了十几条死胡同,多次遭到年轻人的袭击,要他的精力延长他们的寿命。他们的迷信叫喊在他身后追逐着。他们的指甲在他身上留下了抓痕。
可是他找到了他的目标。
在悬崖深处的一个玄武岩的小洞穴里有六个人,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些西穆虽然不熟悉却打动了他心弦的东西。
科学家们是分批工作的。老的几个做重要的工作,年轻的人一边学一边问,他们的脚下还有三个小孩。他们是一个过程的几个阶段。每隔八天就有一批新的科学家在研究一个问题。完成的工作量很不够。他们刚刚到达创造性阶段,人就老了,要死了。每个人有创造成果的时间实际上只有整个生命中的十二个小时。四分之三的生命用在学习上,接着有短短的一段有创造力的时期,然后就衰老,昏聩,死亡。
西穆进去时,他们回过头来看他。
“难道我们添了一个新手?”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个问。
“我不相信,”一个年轻些的说。“把他赶出去。他可能是战争贩子。”
“不要那样,不要那样,”年老的说,光着脚丫子向西穆走了过来。“进来吧,孩子,进来吧。”他的眼光友善,缓慢,不象悬崖上面那些急躁的人。灰色的眼珠,神态安详。“你想干什么?”
西穆迟疑了一下,低下头,不敢正视那安详温和的眼光。“我要活下去,”他轻声说。
那个老头儿轻轻地笑了。他摸一下西穆的肩膀。“你是新的人神吗?还是你病了?”他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问西穆。“你为什么不去玩?你为什么不做准备迎接你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的阶段?你不知道到了明天晚上你就长大了吗?你不知道要是不加珍惜,你就会错过这一辈子的生活乐趣吗?”他停了下来。
西穆听到一个问题,就眨巴一下眼睛。他看一眼桌子上的仪器。‘我不应该来这里吗?”他问。
“当然,”老头儿大声说,声音严厉。“但是你来了,这真是奇迹。我们已有一千天没有从群众中间来的志愿人员了。我们只好自己孕育科学家,结果成了世代家传!你数一数,我们只有六个人!三个孩子!不算多吧?”老头儿向石头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们征求志愿人员,大家却口答,‘去找别人吧!’或者‘我们没有时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说吗?”
“不知道。”西穆退缩了一下。
“因为他们自私。是啊,他们要活得长寿一些,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不论干什么都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能延长一些。他们可能为他们将来的后代保证生命延长一些。但是他们不肯放弃寻欢作乐,放弃他们短暂的青春,连一次日落或日出的时间都不肯放弃!”
西穆靠在桌边,认真地说:“我明白。”
“你明白吗?”老头儿呆呆地望着他说。他叹口气,轻轻地拍一下这孩子的手臂。“是啊,你当然明白。现在已经不太有人明白这道理了。你是个例外。”
别的人上来把西穆和老头儿团团围住。
“我叫迪恩克。明天晚上科特就要来代替我。那时我就死了。再过一个晚上,又有别人来代替科特,接着就是你,如果你肯努力,并有信心的话,但是首先,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如果愿意,可以回到你的游伴那里去。你有爱人吗?回到她那里去。生命是短促的。为什么要你为未来的后代操心?你有享受青春的权利。如果你愿意,马上可以走。因为如果你留下来,你就没有时间干别的,只有不断的工作,老死在工作岗位上。但是这工作是有意义的。怎么样?”
西穆看了一眼地道。远处刮着大风,传来了烧东西的香味,赤脚的走动声,年轻人的笑声,这都是很好听的声音。但是他不耐烦地摇一摇头,眼睛润湿。
“我要留下来,”他说。
第六章
第三夜和第三天过去了。到了第四夜,西穆才深入他们的生活。他知道了远处山顶上的金属种籽是怎么一回事。他听他们说起原来的种籽——叫做飞船的东西,紧急降落以后,幸存者躲在悬崖上挖洞逃生,他们很快就老了,为了忙着求生存,把科学都忘了。在这样一个火山口一样的星球上,机械知识是无法保存的。每个人只图“眼前”生存。
昨天过去了就算了,明天却呆呆地瞪着他们每个人的脸。阳光的辐射使他们迅速衰老,但是后来也在他们身上产生一种心灵感应,新生的婴儿靠此可以吸收观感、思想。遗传的记忆成了一种本能,能够保存对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我们为什么不到那条山上的飞船那里去呢?”西穆问。
“太远了。我们需要有东西保护不受阳光的炙烤,”迪恩克解释道。
“你们想办法制造过保护的东西吗?”
“各种各样的油膏,用石头和鸟翼做的保护服,最近还尝试的粗糙的金属。这些都没有用。也许再过一万代,我们能够制造一种金属,里面放了冷水,可以保护我们到飞船那里去。但是我们的工作太慢了,太盲目了。今天早晨,我生长成熟了,拿起了仪器。明天我就要死了,又放了下来。一个人在一天之内能做些什么呢?要是我们有一万人,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我一定要到飞船那里去,”西穆说。
“那你就会死,”老头儿说。西穆的话一出口。屋子里就一片沉默。大家都瞧着他。“你是个非常自私的孩子。”
“自私!”西穆不满地叫道。
老头儿挥一挥手。“这种自私我倒欢喜。你要活得长寿一些,你会想尽办法去实现。你会想办法到飞船那里去。但是我告诉你,这是没有用的。不过,如果你要那么做,我也无法阻拦你。至少你比我们中间有些人要强,他们为了多活几天不惜打仗。”
“打仗?”西穆问道。“这里怎么会打仗呢?”
他全身打了一个寒战。他不明白。
“明天有的是时间说这个,”迪恩克说。“现在听我说。”
那天晚上就过去了。
第七章
早上。莱特从过道里跑过来,一边叫,一边哭,她投进了西穆的怀抱。她又变了。她又长大了,更加美丽了。她全身哆嗦,紧紧地抱住他。“西穆,他们来逮你了!”
过道里传来了赤脚奔跑的声音,接着到了洞口。奇昂站在那里笑着,他也长高了,两只手里都握着一块尖石。“好呀,你在这里,西穆!”
“走开!”莱特猛的转过身去向他喊叫。
“我们把西穆带走就走开,”奇昂向她保证。然后他向西穆笑道。“那就是他跟我们一起打仗去。”
迪恩克急忙走上前来,他的眼睛眨巴着,双手软弱无力地挥舞着。“走开!”他尖声叫喊。“这孩子如今是科学家了。他同我们在一起工作。”
奇昂收起了笑容。“还有更值得的工作要做。我们现在要到最远的悬崖那里去同他们打仗。”他的目光殷切。“你一定会跟我们一起去的吧,西穆?”
“不去,不去!”莱特拉住他的胳膊。
西穆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向奇昂说。“你们为什么要去打他们?”
“跟我们去的人都可以多活三天。’
“多活三天?”
奇昂坚定地点点头。“要是我们打赢了,就可以活十一天,不止八天。他们住的悬崖有一种矿物质,能保护你不受辐射。考虑一下,西穆,整整三天美满的生命。你参加我们吗?”
迪恩克插了进来。“你们走吧。西穆如今是我的学生!”
奇昂反唇相讥道:“你去死吧,老头子。到今天日落时,你就烧成焦炭了。你算老几,可以命令我们走开?我们还年轻,我们要活得长寿一些!”
十一天。西穆觉得这话有些不可信。十一天。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要打仗。要是你的生命可以延长几乎一半,谁不会去打仗呢?可以多活那么多天!是啊。为什么不去打仗!
“多活三天,”迪恩克的声音刺耳地说,“但是你得不死,但是你得在打仗时没有给打死。但是,但是!你们从来没有打赢过。你们几乎总是输的!”
“但是这一次,”奇昂失声说,“我们一定胜利!”
西穆感到不解:“我们都来自同一祖宗。我们为什么不合住最好的悬崖呢?”
奇昂听了大笑,握紧了手中的尖石。“那些住在最好悬崖的人认为他们比我们高明。有权的人的态度就是那样。而且那边的悬崖小一些,只能住三百人。”
多活三天。
“我跟你去,”西穆对奇昂说。
“好啊!”对于这个决定奇昂很高兴,简直太高兴了。
迪恩克听了目瞪口呆。
西穆转身过来向迪恩克和莱特说,“我如果打赢了,就可以走近飞船半里。而且我有额外三天的时间可以想法到飞船那里去。我看只有这么办。”迪恩克悲哀地点点头。“只有这么办。我相信你。现在去吧。”
“再见,”西穆说。
老头儿听了一惊,接着又对西穆对自己开的玩笑感到好笑。“是啊——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是不是?那么,再见。”他们握了手。
奇昂、西穆、莱特他们三人一起走了出去,后面跟着别人,都是一些马上要长成好斗的青年的孩于。奇昂的眼中露出的眼光可不是好玩的。
莱特同西穆一起去了。她为他拣了石块带着。不论他怎么说,她都不回头。太阳刚露出地平线,他们走过了山谷。
“莱特,请你回去吧!”
“等奇昂回来?”她说。“他打算在你死后要我嫁给他。”她倔强地摇一摇头,她的一头秀发,黑得令人难以相信。“我要同你呆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西穆的脸色严峻起来。他长得很高,一夜之间,世界似乎缩小了。成群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叫喊着过去,寻找吃的,他冷眼看着他们,不禁觉得奇怪:难道四天以前自己也是那样?真奇怪。在他的脑海中有过了许多天的感觉,仿佛是真的已经活过了一千天。他所经历的事件和所想过的念头重重叠叠,丰富多采,多种多样,使人难以相信,在这样短的四天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打仗的人三二成群。西穆抬头看那黑色小悬崖。原来我的第四天就是这样过的——他这么想。但是我仍没有走近那条飞船,也没有走近别的,甚至——他听到莱特在他身旁的轻巧脚步声——也没有接近她,为我带武器、拣果实的人。
他的一半生命已经完了。或者说,三分之———如果他打仗得胜的话。如果。
他跑起来很轻快,两条腿一前一后地举起又放下。这一天使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体格。我一边跑,一边吃;一边吃,一边长;一边长,一边看莱特,看得我有些目眩。她也那样温存地看着我。这是我们青春的日子。我们是不是在把它浪费掉?我们是不是在把它浪费在一场梦里,一件蠢事上?
他听到远处的笑声。小的时候他会奇怪。现在他懂得了笑声。这种笑声是由于爬岩石,摘绿草,饮晨冰,吃石果,尝新味而发出来的。
他们走近了敌人的悬崖。
他看到了莱特挺秀的身材。她的脖子又白又嫩,你一碰到就能摸出她的脉搏,握在你手中的手灵活、柔软、不安份……
莱特侧过头去。“瞧前面!”她叫道。“要知道将来——只要瞧前面就行了。”
他觉得好象是在他们的生命旁边跑过去,留下了青春在路旁,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老看石头,眼都看花了,”他一边跑一边说。
“那么再拣几块石头。”
“我看到了石头——”他的声音柔和起来,象她的手心一样。他眼前的风景在飘过去。一切都象一阵和风,迷迷糊糊地吹了过去。“我看到了石头的深谷,在清凉的阴处,那里的石果多得象泪珠。你碰一下石块,红色的果实就象默默无声的山崩一样落了下去,青草如茵……”
“我没有看见!”她加快了步伐,掉过头去。
他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绒毛,象在石块阴处长的发白发亮的青苔一样,你对它轻轻吹一口气,就会颤动起来。他低头看一眼自己,一边跑向死亡,一边双手紧握着拳头。他的手这时已青筋毕露,强壮有力了。
莱特把吃的递给他。
“我不饿,”他说。
“吃吧,吃个饱,”她厉声命令道,“那样打起仗来才有力量。”
“天听!”他痛苦地叫道。“谁管它打仗不打仗?”
他们前面已有石块扔下来。有个人脑壳开花倒了下去。战争开始了。
莱特把武器递给他。他们一言不发跑进战场。
大石块从敌人的碉堡上滚了下来,象山崩一样。
现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人,把别人的寿命夺为己有,在这里夺得一个落脚点,能够活着跑到飞船那里。他东跑西窜,躲躲闪闪,抓起石块投扔出去。他的左手握着一块石板做盾牌,挡住弹如雨下的石块。到处有石块落地的噼啪声。莱特跟着他跑来跑去,一边给他打气。有两个人在他前面倒了下来给杀死了,胸口露出了肋骨,鲜血进流。
这场争斗实在没有必要。西穆马上觉察到这件事简直是发疯。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攻打那座悬崖,崖上石如雨下。有十几个人倒了下来,脑袋开花,另外六、七个人给打断了胳膊。有一个尖叫一声,两块石头连续击中他的膝盖,结果皮开肉绽,露出了关节的白骨。人都绊跌在一起,倒在地上。
他的面部肌肉紧张,开始后悔来到这里。但是他仍抬着头,眼光四射,警惕地望着那些悬崖。他非常想在那上面居住,非常想有那个难得的机会。他必须坚持到底。但是他已无心作战。
莱特失声喊叫。西穆的心一沉,转过身来看见她的一只手软软低垂,指节上受了伤,鲜血直冒。她把手夹在腋窝里止痛。他怒从心起,大喝一声。一怒之下他向前猛冲,把石块扔了出去,目标异常准确。他看到一个人中了他的投石,四肢朝天地倒了下去,从上层洞穴上掉到下面一层。他自己大概是喊叫得太厉害了,只感到肺部膨胀得快要裂了开来,唇焦舌干,在他奔跑的脚底下,地面仿佛在疯狂地旋转。
有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脑袋,使他晕头转向,朝后倒去。他口中尽是砂石。整个天地一片昏黑。他站不起来。他躺在那里知道这是他的末日,他的最后一息了。他的囚周战斗仍在进行,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莱特蹲在他的身边。她的手摸着他的额角,使他感到清凉。她想把他拉到战斗圈子外面去,但是他躺在那里,喘着气,叫她走开。
“停手!”有人喊道。整个战场似乎停了下来。“后退!”那人马上下命令道。西穆侧着身子躺在那里,看到周围的同伴们都转身向家里逃跑了。
“太阳出来了,我们没有时间了!”他看到他们强壮的背部,看到他们双腿紧张地飞奔。死的就扔在战场上了。受伤的大声喊救。但大家都没有时间顾得上受伤的。腿长的人气急败坏地,抓紧时间逃回家去,在太阳升起把他们烧死以前冲进地道。
太阳!
西穆看见另外一个人向他跑来。那是奇昂!莱特已把西穆扶了起来,轻声地鼓励着他。“你能走吗?”她问道。他呻吟道,“我想行吧。”“那么走吧,”她说。“先慢慢走,再加快速度。我们来得及的,我知道我们是来得及的。”
西穆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奇昂跑了上来,他的脸上表情奇特,目露凶光。他把莱特推开,拿起一块石头,在他脚脖子上猛击一下,结果皮开肉绽,这一切都是一声不响地做的。
他现在站了开去,仍没有说话,咧开了嘴笑着,好象夜里从山上下来的一头野兽,胸口一起一伏地,一边看一眼自己干的事,一边又看一眼莱特。他喘过气来以后,朝着西移点头说。“他来不及了。我们只好把他留在这里。莱特,跟我走吧。”
莱特象只野猫似的扑向奇昂,要抓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喊叫。她的手指在奇昂的胳膊和脖子上都留下了血淋淋的抓痕。奇昂骂了一声,跳了开去。她向他扔了一块石头。他嘴里咕啃一声,躲了开去,又跑了几步,回过头来向她叫道:“傻瓜!跟我走吧。西穆马上就要死了。走吧!”
莱特转过身去。“你不背我,我就不走。”
奇昂的脸变了色。他的眼睛发暗。“没有时间了。我背你的话,咱们两个都得死。”
莱特向他身后远处望去。“那么你走吧,我就是要这样。”
奇昂一言不发,害怕地看了一眼太阳,就逃跑了。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但愿他跌了一交,摔断脖子,”莱特轻声说,恶狠狠地看着他的身影跳过一条沟。她又回过来对西穆说:“你能走吗?”
他的脚脖子上的创口发出一阵痛。他居然挖苦地点头说,“我们走着回去,来得及在两个钟头之内赶到洞口。我有一个主意,莱特。你背我。”他对这个玩笑还感到好笑。
她挽着他的胳膊。“我们还是走。来吧。”
“不,”他说。“我们留在这里。”
“为什么?”
“我们到这里来找个家。要是我们走,我们就会批要死,我宁可死在这里。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他们一起衡量了一下太阳的高度。“几分钟,”她说,她的声音迟钝。她紧紧地挨着他。太阳光一开始普照,一悬崖上的黑色岩石就变成了紫色、褐色。
他真是个傻瓜!他本来应该留下来同迪恩克起工作,一起空想,一起做梦的。
他猛舱抬头,向悬崖上面洞穴里的人叫喊道:
“派一个人下来,同我决一死战!”
一片静默。他的喊声在悬崖上发出回响。空气很温暖。
“没有用,”莱特说。“他们不会理你的。”
他又大声喊叫。“听到我吗!”他用一只没有受伤的脚站着,受伤的左腿血液流过伤口就发痛。他挥了一挥拳头。“派个不怕死的战士下来!我决不回身往后跑!我是来打一场光明正大的仗的!派个愿意保卫他的洞穴的人下来!我一定杀死他!”
又是一片静默。地面上滚过一阵热浪。
“是啊,”西穆双手插腰,抬起脑袋,张开了嘴讥嘲道,“你们那里肯定有人不怕同一个被于打仗的!”一片静默。“没有人?”一片静默。“眼么我把你们算错了。我错了。那末我就站在这里,一边等着太阳把我的皮肉烧焦,一边等你用难听的活。”
终于有人回答了。
“我可不喜欢有人骂我,”一个男人的声音。
西穆向前一步,忘记了他的破腿。
第三层的一个洞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下来吧,”西穆叫他“下来吧,大胖子,下来杀死”_
那个人狠狠地骂了对手一阵子,就慢慢走了下来。双手空空,没有带武摄这时上面洞口上都出现了人头。他们是看热闹的。
那人走近了西穆。“我们按规矩来打,你懂得规矩吗?”
“我边打边学吧,”西穆说。
那人听了这话很高兴,他警惕地看了一眼西穆,但是态度并不是不友善的。“那么我告诉你,”他毫不吝啬地说。“要是你死了。戏就收容你的伴侣,她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因为她是个好汉的妻子。”西穆很快地点一点头。“我准备好了,”他说。
“规矩很简单。我们除了用石块,互相不许碰身无!只有石块和太阳,可以送我们的命。现在是时候了许——”
第八章
地平线上出现了太阳尖。“我叫诺杰,”西穆的敌手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拣起一些小石块,掂了一掂分量。西穆也这样。他感到饰物,他已好几分钟没有吃东西了。饥饿是这个星球上的人的克星——空肚子老是要不断地填饱。他的脉搏软弱。血液流过血管时一阵紧,一阵热,他的胸口急切地一起一伏,一伙一起。
“动手吧!”悬崖上三百个观众喊道。“动手吧!”他们男女老幼都有,都挤在悬崖边上齐声叫喊。”马上动手吧!”太阳好象是应声而出般地升了起来。他们好象被一块烫手的石头打了一下。两个人在热浪冲击之下站立不稳,光着的大腿和屁股都流出了汗,胳膊底下和脸上更是一片湿透。
诺杰站稳了,看了一眼太阳,并不急于作战。接着他一声不响,突然用拇指和食指弹出一块石头,打中了西穆的脸颊,他不觉往后一退,脚脖子上一阵疾痛,直捣心窝。他尝到了面颊上的血腥味。
诺杰的动作极稳健。他的神手弹指三下,就有三枚很小的似乎不能伤人的石子象飞鸟一样疾飞过来,都狠狠地击中了目标,都是西穆的神经中枢!有一枚击中他的肚子,几乎把他在十小时内吃的东西都翻同上来,到了喉咙口。第二枚击中他的额角,第三枚击中他的脖子。他躺倒在发烫的沙土上。他的膝盖碰在硬地上发出一声难听的声音。他面无血色,眼睛紧闭,热泪夺眶。但是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他也排了全身的力气把手中的石头投了出去。
石头在空中疾飞,有一块,也是唯一的一块,击中了诺杰。打在他的左眼珠上。诺杰叫了一声,马上伸手去按住受伤的左眼。
西穆禁不住发出一声苦笑。这就是他的全部胜利。他的敌手的眼珠。这使他能够有时间。哦,天呀——他心里想,肚子一阵紧,喘不过气来——这是个讲时间的世界。只要再给我一些,只一点点!
诺杰只剩了一只眼,痛得摇摇晃晃,但仍弹如雨下地把石头投向西穆的东躲西门的身子。但是他现在瞒不准了,石头不是投空了,就是软弱无力。
西穆拼命站立起来。他从眼角里可以看到莱特等在一旁看着他,嘴里说着鼓励和希望的话。他全身汗湿,仿佛淋了一阵大雨。
太阳现在已经完全升上了天际。你闻也闻得到。石块晶晶发亮,好象镜子一样,沙土开始发烫冒泡。山谷里到处出现了幻影。西穆觉得同他对垒的不止诺杰一个战士,而有十几个战士,个个站好了要投出石块来。十几个战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象青铜铸的一样,在他的面前晃动。
西穆拼命喘着气。他的鼻孔一张一闭,他口渴的嘴巴吸进去的不是氧气,而是火焰。他的肺部一吸进火焰就象丝绸做成的火炬一样易燃,他的身体精疲力竭,毛孔里的汗珠一流出来就蒸发掉了。他觉得自己在萎缩。越缩越小,仿佛看到自己象父亲一样,又老,又枯萎,逐渐消亡!沙土在哪里?他动得了吗?是的,世界在他脚下摇晃,但是他还是站起来了。
不会再打了。
这是悬崖上的一阵嗡嗡声告诉他的。上面那些脸上给太阳照得发烫的观众大声叫喊,鼓励他们的战士。“站起来,诺杰,留着力气,站着出汗!”他们这么向他喊叫。于是诺杰站着,在天边发射过来的炽热阳光中,好象钟摆一样稍许有些慢慢摇晃。“别动,诺杰,留着你的力气!”
“考验!考验!”高处的人们叫道。“太阳的考验!”这是这场战斗中最艰苦的部分。西穆痛苦地看了一眼悬崖,在他的眼光中,悬崖已经变了形。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他的父母;他的父亲的颓丧的脸,黯淡的眼光,他的母亲的头发在热风中飘着。象上阵灰色的烟雾。他一定要到他们那里去,何他们一起,为他们而生!西穆在他身后听到莱特在轻声便咽。沙上上有一阵皮肉磨擦的声音。她已跌倒在地。他不敢口头。回头所化的力气会要他的命,教他痛得陷入一片昏暗。他的膝盖发软。他心里想,我要是倒了下去。我就会死在这里烧成灰烬。诺杰在哪里?话杰在那里,离他几尺远,弯着腰站着,全身汗如雨下,好象腰椎上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一样。
“倒吧,诺杰,倒吧!”西穆心里想。“倒吧,倒吧!你倒了,我就可以接替你的位置!”
但是诺杰不倒。他的软弱的左手里的石块一个个地掉在发烫的沙地上,诺杰的嘴巴干枯,唇焦舌燥,眼睛发直。一但是他不倒。他的求生意志强烈。好象是有一根头发牵着他不倒似的。
西穆的一条腿却跪了下来!
“啊!”悬崖上的人们发出了早已期待的叫声。他们等着看他死。西穆抬起头,好象在做一件傻事时给人捉到一样傻笑着。“不,不,”他迷迷糊糊地坚持站了起来。他全身痛得已经麻木没有知觉了。这时四周响起了一阵沸腾的声音。悬崖顶上发生了山崩,”好象给一场无声的戏剧降幕一样。除了一阵嗡嗡低语,一切寂然无声。他现在看到的诺杰有五十个影无个个都穿着汗水的盔甲,眼珠痛苦地突出,双颊干枯,嘴唇焦裂,好象一只干了的水果皮一样。但是那一根头发仍牵着他不倒。
“现在”,西穆口齿不清地说,他的发烫的嘴巴里,舌头已经给烘干了。“现在我要倒下去,躺在地上做梦了。”他说这话时心中反而感到很高兴。这是他原来的计划。他知道必须这样。他要按计划去做。他抬起头来看一眼观众是不是在看他。
他们不见了!
是太阳把他们赶走了。只留下一两个胆于大的。西穆象喝醉了似的发出了笑声,看着干枯的手上流出了汗珠,一颗颗掉在沙土上,还没有着地就化为蒸气了。
诺杰倒了下去。
那根头发断了。诺杰俯身倒在地上,口喷鲜血。他的眼珠泛白,茫然无神。
诺杰倒了下去。他的五十个幻影也一起倒了下去。
山谷里刮着唱歌的风,呻吟的风,西穆看到了一个蓝色的湖,有一条蓝色的河与它相连,河边有低低的白色房子,人们在房子之间,高大青葱的树木之间来来往往。河边的树木比七个人还高。
“现在,”西穆终于向自己解释。“现在我可以倒下去了。倒——到——湖——里——去。”
他向前倒了下去。
他发觉倒了一半马上有手扶着他,感到很吃惊。那些手把他抬了起来,高高地抬在空中,飞奔而走,好象举着火炬一样。
“死真奇怪,”他心里想,接着眼前一片昏黑。
他醒来发现脸上有凉水流过的感觉。
他担心地睁开眼睛。莱特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她的手指送吃的到他嘴边。他又饿又累,但是恐惧把饭和累的感觉都忘掉了。他看到了头顶上异样的洞穴形状,挣扎着要坐起来。
“现在什么时候了?”他问。
“仍旧是比武的那一天。别动,”她说。
“仍是那一天!”
他高兴地点点头。“你没有损失什么生命。这是诺杰的洞穴。我们是在黑崖里。我们可以多活三天。满意吗?躺下吧。”
“诺杰死了?”他躺了下去,喘着气,心怦怦地跳着。他慢慢地缓和下来。“我赢了,我赢了。”他深深地吸一口气。
“诺杰死了。我们也几乎死了。幸亏他们及时地把我们抬了进来。”
他粮吞虎咽地吃着。“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们必须强壮起来。我的腿——”他看了一下腿,试了一下。创口上包着黄色的长草,痛楚已经消褪了。他一边看着,他身上的血液就加速流通,清除了绷带下的污秽。他心里想,在日落之前必须复元。必须那样。
他站了起来,在洞里跛着腿走来走去,好象关在牢笼里的猛兽一样。他觉察到莱特的眼光注视着他。他没有敢正视她。最后他还是没有办法,转过身来。
她打断了他。“你要到飞船那里去吗?”她轻轻地问。“今天晚上?日落之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是的。”
“你不能等到早晨?”
“不能上”
“那么我跟你一起去。”
“不!”
“要是我跟不上,就不用管我。我对这里没有什么留恋的。”
他们久久地看着对方。他软弱地耸一耸肩。
“好吧。”他终于说。“我知道,我不能拦阻你。我们一起去吧”
第九章
他们在自己的洞口等着。太阳落山了。石块凉了,可以在上面行走。现在差不多可以跳出去,奔向激处山上那条闪闪发光的金属飞船了。
马上就要下雨。西穆想起了以前几天每天晚上他看着雨水流进小溪,流进河道的景象。第一个晚上河是向北流的,第二天晚上又有一条向东北流的河,第三天挽上向西流放河。也谷里不断出现激流冲刷而成的新的河床。地震山崩把旧的河床填平。每天都出现新的河床。他动脑袋里好几个小时反复思考的就是这个每天出现新河和河流方向问题。也许可能——反正,得等着瞧。
他注意到了在这个新悬崖上的生活已经放慢了他的脉搏,放慢了一切。这是矿物质造成的结果,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太阳辐射的伤害。生命仍很短促,但已不如以前短促了。
“跑吧,西穆!”莱特叫道。
他们一起跑去。跑在热死和冷死之间,一起跑出悬崖,跑向远处向他们招手的飞船。
他们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跑过。他们赤脚的奔跑声在大块岩石上,山谷里,山边上不断发出回响。他们的肺部大口大口地评吸着空气。在他们的身后,悬崖迅速后退,现在已无法再反顾了。
他们一边跑,一边没有吃东西。为了节约时间;他们在洞里就吃饱了肚子,他得几乎肚子要服裂了。现在要做他只是跑步就行了,双腿一前一后,双臂一抬一举,绷紧了肌肉,呼吸进空气,那空气本来还是火辣辣的,如今已开始清凉了。
“他们在看我们吗?”
莱特的气吁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盖过了他的心跳。
谁?但是他知道指的是谁。当然是悬崖上的人。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赛跑了?一千天?一万天?多久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全族人民众目睽睽之下冒险穿过清凉的平原奔向溪谷?后面有没有相爱的人停止了笑声,来看远处成了两个黑点的一男一女奔向他们命运所系的地方?有没有在吃新鲜水果的孩子停止了玩耍,来看这两个人同时间赛跑?迪恩克是不是还活着,视力消退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长眉的眼皮,用微弱的声音挥舞着瘦小的手鼓励他们往前?有没有人嘲笑他们?有没有人叫他们是傻瓜,白痴?他们这一阵叫喊是不是鼓励他们向前跑,希望他们能跑到飞船那里?
西移很快地看了天空一眼,夜幕将降。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乌云开始密集,在他们前面二百尺的地方下了一阵小雨,飘过了溪谷。远处山顶上有闪电,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臭氧味。
“跑到半道了,”西穆气吁吁地说,他看见莱特的脸有一半转过去,留恋地想看一下她丢在后面的过去生活。“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如果要回去,还来得及跑回去。再晚一分钟——”
山间间雷隆隆。开始出现了山崩。先是小小的,后来却越来越大,最后大得怕人。阵雨掉在莱特的光滑白皙的皮肤上。她的头发马上给淋湿了,晶莹发光。
“现在太晚了,”她赤脚奔跑着,大声喊叫。“我们一定得勇往直前!”
现在太晚了,西穆从距离来判断,知道现在已不能再跑回去了。
他的胆开始痛起来。他放慢了脚步。马上起了风。寒风刺骨。但是那风是从后面悬崖那里吹过来的。顺着他们的方向,帮助他们前进。他心里想,是不是吉兆?不是。
因为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他慢慢地发现他算错了距离。他们时间不多了,但是距离飞船仍远。他没说什么,但是腿部肌肉的迟钝引起了他无可奈何的愤恨,眼睛里流出了热泪。
他知道莱特心中的想法同他一样。但是她象一只白色的小鸟一样在他身边飞掠,脚跟从不着地似的。他听见她喉咙里的呼吸声,就象一把擦得崭亮的利刃插进刀鞘又拔出来一样。
天空有一半已经黑了下来。星星开始在乌云后面张望。他们面前山边的一条小径上一阵闪电,大雨和雷电劈头盖脑地浇在他们头上。
在长满青苔的光滑石块上他们跌跌撞撞。莱特摔了一跤。一边咒骂,一边又爬起来。她的身上弄脏了,但雨水又把她冲出干净。
大雨猛扑西穆。雨水流进他的眼睛,流在脊梁上象河水一样灌注下去,他真想大声呼喊。
莱特倒了下去,爬不起来,她进住气,胸口起伏。
他扶了她起来,搀住她。“快跑,莱特,快跑!”
“别管我,西穆。你跑吧!”她的嘴里尽是雨水。到处都是水。“没有用。别管我,你跑吧!”
他站在那里,全身发冷,一无办法,心中一阵徐希望的火沙灭了。整个世界是一片黑暗,冰冷的雨水。还有绝望。
“那么我们慢慢地走,”他说。“一边走。一边憩。”
他们慢慢地、毫不吃力地走了五十彻好家孩子出去散步一样。他们前面的溪谷涨满了水。很快地流向天际,发出潺潺的流水声。
西穆叫了起来。他拉着莱特向前奔跑。“一条新河道,”他指着说。“每天雨水冲刷的一条新河道来。来吧,莱特!”他俯身在河面上。
他跳进水里,把她带着一起跳了进去。
洪水把他们带走,家小木片一般。他们拚命想在着身子,水灌进了他们的嘴里,鼻腔里。他们两旁的陆地飞快地向后掠去。西穆紧紧地抓住莱特的手指,只觉得自己打着筋斗给河水冲走,他还看到夫空上的闪电,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新希望。既然他们跑不动了,那末让河水给他们跑腿吧。
这条新出现的激流速度极快,不断地把他们握在岩石上。把他们的肩膀和大腿擦伤撞破。“他边来!”西穆在雷声中大喊,拚命向对岸划去。飞船所在的那座山就在前面。他们可千万不能错过。他们在激流中挣扎着,终于给撞到了对岸。西移纵身一跳,抓住了岸边的一块是石,双腿夹住了莱特!引身向上爬去。
暴风雨来的迅猛,去的也突然。闪电消失了。雨停了。乌云淡薄,终于散开。风也停了,一片寂静。
“飞船!”莱特躺在地上。“西穆,飞船!这就是飞船停泊的山,”
现在寒冷袭来。彻骨的寒冷。
他们踉跄地拚命向山上爬去。寒冷次坏了他们的四肢,钻进了血管里,减慢了他们的速度。飞船就在他们前面,给雨水冲刷一新,晶晶发亮,就象一场梦。西移不能相信真的到了那里。还有二百码。一百七十码。
地上结了冰。他们跌倒又爬起。他们后面的那条河已结了队成了一条淡蓝色的冰凉的蛇。不知从什么地方掉下来几滴雨,硬如冰雹。
西穆一下子趴在飞船船身上。他真的摸到了它。摸到了它!他听见莱特高兴得硬咽着说不出话来。这是金属做的飞船。在过去漫长的日于里。能有多少人摸过它?他和莱特终于做到了!
这时,他的血管冷得几乎要凝结起来。
进口的地方在哪儿?
你跑啊,游啊,差不多淹死,你咒骂,流汗,排命,你到了山下,爬上了山,你碰到了金属,你高兴得喊叫,但是——你却找不到进口的地方!
他找命让自己镇静下来。他对自己说,慢着,可是也别太慢。绕飞船走一团。他伸手摸着,那金属益是冰冷的,冷得他出汗的手几乎马上要结冰了。他现在绕到边上,莱特跟着他。寒冷把他们摒在一起,紧紧地象只拳头。
要找进口的地方。
仍是金属。冰冷的沉默的金属。合上的地方有一道细缝。他这时不顾三七二十一,用手捶打起来。他感到肚子里一阵冷。他的手指冻得麻木了,眼睛几乎冻住在眼眶里了。他开始用拳头插打,寻找,叫喊。“开门!开门!”他忽然发现碰到了什么东西……咔嚓一声!
这是气锁的声音。金属在橡皮垫上膺擦了一下,门就悄悄地向旁移开了,缩了进去。
他看见莱特跑上前来,手抓住胸口,掉到一个光洁的小室里。他盲目地紧跟在后面进去。
气锁门在他身后又关上了。
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心脏开始慢了下来,几乎要停止跳动了。
他们现在已掉在飞船里了,但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喘不过气来。
原来他为活命而投奔的飞船使他的脉搏慢了下来,使他的脑海一片漆黑。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一阵快要断气的恐惧,心里明白他快要死了。
接着是—片漆黑。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时间的逝去,感觉到自己在思索,在挣扎,要使自己的心脏跳得快一些……要使自己的眼睛看得清楚些。但是他体内的血液在血管里慢吞吞地流着,不慌不忙,他听到自己的脉搏一跳一停,一跳。停,间歌之长,令人昏昏欲睡。
他动不了,手,脚,甚至手指都无法动弹。要抬起眼皮也得费千钧之力。他甚至没有力气抬头看一看躺在身边的莱特。
他听到了她的不规则的呼吸。听上去好象是一只受伤的小鸟在鼓那张开的翅膀。她就近在身旁,”他可以感到她的体热;但是又似乎远在天边。
我怎么越来越冷,他心里想。死的滋味就是这样吗,血液流通逐渐减慢;心跳逐渐减慢,身体逐渐冷下来,脑子越来越昏昏沉沉,死的滋味就是这样吗?”
他看着飞船的天花板,视线跟着复杂的管子和机器转移。关于这条飞船的构造和怎样操纵的知识慢慢地渗透到他的脑里。他开始慢慢地了解他所看到的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了。慢慢地。慢慢地。
有一个仪器上面有块白色发亮的面盘。
那是干吗的?
他象潜在水底的人一样,只能慢慢来。
有人用过这面盘。有手碰过。有人修理过,安装过。有人在造这面盘,安装它以前,在修理、使用它以前就梦见过它。这个面盘里有使用和制造的记忆,它本身的形状就是一种梦一般的记忆,把为什么制造它,它的用途是什么告诉了西穆。只要有时间,不论什么东西只要好好看一下,他就能从中得到他所需要的知识。他的思想深处在拆卸这些东西的内容,然后加以分析。
这个面盘是记时间的!
上面记了好几百万小时!
但是怎么可能呢?西穆睁大了眼睛,炯炯发光。当初需要这个仪器的人到哪里去了?
他的眼睛里面血液汹涌。他闭上他的眼睛。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这一天已过去了。他心里想,而我却躺在这里,听任生命飞逝。我动不了。我的青春在飞逝。我多久才能动了
他从船窗口中看到夜去昼来,昼去夜来。星星在隐隐闪烁。
他心里想,我在这里要躺上四、五天,身体很快衰老干枯。飞船使我动弹不得。要是我当初留在悬崖上的家里度过我这短促的一生也比在这里强呀。到这里来有什么好处?我错过了黎明和黄昏。莱特尽管在我身边,我碰也碰不到她。
他神志昏迷,各种各样的想法在飞船里旋转。他闻到了合金的刺鼻气味。他听到了船身日胀夜缩。
天亮了。又是一个黎明!
今天我该完全长大了。他咬紧牙关。我一定要起来,我一定要走动,我一定要享受这时光。但是他动弹不了。他感觉到血液睡意朦胧地从一个心房流到另一个心房,流过他全身,通过一张一收的肺部的净化。
飞船里暖和起来。不知什么地方机器咔嚓一下,气温就自动降了下来。一阵气流通过室内。
又是夜。又是白天。
他躺着,看着自己的生命又过去了四天。
他不想挣扎。挣扎也没有用。他的生命完了。
他现在也不想侧过头去了。他不想看到莱特的脸象他受苦的母亲那样——眼睑死灰,眼珠发暗,面颊枯萎干瘪。他不想看到她的脖子象一根干木头,手象火中升起的烟雾,胸脯象干枯的树皮,乱蓬蓬的头发象野草一样!
那么他自己呢?他成了什么样子?他的下巴陷削了下去没有?他的眼眶深陷了下去没有?他的额角添了皱折没有?
他的体力开始恢复。他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动慢得出奇,一分钟一百跳。不可能。他感到十分清凉,舒服,悠闲,自在。
他的脑袋掉到一边。他看到了莱特。他吃惊得叫了出来。
她又年轻又美丽。
她也在看他,因为身体太弱,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象银镜,圆圆的脖子象孩子的胳膊。她的一头秀发如云,身体纤美。
已经有四天过去了,但她还是很年轻……不,甚至比他们刚进飞船时还年轻。她仍在青春期。
他不能相情。
她的第一句话是,“这样下去能维持多久?”
他小心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们仍很年轻。”“这是因为飞船的缘故。我们有金属保护,切断了阳光和阳光中使我们衰老的东西。”
她的眼光若有所思。“那么,如果我们呆在这里——”
“我们就会年轻下去。”
“多六天?十四天?二十天?”
“也许不止多这么些天。”
他躺在那里不响。过了很久,她说,“西穆?”
“唔?”
“我们留在这里吧。我们别回去了。要是我们回去,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
“我们又会开始衰老的,是不是?”
他转过头去,看着天花板和指针移动的钟。“是的,我们会衰老的。”
“要是我们马上老了起来,那怎么办?我们一出飞船,变化就会很大,我们是不是吃得消?”
“也许。”
又是一阵静戳。他开始挪动四肢,试一试。他很俄。“别人在等我们,”他说。
她的下一句话叫他吃了一惊。“别人早已死了。”她说。“或者再过几小时就死了、我们认识的人都很老了。”
他想象不出他们的老态,想象不出他的姊姊小黑年迈龙钟的样子。他把一摇头,不再去想它。“他们可能死,”他说。“但是还有生的。”
“那些人我们连认识都不认识。”
“不管怎么样,是我们自己人。”他答道,“我们不去帮助他们,他们只能活八天,或者十一天,”
“但是我们年轻,西穆!我们能够保持年轻!”
他不想再听这话,因为这话太有诱惑力了。留在这里,活下去。“我们已经比别人长寿了,”他说。“我需要人工作。修理这条飞船的人。我们现在站起来吧,先找东西吃。再看一看这条飞船能不能动。我不敢自己发动。它太大了。我需要帮手。”
“但这就需要再跑回去!”
“我知道。”他软弱无力地撑起来。“但是我还是要这样做。”
“你怎么能把他们搞来?”
“利用那条河。”
“如果它仍在那里,它很可能流到别处去了。”
“那么就等到它流回来。我必须回去,莱特。迪恩克的儿子在等我,还有我的姊姊,你的哥哥,他们都老了,快要死了,但在等我们的消息——”
过了很久,他听到她移动的声音,听到她吃力地挪到他身边来。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闭着眼睛,摸着他的胳膊。“对不起。请原谅我。你必须回去。我是个自私的傻瓜。”
他笨拙地摸一摸她的脸颊。“这是人性之常。我了解你。没有什么要原谅的。”
他们找到了吃的。他们在飞船上走了一遭。船上空无一人,他们在控制室才发现有个人的残骸,那一定是首席航天员。别的人肯定是用紧急救生艇空降在空间了。这个航天员独自坐在控制定整把飞船降落在这座可以看到别人空降,把救生艇撞毁的山上,由于地势高,才免遭洪水。首席航天员在降落后不久就死了,大概是因为心脏病发作。飞船就留在这里,完好如新,象一只鸡蛋一样,但是默然无声,几乎就在其他幸存者的附近,这么过了几千几万天?要是航天员当初没有死,西移和莱特的祖先的遭遇就会完全不同了。西穆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感觉到了遥远的不祥的战争的余波。星球之间的大战的结果如何?谁胜谁败?还是两败俱伤,想不到来找回幸存者?究竟谁有理?谁是敌人?西穆这个人种有罪还是无罪?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匆匆忙忙地把飞船检查了一遍。他根本不知道飞船航行的原理,但是他一边走。一边抚摸着各种机器,他就学会了。飞船只需一批机务人员。要发动起来飞行,一个人是办不到的。他把一只手放在一只圆形的猪鼻似的机器上,好象烫手似的,吓了一跳。”
“莱特!”
“怎么回事?”
他又碰了一碰机器,摸弄着它,手哆嗦得厉害,眼眶里满孕着泪水,嘴巴张开又合上,他看着机器,说不出的喜爱,接着又看一眼莱特。
“有了这机器——”他轻轻地、几乎无法相信地、结统巴巴地说。“有了……有了这机器,我可以——”
“可以什么,西穆?”
他把手插进一只酒杯样的玩意儿中,里面有一根扳手。他通过面前的舱眼,可以看到远远的悬崖。“我们原来担心这座山边不会再有条河流过,是不是?”他兴高采烈地问。
“是的,西穆,但是——”
“会有一条河的。我今晚就可以回来!我要带他们一起来。五百个人!因为我可以用这机器开一条河道直通悬崖,河水就会汹涌而来,把我们的人很快的冲过来,这是回来的可靠办法!他抚摸着那机器的桶状机身。“我一碰到它,它的用途和方法就传到了我身上!”他一按扳手。
飞船前面喷出了一道白热的火光,尖叫作响。
西穆不慌不忙地。正确地开出了一条河道来。他一边开河,一边就夜尽昼来了。
回到悬崖去的任务由西穆独力完成。莱特留在飞船里。以防万一发生意外不测。起初看来,回去的行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河水把他冲向目的地,节省时间。他得在天明时分一股劲儿地跑毕全程,很有可能没有安全到达日的地。太阳已经赶上他了。
“唯一办法是在太阳升起之前就开始。”
“但是你要冻死的,西穆。”
“你瞧这里。”他把那个刚才在山谷底里岩石中间开出一条河床的机器调整了一下。他抬起了枪口,按下杠杆,放了下去。这时就有一股裂口喷向悬崖。他调整了一下距离,把火焰发射到三里以外。然后他转身向莱特说,行了。可是莱特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打开气锁门。“现在外面冷得很,离天亮还有半小时。如果我按这喷射的火焰方向平行奔跑;只要挨得近一些,虽然温度不够,但就不至于冻死。”
“这可不安全,”莱特不同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事情是安全的。”他向前跨了一步。“我这样可以抢先半小时,这就来得及跑到悬崖了。”
“要是你在挨着火焰跑的时候,机器失灵了呢?”
“但愿不会这样。”他说。
他马上就到了外面。他好象腹部给踢了一脚一样站立不稳。他的心脏几乎要爆炸了。周围的环境又迫使他过高速度的生活。他觉得脉搏加速,血管里血液的涌流。
外面还是很冷。飞船发出的一股火焰穿过山谷,嘶嘶作响,传来一股暖气。他向火焰靠近了几步i$得近近的。如果在奔跑时稍有差错——。“我会回来的,”他向莱特叫道。
话音未了,他就随着火焰向前飞跑出去了。
大清早,洞穴里的人就看见了长长的一条橘红色的火焰和旁边在飞跑的一个白色的人形。大家都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惊叹的份儿。
等到西穆最后跑到他童年时代的悬崖时,他看到到处都是陌生人的脸孔。没有熟悉的人。他马上意识到要想见到熟人的脸是件何等愚蠢的事!有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人盯着他问道:“你是谁?你是从敌人那里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西穆,是西穆家的儿子!”
“西穆!”他上面的洞穴上一个老妇人失声一叫。她蹒跚地从上面下来。“西穆,西穆,原来是你!”
他不解地看着她:“但是我可不认识你呀!”
“西穆,你本认识我吗?哦,西穆,是我呀。我是小黑!”
“小黑!”
他心中感到一阵难受。她投到了他的怀抱里。这个年老颤抖的女人,眼睛已经半瞎了,原来是他姊姊。
上面又出现了一张脸。一张老头子的脸。一张凶狠、怨毒的脸。他看着西穆叫道:“赶他走!他是从敌人那里来的。他住在那里,他仍年轻!到过那里的人决不能再回到我们这里来。叛徒!“一块大石头扔了下来。。
西穆拉着老妇人跳向一旁。
大伙儿一阵呼叫,他们挥着拳头向西穆跑来。“宰了他,宰了他!”那个老头儿叫道,西穆也不知他是谁。
“站住!”西穆举起双手道。“我是从飞船来的!”
“飞船?一大伙儿停了步。小黑紧紧地拉着他,看着他的年轻药脸,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光滑。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那个老头子挤命叫,又拣起了一块石头。
“我给你们再多活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大伙儿呆了。他们张大了嘴,露出不信的目光。
“三十天?”大伙儿重复着。“怎么可能呢?”
“跟我一起回飞船。到了里面可以永远活下去!”
那个老头儿举起了一块石头,接着全身痉挛。向前一冲,从石块缝里跌了下来,趴在西穆的脚下。
西穆低头看一看这个老头儿,看一看他的茫然的眼睛,耷拉的嘴巴,踯缩的身子。
“奇昂!”
“是他,”小黑在他身后说,声音苍老。“你的仇敌奇昂。”
那天晚上有两百个人奔向飞船。新河道上水流汹涌。其中有一百个人给淹死或冻死了。其他一百人同西穆一起到了飞船那里。
莱特在那里等着,打开了金属的门。
这样过了几个星期。悬崖上有好几代的人生了下来又死了,而科学家们和工人们在飞船上努力工作,学会它的操作。到了最后一天,二十多个人在飞船上各就各位。现在就马上要启航了。
西穆按了手指下面的操纵面盘。
莱特擦着眼睛,来到了他身旁,坐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大腿旁。“我做了一个梦,”她瞧着远方说。“我梦见我住在一个又冷又热的星球上的一个悬崖里,那里的人在八天内就衰老死亡。”
“这梦多么古怪,”西穆说。“这样一个恶梦般的生活是没法过的。忘掉它。你现在梦醒了。”
他轻轻地按着操纵面盘。
飞船升了起来,飞到了太空。
西穆的话不错。
恶梦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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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全频带阻塞干扰(俄罗斯版) | 刘慈欣 | 正文 全频带阻塞干扰(俄罗斯版)(1)
以深深的敬意献给俄罗斯人民,他们的文学影响了我的一生
在战场电磁干扰形式选择上,本手册主张采用对某一特定频率或信道所进行的瞄准式干扰,而不主张同时干扰一个较宽频带的阻塞式干扰,因为后者对已方的电磁通讯和电子支援措施也会产生影响。
——摘自1993年美国陆军《电子战手册》
1月5日,斯摩棱斯克前线
失陷的城市已经看不见了,战线在一夜之间后退了40公里。
在凌晨的天光下,雪原呈现一种寒冷的暗蓝色。在远方的各个方向上,被击中的目标冒出一道道黑色的烟柱,几乎无风,这些垂直地向高空升去,好象是连接天地的一条条细长的黑纱。顺着这些烟柱向上看,卡琳娜吃了一惊:刚刚显现晨光的天空被一团巨大的白色乱麻充塞着,这纷乱的白色线条仿佛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巨人疯狂地划在天上的。那是混杂在一起的歼击机的航迹,是俄罗斯空军和北约空军为争夺制空权所进行的一夜激战留下的。
来自空中和远方的精确打击也持续了一夜,在一位非专业人士看来,打击似乎并不密集,爆炸声每隔几秒钟甚至几分钟才响一次,但卡琳娜知道,每一次爆炸都意味着一个重要目标被击中,几乎不会打空。这一声声爆炸,仿佛是昨夜这篇黑色文章中的一个个闪光的标点符号。当凌晨到来时,卡琳娜不知道防线还剩下多少力量,甚至不知道防线是否还存在,似乎整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人在抵抗。
卡琳娜少校所在的电子对抗排是在半夜被毁灭的,当时这个排所在的位置上落下了六颗激光制导炸弹。卡琳娜侥幸逃生,那辆装载干扰机的BMP-2装甲车还在燃烧,这个排的其它电子战车辆现在都变成散落在周围雪地上了一堆堆黑色金属块。卡琳娜所在的弹坑中的余热正在散去,她感到了寒冷。她用手撑着坐直身,右手触到了一团粘糊糊的冰冷绵软的东西,看去象一个粘满了黑色弹灰的泥团。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块残肉,她不知道它属于身体的哪一部分,更不知道属于哪个人。在昨夜的那次致命打击中,阵亡了一名中尉,两名少尉和八名士兵。卡琳娜呕吐起来,但除了酸水什么也没吐出来。她拚命地把双手在雪里擦,想把手上的血迹擦掉,但那黑红色的血迹在寒冷中很低快在手上凝固,还是那么醒目。
令人窒息的死寂已持续了半个小时,这意味着新一轮的地面进攻就要开始了。卡琳娜拧大了别在左肩上的对讲机的音量,但传出的只有沙沙的噪音。突然,有几句模糊的话语传了出来,仿佛是大雾中朦胧飞过的几只鸟儿。
“……06观察站报告,1437阵地正面,M1A2三十七辆,平均间隔六十米;布莱德雷运兵车四十一辆,距M1A2攻击前锋500米;M1A2二十四辆,勒克莱尔八辆,正在向1633阵地侧翼迂回,已越过同1437的接合部,1437,1633,1752,准备接敌!”
卡琳娜克制住因寒冷和恐惧引起的颤抖,使地平线在望远镜视野中稳定下来,看到了天边出现的一团团模糊的雪雾,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毛绒绒的镶边。
这时卡琳娜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发动机的轰鸣声,一排T90式坦克越过她的位置冲向敌人,在后面,更多的俄罗斯坦克正在越过高速公路的路基。卡琳娜又听到了另一种轰鸣声,敌人的攻击直升机群在前方的天空中出现,它们队形整齐,在黎明惨白的天空中形成一片黑色的点阵。卡琳娜周围坦克的发烟管启动了,随着一阵低沉的爆破声,阵地笼罩在一片白色的烟雾中。透过白雾的缝隙,她看到俄罗斯的直升机群正从头顶掠过。
坦克上的125撩炮急风骤雨般地响了起来,白雾变成了疯狂闪烁的粉红色光幕。几乎与此同时,第一批敌人的炮弹落了下来,白雾中粉红色的光芒被爆炸产生的剌眼蓝白色闪电所代替。卡琳娜伏在弹坑的底部,她感到身下的大地在密集的巨响中象一张振动的鼓皮,身边的泥土和小石块被震得飞起好高,落满了她的后背。在这爆炸声中,还可隐约听到反坦克导弹发射时的嘶鸣声。卡琳娜感到整个宇宙都在这撕人心肺的巨响中化为碎片,并向无限深处坠落……就在她的神经几乎崩溃时,这场坦克战结束了,它只持续了约三十秒钟。
当白雾和浓烟散去时,卡琳娜看到面前的雪地上散布着被击中的俄罗斯坦克,燃起一堆堆裹着黑烟的熊熊大火;她举目望去,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远方同样有一大片被击毁的北约坦克,它们看上去是雪原上一个个冒出浓烟的黑点。但更多的敌人坦克正越过那一片残骸冲过来,它们裹在由履带搅起的一团团雪雾中,艾布拉姆斯那凶猛的扁宽前部不时从雪雾中露出来,仿佛是一头头从海浪中冲出的恶龟,滑膛炮炮口的闪光不时亮起,好象恶龟闪亮的眼睛……低空中,直升机的混战仍在继续,卡琳娜看到一架阿帕奇在不远的半空爆炸,一架米28拖着漏出的燃料,摇晃着掠过她的头顶,在几十米之外坠地,炸成了一团火球。近距空空导弹的尾迹,在低空拉出了无数条平行的白线……
卡琳娜听到咣地一声响,她转身一看,不远处一辆被击中后冒出浓烟的T90后部的底门打开了,没看到人出来,只见门下方垂下一支手。卡琳娜从弹坑中跃出,冲到那辆坦克后面抓住那支手向外拉,车内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一股灼热的汽浪把卡琳娜向后冲了几步远,她的手上抓住了一团粘软的很烫的东西,那是从坦克手的手上拉脱的一团烧熟的皮肤。卡琳娜抬头看到一股火焰从底门中喷出,她通过底门,看到车内已成了一座小型的炼狱,在那暗红色的透明的火焰中,坦克手一动不动的身影清晰可见,象在水中一样波动着。
卡琳娜又听到两声尖啸,这是她左前方的一个导弹班把最后的两枚反坦克导弹发射出去,其中一枚有线制导的“赛格”导弹成功地击毁了一辆艾布拉姆斯,另一枚无线制导的导弹则被干扰,向斜上方冲去,失去了目标。这时,那个导弹班的6个人撤出掩体向卡琳娜所在的弹坑跑来,一架科曼奇直升机向他们俯冲下来,它那棱角分明的机体看上去象一只凶猛的鳄鱼。一长排机枪子弹打在雪地上,击起的雪和土如同一道突然立起又很快倒下的栅栏,这栅栏从那只小小的队伍中穿过,击倒了其中的四个人,只有一名中尉和一名士兵到达了弹坑。这时卡琳娜才注意那名中尉戴着坦克防震帽,可能来自一辆已被击毁的坦克。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管反坦克火箭筒。跳进弹坑后,中尉首先向距他们最近的一辆敌坦克射击,击中了那辆M1A2的正面,诱发了它的反应装甲,火箭弹和反应装甲的爆炸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很怪异。坦克冲出了爆炸的烟雾,反应装甲的残片挂在它前面,象一件破烂的衣衫。那名年轻的士兵继续对着它瞄准,他手中的火箭筒随着坦克的起伏而抖动,一直没有把握击发。当距他们只有四五十米的坦克冲进一个低洼地时,那名士兵只能站到弹坑的边缘向斜下方瞄准,他手中的火箭筒与那辆艾布拉姆斯的120毫米炮同时响了,坦克的炮手情急之中发射的是一发不会爆炸的贫铀穿甲弹,初速每秒800米的炮弹击中了那个士兵,把他上半身打成了一团飞溅的血花!卡琳娜感觉到细碎的血肉有力地打在她钢盔上,噼啪作响,她睁开眼睛,看到就在她眼前的弹坑边缘,那名士兵的两条腿如同两根黑色的树桩,无声地滚落到弹坑底部她的脚下,他身体的被粉碎的其它部分,在雪地上溅出了一大片放射状的红色斑点。火箭击中了艾布拉姆斯,聚能爆炸的热流切穿了它的装甲,车体冒出了浓烟。但那个钢铁怪兽仍拖着浓烟向他们冲来,直冲到距他们20米左右才在车体内的一声爆炸中停了下来,那声爆炸把它炮塔的顶盖高高掀了上去。
紧接着,北约的坦克阵线从他们周围通过,地皮在覆带沉重的撞击下微微颤抖。但这些坦克对他们俩所在的弹坑并没有加以理会。当第一波的坦克冲过去后,中尉一把拉住卡琳娜的手,拉着她跃出弹坑,来到一辆已布满弹痕的吉普车旁。在二百多米远处,第二装甲攻击波正快速冲过来。
“躺下装死!”中尉说。卡琳娜于是躺到了吉普车的轮子边,闭上双眼,“睁开眼更像!”中尉又说,并在她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谁的血。他也躺下,与卡琳娜成直角,头紧挨着卡琳娜的头,他的钢盔滚到了一边,粗硬的头发扎着卡琳娜的太阳穴。卡琳娜大睁着双眼,看着几乎被浓烟吞没的天空。
两三分钟后,一辆半覆带式布莱德雷运兵车在距他们十几米处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几名身穿蓝白相间雪地迷彩服的美军士兵,他们中大部分平端着枪成散兵线向前去了,只有一个朝这辆吉普走来。卡琳娜看到两只粘满雪尘的伞兵靴踏到了紧靠她脸的地方,她能清楚地看到插在伞兵靴上的匕首刀柄上82空降师的标志:一匹帕加索斯飞马。那个美国人伏身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卡琳娜尽最大努力使自已的目光呆滞无神,面对着那双透出的惊愕的蓝色瞳仁。
“Oh,god!”
卡琳娜听到了一声惊叹,不知是惊叹这名肩上有一颗校星的姑娘的美丽,还是她那满脸血污的惨相,也许两者都有。他接着伸手解她领口的衣扣,卡琳娜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把手向腰间的手枪移动了几厘米,但这个美国人只是扯下了她脖子上的标志牌。
他们等的时间比预想的长,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源源不断地从他们两旁轰鸣着通过,卡琳娜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雪地上都快冻僵了,她这时竟想起了一首军队诗歌中的两句,那首诗是她在一本记述马特洛索夫事迹的旧书上读到的:“士兵躺在雪地上,就象躺在天鹅绒上一样。”她得到博士学位的那天,曾把这两句诗写到日记上,那也是一个雪夜,她站在莫斯科大学科学之宫顶层的窗前,那夜的雪也真象天鹅绒,雪雾中,首都的万家灯火时隐时现。第二天她就报名参军了。
这时,有一辆吉普车在距他们不远处停了下来,三名北约军官在车上抽着雪笳聊天。这时,卡琳娜和中尉的周围空旷起来,他们跳上吉普车,中尉把车发动,沿着早已看好的路飞快驶去。他们身后响起了冲锋枪的射击声,子弹从头顶飞过,其中一颗打碎了一个后视镜。吉普车急拐进了一个燃烧着的居民点,敌人没有追过来。
“少校,你是博士,是吗?”中尉开着车问。
“你在哪儿认识的我?”
“我见过你和列夫森科元帅的儿子在一起。”
沉默了一会儿,中尉又说:“现在,他的儿子可是世界上离战争最远的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知道……”
“没什么意思,说说而已。”中尉淡淡地说,他们的心思都不在这个话题上,他们都在想着还抱有的那一线希望。
但愿整个战线只有这一处被突破。
1月5日,近日轨道,“万年风雪”号
米沙感到了一个人独居一座城市的孤独。
“万年风雪”号太空组合体确实有一座小城市那么大,它的体积相当于两艘巨型航空母舰,能使5000人同时在太空中生活。当组合体处于旋转重力状态时,里面甚至有一个游泳池和一条小河流,这在当今的太空工作环境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奢侈。但事实是,“万年风雪”号是自“和平号”以来俄罗斯航天界一贯的节检思维的结果。它的设计思想是:在一个构造中组合太阳系内太空探索的所有功能,这样虽一次性投资巨大,但从长远看还是十分经济的。“万年风雪”号被西方戏称为太空的瑞士军刀,它可做为空间站在地球各个高度的轨道上运行,它可以方便地移动到绕月球轨道,或做行星际探索飞行。“万年风雪”号已进行过金星和火星飞行,并探测过小行星带。以它那巨大的体积,等于把一个研究院搬到了太空中,就太空科学研究而言,它比西方那些数量众多但小巧玲珑的飞船具有更大的优势。
当“万年风雪”号准备开始前往木星的为期三年的航行时,战争爆发了。当时它上面的一百多名乘员全都返回了地面,他们大部分是空军军官,只留下了米沙一个人。这时“万年风雪”号暴露出它的一个缺陷:在军事上它目标太大,且没有任何防御能力,没有预见到后来太空军事化的进程,是设计者的一个失误。战争爆炸后,“万年风雪”号只能进行躲避飞行。向外太空是不行的,在木星轨道之内,有大量的北约无人航行器,它们都体积不大,武装或非武装,每一个对“万年风雪”号都是致命的威胁。于是,它只有航向近日空间,“万年风雪”号引以为骄傲的主动致冷式热屏蔽系统,使它可以比目前人类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更接近太阳。现在“万年风雪”号已到达水星轨道,距太阳五千万公里,距地球一亿公里。
虽然“万年风雪”号上的大部分舱室已经关闭,但留给米沙的空间仍大得惊人。透过广阔的透明穹顶,比地球上看去大三倍的太阳在照耀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表面的斑耀和紫色日冕中奇丽的日珥,有时甚至还可以看到光球表面因对流而产生的米粒组织。这里的宁静是虚假的,外面,太阳抛出的粒子流和射电波的狂风巨浪在呼啸,“万年风雪”号就是这动荡海洋中漂浮的一粒小小的种子。
一束如游丝般的电波把米沙同地球连接起来,也把那遥远世界的忧虑带给了他。他刚刚得知,莫斯科近郊的控制中心已被巡航导弹摧毁,对“万年风雪”号的控制转由设在古比雪夫的第二控制中心执行。他每隔5个小时接收一份从地球传来的战争新闻,每到这时,他就想起了父亲。
1月5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米哈伊尔·谢米扬诺维奇·列夫森科元帅觉得自己面对着一堵墙,他面前实际是一面平放的莫斯科战区全息战场地图。而以前当他面对挂在墙上的宽大的纸制地图时,却能看到广阔而深邃的空间。不管怎样,他还是喜欢传统的地图。记不清有多少次,要找的位置在地图的最下方,他和参谋们只好趴在地上看,现在想起来让他微微一笑。他又想起在多次演习前,在野战帐篷中用透明胶带把刚发下来的作战地图拼贴起来,他总贴不好,倒是第一次随他看演习儿子一上手就比他贴得好……发现自己又想起儿子时,他警觉地打住了思绪。
作战室中只有他和西部集群司令两人,后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们凝神地盯着全息地图上方变幻的烟团,仿佛那就是严峻的战局。
西部集群司令说:“北约在斯摩棱斯克一线的兵力已达七十五个师,攻击正面有一百公里宽,已多处突破。”
“东线呢?”列夫森科元帅问。
“第11集团军的大部也倒向右翼,这您是知道的。右翼军队的兵力已达二十四个师,但他们对雅罗斯拉夫尔的攻击仍然是试探性的。”
地面的一次爆炸把微微的振动传了下来,作战室里充满了随着顶板上的挂灯而轻轻摇晃的影子。
“现在,已有人谈论退守莫斯科,凭借城市外围建筑和工事进行巷战了,象七十多年前一样。”
“胡说八道!我们一旦从西线收缩,北约就可能从北部迂回,在加里宁同右翼军队会合,莫斯科将不战自乱。下步作战方针,第一是反击,第二是反击,第三还是反击。”
西部集群司令叹了一口气,无言地看着地图。
列夫森科元帅接着说:“我知道西线力量不够,准备从东线抽调一个集团军加强西线。”
“什么?现在的雅罗斯拉夫尔防守已经很难了。”
列夫森科元帅笑了笑,“现在相当多指挥官的误区,就是只从军事角度考虑问题,严峻的形势让我们钻进去出不来了。从目前的态势看,你认为右翼军队没有力量攻下雅罗斯拉夫尔吗?”
“我认为不是,象第14集团军这样的精锐部队,集中了如此密集的装甲和低空攻击力量,在没有遭受太大损失的情况下一天的推进还不到十五公里,显然是有意放慢的。”
“这就对了,他们在观望,在观望西线战局!如果我们在西线夺回战场主动权,他们就会继续观望下去,甚至有可能在东线单方面停火。”
西部集群司令把刚拿出的一根烟夹在手上,忘了点火。
“东线的几个集团军的叛变确实是在我们背后捅了一刀,但一些指挥官在心理上把这当做借口,使我们的作战方针趋向消极,这种心态必须转变!当然,应当承认,要从根本上扭转战局,莫斯科战区的力量不够,我们的最终希望寄托在增援的高加索集群和乌拉尔集群上。”
“较近的高加索集群要完成集结并进入出击位置,最少也需一个星期,考虑到制空权的因素,时间可能还要长。”
卡琳娜和那位中尉的吉普车开进城时已时下午三点多,空袭警报刚刚响过,街上空荡荡的。
中尉长叹一口气说:“少校,我真想念我那辆T90啊!4年前从装甲学院毕业的时候,也正是我失恋的时候,可刚到部队的我一看到那辆坦克,心情一下子由阴转晴了。我摸着它的装甲,光溜溜温乎乎的,象摸着女孩子的手。嗨,那个女孩儿算什么,这才是男人真正的伴侣!可今天早上,它中了一颗西北风,唉,可能现在火还没灭呢……”
这时,城市西北方向传来密集的爆炸声,这是现代空袭中很少见的野蛮的面积型轰炸。
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战斗中,“唉,不到三十秒钟,整整一个坦克营就完了。”
“敌人的伤亡也很大,”卡琳娜说,“我注意观察了战果,双方被击毁的装甲目标的数量相差并不大。”
“双方坦克的对毁率大约,1比1。2吧,直升机差一些,但也不会超过1比1。4。”
“要是这样的话,战场的主动权应在我们一边,我们在数量上占很大优势,仗怎么会打成这样呢?”
中尉扭头看了卡琳娜一眼,“你是搞电子战的,还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那套玩艺儿,什么第五代C3I,什么三维战场显示,还有动态态势模拟,攻击方案优化之类的,在演习中很象回事,可一到实战中,我面前的液晶屏上显示最多的就两句:COMMUNICATI和COULDNOTLOGIN。就说今天早上吧,我的正面和两翼的情况全不清楚,只接到一个命令:接敌。唉……假如再投入一半的增援兵力,敌人就不会在我们的位置突破。整个战线的情况,大概都这德性。”
卡琳娜知道,在同刚刚过去的战斗中,双方在整个战线上投入的坦克总数可能超过10000辆,还有数目相当于坦克一半的武装直升机。
这时他们的车驶入了阿尔巴特街,昔日的步行街现在空空荡荡,古玩店和艺术品商店的门前堆着做工事的沙袋。
“我的那辆钢铁情人不亏本儿,”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战斗中不可自拔,“我肯定打中了一辆挑战者,但我最想打中的是一辆艾布拉姆斯,知道吗?一辆艾布拉姆斯……”
这时,卡琳娜指着刚一家古玩店的门口,“那儿,我爷爷就死在那儿。”
“可这儿好象没有遭到空袭。”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四岁。那个冬天真冷啊。暖气停了,房间里结了冰,我只好抱着电视机取暖,听着总统在我怀中向俄罗斯人许诺一个温暖的冬天。我哭着喊冷,喊饿,爷爷默默地看着我,终于下了决心,拿出了他珍藏的勋章,带着我走了出去,来到这里。那时这儿是自由市场,从伏特加到政治观点,人们什么都卖。一个美国人看上了爷爷的勋章,但只肯出四十美元。他说红旗勋章和红星勋章都不值钱的,但如果有赫梅利尼茨基勋章,他肯出100美元;光荣勋章,150;纳希莫夫勋章,200;乌沙科夫勋章,250;最值钱的胜利勋章您当然不可能有,那只授给元帅,但苏沃洛夫勋章也值钱,他可以出450美元……爷爷默默地走开了。我们沿着寒中的阿尔巴特街走啊走,后来爷爷走不动了,天也快黑了,他无力地坐到那家古玩店的台阶上,让我先回家。第二天人们发现他冻死在那里,一只手伸进怀中,握着他用鲜血换来的勋章,睁大双眼看着这个他在七十多年前从古德里安的坦克群下拯救的城市……”
1月5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一个星期以来,列夫森科元帅第一次走出了地下作战室,他踏着厚厚的白雪散步,同时寻找太阳,这时太阳已在挂满雪的松林后面落下了一半。在他的想象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在夕阳那桔红色的表面缓缓移动,那是“万年风雪”号,他的儿子在上面,那是这个星球上离父亲最远的儿子了。
这件事在国内引起了许多流言蜚语,在国际上,敌人更是充分利用它,《纽约时报》用大得吓人的黑体字登出了一个标题:战争史上逃得最远的逃兵!下面是米沙的照片,照片的注角是:在共产党政府煸动三亿俄罗斯人用鲜血淹没入侵者时,他们最高军事统帅的儿子却乘着这个国家唯一的一艘巨型飞船,逃到了距战场一亿公里的地方,他是目前这个国家最安全的人了。
但列夫森科元帅的心中很坦然。从中学到博士后,米沙周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父亲是谁。航天控制中心做出这个决定,仅仅是因为米沙的研究专业是恒星的数学模型,“万年风雪”号这次接近太阳,对他的研究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而组合体不能完全遥控飞行,上面至少应有一个人。总指挥也是后来从西方的新闻中才得知米沙的身份的。
另一方面,不管列夫森科元帅是否承认,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希望儿子远离战争。这并不仅仅是出于血肉之情,列夫森科元帅总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属于战争,是的,他是世界上最不属于战争的人了。但他又知道自己这想法有问题:谁是属于战争的?
况且,米沙就属于恒星吗?他喜欢恒星,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对它的研究上面,但他自己却是恒星的反面,他更象冥王星,象那颗寂静、寒冷的行星,孤独地运行在尘世之光照不到的遥远空间。米沙的性格,加上他那白晰清秀的外表,使人很容易觉得他象个女孩子。但列夫森科元帅心里清楚,儿子从本质上一点不象女孩子,女孩儿都怕孤独,但米沙喜欢孤独,孤独是他的营养,他的空气。
米沙是在东德出生的,儿子的生日对元帅来说是一生中最暗淡的一天。那天傍晚,还是少校的他,在西柏林蒂加尔登苏军烈士墓前,同部下一起为烈士们站四十多年的最后一班岗。他的前面,是一群满脸笑容的西方军官,和几个牵连着狼狗来换防的叼儿郎当的德国警察,还有那些高呼“红军滚出去”的光头新纳粹们;他的身后,是大尉连长和士兵们含泪的眼睛,他控制不住自己,只好也让泪水模糊了这一切。天黑后回到已搬空的营地,在这回国前的最后一夜,他得知米沙出生了,但妻子因难产而死……回国后日子也很难,同从欧洲撤回的40万军人和12万文职人员一样,他没有住房,同米沙住在一间冬冷夏热的临时铁皮屋里。他昔日的同志为了生活什么都干,有的向黑社会出售武器,有的甚至到夜总会跳脱衣舞。但他一直像军人一样正直地生活着,米沙也在艰辛中默默地长大,同别的孩子不同,他似乎天生就会忍受,因为他有自己的世界。
早在上小学的时候,米沙每天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静悄悄地一人渡过整个晚上,开始,元帅以为他在看书,但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儿子是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星星。
“爸爸,我喜欢星星,我要看一辈子星星。”他这样对父亲说。
十一岁生日那天,米沙向父亲提出了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要求:想要一架天文望远镜,这之前,他一直用列夫森科元帅的军用望远镜观察星星。后来,那架天文望远镜就成了米沙唯一的伴侣,他在阳台上看星星可以一直看到东方发白。有不多的几次,他们父子俩一起在阳台上看星星,元帅总是把望远镜对准夜空中看起来最亮的一颗星,但儿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颗没意思,爸爸,那是金星,金星是行星,我只喜欢恒星。”
但其他男孩子喜欢的东西米沙却一点兴趣都没有。隔壁空降兵参谋长家的那个小胖子,偷拿父亲的手枪玩,结果走火把大腿打穿了;参谋部将军们的那些的男孩子们,如果能让爸爸领着到部队的靶场上打一次枪,就是得到最高的奖赏了。但男孩子对武器的这种天生的依恋,在米沙身上丝毫没有出现,从这点上来说他确实不象男孩子。元帅对此很不安,他几乎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对武器无动于衷,以至于后来他做出了一件至今想起来仍让他很不好意思的事:有一次,他把自己的那支马卡诺夫式手枪悄悄放到了儿子的书桌上。放学回来后不久,米沙就拿着枪从他的小房间中出来,他拿枪象女人那样,小心地握着枪管,他把枪轻轻地放到父亲面前,淡淡地说:“爸,以后别把这东西乱放。”
在对待米沙的前途问题上,元帅是一个开明的人,他不象自己的周围的那些将军们,一心让儿子甚至女儿延续自己的军旅生涯。但米沙离父亲的事业确实太远太远了。
列夫森科元帅不是一个脾气暴燥的人,但做为一名全军统帅,他不止一次在上万名官兵面前斥责一位将军。但对米沙,他却从来没有发过火。这固然因为米沙一直默默地沿着自己的轨道成长,很少让父亲操心,更重要的是,米沙身上似乎生来就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超脱的气质,这气质有时甚至让列夫森科元帅感到有些敬畏。就如同他在花盒中随意埋下一颗种子,却长出来绝世珍稀的植物,他敬畏地看着这植物一天天成长,小心地呵护着它,等着它开出花朵。他的期望没有落空,儿子现在已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天体物理学家。
这时太阳已在松林后面完全落下去,地上的雪由白色变成浅蓝色。列夫森科元帅收回了思绪,回到了地下作战室。开作战会议的人都到齐了,他们包括西部集群和高加索集群的主要指挥官。
另外还有更多的电子战指挥官,他们从少将到上尉都有,大部分是刚从前线回来的。作战室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论,争论的双方是西部集群的陆战部队和电子战部队的军官们。
“我们正确判明了敌人主攻方向的转变,”塔曼摩步师的费列托夫师长说,“我们的装甲力量和陆航低空攻击力量的机动性也并不差,但通信系统被干扰得一塌糊涂,C3I指挥系统几乎瘫痪!集团军中的电子战单位,级别从营升到了团,从团又升到了师,这两年在这上面的资金投入比常规装备的投入都多,就这么个结果?!”
负责指挥战区电子战的一位中将看了身边的卡琳娜一眼,同其他刚从前线归来的军官一样,她的迷彩服上满是污迹和焦痕,脸上还残留着血迹。中将说:“卡琳娜少校在电子战研究方面很有造诣,同时也是总参派往前线的电子战观察员,她的看法可能更有说服力一些。”象卡琳娜这样的年轻的博士军官大多心直口快,无所顾忌,往往被人当枪使,这次也不例外。
卡琳娜站起来说:“大校,话不能这么说!比起北约,我们这些年对C3I的投入微不足道。”
“那电子反制呢?”师长问,“敌人能干扰我们,你们就不能干扰他们?!我们的C3I瘫痪了,北约的却转得很好,象上了润滑油似的,今天早上我对面的陆战一师能那么快速地转变攻击方向就是一个证明!”
卡琳娜苦笑了一下,“提起对敌干扰,费利托夫大校,不要忘了,就是在你们师的阵地上,你的人用枪顶着操作员的脑袋,使集团军电子对抗部队的干扰机停下来!”
“怎么回事?”列夫森科元帅问,这时人们才发现他进来,都起身敬礼。
“是这样:”师长对元帅解释说,“对我们的通讯指挥系统来说,他们的干扰比北约的更厉害!在北约的干扰中,我们沿能维持一定的无线通讯,可他们的干扰机一开,就把我们全盖住了!”
卡琳娜说:“可同时敌人也全被盖住了!这是我军目前实施电子反制可选择的的唯一战略。北约目前在战场通讯中,已广泛采用诸如跳频、直接序列扩频、零可控自适应天线、猝发、单频转发和频率捷变这类技术[注1],我们用频率瞄准方式进行干扰根本不起作用,只能采用全频带段阻塞式干扰。”
第5集团军的一位上校质问:“少校,北约采用的可全是频率瞄准式干扰,频带还相当窄,而我们的C3I系统也普遍采用了你提到的那些通讯技术,为什么他们对我们的干扰那样有效呢?”
“这原因很简单,我们的C3I系统是建立在什么样的软硬件平台上?UNIX,LINUX,甚至WINDOWS2010,CPU是INTER和AMD!这是用人家养的狗给自己看门!在这种情况下,敌人可以很快掌握诸如跳频规律之类的电子战情报,同时用更多更有效的纯软件攻击加强其干扰效果。总参谋部曾经大力推广过国产操作系统,但到了下面阻力重重,你们集团军就是一个最顽固的堡垒……”
“好了,你们所说问题和矛盾的正是今天会议要解决的,开会!”列夫森科元帅打断了这场争论。
当大家在电子沙盘前坐好后,列夫森科元帅叫过一位少校参谋,这个身材细高的年轻人双眼迷缝着,好象不适应作战室中的光线。“介绍一下,这位是邦达连科少校,他的最大特点就是深度近视,他的眼镜与众不同,别人的眼镜镜片在镜框里边,他的镜片在镜框外面,哈,就象茶杯底那么厚啊!我们现在看不到它了,早上杨少校在吉普车遇到空袭时给砸了,好象隐形眼镜也弄丢了?”
“报告首长,那是在五天前在明斯克的,我的眼睛是在半年内变成这样的,这变化早些的话我进不了伏龙芝。”少校立正说。
虽然谁也不知道元帅为什么介绍这位少校,人群中还是响起了几声低低的笑声。
“战争爆发以来的事实说明,虽然有白俄罗斯战场的失利,但在空中和陆上常规武器方面,我们并不比敌人差多少;但在电子战方面,我们的差距之大出乎意料。造成这样的局面有很深远的历史原因,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我们要明确的是以下一点:目前,电子战是我军夺回战争主动权的关键!我们首先必须承认敌人在电子战方面的优势,甚至压倒优势,然后我们必须以我军现有的电子战软硬件条件为基础,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战略战术,这套战略战术的目的,是要在短时间内,使我军和北约在电子战方面形成某种力量上的平衡。也许大家认为这不可能:我军上世纪未以来的战争理论,主要是基于局部有限战争的,对目前在军事上如此强大的敌人的全面进攻,确实研究得不够。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我们必须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思维,下面我要介绍的统帅部新的电子战战略,就可以看做这种思维的结果。”
灯灭了,电脑屏幕和电子沙盘都关闭了,重重的防辐射门也紧紧关闭,作战室淹没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是我让关的灯。”黑暗中传来元帅的声音。
时间在黑暗和沉默中慢慢流逝,这样过了有一分钟。
“大家现在有什么感觉?”列夫森科元帅问。
没有人问答,浓重的黑暗使军官们仿佛沉没在夜之海的海底,他们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安德烈将军,你说说看。”
“这几天在战场上的感觉。”第5集团军军长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别的人呢,大概都与他有同感吧。”元帅说。
“当然,您想想,耳机里除了沙沙声什么也没有,屏幕上一片空白,对作战命令和周围的战场态势一无所知,可不就是这种感觉嘛!这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啊!”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这种感觉,邦达连科少校,你呢?”列夫森科元帅问。
邦达连科少校的声音从作战室的一角传来“我的感觉不象他们这么糟糕,在亮着灯的时候,我看周围也是模模糊糊的。”
“你甚至还有一种优越感吧?”列夫森科元帅问。
“是的元帅,您可能听说过,在那次纽约大停电时,是一些瞎子带领人们走出摩天大楼的。”
“但安德烈将军的感觉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有一双鹰眼,还是个神枪手,他喝酒时常用手枪在十几米远处开酒瓶盖。想想他和邦达连科少校在这时用手枪决斗,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黑暗中的作战室又陷入了沉默,指挥官们都在思考。
灯亮了,人们都迷起了双眼,这与其说是不能适应这突然出现的亮光,不如说是对元帅刚刚暗示的思想感到震惊。
列夫森科元帅站起来说:“我想,刚才我已把我军下一步的电子战新战略表达清楚了:全频段大功率的阻塞干扰,在电磁通讯上,制造一个双方‘共享’的全黑暗战场!”
“这样将使我军的战场指挥系统全面瘫痪!”有人惊恐地说。
“北约也一样!瞎大家一起瞎,聋大家一起聋,在这样的条件下同敌人达到电子战的力量平衡。这就是新战略的核心思想。”
“那总不至于让我们用通讯员骑摩托车去发布作战命令吧?!”
“要是路不好,他们还得骑马。”列夫森科元帅说,“我们大致估计一下,这样的全频段阻塞干扰,至少可覆盖北约70%的战场通讯系统,这就意味着他们的C3I系统全面瘫痪;同时还可使敌人50%至60%的远程打击武器失去作用,这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战斧巡航导弹:现在的这种导弹的制导系统同上个世纪有了很大的改变,那时的战斧主要使用地形匹配和小型测高雷达来导航,现在这种导航方式只用做未端制导,而其射程的大部分依靠卫星全球定位系统。通用动力公司和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认为他们所做的这种改进是一大进步,美国人太相信来自太空中的导航电波了,但GPS系统的电波传输一旦被干扰,战斧就成了瞎子。这种对GPS的依赖在北约大部分远程打击武器中都存在。在我们所设想的战场电磁条件出现时,就会逼着敌人同我们打常规战,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
“我还是心里没底,”被从东线调往西线的第12集团军军长忧心忡忡地说,“在这样的战场通讯条件下,我甚至怀疑我的集团军能不能从东线顺利地调到西线。”
“你肯定能的!”列夫森科元帅说:“这段距离,对库图佐夫来说很短,我不信今天的俄罗斯军队离了无线电就走不过去了!被现代化装备惯坏的,应该是美国人而不是我们。我知道,当整个战场都处于电磁黑暗中时,你们心中肯定感到恐惧,这时要记住,敌人比你们恐惧十倍!”
当看着卡琳娜的身影混在这群穿迷彩服的军官中,在作战室的出口消失的时候,列夫森科元帅的心悬了起来。她将重返前线,而她所在的电子战部队将是敌人火力最集中的地方。昨天,在同一亿公里远的儿子那来回延时达5分钟的通话中,元帅曾告诉他卡琳娜很好,但在早上的战斗中,她就险些没回来。
米沙和卡琳娜是在一次演习中认识的。那天元帅和儿子一起吃晚饭,同往常一样他们默默地吃着,米沙早逝的母亲在远处的镜框中默默地看着他们。米沙突然说:“爸爸,我想起明天就是您的五十一岁生日了,我应该送您一件生日礼物。我是看见那架天文望远镜才想起来的,那件礼物真好。”
“送我几天时间吧。”
儿子抬头静静地看着父亲。
“你有你的事业,我很高兴。但做父亲的想让儿子了解自己的事业,这总不算过分吧!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看军事演习怎么样?”
米沙笑着点点头,他很少笑的。
这是本世纪国内规模最大的一场演习。演习开始的前夜,米沙对公路上那滚滚而过的钢铁洪流没什么兴趣,一下直升机,他就钻进野战帐篷,用透明胶带替父亲粘贴刚发下来的作战地图。在第二天在演习的整个过程中,米沙也没表现出丝毫的兴趣,这早在列夫森科元帅的预料之中,但有一件事使他感到莫大的安慰。
上午进行的演习项目是一个装甲师进攻一个高地,米沙同一群地方官员一起坐在观摩台的北侧。这次观摩台的位置虽在安全距离上,但应那些猎奇的地方官员的要求,比过去大大靠前了。图22轰炸机群掠过高地上空,重磅航空炸弹雨点般地落下,使那座山头变成一个喷发的火山口。这时,那群地方官员才明白真实战场同电影里的区别,在那地动山摇的巨响中,他们全都用双臂抱住脑袋伏在桌子上,有几位女士甚至尖叫着住桌子下钻。但元帅看到,那里只有米沙一个人仍直直坐着,仍是那付冷漠的表情,静静地无动于衷有看着那座可怕的火山,任爆炸的火光在他的墨镜中狂闪。这时,一股暖流冲击着列夫森科元帅的心田,儿子,你的身上到底流着军人的血啊!
这天晚上,父子俩在白天的演习现场散步,远处,各种装甲车辆的前灯如繁星撒满山谷和平原,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销烟味。
“这场演习要花多少钱?”米沙问。
“直接费用大约三亿卢布。”
米沙叹了口气:“我们的课题组,想搞第三代恒星演化模型,申请了三十五万经费都批不下来。”
列夫森科元帅把他早就想对儿子说的话说了出来:“我们两个的世界相差太远了,你的恒星,最近的也有4光年吧,它同地球上的军队与战争真是毫不相干。我对你的事业知之不多,但很为之感到骄傲;做为军人,我们也是最想让儿子了解自己事业的人,哪一个父亲不把对儿子讲述自己的戎马生涯当做最大的幸福?而你对我的事业却总抱着一种冷漠的态度。事实上,我的事业是你的事业的基础和保障,一个国家,如果没有足够数量和质量的武装力量保证它的和平的话,象你从事的这种纯基础研究根本不可能进行。”
“爸爸,你把事情说反了。如果人们都象我们这样,用全部的生命去探索宇宙的话,他们就能领略到宇宙的美,它的宏大和深远后面的美,而一个对宇宙和自然的内在美有深刻感觉的人,是不会去进行战争的。”
“你这种想法真是幼稚到家了,如果战争是因为人们缺乏美感造成的,那和平可太容易了!”
“您以为让人类感受这种美就那么容易吗?”米沙指指夜空中灿烂的星海,“您看这些恒星,人们都知道它是美的,但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体会到这种美的最深层呢?这无数的天体,它们从星云到黑洞的演化是那么壮丽,它们喷发的能量是那么巨大狂暴,但您知道吗?只用数量目不多的几个优美的方程式就能精确地描述这一切,用这些方程式建造的数学模型能极其精确地预言恒星的一切行为。甚至我们对自己星球上大气层的数学模型,精确度都要比它低几个数量级。”
列夫森科元帅点点头,“这是可能的,据说人类对月球的了解比对地球海底的了解还要多。但对你所说的宇宙和自然深层次美的感受还是制止不了战争,没有人比爱因斯坦更能感受这种美了,原子弹不还是在他的建议下造出来的吗?”
“爱因斯坦在他的后期研究中没什么建树,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过多地介入了政治。我不会走他的老路的。但,爸爸,到了需要的时候,我也会尽自己的责任的。”
米沙在演习区域呆了五天,元帅不知儿子是什么时候认识卡琳娜的,第一次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得很融洽了,他们谈恒星,而卡琳娜对此知道的很多。看着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的卡琳娜,因为她的博士学位,早早就扛上了一颗校星,他的心里就多少有些别扭,不过除此之外,他对卡琳娜的印象还是很好的。第二次见到米沙和卡琳娜在一起时,列夫森科元帅看到他们已有了一些亲密感,他们谈话的内容让他很意外:他们在谈电子战。当时他们俩在距元帅的吉普车不远的一辆坦克边,由于谈话内容,他们并没有避开别人的意思。
元帅听到米沙说:“你们现在只关注于一些纯软件的高层次的东西,比如C3I,病毒攻击,数字战场等等,可你想到没有,你们可能握着一把木头做的剑。”看着卡琳娜惊奇的目光,米沙继续说:“你想过这些东西的基础吗,也就是位于网络七层协议最下面的物理层?对于民用网络,可以使用象光纤和定向激光这样一些东西做为通讯媒介;但对于用于战场的C3I系统,它的各个终端是快速移动和位置不定的,所以只能主要依赖电磁波来进行信息联结,而电磁波这东西,你知道,在干扰下象薄冰一样脆弱……”
元帅真的吃惊不小,他从未与儿子交流过这些,米沙更不可能偷看他的机密文件,但他却把自己在电子战上多年来形成的思想简明准确地表达出来!米沙的这番话对卡琳娜的影响更大,居然使她偏离了自己的研究方向,研制出了一种代号“洪水”的电磁干扰装置。“洪水”的大小可以装入一辆装甲车,它能同时发出3KHZ到30GHZ的强烈的电磁干扰波,覆盖了除毫米波之外的所有电磁通讯波段。这种武器在西伯利亚某基地进行的第一次试验就为军队惹来了一屁股官司:“洪水”使附近那座城市的电磁波通讯全部中断,手机不通了,传呼机不响了,电视机和收音机都收不到信号,对银行和股市的影响更是灾难性的,地方上把造成的损失说成了天文数字。“洪水”的灵感来自于一种电磁炸弹,这种武器是通过高爆炸药在一次性线圈中产生强烈的电磁脉冲。所以“洪水”工作起来如同火箭发动机一样,产生的音响震破了附近的窗玻璃,这就决定了它只能遥控操作,而距它二三千米处的操作人员还得穿上防微波辐射的防护服。“洪水”在总装备部和总参的电子战指挥机构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很多人认为它没什么实战价值,在有限战场上使用它,就如同在巷战中使用核武器,对敌我的杀伤力都一样大。但在元帅的坚持下,“洪水”还是批量生产的二百多台。现在,在统帅部新的电子战战略中,它将担当主要角色。
儿子爱上了一个军中的姑娘,元帅深感意外,他的结论是米沙对卡琳娜的感情同她的职业无关。后来米沙带卡琳娜到家里来过几次,第一次卡琳娜穿着一件亮丽的连衣裙,走时元帅听到米沙对卡琳娜说:“下次穿军装来。”这事使元帅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结论,他现在知道,米沙爱上卡琳娜,与她是一名少校军官并非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又感到了演习第一天上午的那种感受,卡琳娜肩上的那颗校星他现在也觉得无比美丽了。
《全频带阻塞干扰(俄罗斯版)》 作者:刘慈欣
全频带阻塞干扰(俄罗斯版)(2)
1月6日,莫斯科战区
强烈的电磁波在战区上空很快聚集,最后形成了巨大的电磁台风。战后人们回忆,当时在远离前线的山村里,人们也看到动物和鸟儿骚动不安;在灯火管制的城市中,人们能看到电视天线上感应出的微小火花……
从东线调住西线的第12集团军的一个装甲团正在急速行军,团长站在停在路边的吉普车边,满意地看着漫天雪尘中急速行进的部队。敌人的空袭远没有预料的强度,所以部队可以在白天赶路了。这时,三枚战斧导弹低低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冲压发动机低沉的嗡嗡声清晰可闻。不一会儿,远处响起了三声爆炸。团长身边的通讯员拿着只沙沙声的耳机无事可做,转头看看爆炸的方向,然后惊叫起来,让他看,他让通讯员不要大惊小怪,但旁边的一位少校营长也让他看,他就看了,然后困惑地摇了摇头。战斧不是每枚都能命中目标,但象这样三枚各自相距上千米落到空无一物的田野上,真是少见。
两架苏27孤独地飞行在战区5000米上空。他们本来属于一支歼击机中队,但这个中队刚刚在海上同一支北约的F22中队发生了一场遭遇战,在空中混战中,他们和中队失散了。在以前,重新会合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无线电联络不通了,原来对于高速歼击机很狭小的空域现在在感觉上变得如宇宙一样广阔,要想会合如同大海捞针。这对长僚机只能紧贴着飞行,距离之近象在飞特技,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听到对方的无线电呼叫。
“左上方发现可疑目标,方位220,仰角30!”僚机报告,长机飞行员沿那个方位看去,冬日雪后的晴空一碧如洗,能见度极好,两架飞机向斜上方靠近目标观察。那个目标与他们同一方向飞行,但速度慢了许多,所他们很快追上了它。
当他们看清目标的形状后,真觉得白天见了鬼。那是一架北约的E-4A预警飞机,这是歼击机最不可能遇到的敌方飞机,就象一个人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一样。E-4A预警飞机上的雷达监视面积可达100万平方公里,环视一圈只需5秒钟,它能发现远离防区2000公里处的目标,可以提供40分钟以上的预警时间。能发现1000-2000公里范围里的800-1000个电磁信号,它的每次扫描可询问和识别2000个海陆空各类目标。预警机从不需护航,它强有力的千里眼可使自己远远地避开歼击机的威胁。所以长机飞行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他和僚机向四周的空域仔细搜索了一遍,明净寒冷的空中看不到任何东西,长机决定冒一次险。
“雷球雷球,我将发起攻击,你向317方位警戒,但注意不要超出目视距离!”
看着僚机向着他认为最可能有埋伏的方位飞去后,他打开加力,猛拉操纵杆,苏27拖着加速的黑烟,如一条仰起的眼镜蛇向斜上方的预警机扑去。这时E-4A也发现了向它逼近的威胁,它急忙向东南方向做逃脱的机动飞行,干扰热寻的导弹的镁热弹不断地从机尾蹦出,那一串小小的光球仿佛是它那被吓出壳的灵魂。一架预警飞机在歼击机面前就如同一辆自行车在摩托车面前一样,是无法逃脱的。这时长机飞行员才感到他刚才给僚机的命令是多么自私。他在E-4A的后上方远远跟着它,欣赏着到手的猎物。E-4A背上蓝白相间的雷达天线罩线条优美,象一件可人的圣诞玩具;它那粗大的白色机身,如同摆在盘子里的一支肥美的炖鸭,令他垂涎欲滴,又不忍下刀叉。但直觉使他不敢拖延,他首先用20毫米机炮做了一个点射,击碎了雷达天线罩,他看到,西屋公司制造的AN/PY-3型雷达的天线的碎片飞散在空中,如圣诞节银色的纸花;他接着用机炮切断了E-4A的一个机翼,最后,射速达每分钟6000发的双管机炮射出的死亡之鞭,从已经翻滚下坠的E-4A拦腰切过,把它击成两截。歼10沿着一条下降的盘旋线跟着两块坠落的机体,飞行员看到,人员和设备不停地从机舱中掉出来,就象从盒中掉出的糖果一样,有几朵伞花在空中绽开。他想起了在刚过去的空战中,一个战友被击落时的情景:一架F22三次从战友的降落伞上方掠过,把伞冲翻了,他看着战友象一块石头一样渐渐消失在大地的白色背景中。他克制了这样做的冲动,同僚机会合后,双机编队以最快的速度脱离这个空域。
他们仍觉得这可能是个圈套。
走散的飞机并不止那两架。在廊房战线的上空,一架隶属于美国陆军骑一师的“科曼奇”在漫无目标地飞着,驾驶员沃克中尉却倍感兴奋。他刚从“阿帕奇”转飞“科曼奇”不久,对这种上世纪未才大量装陆军的武装攻击直升机不太适应,他不适应“科曼奇”的没有脚踏的操纵系统,并觉得它的双目头盔瞄准镜还不如“阿帕奇”的单目镜让人感到舒服,但他最不适应的还是坐在前面的攻击指挥员哈尼上尉。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哈尼说:“中尉,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我是这架直升机的大脑,你只是它电子和机械部件的一部分,你要尽一个部件的责任!”而沃克最讨厌做为一个部件而存在。记得一位年近百岁的参加过二战的前海军飞行员参观他们的基地,他看了看“科曼奇”的座舱,摇摇头,“唉,孩子们,我当年那架野马式,座舱里的仪表还不如现在的微波炉上多,我最好的仪表是它!”他拍了拍沃克的屁股,“我们两代飞行员的区别,就是空中骑士和电脑操作员的区别。”沃克想当空中骑士,现在机会来了。在俄罗斯人那近乎变态的疯狂干扰下,这架直升机上的什么“作战任务设备一体化”系统、什么“目标探测系统”、什么“辅助目标探查分类系统”、什么“真实视觉场面发生器”、还有“资料突发系统”等等,全他妈妈的休克了!只剩下那两台1200马力的T800型引擎还在忠实地转动着。哈尼平时就是全凭那些电子玩艺儿活着的,现在他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也随着这些东西沉默下来。这时,他听到了内部送话系统传来的哈尼的话音:
“注意,发现目标,好象在左前方,好象在那个小山包旁边,有一支装甲部队,好象是敌人的,你……看着办吧。”
沃克差点笑出声来,哈,这小子,听他以前是怎么指挥的:“发现目标,方位133,90式坦克17辆,89式运兵车21辆,向391方位以平均速度43。5公里运动,平均间间隔31。4米,按AJ041号优化攻击方案,从179方位以37度倾角进入……”现在呢:“好象”有有装甲部队,“好象”在“山包那边”,这他妈用你说?我早看见了!还让我看着办。你是废物了哈尼,现在是我的天下,我要用屁股当仪表做一个骑士了!这架“科曼奇”在我的手中将不辜负它那英勇的印第安部落的名字。
“科曼奇”向着那显而易见的目标冲去,把机上的62枚27。5英寸的蜂巢火箭全部发射出去,沃克陶醉地看着他那群拖着着火尾小蜜蜂欢快地向目标飞去,把敌人的车队淹没于一片火海之中。但当他迂回飞行观察战果时却发现事情不对,地面上敌人的士兵没有隐蔽,而是全都站在雪地上冲他指点着,象是在破口大骂;沃克飞近一些,清楚地看到了一辆被击毁的装甲车上的那个标志,那是个三环同心圆,中间是蓝色,然后是一个白圈儿和一个红圈儿。沃克眼前一黑,感到世界变成了地狱,他也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狗娘养的白痴,你瞎眼了?!”
但他还是聪明地远远飞开,以防那些暴怒的法国佬还击。“你个狗娘养的,你现在大概在想到军事法庭上怎样把责任推给我,你推不掉的,你是负责目标甄别的,你要明白这一点!”
“也许……我们还有机会补救,”哈尼怯生生地说,“我又发现了一支部队,就在对面……”
“去你妈的吧!”沃克没好气地说。
“这次没错,他们正在同法国人交火!”
这下沃克又来了精神,他驾机向新目标冲去,看到对方主要是步兵,装甲力量不多,这倒证实了合尼的判断。沃克把仅剩的四枚“地狱火”导弹发射出去,然后把加特林双管机枪的射速调到每分钟1500并开始射击,他舒服地感觉到机枪通过机体传来的微微振动,看到地面敌人的散兵线被撒上了一层白色的“胡椒面”。但一名老练的武装直升机驾驶员的直觉告诉他有危险,他扭头一看,只见一枚肩射导弹刚刚从左下方一名站在吉普车上的士兵肩上发射出来。沃克手忙脚乱地发射了诱铒镁热弹,又向后方做摆脱飞行,但晚了些,那枚导弹拖着蛛丝般的白烟击中了“科曼奇”的机头下方。沃克从爆炸带来的短暂的昏眩中醒来时,发现直升机已坠落到雪地上。沃克拚命爬出全是白烟的机舱,在雪地上抱住一棵刚被螺旋桨齐腰砍断的树,回头看见前舱中被炸成肉浆的哈尼上尉。他又看到前方一群端着冲锋枪的士兵正在向他跑来。沃克颤抖着掏出手枪放到面前的雪地上,然后掏出俄语会话本读了起来:
“吾已方下无起,吾是战扶,日内瓦……”
他后脑挨了一枪托,肚子上又挨了一脚,当他翻倒在雪地上时却大笑起来,他可能被揍个半死,但不会全死,他看到了那些士兵衣领上波兰军队的鹰形领章标志。
1月7日,明斯克,北约军队作战指挥中心
“把那个该死的军医叫来!”托尼.帕克上将烦燥地喊到,当那名细长的上校军医跑到他面前时,他恼怒地说:“怎么搞的?你折腾了两次,我的假牙还在嗡嗡响!”
“将军,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也许是您的神经系统有问题,要不我给您打一针局部麻醉?”
这时,一位少校参谋走过来说:“将军,请把假牙给我,我有办法的。”帕克于是取下假牙,放到了少校递过来的纸巾上。
关于将军掉的两颗门牙,媒体的普遍说法是在波斯湾战争中他所在的坦克被击中时造成的,只有将军自己知道这不是真的。那次是断了下鄂,牙则是更早些时候掉的。那是在克拉克空军基地,当时的世界好象除了火山灰外什么都没有:天是灰的地是灰的空气也是灰的,就连他和基地最后一批人员将要登上的那架“大力神”,机顶上也落了厚厚白白的一层。火山岩桨的暗红色火光在这灰色的深处时隐时现。那个菲律宾女职员还是找来了,说基地没了,她失业了,房子也压在火山灰下,让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活?她拉着他求他一定带她到美国去,他告诉她这不可能,于是她脱下高跟鞋朝他脸上打,打掉了他的两颗门牙。看着灰色的海水,帕克默念:我的孩子,现在你在那儿?你是和母亲在马尼拉的贫民窑中度日吗?你的父亲现在在某种程度上是这你而战,战后当俄罗斯的民主政府上台后,北约的前锋将低达中国边境,苏比克和克拉克将重新成为美国在太平洋上的海空军基地,那里将比上个世纪更繁荣,你会在那儿找到工作的!如果你是个女孩,说不定象你妈妈(她叫什么来着,哦,阿莲娜)一样能认识个美国军官……最重要的是,在北约的压力下,中国人说不定会把你们早就想要的东西给你们:南中国海上那些美丽的岛屿。我曾从空中看到过她们,雪白的珊瑚围着棕色的沙地,象是蓝色大海上一双双眼睛,孩子,那是爸爸的眼睛……
那位修牙的少校回来了,打断了将军的胡思乱想,将军拿过了那个纸巾上的假牙,装上感觉了几秒后惊奇地看着少校:“嗯?你是怎么做到的?”
“将军,您的假牙响是因为它对电磁波产生了共振。”
将军盯着少校,分明不相信他的话。
“将军,真是这样!也许您以前也曾暴露在强烈的电磁波下,比如在雷达的照射范围里,但那些电磁波的频率同您的假牙的固有频率不吻合。而现在,空中所有频带的电磁波都很强烈,于是产生了这种情况。我把假牙进行了一些加工,使它的共振频率提高了许多,它现在仍然共振,但您感觉不到了。”
少校离开后,帕克将军的目光落到了电子作战图旁的一个座钟上,钟座是骑着大象的汉尼拔塑像,上面刻着“战必胜”三个字,原来它摆放在白宫的蓝厅,当时总统发现他的目光总落在那玩艺上,就亲自拿起了那个在那儿放了一百多年的钟赠给了他。
“上帝保佑美国,将军,现在您就是上帝!”
帕克沉思了很久,缓缓地说:“命令全线停止进攻,用全部空中力量搜寻并摧毁俄罗斯人的干扰源。”
1月8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敌人停止进攻了,你好象并不感到高兴。”列夫森科元帅对刚从前线归来的西部集群司令说。
“是高兴不起来,北约的全部空中力量已集中打击我们的干扰部队,这种打击确实是很奏效的。”
“这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列夫森科元帅平静地说,“我们的战术在开始会使敌人手足无措,但他们总会想出对付的办法的。用于阻塞式干扰的干扰机,由于其强烈的全频道发射,很容易被探测和摧毁。好在我们已争取了相当的时间,现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两个集群的快速集结上了。”
“情况可能比预想的严峻,”西部集群司令说,“在我们失去电子战优势之前,可能没有给高加索集群进入出击位置留下足够的时间。”
西部集群司令走后,列夫森科元帅看着电子沙盘上的前线地形,想起了正处于敌人密集火力下的卡琳娜,由此又想起了米沙。那天,米沙回到家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之前他已听到传言,说他儿子是那所大学中唯一的一名反战分子,结果被学生们打了。
“我只是说不要轻言战争,我们真的不能同西方达成一种理智的和平吗?”米沙对父亲解释说。
元帅用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对儿子说:“你知道自己的位置,你可以不说话,但以后绝不许出现类似的言行。”
米沙点点头。
晚上一进家门,元帅就告诉米沙:“俄共上台了。”
米沙看了父亲一眼,淡淡地说:“吃饭吧。”
再往后,西方宣布俄罗斯新政府为非法,杜波列夫组织极右联盟并发动内战,列夫森科元帅都不需要告诉米沙了,父子俩每天晚上都象往常一样默默地吃饭。直到有一天,米沙接航天基地的通知,打起行装走了。两天后,他乘航天飞机登上了在近地轨道运行的“万年风雪”号。
又过了一周,战争全面爆发了,这是一场由空前强大的敌人从预料不到的方向发起的旨在彻底肢解俄罗斯的世界大战。
1月9日,近日轨道,“万年风雪”号掠过水星
由于“万年风雪”号的速度很快,它不可能成为水星的卫星,只能从这颗行星面对太阳的那一面高速掠过。这是人类第一次用肉眼直接对水星表面进行近距离观察。米沙看到,水星表面高达两公里的峭壁,弯延数百公里,穿过布满巨大坑穴的平原。他还看到了被行星地质学家们称做“不可思议的地形”的名叫“卡托里萨”的盆地,它的直径有1300公里。它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在水星的另一面,有一个面积相仿的盆地正对着它,人们猜测,这是一颗巨大的慧星撞击了水星,强烈的震波穿过了整个星体,在两个半球同时形成了极其相似的两个盆地。米沙还发现了许多新的令人激动的东西,他发现水星表面有许多明亮的光斑,当他在屏幕上把那些光斑放大后,激动得屏住了呼吸。
那是水星上的水银湖泊,它们的每个的面积平均达上千平方公里。
米沙想象,在水星那漫长的白天,在那1800℃的酷热下,站在水银湖岸边的情形。即使在狂风中,水银湖也会很平静,而水星没有大气,没有风,湖的表面如广阔的镜子平原,太阳和银河毫不失真地投射在上面。
“万年风雪”号掠过水星后,将继续靠近太阳,一直航行到它那由核聚变制冷装置支持的绝热层所能忍受的极限距离。太阳的高温将是它最好的掩护,北约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不可能飞进这个酷热的地狱。
看看这广阔的宇宙,再想想那一亿公里之外的母亲星球上的战争,米沙再次哀叹人类目光的狭隘。
1月10日,斯摩棱斯克前线
看着敌人渐渐靠近的散兵线,卡琳娜明白了为什么当周围的干扰点相继被摧毁后,只有她这里幸存下来:敌人想夺取一台完整的“洪水”。
这只由三架“科曼奇”和四架“黑鹰”组成的直升机群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台“洪水”的位置。由于“洪水”巨大的电磁发射,对它的遥控只能通过光缆,这又使敌人顺着光缆的走向发现了卡琳娜所在的,距那台“洪水”3000米的遥控站,这是一间被废弃的孤立的小库房。
那四架运载着四十多名敌人步兵的“黑鹰”就在距库房不到二百米处降落了。当时遥控站中除卡琳娜之外还有一名上尉和一名上士。上士听到引擎声响刚拉开库房的门,就被直升机上的狙击手射出的一颗子弹掀开了头盖骨。敌人随后的火力很谨慎也很节制,显然怕伤了库房里的他们想得到的设备,这就使得卡琳娜和那名上尉多坚守了一段时间。
现在,在卡琳娜的左前方,上尉的冲锋枪声沉默了,这枪声是她这是唯一的安慰。她看到在那个做为掩体的树桩后面,上尉的身体一动不动,一圈殷红的鲜血正在他周围的雪地上扩散。卡琳娜现在在库房前由几个沙袋堆成的简易掩体后面,她的脚下散落着八个冲锋枪弹夹,滚烫的枪管在沙袋上面的积雪中发出嘶嘶的声音。每当卡琳娜射击时,对面的敌人就卧倒,子弹在他们前面溅起一团团雪花,而半圆形包围圈另一个方向的敌人则跃起快步推进一段距离。现在,卡琳娜只剩下三个弹夹了,她开始打单发,这没有经验的的举动等于告诉敌人她子弹不多了,使他们更快更大胆地推进。当卡琳娜再次换弹夹时,她听到沙袋顶上厚厚的积雪吱地响了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中飞快地钻了过来,她感到右胁被什么猛推了一下,没有疼痛,只有一阵很快扩散的麻木感,她感到温热的血顺着右侧身体流下去。她坚持着,几乎是漫无目标地打完了这个弹夹。当她伸手拿起沙袋顶上最后一个弹夹时,一颗子弹打断了她的前臂,弹夹掉到雪地上,只剩下一条皮肤相连的手臂来回摆动。卡琳娜站起身,回头向库房门走去,她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迹。当她拉开门时,又一颗子弹穿透了她的左肩。
这支由瑞特·唐纳森上尉率领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海豹”突击队的一支小分队,谨慎地靠近库房。当唐纳森和两名陆战队员越过那名俄罗斯中士的尸体,踹开门冲进帐篷时,发现里面只有一名年轻女军官。她坐在他们的目标--“洪水”遥控仪旁边,一支被打断的手臂无力地垂的控制台上,对着显示屏上映出的影子,她用另一支手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不断滴下的鲜血在她的脚下积成了小小的血洼。她对着冲进来的美国人和那一排枪口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唐纳森长出了一口气,但这口出来的气再也没有吸回去:他看到她整理头发的手从控制仪上拿起了一个墨绿色长圆形的东西,把它悬在半空中。唐纳森立刻认出那是一枚气体炸弹,由于是装备武装直升机的,体积很小。那东西由激光近炸信引爆,在距地面半米处发生两次爆炸,第一次扩散气体炸药,第二次引爆炸药雾,他现在就是一支箭也飞不出它的威力圈。
他朝她伸出一支手向下压着,“镇静,少校,镇静下来,不要激动,”他朝周围示意了一下,陆战队员们的枪口垂了下来,“您听我说,事情没您想的那么严重,您将得到最好的医疗,您将被送到德国最好的医院,然后,会做为第一批交换的战俘……”少校又对他笑了一下,这使他多少受到了一些鼓励,“您完全没必要采用这么野蛮的方式,这是一场文明的战争,它本来是会很顺利的,这一点在二十天前越过波俄边境时我就感觉到了。当时你们的大部分火力都被摧毁,只有零星的机枪声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我们这场光荣而浪漫的远征,您看,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没必要……”
“我还知道另一次更美妙的开始,”少校用纯正的英语说,她轻柔的声音如来自天堂,能让火焰熄灭,钢铁变软,“美丽的沙滩,有棕榈树,树上挂着欢迎的横幅;到处是漂亮的姑娘,留着齐腰的长发,穿着沙沙做响的丝裤,在年轻的士兵群中移动,用红色和粉红色的花环装点着他们,并羞怯地对着目瞪口呆的士兵们微笑……上尉,您知道这次登陆吗?”
唐纳森困惑地摇摇头。
“这就是1965年3月8日上午9点,在岘港,美国首批海军陆战队登上越南土地的情景,也是越战的开端。”
唐纳森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刚才的镇静瞬间消失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开始颤抖,“不,别这样少校,你这样对待我们是不公平的!我们没有杀过多少人,杀人的是他们,”他指着窗外半空中悬停着的直升机说,“是那些飞行员们,还有那些在很远的航空母舰上操作电脑指引巡航导弹的先生们,但他们也都是些体面的先生,他们所面对的目标都是屏幕上漂亮的彩色标记,他们按了一下按钮或动一下鼠标,耐心地等一会儿,那些标志就消失了,他们都是文明的先生,他们没有恶意,真的没有恶意……你在听我说吗?”
少校笑着点点头,谁说死神是丑恶恐怖的,死神真美。
“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在马里兰大学读博士,她象您一样美丽,真的,她还参加反战游行……”我真该听她的,唐纳森想,“您在听我说吗?您也说点什么吧,求求您说点什么……”
美丽的少校最后对敌人微笑了一次,“上尉,我尽责任。”
赶来增援的俄军104摩步师的一支部队这时距那个“洪水”遥控站还有半公里距离,他们首先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爆炸,并远远看到那间孤立在宽阔田野中的小库房隐没于一团白雾之中;紧接着是一声比刚才响百倍的巨响,地动山摇,一团巨大的火球在库房的位置出现,火焰裹在黑色的浓烟中的高高升起,化做一团高耸的磨菇云,如绽放在天地之间的的一朵绝美的生命之花。
1月11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东西,别费话,要吧!”列夫森科元帅对高加索集群司令说。
“我想让前两天的战场电磁条件再持续4天。”
“你清楚,我们的战场干扰部队现在有百分之七十已被摧毁,我现在连4个小时都无法给你了!”
“那我的集群无法按时到达出击位置,北约的空中打击大大迟滞了部队的集结速度。”
“要是那样的话,您就把一颗子弹打进自己脑袋里去吧。现在敌人已逼近莫斯科,已到了七十年前古德里安到过的位置。”
在走出地下作战室的途中,高加索集群司令在心里默念:莫斯科,坚持啊!
1月12日,莫斯科防线
塔曼师师长费利托夫大校清楚,他们的阵地最多只能再承受一次进攻了。
敌人的空中打击和远程打击渐渐猛烈起来,而俄军的空中掩护却越来越少了。这个师的装甲力量和武装直升机都所剩无几,这最后的坚守几乎全靠血肉之躯了。
师长拖着被弹片削断的腿,拄着一支步枪走出掩蔽部。他看到战壕挖得不深,这也难怪,现在阵地上大部分都是伤员了。但他惊奇地发现,在战壕的前面构起了一道整齐的约半米高的胸墙。师长很奇怪这胸墙是用什么材料这么快筑起,他看到被雪覆盖的胸墙上伸出几条树枝一样的东西,走近一看,那是一支支惨白僵硬的手臂……他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一位上校团长的衣领。
“混蛋!谁让你们用士兵的尸体筑掩体的?!”
“是我命令这样干的。”师参谋长的声音从师长身后平静地响起,“昨天晚上进入新阵地太快,这里又是一片农田,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材料了。”
他们沉默相视着,参谋长从额头绷带上流出的血在脸上一道道地冻结了。这样过了一会,他们两人沿战壕慢慢地走去,沿着这堵用青春和生命筑成的胸墙走去。师长的左手拄着做拐杖的步枪,右手扶正了钢盔,向着胸墙行军礼,他们在最后一次检阅自己的部队……他们路过了一个被炸断双腿的小士兵,从断腿中流出的血把下面的雪和土混成了红黑色的泥,这泥的表面现在又冻住了。他正躺着把一颗反坦克手雷往自己怀里放,抬起没有血色的脸,他朝师长笑了笑,“我要把这玩艺儿塞进艾布拉姆斯的覆带里。”
寒风卷起道道雪雾,发出凄厉的啸声,仿佛在奏着一首上古时代的战歌。
“如果我比你先阵亡,请你也把我砌进这道墙里,这确实是一个好归宿。”师长说。
“我们两个不会相差太长时间的。”参谋长用他那特有的平静说。
1月12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一个参谋来告诉列夫森科元帅,航天部部长急着要见他,事情很紧急,是有关米沙和电子战的事。
听到儿子的名字,列夫森科元帅心里一震。他已知道了卡琳娜阵亡的消息,同时他也无法想象一亿公里之外的米沙同电子战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想象不出米沙现在和地球什么关系。
部长一行人走了进来,他没有多说话,把一片3寸光盘递给了列夫森科元帅,“将军,这是我们一小时前收到的米沙从‘万年风雪’号上发回的信息,后来他又补充说,这不是私人信息,希望您能当着所有有关人员的面播放它。”
作战室中的所有人听着来自一亿公里以外的声音:“我从收到的战争新闻中得知,如果电磁干扰不能再持续三到四天的话,我们可能输掉这场战争。如果这是真的,爸爸,我能给您这段时间。”
“以前,您总认为我所研究的恒星与现实相距太远,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我记得对您提起过,恒星产生的能量虽然巨大,但它本身却是一个相对单纯和简单的系统。比如我们的太阳,组成它的只是两种最简单的元素:氢和氦;它的运行也只是由核聚变和引力平衡两种机制构成,这样,同我们的地球相比,它的运行状态在数学模型上就比较容易把握了。现在,对太阳的研究已经建立了十分精确的太阳数学模型,这中也有我做的工作。通过这个数学模型,我们可以对太阳的行为做出十分精确的预测。这就使我们可以利用一个微小的扰动,在短时间内局部打破太阳运行的某种平衡。方法很简单:用‘万年风雪’精确撞击太阳表面的某点。”
“也许您认为,这不过是把一块小石头投入海洋,但事实不是这样,爸爸,这是一粒沙子掉进了眼睛!”
“从数学模型中我们得知,太阳是一个极其精细和敏感的能量平衡系统,如果计算得当,一个微小的扰动就能在太阳表面和相当的深度产生连锁反应,这种反应扩散开来,使其局部平衡被打破。历史上有过这样的先例:最近的记载是在1972年8月初,在太阳表面一个很小的区域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发,这次爆发引起了对地球产生巨大影响的一次电磁爆,飞机和轮船上的罗盘指针胡乱跳动,远距离无线电通讯中断,在北极地区,夜空中闪动着眩目的红光,在乡村,电灯时亮时灭,如同处于雷暴的中心,这种效应在当时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现在比较可信的一种解释是:当时一颗比‘万年风雪’号还小的天体撞击了太阳表面。这样的太阳表面平衡扰动在历史上一定多次发生,但它大部分发生在人类发明无线电接收装置以前,所以没被察觉。这些对太阳表面的撞击都是随机的偶然的,因而它们所能产生的平衡扰动在强度和范围上都是有限的。”
“但‘万年风雪’号对太阳的撞击点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它所产生的扰动比上面提到的自然产生的扰动要大几个数量级。这次扰动将使太阳向空间喷发出强烈的电磁辐射,这种辐射包括从极低频到甚高频的所有频带的电磁波。同时,太阳射出的强烈的X射线将猛烈撞击对于短波通讯十分重要的电离层,从而改变电离层的性质,使通讯中断。在扰动发生时,地球表面除毫米波外的绝大部分无线电通讯将中断。这种效应在晚上可能相对弱一些,但在白天甚至超过了你们前两天进行的电磁干扰。据计算,这次扰动大约可持续一周。”
“爸爸,以前我们两个人一直生活在相距遥远的两个世界中,我们互相交流很少。但现在,我们这两个世界溶为一体,我们在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战,我为此自豪。爸爸,象您的每一个士兵一样,我在等着您的命令。”
航天部部长说:“米哈伊尔博士所说的都是事实。去年,我们向太阳发射过一个探测器,它依据数学模型的计算对太阳表面进行了一次小型的撞击试验,证实了模型所预言的扰动。庄博士和他的研究小组还提出了一个设想:将来也许可以用这种方法适当改变地球的气候。”
列夫森科元帅走进了一个小隔间,拿起了一个直通总统的红色电话,过了不一会儿,他就从隔间走了出来。历史对这一时刻的记载是不同的,有人说他马上说出了那句话,也有人说他沉默了一分钟之久,但那句话是肯定的。
“告诉米沙,照他说的去做吧。”
1月12日,近日轨道,“万年风雪”号冲向太阳
“万年风雪”号的十台核聚变发动机全部打开,每台发动机的喷口都喷出了长达上百公里的等离子体射流,它在做最后在轨道和姿态修正。
在“万年风雪”号的正前方,有一道巨大的美丽的日珥,那是从太阳表面盘旋而上的灼热的氢气气流,它象一条长长的轻纱,飘浮在太阳火的海洋上空,梦纪般地变幻着形状和姿态,它的两端都连着日球表面,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拱门。“万年风雪”号从这高达四十万公里的凯旋门正中缓缓地、庄严地通过。前方又出现了几道日珥,它们只有一头同太阳相连,另一头伸进了太空深处。发动机闪着蓝光的“万年风雪”号,象穿行在几棵大火树中的一只小小的荧火虫。后来,那蓝光渐渐熄灭,发动机停止了,“万年风雪”号的轨道已精确设定,剩下的一切都将由万有引力定律来完成了。
当飞船进入了太阳的上层大气日冕时,上方太空黑色的背景变成了紫红色,这紫红色的辉光弥漫了这里的所有空间。在下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色球中的景象,在那里,成千上万的针状体在闪闪发光,那些东西在19世纪就被天文学家们观察到了,它们是从太阳表面射向高空的发光的气体射流,这些射流使得太阳大气看上去象一片燃烧的大草原,每棵草都有上千公里长。在这燃烧的大草原下面就是太阳的光球,那是无边无际的火的海洋。
从“万年风雪”号发回的最后的图像中,人们看到米沙从巨大的监视屏前起身,按钮打开了透明穹顶外面的防护罩,壮丽的火的大洋展现在他面前,他想亲眼看看他童年梦幻中的世界。火之海在抖动变形,那是半米厚的绝热玻璃在熔化,很快那上百米高的玻璃壁化做一片透明的液体滚落下来。象一个初见海洋的人陶醉地面对海风,米沙伸开双臂迎接那向他呼啸而来的6000度的飓风。在摄象机和发射设备被烧熔之前发回的最后几秒钟图象中,可以看到米沙的身体燃烧起来,最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根跳动的火炬,和太阳的火海融为一体……
接下来的景象只能猜想了:“万年风雪”号的太阳能电池板和突出结构将首先熔化,这些熔化的部分由于其表面张力在飞船的表面形成一个个银色的小球。当“万年风雪”号越过了色球和日冕的交界处时,它的主体开始熔化,当它深入色球2000公里后,整个色球完全熔化了。一个个分开的金属液珠合并成一个巨大的银色液球,它精确地沿着那已化为液体的计算机所设定的目标高速飞去。太阳大气的作用开始显示,液球的周围出现了一圈淡蓝色的火焰,这火焰向后拖了几百公里长,颜色向后由淡蓝渐变为黄色,在尾部变成美丽的桔红色。
最后,这美丽的火凤凰消失在浩淼的火海之中。
1月13日,地球
人类回到了马可尼之前的世界。
入夜,即使在赤道地区,夜空也充满了涌动的极光。
面对着一片雪花的电视屏幕,大多数人只能猜测和想象那块激战中的广阔土地上的情形。
1月13日,莫斯科前线
帕克将军推开了企图把他拉上直升机的82空降师的师长和几名前线指挥官,举起望远镜继续看着远方,那里,俄罗斯人的阵线滚滚而来。
“定标4000米,9号弹药装填,缓发引信,放!”
从来自在后方的射击声帕克知道,还有不到三十门105毫米的榴弹炮可以射击,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用于防守的重武器了。
一小时前,这个阵地上唯一的一只装甲力量,德军的一个坦克营,以令人钦佩的勇气发起反冲锋,并取得了优秀的战果:在距此八公里处击毁了相当于他们坦克数目一倍半的俄罗斯坦克。但由于数量上的绝对劣势,他们在俄罗斯人的钢铁洪流面前如正午太阳下的露珠一样消失了。
“定标3500米,放!”
炮弹飞行的嘶鸣声过后,在俄罗斯人的坦克阵前面掀起了一道由泥土和火焰构成的高墙。但就如同洪水面前的一道塌方一样,塌下的泥土暂时挡住了洪水,洪水最终还是漫了过来。爆炸激起的泥土落下后,俄罗斯人的装甲前锋又在浓烟中显现出来。帕克看到他们的编队十分密集,如同在接受检阅。如在前几天用这种队形进攻是自取灭亡,但在现在,当北约的空中和远程打击火力几乎全部瘫痪的情况下,这却是一种可以采用的队形,它可以最大限度地集中装甲攻击力量,以确保在战线一点上的突破。
防线配置的失误是在帕克将军预料之中的,因为在这样的战场电磁条件下,要想准确快速地判明敌人的主攻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对下一步的防守他心中一片茫然,在C3I系统全面瘫痪的情况下,快速调整防御布局是十分困难的。
“定标3000米,放!”
“将军,您在找我?”法军司令若斯凯尔中将走了过来。他身边只跟着一名法军中校和一名直升机驾驶员。他没穿迷彩服,胸前的勋表和肩上的将星擦得亮亮的,但却戴着钢盔并提着一支步枪,显得不伦不类。
“听说在我们的左翼,幼鹿师正在撤出阵地。”
“是的将军。”
“若斯凯尔将军,在我们的身后,70万北约部队正在撤退,他们的成功突围取决于我们的坚固防守!”
“是取决于你们的坚固防守。”
“我能得到更明白的说明吗?”
“您什么都明白!你们对我们隐瞒了真实战局,你们早就知道右翼联盟的军队要在东线单方面停火!”
“做为北约军队最高指挥官,我有权这样做。将军,我想您也明白,您和您的部队有接受指挥的职责。”
……
“定标2500米,放!”
……
“我只遵守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的命令。”
“我不相信现在您能收到这样的命令。”
“几个月前就收到了,在爱丽舍宫的国庆招待会上,总统亲自向我说明了在这种情况下法国军队的行为准则。”
“你们这些戴高乐的杂种,这几十年来你们一直没变![注2]”帕克终于失去控制。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将军,如果您不走,我也一个人留下来,我们一起光荣地战死在这广阔的雪原上。拿破仑在这儿也失败过,我们不丢人。”若斯凯尔向帕克挥动着那支FAMS法军制式步枪说。
……
“定标2000米,放!”
……
帕克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面前的一群前线指挥官,“请你们向坚守阵地的美军部队传达我下面的话:我们并非生来就是一支只能靠电脑才能打仗的军队,我们是来自一支庄稼汉的军队。几十年前,在瓜达卡那尔岛,我们在热带丛林中一个地洞一个地洞地同日本人争夺;在溪山,我们用圆锹挡开北越士兵的手榴弹;更远一些的时候,在那个寒冷的冬夜,伟大的华盛顿领着那些没有鞋穿的士兵渡过冰封的特连顿河,创造了历史……”
“定标1500米,放!”
“我命令,销毁文件和非战斗辎重……”
“定标1200米,放!”
帕克将军戴上钢盔,穿上防弹衣,并把他那只9毫米手枪别在左腋下。这时榴弹炮的射击声沉默了,炮手正把手榴弹填进炮膛中,接着响起了一阵杂乱的爆炸声。
“全体士兵,”帕克将军看着已象死亡屏障一样在他们面前展开的俄罗斯坦克群,说:“上剌刀!”
战场的浓烟后面,太阳时隐时现,给血战中的雪野投上变幻的光影。
注1:对这些电子战术语简介如下:跳频:发射机和接收机以同样的序列变换频率;直接序列扩频:使信号能量分散在很宽的频带上,以给侦听和干扰带来困难;零可控自适应天线:一种覆盖范围似肾形的天线,凹点指向天线无响应的敌方干扰机,以便在其它方向与已方天线通讯;猝发:短时间采用宽频带或长时间采用很窄频带发送信息;频率捷变:在遭到干扰时自动改频。
注2:1966年戴高乐将军使法国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组织,这对当时冷战中的北约是一严重打击。
《全频带阻塞干扰(俄罗斯版)》 作者:刘慈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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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寂静之城 | 马伯庸 | 《寂静之城》
作者:马伯庸
正文
寂静之城
And in the naked light I saw ten thousand people, maybe more. People talking without speaking,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 People writing songs that voices never shared, no one dared disturb the sound of silence.
—— The sound of silence
美利坚合众国,2015年,纽约。
当电话响起来的时候,阿瓦登正趴在电脑前面睡觉。电话铃声十分急促,尖锐,每一次振动都让他的耳膜难受好久。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十分不情愿地爬起来,觉得脑子沉滞无比。
其实他的脑子一直就很沉滞,这种感受既然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他身处的房间很狭窄,空气不很好,唯一的两扇窗户紧闭着——即使打开窗户也没用,外面的空气更加浑浊。这是一间大约只有三十平米的小屋子,屋子墙壁上泛黄的墙纸有好几处开始剥落,天花板上的水渍渗成奇怪的形状;一张老式的军绿色行军床摆在墙角,床腿用白漆写着编号;紧挨着行军床的是一张三合板制成的电脑桌,桌上摆着一台浅白色的电脑,机箱后面五颜六色的电线纠缠在一起,把它们自己打成一个古怪的死结,杂乱无章地蔓延到地板与墙角,仿佛常春藤一样。
阿瓦登走到电话前,慢慢坐到地板上,目光呆滞地盯着电话,手却没有动。这部古怪的东西是老式的按键式电话,大概是十几年前的款式,这是阿瓦登有一次去费城出差时偶尔在一家杂货店里买到的;他拿回家以后稍微修理了一下,发现居然还能用,这让他当时小小地兴奋了一阵子。
电话继续在响着,已经是第七声。阿瓦登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去接听了。于是他弓下腰,用两个指头拈起电话,慢慢把电话放到耳边。
“请说出你的网络编号?”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并不急噪,事实上它也不带其他任何的感情色彩,因为这是电脑合成的人工智能语音系统。
“19842015”
阿瓦登熟练地报出一连串数字,同时开始觉得胸有些更闷了。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些空洞的电子声音,他有时候想,假如打过电话来的是一位声音圆润的女性该多好。阿瓦登知道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过这幻想会让他的身体得到几秒钟的舒缓。
话筒里的声音仍旧在继续着。
“关于你在十月四日提交的网络论坛用户注册申请已经被受理,经有关部门审查后确认资格无误,请在三日内持本人身份证件、网络使用许可证及相关文件前往办理登记手续,并领取用户名及密码。”
“知道了,谢谢。”
阿瓦登谨慎地选择词语,同时努力挤出一副满足的微笑,好象话筒的另一侧有人在看着自己一样。放下电话,阿瓦登先是茫然地盯着它看了大约两分钟,然后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腕,坐回到电脑前面,缓慢地推动了一下鼠标。
电脑屏幕“啪”地一声亮了起来,显示出一个登陆的界面,还有一行英文:“请输入你的网络编号和姓名。”阿瓦登将那八位数字敲进去,又输入了自己的名字,点击“登陆”。随即机箱的指示灯开始频繁地闪动起来,整个机器发出细微的噪音。
每一个使用互联网的人都有一个网络编号,没有这个编号,就无法连接进互联网络。每一个编号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只有一个;这是使用者在网上的唯一代号,既不能修改,也不能取消。这些编号分别对应着使用者身份证上的名字,因此19842015就是阿瓦登,阿瓦登就是19842015。阿瓦登知道有些记忆力不好的人会把自己的编号印在衣服的后面,那看起来颇为滑稽,也容易引发一些不正当的联想。
有关部门说使用网络实名制是为了规范网络秩序方便管理,杜绝因匿名使用网络而产生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和混乱。阿瓦登不太清楚那一系列重大问题会是什么,他自己没试过用假名上网,他所认识的任何人里也不曾有人尝试过——事实上,从技术角度来说,他根本没办法匿名登陆互联网络,没有编号就没有权限上网,而编号则连接着他的详细档案,换句话说,没人能在网上隐藏自己。有关部门把这一切都考虑的很周详。
“有关部门”,这是一个语意模糊、但却有着权威与震慑力的词组。它既是泛指,又是确指,其所涵盖的意义相当广泛。有时候,它指的是为阿瓦登颁发网络编号的美国联邦网络管理委员会;有时候它是将最新通告及法规发到阿瓦登EMAIL信箱的服务器;还有时候它是监察网络的FBI特属网络调查科;总之一句话,有关部门是无处不在,无职不司的,总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给予指导、监控或者警告,无论你是在网上还是网下。
简直就象是老大哥一样无微不至。
电脑仍旧在持续运转着,阿瓦登知道这得花上一阵子。这台电脑是有关部门配发给他的,具体型号和配置阿瓦登并不清楚,机箱是被焊死的,无法打开。于是他拿出一小瓶清凉油,用右手小拇指的指甲挑出一点抹在自己的太阳穴,然后从脚下堆积如山的杂物里翻出一个塑料杯子,从桌子旁的饮水机里接了半杯蒸馏水,就着一片镇痛片一饮而尽。蒸馏水穿过喉咙和狭长的食道滑进胃里,空泛的味道让他有些恶心。
音响里忽然传来一阵美国国歌的旋律,阿瓦登放下杯子,重新把目光投到电脑上去。这是已经连入互联网络的标志。屏幕上首先跳出来的是有关部门的通告,白底黑色四号字,里面陈述了使用互联网的意义以及最新的规章制度。
“缔造健康的互联网络,美国万岁!”
音响里传来激昂的男性呼声,阿瓦登不大情愿地跟着大声念了一遍。“缔造健康的互联网络,美国万岁!”
这段呼号持续了三十秒钟,然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写着“缔造健康的互联网络”标语的桌面背景。另外一个窗口慢慢浮上开,上面开列出几个选项:工作、娱乐、电子信箱和BBS论坛。其中BBS选项呈现灰色,说明这项功能还没有开通。
整个操作系统简洁明了,这台电脑的浏览器没有地址输入栏,只是在收藏夹里有几个无法修改的的网站地址。理由很简单,这些网站都是健康向上的,假如其他站点和这些网站一样,那么只保留这些网站就够了;假如其他站点与这些网站不一样,那么就是不健康的,是低级趣味,不能保留。这是有关部门精心设计的,是为了公民的精神健康着想,生怕他们受到不良信息的侵染。
阿瓦登首先点开了“工作”,一连串和他工作相关的站点列表与相关软件在电脑上显示出来。阿瓦登是一名程序员,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根据上级的要求编写程序。这份工作很无聊,不过可以保证他有稳定的收入。他不知道自己的源代码会被用到哪里去,上级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他打算继续昨天的工作,但是很快发现自己很难继续下去。阿瓦登觉得今天的情绪比以前要烦躁,无法集中精神,大脑还是很呆滞,胸口仍旧发闷。他试图娱乐自己,但是他发现“娱乐”选项里只有纸牌与挖地雷,根据有关部门的说法,这是两个健康的游戏,没有暴力,没有色情,不会让人产生犯罪冲动,也不涉及任何政治色彩。据说美国境外也是有互联网络站点的,不过无法连上去,因为本国的互联网络自成格局,独立自主,普通人无法直接连接到国外——IE浏览器没有地址栏,就算知道地址也没有用处。
“您有一封新邮件。”
系统忽然跳出来提示,阿瓦登终于找到了可以暂停工作的理由,他很快移动鼠标到电子信箱的选项上,点开,很快一个新的界面出现了。
"To:19842015
From:10045687
Subject:模块、已经、完成、当前、项目、是否、开始。"
阿瓦登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失望。每一次他收到新的电子邮件,都希望能够有一次新鲜的刺激来撞击他日益迟钝的脑神经,每一次他都失望了。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一点,只不过他觉得保持期待至少能够享受到几秒钟快感。就好象他期待着打电话过来的是一个圆润温柔的女性声音一样。不给自己一些渺茫的希望,阿瓦登觉得自己迟早会疯掉的。
这封信很简短,但是内容很充实。19842015是阿瓦登的网络编号,而10045687则是他的一位同事的编号,这种工作性质的信件通常都以编号相称。信的内容是几个不连续的英文单词,这是有关部门所提倡的一种电子邮件书写方式,因为这样可以方便软件检查信件中是否含有敏感词汇。
阿瓦登打开回信的页面,同时另开了一个窗口,打开一份名字叫做“网络健康语言词汇列表”的TXT文档。这是有关部门要求每一位网民所必须使用的词汇。当他们书写电子邮件或者使用论坛服务的时候,都得从这个词汇列表中寻找适合的名词、形容词、副词或者动词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话。一旦过滤软件发现网民使用了列表以外的词,那么这个词就会被自动屏蔽,取而代之的是“请使用健康语言”。
“屏蔽”是个专有名词,被屏蔽的词将不允许再度被使用,无论是在书信里还是口头都不允许。讽刺的是,“屏蔽”一词本身也是被屏蔽的词汇之一。
这个列表是经常更新的,每一次更新都会有几个词在列表上消失,于是阿瓦登不得不费劲脑汁寻找其他词语来代替那个被屏蔽掉的词语或者单字。比如在以前,“运动”这个词是可以使用的,但后来有关部门宣布这也是一个敏感词汇,阿瓦登只好使用“质点位移”来表达相同的意思。
他对照着这份列表,很快就完成了一封文字风格与来信差不多的EMAIL——健康词汇表迫使人们不得不用最短的话来表达最多意思,而且要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修辞,所以这些信件就好象是那杯蒸馏水一样,淡而无味,阿瓦登有时候想,他早晚也会和这些水和信一样腐烂,因为这些信是他写的,水是他喝的。
接下来阿瓦登启动检查软件先扫了一遍,确保自己没无意中加入什么敏感词汇。等这一切都完成后,他按下了发送键,邮件被送出去了。
阿瓦登没有留下备份,因为他的机器里没有硬盘,也没有软驱、光驱或者USB接口。这个时代宽带技术已经得到了很大发展,应用软件可以集中在统一的一个服务器中,个人用户调用时的速度丝毫不会觉得迟滞。因此个人不需要硬盘,也不需要本地存储,他们在自己电脑里写的每一份文档、每一段程序、甚至每一个动作都会被自动传送到有关部门的公共服务器中,这样便于管理。换句话说,阿瓦登所使用的电脑,仅仅具备输入和输出两种功能。
完成了这封信后,阿瓦登再度陷入了软绵绵的焦躁状态,这是一个连续工作了三天的程序员的正常反应。这种情绪很危险,因为它让人效率低下精神低迷,而且没有渠道发泄。“疲劳”、“烦躁”以及其他负面词汇都属于危险词汇,如果他写信给别人抱怨的话,那么对方收到的将会是一封写满“请使用健康语言”的EMAIL。
这就是阿瓦登每天的生活,今天比昨天更糟糕,但应该比明天还稍微好一点。事实上这个叙述也很模糊,因为阿瓦登自己并不清楚什么是“好一点”,什么是“更糟糕”。“好”与“坏”是两个变量,而他的生活就是一个定量,只有一个常数叫“压抑”。
阿瓦登推开鼠标,把脑袋向后仰去,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至少“呼”这个字还没有被屏蔽)这是空虚的表现,他想哼些歌,但却又不记得什么,转而吹了几下口哨,但那听起来与一只生了肺结核的狗差不多,只得做罢。有关部门象幽灵一样充斥在整个房间里,让他无法舒展自己的烦闷。就好象一个人在泥沼里挣扎,刚一张口就被灌入泥水,甚至无法大声呼救。
他的头不安分地转了几转,眼神偶尔撇到了摆在地板上的老式电话机,他忽然想到还必须要去有关部门申请自己的BBS论坛浏览许可证。于是他关掉“工作”和“电子邮件”窗口,退出了网络登陆。阿瓦登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毫不犹豫,他很高兴能够暂时摆脱互联网络,在那上面他只是一串枯燥的数字和一些“健康词汇”的综合体。
阿瓦登找出一件破旧的黑色呢子大衣,那件大衣继承自他的父亲,袖口和领子已经磨损的很严重,个别地方有灰色的棉花露出来,但还是很耐寒。他把大衣套到身上,戴上一副墨绿色的护镜,用过滤口罩捂住嘴。他犹豫了一下,拿起“旁听者”别在耳朵上,然后走出家门去。
纽约的街上人很少,在这个时代,互联网的普及率相当地高,大部分事务在网上就可以解决,有关部门并不提倡太多的户外活动。太多的户外活动会导致和其他人发生物理接触,而两个人发生物理接触后会发生什么事则很难控制。
“旁听者”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而发生的,这是一种便携式的语言过滤器,当携带者说出敏感词汇的时候,它就会自动发出警报。每一位公民外出前都必须要携带这个装置,以便随时检讨自己的言语。当人们意识到旁听者存在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选择沉默,至少阿瓦登是如此。有关部门正逐步试图让网络和现实生活统一起来,一起“健康”。
这时候正是11月份,寒风凛冽,天空漂浮着令人压抑的铅灰阴云,街道两旁的电线杆仿佛落光了叶子的枯树,行人们都把自己包裹在黑色或灰色的大衣里面,浓缩成空旷街道上的一个个黑点飞快移动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烟雾将整个纽约笼罩起来,不用过滤口罩在这样的空气里呼吸将会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
距离上一次离开家门已经有两个月了吧,阿瓦登站在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不无感慨地想,周围的一切看起来很陌生,泛黄,而且干燥。那是上一次沙尘暴的痕迹。不过沙尘暴这个词也已经被屏蔽了,因此阿瓦登的脑海里只是闪过那么一下,思想很快就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站在阿瓦登旁边的是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高个男人。他先是狐疑地看了阿瓦登一眼,看到后者沉默地沉在黑色大衣里,他的两只脚交替移动,缓慢地凑了过去,装做漫不经心对阿瓦登说:“烟,有吗?”
男人说,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清晰,而且词与词之间间隔也足够长。这“旁听者”还没有精密到能够完全捕捉到每一个人语速和语调的程度,因此有关部门要求每一位公民都要保持这种说话风格,以方面检测发言人是否使用了规定以外的词汇。
阿瓦登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舔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回答说:“没有。”
男人很失望,又一次不甘心地张开嘴。
“酒,有吗?”
“没有。”
阿瓦登又重复了一次这个词,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烟和酒了,也许是缺货的关系吧,这是常有的事。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旁观者”这一次却没有发出警报。以阿瓦登的经验,以往一旦烟、酒或者其他生活必需品发生短缺现象,这个词就会暂时成为被屏蔽掉的敏感词汇,直到恢复供给为止。
这个男人看起来很疲惫,红肿的眼睛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的特征,这是长时间挂在网上的关系。他的头发蓬乱,嘴边还留着青色的胡子碴,制服下的衬衣领口散发着刺鼻的霉味。能看的出,他也很久不曾到街上来了。
阿瓦登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耳朵上空荡荡的,没有挂着那个银灰色的小玩意“旁听者”,这实在是一件严重的事情。不携带“旁听者”外出,就意味着语言不会再被过滤,一些不健康的思想和言论就有可能孳生,因此有关部门相当严厉地规定公民上街必须携带旁听者。而这个男人的耳朵旁却什么也没有。阿瓦登暗暗吃惊,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去提醒还是装做没看到。他暗自想,也许向有关部门举报会更好。
这时候那个男人又朝他靠近了一点,眼神变的饥渴起来。阿瓦登心里一阵紧张,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这难道是一次抢劫?还是说他是个压抑太久的同性恋者?那个男人忽然扯住他的袖子,阿瓦登狼狈地挣扎却没有挣开。出乎他的意料,那个男人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大吼一声,用一种阿瓦登已经不太习惯了的飞快语速向他倾泻起话语来。阿瓦登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的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和你多几句话,就几句,我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我叫斯多葛,今年三十二岁,记得,是三十二岁。我一直梦想有一套在湖边的房子,有一副钓鱼竿和一条小艇;我讨厌网络,打倒网管;我妻子是个可恶的网络中毒者,她只会用枯燥乏味的话叫我的网络编号;这个城市就是一个大疯人院,里面大疯子管着小疯子,并且把所有没疯的人变的和他们同样疯狂;敏感词汇都去他X的,老*受够了……”
男人的话仿佛一瓶摇晃了很久然后突然打开的罐装碳酸饮料,迅猛,爆裂,而且全无条理。阿瓦登惊愕地望着这个突然狂躁起来的家伙,却不知道如何应对;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对他产生了一点同情,那种“同病相怜”式的同情。男人的话这时候已经从唠叨变成了纯粹谩骂,全部都是最直抒胸臆的那种。阿瓦登已经有五、六年不曾说过这些脏话,最后一次听到这些也是四年前。有关部门认为这都有碍精神文明,于是全部都屏蔽掉了。
而现在这个男人就在公众场合对着他大吵大嚷,似乎要将被屏蔽掉的敏感词汇一口气全倒出来。他的目光和手势并不针对任何人,甚至也不针对阿瓦登,更象是在一个人在自说自话。阿瓦登的耳膜似乎不习惯这种分贝,开始有些隐隐做痛,他捂着耳朵,拿不定主意是干脆逃掉还是……这时候,远处街道出现两辆警车,一路闪着警灯直直冲着这座公共汽车站而来。
警车开到站台旁时,男人仍旧在痛骂着。警车门开了,涌出了五、六名全副武装的联邦警察。他们扑过去将那个男子按在地上,用橡皮棍痛打。男人两条腿挣扎着,嘴里的语速更快了,骂出来的话也越来越难听。其中一名警察掏出一卷胶带,“嚓”地一声扯下一条向男人的嘴贴去。男人在嘴被胶带封住之前,突然提高嗓门,冲着警察痛快无比地喊了一句:“FUCK YOU, YOU SON OF BITCH!”阿瓦登看到他的表情由疯狂变成享受,面带着微笑,似乎完全陶醉在那一句话所带来的无上快感和解脱感中。
联邦警察们七手八脚地将男人送进了警车,这时才有一名警察走到了阿瓦登的跟前。
“他,是,你朋友?”
“我,不,认识。”
警察盯了他一阵,取下他耳朵上的“旁观者”查看记录,发现他并没有提及任何敏感词汇,于是重新给他戴回去,警告他说那名男子说的全部都是极度反动的词汇,要求他立刻忘掉,然后转身押着那男子离开了。
阿瓦登松了一口气,其实刚才他有一瞬间涌现出一种冲动,也想在这空旷的街道上大喊一声“FUCK YOU, YOU SON OF BITCH”那一定很爽快,他心里想,因为那男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享受。不过他也知道,这也是妄想的一种,“旁观者”紧帖在耳朵上的冰凉感觉时刻提醒着他。
街上很快就恢复了冷清,十分钟后,一辆公共汽车慢吞吞地开进站里,锈迹斑斑的车门哗啦一声打开,一个电子女声响彻整个空荡荡的车厢:“请乘客注意文明用语,严格按照健康词汇发言。”
阿瓦登把自己缩进大衣,压抑住自己异样的兴奋,决定继续保持沉默下去。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公共汽车到了目的地。从破碎的车窗玻璃里吹进来的寒风让阿瓦登脸上挂起一层暗灰色的霜气,面部被风中的沙砾和煤渣刮的生疼。他听到电子女声报出了站名,就站起身来,象一条狗一样抖抖身上的土,走下车去。
车站对面就是阿瓦登要去的地方,那是有关部门负责受理BBS论坛申请的网络部。这是一间五层的大楼,正方形,全水泥混凝土结构,外表泛灰。如果没有那几个窗户的话,那么它的外貌将与水泥块没有任何区别:生硬、死气沉沉,让蚊子和蝙蝠都退避三舍。
BBS论坛是一种奇特的东西,从理论上来讲它完全多余,BBS的功能完全可以由EMAIL新闻组来取代,后者更容易管理和审查。而且申请使用BBS论坛资格不是件容易的事,申请人必须要通过十几道手续和漫长的审查才能有浏览资格,浏览资格三个月才会被允许在指定论坛发布帖子,至于自己开设BBS则几乎是不可能。
因此真正对BBS有兴趣的人少之有少。阿瓦登当初之所以决定申请BBS论坛资格,纯粹是因为他那种模糊但却顽强的怀旧心态,就好象他从杂货店里买的那部老式电话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自找麻烦,也许是为了给生活带来些刺激,还是说为了强调自己和曾经旧时代的那么一点点联系,也许两者兼有之。
阿瓦登恍惚记得在他小的时候,互联网与现在并不太一样。并不是指技术上的不同,而是一种人文的感觉。他希望能通过使用BBS论坛回想起一些当年的事情。
阿瓦登走进网络部的大楼,大楼里和外面一样寒冷,而且阴森。走廊里没有路灯,蓝白色调的两侧墙壁贴满了千篇一律的网络规章条文与标语,冰冷的空气呼吸到肺里,让阿瓦登一阵痉挛。只有走廊尽头的小门缝隙里流泻出一丝光亮,小门的上面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的是“网络部BBS论坛科。”
一走进这间屋子,阿瓦登立刻感觉到一阵温洋洋的热气。屋子里的暖气(或者是空调)开的很大,让阿瓦登冻麻了的手脚和脸麻酥酥的,有些发痒,他不禁想伸出手去挠挠。
“公民,请您站在原地不要动。”
一个电子女声忽然从天花板上的喇叭里传来,阿瓦登触电似地把手放下,恭敬地站在原地不同。他借这个机会观察了一下这间屋子。这屋子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个狭长形的大厅,一道拔地而起的大理石柜台象长城一样将房间割裂成两部分,柜台上还装着一排银白色的圆柱形栅栏,直接连到天花板。屋子里没有任何装饰,没有观赏植物,没有塑料鲜花,甚至没有长椅和饮水机。
“缔造健康的互联网络,美国万岁。”
阿瓦登跟着声音重复了一遍。
“请前往八号窗口。”
电子女声的语调很流畅,因为这是电脑制作出来的,因此没有敏感词汇的限制。
阿瓦登转头看到在自己右手边的不远处,大理石柜台上的液晶屏幕显示着八号的字样。他走过去,拼命抬起头,因为柜台实在太高了,他只能勉强看到边缘,而无法看到柜台另一侧的情形。不过他能听到,一个人走到柜台对面,坐下去,并有翻动纸张与敲击键盘的声音。
“请把文件放入盒子里。”
柜台上的喇叭传来命令。出乎意料,这一次在喇叭里的声音却变了。虽然同样冷漠枯燥,但阿瓦登还是能分辨出它与电子女声的不同——这是一个真正的女性的声音。他惊讶地抬头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到,柜台太高了。
“请把文件放入盒子里。”
声音又重复了一次,语气里带着一丝烦躁,似乎对阿瓦登的迟钝很不满。
“是的,这是真正的女声……”阿瓦登想,电子女声永远是彬彬有礼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他把相关的电子身份证、网络许可证、网络编号和敏感词汇犯罪记录等一系列个人资料卡片一起放进柜台外的一个小金属盒子里,然后把盒子插进柜台上一个同样大小的凹槽中,关好门。
很快他听到“唰”的一声,他猜测这也许是对面的人——也许是个女人——将盒子抽出去的声音。
“你申请BBS服务的目的是什么?”
喇叭后的女声浸满了纯粹事务性的腔调。
“为了、提高、互联网络、工作效率、为了、缔造、一个、健康、的网络、环境,更好地、为、祖国、做出、贡献。”
阿瓦登一字一句地回答,心里知道这只是一道官方程序,只需要按标准回答就可以。
对面很快就陷入沉默,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喇叭再度响起。
“最后手续确认,你已经获得BBS论坛浏览权。”
“谢谢。”
“砰”的一声,金属盒子从柜子里弹了出来,里面除了阿瓦登的证件以外还多了五张小尺寸光盘。
“这是有关部门核发给你的BBS论坛统一用户名与密码,BBS论坛列表、互联网BBS论坛使用指南及相应法规、以及最新健康网络词汇列表。”
阿瓦登向前踏了一步,从盒子里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全拿出来,揣进大衣的大兜里。那些东西其实是可以全部放在同一张光盘里的,不过有关部门认为每一张光盘装一份文件有助于用户理解这些文件的严肃性和重要性,并产生敬畏。
他心里盼望着那个喇叭能再说两句。让他失望的是,对面传来的是一个人起身并且离开的声音,从脚步声的韵律判断,阿瓦登愈发相信这是一名女性。
“手续办理完毕,请离开网络部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甜美空洞的电子女声从天花板上传来,阿瓦登厌恶地抽动鼻翼,拿手揉了揉,转身离开这间温暖的大厅,重新进入到寒冷的走廊。
在回家的路上,阿瓦登蜷缩在公共汽车上一动不动,顺利申请到BBS的使用权让他有些虚无缥缈的兴奋。他闭着眼睛,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躲开破窗而入的寒风,右手在兜里不断摩挲那一系列光盘,还在怀念着那一个神秘的女声。
如果能再一次听到该多好,他不能抑制自己这样的想法,同时用拇指的指肚在光盘上轻轻地摩擦,幻想这几张光盘也曾经被她的手触摸过。他兴奋的几乎也想破口大骂一句“FUCK YOU, YOU SON OF BITCH”,真奇怪,那名男子的骂声在他的记忆里根深蒂固,并时不时不自觉地滑到唇边。
忽然,他的手指在光盘上发觉到一丝异常的感觉。阿瓦登下意识地朝四周望去,确认周围一个乘客也没有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光盘全拿出来,就着窗外的光亮仔细端详。
阿瓦登很快注意到,在装有BBS论坛列表的光盘背面,被人用指甲轻轻地划了一道刮痕。这条刮痕很轻,如果不是阿瓦登仔细地抚摩光盘的话,是很难发觉到的。这条刮痕很奇特,是一条直线,而在这条直线末端的不远处,则是另外一条极短的刮痕,似乎刻意想弯成一个圆点。整体看上去就好象是一个叹号,或者倒过来说,象是字母i。
很快他在其他四张光盘上也发现了类似的刮痕,它们造型都不同,但都似乎代表着某种符号。阿瓦登回想起喇叭里那个女声最后一句提到过的文件顺序,于是把这五张光盘按照BBS论坛统一用户名与密码、BBS论坛列表、互联网BBS论坛使用指南、相应法规、以及最新健康网络词汇列表的顺序排列好,接着依次把那五道刮痕用手指临摹到汽车窗户上。很快那些刮痕构成了一个英文单词:title
题目?这是什么意思?
阿瓦登看着这个单词莫名其妙,这究竟是纯属无意的痕迹,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如果是有人刻意为之,他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这时候汽车停住了,又有几名乘客走上车来。阿瓦登挪动一下身体,不让他们看到自己在车窗上写出来的字迹,然后装做打呵欠的样子抬起袖子,轻轻把那五个字母擦掉。
阿瓦登暗自庆幸,如果他没有在现在发现这些光盘上的痕迹,那么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发觉了。按照规定,个人电脑是不允许使用任何存储存设备的,因此阿瓦登的电脑并没有光驱。他下一步所要做的是将这些光盘送交到管区网络安全部,由他们将光盘内资料登陆到服务器中,再转发给阿瓦登。这是为了防止个人私自在家里制造、阅读或者传播黄色或者反动信息,网络安全部发出的通告是这么解释的。联邦的网络警察经常会突入到个人家中进行临时检查,看用户是否非法拥有信息贮存设备,阿瓦登曾经亲眼见过一个邻居被警察带走,原因仅仅是因为他私自藏了一张光盘在家里——其实他只是打算拿那个当茶杯垫用。那个邻居再没回来过。
无论这些符号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它都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这让阿瓦登感觉到兴奋。怀旧与渴望新奇是阿瓦登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两根精神支柱,否则他会与这座城市一样变的僵硬,然后窒息而死。
他先来到网络安全分部,将光盘交给那里的负责人,负责人反复地检查光盘和阿瓦登的表情,好象所有使用BBS论坛的人都不可信赖一样。末了负责人终于找不到什么破绽,只得将光盘收下,然后举起右手,阿瓦登和他一起高呼“缔造健康的互联网络”。这句话是唯一被允许可以连贯着被说出来的句子。
回到家里,阿瓦登脱掉大衣,摘了过滤口罩,将旁观者扔到了行军床上,然后整个人也倒进枕头里。每次出去外面都会让他疲劳,这一半是因为他孱弱的肉体已经不大适合室外活动;另外一半原因是因为他必须花费大量的精力来应付旁观者。
过了四十分钟,他才悠悠地醒过来,头还是和平常一样地疼,胸口还是一如既往地闷。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以后,阿瓦登爬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按程序登陆上网络,习惯性地先检查了一遍信箱。
信箱里有七、八封新的信件,其中两封是同事发来的事务信。另外五封则是网络安全部发给他的,内容就是他送交的那几张光盘。
阿瓦登打开了包含有BBS论坛的用户名、密码和BBS论坛列表的两封信。他看到自己的论坛通用用户名叫做19842015,和自己的网络编号完全一样,不由得有些失望。他依稀记得在小的时候,BBS论坛的用户名是可以自己决定的,而且每一个论坛都可以不同,一个人在网上并不单只是一串枯燥数字。
小时候的记忆往往是跟童话和幻想混杂在一起,未必与实际相符。现实中你只能使用有关部门指定的用户名和密码,理由很简单,用户名和密码内也可能含有敏感词汇。
阿瓦登又打开了那份BBS列表,全部都是有关部门开设的官方论坛,没有私人的——事实上个人能够合法持有的电脑设备从技术上来说也无法架设新BBS——这些论坛的主题各有侧重点不同,但基本上是围绕着如何更好响应国家号召,缔造健康互联网络来说的。比如其中一个电脑技术论坛,主题就是如何更好地屏蔽掉敏感词汇。
居然在这些论坛中还有一个是关于游戏的。里面正在讨论的是一个如何帮助别人使用健康词汇的网络游戏,玩家可以操纵一名小男孩在街上侦察,看是否有人使用了敏感词汇,小男孩可以选择上前指责或者通知警察,抓到的人越多,小男孩得到的褒奖就越高。
阿瓦登随便打开了几个论坛,里面的人都彬彬有礼,说话很“健康”,就好象街上的那些行人一样。不,准确地说,比街上的气氛还要压抑。在街上的人也许还有机会保留一下自己的小动作,比如阿瓦登刚才在公共汽车上就偷偷地写了TITLE五个字母;而在网上论坛,人的最后的一点隐私也全被暴露出来,有关部门随时可以调看你的一切行动,无从遁形,这就是科学技术发展所带来的进步。
一阵失落和失望袭上阿瓦登的心头,他合上眼睛,把鼠标甩开,重重地向后靠去。原来他天真地以为BBS论坛也许会少许宽松一些,现在看来甚至比现实中更叫人窒息,他感觉到自己好象陷入沉滞的电子淤泥之中,艰于呼吸。“FUCK YOU, YOU SON OF BITCH”再一次涌现到他的唇边,强烈无比,要化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个神秘的title,那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五张光盘里或许隐藏着什么?也许这跟title有关系?
阿瓦登想到这里,把目光重新转向电脑屏幕,仔细去看网络安全部发来的五封信的title部分。五张光盘各隐藏着一个字母,凑到一起就是title,那么按照这个方式,那五封EMAIL的title凑到一起,就变成了一句话:去用户学习论坛。"
阿瓦登记得刚才他确实看到其中一个论坛的名字叫做“用户学习”,于是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连接到这个论坛去。他希望这并不是一个巧合。
用户论坛是一个事务性论坛,里面是一些关于BBS用户资料的投诉帖和管理帖,斑竹的是一个叫19387465的人;发帖的人和回帖的人数量都很少,里面冷冷清清的。阿瓦登打开帖子列表,按照刚才的规律去搜寻每一个帖子的标题,并把它们综合到一起,很快他就得到了另外一句话:“每周日辛普森大楼5层B户。”
又是一个谜团,阿瓦登想。但这却坚定了他的信心,这其中必定隐藏着玄机。光盘、EMAIL和BBS论坛,连续三次都可以通过首词组组合的方式得到暗示,绝非巧合。
究竟是什么人会在有关部门的官方文件中隐藏着这样的信息呢?每周日在效率大楼5层B户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阿瓦登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兴奋感,未知事物的新奇刺激着他麻木很久的神经。更重要的是,这种在有关部门正式文件中玩弄的文字技巧,叫他有一种喘息的快感,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铁面罩上几个透进空气的小孔。
营造健康的互联网络。
FUCK YOU, YOU SON OF BITCH。
阿瓦登盯着屏幕上的桌面背景,用嘴唇比出了那句粗话的口型,并且比出了中指。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阿瓦登一直处于一种潜藏的兴奋状态,就象是一个摆出无辜表情嘴里却藏着糖果的小孩子,在大人转身过去之后露出狡黠的笑容,尽情享受心中藏有秘密的乐趣。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健康词汇在列表里又少了几个,窗外的空气又浑浊了几分,这已经是生活的常态。阿瓦登自己已经开始拿网络健康词汇表当日历来用,划掉三个词就证明过了三天,划掉七个就证明过了一周,于是周日终于到来了。
阿瓦登抵达辛普森大楼的时间是中午,暗示的句子里并没有指明时间,阿瓦登认为在中午前往应该是比较可以接受的。当穿着深绿军大衣,耳朵上别着旁观者的阿瓦登来到辛普森大楼的入口时,他的心开始忐忑不安地跳跃起来。他在上一星期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发生的情景,而现在这个谜底就要揭晓了。无论在周日效率大楼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比现在的生活更加糟糕,阿瓦登心里想,所以他并不怎么害怕。
他走进大楼内部,发现这里的人也很少,空旷的走廊里只听到他哒哒的脚步声与回音。一部老电梯里贴着“缔造美好网络家园”的广告,以及一个充满了正义感的男性头像海报,背景是星条旗,他在纸里用右手食指指向观看者,头上写着一行字是“公民,请使用健康词汇。”阿瓦登厌恶地转过身去,发现另外一侧也贴着同样的海报,避无可避。
值得庆幸的是五楼很快就到了,电梯的门一开,对面的门上就赫然挂着B户的牌子。门是掉了漆的绿色,门框上还点了几滴墨水,一部简易的电子门铃挂在右上角。
阿瓦登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按电纽。
电铃响起,很快屋子里传来脚步声。阿瓦登觉得这脚步的韵律很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到过。门“咔拉”一声被打开一半,一名年轻女子一手握着把手,把身体前倾望着阿瓦登,警惕地说:“你,找谁?”
女子疑惑地问道。阿瓦登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声音,就是那个在网络部BBS论坛科柜台后面的女性。她很漂亮,穿着墨绿色绒线衫,头上梳着这时代流行的短发,皮肤特别的白,只有嘴唇能看到一些血色。
看着女子的眼神,一瞬间阿瓦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下,他举起右手,轻声回答说:“title。”
阿瓦登不知道这句话能否奏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找对了地方,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回答了。他紧张地望着那女子,假如那女子忽然报警,那么自己就会被抓起来仔细审问为什么无缘无故跑到陌生人家里。“肆意游走罪”只比“使用敏感词汇罪”轻那么一点。
女子听到他这么说,脸上还是毫无表情,只是把头幅度很轻微地点了一下,右手谨慎地做了一个“进来”的手势。阿瓦登刚要张口,那女子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吓的他把话又吞回去了,乖乖地跟着她进了屋子。
一进屋子,女子首先做的就是把门关好,然后拉起来一层铅灰色的门帘挡在门口。阿瓦登不安地眨着眼睛,趁她拉门帘的时候环顾四周。这屋子是标准的两室一厅,在厅里摆放的是一套双人沙发与一个茶几,茶几上居然还有几束红紫色的塑料花。靠墙是电脑桌和电脑,墙上挂着普通的白色日历,但被主人用粉红色的纸套了边,看起来颇为温馨。一盏粗笨的日光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上面象是恶作剧一样挂了几缕绿色的电线,象是垂下藤蔓的葡萄架。阿瓦登注意到厅口的鞋架上有四双鞋,尺码不同,说明今天的客人并不只他一个。
阿瓦登正踌躇不安,忽然女子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朝里面走。于是两个人穿过客厅另一侧的短小回廊来到其中一间卧室。卧室上挂着同样质地的铅灰色帘子,女子伸手举起帘布,推开了门。阿瓦登迈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名面带微笑的人类,以及一间用真正的鲜花装点的房间。屋子里有很多旧日记忆里的古老物品,比如一幅印象派的油画、一尊乌干达木雕,甚至还有一个银烛台,唯独没有电脑。
他正在迟疑,女子也进了屋子。她谨慎地拉好门帘关上门,将耳边的旁观者取下,回过身来对阿瓦登用曼妙的声音说道:“欢迎加入说话会!”
“说话会?”
出于习惯,阿瓦登并没有把这三个字说出口,因为他不确定是否“健康”,只是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在这里你可以随便说话,这个该死的东西不会起作用的。”女子把自己的旁观者晃了晃,那个小东西象死掉了一样,对女子句子里两个敏感词汇“随便”和“该死”充耳不闻。
阿瓦登一下子想到上星期在公共汽车站前碰到的男子,如果他摘下旁观者,会不会也会落到同一境地呢?那女子见他犹豫不决,指了指门口的铅灰色门帘说:“放心好了,这里是可以屏蔽掉旁观者信号的,不会有人觉察到。”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哪里?”
阿瓦登一边摘下耳朵上的旁观者,一边小声说道,语调还是改不了那种有关部门规定的说话方式。
“这里是说话会,是一个完全自由场所,在这里你可以畅所欲言,请不要拘束。”
另外一个人起身对他说道,这是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鼻梁上的眼镜非常地厚。
阿瓦登嗫嚅着,却找不到发音的焦点,在四个人的注视下显得窘迫不堪,脸都要红起来。女子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可怜的家伙,不用太紧张,每一个刚到这里的人都是这样。慢慢就习惯了。”
她把手搭到阿瓦登的肩上:“我们其实见过的,当然,我见过你,而你没见过我。”她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头发解下来,原来她留的是一头齐肩的乌黑长发,头发披下来的一瞬间阿瓦登觉得她真的很美。
“我……我记得你,记得你的声音。”阿瓦登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虽然不够流畅。
“是吗,那可太好了。”女子笑起来,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沙发上,递给他一杯水。阿瓦登注意到这是一个款式古老的茶杯,上面还刻着花纹,杯子里的水带着浓郁的香气,阿瓦登尝了一点,那种甜丝丝的味道对喝惯纯净水的舌头来说刺激格外地大。让他觉得浑身一下子被注进了许多活力。
“弄到这个可不容易,我们也不是每周都能喝到。”女子坐到他身边,两只乌黑的眼睛注视着他,“你是怎么知道这个集会的?”
阿瓦登把发现光盘暗示的过程说了一遍,其他四个人都赞许地点了点头。“果然是个聪明人,脑筋还没被陈腐的空气腐蚀掉。”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称赞道,他的嗓门大的要命。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把两只手交叉在一起,表示赞同。
“这正是天生的说话会成员,聪明、敏锐,而且不甘屈从于沉默。”
“那么。”胖子提议,“先让我们鼓掌欢迎说话会的新成员吧。”
于是四个人鼓起掌来,小小的屋子里响起一片掌声。阿瓦登羞涩地举起杯子做回应,他还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等到掌声稍息,他抬起头怯生生地问道:“可以问个问题吗?说话会到底是什么?”
带他进屋的女子伸出食指,在他鼻子前两公分的地方比了一比,解释道:“说话会,就是可以畅所欲言的集会。在这里你不必顾忌什么,说出任何你想说的东西。这里没有敏感词汇,也没有健康互联网络。这里是绝对自由的空间,你可以尽情释放你的灵魂,舒展你的身体,没有任何禁锢与束缚。”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变的高亢、奔放,里面饱含了许多早已经被屏蔽掉的词汇,阿瓦登不曾听到这样流畅连贯的话语很久了。
“我们的宗旨就是,说话,就这么简单。”中年人扶扶眼镜,补充道。
“可是,要说些什么呢?”阿瓦登又问道。
“任何事情,你心里想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说出来。”中年人露出宽和的笑容,“尤其是那些被美国政府限制的思想。”
这可真是一个大胆的集会啊,这分明就是犯罪,阿瓦登心想,但他发觉自己却被这种犯罪慢慢地吸引住了。
“当然,有件事我们会事先说明。说话会是危险的,每一个成员都冒着被有关部门拘捕的风险。联邦执法人员也随时可能破门而入,以非法集会以及非法使用不合法词语的名义把我们抓起来。你现在有权拒绝加入,并且离开。”
阿瓦登听到女子的警告,心里一度犹豫起来。但一想到此刻离去的话,那么又要开始持续那种窒息的泥沼生活,他就难以压抑自己的烦闷。阿瓦登第一次发现,原来“说话”对他来说是一个致命的诱惑,他先前并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地渴望着说话。
“我不会离开的,我要加入你们,说话。”
“那太好了。唔,那么不妨就从自我介绍开始吧。”女子高兴地说,同时站起身来,把右手搭到胸前,“从我开始。我的名字叫阿尔特弥斯,至于网络编号和身份证号码,让他们见鬼去吧!谁会去管那个!我有我自己的名字,我不是数字。”
她的话让所有人包括阿瓦登都笑了起来。接着她继续说道:“不过,这其实只是一个假名,这是希腊神话里的女神。”
“假名?”
“是的,和我户籍本上的名字是不同的。”
“可是,为什么?”
“你不会对自己在档案里的名字厌倦吗?我想起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哪怕只有一次机会也好,自己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在这个说话会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我们彼此拿这个称呼。”
阿瓦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很理解阿尔特弥斯的想法。事实上当他在使用网络论坛的时候,也希望能够自己取一个称心如意的名字,而不是被分配一个用户名。
通过介绍,阿瓦登了解到阿尔特弥斯是网络部BBS论坛管理科的职员,今年23岁,未婚,最讨厌蟑螂和蜘蛛,喜欢缝纫与园艺,屋子里的花就是她偷偷从城市边缘摘回来的。
接下来是那名中年人,他自我介绍说名字叫兰斯洛特,41岁,是城市电厂的一名工程师;兰斯洛特这名字出自英国的亚瑟王传说,是一名忠贞的骑士。他有自己的老婆和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三岁,女孩四岁,他们最喜欢吃的就是柠檬味道的水果糖。说到这里,兰斯洛特说希望下次聚会能把他们也带了,孩子们正是学说话的时候,他想教给他们真正的说话。
那个三十多岁的胖子是网络部的一名网管,叫瓦格纳。这个身份让阿瓦登吃惊不已,他的印象里网管都是些绷着脸全无表情的冷漠生物,但眼前的瓦格纳脸圆滚滚的,油光锃亮,嘴边两条翘起的小胡子神气十足。他喜欢的是雪茄和歌剧,利用网管的特权这两样东西都不难弄到。
“这个能屏蔽掉信号的门帘就是他弄的。”阿尔特弥斯补充说,瓦格纳冲她做了个“乐意为您效劳”的手势,然后点燃了雪茄,把它放到嘴里,很快屋子里就笼罩起一片稀薄的烟雾。
说话会的第四名成员是一位穿着黑色制服的女性,今年刚满三十。她的名字是杜拉丝,城市日报(那个时代的报纸已经全部都数字化了)的编辑,她比阿尔特弥斯还瘦,颧骨高高耸起,眼窝身陷,两片薄薄的嘴唇即使在最说话的时候也很少分开,看不到牙齿。爱好是饲养狗和猫,尽管她并没有养。
“那么,到你了。”阿尔特弥斯对阿瓦登说。阿瓦登想了想,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当谈到自己的爱好时候,他一时间居然想不到自己喜好什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那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想过。
“那,你最想做的是什么事呢?”阿尔特弥斯把手再一次放在他肩上,诱导着问道。
“真的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在这里没有任何限制。”
阿瓦登觉得自己终于找到机会了,他咳了一声,抓抓头,脱口而出一句响亮的叫喊:“FUCK YOU, YOU SON OF BITCH!”
在一瞬间,在座的四个人都被他这句话震惊了。瓦格纳率先反应了过来,他先叼住雪茄,用力鼓掌,然后用右手把雪茄取下来,张嘴大声地赞叹道:“真棒,痛快,这简直是最完美的入会誓词。”
“我宁可听十遍这样的脏话,也不想再去碰那个乏味的电子女声。”兰斯洛特也是一脸陶醉,毫不掩饰自己对电子女声的厌恶。而阿尔特弥斯和杜拉丝全都咯咯地笑起来,杜拉丝发现自己的笑容幅度大了一点,不好意思地把嘴掩住。阿瓦登觉得他们与其说是觉得新奇,不如说是在享受这句脏话所带来的对体制的蔑视与挑战。
“那你叫希望自己叫什么名字呢?”阿尔特弥斯歪着头问。
“唔……王二。”阿瓦登沉吟了一下,回答说。这是一个中式的名字,他以前有一个中国人朋友,喜欢讲故事,故事里的主角名字总是叫王二。
屋子里的气氛现在完全融洽了,大家都开始谈些比较自然的话题,每个人都摆出了最舒服的姿势,阿尔特弥斯不时拿起茶壶来为大家续水。阿瓦登紧张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前所未有地轻松。
“你知道的。”阿尔特弥斯又给他倒了一杯甜水,“我们一直想把说话会保持在一定规模,平日是没有办法畅所欲言的,我们需要空间。麻烦的是,我们没办法公开征集会员,又不可能直接通过物理接触去寻找,那风险太大。于是兰斯洛特就设计了一套暗示系统,只有发现这些暗示的人才能知道本会的存在。”
“这套系统考虑到的还不止是安全问题。”兰斯洛特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仔细擦拭了一下,得意地说,“这其实也是一个会员资格验证。说话会所吸纳的成员,必须有智慧,有头脑,内心渴望激情,并且对自由有着渴望。”
瓦格纳用两根指头夹着雪茄,在事先准备好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大声说道:“据我的经验,申请BBS论坛服务的人,大多数都是为了怀旧,或者说渴望一些新鲜的东西,这样的人往往都怀有激情,认为BBS论坛也许能给他们一些与现实不一样的东西——当然,事实上并非如此,美国政府对BBS论坛的管理甚至严厉过电子邮件——这暗示着他们心里渴望解脱束缚。因此我们将暗示隐藏在申请BBS论坛的光盘之中,只有申请人才有机会接触到这些暗示。而只有那些有智慧、观察敏锐的人才会发觉到这些暗示的存在,并顺利解读出来,找到这里。”
“归根到底,说话会也不过是一群渴望自由说话的秘密小团体罢了。”兰斯洛特笑道。
“你是第二个找到说话会的人,第一个是杜拉丝小姐。”
阿尔特弥斯告诉阿瓦登。阿瓦登敬佩地看了杜拉丝一眼,后者淡淡地回答道:“这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摆弄文字。”
阿瓦登想到上一周在公共汽车站碰到的那个疯狂男子,于是把这件事讲给其他成员听。听完之后,兰斯洛特摇了摇头,从嘴唇里滑出一声叹息:“这样的事情我也是见过的,我的一个同事就是如此。所以说话会的存在是必要的,这是缓解压力的阀门。长时间的敏感词汇限制会让人都疯掉的,因为他们既无法思考又没办法表达。”
“这正是美国政府有关部门所希望看到的,这样只有傻瓜能够存活下来,一个全是傻瓜的社会是稳定的。”瓦格纳费力地把自己肥胖的身躯挪了一下位置,轻蔑地说。
“你也是有关部门的一分子,瓦格纳先生。”阿尔特弥斯一边往茶杯里续了些热水,一边抬头轻声说道。
“阿尔特弥斯小姐,我只是一个能比普通人多使用几个敏感词汇的普通人而已。”
大家都笑了起来。阿瓦登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说这么多的话,这是前所未有的奇妙经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很快就融进了这个小圈子里,隔阂与陌生感很快就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胸闷与头晕等习惯性的毛病。
很快话题就从说话会本身扩展到了更加宽泛随意的话题,阿尔特弥斯唱支歌,兰斯洛特说了几个笑话,杜拉丝则给大家讲了美国南部诸州的风土人情;瓦格纳甚至还唱了一段歌剧,虽然阿瓦登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他一点也不吝惜掌声。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被屏蔽掉的角落里,五个不甘沉默的人正在享受着在这个时代视为奢侈品的事情——说话。
“王二,你可曾看过《1984》?”
阿尔特弥斯忽然问道,她就靠着阿瓦登坐下,阿瓦登摇摇头,反问道:“这是网络编号的一段么?”
“这是一本书的名字。”
“书?”阿瓦登听到这个名词,头摇的更大了。这是个古老的名词,在这个电脑技术非常发达的时代,网络可以承载一切信息,任何人都可以在网上图书馆查到电子版;因此有关部门认为实体书籍变成了一种没有必要存在的浪费,实体书也就逐渐消亡了。瓦格纳对此的评论是:“有关部门喜欢电子书籍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电子书籍的话,只需要FIND和REPLACE两个命令就可以消灭掉全部不健康词汇,替一本书消毒;而实体书籍的校对与修订却是件旷日持久的工作。”
“这是一本伟大的书,是旧世界哲人们对我们这个时代的预言。”阿尔特弥斯认真地说。“它很早以前就洞察到了肉的束缚与解脱,灵的束缚与解脱,这是说话会的基石。”
阿瓦登不无惊奇地发现他的网络编号开头恰好是这这本书名字:19842015。
“那么,该怎么样才能看到呢?”阿瓦登盯着阿尔特弥斯乌黑色的眼睛问。
“我们也无法找到纸质版,网络图书馆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书。”兰斯洛特摇摇头,然后重新露出笑容,左手向着杜拉丝摆了个请的姿势,“但我们的杜拉丝小姐应该为她的记忆力而自豪,她在很早已经有幸阅读过这两本书,并且能够记得里面的大部分文字。”
“太好了,然后她写下来了,对吗?”
“那太危险,这时代持有实体书是个大罪过,也容易让说话会暴露。我们只是在每次聚会的时候请杜拉丝小姐为我们背诵。既然是说话会,那么把这两个故事讲出来不是更名符其实吗?”
大家都安静下来,杜拉丝站起来走到屋子中央,其他四个人坐在旁边看着她。阿瓦登不经意地把手搂在阿尔特弥斯肩上,后者微微朝这边靠过来,女性头发的幽香“咝咝”地划过他的鼻子,让他的心里一阵荡漾。屋子里非常暖和,他分不清这是花香还是阿尔特弥斯的味道。
杜拉丝的声音并不高,不过却很清晰有力;她的记忆力确实惊人,不仅记得情节,包括一些细节和句子都可以复述下来。杜拉丝讲到了朱丽亚假装摔倒,然后偷偷递给温斯顿一张写着“我爱你”的纸条,绘声绘色,这让听众们都听的入神了,阿尔特弥斯听的尤其认真,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阿瓦登一直注视着她。
“1984的作者预见到了专制的进步,却没有预见到技术的进步。”瓦格纳在杜拉丝停下来喝水的时候发表自己的评论,阿瓦登觉得他与外貌不太相称,是个很有洞察力的技术官僚。
“在大洋国人们还可以靠传递纸条来偷偷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美国政府有关部门把我们全赶到了网上,而在网络技术发达的今天,我们即使想发一条短信都会被系统或者网管看的一清二楚,无从遁形。现实里呢,还有旁观者在。”瓦格纳在腿上敲了敲雪茄根部,“一句话,技术是中性的,但技术的进步会让自在的世界更自在,集权的世界更加集权。”
“这句话说的很有哲学家的味道哟。”阿尔特弥斯冲瓦格纳挤了挤眼睛,从抽屉里取来一把饼干和曲奇散发给大家。
“就好象同样是0和1,有的人就能写出工具软件,有人却拿那个编出恶性病毒?”
阿瓦登想到一个类似的比喻,瓦格纳听了以后满意地打了个响指。
“很不错的比喻,王二,就是如此,真不愧是程序员。”
谈话持续了不知道有多久,杜拉斯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连忙提醒谈兴正浓的四个人时间快到了。说话会不能持续很长时间,旁听者被屏蔽的越久,暴露的危险就越大。
“那么好吧,我们就抓紧最后半个小时来完成今天的活动。”
阿尔特弥斯一边说着,一边将桌子上的空杯子收走。兰斯洛特和瓦格纳也都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已经有些酸疼的肩膀和腰,只有杜拉丝坐在位子上没有动。
“活动?还有什么活动?”
阿瓦登奇怪地问道,说话会除了说话还有其他活动?
“唔,对啊,我们还有其他活动。”阿尔特弥斯撩起额前的长发,对他妩媚一笑:“我们还会和对方完全交流。”
“完全交流?”
“就是intercourse”
“………………”阿瓦登一下子变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起来,仿佛胃里被灌进去零下三十度的寒风,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话会有说话的自由,也有选择与谁上床的自由。”阿尔特弥斯毫不羞涩地说,“我们互相谈话,然后选择合适的人做爱,就象我们选择我们喜欢的词汇说话一样。”
兰斯洛特看阿瓦登很窘迫,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慢慢地说:“当然,我们不会强迫任何人,这完全是在自愿的基础上。今天我还要早点回去照顾小孩,你们人数正好合适。”
阿瓦登的脸色涨红,热的仿佛夏季的电脑CPU,他甚至不敢多看阿尔特弥斯一眼。他憧憬过女性很长时间,但如此接近还是第一次。
还要回家去照顾小孩子的兰斯洛特向大家道别后就先行离去了,阿尔特弥斯将房间留给瓦格纳与杜拉丝,然后带着惶恐不安的阿瓦登来到了另外一间房间。这间显然是阿尔特弥斯的卧室,屋子里很简单,但却收拾的十分干净,在床上枕头旁还摆着一个手制的布娃娃,床单和窗帘都是粉红色的。
最初的是由阿尔特弥斯主动开始的,丝毫没心理准备的阿瓦登只是被动地任她摆布。经过了几轮挑逗,阿瓦登才逐渐放开,任由潜藏在自己心内的原始欲望奔流出来,那种期待听到圆润女声的青春憧憬本来只是苦闷生活的意淫,而在今天它加倍实现了。很快这种憧憬与他在现实中被压抑的郁闷合流,转化成了猛烈的冲动,让他一次又一次与阿尔特弥斯融为一体。阿瓦登不知道这种冲动和他想大声说出“FUCK YOU, YOU SON OF BITCH”冲动有什么不同,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只有尽情地、全无束缚地让自己释放激情,完全没有任何束缚。
强烈的刺激一波波地冲击着兴奋中枢,最终一阵快感浪潮在狂暴洋面扬起头来,达到了一个极高的顶端。阿瓦登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那种轻盈无比的自由,以及因自由而生的快乐与疲惫。浑身是汗的他喘息着倒在了阿尔特弥斯身上,一阵舒畅的倦意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身体…………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阿尔特弥斯躺在自己身边,赤裸的身体好象一尊白玉雕像,睡姿恬美静谧。他侧过身子去,慵懒地打了个呵欠,然后阿尔特弥斯睁开了眼睛。
“很舒服,对不对?”她问道。
“是啊……”阿瓦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顿了顿,犹豫地说道:“你以前和兰斯洛特、瓦格纳他们也……呃,我是说,象刚才那样子过吗?”
“是的。”阿尔特弥斯温柔地回答,她半支起胳膊,长发从肩膀披到了胸口。她的大方坦白反而让阿瓦登有些不知所措。屋子里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阿尔特弥斯忽然开口问道:“还记得今天杜拉丝讲的那段故事吗?女主角偷偷递给男主角写着”我爱你“的纸条。”
“唔,还记得。”阿瓦登回答,很高兴终于能从那个拙劣的话题摆脱出来了。
“在有关部门的健康互联网络词汇列表里,没有爱这个字呢。在我们这个时代,我爱你也是一个敏感词汇,被屏蔽掉了。”阿尔特弥斯的眼神里似乎是感慨,又象是失落。
“我爱你。”阿瓦登不禁脱口而出,他知道在这间屋子里可以说出任何自己想说的话,不必顾忌。
“谢谢你。”
阿尔特弥斯听到之后只是笑了笑,起身穿上衣服,催促阿瓦登时间差不多了。阿瓦登有些失望,因为她没有预期反应的热烈,仿佛他刚才说的只是有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时候杜拉丝和瓦格纳已经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阿尔特弥斯把他送到门口,将旁观者交给他,然后叮嘱他说:“记得在外面绝对不要提及说话会的任何事情或者任何人,我们在说话会以外的地方是完全不认识的。”
“我记住了。”阿瓦登回答,然后转身要走。
“王二。”
阿尔特弥斯忽然叫道,阿瓦登连忙转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片柔软温暖的嘴唇忽然贴到了他的双唇,然后是一个细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谢你,我爱你。”
阿瓦登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他戴上旁观者,推开门,重新步入到那一片令人窒息的世界中去,但他此时已与来时的心境大不相同。
此后阿瓦登的精神面貌明显有了改善。他谨慎地享受着这种秘密集会的乐趣,并且乐在其中。每一周或者两周,他们五个人都会在周日秘密地举行说话会的活动,聊天,唱歌或者听杜拉丝讲1984的故事。阿瓦登同阿尔特弥斯又“完全交流”了几次,偶尔他也会跟杜拉丝“交流”。他有了两个身份,一个是现实中和网上的阿瓦登,编号19842015,还有一个是说话会里的王二。他很享受这个名字,觉得这就是自己另外的一个人生。
有一次集会,他们谈到了敏感词汇的问题。阿瓦登记得很早的时候——他对这方面的记忆有点模糊——有关部门给出的是一份敏感词汇列表,由网站的内部管理人员秘密参考使用,他对如何演变成现在的局面大惑不解。那一天瓦格纳带了一瓶葡萄酒,兴致很高,于是索性给他们讲了讲“屏蔽”的进化史,身为网管的他经常可以接触到这些资料。
在最开始美国政府只是单纯地屏蔽掉敏感词汇,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样的措施根本没有用处。很多人会采取在词组中夹杂符号或者数字的方式来绕开系统检查;于是有关部门不得不将这些近似敏感词汇也一一屏蔽掉。然而众所周知,数字与符号之间的组合方式是近乎无限的,只要你有想象力,就完全可以组合出一个新的词组而且不失掉他的原意。比如说“politic”这个词,就有“politi/c”、“政polit/ic”、“pol/itic”等近乎无限种表达方式。
当有关部门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他们采取了新的策略。既然无法辨识词组,那么就用单词屏蔽。这一举措在一开始是奏效的,违规交谈的人显著减少,但很快人们就发现可以用同音字或者谐音的方式来继续表达自己的危险思想。即使有关部门封掉全部敏感词汇的同音字,也无济于事,思想活跃的美国人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使用隐喻,借代、类比、引申及其他修辞方法,或者将一个敏感词用数个不敏感的字来代替。人类的思维方式要比电脑开阔许多。电脑屏蔽掉一条路,他们还会有更多的路可以选择。
这一场水面以下的角力看起来似乎是美国大众要取得胜利。这时候,一个具有逆向思维精神的人出现了。他的身份不明。有人说他是有关部门的主管;也有人说他是因过度使用敏感词汇而被捕的危险人士。无论他是谁,总之整个局面被扭转过来。他向有关部门建议,不再告诉大众禁止说什么,而是规定他们只能说什么,用什么方式去说。有关部门很快就心领神会,制订了新的规章制度:取消了敏感词汇列表,取而代之的是互联网络健康语言列表,并把这举措推广到了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屏蔽系统中去。
这一次,大众终于处于下风。以往他们与有关部门尽情地在网络与现实中捉着迷藏,而现在他们却被有关部门扼住了咽喉。这样一来,有关部门可以有效率地掌握住言论,因为整个语言的框架都被彻底控制了。在有限的空间内,大众几乎是无计可施。
尽管如此,大众还是不屈不挠地将这场战争——或者说游戏——继续下去,他们挑选健康词汇列表中的合法字眼来表达不合法的意思:两个连续的“稳定”意思就是“反对”,“稳定”加“繁荣昌盛”则暗示“屏蔽”。美国政府不得不对这一动向保持着警惕,并日复一日地将更多的词汇从健康词汇列表里删掉,禁止大众使用。
“当然,这场战争会持续下去的。只要世界上还存在着两个不同的字或者词组,那么就可以继续自由交流——你知道莫尔斯电码吧?”
瓦格纳说到这里,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满意地打了一个嗝。
“可是,这场战争的代价就是语言的失落。表达能力会越来越贫乏,越来越淡而无味,人们会越来越倾向于沉默,这对有关部门反而是好事。”兰斯洛特摆出一副忧虑的表情,有节奏地用指关节敲击着桌面,“这样一来,岂不就等于是大众的自由意识将语言推向死亡的边缘?真讽刺啊。按照这个趋势,有关部门是不会败的,他们会笑到最后。”
“不,不,笑这种情感他们是不会了解的。”瓦格纳淡淡地回答。
“我倒是觉得,美国是一直处于恐惧的情感之中呢,生怕人们掌握了太多的词汇,表达出太多的思想,变的难以掌握。”阿尔特弥斯说完摆出一副她在上班期间冷若冰霜的呆板脸孔,学着僵硬的腔调喊了一句:“营造健康的网络环境,美国万岁!”
杜拉丝、兰斯洛特与瓦格纳都哈哈大笑,唯一没笑的是王二(阿瓦登)。他对于兰斯洛特刚才的那句话始终耿耿于怀:大众与有关部门的对抗,其最终结局就是语言的消亡。那么他们现在这个小小的说话会,也只不过是在一列开向悬崖的列车里关上窗帘,享受坠毁前最后的宁静罢了。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这太煞风景了。阿瓦登不希望破坏说话会的气氛,这对他很重要。
从说话会回到家里,阿瓦登躺在行军床上,双手枕着脑袋,陷入了沉思。自从加入说话会以后,他变的比以前更容易陷入思考。有时候他想的是这个社会、这个互联网络或者这座城市中存在的荒谬性;有时候他想的是自己的生活;还有时候他想的是阿尔特弥斯。他不知道是不是在一个压抑的世界里,人的情感会变的格外强烈,他现在陷入对阿尔特弥斯的迷恋无法自拔。阿瓦登一直很羡慕杜拉丝讲的《1984》里面的温斯顿,他和朱利亚有一间两个人独处的小屋,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世界。
他在与阿尔特弥斯“完全交流”的时候曾经吐露过自己的心声,阿尔特弥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表示两个人的关系无法再比说话会更近一步——维持现在的状态就已经是个人行为的极限,有关部门可不会一直打瞌睡。“我们只能把感情生活压缩在每周一次的说话会活动里,这已经很奢侈了。”她对他说,同时温柔地抚摩他的胸膛。“只有在说话会里,我们才是阿尔特弥斯和王二。而在其他时间里,你是19842015,而我是19387465。”
对此,阿瓦登只能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确实他不该奢求更多。
除了感情,发生变化的还有互联网络。自从加入说话会以后,阿瓦登逐渐发现互联网表面下潜藏的一些东西。正如瓦格纳在一次活动的时候指出,普罗大众与有关部门的战争从未结束,总会有思想和言论从严厉管制的缝隙中流泻出来。阿瓦登发现,在完全公式化的EMAIL与网络论坛中其实隐藏着不少耐人寻味的细节,就好象那个title一样,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密码与隐藏寓意。这些东西出自不同人的手里,样式和破译方式都不同,阿瓦登不知道那些密码背后隐藏的是怎样的内容。不过有一点可以确知的是,说话会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地下集会,瓦格纳说的对,始终还是有人在试图用“健康”词汇表达“不健康”思想。
讽刺的是,给阿瓦登感触最深的,是有关部门的管制。以往他只是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被绑缚起来,现在他能清晰地看清这种束缚与压抑的脉络,以及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各种手段。在小小说话会中享受到的自在让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在宽阔现实中的不自在。
“FUCK YOU, YOU SON OF BITCH!”
每一次的聚会,三位男士都会轻蔑地一起高喊这一句粗话。他们清楚这不会给有关部门带来什么不良影响,不过这确实很痛快。
这一周,阿瓦登特别地忙碌,他的同事因为不明原因而被屏蔽掉了,这样一来整个项目就全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这项目是为有关部分设计一种软件,用来控制大功率主动式“旁观者”的能源分配控制。软件很复杂,他不得不每天在电脑前工作十几个小时,只有在身体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才停下来随便吃一点东西,喝一口纯净水,困了就躺在旁边的行军床上睡上一觉,爬起来继续工作。屋子里满是浑浊的烟味与袜子脏衣服的酸臭味,阿瓦登就在这种环境下蓬头垢面地敲着键盘,并不时揉揉满布血丝的眼睛。
偏偏在这个时候屋子里的暖气坏掉了。洋灰色的暖气片从昨天开始就变的冰凉,不再有热水流动。阿瓦登检查了一下,发现并不是管道问题,而且邻居们也碰到同样的事,看来是供热系统出了问题。这一变故的正面影响是稍微淡化了屋子内的酸臭味,负面影响是整个屋子变的有如冰窖一样。紧闭的窗户和门能挡住寒风,却挡不住寒冷,低温让本来就寒酸的房间更笼罩上一层霜气。无论是那把木椅还是行军床都象是冷酷的冰雕,屋子里唯一还有些热气的就只剩下电脑。阿瓦登不得不披上所有的御寒衣物,蜷缩在床上,把电脑的散热口对准自己。
有关部门宣布“供热”和“暖气”暂时也被列入敏感词汇,于是阿瓦登没办法写信向供热部门询问,只好静待,除了用来敲键盘的指头以外,尽量保持全身一动不动,以节约热量。在停止供暖后的第四天,暖气片里终于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带着热气的水开始流动,屋子里恢复了温暖,“供热”和“暖气”又可以恢复使用了。于是EMAIL与网络论坛上全都是“庆祝有关部门恢复供应暖气,急人民之所急”的帖子,EMAIL新闻组里也全是类似主题。
不过这对阿瓦登来说太晚了,他生了病,感冒,而且是重感冒。他面色苍白,全身软弱无力,头疼的象是被一枚达姆弹射入头部,只能躺在床上等医生。医生来到他家里,给他做了两三次点滴,喂了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药片,叫他静养。这一场病足足持续了数天,他不得不放弃参加这一星期的说话会,身体状况实在太差了,阿瓦登甚至怀疑自己搞不好会因此而死掉。
阿瓦登躺在床上,心里懊悔不已,说话会是他唯一的乐趣,现在他却没办法参加。他把头蒙在被子里胡思乱想,瓦格纳这一次会带什么特别的东西来呢?兰斯洛特有没有把两个孩子也领过来?还有阿尔特弥斯,他没参加的话,她会和谁“完全交流”呢?瓦格纳还是兰斯洛特?他还想到了杜拉丝,上一次的聚会里,杜拉丝讲到了温斯顿在秘密幽会的屋子里对朱丽亚说“我们已经死了”,朱丽亚附和着说“我们已经死了”,这时候第三个声音说道“你们已经死了。”
杜拉丝就讲到这里,就停住了。阿瓦登急切地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第三个声音是谁,是党吗?温斯顿和朱丽亚是否会被捕,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不光是他,阿尔特弥斯也很希望知道后续情节的发展,不过她并没有去追问杜拉丝。
“让这成为一个悬疑,这样接下来的一周我们的生活都会在期待的乐趣中度过。”她对阿瓦登说,然后两个人继续沉溺于intercourse的快乐。
“也许他们都会死。”阿尔特弥斯在交流结束后,看着天花板说。
“也许那只是奥布林的声音,他去探望他们。”阿瓦登安慰她道,但是他的心里也不确定。
阿瓦登的病持续了十天,然后他终于痊愈了。他痊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去看墙上的日历:这一天恰好是星期日,说话会活动的日子。阿瓦登已经缺席了一周,这已经令他如饥似渴,甚至做梦都在和他们一起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所幸他并没有说梦话的习惯,所以24小时工作的旁观者并没发出任何警报。
阿瓦登简单地洗了一下脸,用一把有些生锈的剃刀沾着肥皂仔细地刮掉脸上粗硬的胡须,然后咕噜咕噜地刷了刷牙齿,用手和毛巾沾着热水将自己蓬起的乱发压下去。因为生病,有关部门发了一些补贴给他,其中包括两块羊角面包、两瓶姜汁啤酒和一份精制砂糖。他将这些东西都用塑料布仔细包好,揣到宽大的军大衣里,打算带到说话会上去与大家分享。
今天的天气和往常一样地冷,阿瓦登把自己裹在大衣里,登上前往效率大楼的公共汽车。一路上车厢里的广播重复着“营造健康的互联网络”以及一些优秀网络用户的先进事迹;车厢前面的电子屏幕不断滚动显示着最新的健康词汇列表,一个旁观者自车顶垂下来睥睨着车内的每一个表情呆滞的人。阿瓦登坐在最后一排,望着窗外不断向后移动的建筑物与枯黄的树木发呆。
车子很快就到达了辛普森大楼附近的车站,阿瓦登下了车,把手放到怀里摸了摸塑料布包着的食物,朝着大楼走去。他在半路无意中抬起头,忽然一阵冰冷的寒流刺入他的胸腔,迫使他停住了脚步。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看到了效率大楼的第五层阿尔特弥斯家的窗户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以前阿尔特弥斯家面向大街的窗户总是挂着粉红色的窗帘,而现在窗帘则被扯到了两边,窗户大开,用肉眼可以勉强看到窗玻璃和屋子里雪白的墙壁。假如今天有说话会的话,阿尔特弥斯绝对不会把有屏蔽效果的窗帘打开。而且打开窗户这件事也绝不寻常,在这个城市里的室外空气十分浑浊,几乎不会有人会去开窗换气。
也就是说,今天并没有说话集会召开,而是发生了另外一些事情。阿瓦登望着那窗户,心情开始变的有些慌乱,他把手从兜里掏出来,叼起一支香烟,把身体靠在一根电线杆旁故做镇静,以免被行人怀疑。究竟说话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一周停办了呢?要知道,只要还有复数的成员能够出席,说话会就会一直办下去,难道说瓦格纳、兰斯洛特、杜拉丝和阿尔特弥斯同时无法出席?这种概率实在太小了。阿瓦登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四周不安地张望。忽然他看到了一样东西,一个念头霎时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让他几乎眩晕过去。
“说话会本周不会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阿瓦登嘴唇默默地蠕动着,面如死灰。
他看到在街道内侧一处不起眼的地方隐藏着一个类似雷达天线的东西,其造型很象是两个背部贴在一起的大碗。阿瓦登心里清楚这是什么东西:这正是他负责软件设计的大功率主动式“旁观者”,这造型他很熟悉。这装置可以主动发射电波去探测人们的声音,并检查其中是否存在敏感词汇。
这样的装置居然就安放在阿尔特弥斯家附近,那么就等于说话会完全暴露在了有关部门的监控之下。主动式旁观者的强大刺探电波会轻易刺穿她家中的铅质窗帘,把所有成员的话原封不动地传到有关部门耳朵里。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发明,这一技术的突破意味着有关部门可以不再被动地等待警报,可以主动出击去刺探人们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说的任何话语。阿瓦登可以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阿尔特弥斯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被有关部门记录下来,会有机器统计出到底有多少违禁词汇被他们使用过;然后联邦警察会冲进她的屋子,将正在聚会的成员们都带走,只留下搜查过后空荡荡的房间和窗户。
阿瓦登想到这里,心如刀绞,他一点也不为自己的侥幸逃脱而感到幸运。他的胃袋翻腾起来,一种恶心的感觉从胃里直接升到嘴边,让他想吐,却又不能吐——因为“呕”也是个敏感词汇;大病初愈的孱弱身躯无法承受这种打击,象害了风寒一样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住。
他不敢继续朝前走去,仓皇地转过身去,登上另外一辆公共汽车,把嘴闭的更紧了。等阿瓦登回到自己家楼下,看到楼房附近另外一架新的主动式旁观者正在兴建中,漆黑的天线在半空舒展开来,仿佛一面巨大的蜘蛛网。看来有关部门已经着手在整个纽约市部署这种新兴高科技产品。
他不敢驻足观看,低着头从那巨大装置旁边走过,一路不停地走回家,然后把自己的脸紧紧地压在枕头里,却不敢哭出声音来,连一句“FUCK YOU, YOU SON OF BITCH”都不能说。
从那以后,阿瓦登的生活回到了普通状态——就是说和原来一样沉滞、压抑、欠缺激情,健康向上,缺乏低级趣味。兰斯洛特说过:“战争的结果就是,大众的自由意识会将语言推向死亡的边缘”,现在看来,他的预言是很准确的:说话会的覆灭,导致“说话”、“歌剧”、“完全”、“交流”几个词先后被剔除出了健康词汇列表,成为敏感词汇。
另外,虽然阿拉伯数字还能用,但“1984”这一个数字组合也被屏蔽掉了,这让包括阿瓦登在内的程序员在编写程序时不得不谨慎地检查数字是否违规,这额外增加了很多工作量,让他更加疲惫。
阿瓦登不是没有担心过,也许在某一天的深夜,他就会忽然接到一封EMAIL,让他留在家里不要动,不要试图在网络做任何动作;接着电话会响起,电子女声会把这一要求重复再重复,直到警察打开他家的大门,把他带去未知的地方,那里有未知的命运等待着他。《1984》后面的情节发展阿瓦登始终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杜拉丝已经彻底失踪了,所以温斯顿和朱丽亚的结局始终是个谜;就好象兰斯洛特、瓦格纳、杜拉丝和阿尔特弥斯的结局一样,也不从得知。其实这两件事对于阿瓦登来说没什么本质性的区别,所以它们也可以看做是同一个谜。
其实他最担心的,是阿尔特弥斯。每次想到这个名字,阿瓦登就难以抑制心中的郁闷。她究竟会怎么样,彻底被屏蔽掉吗?如果是那样,那么她在这世界上遗留下来的唯一痕迹,就是一个程序员记忆里的假名而已了。
说话会消失后三个星期,仍旧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人来找过阿瓦登,他也没收到过任何类似内容的EMAIL,阿瓦登一直在想,也许是他们没有吐露出自己的下落,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认识的只是一个叫王二的程序员。这个城市里有数以千计的程序员,而王二是个假名。
因此,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静。不,确切地说,还是有一点不同的,那就是互联网络健康词汇列表:那上面的词组消失的速度比以前要快的快,每小时每分钟都有词与单字飞快地在名单上消失,阿瓦登不得不花上大量时间去更新列表,以跟紧当前形势。
与词汇列表更新速度相对的,EMAIL和网络论坛上的东西越来越乏味。因为人们不得不用极有限的词去表达广泛的意思,大家都变得寡言少语。就连那些秘密的暗语和联系方式也少了许多;整个网络就象是前些天阿瓦登家里出了问题的暖气片一样:虽然名义上是给人带来温暖的东西,但却变的冰冷、僵硬,让人如坠冰窟。
这一天,阿瓦登从电脑前抬起头来,他看了看窗外迷茫的灰色天空,胸口一阵抽搐,不由得痛苦地咳了一声。他拿起塑料杯,将杯子里的纯净水一饮而尽,杯子丢进同样是塑料质地的垃圾桶里,发出钝钝的撞击声,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也是一团垃圾,举起手敲了敲,果然发出同样钝钝的撞击声。
然后他拿起大衣,戴上墨绿色的护目镜,走出门去。阿瓦登没带便携式的旁观者,那东西已经不需要了,城市里到处都是主动式的旁观者,随时监听是否有违禁词汇的存在。整个纽约现在就象是互联网络一样,被有关部门营造成十分健康。
阿瓦登这一次外出是有正当理由的,他决定去取消网络论坛服务,这服务已经用不着了,因为无论EMAIL,新闻组,BBS论坛还是其他什么现在全部都变成了一样的东西。
从日历来说现在应该是春季,但外面还是很冷,高大的灰色建筑矗立在平地上,仿佛绝对零度下的石林。大团大团的风裹着黄沙与废气穿行其间,风沙无处不在,让人置身其中而难以摆脱。阿瓦登把手揣进兜里,脖子缩进领口,畏缩着向网络部的大楼走去。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惊讶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他看到阿尔特弥斯正站在前面的路灯下,穿着黑色的制服。可是她的变化有多么大啊,面容象是老了十岁,满脸都是衰老的皱纹,年轻的活力荡然无存;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两个乌黑的大眼睛显得异常空洞,目光越过阿瓦登延伸到远方,没有一个明晰的焦点。
阿瓦登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到她,这让他已经沉寂已久的心灵泛起了几点火花,可惜他迟钝的神经已经无法表达出“激动”这一个简单的情感了。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阵,他终于木然走到她身边,张了张嘴唇,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他掏出今天新发布的健康词汇列表,发现上面是一片空白——终于连最后一个词组也被有关部门屏蔽了。
于是阿瓦登只好保持着沉默,默默地与面无表情的她擦肩而过,继续向前走去。他的身影逐渐融入同样安静的灰色人群之中,整个城市都显得寂静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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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星球争夺战 | [英]科林·卡普 | 《星球争夺战》作者:[英]科林·卡普
黄涧忠译
科林·卡普(1929~),英国科幻小说家和电子工程专家。他的小说把紧张的情节和高科技细节的描写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继承了阿瑟·克拉克等人的“技术科幻小说”的传统。他的第一篇小说《生命计划》(1958)发表在英国著名科幻小说杂志《新世界》上。著名作品有《非正统工程师》系列小说、《牢笼世界》系列小说等。
《星球争夺战》实际上把人类战争移置到宇宙世界的广阔背景之中,但其讽喻的还是地球上观实世界的战争。科学技术越发达,战争就越残酷,这已为人类战争史所证明。如果将来真有什么“星际大战”的话,人类将蒙受更大的灾难!
小说对战术和科技的细节描写有余,而对战争的社会根源挖掘不足,达不能不说是这篇小说的缺陷。
◇◇◇◇◇◇
一、鲍曼
“厄尔利!”
厄尔利·安嫩代尔中尉从大型军用运输皇升飞机的旋梯走下来,第一眼就看见热情的少校摇晃着带夹子的写字板,想引起她的注意。他匆忙跑到旋梯前迎接她。
“厄尔利,我想准是你。战争技术部不可能有两个中尉是同名同姓的。”
“桑迪!”他们的重逢使她高兴,也使她惊奇,这两种感情同时在她活泼淘气的脸上出现。“你现在在库内特拉干什么事?”
桑迪是裁维·鲍曼的绰号。当初他的头发呈黄棕色,所以大家给他取了桑迪这个雅号。如今鲍曼头上没有几根头发了,看起来老了,老多了。住在库内特拉的人老得快,如果他们有幸能够活得这么长的话。
对她的问话他避而不答,却说道,“让我来看一看你吧,厄尔利。”他后退几步,用赞慕的目光,端详着她那匀称、俏丽的身姿,一身时髦的绿军装使她增添了几分英俊的风度。“我的天,你真漂亮极了!”当他注意到她军装上的战术情报部的肩章时,欢欣之色顿时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焦灼与疑惧。“你还在给他做事情吗?”
“是的,我还在给梅德门特上校做事情。”她看到鲍曼忧虑的目光,付之一笑,不过那只是淡淡的一笑。梅德门特上校是战术情报部部长,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特殊人物,但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梅德门特执行任务时绝不手软,因此树敌众多,即使在他自己的一方,对他耿耿于怀的人也为数不少。
鲍曼不高兴地摇摇头说:“厄尔利,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说老实话,我实在弄不清楚。”
“理由多着呢。”厄尔利温和地说。
“有理由给这个杂种做事?”
“可是你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好说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微的责备。
他无言以对,耸耸肩膀,又回到眼前的问题。
“贝尔利,你瞧,”他用手指着那座大型直升飞机,它的货舱舱门正在开启,“我得去监看一下下货的情况,这些全是技术物品,我想大多数是你的。我叫一个驾驶员把你送到餐厅。我很快就来。不过你要好好听我的话。驾驶员把你送到餐厅后他就走开了,你呆在餐厅,不要傻乎乎地走出去观光。等我把许多事情向你讲清楚后,你才能一个人走到库内特拉城里去。”
“桑迪,我……”她正想表示异议,桑迪却用力地摆了摆手,叫她别说。
“厄尔利,你就照我的话做吧。过去儿你会明白的。我的天,那个梅德门特杂种居然把你送到库内特拉来。在库内特拉,只有一个人我真的想看看,他就是梅德门特。兄弟,我多么想和你狭路相逢啊!”
鲍曼对着手提收发机匆匆讲了几句话以后,一辆小型轻装甲车从一座公园疾驶而来。他先把厄尔利的行李扔到车的后部,等她在驾驶员旁边坐好,便向驾驶员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走了。车子准备开到哪里,驾驶员既没有动问,也没有得到任何提示。厄尔利对这一切都注意到了,她稍稍扬起眉毛。在库内特拉,为了保护新来乍到者的生命,采取这种不寻常的防卫措施是习以为常的事,这已成为人们生活中不言而喻的组成部分。
驾驶员年纪很轻,厄尔利猜想不超过18岁。他的军装虽然沾满了汗渍,却富有新意。他的乘客是一位女军官,他为之局促不安,而且这位女军官还楚楚动人,又喜欢问这问那。回答她的问题时,他结结巴巴,不知道怎样称呼她。称她“中尉”?还是叫她“小姐”?有一回,他昏了头,竟然喊了她一声“先生”。他来库内特拉刚好两个月,因为库内特拉死了一批士兵,他是作为急需补充兵员应征而来的。原来12名士兵中死了6个,又有一名士兵故意打伤自己的脚,被用飞机送出去医治,同时押送到军事法庭因恐惧病治罪。这个故事的叙述方式怎样,且不去说。士兵们来了又去了:有的自己想办法出去了,有的是机会找上门来而出去的。要观察这一切,必须根据一个严峻的事实:库内特拉是一座死城。
鲍曼打算早些和厄尔利会合的愿望落了空。直升飞机货舱里的技术物品由哈蒙德下士负责搬运。哈蒙德像一个运动员,又有一副大学教授的气派。他身材高大,戴一副远近两用眼镜,一点也不像军士。哈蒙德下士十分清楚,箱子里的仪器设备价值很高,构造复杂,他也很懂得怎样搬动它们。他耐心地指挥着整个搬运过程,似乎并末留意鲍曼的官阶比他高出许多。等到全部技术物品装上几天前就已准备好的战争技术部的备有空调设备的篷车之后,哈蒙德才松了口气,抹了一下汗水,然后对派来帮忙的士兵驾了一通。
随后他回到鲍曼跟前,很有礼貌地向他敬了一个礼。他的胸前闪烁着战争技术部特种通信学校的徽章。鲍曼认为他可能是精通电子学的天才,但是他太脱离实际生活,因此在军官学校的训练没有合格。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东西使鲍曼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安感,因为有一件事他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此人并不是为梅德门特工作的。梅德门特是一个大骗子,他能把谎话说得面面俱到,使你不得不信以为真。
“多谢你的合作,少校。要不要我捎个信给厄尔利中尉?”
“安嫩代尔中尉。”鲍曼矫正他说。他把手腕上用绳子系着的收发两用机向上抛去,然后利索地把它抓住。“我想可以这样安排,下士。你要跟她讲些什么吗?”
“不,先生。只是带个信。全部设备完好无损,都已列出清单,我今天晚上就去测试,把它们安装好,明天早晨就可以启用啦,”
“就是这些吗?我自己告诉她好了。下士,请告诉我,你们在那边准备了些什么,如果这不是太大的秘密的话。”
哈蒙德噘了一下嘴唇说:“对不起,少校。这不是我好说的。你是不是问问中尉?”
“也许,”鲍曼少校不予肯定地说。“不过我想明天一早我就得起身,到我们的厄尔利那里去,问个水落石出。假使你通夜工作的话,我就明天给你安排住的地方吧。”
“不用了,先生。战争技术部的篷车上已经整理妥当,中尉和我可以住。”
“单独还是一起?”鲍曼开了个玩笑。
哈蒙德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说,“单独的。少校,你不是说,你要明天一早起来去找厄尔利中尉吗?”
鲍曼没有叫轻装甲车来,因为车子已经开出,把卸货的士兵送回军营。他决定走去。此地离厄尔利被带去的那个餐厅不过一里之遥。鲍曼日益感到需要僻静。住在库内特拉使他心情烦闷。无论在梦里,还是在大白天,他的思绪中都徘徊着库特拉的阴影。库内特拉城一片死气沉沉,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竟然顽抗到底,坚决不肯死去。他的脑子已经被这应死城拴牢,有时候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设想死城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
库内特拉城被群山环绕,是一处战略要地,是西方军队进军东部平原的一大障碍。该城有夸多尔将军的部队重兵把守,是一座难以攻克的城市,通往城市的道路也都防卫森严。它决心不陷入敌人之手,敌我双方相持不下,使战事至少延长了一年,战死的士兵多至数百万。为了打破这种僵持的局面,西方军队司令部终于异想天开,决定出奇制胜。他们首先告诫该城驻军与平民,要他们赶快撤出,然后在城市低空爆炸了一枚中子弹。这是—枚不产生放射尘埃的炸弹:残余放射能是低量的,达到可以接受的程度;对城市的结构损害微小,几乎看不出来。可是就在中子弹爆发之后的瞬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每一样有生命的东西顷刻死去。中子弹放射能使库内特拉失去了生命力。
夸多尔也在运筹帕惺,他决意用同样残忍的手段,做出惊人之举。他的这种秉性使他的名字流传三洲,令人震惊。夸多尔将军深知无法再守住库内特拉,便决定付出高昂的代价,孤注一掷,使西方军队在全世界的眼中威风扫地,然而用这种办法换来的将是无穷的后悔。他不声不响,表面上好像在部署大规模撤军,其实只是让少数人撤离。当中子弹爆炸之际,将近一千人的一营军队及大多数居民还留在城里。西方军队欢欣鼓舞地进入该城,当他们迅速地穿越城市,来到东部平原的时候,他们的心中好像失去了一切知觉,充满厌恶的情绪,目光惶惶不安。战争对他们来说虽是家常便饭,可这场战争却是一种全新的大屠杀,而且是在他们的名义之下进行的。
战斗部队走过后,留守部队接转服进,他们的任务是做大屠杀后的清理工作,这是整个战争中最可怕,也是最无聊的事。中子弹使全城失去了生机,危害是很大的。细菌由空气传播,会造成污染,如果不加以制止,其危害将不会终止。刮风下雨都无济于事。要埋葬全部死难的人畜是没有时间的,而且谁也不曾想到搞一个简易火葬场。行之有效的快速办法就是用汽油点燃柴堆,焚烧尸体。他们在全城挨家挨户地搜寻这场灾难中的男女老幼、狗猫及其它牲畜的尸体,大多数尸体在找到时尚未腐烂,有一部分还未找到。尸体的气味和焚烧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其臭无比,这种味道似乎将永远留在这座城中。
然而,夸多尔的复仇愿望尚未得到消足。
鲍曼找到机会和厄尔利会面时,已是傍晚。他让她坐上轻装甲车,向城外疾驶而去。沿着向上倾斜的公路,他们来到一座悬崖边上,山谷的全景尽收眼底。一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她看出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事,便抑制住一向好问的性情,没有开口。车子停下了,他才如梦初醒,突然意识到还有她坐在车子里,于是轻微地一笑。
“对不起,厄尔利。你以为我在想什么心事吧。我想的就是这个该死的地方。关于库内特拉,他们给你讲了许多事了吧?”
“不多。我看过情报了,那里面说得很不清楚。这也是我来这里的一原因,我想弄清楚。”
“你要想了解库内特拉,就得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库内将拉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但你不会知道它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城市。”
“那么库内特拉是什么样的城市呢?”
“库内特拉是一个病理杀人犯。上次我同你说,在我没有找到机会告诉你之前,你不要进城,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这个城市是杀人犯。”
他伸开手,绕了一圈,指着他们脚下的整座城市说,“库内特拉并没有死亡,它只是看起来死寂罢了。夸多尔估计总有一天我们会来的。他知道我们只有这条路可走,我们不得不来。他为此做了好几年的准备。”
东面,远远地传来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连续不断。鲍曼带着几分期望的心情,若有所思地向那边瞭望,似乎他最希望出现的事情莫过于公开的战斗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环顾四周。城市被遥远的群山环抱着。一轮红日渐渐西沉,有一半已经隐没在远处冰雪覆盖着的峰峦后面了。长长的阴影笼罩着这座破败的荒城,像铺上一块地毯,无情地遮蔽住被战争的烽火弄得疮痍满目的可怖景象。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从他眼角边的皱纹可以看出,他的思绪在激荡。
“夸多尔就是这样的人,厄尔利。他和成吉思汗一样,无论是胜利或者失败,都令人恐怖。他晓得库内特拉是守不住的,他就想了一个办法,把我们取得的胜利变成我们的痛苦。他唯一的长处就是他与他的士兵共存亡。当我们把他放在火上时,他仍旧面露笑容。”
他回转身,观察着市内黑压压的屋顶。他们站在高坡上面,底下的一切历历在目。杂乱无章的街道,歪歪斜斜的房屋从这座墙垣围绕的古城中心延伸开去。古城中心是一座城堡,相形之下,那一带还保持着井然有序的状态。几百年来,多少军队曾经为占领库内特拉开战,但以往的战胜者夺取的是一座活生生的城市,现在他眼前的这座城市却是一片死寂。然而它并未死亡……
“夸多尔在这座城市布置了某种东西,等我们前来,厄尔利。这种东西不是人,但很机灵,是电子构成的。这是夸多尔出于恶毒的心计设想出来的。他留下的这种东西等待时机,选择时机,伺机而动,突然袭击,造成最大的灾难,最大的伤亡。有时候进行大规模的袭击,如果需要的话。但在通常情况下是有所节制的。如果可以把医生杀死,就用不着把病人也置于死地了。”
‘我还是不明白,桑迪。”
“你会明白的。在库内特拉已经安装了这种电子装置,它是有史以来最危险的死亡陷阱。在有辐射能防卫的地下碉堡,一定装上了这种杀人的先进电脑,不过它放在哪里,也许我们永远找不到。我想,在这座城里,恐怕有一个房间里放着这种杀人装置,这种装置和地下的电脑相互连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因为,如果我们不能制止这种杀人机器的话,我们就无法派遣军队驻守此城。”
“事情真的这么严重吗?”
“岂止严重,简直太残酷了。先遣焚尸队中有83名士兵喝了有毒的水死了,可是这些水早先已经检验过,证明是宜于饮用的。在最后时刻,通向某个水龙头的水管给放进了微菌毒素。这些士兵喝了水,过了一个星期就死了。我们的医师对此无能为力。”
厄尔利突然瑟瑟发抖,这不仅仅是因为夜晚的寒气。
“不可以放弃库内特拉吗?”
“不可以。库内特拉是我们最理想的供应基地。你要晓得,为了东线进攻,我们的确非常需要它的供应。我们也不能把它夷为平地。在古罗马人没有光临以前,库内特拉就巳存在了。罗马人征服了它,但并没有把它摧毁。他们给它增添了新的东西,他们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这里。你眼前的这些街道,基督的门徒当年也曾在这里走过,也许他们也曾经站在这些山丘之上向人们传道。在战争中我们是不可战胜的,但是我觉得我们对历史的裁决太无知了,我们弄不好会过于莽撞,把库内特拉从地图上消除掉。不管怎么样,我们应该为未来的美好前程而战。”
厄尔利又哆嗦了一下。他抬起手臂,抱着她的双肩,挡住寒气的侵袭。她轻轻地、坚决地移开了他的手臂。
“对不起,我不是那么想。”他说。“天冷起来了。我送你回家吧。回去前,我还得同你讲讲梅德门特的情况呢。”
“梅德门将上校。”她矫正他说。
“对。还有战术情报部。我知道梅德门特对库内特拉很感兴趣。他已经派来了五个特工。厄尔利,你听着。他们来到这里之后24小时内死了三个,一星期内全部死光。库内特拉早等着他们来送命。可是梅德门特为什么还要把你派来?是为了凑个偶数吗?”
“我即使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她毫不含糊地说。“桑迪,我……”
“别提了,”鲍曼泄气地说。他记起以前也出现过好几次类似的情况。他取下帽子,用手指把稀琉的头发往后掠了一下说,“我送你回到你的篷车上去。”
她用深思的眼光俯瞰全城。城市被逐渐逼近的夜色笼罩着。她回转身,背靠在石栏杆上,说道:“我还有点不明白。你说,夸多尔给我们留下的东西是有选择性的。我想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东西对具体的人会作出不同的反应。它能够这样做吗?”
“这就是我们所能得出的唯一结论了。它是有选择性的。我说过它会把医生杀死,而留下病人的命,我不是随便讲讲的。这件事果真发生了。医生给杀死了,结果两个人都死了。一件东西害了两条生命。达就是夸多尔的逻辑。不过我敢打赌这件东西是有识别能力的。”
“可是这么个机器怎能识别谁是谁呢?”
“你是从战争技术部来的,厄尔利。我倒希望你能告诉我呢。”
她耸耸肩膀,把甲克衫肩部的扣子扣牢,然后爬到轻装甲车里单人圆背折椅上。她说,“别问我,我只是普通一员。”
鲍曼爬上车子,坐在她身边,随即开车。车子稳稳当当地行驶在黑暗的山坡上。她可以看出,戴维在夜色中驱车前来这个俯临城市的悬岩,这已不是第一回了。她望了望他想说些什么,可他似乎又像往日一样,陷入了沉思。
车子驶到半山腰时,路叉开了。她抓住这个时机问道:“桑迪,夸多尔是什么样子?你和他会过面吗?我是说,在战前。”
“没有。只是浮光掠影地看见过一次,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如果你对夸多尔有兴趣的话,你不是可以去问问梅德门特吗?据说他们是牛津大学同学,而且住在一起。如果说,有人了解夸多尔的荒怪离奇的想法,那就是梅德门特了。梅德门特这个杂种自己不到库内特拉来,也就不足为怪了。”
厄尔利正想回答,却被车上电话机里噼噼啪啪的响声和不时的低声交谈打断了。电话机里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清晰而响亮。
“库内特拉控制站找鲍曼少校。紧急事件。”
鲍曼伸手拿起听筒,同时照旧以原速度开车下山。“我是鲍曼。有什么事,控制站?”
“详情不明,少校。宪兵队长要你马上去。地图指示23,68。我重复一下,23,68。”
“知道了,”鲍曼说,“我在路上。”他转身对厄尔利说,“很抱歉,我得马上到那里去。你考虑一下,你是不是跟我一道去,对你也许会有帮助的,你可以直接了解这个紧急事件的情况。仪器板后面有一张地图,你是不是把它找出来,看看上面指的是什么地方。”
厄尔利拿起一盏看地图的灯,察看着折起的扉页,然后说,“圣·西姆农教堂。”
“见鬼!就是卫戍部队教堂。”他看了看表说,“神父的晚祷才做了一半呢。”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专注地开着车。街上一片漆黑,没有别的车辆,好多地方铺满了残砖碎瓦,很不好走。12分钟后他们来到教堂,开到一个地方停下来,前面排列着12辆轻装甲车和货车。
神父的胸膛正中央被钢钩刺穿,长18英寸,直径一英寸。发射钢钩的装置安在古色古香的读经台里面。当财神父正在读经台前朗诵经文。钢钩发射时有一股巨大的冲力,这股冲力把这位不幸的人推到一个大木柱子上,把他钉在那里,他的头向前低垂,脸亡的神情表明他对顷刻之间从生命走向死亡的飞来横祸难以置信而又惊惶不已,好像现在还心有余悸呢。到会的教徒共有24个军人和两个文职技术人员,他们多已回到座位上,继续祈祷。
“被杀死的是医生,不是病人。”鲍曼平静地说,随即转身对宪兵队长说:“你派几个人来把这块地方拆开,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一架摄影机,那个东西有了摄影机才能发挥作用。再查找一下通向那个可恶的死亡陷阱的电路。”
“今晚吗,少校?”
“今晚。”鲍曼说完就转过身沿着教堂里的通道往回走,忧伤地摇摇头。厄尔利跟在他后面。
“你怎么会认为那里面有一架摄影机呢,桑迪?”
“摄影机总是有的。有了摄影机,城里的那个发射装置就会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在哪里了。那个发射装置也许几年前就安装在那里了,它对于周围的一切事物。任何人都无动于衷,只是当它想杀死的那个人在确切的时间站在预定的位置时,它才进行袭击。它有极大的耐心,它有一万只眼睛,造就是库内特拉这个杀人犯的面目。”
“摄影机很难找到吗?”
“也许很难。你要知道,他们做的这架摄影机是非常非常小的。不过,如果你肯定那里有一架摄影机,那么找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你找到了摄影机,我想看一看。”
‘当然。不过恐怕不是一下子找得到的。”鲍曼环顾四周,困惑地看了看教堂里复杂的结构,黑压压的屋梁、格子细工交织着的帘幕、装饰华丽的走廊、宗教的象征物、精致的浮雕、圣徒的塑像,凡此种种,把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艺术融为一体。“那个东西一定在上面什么地方。遗憾的是,等一个人死了,我们才知道到那里去找。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把它找到。”
“等我们找到了,这架摄影机肯定已经达到它的目的了。”
“厄尔利,你敢用生命打赌,这里不会再有第二个或第三个这种杀人器械了吗?也许有一个器械已经对准了你的心脏,如果你向左或向右再动一步,它就会向你射击。我不会打这个赌的。”站在教堂的灯光下,鲍曼面色苍白,他好像又老了一年似的。“这个器械已经杀害了5个战术情报部工作人员了。如果我碰上梅德门特,我一定亲由把他杀死,因为他把你派到达里来。走吧,我送你回篷车去。”
二、厄尔利
鲍曼在战争技术部汽车停车场附近让厄尔利下了车。那里的全部车辆罩在黑暗中,只有一辆篷车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大概是哈蒙德下士在通夜干活吧。厄尔利向陪她回来的鲍曼说了声再见,使站在停车场边上,望着轻装甲车转了弯,就径直走向那辆篷车。
车门开着。从直升飞机上卸下来的设备多数已经从箱子里取出,但尚未安置就绪。在零乱的箱子中间放着一张临时搭起来的泡沫塑料床,哈蒙德正在床上酣然入睡。床边摆着半瓶白兰地酒。
厄尔利走近躺在床上的下士,调皮地笑了笑,拿起一只鞋子在他的肋骨上戳了一记。
“上次你给我的信中说,你准备花整整一夜来测试和安装全部设备。你有没有碰坏一只腿或者什么的?”
哈蒙德坐了起来,做了个鬼脸,他的另外一个名字就是战术情报部的梅德门特上校。上校说,“一点也没有碰坏,可是厄尔利,你知道我对于焊接铁的两头有什么区别是分不清楚的。”
“如果你把焊接铁倒过来拿你就会分清楚了。这是立竿见影的学习方法。”她认真地回答。然后她把散满一地的各个部件迅速拼合起来,安装到墙壁四周的架子上。当最后一个部件放到固定位置上后,她扭开了总开关,整个机器立刻运行起来。
梅德门特眨眨眼底好奇地看着,然后说:“你是不是把每样东西先测试一下?”
“不用了。在使用这类设备上,失败机会是很少的,失败次数之间的间隔时间很长,一直要延伸到太阳变冷的时候。”
梅德门特细心地观察厄尔利调整好视觉显示器,再开始把主程式装进电脑。梅德门特说:“厄尔利,你可知道,我有时在想,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你和戴维·鲍曼聊些什么?有没有讲我的坏话?”
“他觉得你的性格并不可取,不过他肯定不知道你是谁。”
“你说得对。”
“可怜的戴维很不高兴,因为你把我派到这么个危险的地方来。他发誓要杀死你。”
梅德门特轻轻一笑说:“越来越多的人想做出一鸣惊人的事。在这一点上,他和他们同流合污了。可是我很幸运,不容易给杀死。如果我这副化装能骗过他的话,就有可能达到预期的目的。话又说回来,我做了那么大的整形手术,可不单单是为了骗过他。你还了解了哪些事?”
“主要证实了我们从情报中所了解的内容。那件东西能够识别具体的人,而且看起来是按照次序杀死它的目标的。它也有选择时机的性能。我想神父今晚布道当守恐怕刚巧遇到了这个迅雷不及掩耳的灾星,给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梅德门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说;“厄尔利,我很欣赏你的这句话:遇到迅雷不及掩耳的灾星,给钉死在十字架上。这句话里有一种玄妙的幽默情趣。有时候我想,我们两人究竟哪一个更强些?”
“这和我的伙伴是分不开的。”厄尔利讲得含而不露。“重要的是,这件东西不但会选择具体的人还能选择适当的时机。从这座教堂启用之日起,神父就一直在这个读经台前布道了,恐怕不下两百次了吧。可是今天晚上他被击倒了,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晚上?”
“也许按照次序,这次该轮到他了吧。”
“也许是的,不过我还是怀疑。今晚到会的虽然不算很多,但对神父来说,这是最多的一次。”
“这就符合灾难最大、伤亡人数最多的原则。这一点很重要。”
“如果你想一想今天是星期几,那这事就更重要了。”
梅德门特惭然不悦,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日记簿。“我的天。是星期五,耶好受难日!如果不是巧合的话,这里面就大有文章啦!”
“上校,这里面的文章就是;夸多尔的技术人员为他搞了一个模拟情报系统、这个模拟情报系统达到了情报人员的水平,也许还大大超过他们。我以为我们现在要对付的这个模拟情报系统不仅会识别人,会作出反应,而且还会等待时机,采取诡秘的行动,不到显最佳时刻,它是绝不会轻易泄露天机的。戴维·鲍曼说过,‘如果它可以杀死医生的话,就用不着置病人于死地了。’我觉得还需要再加一句话:如果病人不需要动手术的话,也许医生也不会给杀死的。”
梅德门特两眼盯着墙壁,实际上并没有在看。他的额角布满了思考时常有的皱纹,即使做了大幅度整形手术,也无法消除。他的强壮的躯体看上去轻松自如,实际上侣像盘绕着的弹簧一样,绷得紧紧的。
“但愿你对模拟情报系统的看法不对,厄尔利,因为耍是那样,事情搞得太复杂,我们就处境困难了。”
“而且还很危险,上校。毫无疑问,你的仪容已经给它记录在案了。你给夸多尔的创伤太大,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很可能己被列入他们优先打击的名单中了。你来的时候是化了装的。但你不知道你的化装是否给识破,等你知道了,也许为时已晚。”
“说得对,今天上午你提醒我了,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做的整形手术恐怕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想说的是,有用还是没有用,你是无法知道的。只有当你被击中的时候,你才知道。当然,也可能你会幸免于难。”
“你讲的话还不能使我信服,孩子。对方的力量有多大呢?”
“大极了。夸多尔属下负责图像识别与视觉人物识别的头目是阿卜杜勒·费伦克。他出生在国内,后赴法国和美国受训,战争即将爆发前,他回国和夸多尔一起工作。我们想,他是专门负责这里的人员识别系统的。”
‘是不是模拟情报系统?”
“不是这么明确。我们的名单上有两个模拟情报人员,但都平平。还有一个叫做易卜拉欣·沙班的人,在西方,关于他的情况基本上一无所知,只听说他做了一个电脑象棋程式,根据这个程式可以在任何时候击败棋坛高手。”
“那么他可以入选了?”
“是的,因为他制定的象棋程式不采用任何标准方式。他用的是一种非固定性模拟情报方式。使用这种方法可以有效地制造出一种灵敏度强的机器,这种机器有种目标感,这就是一切为了取胜。”
“那么我投沙班一票了。看来这就是我们要对付的事情了。猫捉老鼠,这可是一场持久战呢。我现在才开始明白,做一个卒子是什么滋味。”
“你说卒子吗,上校?从我所做的统计来分析,可以肯定库内特拉杀人电脑有两个主要的次序组。第一组已根据侦察情报预先作好了准备,储存了信息。它有视觉,能识别图像,可以识别西方统帅部大多数人员、高级军官、以及像你一样的很多人。有些人可望不久前来库内特拉,他们属于首先被消灭的一批。”
“第二组是什么样的呢?”
“那就比较次要了。这一组曲目标是那些应征入伍的人,他们都有些用处,但并不构成特别威胁。鲍曼少校以及刚来的新兵均届属此类。他们如果给杀死,并不是因为他们是什么特殊人物,而是因为他们造成麻烦和不安。我想我们那个不露面的小朋友还得根据这些人的角色列出一个名单,然后排出一个次序。这些人才是棋局中名符其实的卒子。”
“你做的统计太妙了。”
“可不是!但是你得注意,其中所包含的寓意。你到这里来,是一副陌生的面孔,你的身分是下士,这就是你的角色。你可能已被列入这类人的名单中了。如果你继续以下士的身分出现,你是比较安全的,因为你属于第二个次序组。但是,如果你开始以上校的身分行动,那你就可能受到严密的注视,那个东西就会重新审查识别资料,把你提升到第一组去,或者干脆把你作为有潜在危险性的未知数消灭掉。”
“我把你带来就是这个缘故,厄尔利。这样,我的化装就不会被识破了。”
厄尔利回转身,紧盯着视觉显示器上的荧光屏,荧光屏上逐步显示统计分折情况。
“你真会耍花招,梅德门特上校!”
“我知道,厄尔利,可是这个习惯我可戒不掉。”
“看来,我刚刚讲的这些,你来以前都知道了。”
“说法不一样。”
“管它什么说法不说法!如果你把这盘棋的规则重新订过,你自己做一名卒子,你给我派什么角色?”
“我让你当白皇后。”梅德门特轻柔地说。
三、梅德门特
办公室的门刚打开,哈蒙德下士就迈着大步走了进来。鲍曼少校诧异地抬起头望了望。显然,下士从战争技术部车队出发,一路上是走来的。虽然时间还早,阳光已经非常强烈了,汗水沾湿了下士的甲克衫。鲍曼随便地回了个敬礼,便在办公桌后面坐下了。
“早展好,下士。昨天晚上把事情都干好了吗?”
“今天早晨五时全部搞好了,少校。中尉——噢——安嫩代尔中尉已经把它开动起来了。”
“你一定睡得很少吧。”
“在通讯学校是常有的事,少校。”
哈蒙德摘下远近两用眼镜,用一块布细细地擦了擦说;“安嫩代尔中尉向你问好,她请你把库内特拉驻军全部人员的档案交给我带去,包括军官和士兵的,过去和当前的档案。”
“我不会给她。这些档案她有没有资格看,还成问题,她怎么可以拿去。”
“她说,只用24小时。”
“24秒也不行。”
“她叫我把这个交给你,少校。”哈蒙德说着就从甲克衫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封好的信封,信封不整齐地一折为三。他把信封摊平了,交给鲍曼。信封上有些汗渍,鲍曼不愉快地看了看。
鲍曼笔挺地站着,展阅着信的内容,然后说:“中尉像是有几个显赫的朋友。我去和指挥官商量一下。你在这里等一等。”他沿着走廊走过去,过了五分钟又回来了,一脸受委屈的神情。“你得胜了。”他说道,口气流露着一种不祥之兆。等会儿我要就这件事跟她谈一谈。居然这样耍弄我。”
“耍弄先生?”哈蒙德好像一无所知地问道。
“噢,别管它。你打算怎样把它们运去?”
“我想借一辆轻装甲车。”
鲍曼摇摇头,好像刚从迷离恍惚中清醒过来似的。他说,“轻装甲车要去,全部人员档案也带去,可现在还不到八点钟呢。今天是个鬼日子。我去找个人帮你把东西搬上车。军官的档案全部锁在档案柜里。只有安嫩代尔中尉可以有档案柜的钥匙。明白了吗?”
“全明白了,先生。”
“你是不是继续留在库内特拉?”
“不能肯定。要看中尉是不是需要我。”
“关于档案问题,我不反对看你的档案,下士。她的档案也可以看。你考虑一下吧。你毕竟属于这里的驻军。”
“这些档案运来的时使也许会在邮局里耽搁一下吧,先生。”
“库内特拉没有邮局。全部档案和信件都是通过无线电传真处理的,不大会耽搁。”
“这件事我去同中尉说一下,先生。她也许知道。”
“好的。”鲍曼回了个敬礼,那姿势似在表明他可以去了。然后他疲乏地回到写字台前,整理一下桌上的东西。
哈蒙德下士把车上的物件整理好,对要走的路径稍作思考之后,便决定迂回而行。到此时为止,他实际上还没有看见库内特拉城的真实面貌,现在作一番简短的非正式观光,与他冒充的身分恰好相符。他不是沿着环城马路直驰而去,而是向城区进发。不一会儿,他来到一片乱糟糟的地带,四周挤满了空无一人的房屋,商店和市场。旧房子的墙壁由泥土和干草砌成,外面涂上一层薄薄的坚硬物质,如今这层薄薄的物质多已剥落。新一些的建筑物由钢筋水泥柱子和砖石构成,它们和旧的房屋同样难看,平的屋顶上竖起百无聊赖的钢杆,以备有朝一日在这上面添砖加瓦,更上一层。整个郊区初具新建城市的规模,但尚未造好。他怀疑,是否会造得好。
旧城截然不同。房子比新城高大,街道比新城狭窄,他好不容易驾驶着轻装甲车经过这样的街道。房屋的木粱布满节巴,弯弯曲曲,招摇欲坠,楼上的部分向前伸展,垂悬于房子的前部,因此街道两旁的房屋几乎相交于街中央的上空。当年塞缪尔·佩皮斯曾记述过伦敦古城遭火劫之前的街景,如果与此作一比较,他将会发现这两者之间有多么相似。
突然间,轻装甲车驶上一条宽阔的现代化道路,在一座华丽的清真寺的拐角上转了个弯,便嘎然而止,停在一群工程兵前面,他们正在挖一条横穿马路的深沟。
一个宪警挥挥手,示意他后退一些。“对不起,下士。你要么原路回去,要么等20分钟左右,等他们把沟的一头填平。”
“这是干什么的?”哈蒙德问。
“我们在追踪那个杀害神父的装置的电路。现在追踪到这条街上,准备进一步查明它的去向。”
“看来很困难啦。”
“困难?根本不可能!你看看这个东西。”
他递给哈蒙德一根黑色塑料丝,直径不过1/32英寸。
“这是什么?”哈蒙德问,“不像金属丝。”
“不是金属丝,这是一根视觉纤维丝。我们所发现的大多数装置都有使用期很长的电池,在这些电池上面覆盖着隐蔽着的太阳能电池,而指令是通过这种视觉纤维丝传入的。摄影机也是通过这种方法拍摄的,它使用的是数字影像信号。棘手的问题是怎样查出视觉纤维丝的来龙去脉。在这条路上查找的时候,这种视觉纤维丝已经给掐断大约60次了。我们早就知道这样做是没有用的。”
“怎么会这样困难呢?”
“因为每隔一段距离纤维丝就嵌进一块混凝土里。你发现纤维丝从哪里嵌进去,但是你不知道纤维丝又会从哪里露出。如果你把混凝土打碎,纤维丝也就给弄断了。简直没有办法。你要回去了吗?”
“不,我等等。这种事情我第一次看见。”
‘请便。我见得多了,终身受用不尽呢。”
路沟的另外一端,大约40英寸远的地方,气氛突然活跃起来,一位军官正在指挥一小队汗流侠背、疲惫不堪的工程兵,告诫他们动作要谨慎。看来他们已经碰到那个混凝土块了。从原理上讲,如果能把混凝土上的路面小心翼翼地挖掉,他们就可能,但也只是可能,找到纤维丝的走向。拿着鹤嘴锄的工程兵对这种想法似乎无动于衷。要想在用沥青、焦油、细石子凝结起来的混凝土层块里查出一很细小的纤维丝的位置,实在难乎其难。即使戴着拳击手套在干草堆里寻觅一枚小针,也比这桩事容易得多。然而行动还是开始了。
哈蒙德——梅德门特对行动开始后的一连串事件的记忆是很模糊的。他似乎记得混凝土块和马路“嘣”的一声裂开了,人体被射上天空。随后,他被一根铁棒一样的东西击中,铁棒以一小时一千哩的速度向他冲击,把他打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蒙蒙地苏醒过来,发现自己遍体鳞伤,血流不止,躺在马路上。轻装甲车倒在他的身边。
说来也巧,轻装甲车翻倒时距他仅一英寸,差点没把他的腿撞碎,车身却为他挡住了爆炸的袭击和碎片的伤害。急救车的喇叭声从周围一阵一阵传来,使他弄不清楚它们驶来的方向。身边有一个人在高声尖叫,这尖叫声压倒了一切。而路沟另一端的工程兵已经无需这样叫喊了。
他艰难地站起来,步履蹒跚地绕到翻倒的车子的前面,停了下来。眼前的景物使他惊呆了,几分钟前他还在观察着的街道现在只是依稀可辨了。街道当中有一个很大的弹坑,街道一边的商店和另一边的教堂受到很大的破坏,屋顶和屋子的前部全都不翼而飞。只有那个宪警和两个挖壕的工程兵死里逃生,他们是回到路沟的近端填土的,但也都负了伤。至于那个负责清理混凝土块的军官和12个工程兵,已经觅无踪影,唯有血肉模糊的断肢残臂还偶然可见。久候在混凝土厚块中的地雷猛烈地爆炸了。梅德门特九死一生,他知道这是天大的幸运。
急救车队旋即开来,包括一辆救护车、一辆救火车、二辆轻装甲车。鲍曼坐在最前面的车子上,开到哈蒙德那辆翻倒的轻装甲车旁,他立刻跳下。
“你好吗,下士?”
“受了伤,但不要紧。”
鲍曼继续驱车向前,尽量使车子靠近受伤的士兵。担架队开始执行任务时,他走近弹坑边上,然后又回到哈蒙德身边,摇摇头。
“这件事太糟糕了。爆炸的时候有多少人在场?”
“我想大约12人吧。有没有救活的希望?”
“没有希望,只剩下残缺的肢体了。他们一定正好站在那个坏家伙的上面。”
“他们正准备把混凝土块上的路面挖掉。”
“早已有迹象告诫他们不要那么好奇心重。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不过要想找到那件东西,制止它的活动,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追踪纤维丝的走向。”鲍曼凝视着翻倒的轻装甲车和撒满一地的人员档案,好像刚刚发现它们似的。他回过头望着哈蒙德,眼睛里闪着一线询问的目光:“你稍微偏离了路线,对吗,下士?”
“我想趁运送档案的机会匆匆观光一下。这是第一次呢。”
“第一次差点成了最后一次呢。如果你再靠前20码,你就到那里面去了。”说着,他点点头,指向弹坑。“听我的命令,不能在库内特拉观光。”这时,他审视着哈蒙德的脸孔,好像这张脸孔使他回忆起一件往事。“你眼睛上方的伤口很不好,你最好回到营地让军医给你治一治。冒险是没有必要的。”
此时,鲍曼突然被叫去接救火车上无线电收发机的电话。另一辆带有铁链的轻装甲车开过来,把哈蒙德的翻倒的车子扶正。哈蒙德拾起多数人员档案,重新放在车上。救护车在一阵喇叭声中扬尘而去,把伤兵送往营地医院。剩下的事就是派一个人收拾一下被炸死士兵的肢体,达些士兵在炸弹爆炸时离得太近了。鲍曼往回走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十分阴惨,就像刚才看见了自己的鬼魂。
“用不看到军医那里去了。他死了。他的心脏给什么东西射穿,血流如注。”
“还有待证实。”厄尔利说,“我们的对手是模拟情报系统。”她动作熟练地治疗梅德门特的伤口。“我希望他们指挥官不要流血太多。”
“如果你把伤口开大,把盐擦上去,那当然要流血的。”
“这不是盐。我要给你打一针抗破伤风注射剂,即使把你弄昏过去,也要给你打。”
“我同你说过,我会好的。”
“对,你会好的,你治疗及时,那些可怜的人受了伤,身临危境。军医死了。”
“还有其他懂医的人吗?”
“爆炸发生后再没有了。在库内持拉,技术高明的医生死得很多。为什么不让我到下面去,给伤兵们治疗治疗,至少等到他们可以空运出去的时候?”
“我考虑过,决定不派你到那边去,太危险了。”
“对于白皇后太危险吗?”
“是的,特别因为白皇后肩上有战术情报部的徽章,而且还懂得医道。我敢肯定它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把你击倒。我可不能丢掉你呵,厄尔利。哎呀!”这声喊叫是由于厄尔利在暗中准备好皮下注射器,把针头刺进他的手臂里引起的。接着他又说,“而且,你在这里还有任务。”
“这任务是不是比挽救三个士兵的生命还重要?”
“对。就像还要挽救3000个士兵的生命那么重要。情报参谋部决定位用库内特拉作为供应基地,不管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们既然无法查出那个鬼东西藏在城里什么地方,无法摧毁,我们攻击的目标就应针对操纵那些鬼东西的东西了。”他点点头,指向人员档案箱子说,“我们把它们列表成册,装进电脑。”
“我们想找的是什么呢?”
“只有天晓得。什么都找或者什么都不找,也许是一种图像。有的人经过库内特拉的劫难还是活着,而且活得很长,也有的人活得不怎么长。我们要我的是一个窗口。从这个窗口可以看清我们敌人的思想活动过程,它的长处与弱点,也许还有它的面貌。”
“我知道它的面貌是怎样的,是戴维·鲍曼告诉我的:‘长久的耐心和一万只眼睛——造就是库内特拉杀人犯的面貌’。”
“很有诗意。但是我想不一定对。”梅德门特注视着手臂上皮下注射器的针孔,接着说,“如果是那样,那么我们叫它失去耐心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他举目凝望,陌生的额角上划上了一道道专心思考时所常见的富有力度的皱纹。“厄尔利,如果叫模拟情报系统发疯的话,那它会干什么呢?”
接下去的几个小时消磨在单纯的事务性工作上。梅德门特负责把卫戍部队档案中的全部有关情报记在打了孔的卡片上。厄尔利开动电脑,从子程序找到她想做的各类统计分析程序,再把这些统计分析程序作些更改,以适应各种显示方式的需要。最后,当卡片通过摄像镜时,电脑开始进行吸收和分析,于是她回转身对梅德门特说:“夸多尔是什么样的?我是说他这个人的性格是怎么样的。”
“我可不清楚。”
“不过你过去认识他的,是吗?在牛律大学的时候?”
他像一个学童在玩恶作剧时给捉住一样,咧开嘴笑了起来,说道:“这种事你是不应该知道的。”
“关于梅德门特上校的许多事情我都知道。你不是说,这些事情我也是不应该知道的吗?”
“那我跟你说吧。关于夸多尔的记载很多,但是全是废纸。我认识这个人的时候是在他成长的年龄,真实情况和那些记载完全不一样。在他一生中,他最需要的东西就是和平。事实上,他的确是满腔热情地献身于和平。他准备把世界打烂,就是为了获得和平。”
“他真的这样做了——我是说,他真的把世界打烂了。”
“这种说法听起来不对,其实是对的。这就是夸多尔的逻辑。打是为了争取和平,因为和平是你最需要的东西。他错了吗,厄尔利?如果你不为和平而战,你怎会求得和平呢?”
“可是如果你老是打仗,还会得到和平吗?这就是安嫩代尔的逻辑。”她反驳说。
梅德门特带着疑问的目光望着她说:“究竟是什么使你提出夸多尔的问题的,厄尔利?”
“听说他给放在焚化尸体的柴堆上的时候还面带笑容。我想他至少已经获得了个人的和平了。”
“你怎么想呢?”
“我们好像是在观察一个模拟情报系统,这个模拟情报系统可能是根据易卜拉欣·沙班的常胜象棋程式设计的。这是一种具有目标感的机器。如果我们知道它的目标是什么,我们的工作就容易得多了。”
“那么你是说这个机器是按照夸多尔自己的思维方式设计出来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偶然这么想。”她看着视觉显示器的屏幕,屏幕上一条绿线逐渐形成一个曲线图时,她说:“第一组曲线图显示了我原先在基地实验室里得出的数字。库内特拉的杀人计划对于要杀害的人制定了不同期限。有两种明显不同的类型。左边是第一类,为第一优先类,属于这类的人期限短,被杀死的方式快而残忍。右边是第二类,属于这—类的人是小卒子,他们被杀死的时间大致按照一条普通的分布防钱。”
“这里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地方。我们再看一看最近被杀死的一批人的情况吧。”
厄尔利在键盘上揿了几个键。于是第三条呈红色的曲线慢慢地出现在第一条曲线上面。这两条曲线可以说貌合神离。
“不同。”梅德门特摇摇头说。
“没有相同之点,可是为什么会造成这种不一致的情况呢?弄清楚其中道理倒是挺有趣的。”说着,她就欠身对着电脑的传送器。在灵活的手指的拨弄下,半分钟后,一串串数字迅速地通过荧屏。最后,排版机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给她送来一小批卡片。她凝神地读着这些卡片上所写的东西,突然灵机一动,把它们塞进上衣口袋里。
“想起什么了吗?”梅德门特问道。
“不是库内持拉这个杀人犯,我想起另外一个杀人犯。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引起这两条曲线的不一致,上校?”
“我倒要请教你呢。”
“我就告诉你吧。这种不一致的情况是由五个战术情报部的工作人员被杀死一事所引起的,这五个人在我们之前就已来此地。”
“这么说,库内特拉杀人犯是不喜欢战术情报部的啰。这并不奇怪。”
“想一想,上校。达五个人都是非技术人员,而且是从远离战火纷飞的地区来的,他们之中谁也没有料到会被派到库内特拉来,因此第一类优先记亿库里不会放入他们的识别图像卡。他们显然属于第二类。一定是在他们来到库内特拉后,根据他们所扮演的角色,给他们作了鉴定。上校,你知不知道他们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都写在你口袋里的卡片上了。”梅德门特说,他的眼睛却没有移动。
“是写在卡片上面。两个挖壕士兵,一个驾驶员,一个厨师,还有一个是卫生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但是在他们到达后24小时之内就有3人死去,其他2人分别在5天和7天后也死了。从统计来分析,找不到适当的理由。也许他们没有格守自己的角色而被发现,或者……”
“或者什么,厄尔利?”
“或者他们给出卖了。”
梅德门特咬了咬嘴唇说:“这种说法不大站得住脚,即使想要向库内特拉杀人犯出卖什么人,可怎么做啊?是不是走到门口,高声喊叫他的名字?你不要忘记:凡是认识这几个人的都不能来库内特拉,而在库内特拉是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即使鲍曼也不认识他们,至少在这几个人被杀死之前,他是不认识他们的。肯定有另外的答案。”
“我想是有的。”厄尔利说。“我肯定有另外的答案。我和你共事这么久,不会轻易相信巧合的事的,上校。”
“你讲什么,厄尔利?”
“我是说这是你故意搞的圈套。你怎么搞,为什么要搞,我不知道。不过我发觉你与这件事有关,你的污秽的手伸进去了。”
“孩子,你这么缺乏信任,摧毁了……”
“五个人的生命,上校。你自己的人啊!你能够讲出理由吗?”
“当然能够。你很清楚,我总是首先考虑各种各样理由的。”
“那么,如果还要继续同你共事的话,我很想听听你的解释。”
梅德门特带着倦意叹了口气说:“库内特拉被攻占后不久,我们的一个先遣机动部队占领了一座离城东面约300公里的小型无线电台。起初,我们不知道这座电台有什么重要用途。那里原先有一个翻译情报密码的设备,但这个设备已毁于战火,工作人员有的逃走,有的被杀死了。然而,从固定的碟形天线的方位来看,我们终于明白:夸多尔的技术人员就是从这个电台向库内特技杀人系统发出特别指示的。那时候我们就知道要想找出那个杀人系统将会十分困难,但是如果给它选送假情报;它就会不知所措,失去效用。这样的机会我们还是不能忽视的。”
厄尔利目不转睛地盯着视觉显示器的荧屏,好像在等待一条毒蛇在那里诞生。然后她说:“讲下去吧,上校。”
“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怎样有效地利用这个电台。关于情报密码,或者说,给库内持拉杀人犯发出的指示的密码,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可以向库内特拉输送情报,但我们却收不到对方的回复。这样,我们就无法估计我们的情报是否已经收到,对方是否了解情报的内容。所以,我们只得用一个巧计。”
“巧计,上校?我们在谈五个人的生命呢!”
“你听了我的话,你的良心就会感到宽慰了。我告诉你,他们根本不是战术情报部的人,他们是夸多尔的人,他们钻进我们的队伍里,被我们发觉了。我们无法重新制造夸多尔手下的人所使用的那种识别图像,因此我们就另辟蹊径,大胆尝试。我们从这些嫌疑分子中选出一人,把他的名字、官阶、爵号,连同假情报,写得清清楚楚,从电台发送出去,说他是战术情报部的人,然后我们招募他,把他送到库内特拉来。七天后他就被杀死了。”
“从统计数字看,他可能被列入第二类待杀人员中。”厄尔利看了看数字,调皮地说,“你那时候还准备怎么做呢?”
“你别着急嘛,厄尔利。”梅德门特神情严肃地说,“如果你再看一看这些数字,你就会发现他很可能也属于第一类待杀人员。根据我们已经获得的一点儿证据,我们又给第二个人做了一次试验,结果在四天之内他也被杀死了。”
“我的天!”
“这下子你知道我的想法了吧。通过对那次被杀害的三个人的试验,我们获得了百分之百的证据,他们之间的情况是密切关联的,他们在到达库内特拉之后二十四小时内全都死去。我们由此和库内特拉杀人犯建立了联系。”
“这是不可能的!”厄尔利说,“那个杀人系统怎么能够单凭番号、官阶,名字就能识别一个人?”
“这个问题我们曾经考虑过,其实非常简单。到库内特拉的全部人员及其动态都已经记录在案,然后通过传真输送给库内特拉杀人系统。各种资料证明:这个杀人系统能够收到,能够释译送去的情报。看来,它把两项情报放在一起,同时使用,当某个人一走下直升飞机,它就根据这两项情报把这个人识别清楚。然后,它造了一个识别图像,在适当的问候把他杀死。”
“为什么先来的后杀死,后来的先杀死呢?”
“我们认为这是信任程度的问题。当我们知道库内特拉杀人系统能够释译我们的传真情报,我们就在每死一个人后向鲍曼传送情报,说那个被杀害的人的确是暗藏的战术情报部的特工。你一定明白,我们的命中率明显提高了。信任已经确立,现在库内特拉杀人系统完全相信我给它的情报。”
“哎呀!过去从未想过会为一架机器伤心的,可现在真差点熬不住了。从统计上看,第二个人死后你获得了你所需要的情报。你利用另外三个人来加强你进攻的阵地。不管这些人是不是可疑分子,你这样做总是故意谋杀。你是一个没有理性的坏蛋。这句话我过去说过,现在我再说一遍,上校。”
“是这样,不过倒是挺聪明的,”梅德门特和颜悦色地说,他的两只手相互交叉着。
“那么这个……”她扬起手,挥了一圈,指着战争技术部的那辆篷车和摆了一车的电感与仪器。于是她提高了嗓门说,“你既然懂得这么多,干吗派我到这里来?”
她烦躁地向四周望了望,眼泪即将夺眶而出,她赶快冲到里间去。
梅德门特端详着他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大约有一秒钟的时间。她的脸蒙上了一层像狮子一样的难以名状的表情。他从盘子里拿起一枝画曲线图的铅笔,走到视觉显示器前面,那上面仍然留着两条曲线。曲线顶端显示出高度优先死亡统计数字。梅德门特在这顶端最高处画了一个代表白皇后的符号,然后用铅笔若有所思地在荧屏上轻轻敲了一下。
“亲爱的厄尔利,”他温柔地对心不在焉的同伴说,“在这局棋里你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棋子。这一点你似乎至今还不理解。”
厄尔利的心理危机持续了整整5分钟。门外响起了一阵轻装甲车的声音,车子刚刚停下,戴维·鲍曼随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板盒。厄尔利揩干了眼泪,从里间走出来,她带着感激的心情拿起了这件礼品。
“这是什么?”梅德门特盯着那枝纤细的玻璃铅笔问道。少校已经走了,这枝铅笔仍旧捏在她的手里。
“这是一架摄影机,夸多尔在库内特拉安置了上千架这种摄影机。戴维想办法挖出了一架完整的摄影机。这些摄影机通常是用水泥封固的。挖壕的工兵在挖掘这些摄影机时,没有想到怎样保全它们,因此把它们打碎了。这一架却是完好未损的,一定还能使用。”
梅德门特仔细地观察这个宝贝之后就送还给她。
“你能不能叫它开动?把它挂在电视机的一个部件上,怎么样?我很想知道库内特拉杀人犯究竟能够看见多少,有多少是看不见的——就是说,从它的内部去看。”
“安装电子簸扬器,正是为了起这个作用,但是从数字转换为模拟体的过程需要经过一段时间。”她开始在档案柜里找一份特别报告,一边找一边说,“其实基础实验室已经对早先弄到的摄影机做了大量试验。”她找到了文件,把它们打开,摊在桌上说,“那上面写着:负电固体状态矩阵电路装置。固定镜头,单色的,限定分辨,光谱蓝端呈最高度视觉反应。红色反应较弱,红外线区域全无反应。光度可用率最小……”
“扼要地概括一下就行了。”梅德门特说,“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
“上校,就是说,它白天不是什么都看得很清楚,而夜里根本看不见,就像个瞎子。”
“我想要知道的正是这点。厄尔利,你能够多快让它开动起来?”
“你急需用它吗?”
“非常迫切。一日之隔也嫌太迟了。”
她皱了皱眉头,焦急地扫视了几个电路图,说道:“这些电路图全部不够格。我就去凑合着搞一个监听器来收听信号。我想,干一个通宵,第二天天一亮就可以搞好,把它开动起来。”
“这样可以。如果你搞好,让它开动起来时,我又不在你那里的话,你就来把我唤醒。”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拿下士的制服。他穿上这套制服,就变成哈蒙德了,随后他又拿起快速摄影机和库内特拉街道地图。他说:“我到城里去弄点所需要的情报。你要千万小心,诸事顺利,我就会安然无事。那个杀人系统就仍旧把我列入没有害处的小卒子队伍里了。天哪,但愿那些整形医生懂得他们所做的事情的意义!”
“如果他们不懂呢?”厄尔利问,她的声音里不带有特别的感情成分。
“那你就得找一个新的上司,从头做起。”
梅德门特坐上轻装甲车,沿着预先决定的路线向旧城方向驶去。车子驶出一半路程,来到一处宽广的三角形地带。过去,这一带的周围是露天食品市场。他看了看地图便下车步行。只见摊子上的水果和物品有的被虫吃掉,有的已腐烂,摊子上面的布篷支离破碎,然而还原封不动地挂在那里。过去,这些布篷曾为做生意的人遮蔽过灼热的阳光,现在,这里变成了鬼魂出没之地。如果他想象丰富的话,他一定不难设想屋顶上空回荡着析祷的声音。当他走进一家小店铺时,他也许会发现店主从阴暗的角落走出来,开始做生意。
梅德门特举起摄影机,拍了一张快照。他尽量保持着一个下士忙里偷闲的姿态,似乎是趁空溜出来,聊作数小时之游,稍稍领略一下当地的风情。这种情况并不特殊,下了班的士兵常常冒着风险走到城里,但很少碰到意外事故。看来,库内特拉的杀人犯对孤单的个人并不怎么介意,因为他们的巡行对杀人系统不产生威胁。
梅德门特意识到那个杀人犯已经把他的识别图像列入高度优先待杀人员档案中去了。如果它已经识破了他的化装,不再相信他的行为举止诚实可靠,那么它只需要启用电子开关,移动几个电子,就能夺去他的生命。他看不见那些注视着他的摄影机,但他相信他处于它们的监视之中。这种想法使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之感。厄尔利说过,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化装是否足以蒙人耳目,除非在他被袭击的时候,无论被击中还是未被击中。厄尔利的话总是对的。
关于他想寻找的那种地方,他有一个粗略的看法。他的地图旁边标明着可能有的地址,它们在旧的地址簿上已经给勾销掉了。然而,地图上标明的地址是否适合他心目中的目标,他无法判断,因为他现有的情报不足以为他提供这种指导。他选择了一个最近的地方。为了使心中的目标不被觉察,他故意舍近就远,绕道而行,离开大路,驶入一个小市场。雨水从屋顶的裂缝中流淌下来,展开的细布被淋湿了。从阴暗的屋檐下的鸟窝里滴下了鸟粪,滴在更多的布上,污秽不堪。看过这些之后,他驱车驶上另一条大路,他心中的目标就在这里。然而他却装着若无其事,随便选了几个角度拍了几张快照之后,便得出了结论:这个地点并不是他所需要的。
时间在推移,他暴露给库内特拉杀人犯的可能性也随着增加。显然,他在这里推行他的计划的时间越长,他被发觉、被杀死的机会也就越多。然而他依旧坚持不懈,手执摄影机,一步一步走遍了他在地图上标明的地方。这些地方没有一处是无懈可击的,不过他最后去的地方也许是最佳地点,这是他走遍各处得出的结论。这时,他强烈地意识到危险,这种第六感觉,他不敢忽视。
他总算选好了一个地方,他为此高兴,于是匆匆沿原路返回,经过旧城区曾以手工家具闻名的一段狭窄的街道之后,他很快找到了轻装甲车。当他完全离开城区,驶上环城马路时,他才如释重负,恢复了轻松的感觉。因为在这里不会再有地雷或陷阱了。车子慢慢停下,在夕阳的余辉中,他好好地看了看最后拍的几张快照,很满意,便在地图上做了明显的记号,然后驱车回家,去看看厄尔利的工作进行得怎样了。
凌晨二时她过来把他唤醒。他显然疲劳过度,但当看到她的努力结出了成果时,他又兴奋起来。汽车一端的一张椅子上放着一个蒸馏台,戴维·鲍曼搞来的摄影机就挂在蒸馏台上。为了使每个仪器发挥效用,她用上了各式各样的金属丝,做了许多的修补工作。监听器已从壳子里取出,荧屏上显示着明亮的图像,照完了车厢,但有些颤动,两条回扫线闪烁不停,可是图像仍具有足够的清晰度。
“千万不要碰,”厄尔利说,“我刚刚让它开动起来,还没有时间考虑它的安全操作呢。”
她关上车厢里的灯。梅德门特一边向摄影机走去,一边观察着监视器荧屏上自己的图像。
“干得好,厄尔利!你有椅子吗?做实验用的凳子也行。”
她拿出一张实验凳,把它放在正当中。
“请坐在凳子上,孩子。我想看看你在库内特拉杀人犯的心目中是什么样子.’
她坐在凳子上,焦急地看着。他走向摄影机,仔细地调整了角度,再走回去,把反差操纵整置转来转去。
“我想这下子对了。这就是乐人犯眼中所见的厄尔利·安嫩代尔。居然会想出这种古怪的念头。今天夜里别想睡觉了,我们有很多事要做。”
四、重要人物
他是库内特拉的重要人物,也许是它的守护神。在某种意义上,他就是库内特拉,他所需要的是和平。
他的目光环顾全城,那是一种飘浮的意识,对以自由自在地把它的幻觉从一只眼睛转移到另一只眼睛,如同他亲自漫步于心爱的地方,用摄影机拍摄一个又一个镜头,这些镜头依次接踵而至,宛如自己在街上行走或飞跑时的情景,在长里街市场的铁灰色帐篷下,鸟儿纷纷回到屋顶上的空隙处筑起巢来。他并不介意这些鸟儿,因为鸟儿是和平的。使他失去和平的不是鸟而是人。
他沿着市场缓缓前行,一直走到帐篷尽头。前面的路又变得很空旷,无遮无挡。他略过了这一景色,因为直接对着太阳的摄影机在猛烈的阳光的照射下睁不开眼。他在一排排的巨大石柱中间跳来跳去。这些石柱是古罗马人用他们的双手建造起来的,远古年代的景象使他陶醉。他继续向前走,终于来到库内特拉大清真寺。这座回教寺院的伊斯兰艺术和建筑的光辉成果,具有一种永恒的气质,它与古往今来都保持着一种永恒的联系和永恒的和谐。这座寺院的建筑师在雕刻和镶嵌上所花的工夫以及他们对整个建筑物的设计都给他提供了证明:他们和他一样,有此同感。对于这些建筑师,他一无所知,因为在他开始有意识的那一天,他们都物化了。
他停住脚步,视线扫过宽阔而空旷的庭院。寺院的尖塔像浮雕一般映衬在天空上,他不禁自问:他为什么会注视这个地方?这样一问,他才明白,其原因乃来自他自己心中的焦躁不安。他所需要的是和平。但是偏偏有人想剥夺他的和平。为了这个原故,他才拿起了武器。他知道谁是他的主敌,他也知道他可以很快地把他们消灭掉。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显然不是死心塌地的敌人,他们是士兵,践踏了他心爱的地方,有时候还想把他找到,虽然是不那么穷追不舍。这些人十分讨厌,但他有办法对付他们。有时候他挑几个人,把他们杀死,使他们人数减少,或者狠狠教训他们一下,刹一下他们的成风,打击一下他们的士气。但是这样的事情他并不常做,因为他的武器有限,无法补给。可是他现在面临的威胁却全然不同——现在是厄尔利。天晓得,他们为什么把厄尔利带到库内特拉来呢?
关于厄尔利的详细档案他不知翻阅了多少次了,达一回大概是第一百万次了。最早的材料是夸多尔的间谍机构用正规阿拉伯字体记录的。他对这些材料了如指掌,可以用自己的话复述一遍:“厄尔利·安嫩代尔中尉,战争技术部,隶属西方战术情报部,为战争技术部首脑梅德门特上校的私人助手。深谙医学,杰出的电子学专家。针对夸多尔部队的大量摧毁性间谍活动与反间谍活动被认为是厄尔利和梅德门特所策划。建议:及早铲除。”除此之外,他还收到一整套关于她的识别图像。
他把目光从庭院移向寺院建筑。达里作为宗教膜拜之地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第一座庙宇是阿拉姆人为祭祀风雨育物之神哈达德所建。后来,异教之神宙斯的庙宇代之而起,然后是早期基督教在此兴起,最后成为伊斯兰教的圣地。各种宗教信仰都在织物、文物与环境气氛中留下了它们的印记。现在,寺宇的形状与陈设以伊斯兰艺术为主体,这是一座神圣的大殿,一座和平的大殿。
可是现在他们把厄尔利送到库内特拉来,威胁这座圣殿的和平。为什么厄尔利这样与众不同?
第二项记录给他提供更多的答案。这是一个叫哈蒙德的人用明白简洁的文字写下的,记载了关于厄尔利的培训和能力的详情细节。这项记录最后说:“厄尔利堪称战争中运用模拟情报的世界权威。由于她受到多方面的训练,并且与西方战术情报部有联系,使她处于一种特殊的优越地位,可以在实战中对付模拟情报装置,成功率达到100%。”
关于哈蒙德本人的情报,他无法获得。可是通过无线电送来的报道,他依旧可以收到东方的最新讯息。报道中的识别密码已有讹误,也有的失落了,但是这些资料的可靠性是不容置疑的。哈蒙德也曾发出过类似的报道,结果5名战术情报部的工作人员被发觉而被歼灭了。他本人也证实了这几个被歼灭的人员的确是为战术情报部工作的。那么哈蒙德发出的报道显然是事实。
哈蒙德也认为厄尔利是危险分子。
突然间,他感到宁静的气氛不够了。他开始考虑这些事实,于是他试图唤起动的感觉,招镜头从寺院移开,把他的视线从一架摄影机转移到另一架摄影机,模仿勿勿行路的样子。库内特拉城堡的中央是一座回形剧场,几乎还保持原来的风格。他用了16架摄影机,使他的视域围着巨大开阔的石柱游廊旋转,就像一只乌儿凌空飞翔。他的脑子获得了部分空灵感,他觉得他可以更容易地集中精力思考问题。左思右想,他总觉得厄尔利对他十分不利,她恐怕是进入库内特拉的最教危险的人物。
起初,战争技术部的篷车由飞机运送进来,放在一座山坡上。山坡的土地被这些重型车辆整理过,把他那边的武器全清除掉了。而后,厄尔利带着大量电子设备来了,她来时没有预先经过传真通报。她的同伴也没有经过通报,随她同来。他虽一身军装,但对她十分恭敬。鲍曼少校特地前去迎接厄尔利,接她走下直升飞机。整个下午他把她放在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然后把她带到一个更加安全之地,在那里他们也许讨论了她的计划。
情势开始变得危急。作为心理战的一项措施,消灭那个士兵神父看来是很理想的一着,然而选择的时机却与愿望大相径庭。回想一下,就不难得出一个令人痛心的答案;在士兵神父被杀之前,鲍曼和厄尔利已经在去教堂的路上了。是偶然的巧合?抑或不是?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想消灭那个士兵神父的计划?厄尔利果真如她的档案中所说的那样?这个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她会这么聪明?再看看第三天吧,她的同伴来到地雷爆炸的地段时,也是同样的情况,在尚未决定引爆之前,地雷就自行爆炸了。是她早巳知道内情,还是善于分析?
他以一个模拟情报人员特有的迅速动作,在惊惶袭来之时,突然中止了想象的驰骋,立刻把注意力转向山坡上战争技术部篷车近旁的视觉传感器上,把视线直接对准那里,而不是依次慢慢地移动。当时并未出现什么情况。厄尔利本人没有露面,只是她的同伴间或跑出来,手里拿着几件仪器,走到一二辆篷车旁。在这之前,他曾怀疑厄尔利的同伴的身分,但未能找到确切的证据。这位下士在城里转悠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把他杀死,机会多至50次,但是根据现在的判断,他觉得他做得对,没有浪费武器。厄尔利才是真正的灾难。
整整两个小时,他观察着篷车四周的动静,想找到一丝可以给自己提供厄尔利的意图的线索。夜幕降临时,从营地开来了三辆轻装甲车,车上有6名土兵,为首的是鲍曼。他们在一辆篷车前面停住了,开始把仪器装上车。装好后,他们坐下来,在方便炉子上悠闲地烧起饮料来,他们时不时地抬起眼睛望望西下的夕阳。就在这一刹那,他恍然大悟,厄尔利的计谋多么聪明,她打算在夜晚向他袭击,因为天黑以后他是看不见的!
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也无法采取任何防卫措施,因为这一批人还守在篷车旁边。过些时候他们就会开车进城,他肯定他们一定会进城的。那时候他就可以根据汽车的灯光来判断它们的位置。他迅速地检查这些战争技术部的汽车将要行驶的路线上埋的地雷和陷阱网。他有足够的武器可以歼灭她的特遣部队达数次之多,而且他有先见之明,他懂得在完全黑暗之中他们和他一样也是看不见东西的。也许他对厄尔利的过虑是没有必要的。
厄尔利从一辆篷车里走出来,坐在士兵中间,然后拿起一只大杯喝起来,还笑着呢。他对她拍了几个镜头,经过快速傅立叶转换程序,镜头变得清晰起来。他仔细揣摩着加工后的镜头,和同坐的士兵相比,在她身上看不出有什么构成威胁的地方。的确,她穿着军装,但是她的仪表仍旧是普通年轻女子的仪表,而且按照他的标准,她称得上是漂亮的。她和这些士兵相处,态度随和轻松。他心里的紧张感也随之缓解了。他一直把她的威胁看得太严重了吧。但转瞬之间,他又不自在起来,他看见她拿起一个什么仪器,对着天空瞭望,她是在测量那一弯纤小的新月的照明度呢,还是……
太阳下山了,晚霞开始消退。他怀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平静心情向那边观望。她叫这些士兵站起来,走到轻装甲车那边去,似乎还在给他们讲些十分重要的事情。在夕阳的最后几缕余辉中,他看见她又一次举起那件测量仪器,对着天空,然后拿着它绕着沉睡着的大地上的重重阴影转了一圈。他把这个镜头也拍了下来,作了加工处理,虽然清晰度不够大,但完全可以看出厄尔利的脸上已没有笑容。
他是亲眼看见他们出发,还是凭自己的逻辑思维的推酗认为这些车队在没有开灯的情况下已经开进黑暗的夜色里,他不能肯定,但使他感到不安的是,无线电通信线路突然亮起了情报信号,这说明情势严重。哈蒙德又发来了情报:“已经证实厄尔利·安嫩代尔现在库内特拉。在她还没有机会消灭你以前,赶快消灭她。建议把杀死她一事置于其它一切活动之上,列为绝对首要任务,否则你就完了。”
他不曾入睡,他不知道睡眠有什么用。他这种人不需要用睡觉来恢复体力,但他习惯于在黄昏与黎明之间作片刻休息。这时候,他能用的眼睛只剩下那些隐藏在卫戍部队亮着灯光的房间里的眼睛。可是这天晚上他一反常态,那些明亮的房间他不管了,偏偏用两只雀蒙眼去搜索城里的黑暗角落。什么也没有。四周的光线太暗淡,他的传感器无法辨别那边的情景,除非哪辆汽车上有人亮起了灯光,不然他势必完全失去他们的行踪。他的确失去了他们的行踪。一根点燃的烟头也看不见,他们的去向不明。现在厄尔利已经在城里什么地方了一——在他的城里了——他已不再能够自卫了。
她在做什么呢?
以一种近乎机械化的拼劲儿,他设计了这批士兵可能走的全部路线,并估计了他们夜行军的路程。然后,在他的视线尚未确定目标的情况下,他用了一枚他视如珍宝的路下地雷,使它爆炸了,这是他第一回这样做,他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失着。地雷敷设在一块大混凝土石板下,周围的16架摄影机以及控制着他自己的大批武器的电路也同时爆炸、断裂。此时,他利用这强烈的火光去寻找轻装甲车行驶的道路。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厄尔利耍弄了他。他唯一的收获就是把一座建筑物烧了起来,使他能够继续严密注视那一段路线。
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他对车队的速度估计过低,厄尔利早已经过这个地段了?然而这又是不大可能的。也许她走了另外一条不太显眼的路吧?在一条平行的路上的部分地段,他安放了一触即发的自动枪枝,以便袭击路过的车队。弹夹里的子弹发射完了,他望着曳着火光的子弹一路飞去,没有打中什么东西。最后碰在远处的墙壁上,消耗了火力。他浪费了有用的弹药,但也获得了一些信息。在四条可能走的路线中,有两条路线厄尔利没有使用。搜索的范围逐步缩小,他开始感到他还有取胜的机会。那枚路下地雷爆炸后冲起的大火给他助了一臂之力,大火迅速蔓延,穿过木结构房屋,经过硝烟的反射,照亮了天空。
朦胧中,他的一组外侧摄影机又开始拍摄。他全力以赴地审视着每一处可以拍摄镜头的地方,虽然镜头的清晰度是微弱的。随后他觉得找到她了,她已经进入城里,比他预先估计的要深入得多,三辆轻装甲车停在一座白色大厦的外面,这座白色大厦过去是政府机关所在地。在这座大厦里的每一间办公室里他都装上了一架摄影机,在楼梯和大过道里也放了几架摄影机。同时,他还在大面积范围内埋设了陷阱,布置了单发子弹武器,任何人不小心进入其射程内,就会被置于死地。他觉得又信心百倍了。作为这方面公认的专家,厄尔利竟会选择这样—个不测之地来试一试她的智慧和胆量。
他立刻审视了大厦里所有的摄影机,他相信厄尔利及其小组人员都已进屋,但是他不明白他们没有使用任何照明工具,怎么走得进去。他的传感器也没有告诉他什么信息,只是有一只传感器开始对窗户里透进来的火光作出反应,时不时地反映出微弱的影像。然后他又察看着屋外的情景,却看不见刚刚光临此屋的人,这么说,他们必定在屋内了。
他想,厄尔利虽然聪明,但不是他的对手。她已铸成大错,他已下定决心,使她的这个大错成为她的致命伤。现在屋外的天空上还有足够的亮光使他可以看清楚轻装甲车的动静。如果她走出屋外,想溜走的话,他是会觉察出来的。他在路下面和大厦里埋没了地雷和武器,足以挡住他们大多数人的去路。倘若她留在屋内,他只需要等到天明,就可以确定她所在的位置,然后在她进入武器射程之内时就除掉她。短暂的和平又会重回库内特拉了。
又是哈蒙德发来的情报,像摩尔斯电码迅疾的响声,说明情况紧急:“已知厄尔利有许多红外线耳机,使她能够在黑暗中看清事物。在夜色中,她可以在库内特拉的任何地方行走,而你却不知道,因为你看不见的地方她却一目了然。”
情报来得及时,提供了信息,但也令人焦虑。它说明了为什么轻装甲车会如此深入城区而不被发现,它也提出了她究竟有没有走进大厦的疑问。四周的建筑群挡住了火光的照射,在其隐蔽下,她可以轻易离开,现在她也许已在城里的其它地方——是在他的城里啊!他狠狠地看了一下全部可以用上的外侧传感器,但是没有新的发现;只是在火光照射区,他可以看见东西,不过也是模模糊糊的。现在他才开始真正懂得这个可怕的女人为什么会赢得不可战胜的声誉。厄尔利在库内特拉,他如何能获得和平?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独霸一方的优势,这使他惶惑不安。从他开始有知觉的时刻起,他就一直是这个城市的无可争议的主宰。人们把他看作可望而不可及的神灵,无处不在,无所不见,报复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可是现在厄尔利把这一切全都改变了,她成为左右棋局的人。必须把她消灭,而且尽快地消灭,否则不再会有他的和平。
刹那间他看到她了!在这座政府大厦的一间办公室里闪动着微弱的亮光。凭着这点亮光,他用一架摄影机拍摄了一个影像;厄尔利在房间里慢慢走动,脸上还浮现出一丝笑容。突然,那点亮光熄灭了,也许是火柴的光。数秒钟之久,他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又一根火柴擦亮了,于是他又看见了她,她还在走动,不过这一次她靠近了他的一枚武器的射线。但愿火柴的光不会熄灭……
火光的确还亮着,然而他心中举棋不定,是提前开火,以免失去瞬息即逝的机会,还是等她来到射程的中心位置再动手?他等着,他满意地看见炸药操作了,尖锐的钢钩迅速射出,刺进她的身体。微弱的光又复熄灭。
他的目光集中在那架摄影机上,等待着火光重新出现。当火光又亮起时,他真切地体验到一架机器也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厄尔利被钉在墙上,钢钩刺穿了她的胸膛。奇怪的是,她仍旧在笑,但是这并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她毕竟是死了。他胜利了。他感到一阵紧张之后的轻松:和平在握了。
可是,另一个房间里又亮起了火光,识别图像又显示了厄尔利的影像,和平又突然给打碎了。不可能!他把视线拉回到第一架摄影机上,在那里她分明还被钉在墙上。危机!难道竟会有两个厄尔利吗?难道她有分身术,再造一个自己?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不可能取胜啦。无论在他的备用档案里或者方位测定档案里都找不到分身术的可能性,但那上面也未指出分身术是绝不可能做到的。关于这一点,他准备用自己的观察和逻辑思维来确定。他等待着适当的时机,用一枚速射枪把枪膛内的子弹连续射出,一举杀死第二个厄尔利。
几乎在他这样谋算的同时,第三个房间里又亮起了火光……
他并没有精疲力尽。他这种人是不会意识到动物的精力衰竭感的。不过,根据他的逻辑推理,他却意识到自已是不可能取胜的。整个夜里,他被笑容满面的厄尔利嘲弄着。他杀死一个厄尔利,就有一个厄尔利对他嘲笑。众多的厄尔利仍然源源而来,不管他杀死多少个厄尔利,总是有另外一个厄尔利在隔壁房间、过道或走廊里等着他。过了一阵子他明白了,要杀死她是不可能的。他全部武器所能做的事就是把她的影像钉在那一点上,而她的其余部分又会不胫而走,又从新的角度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心神不宁。
黎明即将来临之际,他的摄影机告诉他,至少每间办公室里有一个厄尔利,在大的会议厅里,厄尔利从每一面墙上向下俯视,从每一扇门走了进来。拂晓前,士兵们回到轻装甲车上;他听凭他们离去,因为厄尔利显然不在他们中间。也许他们把100个她的影像留在这座大厦内了。十分清楚,她不怕独自呆在这些走廊里。在整座大厦内,他实际上只剩下一枚武器了。虽然他把她的影像置于武器射线之内,他不想使用这一点点弹药,开枪射击,因为这是没有用的。无论是钢钩、子弹或者炸药都不能触动她。这一点他现在已十分清楚了。
当几缕阳光出现时,他抛开了大厦,举起视觉的羽翼凌空翱翔,穿越于库内特拉古城之内、市场之中、古罗马的石柱之间。来到大清真寺,他停住了梦幻的行程,希望借助于寺中的气氛获得一种和平的感觉,然而这是徒劳的。在圆形剧场周围的飞行同样令他迷惘,他始终看不清摄影机的序列,得不到连续行动的影像。在短短几小时内,厄尔利抢走了他主事一切的权利,占领了他的城市,事实证明她是完全不可摧毁的。只要她在这座城里,他就无法找到和平,他也没有力量消灭她。他的目的被粉碎了。
似乎为了证实他的结论,这时又传来一项哈蒙德发出的情报,这项情报是通过摩尔斯电码输出的,声音尖锐而且颠频不断,好像情报记录在无穷无尽的一圈圈磁带上,滚滚流泻:“你完了……你完了……你完了……你完了……”
瞬息之间出现的危机使他感到不知所措,于是把注意的中心移到山坡上战争技术部的蓬车队。厄尔利就在那里,他早知道厄尔利会在那里的。她看起来完好如初,并未受到昨夜粉身碎骨的触动。她坐在蓬车的踏级上,和她的同伴相对而笑,好像昨夜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区区小事,不费吹灰之力,而且是蛮够味的。他的建筑师曾答应他,任务完成后,他将会享有和平。现在,在这局棋中,他已被厄尔利彻底打垮,他再没有什么事能做了。至此,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可以安享和平之福了。
山的深处响起了爆炸声,坚硬的石块从悬崖顶上飞出,断断续续的爆炸声使城里的人个个惊惶万状。梅德门特沉思地抬起眉毛。如果要想证实库内特拉的杀人系统已不再存在的话,还需要作几回周密而担风险的测试。但是引爆的时间和他所发出的最后一项情报的时间是这么不谋而合,这是足以令人深思的。
此时此刻,在城市的中心,一束阳光悄悄地在一间办公室的地板上缓缓移动,照亮着安嫩代尔中尉被打碎的一幅幅巨照和把这些巨照拼合起来的枝条和绳索。这就是一位傀儡戏大帅的杰作,他也是该行业中的说谎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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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F先生的口袋 | 乙一 | 《F先生的口袋》
作者:乙一
正文
F先生的口袋(1)
制作:flywind
那个心愿——可能实现吗?
是否拥有过很多——不一样的梦想?
如果全部全部全部——通通实现的话?
乙一的“不可思议的口袋”里头,有这无限宽广而清澄的世界!
— Prologue —
可能是因为建立在山丘上吧,我的房间通风良好,在夏天只要打开门窗户,就不需要电风扇。即使地板有灰尘,只要打开阳台的窗户,以及另一边的气窗,就会有风吹过室内带走尘埃。刚洗完澡站在窗户旁,风就会咻地一下子把我的头发吹干。不过这并非只有好处,问题也相当多。
要是在窗户旁边挂风铃,就会因此响个不停而造成邻居的困扰。如果遇上强风的日子,风会直扑房间窗户而来,令我担心窗户玻璃可能会破掉。而在强风过后,阳台上就会满是被风吹来的树叶。
会被风吹过来的还不只是树叶。像是上头沽满泥巴,不知道是谁的上衣,裙子或裤子等等也会混在里头,一起落在阳台或是挂在窗边,我房间的阳台就像一面鱼网。就像渔船会用网子捕捉大量的小鱼,格子状的阳台会回收被风吹过来的各种东西。早上拉开窗帘,就看到男用运动短裤挂在自己眼前,就一个女高中生的生活住处而言,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这些飞过来的衣物如果要丢掉也很可惜,所以我会把它们洗干净,再用熨斗烫过,然后将男性的衣服全部送给父亲。父亲不知道这是捡来的,所以很高兴地穿上别人的运动短裤。这些衣物里头有些是名牌货,送给母亲也颇能讨她欢心。有时我也会全身上下都穿着捡到的衣物出门,没有人发现我穿的衣服是被风吹来的。
在冬天即将来到的十一月六日晚上,还没有上幼稚园的弟弟希望能跟我一起睡。我在被窝里头摸着熟睡弟弟的头,聆听窗户被风吹得颤抖的声音。风势随着夜深逐渐强劲,从外头传来的呼呼声也越来越大。
隔天早上醒来,我静静地下床避免吵醒弟弟。站在阳台前面,放眼望去是山丘下方辽阔街景,虽然此刻的天气晴朗到仿佛昨天的狂风像一场梦,不过阳台一如往常积了厚厚一层树叶。
我在树叶堆中发现奇怪的东西,因此停止打呵欠。那是个黄色的物体,形状是每边各二十公分的T字形。捡起来仔细一看,T字形横向的部分是螺旋桨的形状,纵向部分前端有个半球状的东西,可以像竖灯一样立在桌上。
乍看很像是竹蜻蜓,我马上就想到某个着名漫画里出现竹蜻蜓的道具。在那部漫画里头,有个来自未来,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猫的猫型机器人,以各种道具协助不成材的少年主角。其中名为竹蜻蜒的道具,就是猫型机器人要飞到空中时所使用的着名道具。
以触感跟重量来看,无法确定是金属制还是塑料制品。回到屋内,我心想原来最近市面上有这样的玩具,今天在阳台拾获的东西还真奇怪。
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察觉到那块挂在屋檐旁的白布。如那东西在我察觉之前就被吹到其他地方,井上京子就不会让整个市区陷入恐怖深渊了。
— 1 —
十一月七日星期五。
放学后被冢本导师叫去打堆。我跟男级任委员仓木同学一起完成工作后就离开学校。从学校走到住处大概是十五分钟。回到家跟妈妈及弟弟说声我回来了,随后把放在房间的竹蜻蜒玩具塞进侧背包里,再度出门。
“今天早上因为……所以有个竹蜻蜒玩具掉在阳台上。”
午休时间我在教师提到这件事,喜欢漫画书的井上京子就迫不及待地表示她想看看。
“松田,你不能把它带到学校来吗?”
“放学后我再回家拿,你就在老地方等我吧。”
“你人真好呢。”
“因为你有借我看《千面女郎》啊。”
我抵达位于商店街一角的废弃大楼时间刚好下午四点。那是栋盖在水果行跟玩具店中间,老旧的三层楼建筑。由于站前开了间大型百货公司,使得商店的客源顿时减少许多,数年前大楼里的店家通通消失了,如今只盛下内部空无一物的外墙,在夕阳余晖下染出成红色。
我避开他人的注意,穿越废弃大楼入口进入里头。一楼有裸体的服装模特儿人形,二楼有空框子。三楼则是放着办公桌。井上京子一如往常拉了张椅子坐在三楼光线充足的窗边。虽然因为她那副俗气的眼镜使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不过从她流到制服胸口的口水,我猜她应该在打瞌睡吧。
周围飘着似乎能深入鼻腔的柑橘清香。井上京子说这里实在太刹风景,所以去买来放这里的芳香剂。
就是井上子告诉我商店街有一栋废弃大楼的。她说在认识我之前,只要放学总会来这里午睡。对她而言,这栋废弃大楼就像后山之于大雄是一样的意思。
“井上,醒一醒。我把午休聊到的东西拿来了。”
我摇晃着在柑橘香味中做着清梦的她的肩膀手背擦去口水之后,像是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我从包包取出今早在阳台捡到的东西,井上把眼镜扶正,并以认真的表情看着我的手心。
“你看,怎么看都像是竹蜻蜒吧?”我边说边将玩具送给她。
“每当强风过后,阳台常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还曾经有中国的纸钞混在树叶堆里头。大概是被风吹到渡海而来的吧。不只如此喔,之前还有明年的报纸被吹到阳台上呢。”
“是明年的啊,因为上头的日期是明年的。”
就算我这么说,井上也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只是轻声说着,是喔,或许曾有这样的事情吧。偏着头看我送给她的竹蜻蜓。
“上头有制作公司的标志,不过没听过……”
“是仿冒的玩具吗?要重视着作权喔。如果没有经过小学馆允许就制造出这样的东西,说不定会被送上法庭呢!”
“的确,得小心一点。”
“一点也没错,真得小心一点,我好想大声喊出来呢。要重视着作权!我们当然很重视这件事情吧?”
“是啊。咦……”
井上摸着竹蜻蜒的底部并露出奇妙的表情,所谓的底部,就是漫画里的角色在使用这个道具时跟头顶接触的部分。这个通常在漫画里没有说到的部分,她正以指头不断按着又放开。
“只要摸到这个地方,就会像吸铁一样吸住皮肤,这是什么构造啊。啊,这个地方有按扭。”井上指着竹蜻蜒下方如此说着。
正如她所说,内部有一个小小的按扭。按下那个按扭之后,螺旋桨忽然转起来,旋转速度有点超出玩具的范围。
好棒,原来真的可以动呢。虽然我如此心想,然而惊讶却在稍后变成疑惑。
“咦?”我不由得轻声说着。
井上拿着竹蜻蜒的那只手,就像被隐形的钓鱼线往上拉一样开始举起。她也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拼命要把手拉下来。然而她的手继续上升,终于使身高本来就不高的她垫起脚尖。
“这,这是什么啊!”很少在教室里头出声的井上京子,这次也喊了出来,她的手指再度按下竹蜻蜒的按钮,螺旋桨随即便停止旋转,要把她向上拉的神秘力量也消失了。
井上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握的竹蜻蜓也摔到水泥地上滚到一旁。
我朝竹蜻蜒走去,像是要摸毒蛇般,谨慎地把它捡起来。即使被摔到水泥地上,黄色的材料也毫发无伤,在透过窗口的夕阳下,散发着平滑的光泽。
“井上,我看到了……”我转身看着就这么坐在地上扶正眼睛的井上。“我应该……没有看错……”
我所说的是井上关掉竹蜻蜓之前垫着脚尖直立的状态。被竹蜻蜒向上拉的她,鞋子前端大概浮在空中五公分高。
其实直到一个月之前,我都没跟井上京子说过话。我们只是在同一间教室上课的同班同学。高中毕业之后彼此也毫无交际,变成跟路人差不多等级的登场角色。
我平常担任二年A班的级任委员。我并不是喜欢以级任委员的身份为大家效力,只是觉得这样就可以跟老师打好关系,将来可以请他们在写推荐函的时候帮忙多说点好话。所以我在念高中的时候,就想过至少要当一次级任委员。
在漫画里头会有那种将担任级任委员当成责任跟义务,而自愿参选的年轻人。不过我身边并没有这样的奇人异士。
“有人要当级任委员吗?”在高二上学期的第二天,担任导师的冢本这么问着。
果然没有任何人举手。在安静无声的教室中,我笔直地举起手,随即造成教室里的一股骚动。
“那个人是谁啊?”
“是松田啦,松田梢。”
同学对我而言只是占据视野一角的背景。听到背景的一部分泄漏到我耳际的骚动声,我不禁觉得好像有风在摇动着枝叶一样。
就这样成为级任委员的我,从那天开始变成老师的走狗,努力执行勤务。我所做的事情无论怎么形容都像是狗在做的。比方在教室里头发现烟蒂,就捡起来拿到教务员给冢本导师看。
“干得好啊松田,我给你一些犒赏。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吧。”冢本满足地点点头之后说着。
“我不需要犒赏,请在我的升学推荐函里帮忙美言几句就可以了。”
“没问题,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谢谢老师。”
“回去吧。”
“是!”
看到我们像是扮演黑心官员跟手下的戏码,有几名女学生出现反弹的声浪。名为冢本的导师是位教学男老师,长得蛮帅的,因此很受女生的欢迎。我是基于想自己的推荐函变得更好看这样纯粹又崇高的目的,而成为冢本导师的仆人,不过在暗恋冢本导师的女生眼中,我跟冢本导师就像是在调情。
我从没听过这些背景的一部分所说的反感话语,只要教室里头发生什么问题,我就会前往教务员室,向坐在桌子前敲着笔记型电脑键盘的黑心官员报告。一开始爱慕着冢本导师的女学生叫我“走狗”,接着在学校里头抽烟被发现而遭到停学的男学生则叫我“奸细”。
冷血奸细,警犬,老师直拨专线。我被取的绰号渗透到整个校园,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人要跟我说话了。
有一天,我的书桌被写上猥亵的字眼,那连讲谈社都禁止出版的色情文 “贴了也没用。只要打开窗户,就会被风吹走了。”
“放在房间角落的那根扫把是做什么用的?”
“那个从刚刚就一直黏在我脚边的小弟弟是?”
只要有客人来,裕也一定会抱住那个人的脚,他的前世大概是无尾熊吧。井上京子拖着他,很好奇地环视我的房间。我打开通往阳台的窗户,瞬间,开始变冷的十一月强风拍打我们的脸颊。井上拨着她被风吹拂的刘海,惊讶地说着。裕也交到我怀里就出门了。距离爸爸下班回家还有好一段时间,所以家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松田觉得刚刚那件事怎么样?”井上看着阳台上堆积的树叶问着。我马上就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我开始思考关于放在我书包里头黄色T型物的事情。现在仔细回想,就感觉那时看到井上的身体浮起或许是眼睛的错觉。虽然只要再按一次按钮就可以确认,不过我跟井上都已经不敢再按了。
此时忽然从阳台窗户吹进一阵强风。我连忙按住制服裙边,不过井上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裙子就这么盖住她的腿的裕也脑袋。掉在阳台上的树叶有三分之一被风刮进室内,树叶被刮到天花板附近,浮在空中,然后旋转着落到房里。虽然有强风吹进来并不稀奇,不过井上轻声说着,猫巴士经过了。而且表情相当惊讶。
随后我听到阳台传来固体掉落的声音,好像是掉到分量稍减的树叶堆上。我跟井上同时朝阳台看去,有个像是手电筒的东西掉在那里,不过由于颜色很鲜艳,所以我看来是个玩具。
“几秒钟前那里应该还没有东西……”
我这么说着。感觉那个手电筒是从黑暗中诞生的。我跟井上不禁靠在一起,面对这无法解释的状况,是我心生恐慌。只有裕也面露亳不在乎的表情,继续拖着井上京子的脚。
“不觉得这看起来像缩小灯吗?”
井上表情紧张轻声说着,并且试着让裕也放开她的脚。不过裕也一直摇头,所以她放弃了。所谓的缩小灯,是着名漫画里头出现的一种秘密道具,拥有可以把灯光照到的东西缩小的凶恶特性。
我为了捡起那个灯而走向阳台。在我蹲下身伸出手的时候,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松田!”
我听到了井上的叫声。由于四周忽然变暗,因此我抬头仰望,一个像是巨大板子的东西正从我头项落下。我连忙向后翻了一个筋斗,那扇红色的门就咚地掉了下来。如果反映慢一步的话,我就死了。真没想到小学时期被逼练习的地板运动居然会救了我一命。
我仰望着阳台上方的屋顶前端,有一块白布被勾在那里随风摇曳。那块布呈直径大约三十公分的半圆形,仔细一看是口袋的形状,似乎因为刚刚的强风把口袋吹开了。在我观察的时候,又有东西正要从口袋出来。
一瞬间,一个电话亭掉到阳台上。并不是玩具尺寸的,而是跟路边所摆设的尺寸一样大的电话亭,从小小的半圆形口袋中掉了出来。这么巨大的东西不可能被取进小小的口袋,然而我跟井上京子,以及抱着她的脚的裕也,确实目睹了电话亭从口袋里头掉下来的情形。
— 2 —
我跟井上京子第一次的交谈,是在十月份的校外教学。我们高二学生搭乘新干线前往京都,不过那时全班分成了六组。每组有六到七个人,在自由行动的时间必须整组行动。由于是班上同学自行决定分组,因此在大部分的场合,感情好的都会自动成组。
正如当初所预料的,没有朋友的我跟井上京子最后没有分到组别,因此我们必须是被只有四个人的那一组所吸收。他们露出笑容欢迎我们的加入。而在京都的第二天,分组进行自由活动的那一天,他们依旧是笑容跟我们告别。那是在金阁寺所发生,令人难忘的事情。
“我去上个洗手间。”
“我也去。”
“我去看一下土产。”
“等等,我也要去。我们马上就会回来,松田、井上同学在这里等吧。”
四人各自说完之后就散开了。我跟井上京子眺望着建立在池中的金阁寺,等待他们回来。但经过了三十分钟,他们依旧没有回来。
“原来是这样的计划。”
我轻声说着,站在我身旁的井上京子小小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似乎是因为我忽然出声而吓到了。
“计,计划……”她有点语无伦次地问着。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还算不错。不过在校外教学的时候,她那俗气的感觉还是存在着,就像是从昭和时代搭乘时光机来到现代的女高中生。
“看来我们被放鸽子了。一直待在这里也没用,所以我要走了。井上你呢?”
“被放鸽子……”
井上子轻声说完,就站在满是观光客的池边陷入沉默。我心想一个人在京都观光也不错,就把井上京子留在原地后离去了。不过走着走着回头看来,不知何时井上京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我身后。
我只好带着她依照之前在教师所计划的行程进行寺廊巡礼。走在寺廊的境内或是坐在公车的时候,我们经常都是默默不语,有时我们会遇见穿着相同制服所组成的小团体。
他们以开朗的表情歌颂着青春,从我们的面前经过。在他们离去之后,我跟井子之间隔着某种沉默。感情并不是很好的两个女高中生,在寺廊境内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默默站在原地,真想,请读者们闭上眼睛想象这样的光景。
低头看着跟在我身边,戴着俗气眼镜的女学生,我心想这就是被放鸽子的讨厌二人组。然后只要换个地方,“讨厌二人组,站在本廊寺前面”,或是“讨厌二人组,在岚山没有买土产就走了”,或是“讨厌二人组,默默吃着麦当劳的汉堡”之类,像是报纸会出现的标题就会在脑中浮现。
跟她一起吃完午饭之后,我也继续创作着报纸标题。
“讨厌二人组,在清水寺的土产店跌倒,而惹火其他高中的不良学生。”
“讨厌二人组,道歉了却不被不良学生的接受。”
“讨厌二人组,狂奔着要摆脱不良学生的追赶。”
……在我跟井上狂奔的时候,看到前面的站牌旁停着一辆公车。染着金发或棕发,有点可怕的男生正在后面追着我们。几乎哭出来的井上京子上了公车,我也跟着冲进车内,对公车司机喊着:”请赶快开车!”司机关上门把车开走之后,透过后照镜可以看见那群似乎很不甘心的不良男高中生,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远处,我才安下心来。
“讨厌二人组,平安摆脱危机。”
我试着说出这句话。弯下身子激烈喘气的井上仰望着我,嘴边也露出满满的笑容。
之后我们就开始有交谈了。从校外教学回来之后,我也继续和她来往,不知何时开始,放学时间就会一起回家了。
虽说是一起回家,也只是她跟在我的身后;午休时间会在一起,也只是她跑到我所坐的位置。我这个人是即使独自一人也无所谓,不过她应该不一样吧。
跟她聊过后我才知道,井上京子比想象中还要脱线。不写作业,上课睡觉,而且不跟我以外的同学说话。
身边的同学认为,我跟井上只是两个受排挤的人混在一起进行愚蠢的交流,不过这毕竟都是背景在想的事情,所以我丝毫不以为意。
“松田好厉害。没有其他学生可以像她一样跟本老师对等交谈喔。”井上在午休时这么说着。依照她的说明,本老师虽然满帅的,不过他锐利的眼神很可怕,让人难以接近。
“并没有什么对等不对等的,我也没有好好跟他聊过。我只是去报告教室里头发生的事情而已。我现在就要去找本老师,你要一起去吗?”
“我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他会变成石头。"井上认真地说着。
井上京子的手一滑,正在搬动的电话亭随即开始倾斜。上面的部分一下撞到吊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室内光线顿时摇曳着。合力把阳台上放在一起的电话亭跟红色门板搬进室内之后,我们吐了一口气。其实这些东西都跟竹蜻蜒一样。以很轻的材料制成,不过要是掉到头上,一定也会受重伤,在把电话亭跟红色门板搬进屋内的瞬间,房间变得狭窄到无法动弹。
“松田,趁现在没有东西掉下来的时候,赶快把四次元口袋……”
井上京子伸直身子想拿下来挂在屋顶的那块白布。不过个子矮的她碰不到口袋。我让她退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块布。
“井上,你刚刚说这是四次元口袋,对吧……”
这块布有着我至今未曾体验的触感。指尖传来的舒服感受,足可匹敌我在台隆手创馆寝具中心第一次抱着丹普枕头时的感动。仔细观察上头看不到织维的网纹,优点像是金属或是塑料。不过事实上并不是这两种材料制成的。
“这一定是那个着名的四次元口袋。这里不就有好几个证据吗?”
井上京子指着电话亭跟红色门板表示着。依照她的说明,这分别酷似某部着名漫画里所出现,名为“如果电话亭”以及“任意门”的秘密道具,我当然也察觉到这一点,不过却很难马上相信她的意见。我道出了我此刻的心情。
“很难马上相信这种事呢。”
“要不要把手伸进这个口袋确认一下……”井上指着我手中的白布说着。
虽然她说这是口袋,不过这是两块半圆形的布重叠起来,圆周部分是相连的,直线部分没有黏合,因此也可以形容这是个半圆形的袋子,会生出门板或电话亭的神秘袋子。
我踌躇好一阵子之后,将右手手指伸进袋口,紧张地将手慢慢伸进去,等待指尖碰触袋底。不过即使把手腕伸进去,甚至手肘都伸进去了,指尖还是没有碰触袋底的感觉。
井上像是很不舒服般捂住嘴看着我,往窗户玻璃的方向看去,上头映着我右手臂到肩膀都被白色布袋吞灭的样子。肩膀以下的部位完全看不到。就像是我有一双手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袋子里头,右手似乎接触到某种怀念的温暖空气。不,与其说是空气,倒不如说像是温水。从整个右手到指缝之间,所有地方都被一股深沉的黑暗温柔包裹着。我开始感到害怕。因为我得知这个袋子看似如此,里头却有着无限宽广的空间。
“肯定没错。”井上京子以确信的语气说着。
“这是藤子·F·不二雄老师的着名国民漫画《哆啦A梦》的四次元口袋!”
我拔出左手坐在床上。把口丢出去之后,因为好奇心,使得表情一亮的井上一双手接了过去。
由于脑袋有些混乱,所以我在心中想着南极大陆。蓝色的天空以及南极大陆白色的冰。真棒,我陶醉了。因为心中浮现出像是NHK节目结束之后在深夜播放的风景,所以我的心稍微镇静下来。
四次元口袋,那是来自未来的蓝色圆滚滚机器人收纳无数秘密道具的仓库。虽然外表只是个小口袋,却因为里头是四次元空间,所以可以放入无限量的物品。平常总是黏在机器人的肚子上,不过似乎可以自由装卸,记得在看动画的时候,好几次看到口袋被拿下来清洗的场面。这东西为什么会挂在我家窗户旁边呢?我当然知道原因,因为是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被风吹过来的。
井上京子打开四次元口袋的袋口,探头往里面看去。
“好像一口井呢。”她有点感动地说完,便朝着口袋里喊着,连我也听到她的声音就像在深邃的洞穴中回荡。
“好想进去看。咦?松田,怎么了吗?”
“南极大陆啦,南极大陆。我的脑中正在播放这个影像,可以先不要跟我说话吗?”
“南极大陆?”
“可以让内心镇定下来喔。不过这次似乎没办法。裕也,过来这边。”
在南极大陆不管用的时候,就只能抱着裕也了。虽然平常我在教室里被称作是“冷血的打小报告魔人”,不过在家里则会变成”惊异的龙弟弟魔人",而且满脑子都是裕也。裕也很惊讶地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洋洋得意操纵着电视遥控器的模样,或是门铃声响起时吓一跳的模样,看着这样的他,就会让我的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
“咦?裕也……”
我发现他不见踪影了。虽然仔细看过井上京子的脚,不过他并没有抱着她的左脚或右脚,也没有抓着我的双脚或是书桌的桌脚。大概是因为没有理会他,所以跑到别的房间去了。我离开房间惊慌地寻找裕也时,楼下传来了电话铃声。
“我去接电话。井上,帮我找裕也。”
“我知道了。”
我走到一楼,拿起客厅的电话。
“啊……是小梢吗?”
话筒另一边传来的,是住在九州的外婆声音。上次跟她说话是在三个月前中元节全家返乡时。还没感到怀念之前,我的内心开始不安,因为外婆叫我名字的语气中带有一丝疑惑。
“有什么事情吗?”
我问之后,外婆有些犹豫地说着:“妈妈在家吗?”
“她不在。”
“那个,小梢,仔细听我说喔。现在啊,裕也他人在我这边……”
“裕也?”
“是啊。刚刚外婆正要跟外公吃饭的时候,他就从走廊那边走过来了。我真的吓一跳呢。我问他是怎么过来的?跟妈妈一起来的吗?可是裕也只是歪着头不说话。他也不可能自己搭新干线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外婆说到这里就忽然不讲话了。话筒另一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种慌张的感觉。外婆好像捂住话筒在跟某人说话,我想她应该是在跟外公讲话吧。因为九州的家里只住着外公,外婆两个人。不过断断续续从话筒传来的声音有些年轻,或许并不是在跟外公说话吧。
“喂?”
话筒传来女性的声音。由于不是外婆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
“松田?你有听到吗?”
这个声音很耳熟。
“嗯,听得很清楚。不过为什么你会在我外公外婆家,井上京子。刚刚你不是还在我家二楼吗?”
“刚刚任意门开了一个小缝。我想应该是裕也糊里糊涂走进门,然后没有把门关紧吧。我跟着进门之后,就来到这里了……”
“任意门”是F老师所画漫画中的一个道具。只要心中想着想要去的地方,转开门把,就可以前往那个地点的神奇之门。这个道具很受欢迎。在小说《SUBARU》十一月号中,有一个“寻问一O六位名人”的问卷调查,有很多名人必须回答“如果要去无人岛,你想带什么东西过去?”这个问题。结果驰星周先生的答案就是“任意门”。不过,“任意门”这种东西当然是跟带骨肉块或牛奶瓶眼镜一样。只会出现在漫画里头,现实生活应该是不存在的。应该是如此的……
“啊,现在裕也正抱着脚喔。”井上在电话另一头说着。
我穿过房间内红色的门,来到外公外婆家的走廊。跟好久不见的外公外婆打过招呼后,他们要吃完晚饭再回去。我跟裕也以及井上京子吃完晚饭后,回到了位在东京的家。在准备穿过走廊的门回到东京时,外公外婆还目送我们离开。
“最近发明的东西真是方便呢。”
外公看着这扇门感动地说着。外婆将她自己的酱菜给我们当土产,之后我们就回到东京。
“已经很晚了。”井上看着时钟说道。
“我送你到车站,因为从我家到车站不好走。”
井上把俗气的眼镜扶正之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没问题。”
她打开红色的门,门的另一侧是个陌生的房间。
“这是我的房间。”井上说。
“还蛮大的呢。”
我把头探进门内,环视着房间。不大像是女孩子的房间。没有看到任何布偶,整体色调统一,相当朴素。
“这是什么香味?”
跟放在废弃大楼里的柑橘芳香一样。
“应该是昨天烧精油留下来的味道巴。”
“那个大水槽是什么?”
“我有养热带鱼,不过已经死光了。不要再看了啦。”
井上京子不好意思地遮住我的视线范围。她穿过门之后,就挥手跟我道别。只要门一关起来,正扇门就会在空气中消失。任意门的本体似乎会移动到使用这扇门的人所在的地方。过没几分钟,井上又随着门出现了。
“我把鞋子忘在这里了。”
她拿回放在我家玄关的鞋子后,马上又回去了。之后我们每天都在玩四次元口袋里头的道具,用任意门跑到国外,参观金字塔,企鹅或蒙娜丽莎的微笑,入侵白宫时差点被抓到,不过还是平安回来了,井上京子从白宫拿了一些纸张回来,好像是国家的重大机密文件,不过因为她看不懂英文,所以没有看就去了。真正的南极大陆实在太冷了,根本没办法让内心镇静下来。
我们用“客厅钓鱼池”在房间里钓鱼。用“适应灯”让身体不管在哪都能生存,之后进入深邃的海底。用”西瓜吸管”把西瓜果肉吸出来吃。在废弃大楼屋顶排列空罐当作靶子,用”震撼枪射击”。因为总是打不到,所以改拿”空气炮”装在手腕上发射,结果五个并排的空罐一起飞走了。
口袋里好几个竹蜻蜓,我们各自把它戴在头上练习飞行。这竹蜻蜓让人颇不好意思的。把竹蜻蜓装在头顶,感觉自己像个笨蛋,总会心想这样不就跟(小松君)漫画里头那个头上插国旗的家伙一样吗!
在按下按钮的瞬间我很紧张。螺旋桨高速旋转之后,感觉整个身子都被抬起来。我跟井上的身体从重力中解放,从地面浮了起来。感觉并不像是利用风压上浮的,比较像是螺旋桨旋转所产生像是电风扇程度的微风,对重力起了某种作用。
不过我不敢飞到超过两公分的高度。人类是在地面生活的生物。脚下空空的状态比想象中来得恐怖,而且也会担心竹蜻蜒不知何时会跟头项分开。如果竹蜻蜓在几十公尺高的地方掉了,我就会摔到地上,骨头破裂的全身是血吧。因此我几乎没用过竹蜻蜓,就这么放在侧背包里头忘了它的存在。
我在学校仍然以本老师仆人的身份检举好几个同学。井上京子继续以那副俗气的眼镜及蠢样,过着逃避不良学生注意力的生活。
井上京子没对任何人说四次元口袋的存在,她将口袋藏在家里。虽然捡到口袋的人是我,但她对于那个神秘口袋的爱却远胜于我。
基本上聊到神秘道具的时候,井上似乎都比我还兴奋,就像实现梦想的孩子一样,开心使用这道具。我眺望着井上南极快乐追逐企鹅的身影,不禁心想,只知道她在学校那一面的人,要是看到现在的井上一定会很惊讶。
在我们得到四次元口袋之后,经过二十天左右的十一月二十五日早上,井上京子的室内鞋被某人藏起来了。
井上因为戴着俗气的眼镜,所以别人看不出她的表情,不过当她看到自己的室内鞋不见之后,似乎很习以为常地前往教职员室,借访客用的拖鞋来穿。虽然不知道是谁搞的鬼,不过教师里头有五个女生的脸上都露出笑容看着井上。她们是在教室制造许多问题的小团体。我站在本老师的面前,表示犯人应该就是那些人。
“没有证据。” V本导师以冷静的语气如此说完,便以细长的眼睛凝视着我。“真是稀奇呢,你居然会说这种未经证实的话。是为了朋友,对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随即他的嘴角浮现出微笑。
“算了,你这样的变化是值得高兴的。”
变化。我在心中反复着他所说的这两个字。
“没事的话,那么我先离开了。”
我低头示意后,离开本老师所在的教职员室。
“用秘密道具来寻找证据吧。”
回到教室之后,我对井上京子提议,不过她只是好像有些困惑般露出暖昧的笑容。
隔天的十一月二十六日,其中两个嘲笑井上的女生没来上学。次日五个人通通没有来学校。我想可能是跷课,或者是因为流行性感冒吧。最近似乎很流行感冒,电视新闻也报道不少学校已经让班级停课了。
我在午休时间才知道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在教室跟井上吃完午饭之后,我被本老师叫到了教职员室。
“虽然消息还没公布,不过这五个人都失踪了。”本老师撑着下巴说着。
离开教职员室后,我穿梭在谈笑的学生们之间,我想要尽快听听井上京子怎么说。走廊边的窗户外头因为昨晚就乌云密布而阴暗,寒冷的空气让人察觉到不到五天就要进入十二月了。
五名女学生半夜在房里消失了。据说她们的鞋子还在家里,只有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的她们忽然消失。究竟是遭到绑票还是离家出走,目前还无法确定。如果是绑票的话,犯人要怎么潜入屋内呢?
我想起四次元口袋里出现的各种道具。既然连白宫都可以入侵,要进入密闭的室内应该也是易如反掌。
我在楼梯的转角处遇见了级任男委员仓木同学。
“失踪的传闻是真的吗?”他一看到我就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
“教室里的同学都在说啊。”
依照他的说法,失踪学生的家长似乎有在今早打电话给其他学生。
“大概是真的。”我回答仓木同学之后就连忙离开。
回到教室的时候,午休时间正要结束,趁着休息时间不知跑到哪里的同学们也回到教室了。井上京子独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还是没找到室内鞋的她依旧穿着拖鞋。
通常如果要聊天的话,她都会到我的座位旁,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到她的座位旁跟她说话。
“ V本老师找你有什么事吗?”她一看到我就问。
“那五个女生昨晚失踪了。”
“这样啊。”
她从眼镜后方凝视我。厚厚的镜片使她大大的眼睛变了形。
是你做的吗?我没能说出这句话。至今我向老师报告过很多同学的罪状,当时应该都是毫不犹豫的。然而在井上京子面前,我却只是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上课铃响,同时国文老师走进了教室。学生们开始回到座位上,我也只能离开井上的座位。即使已经开始上课了,我也无法不去在意这整件事。我想确认是不是她做的好事。往井上京子的方向看去,好几次都和她四目相对,看来她似乎也很在意我 。
这是在上课后不久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国文老师是怎么发现的,不过她察觉到了塞在讲桌抽屉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国文老师将手伸进讲桌抽屉,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老师拿在手中的是双小小的室内鞋。”是谁把鞋子放在这种地方的?”
老师环视着教室,几个同学立即转身看着井上京子。
井上站起身来,在众人的视线中前去领取国文老师手中的室内鞋。她连耳根都变红了。当她回到座位后,老师便继续上课。我没有听课。而是朝着她的方向凝视。井上把鞋子放在脚边,就把手放在桌子上,撑着脸颊看向窗外。她的座位在窗户旁。凝视着窗外的她,所看到的是冬天即将来临的微暗景色。
下课钟声后,我走向她想跟她说话。
“对不起,我要去洗手间。”井上一说完就穿着从教职员室借来的拖鞋离开教室。
我弯下腰看着她放在桌子底下的室内鞋,上面清楚留着几个被踩过的痕迹。
挂在教室墙上的时钟秒针不断前进,井上京子一直没有回到教室。这是我从校外教学以来第二次被别人借口放鸽子。我回到教室用手机拨打电话给她。从她留在桌上的书包里头,传来了她的手机铃声。
休息时间结束。上课铃响,井上就这么把所有东西留在教室,没有回来。
过了一晚的十一月二十八日,我一到学校,就发现有一半的同学都不见了。
《F先生的口袋》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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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先生的口袋(2)
— 3 —
早上班会时间,冢本老师在通风变得良好的教室里头,对大家宣布暂时停课的消息,不过却没有任何人感到高兴。来到学校的同学们,环视着缺席同学的座位,试着推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井上京子也没有来上课,她的东西以及室内鞋依然放在原地。
“如果有人知道失踪的同学在哪里,等等就来找老师一下,另外,警察可能过一阵子会来问你们一些问题,到时记得要把知道事情通通说出来。”冢本导师站在讲台上环视着大家说道。
听到传闻的别班学生跑到走廊的窗户外面偷看,竞有一半学生消失的教室是很异常。
“有记者来了!”
一个同学看向窗外喊着,包含我的所有人都站起来朝窗外看去,校门口附近站着几个人,而且其中一个却拿着像是摄影机的东西。
“动作蛮快的嘛。”
在同学们的骚动之中,我隐约听到冢本导师如此说着,虽然远处的摄影机感觉很小,不过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我重新体会到这就是俗称重大事件吧。
结束班会时间后,冢本导师就走出教室,不过学生们似乎都不想回家。他们跟比较熟的朋友聚集起来,彼此交换情报,就是没有人知道失踪的人在哪里,看来只是徒增不安罢了。
“对了,你们知道吗,C班的佐藤跟藤原也没来上课喔……”
在教室正中央围成一圈的学生里有人说着。我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不过因为教室人很少,所以听得到他们说的话。
“不是因为感冒吗?”
“谁知道。”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不过我的心中起了反应。
“我在国中时期常被那些人丢橡皮擦。”我回想起井上的声音。
之前有一次走在校园内的时候,井上忽然跑到贩卖机旁缩起身子,似乎是因为从前面走过来的两个女生。在那两个人走远后,我在井上的背后问她是不是认识那两个人,得到就是刚刚的答案。
“佐藤跟藤原,记得她们现在在C班……”
她从贩卖机旁走过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
“这次是警察来了……”看着校门口的同学,发现进入校内的警车之后说着。
我离开教室,前往教职员室。我觉得必须把井上跟四次元口袋的事情告诉冢本导师,要像只忠诚的警犬,把事情真相跟凶手报告给主人知道,这是我在校内的工作。如果我在昨天就以奸细的身份完成任务,或许事情就不会变得这么严重了。
我咬紧嘴唇打开教职员室的门,随即被老师们接不完电话的样子震慑住。平常总是很安静的教职员室,就像刮起龙卷风一样慌乱。平常总是傻笑着在走廊上闲逛的训导主任,也露出沉重的表情拿着话筒在讲话。
我想找冢本导师,不过他不在教职员室。我低头看着无人的办公桌,心想应该是我来的时间不对,也猜测他大概正在别班上课吧。
“松田同学。”刚刚还在接电话的田村老师叫住我她是担任一年级导师的年轻女老师,学生之间都在传说她对冢本导师有意思。田村老师看到我之后哼了一声,看来她似乎也误会冢本导师对我有好感了。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我才刚问完,她就递给我一张纸条。
“冢本老师给我一张纸条,要我看到你的时候交给你。”
冢本导师的纸条上写着”我去井上京子家一趟”。他似乎也察觉到这件事跟井上有关了,仔细想想这是很有可能的。
“我认为是那五个人把井上的室内鞋藏起来的。”
我在二十五日曾经向冢本导师报告过。如果这五个人不见了,井上根本摆脱不了嫌疑。
我觉得必须到她家一趟。虽然不知道她家住址,不过冢本的桌上一定有记载学生地址的名册。在我翻找着桌上的资料时,田村老师再度叫住我。
“冢本老师说,如果你开始弄乱他的桌子,就把这个给你……”
她递出的纸条上,写着井上京子家的住址。
我回到教室拿起书包就离开学校。校门口前面的摄影机已经增加到三台,拿着麦克风的记者们朝我走来,我则是甩开他们赶往车站。
井上京子的住处位于学校搭电车十五分钟可以抵达的地方。整个房子比我家还要大上两倍,连门都比我家大两倍。她从来没有提到家里的事,不过看来她是有钱人家的千金。戴眼镜的美少女,又是千金小姐,我不禁心想她用掉太多好运了。
写着”井上”的门牌旁有门铃,不过就算按了也没有回应。我径自打开巨大的黑色大门,幸好并没有上锁。眼前出现的是跟我的房间差不多大的玄关,旁边摆着好几双鞋子,其中一双我有印象,是冢本导师平常穿的运动鞋。我紧张地倒吸一口气。
“松田,你把我的事情告诉老师了,对吧?”有人在走廊前方对我说着。
一个娇小的少女从屋子深出静静走了过来,一瞬间我认不出这是我所认识的少女。
“……你是,井上京子?”我小心翼翼地询问,这名少女微微点头。“你在家里都戴隐形眼镜?”
她拿下了俗气的眼镜,身上穿的衣服很可爱,也不会像平常一样缩着身体走路。她没有穿高中制服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只有国中或国小的年纪。
“我在家里都是这样。”
她笔直挺着身子那个又蠢又俗气的井上京子根本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是想要做出世界上最美丽事物的神所诞生的少女。她可爱的样子甚至充满高贵的气质。如果她在学校也戴隐形眼镜的话,大概所有人都会为她屏息,为她倾倒,而且会让路给她吧。
“为什么只有在家里不戴眼睛?出外一条虫,回家一条龙?”
“不是啦。我比较喜欢在学校的样子,因为不惹眼,不会引人注目,心情也会比较镇静。”
井上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她的马桶盖发型一如往常没有改变,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上那股让人忍不住想吐槽”你会不会太过时啊”的气氛消失了。现在她的发型就像时髦的法国电影里会出现的发型。
“我国小的时候曾经被绑架过,之后外出时就会打扮得很不起眼,我可不想再碰到那么可怕的事情了,现在我的原则就是“绝对不要跟别人的眼神相对。”
“所以并不是天生就那么畏畏缩缩啊……”
如果有人说她曾经被绑架过,一般而言都会欠缺点真实性,不过以井上现在的样子看来,就让人觉得有可能。
“在家里爸爸会让打扮成这个样子,因为这样比较有面子。爸爸常常招待部局到家里来,每次我都要跟他一起出席。”
“井上,老师在哪里?还有大家在哪里?”
她宛如弹珠的眼睛凝视着我。她的眼晴没有隔着层镜片时有股力量,使我的腋下冒出汗水。
“……在这里。大家都在喔。”
井上京子说完对我招手,这等于是她承认自己是犯人了。我脱下鞋子走进屋内,来到像是客厅的地方。这豪华的客厅让我深刻感受到自己只是平凡的老百姓。不过我并没有看到冢本老师,以及那些下落不明的人。
“大家呢?”
“在这里面。”
她朝着一张矮桌走去,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水槽,是之前任意门通往她房间的时候,我曾经瞄到的东西。
从远处看来水槽是空的,近看才发现底部到处都有小小的黑点。看那些黑点各自动来动去,我一开始以为里头放的是蚂蚁。
“来,请用这个。”
井上京子给我放大镜,让我用来看那些黑点。我以为是蚂蚁的东西,其实是身高不过五厘米的人们,放大镜的透镜中,映出身穿睡衣用力挥动双手求救的人。这曾经看过的长相,是平常被我当成背景的同学之一。那个同学脚踩透明塑料制的大地笔直站着,我见状差点滑倒,不过我忍住了。
“松田,你看那里……”
井上也拿出另一个放大镜观察水槽内部,并且以笔尖指着水槽的某个区域。那个区域聚集了许多黑点,不过在井上以笔尖指过去的瞬间,黑点就像鸟兽散一样全部散开,大概是以为会遭到攻击吧。只有一个黑点丝毫不为所动。我将放大镜移过去一看,映在透镜里的是冢本导师的身影。他仰望着我这个方向举起双手,像在打招呼。
“老师!”我不由得大声喊着,随即水槽里的人们同时捂住耳朵,露出我很吵的表情。
“我用这个把大家变小带回来了。”
井上京子拿出像是玩具的手电筒说明。这是未来世界发明的道具之一缩小灯。
“我爸爸也在里头……因为被他发现了……”
以放大镜仔细观察,有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井上京子拿起水槽旁的面包,剁下一块放进去。那是变小的人们三天三夜都吃不完的分量。接着她用滴管把水滴下去,似乎很渴的人们聚集在水滴旁边。
也有人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求救,大概是手机在变小的时候刚好放在口袋里吧。不过比芝麻还要小上许多的手机,似乎是因为讯号太弱所以打不通。 水槽里设有好几个像是帐篷的东西。那部漫画有所谓“大长篇”的剧情,登场角色们前往各地冒险,而这就是剧情里的临时住处,帐篷里头应该有厕所跟浴室之类的设施,可以得知他们有获得最底线的生活保障。
“你想对大家做什么?”
井上京子坐在沙发上叹气沉思。她以细长的手指玩弄发梢,思考过后如此回答。
“……要怎么办呢?”
她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
“不是因为什么重要目的才绑架他们的吧?”
“嗯,只是一时兴起就……”
这个蠢蛋!我很想这么臭骂,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身为旁观者的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所以我没办法痛斥她。
“先把口袋还我吧。”
井上摇摇头,取出缩小灯对准我。我跟缩小灯对峙了几秒钟,不过最后她并没有把我缩小。在她收起缩小灯的时候,我安心地吐了口气。
“我知道松田迟早会来到这里,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请你守住这个秘密。”
“我怎么可能保密啊。我很爱打小报告的,所以要跟新闻媒体告发你。”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我准备好人质了。”
美丽的少女就这么坐在沙发上,伸出修长的手指向水槽。
“人质?”
“请你自己找吧。”
我以放大镜寻找着她所说的人质,不过黑点实在太多了,而且一直动来动去,所以我很难找到类似人质的人,感觉就像“大家来找茬”的游戏一样。
“还没找到吗?”经过五分钟之后,井上忍不住问。
“等等,不要说出来,我会自己找。”
我这么说的时候,放大镜透镜映着冢本导师。他仰望着我喊着某件事情,不过因为声音太小所以听不清楚。我对他摇摇头后,他就不再大喊,而改成指着自己的脚,有个小小的东西抱着他的脚。我的爸妈,还有裕也都在水槽里头。
之后我留在井上京子的家里,跟她轮流做饭,洗碗还有晾衣服。我想要趁机抢走她应该藏在怀里的四次元口袋。不过她把震撼枪挂在腰上,以便我如果有什么可以的行动,随时都可以攻击我。
震撼枪是从四次元口袋里出现的未来道具,形状像古老科幻电影里的雷射枪,按下扳机就会发射奇怪的光线,虽然威力不足以杀人,不过肯定可以让对方昏迷。
美少女四肢张开躺在沙发上打盹的时候,也把武器放在身边。我如果想硬抢口袋肯定会被攻击,等我醒来的时候,就会被放到水槽里面,如此一来就没有人知道她的犯行,因此我并没有朝她扑过去。
我跟井上整天从水槽上方俯瞰着里头的人们。里头聚集着许多人,每一个人都露出不安的表情,各怀心思,等待时间流逝。裕也受到水槽内所有人的疼爱,每次看到他都是抱着不同人的脚。
“对不起,爸爸……”
井上京子对被关在水槽里的父亲道歉。并且对他说明自己为什么要将同学缩小。以及捡到四次元口袋的经过。
她的父亲很有派头。他对水槽里的所有人低下头。似乎是因为自己女儿的所作所为造成大家困扰而道歉。然而欺负井上的学生们。都只是露出做错事的表情。并没有责备她的父亲。顺带一提。井上京子的母亲在她一岁的时候就生病去世。在父亲忙于工作的时候,她在宽敞的家里总是一个人看着漫画。
虽然听得到我们的声音,不过水槽里的人讲话声音太小了,我听不到。因此变小的人们获得了只以动作跟手势,就能让我理解他们希望我可以帮忙做什么的特殊技能。
我变小的爸妈指着电视,做出希望我可以转台的动作时,我就会拿起客厅巨大电视的遥控器开始操作。由于水槽的材质是透明塑料的,只要打开电视,水槽里的人就可以看节目。为了看电视聚集到水槽边坐下的人们,就像被磁铁吸过来的砂铁一样。
把电视转到新闻频道,正好在报道神秘多人失踪事件。不只我跟井上,水槽里的人们也屏息看着电视,只有荧幕上播放的调查进度是他们一切情报的来源。
电视新闻里头报出至今下落不明的人员名单,跟发生坠机意外造成严重伤亡的时候一样,许多名字被打在荧幕上。水槽里的人们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打出来时,都露出复杂的表情。
新闻节目以警察们进行搜索的影响和失踪者家属的访问所构成。那是在看下午独家专访时候发生的事情。电视台采访附近的邻居,询问许多青少年失踪当晚的事情。映在画面里头的是车站前面的书店,店里一个戴着眼镜像是店长的中年男性朝麦克风说着:“那天晚上有个女孩抬头看着那一家人的窗户,或许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吧。”
他所指的地方,似乎是某个失踪者的家。那个女生长什么样子呢?记者询问之后他这么回答:“记得是个戴着厚眼镜的女孩吧。”
井上从沙发上站起身子,离开客厅。过了几分钟她就回来了,并且将小心捧在手中的某个东西放进水槽。以放大镜仔细一看,是刚刚在电视上讲话的书店店长。
在失踪人数超过四十人的时候,整个市区就已经相当混乱了。失踪人数之所以会这么多,就是因为只要有人在电视上提供目击情报,井上京子就会把他通通变小带回来。
『接受采访的人也接连失踪!』
『看不到终点的神秘失踪事件!』
写着这种标题的新闻周刊并排在便利商店里头,为此已经没有人会接受媒体记者的采访了。
『事件背后有一名戴着眼睛的少女?』
某份报纸为目击情报加上了这样的标题。在这份报纸发行当天的下午,井上京子以任意门起程,把变小的报纸记者跟编辑带了回来。
犯人是某个国家,目的是悄悄把居民掳走培养成间谍。有人是这么主张的。还有人主张是发生了超自然现象,把居民带到另一个宇宙。各种论点争相交错,使得新闻跟报纸都相当热闹,不过真相却是被女高中生变小养在水槽里头。
井上跟我开始着手整理水槽的环境。我们觉得水槽里的裕也很可怜,希望让他的日子过得好一点。最初我们在水槽底部铺上草皮。草皮是井上家院子里的东西。井上用缩小灯拿了其中一块过来。除了草皮之外,她借来了公园的秋千、长椅或树木,为水槽添色彩。男孩子们玩着缩小的足球,大人们下围期或将棋打发时间。不知何时,水槽里头变成了绿草如茵,四十个小人可以各自生活宽广空间。
只有新闻记者在水槽里依然监守工作岗位,采访着周围的人们。他们好像指着拿放大镜观察水槽的我或井上,询问冢本导师那两个巨人在班上是什么样的人。
我每晚天黑之后就会回家。
“不能让松田住在我家,因为你可能会趁我睡着的时候偷走四次元口袋。”井上京子张着惺忪睡眼说着。
她平常上课一定会打瞌睡。不过现在事情变成这样,只要我还在她家,她就绝对不打瞌睡。我依照她的命令,每天在山丘上空无一人的自宅过夜。上床关掉电灯,窗外强风卷起的呼呼声清楚传入耳中。我每晚都听着风的呼声,直到很晚才睡。被关在水槽里的裕也、爸妈、冢本导师跟同学,记忆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仰望天花板的我满脑子都是他们的事情。
我后悔我们不应该获得四次元口袋这种东西。如果拥有那个口袋了一头的未来道具,别说是日本,要征服全地球肯定都不成问题,我查过漫画之后,得知那个口袋里头似乎还放着可以破坏整个地球的炸弹。
我回想起把手放进口袋所感受到怀念又温暖的黑暗。她已经将那个口袋纳为己有了,然而如今察觉到这件事情已经太迟了。我仰望着天花板,回想起白天所目睹的街道光景。
巡逻警察携带手枪,注意着所有路人的长相跟行动。走在接近有人消失的市区里,保持警戒状态的他们似乎也很害怕。整个市区进入紧急状态,全日本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个市区。
居民记忆谈到这个事件的人们接连失踪,神秘消失的公园秋千跟树木。这所有的怪现象都出自于名为井上京子的娇小少女手中。知道这件事的大概只有我。无论如何我都要从她手中拿回那个口袋。我闭上了眼睛。
十二月三日中午,两名警察拜访井上京子的家,使整件事的发展急转直下。那是出现第一个失踪者后一个礼拜发生的事情。
— 4 —
我醒来后从窗户眺望外头。十二月三日天气晴朗,就像擀面皮一样薄的云贴在高空。我拉上窗帘,换好衣服准备外出。看看时钟已经接近中午。由于昨晚直到很晚都还在井上京子家,所以比较晚睡觉,也比平常还要晚起床。
我将包包侧背之后走出家门。气温比上周还要冷上有大截,即使穿上厚外套依旧感到寒冷。叶子落光的树木冷风吹过,宛如针一样细的枝条前端不断颤抖。
我快步走向井上家。我担心水槽里的裕也可能会遭遇危险,想象过那个美丽的蠢蛋可能会一时发作,把水槽里的东西冲进排水口,所以我必须在她身旁监视她不要做这种事。
我抵达门前按下门铃,不过感觉不到井上京子会出来迎接,或许是用任意门外出了吧,于是我自行进入屋内。我已经找到放大门钥匙的地方了,不过井上京子人在家里。
她躺在客厅沙发上睡觉,还流着口水。似乎是我太晚来,不小心松懈下来之后就睡着了。从玻璃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洒在她的脸颊上。
水槽跟昨晚一样被放在沙发旁的矮桌上。以放大镜看去,大家似乎都还很有精神,好几个男生的视线被躺在沙发上熟睡的井上京子所吸引。我找到了冢本导师,指着井上子好像要说什么。
我再次观察在沙发上熟睡的井上,她的上衣口袋露出白布的一小角。我知道冢本导师想说什么了,不能放过井上京子睡着的机会。我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向她的上衣,水槽里身高五厘米的人们也站起来注意着我的行动。
我的指尖抓到白布的一角了,手中传来那种无法形容的神秘触感,肯定是四次元口袋。井上京子熟睡的娇小脸庞就在眼前,我一点一点将白布从上衣口袋里头拉出来。
此时门铃响起,悦耳的电子铃声响遍屋内,但没有吵醒她,反倒是我吓了一跳,朝玄关转过身去,因此我背在肩上的包包碰到她的手,使得井上京子张开眼睛。
“哇啊!”她喊着,并且慌张从我手中抢回四次元口袋,还手忙脚乱拿出震撼枪指着我。
她的动作实在是相当危险。之前我们曾在废弃大楼玩震撼枪跟空气炮,当时她也差一点打中自己的脚。
“竟然趁我睡着的时候偷袭,我看错你了!”
她似乎是真的很惊讶,说话的时候震撼枪的前端在颤抖。
“有访客哦,怎么办?”
只要有人打电话进来,井上京子都会好好应对,并且表示自己没有失踪。她从新闻报道里头得知媒体记者会主动寻找失踪人口附近的邻居做访问,为此她对外强调自己并没有失踪,有访客的时候,井上京子也有必要前往大门口做出应对。
门铃又响了。
“……松田请留在这里吧,绝对不可以跟过来。”
井上京子说完,就以震撼枪指着我,缓缓后退消失在走廊。
我避开她的注意力,站在客厅门口往玄关看去。走廊前方可以看见她的背影。
“请问是哪位呢?”井上京子隔着大门问着。
“午安,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一下……”玄关大门的另一侧传来女性的声音。
“有事情要问我?”
井上将大门打开,站在外头的是一对男女,他们都穿着套装,看来应该都是二十几岁的人。
“你就是井上京子吗?我是在学校问到住址之后过来的。太好了,因为你比较晚应门,我们还以为已经来不及,你就这样消失了呢。”那名男性说着。
我在心中重复着他“已经来不及”这几个字。
他们从胸口口袋取出手册给井上看,此时我才终于察觉到他们是警察。
“那是什么?”女性指着井上京子的手边如此询问。井上京子的右手还握着震撼枪。
“这是……玩具。刚刚我还在跟朋友玩游戏……”井上京子说完便将震撼枪放在鞋框上。
她面对警察似乎很紧张,放开震撼枪之后,就再也没有往我这个方向看过来了。
我感觉到胸口深出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你知道最近这附近经常发生失踪案件吧。”
井上点头作为回答。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不动声色地做着暖身运动,然后开始拉脚筋。
“经过调查,似乎有一半的失踪人口都是你班上的同学,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对这个班级没有失踪的人打听一些线索。”
井上京子静静聆听着警察的说明。
在充分拉过脚筋之后,我离开客厅往走廊上前进,细心地注意不要发出脚步声,然后朝井上的背后接近。
男警察发现我的存在,并且询问”这位是?”井上京子回过身来,跟我开跑朝她撞去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猛地跟站在玄关的两名警察摔成一圈,我也是因为裤子容易在地板打滑而差点跌倒,不过还是勉强维持住重心,以右手抓起放在鞋框上的震撼枪。
我将震撼枪的枪口指着想要起身的井上京子,并且按下扳机。光在我的手边凝聚之后释放出去,井上因为恐慌而紧绷的表情在一瞬间发出白色光辉。
不过震撼枪放出的光束没有命中她的身体。刚刚井上京子的鞋子滚到倒在地上两名警察的鼻尖,光束就只有打中那双鞋。发出电光之后,鞋子就像鞭炮爆炸一样被弹飞。撞到墙壁掉到地上的鞋子有烧焦的痕迹,还冒出袅袅白烟。
我再度按下扳机。不过在那之前,井上京子已经站起身子,没有穿鞋就跑出玄关。震撼枪的第二发光束烧焦了她飘扬裙子的一角。
我跳过倒在地上的两名警察,一样没穿鞋就冲出玄关。现在不可以被井上京子逃掉,必须用震撼枪把她打昏,夺回她藏在怀里的神秘口袋。警察们似乎也察觉到我手上的东西并不是玩具,后方传来了”站住”的叫喊声。
我追着井上京子在住宅街奔驰。虽然我朝着她奔跑的背景使用震撼枪,不过因为是边跑边瞄准,所以实在是打不中。往身后看去,警察也在追我。我在他们的眼中似乎是坏人,不过我没有空跟他们说明。
井上京子终于转弯了,我也跟在她的身后。我一转弯就举起震撼枪,想开个几枪威吓她一下,不过我却因为惊讶而没有按下扳机。
转角前方是左右架着篱笆的小径,而且前方是死路。没有看到井上京子的身影,她就像消失在空气中。
我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清香,那是放在废弃大楼里的柑橘芳香剂的味道。我马上理解她使用了任意门,她所去的地方肯定是废弃大楼。任意门把两个空间连接在一起,因此香味才会渗透到这边,并且残留在空气中吧。
两名警察追上我了。他们看到前方是死路之后,便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两人的视线相对,确定我已经无处可逃。
我发现我还背着包包,难怪跑起来这么不顺,不过很感谢自己如此幸运。拿出之前一直放在包包里的竹蜻蜒,将它放在头上,按下按钮。已经不是恐慌的时候了。两名警察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着我。
螺旋桨开始旋转,因此卷起了风。全身被飘浮的感觉笼罩。脚底地面的触感消失了,头顶的电线朝我逼近,好不容易避开之后失去平衡,只得借用旁边屋子的屋顶当作踏板。警察们惊讶的表情在脚下逐渐变小,并排的房屋也逐渐变成迷你尺寸。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浮在天空,每个方向的视野都是一无所有的辽阔。我的周围只有风在吹,看不见墙壁或栅栏。市区的嘈杂声位于遥远的下方,传入耳中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我脚底的低处飞行的燕子一口气上升,擦过我的鼻尖继续飞向高空,我也学着它飞向更高的地方。
未来的道具不怎么需要控制,只要在心中想象就可以了。我紧握着震撼枪,避免它掉下去,并且让身保持水平飞行。螺旋桨造成的风笼罩全身,因此感觉身体就像融化在风中,成为天空的一部分。
我降落在废弃大楼的屋顶时,双脚传来麻痹的感觉。由于还不习惯,因此无法拿捏着地瞬间的速度。我按下竹蜻蜓的开关,并且从头上拿下来,收进我的外套口袋里。从井上京子的住处搭电车到废弃大楼,大约有十五分钟的路程,不过用竹蜻蜓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我沿着老旧楼梯走到三楼,大楼内部像冰箱一样冷。由于没有穿鞋子,水泥地的冰冷透过袜子传进脚底。我握紧震撼枪走进楼层内部,里头飘着柑橘的芳香。
里头摆着办公桌跟椅子,就像某司公司的一个房间。少女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正凝视着窗外。看她剪得整整齐齐的马桶盖发型后脑袋,这个人肯定是我平常在教室所看到的井上京子。由于只披着一件单薄的上衣,因此她看起来好像很冷。看来她并没有察觉到我,只是眺望着因为她而陷入混乱的市区。
我举起震撼枪以枪口指着她,在我按下扳机的瞬间,她举起手揉了揉眼角。虽然只看到她的背影,但也无法确认,不过她似乎是在擦泪。从震撼枪射出的光线,烧焦了她身旁办公椅的靠背。之所以会失去准头,是因为我犹豫了一下。
井上京子站起身来面向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大楼里响起她困惑的声音。她躲到了办公桌后面。
“因为要追你啊!”
“为什么?”
“为了打倒你!”
我手握震撼枪,横越楼层,前往她的躲藏处。然而她似乎已经在办公桌后面移动了,当我发现时她并不在原地。
“打倒我?”
井上京子的声音从原出的办公桌传了过来。
“我不容许做错事的人被放任不管!”
“怎么这样!”
井上京子站了起来。我认为这是个机会,因此以震撼枪瞄准她。忽然我察觉到她套在右手的筒状物体而终止攻击。那个物体的形状像是截取战车大炮前端的部分而成。
“轰隆!”
在她喊的瞬间,套在右手那个圆筒的开口摇晃着。我扑到地上紧贴地面,刚刚我所站的地方,有一颗空气弹划开原本宁静的气息。随即周围“轰”地一声开始震动,玻璃破掉的声音以及办公椅下的声音灌进我的鼓膜,趴着的我背上跟头上洒下某些细小的碎片。我知道从她右手发射的空气弹,在打中墙壁之后,对周围造成了冲击。
那是盛空气炮的未来道具。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圆筒,不过只要套在手上喊出”轰隆”这个关键词,圆筒就会发射破坏力惊人的空气弹。之所以要说出这个关键字,大概是因为它没有扳机吧。漫画里记载着并没有足以杀人的威力,不过破坏力却足以打断好几根肋骨。我开始对井上京子感到愤慨。
“如果受重伤该怎么办!”
我在办公桌后面匍匐前进。我觉得在同样的地方很危险。
“到时我会用『时光包巾』把你恢复成受伤之前的状态。轰隆!”
听到她这么喊之后,我刚刚用来躲藏的办公桌炸开了。变成奇怪形状的办公桌飞到空中,随着轰隆声,一股压倒性冲击朝我而来。而滚到地上,再度移动到其他桌子后面。
“你还不懂吧!我们不应该使用未来道具啊!”
拖着背包,背带已经沾满灰尘。我趴在水泥地上,混有泥土的汗水滑落脸颊,流进我的嘴里。我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后大喊:
“放开口袋!不然我就跟你绝交!”
这时,我从桌子缝隙中看到井上京子蹲在后面的身影。她白净的脸颊满是汗水跟灰尘,应该是因为跟我一样在地上爬吧。
我以震撼枪瞄准她,并按下扳机,飘着灰尘的楼层一瞬间变成白色。光束通过时不知道有没有擦过她的肩膀,井上只有几根头发被烧断,在空中飞舞。
在我射出第二枪之前,她就已经以空气炮瞄准我了。虽然我想逃开,不过背包勾住桌角使我慢了一步。井上蠕动嘴唇轻声说出发射的关键字。
我面前的办公桌爆发开来,把我跟椅子一起带向后方飞去。我就像是被扔掉的破布一样,飞越楼层的半空中。视线整个上下颠倒,震撼枪也离开了我的手。
我以为会撞上墙壁,然而在这一瞬间,我撞破窗户玻璃,被震到外头,视野顿时从灰色的楼层转为一片蓝天。之后撞破窗户的办公桌,有一半以上露在外头。我的身体跟办公椅以及玻璃碎片一起在空中飞舞。底下有三层的高度。
要摔死了。忽然间,有东西拉住我的身体,使我不再往下掉。跟我一起在空中飞舞的办公椅以及玻璃碎片,以恐怖的速度在脚下逐渐变小,纷纷落在路面上。我们发出的吵闹声响似乎传到了外头,废弃大楼周围就像蚂蚁聚集到糖果旁边一样挤满人群,他们被掉下来的办公椅以及玻璃碎片吓得散开来。
是依旧勾住桌角的背包拉着我。我目前只靠着勾住前端的包包背带系吊在空中。
“松田!”
井上京子从隔壁的窗户探出头来俯瞰地面。她的表情十分苍白。
“松田你这个笨蛋!我不要你就这样死掉啦!”
从窗户探出身子的她朝地面大喊。我抓着包包的背带,从外头口袋取出竹蜻蜓。
“主角不会这样轻易死掉的。”
“松田?那不是松田吗?真的是松田!打小报告出名的松田!”
井上京子露出高兴的表情。
“井上京子,你惹我生气了。就凭你井上京子!”
在我对她露出恶性恶状的瞬间,办公桌开始扎扎作响。金属窗框跟桌子底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要再动了!桌子好像要掉下去了!”
“你以为这是谁造成的啊?”
我把竹蜻蜓装在头上。我对井上京子的愤怒,似乎要害我的胸口烧起来了。
“井上京子,我要跟你绝交!像你这种做人又蠢,个性又差的胆小鬼给我滚!”
她收起笑容紧闭嘴唇,但我还是要把情绪发泄完才甘愿。
“混帐。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丢脸的报复行为。呆子!笨蛋!你用错方法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我的鼻子发出声音,原来搞不清楚我怎么会突然流这么多鼻水,不过看来我似乎是在哭。
“喂,你有在听吗,我已经对你厌倦了。我不再同情你了,我讨厌你。读者们一定也很讨厌你,不希望有这样的登场角色!”
我擦着眼泪如此喊着。原来以为她会回嘴,不过井上京子只是保持沉默,什么也没说。从窗户探出身子看着我的她,头发在冰冷的风中摇曳着。
“像你这种家伙,我光是看到就觉得不舒服,读者们也一定比较喜欢我可爱的弟弟,或是我这个个性大而化之的女主角。这么一来,我们只能拆伙了,真可惜,本来还想写成长篇连载,不过现在就算拜托编辑也不可能了,也无法再受读者欢迎了。小畑先生也已经不想再画你了,像你这样的家伙,一定会孤单到死的。我讨厌你这种人!”
按下竹蜻蜓的按钮之后,螺旋桨开始旋转。身体所背负的重力消失,因而变得轻盈,使我慢慢浮在空中。如此一来,桌子何时掉下去应该都无所谓了。
此时某个力道勒住我的脖子,使我在空中失去平衡,因为背包依旧被桌子勾着。
我啧了一声在空中静止,试着解开勾住桌脚的背包。我拉了几下包包的背带,随即再度响起金属的摩擦声。
“危险!”井上京子大喊着。
或许是因为我胡乱使力,有一半以上露在窗外的办公桌大幅晃动着。不过办公桌现在已经不成形,只能说是一个我张开双手也抱不住的金属块。这东西在浮在空中的我面前逐渐倾倒。
因为空气炮的威力而变形的金属块。发出刺耳的声音滑出窗外。从我的肩膀穿过腋下的包包背带还勾在上头。竹蜻蜓没有拉起整张办公桌的能力,要是办公桌沿着大楼外墙坠落,我就会跟着一起被拉向地面。
太阳在大楼外墙留下办公桌的影子。办公桌缓缓朝着正下方滑动,套住我脖子的包包背带被拉得紧绷。这次真的要死了。我如此觉悟之后,不由得闭上眼睛。
但是过了许久,这个瞬间依旧没有来临。我就这么浮在空中,一直听着竹蜻蜓的螺旋桨旋转的声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打开眼睛确认状况,包包的背带依旧缠在我身上,包包也依旧被办公桌勾住。然而那张办公桌不知何时已变成钥匙圈一样的迷你尺寸。我转头往大楼的窗户看去,井上京子拿着缩小灯站在那里。
“你们两个,快给我下来!”
以播音机播放的声音响遍商店街一带,低头往地面看去,警察们像是要包围大楼般逐渐聚集。他们仰望着我以及井上京子,不过有几个人已经穿过大楼正面的大门。不久之后警察们就会爬上三楼了。
我朝着井上京子所在的窗户接近,让手脚碰到窗框之后钻进去。等到我降落在大楼里。便从头上取下竹蜻蜓,放进外套口袋。
“井上京子!”我的叫声响遍整座废墟。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有,有……”
“给我咬紧牙关了!”
我走过去赏了她一个巴掌。
按着脸颊快要哭出来的她,掏出了四次元口袋。她已经没有要抵抗的样子了。我接过这个半圆形的白色带子,感觉整个事件终于落幕了。
— Epilogue —
“哎呀,这不是小梢吗。最近打到家里都没人接,我好担心呢。”打开门的外婆,看到我便惊讶地说着。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还有这位小姐也是,你是之前跟裕也一起来我这里的小妹妹吧?”外婆看着站在我旁边的井上京子说着。我们两人的衣服都沾满灰尘。
井上对外婆低下头。
“没想到您会认出我。”
“只要闻味道就知道嘛。”
井上眨眨眼,开始确认自己身上跟腋下的味道。
“你之前戴的那副眼镜怎么啦,你戴起眼镜真的很可爱。还有你的脸怎么啦,红通通的。”
井上京子苦笑着,按住左边的脸颊。
外婆让我跟井上京子进入屋内,在关上玄关脱掉被尘埃跟泥土弄得黑漆漆的裤子。在关上玄关大门时,可以看见庭院前方一整片的草原。外公外婆的家位于九州南部,荒凉到要走到附近最近的住家得花上二十分钟。外公外婆家前面是一块不知道谁家土地的茂密草原,里头有一扇红色的门,是我跟井上京子放置的任意门。
井上京子摸着左脸颊。我跟她彼此演出枪战的高潮场面是几分钟前发生的事。虽然可以就这么把她交给警方,但是后来我们还是选择使用任意门逃走了。在打开门的瞬间,我心想的是外公外婆的家。
来到客厅打开电视,几分钟前我们所在的废弃大楼出现在荧幕上。路人似乎将我被吊在空中的一幕深深烙印在眼帘中,在摄影机前面兴奋地述说着当时的情景。
“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外婆泡着茶说着。
“最近外面很乱,真是伤脑筋……”井上接着外婆的话说着。我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即她露出畏缩的表情,乖乖喝热茶。
我们轮流去浴室洗澡,并且穿上妈妈留在这里的衣服。虽然衣服尺寸对我而言刚刚好,不过对于比较矮的井上京子而言似乎太大件了,过长的袖子就这么物力地下垂。洗得干干净净的我们,透过电视看着我们在远方市区所造成的骚动。
“现在这个时候,警察应该在调查你吧。”
“他们看到水槽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我担心裕也会不会被当成实验动物遭到解剖。
“我马上去救他们。”
我如此宣言站起来之后,外婆对我说“不需要这么赶吧”。外婆当然是以为我要回家才这么说的。
“如果现在跑去我家,或许会跟许多调查员撞个正着。所以先观察一阵子再说吧。”
井上以过长的衣袖包住我的头把我留下。
结果这天晚上,我跟井上京子就住在外公外婆的家。吃完晚饭,用暖炉的火取暖,吃着零食窝在暖桌懒懒地看着不怎么好看的电视节目,还拿出扑克玩起抽鬼牌。
晚上外婆在一间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并排铺上我跟井上的棉被。这个房间在屋檐下的走廊旁边,打开拉门就可以看见放在外头的红色门板,井上京子借了一个装水的杯子把隐形眼镜泡在里头。我把换下来的衣服折好放在房间角落,再把四次元口袋放在衣服上面。井上京子再也不想伸手去碰那个口袋了。
我们趴在棉被上面聊着今后的事情。在让水槽里头的人们恢复原状之后,我们感觉似乎只能逃到国外去了。我们不觉得可以跟至今一样正常上学,因为我们引起了几乎要把整个市区翻过来的大骚动。冢本导师一定会在推荐函里头大做文章的。
聊着聊着时钟已经指向深夜两点了。
“很晚了呢,差不多该睡了。明天还得去救裕也他们。”
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由于有月亮,因此面对外头的拉门微微泛着白色的光芒。我们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即使是在九州南部。十二月的晚上终究还是很冷。
在即将落入梦乡的时候,隔壁的被窝传来了声音。
“松田,你醒着吗?”
觉得有点烦的我还是回话了。
“我要睡了……”
“对不起,今天差点杀了你。”
“啊,这件事吗。不用介意,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你生气了吧……”
“因为我差点就死了啊。”
“松田为什么没把我交给警察呢?平常只要有学生做坏事,你都会毫不留情直接告发的……”
我仰望天花板陷入思考。
“冢本导师说这是一种“变化”。今后大概很难继续当个奸细了。”
“真是可惜呢。”
都是因为你。
由于住处位于乡下,所以连车子经过道路的声音都没有,因此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充满安静的气息。她的脸颊被透过拉门射进来的月光照亮,因而显得十分白皙。我想起了在教室里的她,穿着拖鞋的她坐在窗户旁边的座位凝视冬天的景色。
“睡吧。”
“嗯。”
之后井上京子终于睡着了,过了不久我也沉入梦乡。
我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当我再度醒来的时候还没天亮,四周依旧是一片黑暗。突然传来拉门打开的声音,使我从朦胧中回过神来。我微微睁开眼睛,屋檐那边面对外头的拉门被打开了。
我屏息注意观察,一个身高大约一二九。三公分的巨大圆形影子从外头悄悄走了进来,那是我似乎在哪里见过的圆滚体形。我隐藏住惊讶的心情继续装睡。
那个影子移动到我跟井子的枕边,朝着我们放在房间角落的衣服伸出手,虽说手不过只是一个圆形的物体,完全看不出来有手指。那个影子拿起放在衣服上面的四次元口袋,把口袋装在腹部之后满足地点点头。我想自从被风吹走之后,它就一直在寻找这个口袋吧。
它跟进来的时候一样从屋檐那边走到外面,凝视着我跟井子一阵子之后,就再度悄悄关上了拉门。
第二天,我跟井上京子搭乘新干线往东京出发,我们穿越博多车站的检票口之后并肩坐了下来。
“口袋为什么会消失了呢……”
在新干线开始前进之后,井上京子喝着买特瓶里头的茶,说着从早上就一直反复提出的疑问。过长的衣袖在喝茶的时候似乎很麻烦。我们的湿衣服在离开外公外婆家之前已经折好放进纸袋了。
“无论是四次元口袋或是任意门,原本都是只能存在于漫画世界里的东西,要在这个世界变成实体原本就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觉得口袋是自然消失的,就像冰块会在常温下融化一样。”
“真可惜呢……”井上京子眺望着外头的景色轻声说着。
“哎,这样不是很好吗。因为一切都恢复原状了。我累了所以睡一下喔。”
光是从外公外婆家移动到有新干线的博多车站就费了好大的工夫。原因不只是在于移动的距离很长,在搭公车以及转乘电车的时候,我感觉到擦肩而过的男性们视线都集中在井上京子身上。戴着隐形眼镜的她畏畏缩缩驼着背走在我的身后,不过还是相当引人人注目。这种成为惯例的设定真是累人呢,我不禁这么心想。
“松田,难道只有我们两个人做了一场奇怪的梦吗?”她以认真的语气如此说着。
“谁知道呢。我想小睡一下,可以暂时不要吵我吗。”
我闭上眼睛让身体倒在椅背上。
我们是在今天早上察觉到不对劲的。打开外公外婆家的电视,无论是哪里频道的新闻,都没有提到我们市区昨天发生的骚动以及多人失踪的事件。
在我跟井上京子感到疑惑的时候,“小峭,妈妈的电话喔”外婆如此说着。我接过话筒,应该被关在水槽里的妈妈对我说着:“梢,你跟井上同学今天会回来吧?明天就要上学了,要记得回来喔。何况裕也已经寂寞很久了呢。”
依照妈妈的说明,我们班因为流行性感冒的影响,所以这几天都是停课状态,而我跟井上则是利用这段连假跑到外公外婆的家来玩。
在我跟妈妈讲电话的时候,井上京子向外公借来了这几天的报纸进行确认。依照她所说的,上头完全没有记载我们居住的地方所发生的大骚动,而是被换成了其他的报道。
暗示井上京子罪状的事物全部消失,这十天的记忆除了我们两人以外都被修改了。来自未来的道具所留下的清晰痕迹全部消失,使我们不禁觉得至今所体验的事情或许全都是一场梦。
然而那是存在于现实中的事情,我知道的。那是在我跟井上京子要从外公外婆家出发时的事情。在我把满是灰尘的衣物塞进纸袋时,一个黄色的T形物体从外套口袋滑落到榻榻米上。是在那栋废弃大楼被井上京子所救的时候,我从头上取下之后无意中收起来的竹蜻蜓。
昨晚出现在六个榻榻米大房间的猫形机器人,在天亮之前把世界上关于这个时间的记忆全部消除了,来自未来的道具当然也回收了,然而它应该没想到外套口袋里头居然还有个竹蜻蜓吧。在重要的地方会出差错的特征跟漫画一模一样。
我看着竹蜻蜓一阵子之后,把它收进依旧挂着一个办公桌的侧背包里头。在身边做着自己事情的井上京子没有察觉到我的行动。就把这件事情当做是秘密吧,我如此心想。
“快要到京都了呢。”井上京子吃着车站便当之后轻声说着。
新干线经过新大阪即将抵达京都。车子开始减速,至今都以目不能及的速度经过身旁的窗外风景,也缓缓地降低了速度。在新干线抵达京都车站时,有好几个乘客站了起来。
“这么说来在这里举办校外教学的时候,你也是坐在我的旁边呢。”
新干线完全停下来之后,我如此对井上京子说着,她把脸凑到窗户玻璃旁边凝视着月台并且点头。我们由于被教室里的同学排挤,在新干线上就像是要把垃圾集中起来一样,把我们排在相临的座位。对我而言,谁坐在我旁边都无所谓,她大概也是如此吧,所以我们并没有异议。
“当时我们完全没说话呢。”
井上京子对我露出微笑,然后再度把视线移向窗外。她坐在窗户旁边,我则是坐在靠走道的位置。
“那个时候的京都之旅真好玩呢……”
她看着外头如此轻声说着。在月台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不断从窗户前面经过。他们的嘴里呼出白色的烟,每个人似乎都很冷的样子。
“松田,你知道《哆啦A梦》其实曾经有结局吗?”她唐突地如此说着。
“咦?真的吗?”
“是真的。在昭和四十六年的时候,连载的三本杂志分别刊登了三种结局。其中的一种结局,是收录在瓢螽漫画杂志第六期,名为《再见了,哆啦A梦》的故事。”
“那段没有改编成电影吗?”
“有。这个结局有跟其他的剧情组合起来改编成动画电影。在《再见了,哆啦A梦》的结局里,哆啦A梦在最后回到未来了。”
井上京子缩起身子,将额头靠在新千线的窗户上。
“那一篇是最棒的,请一定要看喔,松田。这是井上我强力推荐的。”
她以过长的衣袖掩住了脸。
“请一定要看。大雄他……很了不起……那段剧情很感人……会让眼泪……流个不停喔……”
她的言语开始夹杂着呜咽声,重复着宛如在啜泣的呼吸,她掩面继续如此说着:“真的是很棒的剧情……跟我不一样……就算遇到什么事情……也绝对……不会找哆啦A梦帮忙了……可是我却……为什么……对不起……松田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不能在这里下车吗?不能让我在京都下车吗?”
她好像在按耐着什么似地抱着自己的身体。
我担心地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手心感觉到她不时在颤抖,这样的颤抖大概是在高中教室里头,雷击在她体内的东西吧。我叹了口气。
她呜咽着擦拭泪水,然而她绝对不会放声大哭。她哭泣的样子宛如因为感冒吸着鼻水的小孩。由于太安静了,所以旁边的乘客都没有回头。无论是在教室或是那个市区,我想她大概都是以没人听得到的细微声音哭泣吧。我似乎窥视到了她压抑住声音,独自忍耐的身影。
新干线即将发动的铃声响起。
我下定决心之后,搂住了坐在我身边少女的肩膀。她的身体有点像是痉攀般颤抖着,看得出来她反射地想要挣拖,然而我不予理会用力搂着她,就像要与她永不分离似地,将她小小的肩膀跟头紧紧抱在怀里,这次她内心的恐慌透过双手传了过来。列车逐渐加快速度,京都车站的月台被高速抛在窗户后面。
怀里的她就像是发烧一样的烫。我就像是要勒断她的骨头般加强双手的力道。
“想像一下南极大陆吧。”
我如此说完,怀里的她便微微点头。井上京子激烈的呼吸终于缓和了下来。逞强的她放松双手的力道,静静吐出留在胸口的空气。
电车离开车站月台之后,放眼朝窗外望去尽是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京都街道。阳光洒下的街景使我眯细了眼睛。然而这样的景色不断被抛到后方,我们所搭乘的新干线正在向前行驶。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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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绝密:野玫瑰计划 | 不详 | 《绝密:野玫瑰计划》作者:不详
丛马译
序
1954年1月
深夜,美国科罗拉多州巴克利机场上,一架波音C-97运输机,冒着漫天雪花,轰鸣着跃入夜空,倏忽消逝。
塔台内,海军上将巴兹双唇紧闭,似有隐忧,他不能向驾驶这架飞机的维兰德少校机组说明,机舱内的货物,具有无比可怕的杀伤力。在这么恶劣的气象条件下飞行,只会凶多吉少。
飞机到达落基山上空。维兰德少校进入货舱,他要看看舱内的那36个金属罐究竟是什么宝贝玩意儿,值得巴兹上将亲自给他下达飞行指令。
金属罐静静地固定在舱内,仿佛有意以沉默来显示它们的高深莫测。维兰德琢磨不透,只好钻回驾驶舱,一股刺鼻焦臭味传出。
“巴克利机场,我是雌狐03,驾驶舱失火。”驾驶员拼命呼叫。
没有回答。蓦地,一个不祥念头升入维兰德的脑海。临行前,巴兹上将专门叮嘱,倘若飞机出事,一定要找一个荒无人迹的地方降落。为什么上将要谈这个飞行员的最大禁忌?
一股疾风吹进驾驶舱。“3号发动机的螺旋桨叶片脱落,撕裂了机身!”又一名机组成员惊叫。
“这简直是蓄意谋杀!”维兰德怒不可遏,“狗杂种是叫我们去送死!就近迫降!”
飞机急速下降,渐渐难以控制。群山迎面扑来。
山谷中奇迹般地出现一块平地。
没有时间考虑着陆的技术细节,在离平地十几英尺高时,维兰德果断地关机,切断电路。起落架与机腹几乎同时触地,飞机在剧烈颤抖。
“成功了……!”机组人员一片欢呼,然而维兰德却预感到某种巨大的灾难。昏暗的雪光表明外面这一块平地空无一物,落基山不存在这么一个大平原!他的喉结开始蠕动,本想提醒同伴,却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开裂声,窗外的白色顿时化成黑水,寒冷刺骨的冰水涌进舱,飞机下沉……
二
1988年9月
倘若德克·皮特不在他的女友那儿度过一个销魂之夜,他就不会进入史密斯父亲的那间仓房,发现C—97运输机的起落架和氧气筒;倘若皮特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也不会对这两件东西感兴趣,从而开始追查它们的来龙去脉;倘若负责空中安全的官员能够根据空难记录明确地告诉皮特,落基山确实坠毁过一架波音C-97运输机。那么前面提到的秘密飞行,将会永远在湖底保持沉默,而后面的故事,也会是另一种写法。事情偏偏这么凑巧,凑巧让美国海洋及水下事务局的特别行动处处长皮特碰上了。
皮特坐在史密斯小姐的木屋桌边,神情专注地查看地图。他在等待他的朋友、联邦调查局的斯蒂格上校从华盛顿赶来与他会商。
斯蒂格的下巴刮得精光,淡褐色的眼珠透出幽默,模样讨人喜欢,较之五官端正、身材高大、结实有力的皮特,显得少了点阳刚之气。
斯蒂格拉开一个皮夹:“这是空军记载的C—97运输机情况,该机编号‘雌狐’03,机长是维兰德少校,1954年1月,该机执行从加州至夏威夷的正常飞行,不幸坠入太平洋。”
“扯淡!既然他们认定我送去的起落架和氧气筒为‘雌狐’03所有,为什么不解释一下这两样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科罗拉多山脉的一个小村庄?我认为,空军的记录,似乎在掩盖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说明白点,这是一份伪造的记录!”
“真不愧为打捞专家,善于从平静的水面,洞察出水下的秘密。”斯蒂格称赞道。
皮特将文件装入皮夹:“我们最好不要在官方的文件上抠字眼,它只会使我们误入歧途。我建议,我们得自己动脑筋,找出答案。”
“有道理。”斯蒂格十分赞同,“从哪儿入手调查?”
“找拉斐特夫妇了解情况。他们是这儿的老住户,又是史密斯先生的生前挚友,兴许能提供一点有用的情况。”
首先映入皮特眼帘的,是坐在躺椅上阅读平装本惊险小说的马克辛·拉斐特。她年过花甲,头上戴着发套,让人一眼觉得她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婆。她的丈夫利·拉斐特,则佝偻着身子,给一辆平板车的前轴加油。两夫妇见陌生人走进他们的院子,不由抬起头,眼睛中流露出山里人对城里人的那种天然的警觉。
“你好!”皮特首先打招呼,“我叫皮特,是史密斯小姐的朋友。”
“哦,欢迎,欢迎。”拉斐特夫妇一下变得分外友好,“小劳伦可是我们的老朋友的女儿,我们为她的成就感到骄傲。”
皮特与他们很快熟悉起来,一边喝啤酒,一边闲聊有关飞机坠毁的事。
“我们从70年代便住在这里,当时我刚从海军退休,我是一名潜水员。至于飞机坠毁,好象从未听说过。”
皮特不禁有些失望,便启发道:“听说过一架波音运输机坠毁的事没有?时间大概在50年代。”
拉斐特夫妇相视半晌,似乎在绞尽脑汁回忆。“没有,绝对没有。”他们的神情很肯定。
“皮特先生,你打听这些干什么?”马克辛纳闷地问。
“我在劳伦的父亲的旧仓房里,看见了一些飞机零件。”皮特说。
“啊,可怜的老家伙,死得真惨。”拉斐特万分惋惜。
“他一定是从某个地方搞来了飞机零件,想发明一点什么。他爱搞发明,结果把自己炸死了,警察只在现场,找到了他的一截指头。来,再喝一杯啤酒。”拉斐特坚持道。
皮特告辞,走出了拉斐特夫妇居住的小村庄,来到湖边。他的心沉甸甸的,调查一无所获,难道是自己在异想天开?他沿湖边散步,放眼波光粼粼的湖面。见几只小鸟在翻飞,蓝幽幽的湖水浩渺无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实在太神奇,居然能在万山丛中,筑起这么一块大明镜。
“喂,老伙计,你发什么呆?”一声吆喝,打断了皮特的神奇遐想。循声望去,只见斯蒂格蹲在一个岩石上垂钓。皮特走近,眼瞅着水面上的浮标,突发奇想。“浮力!”他兴奋地吐出这个字眼。
“什么浮力?”斯蒂格觉得好笑。
“氧气筒与起落架尽管作用不同,但在水里却有相似之处,就是浮力!”皮特真想一头扎进水底。
三
南非彭布罗克火车站
帕特里克·福克斯先生在南非彭布罗克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酒巴坐定,几杯酒下肚,人已半醉,他觉得自己象刚做完一场噩梦。一小时以前,他在火车站的一辆豪华专列内,会见了大名鼎鼎的南非国防部长德瓦尔将军及其助手、情报部长齐格勒上校。他们要他执行“野玫瑰行动。”
福克斯早年加入英国海军,当过轮机部主任、总机械师,还担任舰长多年。退役后,便在南非纳塔尔购置了一座农场定居,厮守妻子儿女,颐养天年。
“这个计划太邪恶,与恐怖主义行径毫无区别。”他对德瓦尔将军说。
“你错了,舰长。”德瓦尔部长说,“我们只有转移国际舆论对南非黑人的同情,才能使我们的政权生存下去。”
“黑人当政对我并无什么坏处,我为什么要破坏他们的事业?或者说,为什么要去伤害支持他们的美国人民呢?”福克斯反驳道。
“你呀,你呀,”部长点燃雪茄,将福克斯退回的“野玫瑰行动”蓝本收进皮夹,“倘若黑人掌权,所有个人财产、农场、商店、银行都将被没收,象你这样的人,将成为他们的革命对象。一个专制的部落制政府,会把南非浸泡在血泊中。”
“危言耸听!”福克斯对德瓦尔的警告嗤之以鼻,“即使我们预见到最坏的结果,人们也不会原谅‘野玫瑰行动’!”
“我不需要道德审判!”德凡尔板着脸,冷漠地结束了这场毫无结果的会见,“这个计划行不通,我放弃它。我只请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此时,福克期注视着杯内冒泡的啤酒,还在回味他刚才读到的绝密文件的细节。说心里话,他十分钦佩德瓦尔丰富的想象力。只有象他这样的天才恶棍,才能编制出“野玫瑰行动”这种荒唐透顶的计划。他摇摇头,他准备把刚才的所见所闻埋葬心底:“见鬼去,操他妈的‘野玫瑰行动’!”
于是,南非国防部的电脑人才库反复推荐过的执行“野玫瑰行动”的最佳人选福克斯舰长,便半带醉意地晃出小店,发动汽车,连夜打道回家。
他不知道,罪恶蓄意制造的灾难正等着他。……
当福克斯赶回农庄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农场工人及家属的尸体被烧焦的恶臭,秃鹫在疯狂地抢食儿童的尸体。福克斯以为走错了地方,他那可爱的家园,怎么转眼化为尸骸遍地的一片焦土?
福克斯冲破警察布置的警戒线,站在院落中央,发狂地大吼;“上帝呀!这是谁干的?谁干的呀!”
他扑向院中毛毯罩住的三具尸体,那是他的妻子迈尔娜、儿子朱尼奥和女儿詹妮。
一位警探用强有力的胳膊阻拦住他:“别看了,请记住他们活着时的模样吧。”
“告诉我,是谁干的?”
“从现场留下的大量CK-88冲锋枪弹匣以及尸体判断,是非洲革命军蓄意进行的一次袭击。”
“非洲革命军?”福克斯似乎一下安静下来。他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向废墟。他无法接受这场悲剧,他仿佛看见,他在离开前,三位亲人正朝他招手,工人们冲着他友善地微笑。
残阳如血,福克斯霎时苍老了许多,他双手捂脸,突然蹲在地上,发出令人心碎的哀嚎。
四
清晨,泰伯湖面寒风刺骨。皮特向斯蒂格扬扬手,从小船上翻身落入湖水。
昨天,他们经过长时间的大面积搜索,终于从水下电视摄像机的监视仪中,看见了静卧在湖底若干年的波音运输机。
皮特的手触摸到了机身,一种欣喜之情涌上心间。他游到机舱破碎的缺口,打开潜水灯钻了进去,首先看见的是一堆金属罐。皮特穿过货舱,进入驾驶舱。椅子上四具白森森的骷髅,模样狰狞,但依然保持着临终时一刹那间的姿态。皮特不忍多看,把一个文件夹塞进随身带来的防水包,再度退回货舱。他冷丁发现,有几个金属罐压着一只人腿,与飞行员不同的是,这具尸体完全没有腐烂!
虽然冰凉的湖水使得皮特的意识变得混沌不清,然而他还是正确地判断出,这具尸体决非机组人员,而是在飞机失事若干年后进入货舱的。皮特翻动着这具尸体,他看见,此人的食指不见了。霎时间,皮特猛省,脑子里轰鸣着响起一句说:“……警察只在现场,拣到了他的一根指头。”皮特本打算进一步检查,却发觉自己的四肢逐渐麻木,如不赶快浮上水面,飞机残骸内将再增加一个牺牲者。他急忙钻出货舱,一踩水,游上湖面。
皮特被拉上船,脱掉潜水服,喝了一大口热气腾腾的咖啡,才缓过气来。他和斯蒂格来到劳伦的小木屋,皮特开始讲述他在水下的发现:“货舱内共有36个金属罐,不知装的是什么。”
斯蒂格皱着眉头,究竟是什么宝贝玩意儿,值得用金属罐装载。未必是原子武器?黄金?
“更有趣的是,我在货舱内,发现了老查利的尸体。”
“你说的什么?”斯蒂格大吃一惊。
“是的,我相信我的判断力。”
说话间,文件夹内的纸页已经烘干。尽管有的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然而皮特和斯蒂格,还是猜出了这些文件的大意。
这架代号为“雌狐03”的飞机,于1954年1月20日,由海军上将巴兹下令,飞往太平洋中的朗格罗地区。这次飞行任务代号为IA,意即最高机密。
弄清了这一切后,皮特和斯蒂格却陷入深思。为什么这次飞行会被搞得如此神秘?为什么有人要散布一系列假情报,炮制假文件?当时执政的艾森豪威尔政府,究竟在掩饰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五
彼德·德瓦尔部长合上那叠有关福克斯农场大屠杀的报告,抬起头神情黯然地说:“我十分遗憾,我们的队伍未能逮住那些罪恶滔天的野蛮凶手,福克斯先生。”
福克斯坐在国防部长对面,往烟斗里塞烟丝。“只有一个人罪恶滔天,”福克斯怒火满腔地说,“那些血洗我全家的人,无非在按他的旨意办事。”
“谁?”德瓦尔部长显得十分惊讶。
“卢桑纳!我非宰了他不可!”
“这,”国防部长沉吟半晌,“可我尚无证据证明这次屠杀是他下的命令呀!”
“我已认定是他。凡是非洲革命军的一切恐怖活动,都要由他负责。”福克斯倔强地说。
德瓦尔心中暗暗高兴,老头儿的犟脾气上来了。看来,一切都在按计划顺利实施。
“可我能为您做什么呢?卢桑纳有美国人作后盾,我们拿他没办法。”国防部长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决定参加你们的‘野玫瑰行动’!”福克期斩钉截铁地说,“为了替家人报仇,为了替一切无辜的死难者报仇,叫我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野玫瑰行动’?”德瓦尔部长昂头大笑,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一眼那片包围着首都开普敦的林海,然后回头说,“舰长,我理解您的心情,至于报仇,我想总会有机会。‘野玫瑰行动’是一个畸型的设想,我已把它锁进了国防部的秘密文件柜。”
福克斯叭地一下,将烟斗在部长的桌上敲断:“想不到你原来也是一个胆小鬼!我的农场只是挨了头一刀,如果不制止卢桑纳这伙土匪,整个国家就会血流成河!”
“您干吗非要执行‘野玫瑰行动’呢?”德瓦尔问。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灭卢桑纳及其外国支持者。虽然这个计划太不道德,但是,我是后发制人,我问心无愧!”福克斯情绪非常激动,全身都在发抖。
“这个风险太大了。”部长冷冷地说。
“将军!”福克斯几乎要跪下去了,“我求求您,我会成功的,会成功的!”
就在国防部长办公室的楼下,齐格勒上校在自己的密室中来回踱步。他感到自己的良心,已被桌上那一堆福克斯农场血案的现场照片撕碎了。作为一名军人,他并不惧怕,更不会拒绝在战场上与自己的敌手真刀真枪对搏厮杀;作为一个情报军官,他更不反对千方百计地达到消灭敌人的目的。但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却坚决反对以牺牲平民来获取战场胜利。现在,他从照片上看到了国防部长的杰作,何等残忍的场面!那一具具饮弹身亡的尸体,那一个个被烧焦了的儿童残骸,还有詹妮那张惨白、美丽的脸,无不在折磨他、拷问他:“哦,上帝!我该进地狱。我有罪,是我推荐的福克斯!”
这时,桌上的内部通话蜂鸣器响了。齐格勒整整衣冠,上楼去见德瓦尔。
“通知你控制的双重间谍埃玛,将‘野玫瑰计划’卖给非洲革命军,”德瓦尔对齐格勒下令道。
“为什么?”齐格勒大吃一惊。
“难道一块小乳酪就能钓卢桑纳这条大鱼?为了证明这份情报准确无误,埃玛开价应是两百万美元。”
六
一架东方航空公司的喷气式客机,载着皮特和几十名乘客,朝弗吉尼亚州的列克星顿市飞去。皮特闭着眼打盹,脑子特别兴奋。贾维斯虽高居国家安全局长,但真够朋友,不仅在总统那儿请来了手谕,而且还详细地告诉了当年的海军上将巴兹的地址。
下了飞机换乘汽车,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镇。皮特没有心思欣赏这儿的独特风光,顺着标志牌的指引,走上一条通往田野的碎石路。路的尽头,便是“静泊”旅舍了。
皮特进了店,向女招待说明来意。女招待进去通报,传出的话是要等到夜晚,在旅舍后面的一座小丘上见面。皮特无奈,只好草草吃了一顿晚餐,主人的意思是不可抗拗的。
眼看月挂中天,皮特信步来到后院。出了门,只见一座水塘,反射着满天月华,这种景色可谓摄人心魄。正当皮特陶醉之时,猛然觉得有人出现在他的身后。
“是巴兹上将么?”皮特随意问。
“把手举起来!”巴兹粗鲁地喝令。
皮特乖乖从命。
巴兹走近,掏出皮特的证件,打开电筒查看一阵,然后说:“可以把身子转过来。”
“为什么要开这个玩笑?”皮特回身,不解地盯着上将手里的左轮手枪。
“因为你掌握了一个本应彻底埋葬的秘密,我不可不查证你的真实身份。”
皮特笑了:“现在该放心了吧。我不但有证件,而且调查得到总统的亲自批准。”
“是的,我刚才与你的上司通了话,二次大战时,他是我的一名部下。说吧,你是否真的发现了‘雌狐03’的残骸?”
“是的,我有录相带作证。”
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霎时笼罩着巴兹的脸,看上去仿佛蒙上一层死灰。
“不可能,飞机是在太平洋上空失踪的。我们四处寻找,都毫无结果。”
“因为你们在一个错误区域内寻找,上将。现在,飞机就躺在科罗拉多洛基山脉中间的一个叫泰伯湖的湖底。”
“这么说,飞机连州界都未飞出?你看见飞机上的货物了吗?”巴兹急迫地问。
“你是说,货舱内的那些铁罐?都在里面,上将,铁罐内装的是核武器吧?根据我们的调查,飞机本应飞到南太平洋的比基尼岛,参加当时进行的氢弹试验。”
的确,这些铁罐最初是用来装运海军核炮弹的。但是,在“雌狐03”失事的那天,这些东西却另有他用。巴兹象一尊蜡像那样呆立不动:“你可以这样说,‘雌狐03’及其机组人员,无非是一种载体。”
“载体?”
“一种瘟疫载体。”巴兹缓缓地说,“那些铁罐里装的是‘末日生物体。”’
“末日生物体’,”皮特定定神,重复这个可怕的字眼,“它意味着世界末日?”
“这个词用于描述这种武器恰如其分。这种武器具有极其复杂的生化含义,我们只能简单地将其命名为‘QD’,即速死之意。”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皮特只觉嗓眼发干。
巴兹将目光射向广阔而深邃的夜空,似乎在召回那早已逝去的记忆:“三十五年前,一位叫约翰·威特立的微生物专家,制造出了一种人工生命体,它可以产生一种无法查明与确认的病菌体,人或动物只需与之接触几秒钟,身体的主要器官就会腐烂,三至五分钟必死无疑。”
“难道比神经毒气还厉害?”皮特以为老巴兹言过其实,故意骇人听闻。
“在理想的条件下,神经毒气也相当厉害。但是,一旦出现大气扰动,例如狂风暴雨,它的效力就会大大削弱。然而,如使用QD,则勿需考虑这些因素,它将在使用地区产生一种无法控制的瘟疫。”
“眼下是什么时代?人类还会在某种瘟疫面前束手无策?”皮特颇不以为然。
巴兹并不理会皮特的讥讽,继续叙述道:“一般说来,只要查明和确认了造成瘟疫的微生物体,采取大规模消毒、注射抗菌素和血清蛋白,就可抑制或减缓瘟疫的蔓延。可是,在今天的地球上,还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打败QD。一旦它在某个地方流行开来,就会无法收拾。”
皮特觉得脊背开始发凉。从老人的叙述中,他才知道QD所以在科罗拉多装上飞机,乃是因为洛基山地区一直是美国最主要的生化武器生产基地。巴兹的目光,从皮特的脸上扫向山丘下那片遥远的灯海。“1954年3月,”老人继续讲道,“我们在比基尼岛进行氢弹爆炸。我被指派去主持威特立博士的试验,因为我是海军的火力专家,同时,这次试验也是由海军出资的。我们认为,用氢弹试验来掩饰QD试验最恰当不过,全世界都关注着氢弹。我们选择了比基尼岛附近的朗格洛岛作为试验场,试验共分两个阶段,我们先用某种装置,在朗格洛岛散布雾状QD,接着,我们打算用军舰主炮,将QD炮弹射上海岛。第二阶段的试验并未进行。”
“因为‘雌狐03’未能按时把炮弹运到?”皮特接嘴道。
“不是,而是第一阶段的试验,使我们真正明白了QD的厉害,不敢再搞下去了。”
“快讲,上将,当时出现了什么?”皮特急得心头咚咚直跳。
“从表面看,朗格洛岛依然如故。”巴兹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下来,“白色的沙滩,棕榈树迎风招展,但我们放在岛上的动物转瞬便咽了气。我坚持让威特立博士领导的小组,三个星期后才上岛。他们穿着防护服,戴了防毒面具,可是几分钟后,他们也一命呜呼。”
皮特几乎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恐:“这怎么可能?”
“博士本人也不知道他造出的微生物有那么厉害。举例来说,其它种类的致死因子随着时间逐步消亡,而QD则相反,时间越长,效力越高。它们是如何穿透了科学家们身上的防护服,恐怕永远也无从知道。”
“你们收殓了威特立等人的尸骨吗?”
“没有。”巴兹变得忧伤万分,“QD的可怕瞬息杀伤力,仅仅是事情的一半。最令人恐惧的是,QD拒不消亡,它的菌杆可以形成超抗体的孢子穿透地面,它们有着惊人的寿命。”
皮特沉思一阵,说:“34年过去了,我们大概可以上岛去了吧?”
巴兹变得颓然倦怠:“我最乐观的估计是,在今后300年内,凡上岛者休想生还。”
七
美国马里兰州切萨匹克湾
当帕特里克·福克斯乘出租车来到美国切萨匹克湾的福布斯船舶拆修厂的大门时,离天亮只有两小时了。他从门房的拱形窗户递进一个小本子,一个穿制服的门卫从电视机前转过身子,打着呵欠查验了证件,然后把小本子还给福克斯。
“欢迎您到美国来,舰长。我们的老板一直念叨着您呢。”
“货到了吗?”福克斯讨厌门房的多嘴多舌。
“在东码头。”门房赶紧回答。
福克斯进了厂区。一股清爽的海风吹来,夹带着浓烈的鱼腥味。福克斯深吸一口,精神为之一振。
在空无一人的船坞上朝前走一百米,一个庞然大物赫然耸现。福克斯从跳板爬上似乎是无边无际的甲板,熟练地穿过钢铁密宫,上了舰桥。
晨曦抹亮了海湾的东方,残破不全的船体变得清晰可见。“嘿!您这个好家伙,”他对着空荡荡的甲板大喊,“又可以大显身手啦!”
这是赫赫有名的美国战列舰,然而它却被海军当作废铁卖了。眼下,它的真正主人是南非国防部,只是这一真实情况无人知晓罢了。
八
南非的某个丛林深处,是非洲革命军的秘密营地。卢桑纳将军迅速将渔竿抛下河水,静待鱼儿上钩。
“真想不到您还有闲情钓鱼。”卢桑纳的参谋长麦塔奇打趣地说,手上拿着“野玫瑰行动”纪要的大信封。
“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份情报?”
“这是无耻的诈骗,埃玛开价200万美元,太可怕了。”麦塔奇说,这份情报只是说南非将对某大国实施一次重大恐怖袭击,南非政府真的这么傻?麦塔奇一脸疑云。
“假如德瓦尔真的孤注一掷呢?”
“他怎么行动?”
“这个问题只能随着200万美元的支付而得到解答。”卢桑纳明亮的眼睛紧盯水面上的浮标,“如果这次恐怖活动导致了重大伤亡,那么受到袭击的国家就会被迫停止对我们的支持。我以为,袭击的对象将是美国。”
“看来,我们非得花这笔钱了?”
“是的,”卢桑纳笑笑,半是幽默半是狡黠,“不过,你得设计好交钱的方式,必要时干掉埃玛,这叫两全其美。”
说话间,平静的河水突然激起浊浪,一个棕色的巨大怪物从浊水中昂起头,张开大口便要吞噬卢桑纳,这是一头模样狰狞的巨大鳄鱼。
“哒哒哒……”一排子弹射向鳄鱼,无情地穿透了它那厚厚的甲壳。鳄鱼狂翻身子,缓缓沉入水中。
卢桑纳的警卫救了他一命。
托马斯·麦塔奇买了入场券,走进游乐场。在南非每逢节假日,这儿就人山人海。狡猾的埃玛执意要在这里“一手交钱,一手取货”。
麦塔奇朝鬼推车游戏地点走去。
麦塔奇手上提了一个篮子,上面覆盖一层碎冰,底下却藏了200万美元现钞。他将选择时机,在取到情报后用碎冰锥干掉埃玛。
上了鬼推车,前面是一对热恋的男女,女的粘乎乎地朝男人的怀里钻。管车的老头给这对男女和麦塔奇各自安上一根保险横杆,一使劲,小车箭也似地射了出去。前面那对男女一阵惊叫,麦塔奇却在想,这个埃玛在哪儿呢?一分神,冷不防那个老头一下跳进麦塔奇乘坐的车斗内。“我希望你能喜欢这个游戏。”老头儿说。
麦塔奇知道,这是乔装后的埃玛。这个狡猾的魔鬼。
埃玛的手在麦塔奇身上一摸,说:“亲爱的朋友,你没带武器来,的确相当明智。”
我们又该下赌了,麦塔奇暗想。他紧紧拎住篮子,用公事公办的腔调问:“你带来了情报吗?”
“你带来了200万美元吗?”鬼影似的老头儿反问道。
此时,小车正飞速地向前冲。几个大木桶从头顶上滚动着砸下来,在离他们脑袋几寸高的地方又被猛然拉住。麦塔奇被这种挖空心思的刺激搞得神智发昏,难怪埃玛会选择这么一个地点做买卖。
“钱……在篮子里。”迟疑片刻,麦塔奇还是说。
埃玛掏出一个污迹斑斑的信封:“你的老板会发现这个信封有多么重要。”
麦塔奇掏出信件,粗粗地浏览。这时,两个面目可憎的巫师,身上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光,一下跳上车来,他们身上藏的扩音器传出凄厉的鬼叫声。埃玛对这两个蜡面怪物并不回避,只管打开篮子在微光下辨识钞票的真伪。两个巫师在暗泉边跳下车,隐入草丛中,小车呜叫钻进山洞。
是时候了!麦塔奇抄起碎冰锥,朝着埃玛眼窝的位置猛扎下去。可是锥尖没有扎进间谍的眼窝,而是刺在他的头骨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长胡子魔鬼从斜刺中窜上车来,手里挥动一把钢叉。
埃玛痛得惨叫一声。麦塔奇不顾一切地一拳击去,手腕刚好打在魔鬼的钢叉上,吧的一声腕骨折断。
埃玛与魔鬼同时跳车,带走了一篮子钞票。
麦塔奇捏着鲜血淋淋的手腕,懊恼不已。
九
一架莫桑比克的国际航班,在一条极少使用的备用跑道上停下。身穿白色长大衣的行李员,把舷梯接到货舱门口。黑暗中,只见一个人影从货舱钻出,拖下一个包裹,然后悄悄坐上行李车。行李员把舷梯移走后,飞机重新发动,背对杜勒斯国际机场的停机大楼,缓缓滑向主跑道。
行李车载着神秘的货舱乘客,从机场的维修厂侧门通过,开向一辆等在黑暗中的轿车。神秘人物钻进汽车,车子便快速开走。直到进入城区,非洲革命军领袖卢桑纳才松了一口大气。
“这样的旅行,真是委屈你了,将军。”司机竟是斯蒂格。
“没关系。我是南非国防军的暗杀对象,只配蹲货舱。感谢你们的精心安排。”卢桑纳哭笑不得。
斯蒂格歉然一笑:“不过,贾维斯局长还在办公室恭候您的光临,这种规格的接待,姑且算是一种补偿吧。”
国家安全局局长载尔·贾维斯听完了卢桑纳的叙述,又浏览了一通情报,轻松地笑了:“将军,你过虑了,所谓的‘野玫瑰行动’,充其量是一种把戏。”
“一种把戏?我万里迢迢把花了200万美元搞来的情报交给您,竟只得到这么一句评论?简直是胡说八道!”
贾维斯并不因卢桑纳的粗暴而生气,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凡是具有一定军事规模的国家,都设置了一个专门部门,其职责是广泛地设想各种非常事件,制订预警应急方案,然后存入电脑。一旦某些事情的确发生,人们才会启用它。”
“您的意思是‘野玫瑰行动’也属此列?”卢桑纳的语气充满尖刻的指责。
“在未获得这一行动的全部真实细节之前,我只能这样看待。”贾维斯还是不紧不慢地说,“我可以断定,南非国防部针对世界一半以上的国家,都作了假想敌人入侵的应急计划。”
卢桑纳愤怒地站起来:“我未料到您竟是个头脑发昏的官僚!”
贾维斯有些生气了。“将军,直言相告,在我们五角大楼的电脑中,还有比这个东西更难以置信的计划。我们有如何颠覆世界各国政府的方案,就连我们的伙伴也不放过。我们甚至还拟定了抗击加拿大、墨西哥的突然入侵计划,有如何使用核武器的种种方法。”贾维斯站起来,“中国人有句古老的名言,不要杞人忧天。我想,无论您去哪个情报机构敲响警钟,您也只能得到与我的毫无区别的回答。”
卢桑纳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一脚踢翻这个安全局长。但他不能这样做,他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把头扭过去,注视着窗外,努力地平抑自己的怒火。半晌,才用几乎是乞求的声调说:“局长先生,我恳请,为了我们的事业,同时也为了美国的利益,查一查‘野玫瑰计划’,哪怕只做一点探寻。”卢桑纳几乎泪光盈盈。
十
海军上将詹姆士·桑德克尔是位矮胖子,满头火一样的红发丛生。他身上战伤累累,性情乖僻,喜怒无常。他从海军退役后,登上了国家水下及海洋事务局局长的宝座。在短短的七年时间,他将这个本是无关紧要的部门,发展成了拥有五千多名科学家与工作人员的庞大机构。在每年四亿美元的支撑下,他使海洋科学有了长足的进展,取得了与航天科学齐驱并驾的地位。
此时,他取下咬在嘴上的大号雪茄,用审视的目光挨个儿打量坐在会议室的皮特、斯蒂格以及沃尔特·巴兹:“我觉得,虽然五角大楼对皮特处长呈上的报告不感兴趣,但是报告所涉及的问题,以及飞机残骸照片,会吓得他们坐卧不宁。”
皮特说:“我在打报告的时候,对于‘雌狐03’与QD工程的联系一无所知。但访问了巴兹将军后,我感到事情的复杂性远远超过了我的推测,因而特地邀请巴兹将军赶到此地,向您报告。”
桑德克尔向巴兹说:“老家伙,你是最清楚内幕的人,您怎么连参谋长联席会议都蒙骗了?”
“因为我在艾森豪威尔总统的直接授意下开展工作。在威特立博士不幸死亡后,我向参谋长联席会议打的报告,诈称试验完全失败,因为我再也不敢继续干下去了。五角大楼的人只知道这是一种费用低廉的有关生物化学战武器的试验,无论试验的成败与否,他们都不觉得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因而对我的报告,并未提出异议。”巴兹看一眼皮特,“现在事情严重了,皮特先生的偶然发现,便使我让这个秘密永远埋葬的愿望彻底落空。现在,我不得不冷静地想一想这种后果。速死病菌的厉害之处在于目前尚无任何技术可以抵消它的致命功效。举例说,如果在曼哈顿岛上施放5盎司的QD,在四个小时内,岛上95%的人就会丧命,哪怕300年后,人们也不敢上去。如果用飞机或火箭把足够多的病菌撒遍北美各地,那么直至2300年,整个大陆也将是一块毫无生气的蛮荒之地。”
“真的没有东西可以遏制这该死的QD?”斯蒂格问道。
“应该说有。”巴兹回答,“QD只能在高密度的氧气环境中生存,我想,把它丢进水里,它就会象人一样窒息而亡。”
皮特想了想,说:“你说只有威特立一个人才知道如何生产QD?”
巴兹淡淡一笑。“我严令任何人不得保留有关QD的资料。为此,我毁掉了博士留下的全部数据,篡改了与工程有关的所有指令,甚至还改变了‘雌狐03’飞机的飞行指令。”巴兹开始微微喘息,掏出手帕擦了擦秃头上的晶晶汗粒,“仅有少量文件躺在五角大楼的密室内,上面加盖了FEO字样。”
“FEO?”
“仅供后人查阅之意,”巴兹解释道,“这些文件标明了启封时间,就连本届总统也无权查看。因此,有关QD的卷宗,须到2550年才能公诸于世。艾森豪威尔希望,到了那时,我们的后代不会大惊小怪。”
“您干吗向我们透露这么多机密?”桑德克尔问道。
“我希望你能够彻底消灭它。就是说,把QD铁罐丢进深海埋葬,千万别让它危害世界。这样,我的良心才会得到解脱。”
“哈哈,伙计们,巴兹老将军为我们提供了一次充当人类救星的机会。”桑德克尔说,“各位,就这么定了!”他嘴里喷出浓烟。
斯蒂格冷冷地插了一句:“既然水能杀死QD,干吗不让它呆在湖里?”
“我担心外人一旦发现它,会处置不当,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有人,就是说,除了我以外,还有人进入过飞机。”皮特说,“我在货舱内发现了一具并非机组人员的尸体,我所以这样肯定,是因为机组人员已变成一堆白骨,而这具尸体则皮肉尚存。这具尸体,实际上就是我的女友的父亲。”
“什么?”巴兹好象被人踢了一脚似地站起来,接着又倒在椅子上,他双手捂脸,用几近乞求的声音说,“皮特先生,我以亿万生灵的名义,请求你赶紧把QD捞起来!”
十一
大雪飘飞,四野银装素裹,衬得泰伯湖更似一块巨大的明镜。身着保温服的潜水员,已在湖底切断了飞机的尾部与机翼,粗大的吊索套住了机身。
岸边,一字排开五口棺材,空军的收尸队员准备装几十年前遇难的战友尸骨。
斯蒂格搀扶着巴兹上将走下直升飞机的舷梯。上将心脏病复发,但他拒绝了医生的劝阻,坚持要到现场,一来为维兰德机组致哀,二来要亲眼看看几十年前的那桩秘密如何重见天日。
打捞行动的总指挥当然非皮特莫属。他伸开手臂,朝塔式起重机司机发出信号。两台机器一起工作,起重臂伸向湖面,几根钢索慢慢拉直,发出轻微抖动。
“飞机已被拉出淤泥。”皮特收到水下潜水员的报告,兴奋地向大家传达。
寒风透骨,现场的人却心如火燎。
巴兹上将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多雪的夜晚,他无法把记忆中的维兰德少校率领的机组,与眼前那堆即将出水的白骨联系起来。他开始感到胸膛一阵灼热,心绞痛又发作了。
机身顶部那个蓝黄相间的国徽显得格外醒目,“雌狐03”号飞机活似一头砍断了鳍尾的巨鲸。巴兹看见了机身的那道裂口,一句话也没说。尽管他明白,那就是失事的原因。
一架巨型直升飞机悬空不动,两个钩子慢慢垂下,被连接到起重机的钢索上。直升飞机与起重机同步工作,拖着哗哗淌水的飞机残骸移向岸边。飞机卸下残骸,擦着人们的头顶飞开。
皮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上将应第一个登上飞机。巴兹进入货舱,绕过金属罐,走到驾驶舱门口,脸色顿时发白。“我不能看他们。”他痛苦万状地对皮特说,然后挪开。
“好的,请您呆会儿去清点弹头。”皮特朝收尸队一挥手。他们进入驾驶舱,不一会便用军毯裹住四个人的遗骨,走了下来。
皮特与斯蒂格开始翻查以前被金属罐压住的老查利的尸体,令他们惊奇的是,尸体不翼而飞。
“这是怎么一回事?”斯蒂格诧异地问。
“哼哼,”皮特嘴角一阵冷笑,“我全明白了。”
忽然,他们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艰难的喘息,巴兹上将大汗淋漓,难以忍受的痛苦扭曲了他的脸庞。
“将军,您怎么啦?”皮特急切地问。
“那些弹头……弹头。”巴兹说。
“不都在这里吗?”斯蒂格说。
“不,不,我数了一遍,只有28个。”
“原先是多少个?”皮特的脸色苍白。
“36个……皮特先生,应有36个呀。”巴兹晕过去了。
国家水下及海洋事务局大楼,是矗立在华盛顿D·C东郊山坡上的一幢管状大厦,它有30层高,全由绿色的反光玻璃装修。
詹姆士·桑德克尔的办公室坐落在顶层。此时,他正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批阅文件。
专用电话响了,桑德克尔按下小型仪表盘上的一个按钮,启动了全息电视摄相机,与皮特本人一模一样的三维彩色图象,出现在办公室中央的屏幕上。通过卫星发来的皮特的形象及其声音,一点儿也不失真。
“沃尔特·巴兹的病情怎样?”桑德克尔焦急地问。
“经过丹佛陆军医院的心脏病专家抢救,已稳定了他的病情。”皮特回答道。
“弹头处置得顺利否?”
“斯蒂格已用卡车将它们送到利德维尔,再用船只将其送往旧金山海岸。”
“好。我已命令太平洋海岸考查船作好准备,把它们抛到大陆架以外1万英呎深海底下。”桑德克尔犹豫了一下,终于问起他最担心的那个问题,“那8个弹头有无着落?”
从皮特阴沉的脸上,桑德克尔知道事情不妙。
“将军,我们用了各种仪器,对湖底进行了拖网式的搜查,仍然一无所获。”
“皮特,看来我得马上向五角大楼和国家安全局报告,要坚决找到它们。”
十二
正午,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马克辛·拉斐特在屋前晒衣服,她看见皮特走来,便笑了。一阵风吹过,皮特的风衣却搭在手臂上,这令她困惑不解。
“你好,拉斐特太太,利在家吗?”
“在家。”利·拉斐特坐在桌子边,起劲地挫一截水管的毛口。
皮特主动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利·拉斐特头也不抬地问:“听说你在湖里捞起了一架飞机,就是你以前向我调查的那架吗?”
“是的,我还想请你回答,你为什么要杀害你的朋友查利·史密斯?为什么要在几天前从货舱偷走他的尸体?”
利抬起头来,眉毛打皱是他的唯一反应:“你在说什么呀?你疯了吗?”
皮特坦然地一笑:“需要我推理吗?狡猾的乡巴佬?”
利无言地看着皮特,搓了搓双手,颇有一番其奈我何的意味。
“你们两个人,在未发现湖底的飞机前的确十分要好。你们后来认为,你们在湖底发现的东西肯定十分值钱,于是就分赃不平,酿出一桩谋财害命的悲剧。”
利歪头瞧着皮特,点燃雪茄,说:“讲呀,我很感兴趣。”
皮特并不示弱:“好吧,先从第一章讲起。查利·史密斯是位天才发明家,他发明了一个自动渔竿,于是与你一道乘船进湖试验性能。巧得很,他抛下的渔钩没有钩上大鱼,却拉起一个飞机的氧气筒。于是他和你猜测湖底可能有东西,紧接着,你们决定,到湖底去查个明白。潜水对于你这个海军的老潜水员并非难题,你发现静卧湖底的竟是一架波音运输机,尤其使你惊奇的是,飞机内还有一些金属罐,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很可能价值连城。我可以断定,当你独自一人在水下时,就萌发了杀死查利,独吞财宝的念头。”
利·拉斐特看来并不害怕皮特,他一直面带微笑。
皮特继续推论道:“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那个起落架与金属罐,你们两个老头儿是怎样弄上岸的。假如我到了你的年纪,有你们一半的气力,我就心满意足了。”
“年轻人,你又低估了两个老家伙。”利说,“查利设计了一个小型爆炸装置,炸掉了机舱门,我潜入水下,用钢绳套住罐子,查利开动汽车,就把金属罐拖上来了。至于起落架,当然也是用同样办法弄上来的。”
皮特嘲弄道:“然而东西弄上来后,你们才发觉,它不过是一些一钱不值的海军用的旧炮弹。”
“你又低估了两个狡猾的退伍老军人。事实上,查利一眼就认出,这是一种特殊类型的毒气弹。它与照明弹一样,升到一定高度,就炸开一张降落伞,再放出一大片致死的毒剂。”
皮特暗暗吃惊。
“其实,查利已旋开了弹头,看了看内部。”
上帝呀,皮特暗暗叫苦,几乎绝望了:“炮弹现在何处?”
“我把它卖了,卖给了法兰克斯武器公司。这个公司做国际军火大生意,可它的经理奥维尔·马普斯,却吝啬得象个小五金店老板。每颗炮弹只出价5千美元,你知道,我一共得了4万美元。”
“为了独吞,你就杀了查利?”
利点点头:“他认为自己的功劳大于我。顺便问一句,你是怎么推测出我是杀人犯的?”
“你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第一,你未能妥善地处理好氧气筒与起落架,让它们留在了老查利的仓房。第二,你不该在知道了我潜入水下发现了老查利的尸体后,又去干了移尸的蠢事。倘若你不干后一件事,我即使怀疑,也没有证据。要知道,在这个地区,只有你具有这种高超的潜水本领。告诉我,你把老查利藏在何处?”
利神态安详,一心一意地锉铁管毛口,哪象一个杀人犯?
皮特正寻思间,冷不防一支冰凉的枪管,顶住了他的后脑。
马克辛·拉斐特站在皮特身后,笑着说,“这个问题应由我来回答,干吗老缠住他?不过,这个秘密你至死也不会知道。”
利抬起头来:“杀人并非我的专长,而是她的杰作。别小瞧了这个老婆子,她可以把你从50米远抛来的铜币打成两瓣,弹无虚发。是她干净利落地在老查利的心脏上穿了一个小洞,真的,一点痛苦都没有。”利这样说,还故意叹了一口气。
马克辛·拉斐特得意地笑了,笑声显得十分邪恶。
皮特懊恼不已,怎么忘记了这个女人。真该死。
“砰!”一声枪响,皮特脚下的地板立即炸开一个洞,呛人的硝烟腾起。
“这无非是告诉你,我亲爱的夫人的老式温切斯特尔连发步枪是上了膛的。我们不愿在电椅上度完余生。”
皮特慢慢掉过身子,面对枪口,缓缓地抬起了风衣:“这叫我吃惊,没想到夫人还有这一绝招。夫人,你难道不看看后面?”
就在马克辛朝后分神的刹那间,皮特避开了枪口,与此同时,藏在风衣内的毛瑟手枪发了火,巨大的冲力将拉斐特夫人击倒在门外。皮特只觉耳畔一阵风响,铁管斜砸在肩上,他回身,又一次扳动扳机,利·拉斐特在枪口前倒下。皮特吹吹枪管冒出的青烟,遗憾极了:说实话,我是迫不得已,我还未探听出老查利的埋尸处,怎么向史密斯小姐交待?
十三
拉斐特把八枚QD弹卖给了马普斯,其中四枚被双重间谍埃玛买去。现在,这该死的四枚QD弹在哪里呢?
国家安全局局长贾维斯审视着全美地图,冥思苦想。他一一浏览各州,始终不得要领。他打开书橱,查阅百科全书。却不料在书页中发现几瓣早已枯谢了的野玫瑰花瓣。野玫瑰!他的眼睛象被针刺痛了一样,定眼细看:衣阿华州,又名霍凯州,其州花为野玫瑰……他心中豁然一亮:
呵,野玫瑰花——依阿华州花——依阿华号战列舰——野玫瑰行动!
他的脑海一阵轰鸣。几乎在同时,桌上电话响了。他抓起听筒,秘书芭芭拉报告:“刚才非洲处来电,非洲革命军首脑卢桑纳将军突然失踪。结论是:卢桑纳已被绑架。”
贾维斯砰地一声搁下听筒。脑子里转了几转,又接通了芭芭拉:“给我查一下,‘依阿华’号战列舰现在何处?”
几分钟后,芭芭拉回话:‘依阿华’号战列舰现在停泊在马里兰州的切萨匹克湾船舶修造厂,有人在拆卸这条船。然而奇怪的是,这条船的上层钢铁建筑,全被换成了木质结构,看样子要启航了。
贾维斯这才立即接通了前去收缴QD炮弹的斯蒂格,下达了由他和皮特截住战列舰的紧急命令。
当他听说皮特和斯蒂格能够收缴的QD炮弹不是8枚而是4枚时,他便觉得,办公桌后的皮椅,再也不能坐下去了。
他冲出办公室,调来一辆小车,飞也似地朝切萨匹克船厂驶去。
十四
一辆普通的集装箱卡车,抄小路往切萨匹克湾驶去。海勒姆·卢桑纳四肢被缚仰卧车厢,每当车轮辗过地面的凹凸不平处,他的头就要被猛撞几下。现在,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已不起作用了,蒙眼布使他不见一点光线,自然也辨不清方向。
他最后想得起的是,在机场的头等舱候机室那位自称穆塔波机长的人的笑脸。
此人身着莫桑比克航空公司的墨绿色制服,个头不太高,皮肤也不黑,从他的声音乃至某些动作看,卢桑纳甚至觉得他不是一个男人,是的,连喉结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个男人?
“我国政府的一位要员要求我确保您的旅途安全,因此,您必须跟我走。”他说,“让我们为飞行平稳干杯,你喝点什么,将军?”
“一杯马丁尼酒,加点柠檬片。”
卡车过铁路时,卢桑钠的头被碰得象要裂开。愚蠢呀,卢桑纳心中想,商业航空公司的飞机驾驶员,在起飞前24小时都不准碰酒杯,怎么连这类常识都忘了?作为非洲革命军的领导,怎么能以意气用事?忘记了安全规则独自一人回国?在他意识到自己的酒中加了高效麻醉剂时已经晚了,那位冒牌机长的笑容突然凝固不动,在模糊中化为乌有。
卡车慢慢停下来,卢桑纳听见后门打开了,有两双手把他抬起来,扛起走了一阵。黑暗中传来奇怪的声音:海涛声、汽笛声,还有新鲜油漆和油料的气味。
卢桑纳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砰地一声被人扔到坚实的地板上,痛得他几乎要断气。接着,他感觉有人用刀在割他身上的绳索,取下了蒙眼布。卢桑纳慢慢地让血流流通四肢,他眯着眼四周打量,觉得自己好象在一艘船的驾驶舱里,因为隔他不远的地方就是船舱和仪表盘。他终于看清,有一个身材魁伟的人站在他的头顶,那人朝他微微一笑,卢桑纳只觉背脊发凉。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海勒姆·卢桑纳将军?”低沉的男低音在舱室回荡。
“我就是,”卢桑纳用嘶哑的声音回答,“你是谁?”
“怎么?你连福克斯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
“这也可能,你怎么会记住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的姓名呢?我的亲爱的刽子手将军。”
卢桑纳如坠五里雾中:“你在说什么?”
“你在装糊涂。你下令杀害了我的一家,我的工人,一家一家的被你屠杀,你的人还烧毁了我的农庄。”福克斯的声音变得极其严厉,“要知道,我是多么盼望与你见面呀。”
卢桑纳觉得十分好笑,但他清醒地知道,这个老头儿的感情是真诚的,他的苦难决非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只是这件事与他实在无关。于是他说:“对于你的家人和农庄工人所遭受的不幸,我只能深表遗憾。不过,我请求你千万别误会,我没有杀人,我的军队也决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一定是有人假冒非洲革命军犯下了这场弥天大罪。”
“我不感惊奇,你肯定会抵赖。”
福克斯的目光从舷窗透出去,外面的大海已为夜色笼罩。他的脸上显露出某种难以言说的神色:“不过没有关系,我们马上就要启航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你和我,一次没有回程票的旅行。”
十五
皮特驱车摸黑前进,斯蒂格坐在他的身边昏昏欲睡。及至凌晨三点,他们才赶到船厂大门。
“什么事?”门卫有礼貌地问。
斯蒂格亮出证件。门卫的双手不禁有些打哆嗦:“我们这儿平安无事。”
“好了好了,我们只是来打听一下‘依阿华’号战列舰是否还在这里。”皮特不耐烦地说。
门卫似乎松了一口大气:“在,在。它就停在船坞边,整修了一段时间了。”
听到“整修”二字,皮特与斯蒂格交换了一个不祥的目光。
就在这时,一辆小车驶到门口,嚓地一声刹住,贾维斯象个赛跑运动员似地冲下车。
“是局长吗?”斯蒂格问。“是的,船还在不在?”贾维斯急切地问。
“我敢肯定还在,”门卫抢着回答,“我们船厂的一位主管梅甘先生刚才还进去了呢。”
“走!”贾维斯一挥手,三个人一阵风似地刮进大门。
船坞空空荡荡,一弯新月照得漆黑的大海泛起一片银光,波涛拍击大堤,发出轰然声响。
一个人顶着寒冷的海风,木雕似的一动不动。他就是梅甘。
“那个苏格兰老头子疯了,他把船开走了!”梅甘一见人来,张开手臂大吼。
“怎么一回事?”贾维斯焦急地问道,“我是国家安全局长。”他一边说,一边掏出证件。
梅甘平静下来,开始叙述:“那个苏格兰老头名叫福克斯,原是英国的一位退役海军舰长。海湾投资公司买下了‘依阿华’号战列舰,雇用他来负责船的拆卸工作。奇怪的是,这个老头儿不是指挥我们把船拆成块块钢铁,而是强令我们把船的上部建筑和一些大炮扔掉,换成木板,说这样就能减轻船的重量,提高船速。要知道,战列舰可不是软木塞,不能在水上随意漂。经他这一折腾,这船还能出海吗?”
贾维斯大气不敢出一声:“告诉我,他保留了大炮没有?”
“保留了。”梅甘肯定地说,“他精心地维修了至少一门主炮。”
贾维斯瞧着神情严峻的皮特,仿佛想从他的脸上得出问题的答案。
“这个老头儿性情极其古怪,”梅甘说,“只有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目的的人,才会象他那样行事。”
“你能提供一点船是何时开走的线索吗?”斯蒂格问,
“今天下午,突然开来了一车黑人水手,老头儿把我们全赶回家去休息。这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看见老头儿露出笑脸。我想,船是趁天黑时开走的。”
他们走到曾经是牵系着“依阿华”号战列舰的缆绳柱前,皮特目不转睛地看着砍断了的缆绳。
“这个疯疯癫癫的白痴,好象打算再也不靠岸了。”梅甘说。
“是的,肯定不会再靠岸了。”皮特说。
贾维斯疲倦地靠在一根柱子上,说:“全是我的过错。我若早相信卢桑纳,事情就不会这么糟。”现在,一根明晰的主线展现在他的脑海中。“野玫瑰行动”与失踪了的卢桑纳和那四枚QD炮弹,都集中在突然开走的“依阿华”战列舰身上。
“他们为什么要发动一次攻击?”皮特问贾维斯。
“意图十分清楚。当人们最终从战列舰上找到卢桑纳,知道这场恐怖袭击是因为他的缘故,甚至是他下令干的,还会对非洲革命军产生好感吗?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用QD炮弹?目标选择在哪里?日期是那一天?”
皮特抬腕看看手表,说:“还有什么日子比今天更合适呢?”
“眼下是星期三,凌晨12点过5分。”贾维斯一下变得格外紧张,“今天是12月7日。”
“珍珠港事件纪念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十六
1988年12月7日南非比勒陀尼亚国防部长彼德·德瓦尔在油光锃亮的大办公桌上书写电文。晚霞从窗帷缝隙中透进,映得办公室一片血红。
齐格勒敲门进入,报告道:“福克斯已开始行动。”
德瓦尔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无言地递给齐格勒一纸电文。齐格勒低头一看,心脏开始狂跳。
我有责任提醒贵国政府注意:非洲革命军的恐怖分子在原英国皇家海军退役军官帕特里克·福克斯的指挥下,即将向贵国海岸某地发起攻击。对于我的政府在这起可耻的严重事件中的失察行为及其给贵国带来的不便,谨表示极大的遗憾。
南非内阁总理埃里克·科兹曼
“请您亲自将此电报,火速发送美国国务院!”国防部长说。
“你以总理的名义发报,可总理对‘野玫瑰行动’一无所知呀!”齐格勒睁大双眼。
“我看没有必要讨论这些技术细节。”德瓦尔故作高深地说。
“还有,假如福克斯袭击失败,被对方抓获,他的招供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场灾难。”齐格勒说。
德瓦尔不耐烦地一挥手:“福克斯必死无疑,袭击一定成功。”
福克斯曾仔细地研究过这条航道,记住了每一河段的情况。由于拆掉了几千吨无用的钢铁,船的吃水已从原先的38英尺,降到现在的22英尺。尽管如此,巨大的螺旋桨还是搅起河底的泥沙,使“依阿华”号的屁股后,拖出几英里长的混浊尾巴。如果不是他的精确计算,“野玫瑰行动”仍然会因这一技术细节的无法解决而流于空谈。
在战舰上,有个身穿油腻工作服的人悄悄进入曾是船医室的空舱,仿佛置身于一个黑暗的山洞。此人掏出一把手枪,又将装有20发子弹的弹夹,压进手枪弹仓,最后,他给枪管旋上消音筒,忍不住笑了。
埃玛把枪别在右腿上,悄悄溜过过道,朝轮机舱走去。
埃玛成功地绑架了卢桑纳,现在又奉命监视福克斯,因为埃玛是德瓦尔部长最宠信的人。
十七
皮特在白宫前停下车,与贾维斯分手。贾维斯的任务是把总统及其军事将领们从被窝中拖出来,皮特则去医院找巴兹,进一步了解QD炮弹的某些技术细节。
巴兹似乎还清醒,只是衰弱得无力说话。
“那个该死的生物弹的运行弹道是怎么一回事?”
“离心力……来复线。”
“我知道,”皮特压低声音,“炮膛内的来复线使弹头旋转,产生离心力。”
“带动发电机,依次带动一个小型雷达测高计。因为火炮发射时的弹道低平,必须用这种仪器测地面反射讯号。”
将军闭上眼,稍事休息。随后,他从被窝中艰难地伸出手,抓住皮特:“下面最要紧。炮弹达到最高点后,开始向地面飞去,测高计的全面指示器也开始指示降低高度。”巴兹的声音渐渐衰微,“离地面1500英尺,降落伞打开,减慢弹体下落速度,引发启爆装置。”
“1500英尺。”皮特用心地重复。
“及至1000英尺,炮弹爆炸,释放出无数束小炸弹,里面就是QD生物体。”
皮特俯下身:“将军,降落伞打开到释放速死剂,共有多长时间?”
将军明显地支撑不住了:“时间太久,{己不清了……30秒……下降速度大约每秒18英尺。”
“30秒?”皮特想得到证实,然而将军已陷入昏迷状态。
十八
白宫地下300英尺深的地方,是紧急情况处置办公室。此时此刻,里面一派肃杀气氛。总统直端端地盯住贾维斯:“戴尔,用不着我多说,在我任期届满之际,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危机,尤其是到天亮都还无法解决的危机。”
国务卿蒂莫西·马奇叹口气:“还是快想办法吧。这伙疯子携带的生物武器,据说可以毁掉一个大城市的全部生灵,还会让天知道多少代人受害。对吧,贾维斯局长?”
贾维斯点点头。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柯蒂斯·希金斯将军疑惑地瞅一眼贾维斯:“据我所知,我国的军火库没有这种武器。”
“那是我们在向公众胡说八道,这间屋里的人都知道,我国从未停止过研制和生产生化武器。”贾维斯厉声驳斥。
总统打断了争吵,对海军作战部长乔·肯珀上将说:“既然是一次海上袭击,那就该您管了。”
肯珀将军按了一下桌面的电钮。众人的目光扫向侧面一堵墙壁,一个8英尺宽、10英尺长的大屏幕展现出一幅巨大照片。这是间谍卫星从地球高空摄下的高分辨度电视图像,切萨匹克湾东边的海岸线犹如一张风光明信片。随着肯珀的指挥,人们依次看到一条条货船、军舰,不一会儿,左边出现坎布里奇,右边出现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接着是巴尔的摩。
“依阿华”号战列舰在哪里?它要袭击什么目标?
这时,一位助手进来,交给马奇国务卿一封电报。马奇看完,神色大变:“南非总理来电,承认有一个‘野玫瑰行动’。”他向总统报告。
总统接过电文,仔细地品味措辞,然后说:“先生们,我承认我们的确面临一场可怕的、又莫名其妙的战争。”
华盛顿桑德克尔的办公室内,皮特、斯蒂格和桑德克尔也在紧张地研究海图。一个问题在皮特的脑海盘旋,经过改装的“依阿华”号战列舰的吃水只有22英尺深,哪个海岸、河段适应它航行?他思索着。
“皮特,有什么妙计能阻止那帮疯子?”桑德克尔点燃雪茄,问道。
皮特仍在沉思,因而对桑德克尔的话毫无反应。
斯蒂格叹口气;“我们不知道‘依阿华’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他们要进攻什么地方?”
“皮特,你说话呀。”
“假如我们能派一个人偷偷登上船,摧毁发射炮弹的装置,再将生物弹头抛入水中……”皮特一任思绪驰骋。
“你敢去吗?”斯蒂格问。
“我最有资格。”皮特说。
“我举双手赞成。”桑德克尔说。
“我大概被你忘记了。”斯蒂格酸溜溜地说。
“如果我的努力宣告失败,就该你开着直升飞机上船了。”皮特说。
“关键在于要抢在国防部那些人之前上船,可他们有卫星帮助搜索。”桑德克尔说。
“如果我已知道了‘依阿华’号现在的位置呢?”皮特笑一笑。
“你凭什么猜测出船的位置?”
“船的吃水深度无意中揭示出它的航行目的地,”皮特指着地图说,“福克斯感到满足的航道只有一条。”
桑德克尔和斯蒂格静待皮特说出下文。
“那就是波托马克河。福克斯打算驾船溯流而上,袭击——首都!”
福克斯双臂疼痛,浑身大汗淋漓。他已在船舱前站了近十个小时,硬把这条船拖拽进了本不该它行驶的航道。尽管他的双手已布满水泡,但他毫不在乎,因为他设计的艰难航程已近最后阶段。宾夕法尼亚大街已处于长长的、致命的2号炮塔的大炮射程以内。
“依阿华”号似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钢铁魔怪此时充满灵性,它仿佛知道自己即将去进行生命的最后一搏,它冲过了马里兰州河岸边的康沃利斯隘口。
福克斯凝望着前方20英里外隐隐闪烁的灯光,那就是华盛顿城。华盛顿城开始迎接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而“依阿华”号则开到了波托马克公园的高尔夫球场边界。
“23英尺……”船底部传来的测水深的报告,通过扬声器在驾驶舱嗡嗡作响,“22英尺……船长!”
“依阿华”又冲过一个浮标。它那长18.5英尺的螺旋桨叶片搅动着河床的淤泥,它的船头顶着流速每小时5海里的河水前进,激起团团白色的泡沫。
“船长!打住……打住!哦,天啦!”
“依阿华”号象榔头砸进了枕头,它终于搁浅在芒特弗农那段河床的淤泥上。
十九
“我简直不敢相信,”肯珀看着屏幕上的图像说,“这位福克斯先生敢在茫茫黑夜,把一个钢铁堡垒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开90英里。”
“这不是纯粹的冒险,此人的妻儿子女遭到屠杀,他是决心报仇雪恨的。”贾维斯说。
总统品味着贾维斯的话,侧头问希金斯将军:“怎么对付这场强加于我们的战争!”
“我的计划是,派一中队F-21战斗轰炸机,用‘铜斑蛇’导弹炸沉‘依阿华’号。同时,岸上陆军实施炮火支援。或者,派海军的海豹突击队攻击它,实施空降。”
“不行,它仍有时间发射QD炮弹。”贾维斯断然否定。
“我的最后选择是,用一枚低当量的核导弹完成任务。”
满屋人一片沉寂。总统最终明白,该由他发表意见,便问:“如果这样做,要牺牲多少人?”
“5万至7.5万人死亡,受伤的人则至少是死亡人数的两倍,离‘依阿华’最近的那几个小区的人口会受到严重伤害,但华盛顿的损害却会减轻,这叫以少数换取多数。”
“若用中子弹不就更好么?”肯珀上将建议道。
还未等希金斯答复,贾维斯摇头道:“我怀疑辐射能杀死生物毒剂。”
这一说,令满屋人一筹莫展。总统搔搔头皮,真真尝到计穷力绌的滋味了。
“快决定呀,离天亮还有半小时。依阿华号撤掉了全部的雷达操纵和自动射击系统才退役的,福克斯只能依靠时光来帮助瞄准。”
这时,一直凝眸屏幕的马奇大叫:“快看,那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均集中于屏幕,他们都看见了一架直升飞机渐渐抵近军舰。
“完了!”希金斯大吼,“一定有人觉得好奇,决定去骚扰‘依阿华’号,假如福克斯沉不住气,按下电钮,华盛顿就完了,美国就完了!”
“马上采取行动!”总统对希金斯下令道。
二十
海豹突击队队长艾伦·弗格斯上尉带领他的部下,乘坐快艇风驰电掣般地赶到集结地点待命。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便是陷于淤泥的“依阿华”战列舰。
“登上战列舰,消灭敢于抵抗的武装分子,占领船尾,迎接海军陆战队的突击直升飞机!”他的耳机内传来肯珀上将的命令。
第一艘小型突击艇实际上驶入了一个大屠场。尽管战列舰上只有一门炮在发射,但众多的机关枪、冲锋枪构成的火网,仍使快艇寸步难行。快艇急速后退,恰好成为主炮的轰击目标,一股巨大水柱腾起,倏地吞没了小艇。
福克斯舰长十分满意,下令战列舰升起非洲革命军的战旗。从福克斯农场开始的复仇行程,自然地发展到了这一步。接着,他发出了关系重大的命令:
“向林肯纪念堂开炮!”
一发炮弹尖利地嘶叫着,飞向第23大街中央,成千上万块泥土、沥青掀起,大街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大坑。
南非的黑人炮手在钢铁炮塔挥汗如雨,用机器把巨大的弹头塞进炮膛,填进药包,又高声咒骂着修正弹着点,然后关闭炮栓,一声巨响,大炮向后坐了几英尺。
炮弹终于砸进了林肯纪念堂,白色大理石顿时化为碎片,立柱倾折,建筑象积木垮塌,白色的尘灰直冲云霄。
但是林肯像依然直立,他那19英尺高的身子并未遭到破坏,脸上还是那一贯的忧郁表情,庄重地注视下界,眼光深邃莫测。
白宫地下室一派战时紧张气氛,林肯纪念堂的被炸令总统和他的阁员们愤怒之至。
希金斯问桌那边的肯珀:“计算出‘依阿华’的射速了吗?”
“每发炮弹的射击间隔为4分10秒。”
希金斯抓起电话:“突击队,利用大炮射击的间隙冲上去!”
卫星镜头往后拉,显出以白宫为中心,半径两英里的范围。众人的目光在搜寻,提心吊胆地深怕QD生物弹出现在空中。
“他大概要炮击国家档案馆,”总统担心地说,“摧毁《独立宣言》和国家宪法。”
“总统先生,我强烈要求您批准我对‘依阿华’实施核打击!”
总统活像一头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野兽,但他还是耸起肩。“不!”他拒绝了。
空军上将迈尔斯·塞尔进门报告:“一中队的F-21飞机已携带导弹起飞!”
好极了!每个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紧紧盯住战列舰。几十秒后,只见几架战斗机俯冲而下,炮弹雨点般地泼向军舰,一发发导弹拖着白烟,准确地命中目标,炸得战列舰不停地摇晃颤抖。
“突击队,突击队已抵近军舰!”希金斯高兴地大叫,“棒小子们,抓的机会不错。”
弗格斯上尉亲率30名队员,终于爬上了军舰的甲板,在他们身后,即刻留下了6名战友的尸体。他一面用冲锋枪点射,一面指挥战斗人员分成小组或单兵逐步推进。
他亲眼看见,在浓烟的掩护下,一架直升飞机几乎用手可以摸到的高度接近船尾,一个人从直升飞机上跳下,转瞬不见踪影。
皮特象一个沉重的口袋从空中坠下,身子砸穿了几层薄木板。他不顾浑身疼痛,爬起来就朝战列舰的弹药舱摸去。当他扑进一间空荡荡的舱室时,听见了一个人的呻吟。一个全身被缚的人就在他面前。
“你是谁?”皮特用枪顶住那人的脑袋。
“我是卢桑纳,非洲革命军领袖。”
皮特霎时明白,为啥一艘秘密驶抵华盛顿的战船,要在袭击时突然亮出旗号。原来是冲着眼下这个人来的,就是说,要嫁祸于人。
皮特替卢桑纳解开绳索:“你赶快撤退!”
“不!”卢桑纳活动着四肢,“我十分清楚我的处境,为了让贵国人民知道事情真相,我必须在这里战斗,用鲜血来洗刷非洲黑人的名声。”
皮特从卢桑纳的眼光中看到了真诚。他不再多说,递了一支手枪给卢桑纳,示意他紧随其后。
福克斯在猛烈的导弹袭击下奇迹般地皮毛未伤。他从破碎的窗户看见,他赖以施威的三门大炮哑了两门。炮管奇怪地扭曲,全然失去了刚才怒吼时的雄姿。福克斯打开通话器连吼几声,一、三号炮台无声无息,二号炮台传来一阵咒骂。
“赶快报告情况!”福克斯呼唤道。
“舰长,机器出了故障,只能用手装炮弹。另外,门被炸坏了,只能从弹药舱的升降机上来。”
福克斯决定去他那唯一的复仇火炮巡视,如果这门炮无法启用,他的整个事业也就等于宣告失败。
二十一
皮特领着卢桑纳准确无误地穿过一条又一条通道,最后在一扇舱门停下。
“我们在什么地方?”卢桑纳显然被迷宫般的船舱内部搅昏了方向。
“弹药舱外面。来呀,干呀!”皮特和卢桑纳一使劲,门勉强推开了三分之一,他们鱼贯而入。皮特屏息,聆听一阵上面的嘈杂声和金属铿锵声,然后跨过一排排堆放整齐的油光光的炮弹,来到一堆圆头炮弹前。
弹头反射着弹药舱的昏光,显得那样疹人。
有一枚速死弹不见了。
皮特取下肩头上的工具袋,递给卢桑纳一把电筒:“我拆毁炮弹,你负责照亮。”
“为啥不消灭上面的敌人?”卢桑纳好生奇怪。皮特并不回答,而是象偷保险箱的窃贼那样小心翼翼地摆弄炮弹。他用螺丝刀旋松所有弹头上的紧固螺丝,弹头沉重地掉在他的手掌上。一会儿工夫,三枚死亡之母就再也不会为非作歹了,而皮特的眼睛,已被汗水浸得通红。
一个人从身后,拍了拍他俩的肩头。
“你们在干什么?小伙子们?”
卢桑纳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开枪,当他回过身子,就要扣动扳机时,他才蓦地发现,福克斯的双手空空。
“我是在荣幸地同帕特里克·福克斯讲话吗?”皮特头也不抬地说,“请原谅,我在拆毁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武器。”
也许过了整整一分钟,福克斯和卢桑纳才明白皮特实际上没有开玩笑,他们互相面无表情地对望一眼,又同时扭头看着皮特。
皮特直起腰,简单地解释了他手上的生物弹头的极其可怕的破坏性。
“福克斯先生,我知道一点你的不幸,可是,无论您准备怎样报仇,也不能这样干呀!”
福克斯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我同意袭击华盛顿,但我决未同意用生物武器!”
皮特倒出工具,把拆下的弹头交给卢桑纳:“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争论。我们继续拆,请你把这个玩意儿扔进河里,记住,一定要扔进水里。”
福克斯一把揪住卢桑纳:“干完这事后,我们再清账。”
卢桑纳冲他一笑,从容地回答:“静候。”他象影子一样钻出弹药舱。
于是,皮特与福克斯不声不响地各自负责拆卸一颗弹头,两位行家象竞赛似地很快干完了活。
福克斯松了一口气:“你是谁?”
“我叫皮特,国家水下及海洋事务局特行处长。舰长,你能告诉我,这些炮弹是怎么弄上船的吗?”
“我的确不知道。”福克斯真诚地说。
“哈哈,你们别费精神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一个黑暗的角落传出来,“是我偷偷弄进来的,而且,最后一枚炮弹就在二号炮台的炮膛内。”
皮特和福克斯扭头一看,一管手枪冷冷地对准了他们。
“我是舰长,”福克斯生气地说,“你是谁?胆敢如此放肆?”
“我是埃玛,南非情报局的特工,奉命监视你执行‘野玫瑰行动’。并且在你不再有用的时候杀掉你,哈哈。”
福克斯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奉谁的命令?”
“我奉德瓦尔部长的命令。老糊涂,你上当了,从一开始你就上当了。”
“上当?”福克斯吼声如雷,“这么说,是你们设下骗局,把我变成了你们的罪恶工具?”
“哈哈,你终于清醒了。好吧,让你死个明白。告诉你,你是我们物色执行野玫瑰行动的最佳人选,为了使你失去理智,德瓦尔部长便设计了对你农场的袭击,而向你的妻子的头颅开最后一枪的,正是本人。”
如雷贯耳。福克斯犹如大梦初醒,他悔恨,他懊恼,他恨不得将眼前这个魔鬼撕成两半,恨不得将德瓦尔碎尸万段!
就在他俩说话的当口,皮特已一寸寸地挪近了埃玛。只听他一声断喝,似猛虎下山朝埃玛猛扑过去。
埃玛的无声手枪吐出一团火花,皮特倒下。福克斯趁机冲上,一掌将埃玛的手枪打落,接着一脚将埃玛踢翻,他抡起铁拳一下、两下地揍埃玛的头。埃玛脸上的皮肉裂开,骨头破碎。福克斯并不罢休,抓住埃玛的头发,用他那树干一样粗壮的手臂上的每一份力气,把埃玛的头往甲板上猛撞,直至埃玛的头被捣成肉浆。这时的福克斯,已不再是一个丧失理智和良心的疯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疾步登上升降机,进入炮塔,喝令里面的炮手停止一切射击。
“为什么?”
“这是命令。我们全都上当受骗了,这次袭击是一个错误,一个根本的错误。”
他再次回到弹药舱,将倒在地上的皮特的身体翻平,查验伤口。皮特的头皮被子弹擦伤,昏迷不醒是受了枪击震动。必须把皮特救出去,福克斯想。
二十二
卢桑纳颇费了一些周折,才找到了上主甲板的出入口。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双手紧紧地抱住装有弹头的口袋。突然得见天日,两眼睁不开,他只好稍稍站定,适应他认为十分难受的强光。
四面都在射击,子弹嘘嘘横飞。卢桑纳一心要把弹头扔进河里,因此忘记了自己的危险。
“站住!”一个身穿制服的美国军人从炮塔的阴暗处钻出来,冲锋枪对准了卢桑纳。卢桑纳回过头,他以前从未见到哪个人具有此人脸上的那种冷酷的恶意。倘若卢桑纳此时跪下,或许可以平安无事,然而充斥于他意识的,只有一样东西:他个人的斗争生涯到此该划句号了。他不能让自己活着走下这条肮脏的船,如果他成为烈士,他的鲜血将洗净敌人泼向非洲黑人身上的污泥浊水,也就是说,他的死更能为非洲受压迫的人民作出大得多的贡献。
卢桑纳接受死神的挑战。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弹头,朝那个美国军人笑了笑,随后朝河边冲去。
当弗格斯上尉用枪对准卢桑纳时,他并未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多么糟糕的错误。虽然眼前的这个人穿的是西服而非军服,手上也好象未带武器,但这无关紧要。弗格斯的部下为夺取这条军舰已死伤了好些人,更令人愤怒的是,美国的首都居然被该死的军舰扎实地狠揍了一通,鬼知道白宫的圆顶是否已被掀掉。在这个人无视他的警告继续朝船舷冲时,他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枪管吐出一长串子弹。
卢桑纳的背脊立即被撕开几个血洞,冲击力推着他摇摇晃晃向前扑跌。
弗格斯再次扣动扳机。
卢桑纳跪下,他痛苦地扭转身子,鲜血从口中喷出,他指着手上的袋子,似乎要向弗格斯交待什么。他终于又倒下,身子朝河边爬,留下一路殷红的血迹。
弗格斯以钦佩的心情观看着,他弄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力量驱使这个黑人,在身中十余弹后还要往河边爬。待卢桑纳不再动弹后,弗格斯才走上前。他拧起那个沉甸甸的布袋,在手上掂一掂,砰然丢在甲板上。
“什么玩意儿?”他又投身枪战去了。
福克斯预感这条船终将会被强大的进攻火力炸成碎片,于是决定给皮特找一件救生衣穿上,然后将他扔进河里。
他的目光停留在埃玛的尸体上。他动手剥下埃玛身上的救生衣,给皮特套上,拉开二氧化碳气瓶的拴绳,救生衣咝咝地鼓胀起来。
这时,他从埃玛纽扣迸裂的地方,看见里面有一条尼龙带,紧紧缠住埃玛的胸部。一种纯属莫名的好奇,驱使福克斯撕开了埃玛的衣襟,他解开一个小搭扣,尼龙带松脱,露出两个圆包,上面分别点缀着玫瑰花苞般的紫红圆点。
好一阵子,福克斯也未回过神来。
“圣洁的基督之母呀!”他敬畏地划着十字。
杀人不眨眼的双重间谍埃玛,竟然是个女人!
白宫地下室。本届政府的主要人物们,无不被电视屏幕传递出来的精彩绝伦的枪战所吸引。
贾维斯指着荧屏说:“看,里面有人出来。”
众人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
只见福克斯拖着一个人出来,用绳子将其缓慢放入水中。然后,他走到船舷边的一具尸体前,低头不动,好象在致哀。接着,他弯腰捡起一个口袋,好象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抛入河水中。
“他在干什么?”总统大惑不解。
肯珀说:“恐怕在销毁罪证。”
福克斯开始摇动一件白衬衣。
“他宣布投降!”马奇肯定地说。
“不能相信!”希金斯断然否定,“立即摧毁二号炮塔!”他下了一个决定性的命令。
一架F-21战斗机从半空中突兀而下,一枚自动导弹准确飞向2号炮塔。
站在炮塔附近的福克斯目睹着导弹飞向炮塔的情景,他的脸色变白了。一个明知自己要死的人本无畏惧可言,然而福克斯的心中却充满了恐惧,炮塔内的那枚生物速死弹已被装入了炮膛。福克斯还来不及消除埃玛造的这个孽,就被一团火焰吞没了。
炮塔内的炮手们当然看见了导弹是怎样将死神带给他们的。他们本来在执行福克斯的指示,将炮膛内的那枚QD炮弹立即退出来。不巧的是,填装炮弹的机器的故障无法排除。
在临死前的极度恐惧中,一个炮手无意中按下了“射击”按钮。就在导弹砸向炮塔前的瞬间,生物速死弹被射向了空中。
于是,在晴朗的华盛顿晨空的1500英尺高空,一把桔黄色的降落伞花绽开了。
总统及其阁僚们看见了这一幕,他们的血液顿时凝固。
北面吹来一阵轻风,把降落伞带向史密斯博物馆方向。而封锁林肯纪念堂和国家档案馆的士兵们,以及被堵塞在挨炮地区周围的人群,都伸手指点空中,他们议论纷纷,神情自然和顺,全然不知他们将在极短的时间内死于非命。
地下室的气氛一片死寂。总统两眼发红,贾维斯双手抱头:“完了,完了!”
人们完全绝望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圆点很快接近于QD生物弹。人们终于看清,那是先前出现过的那架直升飞机。
直升飞机钻进了闪闪发光的桔黄色降落伞,这一个惊险的动作令所有目击者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有12秒炮弹就会把生物病毒洒向人间。
直升飞机被炮弹拖着往下坠。斯蒂格把飞机操纵杆拉到上升位置,猛踩油门,高度计的指针在1000英尺处晃动。桑德克尔绝望地伸头出窗,想看看炮弹爆炸时的情景。
“升上去!升上去!”斯蒂格额头汗流成溪,他在恳请这头该死的蠢驴。
飞机终于缓缓上升。
皮特被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艇救上去的时候,正值“依阿华”号爆炸起火。
“现在情况如何?”皮特问巡逻艇指挥官道。
“你们局的傻瓜直升飞机把‘依阿华’发射的最后一发带降落伞的炮弹挂住了。现在,这架直升飞机正朝大海飞呢。”
皮特如释重负。
二十三
直升飞机上的电台呼叫灯闪烁,桑德克尔按下“传送”键:“我是桑德克尔,请讲。”
“局长,我已准备好来吃这个煎鸡蛋。”
“哈,皮特,你还没死?”
“死不了。快讲讲情况。”
“燃料还能坚持两小时,只是发动机有些脾气古怪。”
“没啥,估计是降落伞堵住了排气孔。我马上赶到。”
皮特关闭电台,对指挥官说:“请立即接通斯特兰斯激光公司,我要一架激光发射机。”
虽然只过了一个半小时,但斯蒂格与桑德克尔却觉得好象熬过了一个世纪。飞机上连座椅都被拆掉扔下,目前,飞机已在大西洋距本土约500英里的上空。最乐观的估计是,飞机至多还能飞半小时。
就在两人快要绝望之际,一股强大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是皮特。”两人欣喜地说。
“两位听着,在18英里外有一艘邮船,船长同意你们在上面降落。”
“你发昏了吧?”斯蒂格破口大骂,“现在还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我用激光割断降落伞的绳索,你们就能脱身了。”
皮特命令飞机驾驶员尽量靠近斯蒂格的飞机。
“再靠近就会碰撞了。”驾驶员咕哝道。
皮特进入架设激光器的货舱,工程师一脸苦相:“糟糕,未把冷却系统带上飞机。只要工作几分钟,激光器就会烧坏。”
皮特恨不得一脚把工程师踢下飞机。
他绞尽脑汁想办法。
工程师开动机器,一束激光将两根缠在一起的绳索烧断。
待还剩下四根绳索时,激光器无法再工作了。
万般无奈的皮特只好把头伸出飞机,一股冷风直吹他那滚烫的脑袋。他看见弹头有点朝机尾飘斜,顿时有了主意。
皮特打开了通话喇叭:“将飞机快速俯冲到2000英尺高,然后猛拉起来,甩掉炮弹。我们没有了激光器,只有这个办法了!”
斯蒂格气得大骂,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直升飞机朝海面俯冲,桑德克尔的头已经顶住了驾驶舱的隔板:“回头非找皮特这小子算总账。”
2000英尺!飞机猛地上翘,巨大的引力使炮弹象巨大的钟摆一样朝后猛甩,靠自身的重量挣断了绳索,掉了下去。
“甩脱了!”皮特欣喜地大叫。他的目光紧随炮弹,直至它与波涛翻卷的大海融为一体。
可怕的生物病菌被埋葬在大海深不可测的博大怀抱。
就在华盛顿陷入战火之际,德瓦尔部长却在他的办公室悠闲地聆听音乐。他在等待埃玛发回胜利的电讯,然后开始“野玫瑰计划”的下一步骤——一个只在他的脑海中算计得十分清楚的步骤——立即发动推翻南非总理的军事政变。他相信,一当国际社会得知南非总理参与“野玫瑰行动”,一个强大的国际包围圈就会立即形成。他吊民伐罪,师出有名。
门开了,齐格勒进来。怎么,这家伙的脸色有些发白。是情况不好?德瓦尔的脑袋滴溜溜地转,却不料齐格勒的手枪已对准了他的眉心。一声枪响,他看见了一朵血红的玫瑰在眼前绽开——这是他的脑袋开花时溅出的血花。
待卫兵冲进办公室时,他们刚好看见齐格勒扣动扳机,把手枪子弹射入自己的太阳穴。
二十四
几艘消防艇和消防飞机徒劳无益地开始扑灭“依阿华”战舰上的熊熊烈火,被炮击的地区已被更严密地封锁起来,白宫地下室却在为处理善后事宜费尽心机。
“皮特他们正在朝首都飞来。”希金斯报告道。
一阵急促的电话响起,肯珀抓起耳机:“医院宣布:巴兹上将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终于卸下了可怕的负担。”总统说。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消除国内舆论对整个事件的追查。”贾维斯说。
“还有国际舆论。假如他们知道了美国曾试验过如此可怕的生物武器……”马奇不再说下去,而每一个人都明白他的涵义。
“对,”总统困乏地点头同意,“大家拿个方案出来。”
贾维斯说:“不能让任何病菌的痕迹留下。”
希金斯说:“把郎格洛岛从地图上抹掉!”
“不行,”肯珀说,“因为只有进行一次核轰击才能达到这个目的。这样,世界舆论就会更加猛烈地谴责美国。”
终于,总统象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样站起来:“就这样定了。祈求上帝宽恕,我是历史上又一个下令施行核打击的人。”
郎格罗岛其实仅是一个小小的环礁,它只高出波光粼粼的海面6英尺,在太平洋16000平方英里的洋面上显得十分孤单。
小岛满目荒凉,几株腐烂的椰子树已被台风刮成树桩。岛的最高处,博士及其助手们的惨白的尸骨躺在凸凹不平的珊瑚上,骷髅的眼眶朝天,仿佛在呼唤苍天。
夕阳西下,雷雨云被残霞镀上一层金边。一枚导弹从空中落下,蓝白色的光辉照亮了周围几百英里的海面。一个巨大的火球吞噬了环礁,耀眼的色彩从桔黄渐次变成粉红,最后化为深紫色。冲击波带着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向四周扩散,奇怪地抹平了波涛汹涌的海面。
一朵巨大的蘑菇云直升入11500英尺的高空,缓缓向北漂移。
郎格罗岛消失了。海涛发了怒,飞快地涌回先前被冲击波赶走的地方,激起了更加狂暴的巨浪。太阳悄悄溜到海平线上,她的娇容被染成了怪诞的黄绿色。
快速致死病菌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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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生死平衡(下) | 王晋康 马少皇 | 生死平衡(下)
1997 第5期 - ’97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王晋康 马少皇
十、返回沙漠之国
回到北京后,皇甫林就到各市场去闲逛。他去了大栅栏、天桥,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东游西荡,自得其乐。这是他的一大爱好。不过他眼前常会浮现一个戴面纱少女的俏影。那位姑娘的藐视和不恭激怒了他,使他一怒而去,但是,当他自认为已经和她了断了一切之后,潜意识的思念却又不断地折磨着他。
直到傍晚,皇甫林才回到他的“平衡诊所”。这是他祖父在北京开的分店,已经50年了,外表没有多大改观。因为北京的著名医院太多,病人的文化层次太高,他们轻易不会相信这种类似江湖医生的诊所。父亲退休回家后由他接手,他更是天生坐不住的性子,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小巷的诊所里。
巷里停着一辆高级的红旗Ⅲ型轿车,堵在诊所的门口。正在引颈盼望的护士小娜一眼看到他,激动得尖声喊道:“皇甫医生!是皇甫医生!”
两个衣冠楚楚的人立即从车里出来,从他们的仪容举止可以看出他们肯定来自高层。他们礼貌恭谨,但遮不住内心的焦灼,一个人趋步上前同皇甫林握手:“是皇甫先生?我们已等了四个小时。请立即随我们到机场,西亚C国代首相贝克尔先生邀请你返回那儿,那里发生了极凶恶的天花流行。”
皇甫林吃惊地问:“代首相?首相肖卡德先生呢?”
“他和国家元首及大部分领导人都已染病。”
皇甫林很震惊,他想问问法赫米兄妹的情况,但没有开口,他知道外交渠道不会送来这些详情。他没有片刻犹豫,立即吩咐:“小娜你也去,把所有的平衡药物全带上,快!”
他们匆匆忙忙把诊所内的药物装进三个大纸箱,两个官员到巷口拦了一部工具车,让司机看了证件,那司机爽快地答应帮助运送。
两辆车在汽车的洪流中穿行着,不时尖啸着闯过红灯,指挥岗上的交通警看到红旗Ⅲ型轿车的号码,没有阻拦。工具车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平时最怵的是交通警,何曾想过能风风光光地连闯红灯?他极为兴奋地一路同小娜高声谈笑着。
一架波音757在机场上等了三个小时,看见两辆车风风火火闯进机场,里面的人才舒展开眉头。皇甫林跳下车,交待地勤人员把药品装进货舱,自己则拉着小娜急急爬上舷梯。他们刚一踏进去,舷梯车就渐渐分离,两分钟后飞机就滑进跑道,呼啸升空。
机舱内经过改制,大部分座椅都拆除了,装着很复杂的医疗器具和化验设备。头等舱里有外交部西亚司韩司长,有远东医院流行病学权威陈大中——他是第二批救援专家小组组长,还有其他几位。虽然已等得心急火燎,但他们都很有教养,彬彬有礼地同皇甫林握手。
皇甫林偶然向中舱一探头,看见那位工具车司机在角落坐着,他很惊异正要开口询问,那位司机向他挤眉弄眼地比划个不停。他悄悄来到中舱,司机苦苦央求:“求你大发善心,我难得碰上这么一回奇遇,多刺激!特过瘾!让我也跟着跑一趟吧。求求你,行吗?我一看就知道你老是个善心人!”
小娜弄清了原委,也帮着他央求:“答应他吧,他碰上咱也算有缘分。”
皇甫林忍住笑,这个不安分的家伙倒挺合自己的脾性,不知道这个鬼灵精是怎么溜上来的。他板着脸说:“好,小娜你立即教他注射,到病区后让他能抵个人手。反正飞机中途不会再停了,想撵他走也没办法。喂,你叫什么名字?”
司机眉飞色舞,答道:“我叫兰小龙,回民,听说回民的老祖宗就是从西亚过来的,早想去看看伊斯兰国家是什么样子了!”
皇甫林不再说话,悄悄找一个角落躺下来闭目养神,不过脑子里一点也静不下来。法赫米、穆赫等人的面孔老在眼前打转,还有那位艾米娜。严格说,那是一个冷心冷肺的女子,不过,她的刻薄包在稚拙天真中,不怎么让人反感,反倒使他念念不忘。
皇甫林初进飞机时,陈大中教授就觉得似曾相识,却总也想不起来。等到介绍了姓名,陈教授才恍然大悟。他虽没有见过这位青年,倒是和他的祖父打过交道。那怪人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四十年后还能回忆起来。这个青年人与他祖父长得非常相像,看来皇甫家的遗传基因十分强大而稳固。
他轻声问韩司长:“怎么找了这个活宝当专家?”
韩司长,从他的话意中听出了轻微的责备,他解释道:“是C国政府点名邀请的,听说他在那儿治好了首相儿子的痼疾。你对他有所了解吗?”
“不,我只见过他的祖父皇甫右山,他和我的一位老师庚天均教授有过一次激烈的冲突。”
“他的什么平衡医学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派胡言。皇甫右山说,按平衡医学,所有病症只须用一种药物——人体潜能激活剂,这岂不是天方夜谭!还说人类必须有意维持一定的死亡比率,才能保证自然选择的有效,才能逐步增强而不是削弱人体的免疫体制。公平地说,他的观点中不乏一些闪光点,但总的说来走得太极端了,甚至可以说玷污了医学工作者的良心!”
韩司长说:“我好像听过一些传说,说他治好了一些疑难病。”
“我也知道,否则皇甫家也维持不了50年。找他看病的多是低层百姓,很容易形成对他的盲从和崇拜,这样他就能利用心理因素来治病。你知道,心理治疗的确能治好不少病症,甚至偶尔也能治好一些顽症,并且最容易在文化素养较低的阶层中奏效。”他苦笑道,“可惜,高度发达的医学对C国的灾疫的无能为力,倒帮助了这种江湖医生。”
韩司长关心地说:“你们抵达以后如何工作?”
“对已患病的人基本无能为力,只能作一些辅助治疗,避免继发感染并隔离传染源。然后我将用那儿的天花病毒制出天花疫苗,向健康人群注射——很可能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注射,但愿能迅速控制疫情。但花费将超过数亿美元。”
“疫苗制成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我将使用最新发展的杂交法,用大肠杆菌快速繁殖的特性,大量生产天花病毒,再由此制造疫苗。这种方法我们已发展得炉火纯青,估计4—5天就可制出足量疫苗。”
韩司长轻叹道:“5天,按目前传播速度,那里恐怕已经无人幸免了。”他显得很困惑,“我是一个没有进过医学殿堂的外行。但在我印象中,现代医学没有征服不了的病魔,甚至复制人体都办得到。可为什么对常见的病毒却如此无能?”
这番话使陈大中感到羞愧,他低声说;“现代医学正在发展对付病毒的办法,比如用干扰素诱生剂就是一种办法。干扰素基因位于人的‘体细胞’第二和第五个染色体上,当诱生素激活它并产生干扰素时,它再激活抗病毒蛋白基因(位于体细胞第21对染色体中),使病毒侵入的靶细胞内产生抗病毒蛋白(AVP),对各种病毒有广谱的抑制作用。可惜,诱生剂的研究还没有到实用程度。”
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不再说话。
当专机抵达C国国际机场开始降落时,忽听一声巨响,一个东西狠狠地撞在舷窗上,在钢化玻璃上留下一团血迹,几根羽毛。皇甫林急从舷窗向外看,见一群野鸭正迅速向后退去,很快消逝了。
机长在麦克风中说:“请诸位放心,刚才是一只野鸭撞上飞机侧面,没有造成损坏,现在仍在正常降落。”
飞机在跑道尽头缓缓停下。舱门打开后,皇甫林立即对韩司长说:“兵分两路吧,元首官邸那儿你们去,我先去首相家。我在那儿比较熟。”司长和陈教授看看这个颐指气使的青年,虽有一丝不快,却没有表示反对。
十一、追忆医界狂人
1992年6月,北京。远东医院实习医生陈大中一走进主治医生办公室,他的指导老师庚教授就问:“特护室的李雅兰有没有好转?”
陈大中忧心忡忡地说:“没有。”
病人李雅兰65岁,是一位社会显要的夫人。庚教授向来怕接这种病人,一则各方干扰太多,再者,这些人大多常服用一些贵重药品,体内有了抗药性,再用类似药物时疗效就很不明显。他知道患有高血压、肾衰竭、严重胃窦炎的李雅兰的身体就像是一块已经发出磷光的朽木,叹息道:“尽人力,听天命吧。”
陈大中又报告道:“病人家属为他请了个江湖医生,是什么平衡医学的创始人皇甫右山。这会儿正在为她诊病。”
庚教授皱起眉头。所谓病急乱投医,绝症病人家属的心情可以理解,一般情况下他常对此装聋作哑。但他碰巧知道这个皇甫医生,甚至专门对此人的“人体潜能激活剂”进行了严格的药理分析,证实这种药剂在试管里没有丝毫杀菌杀病毒作用,也不含任何对人体有益的成分。鬼知道那些淡黄色的药剂和药膏是什么玩意儿配出来的!现在,他不能放任这个江湖疯子在堂堂的远东医院病房里胡闹。他说:“走,我们得去制止一下。”
他们走进特护病房隔壁的观察室,透过窗户,看见病人仍躺在床上,处于半昏迷状态。病人的女儿和另外两个人正虔诚地看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瞑目仰靠在沙发上,长发,满脸胡须,方脸庞。一个年轻人很可能是他的徒弟,正为他念着本院的一本病历,这份病历当然是神通广大的病人家属弄出来的。年轻人念道:“1976年4月病历:自诉头晕,血压波动在140—150/100—110mmhg。诊断为高血压,服用复方降压片。”
那个长发狂人欠欠身子,评点一句:“76年,那是什么年代?在那个非常政治时期,血压波动是很正常的,用什么降压片!”
“1980年6月病历:自诉胸闷,胸骨有压迫感。作运动试验有偶发性早搏,运动试验可疑阳性,诊断为冠心病,服用扩冠药物。”
皇甫右山又抬起头,略带刻薄地评点一句:“这点小病是因为生活太优裕,但服用扩冠药物是饮鸩止渴。须知人的机体也是好逸恶劳的,既然有药物作用,心脏的自身能力就睡觉了。往下念。”
“85年11月,血脂偏高,胆固醇240ng%,三酸甘油脂5.6毫当量/升,β—脂蛋白504ng%,诊断为高血脂,服降血脂药。”
医生说:“哼,不如少吃点,多走几步路更有效。念。”
“87年8月,胃镜检查为慢性胃窦炎。”
他又评论道:“十药九毒。不断服药,干扰了胃脏内环境,咋能不生病?”
“88年10月,患者咽痛,体温39℃,诊断为上感,青霉素滴注6天,后病愈出院。”
那人更是尖刻地说:“小病大养之典型例证!由病毒引起的感冒,使用抗生素全无功效。而且发热是人体的保护性反应,不是万不得已,不可肆意中断这个过程。治疗的副作用早已超过了疾病本身的危害。”
年轻人低声说:“以下就是医院的治疗了。89年4月,下肢轻度浮肿,检查结果,血肌肝3.6毫克,尿素氮61ng,血色素11.5克,抗O—200单位之内,类风湿因子(一),蛋白甲泳结果:血蛋白62.3%,d—球蛋白2.5%,d_2—球蛋白10.9%,β—球蛋白9.6%,γ—球蛋白14.5%,血沉30毫米/小时,胆固醇276ng,三磷甘油脂96ng,总蛋白定量76,血蛋白45,球蛋白 31.I9M119ng,I9G831ng,I9A244ng,C_384ng。诊断为肾动脉硬化,肾功能不全……处方不念吧,太多。”
皇甫右山讥讽地说:“好,好,医疗效果出来了!扩血管的药导致血管张力减退,促使动脉硬化,药物都经肾小球过滤加重了肾的负担。这些药物治病不灵,致病倒是很有效的!念!”
“90年3月,血压波动加大,加服巯甲丙脯散,双克,110降压药。”
皇甫右山说:“好嘛,药物升级,恶性循环。”
“90年10月血肌肝5.9尿素氮78,开始使用德国产肾必安滴注,同时服用小苏打,ATP,辅酶A,降压片,肌苷等。”
“继续念,估计病快到头了。”
“92年2月复查,血色素8.8克,白细胞11400,中性65%,淋巴33%,酸性2%;小便常规检查:蛋白(±),脓球co—3,颗粒管型0.2,血肌肝6,尿素氮79.5。处治:静滴先锋必,肾必安,复方丹参,小苏打;肌注ATP,辅酶A,转移因子,维生素B_(12);口服复方降压片、速尿、心痛定、心得安、肌苷、降脂宁、叶酸及维生素类药;另服中药汤剂:何首乌12克……”
“算了,不必念了!”那人从沙发上仰起身,鄙夷地说,“病人已经全部被药物包围,靠大量药物勉强把生命维持在极限值的边缘,完全不给机体自我修复的机会,这种治疗只能促死!”
病人一直在昏迷着,病人女儿胆怯地问:“还有救吗?”
“全部停药,用我的激活剂试试,可我不敢说有100%的把握。”
庚教授实在忍不住,推开内门走进去。病人家属没想到让主治医生与皇甫右山碰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庚教授微笑着问:“皇甫医生,听你的说法,我们的治疗方案有一些不妥之处?”
那个长发怪人仍端坐在沙发上,傲然说:“按照西医理论,你们的治疗方法很对,可惜现代医学的基本理论错了。”
庚教授想不到他竟如此狂妄,不禁也动了气,他话中带刺地说:“是吗?请皇甫先生指教。”
“现代医学,尤其西医,是绕过人体直接和病原体作战,他们几乎把这些作战方法发展得尽善尽美。结果,无所事事的人体免疫能力日渐衰弱,经受超强度训练的病原体却日渐强大,你们难道看不出这是多么危险的游戏?何况病毒源是处处皆有的:外太空致病微生物,地球上新变异的病毒,科学狂人或国家狂人的生物武器……”
那么,依皇甫先生之见呢?”
那怪人没有理会,仍继续侃侃而谈:“现代人的体质已经逐日下降,这已有统计数字为证:本世纪初.人的白血球正常数值为8000—10000,后来逐步下降,50年代是6000,70年代是4000,90年代已到4000之下了。耐药菌株如洪水一样发展,连大肠杆菌和痢疾杆菌这种普通病菌也有了耐药菌株,抗生素也奈何不得。治疗败血症的青霉素用量已由几万单位加大到几千万单位,但死亡率仍回升到抗生素问世前的水平。我不知道全世界医学专家是不是都瞎眼了,从这些触目惊心的事实难道看不到水面下的冰山?”
庚教授不想反驳,这位狂人说的的确是世纪性的难题,问题是解决一个难题比提出一千个难题更困难,他和颜悦色地说:“皇甫先生说得对,不过我们先不要扯远了,仍回到这个病人身上吧。的确,她的肾衰竭已很难治愈了,皇甫先生有什么办法吗?”
“可以用我的人体激活剂试试。”
“这种药有国家批准文号吗?有药理检验报告吗?”
那人不屑一顾:“统统没有。一个牛顿力学的科学院不可能确认量子力学的正确。”
庚教授的忍耐已到了极点,他冷冷地说:“好吧,这些我们都且不提,只问你有把握治好吗?”
那个狂人倒十分坦率:“没有。我的药只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她的潜能,能否战胜病魔,归根结底要看她自身。”
“如果她的潜能不足以取胜呢?”
皇甫右山勃然道:“那就只好让她死去。平衡医学认为,人类必须保持一定的疾病死亡率,才能使自然选择有效地坚持下去。不胜利,毋宁死。你们用高昂代价维持的生存有什么意义?你们能对每一个普通的百姓花费这么多钱和耐心吗?”
庚教授已经不屑与他争辩,他冷笑着转向病人家属:“你们是否愿意让这个……”他勉强抑制住,没说出“疯子”两字,“为你们治疗?如果愿意,请你们最好办出院手续。”
那位年轻家属已经被皇甫右山最后一席话惹恼,她忙说:“不不,这位先生只是来咨询的。”她转头冷漠地说:“实在对不起,请皇甫先生回去吧,我打电话叫一辆车送先生。”
那位狂人丝毫不感到难堪,嗬嗬地冷笑着,抬脚就走了。
十二、上苍的恩赐
C国首都几乎成了一座死城。除了带防毒面具的士兵在街上巡逻,偶尔有一些穿蓝衣的医护人员坐着救护车经过外,几乎看不到人迹,皇甫林以最快速度开到首相官邸。官邸是同样的景象,除了士兵和蓝衣人员在忙碌外,见不到一个首相家人甚至佣人。忽然法赫米从房内走出来,他已瘦多了,显得非常疲惫。皇甫林大喜若狂,扑过去抱住了他。
法赫米十分惊喜,但他忙把朋友推开:“你为什么不带口罩,会传染的!”
皇甫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急急地问:“你没传染上天花吗?”
法赫米迷惑地说:“没有,这真是奇怪,连穆赫医生也病倒了。恐怕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皇甫林喜不自胜。“这我就更放心了。”他向法赫米解释,“你未得病,就证明我的药激活了免疫系统,能够抗御这种已变异的天花病毒,快点治疗病人吧。”
首相已经昏迷不醒,全身尽是脓疮,不停地说着胡话,有时还发生惊厥。皇甫林怜悯地看着他,轻声问:“有几天了?”
“从出红疱疹开始到现在,有三天了,这几天一直说胡话,什么‘新月行动’、‘阴谋’等等。”
皇甫林不再问,匆匆为他进行了脊椎都注射、臀肌注射之后说:“恐怕治疗已为时过晚,只有看他的体质了。这之后还会发高烧,那是正常反应,一般不要管它。”
几个男病人治好后,他问:“你母亲和妹妹呢?”
法赫米领他到另一间房子,首相夫人和艾米娜在那儿并排睡着。艾米娜的病状稍轻,她睁开眼,木然看着皇甫林,不知道是否已认出他。她那曾经十分美貌的脸上如今布满了丑陋的红疱疹。皇甫林让她翻过身,要检查背部和进行注射,法赫米稍微迟疑了一下:“皇甫,按我们的风俗,女人身体不能向丈夫以外的男人展露。”
皇甫林道:“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女!”法赫米勉强地点点头,皇甫林翻过艾米娜的身体,掀开衣服,见她的背部也长满了疱疹,立即取出5647号药物,沿着脊椎向下至尾椎,还有双侧肩丛神经和坐骨神经根进行了肌注或皮下注射,在臀部肌注了新七号药,又用药膏细心地涂遍全身。他轻轻唤着:“艾米娜,请相信我,我已经治好了你哥哥的痼疾,也一定治好你的病,你相信我吗?”
艾米娜困难地扯动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我相信。”
皇甫林轻轻拍拍她的面颊。他对首相夫人、莎拉等进行了同样的处理后,起身对法赫米说:“我这就去为国家元首医治。我知道那些医学权威们对这种突发病毒没有灵丹妙药,也许我的江湖医术还多少有些用处。”
埃菲社记者穆里克在酒吧中已泡到深夜,在L国严格的新闻管制下,他常常用这种办法去获得一些零星消息,最重要的是,他能从酒吧中摸到社会各阶层的心态。
往天,即使在这间小酒吧里也同样沸腾着病态的狂热,常常听到“尊贵的萨拉米”、“真主的使者”这样的赞词,也能听到对“穆斯林的叛徒”的仇恨。自萨拉米在电视讲话后,这种战争狂热明显降温,变成对萨拉米健康的祈祷。
穆里克品着酒,突然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转身用目光迅速搜索一遍,果然,不远处一张桌子上,一位中年男子正盯着他。那人身着便服,但穆里克的职业目光看出他身上隐藏的军人气质。
穆里克的心房猛然收紧了,他迅速把自己近几天的行迹回顾一遍,想不出有什么事惹起了军方的怀疑。而那人与他目光相撞后毫不退避,似乎在扬起眉毛微微示意。穆里克领悟了那人的暗示,他抄起白兰地,步履踉跄地出门,在人行道上还不时醉醺醺地向陌生人打招呼。那人果然跟上来,与穆里克保持二十步距离,若无其事地漫步走着,有时停下脚步,借着橱窗的反光检查身后。
在一个角落里,穆里克看看身后没有闲人,便停下来,那人急步赶过来低声说:“你是埃菲社记者?你愿意知道这次天花流行的真相吗?”
穆里克迟疑着问:“如果这不违犯贵国法律的话……”
那人冷笑道:“但是却违背萨拉米的法律!干脆说吧,你要不要这条消息?”
穆里克决心冒险:“我要,我需要付给你多少钱?”
那人把一张纸塞到他的手里,笑道:“我主要是想给萨拉米添点小麻烦,这个伪圣人!钱多钱少随你意吧。”
穆里克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现金,全部塞给他。那人机警地看看四周,很快消失了……
次日凌晨,穆里克就向埃菲社总部发回了一篇电讯稿:
安拉的恩赐?
10月14日在西亚C国和L国爆发的天花疫情,来势十分迅猛,目前已有迹象表明它正在向邻国蔓延,一些国家已关闭了边界。目前天花疫情已成了举世关注的焦点。
敏锐的医学科学家已注意到了此次天花爆发与新彗星之间的联系。众所周知,病毒是一种低等生物,甚至可以说是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过渡者。病毒构造极为简单,大小为250毫微米之下,它们不能自主繁殖,必须依靠宿主细胞进行。病毒可以提炼成“死”晶体,失去了任何生命特征,但一旦置于合适的条件下,它又会复活。这种特征使它们能在陨冰里“冬眠”,一旦进入地球,就能复苏。有些科学家认为,地球上很多种病毒的生命之源即来自彗星。
10月12日一块陨冰落到C国首都附近,善于即兴表演的萨拉米总统称它是“安拉的恩赐”,是千年一遇的祥瑞。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此后天花就开始流行。据传,技艺高超的L国医学专家们已悄悄检查了那块陨冰,确认其中含有天花病毒,但是为了避免萨拉米的尴尬,他们对此秘而不宣。
1977年,最后一例天花病人痊愈,2000年,在几经推迟之后,最后一份存于美国的天花病毒基因被当众销毁,以免因意外情况造成死灰复燃。现在看来,这种做法是何等幼稚可笑。人们能永远生活在无菌环境吗?你消灭了天花,又会出来一种类似的白痘;你消灭了地球的病毒,太空来客会送来新的病毒。所以,某种病毒的消失只能给其它病毒腾开舞台,这是永远不能结束的死亡游戏。
据历史记载,天花的死亡率最高可达25%,但从C国的情况看,死亡率恐怕要远远高于这个数字。原因无他,医学的进步使人类原有的天花免疫力逐步消退。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孜孜努力消灭了天花的科学前辈们,恰恰成了天花恶神的忠实帮凶,这实在是过于悲哀的讽刺。
十三、邻人不邀自来
陈大中教授设置实验室的飞机就停在军营里,代首相贝克尔每天要去四五次。在波音757的无菌货舱里,各国来的专家夜以继日地忙碌着,他们都满脸倦色,双目通红。贝克尔每次进去,教授们都心怀歉疚地看着代首相,似乎疫苗尚未试制出来是他们的失职。但贝克尔仍硬着心肠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他们,因为电脑的屏幕显示,首都城区及附近已有34万人染上天花。更可怕的是,标志着疫情爆发点的小红旗几乎布满了全国,如不能及时注射疫苗,国人将无一幸免。
实际上疫苗的培养速度已经成倍地提高了,陈大中教授搞疫苗已有三十年。他们从液氮中取出封有人体二倍体细胞的安瓿,在37°—40°的水浴中,使其在一分钟内融化。在超静工作台上切开安瓿,将其中的细胞悬液接种入培养液中。这些细胞在微载体培养罐中生长迅速,很快连成片状。他们同时从最先患病的首相肖卡德身上提取了天花病毒,用大肠杆菌的限制性内切酶切开它的基因,同大肠杆菌基因重组,从重组后的杂交体中选出了既具大肠杆菌的繁殖特性、又保持天花病毒抗原决定簇的新杆菌,放入微载体培养罐中的细胞上培养。
新杆菌的生长异常快速,每25分钟繁殖一代。三天之后,在培养罐中到处都是新杆菌形成的网络。他们迅速提取了天花抗原,用高温减毒。从10月18日下午3时,新疫苗已经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疫苗从生产线上下来立即装车,依疫情发现顺序投放各地。贝克尔看到第一架军用直升机载着疫苗飞走后,向那些疲乏不堪的教授们紧紧握手致谢。
陈大中却沉闷地说:“不用客气,代首相阁下,我心里还不踏实。”
“为什么?”
“时间太仓促,无法作严格的药理实验。我们只进行了猴子试验,未及作人体实验,可如果等待按部就班地作完试验,恐怕已经用不上了。当然,凭我们多年的经验,对疫苗的安全性我有100%把握,对疫苗有效性也有80%把握。你不必过分担心。”
“我相信你们。”
“可惜疫苗对已患病者基本无效。肖卡德首相病状如何?”
代首相心情沉重地说:“非常不好,他的病情最重。”
这时,秘书急匆匆赶来,告诉他L国副总统阿齐慈打来了电话。
阿齐慈!就是那个在电视广播中叫喊“用血和火为萨拉米报仇”的阿齐慈!
但这次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却异常亲切:“贝克尔代首相阁下,请问贵国元首阁下和首相阁下的病状是否已经减轻了?”
贝克尔不愿告诉他真相,含糊地说:“嗯,估计几天内就可痊愈。”
“贵国的疫情是否已经控制?”
“还没有,但天花疫苗已赶制出来了。谢谢你的关心。请问贵国及萨拉米总统的情况如何?你们为什么没有吁请国际卫生界援助?”
“萨拉米总统已经基本痊愈,身上的痂皮已基本脱尽了,萨拉米的确是真主赐给我们的领袖,这次我国全体军民又都受他的恩惠。总统的免疫系统十分强大,他靠自己的抗体战胜了天花,又把自己的血液贡献给他的人民。”
贝克尔怀疑地问:“总统的血液?你们为多少人注射?”
阿齐慈大笑起来:“这是一个复杂的医学过程。简单说吧,如果一个病人对某种病毒有了抵抗力,他的血液中就有了某种抗体。可以用冻裂法把他的白血球中的有效成分即被称之为转移因子提炼出来,为其他人注射,以传递此人的抵抗力。当然,一个病人能提供的转移因子是很微量的,但正好我们卓越的科学家发现了一种基因工程法:只要有一个样本,就可以无限制地复制。敬爱的萨拉米总统不忍看到邻邦兄弟仍受病魔和死神的折磨,他已决定派3000人组成的医疗队,并带上足量的天花克星去为你们注射。请你们不要拒绝穆斯林兄弟的好意。”
贝克尔顿感意外,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们十分感谢贵国的情意,但事体重大,我还要同首相和来援医疗专家商量一下。”
阿齐慈恼怒地说:“耽误半天就会送掉十万人的性命!也许,你是怕贵国人民身上流着萨拉米的血液?请放心,我们施惠不图报。”他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贝克尔确实不敢相信狡诈的邻居,他立即打电话向国际卫生组织来援的专家咨询,他们也都对此说表示怀疑。
没过多久,军方首脑迪勒米准将就打来电话向他紧张地报告:“刚刚得到消息,L国有大批人马要强行闯过边界!”
“啊!有多少人?”
大约3000名,不过他们都是医护人员,没有带武器。他们声称是来挽救天花患者的生命,并已蒙你同意。”
贝克尔苦笑道:“阿齐慈副总统15分钟前同我通话时提出过这事,我并没有同意啊!”
准将急急地问:“代首相,我军该如何行动?能否开枪阻止?”
贝克尔一咬牙,回答:“放他们进来吧,但要注意警戒他们的后方。”
在边境的一号哨卡上,今天是哈姆里少尉值班。边境线早已关闭,这些天,往日繁忙的高速公路上异常沉寂,偶尔有一群躲避冬天的野鸭从边界对方过来。哈姆里少尉和士兵们一直带着防毒面具,但恐惧仍然向心中渗透。从电视上看,国内全境都成了灾区,已有89万人罹病,8万7千人死亡。谁知道防毒面具能不能挡住250毫微米的天花病毒?谁知道“死神的忠实帮凶”会在哪一天偷偷降临?
早上八点,他忽然看见邻国境内有一列由客车和救护车组成的车队飞速地逼近,他高声喊道:“作好战斗准备!”又迅速拨通电话向团长作了报告,匆匆跳出岗楼,用血肉之躯向车队迎去。
车队在横木前停下来,一个身穿淡蓝色医生服的女军医跳下车,笑容满面地走上前,说:“你好。我们奉萨拉米总统的委派,前来贵国救灾。我们研制成功了天花克星,在本国已扑灭了疫病。这支医疗队共3000人,争取在两天内为贵国所有的人注射完毕。请放行吧。”
美貌的女军医和蔼地笑着。这些天,哈姆里少尉很少看到不戴口罩或防毒面具的人,更不用说女人了,所以这名漂亮女军医就像沙漠中的甘泉。当然他不会因为欣赏美貌而玩忽职守,他严肃地说:“对不起,我们尚未得到上级的通知,不能放行。”
女军医嗔怒地说:“难道你们怀疑我们的真诚吗?所有的车辆你们都可以仔细检查,绝不会有一支枪、一颗子弹。”
“我们相信,但作为军人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
女军医真的生气地说:“等那伙政客把一千零一个方案讨论完,你们国家就没有一个活人了!俗话说去邻舍救火不能先穿礼服,请原谅,我们一定要立即通过。”
“不行!”
女军医讽刺地说:“你总不至于向一群手无寸铁而且急于救助你们的医护人员开枪吧。”她径直冲过哨卡,一挥手,后面的车队也缓缓冲断横木拥过来。
哈姆里少尉作了个手势,他的士兵立即鸣枪警告,但女军医和她身后的车队置若罔闻。少尉还多少有点政治头脑,他知道在这种场合绝不能造成流血事件,于是他一边指挥着士兵步步后撤,一边用报话机向上级报告。
那些满面笑容的邻国军医们对着枪口一步步地前进,直到这场拔河比赛深入境内500米后,迪勒米准将才传达了代首相的命令。于是,剑拔弩张的局势一下子变成了一场联欢,那位女军医不客气地摘掉了少尉的防毒面具:“来,我先给你注射,注射后就用不着戴这个玩意儿了!”
随后,3000人的医疗大军分成300队,按照计划迅速向C国境内扩散。
十四、精确注射
绝密。
此命令必须由行动小组正副组长共同启封,阅后立即送回。
不得复制,不得私自销毁。违者就地正法。
封套内正文:
新月行动委员会第12号命令:
兹命令300名行动队员立即插入援C医疗队并随队出发。医疗队将向C国民众注射A型疫苗,但对该国政府官员、王族成员。军队连长以上军官、警察中巡长以上官员及各界实力人物,均由行动队员注射B型药物。普通民众中有对我仇视者,也可由行动队员相机处置。
注射B型药物者一般不要超过人口总数的30%。
此令。
新月行动委员会主席 阿齐慈
2031年10月17日
《阿拉伯复兴报》10月18日专栏报道:
L国新闻署署长卡尔什答记者问
史密斯(基督教箴言报记者):贵国向C国派去3000人的医疗队,这次行动是否事先征得了对方的同意?
卡尔什:当然。我国副总统已向友好邻邦代首相通报,并获允诺。
李传熙(韩国早报记者):贵国的转移因子快速克隆法在世界上属于首创,它的可靠性是否经过验证?
卡尔什:我国首都疫情已经完全得到控制,这是有目共睹的。我想再次说明,由于萨拉米总统体内无与伦比的免疫系统,才使我们及时得到了特异性转移因子的样本。现在,我们邻邦人民的血管里也有了萨拉米的血液,这是我们对同宗的兄弟姊妹最友好的表示。
穆里克(埃菲社记者):贵国的转移因子快速克隆法——如果它确实成功的话,应当无愧于下一年度的诺贝尔医学奖金。你们是否会向科学界公开技术秘密呢?
卡尔什(笑):我们决不是守财奴。不过时间仓促,疫区情况又太复杂,这种药物还未得到绝对可靠的验证,适当时候我们会公布的。谢谢大家的光临。
卡尔什走下讲坛时,还特意注目那位正忙于记录的穆里克。多谢这位聪明的傻瓜,关于陨冰病毒的情报正是通过他及时传播出去的。他看着记者们急急冲出房间去发消息,不禁冷笑一声。
第二批来自中国的药物已经运到了,在法赫米的帮助下,皇甫林、小娜和那位司机兰小龙(他已成了熟练的护士)已经培训了一千人的队伍,他们向九十万C国人进行了注射。但第二批药物也快要告罄,好在皇甫林已经预见到这一情况,他在中国紧急采购来大批中药,品种繁多,有大黄、鸦蛋子、莨菪、麝香、美人豆、虎耳草、博落回、石长生、大戟、八角金盘、三七、山慈菇、天南星、半边莲、蛇含草、马兜铃……这些都是潜能激活剂的主要成分。当然,再生产针剂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得采用变通办法:用大锅把这些中药按配方熬成药汤,令群众服用。于是,在C国各个城区,常常见到一口大锅中翻滚着药汤,锅下是熊熊的火焰,就像贝都因人在沙漠中烤全驼那样热闹。
小娜和兰小龙都派到外地了,法赫米为皇甫林配了一架小蜻蜓单座直升机,使他可以方便地到各个疫区巡查。但不管多么疲累,晚上他总是尽量回到首相府。
首相已被移到元首官邸,由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家救护。首相夫人已明显好转,但艾米娜被病魔蹂躏得面目全非,满脸满身的脓疱几乎布满了原来白皙润泽的皮肤。她高烧昏迷了三天,在谵妄中尖锐地呼喊着,有时反复地重复着一个三音节的词,似乎是皇甫林的名字。皇甫林耐心地为她翻身,擦去她身上的黏液和分泌物,在体温过高的时候,为她灌服一些退烧药。每当单独与艾米娜相对时,皇甫林常常握住她的手,不厌其烦地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向她灌输着希望,他相信自己的喊声能穿透意识障碍进入她的心房。
这一天,艾米娜缓缓睁开眼睛,皇甫林惊喜地喊:“艾米娜!艾米娜!”
艾米娜的瞳孔中一片茫然,然后逐渐聚焦,一个面孔在虚浮的背景中逐渐出现。在昏迷中她一直在同两个人追逐、逃跑、搏斗、嬉戏,一人是死神阿慈赖尔,一个就是他。当死神在狞恶啸叫着追逐她时,常常是另一个轻柔深情的声音驱走死神。现在,她在昏迷中百寻千觅但始终距一步之遥的面孔就在面前。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
皇甫林理解了她的意思,把脑袋凑过去,艾米娜抱住他的脖颈,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泪水汹涌流淌。皇甫林也觉得嗓子发哽。法赫米进来,正好撞到这一幕,他没有退回去,而是走过去拍拍皇甫林的肩膀。
但皇甫林的耳鬓厮磨使艾米娜感到了自己脸上的异常,她摸摸脸颊,摸到了正要褪掉的痂皮。她恐惧地看看自己的手臂,看看皇甫林,忽然凄惨地喊:“镜子!我要镜子!”
法赫米上前按住妹妹,劝说道:“艾米娜……”
艾米娜狂怒地甩脱了哥哥,皇甫林忽然平静地呼唤护士说:“去把镜子拿来。”
护士惶惑地走进梳妆间,皇甫林笑着说:“艾米娜,你当然知道白雪公主的故事,的后母处心积虑杀死女儿,想成为天下最漂亮的女人。这种卑琐的女人心态实在很可怜,我再说一个中国的历史故事:东汉时一位女子孟光肤黑体胖,麻脸跛足(这一条是他杜撰的),但她选婿甚为苛刻,声言只嫁给大学者梁鸿,后来两人真的成了恩爱夫妻。妻子每次端饭时都要把食盘举到与眉平齐,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举案齐眉的故事。”他的声音忽地转为严厉,“我常常觉得那些顾影自怜的美女们实在很可悲,因为她们除了美貌之外,精神上却十分贫乏。当一个女人在心中充满对丈夫、儿女和世人、生活的热爱时,她就不会只顾梳理自己的羽毛了。”
他接过护士递过来的镜子,庄重地说:“希望你在揽镜自照之前,先好好想一下我的话。”
听完法赫米缓缓的翻译后,艾米娜已经比较平静了。她接过圆镜慢慢举起,镜中是一张丑陋的麻脸,只有两道明亮的秋波还似曾相识,法赫米、皇甫林、护士都紧张地盯着她。
她把镜子扣在胸前,闭上眼睛,几大滴泪珠从眼角溢出来。很长时间的静默后,她睁开眼睛虚弱地微笑道:“皇甫林,我比孟光还丑吗?”
愣了一秒钟后,皇甫林和法赫米都舒心地大笑起来。他们在笑声中感觉到:艾米娜已经蜕去了一层旧皮,变成一个新人了。
就在这时,两个军人匆匆走进来,通知他们,首相已经去世了。
十五、死神的翅膀
自从给首相注射后,皇甫林就没能见到他。首相在元首府第,由世界卫生组织医疗首席专家卡洛斯教授全天监护。元首的病情逐日减轻,但首相却一直高烧昏迷。这天早上他忽然清醒了,睁眼看看,四周没有一个熟识的人,他声音微弱地说:“我们都属于真主,终将回到真主身边。”未等翻译把话翻译给卡洛斯医生,他已溘然长逝。
不久,代首相贝克尔匆匆赶了来。卡洛斯悲怆地说:“很抱歉,我已尽了全力,但实际上毫无作用。很抱歉,贝克尔先生。”
贝克尔心情沉重地同首相的遗体告别。全国的危机远未过去,他不敢在这里多停。临走时,他皱着眉头对卡洛斯说:“有人说首相的不幸与那位中国医生的注射有关。你的看法呢?”
卡洛斯教授迟疑了一会儿答道:“恐怕还不能下结论。元首阁下也注射过,他已经基本痊愈了。我作过一些调查,经皇甫医生注射过的病人,有死亡的,但大部分已经痊愈。经他注射过的健康人有大约20%—30%仍传染上天花,不过,也有可能在他注射前这些人已是潜在的病人。总的说,由于疫情突然,无法作出准确的统计分析。平衡疗法是否有效无法确定,但也不能断定这种疗法有害。”
“那我们该怎么办?是否制止他?一位中国教授强烈主张这样作。”
卡洛斯考虑很久才说道:“不要制止吧。虽然没有准确数据,但我有一个感觉,经他注射过的病人,似乎抵抗力更强一些。关键是现代医学在这方面并无灵丹妙药,既然如此,就让那位皇甫医生按自己的意愿去干吧,只要是无害而可能有效的疗法,医学界应该允许其存在。但愿他闯出一条新路来。”
对于首相的去世,法赫米和艾米娜十分悲痛,但他们仍忘不了安慰皇甫林。这使皇甫林更加难过。
当然他早就说过,平衡医学的药物只能去唤醒人的免疫机制,使免疫机制充分动员起来,应付病毒的袭击。尽管,平衡药物能把生死平衡点拉得靠近人类这边,但死亡不可避免,甚至一定比率的死亡是维持人类进化的必要杠杆。
他深信祖父的这些见解,不过,当艾米娜在父亲灵前悲痛欲绝时,他仍然难以克制自己的内疚。
他独自驾驶直升机来到茫茫沙漠的一块绿洲,悲凉地仰天长啸。极目望去尽是漫漫黄沙,连蓝天白云也显得分外辽阔。只有脚下是一片绿地,长着芨芨草和骆驼刺。一群被惊飞的鸟嘎嘎地飞上天空,后又降落在绿洲上。他看清了,那并不是伊斯兰壁画中常描绘的沙漠飞鸟卡塔,而是一群褐麻色的野鸭。
忽然似有一道闪电划过心头,他蓦然想起返回C国时,正在下降的飞机曾与野鸭相撞,险些酿成事故。这会儿,那群野鸭显得有些异常。它们乱叫着在草地上扑着翅膀,这是在迁徙兴奋期常见的行为。但一般来说,处于兴奋期的候鸟常常向着迁徙方向呜叫,而这些野鸭却呆头呆脑地四处乱撞。
他想起,科学家们早就发现,流感病毒的最初宿主正是野鸭,它们在迁徙期间把流感传播到世界各地。难道……他立即站起来,向鸭群潜过去,但群鸭发现了他,又聒噪着飞上天空。
皇甫林咬咬牙,干脆驾机升空,像一只鸷鸟一样扑向鸭群。群鸭恐惧地尖叫着四散飞去,他用直升机再把它们圈过来。混战一会儿,鸭群的飞行已渐渐迟缓,他瞅准一只野鸭穷追过去,等到与它并行时,他歪过身子,一把扯住那只野鸭的翅膀把它拽进机内。他用两腿夹住野鸭,掏出手绢把鸭子绑起来,然后就急急向军营飞过去。
陈大中教授这几天已略为松闲,疫苗生产已走上正轨,不用他多操心了。生产的疫苗经过在首都的试用,效果很好。
这天,他静下心来,想同国内的妻子通一次电话,忽然专家组的山口川夫急急走了进来,惊慌地说:“有几处地方的病毒样品送到后,我仔细作了检查,它们与首都的病毒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异。这个结果我已复核过,你看,这是放大十六万倍的病毒照片。”
陈大中看后也很惊讶,他深知每种病毒都有自己独特的外壳,人类的抗体是特异性的,每种抗体正好与相应病毒子粒的抗原体决定簇外形吻合,于是就能中和掉它的毒性,恰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照片上,各地天花病毒的外形是一样的,仅抗原决定簇有人眼不易察觉的变化,但正是这点变化足以使他们已生产的“钥匙”失效。这就是说,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但在新疫苗试验成功之前,变异病毒足以杀死一半C国人,并蔓延到世界各地。
陈大中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一点,他知道,病毒由于构造极为简单,相对来说比较容易产生变异。流感病毒是最易变异的,它通过体内八条DNA短链的排列组合,每十几年就能随机产生一种致病病毒。但天花病毒在变异性上属于中等稳定程度,它们不该在短短几天内发生这样大的变异啊。
陈大中呆呆站立着,大脑中飞快地思考:是不是因为从太空来的病毒,其变异性本身就十分凶猛?抑或这种病毒是在实验条件下逐步分化变异的,现在被人同时撒播到C国不同地区?如果是这样一个用心周密、心地阴毒的对手,那么现代医学倾其全力也难以对付。想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寒颤。
外面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一架小蜻蜓单座直升机落在院内,未等旋翼停止转动,皇甫林就急急跳下来,手里拎着一只野鸭跑进屋:“快点检查,我怀疑是它把病毒带进来的!”
山口川夫一句话也没问,接过野鸭就到显微镜室去了。他从鸭嘴中刮出一点黏液,放在观察镜下。随着调焦过程,那些圆圆的周边长有小凸起的天花病毒变得清晰起来——又是一个新种!
顷刻间,代首相贝克尔匆匆赶到了。待山口川夫讲了检查结果时,皇甫林苦笑着说:“其实,不用镜检我就知道了结果。我发现鸭头的皮下植入了一个绿豆大的东西,喏,就是这个,”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很小的立方块,“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但估计它是控制野鸭定向功能的。那些野鸭的行为很异常,它们似乎丧失了方位感,神情亢奋,晕头晕脑。”
山口川夫说:“对,它们携带大量的天花病毒,而且是我们尚未检查到的一个新种。天花病毒不能使鸟类患病,它只是作为中间宿主。”
贝克尔忽然想起了早先得知而未引起足够注意的情报,急切地说:“汉塔病毒!L国在一月前为全体人民注射了汉塔病毒疫苗,看来,这所谓的汉塔疫苗一定是天花疫苗,他们那时就已经预谋好了!”
啊,那个邻国的狂人编造了一个彗星的神话,把全世界蒙骗了将近10天!对于现代战争来说,10天足以把一个国家从地图上抹去。现在答案揭开了,它是那样明显,那样无可置疑,各种事实都在向这个答案靠拢。可是,在这个中国人拎着野鸭闯进屋里之前,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皇甫林忧心忡忡地说:“他们的医疗队……”
每个人都悚然惊觉。自然,如果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不宣而战的生物战争,那么,他们的医疗队的针管里绝对不是萨拉米的转移因子,而是未经减毒的天花病毒或其它致命病毒。
贝克尔疑惑地说:“我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们,从注射效果看相当不错,不少病人已经痊愈,至少说没有发现突然得病的人群。”他果断地一挥手,“不管怎样,我要把他们全部逮捕后再逐步甄别。另外,还要通知各国政府和多国部队,请他们密切注意邻国的动态。我们的人被疾病征服后,他们的军队恐怕就要出动了。”
几小时后他们得到确凿的证据,通过检查KH—23锁眼式卫星十天来的拍摄胶片,他们发现十几拨野鸭群都是从邻国的一个荣军医院里突然冒出来的。
在阿拉伯海域附近,多国联合舰队已进行了十天的军事演习。这里有以“罗纳德·里根号”为首的美国核航母特混舰队和以“库图佐夫号”为首的俄罗斯核航母特混舰队,英国、法国也派了几艘导弹护卫舰或猎潜舰参加。
但演习进行得敷衍了事,每天,海鹞式垂直升降飞机在飞行甲板上来几个起落,驱逐舰向浮标发射几枚自动寻踪的鱼雷,猎潜舰向预定海域丢几颗深水炸弹,便告结束,舰队的指挥官有意让士兵们养精蓄锐,而时刻注视着C国和L国边境的动静。
这天早上海雾很大,直到八点钟才渐渐消散。“罗纳德·里根号”上三架海鹞式飞机刚刚降落在飞行甲板上,黑人海军准尉弗兰尼忽然发现海雾中钻出一个黑影。因为海雾造成的视觉误差,乍一看,他以为是敌机来袭,而舰载雷达竟然毫无反应!他几乎惊叫起来。但他随即认出这是一只庞大的海鸟,不,是一只白天鹅!天鹅动作优雅地舒腿收翅,轻盈降落在飞行甲板上。
弗兰尼惊喜地叫起来,他从未听说过天鹅降临军舰的事。他慢慢过去,天鹅并不惊慌,傲然停在甲板上,舒着它的长颈。甲板上闲逛的水兵看到了这个尤物,也笑嘻嘻地围了过来。
天鹅感到了威胁,怒目相向却并不飞走。弗兰尼试探着伸手过去,天鹅立即愤怒地啄了他一口,士兵们乐不可支地哄笑着。正在舰桥的舰长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由浮出微笑。但突然之间,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惧潜上心头,他机警地联想到C国的疫情,立即命令值班军官汤姆逊:“迅速把那只天鹅捕获,必要时可以击毙。”
汤姆逊带着匆匆扎就的捕鸟网赶来,喊道:“弗兰尼,舰长让快点抓住它!”
天鹅大概看到了真正的威胁,也可能是已经休息好了,不等汤姆逊走近,它已经展翅飞上天空。汤姆逊迅速掏出手枪瞄准,就在扣动扳机时,弗兰尼猛扑过来,把他的手枪打飞:“畜生!那是一只美丽的天鹅,你为什么向它开枪!”
汤姆逊气急败坏地喊:“快,这是舰长的命令!”但等他拾起手枪,天鹅已经飞远了。
第二天早上,弗兰尼开始发烧,身上出了一些小疹子。他以为是偶然的感冒风疹,没有在意,但到第三天,相似的病状已在“罗纳德·里根号”上蔓延开来。
在C国的一处大油田,以雪哈莱为首的十人医疗小组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她就是那位第一个闯过边界线的漂亮女军医。这些天,她已经瘦了一圈,鬓发散乱,化妆品也遮不住面容的憔悴。但她心情很舒畅,经他们注射过转移因子的几万名C国人,据了解很少有再传染上天花的。
今天他们直接到油井为工人注射,那些满身油腻的工人们(他们大多是外国侨民)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雪哈莱知道这油田已是世界上最后的石油宝藏了,这些石油工人也将是历史上最后一批石油工人。她像天使一样和蔼地微笑着,把针头灵巧地扎进那些粗壮的胳膊。
忽然,几辆军用越野车从地平线上出现,车轮扬起一片黄沙。军用车很快来到油井,几十个全副武装的C国军人跳下车,成扇形包围过来,医疗队和油田工人都惊讶地张大嘴巴。
为首一位中尉走近雪哈莱,愤怒地说:“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魔鬼,你们被捕了!”
雪哈莱十分惊异,她愤怒地嚷道:“你们疯了吗?我们是为了你们预防天花的!”
工人们也慢慢聚拢过来,不满地盯着这批军人。那位中尉冷笑道:“不要再演戏了!你们知道吗?”他转向工人,“他们给你们注射的不是什么萨拉米的转移因子,而是没有减过毒的天花病毒。他们想让你们全部染上天花!”
工人们眼神立即充满了恐惧,恐惧很快转为歇斯底里的仇恨,他们蜂拥而上,把医疗队拉人人群,劈里劈拍地打起来。
中尉喝止道:“不要打了!军方要审问他们!”他走近雪哈莱,女军医已经脸颊红肿,上衣被撕破。她用手掩住衣服,悲愤地看着中尉,这使中尉产生了一丝怜悯,他轻声说:“也许你们这些执行者并不了解真情。等审问清楚,我们会分别对待的。”
女军医悲愤地说:“不,我什么都了解。难道你们瞎了眼,你们不会睁眼看看注射过的人群?已经五天了,他们全都逃脱了天花凶神的魔手。你们这样对待医疗队,总有一天,你们的良心会感到内疚的!”
中尉皱着眉头说:“这些情况你对军部说吧,我想他们绝不会冤枉你。你们只有九个人,另一个人呢?”
“他一直在单独行动,给油田上层人士注射。”说到这儿,雪哈莱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她想起那个行动鬼祟、不讨人喜欢的阿立德医生,他身上似乎总蒙着一层神秘,他在注射取药时很小心地避开别人的目光。可惜这一段太忙,没顾上细想这里的蹊跷。莫非……她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处境,急急地说:“你们快去油田总部把阿立德抓到!如果这支医疗队真的有什么名堂,一定是那个家伙在捣鬼。请你们相信我的话!”
中尉凭直觉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他喝令士兵们把九个医疗队员押上车,关照士兵们一定要有礼貌地对待这些医生。又亲自率领三名士兵,风驰电掣地赶往油田总部。他在那儿没找到阿立德,人们说阿立德只对少数上层人士作过注射,注射后就不知去向了。他当机立断:“凡是被阿立德注射过的人,请立即到我们的医疗队去作检查。”然后他取出报话机,向上级汇报了阿立德潜逃的情况。
这时阿立德已经坐在国内荣军医院的地下室里,对面桌旁是副总统阿齐慈。副总统脸色阴沉,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红心桃花木桌。他面前是刚送来的多国部队最后通牒:尊敬的总统阁下:
鉴于贵国政府对C国使用了早已为国际公约所禁止的生物武器——我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鉴于贵国政府公然向公海上进行演习的多国联合舰队使用了同样的武器,我们不得不遗憾地要求阁下立即停止类似行动,并于10月20日前在联合国监察小组的监督下,销毁位于北部的荣军医院地下室的生物武器工厂。否则我方将采取一切必要的行动。
联合舰队司令
海军上将 彼·奥多罗夫
阿齐慈冷笑着。他们对此早有准备,一旦那些强行干预的国家正式宣战,十三名肉弹就会按时爆炸,把那些国家的首都全都变成死城,看他们还不赶快收兵!
他把最后通牒抛在一边,开始听阿立德汇报。但他听下去时眉头越皱越紧。
阿立德说:“就在这个工厂里,我们对天花病毒经过长期的辐射变异,精选了毒性强、发病快的种群,它们可以使感染人群在两天内发病,死亡率高达80%。这些数据我们经过反复验证,是绝对准确的,但是,在C国进行的B型药物注射中,只有不足10%的发病率,死亡率更是不足5%,即便加大用量也不行。而且据我所知,由陨冰引发的第一波传染和野鸭群引发的第二波传染都已得到控制,疫情逐渐减缓,要知道这几波病毒是完全不同的变种,不可能用同一种疫苗就制服啊。我不得不冒险潜回国内汇报,我怀疑病毒活力减弱。”
阿齐慈说:“你做得很对。”他转过头问,“萨瓦克上校,病毒检验结果怎么样?”
阿立德旁边的萨瓦克军医迷惑地说:“已经检查过,病毒的活力丝毫未减弱。”
阿齐慈冷酷地问:“你用脑袋担保?”
萨瓦克咬着牙说:“用脑袋担保!”
屋内的人都束手无策。阿立德迟迟疑疑地说:“难道真是因为那个中国医生?”
阿齐慈狐疑地问:“什么中国医生?”
“一个中国的江湖医生。在我们到达之前,他在首相之子法赫米的全力帮助下,已为C国的大部分人注射了一种所谓的潜能激活剂。他声称这种药物能全面激活人的免疫系统,因此能对所有病毒而不仅是特定病毒产生抵抗力。老实说,听了这种天方夜谭式的神话,我当时只是嗤之以鼻。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值得考虑了。”
“他叫什么名字?”
“皇甫林。噢,对了,法赫米曾得过很顽固的免疫过敏症,世界各国著名医生都束手无策,皇甫林把它彻底治愈了。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因为我曾亲眼看见法赫米在C国各地忙碌,组织人员注射那位中国医生的药物。法赫米也一直没有传染上天花,要知道,肖卡德首相是第一个接触病毒的人,除了法赫米,他家里人员无一幸免。这是不是与那个医生的药物有关?”
萨瓦克上校说:“根据制定计划的电脑模拟,两天前C国的死亡人数应该达到最高峰,但是现在C国的疫情显然已经慢慢熄灭。副总统阁下,恐怕我们精心策划的新月计划已经……”他不敢说下去了。
阿齐慈咬着牙关,目光冷酷地盯着窗外。为了这个新月计划,L国耗费了近亿美元,对计划的每一个步骤都经过详细推敲,自认为已经万无一失,谁料到它会败在一个中国江湖医生手里!他果断地布置道:“萨瓦克上校,迅速组织生物武器工厂的撤退,尤其是各种菌种和我们的科学家,有了这两条,我们就不愁某一天再杀回来。至于那位叫皇甫林的中国人,”他冷酷地说,“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抓过来。我要把他泡在天花病毒、狂犬病毒、鼠疫杆菌、炭疽杆菌和破伤风杆菌的浓菌苗中来检验他的药物是否可靠。”
当其他人都退出后,萨瓦克上校小心地问:“还有派往各个首都的肉弹……”
“已经不可能召回了。在这份最后的通牒公布于众之后,各个肉弹就会相继爆炸,不管它了,让那几个爱管闲事的国家也吃一点苦头吧。”
他对具体事宜又一一作了安排,然后连夜驱车赶回首都。
美国旧金山机场。从旧金山到华盛顿的国内航班还有一个小时起飞,早到的旅客坐在活动椅上闭目养神,或者闲聊着,也有人在免税商店中闲逛,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悄悄走来,在每人的行李上放上一枚胸花,胸花下是英文字:“我是聋哑人,我不想让衰老的父母为我操劳,请帮助我。感谢仁慈的主。”
有不少人拿过胸花,在原处放上一美元,也有人漠然不动。几分钟后,那个少年踅回,把美元收起来,并微微点头致谢。
一个黑人警察看到了这一幕,他知道在机场不允许行乞,不过他并不打算严格履行职责。他走过去用警棍轻轻触触少年的头,揶揄地轻声说:“真的是聋哑人?”
少年抬起头,目光中闪出一丝笑意,警察心照不宣地笑了。那少年拿起一朵胸花,用几张一美元的钞票包住,塞进警察的口袋,警察笑着走了。
在多国部队发出最后通牒的第二天,这名少年用这些胸花向华盛顿、纽约、旧金山、西雅图等九个美国大城市散播了天花病毒,那位好心的黑人警察第二天发病,几天后痛苦地死去。在这之前,一名浑身布满疱疹的少年倒在白宫草坪上,被保安人员发现,他随即死在陆军医院里。经指纹核对,这是一名新的恐怖分子。
多国部队发出最后通牒第三天,在莫斯科地铁中,一名交了好运的阿拉伯商人醉醺醺地同他见到的每个人亲吻,并向每个人的手里硬塞进一把卢布,最后踉踉跄跄出了地铁。在莫斯科刺骨的寒风中他也没带帽子,脸庞烧得通红,身上已经出了细小的红疹。
多国部队发出最后通牒第十一天,开罗侯赛因清真寺里一颗炸弹爆炸,正在作晨礼的伊斯兰教徒惊惶四散。但很快就知道这只是一场虚惊。爆炸装置炸开后只是蓬出一团香雾,香味清爽宜人,似乎是玫瑰,又像是素馨花。教徒们又好奇地聚拢过来,但那个恶作剧的制造者却不见了踪影……
十六、奇妙的婚礼
直升机在一个小岛停下来,这个孤岛被清澈蔚蓝的海水包围。
天花凶神忘记了这座小岛,皇甫林和法赫米也把它忘了。等到全国的局势平定,他们才想起这座孤岛,决定还是给岛上的人补作注射。艾米娜已经病愈,定要跟着哥哥一起来。她仍穿着初见皇甫林时的衣裙,用一袭面纱遮住了留下瘢痕的脸庞。
岛上往日多为游客,本岛居民并不多。现在游客早已绝迹,所以对居民的药物注射很快就完成了。法赫米拉着两人来到海边,艾米娜脱下鞋袜,把赤足浸在清澈的海水中。往东南望去,海天连接处隐隐可见多国部队军舰的顶部,偶尔有几架直升机升空盘旋。艾米娜秋水般的双眼一直在面纱后定定地看着皇甫林,十几天的超强度工作后,皇甫林仍然神采奕奕,那两只小眼睛分外深邃。他说这要感谢那十天绝食,超强度的劣性刺激极大地激发了体内的潜能。他笑嘻嘻地欣赏艾米娜的侧影,轻声吟唱着一位阿拉伯音乐家的著名歌曲:“你的腰,如春风摆柳;你的脸,如玫瑰盛开……”
艾米娜突然羞涩地说:“你知道吗?你的药物不仅治愈了天花,还治好了我的痛经。过去因为这个顽固的毛病,我对所有异性都……”她摇摇头,没有说下去。但皇甫林听懂了,她实际是在为初见面时的乖张道歉。这位公主在病愈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骄纵乖戾的脾气,但她也没有因为麻脸而自卑,而且似乎已理直气壮地坐到了皇甫家主妇的位置上。正是这一点泼辣颈儿让皇甫林喜悦不已,他觉得这个女人的性格与自己对味儿!
法赫米走过来问:“昨天南大使见到你了吗?”
“见到了。他说元首几天后要接见我,为我授勋。”
“祝贺你!你的功绩确实值得一枚最高荣誉勋章。”
皇甫林开玩笑地说:“十分感谢你们对一个江湖医生的推崇,我在中国国内至今仍登不上大雅之堂。”
他的话中隐露怆然,法赫米安慰道:“没关系,很快他们就会承认你的。”
这时后面传来了飞机轰鸣声,一架法国海豚直升机疾速飞来,停在他们面前。
一名军人匆匆跳下飞机,向他们跑过来,很远就大声问:“是皇甫林医生吗?”他看见了法赫米,忙立正敬礼,“法赫米先生,又有个岛上刚刚发现疫情,代首相请你们尽快赶去!请上我的直升机吧。”
皇甫林问了那个小岛的名称,立即说:“法赫米,药物已经不够了,你和艾米娜回去取药,我先去。”他从自己的飞机内取出药物,跟那位军人上了直升机。艾米娜揽着长裙匆匆跑过来,伸出手喊:“我也要去,拉我一把!”
皇甫林笑着把她拉上机门,朝法赫米挥挥手:“我先去看看那儿的疫情,你等我的电话!”
海豚直升机一直没熄火,这时一拉机头飞起来,一直向东北飞去。皇甫林渐渐觉得有点蹊跷,回过头看看舱内,三名军人已经掏出手枪凶恶地指着他们。他知道上当了,朝艾米娜努努嘴,艾米娜回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神色不变。“只不过是几条狗罢了。”她轻蔑地说。
她的镇静使皇甫林暗暗高兴。为首的L国军人气得满脸通红,用手枪点着皇甫林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异教徒!我们费尽心机制订的计划被你破坏。我要把你吊在火上慢慢烧死,连同你的这个臭婆娘!”
皇甫林好笑地看着他大叫大嚷,大声回答:“我听不懂!知道吗?不懂!”最后两个字是用阿拉伯语说的。随后他拉过艾米娜:“把这个混蛋的话给我翻译过来。”
艾米娜用不流利的汉语说道:“他说你救了C国人民,使萨拉米免堕地狱,萨拉米十分感谢你,要为你颁发勋章!”她想想又补了一句,“还要亲自为我俩举行婚礼!”
皇甫林知道她在捣鬼,放声大笑起来,艾米娜也跟着笑。皇甫林收住笑,对几个军人厉声说:“你们国家公然违反国际公约,制造病毒武器,妄图灭绝你们同宗同族的穆斯林兄弟,这是真主的教诲吗?你们才是心地邪恶的异教徒,真主一定会惩罚你们!艾米娜,翻译过去!”
他不知道艾米娜是否听懂自己的长篇大论,但那位姑娘连半个顿也不打,立刻滔滔不绝地用阿拉伯语说了一大通,显然是义正词严。几个军人像被斗败的鹌鹑,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从此缄口了,只是持枪瞪着他们。
皇甫林把艾米娜的面纱撩起,深情地看着那副麻脸,在她的嘴唇上轻吻一下。
“如果咱们真的回不来,这一吻就算咱俩结婚了,好吗?”
艾米娜大笑着点头,猛然扑到他怀里狂吻起来。几名军人恶狠狠地把他俩拉开,蒙上眼罩,然后直升机开始下落……
皇甫林和艾米娜被推下直升机后,分别被关押在他们无法看见的地方。
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有几个军人匆匆来到皇甫林的临时监房,扯掉他的眼罩,打开手铐,用阿拉伯语。即里呱拉嚷叫一通,便扯着他塞进一辆汽车。皇甫林没法与他们交谈,自言自语地问道:“这就去砍头了?砍头饭也不让吃?”
汽车一路鸣笛,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皇甫林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大都市,街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坦克炮口虎视眈眈地盯着十字街口。
等他从迷茫中回过神,汽车已停在一座豪华的官邸前面。大门宏伟,院内有花圃和豪华的喷水池,正面建筑物十分气派,圆形房顶,尖形塔楼,是波斯风格和伊斯兰风格的结合。皇甫林正四顾欣赏这座美轮美奂的建筑时,又有一辆车停下,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欢呼着扑了过来。是艾米娜!
两人在一群荷枪实弹的军人中忘情地拥抱,在他们旁边有人轻轻鼓掌,皇甫林抬头看,是一个衣着阔气的老军人,他的脸上也有浅浅的瘢痕。
“欢迎,我的孩子们,我是萨拉米总统。”那人慈祥地用英语说道,然后挽起艾米娜的胳臂,走进一间圆顶的大厅。阳光透过落地长窗泻下来,室内的天竺葵在阳光下显得浓绿欲滴。萨拉米请二人坐下,先递过一张英文报纸说:“对于今天的会见你们很可能感到突然,所以谈话之前,请你们先看看这份报纸。”皇甫林对英文的阅读能力远胜于口语,他见报上有一篇醒目标题的报道,内中写道:“10月19日晚上,在一场不流血政变中,L国法律总统萨拉米推翻了事实总统阿齐慈的统治。极寓魅力的萨拉米总统在L国已被神化,但他从本质上说是一位空想家而不是政治家。而阿齐慈精明干练,处事果断,多年来已逐步架空了总统。在这次新月行动中他竟然以萨拉米为诱饵,几乎使萨拉米成了殉葬者。但他精心策划的新月行动被一位中国的江湖医生挫败,内外交困,萨拉米趁机一举翦除了政敌。据报道,萨拉米在重掌大权后,已向国际社会表示L国将改邪归正。”
萨拉米见皇甫林看完了,笑道:“这些西方老爷的用词比较刻薄,但叙述基本未失实。感谢你,皇甫林医生,你挽救了C国,使我不至于在真主那儿成为罪人,也使我翦除了在我国政治生活中盘踞多年的毒瘤。从今天起,我可以真正致力于阿拉伯统一事业了。鉴于你对阿拉伯民族的崇高贡献,我代表敝国政府授予你一枚一级勋章。”
随从捧着勋章,萨拉米慈爱地为他佩好,理好金黄色的绶带。在异常郑重的气氛中,皇甫林却忍俊不禁,他向立在一侧的艾米娜点头示意,突然问道:“也许您还要亲自为我们举行婚礼?”
萨拉米愣了片刻,随即笑道:“这正是我马上要提出的建议,想不到我们之间是如此默契。”
皇甫林和艾米娜忍不住大笑起来。见萨拉米尴尬中带着恼怒,皇甫林笑着解释:“请总统不要误会。我们遭到逮捕时,我的未婚妻在翻译中曾故意曲解军人的咒骂和威胁,说萨拉米总统要为我们颁勋,并要亲自为我们主持婚礼,想不到她的黑色幽默倒真的应验了。”
萨拉米也不禁放声大笑:“这全归于真主的安排!”
在随后整整一个小时的谈话中,气氛十分融洽。萨拉米盛情地邀皇甫夫妇在他的国家定居,说将建立一个国家基金会专门为平衡医学的研究提供资助。“那时我们和C国将不再有龃龉,你可以乘上汽车在两个小时以内去探望岳母。你还可把中国的亲人全部接来,我会为你们建一座新的花园别墅。”
随即萨拉米设了丰盛的家宴款待皇甫林俩。宴会后,艾米娜悄声问醉意陶然的未婚夫:“总统刚才告诉我,总统有一种痼疾,不能多操劳,这几年才被阿齐慈逐渐架空。你知道他是什么病吗?”
那个醉鬼神志倒很清醒,他说:“他脸上皮脂多,四肢瘦削,手背上多紫纹,从这些症状看,似乎是柯兴综合症,一种内分泌疾病,它有可能造成类偏执症状。”
“你愿意为他医治吗?”
“当然。”他脚步不稳地走向总统,用英语说,“总统阁下,如果你相信我的江湖医术,我想为您治疗一次,您愿意吗?”
总统高兴地说:“我当然相信中国神医。”
皇甫林让总统侍卫向昨晚那几个军人要回他的药品,随总统来到卧室,他详细询问了病情,让他脱完衣服睡在床上,然后细心地沿着脊椎和肩丛神经进行注射。注射完毕,他笑着说:“总统阁下,你太麻痹了,让一个没有经过安全检查的异国人,甚至是异教徒为你治病。你难道不怕我注进狂犬病毒或破伤风杆菌?”
总统在侍卫的帮助下穿起衣服,他笑着说:“不会的,我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但判断力也有失误的时候,如果我为了某种原因比如说为妻子的祖国复仇?”
总统有些不快,冷笑地说:“我同邻邦兄弟没有任何仇恨。”
皇甫林尖厉地冷笑一声:“恐怕未必!死于天花的十二万个亡灵恐怕不会认错人的!”
萨拉米打了个寒颤,目光阴狠地看着皇甫林。机灵的侍卫们听不懂两人的英语对话,但从他们的神色看出了敌意,他们立即作好戒备。皇甫林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很可惜,你脸上的瘢痕瞒不过一个医生的眼睛,那是美容师人为加上的。你并没有患天花,你在去C国前已经注射过天花疫苗,也就是那种所谓的汉塔疫苗。你不会冒险染上天花,虽然那样表演会更为逼真,因为你的命很值钱,比十二万条邻国人民的生命值钱,所以,你并不是阿齐慈抛出的诱饵,你是一场种族灭绝战争的策划人兼操刀手!总统先生,你的戏演得不够逼真。如果你十年来一直是阿齐慈的傀儡,你会在一次侥幸胜利后的第二天就如此高枕无忧吗?我想阿齐慈倒可能是你抛出的替罪羊,或者我更相信他是甘愿牺牲自己,演一场丢卒保车的苦肉计。丢卒保车,苦肉计,这些中国的典故你懂不懂?”
萨拉米阴冷地沉默着,脸色阴晴不定。
皇甫林痛快酣畅地骂下去:”看来,你太小看了中国的江湖医生。你知道我刚才为你注射了什么?没错,是5647号潜能激活剂,只是剂量加大了十倍而已。两天之后,最多三天之后,你就会像一只发情的公骆驼那样亢奋,食欲亢进,性欲亢进,狂呼乱叫,血脉贲张,你的生命力会这样狂暴地燃烧五六天,然后不可避免地逐渐熄灭,无论是现代医学还是真主都救不了你。在你绝望地等死时,你会有充裕的时间去想一想那些被你施害的人,他们满身脓疱,高烧谵妄,挣扎着,最终有无数人没能逃脱死神阿慈赖尔的魔掌。想想吧,将心比心地想一想,你会死得安心一些。”骂完后也冷淡地说,“现在,我该去刑场还是牢房?”
这时,艾米娜和总统夫人在外屋谈得十分投机,她看见未婚夫和总统一块儿出来,跳起来扑向皇甫林的怀中:“你知道吗?总统夫妇明天要为我们举行婚礼。按照伊斯兰的风俗习惯,总统府外已开始搭婚礼帐篷。我说父亲刚去世,但夫人劝我,这样幸福美满的姻缘,首相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我真没办法拂逆地的好意,你说,该怎么办?”
皇甫林微笑着:“听夫人的安排吧。首相在天之灵绝不会责怪你,只要你能得到幸福。”
“那么,我就答应她?”
“答应吧。”皇甫林笑道,“按阿拉伯风俗,婚礼前我们不能见面了。晚安。”他径自朝室外走去,两名总统保镖如影随形地跟上他。
艾米娜皱着眉头看看总统,总统仍然笑容可掬,于是艾米娜松开眉峰,回到夫人身旁,尽兴谈笑。
婚礼帐篷几乎像总统寝宫一样高大,朝阳照着帐篷上金碧辉煌的金银钱纹饰,帐篷外立着两排灯柱,安着玲珑剔透的中国式水晶宫灯。帐篷内摆着几排桌椅,堆满了石榴、无花果蜜饯、酥糕、油炸丸子、红烧火鸡、蒸面粒等美味。歌舞班的人忘情地弹着竖琴,敲着大鼓和带铃手鼓,打着手钹,一位风姿绰约的半裸舞女在帐篷中央疯狂地扭动,她的肚皮和一对丰满的乳房都合着鼓点传神地颤动着。
忽然帐篷内响起了尖长的“扎额拉达”声,所有妇女都用舌头发出这种欢快的颤声。艾米娜穿着白色的丝质婚礼服,头上戴着“杜瓦格”头箍和面纱,由随侍女仆搀扶着出现在客厅。左边的女仆们向四面八方撒着盐粒,一边高声喊道:“热爱先知的人祈求真主赐福于先知!”
幸福的艾米娜迈着小步,来到帐篷正前方,在蒙着绸幔的婚椅上坐下。女仆坐在她旁边,摊开手中的绢帕,接受客人的礼物。礼物大多十分昂贵,有钻戒、猫眼、缅甸宝石戒指,做工奇巧的埃及项链……随后,司仪大声宣布新郎驾到。皇甫林穿着白色的阿拉伯式礼服,与护送的男客告别后,步履从容地走向婚椅。总统夫妇也来了,他们作为女方的家长坐在首席,笑容满面地看着新郎。皇甫林在新娘面前略为伫立一会儿,伸手慢慢揭开她头上那块丝质头巾。全帐篷的人都屏息静气,连那些正在歌舞的舞女们也都把目光转过来。
头巾揭掉了,艾米娜满面喜色,在帐篷内柔和的光线中,脸上的疤痕似乎也不太明显了。立时四面八方响起了欢呼声,歌女们的歌声也一浪高过一浪,肚皮舞娘舞动得更加疯狂。总统夫人亲自带着十几位女客,用金镑或金路易贴在肚皮舞娘的额头上。陪皇甫林的男客也挤进来,大把大把地撒着银币,歌女们大笑着扑过去捡拾。
直到午夜两点,新人站起身,手搀着手,缓缓步下婚椅台阶。在一波又一波震耳的欢呼声中,他们向总统夫妇告别。总统夫妇慈祥地微笑着祝福他们:“孩子们,祝你们幸福快乐。”
艾米娜同夫人吻别,转身面对总统,微笑着问:“总统,什么时候处死我们?”
皇甫林吃了一惊,他本想度过新婚之夜后再告诉妻子真相,没想到机灵的艾米娜已经猜到了。这个视死如归的姑娘使他心生敬意,他笑着吻吻妻子,把她搂得更紧。
帐篷内仍是一片喜庆的喧哗声,他们羡慕地看着亲如家人的总统夫妇和皇甫林夫妇,绝对想不到艾米娜正在邀请死神。
总统微笑地盯着他们,很久才平静地说:“今天我要教会你们区别政治家和恐怖分子。政治家可以冷静地把数千万人送向死亡,但他们仅在极端必要时才亲自杀人,决不会是一时冲动或为了泄愤。皇甫先生,我佩服你的勇气,杀了你对我们的国家利益也没什么好处。所以,我不会杀你的,即使几天后我会死于你的注射也罢。去吧,和你的新婚妻子度过美妙的夜晚,明天早上就动身回去。”
欢乐的客人们簇拥着新婚夫妻进入洞房,关闭了房门。夫妻两个默然相对,他们本已抱着必死的决心,萨拉米这个决定反倒使他们有点不解。艾米娜轻声问:“你真的给他注射了致死剂量?他真的还会放我们走?”
皇甫林一挥手:“先不要管它。我的艾米娜,我们可不能辜负了这洞房花烛,良辰美景!”
第二天拂晓,萨拉米信守承诺,派那架海鹞式直升机把两人送过边境。南大使、法赫米、军方代表迪勒米准将在边境守候着。他们同皇甫林热烈拥抱,艾米娜则按阿拉伯礼节用长袍裹着手同南大使握手。
大使动情地说:“听法赫米说你们被劫持走,我立刻同国内联系,中国政府责成驻L国大使同萨拉米进行了强硬的交涉。我们真怕那个总统折磨你们,处死你们,现在好了,你们总算平安归来了。”
艾米娜恍然道:“噢,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萨拉米真有善心呢。皇甫,萨拉米会不会当真发病?”
皇甫林沉静地一笑:“不,那是吓唬他的。我是一个医生,不管什么人生了病,我都只能按医生的良心去医治。至于他犯下的罪恶,自会取得报应的。”
大使和法赫米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皇甫林笑着对他们作了解释,两人大笑起来。法赫米笑道:“皇甫,我真佩服你,在死神阿慈赖尔的阴影下还敢对萨拉米开玩笑。我想他没有杀你,恐怕是抱着一丝希望,想从你这儿得到解药。”
皇甫林收起戏谑,沉重地说:“不,我想不一定是这个原因。说实话,我拿不准他的思维脉络。这个枭雄,他使我既厌恶,也怀着几分敬意。不过,大舅哥,”他开玩笑地说,“你该称我妹夫了,那个狂人萨拉米已为我们举行了最隆重的婚礼。”
法赫米喜悦地说:“祝贺你们。顺便告诉你,我国已决定提供一亿资金,建立以先父命名的肖卡德基金会,专门资助你的平衡医学研究。欢迎你在这里定居。”
皇甫林略微考虑了一会儿,笑着拒绝道:“不,我还是回国内。对于平衡医学来说,以贵国作试验基地恐怕不易大范围推广。不过,我会经常送艾米娜回娘家的。你同意吗,艾米娜?”艾米娜笑着点头。“至于回国后的资金和社会承认,你就不必担心了。这次回去,国内社会一定会把我当成凯旋的英雄。大使先生,”他半幽默半认真地说,“什么时候彻底根除这种出口转内销的状况,说明中国在心理上也真正具有了泱泱大国的风范。别看我平时放荡不羁,我可也是有一腔热血的中华男儿啊!”
南大使没有回答,脸色却是很庄重的。五人坐上一架鹞式垂直升降飞机,很快就飞抵首都。下飞机时,大使和迪勒米准将一定要皇甫林夫妇先下机。他们跨下舷梯时,才发现机场铺了红地毯,元首亲自在机场迎接。欢迎人群中还有护士小娜、艾米娜的女仆莎拉和调皮鬼司机兰小龙。那个活宝又蹦又跳,大声叫喊,在庄严隆重的政治仪式中显得十分滑稽。皇甫林开心地笑着,挽住自己的爱妻走下舷梯。
尾声
七年之后,就是历史上命名为“黑色2038”的年份,蓄势已久的各种病原体来了个大爆发,现行的防疫保健体系突然失灵。世界患病人数超过10亿,死亡2000万以上。
皇甫家的平衡医学在危急关头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在病魔肆虐时,世界上还有一块小小的绿洲。经受过全民性劣性刺激的C国人民有效地抗住了病魔的侵入,仍是一片繁荣。
作者后序
偶然在友人董振华处看到王佑三先生签名赠送的医书:《明天的医学向何处去——我的平衡医学观》,才得以神交这位医界狂人。此书看后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它正好说出了我自己一些处于朦胧状态的思想。坦率地讲,“平衡医学”作为一个医学体系还很不成熟,它只是一些粗线条的论述。但文中闪现的灵智,那些精辟而独到的见解却极有价值,我相信它象征着新医学的曙光。
人类近万年的文明史创造了灿烂的现代医学(主要是西医),但若以历史老人的视角作一鸟瞰,恐怕西医已走进了辉煌的末路。它过分关注具体而忽略了整体,它基本上是绕过人体免疫器官去直接同病原体作战。结果病原体在超强度的训练中日益凶猛,人体免疫系统在无所事事中日渐衰弱。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游戏。
从生命肇始至今40亿年间,人类一直在异己环境中进化。原始(人)本无医,传宗亿万年,是因为人类百炼成钢的免疫系统和群体优势,在与病原体的抗争中始终占据上风。可惜,医学界被辉煌的医学进步耀花了眼睛,忘了这条最简单的事实。从这个意义上说,1979年医学界宣布全球消灭天花,以及其它等等,是何等幼稚而短视。无论科技何等进步,人类能够生活在无病原体的世界吗?消灭一种病毒,只是为新的病毒腾开舞台;短暂的大平是为更大的灾祸作准备。
所以我写出这篇惊险科幻小说以警醒世人。文中引用了王先生著作的一些内容,但我要说明,本文是小说而不是医学专著,它只着眼于思想趋势的正确,不拘泥于医疗细节的精确,其中还有一些见解是我本人的私货。比如我认为医学的目的应该不只是救治病人,而更应该是尽力建立对人类有利的生死平衡。换言之,应该允许一定比率的疾病死亡(至少是丧失生育权)以保障人类的自然选择及进化能健康进行。这颇似有违人道主义的异端邪说,如果几百年后证明它是错的,我不愿让王先生背黑锅;如果证明它是对的,我也不想把荣誉让给王先生。
至于那位狂放不羁最终从C国娶回一个麻脸美人的皇甫林,则纯粹是虚构人物。为了不给王先生造成麻烦,我自始至终未与他有片言只字的联系。以上声明纯属废话,但鉴于我国的特殊习俗不得已而为之。谨此声明。
此书写作时,得到南阳图书馆、南阳师专图书馆及南阳中心医院主治医师王鹤伟等的帮助,在此一并致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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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生死平衡(下) | 王晋康 | 生死平衡(下)
1997 第5期 - ’97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王晋康 马少皇
十、返回沙漠之国
回到北京后,皇甫林就到各市场去闲逛。他去了大栅栏、天桥,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东游西荡,自得其乐。这是他的一大爱好。不过他眼前常会浮现一个戴面纱少女的俏影。那位姑娘的藐视和不恭激怒了他,使他一怒而去,但是,当他自认为已经和她了断了一切之后,潜意识的思念却又不断地折磨着他。
直到傍晚,皇甫林才回到他的“平衡诊所”。这是他祖父在北京开的分店,已经50年了,外表没有多大改观。因为北京的著名医院太多,病人的文化层次太高,他们轻易不会相信这种类似江湖医生的诊所。父亲退休回家后由他接手,他更是天生坐不住的性子,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小巷的诊所里。
巷里停着一辆高级的红旗Ⅲ型轿车,堵在诊所的门口。正在引颈盼望的护士小娜一眼看到他,激动得尖声喊道:“皇甫医生!是皇甫医生!”
两个衣冠楚楚的人立即从车里出来,从他们的仪容举止可以看出他们肯定来自高层。他们礼貌恭谨,但遮不住内心的焦灼,一个人趋步上前同皇甫林握手:“是皇甫先生?我们已等了四个小时。请立即随我们到机场,西亚C国代首相贝克尔先生邀请你返回那儿,那里发生了极凶恶的天花流行。”
皇甫林吃惊地问:“代首相?首相肖卡德先生呢?”
“他和国家元首及大部分领导人都已染病。”
皇甫林很震惊,他想问问法赫米兄妹的情况,但没有开口,他知道外交渠道不会送来这些详情。他没有片刻犹豫,立即吩咐:“小娜你也去,把所有的平衡药物全带上,快!”
他们匆匆忙忙把诊所内的药物装进三个大纸箱,两个官员到巷口拦了一部工具车,让司机看了证件,那司机爽快地答应帮助运送。
两辆车在汽车的洪流中穿行着,不时尖啸着闯过红灯,指挥岗上的交通警看到红旗Ⅲ型轿车的号码,没有阻拦。工具车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平时最怵的是交通警,何曾想过能风风光光地连闯红灯?他极为兴奋地一路同小娜高声谈笑着。
一架波音757在机场上等了三个小时,看见两辆车风风火火闯进机场,里面的人才舒展开眉头。皇甫林跳下车,交待地勤人员把药品装进货舱,自己则拉着小娜急急爬上舷梯。他们刚一踏进去,舷梯车就渐渐分离,两分钟后飞机就滑进跑道,呼啸升空。
机舱内经过改制,大部分座椅都拆除了,装着很复杂的医疗器具和化验设备。头等舱里有外交部西亚司韩司长,有远东医院流行病学权威陈大中——他是第二批救援专家小组组长,还有其他几位。虽然已等得心急火燎,但他们都很有教养,彬彬有礼地同皇甫林握手。
皇甫林偶然向中舱一探头,看见那位工具车司机在角落坐着,他很惊异正要开口询问,那位司机向他挤眉弄眼地比划个不停。他悄悄来到中舱,司机苦苦央求:“求你大发善心,我难得碰上这么一回奇遇,多刺激!特过瘾!让我也跟着跑一趟吧。求求你,行吗?我一看就知道你老是个善心人!”
小娜弄清了原委,也帮着他央求:“答应他吧,他碰上咱也算有缘分。”
皇甫林忍住笑,这个不安分的家伙倒挺合自己的脾性,不知道这个鬼灵精是怎么溜上来的。他板着脸说:“好,小娜你立即教他注射,到病区后让他能抵个人手。反正飞机中途不会再停了,想撵他走也没办法。喂,你叫什么名字?”
司机眉飞色舞,答道:“我叫兰小龙,回民,听说回民的老祖宗就是从西亚过来的,早想去看看伊斯兰国家是什么样子了!”
皇甫林不再说话,悄悄找一个角落躺下来闭目养神,不过脑子里一点也静不下来。法赫米、穆赫等人的面孔老在眼前打转,还有那位艾米娜。严格说,那是一个冷心冷肺的女子,不过,她的刻薄包在稚拙天真中,不怎么让人反感,反倒使他念念不忘。
皇甫林初进飞机时,陈大中教授就觉得似曾相识,却总也想不起来。等到介绍了姓名,陈教授才恍然大悟。他虽没有见过这位青年,倒是和他的祖父打过交道。那怪人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四十年后还能回忆起来。这个青年人与他祖父长得非常相像,看来皇甫家的遗传基因十分强大而稳固。
他轻声问韩司长:“怎么找了这个活宝当专家?”
韩司长,从他的话意中听出了轻微的责备,他解释道:“是C国政府点名邀请的,听说他在那儿治好了首相儿子的痼疾。你对他有所了解吗?”
“不,我只见过他的祖父皇甫右山,他和我的一位老师庚天均教授有过一次激烈的冲突。”
“他的什么平衡医学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派胡言。皇甫右山说,按平衡医学,所有病症只须用一种药物——人体潜能激活剂,这岂不是天方夜谭!还说人类必须有意维持一定的死亡比率,才能保证自然选择的有效,才能逐步增强而不是削弱人体的免疫体制。公平地说,他的观点中不乏一些闪光点,但总的说来走得太极端了,甚至可以说玷污了医学工作者的良心!”
韩司长说:“我好像听过一些传说,说他治好了一些疑难病。”
“我也知道,否则皇甫家也维持不了50年。找他看病的多是低层百姓,很容易形成对他的盲从和崇拜,这样他就能利用心理因素来治病。你知道,心理治疗的确能治好不少病症,甚至偶尔也能治好一些顽症,并且最容易在文化素养较低的阶层中奏效。”他苦笑道,“可惜,高度发达的医学对C国的灾疫的无能为力,倒帮助了这种江湖医生。”
韩司长关心地说:“你们抵达以后如何工作?”
“对已患病的人基本无能为力,只能作一些辅助治疗,避免继发感染并隔离传染源。然后我将用那儿的天花病毒制出天花疫苗,向健康人群注射——很可能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注射,但愿能迅速控制疫情。但花费将超过数亿美元。”
“疫苗制成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我将使用最新发展的杂交法,用大肠杆菌快速繁殖的特性,大量生产天花病毒,再由此制造疫苗。这种方法我们已发展得炉火纯青,估计4—5天就可制出足量疫苗。”
韩司长轻叹道:“5天,按目前传播速度,那里恐怕已经无人幸免了。”他显得很困惑,“我是一个没有进过医学殿堂的外行。但在我印象中,现代医学没有征服不了的病魔,甚至复制人体都办得到。可为什么对常见的病毒却如此无能?”
这番话使陈大中感到羞愧,他低声说;“现代医学正在发展对付病毒的办法,比如用干扰素诱生剂就是一种办法。干扰素基因位于人的‘体细胞’第二和第五个染色体上,当诱生素激活它并产生干扰素时,它再激活抗病毒蛋白基因(位于体细胞第21对染色体中),使病毒侵入的靶细胞内产生抗病毒蛋白(AVP),对各种病毒有广谱的抑制作用。可惜,诱生剂的研究还没有到实用程度。”
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不再说话。
当专机抵达C国国际机场开始降落时,忽听一声巨响,一个东西狠狠地撞在舷窗上,在钢化玻璃上留下一团血迹,几根羽毛。皇甫林急从舷窗向外看,见一群野鸭正迅速向后退去,很快消逝了。
机长在麦克风中说:“请诸位放心,刚才是一只野鸭撞上飞机侧面,没有造成损坏,现在仍在正常降落。”
飞机在跑道尽头缓缓停下。舱门打开后,皇甫林立即对韩司长说:“兵分两路吧,元首官邸那儿你们去,我先去首相家。我在那儿比较熟。”司长和陈教授看看这个颐指气使的青年,虽有一丝不快,却没有表示反对。
十一、追忆医界狂人
1992年6月,北京。远东医院实习医生陈大中一走进主治医生办公室,他的指导老师庚教授就问:“特护室的李雅兰有没有好转?”
陈大中忧心忡忡地说:“没有。”
病人李雅兰65岁,是一位社会显要的夫人。庚教授向来怕接这种病人,一则各方干扰太多,再者,这些人大多常服用一些贵重药品,体内有了抗药性,再用类似药物时疗效就很不明显。他知道患有高血压、肾衰竭、严重胃窦炎的李雅兰的身体就像是一块已经发出磷光的朽木,叹息道:“尽人力,听天命吧。”
陈大中又报告道:“病人家属为他请了个江湖医生,是什么平衡医学的创始人皇甫右山。这会儿正在为她诊病。”
庚教授皱起眉头。所谓病急乱投医,绝症病人家属的心情可以理解,一般情况下他常对此装聋作哑。但他碰巧知道这个皇甫医生,甚至专门对此人的“人体潜能激活剂”进行了严格的药理分析,证实这种药剂在试管里没有丝毫杀菌杀病毒作用,也不含任何对人体有益的成分。鬼知道那些淡黄色的药剂和药膏是什么玩意儿配出来的!现在,他不能放任这个江湖疯子在堂堂的远东医院病房里胡闹。他说:“走,我们得去制止一下。”
他们走进特护病房隔壁的观察室,透过窗户,看见病人仍躺在床上,处于半昏迷状态。病人的女儿和另外两个人正虔诚地看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瞑目仰靠在沙发上,长发,满脸胡须,方脸庞。一个年轻人很可能是他的徒弟,正为他念着本院的一本病历,这份病历当然是神通广大的病人家属弄出来的。年轻人念道:“1976年4月病历:自诉头晕,血压波动在140—150/100—110mmhg。诊断为高血压,服用复方降压片。”
那个长发狂人欠欠身子,评点一句:“76年,那是什么年代?在那个非常政治时期,血压波动是很正常的,用什么降压片!”
“1980年6月病历:自诉胸闷,胸骨有压迫感。作运动试验有偶发性早搏,运动试验可疑阳性,诊断为冠心病,服用扩冠药物。”
皇甫右山又抬起头,略带刻薄地评点一句:“这点小病是因为生活太优裕,但服用扩冠药物是饮鸩止渴。须知人的机体也是好逸恶劳的,既然有药物作用,心脏的自身能力就睡觉了。往下念。”
“85年11月,血脂偏高,胆固醇240ng%,三酸甘油脂5.6毫当量/升,β—脂蛋白504ng%,诊断为高血脂,服降血脂药。”
医生说:“哼,不如少吃点,多走几步路更有效。念。”
“87年8月,胃镜检查为慢性胃窦炎。”
他又评论道:“十药九毒。不断服药,干扰了胃脏内环境,咋能不生病?”
“88年10月,患者咽痛,体温39℃,诊断为上感,青霉素滴注6天,后病愈出院。”
那人更是尖刻地说:“小病大养之典型例证!由病毒引起的感冒,使用抗生素全无功效。而且发热是人体的保护性反应,不是万不得已,不可肆意中断这个过程。治疗的副作用早已超过了疾病本身的危害。”
年轻人低声说:“以下就是医院的治疗了。89年4月,下肢轻度浮肿,检查结果,血肌肝3.6毫克,尿素氮61ng,血色素11.5克,抗O—200单位之内,类风湿因子(一),蛋白甲泳结果:血蛋白62.3%,d—球蛋白2.5%,d_2—球蛋白10.9%,β—球蛋白9.6%,γ—球蛋白14.5%,血沉30毫米/小时,胆固醇276ng,三磷甘油脂96ng,总蛋白定量76,血蛋白45,球蛋白 31.I9M119ng,I9G831ng,I9A244ng,C_384ng。诊断为肾动脉硬化,肾功能不全……处方不念吧,太多。”
皇甫右山讥讽地说:“好,好,医疗效果出来了!扩血管的药导致血管张力减退,促使动脉硬化,药物都经肾小球过滤加重了肾的负担。这些药物治病不灵,致病倒是很有效的!念!”
“90年3月,血压波动加大,加服巯甲丙脯散,双克,110降压药。”
皇甫右山说:“好嘛,药物升级,恶性循环。”
“90年10月血肌肝5.9尿素氮78,开始使用德国产肾必安滴注,同时服用小苏打,ATP,辅酶A,降压片,肌苷等。”
“继续念,估计病快到头了。”
“92年2月复查,血色素8.8克,白细胞11400,中性65%,淋巴33%,酸性2%;小便常规检查:蛋白(±),脓球co—3,颗粒管型0.2,血肌肝6,尿素氮79.5。处治:静滴先锋必,肾必安,复方丹参,小苏打;肌注ATP,辅酶A,转移因子,维生素B_(12);口服复方降压片、速尿、心痛定、心得安、肌苷、降脂宁、叶酸及维生素类药;另服中药汤剂:何首乌12克……”
“算了,不必念了!”那人从沙发上仰起身,鄙夷地说,“病人已经全部被药物包围,靠大量药物勉强把生命维持在极限值的边缘,完全不给机体自我修复的机会,这种治疗只能促死!”
病人一直在昏迷着,病人女儿胆怯地问:“还有救吗?”
“全部停药,用我的激活剂试试,可我不敢说有100%的把握。”
庚教授实在忍不住,推开内门走进去。病人家属没想到让主治医生与皇甫右山碰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庚教授微笑着问:“皇甫医生,听你的说法,我们的治疗方案有一些不妥之处?”
那个长发怪人仍端坐在沙发上,傲然说:“按照西医理论,你们的治疗方法很对,可惜现代医学的基本理论错了。”
庚教授想不到他竟如此狂妄,不禁也动了气,他话中带刺地说:“是吗?请皇甫先生指教。”
“现代医学,尤其西医,是绕过人体直接和病原体作战,他们几乎把这些作战方法发展得尽善尽美。结果,无所事事的人体免疫能力日渐衰弱,经受超强度训练的病原体却日渐强大,你们难道看不出这是多么危险的游戏?何况病毒源是处处皆有的:外太空致病微生物,地球上新变异的病毒,科学狂人或国家狂人的生物武器……”
那么,依皇甫先生之见呢?”
那怪人没有理会,仍继续侃侃而谈:“现代人的体质已经逐日下降,这已有统计数字为证:本世纪初.人的白血球正常数值为8000—10000,后来逐步下降,50年代是6000,70年代是4000,90年代已到4000之下了。耐药菌株如洪水一样发展,连大肠杆菌和痢疾杆菌这种普通病菌也有了耐药菌株,抗生素也奈何不得。治疗败血症的青霉素用量已由几万单位加大到几千万单位,但死亡率仍回升到抗生素问世前的水平。我不知道全世界医学专家是不是都瞎眼了,从这些触目惊心的事实难道看不到水面下的冰山?”
庚教授不想反驳,这位狂人说的的确是世纪性的难题,问题是解决一个难题比提出一千个难题更困难,他和颜悦色地说:“皇甫先生说得对,不过我们先不要扯远了,仍回到这个病人身上吧。的确,她的肾衰竭已很难治愈了,皇甫先生有什么办法吗?”
“可以用我的人体激活剂试试。”
“这种药有国家批准文号吗?有药理检验报告吗?”
那人不屑一顾:“统统没有。一个牛顿力学的科学院不可能确认量子力学的正确。”
庚教授的忍耐已到了极点,他冷冷地说:“好吧,这些我们都且不提,只问你有把握治好吗?”
那个狂人倒十分坦率:“没有。我的药只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她的潜能,能否战胜病魔,归根结底要看她自身。”
“如果她的潜能不足以取胜呢?”
皇甫右山勃然道:“那就只好让她死去。平衡医学认为,人类必须保持一定的疾病死亡率,才能使自然选择有效地坚持下去。不胜利,毋宁死。你们用高昂代价维持的生存有什么意义?你们能对每一个普通的百姓花费这么多钱和耐心吗?”
庚教授已经不屑与他争辩,他冷笑着转向病人家属:“你们是否愿意让这个……”他勉强抑制住,没说出“疯子”两字,“为你们治疗?如果愿意,请你们最好办出院手续。”
那位年轻家属已经被皇甫右山最后一席话惹恼,她忙说:“不不,这位先生只是来咨询的。”她转头冷漠地说:“实在对不起,请皇甫先生回去吧,我打电话叫一辆车送先生。”
那位狂人丝毫不感到难堪,嗬嗬地冷笑着,抬脚就走了。
十二、上苍的恩赐
C国首都几乎成了一座死城。除了带防毒面具的士兵在街上巡逻,偶尔有一些穿蓝衣的医护人员坐着救护车经过外,几乎看不到人迹,皇甫林以最快速度开到首相官邸。官邸是同样的景象,除了士兵和蓝衣人员在忙碌外,见不到一个首相家人甚至佣人。忽然法赫米从房内走出来,他已瘦多了,显得非常疲惫。皇甫林大喜若狂,扑过去抱住了他。
法赫米十分惊喜,但他忙把朋友推开:“你为什么不带口罩,会传染的!”
皇甫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急急地问:“你没传染上天花吗?”
法赫米迷惑地说:“没有,这真是奇怪,连穆赫医生也病倒了。恐怕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皇甫林喜不自胜。“这我就更放心了。”他向法赫米解释,“你未得病,就证明我的药激活了免疫系统,能够抗御这种已变异的天花病毒,快点治疗病人吧。”
首相已经昏迷不醒,全身尽是脓疮,不停地说着胡话,有时还发生惊厥。皇甫林怜悯地看着他,轻声问:“有几天了?”
“从出红疱疹开始到现在,有三天了,这几天一直说胡话,什么‘新月行动’、‘阴谋’等等。”
皇甫林不再问,匆匆为他进行了脊椎都注射、臀肌注射之后说:“恐怕治疗已为时过晚,只有看他的体质了。这之后还会发高烧,那是正常反应,一般不要管它。”
几个男病人治好后,他问:“你母亲和妹妹呢?”
法赫米领他到另一间房子,首相夫人和艾米娜在那儿并排睡着。艾米娜的病状稍轻,她睁开眼,木然看着皇甫林,不知道是否已认出他。她那曾经十分美貌的脸上如今布满了丑陋的红疱疹。皇甫林让她翻过身,要检查背部和进行注射,法赫米稍微迟疑了一下:“皇甫,按我们的风俗,女人身体不能向丈夫以外的男人展露。”
皇甫林道:“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女!”法赫米勉强地点点头,皇甫林翻过艾米娜的身体,掀开衣服,见她的背部也长满了疱疹,立即取出5647号药物,沿着脊椎向下至尾椎,还有双侧肩丛神经和坐骨神经根进行了肌注或皮下注射,在臀部肌注了新七号药,又用药膏细心地涂遍全身。他轻轻唤着:“艾米娜,请相信我,我已经治好了你哥哥的痼疾,也一定治好你的病,你相信我吗?”
艾米娜困难地扯动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我相信。”
皇甫林轻轻拍拍她的面颊。他对首相夫人、莎拉等进行了同样的处理后,起身对法赫米说:“我这就去为国家元首医治。我知道那些医学权威们对这种突发病毒没有灵丹妙药,也许我的江湖医术还多少有些用处。”
埃菲社记者穆里克在酒吧中已泡到深夜,在L国严格的新闻管制下,他常常用这种办法去获得一些零星消息,最重要的是,他能从酒吧中摸到社会各阶层的心态。
往天,即使在这间小酒吧里也同样沸腾着病态的狂热,常常听到“尊贵的萨拉米”、“真主的使者”这样的赞词,也能听到对“穆斯林的叛徒”的仇恨。自萨拉米在电视讲话后,这种战争狂热明显降温,变成对萨拉米健康的祈祷。
穆里克品着酒,突然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转身用目光迅速搜索一遍,果然,不远处一张桌子上,一位中年男子正盯着他。那人身着便服,但穆里克的职业目光看出他身上隐藏的军人气质。
穆里克的心房猛然收紧了,他迅速把自己近几天的行迹回顾一遍,想不出有什么事惹起了军方的怀疑。而那人与他目光相撞后毫不退避,似乎在扬起眉毛微微示意。穆里克领悟了那人的暗示,他抄起白兰地,步履踉跄地出门,在人行道上还不时醉醺醺地向陌生人打招呼。那人果然跟上来,与穆里克保持二十步距离,若无其事地漫步走着,有时停下脚步,借着橱窗的反光检查身后。
在一个角落里,穆里克看看身后没有闲人,便停下来,那人急步赶过来低声说:“你是埃菲社记者?你愿意知道这次天花流行的真相吗?”
穆里克迟疑着问:“如果这不违犯贵国法律的话……”
那人冷笑道:“但是却违背萨拉米的法律!干脆说吧,你要不要这条消息?”
穆里克决心冒险:“我要,我需要付给你多少钱?”
那人把一张纸塞到他的手里,笑道:“我主要是想给萨拉米添点小麻烦,这个伪圣人!钱多钱少随你意吧。”
穆里克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现金,全部塞给他。那人机警地看看四周,很快消失了……
次日凌晨,穆里克就向埃菲社总部发回了一篇电讯稿:
安拉的恩赐?
10月14日在西亚C国和L国爆发的天花疫情,来势十分迅猛,目前已有迹象表明它正在向邻国蔓延,一些国家已关闭了边界。目前天花疫情已成了举世关注的焦点。
敏锐的医学科学家已注意到了此次天花爆发与新彗星之间的联系。众所周知,病毒是一种低等生物,甚至可以说是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过渡者。病毒构造极为简单,大小为250毫微米之下,它们不能自主繁殖,必须依靠宿主细胞进行。病毒可以提炼成“死”晶体,失去了任何生命特征,但一旦置于合适的条件下,它又会复活。这种特征使它们能在陨冰里“冬眠”,一旦进入地球,就能复苏。有些科学家认为,地球上很多种病毒的生命之源即来自彗星。
10月12日一块陨冰落到C国首都附近,善于即兴表演的萨拉米总统称它是“安拉的恩赐”,是千年一遇的祥瑞。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此后天花就开始流行。据传,技艺高超的L国医学专家们已悄悄检查了那块陨冰,确认其中含有天花病毒,但是为了避免萨拉米的尴尬,他们对此秘而不宣。
1977年,最后一例天花病人痊愈,2000年,在几经推迟之后,最后一份存于美国的天花病毒基因被当众销毁,以免因意外情况造成死灰复燃。现在看来,这种做法是何等幼稚可笑。人们能永远生活在无菌环境吗?你消灭了天花,又会出来一种类似的白痘;你消灭了地球的病毒,太空来客会送来新的病毒。所以,某种病毒的消失只能给其它病毒腾开舞台,这是永远不能结束的死亡游戏。
据历史记载,天花的死亡率最高可达25%,但从C国的情况看,死亡率恐怕要远远高于这个数字。原因无他,医学的进步使人类原有的天花免疫力逐步消退。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孜孜努力消灭了天花的科学前辈们,恰恰成了天花恶神的忠实帮凶,这实在是过于悲哀的讽刺。
十三、邻人不邀自来
陈大中教授设置实验室的飞机就停在军营里,代首相贝克尔每天要去四五次。在波音757的无菌货舱里,各国来的专家夜以继日地忙碌着,他们都满脸倦色,双目通红。贝克尔每次进去,教授们都心怀歉疚地看着代首相,似乎疫苗尚未试制出来是他们的失职。但贝克尔仍硬着心肠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他们,因为电脑的屏幕显示,首都城区及附近已有34万人染上天花。更可怕的是,标志着疫情爆发点的小红旗几乎布满了全国,如不能及时注射疫苗,国人将无一幸免。
实际上疫苗的培养速度已经成倍地提高了,陈大中教授搞疫苗已有三十年。他们从液氮中取出封有人体二倍体细胞的安瓿,在37°—40°的水浴中,使其在一分钟内融化。在超静工作台上切开安瓿,将其中的细胞悬液接种入培养液中。这些细胞在微载体培养罐中生长迅速,很快连成片状。他们同时从最先患病的首相肖卡德身上提取了天花病毒,用大肠杆菌的限制性内切酶切开它的基因,同大肠杆菌基因重组,从重组后的杂交体中选出了既具大肠杆菌的繁殖特性、又保持天花病毒抗原决定簇的新杆菌,放入微载体培养罐中的细胞上培养。
新杆菌的生长异常快速,每25分钟繁殖一代。三天之后,在培养罐中到处都是新杆菌形成的网络。他们迅速提取了天花抗原,用高温减毒。从10月18日下午3时,新疫苗已经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疫苗从生产线上下来立即装车,依疫情发现顺序投放各地。贝克尔看到第一架军用直升机载着疫苗飞走后,向那些疲乏不堪的教授们紧紧握手致谢。
陈大中却沉闷地说:“不用客气,代首相阁下,我心里还不踏实。”
“为什么?”
“时间太仓促,无法作严格的药理实验。我们只进行了猴子试验,未及作人体实验,可如果等待按部就班地作完试验,恐怕已经用不上了。当然,凭我们多年的经验,对疫苗的安全性我有100%把握,对疫苗有效性也有80%把握。你不必过分担心。”
“我相信你们。”
“可惜疫苗对已患病者基本无效。肖卡德首相病状如何?”
代首相心情沉重地说:“非常不好,他的病情最重。”
这时,秘书急匆匆赶来,告诉他L国副总统阿齐慈打来了电话。
阿齐慈!就是那个在电视广播中叫喊“用血和火为萨拉米报仇”的阿齐慈!
但这次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却异常亲切:“贝克尔代首相阁下,请问贵国元首阁下和首相阁下的病状是否已经减轻了?”
贝克尔不愿告诉他真相,含糊地说:“嗯,估计几天内就可痊愈。”
“贵国的疫情是否已经控制?”
“还没有,但天花疫苗已赶制出来了。谢谢你的关心。请问贵国及萨拉米总统的情况如何?你们为什么没有吁请国际卫生界援助?”
“萨拉米总统已经基本痊愈,身上的痂皮已基本脱尽了,萨拉米的确是真主赐给我们的领袖,这次我国全体军民又都受他的恩惠。总统的免疫系统十分强大,他靠自己的抗体战胜了天花,又把自己的血液贡献给他的人民。”
贝克尔怀疑地问:“总统的血液?你们为多少人注射?”
阿齐慈大笑起来:“这是一个复杂的医学过程。简单说吧,如果一个病人对某种病毒有了抵抗力,他的血液中就有了某种抗体。可以用冻裂法把他的白血球中的有效成分即被称之为转移因子提炼出来,为其他人注射,以传递此人的抵抗力。当然,一个病人能提供的转移因子是很微量的,但正好我们卓越的科学家发现了一种基因工程法:只要有一个样本,就可以无限制地复制。敬爱的萨拉米总统不忍看到邻邦兄弟仍受病魔和死神的折磨,他已决定派3000人组成的医疗队,并带上足量的天花克星去为你们注射。请你们不要拒绝穆斯林兄弟的好意。”
贝克尔顿感意外,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们十分感谢贵国的情意,但事体重大,我还要同首相和来援医疗专家商量一下。”
阿齐慈恼怒地说:“耽误半天就会送掉十万人的性命!也许,你是怕贵国人民身上流着萨拉米的血液?请放心,我们施惠不图报。”他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贝克尔确实不敢相信狡诈的邻居,他立即打电话向国际卫生组织来援的专家咨询,他们也都对此说表示怀疑。
没过多久,军方首脑迪勒米准将就打来电话向他紧张地报告:“刚刚得到消息,L国有大批人马要强行闯过边界!”
“啊!有多少人?”
大约3000名,不过他们都是医护人员,没有带武器。他们声称是来挽救天花患者的生命,并已蒙你同意。”
贝克尔苦笑道:“阿齐慈副总统15分钟前同我通话时提出过这事,我并没有同意啊!”
准将急急地问:“代首相,我军该如何行动?能否开枪阻止?”
贝克尔一咬牙,回答:“放他们进来吧,但要注意警戒他们的后方。”
在边境的一号哨卡上,今天是哈姆里少尉值班。边境线早已关闭,这些天,往日繁忙的高速公路上异常沉寂,偶尔有一群躲避冬天的野鸭从边界对方过来。哈姆里少尉和士兵们一直带着防毒面具,但恐惧仍然向心中渗透。从电视上看,国内全境都成了灾区,已有89万人罹病,8万7千人死亡。谁知道防毒面具能不能挡住250毫微米的天花病毒?谁知道“死神的忠实帮凶”会在哪一天偷偷降临?
早上八点,他忽然看见邻国境内有一列由客车和救护车组成的车队飞速地逼近,他高声喊道:“作好战斗准备!”又迅速拨通电话向团长作了报告,匆匆跳出岗楼,用血肉之躯向车队迎去。
车队在横木前停下来,一个身穿淡蓝色医生服的女军医跳下车,笑容满面地走上前,说:“你好。我们奉萨拉米总统的委派,前来贵国救灾。我们研制成功了天花克星,在本国已扑灭了疫病。这支医疗队共3000人,争取在两天内为贵国所有的人注射完毕。请放行吧。”
美貌的女军医和蔼地笑着。这些天,哈姆里少尉很少看到不戴口罩或防毒面具的人,更不用说女人了,所以这名漂亮女军医就像沙漠中的甘泉。当然他不会因为欣赏美貌而玩忽职守,他严肃地说:“对不起,我们尚未得到上级的通知,不能放行。”
女军医嗔怒地说:“难道你们怀疑我们的真诚吗?所有的车辆你们都可以仔细检查,绝不会有一支枪、一颗子弹。”
“我们相信,但作为军人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
女军医真的生气地说:“等那伙政客把一千零一个方案讨论完,你们国家就没有一个活人了!俗话说去邻舍救火不能先穿礼服,请原谅,我们一定要立即通过。”
“不行!”
女军医讽刺地说:“你总不至于向一群手无寸铁而且急于救助你们的医护人员开枪吧。”她径直冲过哨卡,一挥手,后面的车队也缓缓冲断横木拥过来。
哈姆里少尉作了个手势,他的士兵立即鸣枪警告,但女军医和她身后的车队置若罔闻。少尉还多少有点政治头脑,他知道在这种场合绝不能造成流血事件,于是他一边指挥着士兵步步后撤,一边用报话机向上级报告。
那些满面笑容的邻国军医们对着枪口一步步地前进,直到这场拔河比赛深入境内500米后,迪勒米准将才传达了代首相的命令。于是,剑拔弩张的局势一下子变成了一场联欢,那位女军医不客气地摘掉了少尉的防毒面具:“来,我先给你注射,注射后就用不着戴这个玩意儿了!”
随后,3000人的医疗大军分成300队,按照计划迅速向C国境内扩散。
十四、精确注射
绝密。
此命令必须由行动小组正副组长共同启封,阅后立即送回。
不得复制,不得私自销毁。违者就地正法。
封套内正文:
新月行动委员会第12号命令:
兹命令300名行动队员立即插入援C医疗队并随队出发。医疗队将向C国民众注射A型疫苗,但对该国政府官员、王族成员。军队连长以上军官、警察中巡长以上官员及各界实力人物,均由行动队员注射B型药物。普通民众中有对我仇视者,也可由行动队员相机处置。
注射B型药物者一般不要超过人口总数的30%。
此令。
新月行动委员会主席 阿齐慈
2031年10月17日
《阿拉伯复兴报》10月18日专栏报道:
L国新闻署署长卡尔什答记者问
史密斯(基督教箴言报记者):贵国向C国派去3000人的医疗队,这次行动是否事先征得了对方的同意?
卡尔什:当然。我国副总统已向友好邻邦代首相通报,并获允诺。
李传熙(韩国早报记者):贵国的转移因子快速克隆法在世界上属于首创,它的可靠性是否经过验证?
卡尔什:我国首都疫情已经完全得到控制,这是有目共睹的。我想再次说明,由于萨拉米总统体内无与伦比的免疫系统,才使我们及时得到了特异性转移因子的样本。现在,我们邻邦人民的血管里也有了萨拉米的血液,这是我们对同宗的兄弟姊妹最友好的表示。
穆里克(埃菲社记者):贵国的转移因子快速克隆法——如果它确实成功的话,应当无愧于下一年度的诺贝尔医学奖金。你们是否会向科学界公开技术秘密呢?
卡尔什(笑):我们决不是守财奴。不过时间仓促,疫区情况又太复杂,这种药物还未得到绝对可靠的验证,适当时候我们会公布的。谢谢大家的光临。
卡尔什走下讲坛时,还特意注目那位正忙于记录的穆里克。多谢这位聪明的傻瓜,关于陨冰病毒的情报正是通过他及时传播出去的。他看着记者们急急冲出房间去发消息,不禁冷笑一声。
第二批来自中国的药物已经运到了,在法赫米的帮助下,皇甫林、小娜和那位司机兰小龙(他已成了熟练的护士)已经培训了一千人的队伍,他们向九十万C国人进行了注射。但第二批药物也快要告罄,好在皇甫林已经预见到这一情况,他在中国紧急采购来大批中药,品种繁多,有大黄、鸦蛋子、莨菪、麝香、美人豆、虎耳草、博落回、石长生、大戟、八角金盘、三七、山慈菇、天南星、半边莲、蛇含草、马兜铃……这些都是潜能激活剂的主要成分。当然,再生产针剂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得采用变通办法:用大锅把这些中药按配方熬成药汤,令群众服用。于是,在C国各个城区,常常见到一口大锅中翻滚着药汤,锅下是熊熊的火焰,就像贝都因人在沙漠中烤全驼那样热闹。
小娜和兰小龙都派到外地了,法赫米为皇甫林配了一架小蜻蜓单座直升机,使他可以方便地到各个疫区巡查。但不管多么疲累,晚上他总是尽量回到首相府。
首相已被移到元首官邸,由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家救护。首相夫人已明显好转,但艾米娜被病魔蹂躏得面目全非,满脸满身的脓疱几乎布满了原来白皙润泽的皮肤。她高烧昏迷了三天,在谵妄中尖锐地呼喊着,有时反复地重复着一个三音节的词,似乎是皇甫林的名字。皇甫林耐心地为她翻身,擦去她身上的黏液和分泌物,在体温过高的时候,为她灌服一些退烧药。每当单独与艾米娜相对时,皇甫林常常握住她的手,不厌其烦地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向她灌输着希望,他相信自己的喊声能穿透意识障碍进入她的心房。
这一天,艾米娜缓缓睁开眼睛,皇甫林惊喜地喊:“艾米娜!艾米娜!”
艾米娜的瞳孔中一片茫然,然后逐渐聚焦,一个面孔在虚浮的背景中逐渐出现。在昏迷中她一直在同两个人追逐、逃跑、搏斗、嬉戏,一人是死神阿慈赖尔,一个就是他。当死神在狞恶啸叫着追逐她时,常常是另一个轻柔深情的声音驱走死神。现在,她在昏迷中百寻千觅但始终距一步之遥的面孔就在面前。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
皇甫林理解了她的意思,把脑袋凑过去,艾米娜抱住他的脖颈,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泪水汹涌流淌。皇甫林也觉得嗓子发哽。法赫米进来,正好撞到这一幕,他没有退回去,而是走过去拍拍皇甫林的肩膀。
但皇甫林的耳鬓厮磨使艾米娜感到了自己脸上的异常,她摸摸脸颊,摸到了正要褪掉的痂皮。她恐惧地看看自己的手臂,看看皇甫林,忽然凄惨地喊:“镜子!我要镜子!”
法赫米上前按住妹妹,劝说道:“艾米娜……”
艾米娜狂怒地甩脱了哥哥,皇甫林忽然平静地呼唤护士说:“去把镜子拿来。”
护士惶惑地走进梳妆间,皇甫林笑着说:“艾米娜,你当然知道白雪公主的故事,的后母处心积虑杀死女儿,想成为天下最漂亮的女人。这种卑琐的女人心态实在很可怜,我再说一个中国的历史故事:东汉时一位女子孟光肤黑体胖,麻脸跛足(这一条是他杜撰的),但她选婿甚为苛刻,声言只嫁给大学者梁鸿,后来两人真的成了恩爱夫妻。妻子每次端饭时都要把食盘举到与眉平齐,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举案齐眉的故事。”他的声音忽地转为严厉,“我常常觉得那些顾影自怜的美女们实在很可悲,因为她们除了美貌之外,精神上却十分贫乏。当一个女人在心中充满对丈夫、儿女和世人、生活的热爱时,她就不会只顾梳理自己的羽毛了。”
他接过护士递过来的镜子,庄重地说:“希望你在揽镜自照之前,先好好想一下我的话。”
听完法赫米缓缓的翻译后,艾米娜已经比较平静了。她接过圆镜慢慢举起,镜中是一张丑陋的麻脸,只有两道明亮的秋波还似曾相识,法赫米、皇甫林、护士都紧张地盯着她。
她把镜子扣在胸前,闭上眼睛,几大滴泪珠从眼角溢出来。很长时间的静默后,她睁开眼睛虚弱地微笑道:“皇甫林,我比孟光还丑吗?”
愣了一秒钟后,皇甫林和法赫米都舒心地大笑起来。他们在笑声中感觉到:艾米娜已经蜕去了一层旧皮,变成一个新人了。
就在这时,两个军人匆匆走进来,通知他们,首相已经去世了。
十五、死神的翅膀
自从给首相注射后,皇甫林就没能见到他。首相在元首府第,由世界卫生组织医疗首席专家卡洛斯教授全天监护。元首的病情逐日减轻,但首相却一直高烧昏迷。这天早上他忽然清醒了,睁眼看看,四周没有一个熟识的人,他声音微弱地说:“我们都属于真主,终将回到真主身边。”未等翻译把话翻译给卡洛斯医生,他已溘然长逝。
不久,代首相贝克尔匆匆赶了来。卡洛斯悲怆地说:“很抱歉,我已尽了全力,但实际上毫无作用。很抱歉,贝克尔先生。”
贝克尔心情沉重地同首相的遗体告别。全国的危机远未过去,他不敢在这里多停。临走时,他皱着眉头对卡洛斯说:“有人说首相的不幸与那位中国医生的注射有关。你的看法呢?”
卡洛斯教授迟疑了一会儿答道:“恐怕还不能下结论。元首阁下也注射过,他已经基本痊愈了。我作过一些调查,经皇甫医生注射过的病人,有死亡的,但大部分已经痊愈。经他注射过的健康人有大约20%—30%仍传染上天花,不过,也有可能在他注射前这些人已是潜在的病人。总的说,由于疫情突然,无法作出准确的统计分析。平衡疗法是否有效无法确定,但也不能断定这种疗法有害。”
“那我们该怎么办?是否制止他?一位中国教授强烈主张这样作。”
卡洛斯考虑很久才说道:“不要制止吧。虽然没有准确数据,但我有一个感觉,经他注射过的病人,似乎抵抗力更强一些。关键是现代医学在这方面并无灵丹妙药,既然如此,就让那位皇甫医生按自己的意愿去干吧,只要是无害而可能有效的疗法,医学界应该允许其存在。但愿他闯出一条新路来。”
对于首相的去世,法赫米和艾米娜十分悲痛,但他们仍忘不了安慰皇甫林。这使皇甫林更加难过。
当然他早就说过,平衡医学的药物只能去唤醒人的免疫机制,使免疫机制充分动员起来,应付病毒的袭击。尽管,平衡药物能把生死平衡点拉得靠近人类这边,但死亡不可避免,甚至一定比率的死亡是维持人类进化的必要杠杆。
他深信祖父的这些见解,不过,当艾米娜在父亲灵前悲痛欲绝时,他仍然难以克制自己的内疚。
他独自驾驶直升机来到茫茫沙漠的一块绿洲,悲凉地仰天长啸。极目望去尽是漫漫黄沙,连蓝天白云也显得分外辽阔。只有脚下是一片绿地,长着芨芨草和骆驼刺。一群被惊飞的鸟嘎嘎地飞上天空,后又降落在绿洲上。他看清了,那并不是伊斯兰壁画中常描绘的沙漠飞鸟卡塔,而是一群褐麻色的野鸭。
忽然似有一道闪电划过心头,他蓦然想起返回C国时,正在下降的飞机曾与野鸭相撞,险些酿成事故。这会儿,那群野鸭显得有些异常。它们乱叫着在草地上扑着翅膀,这是在迁徙兴奋期常见的行为。但一般来说,处于兴奋期的候鸟常常向着迁徙方向呜叫,而这些野鸭却呆头呆脑地四处乱撞。
他想起,科学家们早就发现,流感病毒的最初宿主正是野鸭,它们在迁徙期间把流感传播到世界各地。难道……他立即站起来,向鸭群潜过去,但群鸭发现了他,又聒噪着飞上天空。
皇甫林咬咬牙,干脆驾机升空,像一只鸷鸟一样扑向鸭群。群鸭恐惧地尖叫着四散飞去,他用直升机再把它们圈过来。混战一会儿,鸭群的飞行已渐渐迟缓,他瞅准一只野鸭穷追过去,等到与它并行时,他歪过身子,一把扯住那只野鸭的翅膀把它拽进机内。他用两腿夹住野鸭,掏出手绢把鸭子绑起来,然后就急急向军营飞过去。
陈大中教授这几天已略为松闲,疫苗生产已走上正轨,不用他多操心了。生产的疫苗经过在首都的试用,效果很好。
这天,他静下心来,想同国内的妻子通一次电话,忽然专家组的山口川夫急急走了进来,惊慌地说:“有几处地方的病毒样品送到后,我仔细作了检查,它们与首都的病毒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异。这个结果我已复核过,你看,这是放大十六万倍的病毒照片。”
陈大中看后也很惊讶,他深知每种病毒都有自己独特的外壳,人类的抗体是特异性的,每种抗体正好与相应病毒子粒的抗原体决定簇外形吻合,于是就能中和掉它的毒性,恰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照片上,各地天花病毒的外形是一样的,仅抗原决定簇有人眼不易察觉的变化,但正是这点变化足以使他们已生产的“钥匙”失效。这就是说,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但在新疫苗试验成功之前,变异病毒足以杀死一半C国人,并蔓延到世界各地。
陈大中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一点,他知道,病毒由于构造极为简单,相对来说比较容易产生变异。流感病毒是最易变异的,它通过体内八条DNA短链的排列组合,每十几年就能随机产生一种致病病毒。但天花病毒在变异性上属于中等稳定程度,它们不该在短短几天内发生这样大的变异啊。
陈大中呆呆站立着,大脑中飞快地思考:是不是因为从太空来的病毒,其变异性本身就十分凶猛?抑或这种病毒是在实验条件下逐步分化变异的,现在被人同时撒播到C国不同地区?如果是这样一个用心周密、心地阴毒的对手,那么现代医学倾其全力也难以对付。想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寒颤。
外面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一架小蜻蜓单座直升机落在院内,未等旋翼停止转动,皇甫林就急急跳下来,手里拎着一只野鸭跑进屋:“快点检查,我怀疑是它把病毒带进来的!”
山口川夫一句话也没问,接过野鸭就到显微镜室去了。他从鸭嘴中刮出一点黏液,放在观察镜下。随着调焦过程,那些圆圆的周边长有小凸起的天花病毒变得清晰起来——又是一个新种!
顷刻间,代首相贝克尔匆匆赶到了。待山口川夫讲了检查结果时,皇甫林苦笑着说:“其实,不用镜检我就知道了结果。我发现鸭头的皮下植入了一个绿豆大的东西,喏,就是这个,”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很小的立方块,“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但估计它是控制野鸭定向功能的。那些野鸭的行为很异常,它们似乎丧失了方位感,神情亢奋,晕头晕脑。”
山口川夫说:“对,它们携带大量的天花病毒,而且是我们尚未检查到的一个新种。天花病毒不能使鸟类患病,它只是作为中间宿主。”
贝克尔忽然想起了早先得知而未引起足够注意的情报,急切地说:“汉塔病毒!L国在一月前为全体人民注射了汉塔病毒疫苗,看来,这所谓的汉塔疫苗一定是天花疫苗,他们那时就已经预谋好了!”
啊,那个邻国的狂人编造了一个彗星的神话,把全世界蒙骗了将近10天!对于现代战争来说,10天足以把一个国家从地图上抹去。现在答案揭开了,它是那样明显,那样无可置疑,各种事实都在向这个答案靠拢。可是,在这个中国人拎着野鸭闯进屋里之前,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皇甫林忧心忡忡地说:“他们的医疗队……”
每个人都悚然惊觉。自然,如果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不宣而战的生物战争,那么,他们的医疗队的针管里绝对不是萨拉米的转移因子,而是未经减毒的天花病毒或其它致命病毒。
贝克尔疑惑地说:“我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们,从注射效果看相当不错,不少病人已经痊愈,至少说没有发现突然得病的人群。”他果断地一挥手,“不管怎样,我要把他们全部逮捕后再逐步甄别。另外,还要通知各国政府和多国部队,请他们密切注意邻国的动态。我们的人被疾病征服后,他们的军队恐怕就要出动了。”
几小时后他们得到确凿的证据,通过检查KH—23锁眼式卫星十天来的拍摄胶片,他们发现十几拨野鸭群都是从邻国的一个荣军医院里突然冒出来的。
在阿拉伯海域附近,多国联合舰队已进行了十天的军事演习。这里有以“罗纳德·里根号”为首的美国核航母特混舰队和以“库图佐夫号”为首的俄罗斯核航母特混舰队,英国、法国也派了几艘导弹护卫舰或猎潜舰参加。
但演习进行得敷衍了事,每天,海鹞式垂直升降飞机在飞行甲板上来几个起落,驱逐舰向浮标发射几枚自动寻踪的鱼雷,猎潜舰向预定海域丢几颗深水炸弹,便告结束,舰队的指挥官有意让士兵们养精蓄锐,而时刻注视着C国和L国边境的动静。
这天早上海雾很大,直到八点钟才渐渐消散。“罗纳德·里根号”上三架海鹞式飞机刚刚降落在飞行甲板上,黑人海军准尉弗兰尼忽然发现海雾中钻出一个黑影。因为海雾造成的视觉误差,乍一看,他以为是敌机来袭,而舰载雷达竟然毫无反应!他几乎惊叫起来。但他随即认出这是一只庞大的海鸟,不,是一只白天鹅!天鹅动作优雅地舒腿收翅,轻盈降落在飞行甲板上。
弗兰尼惊喜地叫起来,他从未听说过天鹅降临军舰的事。他慢慢过去,天鹅并不惊慌,傲然停在甲板上,舒着它的长颈。甲板上闲逛的水兵看到了这个尤物,也笑嘻嘻地围了过来。
天鹅感到了威胁,怒目相向却并不飞走。弗兰尼试探着伸手过去,天鹅立即愤怒地啄了他一口,士兵们乐不可支地哄笑着。正在舰桥的舰长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由浮出微笑。但突然之间,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惧潜上心头,他机警地联想到C国的疫情,立即命令值班军官汤姆逊:“迅速把那只天鹅捕获,必要时可以击毙。”
汤姆逊带着匆匆扎就的捕鸟网赶来,喊道:“弗兰尼,舰长让快点抓住它!”
天鹅大概看到了真正的威胁,也可能是已经休息好了,不等汤姆逊走近,它已经展翅飞上天空。汤姆逊迅速掏出手枪瞄准,就在扣动扳机时,弗兰尼猛扑过来,把他的手枪打飞:“畜生!那是一只美丽的天鹅,你为什么向它开枪!”
汤姆逊气急败坏地喊:“快,这是舰长的命令!”但等他拾起手枪,天鹅已经飞远了。
第二天早上,弗兰尼开始发烧,身上出了一些小疹子。他以为是偶然的感冒风疹,没有在意,但到第三天,相似的病状已在“罗纳德·里根号”上蔓延开来。
在C国的一处大油田,以雪哈莱为首的十人医疗小组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她就是那位第一个闯过边界线的漂亮女军医。这些天,她已经瘦了一圈,鬓发散乱,化妆品也遮不住面容的憔悴。但她心情很舒畅,经他们注射过转移因子的几万名C国人,据了解很少有再传染上天花的。
今天他们直接到油井为工人注射,那些满身油腻的工人们(他们大多是外国侨民)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雪哈莱知道这油田已是世界上最后的石油宝藏了,这些石油工人也将是历史上最后一批石油工人。她像天使一样和蔼地微笑着,把针头灵巧地扎进那些粗壮的胳膊。
忽然,几辆军用越野车从地平线上出现,车轮扬起一片黄沙。军用车很快来到油井,几十个全副武装的C国军人跳下车,成扇形包围过来,医疗队和油田工人都惊讶地张大嘴巴。
为首一位中尉走近雪哈莱,愤怒地说:“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魔鬼,你们被捕了!”
雪哈莱十分惊异,她愤怒地嚷道:“你们疯了吗?我们是为了你们预防天花的!”
工人们也慢慢聚拢过来,不满地盯着这批军人。那位中尉冷笑道:“不要再演戏了!你们知道吗?”他转向工人,“他们给你们注射的不是什么萨拉米的转移因子,而是没有减过毒的天花病毒。他们想让你们全部染上天花!”
工人们眼神立即充满了恐惧,恐惧很快转为歇斯底里的仇恨,他们蜂拥而上,把医疗队拉人人群,劈里劈拍地打起来。
中尉喝止道:“不要打了!军方要审问他们!”他走近雪哈莱,女军医已经脸颊红肿,上衣被撕破。她用手掩住衣服,悲愤地看着中尉,这使中尉产生了一丝怜悯,他轻声说:“也许你们这些执行者并不了解真情。等审问清楚,我们会分别对待的。”
女军医悲愤地说:“不,我什么都了解。难道你们瞎了眼,你们不会睁眼看看注射过的人群?已经五天了,他们全都逃脱了天花凶神的魔手。你们这样对待医疗队,总有一天,你们的良心会感到内疚的!”
中尉皱着眉头说:“这些情况你对军部说吧,我想他们绝不会冤枉你。你们只有九个人,另一个人呢?”
“他一直在单独行动,给油田上层人士注射。”说到这儿,雪哈莱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她想起那个行动鬼祟、不讨人喜欢的阿立德医生,他身上似乎总蒙着一层神秘,他在注射取药时很小心地避开别人的目光。可惜这一段太忙,没顾上细想这里的蹊跷。莫非……她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处境,急急地说:“你们快去油田总部把阿立德抓到!如果这支医疗队真的有什么名堂,一定是那个家伙在捣鬼。请你们相信我的话!”
中尉凭直觉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他喝令士兵们把九个医疗队员押上车,关照士兵们一定要有礼貌地对待这些医生。又亲自率领三名士兵,风驰电掣地赶往油田总部。他在那儿没找到阿立德,人们说阿立德只对少数上层人士作过注射,注射后就不知去向了。他当机立断:“凡是被阿立德注射过的人,请立即到我们的医疗队去作检查。”然后他取出报话机,向上级汇报了阿立德潜逃的情况。
这时阿立德已经坐在国内荣军医院的地下室里,对面桌旁是副总统阿齐慈。副总统脸色阴沉,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红心桃花木桌。他面前是刚送来的多国部队最后通牒:尊敬的总统阁下:
鉴于贵国政府对C国使用了早已为国际公约所禁止的生物武器——我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鉴于贵国政府公然向公海上进行演习的多国联合舰队使用了同样的武器,我们不得不遗憾地要求阁下立即停止类似行动,并于10月20日前在联合国监察小组的监督下,销毁位于北部的荣军医院地下室的生物武器工厂。否则我方将采取一切必要的行动。
联合舰队司令
海军上将 彼·奥多罗夫
阿齐慈冷笑着。他们对此早有准备,一旦那些强行干预的国家正式宣战,十三名肉弹就会按时爆炸,把那些国家的首都全都变成死城,看他们还不赶快收兵!
他把最后通牒抛在一边,开始听阿立德汇报。但他听下去时眉头越皱越紧。
阿立德说:“就在这个工厂里,我们对天花病毒经过长期的辐射变异,精选了毒性强、发病快的种群,它们可以使感染人群在两天内发病,死亡率高达80%。这些数据我们经过反复验证,是绝对准确的,但是,在C国进行的B型药物注射中,只有不足10%的发病率,死亡率更是不足5%,即便加大用量也不行。而且据我所知,由陨冰引发的第一波传染和野鸭群引发的第二波传染都已得到控制,疫情逐渐减缓,要知道这几波病毒是完全不同的变种,不可能用同一种疫苗就制服啊。我不得不冒险潜回国内汇报,我怀疑病毒活力减弱。”
阿齐慈说:“你做得很对。”他转过头问,“萨瓦克上校,病毒检验结果怎么样?”
阿立德旁边的萨瓦克军医迷惑地说:“已经检查过,病毒的活力丝毫未减弱。”
阿齐慈冷酷地问:“你用脑袋担保?”
萨瓦克咬着牙说:“用脑袋担保!”
屋内的人都束手无策。阿立德迟迟疑疑地说:“难道真是因为那个中国医生?”
阿齐慈狐疑地问:“什么中国医生?”
“一个中国的江湖医生。在我们到达之前,他在首相之子法赫米的全力帮助下,已为C国的大部分人注射了一种所谓的潜能激活剂。他声称这种药物能全面激活人的免疫系统,因此能对所有病毒而不仅是特定病毒产生抵抗力。老实说,听了这种天方夜谭式的神话,我当时只是嗤之以鼻。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值得考虑了。”
“他叫什么名字?”
“皇甫林。噢,对了,法赫米曾得过很顽固的免疫过敏症,世界各国著名医生都束手无策,皇甫林把它彻底治愈了。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因为我曾亲眼看见法赫米在C国各地忙碌,组织人员注射那位中国医生的药物。法赫米也一直没有传染上天花,要知道,肖卡德首相是第一个接触病毒的人,除了法赫米,他家里人员无一幸免。这是不是与那个医生的药物有关?”
萨瓦克上校说:“根据制定计划的电脑模拟,两天前C国的死亡人数应该达到最高峰,但是现在C国的疫情显然已经慢慢熄灭。副总统阁下,恐怕我们精心策划的新月计划已经……”他不敢说下去了。
阿齐慈咬着牙关,目光冷酷地盯着窗外。为了这个新月计划,L国耗费了近亿美元,对计划的每一个步骤都经过详细推敲,自认为已经万无一失,谁料到它会败在一个中国江湖医生手里!他果断地布置道:“萨瓦克上校,迅速组织生物武器工厂的撤退,尤其是各种菌种和我们的科学家,有了这两条,我们就不愁某一天再杀回来。至于那位叫皇甫林的中国人,”他冷酷地说,“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抓过来。我要把他泡在天花病毒、狂犬病毒、鼠疫杆菌、炭疽杆菌和破伤风杆菌的浓菌苗中来检验他的药物是否可靠。”
当其他人都退出后,萨瓦克上校小心地问:“还有派往各个首都的肉弹……”
“已经不可能召回了。在这份最后的通牒公布于众之后,各个肉弹就会相继爆炸,不管它了,让那几个爱管闲事的国家也吃一点苦头吧。”
他对具体事宜又一一作了安排,然后连夜驱车赶回首都。
美国旧金山机场。从旧金山到华盛顿的国内航班还有一个小时起飞,早到的旅客坐在活动椅上闭目养神,或者闲聊着,也有人在免税商店中闲逛,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悄悄走来,在每人的行李上放上一枚胸花,胸花下是英文字:“我是聋哑人,我不想让衰老的父母为我操劳,请帮助我。感谢仁慈的主。”
有不少人拿过胸花,在原处放上一美元,也有人漠然不动。几分钟后,那个少年踅回,把美元收起来,并微微点头致谢。
一个黑人警察看到了这一幕,他知道在机场不允许行乞,不过他并不打算严格履行职责。他走过去用警棍轻轻触触少年的头,揶揄地轻声说:“真的是聋哑人?”
少年抬起头,目光中闪出一丝笑意,警察心照不宣地笑了。那少年拿起一朵胸花,用几张一美元的钞票包住,塞进警察的口袋,警察笑着走了。
在多国部队发出最后通牒的第二天,这名少年用这些胸花向华盛顿、纽约、旧金山、西雅图等九个美国大城市散播了天花病毒,那位好心的黑人警察第二天发病,几天后痛苦地死去。在这之前,一名浑身布满疱疹的少年倒在白宫草坪上,被保安人员发现,他随即死在陆军医院里。经指纹核对,这是一名新的恐怖分子。
多国部队发出最后通牒第三天,在莫斯科地铁中,一名交了好运的阿拉伯商人醉醺醺地同他见到的每个人亲吻,并向每个人的手里硬塞进一把卢布,最后踉踉跄跄出了地铁。在莫斯科刺骨的寒风中他也没带帽子,脸庞烧得通红,身上已经出了细小的红疹。
多国部队发出最后通牒第十一天,开罗侯赛因清真寺里一颗炸弹爆炸,正在作晨礼的伊斯兰教徒惊惶四散。但很快就知道这只是一场虚惊。爆炸装置炸开后只是蓬出一团香雾,香味清爽宜人,似乎是玫瑰,又像是素馨花。教徒们又好奇地聚拢过来,但那个恶作剧的制造者却不见了踪影……
十六、奇妙的婚礼
直升机在一个小岛停下来,这个孤岛被清澈蔚蓝的海水包围。
天花凶神忘记了这座小岛,皇甫林和法赫米也把它忘了。等到全国的局势平定,他们才想起这座孤岛,决定还是给岛上的人补作注射。艾米娜已经病愈,定要跟着哥哥一起来。她仍穿着初见皇甫林时的衣裙,用一袭面纱遮住了留下瘢痕的脸庞。
岛上往日多为游客,本岛居民并不多。现在游客早已绝迹,所以对居民的药物注射很快就完成了。法赫米拉着两人来到海边,艾米娜脱下鞋袜,把赤足浸在清澈的海水中。往东南望去,海天连接处隐隐可见多国部队军舰的顶部,偶尔有几架直升机升空盘旋。艾米娜秋水般的双眼一直在面纱后定定地看着皇甫林,十几天的超强度工作后,皇甫林仍然神采奕奕,那两只小眼睛分外深邃。他说这要感谢那十天绝食,超强度的劣性刺激极大地激发了体内的潜能。他笑嘻嘻地欣赏艾米娜的侧影,轻声吟唱着一位阿拉伯音乐家的著名歌曲:“你的腰,如春风摆柳;你的脸,如玫瑰盛开……”
艾米娜突然羞涩地说:“你知道吗?你的药物不仅治愈了天花,还治好了我的痛经。过去因为这个顽固的毛病,我对所有异性都……”她摇摇头,没有说下去。但皇甫林听懂了,她实际是在为初见面时的乖张道歉。这位公主在病愈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骄纵乖戾的脾气,但她也没有因为麻脸而自卑,而且似乎已理直气壮地坐到了皇甫家主妇的位置上。正是这一点泼辣颈儿让皇甫林喜悦不已,他觉得这个女人的性格与自己对味儿!
法赫米走过来问:“昨天南大使见到你了吗?”
“见到了。他说元首几天后要接见我,为我授勋。”
“祝贺你!你的功绩确实值得一枚最高荣誉勋章。”
皇甫林开玩笑地说:“十分感谢你们对一个江湖医生的推崇,我在中国国内至今仍登不上大雅之堂。”
他的话中隐露怆然,法赫米安慰道:“没关系,很快他们就会承认你的。”
这时后面传来了飞机轰鸣声,一架法国海豚直升机疾速飞来,停在他们面前。
一名军人匆匆跳下飞机,向他们跑过来,很远就大声问:“是皇甫林医生吗?”他看见了法赫米,忙立正敬礼,“法赫米先生,又有个岛上刚刚发现疫情,代首相请你们尽快赶去!请上我的直升机吧。”
皇甫林问了那个小岛的名称,立即说:“法赫米,药物已经不够了,你和艾米娜回去取药,我先去。”他从自己的飞机内取出药物,跟那位军人上了直升机。艾米娜揽着长裙匆匆跑过来,伸出手喊:“我也要去,拉我一把!”
皇甫林笑着把她拉上机门,朝法赫米挥挥手:“我先去看看那儿的疫情,你等我的电话!”
海豚直升机一直没熄火,这时一拉机头飞起来,一直向东北飞去。皇甫林渐渐觉得有点蹊跷,回过头看看舱内,三名军人已经掏出手枪凶恶地指着他们。他知道上当了,朝艾米娜努努嘴,艾米娜回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神色不变。“只不过是几条狗罢了。”她轻蔑地说。
她的镇静使皇甫林暗暗高兴。为首的L国军人气得满脸通红,用手枪点着皇甫林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异教徒!我们费尽心机制订的计划被你破坏。我要把你吊在火上慢慢烧死,连同你的这个臭婆娘!”
皇甫林好笑地看着他大叫大嚷,大声回答:“我听不懂!知道吗?不懂!”最后两个字是用阿拉伯语说的。随后他拉过艾米娜:“把这个混蛋的话给我翻译过来。”
艾米娜用不流利的汉语说道:“他说你救了C国人民,使萨拉米免堕地狱,萨拉米十分感谢你,要为你颁发勋章!”她想想又补了一句,“还要亲自为我俩举行婚礼!”
皇甫林知道她在捣鬼,放声大笑起来,艾米娜也跟着笑。皇甫林收住笑,对几个军人厉声说:“你们国家公然违反国际公约,制造病毒武器,妄图灭绝你们同宗同族的穆斯林兄弟,这是真主的教诲吗?你们才是心地邪恶的异教徒,真主一定会惩罚你们!艾米娜,翻译过去!”
他不知道艾米娜是否听懂自己的长篇大论,但那位姑娘连半个顿也不打,立刻滔滔不绝地用阿拉伯语说了一大通,显然是义正词严。几个军人像被斗败的鹌鹑,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从此缄口了,只是持枪瞪着他们。
皇甫林把艾米娜的面纱撩起,深情地看着那副麻脸,在她的嘴唇上轻吻一下。
“如果咱们真的回不来,这一吻就算咱俩结婚了,好吗?”
艾米娜大笑着点头,猛然扑到他怀里狂吻起来。几名军人恶狠狠地把他俩拉开,蒙上眼罩,然后直升机开始下落……
皇甫林和艾米娜被推下直升机后,分别被关押在他们无法看见的地方。
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有几个军人匆匆来到皇甫林的临时监房,扯掉他的眼罩,打开手铐,用阿拉伯语。即里呱拉嚷叫一通,便扯着他塞进一辆汽车。皇甫林没法与他们交谈,自言自语地问道:“这就去砍头了?砍头饭也不让吃?”
汽车一路鸣笛,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皇甫林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大都市,街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坦克炮口虎视眈眈地盯着十字街口。
等他从迷茫中回过神,汽车已停在一座豪华的官邸前面。大门宏伟,院内有花圃和豪华的喷水池,正面建筑物十分气派,圆形房顶,尖形塔楼,是波斯风格和伊斯兰风格的结合。皇甫林正四顾欣赏这座美轮美奂的建筑时,又有一辆车停下,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欢呼着扑了过来。是艾米娜!
两人在一群荷枪实弹的军人中忘情地拥抱,在他们旁边有人轻轻鼓掌,皇甫林抬头看,是一个衣着阔气的老军人,他的脸上也有浅浅的瘢痕。
“欢迎,我的孩子们,我是萨拉米总统。”那人慈祥地用英语说道,然后挽起艾米娜的胳臂,走进一间圆顶的大厅。阳光透过落地长窗泻下来,室内的天竺葵在阳光下显得浓绿欲滴。萨拉米请二人坐下,先递过一张英文报纸说:“对于今天的会见你们很可能感到突然,所以谈话之前,请你们先看看这份报纸。”皇甫林对英文的阅读能力远胜于口语,他见报上有一篇醒目标题的报道,内中写道:“10月19日晚上,在一场不流血政变中,L国法律总统萨拉米推翻了事实总统阿齐慈的统治。极寓魅力的萨拉米总统在L国已被神化,但他从本质上说是一位空想家而不是政治家。而阿齐慈精明干练,处事果断,多年来已逐步架空了总统。在这次新月行动中他竟然以萨拉米为诱饵,几乎使萨拉米成了殉葬者。但他精心策划的新月行动被一位中国的江湖医生挫败,内外交困,萨拉米趁机一举翦除了政敌。据报道,萨拉米在重掌大权后,已向国际社会表示L国将改邪归正。”
萨拉米见皇甫林看完了,笑道:“这些西方老爷的用词比较刻薄,但叙述基本未失实。感谢你,皇甫林医生,你挽救了C国,使我不至于在真主那儿成为罪人,也使我翦除了在我国政治生活中盘踞多年的毒瘤。从今天起,我可以真正致力于阿拉伯统一事业了。鉴于你对阿拉伯民族的崇高贡献,我代表敝国政府授予你一枚一级勋章。”
随从捧着勋章,萨拉米慈爱地为他佩好,理好金黄色的绶带。在异常郑重的气氛中,皇甫林却忍俊不禁,他向立在一侧的艾米娜点头示意,突然问道:“也许您还要亲自为我们举行婚礼?”
萨拉米愣了片刻,随即笑道:“这正是我马上要提出的建议,想不到我们之间是如此默契。”
皇甫林和艾米娜忍不住大笑起来。见萨拉米尴尬中带着恼怒,皇甫林笑着解释:“请总统不要误会。我们遭到逮捕时,我的未婚妻在翻译中曾故意曲解军人的咒骂和威胁,说萨拉米总统要为我们颁勋,并要亲自为我们主持婚礼,想不到她的黑色幽默倒真的应验了。”
萨拉米也不禁放声大笑:“这全归于真主的安排!”
在随后整整一个小时的谈话中,气氛十分融洽。萨拉米盛情地邀皇甫夫妇在他的国家定居,说将建立一个国家基金会专门为平衡医学的研究提供资助。“那时我们和C国将不再有龃龉,你可以乘上汽车在两个小时以内去探望岳母。你还可把中国的亲人全部接来,我会为你们建一座新的花园别墅。”
随即萨拉米设了丰盛的家宴款待皇甫林俩。宴会后,艾米娜悄声问醉意陶然的未婚夫:“总统刚才告诉我,总统有一种痼疾,不能多操劳,这几年才被阿齐慈逐渐架空。你知道他是什么病吗?”
那个醉鬼神志倒很清醒,他说:“他脸上皮脂多,四肢瘦削,手背上多紫纹,从这些症状看,似乎是柯兴综合症,一种内分泌疾病,它有可能造成类偏执症状。”
“你愿意为他医治吗?”
“当然。”他脚步不稳地走向总统,用英语说,“总统阁下,如果你相信我的江湖医术,我想为您治疗一次,您愿意吗?”
总统高兴地说:“我当然相信中国神医。”
皇甫林让总统侍卫向昨晚那几个军人要回他的药品,随总统来到卧室,他详细询问了病情,让他脱完衣服睡在床上,然后细心地沿着脊椎和肩丛神经进行注射。注射完毕,他笑着说:“总统阁下,你太麻痹了,让一个没有经过安全检查的异国人,甚至是异教徒为你治病。你难道不怕我注进狂犬病毒或破伤风杆菌?”
总统在侍卫的帮助下穿起衣服,他笑着说:“不会的,我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但判断力也有失误的时候,如果我为了某种原因比如说为妻子的祖国复仇?”
总统有些不快,冷笑地说:“我同邻邦兄弟没有任何仇恨。”
皇甫林尖厉地冷笑一声:“恐怕未必!死于天花的十二万个亡灵恐怕不会认错人的!”
萨拉米打了个寒颤,目光阴狠地看着皇甫林。机灵的侍卫们听不懂两人的英语对话,但从他们的神色看出了敌意,他们立即作好戒备。皇甫林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很可惜,你脸上的瘢痕瞒不过一个医生的眼睛,那是美容师人为加上的。你并没有患天花,你在去C国前已经注射过天花疫苗,也就是那种所谓的汉塔疫苗。你不会冒险染上天花,虽然那样表演会更为逼真,因为你的命很值钱,比十二万条邻国人民的生命值钱,所以,你并不是阿齐慈抛出的诱饵,你是一场种族灭绝战争的策划人兼操刀手!总统先生,你的戏演得不够逼真。如果你十年来一直是阿齐慈的傀儡,你会在一次侥幸胜利后的第二天就如此高枕无忧吗?我想阿齐慈倒可能是你抛出的替罪羊,或者我更相信他是甘愿牺牲自己,演一场丢卒保车的苦肉计。丢卒保车,苦肉计,这些中国的典故你懂不懂?”
萨拉米阴冷地沉默着,脸色阴晴不定。
皇甫林痛快酣畅地骂下去:”看来,你太小看了中国的江湖医生。你知道我刚才为你注射了什么?没错,是5647号潜能激活剂,只是剂量加大了十倍而已。两天之后,最多三天之后,你就会像一只发情的公骆驼那样亢奋,食欲亢进,性欲亢进,狂呼乱叫,血脉贲张,你的生命力会这样狂暴地燃烧五六天,然后不可避免地逐渐熄灭,无论是现代医学还是真主都救不了你。在你绝望地等死时,你会有充裕的时间去想一想那些被你施害的人,他们满身脓疱,高烧谵妄,挣扎着,最终有无数人没能逃脱死神阿慈赖尔的魔掌。想想吧,将心比心地想一想,你会死得安心一些。”骂完后也冷淡地说,“现在,我该去刑场还是牢房?”
这时,艾米娜和总统夫人在外屋谈得十分投机,她看见未婚夫和总统一块儿出来,跳起来扑向皇甫林的怀中:“你知道吗?总统夫妇明天要为我们举行婚礼。按照伊斯兰的风俗习惯,总统府外已开始搭婚礼帐篷。我说父亲刚去世,但夫人劝我,这样幸福美满的姻缘,首相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我真没办法拂逆地的好意,你说,该怎么办?”
皇甫林微笑着:“听夫人的安排吧。首相在天之灵绝不会责怪你,只要你能得到幸福。”
“那么,我就答应她?”
“答应吧。”皇甫林笑道,“按阿拉伯风俗,婚礼前我们不能见面了。晚安。”他径自朝室外走去,两名总统保镖如影随形地跟上他。
艾米娜皱着眉头看看总统,总统仍然笑容可掬,于是艾米娜松开眉峰,回到夫人身旁,尽兴谈笑。
婚礼帐篷几乎像总统寝宫一样高大,朝阳照着帐篷上金碧辉煌的金银钱纹饰,帐篷外立着两排灯柱,安着玲珑剔透的中国式水晶宫灯。帐篷内摆着几排桌椅,堆满了石榴、无花果蜜饯、酥糕、油炸丸子、红烧火鸡、蒸面粒等美味。歌舞班的人忘情地弹着竖琴,敲着大鼓和带铃手鼓,打着手钹,一位风姿绰约的半裸舞女在帐篷中央疯狂地扭动,她的肚皮和一对丰满的乳房都合着鼓点传神地颤动着。
忽然帐篷内响起了尖长的“扎额拉达”声,所有妇女都用舌头发出这种欢快的颤声。艾米娜穿着白色的丝质婚礼服,头上戴着“杜瓦格”头箍和面纱,由随侍女仆搀扶着出现在客厅。左边的女仆们向四面八方撒着盐粒,一边高声喊道:“热爱先知的人祈求真主赐福于先知!”
幸福的艾米娜迈着小步,来到帐篷正前方,在蒙着绸幔的婚椅上坐下。女仆坐在她旁边,摊开手中的绢帕,接受客人的礼物。礼物大多十分昂贵,有钻戒、猫眼、缅甸宝石戒指,做工奇巧的埃及项链……随后,司仪大声宣布新郎驾到。皇甫林穿着白色的阿拉伯式礼服,与护送的男客告别后,步履从容地走向婚椅。总统夫妇也来了,他们作为女方的家长坐在首席,笑容满面地看着新郎。皇甫林在新娘面前略为伫立一会儿,伸手慢慢揭开她头上那块丝质头巾。全帐篷的人都屏息静气,连那些正在歌舞的舞女们也都把目光转过来。
头巾揭掉了,艾米娜满面喜色,在帐篷内柔和的光线中,脸上的疤痕似乎也不太明显了。立时四面八方响起了欢呼声,歌女们的歌声也一浪高过一浪,肚皮舞娘舞动得更加疯狂。总统夫人亲自带着十几位女客,用金镑或金路易贴在肚皮舞娘的额头上。陪皇甫林的男客也挤进来,大把大把地撒着银币,歌女们大笑着扑过去捡拾。
直到午夜两点,新人站起身,手搀着手,缓缓步下婚椅台阶。在一波又一波震耳的欢呼声中,他们向总统夫妇告别。总统夫妇慈祥地微笑着祝福他们:“孩子们,祝你们幸福快乐。”
艾米娜同夫人吻别,转身面对总统,微笑着问:“总统,什么时候处死我们?”
皇甫林吃了一惊,他本想度过新婚之夜后再告诉妻子真相,没想到机灵的艾米娜已经猜到了。这个视死如归的姑娘使他心生敬意,他笑着吻吻妻子,把她搂得更紧。
帐篷内仍是一片喜庆的喧哗声,他们羡慕地看着亲如家人的总统夫妇和皇甫林夫妇,绝对想不到艾米娜正在邀请死神。
总统微笑地盯着他们,很久才平静地说:“今天我要教会你们区别政治家和恐怖分子。政治家可以冷静地把数千万人送向死亡,但他们仅在极端必要时才亲自杀人,决不会是一时冲动或为了泄愤。皇甫先生,我佩服你的勇气,杀了你对我们的国家利益也没什么好处。所以,我不会杀你的,即使几天后我会死于你的注射也罢。去吧,和你的新婚妻子度过美妙的夜晚,明天早上就动身回去。”
欢乐的客人们簇拥着新婚夫妻进入洞房,关闭了房门。夫妻两个默然相对,他们本已抱着必死的决心,萨拉米这个决定反倒使他们有点不解。艾米娜轻声问:“你真的给他注射了致死剂量?他真的还会放我们走?”
皇甫林一挥手:“先不要管它。我的艾米娜,我们可不能辜负了这洞房花烛,良辰美景!”
第二天拂晓,萨拉米信守承诺,派那架海鹞式直升机把两人送过边境。南大使、法赫米、军方代表迪勒米准将在边境守候着。他们同皇甫林热烈拥抱,艾米娜则按阿拉伯礼节用长袍裹着手同南大使握手。
大使动情地说:“听法赫米说你们被劫持走,我立刻同国内联系,中国政府责成驻L国大使同萨拉米进行了强硬的交涉。我们真怕那个总统折磨你们,处死你们,现在好了,你们总算平安归来了。”
艾米娜恍然道:“噢,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萨拉米真有善心呢。皇甫,萨拉米会不会当真发病?”
皇甫林沉静地一笑:“不,那是吓唬他的。我是一个医生,不管什么人生了病,我都只能按医生的良心去医治。至于他犯下的罪恶,自会取得报应的。”
大使和法赫米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皇甫林笑着对他们作了解释,两人大笑起来。法赫米笑道:“皇甫,我真佩服你,在死神阿慈赖尔的阴影下还敢对萨拉米开玩笑。我想他没有杀你,恐怕是抱着一丝希望,想从你这儿得到解药。”
皇甫林收起戏谑,沉重地说:“不,我想不一定是这个原因。说实话,我拿不准他的思维脉络。这个枭雄,他使我既厌恶,也怀着几分敬意。不过,大舅哥,”他开玩笑地说,“你该称我妹夫了,那个狂人萨拉米已为我们举行了最隆重的婚礼。”
法赫米喜悦地说:“祝贺你们。顺便告诉你,我国已决定提供一亿资金,建立以先父命名的肖卡德基金会,专门资助你的平衡医学研究。欢迎你在这里定居。”
皇甫林略微考虑了一会儿,笑着拒绝道:“不,我还是回国内。对于平衡医学来说,以贵国作试验基地恐怕不易大范围推广。不过,我会经常送艾米娜回娘家的。你同意吗,艾米娜?”艾米娜笑着点头。“至于回国后的资金和社会承认,你就不必担心了。这次回去,国内社会一定会把我当成凯旋的英雄。大使先生,”他半幽默半认真地说,“什么时候彻底根除这种出口转内销的状况,说明中国在心理上也真正具有了泱泱大国的风范。别看我平时放荡不羁,我可也是有一腔热血的中华男儿啊!”
南大使没有回答,脸色却是很庄重的。五人坐上一架鹞式垂直升降飞机,很快就飞抵首都。下飞机时,大使和迪勒米准将一定要皇甫林夫妇先下机。他们跨下舷梯时,才发现机场铺了红地毯,元首亲自在机场迎接。欢迎人群中还有护士小娜、艾米娜的女仆莎拉和调皮鬼司机兰小龙。那个活宝又蹦又跳,大声叫喊,在庄严隆重的政治仪式中显得十分滑稽。皇甫林开心地笑着,挽住自己的爱妻走下舷梯。
尾声
七年之后,就是历史上命名为“黑色2038”的年份,蓄势已久的各种病原体来了个大爆发,现行的防疫保健体系突然失灵。世界患病人数超过10亿,死亡2000万以上。
皇甫家的平衡医学在危急关头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在病魔肆虐时,世界上还有一块小小的绿洲。经受过全民性劣性刺激的C国人民有效地抗住了病魔的侵入,仍是一片繁荣。
作者后序
偶然在友人董振华处看到王佑三先生签名赠送的医书:《明天的医学向何处去——我的平衡医学观》,才得以神交这位医界狂人。此书看后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它正好说出了我自己一些处于朦胧状态的思想。坦率地讲,“平衡医学”作为一个医学体系还很不成熟,它只是一些粗线条的论述。但文中闪现的灵智,那些精辟而独到的见解却极有价值,我相信它象征着新医学的曙光。
人类近万年的文明史创造了灿烂的现代医学(主要是西医),但若以历史老人的视角作一鸟瞰,恐怕西医已走进了辉煌的末路。它过分关注具体而忽略了整体,它基本上是绕过人体免疫器官去直接同病原体作战。结果病原体在超强度的训练中日益凶猛,人体免疫系统在无所事事中日渐衰弱。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游戏。
从生命肇始至今40亿年间,人类一直在异己环境中进化。原始(人)本无医,传宗亿万年,是因为人类百炼成钢的免疫系统和群体优势,在与病原体的抗争中始终占据上风。可惜,医学界被辉煌的医学进步耀花了眼睛,忘了这条最简单的事实。从这个意义上说,1979年医学界宣布全球消灭天花,以及其它等等,是何等幼稚而短视。无论科技何等进步,人类能够生活在无病原体的世界吗?消灭一种病毒,只是为新的病毒腾开舞台;短暂的大平是为更大的灾祸作准备。
所以我写出这篇惊险科幻小说以警醒世人。文中引用了王先生著作的一些内容,但我要说明,本文是小说而不是医学专著,它只着眼于思想趋势的正确,不拘泥于医疗细节的精确,其中还有一些见解是我本人的私货。比如我认为医学的目的应该不只是救治病人,而更应该是尽力建立对人类有利的生死平衡。换言之,应该允许一定比率的疾病死亡(至少是丧失生育权)以保障人类的自然选择及进化能健康进行。这颇似有违人道主义的异端邪说,如果几百年后证明它是错的,我不愿让王先生背黑锅;如果证明它是对的,我也不想把荣誉让给王先生。
至于那位狂放不羁最终从C国娶回一个麻脸美人的皇甫林,则纯粹是虚构人物。为了不给王先生造成麻烦,我自始至终未与他有片言只字的联系。以上声明纯属废话,但鉴于我国的特殊习俗不得已而为之。谨此声明。
此书写作时,得到南阳图书馆、南阳师专图书馆及南阳中心医院主治医师王鹤伟等的帮助,在此一并致谢。
何舒 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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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赤色幻觉 | 韩松 | 《赤色幻觉》
作者:韩松
正文
赤色幻觉
一
北京正值春末,而美国夏威夷岛上,却是夏天的景象。这使我神志恍惚,陷于迷情之中。这种身处异境、丧失时空般的迷乱,有时竟几乎使我忘掉了我那伟大的祖国中国。
尽管许多出国的人都忽然间变得爱国,但在我身上,却暂时没有显示出这样的奇迹。
有几天,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干些什么。
此时,我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头脑中空无一物,颓废不堪地打量着四处蒸腾的景色。
酒店的大堂极为富丽宽敞,栽种着热带植物,其实是一个气息充郁的温室大棚。我认识其中一种叫龙血树的。这使得这家叫“八重樱”的日资酒店恍若皇家园林。
三三两两的人在树的阴影下走动,像基本粒子一样散乱无章。住宿的客人几乎全是黄肤黑发的亚洲人。但我凭一种细微的直感知道他们不是中国人。这种直感跟自卑有关。这一点,西方人就做不到了。
我懒散地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像在等待,又不像等待什么。前面有一帮老太太在集合。她们前胸别着旅游团的小牌子,叽咕说着日语。
没有人理会我。我几乎睡着了。
但是,就在这时,却有一个同我年岁差不多的亚洲人走了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他拿起报纸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日语问了我一句什么。
我有点尴尬地用英语说:“对不起,我不是日本人。”
(为什么要对不起?)他有些窘迫,也用英语说声“对不起”。又问:“你是韩国人?”
“不。”“中国人?”他有点紧张。
我点点头。
“北京还是台北?”“北京。”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自然。我装着没看见。
“我叫……”他说了一串音符。“我是来旅游的。”我也说了我的名字。我们又交谈了几句,日本人就离开了。
我拖着业已倦怠的生命回到客房,从窗户往外看去。怀基基海滩人山人海。海浪间涌出一个个黑色的头颅,像一片片热水瓶塞。那些女人们,穿得非常少,性感得不得了。其中很多是亚洲人。
亚太的世纪正在到来,许多人这么嚷嚷。我惊惧地想,在这了不起的时代,我该干些什么呢?不知道,不知道!我有点着急,但是没有办法。
也许从内心讲,已从根本上排除了自己是这个世界中有用的一员的想法。这真是糟糕。
我继续在屋里呆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服务员来打扫房间了。我木偶一般留了一张一美元的小费,便又出溜到大堂的沙发上,怔怔地坐着。我这么坐着,没有人来管我。正如许多人告诉我的那样,美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度。我现在正充分享受着这种自由。
上午便这么慢慢耗去。在我眼前走动的人少多了。我认为大家都出去观光了。大堂的门像一个通向非人间的通道,在植物的笼罩下,绿得有些凄惨。大堂周遭的商店则像一组梦幻的积木。
不知不觉中,我身边又坐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亚洲人。这回他用英语问我:“你是中国人吗?”我的呼吸停顿了一下。我急忙答道:“是的。我是中国人。你呢?”
“我是韩国人。”“我看出来了,你不像日本人。”不知怎么,空气中飘来一股死老鼠的味道,我觉得。
二
夏威夷是一组岛链。这里的居民,亚裔人要多于白种人。我是四月二日来这里的。此时,岛上气候炎热,大家都穿着短裤汗衫。晚上偶有小雨。天空总是辽远。常常群鸟齐鸣,唱破蓝天白云。
在远方的海面上,有鲸鱼不时跃出来,溅起巨大的水花。运气好的人可以一睹。而当地也确实开办了观鲸的旅游项目。
在有的地方,能看见美军的飞机。它们像安静的灰色鸽子一样,停在民用机场的一端,散发出与钢铁和铝不相称的气息。
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孤身一人来此,也没有想到去找当地的华人朋友,也没有想到去旅游。我在“八重樱”酒店住下,并且就死死地呆在其中,哪儿也不去。
正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对此,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因此,对今天日韩二国人主动上前与我作短暂交谈感到有些意外。
他们不会像我一样,是那种对生活心灰意懒的人吧?
晚上,我又习惯性地来到大堂。此时我看见日本人和韩国人在另一边像一对老朋友一样热烈地交谈,还比划着手势。他们好像也才认识。他们看见了我,微微点了下头,但又像故意忽略我的存在,继续他们的话语。
一时间,我心意略动,冲破了我为自己设的樊笼,便走上前去,大方地向他们打了一个招呼。他们让我坐在他们身边。然后我便老也插不上话去。但我并没有后悔,因此就没有离开。
有一种隐隐的期待正在泛起,是崭新的感受。
到后来,他们要一起去吃饭,见我老粘着他们,犹豫了一下,也邀上了我。我果然受宠若惊。
他们在酒店附近找了一家泰国饭馆。我们仨一边吃着辣乎乎的饭菜,一边看泰国姑娘们的表演,一边闲聊。由于是围坐,彼此相向的角度都差不多,因此我也有了公平说话的机会。
我们都讲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并用汉字在纸上写下我们的姓名。来自东京的鱼崎辉,是来这里度假的,来自汉城的朴相柱,是来这里度假的,来自北京的我,表面上也是来这里度假的“啊,中国人也开始出国度假了。”这回是韩国人有些大惊小怪,语调多少有些做作。我瞪了他一眼。
“夏威夷不错。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也是第一次来美国。”韩国人说。
“我是第二次来美国。上一次都是五年前的事了。公司有一笔生意要做。那是在底特律哩。”鱼崎说。
“火奴鲁鲁与底特律是两个世界吧?”我记起书上说的。
“对,后者简直是一座凄凉、荒废的城市。”“整个美国正在衰落。西方也在衰落。”韩国人确定地指出。
“对我来说,它们仍然是很强大的。”我认真地说。
“韩,你太谦虚了,我们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在赶上来,经济年增长百分之十!
连我们都自愧不如。“他朝日本人挤挤眼。
我身体颤了一下,又恢复了自然。我其实不愿意人家提到中国。我觉得外国人一提到中国,总像是在讽刺中国。
我的一脸惶惑被鱼崎瞧在眼里。日本人忙说:“来,还是干杯吧。庆祝我们——东亚三个大国的代表——相识在夏威夷。”
听说,未来的世界,轴心便是汉城-东京-北京组成的城市圈。这个认识,仿佛来自遥远的记忆。
我们努力装作像相识十年的老朋友一样碰了杯。慢慢就上了脸。泰国姑娘的姿态也在眼前成为了花丛深处扑朔的彩蝶。这时,我们便谈起了女人。三个男人在一起,便无法不谈女人,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在哪个国家都一样哪。朴相柱说韩国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鱼崎则讲日本女人择偶的现代标准。
我们都有了几分醉意。我有些少有的高兴。在回去的路上,灯火阑珊,我们逛了一家日文书店,又遇到了几个妓女,见了我们的面便说日语。日本人有点不好意思。我们最后还是婉拒了妓女。
在我们国家,传说日本人是世界上最淫秽浪荡的民族,但鱼崎此刻的表情却是这么的谦谦君子。
鱼崎深怀歉意说,大家有缘相会,何不明天再相约一道去玩?此语得到共鸣。韩国人提议去珍珠港。我看看日本人,他只是保持着谦和的笑容。
“你去吗?”韩国人恳切地望着我。
然而,这种恳切中却有一种诡黠,使我略微迟疑。最后我说:“当然,我要去。这本是我的计划。”
猛然,一辆美国人的汽车驶过,三人都浴在了鬼怪般的灯光之中。这不免让人心惊。
我抬头看了看火奴鲁鲁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夜空。
回到旅店,我自来夏威夷后第一次很兴奋,这也是这几年一直没有的事情。我回想着与日本人和韩国人的交谈,那些得意的段子。但这兴奋只持续到午夜,随着万籁俱寂,心里忽然空虚无味起来。我非常羞愧,一直想哭。失眠的我打开窗户,看见海湾正横在面前,已平静下来。远方的山坡上缀着星星般的灯火,真的很像珍珠。这是不是珍珠港赖以得名的原因呢?
发生这样的联想,有点远古诗人酸气。但是在这现代化的资本主义国家啊,还是杜绝这样的联想吧。
与其说是我注意到,不如说是我感觉到,天幕上隐隐浮着一片红色,似乎传来了雷声。那红色其实是一阵迷雾,是我从没见过的。也许,那是美军在夜幕的掩护下做什么实验。我怔怔地看了一阵,直到那片红色隐退,才睡意上来。美国的夜晚,竟也与中国不同,这使我很不舒服。
三
次日,我们决定坐公共汽车去珍珠港,体会一下普通人的游兴。虽然,乘出租也许更方便一些。
日本人和韩国人担心我没有能力支付出租车费,所以选择了公共汽车,却又不让我知觉,只说是体会普通人的游兴。
对此我不露声色,不作评判。
沿着一号公路西行。车上人很少。人们彬彬有礼。途中我们经过了唐人街。唐人街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
一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便看见珍珠港像盈盈的澡盆,水面上最显著的景观,是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泊在岸边。我们都“呀”了起来。舰上的各型飞机历历在目,好像航模。近处是亚利桑那纪念馆和二战潜艇博物馆。很好的草坪衬着蓝色的水面和岸边的建筑,使人想起了柳宗元的散文《小石潭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
…
鱼崎举着摄像机,专注地把一切拍入镜头。韩国人只偶尔照几张像。我置身在这两人之间,其他的游客也分不出我是哪国人,这时,我的脚步也自动地坚实了起来。
我们先观看了反映珍珠港事件的一部免费电影,是由当年幸存的老兵讲解的。在座的日本人还是不少。
日机轰炸的场面固然精采,但印象最深的却是袭击者中的一员不幸被击落,美军用钩子把浸在水中的尸首打捞上来。
尸体穿着整整齐齐的飞行员服装,被水浸得像一个鼓胀的口袋,由于背对着镜头,看不见脸。大部队带着胜利的战果返回了,而这人却孤单地坠入了异国的水域,以亚洲人的躯体,无知地陷入白种人眼光的包围。
我瞟了一眼日本人。他看得非常认真。
然后,我们乘上游艇去港中央的亚利桑那纪念碑。亚舰是被日本飞机炸沉的四艘战列舰之一,它现在还卧在水底,但在正对着舰体的水面上,修了一座船坞一样的白色纪念碑,上面的平台可容数百人观光。
游艇徐徐经过那艘巨大的航母时,通过舷号,我认出这便是尼米兹号,世界上第一艘核动力航母。能有机会看到它,我还是有些高兴。
“真像一个玩具呀。”日本人也很亢奋和醉迷,叫嚷起来,全船的人都转眼看他。
日本人把巨大的美国航空母舰想像成一个玩具,其中显示出一种自然情感的流露。
也许,这是鱼崎受到本国动画片的启发吧。
我看了韩国人一眼,他一脸困惑。
不知为何,我猛然震颤了一下,忙垂下头。
随着大队,我们上了纪念馆。景物恍如龙宫。迎面而来,是一堵白墙,上面刻着美国死难者的名字。
然而,日本的死难者又魂归何方呢?这的确是一个谜。
我认为靖国神社不足于收留他们。那里的争论太多。我想,因为这样,日本大批死难者的阴魂还在某处荒郊野外游荡。
“鱼崎,你可不是一个军事爱好者吧?”看着日本人又把摄像机转向远方的宙斯盾驱逐舰,韩国人半开玩笑地问。
日本人脸一下红起来,说:“不,不,我不是。我们不喜欢战争。日本人现在生活很好。我们向往和平。”
韩国人笑说:“不对。我在东京街头看见过许多军事的刊物。”
“都是卡通书。”日本人似乎有些紧张。
果然,是无害的卡通啊。
我想,韩国人为什么要这么问呢?要是我,就不会这么问。这些话如今已没有了任何意义。
现在,我们正处于二战旧战场的上方。在水底泥层下,未能打捞上的尸体,年复一年散发出不能言说的气息,和鱼身上的味道一起,通过水流传向岸边。这种超时空的背后,隐藏着恩恩怨怨和生死无常,并以一种神秘的方式,预言着我们的的今天和未来。
“日本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卡通呢?”韩国人紧追不舍。
“也许,是日本人干活太紧张的缘故吧,下班后就得放松一下。我也爱看日本卡通。
机器猫啊什么的,一看就把什么烦恼都忘掉了。“我帮鱼崎解释说。
鱼崎把头转向我,像获救一般松弛下来。
我捕捉到日本人软弱的刹那,觉得十分震惊。然而或许因为这个,我在鱼崎面前增添了安全感。况且,他给人的感觉是诚实的。但一瞬间我又对这种感觉不自信起来。
包括鱼崎在内,所有的日本人,在珍珠港游历时并没有任何羞辱难堪的神态。半个世纪前,从珍珠港,他们开始了一场并非势均力敌的较量。这是一个民族失败的起点呀。可是如今人人都如衣锦还乡,也许,只有法国人在纽约游览自由女神像时,有这样的施惠者的表情吧。
我对鱼崎的嫉妒和卑谦也便暗暗滋生。
但我只能默默低头而不可有所表示。
从上往下,看见亚利桑那的舰体隐隐躺在水下,碧波荡漾,水至清而有鱼,五颜六色的水草,在影影绰绰地招摇。
有几座炮塔伸出水面,锈迹斑斑,如水下宫殿暗藏的烟囱。
珍珠港宁静无比。海面上游船神秘地往来。杀人的巨艟都偃旗息鼓。天空湛蓝,白云流逝。
原本,这里没有中国人什么事。是日本人和韩国人,带我走出了樊笼。
“你这是第一次来到世界上。不要紧的,一切都会习惯的。”韩国人对我说。
“也许吧。”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中国原是在世界之外的。
在亚利桑那纪念碑上呆了一会儿,我们便乘游艇从来路返回了。在船上,我看见了一群中国人,穿着定制的劣质西服,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个人朝大海里吐出一口绿痰,用手背抹抹嘴角,刺耳地用京腔对同伴嚷嚷着什么。
我想起了我来这里的动因,一瞬间为与日韩人的交往以及今天这场旅游感到荒唐和惭愧。
好在,我夹在日本人和韩国人之间,说着英语,没有人知道我是中国人。
阳光近乎直角地垂射下来,像一树烟雾。时间在流逝时显露出懒洋洋的高贵劲头。船舷的栏杆边,日本人和韩国人都浸没在柔嫩的光线中,像两片随意而挂的金枝玉叶,我与他们正相距着时间的障碍。
但我看不出要发生什么事件的样子。
四
次日一大早,电话铃就把我吵醒了。韩国人朴相柱问我今天有什么打算。我说没有什么打算。
头脑中浮现出昨日的出游,竟如同一场梦幻。
“想去海滩看看吗?”韩国人游兴未已。
“有什么好看吗?”“看看吧。来夏威夷,不去海滩哪成啊。”“鱼崎也一块儿去吗?”“他今天不去,他说去日本领馆有事。不过,我是有些事要跟你说呢。”要说给我说什么事,我并没有兴趣听。但是今日并无主见的我,还是带上了防晒油和草席,跟着韩国人去了最近的怀基基海滩。这个海滩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海滩之一。韩国人去游水,我则躺在沙滩上看着女人们大同小异的身影。
女人像云霞一样挥洒不去。韩国人一会儿回来,问我为什么不下水。
“我太累了。”“你要注意休息。你们中国人营养不好。”
他躺在我身旁。我闻到他从海上带回的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珍珠港盛过尸体的海水又泛起在我胃中。
海滩上有很多是亚洲女人。韩国人说她们都是日本来的。日本是一个男权社会,她们在国内受到压抑,都到夏威夷度假来了。
“你看,很少是男女成对的。都是女的一伙一伙。夏威夷的男妓是很吃香的。日本女人最爱找的,是美国黑人。”果然,像印证他的话似的,不一会,就有几个黑人找日本女人搭讪,然后便勾肩搭背走了。
“有机会你想不想玩两个日本女人?”“这个……”“我想会轮上我们的。”“你这么说,多不合适呀。”韩国人竟然咬牙切齿,与跟鱼崎在一起时判若两人。我吓了一跳。他要对我说什么话呢?
“你怎么看鱼崎这人?”韩国人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挺老实的一个日本人——都不太像日本人了。有点害羞但却能社交。”“我的意思是说,你有没有发觉他有一些不对头?”“不对头?”“我是说,行为有什么特别的。”“你什么意思呢?”“比如,你有没有觉得他拍摄珍珠港的样子更像一个间谍而不像一个游客?”我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韩国人。他急切地望着我,等我回答。我想起了前晚他眼中诡黠的光芒,仿佛看到海上台风生成前的一层不吉利的兆象。
“我怎么不觉得。”“我以为你们中国人都留了心眼呢。”“这从哪里说起呢?”朴相柱凑近我神秘地小声说:“你们每年多少人出国?”“五百万。是你们国家人口的多少分之一?”“八分之一。但我知道其中不少是间谍吧?共产党国家都这样吧。”“那是美国人的宣传。你不要受影响。他们老是跟我们较着劲。”“其实最强大的间谍机关是北朝鲜啊。并非克格勃。中国呢?也许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出来了,你来这里是有秘密身份的。”我苦笑了起来,说:“我看你才像间谍。”
“实话讲,我就是来搞经济情报的。这我对别人不说。你是中国人,一个我见过的最诚实的中国人,也许还是我的同行,我才告诉了你。并且,我看那日本人也是干这行的。
你必须注意。“”日本人,干这行?你说的我都不懂。不过,我也实话实讲,我不是什么间谍,我是来这里寻求解脱的。“”解脱?“”也就是自杀啊。“这话脱口而出,我相信我是自然和无愧的。
但在韩国人捧腹大笑时,我却感到受了污辱。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你以为中国人说话都不当真?”韩国人愣了一秒钟。
“当真,当真。我相信你。刚才我说的也都是笑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劲道十足。他是否练过跆拳道?
我说出了我此行的真实目的,感到有些后悔。因为我来了之后,便陷入了矛盾。一到夏威夷机场,看见满山遍野陌生的灰色景物和五彩人民,对掌握自己命运的那种自信,便刹那间丧失了。
现在话已出口了。如果我真的不能自杀,他们该笑话我并无勇气了,不,笑话我所代表的国家的孱弱。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安。难道,蜕变成一名爱国者是每个人中国人的必由之途?
中国人活得太累了。
海滩上,又有几个日本女人与美国黑人一块走了。女人越来越少,我的口腔中升腾起一阵无望的干渴。韩国人表情紧张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
我感到与韩国人没什么话。他几次想再向我说什么,我都冷淡。
回酒店时,在门口遇到了日本人。韩国人热情地与他打着招呼。晚上我们又在一起吃饭。气氛又恢复了热烈。席间韩国人开玩笑般告诉了日本人我想自杀的事情。日本人说我具有美国式的幽默感。然后两人又半真半假地劝了我半天,无非是中国正在走向强大,不要自暴自弃等。
“韩,你这是第一次到世界上。一旦你看到世界这么大,什么都会忘掉的。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它很漫长而且无味,但正因为这样才要及时行乐呢。千万别放弃哪。”他们并没问我为什么要自杀。看来,他们仍然没把我的宣言当一回事。
我有些后悔说出了我此行的目的。但后来看到他们既然相信我,没有看轻我及我的祖国,又都认为自杀不是好事,我就坦然了不少。
回到房间,我意识到我其实正经历某种爱国之情的困扰,很为吃惊。这其中的矛盾,又有谁能理解呢?正是由于失恋,我才去国离乡,并准备在海外了却残生的。但现在,犹豫既然弥布我的身心,姑且让它就这样吧。
我开始逐渐理解,为什么人们说只有在出国后才会爱国。对于我来说,它与失恋有关。
对这一层念头,哪怕是幻觉,又何必去戳穿它呢。
日本人和韩国人也许说得对,我生活中的失意,毕竟只是我个人。而整个中国是走向繁荣的。但在国内,往往却并不去这么想。这是过去十年中我个人最大的失误。
又一个失眠之夜看来已无法避免。
夜色很稠,使人想起了宇宙开端之“外”。我下了楼。我第一次一人走出酒店。
海滩和海面往上迎奉着,送上一股潮湿而强劲的异国气息。我想起咱中国也有很多很好的海。但以前我没有注意过它们,此刻它们又太遥远了。尽管它们的暗流或许会渡过太平洋来到这里,但尚缺乏力度。
海是我们诞生和成长的摇篮。我第一次听到海的呼唤,是在读法国作家雨果的《海上劳工》时。他的描写唤醒了我对自己所来之地的回忆。但是,一段时间里浪漫主义变得不时髦了,我亦开始对那些描写半信半疑,觉得它们很是陈腐。
不过,海仍然是活着的,这并不取决于我的感觉。不幸我第一次看见海这种生物是在越南。我当时想闭眼,但为时已晚。然而,这种事情,是我的错么?我并不认为那次是出国。越南过去叫安南,每年都向宗主国中国进贡。
一种异样感袭击了我。我回过头,看见我住的那座酒店并不存在。
该是酒店的地方,一片淡淡的赤色雾气在闪烁。我想起了那晚的红雾。
我的酒醒了一些,但头脑仍很麻木。
像小说里说的一样,我以为是我的幻觉。据说,在太平洋深处,由于大气和水分互相影响的缘故,陆地上的人常常产生幻觉。
在乘波音飞机来夏威夷的途中,长长的夜晚是在海上飞行。我的双手紧握坐椅扶手,掌心沁出汗水。下方深不可测的大洋,默默无言,不可以窥探,有一种席卷万物的恐怖。
乘客都睡熟了,显得对外界无知。这种无依无靠的飞行,使我感到命运已被身外的什么东西掌握。
浮在大洋上的夏威夷群岛,便像一架随时可能坠落到深渊的飞机。
由于人类对大洋的开发还刚刚开始,对其深处了解还不够,那些神秘现象,便时常从深渊中浮出,到处作怪。
环球各地的捕鲸船常常从大洋中打捞起不知名的动物的尸体,被认作是史前恐龙或大海蛇。甚至传说,海底居住着比人类更先进的智慧生物。是否是他们的活动引起了各种不能解释的事件呢?
一秒钟后,红雾忽然消失,酒店浮现了。我揉揉眼。
一辆敞篷轿车从我身边掠过,朝海滩驶去。开车的美国小伙子朝我说:“狗娘养的。
“他边上坐的少女咯咯直笑,朝我吐出一口嚼剩的口香糖。
笑声像是从屏幕后的扩音器中发出,整个感觉就像在看一部电影。强烈的非现实感猛然间使我全身都想笑。
这时,我看见了韩国人的身影,在海边晃动。不知怎么搞的,像一头日本卡通图鉴中的怪兽。他弯腰捡起一块什么东西(石子?),朝大海扔去。
没有声音。
夜色中,我看不见波的扩散——我想像是以熵增的方式。我困惑地摇摇头,脚步蹒跚着往回走。几滴雨丝飘忽在了脸颊上,使我自作多情地误以为是自己的泪水。
五
次日一早,我仍然按部就班,下楼来到大堂。我躲避韩国人可能的电话,躲避出游。
大堂中人仍然那么多。我看见最大的那株龙血树的样子有点怪。它的身躯从根部到顶部成了一具焦炭,看样子是经历了大火。周遭的地上坠落着纷纷的黑色碎屑。这碳的生命,又复归于炭。
显然,剩下的部分,比原先的少了。这是因为一部分质量已转化成了能量。
酒店的服务员和客人围着这焚毁的树,发表着议论。而我却不能听清他们谈些什么。
大约,是哀叹树种的难得,而失去的容易。也许,也议论着死亡发生的原因。
除了这株龙血树本身外,酒店其它地方并无过火的痕迹。这使我想到传说中人体的自燃,而树竟也会像绝望的失恋者或无畏的佛教徒一样自焚吗?
这是我的臆想,在我头脑中产生,此时非常自然。而实际究竟怎样,并不清楚。
韩国人找我,说那天要给我讲的事,还没有说完。
“有些事,还是不得不向你说。也许事情比我最初想像的还要复杂。这座酒店里除了我们两人外,住的全是日本人。”“有这等事?”“是真的。”“哪又有什么呢?日本人有钱。”“你可能不太清楚。别的不敢说,至少,应该有一些韩国人。这是韩国人出门旅游的季节。我们韩国人也很有钱。”“是吧。”“当然,也可能有一些中国人。”他看了看我的脸色,补充说。
“中国人倒不至于很多。”“不管怎么说,事情非常奇怪。”“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调查日本游客数量?”“昨晚鱼崎一夜未归。”“他可能寻欢作乐去了。”“我打赌他没去。”韩国人紧张地说,也露出一丝忧虑。我看出他不在是装。
我想起海滩上韩国人的身影。正如我能在韩国人不知情的时刻,注视到他的存在,那么韩国人也一定能在日本人不觉之中,了解他的动向了。但朴相柱并没有就此话题深入下去。
我仿佛又坐在了飞机上。我对一切都缺乏把握感。可怖的大海正从下方阴险地偷袭过来。我完全看不见这种湿淋淋的进攻。我目前仅嗅到了不安全的气息。但是,一切又都有一种春花秋叶般的虚假感,包括我的存在和活动,以及那株龙血树的毁灭。
“到底你想说什么?”“你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你不是间谍了。”他似乎有些失望。我想,他要真是间谍,那么是一个蹩脚的间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我正在调查。美国这个地方很怪,你得留个心眼。如果发生什么,中国人应该和韩国人站在一起。只有韩国人,才是中国人真正的朋友哇。我们都遭受过日本人和美国人的侵略。”
六
萍水相逢的韩国人的一席话,在我心中激起了涟漪。中韩的交往,正像历史本身一样古老和模糊。北京街头连绵不断的韩国饭馆,像云雾一样亲切地往来在我的脑海里。我曾和我的女朋友在其间流连。而漂亮的朝鲜族女服务员的笑靥,又常常捉走我的视线。
我开始留心此间诡黠的气氛。我回忆着那晚上韩国人古怪的身影,那莫名其妙消失了的酒店和遥远的红雾,以及这像是燃烧掉的热带名贵树种。它们是幻觉还是其它什么?夏威夷这块土地上存在什么未知之谜?
我选择夏威夷作我的目的地,纯属偶然。许多年前,我在一份叫《旅游家》的杂志上看到关于它的介绍。
我去过海南岛和沿海的一些省份,还在越南逗留过一个星期。但无论是亚龙湾还是北海银滩,抑或万柱海滩,都比不上照片上夏威夷的怀基基。我的意思并不是单说那自然的风貌,不,怀基基的污染程度也许甚于其它地方。然而,夏威夷的放纵和自由,是天下独步的情调。
那是在八十年代中期。
当时我想,如果我有一天能够出国(越南的那一次除外),一定要选择美国的夏威夷。这原本是虚荣心作怪。
除此之外,也许还是因为它是离中国较近的美国吧。它击中了我这一代人的美国情结。整个亚太的荣辱,都与东京-夏威夷-旧金山这条世界上最繁忙的航线有着颇大关系。
当初,孙中山先生选择的,便叫做檀香山。从中,痴心的学者们或能追寻我国近代化发源的踪迹。二战的神秘,半个世纪仍笼罩于此难以散去,东西方交汇和冲撞,是因为这组岛屿仍在不断成长吗?
随着我的长大,对死的渴望便一天天强烈起来。青春消逝时产生的脉冲唤醒了意识中消极的成分,环境的压迫,恋人的离去,都召唤我走向归宿。他们说我心智有了毛病。哼,由他们说去。没有人能理解我。
我在国内试图自杀了三次,都未能成功。一次服了安眠药,但被一位朋友送往医院。
另一次在长江上跳水自杀,被一位解放军战士捞起。还有一次,我在山海关试图卧轨,最后一刹那因为发现远处有人欣赏而愤然离去。
我没有去我国市场经济发达的东部沿海谋求新的自杀,因为夏威夷的影子在心灵中复现了。
我认为在中国,是自杀不了的了。国家与自杀有什么关系呢?国家赋予自杀者以勇气。日本的剖腹与美国的用左轮枪射击头部,在中国都是罕有使用的,这便是差异,从而影响了民族性格。
“八重樱”这家酒店,并非是我原定的那一家。在乘日航班机来夏威夷的途中,我凭机票的座号幸运地中了奖,可以在这家日本人开的酒店免费住宿两夜。
这是一家不错的酒店,具有四星级的标准。我免费住了两夜后,决定再继续住下去。
这好像是服食了毒品一般。
然而,也许正是由于“八重樱”深处溢出的某种说不出的诡秘气氛,以及它所安排的(?)我与日韩二国人的会见,使我重新感到生死事大,破坏着我自杀的企图,消减着这种蔑视造物的决心。
七
“注意大堂里的树。”朴相柱一字一顿地说。
昨日毁坏的龙血树的地方,已然出现了一棵茂盛的新树。而那死亡的躯体,竟被打扫得毫无痕迹了。
我很惊讶,酒店的效率如此之高。他们从哪里弄来这活的生物呢?这一株原本在野外成长了许多年头的树,离开了它多年居留的处所,心情又该怎样呢?
我为新来的树生出怜惜。
“你注意,新树与旧树几乎难分差异。”我根据韩国人所说,再仔细打量。的确,枝干的位置和叶片的部署,都与死去的那个生命雷同。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复制品。
我因为常坐在大堂观察这里的景色,所以对自己的眼光有一种自信。
赤焰煅烧掉的,只是一种假象。
日本人不知什么时候猫一样出现了,这时凑了上来。
“你知道,这是日本人盖的酒店,我们总是能找到解决困难的途径。这是大和民族在世界上成功的原因。”他似乎急着想把一切解释清楚。
“什么办法呢?”“当然,我想酒店又买了一棵新的。”“可是,真像原来那棵啊。”“这个……”日本人欲言又止。
当我单独与朴相柱在一起时,他说:“你看到了吧,此间的怪异。树也许是一个例子,一个线索。我们可以再做一个实验。你想不想看?”
我说:“那就看吧。”
韩国人拉着我到他的房间。
他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茶杯,猛地把它摔碎在地上。
然后,他又拉着我离开房间。我们并不走远,只在能观察房间的楼梯处呆了一会儿。
没有任何动静。俄顷,韩国人拉着我再回到他的房间。我们看见茶杯的碎片不见了。茶杯很完好地放在茶几上。
“服务员来换过了。”我说。
“没有。你都看见了,门根本没开过,没有人进去。”“难道有秘密通道?”我打开衣橱门。
“韩,你在世界住过这种旅店吗?”“这家酒店难道真的有鬼?”“这里的秘密,说出来会吓人一跳。你想听吗?”“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正在干的一桩大事。你愿意加入我吗?”“你先说说。”事情的蹊跷,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是否还能置身于外呢?我开始想韩国人最初找我搭话,便心怀不可告人的目的。
八
朴相柱说他这几年一直在追踪一件事情,这几天终于有了一些结论。
这事就是,日本人想统治世界,重新建立他们失去的帝国。
嗯,倒是一件新闻。也可能是事实。日本人是有这种德性。
由于用的是我们都不熟悉的英语,我们交流这样重要的问题很是费劲。有时我们不得不进行笔谈。最终我弄懂了他的意思。
“知道A教吧?”“知道,在银座放毒气的邪教组织。是大日本主义极端团体。”“知道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吧?”“太知道了,E什么M什么的,多有名啊。”“美国人当初用这个公式造了原子弹,摧毁了日本。”“不用原子弹,日本也会完蛋。”“我不跟你争论这些细节。但对于日本人来说,他们只记得自己是原子弹的受害者。
他们在任何场合都要坚持:是核武器使他们战败的,而不是其它。这是很有脸面的一件事情。“跟我们中国在奥运会上拿银牌后的情形一样哪。我一边不安地抑制这种联想,一边问:”那么,爱因斯坦质能公式跟A教有什么关系?“”简单讲,美国人只从爱因斯坦那里学到了怎么把质量变为能量,而日本人自二战后却一直在做相反的工作。这个,外界蒙在鼓里。“”这不可能。热力学第二定律不能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或熵定律,是说宇宙万事万物从一定的价值和结构开始,不可挽回地朝着混乱与荒废发展。物质和能量,只能沿着一个方向转化,从可利用到不可利用,从有效到无效,从有秩序到无秩序。
这被爱因斯坦称为整个科学的首要定律。
它的意思就是,一棵树烧毁了,它只能变为灰烬,而灰烬是不能还原为树的。
可是,我明明看见了龙血树和茶杯的“复活”。
日本人在做什么惊人之举呢?
“这跟热力学定律无关,而跟视界、引力场和多重宇宙有关。我不太懂,但可以简单地说,日本人发现,在一定的光视界中,引力弯曲可以造成能量重新聚合成物质。这种过程是在两个相邻宇宙中完成的。”“这可是要获诺贝尔奖的发现啊。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听说呢?”“因为他们一直保守着秘密。”“保守秘密?”“A教收买了东京帝国大学的三浦小组。他们一直在干这事。他们认为这是日本民族的机密。”“那他们要待怎的?”“他们要待怎的!你这么问。他们发现了这个规律,便要什么有什么啊。他们可以变戏法一样变出物质来,就像贵国的传统魔术。”“这不就是说可以凭空制造一切?”“从理论上讲,可以这么说,因为虚空中的能量无处不在。”“这不跟当初美国拥有原子弹一样厉害么。日本政府知道这事吗?”“据我们了解,日本政府是知道的。政府没有公开这事,相反,与黑社会进行了合作,并提供了大量资金,成为了后台。”“他们成功了吗?”我也有点着急了。
“实验室中的小范围试验已经成功了。但在实际应用中却缺乏稳定性。问题之一是不能控制与相邻宇宙连接的量子门。问题之二是不能控制转化后的形体。也就是说,形体可能会嬗变。为此,日本人在世界各地选点做实地试验。这家酒店就是一个例子。在一般人眼中,热力学定律在这里好像倒着走了。”“在夏威夷?‘八重樱’不是一砖一瓦盖的?有这等事情?”我想到那天晚上酒店的消失和红雾,不禁毛骨耸然。
“现在,你明白茶杯为什么碎而复原了吧。还有那树。这酒店是一个能量振荡腔。”“能量振荡腔?”“从海水和太阳中采能,然后通过引力作用,生成各种物质。”“鱼崎是个什么货色?”“我做了调查,他是武士的后代。祖父是一名飞行员,在二战中攻打珍珠港战死。他是A教中的一个小头目。他知道很多秘密。我一直在跟踪他。”我望着韩国人,看着他一脸严肃,我心里打不定主意。这离奇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
我不能排除一种可能:他大概跟我一样,是一个头脑不健全的人吧?
在这个世界上,怪人怪事难道还少了吗?作为后起的工业化国家的居民,韩国人的想像力具有我们不可知的特性。
汉城的污染是否比北京稍轻一些呢?是否不用戴口罩出门呢?
韩国的女人为什么不像日本的女人那样来夏威夷找黑人玩呢?
……
我吃力地收回思想的奔马,艰难地说:“那么酒店里那些日本人呢?”“这正是我要查清楚的。他们好像并不都是教徒。有的是真正的游客。但为什么一下来这么多?有什么事即将发生?难道实验已接近全面成功?”“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们的人已经打入他们的内部,获得了一些证据。”“你们韩国人?”“是的。我们永不忘日本人在我国制造的那些惨案。”“我国台湾也有慰安妇问题。当然,不仅是慰安妇。”我表示我跟他站在同一立场上。“可是,你们获得了什么物证吗?”“那是我国的机密,暂时还不便泄露。”“你这不是逗我吗。”“我绝不骗你。而且,你确实看到了酒店里的种种怪异事件。你怎么解释?”我的心往上跳了一下。并不是韩国人说的事情,而是大海又在脏腑间幻影般膨涨起来。夜晚的赤焰在眼前晃动。天地间似乎正在释放一种未知的引潮力。这并不与任何具体事件有关,而它本身的存在,从来是无容置疑的。它跟这家酒店的联系,只是因为偶然和必然这两种势力,总是在交接之间吧。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直觉把我带向韩国人搭筑的桥梁,使我怦然心动。
“那么,你告诉我这个秘密是为什么呢?我告诉过你,我并不是什么中国谍报人员。
我只是一个普通中国游客。“”我们来了三个人。另外两人已经莫名其妙死了。我怀疑是日本人下的毒手。我失去了帮手。我最初见到你时,特别是看到你也住这酒店,以为你也是中国政府派来追踪这件事的。虽然,我们没有得到指令说可以跟中国人合作,但此刻,要是没有帮手,事情就干不了。而且,鱼崎已经怀疑上了我。我已不能离开这座酒店一步。而这座酒店里,除了我们两人外,都是日本人。“”你也无法通知你的上级?“”不行了。即便通知了,他们也进不来这家特殊的酒店。我为进来,想了多少办法啊。“”可我怎么进来的呢?“”这也是我惊异的。如果的确不是贵国情报机关采取了什么特殊的手段,那么就是日本人的一个漏洞了。他们还没能完善其技术。“”说不定是他们有意设的一个圈套呢。不过,好吧,我准备相信你的话。你要我做什么呢?“”我们一起绑架那个日本人鱼崎。我们需要他的口供。“”这件事我得考虑考虑。这可不是我来美国的主题。我是来寻找解脱的。“”无论如何,拜托了。晚上你给我回话。事情已经非常急迫。“晚上说到就到,我却拿不定主意。夜色甫临,我的思想开起了小差,臆想着各个角落的夜生活。
最动人心弦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土风舞的表演和夜总会的招待,已使人醉生梦死。泰国、越南和意大利的饭馆彻夜营业,满足着环球各地食客们的口腹之欲。
怀基基一带,妓女们则蜜蜂般成群游动。她们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妓女,不少来自北欧,较之唐人街上的,则高出许多档次。
曾经是亚洲最大的购物中心阿拉莫瓦那,汇集着环球各地的名牌商品,大群大群的日本女孩提着“古姿”牌手袋,脸上露出疯狂的表情。
富人区的灯火,开始点燃了海水。
影院和有线电视频道放映着标准的美国电影。来自未来世界的英雄们打败了邪恶势力后,与年轻漂亮的女人们同床共寝。
我想,没有比生活更荒唐的事情了。
而且,这种荒唐已被证明便隐伏在平凡和司空见惯之中。
与其说我相信韩国人的话,不如说我宁愿他说的这一切奇异是真,因为它们使我死灰复燃,把我从麻木中解救出来,把我变成了一个有好奇心和生活激情的正常人。我开始考虑我是否要加入一场自天而降的冒险。
间谍,冷战,霸权!难道故去那一代人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事件,一夜间又回到了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
而且,新的物理定律,动摇整个世界的秩序!如果我将生活在一个崭新的冒险时代中,我还会去自杀么?
我站起来,用力擂擂房间的墙壁。它是结结实实的存在。物质这种东西,它怎么可能从虚无中变化出来呢?而我竟然是这个过程的一个关键么?我是怎么误入这复杂的事件中来的呢?
而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我想到了道家所说的无中生有,觉得其中有一点道理。只是,怎么又是日本人洞悉了其中之秘呢?一如他们盗走了我们景泰蓝的专利。
但我仍然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因为我忽然想到了韩国人老是把二流大宇汽车出售给中国人,尔后又对中国消费者施以骗诈的事情。
这会不会是一个游戏?
我感到自己正面对一种专供男人们玩耍的新娱乐方式。
我会不会被玩了进去?
想到游戏,我便打开电视机。这是那种交互式的的玩艺。屏幕上显示出“欢迎你到‘八重樱’酒店”的字样。我用遥控器玩了一会付费游戏。玩游戏此时最能缓解我的紧张。
我暂时解脱了。然后,我查阅了旅馆介绍一栏。这是一家四星级的饭店。五百个床位。建于一九九一年。这正是我读到《旅行家》介绍夏威夷那一年。
接着,我又用交互式电视查一下我的帐单。奇怪的是我那一栏却是空的。
我打电话到服务台,垂询我的帐目情况。服务员告诉我,连税和付费电视加在一起,我已花了一千八百五十二美元。
按一天一百美元出头计算,我已在这里住了起码半个月了。我为我竟然已住了这么久很为吃惊。此前我并没算过日头,而是任凭时间流逝。此时,我才如大梦初醒。
我是用信用卡预付的房费。但我知道信用卡里并无这么多钱。因为我是来自杀的,所以事先并没有考虑亏欠旅店房费的问题。
多出的钱是银行预付的。但是,我却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也许有人替我存进了一笔钱。
这种直觉是那么清晰,使我很难拒绝。
我想我是否遗漏了什么。
的确,我是看了《旅行家》才决定来这里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没有人能在那时就布下机关。
可是,我最终的成行,却非常偶然。
现在想来,这偶然中有着必然。
因此,这次来夏威夷,也许都是一个计划中的一部分呢。哪有那么巧,在飞机上偏偏是我抽中了头奖?
我又想到韩国人说的话。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在这一连串事件中,我到底担当什么角色呢?
如果一切是一个预谋,那么是谁安排的呢?我来夏威夷,难道并非出于我的自自由意志?
我开始怀疑我的真实身份。韩国人直觉到我是间谍。而我可能真有一个“秘密身份”。但我一直蒙在鼓里,或者说,被别人蒙在鼓里。
最大的怀疑,是自己是否是一个装了程序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并没有被告知此行的真实目的。他自认为一切都是出自我的决定。但实际上他是被操纵的。一旦时间到了,某个程序启动,他就意识到,哦,我原来不是来自杀的,我还要干这干那呢。他就会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好莱坞电影中这样的情节很多。
因此,我来夏威夷后,陷入自杀的矛盾,只是在表演给别人看,以迷惑对手,实际上是静静等待下一个指令。
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我要自杀的念头。它是一个密电码。
这时已经到了要给韩国人回话的时间了。我拨了个电话到朴相柱的房间。没人接。
我刚搁下电话,电话铃却响了。是韩国人,他问我是否已决定加入他的计划。
我说:“有一个问题。我查了这旅馆的历史,它建于五年前,不可能凭空突然出现,你忽略了这个吧?如果它在众目睽睽下一夜间变化出来,难道不成了当地最轰动的新闻?”
“这我忘了告诉你。首先,它建得很快,只奇迹般地用了三个月时间。其次,建造的时候,一切都用大棚围了起来,对外说是实验新的工艺。谁也看不见。等大棚撤去时,建筑已成形了。这难道还不让人怀疑?”这是一个理由。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察觉?”“当然有。不是我们就知道了么?但很多人都遭到了追杀。你决定了吗?”我沉默。
“韩,你难道忘了南京大屠杀?当你的祖国正面临危险时,你还能想到单独一人去自杀么?”最后一刹那,我犹豫是否要把我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告诉他。但我放弃了。我惊喜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来自内心深处的指令,并非是我自主的决定。我说:“我正要告诉你。要不,还是你自己干吧?如果一切真如你说的那样,我们中国政府也一定有所察觉。我们会有所反应的。国内爱国主义情绪正在升温。我们跟日本还有钓鱼岛事件要算帐呢。”
那边半天不作声。
我说:“实在对不起。我想,在这件事中,我会做我应该做的。”
我郑重地拒绝韩国人,这个来自能够生产二流大宇牌汽车国家的男人。一种对本民族的自信闪电般撞击着我的心灵。
“那好吧,中国人。我将自己行事。”他悲壮地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犹豫了一下。
“嗯,”韩国人的语调忽然变得低郁悲凉,使我一惊。“我刚才给我夫人打了个电话。我们已经有半个月没联系了。她在欧洲一所大学念书。我不敢告诉她我面临的危险,韩国面临的危险,世界面临的危险。现在,我真想念她。韩,你想念你国内的亲人么?”“我没有亲人。”“啊,对不起。不过,韩,有一件事。如果我万一有什么不测,你能否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我夫人?”“我不敢肯定。因为,没准,我还是要去自杀的。”我害怕他再说下去,包括留下她夫人的地址。我急切地搁了电话。
又一个指令在心中出现。我拨了日本人房间的电话,但是没人接。
我颇觉不妥。
在另一个内心指令的指挥下,我决定直接去找日本人。这将是一次正面交锋。我将赶在韩国人之前。然而,我明明记得他上次告诉我的房间号是一六一二房间,但我却没找到这个号码。
我有些心惊胆战。我打电话到服务台。我说了鱼崎辉的名字。
“抱歉,我们酒店没有这个人的登记。”“那么一六一二房住的什么客人呢?”“抱歉,我们没有这个房间。”“可我明明去过那房间。”“那一定是你看错了房号。”电话搁断了。
我震惊而失望地看看窗外天空。星星从云层中溢出。海水发出正常的拍岸声。但我嗅到了其间的尸臭味。
我开始紧急收拾行李,准备退房。当我准备跨出房间时,我再次回头看了看窗外,只见一片浓浓的红光浮在外面,星星已然隐匿了。
沉闷的雷声传了过来。我不再猜测这是美军借夜幕掩护在做实验。血光之灾是否已迫在眉睫?
我快步出门。电梯门打开时,我忽然看见里面趴着一个人。我走进去把他翻过来,看见是韩国人朴相柱,已经断气了。我退出电梯。我顺着楼梯往下跑。刚过了一层,我看见拐弯处的墙上映着一个人影,像守候动物的一个猎人。我赶紧又跑上楼,钻进我的房间,把房门死死地反扣紧。
我再次打日本人的电话,却老是占线的声音。
夜色惨淡,像打翻了一个染缸。云端上好像有人在锯木头。我把所有的窗户关紧,并拉上窗帘。
但红光却能透过窗帘浸入。我仿佛在看一场皮影戏。云层间似乎有人影在动。这是我在惊恐中产生的又一重幻觉吗?
跟着,墙壁也开始透明。韩国人的脸映在窗上,眼鼻模糊,张口欲说什么,顷刻,又消失掉了。
一切一切的话语世界都在成为现实。
我被溺毙感抓住。夏威夷,巨大的航空母舰正在往下沉。
慌乱中我向服务台拨电话,只听见一片忙音。
此时,掌中的电话机竟也透明起来,成了一个玲珑的小玩意。我一低头,看见了我自己的内脏,一颗血淋淋的心正在皮下跳跃闪烁。
整个夏威夷,浸在一片红光中,像一只透明的大虾,微微颤动,还没死透。我丧失了时间感。我仿佛看到历史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却又分不清是哪一段历史。而人们正在经历死亡,自己却浑然不知。
我坐在房间里,陷入昏迷。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切又恢复了原样。红光消失。墙和身体恢复了物质实体。我从昏迷中醒转过来。
有人敲门。
我冷汗下来。我拿起一把椅子,守在门边。我大气不敢出。
“有人吗?”一个低沉的声音问。
我不作声。
对方连问数声。跟着,是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门开了。我正要用椅子砸下去,却看见是酒店的的服务员。
这是一个亚裔人。他看见我高举椅子,脸上竟毫无惊诧恐慌之色。
“是韩先生吗?”“是。”我狼狈地放下椅子。
“有什么事吗?”“您是否遗失了什么东西?”“我掉了东西?”“是这样,我们在电梯里捡着一个皮夹。从里面的信用卡和证件看,好像是您的。”我摸摸身上,果真,皮夹不见了。
“现在,皮夹在经理处。您可以去领回来。”训练有素的“八重樱”酒店的服务员漠无表情地说,对刚才发生的奇异事件却不置一词。我忽然怀疑起我的感官。
九
经理坐在办公室中巨大的皮椅上。这是一个秃顶的日本人。他见我进来,便起身致礼。
“欢迎您选择我们酒店。”他使用的是娴熟的中文。他示意我坐下。然后他也坐在大班台后面。他背后的墙上,挂着美国和日本的国旗以及世界地图,地图上,日本列岛被涂上了鲜亮的红色,跟中国国旗的颜色一样红。
猛然见到日本国旗上太阳的闪光和列岛的赤色,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我为自己这个动作感到无地自容。但经理并没有取笑我。
“我们已了解到,您来自北京。以前有台湾和香港的中国人来,但还没有中国大陆的人来。您能来这里住宿,是我们全体员工的荣幸。”“谢谢。您中文说得真好。”“中文,还是我小时候学的。那是一九四三年在上海。日中邦交正常化后,我去中国访问过很多次。我去过北京、上海、西安、重庆和武汉。我很喜欢中国,尤其是你们的古典诗词和绘画。你看外面的景色,便多么像一幅中国传统的水墨山水画啊。”经理并没急着提皮夹的事。
的确,已接近清晨。夏威夷灰色的海水正被染亮。云层下,太阳正酝酿着新能量的爆发,但还没到那当儿,便如含羞的女人脸在雾镜中。缓缓斜坡上的一幢幢美国人的私宅,错落地显示出朴素的轮廓。几条高架立交桥上,赶早的小汽车偶尔无声驶过。昨夜的噩梦,毫无踪影。这真使人百思不解。
“仔细体会,这里面便有王维的禅景。虽然时空经历了巨大的变迁,但我坐在这里俯视时,心情和古人是一模一样的。不知韩先生有没有这种感受?”我摇摇头。
“您看,那远处的山峦,那些云彩,还有那些岛屿上的建筑,其中不是也暗含着一种《山居秋暝》之意么?当中国已形成了深奥的哲学体系,当日本已出现了完美的艺术原则,这里可还是火山轰鸣呀。可惜一般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种造化之美。我们日本人注意到了,所以我们成功了。
这也便是日中关系与日本跟其它国家——例如韩国——之间关系的不同。“日本人指出这一点,使我震颤。他是如何把这现代的美国与中国唐代诗人相融的?而这神秘的酒店,坐落在这一切的中心,具有何种感应力?我记起了那些关于日本正在进入一个”中心“的议论。
我忽然头痛欲裂。我在椅上的不安相被日本人看在眼里。
“我们酒店是请一位中国人设计的。这一点请韩先生放心。”“中国人设计的?请我放心?”“是呀,是一位有名的中国建筑师,他旅居日本已有多年,设计了很多为日本人称道的建筑。中国人到了日本,往往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当年的吴清源先生便是如此。当然,日本人也没亏待他们。我的意思是说,您不妨把‘八重樱’当作自己的家,多住上几天。这里十分安全和舒适。”“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在此的公务很快将办完,而且经费也拮据起来。我想快些离开这里。”“不要那么急嘛。我们也想挽留您呢。至于经费嘛,我们可以为尊贵的客人打折扣甚至免费。但这似可不必。我们知道,韩先生是富有的中国人。这几年,中国的经济是越来越强大了。”他眯缝着眼,带着一丝笑意打量着我。
他说我是富有的中国人,语气非常肯定。
他认为真有人为我这趟“出差”提供资金?
经理也是A教中之人,这一点确信无疑。可是,酒店竟是中国人设计的,难道中国人也参与了这个阴谋?
“最近,我们一些客人说,他们看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也许您也看到了什么。但您以为是幻觉。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错。先生来自北京,应该很清楚,长城之北便是沙漠和草原哪。远古的时候,蒙古骑兵从那里海浪一般一波波冲下来。他们把富庶的中原,或许还有江南,当成了可以任意泛舟的海面。但实际上中原和江南本不是海。就像月球上的海,都是平原。成吉思汗的这种幻觉是很清新的,但是却不真实。因此他的儿孙们后来才想到跨洋攻击日本,建造了现在看来也算是巨大的战舰。但这样耗资不菲的努力,竟然失败了。这是试图把幻觉变成现实的一个例子。”“那是遭遇台风的缘故,并非元朝没有实力。”他没有接我的话,而是继续谈起幻觉:“有人说,在太平洋上生活的人,便容易产生幻觉,并要以幻觉为生。这是批评我们日本人哪。这当然是他们的错误结论。日本人与蒙古人不同。他们生活在四面环海的岛上。他们对自然有更深的感悟。幻觉有时也会转变成现实哩,只要时机到来。您说是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珍珠港的电影中,日本飞行员的被水泡胀的尸体,正被铁钩打捞上来。
“那么,不久将有盛大节日。韩先生一定要参加呀。您会看见一点什么的。这也是我们挽留您的原因。”“什么节日呢?”“唔,到时候便知道了。”经理神秘地递了个眼色,却不愿多说,打开抽屉,把皮夹拿出递给我。
“请查点一下。”“感谢你们拾到了皮夹。”“皮夹是一位客人在电梯里捡的。顺便问问,韩先生深夜里,要到哪里去?”“这个……”“如果不方便,就不必回答了。”我面前浮现出韩国人的面容。经理既然拿到了皮夹,也一定发现了电梯里的死尸。
当然,其实便是他一手制造了这起死亡。我正与一个杀人犯交谈。
“我想问问,是哪一位客人拾到的皮夹。我要向他当面致谢。”“这个嘛,那位客人不愿留下他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您,这位客人是一位日本人。
但他既然不愿留名,我想您一定要当面感谢他,他反而会感到尴尬。跟中国人一样,日本人也是一个很谦逊的民族。“经理把视线转向窗外,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出去,看见眼前的大海已经到了尽头,从那里开始紧接着陆地。
眼前就是大海的尽头。如此一片茫茫的大海,如此充满活力的大海,就将在眼前结束了。对时间也罢,对空间也罢,再没有什么比站在这种境界中更感到神秘的了。一想到置身于大海和陆地如此壮丽的境界里,心也就像站在巨大的历史的瞬间上,这是一个时代变迁到另一个时代的历史瞬间。
……大海就将在眼前结束。
极目远望波涛的尽头,这才明白那是经历了不知多么漫长岁月的努力之后,现在才在那里悲惨地结束了。于是环绕着世界的整个海洋规模、一种雄伟的企图,也即将会徒劳地结束的。
……尽管如此,那是一种多么恬静而优雅的挫折啊。海浪最后那小小余波的边缘,顿时失去了紊乱的感情同平滑如镜面的濡湿了的砂滩浑然一体,水面上只留下一层浅浅的泡沫,浪身大致已经潜迹海底了。
……
刹那间,我从大学时代读过的日本小说中,猜度出了经理凝望大海时的心境。居住在无根之地的日本人正是这样,一代代地站在岸边,了望囚禁他们的水域和难以登临的大陆吧?由于长时间了望海洋,而产生了幻觉,并培育出来野心,竟不可思议地和王维的诗意融为了一体。
介于在这样的幻觉和现实之间,日本人第一个代表亚洲向白人的世界发起了代价巨大的挑战。
跟着还有中国人,在朝鲜半岛上。还有越南人。
这样的想法,让我矛盾而不安。
辞别经理,我回到房间。我的心情平静多了。韩国人死亡的阴影逐渐消失。日本人并没有马上杀害我的意思。
我再次打开电视,检查了我的帐单。这次,是一目了然。通过帐单,我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然而,我却有我是一片幻影的感觉。
同时,我感到已被监视。
韩国人的死和日本人的警告使我足不出户。我最多来到大堂闲坐。内心的神秘指令再没有传来。这时鱼崎便来坐在我的身旁。一阵寒气从侧面袭来。他昨夜又一夜未归?
许多人在大堂内忙碌。他们是美国警察。警察把韩国人的尸体装在黑色塑料口袋里拉进了汽车。我们都默不做声。
“我很为他难过。他的妻子将很悲伤。她正在巴黎第七大学上学,而先生却葬身火奴鲁鲁,这种事说起来真不幸。也不知他的父母是不是还健在哩。”鱼崎说。
我不语。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在珍珠港看过的电影。日本飞行员的尸体,在被美国士兵打捞上来后,平放在岸上,睁着眼幻想着故乡的木屋。那不就是鱼崎的祖父么?半个世纪前的景象,真切地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
“不过,对于我们东方人来说,这重悲伤之中,有一种美呢。他重归自然。这一点,西方人是不会懂得的。”“你知道他的死因么?”“听说是谋财害命。美国人知道,日本人和韩国人都有钱——当然,中国人也慢慢有钱起来了。”“但为什么尸体却是在酒店里被发现的呢?”“真的?”日本人注意地看我。
我知失言,有些慌张。
“在美国,这种事不要乱说,你得负法律责任。警察会找你作证。”“鱼崎君,承蒙你指教。”“喂,以前见过死人吗?”“见过。那是一场车祸啊。大概六岁时,在过马路时,亲眼看见一辆电车把一个行人撞死了。那具四分五裂的尸体后来老出现在梦中,使我心情一年四季总是阴郁。你呢?
“我见的第一个死人是我的曾祖母。我不是东京人。我来自农村。我祖母干了一辈子农活,后来无疾而终。她活了九十二岁。她死后,我去了东京。也许是因为来自乡下的缘故,唉,我总是很害羞。我现在还没找女朋友呢。”“我嗅到这里死亡的气氛,很浓,真的。”“不必担心。你看,绿色更多了。”这倒是实话。大堂里又添加了不少植物。
“听说,有盛大节日。是什么呢?”“听说是纪念一位夏威夷的国王吧。是他当初签约把夏威夷并入美国的。”我想问,钱夹是不是鱼崎捡到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觉得那晚在楼梯拐角看见的人影很像鱼崎。
十
房间里新配了一个虚拟现实头盔。这是为不想出外游览的客人专配的。我觉得是特意为我配的。
没事时我便戴上它,打开开关。
我选择了旅游夏威夷的程序。来这里半个多月,我尚没有真正旅游过呢。韩国人的死,使我奇怪地涌起了一阵对生的无比渴望。
我先选择了大岛。但我对活着的火山感到畏惧。最后我还是去了毛夷。
通过它,我开始由酒店向外逃逸。
出了毛夷机场,正是大雨。一辆旅行车来接我们。同行的,还有几个亚洲人和两个加拿大人。导游便是司机,一路上喋喋不休,很敬业的样子。
不似火奴鲁鲁,毛夷颇具原始风光。汽车沿山路爬行,植物层次分明,鸟语花香,尤如我国的神农架自然保护区。然而从高处看去,远方的海洋到底使人觉得身处域外。
便是《镜花缘》、《山海经》中的感觉。
在死火山口,我看见了韩国人。
这真是一个摆脱不了的鬼影。
我感到自责。
“也许,你真的是一个间谍,但是忘记了使命罢。”他对我说。
我羞愧难当,大汗淋漓,在神经即将崩溃的刹那,我及时按键中断了这番旅行。
我感到压力快把我摧毁。而内心的指令仍不出现。
我悄然走出客房来到大堂。人们走来走去,一片日语。我巡视四周,电视监视器的镜头刚好偏离了我的方位。我开始逛酒店中的那一排商店,这花了我一个半小时。我从内向外逛,这使我最后接近了酒店出口。我在商店里买了一件衬衣和长裤,在试衣间里换上。
然后我大模大样走出来,向酒店门口走去。
鱼崎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着急地在大堂内来回走着寻找什么。我加快了脚步。
绿荫蔽日,瘴气弥漫。门口的服务员在我通过时,殷勤地帮我拉开了门。
我出汗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我跳了上去。
“去中国领馆。”“中国什么?”“中国领馆。”“中国领馆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是,拜托了,请帮忙寻找一下吧。”此时我心中充满一种迫切感,那就是,立即明确我国政府的位置,让它立即知道发生的事。
我的感觉有点像一个受到台湾特务胁迫的留学生,或者被偷走了护照和所有钱物的旅游者。
车在夏威夷良好的公路上行进。阳光泻入我的眼眶,使我生疼。重新寻找中国的历程使我很感动和放松。然而,我发现街上除了日本人过多外,一切都暴露在光天花日之下,诡秘原本并不存在。那么,哪一个是非现实世界呢?
我犹豫起来。我想到领馆的人会用怎样的脸色对待我。
我并没有接到任何指令要我离开酒店。我这是在作可耻的逃跑。
我对司机说:“是不是很难找?要么,咱们不去中国领馆了,咱们去夏威夷大学。”
“你到底要去哪里?”金发碧眼的司机停下车缓慢地问,掩饰不住不满。
“就去夏大吧。”我想起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做访问学者。他与中国政府有深的关系,是智囊班子的一员。先找他也许更合适一些。
一路上我不时看着后面。没有跟踪者。
“你是日本人吗?”司机怀疑地问。
“……是。”司机才客气起来,一踩油门。
在夏大,我的朋友热情地欢迎了我的到来。我没有时间叙旧,匆匆告诉他我遇到的奇怪事情。他只是默默听着,偶尔点点头。
“我帮你琢磨琢磨这一连串怪事。”他撑着下巴说。
“你不要去酒店看看?”“就不去了。有事我给你打电话吧。”他问我到夏州来干什么的。我很羞愧,我只是说来做生意。
瞧,自来夏州后,我已换了三个身份。
“你是否能找个地方让我住下?我不想回酒店了。”最后,我鼓起勇气问。
他露出尴尬脸色。然后说了很多为难的话。
“你最好还是回酒店去住。我觉得问题没有你形容的那么严重。夏大这边管得很严。
像这林肯楼,只提供给访问学者。万一美国人知道留宿了别的人,搞不好他们一生气,明年就不接受大陆来的学者了。我们又没钱住旅馆。“”那就算了。“我出人意料的绝望神情,使他也大吃一惊。他深怀歉意地把我送到门口,又帮我唤了出租车。
在回去的路上,我看见人行道上有一个人,很像死去的韩国人。我叫司机停车,但待我跳下车,那人已消失了。
我懊丧地往回走。我打开车门,看见里面有一张脸。是鱼崎。
我转身便逃,横穿高速公路。一辆刷得赤红的小汽车朝我驶来。我们的碰撞已无法避免。儿时见到的那具尸体充满脑海。我听见了对方撕裂神经的刹车声。我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醒来后我躺在酒店的床上。经理瞧着我。
“真是危险呀。您在路上昏倒了。差点就被车压死了。刚好鱼崎君路过,他把您送到警察那里,警察又把您送回酒店。我告诉过您,不要乱跑嘛,会出危险的。在酒店中,我们可以负责您的安全,但出去了,就难说了。您还要等着看节日盛况哪。”经理和颜悦色地说。
我默默。
“幸好,您决定回酒店。”“这一切是为什么?”“您产生了幻觉。”我闭上眼。红雾闪现。失败感笼罩着我。
他们大概已很清楚我的身份。而我却不知道我是谁。他们要像处死韩国人那样处死我也是很轻而易举的。可是,为什么还让我活着呢?
那就是等着我的进一步行动,最后做到一网打尽。
通过韩国人,他们发现了我,而我,又牵连上其他中国人。我想到朋友的安全。那所夏威夷大学,不会是日本人假造的吧?听说,这整座岛上,日本人的投资是第一位的。
“我不会再出酒店了。我等着您说的节日。”我死了心,向经理保证说。
我等着朋友的电话,想像着中国政府正在研究这件事。或许,他们早已注意到了这重危机,甚至了解得更多?下一个指令何时才能发来?这样玩下去我快受不了啦。
我看见大堂又增添了一些植物。生的气息正在走向顶点。这样,按照中国的哲学,它终将跨越一道界限,走向其反面。
我感到这么不断地添加下去,世界整个成了植物的坟墓了。人们像尸虫在藤蔓间爬来爬去。时间的漫长无际可以从叶片与叶片间黑色的缝隙中感到。没有风把它们拂起一定角度,它们像死人眼睛一样永远地固定在异度空间中。
正是有人刻意为之。
如果这个空间中弥漫起红色的雾气,将是怎样一番情形呢?带颗粒的雾,或者丝状的雾,悄无声息地滑进大堂,缠绕着男女们的身体,使他们产生共浴的欢娱之情。然后,在此中死亡。
业已形成的罗网正罩向整个世界。
现在已没有疑问,这酒店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集合,如金字塔那样诡秘,是一个聚集能量和磁场的腔体。无疑,这是一家黑店。
一家超时空的黑店。
十一
一周之后,朋友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我就在楼下酒吧。”我吓了一跳,匆匆下去。
他安然无恙,气色红润。我紧张地看看四周,除了服务员外,没有其他人。他若无其事,要了两杯“蓝色夏威夷”。
“你怎么进来的?”我想到韩国人说的,没有人能进入这酒店。
“我怎么进来的?就这么进来的。”“没有人拦阻你?”“没有啊,怎么了?”“没什么,只是有些不可思议。”“我把你说的事告诉了夏大和领馆的几个朋友,他们都不相信。”“他们不相信?”“是的。他们还笑我。”“至少,领馆的人一定知道一点什么的。”“他们说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不过,要说这里最近倒常有怪事发生。前一阵,一个加利福尼亚来的美国游客在冲浪时莫名其妙地死了。当时海上风平浪静。但是他的身体碎成了小片。有人说是日本人谋杀。此间反日情绪的上升你是清楚的。日美的矛盾已到了最后关头。日本不再想受美胁制。第二次美日战争即将爆发。我们关心的是这个。”“这我倒不知道呢。”“你应该多看报纸。不过,这事只是内部说说,还没有确实证据。最后也可能妥协。
据说,美国总统和日本首相要在夏威夷碰头哪。总之,事情并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显得语无伦次。
“不……解释是有的。比如说,质能的转换?刚才你说的这两件事,跟我经历的怪异倒很符合。”我想起了韩国人房间里茶杯的破碎。
“我们谈了你说的这种可能性。我们认为也许未来会发明这么一种机制,但现在还太早了,是科学幻想。”“不。”我为政府的态度很失望。他们总是忽视民间的看法。但我仍然不认为他们真的不知情。
“你可能是太紧张了。是第一次出国吧?这叫文化震荡。我刚来美国时,也是这样,对什么事都疑神疑鬼,对自己的身份看得太重,总担心洋人要欺负我们中国人。时时捏紧拳头,要跳起来干仗。过一阵心态就平和了。你觉得自己是世界公民了。”“就是说来到了世界上?”“对。你也知道这个说法?”我的心凉了下来。
我对同胞有很深的了解。他们在有一点上不像韩国人。
“不是这么一回事。比如,你看这个茶杯。”我着急地说。
我故意一松手让它坠到地上。碎了。周围的日本人都抬起头来讨厌地看着我们。
“你看着它别动。”没有动静。它没有如我期望中的那样自动复合起来。
服务员把它收拾走了。
“你想说明什么?”我的朋友一脸迷惑。
“没什么。总之,被摧毁的事物将复生。历史中的惨剧将重演。将有可怖的事出现。
也许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你们必须警惕日本。“我尴尬地说着,听见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唤。
“你说什么呀。我们从来都在敲打日本。世界正在发生变化,这是对的,但是在朝着有利于中国的方面发展。日美真的冲突,是有利于中国的。我倒是对你说的做了研究,还算了一卦呢。结果怎样?大吉大利。你不相信电脑,你还应该相信老祖宗这玩艺吧?”“你扯什么淡。我还不如一来这里就自杀了好。现在我算人不人鬼不鬼了。”“那你自杀好了。”我们都缄默了。
“那我到底该干些什么呢?”末了,我绝望地说。
“呆着,什么也别做。”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朋友走后,我一转头看到经理和鱼崎都在不远处,闲闲地聊着,偶尔微笑地看我一眼。我羞愧难当,低头绕道回到房间。
中国再一次抛弃了我,抛弃了一个对她有用的人。我此行的目的不知怎么便被这一连串事件搅乱了。为什么不能去死,而要这样呢?
我难道真有秘密身份么?我有些好笑。
答案飘逝在风中。
至今,他们没有像杀韩国人一样杀我。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吗?他们了解中国人的秉性吗?有时我不着边际去想:征服世界,就得有征服者,日本货的消费者。培养一群中国人是最合适的。
但这便宜了日本人。
我反倒宽了心,乐得在这酒店里休息。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十二
天长日久,我仿佛也成了酒店里不可缺的一员。连员工们见了我都点头微笑,像熟人一样打着招呼。
而我对只在夜间出现的红雾,也不再大惊小怪,一倒下便熟睡如猪。
节日转眼就到了。我也帮着酒店的日本员工悬挂标语,而海滩上也在添置灯具和火把。
多多少少,我想到了那个融入日本社会的中国建筑师。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想,以后一定要打听到。
这一天,经理请我吃晚饭。我们谈了一阵唐诗和元曲的比较。末了,经理说:“明天就是节日。夏威夷将举行盛大庆祝仪式。酒店里所有人都去参加,您也一块去吧。”
说罢,给了一张仪式的入场券。
原来,是庆祝夏威夷古酋长塔曼托阿王的仪式。我略有一些失望。
但次日我仍早早起来,来到大堂。
日本人都穿着节日礼服。大热天,厚厚地裹着。
我们一起上了“日野”大客车。客车一共有三十几辆。在路上,我们看见大队大队的车都开向同一个方向,像在行军似的。
车队有几次在中途停下来,载上要求搭车的零散日本人。我有几次逃脱的机会,但我并没有逃跑的欲望。我觉得我坐在日本人中间很舒适。没有人把我当外人。他们都以为我也是日本人,我们互相点头哈腰,礼数周到。
根据路标,我发现我们开向珍珠港。经过唐人街时,我发现街上和房中没有一个人。
在珍珠港,已搭起巨大的、体育场一般的观礼台,面向大海。人们按票上的座位,分别坐下。
日本人很多,坐得也很整齐。但也有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人。听口音,有的甚至来自非洲小国。我感觉是,他们也像我一样,是日本人以各种离奇方式俘获的囚徒。
一眼便看到远方仍停着那艘尼米兹航母。鱼崎的话在耳边响起:“真是一个玩具呀。”
此时,才觉得鱼崎的话似乎含有深意。
忽然间,人头簇动起来。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见美国总统与日本首相分别来到主席台。
来宾做着人浪。各种肤色的人,像奥运会开幕式。
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我的朋友。他用眼光向我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招呼。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还看见了另一些中国人,他们显然是些有地位的官员,可能是领馆的,被请上了主席台就座。他们和日本人亲切地聊着。
仪式的主持者是夏威夷州长,一个菲律宾裔美国人。
他极力称赞了日本人一番,说他们是夏威夷的主要投资者,为该州经济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将来,是亚太的世纪。
美国总统和日本首相也分别致了词。他们都短暂地回顾了二战,但重点是讲日美两国将持续保持盟友关系,成为世界和平的使者,为缔造亚太繁荣努力。
他们并没有提到塔曼托阿王。我已经感觉到,他仅是一个正被遗忘的借口。
这时候,人群有些骚动起来。有人抬头望天。有人说:“快看!那是什么?”
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隐隐的红光。它像一片云,或者鸟群掠过海面。人们抬头继续观望。日本人都非常兴奋。中国人表情沉着。
我站起来。我挤过人群,向我的朋友冲去。但人太多,我靠近不了他。
红光渐渐来近,看见了,是涂着红太阳的零式战斗机!映着风平浪静的蔚蓝色海面,二战中的鬼魂飞机美丽无比!
大概是航空特技表演吧?不少人也许正这么想。
但零式飞机却是从历史中钻出来的正品。它们像烧毁的凤凰一样从虚无中重新被铸生。
我再一次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但我马上否定了这种想法。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想,完了。迟了。
周围忽然响起了枪炮声。飞机上投出了传统的炸弹和鱼雷,全都锈迹斑斑。
在场的日本人脱掉外衣,露出罩在里面的黄色军衣。他们兴奋地拿出枪枝。现场一下子就大乱了。
美国总统的保镖开枪还击。总统钻进卧车逃走。其它各国的官员,也都纷纷逃走。一些人被击毙了。
我看见有人朝中国人开枪,但却没击倒。我惊喜地意识到,在场的中国人除我之外都穿了防弹衣。
这是怎么一回事?!
海上却出现了一边倒的现象。宙斯盾军舰和陆上的爱国者导弹以及速射炮都朝天空开火。老式的零式飞机很难经得起这么一击,纷纷坠落下来。
日本人的攻击没造成什么损失,相反几乎成了自杀行为。
大家停下了厮杀,看呆了。日本人悉数流下眼泪。
鱼崎和经理显得非常痛苦。他们开枪自杀了。
一切不过几分钟,就像看珍珠港里的纪录片。
我在夏大的朋友咧嘴笑着,用摄像机拍下这一切。他似乎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在弹火中他如入无人之境,正像那天昂首走入“八重樱”酒店这样的魔窟。
韩国人不是说,别人不能进入酒店么?
日本人说过,酒店是中国人设计的。难道这中间竟埋下了伏笔?
我朝他走去,想问个究竟。但是被大群人潮挡住了。我拚命地呼吸,天穹变成了酒店大堂,气流像藤蔓网络过来。我跌跌绊绊。红色雾气在我面前无穷无尽地消散、消散。
日本人筹划已久的仪式便这么简单地结束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真有什么天网恢恢么?我却没有惊喜。
幻觉再一次笼罩了我。我面前浮现出过早死去的韩国人朴相柱的面庞。
十三
我没有回“八重樱”酒店,我知道它已不复存在。流浪了几天后,孤独的我终于离开了夏威夷,乘美国联航班机来到了美国西海岸。而此时日航已如绝灭的古生代鸟类在所有的天空中消失。
我站在旧金山金门大桥上,看着四周恢宏的景观,心海中不觉泛滥起一首首咏唱景物的唐诗,其中李白的《望香炉峰》不知怎么最为贴切。
金门大桥是一个著名的自杀之地。多少人纵身而下啊。太平洋就这样使人产生幻觉。
当初,我如果没选择夏威夷,而直接到此,我也许早成冥冥中人,又如何能经历那一段奇事呢?
雾气弥漫,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则,像一首随意而弹的吉他曲,加入到唐诗的合唱中来。
此时,我感到脊背上烙着一双眼睛。回过头来,大吃一惊。
韩国人朴相柱站在我的身后,穿着得体的灰色西服,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你……”“啊呀,又见到你了,真是高兴。”可是,我那晚的确看到了他的尸体,而后,尸体被美国警察拖走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怎么一回事?”“你不是死了么?”“胡说,我什么时候死了呢?”“那天晚上啊,在‘八重樱’。”“‘八重樱’?这个名字好熟悉。”我毛骨耸然。我想跟他握手,但他却避开了。我心里懔了一懔。我不敢再提死亡的事情。
“那节日,你去了么?”“我是在一个汽球上通过望远镜观察的。我也没料到是这个结局。”对话又奇怪地恢复了正常。这种正常,给人的感觉是极不正常。此时,太平洋闪着巨大的光芒。我们一起朝东边看去。越过它,日本列岛就在那边。我们心里知道,世界对它的报复性惩罚,正在发生。
“好像是最后一刻出现了不对头的地方。他们为什么要用零式飞机来攻击呢?你不是说他们能够制造一切么?”“这的确是一个不解之谜。日本人犯了一个错误。”“是不是他们只是希望复原历史的一个片段?他们太念旧了。没有什么能够超越一九四一年的珍珠港事件。而且,这么做的话,日本人没有违背宪法,因为他们没有重新武装自己。打仗的都是鬼魂。”“你说住店的那些日本人也都是鬼魂?”“是的。鱼崎便是那个坠机而死的日本驾驶员。他在能量罩中复活了。”“但仍有些地方不好解释。我感到我们只处于这个游戏的某一段。我们看不清全景。
“”是呀,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总规则。“”是什么呢?“”再想想吧。“”是莫名其妙。“”最关键的莫过于,有谁在后面搞了名堂吧?把日本人也耍了。“我们俩人像在背台词。韩国人朝我打量了一眼。我避开他的目光。
“鱼崎还活着吗?”虽然看见他自杀了,但韩国人既然都站在面前,我仍发问。其它的问题此时都没有勇气提。
“可以试着找找他。对了,在来美国本土的路上,我听人说,宇宙正在出现分岔,每个人出现了许多版本。”韩国人忽然好像记起了什么似地说。我瞪大眼瞧瞧他。除了更年轻,他与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朴相柱并无任何不同。是什么事件改变了时空的特性呢?
“看来,还得找到鱼崎呀。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鱼崎似乎清楚我们不太像这个世界上的人。”听韩国人忽然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模糊地记起了什么。那是我这段时间里忘掉的东西。
“你让我想想。”过去的事件是由未来的事件决定的。这是我突闪的灵感。我的整个大脑都疼了起来。
我到底在这场游戏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事先并没有谁向我交代。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像被洗了脑。另外,我一直以为我将做些什么,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成。我把这个久已萦藏于心的问题向朴相柱提出。
“观察者。这个世界是为观察者设立的。你的角色就是这个。当初我以为你是间谍,彻底错了。”韩国人眨眨眼,怪声怪气对我说。他的记忆也正在恢复。这正是一个时机。我想趁他不注意,用手接触他的身体,我认为我的手会像穿越虚空一样穿越他的肉体。我可以大胆证实他是一道幻影,但最后一刻我却不敢这么做。他的身份再一次不明晰了。他的存在便或有或无了。
韩国人及时地退后了一步。
“也许,是你们中国人知道这事不成。所以你们在这场游戏中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坐壁上观。恭喜恭喜,你们在未来是最强大的。都算计好了。”我想到了我在夏大的朋友。他的真实身份或者“秘密身份”是什么?他与旅日建筑师有没有什么关系?
我有些窃喜,说:“我怎么一无所知呢?说实话,我现在还不太明白。你告诉我好吗?”
“你不需要把什么都打听得一清二楚。”韩国人生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伤感,一丝嫉妒。
他引用中国古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来说明我们目下的处境。
“可是,现在是面对太平洋。”我无力地争辩说。
他却指指海面:“还想跳下去吗?我记得你当初说过,来美国就是为寻找解脱的。”
我踮踮脚,朝桥下看去。一群海鸥拖着肮脏的羽毛掠过我们的头顶,在大得惊人、泛着刺目白光的太平洋上空盘旋。海水像一座简洁、浩翰而活泼的坟场,掩埋着不同时空遗留的亿万具尸体。群鸟自上而下抛来一片整齐划一的凄厉鸣叫,久久萦回在我的心头。
蓝色的波涛下,幻觉般隐隐闪射过一道通红的光焰,火龙般向东方驰去。
当我纵身而下,离开“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类世界——我尚不能断定它是否是一处虚拟世界——回到深藏在海底的祖国并通过它步入未来时,我丧失的记忆才逐渐恢复,所有的问题一刹那间都有了答案。原来如此简单。可是在当初它们是那样不合逻辑不可思议,真是好笑之至。
不过,这新一轮记忆的真实性亦有待检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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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斯芬克司之谜 | 王晋康 | 斯芬克司之谜
1996 第7期 - ’96科幻文艺奖征文
王晋康
这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在青岛海滨,当那个两岁的小男孩扑到邱风怀里时。
邱风已同萧水寒结婚六年了,按照婚前的约定,他们将终生不要孩子,所以两个已婚的单身贵族过得十分潇洒,休假期间,他们满世界去快乐。不过,时间长了,邱风体内的黄体酮开始作怪,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开始哭泣。她常常把朋友的孩子“借”回家,把母爱痛快淋漓地倾泻那么一次,临送走时还恋恋不舍。这时她会哀怨地看看丈夫,她希望丈夫的决定能松动一下。不过丈夫总是视而不见,微笑着把孩子送走,关上房门。
偶尔她会在心里怨恨丈夫,怨恨他用什么“前生”的誓言来毁坏今生的乐趣。不过一般说来,她能克制自己作母亲的愿望,以信守对丈夫的承诺。
那年夏天,他们乘飞机到青岛避暑。下午,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多孔的礁石,白色的游船从地平线上探出头,随海风送来时有时无的音乐。邱风穿着一件红色比基尼泳衣,快乐地趴在沙窝里,两只腿踢腾着,浅黑色的裸背上沾满了白色的沙子。丈夫则抱膝坐在沙滩上,眯着眼睛眺望海天连接处,微带伤感,久久沉思不语。这是他在野外游玩时常有的表情,似乎与大自然有某种默契。这时,一个两岁的孩子摇摇晃晃地闯入他们的圈子,男孩子虎头虎脑,胳膊像藕节一样白嫩,一脸甜笑,毫不认生。邱风很喜欢他,抱起来逗他玩,两人嘎天嘎地地在沙窝里翻滚厮闹,男孩的父母则远远地笑看这一幕。忽然,那件事就发生了。男孩无意中把她的乳罩拉脱,露出洁白坚挺的乳房,小家伙立时两眼发亮,扑过去两手紧紧攥住,脆生生地说:“奶奶,吃奶奶。”
一种极度的快感之波从她的乳头神经向体内迸射,她抬头看着丈夫,任泪水刷刷地流下来。萧水寒却不动声色地抱起孩子,送回他的父母,回来后细心地把妻子的乳罩系好。他搂着妻子的肩膀,慢慢把话题扯开。
此后的半个月丈夫闭口不谈此事,邱风也慢慢抚平了心头的创伤。五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邱风浴罢上床,笑嘻嘻地躺在丈夫的身边。丈夫忽然平静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们要个孩子。”
邱风惊得赤身坐起来,两眼直直地望着丈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她对此确认无疑时,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来,她钻进丈夫的怀里,哽声道:“水寒,你不必为我毁誓,我那是一时的软弱,现在已经想开了。再说,我们还可以抱养一个。”
丈夫爽朗地笑了:“不,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我何必用前生的什么誓言来囚禁自己呢。”
他告诉妻子,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也为了忘掉那个梦魂不散的前生,他已决定放弃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同妻子去澳大利亚某个岛屿定居。他问妻子是否同意。邱风这才知道,丈夫为此下了如何的决断,作了多大的牺牲。
就在那天晚上,她从丈夫那儿庄重地接下生命的种子。
事毕,萧水寒轻轻披衣下床,走到凉台上。夜风无拘无束地在凉台上玩闹,鼓胀着他的睡衣。向山下望去,错综交叉的公路灯光像无声抖动的光绳,远处的霓虹灯光缩成了模糊的光团。夏夜的天空深邃幽蓝,弦月如钩,星光灿烂。他想,这些星星有的距地球数十亿光年之遥,当星光从自己的星球开始这趟远足时,地球的生命可能刚刚诞生。所以,星光实际是亿万岁老人的叹息。比起浩渺的宇宙,人生又是何等的短暂。
他破例点着一枝香烟,烟头在夜风中明灭不定,映着他阴郁的面孔。那件事他一直瞒着心爱的妻子,可是,他还能瞒多久呢?
邱风是一个娇小漂亮的姑娘,皮肤白皙细腻,翘鼻头,短发,一副洋娃娃的面孔。七年前,19岁的邱风进天元公司当打字员,不久她就发疯地爱上了45岁的老板萧水寒。这倒是不必害羞的,这位董事长兼总经理简直是一个理想的白马王子。他未婚,容貌虽不十分漂亮,却极富男人气概,脸庞棱角分明,浓眉大眼,身材颀长,宽厚的肩膀似乎能够承载整个世界的重量。他谦逊和蔼,又幽默风趣,闲暇时常说些机智的笑话,令人喷饭。至于他的才识就更不用说了,他白手创建的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简直是传奇性的,它的产品使人眼花缭乱。比如按生物基因生产的生物工程材料,它们能根据改编过的指令自动成材,长成十米长的象牙圆柱,还有模仿恒温动物的生物空调等等,而且很多产品的主设计师正是这位董事长本人。
邱风知道自己的爱情是无望的。他有不少追求者,其中不乏国色天香的美人,也有不少才女,邱风常在电视台和电脑网络上看到她们的名字。
不过娇小的邱风照样勇敢地把爱情之箭射出去,虽然这里面含着只问奋斗不问结果的悲壮。萧博士对她很大度,很亲切,从来不让小姑娘在他面前自惭形秽,但也从未使她对成功抱什么奢望。他似乎是奥林匹斯山上走下的神祗,不会和任何一位凡间女子缔结此生之盟。幸好她获得了一次难逢的机遇。
一个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邱风下班回家时发现汽车打不着火——她对机械上的事向来是糊里糊涂的——便站在公司门口等出租车。这时,一辆长车身的黑色H300氢动力汽车无声无息地滑到她身旁停下,萧水寒降下车窗,微笑着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他走出汽车,为邱风打开右手的车门,又问清了她的地址,便驾着汽车驶上高速公路。邱风很庆幸自己的好运,她痴痴地悄悄观察着萧的侧影,看着他坚毅的面部线条,却窘迫得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倒是萧水寒随便地同她闲聊着,使她渐渐消除了紧张。
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风中夹着细蒙蒙的雨丝。汽车驶上长江大桥时,邱风忽然尖叫道:“停车,快停车!”
萧水寒迅速踩下刹车,高速行驶的汽车猛地停住。邱风顾不上脑袋撞在挡风玻璃上的疼痛,拉开车门跳下车,兴奋地尖叫着:“彩虹!”
一道半圆形的彩虹悬在天际,那是阿波罗的神弓,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排列,彩虹的边沿与同样晶莹的蔚蓝天空洇在一起,下端隐没在苍山之后。邱风兴高采烈地拍着手,靠在栏杆上,痴迷地看着它。萧水寒也走下汽车,静静地微笑着。
来往车辆中的乘客也都注意到了彩虹,他们大都放慢了车速,在车内指点着,然后疾驶而过。
背后的太阳渐渐沉落,彩虹慢慢消失了。等汽车重新开动后,邱风才觉得不安,她不该让老板为她耽误这么久,而且,自己的举止太幼稚,太不成熟,他会笑话自己的。
“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久。”她不安地说,“可是我真的太喜欢彩虹了。我从生下来到今天只见过两次,太美啦!”她眉开眼笑地说。
萧水寒侧脸看看忘形的邱风,笑着说:“我也很喜欢,尤其是小时候。有一次,放学时看见彩虹,我想弄明白彩虹的下半个圆究竟有多大,就猛劲儿往山上爬,爬到山顶也没看到下半个彩虹,倒把书包弄丢了,回家还挨了一顿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喟然叹道。
邱风看看他,格格地笑道:“哟,听你口气像是活了一二百岁似的,其实你并不比我大多少,真的,你最多像35岁的人。”她使劲地强调道。
萧水寒摇摇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那时我和你一样喜欢大自然,我喜欢绯红的晚霞,淡紫色的远山,鹅黄色的小草,火红的石榴花,还有洁白的雪,金色的麦浪,深蓝的大海……后来,我第一次读到苏东坡的名句:惟江上之秋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那时我一下子领会了文章的意境,不禁手舞足蹈,就像你刚才一样忘形。”看到邱风脸庞红红地笑了,他也轻轻地笑起来,接着又说,“不过我最终还是牺牲了激情,走上科学研究之路。记得二十世纪的一位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提出过一条定律:任何充分发展的技术无疑是魔术。其实我更喜欢它的逆定律:上帝的任何神奇魔法,说穿了,不过是一种充分发展的技术,人们终将掌握它。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乏味的话,”他开玩地说,“少女的绚烂激情是最宝贵的,我不该泼冷水。”
邱风生气地说:“我不是少女,我已经是女人了!”
萧水寒哈哈笑着,在邱风家门口停下车。他打开车门,扶邱风出来,然后把邱风的小手长久地握在手里:“今天我很高兴,谢谢你拉我回到那种透明的心境,再度领略到大自然的神美。真的谢谢你。”他诚恳地说,然后轻声问道,“明天晚上,你能否与我共进晚餐?”
邱风不想假装矜持,痛快答道:“我非常乐意!”
萧水寒爽朗地笑了,动作轻捷地钻进汽车。
第二天是周末,晚上,萧水寒带她来到龙凤大厦的顶楼花园。夜色深沉,透过透明的凉棚能看到满天的繁星,凉棚四周垂挂的人工雨帘密密细细,乐声轻柔似有似无。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有其他顾客。邱风不知道这是萧水寒特意安排的,她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豪华的装饰。
侍者端来饮料后便远远避开,垂手而立。萧水寒隔着茶几握住邱风的柔嫩的小手,含笑凝视着她,直看得她脸庞发烧。然后,他轻声说出一个令邱风吃惊的决定:“今晚我想向你求婚,你能答应吗?”
邱风惊喜交集,这是她朝思暮想的事。但胜利来得太轻易,以致她不敢相信。惊魂稍定后,她忘形地喊道:“你怎么选中我呢?在你身边的天鹅群中,我只是一只土黄色的小麻雀呀。”
萧水寒笑了:“我喜欢小麻雀。”
“可是我没有多少知识,我只是一个打字员,你和我会没有共同语言的。”
萧水寒又笑了,但他的眼神中有几丝忧伤:“我在科学迷宫里的探索太辛苦了,我希望有一个不懂科学的女人使我轻松。”
见邱风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萧水寒笑道:“如果邱小姐不愿屈就,就不要寻找理由了,我收回我的求婚。”
邱风却立刻急切地说:“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抓获的战利品,哪能让给别人!”
萧水寒快意地笑了,他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那么,如果邱小姐不介意我的年迈——我的年龄完全可以作你的长辈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当然答应!我才不嫌你年迈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父亲去世很早,所以我的恋父情结一直没有寄主,如果找个丈夫又捎带个老爸爸,那才叫便宜呢。”她眉开眼笑地说。
萧水寒又是一阵朗声大笑,笑声散入夜空。邱风认真地说:“不过你根本不像45岁的人,你的身体只像30岁的青年,真的。”
“谢谢你的夸奖。”萧水寒微笑着,渐渐转入沉思,他的目光稍显迷茫和忧伤(在婚后的共同生活中,邱风发现,丈夫常常周期性地出现这种忧伤,他似乎有一个驱之不去的梦魇)。稍顷,萧水寒又说:“不过,在你决定进入我的生活之前,我必须认真地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妻子不得不作出一种牺牲。”
“我答应!”
萧水寒伤感地笑了:“我还没把话说完呢。告诉你,我是一个不祥的人,也许我是一个妄想狂患者。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我的前生,甚至前生的前生,对前生的回忆是我驱之不去的梦魇。梦境很逼真,而且……某些梦境太符合真实了,以至于我,一个生物科学家真的相信它。”
邱风听得瞪圆了眼睛,她觉得身上有了寒意。
“所以,我知道自己的行为透着古怪,平时,我把它严严地伪装了,你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带光环的虚象。不过,当我合上家庭的帷幕,取下假面后,这些占怪可能就要显露。若想成为我的妻子,应对此有所准备,应学会对它视而不见,不要刨根问底。”
邱风心疼地看着他沉重的目光,她这才知道,原来女人心目中的至神至圣也会有沉重的忧思。她决心像小母亲一样爱抚他,温暖他的心。
“还有,与我结婚的人,终生不得生育……”
邱风急急地打断了他:“为什么?”
他苦笑道:“这正是我的前生遗留给此生的,是一个重誓:我的亲生子女将使我遭受天谴,我将自此结束自己的生命。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但这决不是虚幻的,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而且决定要恪守它。因此,”他沉重地说,“你能否为我牺牲作母亲的权利?”
邱风内心翻江倒海,沉思很久,才含泪说道:“为了你,我愿意作出这种牺牲!”
婚后生活十分美满。只不过邱风觉察到丈夫偶尔会一动不动地背手而立,凝视客厅中一张古槐图,流露伤感神情。而且,他曾透露过一句,说这株古槐便是他前生的一个象征。
邱风遵守婚前的约定,对此装作视而不见。
当邱风腹中的婴儿已有五个月时,萧水寒便向董事会宣布了他立即退隐林下,把自己的一半股权转给妻子(但妻子终生不在董事会中任职),一半股权按照贡献大小,分给那些与他共同创业的生物学家的决定。董事会虽十分震惊,但见他的态度十分坚决,不得不勉强接受,并推选了新的董事长何一兵。
何一兵是十五年前加入天元的青年生物学家,也是萧水寒的好友。但是,何一兵对他的引退十分不解,找到他气恼地说:“我真不理解你的古怪决定,你一定是发疯了!”
萧水寒平静地微笑道:“万物都须遵循新陈代谢的规律,人脑在30岁达到生理巅峰,以后每天要死掉十万个脑细胞。人体细胞在分裂约50代后,就会按照造物主的密令自动停止分裂,走向衰亡。你是否需要我帮你复习这些知识?”
何一兵骂道:“见你的鬼!你还不足50岁,正是智力的成熟巅峰。再看看你的身体,陌生人绝不会认为你超过35岁。老实说,我们几个自认不算弱者,但像你这样的全才,既有渊博的知识,又有灵动的才情,世上不是容易找到的。”
萧水寒目中掠过一丝伤感;缓缓地说:“我老啦,已经没有灵动的才情啦。”
“真不知道你是什么鬼迷了心!”何一兵咕哝道,蓦地想到萧水寒执意退隐或有什么难言的隐情,便又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无可奈何,只得苦笑道:“看来你是不会回心转意的了。祝你旅途顺风。万一有什么危难险阻,你应该记住,我的友情总是值得信赖的。”
萧水寒同何一兵拥抱告别,嘱咐他把自己赠给公司同仁的雕像抓紧安装好,走前他要去看看。
几天后的拂晓,何一兵等七八个密友在斯芬克司雕像前为他送行,萧氏夫妇准备在国内游览几个地方后再出国。
人头狮身的斯芬克司雕像坐落在公司大楼下,通体四米有余,晶莹洁白,光滑柔润。它就是天元公司生产的,是象牙生长基因按人工编写的造型密码“天然”生成的,全身天衣无缝。狮身造型未取明清以来那种凝重的风格,而是师法汉朝的辟邪、天禄石刻,腰身如非洲猎豹一样细长,体态矫健飘逸。女人头像部分写意简练,一头长发向后飘拂,散落在狮身上,她口角微挑,笑容带着蒙娜丽莎的神秘。从看她的第一眼,邱风就被迷住了,她绕着狮身,从头到尾轻轻抚摸着,啧啧惊叹。
“太美啦!”她由衷地说。
萧水寒很高兴,笑问邱风:“你还记得斯芬克司之谜的由来吗?”
“当然。这是一个希腊神话。狮身人面怪物斯芬克司向每一个行人提出同一个谜语,凡是猜不到的就被他吃掉。后来一个勇敢聪明的青年俄狄浦斯猜到了,怪物羞愧自杀。这个谜语是:早上走路四条腿,中午走路两条腿,晚上走路三条腿。谜底是人。”
萧水寒叹道:“我很佩服古希腊人的思辨,科学家们常从希腊神话中得到哲学的启迪。这个斯芬克司之谜正是永久的宇宙之谜,是人生的朝去暮来,生死交替。”他又对何一兵说:“请费心照料好这座雕像,也许我的人生之谜就在此中。”
何一兵疑惑地看着他,沉重地点头。秋风萧瑟,梧桐叶在地上打旋,空中一声雁唳,十几只大雁正奋力鼓翅,按照迁徒兴奋期中造物主的指引向南飞去。萧水寒同朋友们一一拥别,然后他小心地搀扶着怀孕的妻子,坐进H300汽车。斯芬克司昂首远眺,目送汽车在地平线处消失。
邓飞从早上就坐在这棵柳树下钓鱼,直到中午还毫无收获。他瞑目靠着树干,柳丝的轻拂加深了他的睡意。他似乎又回到了常依偎在父亲怀里的童年时光。
手机的铃声把他唤回现实,不过一时他还走不出梦境的怅然。去年他从公安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休时,才突然感觉到自己衰老了。妻子为他买了昂贵的碳纤维杆配凝胶纺丝的日本鱼竿,让他在垂钓中排遣烦闷。不过,他至今也没有学会把目光盯在鱼浮子上,他只是想有一片清静去梳理自己的一生。
是现任局长龙波清的电话。他问老局长退休后过得可安逸,垂钓技术如何,还嘻笑着建议他到市场上买几斤鱼充作战果。邓飞不耐烦地说:“光扯淡,有正经事快说,别惊了我的鱼。”
龙局长笑道:“为了充实老局长的退休生活,使你继续发挥余热,我为你揽了一件任务,我想你一定感兴趣,就是那位天才的生物学家呀。晚上我到你家里谈吧。”
挂了电话,邓飞发现水面上的浮子在轻轻抽动,他忙小心地拉紧钓丝,觉得手上分量不轻。水中鱼儿开始挣扎逃走,他赶紧放线,大概经过半个小时的溜鱼,他总算把一条三四斤重的鲤鱼拉了上岸。看着鱼在草地上弹动,他笑着说,这看来是一个好兆头。
27年前,邓飞还是刑侦处的一名科长。有一天他接待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叫刘诗云,复旦大学教授,生物学权威,七十多岁,已是银发体衰。他是专程来武汉的。
“我犹豫了很久才来这儿,因为我不愿由于自己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极富天分的年轻人。我的根据太不充分。”刘老沉重地说,递过来一本生物学报,让他看首篇文章。标题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与DNA信息的传递》,作者萧水寒。邓飞看过文章的第一印象是,世上竟有人能写出、能看懂如此佶屈聱牙的文章,实在令人赞叹。直到现在,尽管他也曾努力博取生物学知识,算得上半个专家了,但那篇文章对他仍相当艰深。当时刘老告诉了文章的大意,说是论述DNA微观构造的精确稳固的信息传递,向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这是一篇深刻的论文,如果它确实出自二十岁青年之手,那他无疑是个天才,是生物学界的未来。但我有一点驱之不去的怀疑。”刘老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曾有一个学生孙思远,生前是蓬莱生命研究所所长。实际上,我们的师生关系是挂名的,他的学术成就早就超过了我,生物学界认为他是李元龙——生物学界的泰斗——的隔世传人。不幸的是,五年前他去阿根廷探亲时,竟然离奇地失踪了。那年他刚刚50岁。一个杰出科学家的失踪曾惊动了国内、国际警方,但调查迄今毫无结果。”
邓飞也多少回忆起这桩案子,但他不知道它与手头这篇文章有什么关系。
刘老说:“孙思远生前曾和我有过一次闲聊,可以说,这篇文章的轮廓,他在那次闲聊中已经勾画出来了,两者完全吻合。当然,单是这种吻合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科学史上有不少事例,不同科学家同时取得某一突破,像焦耳和楞次,达尔文和华莱士等等,但有一件事使我很不放心。”他看着邓飞,加重语气说道,“我与孙思远共事多年,对他的行文风格已经十分熟悉,他的思维与行文和李元龙近似,其内在品格是别人无法模仿的。奇怪的是,青年萧水寒的文风却与他十分相似。”
那天晚上,邓飞向刘老要了几篇孙思远的文章,强迫自己看下去。第二天会面时,他小心地告诉刘老,他看不出刘老所描绘的绝对的一致性。刘老苦笑着说:“我绝不是贬低你,你在自己的专业中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专家,但判断生物学论文风格时,请你相信一个老教授的结论,这一点不必怀疑。”
邓飞问道:“那么,按你的推断,萧文是剽窃孙的成果?——而且恐怕不仅仅是剽窃,很可能他与孙的离奇失踪有某些关联?”
刘老点点头,阴郁地说:“我多少作了一些调查,萧水寒是3年前从国外回来的,独立创办一个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在此之前,他在生物学界默默无闻,也没有任何学历。你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生物学家,这不合常情。”
但除此之外,刘教授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临走时,老人再次谆谆告诫:“我知道自己的怀疑太无根据,我是思想斗争很久才下决心来这儿的,我希望此事能水落石出,使我的灵魂能安心地去见孙思远先生。他的过早去世是生物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啊。如果他是被害,我们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不过你们一定要慎重,不能因为我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青年天才的一生。”
邓飞被他的沉重所感染,却笑道:“这点你尽可放心,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140多年啦。”
刘老对故友的责任感使邓飞很感动。但一开始,邓飞并没有准备采取什么行动,单凭一篇文章的相似风格就怀疑一个科学家,未免太草率了。可老人回上海后不久,就去世了。他深怀对故人的情意,抱重病远行,这使邓飞觉得对老人欠了一笔良心债。于是,他不顾别人反对,在此后的27年中,对萧水寒作了不动声色的耐心监控。调查结果基本上否定了刘老的怀疑。
在对监控材料作出推断时,邓飞常想起文学界的一桩疑案:有人怀疑萧洛霍夫的名著《静静的顿河》是剽窃他人的。这种怀疑之所有市场,是因为萧洛霍夫自此后确实未写出任何一部有分量的作品。但萧水寒则不同,此后的27年中,他确实没再写过有分量的作品,但他在生物工程技术中有卓越的建树,他的学术功底是无可置疑的,在国际生物学界也不是无名之辈。
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邓飞觉得自己几乎成了萧水寒的崇拜者。他常羡慕萧先生活得如此潇洒,他多才多艺,能歌善文,既有显赫的名声,又有滚滚的财源。他品行高洁,待人宽厚,有着极高的声望。邓飞曾经疑惑萧水寒为什么一直不结婚,不过几年前他终于有了一个水晶般纯洁的妻子。
但是,邓飞总觉得萧水寒的来历是一个谜。尽管在电脑资料中,他在国外的履历写得瓜清水白,但由于种种原因,邓飞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活”的见证人。而且,他太完美,太成熟——要知道,当他被置于观察镜下时,只是一个20岁的毛头小伙,在这个年龄阶段,因为幼稚冲动犯错误,连上帝也会原谅的一—他超凡入圣,似乎是天生的圣人和楷模。
对萧的调查从未正式立案。这是一个马蜂窝,鉴于他的名声,稍有不慎,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为了刘老生前的嘱托,邓飞一直在谨慎地暗中观察萧水寒的动静。他退休后由龙波清接下这项秘而不宣的任务。
晚饭时,龙波清对女主人的烹调赞不绝口,尤其那条脆皮鱼使他大快朵颐。酒足饭饱后,他们才到书房谈论正事。
“银行的马路消息。”龙波清喝了一口清茶,轻声说道。邓飞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他们曾通过非正式的途径,对萧水寒夫妇的财政情况建立了监控。严格说来,这是滥用职权的犯罪行为,所以他们作得十分谨慎。“萧水寒夫妇最近取出了自己户头的全部存款,又把别墅和豪华游艇低价售出,将这些总计不下一亿二千万元的钱,全部转入一家瑞士银行。听说他们已经辞职,要到世界各地游览一番。经查,他们购买了5万元的国内旅支,两万英镑的国外旅支。”
邓飞细心地品着热茶,把这些介绍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龙波清又说:“按说,现在不是旅游的日子。他结婚六年,妻子第一次怀孕,如今已五个月了。”
邓飞点点头说:“在对他监控时,我发现邱风对小孩子有极强烈的母爱,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她本应加倍珍惜才是。再说,萧的事业正处鼎盛期,这时退隐很不正常。”
“是的,不过证据太不充分,根本无法正式立案,最好有人以私人身份追查这件事。”龙清波狡黠地笑道,“我知道一抛出这副诱饵,准有人迫不及待地吞下去,是不?”
邓飞笑笑,默认了。听到这个消息,他身上那根职业性的弓弦已经绷紧,他又想起27年前刘老的沉重告诫。
龙波清说:“如果你决定去,局里会尽量给你提供方便,包括必要的侦察手段和经费。不过我再说一句,你是以私人身份进行调查,如果捅出什么漏子,龙局长概不负责。当然,龙局长不管,龙波清会不管吗?哈哈——”
豪华的H300氢动力汽车一路向西北奔去,邱风知道他们的第一站是西北某山区的槐垣村。这是萧水寒“前生的前生”灵魂留恋之处,家中的古槐图,据说就是此处的真实写照。遵从过去的惯例,邱风把自己的好奇藏在心底,不闻不问。
一路上萧水寒对邱风照顾得无微不至,车子开得十分平稳。邱风有时在后排斜依着休息,不厌其烦地用手指同胎儿对话。偶尔感到胎动,她就欣喜地喊:“水寒,他又动了,用小腿在踢呢。这小东西,真不安分!”
萧水寒扭头斜瞟一眼,微笑道:“是哪个他?he or she?”
“我猜你准是要个男孩,好延续萧家的生命之树。”
“好吧,你就努力给我生个儿子。”
邱风咯咯地笑起来,说:“好吧,我就努力给你生个儿子。”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丈夫沉默不语了,大概又陷入那种周期性的抑郁了吧。邱风在心中叹道:“一定是前生的梦魇又来了。”
她也不再说话,怜悯地看着丈夫。别看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她可不相信什么前生前世的话,她猜想这里一定有什么潜意识的情结,可能是童年时,心灵受了伤又没有长平,结了一个硬疤——可是据他说,他在20岁以前是在澳洲悉尼的一个华人区长大的,他梦中场景怎么可能在中国的西北呢?
她叹口气,不愿再绞脑汁了,把烦恼留给明天是她的人生诀窍。等到槐垣村再说吧,也许这次经历会医治好他的妄想症。
第二天,他们下了公路,又在急陡的黄土便道上晃悠了一天。萧水寒不时侧脸看看妻子,他多少后悔未乘直升机来这儿,虽然他认为乘飞机显得缺乏应有的虔诚。
这片过于偏远的黄土地没有沐浴到21世纪的春风。当汽车盘旋在坡顶时,眼底尽是绵亘起伏的干燥的黄土岭。自然,土黄的底色中也不乏绿意,但即使是绿色也显得衰弱和枯涩,缺乏南方草木的亮丽。
傍晚,萧水寒叫醒了在后排睡觉的妻子:“已经到了。”
邱风睡眼惺忪地被扶下车,慵懒地依在丈夫怀里。忽然她眼前一亮,见到了夕阳斜照中的一棵巍巍千年古槐。树干底部极粗,约有三抱,深褐干裂的树皮上刻印着岁月沧桑,往上渐细,直插云天。树冠相对较小,但浓绿欲滴,在四周沉闷的土黄色中,愈显得生机盎然。斜阳中一群归鸟聒噪着飞向古槐,树冠太高,又映着阳光,看不清是什么鸟,不过从后掠的长腿看像是水鸟,也许它们是从数百里外的河流飞回来的。
萧水寒背手而立,默默地仰视着,邱风目光痴迷,看看丈夫,再看看槐村,觉得它与家里古槐图太像了!她能感到丈夫情感的升华。从这一刻起,邱风才开始认真对待丈夫所说的前生之梦。
大树下有几个闲人,他们还保持着山里人的纯朴好奇,笑嘻嘻地看着两位客人。一个白须飘飘的老人凑过来搭讪:“年轻人,外地来的?”
邱风笑着回答:“嗯,来看大槐树。”
老头高兴地夸耀:“这树可有名啦,相传是老子西出函谷关时种下的。这只是传说,没什么根据,不过地方政府作名树登记时,请专家鉴定年轮,说它已经满一千岁了。还有更奇的,这实际不是一株树,老树的树心都空了,正好一棵新槐从树心长出来,也有200年了。你看那树冠,实际大部分是新槐的,从老树干的树洞里能看到新树的树干。”
邱风嫣然一笑:“我知道。”
老人很惊奇:“你来过这里?”
“没有。但我丈夫有一幅祖传的国画‘树祖’,画的就是它,我丈夫常与它对话,他说的一些话我都能背出来了——尽管我不大懂。”这些话她实际是对丈夫说的,这些疑问已在心中多年,她很希望能听听丈夫的解释。
老人笑哈哈地问道:“这位先生祖上是此地的?”
一直默然凝视的萧水寒这才回过头来,他微笑答道:“不,那幅画是我爷爷的太老师,一个生物学家传给他的。”
老人家高兴地喊道:“一定是李元龙他老人家,对吧?”萧水寒点点头。老人很兴奋,对远客格外亲热,说:“李先生是我们村出的一个大人物,他就是在这株树下长大的。他从小调皮胆大,赤脚到过槐树顶。老辈说大槐树上原来有大仙哩,就是他爬树以后仙人才不敢露面了。他去世前还回过家乡,捐资修建了一所中学,还到大树前告别,把我们一群光屁股娃儿集合起来,每人发了一枝钢笔,一个计算器,还讲了好多有学问的话。”
萧水寒笑问:“你老高寿?照年龄看,你好像见不到他的。”
老人并不以为忤,仍笑哈哈地说下去:“我快交九十了,今年是李先生170年诞辰,他是52岁去世的,我自然没亲眼见到他。也许是老辈人经常讲吧,弄得我也像是身临其境似的。”
邱风惊奇地问道:“你老已经九十了?我还以为你才六十多岁呢。”
老人得意地说:“别小看这个小地方,这儿是有名的长寿之乡,还有一百二十八岁的人瑞呢。《长寿》杂志经常来采访。”他忽然问:“你们想不想参观元龙中学?去的话,我给你们带路。”
萧水寒低声同妻子交谈几句,说:“那就有劳你老人家了,请吧。”
邓飞把奥迪汽车远远停在一面山坡上,用望远镜观察树下的动静。他带有远距离激光窃听器,能根据车门玻璃的轻微振动翻译出车内或附近谈话声。他听见邱风在低声问丈夫李元龙是谁。邱风文化层次不高,她不知道150年前这位著名的生物学家。他又听到老人的喋喋不休介绍,说这儿是李先生小时上学常走的路,李先生上学时如何艰苦,要步行30里,18个窝头凑咸菜就是一星期的伙食;他的成就如何伟大,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大鼻子外国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看来,这位李元龙在他的偏僻故乡已成了神化的人物。
邓飞打开一罐天府可乐,一罐八宝粥,又掏出一块夹肉面包吃完后,要通了龙波清的电话,他叫对方把李元龙的有关资料找出来,核对一下。龙波清吩咐手下在电脑中查询后,问:“怎么样,有收获吗?”
“没有,这两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该受怀疑的,举止有度,从不逾矩,心地坦荡,我担心要徒劳无功。”
“别灰心,不轻易咬钩的才是大鱼呢。就是能证明他确无嫌疑,也是大功一件。喂,资料查到了,正好这些天有不少文章纪念李元龙先生170年诞辰,你要的资料应有尽有。”他告诉邓飞,李元龙确实是在该村出生的,他是上个世纪末即1978年出生,终生未婚。科学院院士,在癌症的基因疗法上取得突破,震惊中外。他在宇宙生命学、生命物理学、生命场学、生物道德学方面的开拓性理论研究著述,直到百年后还是科学界的圣经。他52岁自杀,原因不明,背景材料上说他的死亡比较离奇,因为一直未寻到尸首。但他写有遗书,失踪前又对手头工作和自己的财产作了清理,所以警方断定不是他杀。不过,萧水寒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在电话中笑道:“他总不能插手118年前的一桩谋杀案吧。那时他还在他曾祖的大腿里转筋呢。”
邓飞迟疑着没有回答,萧水寒与李元龙当然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他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参拜?还有,李元龙和孙思远,两个杰出的生物科学家,同是盛年离奇失踪,这不能不给他以决不是巧合的感觉。
他在望远镜里看到三个人已经返回,上车,汽车缓缓向前开动,显然是已安排了住处。他又打开窃听器,听到三人在热烈地讨论着今晚的饭菜,萧水寒坚持一定要本地最大众化的饭菜。老人笑着答应了,问:“枣末糊?荞麦河漏?烤包谷?猫耳朵?”萧水寒笑道:“好,这正是我多年梦中求之不得的美味。”
邓飞听得嘴馋,他丧气地把可乐罐扔到窗外。话筒里听到前边的汽车停下了,几个人下车后关上车门,然后进屋。他也把后椅放平,揣着话筒迷迷糊糊入睡了。梦中他看到萧水寒在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嚷着好吃好吃,我已经一百多年没吃上它了。
醒来后车窗外已微现晨曦,古槐厚重的黑色逐渐变淡,然后被悄悄镶上一道金边。村庄里传来嘹亮的鸡啼。
萧水寒一行还未露面,邓飞取出早饭,一边吃一边把李元龙的有关信息再过滤一遍。27年前,他为了增加生物学知识以助破案,曾请刘诗云先生为他开列了—些生物学的基本教科书,其中就有已故李元龙先生的几本著作。那些文章他不可能全看懂,但多少领会到一些意思。有时候他觉得科学家的思维与侦察人员有某些相似,他们的见解也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比如李元龙在《生物道德学》中说过:生物中双亲与儿辈之间的温情面纱掩盖了”先生”与“后生”的生死之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儿辈都是逼迫父辈走向死亡的凶手,而衰老父辈对生之眷恋,乃是对后辈无望的反抗。他提到过俄狄浦斯——那位杀死斯芬克司的英雄——无意中杀父娶母的希腊神话,说它实际是前辈后代之争的曲折反映。他又说,生物世代交替的频度是造物主决定的,因而有寿命长达5000年的刚棕球果松,也有寿命仅个把小时的昆虫。但不同的频度都是其种族延续的最佳选择,所以,让衰朽老翁苟延残喘的人道主义,实际是部分剥夺了后代的生的权利,是对后代的残忍。人类不该追求无意义的长寿,而应追求有效寿命的延长。
读着这些近乎残忍的见解,他常有茅塞顿开之叹——不过,当他的老父在病床上已奄奄一息时,他照旧求医问药,百般呵护。所以他常笑骂自己是一个两面派。
饭后老人家全家为萧氏夫妇送行,依依惜别。看来他们在一夜之间已成了好朋友。
H300汽车开走十分钟后,邓飞才启动了自己的汽车。几天前,他偷偷地在萧的汽车尾部喷涂了一些颜色相同的特殊油漆,油漆中的微弱放射性足以使侦察卫星辨认,可以在他车内的屏幕上随时显示萧的行踪。这种追踪装置是很先进的,即使内行也难以发现。
与他的老式汽车相比,氢动力汽车的性能要优越得多,时速常在200公里以上,让邓飞追碍焦头烂额。好在萧水寒体贴怀孕的妻子,常常有意放慢速度,每顿饭后还有一段休息,邓飞这才能勉强追上。
汽车沿着陇海高速公路一路东行。按邓飞的猜想,萧水寒可能是到北京,到中国科学院去继续对李元龙先生的探索。但过了洛阳,前边的汽车便掉头向南,两个小时后到达豫西南的宝天曼国家森林公园。
邓飞不久尾随追来,前边已经是正规公路的尽头,接着便是杂草丛生的碎石便道。这儿是宝天曼的边缘地带,林木葱郁,溪水清澈,空气中充满了臭氧的新鲜味道。从监视屏幕上看,前边的汽车已停在离此不足10公里的地方。邓飞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继续追踪,他怕与萧水寒狭路相逢。
他决定还是先在原地等待,十几分钟后,萧的汽车已掉头返回,邓飞迅速倒车,隐藏在树丛后。萧的汽车缓缓开出便道,转入公路后便疾驶而去。
邓飞心中疑惑不安,萧水寒长途奔来这儿,却蜻蜒点水似的随即飞走,这是一次短暂的会面,还是发觉走错了地方?从屏幕上看,萧的汽车正在毫不犹豫地急速离去,看来他已完成了此行的目的。
邓飞决定进去看一看,他小心地寻找着便道上的车痕,十几分钟后,车痕在一所平房前消失。听见汽车声,一个中年男人打开房门,好奇地打量他。邓飞走出汽车,扬起手招呼:“你好。”
待对方回应后,他问:“请问是否有一对夫妇来过这儿?”
中年人穿着便装,头发已谢顶,胡须却分外浓密。他笑道:“对,我这儿很少有客人的,今天是例外。你是和他们一块儿来的?他们已离开半个小时了,按说你们应该在路上碰面的。”
邓飞决定把谎话说下去:“是吗?恐怕我和他们走岔路了。”
“你也是来参观那座雕像吗?”
邓飞顺着他的话说:“对呀,能否带我去看一看?”
“好,请进吧。”大胡子爽快地说。
这座外表俭朴的平房,从内部装潢看相当现代化。中年人为他冲上一杯咖啡,说他姓白,是研究理论物理的,已在这个地力住了十几年。“信息高速公路的普及给了科学工作者更大的居住自由,住在山野与住在纽约同样方便。”
“白先生的研究方向可否见告?我是个门外汉,但对理论物理也有兴趣。”
“很枯燥的一个问题,即引力的量子化,它将导致引力与电磁力的统一。可惜还没有取得突破。”
他简略地介绍了一些研究情况,邓飞站起身说:“对不起,能否让我现在就看看雕像?我还要追赶他们。”
大胡子领他到了后院,院里的草坪剪得整整齐齐,几只已绝迹多年的长尾喜鹊在地上啄食。院东是山崖,中年人走过去,拂开藤蔓,说:“喏,就是它。”
邓飞顿觉眼睛一亮:在山崖的整块巨石上雕出了一只狮身人面像,刀法粗犷,造型飘逸灵动,石像表面已微见剥蚀,看来已有相当年头。邓飞一眼看出,它的造型与天元公司门前的牙雕像非常相似。他问:“是您的作品?”
“啊不,”大胡子笑道,“我可没有这种艺术的细胞。听说是这间房子的第一个住户留下的。”
邓飞的脑子迅速转动着,又问:“能否告诉他的名字?”
中年人迟疑了一下,爽快地说:“啊,等一下,我可以帮助你。”
邓飞随他进入工作室,那儿摆着一部相当先进的电脑,他熟练地敲击着,几分钟后屏幕上显出几行文字:刘世雄于2032年投资建成这处住宅,2049年迁离,并将房产捐献给林区政府。该人简历:男,2000年生,自由职业者,未婚。迁离后去向不明,未留照片。
大胡子见邓飞有些怅然,又热情地说:“是否需要其它资料?我帮你查找。”
邓飞沉吟道:“请你查查他的经济来往帐目。”
几分钟后,大胡子说:“档案中记载的费用大多是用来在信息高速公路上查询资料,购买光盘等,数量不少,每月至少数万元。看来他可能是搞科学研究的,而且有相当的经济实力。”
邓飞默默记下了有关资料。他把进屋后的见闻仔细梳理一遍,凭他的直觉,他认为白先生的话是真实的,他并不是萧水寒此行的知情人——可是,萧水寒到底来干什么?
又是一次科学家的神秘失踪,这绝不再是巧合。也许,在27年的监控中,邓飞第一次对萧水寒真正滋生了敌意,他已敢肯定萧水寒的圣人外衣下必定藏着什么东西。
他真诚地向白先生道谢,然后匆匆去追赶萧的汽车。一路上,他一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萧氏夫妇在一些历史名城游览观光了一段时间,才又来到中原某地一座工厂门前。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萧水寒把车停在人潮之外,耐心地等着。待人潮散尽后他把车开到门口意欲登记,门卫懒洋洋地挥挥手放他们进去。萧水寒开着汽车缓缓在厂内游览,见这个厂占地广阔,厂房高大,气势宏伟,但是死亡气息已经很明显了。厂房墙壁上积满了锈红色的灰尘,缺乏玻璃的窗户像一个个黑洞,不少厂房空闲着,路边长满子一人深的杂草。他们来到工厂后部的专用铁路线,站台上空空荡荡,铁轨轨面上已经生了薄锈,高大的200吨龙门吊如一个骨节僵化的巨人。
萧水寒告诉妻子,这已是国内硕果仅存的石油机械厂了。自1848年俄国工程师谢苗诺夫在里海钻探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业已经走过了300年的历程。目前国内油藏已基本枯竭,连中东的油藏也所剩无几,电动和氢动力汽车已开始全面取代燃油汽车。
“不久你就会看到一则消息,中国最后—台油田用修井机在这儿组装出厂,此后,这项曾叱咤风云的工业将宣告死亡,就像蒸汽机车制造业的死亡一样。”他微带怆然神色补充,“衰老工业的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它只是为更强大的新兴工业让开地盘。当然,观察它的死亡过程,仍然令人悲伤。”
邱风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的心思已被腹内的胎儿所包占,没有空间去容纳这些黍离之情。她只是奇怪,丈夫为什么要跑到这个普通的工厂游览。
汽车在厂内缓缓地转了两圈,向大门驶去。不过在最后一秒钟,他又把车倒了回去,停在工厂行政大楼楼下。
人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对镜涂抹口红。她看见一对青年男女走进来,热情地问:“请问我能为二位作些什么?”
萧水寒彬彬有礼地说:“我想打听一个工厂的老人,他已经在62年前去世了,可能没有人知道他。只好麻烦你查查档案,他叫库平,曾是贵厂的一名工程师。”见宇文小姐稍显迟疑,忙补充道:“我只是受一个垂暮老人之托,他有深深的怀旧之情,想验证一个旧友的生活轨迹。”
宇文小姐慨然答应:“近百年来的人事档案都在电脑里存着,包括各人的像片和语音资料,几秒钟就能查出来。”
十秒钟后屏幕上显示了库平的资料:库平,男,2032年生于外蒙,2052年进入本厂,一直在技术部门任职,终生未婚。50岁时即2082年冬离开本厂,去向不明。其档案一直保存本厂未转走。
萧水寒礼貌地谢过主人,偕妻子离去。一路上邱风强忍住,才没有打听那位多愁善感的老人是准。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不久,又有一个身体很健壮的老人来访,来人微笑着出示了警察证件,问:“请问是否有一男一女来过?”
女秘书吃惊地打量着他,问:“是呀,莫非他们……”
邓飞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乱猜,我只是恰好和他们对同一个人感兴趣。”
“库平?一个62年前失踪或死亡的人?”
“可以把他的资料让我看看吗?”
他看过电脑中储存的资料,宇文小姐问道:“还有一些简短的语音资料,你想不想听?”
“当然,十要感谢。”
语音资料只有寥寥几句:“我叫库平,汉族,生于2032年……”语音有些失真,但邓飞总觉得他的语音有某种熟悉感,他略作思索,问:“与库平共事过的工厂老人是否还有健在的?”
宇文小姐想了想,说:“有个叫袁世明的工程师,今年85岁,他肯定见过库平。很巧,他正好在技术部工作过。”
邓飞打听了袁工的地址,向秘书小姐致谢后就走了。
袁工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不过思维和记忆力还相当不错。他坐在轮椅上,慢慢地回忆着说,他与库平共事不久,那时自己还是一个实习技术员。库平是一名普通工程师,没有多少能使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迹。关于他的失踪,袁老说那时正值石油工业第一次大衰退,很多人都被辞退,因此他很可能是另谋高就了,但此后一直没有音讯。
邓飞清他回忆一下,库平失踪前身体状况怎样。
“你怀疑他是急病致死?不会,他的身体一向很好,50岁的人只像三四十岁,常有人向他请教养生秘诀呢。”
“还有什么异常迹象吗?”邓飞诚恳地说,“我觉得他身上好像笼罩着一层迷雾。”
袁老沉思地说:“库平身上确实有一些神秘的东西。作为一个工程师,他的能力不错,但也不是太出色。不过,在其它领域,像哲学、生物学,常常见他有智慧的天光闪现。就在他失踪之前,他曾郑重其事地参加过一次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发神经。竞赛题目很难,而且多是非常规思维的解法。但他的成绩不错,可以跻身前三名。他很高兴,对我说,这证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巅峰状态。我觉得,他是在以此为自己的平庸一生辩解……我的回忆对你有帮助吗?”
邓飞苦笑着摇头:“我恐怕是越来越糊涂了。”又是一个失踪的案例,虽然这一次不是一个科学家。萧水寒为什么对失踪者情有独钟?是良心上的内疚?当然,他绝不可能参与这么多年前的一系列谋杀。或者,他是为罪孽深重的祖辈来忏悔?邓飞觉得他的脑袋都要胀破了。“不管怎样,我衷心地感谢你。”
当晚萧水寒在豫皖交界的一个偏僻小镇停车。邓飞也在邻近的旅馆里登记了住房。
这是一间单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爬墙虎的藤叶投射到屋内。邓飞洗完热水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背上,瞑目假寐,他想把这几天的见闻梳理一遍。笔记本和钢笔就放在手边,这是他的习惯。常常在似睡非睡之际思维最活跃,一旦迸出一个火花,他就顺手记在纸上,免得清醒后遗忘。
这两天,他窃听到不少萧氏夫妇的谈话。他当然不相信什么“前生前世”的鬼话,那只能用来骗骗邱风那样天真的傻女孩。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萧水寒天南地北、乡村工厂的行程来看,他此行绝不是无目的的闲逛。
那么,李元龙、刘世雄、库平,今后还要探访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孙思远和萧水寒,必定有某种隐秘的关系。
这是毫无疑问的。首先刘世雄家与天元大楼下如此相像的雕像,就绝不会是一个巧合。还有一点是否也算得上异常?这几个失踪者都是终生未婚,连萧水寒也曾独身四十多年。一次是偶然,两次算巧合,但四五个人的经历竟然如此相像,那就值得怀疑了。
但究竟有什么关系?要知道,他们各自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重叠。在空间上没有重叠,在时间上很少有重叠,而且散布在长达170年的时间轴线上。
重叠!他突然灵光一闪,在本子上写了这两个字。
他睁大眼睛,抓住这个突破点,继续思索。如果除去上面几个人的一段“影子”生活,即有记载而无实据的生活,恐怕几个人的生存时间根本不会重叠。他在心里默默计算后肯定,这个结论是对的。
也许,正是他们互不关联的“时间”才恰恰是他们的联系。他的睡意一下子全跑了,他坐起身,在本子上画了几道横线,标出了他们各自生活的时间段:李元龙(1978—2030)、刘世雄(2032—2050)、库平(2052—2082)、孙思远(2084—2116)、萧水寒(2118—2148)。
他把钢笔重重地摔在笔记本上,他已经全明白了。
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虽然这答案似乎比“前生前世”的神话更荒谬。
这条时间之链已经没有缺口了,因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指出萧水寒的下站:蓬莱生命研究所,孙思远。
他看看手表,三点半,略为犹豫后,还是拨通了龙波清家里的电话。电话中龙波清的声音很清醒,没有丝毫睡意。这是公安局长的基本功。
“老邓?有什么突然变化吗?”
“老龙,我想那件事已经真相大白了。”他疲乏地说。
龙波清很高兴,笑哈哈地说:“姜还是老的辣么。”他没有问详细情况,只问:“你的下一步如何打算?”
“我不想当他俩的尾巴了,我要赶到蓬莱去守株待兔。如果能等着他,我的成功就有了九成把握,否则我就要丢人了,因为我的结论太荒谬,太不可思议。”邓飞苦笑着说。
又过了一段时间,萧水寒的汽车才姗姗抵达。蓬莱今年的初冬很冷,刚下过一场薄雪,树顶戴着雪冠。萧水寒把汽车停在“蓬莱生命研究所”的大门口,小心地扶邱风下车。七个月身孕的邱风已经是步履蹒跚了。
研究所是一片散落的楼房群,低矮的花篱代替了围墙。原所长孙思远不愿让高墙来束缚人的交流和思维的驰骋。萧水寒问传达室的姑娘,是否允许他们在全所步行游览一遍,他想探访一个前辈学者的生活踪迹。那位大眼睛姑娘笑了,热情地说:“你是指我们的前任所长孙思远教授吧,我们都很怀念他。请进来吧。”
他们进门后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一位挟着皮包的老人,步履稳健,鬓发苍苍。姑娘在后边大声呼喊:“先生,夫人,请等一下!还有你,老部长,也等一下!”她追上来为萧水寒介绍,“这一位是研究所保安部的老部长邓先生,让他领你参观吧,他同孙教授很熟的。”
萧水寒正想辞谢,乔装保安部长的邓飞已经热情地伸出手,说:“乐意为二位效劳。孙教授是我最尊敬的前辈,更是我的忘年好友。”
萧水寒淡笑地看着他,双眼透出狡黠的光亮,似乎随口问道:“你和孙教授很熟吗?”
“那当然,他生前我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虽然他比我大上十几岁。你知道我是搞保安的,是科学的门外汉,但在孙先生的熏陶下,已经算得上半个生物学家了,我对孙先生在理论上的建树可以如数家珍。”
萧水寒依旧一脸微笑,又问:“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当然当然。来,请这边走,太太小心一点。你看,那个窗口是孙先生生前的办公室,夜里常常最后一个熄灯。这条湖边小路是孙先生早上散步时常走的,谁知道有多少灵感在这儿迸发!……我告诉你,孙先生曾师从复旦大学的刘诗云教授,不过专家们评论,他更像是一位伟大生物学家的隔世传人。我是指生物学界的爱因斯坦——李元龙先生。来,这边走。”
他侧过身子,朝萧水寒扫过锐利的一瞥。萧水寒扬扬眉毛,没有说话。邱风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暗地交锋,她冻得满脸通红,小心地捂住肚子,不住赞叹:“这儿真美!”邓飞仍娓娓而述:“孙先生对李前辈的理论作了全面的深入的延伸研究。比如说李先生提出的生命理论或活体约束——您了解这些概念吗?请问你的职业?”
萧水寒正小心地扶妻子走下台阶,他朝妻子使了个眼色,说:“不,我不了解。我是摘实业的,一个在科学殿堂门外大声叫卖的铜臭熏天的商人。”
邓飞煞有介事地说:“那我就继续吹牛,我怕万一碰到行家,就是班门弄斧了。活体约束是说,每个生物体在一生中,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其砖石(各种原子)会更换若干轮,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但这个生物体仍能严格地保持原来的属性。这种唯有活体约束中才能存在的精确稳固的信息传递,对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他有意紧盯着萧水寒,但对方神色不变。
“活体约束中隐藏着造物主的密令。你知道,对于单细胞来说,它的分裂生殖可以无限进行,因此,仅对于细胞而言,它可以说是永生的。但当一个细胞(它本身也是一种活体约束)从属于更高级的活体约束时,它的分裂就要受到限制。比如人体中的细胞,被人体约束,只能分裂50代左右,然后就衰老死亡,这就造成了人的生死交替。这种生物钟极其精确可靠,在人体内只有癌细胞和生殖细胞不受其约束。生殖细胞会自动把生物钟拨回零点,癌细胞可以无限繁殖。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癌细胞正是因其长生不死,造成了机体的死亡,从而也给自己带来了死亡。”
萧水寒喃喃道:“上帝的旨意。”
“对,这是上帝的旨意。但孙先生常援引李元龙先生的一句话:科学家在对上帝顶礼膜拜的同时,也在努力探讨上帝旨意得以贯彻的技术措施。说得多好!喂,爬上前面的那块高地,就能看到大海了,这里是孙先生生前最爱来的地方。你们上去吗?太太怎么样?”
萧水寒轻声问妻子,邱风倔强地说:“我也要上。”
现在,他们面前是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水鸟在天上飞翔,海风带着潮湿的腥味儿,水天连接处是一艘白色的游船,隐隐能听到乐声。太远,听不清音乐的旋律,它只是像水漂一样,断断续续地从水面上浮过来。这个情景使邱风觉得似曾相识,她想起是在青岛见过。那时她发现丈夫很喜欢这种景色,却又常常显出一种惆怅神态。
邓飞赞道,“多美,你看这块石头,我们常称它为孙先生的抱膝石,他在这儿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思考宇宙和生命之道。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我喜欢。一个老人总是怀旧的,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探访旧日的行踪迹,也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抚摸这些踪迹,永远记住它们。”——邓飞仿佛听到了萧水寒这内心的独白。
他们让邱风在抱膝石上休息,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邱风,攀上又一道高坎。邓飞深吸一口气,感慨道:“这里是徐福东渡的地方,他要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丹。当然他没有成功。后来还有不少皇帝去重复秦始皇的愚蠢,直到多少次失败后,人类才被迫认识到生死交替是无可逃避的——并把这种科学的观点演化成一种新的迷信。你说对吗?”
他们互相对视着。忽然从石坎下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如果说邱风昧于抽象思维的话,那么她大脑枕叶和顶叶的“面孔认知功能”绝不弱于丈夫。从邓飞这个人一出现,她就发现这人似曾相识。在邓飞滔滔地讲着生命学的知识时,她一直在努力思索着。她终于想起来了,在旅行途中,此人驾着一辆红色奥迪曾多次出现在他们附近,有时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不经意地投过来一瞥。所以,这个人的再次出现恐怕不是偶然的。
对这位邓先生有了警觉后,她发现他的话似乎是含沙射影,丈夫和他也一直在打哑谜。她在抱膝石上坐着,瞥见丈夫和邓先生互相使一个眼色,离开她到石坎上去,他们分明是想密谈什么。
对丈夫的关心使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艰难地向石坎上攀登,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待两个人闻声赶来,邱风正半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萧水寒急急地问:“怎么啦?是不是摔着了?”
邓飞也关心地说:“送太太到医院吧,离这儿很近的。”
邱风笑着摇头:“没关系,只是滑了一下。水寒,咱们离开这儿吧。”她祈求地望着丈夫,想避开这种模模糊糊的不安。萧水寒笑着答应了,邓飞略为犹豫——他不能就这样放萧水寒离去,然后热情地说:“已经快中午了,今天我作东,请二位吃蒙古烤肉。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吃的,请二位务必赏光。”
邱风偷偷地示意丈夫拒绝,但萧水寒似平毫无城府地接受了邀请。成吉思汗烤肉苑在一座山坡下,隔着窗玻璃能看到熊熊的烈火,与外边的皑皑白雪恰成对比。桌面大的铁板烧成暗红,一个蒙古大汉光着膀子在铁板上翻炒着,刺刺拉拉的响声与逗人馋涎的香味弥漫于室内。
这儿是自助餐厅,邱风坐在桌边,看着两人在几十个食品盘中挑选菜肴,再排队去炒熟。两人悠闲地交谈着,若无其事。邱风驱不走内心的不安,她嗅到了两人之中有什么隐秘。不过邱风天生是个乐天派,等到香气扑鼻的菜盘端来,她就把烦恼留给明天了。“啊呀,真香,也真漂亮!”她大声地赞叹着。
邓飞高兴地说:“我没说错吧,这是孙先生最爱来的地方。等一下还有好节目哪。”
他朝领班捻一下响指,领班点点头。接着,一个老人摸索着走到餐厅中央,他穿一件镶边的蒙古长袍,双目失明,脸庞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如一枚风干的核桃;面部较平,鼻梁稍塌,明显带着蒙古人的特征。他在圆凳上坐下,操起马头琴,先低首沉思了几分钟,似是回味人生的沧桑。邱风偷偷看看丈夫和邓飞,她发觉两人的眼中都闪着奇异的光。
邓飞低声介绍说,孙先生极爱听这位蒙古老人的歌,他在蓬莱时,每星期至少来一次。这个餐馆的兴旺,多半是靠他的慷慨赠与。不过他没告诉萧水寒,在孙思远失踪后,这位老人已经不唱歌了。是他打听到这些情况后,才特意把老人请来的。
沉思之后,老人便伴着琴声唱起一首苍凉的歌。他的汉语不太地道,邓飞低声为邱风讲解着,他说这是一首有名的蒙古民歌,大意是:
一个老人问南来的大雁,你为什么不留在温暖的南方,每年春天,都要急急飞回这里?
大雁说,春天来了,草原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冥冥中的召唤是不可抗拒的。
大雁问老人,你曾是那样英俊的少年,为什么变得这样老迈?
老人长叹道,不是我愿意老,是无情的时光催我老去呀。
马头琴在高音区戛然收住,邱风已是泪流满面,她看看丈夫,他的眼眶也已潮湿。萧水寒掏出支票簿,写上一个数目颇大的数字,撕下来,走过去交给老人,说:“谢谢你的歌声,老人家。”
蒙古老人握到他的手掌,听到他的话语,不禁全身一震。昨天已听邓飞说过这些情况,但他不敢相信。他侧过耳,急迫地说:“真的是你吗,孙先生?”
萧水寒点点头,嗄声道:“对,我是孙思远,我的好兄弟。”
邓飞已悄悄地站在他身后,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当他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结论时,仍不免有临事而惧的踌躇:“真的是你吗,李元龙先生?”
萧水寒回过头,目光中骤然显示出百岁老人的睿智和沧桑感,语调平静地说:“对,我是李元龙,也是刘世雄、库平、孙思远和萧水寒。”
邓飞低声道:“李先生,你让我猜得好苦啊。”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邱风发出一声苦痛的呻吟,她捂着肚子,头上是豆大的汗珠。萧水寒急忙奔过去,邓飞在他身后喊道:“太太恐怕是动了胎气,快送医院!”
医生把邱风送入分娩室,两扇门随之关闭,不过仍不时传出她撕心的呻吟。萧水寒面色焦灼,在屋内来回踱步。
邓飞用过来人的口吻劝他:“别担心,出生前的阵痛,哪个女人也得过这一关。”萧水寒感谢地点点头。
邓飞又解嘲地说:“我几乎脱口喊你是年轻人。真的,看着你的容貌和步伐,我很难承认你是170岁的老人。”
萧水寒已恢复了老人的平和,他微笑道:“实际上我自己也很难适应这个角色,身体的青春勃勃和心理上的老迈,它们常造成错位。你是怎么猜到的?”
“喏,就是这张纸片。”邓飞说着,把笔记本上那一页递过去,“我发现与你有关的五个人,其生活区段恰恰首尾相连,中间只有2—3年的空白,而这正是一次彻底的整容术所需的时间。萧先生,你的整容很成功,不过,能作这种高水平整容术的医生并不多,所以警方很容易找到他们,包括阿根廷的何塞·马蒂医生。还有,你的声音并未改变,当我听到库平的声音时,我就觉得似曾相识,但那段录音在电脑中有些变音,所以我又尽力找到了李元龙先生的一些原始录音。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我还安排了烤肉苑的相认,因为盲人的听觉是最灵敏的。”停了停,他又说:“李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我不会不识趣地问你长生之秘,你隐名埋姓地活着,自然是为了牢牢保守这桩无价之宝的秘密。但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把它公布于众,与全人类共享呢?”
萧水寒用百岁老人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在40岁时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为此,他数度易名,数度易容,反复扮演着20—50岁之间的人生角色。为了保密,他不得不多次斩断熟悉的人际关系。很长时间他不敢结婚,因为没有经过长生术的女人无法永远伴他同行。他独自负荷这个秘密已太久了,谁能理解他的百年孤独?他平静地问邓飞:“年轻人,这真是一件好礼物吗?”
“那当然,”邓飞说,“谁不愿意逃避衰老和死亡呢。而且,科学越发展,人类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越多,终有一天会达到这样一个临界平衡:人们学完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得迎接死亡,那时科学就不会再发展了。所以人类的短寿已成了制约人类发展的瓶颈。”
萧水寒摇摇头:“你说得很对,但你把长寿和长生混为一谈了。这些情况请你暂不要告诉我的妻子,我会慢慢告诉她。”
病房内又传出撕心裂肺的呻吟,这是一段平静后的又一次阵痛。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惶惑地对萧水寒说:“你太太是横生,医生正在努力转位。萧太太坚持要你守在身边,医生也同意了,请进吧。”
邱风支着双腿,平卧在产床上,几个医生正在忙碌。长时间的阵痛后,邱风已十分虚弱。她一见到丈夫,便颤声说:“水寒,我怕……”
萧水寒敏锐地猜到她的话意,笑着安慰她:“别怕我曾说过的什么誓言,那是骗你的,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真的吗?”
萧水寒庄重地点点头,吻她一下,邱风慢慢安静下来。
两个小时后,一个女孩呱呱坠地。邱风松了劲儿,很快呼呼入睡。护士为孩子按了指模,抱过来让萧水寒看。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从他心中油然升起,他觉得喉咙发哽,胸中涌着一股暖流。
第二天,邓飞在病房外找到萧水寒,心情复杂地说:“你的秘密恐怕难以保守了。我不得不向上级汇报,先向你打个招呼。”
萧水寒微笑道:“邓先生请便。实际上,从我决定要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已决定把这一切来一个了断。”
邓飞迟疑地说:“恕我冒昧地问,你今后作何打算?如果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力的。”
“衷心感谢。等内人满月后再说吧,到那时,我会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你。”
晚上,邓飞在加密通讯中向龙波清通报了本案的结论。龙波清在电话中大声地问:“什么,你不是开玩笑?”
邓飞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想像得出这位局长惊喜交加的情状。
龙波清得到他的肯定回答,立刻果断地说:“不要再说了,我马上派一架直升机去接你。”
五个小时后,邓飞坐在龙局长的办公室里。
龙波清待他刚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说:“老邓,请原谅,鉴于此事的分量,我还要再问一遍,这是真的吗?你凭什么相信这件看来十分荒谬的事?”
“我在逐步信服的过程上心理惯性比较小,恐怕要得益于我看过不少李元龙先生的早期著作。在那里面,生物可以长生的结论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只是,在那层窗户纸捅破之前,我想不到这上面去。”邓飞把思路迅速梳理一遍,又说,“李先生说,造物主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统治者,他把亿万种生物撒在世界上,任其自生自灭。靠分裂方法繁衍的单细胞生物,从细胞本身来讲,可以说是长生不老的。当它发展成多细胞生物时,如果仍保持细胞的无限分裂能力,并仍用分裂方法繁衍后代,才是最正常、最容易达到的路径。科学家在研究癌症时早就发现,人体细胞中有一种致癌基因RAS基因。它在胚胎期参与组织的发育和分化,婴儿出生后即受到抑制。但在致癌物质的作用下,它会恢复功能,始终向细胞发出生长和增殖信号,这就形成癌组织。其实,这种所谓的致病基因,恰恰是生命早期的正常基因,它的被抑制才是不正常的,是活体约束的结果。癌症之所以难以攻克,正是因为要对付的恰恰是细胞的原始本性——虽然这种本性被压抑了几十亿年,但它仍顽强地不时复活。这些内容太专业,你能听懂吗?”
龙局长苦笑道:“我硬着头皮听,你继续说吧。”
“所以,我们之所以觉得生物的长生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加上无形的枷锁,是现存生命方式数十亿年的潜移默化。还是接着刚才的说吧,我们完全可以假定那种长生的多细胞生物确实存在过,后来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了——很可能是因为这种生命形式不利于物种的变异进化。但是反过来讲,至少细胞乃至物体的长生并不是不可思议。”
龙波清听得十分专心,喃喃地说:“全新的视角。”
邓飞笑道:“其实,这和我们的破案很相似,有时候某个案件错综复杂,一片混沌,但只要跳出圈子,换一个视角,往往会有新的发现。”他继续说道:“刚才是从宏观上、从哲学高度讲,如果从微观、从纯技术角度来看,也是可以达到的。人类之所以会死亡,是因为人体细胞只能分裂约50代,就会衰老。人体中刚受精的胚胎细胞中,其染色体顶端有大约1000个无编码意义的碱基对,它们就像鞋带端头的金属箍,对染色体长链起保护作用。但在活体约束中,一种细胞凋亡酶CPP—32向所有细胞发出密令,使它们在每次分裂时失去80—200个碱基对,染色体因而逐渐失去保护,细胞就开始衰老死亡。再问一次,你能听懂吗?”
龙波清已听得入迷,反催促道:“你快讲下去。”
“癌细胞与此不同,它有一种端粒酶PARP可以克制凋亡酶的作用,所以它是长生不老的。100年前,李先生用克制端粒酶的办法,治疗了千万年令医学界棘手的绝症,并因此扬名于世。”邓飞继续说,“然后,李先生就设想把细胞凋亡酶去除,使人体细胞能正常分裂,同时控制分裂速度,实际上也就是使RAS基因回复到原始生命的状态,千百年来人们孜孜追求的长生不老变成了现实。虽然实行起来难度极大,但李先生终于成功了,并把这种手术施之于自身。于是他成了第一个长生不老者,直到现在还保持着40岁的身体。”停顿一下,他皱着眉头说,“老实说,过去我把萧水寒当作潜在罪犯时,我倒对他一直怀着敬意,可知道了真相后,我反而鄙视他可怜他。他像个土财主似的守住这个秘密,像个土拨鼠似的东躲西藏。为的什么呀。我简直怀疑他有恋宝癖。”
公安局长似乎没有捉到这段话,他一直在按自己的思路在思索。最后他决断地说:“我们也暂时为他保密,你先回家见见嫂子,我还要向上面汇报。我想,这个足以影响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如果仍归私人收藏,恐怕不合适。太可惜,也太危险。”
邓飞走后,他沉思了很久,最后直接要通了国家元首办公厅的电话。
萧水寒在蓬莱海滨的高级住宅区买了套房子,邱风出院后就搬进去了。他原准备送邱风到澳大利亚定居的,但孩子的早产多少打乱了他的计划。
一月来,邓飞成了他家的常客,也是唯一的客人——萧水寒没有对孙思远生命研究所的同事们泄漏真情。邱风已知道了邓飞的真实身份,邓飞对女主人自嘲道:“我就像《80天环游地球》中的侦探弗克斯,满世界追踪罪犯,却发觉追上了一位绅士。”
邱风几乎把心思全放在女儿身上,甚至没注意到丈夫又恢复了周期性的抑郁。当她伊伊唔唔逗女儿时,萧水寒常走到凉台上,眉峰紧蹙,表情肃穆地遥望苍穹,去倾听星星亿万年的叹息。这时,170年的岁月就像溪水一样,静静地从他的脑海中淌过去。混沌未开的女儿毛毛也时刻笑卧在他的思绪里,他没有像邱风那样爱形于色,但他对毛毛的刻骨的爱恋绝不逊色于邱风。
他曾认为,如果长生更有利于延续人类种族,那么,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并不是罪恶——这种观点理论上并不错,可是,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终于在一天晚上,萧水寒神情沉重地对妻子说:“风,我要和你谈一件事,好吗?”
邱风忽然想起丈夫从前的恶誓,还有他一向的抑郁,她觉得内疚,只顾疼女儿,忘了关心丈夫,忙说:“好的,你快说吧。”
“风,这两个月的旅途中,你是否发现过什么异常?”
“有啊,邓飞一直在偷偷监视着我们,他原以为你与几位科学家的失踪有关,后来才知道是一场误会。”
“傻姑娘啊,”萧水寒叹息着,他沉默了很久,觉得难以开口,“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扶邱风在凉台的吊椅上坐下,娓娓讲述了李元龙的故事。他讲少年李元龙如何艰苦求学,一枝木棍挑着一个馍馍包裹步行到校,这就是一星期的口粮;青年时代的李元龙如何才华横溢,用基因疗法征服了癌症;后来,他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便悄然离开社会。他化名刘世雄隐居30年,彻底完善了长生医术。刘世雄消失后,库平又出现了,这次他特意选择另一种人生之路,看来是失败了。虽然库平一直保持着40岁的巅峰智力,但他作为工程师的一生显然十分平庸,因为他的思维已形成固定的河床,难以改道了。于是他不得不回到生物学领域,在这个领域他仍然如鱼得水,但可叹的是,他终于未能超越李元龙。
邱风兴奋地叫起来:“原来你一直在追寻李先生的下落啊。他真的发现了长生之秘?他现在在哪儿?”
萧水寒不易觉察地苦笑了一下,说:“傻姑娘,你不久就会知道的。”他突然失去了把真相撕破的勇气。
邓飞的秘密监视点离萧的新居不远,蓬莱公安局遵照总部命令,派了精明干练的何明和马运非来监视萧水寒。这两人整天守着窃听器,或者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那幢住宅的动静。邓飞这几天有些反常,他似乎也传染上了萧水寒的抑郁,常常独自默默地凭窗眺望。
一天凌晨,萧水寒悄悄下床穿衣。邱风睡得正香,他俯身轻轻吻了她一下,又去保姆室里轻吻了熟睡中的孩子,然后决然转身,脚步滞重地走出去。
东边,海天相接处开始微现曙光。他步行了约十公里,来到海边的一个小港湾,一艘游艇泊在岸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个中年人从船舷上跳下来:“是萧先生吗?你好,按你的吩咐,游艇已检修过,加足了柴油。”
李元龙笑着点头,掏出一张支票递过去。那人看看数字,感激地说:“萧先生太慷慨了,这种柴油动力游艇马上就要淘汰,你却付这么高的价。”
李元龙笑着挥挥手,跳上船去。中年人为他解开缆绳,交代道:“萧先生,这艘船已破旧,最好不要开得太远。对了,你没有吩咐准备干粮,我还是备了一些,就在船舱里。”
“好的,谢谢你,再见。”
游艇笔直地朝外海开去,船尾犁出一道白色的水沟。晨光熹微,浑浊的海水逐渐变得深蓝,海鸟拍翅在船后追飞。这时邓飞忽然从船舱里钻出来,走进驾驶室。正在仪表盘旁操纵的李元龙没有露出惊异,他朝邓飞点点头:“我知道你要来的。”
邓飞沉默了,很久才问:“你要把生命交给大海?”
李元龙点点头。
邓飞又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肯轻易抛弃长生,却不愿把长生之秘与人类共享?”
李元龙直视着前方:“年轻人,你还认为那真是一件好礼物吗?我说过,一代人的长生势必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否则,地球很快就要撑破了。但我们对后代的义务已刻印在遗传密码中,我们难以逃脱冥冥中的约束。所以,当我从造物主那儿窃得长生之秘时,我就对造物主作出了许诺:我的亲子出生之时,我一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是我履行诺言的时候。我不忍心把真相告诉邱风,只好有劳你了,邓先生。”
邓飞犹豫着,慢慢掏出手枪:“请原谅,我不能作你的信使。现在我不得不执行元首亲自下达的命令。”
李元龙淡淡一笑:“那玩意对求死者毫无威慑作用。”
但邓飞扣动了扳机,一颗麻醉弹炸开,蓬起一团烟雾。李元龙的身体晃动一下,邓飞迅速抱住他,把他扶到后边的船舱。
游艇掉头向大陆开回去。
邱风早上发现丈夫不在床上,她以为丈夫是照例出去散步了。九点钟还不见回来,她开始着急了,频频到大门观看。正在这时,门外响起汽车声,邓飞匆匆进屋。
“什么?他去大海自杀?”她吃惊地喊,泪水如波涛汹涌。“为什么,难道他不爱我和毛毛么?”
邓飞怜悯地看着幼稚的邱风,缓缓地说:“难道你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他就是长生不老的李元龙啊。”
邱风无声地张大嘴,失神地跌落在沙发上。很久,她才回过神来,困惑地说:“可是,如果他能长生,为什么要抛下我们自杀?”
邓飞只得向她转述了李元龙——萧水寒向他说过的话,可是邱风依然不解地问:“可是这和他自杀有什么关系?他要不愿长生,至少要陪我和毛毛度过正常人的一生啊。”
邓飞同情地说:“你带上毛毛,去劝劝他吧,希望你和毛毛能拉回他的心。国家元首也希望他能活下来,并把长生之秘交给国家。”
李元龙被软禁在一间心理实验室里。透过巨大的全景观察窗,可以看到室内只有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墙壁上敷有泡沫塑料贴层,那是防止他自杀用的。各种仪表对他的脉搏和血压等进行着遥测。
窗外的环形座位上有十几个人,这是元首智囊团的全部成员。李元龙正平心静气地与他们对话:“你们问我为什么不向世人公布长生之秘,很简单,我不能把一种未经考验的药品贸然推向社会。我隐姓埋名,用了130年的时间对长生这种生命形态作了严格的验证。很遗憾,我发现,尽管我的体力和‘本底智力’在170岁时仍能保持巅峰状态,但大脑却难以进行创造性思维,而创造性思维正是人类得以发展的原动力。也许,”他苦笑了,“上帝为我们选定的生死交替仍是最佳方式。”
外面的于亚航教授已经白发苍苍,但在对“年轻的萧水寒”说话时,仍感到年龄加权威的的压力。他毕恭毕敬地说:“李前辈,恕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长生可以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它对人类的继续发展至关重要,至于那些枝节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
李元龙微笑道:“如果伟大的牛顿活到20世纪,并保持巅峰智力,以他的权威地位,他能容许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吗?”
于教授迟疑地说:“我们完全可以采用自愿或强制退休的办法,比如,150岁后退出科学研究。”
“既然这样,怎么‘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如果具有无效寿命的‘年轻人’充斥地球,怎么容纳有创造精神的后来者?不,这并不是枝节问题,是一个无法克服的固有矛盾。”他停顿一会儿,补充道,“选物主选择了生死交替,是因为它更有利于生物体的变异进化;我暂时冻结了长生术,则是因为它不利于智力变异进化。这个圣诞礼物还是等到圣诞节来临后再拿出来吧。”
邓飞领着苦恼焦灼的邱风走进实验室,他惊奇地发现元首竟然也在场,他与龙波清坐在后排,脸色阴沉,秘书不时与他低声交谈着什么。龙波清看见邓飞,竖起一只手指向他示意,让他带邱风上前。
邱风一进屋就扑到玻璃窗上,把毛毛举过头顶,嘶声喊道:“水寒,不要抛弃我们,难道你舍得毛毛吗?”毛毛被惊得大哭起来,小手小脚使劲舞动着。“水寒,我不求你长生,你和我度过50年人生后,我们一块儿去死,好吗?”
液晶屏上显示李元龙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但他努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平静地说:“风,妤好活下去,请你谅解我,我不得不履行对上帝的允诺。”
元首对他的固执已经忍无可忍,他要过话筒严厉地说:“李先生,我是国家元首,请原谅我的坦率,我想你无权把人类渴盼的长生之秘带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人类的财产,并不属于你个人。我们不会让你自杀的。”
李先龙微微一笑:“不必担心,一个人的死亡扼杀不了长生之秘。”他闭上眼,一种奇怪的笑容在他脸上漾开。他自语道:“人类不需要不死的权威。”
液晶屏上显示他的血压陡降,呼吸骤然停止,心电曲线随即拉成一条直线。几名医生急急地冲进室内,围着李元龙忙乱地抢救。几分钟后,一名医生抬起头惊慌地报告:“他已经死了,竟然坐化了!真不可思议!”
邱风的身体缓缓晃动一下,慢慢顺着玻璃滑下去。邓飞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从她手中接过孩子,然后把她平放在地板上。回过头,他看见元首被随从人员簇拥着怒气冲冲地走了。龙波清远远地向邓飞苦笑一下,耸耸肩膀,也低头走了出去。
尾声
一个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东边天空挂着一弯绚丽的彩虹。一个老人踏着雨水来到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的大楼下,默然仰视着象牙质的斯芬克司雕像。
狮身人面像晶莹洁白,光滑圆润,似乎正迎着西边的如血残阳昂首长啸。老人从头到尾轻轻抚摸着它。
何一兵从监视屏上看到老人,他立即下来了。
“邓先生,你好。”
“你好,何董事长。”
“萧太太和孩子已安排好了吗?”
“嗯,在澳大利亚的一个岛屿上,那个岛漂亮极了。”
“她的心境怎么样?”
“她当然很难过……还有些怨恨。她怪李先生迟迟不告诉她真相,怪他用虚无缥缈的什么盟誓摧残了自己的幸福。不过,她现在已经想通了,你不必为她担心。作了母亲的女人,心理再生能力是很强的,李先生的估计没有错。”
何一兵叹道:“我曾认为自己是萧水寒的朋友,但当我知道他就是170岁的李元龙先生时,我就不敢以朋友自居了。他是一个伟人,一个遗世而独立的伟人。可惜他的长生之秘未能留下。”
邓飞微笑道:“是很可惜,不过我们还是相信李先生的安排吧,我们谁都比不上他的远见卓识。”
他们寒暄后告别,并约好星期天一块去钓鱼。何一兵看着邓飞的汽车溅着水花开走了,他回到狮身人面像旁,静静伫立。
这是李先生留下的人生之谜,是人生之交替,大道之循环。他猜想道,很可能,有关长生术的高密光盘材料就藏在狮身人面像的体内,是在用基因造出它之前就埋下的。但他愿终其一生为李先生保存这个秘密,所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精心守护着它。对任何来人,他都睁着第三只眼睛。
他不知道邓飞也猜到了这个秘密。
作者附记
为了不造成读者的误解,对本文中的专业性问题作一点说明:
①文中的细胞凋亡酶CPP—32(APOPAIN)、RAS致癌基因、能对DNA进行修补的PARP酶等都是近代遗传学的发现,但我凭自己的想象作了一些大胆的修正。简言之,遗传学家说致癌基因是非正常的、是在人类发展过程中产生的致病基因,但我认为它是原始细胞固有的正常的基因,在生物进化过程上受到抑制,但在某种条件下它会复活。读者只可姑妄听之。
②所谓“活体约束”这个名词是我杜撰的,但我想,从原理上说并无问题。比如,生物细胞要受所属生物体的约束,它们的凋亡速率由机体分泌的细胞凋亡酶来控制。
杨黎明·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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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剑魂 | 唐缺 | 《剑魂》
作者:唐缺
正文
剑魂(1)
发表于:2009《飞奇幻世界》
一、销金谷是什么地方
沈淸陷入初恋的泥潭时,正赶上皇帝第一次召集天下英雄斗剑。按理说恋爱和斗剑没什么关系,所以十四岁的少年并不在意,每天半夜还是爬到成家墙外的大树上,向成小琳的窗户上扔石子。石子打在窗户上,发出一声轻响,接着房内的灯火就灭了。成小琳鬼鬼祟祟地溜出门来,以敏捷的身手翻过墙,沈淸就在墙外等她。
有一天晚上沈淸照例扔出石子,成小琳的房内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正打算扔第二颗,忽然发现树下有人,低头一看,竟然是成小琳的父亲。
“给我滚远点,以后不许再接近我女儿!”成小琳的父亲低吼着,右手威胁性地按着腰间的长剑。沈淸不敢还嘴,乖乖滚回了家,一路上还在纳闷:这老头怎么忽然就变得那么不通情理了呢?
回到家里,一切才有了答案。原来就在沈淸出外游荡的傍晚,父亲回家了,而父亲被皇帝革职查办的消息传得比他归家的速度还快。成老头可以允许女儿和御前侍卫统领的儿子幽会,但决不能允许她被一个罪人之后的石子儿勾搭出去。
这个势利的世道哟!沈淸悲叹着,同时在心里暗自责怪着不争气的父亲。但父亲从他幼年时代就树立起的不可动摇的威严让他什么话也不敢说。那天夜里他怀想着成小琳柔软细腻的小手,郁闷得睡不着觉,耳边不断听到父亲在漆黑一团的书房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临近天明时,母亲的惨叫把他从朦朦胧胧的睡意中惊醒,他连忙冲出房门,差点把苦胆吓破。
父亲趴在地上,满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瞎了眼的母亲在他身边惊慌失措。沈淸抢上前去,发现父亲的喉咙已经被完全割开,没办法发出声音了,扔在身边的随身短剑表明这是自杀。垂死的父亲不去理会他,也不去理会晕厥过去的母亲,就着从自己脖子上流出的鲜血,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字。
“他不是自杀,是……”
父亲只写了这六个字,就不再动弹了。
两天之后,沈淸和母亲一道被逐出宅院,儿子发配到边疆去充军,母亲被扔到天知道什么鬼王爷的府中为奴。离开的时候,沈淸忍不住转头回望,城市的色彩慢慢变得黯淡,那些高大建筑的线条仿佛都在一点点扭曲跳动,充满嘲弄的氛围。他还看见成小琳的脸藏在墙边,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子。她向沈淸投来了最后一眼,随即消失了。
许多年之后回忆起当初那一幕时,沈淸已经四十五岁了,而且那张脸在多年的军旅生涯摧残下看着像六十岁。这样一副憔悴苍老的形象,怎么也难以让人相信他年轻时还当过一段时间有钱少爷。他也不在意旁人的质疑,只是絮絮叨叨讲述着母亲后来的遭遇。母亲眼盲多年,到了陌生环境中难以生存,不久就被发现浮尸井中,也不知是自尽还是不小心掉进去的。但母亲在家里的时候可是熟门熟路,在房间里行走自如,只要你不背着她改变房间陈设……终于有人忍不住打断他:“我说沈大叔,你能不能说点关键的事儿啊。你说你爹本来是御前侍卫,因为办错了差,才被皇帝革职的,那到底底办错了什么差?逼得他都要自杀。”
“不是御前侍卫,是御前侍卫统领,”沈淸脸上带着几分醉意,“办差嘛,什么差办砸了不是个死?无关的事,就别问啦,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说的。”
旁人还想再问,这时候夜间巡逻的士兵走了过来,大家赶忙一哄而散,把刚喝光的酒壶藏起来。士兵闻到空气中残留的酒味,皱皱眉头,但并没有追究。蛮族大军就在眼前,惨烈的决战随时可能展开,谁都不知道自己明天是死是活,军中喝酒这点小事就不必计较了吧。
“喝够了酒,打点好兵器出来吧,你们这帮没用的铁匠……”士兵对着空无一人的火堆嚷嚷着,“蛮族的骨头太硬了,娘的。”
蛮族的骨头太硬了,这句直白的话语诠释了两个事实:身体瘦弱的人没办法上阵杀敌;军中需要很多很多铁匠。所以沈淸充军后做了铁匠。这一点让他不必直接面对那些凶悍的异族,而只需要看着一件件残损的兵器发呆。三十多年来,他就这样在军营里一日不停地打着铁,身边的同伴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他是戴罪之身,终其一生不得离开。
“拉不出屎怪茅坑……”士兵离开后,小铁匠何铮第一个钻出来,悻悻地说,“自己打仗没本事,偏要怪刀枪不好使,难道还想用斗剑大会上的神兵不成?”何铮十四岁,和沈淸被发配时一样大小,大约是出于同病相怜,沈淸一直对他照顾有加。
铁匠们纷纷附和,但一向多嘴多舌的沈淸此刻反而一声不吭,脸上的肌肉好像抽搐了一下,何铮有点奇怪:“沈大叔,你怎么了?”
“没什么,”沈淸生硬地说,“喝多了,早点睡吧。”
何铮满腹狐疑地回到营帐,第二天一早他找到沈淸:“大叔,我明白了,你爹一定是因为斗剑大会的事情才被撤职的吧。他究竟犯了什么错?御前侍卫统领和江湖人士的斗剑有什么关系?”
沈淸阴沉着脸:“我早说过了,无关的事情少问。少点废话,抓紧干活!”他抡起锤子,向着砧上烧红的铁器狠狠砸下,溅起一阵火花。
几天后蛮族人发动了突袭。他们穿着简陋的衣甲,胯下的战马甚至没有马鞍,却带着无法言说的剽悍气息,杀得皇帝的大军丢盔弃甲,五万军队在不足一万敌人的冲击下溃不成军。铁匠营被冲散了,不少铁匠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蛮族的战马踏成了肉泥。
何铮拼死抢到一匹马,扶着沈淸上了马,玩命地向着远离战场的方向逃窜。那一天草原上大风漫卷,杀戮的血腥气味顺着风飘出很远,让何铮感觉蛮子们的弯刀仿佛就紧贴在自己的后背上,随时准备掏出自己的心脏。他狂奔了大半天,直到坐骑经受不住,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把他和沈清一块儿摔了下来。
何铮左看右看,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根本没有躲避之处,只好叹了口气,扶着沈清坐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沈清的背上不知何时中了一箭,直入后心,鲜血正在汩汩地流出。老铁匠快要死了。
沈淸气若游丝,手指着何铮,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最后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头一歪,断了气。何铮从他的手势里明白了点什么,探手入怀,从衣襟里掏出一些碎银两、汗巾之类的杂物,还有一个干瘪的蛇头,毒牙上钉着一样什么东西。他把那个东西取下来,仔细一看,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那是一块硝制过的人皮。
此时天色已晚,何铮不敢生火,只能费力地刨出一个浅坑,勉强把沈淸埋了,然后在萧瑟的夜风中抖抖索索捱过一晚。第二天清晨,他借着阳光看清楚了那块人皮。人皮上用针刺着三个字:销金谷。
这是个什么地方?何铮一边吸溜鼻涕一边想着。
二、我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
“销金谷是什么地方?”刘文渊看着手里的人皮,头也不抬地问何铮。两人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正在小酒铺里惬意地喝着便宜烧酒。不远处,搭建了一大半的剑炉就像是一座小山,在夕阳下沉默地矗立着。
此时距离上次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了两年有余,皇帝大概又开始觉得无聊了,于是再次宣布举行斗剑大会,一时间江湖中人趋之若鹜。何铮现在就在其中一个有望在斗剑中夺魁的门派做工,为他们修建新的剑炉。在这里他结识了刘文渊,一个屡试不中的落魄书生。此人虽然半点本事没有,倒是装了一肚子乱七八糟的知识。
“你读了那么多书,干嘛还来问我?”何铮反问。
“这个名字我从来没在书上见到过。”刘文渊老老实实地回答。何铮一乐:“看来这年头的书上只教孝顺父母,不教江湖保命啊。销金谷是一个江湖门派,不过不管打架,专管制造打架的兵器。他们也曾是斗剑大会中呼声很高的一支,不过最近几十年好像衰落得挺厉害。”
“那么巧,不会就是被这块人皮咒的吧?”刘文渊若有所思,“这是一种很偏门,也很邪恶的诅咒,来源于某个消亡已久的邪教,不过还是有一些诅咒法门流传了下来。在自己的皮肉上刺上仇敌的名字,用毒蛇的毒牙钉住,据说就能把人心内的仇恨溶化在咒术中,传达最恶毒的诅咒。”
何铮一阵不寒而栗:“原来是种诅咒。沈大叔为什么对销金谷仇恨那么深、要用这种法子去诅咒?”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销金谷一定就是害得沈大叔家破人亡的原因!”
但这个结论也无法证实。沈淸已经死了,小铁匠何铮更没有能耐去查阅朝廷记录,找到一个御前侍卫统领丢官流放的原因。当然这并不重要,沈淸的遭遇,对于何铮而言不过是一般的好奇。能找到答案固然好,找不到,就算是消磨时间的无聊空想好了。一个自杀的御前侍卫统领,在临死前留下一句话:“他不是自杀。”这真是够得上小说题材的故事了。
刘文渊由于不认识销金谷而被何铮嘲笑了一番,对于读书人而言真是奇耻大辱。这个人虽然呆板,倒也真有求学精神,工余就去四处打听琢磨江湖中事,等到剑炉完全建好时,他也成为了半个江湖通,何铮从他那里弄明白了不少事情。比如自从皇帝召集斗剑之后,武林人士趋之若鹜;比如皇帝对斗剑大会期望甚高,希望能借此使江湖中人不再有那么多的残忍仇杀,而把心思放到不大容易死人的铸剑上;比如不同的江湖门派有完全不同的炼剑方式,导致斗剑大会时各执一词,连一个基本标准都没法确定;比如那些能参与斗剑的利器往往过于凶险,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死伤,以至于不少门派为了这个本应很和平的武林盛事增添了仇怨;比如斗剑获胜者除了荣誉之外,还能获得极大的实惠。等等等等。
“那清霞派的炼剑方式是什么?”何铮饶有兴致地问。清霞派就是两人正在帮忙修筑剑炉的门派。
“清霞派追求长生之术,笃信一草一木皆有灵性,”刘文渊摇头晃脑作夫子授课状,“所以他们炼剑的精髓在于‘剑灵’,以天地灵气养剑之菁华……”
何铮听得似懂非懂,或者说完全没听懂,但也只好跟着点头。刘文渊又讲了些别的派别,例如天剑门认为万物之灵来自于天,所以向来以从孛星中获取的陨铁炼剑,结果全派上下慢慢成了地理专家,满世界跑着搜寻坠地的孛星,据说还有地理爱好者化名投入天剑门,为的是得到公费跑遍天下的机会;例如南疆巫民将巫术、毒术、蛊术化入剑炉,炼出的剑充满邪气,寻常人等靠近几步都会晕倒,每次斗剑都引起正道中人强烈抗议。
“销金谷呢?”何铮问,“销金谷怎么炼剑?”
“没人知道,”刘文渊表示遗憾,“销金谷一向以低产著称,有时候一年都打不出一件来,但每次有兵器从谷中流出,都是世间绝品。不过有人从销金谷的行事风格上,隐约猜到点端倪:他们也许是在用一种极高明的方法,提取铁精。”
何铮忙问:“铁精是什么?”
“就是兵器中蕴含的精魄,”刘文渊说,“有一种古老的说法,认为每一把兵器都有自己的生命,那就是铁精了。如果能把很多铁精汇聚在一起,炼出来的兵器一定很强大吧。销金谷的人喜欢到处收集名刀名剑,所以外人有此猜测……你怎么了?”
“我在想沈大叔的事情,”何铮说,“会不会是销金谷偷了大内的名剑,大叔的父亲没有办法抢回来,所以才被撤职了。”
刘文渊打了个呵欠:“老想着那些事干吗?反正和你没关系。”
“正因为没有关系,所以才可以胡乱想想呗,”何铮反驳说,“起码可以打发时间。”
天明之后,两人分道扬镳。清霞派的剑炉已成,不再需要力工。刘文渊想在附近继续寻找打短工的机会,何铮却选择了离开。
“我想到处走走看看,”他说,“也许有机会看到斗剑呢。”
和沈淸不同,何铮虽然年纪不大,身子骨却颇为粗壮,沿路走去,总能得到招工地方的青睐。他渐渐发现,斗剑果然是如今民间最热门的话题,无论剑客侠士还是贩夫走卒,张口闭口总会谈论到这起盛会。而各地的赌坊都在开出盘口,赌徒们也是兴致极高,于是何铮在一座小城的某间赌坊里混到一份差使。
“我押的是天剑门,”一同在赌坊做工的宋大力说,“他们都说,天剑门今年弄到了一颗很不寻常的孛星,其中的陨铁比天底下任何金属都要坚硬。你呢?”
“我?谁都没押,”何铮说,“我不懂赌博,再说我也没钱……”
“我借给你!”宋大力很慷慨,“跟着我押天剑门,准能赢。”
何铮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我看看就好。”
宋大力撇撇嘴,不再勉强。三天过后,何铮惊奇地发现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好似大病一场的样子。
“完了完了,输定了!”宋大力看起来马上就要哭出声来,“这一回一定是浦台寺要赢了?”
“你不是说天剑门稳赢么,浦台寺又是怎么回事?”
宋大力垂头丧气:“浦台寺在天云山上。天云山采、采什么气,蕴、蕴什么华……”
“说重点!”何铮很不耐烦。
“就是说浦台寺在天云山打败了一个对手,抢占了一个灵潭。那潭水据说比冰还冷,但潭底深处偏偏藏了很热的岩浆。要是把宝剑沉到潭里去,就能吸取天云山的什么气什么华……总之能把天剑门比下去!”
这场赌局就是这样,不断有不同的门派玩出点新的花招,宋大力每回看上去都像是刚刚被人胖揍了一顿。何铮也不去管他,只是关注着赌坊不断更新的赔率。天剑门、浦台寺、清霞派等等名字走马灯似的占据着大热的位置。但何铮注意到,销金谷这个名字从来只是挤在冷门的小角落里,赔率都在一赔八十开外,而且每过一天都会不断下跌。
“看来销金谷真的不行啊。”何铮喃喃地说。
“过去嘛,倒也挺厉害的,”宋大力说,“几十年前,第一次斗剑大会的时候,销金谷的赔率一直排在第一位呢。结果到了临大会开幕前没几天,突然有了流言,说是销金谷的铸剑塔出了什么事,他们的头号铸剑大师死了。这一下赔率一落千丈,后来果然根本没有在大会上出现。以后的几次斗剑,销金谷即使参加,拿出来的兵器也很差,大概是除了头号铸剑师,剩下的人都不行了吧。”
铸剑塔出事了,铸剑大师死了。何铮在脑子里反复回味着这两句话,对于当年发生的事,似乎又有了点领悟。沈淸那倒霉的父亲,一定和这起事件有关联,说不定就是他造成了这样悲惨的事故呢。“他不是自杀”,这五个字,难道说得是那位铸剑大师吗?
半个月之后,斗剑大会如期在帝都举行。赌徒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消息。这座小城距离帝都约有大半天路程,大会下午举行,消息第二天上午能到。于是他们就在大会的当夜聚集在赌坊外,边喝酒便猜测着最终的结果。何铮也被宋大力拉去凑热闹,他事不关己地蹭着酒喝,听着众赌徒谈论、猜测、吹嘘和斗嘴。所有人都在嘴上坚信着他的选择必然是正确的,与此同时,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显示了他们内心的犹疑和紧张。
宋大力在最后一次消息更新时,犹豫了许久,又往天剑门身上加了注,所以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言。好酒如命的他一反常态地一口酒都没喝,脸色蜡黄。
“要么一把赚个够,要么把老婆本都赔进去!”宋大力佯装潇洒地嚷嚷着,手却一直在抖,他不喝酒也许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何铮不忍看他,正在东张西望,却发现黑色的夜空中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高速飞过。
“信鸽到了!”赌徒们叫了起来。有了这只信鸽,他们可以在天亮前就得到最终的结果了。谁胜谁负,谁赚谁赔,此时都由鸽腿上的那张纸条来定夺。
宋大力深吸着气,等待着最终的宣判。其他赌徒们也都屏住呼吸,现场一片寂静。信鸽的主人,本城最大赌坊的老板,慢悠悠地展开了字条。
“最终的胜者是——”老板故意拖长了声调,“那就是——”
那一句命运的宣判何铮最终并没能听到。因为就在老板还在拿腔作调挑拨气氛时,宋大力忽然倒在地上,紧紧捂住胸口,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惨叫。那是宋大力一生中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当何铮气喘吁吁地背着他跑到大夫家、急慌慌叩响了大门后,磨蹭了许久才开门出来的大夫新纳的小妾一脸不愉快。
“那么晚了乱敲什么门!”她气哼哼地说,“那个死鬼不在,到赌坊门口等赌局的结果去啦!”
何铮只好气喘吁吁再把宋大力背回赌坊,才走到一半的路,宋大力就死掉了,手里还紧紧捏着注签。
后来何铮也一直没记住那一次斗剑究竟谁胜了,或许是清霞派,或许是浦台寺,反正和他没任何关系。他只是在事后整理交接工作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居然真有人下注压销金谷,而且下的钱还不少,却是下注者唯一压到销金谷上的一注。
这不是明摆着往水里扔钱么?何铮想,一赔三百的赔率,这玩笑开得真够大的,而且此人的身份更是妙不可言:居然是本地寺庙里的主持。他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在离开之前去拜访了一下那位下注者。
这座寺庙位置偏僻,香火冷清,何铮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眼前的主持老和尚低垂着眼帘,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身子倒是养得白白胖胖。何铮问了好半天,他才慢吞吞地开口:“哦,是有这么回事。就是图个乐子而已。”
“出家人也会在赌博里去找乐子吗?”何铮摇摇头,“何况五年前,上一次斗剑大会,你的记录也是压了销金谷。再往前的记录都没了,不过我想也差不多吧。你不是找乐子,而是在扔钱玩,谁都知道销金谷一定不会赢的。”
和尚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和尚拿那么多钱来也没用,扔了又何妨?”
何铮叹口气:“供桌都要被老鼠啃光了,哪儿来的‘那么多钱’?恐怕不是要扔,而是想捡回一点过去吧?”
这话一出口,他就感觉眼前这个和尚似乎浑身都在变得僵硬,这更证明了他的判断。
“你从前是销金谷的人,对吗?”他问道。
和尚翻了翻眼皮:“不但是销金谷的人,而且还是步雨泉的门下弟子。”
“我没读过什么书,您所说的‘不但’和‘而且’之间,是什么关系呢?”何铮又问。
和尚笑了笑,脸上隐约有点骄傲的意味:“销金谷虽然人数众多,但绝大多数只是学徒身份,不过即便是做学徒,也能让一般的铸剑师受用不尽。而真正的亲传弟子,往往每一代也只有一两名,我就是上一代谷主步雨泉的二徒弟。”
何铮点点头:“步雨泉,就是第一次斗剑大会之前,被御前侍卫害死的那一个吗?”
这话一说出口,他就发现不妙。和尚的神色忽然变得凶狠,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盯着他看了很久,让他怀疑自己可能被灭口。过了好一会儿,和尚忽然哑然失笑。
“想要学那些一张口就能道破罪犯天机的神捕,就得把功课做足,”和尚摇着头,“老子差点上了你的当。说吧,你从哪儿听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怎么会扯到御前侍卫身上的?”
“想要做一个像模像样的和尚也不容易啊,”何铮说,“你当了几十年和尚,还是更习惯说‘老子’而不是‘老衲’。”他也不隐瞒,把沈淸的遭遇说了一遍,只是略去沈父的血字不提。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所以你想干什么,给自己的朋友报仇?”
“我可没那么伟大,”何铮大摇其头,“就是产生了一点好奇心而已。我只想单纯地弄清楚沈大叔的爹自杀的原因。”
“满足你的好奇心倒没什么,反正那些陈年旧事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和尚说,“只不过,我担心你听完之后,会产生更多的好奇心。因为那起看似简单的悲剧中,却隐藏着一些难以解释的谜团,我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你要是愿意给我捐点香火钱,我不介意讲给你听。”
三、师父就此化为灰烬
你猜得倒也差不多,我师父的确可以算是被御前侍卫们害死的,所以那个自杀的统领死得活该。只不过我师父的死确实太怪异,我想了几十年,也没想清楚。
从头说起吧。现在销金谷名存实亡,只是一帮当年的学徒在谷里打着旗号骗人罢了,步雨泉死了,我和师兄散了,销金谷的真正技艺也就从此断绝。
销金谷多年来声名在外,虽然一直保密,旁人都慢慢猜到了我们炼剑的秘密——我们用的方法,是提炼铁精。
哦?已经有人和你解释过了,那最好,我可以省点口舌了。从兵器中提炼出铁精,说来简单,真做起来却难上加难,很多其他门派意图尝试,也不过能得到一点钢水和焦炭。那其中的不传之秘,向来只有销金谷的谷主知道,除了入室弟子,谁也不传。
三十年前,我就是谷主步雨泉的二弟子。当初拜师的时候只是出于偶然的机缘,后来在销金谷呆的时间长了,才知道师父原来在江湖上大大地有名气,那些高手们都以能得到师父铸出的兵器为荣。不过师父总是严格控制着数量,基本上每年才会流出去一两件,虽然以他的能力应该一个月就能铸成几件。我猜那是为了物以稀为贵吧,销金谷的兵器太多,就不值钱了,师父终究也是个狡猾的人。
所以那一年,当那几个御前侍卫便装到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求剑的。结果我刚刚狐假虎威地走到他们面前打算赶人,他就把藏在身上的身份金牌亮给我一看,吓得我噤若寒蝉,缩在一边不敢多话。
我的师兄见过点世面,连忙去请师父,我在心里犯着嘀咕,师父会不会和他们打起来呢?和御前侍卫过不去,就是和皇帝过不去,那罪责可不小。偏偏我师父步雨泉年纪越大,脾气越坏,真是让人担心。近年来他的古怪毛病越来越多,架子也越来越大——简直就和皇帝差不多。弟子和学徒们见到他必须让到道旁,垂手而立,哪怕路宽得可以跑四乘马车。他穿的衣物必须要洗得一尘不染,食物也要用精炭烧煮的才能入口,而且除了弄回谷中万年不化的积雪来融水,他也不喝其他水源。
这些毛病倒也罢了,最难容忍的是他越来越变得疯狂好静。除了铸剑的噪音无可避免,除此之外,他禁止我们在任何时候高声喧哗,在他面前说话也不许七嘴八舌,有什么事必须由一个人整理好了单独向他汇报。谷内甚至连鸟雀都必须驱逐干净。而他的耳朵也确实灵,有时候一些学徒在他单独居住的小屋外稍微说话大声点,甚至根本就是在很小声的交谈,他都会怒气冲冲地开门出来施加惩罚。到了后来,除非有事相禀,谁也不敢靠近他的屋子。
不过师父脾气再坏,似乎也不敢和御前侍卫硬顶。所以没过多久,我就看到师父毫无脾气地跟在那几个侍卫后面,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我心里不免有点鄙夷,同时也有点纳闷:御前侍卫,不是应该跟着保护皇帝的么?跑那么远到销金谷来办差,难道皇帝也有什么事需要偷偷摸摸地办?
这之后发生的事情更加让我吃惊。师父对我和师兄下令说:“把剑塔点燃!”
所谓剑塔,其实是销金谷里一个巨大的高炉,因为形状若塔而得名,是我们这一派专门用来铸剑的地方。这地方每年只开动不到一个月,这之后师父就不再铸剑,但今天在皇帝的钦命面前,师父也不得不屈服。
按照惯例,师父只带了我们俩进入剑塔,但领头的御前侍卫一定要跟进来监视,我们也没办法。剑塔分三层,我在剑塔下方负责控制燃料和炉温;师兄位于中层,负责挑拣可用的原料兵器、熔炼铁精,并将铁精通过机关送到高处的平台,师父将在那里进行最后也是最复杂的工序。十多天之后,第一把剑打了出来。这把剑寒光毕露,硬度韧度俱佳,如果流入江湖,一定会有很多人哄抢。
御前侍卫的头儿——你说是统领是吧?官还不小呢——却并不以为意。他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一件用黄缎裹着的东西,微微掀开一角,让师父看了一眼。师父居然吓得退后了两步,一脸惊惶。
“能赢得了它,这把兵器就算合格了。”统领说。师父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怎么样,还要故意在我面前说谎么?你的底细,我一清二楚。”统领冷笑着,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师父的反应更加莫名其妙,他摇着头,居然把刚刚炼成的剑又扔回了炉中。
这就是那件事的第一个谜团。皇帝究竟想要师父干什么?统领给师父看的又是什么?
第二个谜团更加费解,它牵涉到师父的死。在第一把剑被生生废掉后,师父没有做任何解释,指挥着我们俩开始打造第二把剑。这一次的进度慢得多,而且使用了很多一直珍藏着的当世知名兵刃,让我和师兄觉得很心疼,又隐隐有点兴奋。也许这次能打出绝世罕见的神兵呢。
这一把剑耗费的时间出乎意料的长,足足磨了一个月有余,连我们两个年轻人都有些吃不消,师父自然更加难受。但他始终苦苦支撑着,几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脾气也愈发暴躁,动不动就对我们大发雷霆。所以要分清楚师父和我们师兄弟究竟谁更受折磨,倒也难讲。
终于到了最后那个不可索解的日子。我们照常小小休息了几个时辰,就被师父揪起来干活。当时师父位于高处的平台,背对着火焰,面向我们站立,因为还没有进入到需要他提纯锻打的工序,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师兄在剑塔中部,利用炉火提炼铁精。我则在底端控制着炉火。
接近中午时,师兄提炼出了第一块铁精。他搬动了机关,脚下的铁板开始上升,将他送往高层。我随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是这一抬头,我发现了一个意外的危机。
联系着剑塔高层机关的铁锁,不知为了什么,竟然和中层的铁锁缠绕在了一起。而中层的铁板此刻正在上升,这意味着高层平台极有可能被反方向的力拖垮,就像是在被绞盘拖拽。可师父还在那里呢!
我慌忙顺着剑塔四壁的阶梯往上奔跑,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示意师兄赶紧提醒师父离开高层平台。因为这中层铁板的机关一旦发动,就只有到了目的地才会停止,师兄也没办法停住它。
师兄听到了我的呼喊,也立刻发现了危机。他立即仰起头,对着师父大喊道:“师父!危险!快点离开!”
师父好像楞了一下,才注意到他在说话。师兄又喊了一遍,师父点点头,却并没有动弹。我急得满头大汗,恨不能长出翅膀飞上去,把他拖开。
师兄双手乱舞,声音由于紧张已经完全变形了:“师父,快点离开!平台要垮了!您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师父却仍然没动,反而望着师兄,很平静地说:“我们没有选择。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话音刚落,平台承受不住拉力,终于断裂了。我站在梯上,眼睁睁看着师父从高处落下,正落在炽热的炉火中。伴随着师父最后的尖叫,一阵青烟升腾而起,师父就此化为灰烬。
《剑魂》 作者:唐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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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魂(2)
四、我觉得挺没意思的
“这么说来,你师父是自杀的?”何铮皱着眉说,“他为什么要自杀?因为惹不起御前侍卫?”
老和尚摇摇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这就是我思索了几十年都没想明白的谜团。师父虽然铸剑技艺举世无双,却一直是个自私而人品低下的角色。明明答应好了给人打造的兵器,只是因为另一家出价更高,他就可以翻脸毁约。这样的人……怎么也不像是会自杀的样子。”
何铮想了想:“确实。何况从你的描述,这个人既贪图享受,又喜欢使用权力。通常这种人都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命,而不是自杀。”
“但他的确是自杀,铁证如山啊,”老和尚迷惘地说,“剑塔是一个近乎封闭的所在,当时师兄那一声喊非常响亮,绝不可能听不到,更何况他还明白无误地回答了。”
“我们没有选择。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何铮重复了一下这句话,“还真是标准的自杀者遗言。可是,他临死前为什么又要尖叫一声呢?”
“就算是自杀,临死前也总会感到害怕吧?”老和尚说,“我还是接着讲完后面的事情吧。师父死了,御前侍卫们的行动也只好宣告失败。我看见那个统领铁青着脸,猜到他一定会受重罚,没想到竟然畏罪自杀了。而步雨泉的死去,也宣布了销金谷的完结。我和师兄都还没有出师,师父的手艺只学到了十之二三,没有脸在外面自称销金谷传人。所以我漂游了一阵子之后,终于心灰意冷地到这里出家做了和尚,老和尚死后又做了主持,只是在斗剑大会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押销金谷一注,虽然注定赢不了钱。看起来,继承和尚的事业比铸剑师轻松多了。”
“那师兄呢?你的师兄去哪儿了?”何铮问。
老和尚事不关己地摆摆手:“我哪儿知道。师兄也是个脾气有些阴沉的人,当年我们表面客气,实则根本没什么交情。他要么去了别的地方铸剑,要么大概也和我一样当了和尚吧。”
何铮哭笑不得:“你以为天底下的职业就剩下铸剑师和和尚这两种吗?”
从这位糊涂主持嘴里得到的收获够丰富了,何铮想,再多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了。虽然其中的隐情还不了解,但大致经过还是清楚了。沈淸的父亲果然就是为了这件事而自尽的,可想而知皇帝对这次任务的重视程度。可是,销金谷主步雨泉真的是自杀的吗?
他始终忘不了沈淸所转述的那六个字遗言:“他不是自杀,是……”
这位没能完成皇命的御前侍卫统领,难道在临死的时候灵光一现,看穿了迷雾背后的真相吗?那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离开这座城市后,没什么目标的何铮捡了一根树枝,往空中一扔。树枝啪地落地,尖头指向了南方。于是他向南方而去。
说起来也是他运气好,走了没多久就听到消息,南方的一位诸侯国君主反动了叛乱,还拉拢了好几位盟友,声势不小。据说是该君主长期觊觎自己孱弱的邻国的国土,屡次上书皇帝,想以合法的方式吞并该国,皇帝自然不同意。摩擦积累到了顶点,就只好开打了。皇帝就是这么忙,打完蛮族打海盗,打完海盗,自己的诸侯又起来闹事。
何铮没办法继续南行,只好就地暂时留下来找活干。托战争的福,当地太守未雨绸缪,开始招民夫修筑工事、打造兵器。何铮干回了老本行,每天拉着风箱抡着锤子,但由于战火还未波及到此处,形势并不如随军与蛮族作战时那么紧张兮兮。
因此铁匠们聚会喝酒的地点不再是军营里,也不再有巡夜士兵的打扰。这间小酒馆店脏、酒劣,下酒菜要么淡而无味,要么像打翻了盐罐子,还有一个脾气暴躁人老珠黄的老板娘,但有一个唯一的、却是最重要的好处:便宜。
“觉得老娘态度不好,去找态度好的吧!”老板娘把酒坛砸在桌上,桌腿一阵摇晃,“就看你们这帮穷铁匠有没有那么多钱了。”
铁匠们相对苦笑,谁也不敢还嘴。几杯酒下肚后,气氛一点点热烈起来,大家的话头打开后就收不住。这些铁匠多半出身穷苦,话语间也不过是一些颠沛流离的羁旅生活,或是和某个乡村女子的露水姻缘。说到粗俗处,众人一起抚掌大笑,吵得老板娘把菜板砍得当当作响以示抗议。
虽然细节各异,但仔细分析,那些铁匠们的生命轨迹其实是差不多的,何铮忍不住想。每一天,每一夜,每一个看似不平凡的瞬间都是如此,喧嚷中蕴含的是无可奈何的平静,就像一口井,无论投进的石头掀起怎样的涟漪,当水波平静后,死水终究是死水。
我也会这样吗?他想,四处卖着力气,贫困地度过一生,运气好的结婚生个孩子,运气不好就孑然一身,只能每天夜里在污秽的小酒馆喝得烂醉,才能忘记压在心头的不幸。
“都是铁匠,我们就得一辈子受穷,他们就可以风风光光地这个比试那个大会!”有一次一个铁匠满脸通红地抱怨说。旁人都笑了起来:“人家是铸剑师,可不是你这样只会打锄头钉马掌的乡下穷铁匠。”
“没什么区别!”铁匠嚷嚷着,“我们打出锄头可以耕地,他们打出刀子只能拿去杀人!他们干的不过是帮助杀人的活,为什么就比我们要高一等?”
何铮轻叹一声:“因为世界本来就是由杀人者掌握的,而不是耕地的。”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了,倒是老板娘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好像还有点见识,”老板娘说,“或者是听了别人的话拿出来卖弄?你真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何铮摇头:“我不明白,就是随口说说。”
“小何子可不是一般人!”另一名铁匠大声说,“他以前认识御前侍卫统领的儿子,还认识铸剑大师的徒弟呢!”
何铮差点一口酒狂喷而出,该铁匠巧妙的措辞一瞬间就把他的形象高大化了。他狼狈地咳嗽着,看着对面笑得不怀好意的老板娘,心里想着:侍卫统领的儿子,铸剑大师的徒弟……如果光是这么一说,乍一听倒还真挺有面子的呢。
兴尽散伙的时候,老板娘对何铮说:“你留一下。”
何铮有点糊涂:我凭什么要留一下?你是衙门的官老爷吗?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抗拒,留了下来,还在老板娘的指挥下关好了门。老板娘转身回到里屋,何铮不知所措的等着。忽然一声破空的呼啸声,一把长剑毫无征兆地从里屋的门帘后飞了出来,擦着他的脑袋掠过,啵地一声钉在门板上。
要是稍微偏上半寸,只怕自己的脑袋就要被切开花!何铮大惊之下,背上的衣服瞬间就湿透了,他伸手扶住桌子,免得自己腿一软摔倒。惊魂稍定后,何铮扭过头去,发现那把剑完全戳穿了厚厚的门板,几乎整个剑刃都露在了门外,门内只余剑柄,还在轻微摇晃。
“胆色还行,”老板娘慢悠悠地转出来,“居然没有吓昏过去。”
“没吓昏也快了,”何铮擦着额头的冷汗,“多亏我好歹见过打仗,还被蛮族人追得屁滚尿流过过。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板娘把剑收回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忽然问:“你既然认识那些不寻常的人物,自己干嘛还是个做杂工的流浪汉呢?”
“我认识的都只是寻常人物,”何铮说,“身份不可能跟着你走一辈子。侍卫统领的儿子可以只是一个戴罪的潦倒铁匠,铸剑大师的门徒也可以变成只会念经的和尚。”
“听起来还怪有趣的,”老板娘说,“能给我讲讲吗?”
“那你得请我喝酒。”何铮借机开价。他想了想,又补充说:“不掺水的。”
他把沈淸父亲与销金谷的恩怨大致讲了一下,老板娘听完,沉默了半晌。最后她发出一声冷笑:“步雨泉那个老家伙,绝不会自杀的。他的死肯定有点文章。”
何铮大吃一惊:“你也认识他?你是什么人?”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他差一点就做了我的竞争对手,可惜死得早了几天。三十多年前,我也是个想要参加斗剑的铸剑师,门派就不必提了。”
何铮喃喃地说:“看来我的运气不错,总是遇到过气的名人。”
老板娘嘿嘿一笑:“我比他们差远了。我所在的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门派,也没有什么惊人的技艺,但是听到斗剑大会的奖赏,谁都难免要小小心动一下。”
“哦?是很多钱吗?”何铮问。
老板娘轻蔑地看他一眼:“年纪轻轻就知道钱。钱算什么呢?”她顺手把手中的长剑递给何铮,何铮细细地看着。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接触到一把真正的宝剑,那通体散发出的凛冽寒光令他心里充满了敬畏。他尝试着挥舞了几下,宝剑在空中划出轻微的风声,让他隐约间产生了一点幻觉。仿佛他并不是一个四处流浪的小铁匠,而是一个行侠济世的大侠客,正在仗剑而行、斩妖除魔。
“手里拿着宝剑,觉得人都不一样了吧?”老板娘在旁边不阴不阳的一句,把他唤回了现实。没有什么大侠,也没有什么等待拯救的生民,只有肮脏污秽的小酒馆和不知所措的小铁匠。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平添失落。
“所谓的人,就是这样,”老板娘拍拍他的肩膀,“总是无法了解自身,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只有当手里拿上剑、腰间悬着金牌、头上戴着皇冠的时候,才能找回存在的感觉。皇帝召集斗剑,也是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一点啊。”
那之后何铮慢慢和老板娘有点熟了。在暴躁粗鲁的外表之下,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太太,甚至替何铮补过一次衣领,这让他隐约回忆起童年时代慈祥的祖母。当然老板娘和慈祥半点也沾不上边,除了那次缝衣领,她和何铮熟起来的另一个表现就是驱使何铮替她干活。
“年轻人就是要多劳动,”老板娘说,“成天懒懒散散吊儿郎当可不像样。”
“可年轻人不能白劳动啊,”何铮说,“再说我成天打铁快累死了,哪点懒散?”
“那好办,以后免了你的酒钱不就行了?”老板娘脑筋转得够快。于是何铮每晚又开始兼职酒店伙计,干些擦桌子刷碗的杂活。一天晚上,当酒客们散尽后,何铮正在收拾残酒冷炙,发现一张酒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小小的银花。他把银花拿给老板娘,老板娘面色不变,对他说:“剩下的活我来,你先回去。”
老板娘发善心,那可比狗不啃骨头还要奇怪。何铮回到铁匠们挤住的木屋里,躺了一小会儿,越想越觉得奇怪,又爬了起来,偷偷跑回小酒馆。酒馆里的灯火已经全部熄灭,里面也悄无声息,但他可以听到距离酒馆不远处有些奇怪的声音。他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酒馆后方的一小片空地上,他看到了斗剑。老板娘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灰衣人对面而坐,他们正在斗剑。这个灰衣人,应该就是那朵银花的主人吧。
原来斗剑就是这样的啊,何铮想。漆黑的深夜中,两人各自握在手中的剑却在发出轻微的光芒。老板娘的剑是白光,灰衣人的是绿光。两人都盘膝坐着,相隔有数丈之遥,这让何铮有点迷糊:隔得那么远,怎么斗呢?
两人的动作很快做出了最明晰的解释。他们手中的剑芒越来越强,从开始黯淡的光芒一点点变得明亮,最终变成了两团炫目的光晕。就在光晕达到极盛时,两人嘴里各自低喝一声,两柄剑从各自手中飞起,飞向半空中,凌空撞在一起。
它们就这样悬停在空中,仿佛是两个正在角力的力士,白光和绿光相互碰撞渗透,忽而白光强盛,忽而绿光明亮,此消彼长间,渐渐发出高亢的尖啸声。那声音并不十分响亮,却好像尖锐的锥子,能从耳朵锥入,一点一点扎到心里去。何铮用尽全力捂住了耳朵,仍然觉得一阵阵难受。
与两柄剑的激烈相斗不同,坐在地上的两个人倒是挺悠闲。虽然可以看出他们的神情十分紧张,却并没有那种剑拔弩张般的紧绷和拼命。何铮突然看明白了,所谓斗剑,真的是完全依赖于剑的本身。当兵器开始拼斗后,人就不再发力,之后的命运由剑的强弱来决定。
好像挺公平的,何铮想,但又好像有点不对。不过没等他想明白究竟哪点不对,胜负已经分明。发出绿光的剑终于支撑不住,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灰衣人霍然站起,向前跨出两步,又呆立着不动了。老板娘带着几分得意,慢悠悠站起来,召回了自己的剑。
“我输了。”灰衣人低声说出这三个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老板娘等他走远,哼了一声:“好看吗?快滚出来吧!”
何铮从藏身处钻出来,想了想,又跑向远处,先把灰衣人弃之不理的两截断剑捡了回来。老板娘皱皱眉头:“你要干嘛?”
“我也许可以把它们接起来,”何铮说,“我还从来没有过一把剑呢。”
老板娘嗤之以鼻:“第一,以你的手艺,这样的好剑恐怕没本事接上;第二,剑也是有生命的,在斗剑中输了,就失去了剑灵,接续起来也不过是块死铁。”
“死铁也好啊,”何铮说,“我又不是你们江湖中人,有一把利剑,好歹走山路的时候能对付对付野狼吧。”
“随你吧!”老板娘说,“我得走了。既然被人找到了,就说明此处已经无法安身。你要不嫌弃,这个店就送给你自己去开吧,总比铁匠赚得多点。”
何铮有些怅然,过了好久才说:“可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呢。你的剑那么厉害,以前也很有名吧。”
老板娘微微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一个个都要打听的话,未免太累了。”
“你四处躲藏,就是为了不想和人斗剑,对吗?”何铮大声问。
老板娘凝视着自己手中的宝剑:“差不多。我觉得挺没意思的。”
五、那就去看看吧
叛军很快被镇压下去,表面上看起来四海升平无战事,皇帝他老人家却没有再弄点新花样出来,因为他在击败叛军后不久就病死了。新皇帝上台后,先要铲除异己巩固政权,也无暇他顾。所以新的斗剑大会开始时,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
而何铮也当了五年酒馆老板。经营一家小酒馆其实更操心,还真不如当铁匠轻松,只需要来了活就干,干完了躺下休息就好。但何铮还是把这间破破烂烂的酒馆一直开了下去。他反正对钱财并不怎么在意,也没有更改老板娘的酒价菜价,相反还总是让人赊账,结果酒馆的生意比以前更好。
闲暇的时候,他也曾尝试接续那把灰衣人抛弃的断剑,但正如老板娘所言,他那种三流铁匠的手艺根本没办法做到。以他所能达到的炉温,那柄剑半点反应都没有。好在何铮是个万事想得开的人,这把剑本来就剑身偏长,那半截断剑也能勉强使唤。他做了个剑鞘,把断剑插在里面,看上去倒也不赖。
“图个好看,其实里面就是废铁,”他总是这么回答询问这把剑的酒客。但在新一届斗剑大会召开前夕,这把剑被人认出来了。
那是一个看上去邋里邋遢的中年酒客,从打满补丁的装束上看,应该是个滞留于此地的流浪穷汉。不过此人倒是绝不赊账,每天晚上天黑就到,总能带来几个铜板的现钱,也不要下酒菜,就抓着油腻腻的酒壶自斟自饮。这样过了几天,某一夜风雨大作,店内空空荡荡没有半个客人,何铮乐得清闲,正打算关门打烊,那名酒客却如幽灵般闪身进来。
“不错,很安静,”他满意地点点头,“适合谈心。”
“谈心?”何铮左右看看,“不会是说我吧?和我有什么好谈心的?”
客人盯着他的腰间:“不是你,是你的这把剑。虽然你口口声声它是废铁,但那个剑柄我看着挺眼熟的。”
“那个灰衣人,是本门叛徒,我已经追了他很久了,”客人听完何铮的讲述后说,“这把剑就是他偷出来的。”
何铮愣愣地问:“那我要不要还给你?”
客人摇摇头,说了句和当年的老板娘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剑断了,剑灵就死了,拿回去也和废铁无异。你留着吧。可惜啊,那是本门最好的一把剑了……”
何铮正在如释重负,客人又问:“那个老板娘去哪儿了你知道吗?嘿,你当然不会知道了。比起那个叛徒,其实我更想找到她。”
“那可不容易,”何铮说,“她说他们本来就是无名小派,上次被找到后,她也会找个更偏僻的地方躲起来。”
客人笑了起来:“无名小派?那是骗你的。四十年前第一次斗剑,最有希望的是销金谷,其次就是扶风山庄。那时候她不过二十出头吧,带着父亲、也就是扶风庄主的神剑去参加斗剑。没想到临到大会前,她的信也寄到了家,说是不愿意参加斗剑,居然带着那柄神箭不知所踪了,把老庄主气了个半死。”
“为什么呢?”何铮问。
“这也是我想问的,”客人一脸的迷惘,“那时候步雨泉的死讯已经传出。只要她带着扶风神剑出现,多半就能赢得斗剑。可她偏偏放弃了,为什么呢?”
客人不再说下去,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谢谢你让我知道了一些答案。再会。”
何铮没有接:“你去哪儿?去参加斗剑大会吗?带上我吧。”
客人一怔:“带上你干嘛?”
“我很想去见识见识,”何铮说,“不管打铁还是卖酒,总归是无聊。我从小开始就不断认识你们这样的江湖人物,却从来没有真正踏入过,实在是很好奇。”
客人盯着他瞧了好久,目光中忽然有了笑意:“那就去看看吧,看过你就知道,也许比打铁卖酒更无聊。”
六、也没什么奇怪的
斗剑好像已经成了江湖中最重要的事情。这是何铮的直观印象。以前在他听过的故事里,江湖人士最喜欢干的就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打得乌七八糟血光四溅。在那些少年的幻梦中,他也曾不只一次想象自己化身剑侠,干些行侠仗义拯救美女的勾当。
但现在江湖好像平静了许多。人们的心思都在斗剑上。各大门派帮会不再杀伐不休,而是全力炼剑。
“假的,”名叫裴彪的酒客告诉何铮,“如果自己的剑不能占优势,就难免要想到点搞破坏的手段。所以大家并不是不想出去惹事,而是都不得不缩在家里,谨防别人来盗走自己炼的剑,或是毁掉自己的剑炉什么的。明里挑衅争斗的少了,暗中死的人却半点也不少。”
何铮很失望:“皇帝想借斗剑来让大家少打架,看来是不那么成功了。”
裴彪冷笑一声:“不打架还能叫武林?皇帝也真是天真,想用这一招就让民间太平下来,怎么可能?”
这话提醒了何铮。他想起了目睹老板娘和裴彪的师兄斗剑后,那种别扭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了。是啊,那样斯斯文文地坐着斗剑,不大像武林嘛。武林生来就是为了打架的。
自以为是的皇帝啊,他又想,大概有权力的人总是那样,以为自己拍拍脑袋扔出个点子就能解决天大的难题,其实到最后总会成为天大的笑话。几十年间已经比拼了六次的斗剑,似乎就正在破坏着原有的稳定的江湖格局,带来难以预料的变数。
第七次斗剑正在临近,从裴彪口中,何铮终于得知了斗剑大会获胜的好处。正如老板娘所说,和赏金关系不大,也不只是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权力的诱惑。
一直以来,江湖中人和朝廷的关系都非常微妙。理论上而言,拿着刀剑打打杀杀,怎么都应当是违反律法的事情,但朝廷如果真的看不过眼,却也没有能力去管束。所以大家一直都心照不宣地守着一条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界限:打架归打架,必须收束在江湖范畴内,而不能过火。朝廷可以不管你,你也不要肆意妄为挑战底线。
但皇帝召开斗剑大会,却显然是想到了这一层复杂难解的关系,并且力图解决它。斗剑大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可以算作是皇帝给江湖野人们打上一个官戳的途径。能在斗剑大会上名列前茅的门派,可以获得皇帝的御赐金匾,那不仅仅是虚名,更代表着某种耐人寻味的认可。能得到这块匾的门派,在日常的种种行事,包括开馆、圈地、收租、运货等等生意,都能获得优先权,即便有些微越轨之处,也会被官府忽视过去。
“谁的钱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裴彪说,“尤其正经门派,不能像混黑道的那样贩私盐什么的,有官府的照拂,做什么都容易了。在过去,江湖门派和官府靠得太近是会被耻笑的,但现在却显得合情合理了。况且皇帝说得很明确,赢家们只需享受便利,却不必为官府做任何事。”
“我也曾经怀疑皇帝用这一招是不是为了变相挑起纷争,事实上在最初的几次斗剑大会后,为了斗剑而起的纠葛确实不少。但最近两次,奖赏的名额大大增加了,几乎是只要你来参赛,就能捞到实惠。所以如果一定要说这其中包藏了什么祸心的话,似乎证据不足。”他补充说。
“听上去这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皇帝啊。”何铮说。说话时两人已经踏入了帝都。帝都是一座庄严大于繁华、气魄大于规模的城市。踏在帝都的街道上,难免让人心情肃然,就连一向不修边幅的裴彪都换了身相对干净的衣服。
“还是有点紧张,”裴彪解释说,“这是我第一次代表门派来斗剑。好在我们本来也没什么胜算,就当是开开眼界好了。”
帝都这时候已经有大批江湖中人聚集,要是放在几十年前,御林军必定如临大敌,又是清查又是宵禁的。但现在,他们除了加强皇宫的守卫之外,并无其他动作。皇帝说了,来参加斗剑者,皆为忠君爱国之士,不必那么紧张。所以这些武人在无聊的等待中可以悠闲地四处逛荡,这让何铮恍惚间回忆起六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他也是陪着同伴宋大力等待斗剑大会的召开,也是那么多人在焦躁不安,在提心吊胆。不过那时候身边的只是无关的赌徒,输赢不过是一点闲钱,眼前的这些剑客们,赌的却是声名与未来。
“听你说了那么多好处,最终的第一名好处又是什么?”何铮问。
“说虚名的话,能得到‘天下第一剑’的称谓;说实际的,该派掌门将被尊为帝师,可以获得号令群雄的权力。也就是说,这个门派实际上就和武林盟主差不多了,但付出的代价却比以前争夺武林盟主时小多了。”
“这样的好处,步雨泉为什么不去争,反而自杀了?”何铮觉得不可思议。自从听步雨泉的二徒弟讲过他师父的死因后,何铮就总忍不住要琢磨这件事。步雨泉的死包含着两个疑点:为什么他会无缘无故自杀?御前侍卫的出现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年来,何铮打破头也想不明白这两点。现在身处斗剑大会的独特氛围中,那些诡异难言的谜团又开始浮出水面了。后来他又想到了一些别的:如果步雨泉没有死,以他那天下公认的无双技艺,销金谷会不会一直垄断着“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呢?而那样的话,沈淸的父亲不会割喉自尽,步雨泉的二徒弟也不会去当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和尚,自己不会有机会认识这两个人,也就无缘结识老板娘和裴彪——说不定现在还是个浑浑噩噩的小铁匠呢。
人生真是奇妙啊,何铮想,销金谷里的那一缕青烟,决定了四十年后我站在京城,看着落日消失在城墙后。
几天之后,斗剑大会正式开始了,首先进行几轮初试,逐步淘汰。何铮冒充着裴彪的师弟,堂而皇之混在衣着光鲜体面的江湖客中,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格外厉害。
司礼官开始宣号,大大小小的门派们按照事先排定的顺序开始捉对比拼,那场面何铮已经在几年前看过了。确实不怎么像武林,倒似是书生在比背书,真是谨严得可怕。不过说到书生,何铮忽然觉得司礼官很面熟。他起身离座,靠近了几步,这回看清楚了。这个司礼官,居然是他的老熟人,一起给清霞派修过剑炉的落魄书生刘文渊。不过这会儿他看上去可半点也不落魄,居然混到了朝廷里当差。
当天的比试结束后,何铮找到了刘文渊,故人相见,欣喜非常。原来刘文渊在何铮离去后的第二年终于考上科举,从此告别了过去的贫困生涯。而他那股书呆子的习气也一扫而空,显得精明干练。
刘文渊请何铮喝酒,以他现在的薪俸,已经可以在帝都最好的酒楼里要个雅间了。何铮喝着自己从未尝过的好酒,不免有些自惭形秽,想着一别六七年,自己还是个穷光蛋,只不过小酒馆老板说起来比铁匠好听一点罢了。
“其实我倒很羡慕你,”刘文渊替他斟酒,“身入官家,才知道自由生活的可贵啊。你我两个人,就像是池里的鱼儿和天上的飞鸟,互相看着眼馋吧。对了,你怎么会也来参加斗剑呢?”
何铮略述前因,刘文渊半晌默不作声,最后才一声叹息:“这是何苦呢。所谓斗剑,不过是一个大笑话而已。”
“为什么?”何铮很吃惊。
刘文渊看着眼前的酒杯,目光中有些哀伤:“四十年来,为了斗剑,武林已经完全走样了啊。皇帝召开斗剑,打的是和平的旗号,自然也会有人怀疑他的用心,觉得他是以和平为名,暗中挑拨,反而使人们的暗斗更加激烈。”
何铮点点头:“嗯,裴彪也有过这种猜测。”
“但是人们为了利益,总还是忍不住要在斗剑大会上争雄一时,”刘文渊说,“而一旦他们把目光都倾注在斗剑这回事上时,剑的本意也就被抹去了,而皇帝的目的,也就在此处了。不是为了让人们停止拼杀,也不是为了挑拨他们拼杀,而在扭曲剑的本意。”
“可不可以说我听得明白的话?”何铮说,“我没怎么读过书……”
刘文渊苦笑一声:“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剑?一把孤零零的剑,哪怕是天上神品,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剑终归是人用的,对于江湖中人来说,最重要的在于人,而不是剑。”
何铮隐隐有点明白了:“你是说,剑客们开始弄不清楚自己应该重视什么了,对吗?”
刘文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色在酒精的刺激下有些发红:“这四十年来,江湖中的神兵利器层出不穷,大概抵得上过去三四百年所流传的知名兵器了,但却没有一个武者的名字能深入人心。人们都在拼命地寻找铸剑的方法,却没有去想过,剑铸成之后拿来做什么;大家都只记得剑,甚至记得铸剑大师,却再也记不得侠道的真义了。”
“武林在走向死亡。”他总结说,又喝下了满满一杯酒,然后扑倒在桌上,发出响亮的鼾声。何铮看着他由于生活宽裕而显得肥润的脖子,心里想着:老板娘也是因为想通了这一点,所以就不去斗剑了吗?他又想:“武林在走向死亡”,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会走向死亡,也没什么奇怪的。
《剑魂》 作者:唐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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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魂(3)
七、他突然就发疯了
终于轮到裴彪上场初试了。他对结果本来不抱什么期望,所以心情很轻松。不过当刘文渊喊出他的对手时,他和何铮都暗暗松了口气。
“销金谷!”刘文渊喊道。
销金谷早已名存实亡,这一点人所共知。说不定能赢呢,裴彪想。
但当对手下场时,他还是有些意外。来者居然是一个白发如霜的老人,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布包,颤巍巍地向场中走来。走近之后,裴彪才看清,老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窝深陷,枯瘦如柴,带着一种抹不去的愁苦。
真是一个奇怪的对手,裴彪想。他依着礼数与老人相互致意,然后盘腿坐下,把宝剑放在膝上。老人慢慢解开布包,露出里面的东西,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是一把打废了的残剑,剑身扭曲歪斜,厚薄不均,就像受了伤的蛇,剑体上疙疙瘩瘩的都是小金属球,色泽也暗淡无光。裴彪有些生气,觉得这个老人简直是来拿斗剑大会做消遣的。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在刘文渊一声令下后,以内力驱动了宝剑。他膝上的长剑慢慢放射出淡紫色的光芒,腾空而起。老人手里的剑也飞了起来,划着怪异的曲线,迎向敌手。裴彪注意到,那把剑直到飞起,都没有发出一点光。
就当人们以为裴彪将会毫无悬念地取胜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两柄剑接触的一瞬间,那把残剑突然发出一阵巨大的啸声。那啸声就仿佛是暴风刮过海面,带有一种让人心惊胆战的狂暴和凶恶,又仿佛是一个垂死的人在挣扎狂呼,声音直刺人心。
伴随着这一声恐怖的尖啸,裴彪的剑在一瞬间化为了碎片。整把剑,从剑柄到剑刃,就像是冰雕成的一样脆弱不堪,分裂成无数碎片。从第一届到第七届,在历次斗剑中,从来没有哪把剑输得那么彻底。
最后一块铁片落地时,让人无法忍受的尖啸声也立即消失,残剑飞回了老人的手里。老人慢悠悠站起来,向裴彪微微点头,转身离开。到了这时候,全场才响起轰然的喝彩声。
喝彩声中,裴彪面无人色,直到何铮把他扶出场,他的双腿仍然在不停地抖。
“就算你手里的这把断剑复生,也没用,”裴彪喃喃地说,“那个老头手里拿着的,是一把魔剑。那把剑刚刚飞起来,我就感觉到了,剑上带着一种可怕的杀意,那时我在其他的剑上从来没有体会到的。”
何铮连忙给他倒酒,裴彪连喝下四五杯,脸上好歹有了点血色。何铮问:“真正的销金谷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厉害的一把剑?”
裴彪摇着头:“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会不会是……当年的那个大徒弟没有死?”何铮忽然灵光一现,“也许他后来还在钻研步雨泉的铸剑手艺,并且终于成功把握了?”
“和我没什么关系,”裴彪一脸疲惫,“不管那是谁,我只明白一件事,那把剑,我用一辈子也不可能赶上。天差地远啊。”
很久以后何铮才渐渐体会到裴彪那时候的心情。对于一个江湖人而言,眼前突然出现一座让自己永远也无法攀登、甚至无法接近的高山,真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而不光是裴彪,很多与裴彪一样水准一般的中小门派也都感受到了同样的绝望。不过对他们来说,参加斗剑大会大抵是为了获得一些好处,折损一把剑倒也算不得什么。
所以并没有太多人为了这把注定无法战胜的剑而选择弃权。没有碰上那个奇怪老人的门派,继续煞有介事地相互淘汰,不幸与之对阵的则只好随便拿出一把次等剑来充数——毕竟平白损失掉一把好剑是恨不值当的。斗剑大会就在这样怪异的气氛中慢慢走向尾声,除了销金谷,再没有第二个门派能吸引他人的注目。那个不知名的老人,也始终没有和任何人交流过,来去都悄无声息,有如幽灵。而凡是有他存在的比试,都不存在任何波折,那一声鬼啸之后,没有任何剑能逃脱粉身碎骨的命运。
赌坊的盘口自然也产生了变化。那把魔鬼一般令人不寒而栗的剑,把销金谷的赔率一夜之间推到了二赔一,压过了之前呼声最高的天剑门。这令何铮再度回忆起了可怜的宋大力。他要是还活着,一定又在为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忧愁得吃不下饭了吧?
半决赛时,这把魔剑的震慑力达到了顶峰,当时无名老人的对手正是天剑门。作为大派领袖,天剑门掌门人齐经方自然不能效仿他人,把自己的好剑藏起来,而只能很无奈地把本来打算在这次大会上夺魁的新剑“逆绝”取了出来。按照天剑门历来的习惯,这把剑也是由孛星中取出的陨铁炼成的。只是搜寻孛星本来就是大费周折的一件事,于是这一柄剑反其道而行之,居然转入地下,依据历史传说从前人的古墓中寻找孛星残片,最终炼成逆绝。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把剑,”裴彪低声对何铮说,“就这么被毁掉了。”
“真的半点胜算都没有吗?”何铮问。
“半点都没有。”裴彪回答得很肯定。
这时候那把怪异扭曲的魔剑已经和逆绝在空中碰撞了。即便何铮这样并不属于江湖的三流铁匠,也能看出,逆绝确实是一把旷世难寻的好剑。这把剑通体闪烁着淡红的光芒,剑身挺直,隐隐发出龙吟虎啸之声,在黄昏的微光下散发出逼人的气势,这让人们心里略微升起一些希望:也许它能赢?好像是在不知不觉间,这些原本心怀鬼胎的剑派站在了同一阵线,以那把鬼神难测的怪剑为共同敌人。
逆绝的啸声渐渐响亮,红光也越来越亮,恍如在火焰中燃烧,但怪剑却静静地纹丝不动,就像是一块没有生气的废铁,摆出任君蹂躏的架势。然而不管逆绝怎样催动攻势,这把剑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剑身上连一道最细微的裂纹都没有。齐经方满头大汗,显得无比紧张,无名老人却好像老僧入定,让人怀疑他已经睡着了。
太阳即将落山的那一刻,红光大盛,逆绝的剑气如江河决堤,达到了极盛。但在那汹涌的剑鸣声中,却悄然掺入了一点杂音。与此同时,无名老人的嘴角浮现起一丝微笑。
随着这一抹含义不明的微笑,斗场中陡然传来嗡的一声响,逆绝的红光顷刻间消失无踪。那把怪剑剑身上闪过一丝转瞬而逝的青光,紧接着爆发出恶魔般的咆哮声。
一声,仍然是只有一声,就像传说中那些高明的剑客杀人只用一招一样,逆绝落到了地上。它并没有像之前的那些剑一样片片碎裂,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但当齐经方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走上前去时,它却在齐经方的眼皮底下一点点变小,一点点解体,像沙砾一样被夜风吹散,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齐经方手指着无名老人,半个字都没说出来,就已经口吐鲜血,昏倒在地上。
老人不紧不慢地收好怪剑,迎着全场人混杂着惊讶与恐惧的目光,和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离开。不同的是,这一次甚至没有人喝彩。场中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一定是他,销金谷主步雨泉的大徒弟,何铮有这种强烈的感觉。时隔四十年,他终于完美地掌握了师父的技艺,重新出山了,而这一亮相,果然惊天动地,事实上已经让此次斗剑大会毫无悬念可言。
何铮这一晚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在心里猜想着这位老人的经历。慢慢的,一个顺理成章的猜测出现了。
步雨泉不是自杀,而是被这个大徒弟谋杀的。他之所以要杀步雨泉,或许是为了抢夺谷主之位,或许是为了步雨泉不肯传授他真本事,无论如何,他设计在剑塔里杀死了步雨泉,自己夺走了步雨泉的铸剑秘籍。四十年后,他终于炼成了这把魔剑,可以出山了。
至于御前侍卫的出现,他本来一直想不通,这些日子里听刘文渊说了一些事,也渐渐有了比较合情理的答案。皇帝安排斗剑大会的用心,除了让江湖中人沉溺铸剑斗剑之外,也还有利用最后的胜者、也就是武林盟主为自己收束天下武人的意图。而普天之下,最有希望斗剑获胜的,就是销金谷了。并且销金谷名气虽大,却人丁稀薄,比较方便下手操控。因此他才会派御前侍卫统领去逼迫步雨泉参会。
这两个推论倒也能勉强说得通,但其中的许多细节还是难以解释。比如对于步雨泉来说,斗剑大会的胜者理应是他梦寐以求的事物,为什么他不感兴趣,甚至先铸造出一把并非最高水准的兵器试图蒙骗沈淸的父亲?又比如,大徒弟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杀害步雨泉的?无论怎么看,步雨泉都应该是自杀的才对。
太难想了,何铮用被子蒙上头。别搞得自己脑袋疼了,这些破玩意儿,关我什么事啊。
最后的决战到来时,没有任何人认为还存在悬念。销金谷的对手清霞派基本应该就是走个过场,然后迅速认输。人们的心思雷同得像个俗套,等待着结果的到来。
但结果却以另外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了。这个结果直接导致了帝都、乃至于全天下无数大大小小的赌徒损失惨重、赌坊关门倒闭。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听到消息的赌徒们先是呆若木鸡,随即难以置信,“那把魔剑怎么可能输?不可能输的!”
“别忘了,弃权也算输啊!”通道消息的人提醒说。
“弃权?为什么会弃权?”
“他疯啦!那个老头发疯啦!开战之前,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发疯了!他把剑也摔了,眉毛胡子也扯了,疯得真彻底!”
八、你也会是个人物的
刘文渊是个很够朋友的人。他借给何铮一笔钱,帮助他盘下了一个豆腐店,在帝都慢慢安顿下来。不久之后又替他说了一门亲事,把一位当朝大臣家的俏丫鬟许给了何铮。
匆匆三年过去。何铮有了点小钱,有了老婆,有了一个擅长尿炕的儿子,连他自己都养得有点微微发胖了。生活总体而言不错,除了一件小事,为这事老婆总喜欢数落他。
“你留着那个疯子干什么?”老婆撅着嘴,“又不是你亲爹。”
“每天几个馒头的事,又不花什么钱。”何铮抗辩说。
老婆瞪他一眼:“这是钱的事吗?看着疯子闹心!”
“我给他搭的棚子离家老远,你哪儿看得到……”
不过说来说去,老婆也就是说说,并没有真的要把疯子赶走。何铮还是每天给他送点吃的。这个发了疯的老头其实很安静,每天就坐在他那黑暗的小棚子里发呆,想来已经很少有人能记起三年前他带给斗剑大会的巨大冲击。而帝都更加不会有人知道,在斗剑大会之前,这老头是干什么的。
只有何铮知道。三年前,当这个疯老头扔下手里的怪剑(该怪剑后来被皇帝拿走了,果然天下的好东西都归皇帝所有),歇斯底里地抓扯下自己的须发时,何铮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他居然是销金谷主的二徒弟、自己曾经交谈过的那个破庙主持。只是当时肥肥白白的和尚变得如此干瘦,再加上假须假发,所以自己一开始没有把他认出来。
差一丁点就能赢下斗剑大会的销金谷铸剑师发了疯,这倒是轰动一时的新闻,不过轰动过后,除了何铮,也没有人会去在意疯子的死活了。何铮一来念着当年那一面之缘,不大忍心,二来也存着“这也算是我和江湖的最后一点联系吧”的心态,经常给他送吃的。到后来生活宽裕了,索性就搭个棚子收留了他。
“你要是没疯就好了,”他看着正在津津有味啃着馒头的老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会拿着那么厉害的剑去参加斗剑大会?你又为什么会突然发疯?”
老头不回答,发出响亮的咀嚼声。
不久到了新年,何铮携妻带子去逛帝都久负盛名的庙会,一家三口踏着瑞雪其乐融融。庙会历来是三教九流汇聚之所,各种新鲜热闹的玩意儿数不胜数。两岁的儿子看到一个变戏法的,怎么也不肯走了,何铮便抱着他兴致勃勃地看起来。
这出戏法倒满有意思,讲一个丈夫抓住了家中偷情的妻子及其奸夫,愤怒地把他们俩硬塞进了一口箱子里,威胁说要将这口箱子沉到河里。其时扮演丈夫的彪形大汉坐在箱子上不停数落,每数落一段,箱中的奸夫淫妇就轮流出声讨饶,引得观众们哈哈大笑。最绝的在于,当丈夫大怒之下、准备扛着箱子去河边时,刚刚一推箱子就喊了起来:“怎么那么轻?”
他慌忙把箱子打开,箱子里面竟然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就在这时,扮演奸夫淫妇的两个戏子从人堆外笑眯眯地挤了进来。潮水般的掌声当即响起。
“真是绝妙呀,怎么做到的?”何铮叹为观止。
“乡巴佬就是没见识!”在富贵人家当过丫鬟的老婆取笑他:“这戏法,以前我在周大人府上见过差不多的,关箱子之前他们使了点障眼法,两个人其实早就溜出去了,没有被关进去。”
“但是说话的声音呢?明明他们三个人在说话啊。”何铮想不通。
老婆嘻嘻一笑:“当时我也不明白,后来才问清楚了。那叫做腹语术,可以用肚子发声,模仿他人的声音。你听到从箱子里传出来的声音,不过是错觉,其实是那个大块头在用腹语术说话啊……咦,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何铮就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样,呆立在原地,脸上的肌肉不住颤抖,看得老婆好不害怕。就在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时,何铮把儿子往她手里一塞:“我先回去一下,你带着孩子再逛逛吧。”
他不顾老婆的呼喊,转身向着家里跑去。
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何铮边跑边想,腹语术啊!我要是早能想到这一点,销金谷里的自杀案也就可以被解开了。
跑到老头儿的棚子旁边时,他忽然发现,雪地上有两串新踩出来的脚印。从鞋印的方向看来,一串进棚,一串出棚。他探头张望了一下,老头还在棚里坐着,就是面前多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烧鸡以及其他一堆乱七八糟的熟食。老头正把鸡骨头啃得嘎嘣作响。
这种事过去也发生过,一直让何铮觉得奇怪,看来这个人研究了自己的行踪,专门趁着自己出门的时候来看望疯老头,却万没料到今天他会提前回来。
他不及多想,循着那串脚印狂奔着追过去。跑过一条街,眼看脚印就要消失在无数其他的鞋印、蹄印、辙印中时,他发现了要追赶的人。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白发老者,步履轻健,正在向城外走去。
“请等一下!”何铮喊道,但对方恍若不闻,还是继续快步行走。何铮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在他肩膀上一拍,老者猛然转身,惊疑地看着他。
何铮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盯着对方,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是步雨泉的大徒弟,对吗?是你杀死了步雨泉,又弄疯了自己的师弟,对不对?”
老者悚然变色,那一刹那何铮觉得他面露凶光,不得不解释两句:“你放心。我不是什么捕快,也不是来寻仇的,甚至不是一个江湖人。我只是一个好奇的人,想要得到一个答案而已。”
老者沉默了许久,最后轻声说:“好吧,跟我来。”
他领着何铮来到一间偏僻冷清的小酒馆,很像是当年老板娘转交给他的那一间。小二烫了酒,送上点小菜,何铮借此空隙把自己与整个销金谷事件的关系讲了一遍。
“现在你放心了吧?我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碰巧遇上了相关的人,知道了这些事情罢了,”何铮说,“何况如果不是这一系列阴差阳错的事件,我也许没有机会来到帝都,拥有现在的生活呢。也许我还应该感谢你呢。”
老者微微一笑:“你虽然站在江湖边,却并没有一脚踩下去,这是明智的。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很佩服你,你是怎么猜到是我杀死了步雨泉的?”
何铮深吸了一口气:“我也是刚刚看了一个街头戏法才想明白的。按照你师弟的说法,步雨泉掉到炉火里之前,明明听到你喊了他好几声,并且他还应答了,那段时间足够他离开那个崩塌的平台了,但他偏偏没有走。这个谜团困扰了我十年,但现在终于想明白了。”
“那就解释一下吧?”老者脸上笑意更浓。
“你的师父步雨泉是个聋子,耳朵根本听不见,”何铮说,“他只能靠读唇语来‘听’你们说话,而这一点被你识破了。在你谋杀他的时候,你只是在用腹语术大喊大叫,让你的师弟听到;与此同时,你却用唇语说着些不相干的话,让你的师父和你应对,一方面让他毫无警觉地掉下去,一方面也彻底消除你的嫌疑。”
“我是受到了腹语术的启发猜出来的,而那个自杀的御前侍卫统领,则应该是从他妻子身上猜到的。他妻子早就眼盲,但对家中环境了如指掌,只要家具陈设不移动,行走起来几乎和常人无异。他自杀的时候,没有点灯,妻子却毫不费力地跑到了他身边,因为对于盲人而言,点不点灯没有任何区别,常人在黑暗中行走反而不如盲人。他一定是受到了妻子残疾的启发,在临死前才灵光一现,想到了你师父是聋子的事实。”
老者静静听完,长长出了口气:“真可惜你没有身入江湖。不然的话,你也会是个人物的。”
九、变得毫无意义
师父确实早就聋了。他立下的那么多怪规矩,什么在他面前只许一个人说话啦,什么谷中禁止喧哗啦,都不过是为了掩饰他的耳聋而已。如你所说,他只能用读唇术,人多口杂的话,马上就会露馅。他是个阴险的人,因为自己阴险,所以推己及人,生怕我们知道他耳聋后,可以想到很多方法暗害他,所以一定要把这一点深藏起来。
但还是被我看出来了,其实那纯属巧合。有一天我从他房前经过,嘴里默背着一篇冶铁心得,根本没出声,他居然冲出来训斥我,说我说话声音太大,实在让我莫名其妙。后来我故意试了一两次,果然同样的事又发生了,这才明白过来,师父耳朵其实已经聋了。他是靠房中的暗孔看到我们说话,然后故意赶出来训斥,以显示他听力很好。没想到欲盖弥彰,反而露出马脚被我抓住了。
你说我一直想谋害他,这是错的。在那些御前侍卫到来之前,我从来没有动过着念头,后来我起意杀他,根本原因在于……他想杀我。
御前侍卫到来的理由你多半也猜到了,皇帝想要利用一下我这个贪心的师父去做盟主,而皇帝自己可以在背后操纵。但师父不可能答应,道理很简单,一个聋子应付一下战战兢兢的弟子们还可以,难道他也能命令江湖群雄在他面前只能一个人说话吗?他既然耳聋,就根本不可能替皇帝办这些事了。但他又不敢明着拒绝,所以打出了第一把并不算如何厉害的剑,想要蒙混过关。
没想到皇帝防着他这一手,命令侍卫统领带来了一把师父自己打造的真正的利剑作为比较!师父一见那把剑,就知道混不过去,这次才开始认真铸剑。
可是这认真的铸剑啊……师父那段时间变得很奇怪,我发现他经常偷偷打量我,就好像刽子手砍头前先量脖子一样,让我身上一阵阵发凉。于是我也开始悄悄监视他,终于在出事前一天晚上,也就是预定宝剑出炉的前一天,我发现他偷偷在剑塔里的机关上动手脚。等他离开后,我去查看了一下,立刻惊怒交集,说不出话来。
他在机关的铰链上动了手脚。假如第二天早上我照常踏着机关升到中层的话,铁链会把铁板扯得倾斜,把我扔进熊熊炉火中去。我的师父想要杀死我!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愤怒,同时也有深深的疑惑:师父为什么要杀我?完全没有理由啊。但也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了。如果我仅仅把机关复位,即便我不死,他也会怀疑到我,既然如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想杀我,我就杀他。我把机关更改了一下,效果如你所知的那样。
第二天的经过虽然你已经清楚,我还是稍微解说一下。当铁链扯紧的时候,师弟发现了,开始呼喊。我于是一边对着师父摇晃着双臂,一边用腹语术开始大喊。我师弟会告诉你,师父楞了一下才注意到我,很正常。因为他根本听不到,他的反应来自于视觉,来自于我的肢体动作。
我一边用腹语术喊着话,一边用唇语对他说话,但实际上,嘴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师父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我在正常地同他说话,自然要回答。那时候我用唇语说:“师父,我们真的要替狗皇帝炼剑做走狗吗?我们非要这样满足他们的要求吗?”
师父回答说:“我们没有选择。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这是我故意设计的问答,目的就是消除师弟的怀疑,让他以为师父是自杀的。
师父就这样死了。我却不甘心就此离开,因为跟了他将近十年,我都没能触及到销金谷铸剑之术的核心,这个老家伙藏私真的很厉害。我荒废了十年,只学会了打下手的技术,这让我难以忍受。所以我一直藏身于谷中,苦苦寻觅师父的铸剑秘籍,后来终于在师父房中的密室里找到了。但那本秘籍把其他方面都讲得详尽清楚,唯独对于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始终语焉不详。如果不弄明白这个因素是什么,这本秘籍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十、往窗户上扔石子儿
“那个关键因素是什么?”何铮忍不住问。
“在秘籍上,叫做‘剑魂’,”老者回答,“只要在适当条件下加入剑魂,再用特殊的手段封印剑魂,令剑魂稳固,神剑就可以被炼成。可是到底什么才是剑魂,秘籍上半个字也没有提。”
“就是铁精吧?”何铮说,“不是一直传说你们炼剑的精髓在于铁精吗?”
老者哈哈大笑:“老师是那么教的,我开始也这么想,可试验了许多次,根本不行。铁精并没有传说中神奇,只能打出我们第一次出炉时那种兵器,也就是师父每年卖给江湖中人一两把的那一种,虽然仍然是世间罕见的锐利,却绝对达不到最高的境界。我绞尽脑汁地琢磨,最后忽然想到,也许可以到剑冢里去寻找答案。”
“剑冢?”
“就是那些用以提炼铁精的兵器残骸的埋藏之所。我掘开剑冢,深入其中,终于找到了答案。我在那些残破的兵器中,找到了尸灰,人体烧尽后的尸灰。”
何铮吓了一跳:“那怎么可能?难道说……难道说……”
他头脑里冒出一个极度可怕的猜测,却又怎么也不敢相信,头晕目眩中,老者的话却听得很清晰:“没错,所谓剑魂,就是活人的灵魂。销金谷铸剑之术最大的秘密,就在于以活人入炉炼剑,把临死之际痛苦愤怒的灵魂封入剑体。”
何铮不可遏止地陷入了对三年前那次斗剑的回忆。痛苦的灵魂……愤怒的灵魂……呼啸咆哮的灵魂……那可怕的威力啊,确实无人能挡。
“所以师父想要杀我的原因也就很清楚了,”老者接着说,“他想要以我入炉炼剑,去应付皇帝,可惜被我反算了。”
何铮努力稳定心神,细细梳理老者刚才的话,许多一直横亘在心中的谜团终于得到了解释。但还有一些问题没有答案:“但你为什么没有去参加斗剑?既然你掌握了方法,获胜不是轻而易举吗?”
老者的脸上现出凄凉之意:“我的确是那么想的,也那么做了。但真动手做了,才知道这其中蕴藏的恐怖。当你真的把一个活人扔进炉里炼剑时,那一声凄厉的惨叫……那一声惨叫……好像一根针戳在你心上,让你无法忘记。更可怕的是,即便那把剑已经远离了你,惨叫声还会在你耳边不断萦绕,永远都不消失,仿佛……仿佛他的冤魂一直缠绕着你。到最后你终于忍受不住时,只能把这根针从心头拔出来,插进耳朵里去。”
何铮大骇:“你、你……还有你师父……”他骤然想起,当他循着脚步追上这老者时,开始呼唤了两声并无反应,直到拍肩膀对方才觉察。
老者的脸变得很狰狞:“不错,我现在也是在用读唇语的方式和你交谈。我和我师父都一样,并不是生病或者意外才致聋的,而是自己刺穿了自己的耳朵。”
何铮叹了口气:“可是那些声音,难道不是来自你心里的吗?你刺穿了耳朵,又有什么用?”
“人到了那个份上,就算是水面上飘过的一根稻草,也会玩命地伸手去抓的。”老者阴郁地回答。
用活人的灵魂来炼剑,用冤魂的愤怒来提升剑的力量……何铮觉得浑身汗毛倒竖,有什么东西从胃里涌动起来,让他阵阵不适。他想象着剑冢中洒满白色骨灰的样子,双手止不住地抖。过了好半天他才定下神来:“你的师弟呢?他又是怎么回事?是你不甘心自己受到这样的折磨,故意把剑魂的秘密告诉他的吧?”
老者森然冷笑:“你错了。是他主动来找我教给他的。这么多年来,你以为他真的就心如死灰地甘心去做一个破庙里的和尚、敲敲木鱼烧烧香打发残生?你错了。他不过是晚我一步动手,没能找到秘籍,所以隐入寺庙,却在不断地寻找我。他为什么每次斗剑都要押销金谷,为了缅怀过去吗?别天真了。他认为我迟早会出现并赢得斗剑,那样他就能发一笔横财。说到底,不过是贪欲作怪而已。”
“原来是贪欲作怪……”何铮喃喃地说,“所以他最后还是找到了你,就在我和他那次会面之后。而你,故意诱使他陷入魔障中。他在斗剑的最后时刻发疯,就是因为受不了剑魂的叫嚣吧?其实人死了根本没有什么冤魂,是你们的心在作怪而已,对吗?”
“我说过了,没什么区别!”老者不耐烦地一挥手,“我和他注定要被折磨到死!”
“你会,他不会,”何铮说,“他现在很安静。真的发疯了,也许反而不是坏事。”
他现在很安静。
何铮走进来时,他就像一尊雕像一样,安安稳稳地坐着,没有半点反应,只有偶尔泛上喉咙的饱嗝说明师兄送来的食品让他很满意。何铮在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膀:“解开了。我已经把所有谜团都解开了。”
老头没有反应,似乎还在回味着那只美味的烧鸡。何铮一笑:“我刚才一路上一直在想,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人使唤剑,还是剑驱使人呢?那么多人为了斗剑累死累活的,已经忘了剑到底该怎么用了吧,可我听说,每次蛮族入侵,武林中人都会出很多力。现在皇帝让武林钻进了他的圈套,一旦蛮族再打回来,这个圈套,恐怕就套到自己头上了呢。”
老头仍然没反应,看着一地的动物骨头发怔。何铮站起身来,向着门外走去:“喜欢吃的话,改天我再给你带一只……说起来,最可笑的事情在于,皇帝自己大概也没有想到,他想把剑从人们的手里分离出来,但铸剑的最高境界,居然还是人。真是荒谬啊。”
他踏着嘎吱作响的积雪,向自己的家门走去,那里有妻儿与温暖的火盆、香气四溢的热茶在等待着他。何铮心里很满意,一个死结终于被解开了,那就像是他和所谓江湖之间的那么一丁丁点蛛丝般的牵绊,而现在,这根蛛丝断掉了。
妻子带着一点惊讶和一点质询为他开了门,但满腔疑问都暂时消融在何铮灿烂的笑脸中,她替何铮解下落满雪花的外衣,顺手把江湖关在了门外。关上门的一瞬间,何铮恍恍惚惚听到几声轻响。他知道,那是夜半的沈淸在往成小琳的窗户上扔石子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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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通往天堂之路 | 戴维·伍来尔顿 | 《通往天堂之路》作者:戴维·伍来尔顿
一个周日,一艘满是尘土的灰色汽垫船在我的店铺前停下来。船门突然打开,一个憔悴的女人挣扎着从黑洞洞的船里钻出来,来到刺眼的阳光下。她的头无力地耷拉在胸前,东摇西晃地往前走。她的黑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右胳膊包扎着绷带,血从绷带里一滴一滴地滴下来。
一个混血的老妇人从船里东倒西歪地走过来,用手划着十字架,嘴里嘟囔着“太可怕了!”
一个小男孩呆愣地看这个瘦女人,小声说着:“一个女巫婆!”
人群里嘁嘁喳喳地议论着,说这个女人一定是个女巫。
她用肩膀挤过好奇的农民们,摇摇晃晃地走到我的柜台前。把正在流血的那个右胳膊伸到柜台上。她用英语说,“你是安吉洛·奥斯卡先生吗?”
我点点头。
“你能治这个……这个伤吗?”她把身子靠在柜台上,颤抖地问道。
“是的,”我说。我轻轻地戳了一下她没有手的右臂。这个刚受伤的,但很快就会被感染的。“不管怎么样,做一只新的手臂需要数月才能长好。还需要几个月的调养,才能自由活动。它不像准备一顿圣餐那样容易。”
“做一只手。现在就做!”她用既快而又命令的声调说着。一个真正从爱沙坦都·尤尼都狂暴主义阵地来的避难者。我想“她一定是个从圭亚那或中立的巴西利亚殖民地国家跑出来的罪犯。”
“你的右手还在吗?”我问道,“也许我们能接上它。”
我靠近她,看了看。尽管她的骨头也坏了,我也能看出她长着一副柳肩,她的脸窄窄的。这表明她是天生的小骨架。这两个因素说明她的关节直径很小。“你在G国家待了多久?”
“我从未去过G国家。”她撒谎说。
我告诉她,“你应该住在医院里。”我不想和罪犯来往。我说,“我只不过是个药物学家。而我的药也不是像人们所要求的那样能创造出奇迹。”
“给我治一治吧,”她说“我不想去医院,不要提问题了。”她掏出一个像拳头一样大的计算机晶体,悄悄地把它放在我的手里。这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晶体。
“你还是应该去医院。”我说。
她的身体向前动了动。我看她比我想象的更年轻。她黑色的头发落下来挡住了她的黑眼睛。她满是汗水的脸上由于恐惧而显得很苍白。“如果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当她显示恐惧的那一刻,她是很美的。我感到自己有一种很强的欲望要帮助她。我对自己说,她不是一个罪犯。
我关了店铺,护送她回到气垫船上。我把我在嘉顿的地址给了司机,并告诉他去那儿的路线。他慢慢地开着气垫船,穿过拥挤的费尔亚大街。那个女人很快地睡着了。我们路过一群混血人,他们正在卖服装、鹦鹉、新鲜的水果和廉价的中国陶瓷器皿。来自欧洲、非洲和亚洲的商船水手们正在寻找高科技产品和其他能走私的物品,准备带到其他港口转卖。气垫船驶上人行道,当地农民愤怒了。他们堵住了去路。司机将水倒到汽垫船的加速器上,使垫气和灰尘吹到人群中,孩子们裸露在外的腿被烫着了。我感到这样很不道德。我真希望我不来照顾这个瘦女人。我插入通讯插孔,叫通乌潘尼撒迪——史密斯公司,订购了一套骨胳再生器械和一个造骨医疗包。
在避税港,我见到了弗兰克。他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他并不在乎和罪犯往来。我让司机停下来,看到弗兰克正和一些武器商站在一起,他们与哥伦比亚游击队对枪榴弹发射装置进行讨价还价。当他看到那个瘦女人时,他伸出长脸透过窗户,往里仔细地瞧着。
“喂,安吉洛,你怎么带着一个注定要死的女人呢?”他笑着说。“呵,她真漂亮!也一定很聪明。”
我从船里出来,走到这个女人听不到的地方说,“是的,她是一个老年人非常想得到的女人。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当我和他在一起时,她能给草地带来好的肥料。”弗兰克笑了。我把晶体交给他:“这值多少钱?”弗兰克把它放在手上滚动两下:“这上有什么奥妙吗?”
“我不清楚。”
“也许值四十万到五十万元,”他说,“你检查它的注册号码了吗?我想这是偷来的。”
“我还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你给我找一个视网膜扫描器,今晚把它拿到我家。”我小声说’。
“好的,我的朋友。”弗兰克低声地说,眼睛盯着汽垫船里的那个女人。“我曾见过一个腿就像她那样细的蜘蛛。”他说着笑了起来。
我回到汽垫船,离开了避税港。当飞过克隆郊外的高速公路后,我们的船降低了高度。穿行在一排排香蕉树间。因为我以前没有把船开过这么快,我第一次注意到这是多么整齐而美丽的果园啊!每棵树的间距都是三米。我的假眼在红外线光谱里自动记录颜色时,就像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白金。这一天,果园的深绿色的天空闪烁着红外线光。我从树叶间时而看到一些杂乱的呆床、粗麻布、单斜式帐篷、卡片硬板盒子和旧汽车。这儿是南美洲狂暴主义国家出逃者的避难处。不幸的是,他们不敢冒险穿过哥斯达黎加。因此,许多避难者们挤在一起,等待着有船前往马达加斯加岛或是一些其他幻想中的乐园。
我望着散乱在果园中的一个个避难之家,觉得多么奇怪呀,在整齐的果园中参杂着乱七八糟的不整齐的一个个家庭。它使我想起在童年时期的一件往事。一个叫巴蒂斯达斯·桑哥勒安特的杀人犯的一家。他们在我们村子外边出售人体器官被警察抓住。为了让人们知道他们犯了可耻的罪行,警察把他们带到海滩上,在全体市民面前将他们处死。这个家里有三个男孩,都还是十至十二岁的孩子。谣传说当取出受害者的内脏时,这些男孩经常比赛抢拿最值钱的器官。但巴蒂斯达斯的一家人发誓说这些孩子是无罪的。当警察枪决他们时,队长告诉他们站成一排,三个孩子紧紧地靠着杀人犯的父亲。警察花了很长时间才使得这一家站成一排。当他们一家站成一排时,又过了很长时间,队长才令射击小组开枪。我一直都在相信,队长只是等待以至于他能够欣赏到他们临刑的窘态。当子弹射向这些孩子时,我想为什么队长不在他们挤在一起,紧紧靠着他们的父亲时,开枪呢?这样做有什么不同呢?
当我们到家时,我把这个瘦女人放到冰冷的一楼,把她放在地板的毛毯上。我摸了摸她的脉搏。地毯上出现了脚步走近的声音,是司机把两个小包拿进来,放到地板上。我替这个瘦女人付给了司机小费,并送他到门外。我问他既然他还走那条路,能否免费顺道带我去趟科隆,取回我在乌潘尼撒迪·史密斯公司的药品。他拒绝了。因此,我只好步行十一公里,回到克隆去拿我在乌潘撒尼迪·史密斯公司的药品。
我喜欢步行回家。我的房子很旧,土墙开始掉渣了。它是此地该维修的房子中的一个。因此,相比它还不算太糟的。因为它在湖边。出售和制造人体器官的商人并不是富有的。很久以前,我已经决定我不想使自己伤心。我不想在迈阿密、在汉城、在北京住间小屋,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来营造生活。我更喜欢巴拿马。
当我回到家时,太阳刚刚落下,天气变凉了。弗兰克躺在我前院的木瓜树下,正看着一根棕色的棍子狠狠地砸着最上面的木瓜上,使木瓜里的种子散落在地上。他看到了我,叫到,“喂,安吉洛,我把你想要的东西带来了。腿像蜘蛛的女人在里面。她现在醒了。我给她带来美丽的黄玫瑰。她喜欢这些鲜花,就像水果棍喜欢木瓜一样。我想她正在闻着花香呢。”
“这么说,你已经见过她了?”我问道。
“是的,我告诉她我是一名医生。是你叫我来取药的。”
“她相信你了吗?”
“是的,我是一个会说谎的人。”弗兰克笑着说,还有,晶体上有程序——是军事软件。”
“军事!”
“是的,一个真正的智能软件。”
我还是头一次听一位医生在大会上作关于真实程序的报告呢。军事情报吸引他们。他们为了转移需要收藏好它们。这个真实的程序使转移者避免遭受感觉的丧失。因此,他将不会变成一个患妄想狂的人或精神病患者。这个真实的程序使他的吃饭、工作、睡觉和其他日常锁事都陷入了一个梦中。他还不知道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了他的肉体。但是真实的程序只能通过综合处理后才能连接起来。如果你能破译它的览测系统,会使你感到惊奇和震惊。“这是偷来的吗?”我问。
“根据注册号码它属于一个叫爱米尔·杰费勒先生的。他住在拉格兰吉轨道上。他没有申请作为任何一个国家的公民,因此,他喜欢生活在法律之外。他有这个程序是非法的。他不会说出这是偷来的。”
“他是一个医生吗?”我问。
弗兰克耸了耸肩。
“为什么他对智能存储器感兴趣呢?”
弗兰克又耸了耸肩,从衣袋里掏出晶体。他说,“如果你想卖了它,我们就能得到五十七万二千元。”
我盘算着:若有并发症,这个瘦女人的药费电就花掉二万六千元,还剩下一大笔钱呢。我决定要问一问这个瘦女人是否有这个晶体的收据。但愿她不是偷来的。我让弗兰克把晶体收藏几天。
当我回到房间时,瘦女人靠在墙角,两个膝盖顶着下巴坐在那里。三朵玫瑰花放在膝盖上。她睡着了。我打开骨胳再生箱,把装有药膏的小包、洗药和医疗器械堆放在一块干净的布上。
弗兰克大声念着关于一种药品的说明书。然后把一个防毒面具戴在脸上,使劲吸了几下,又把面具戴到那个瘦女人的脸上。我碰了碰她的肩膀,把她叫醒。她爬到地板中间躺下来。
玫瑰花掉到地上,弗兰克把花捡起来交给她。她一边闻着玫瑰花散发出来的香味,一边说,“你知道吗,你若拿着花闻时间长了,就会失去知觉。”我和弗兰克点了一点头。
“顺便问一下,”弗兰克说,“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你呢?”这个瘦女人不回答。弗兰克继续用温和的口气说,“安吉洛说我们应该叫你蜘蛛腿。他认为这很有趣。但我告诉他不能这样称呼一个女人。你必须原谅他。他只长了一个种地农民的脑袋。不懂得更好的东西。”
“就叫我塔玛拉吧,”她说。
“啊,塔玛拉,一个很不错的名字,真美。”弗兰克说。
“晶体还在你那儿吗?”塔玛拉问。
“是的,”我回答。
“我可以摸一摸吗?收好它,别丢了。”
我点了点头。弗兰克拿着她的左手在晶体周围转圈摸着,并弹了弹带在她脸上的防毒面具的滤毒罐。她用力吸着滤毒剂的香味,然后扭动着摘下防毒面具,不久她又睡着了。
我给她的手腕扎上了止血带,把带有血的绷带解下来,很多油糊糊的粘液从碎裂的关节中流了出来与绷带粘在一起。绷带上还有一些脓血,伤口开始出血了。因此,我打开塑料AV夹,掐去桡骨的动脉。在这种情况下,你可以想象出把碎裂的骨头封住,使它们分离开,再长出新的。这种再生药膏功能能够辨认细胞的遗传密码。它渗入细胞后实际上已经开始有规律地复制它们了。并按照遗传密码生长出来新的骨头。但骨胳组织不能像其他组织用同样的化学配方,那是不能再生长出来的。只能再生皮肤,除非两个配方同时被使用,才能再生骨胳组织。
我拿了一块处理过的皮,从挠骨和尺骨上开始剥去新长的肉。因为骨头半径小,我想正好在关节下把它们剥下来,而使我感到吃惊的是苍白的、发蓝的,有关节的软骨恰像一个帽子扣在关节上。他们形成一个整体,没有分枝。只有韧带被分开。纤维软骨盖把关节连在一起了。很明显,她的手不是被切掉的,也不是被折断的,而是被拧掉的。我的邻居曾因为一条可恶的狗咬了他的孩子,而给这条狗下了一个套索。这条被套住的狗由于拼命的挣脱而它的脚被套住的套子拧下来了,也是这种病状。我想这个女人为了逃跑而拧掉了自己的手。尽管从她手掌上撕下来的一长条皮肉还在,但所有腕子下面的骨头都没有了。这使我的工作容易得多了。我拿了一个待用的皮放到玻璃片上。把她的胳膊向右翘起,这样大多数肌肉组织就会从露在外面的骨头脱落下来,然后我给它们涂上骨胳再生药膏。
弗兰克一直看着我工作。他有点不耐烦了,拿起这个瘦女人的左胳膊,扑的一声扔到地板上。
“不要那样,”我说。
“为什么?”
“她的骨头可能碎了。我想她不是我们地球上的人,她很脆弱。”
“我有一位朋友,他曾用拳头击打一个外星人,并很偶然地杀死了这个外星人,”弗兰克说。他开始查看这个女人的包。他拿出一把折迭式化学激光步枪。“哈!你认为怎么样,她会用这把枪捕获食蚁兽吗?”
我嘟嘟囔囔地说出我对这把步枪的惊奇看法。弗兰克把枪放了回去。拿来视网膜扫描仪。我给肌肉腱和皮肤涂上再生药膏。用夹子使一些撕开的屈肌和臂挠骨固定到适当的位置。然后,我用一个松香绷带包扎好有伤的部位。直到认为可以了,才停下来。当然这些再生部位不能做到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在这几周里,我必须再夹住一些腱,并把新长出来的组织和原来的神经拼接起来。
待松香绷带温透后,我打开骨质疏松康复包,然后在她腕子上方大约五公分的肉上,我插入一个溶解泵导管,并开始给她输入钙骨胶质,和一些无机的补充液体。当绷带凝干后,它就把导管周围封住了,防止任何感染的机会。
与此同时,弗兰克把视网膜扫描仪拿过来,并摆弄起来。我抬起头望着他。我本期待他拿来一个警察常用的手提式扫描仪。但他却拿来一个工业上用的大家伙。这个扫描仪的包角是凹进去的,这是从别人家的墙上往里随意窥探用的。螺丝是用来把扫描仪固定到墙上,所以这些螺丝上仍然还粘着一些白色涂料和一些墙上的灰泥。为了使扫描仪拿起来方便,弗兰克已经把电线切断了,他正在重新连接电线和插头。
“你从哪里弄来的扫描仪?”我问。
“我是从公共图书馆的身份登记桌上偷来的。”弗兰克回答说。
“你为什么不租一台?”
“我也不知道。我以为您想要一台个人的——没有什么资料的。”
“那并不重要,”我说。
“假如它使你不高兴,我明天就把它拿走。”
“好吧,”我说。
弗兰克接完了电线,并给扫描仪通了电。然后,我拿掉了她的防毒面具,扒开塔玛拉的眼皮。弗兰克把扫描仪对准她的眼睛,可扫描仪动起来后,我们都没有看到她的视网膜。因此,弗兰克开始对她叫起来,“噢,蜘蛛腿!蜘蛛腿!快醒一醒,我们有好吃的苍蝇!”他这样叫着,同时我拍着她的面颊。几分钟后,她的眼球转动了,弗兰克马上对她进行了扫描。实际上,她还是在睡觉。然后我又把防毒面具给她戴上。想确定一下,她记不记得我们对她进行了扫描。后来,弗兰克插入自己头上的通讯杆呼叫,他读出她的身份号码:AK—483—VO—992—RAF。
我把屋子收拾干净。弗兰克去了浴室。五分钟后,他回来说:“用我们的通讯杆,你能肯定我们得到了她的正确的身份证号码吗?”
扫描仍然在进行,因此,我给他读了一遍号码。“根据记录”,他说,“她是塔玛拉·玛丽亚·加拉,出生在塞蒂星系的巴克斯四号区的2—24—2167星球。她八岁时离开那里。用了十七年时间到地球上。两年前她参加了‘地球联合海军陆战队’。她带领一支维护和平的小队去了爱坡塞伦·伊勒坦尼地区。”弗兰克听着他头上的通讯杆传来的声音时,他什么也不看。有时边听边笑起来。“根据她的军事记录的记载,她已经飞了两年了。期望在2213年到达爱坡塞伦,伊勒坦尼。”
“噢,”我说。我把手里的药扔下,落到她的防毒面具上。根据弗兰克说的,这个女人几乎离开地球一个光年了。显然,她要么跳过飞船,要么从未离开过飞船。但以后要真是这样,她一定会被列入擅离职守的名单上。很显然,军方已窜改了她的档案。我开始想军方窜改她的档案的原因何在。并提出了许多问题。后来我意识到只是为了好玩,他们才把她的档案窜改了。
弗兰克在墙角站了一会。“还有,”他说,“两个月前拥有晶体的那个男人,爱米尔·杰弗勒是一个‘地球联合海军陆战队’的D级上将。他是负责太空宇航员的情报机构的工作,”弗兰克笑道,他还在通话。
我开始理解杰弗勒对智能存储器感兴趣的原因了。宇航员的太空指挥部曾经以拐骗应征入伍者而出名,并把他们的脑髓放到智能软件里存储起来。然后再把他们放到真实的程序里。当确定他们只是活着会做一些日常事的人,而实际他们已变成机器的身躯。但为什么晶体注册为杰弗勒的,而不是联合会的呢?作为一个商业投资家,他不能拿着它不放——因为晶体价格天天下跌。
“我的通讯杆里传出的声音说,他不想让我知道更多的了。”弗兰克眼睛盯着说。他已经不通话了。他设法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有信心。他说,“他已经被指控,他去休假了。”
“他们跟踪我们了吗?”
“不,我不这样想。”弗兰克说,“我已跟他通话了。他们不会跟踪我们的。”他坐在地板上望着我。我知道他错了。我知道如果他们采取主动,检查进来的通话,就能找到我们。但是这是需要花时间的。也许要花几天的时间。“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弗兰克问我。
我知道他想让我大胆猜一猜谁跟踪了通话。我谨慎地措着词,设法把谈话转到这个题目上。“我想这个女人不是杰弗勒,所以她偷了这个晶体。”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弗兰克笑着说,“我看你给那个女人治病。我想你在浪费你去学习器官药物学花的钱。你所做的一切就是看这些盒子上的说明。每个人都能做那件事。一只狮子也能做那个。”
“是的,”我说道,“弗兰克已经做了那件事。”
“我对药使用的很好,不是吗?我是一个挺不错的麻醉师。”
“是的,你是一个好麻醉师。”
“我累了。”弗兰克打着呵欠说。
“我也累了。”
“我能睡在这里吗?”他问。
“我们应该把这个女人抬到沙发上,”他说,“多好的地板啊,非常柔软,又非常的实用。
“好吧。”我说,“你能肯定这个贼不会拿走我的值钱的东西吗?”
“我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值钱的东西。”弗兰克发誓说。我们把塔玛拉移到沙发上。然后弗兰克躺在地板上,闭上眼睛。我回到我的房间。
虽然很晚了,我脑子里还想很多的事情。我打开计算机,接通了261通报者。他是一个智能阅读机,能读出三天内出版的有关麻醉药物学的所有学者们撰写的文章。这个智能阅读机和我进行易货贸易。为了提供信息,设法调整我的支付计划,他刚一开口就要很多的钱。有时,好像他进行的易货贸易完全失去平衡了。他不理解我对钱的依恋情感。我大声斥责他,并把费用降到合理的程度。最后,他终于同意接通信息。我一直学习到深夜。
早上,塔玛拉把晶体又给了我。我把溶解泵灌满了药液插到她的胳膊上,告诉她尽其所能多吃些东西。多喝些水。留下“医生”弗兰克照看她。我拿着她换下来的绷带到尤潘撒尼迪——史密斯公司去做血样分析。塔玛拉的细胞和抗体标准很低。这似乎很奇怪。受了这么重的伤,她的抗体标准应该是飞速上升的。无论如何,靠人造大气活着的人们通常没有免疫系统的反应。为此,我不必太担心。
巴拿马湿度很高,伤口很容易感染。从公司出来后,我买了一个抗体处理器。然后我来到在费尔亚大街的我的店铺。这一天过得很慢。我卖给老年人两瓶类脂药和胆固醇药水。还有一个足球队员,他想使神经有骨髓鞘,以便加速他的反映能力。可他的计划是行不通的。我告诉他用银丝接通电脉冲比神经骨髓鞘更快。并推荐了一名医生。他不需要我的同情与关心。天很冷,太阳落下时,我步行回到了家。
当我到家时,看到一只长着白色脚的小灰猫在屋顶上。弗兰克和塔玛拉正在前院向小猫扔一个红色的塑料球。当弗兰克和塔玛拉向上扔时,小猫就藏在屋顶的另一边。球就咔嗒咔嗒地打在屋顶的红瓦上。小猫听到声音就跑过去,用爪子打球,用嘴咬球,直到把它追到从屋顶滚动下去为止。然后,这只小猫就喵喵地叫,把头转到后面,好像很惊奇地看着弗兰克和塔玛拉。它再跑回到屋顶藏起来。塔玛拉和小猫一样非常喜欢这个游戏。当小猫向球进攻时,它的情绪很兴奋。塔玛拉就格格地笑。她笑得常常用手捂住嘴。我惊奇地发现,当塔玛拉恐惧和笑时,她很美丽。这种情感浮现在脸上是一种不同寻常的表情特征。与我所见到的呆滞的、无表情的避难者、经商的女人是很不相同的。弗兰克也一定看到了这一点。因为他和她讲话时,他用一种柔和的、尊重的语调。
我看了一阵子塔玛拉,寻找由于荷尔蒙注射引起的痉挛迹象。她颤抖很厉害,靠着弗兰克支撑着身体。但锻炼对她有益处。我想起了我带来的抗体器包。我帮她坐到前面的门廊里,给她的导液管里注射抗体。
“我一直想问,”我干完这些活时,我说,“我想把晶体卖掉。你有它的收据吗?”
塔玛拉惊讶地望着我,然后放声大笑,直到流出了眼泪。弗兰克也开始笑了。我感到问这件事太蠢了。但我现在肯定她是一个贼。塔玛拉挣扎着站起来,进屋里休息了。
弗兰克抱住我,“啊,安吉洛,我喜欢你。向我发誓永远不要变。”
我看了看他,想知道该做什么。也许卖掉偷来的东西是错误的。不论怎样,我要从那个晶体上挣到钱。我又一次希望我没有照顾塔玛拉多好啊。并想知道我是否该送她去医院。如果她是一个贼,就让警察把她逮捕。
“她休息得怎么样?”我问弗兰克。
“早上她睡了很长时间。”他说,“我肯定她中午饱餐了一顿。后来她在你的房间待了很长时间。她用了你的梦的计算机控制台。她不喜欢那个。她说那个没有足够的存储空间,它使一个大的世界变得似乎是固定的。她也抹掉了你在那上边所有过去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生气。”
“不,我永远也不用它。”我真诚地说。
“你应该买一台新的。”弗兰克说,“我有一位朋友专门从其他的小偷那偷东西。他能帮你搞到一台既便宜又好的计算机控制台。而且又要像这个东西一样不是偷来的。”
“不。”我说。
弗兰克进屋拿来一些啤酒。我们就坐在走廊里喝起来。这时候,太阳已落下了。天刚刚黑,我们就听到远处的爆炸声。一个沉闷的、隆隆的响声。这声音把湖南边的丛林中的吼猴吓得嚎叫起来。
“什么?”我问,想知道是否是狂暴主义者们在向我们边界的一处避难者们轰炸。
弗兰克摇着头,拍着手地说,“是游击队,同步拦阻射击。他们正在设法炸掉一门哥伦比亚的灰色大炮。”弗兰克站起来,好像要进屋。
“再等一会,”我对他说,“你会看到有点奇怪。”
弗兰克坐下来等待着。不一会,一只长着灰白花斑的老蛛猴离开湖南边的丛林向大街这边头朝北走过来。由于离开丛林,这只蛛猴很紧张。它经常抬头看有没有敌人,也就是一些在大街上乱跑的狗,这些狗常待在大街放垃圾的地方。弗兰克看到这只蛛猴,笑着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离开丛林的蛛猴。”
“是丛林中的这场战斗和人们使它们恐慌,”我说,“我看现在是它们悲伤的时刻,通常只有一个,两个或者有一帮。他们总是头朝北的。”
“也许这只老蛛猴比我和你都漂亮。也许他是上帝派来的,”弗兰克一边说,一边捡起一块石头,向蛛猴扔去,正打在他的胸上。“走开,到哥斯达黎加,在那个地方会有人把你炖成美味的佳肴!”
这只猴子向后跑了几米,紧紧抓住自己的胸脯,然后转了一圈。最后像飞似的跑过我家。我看到这只老猴子很痛苦,我感到很难过。“你没有必要那样做。”我对弗兰克说。弗兰克正气愤地两眼盯着地看。我知道他正在考虑哥伦比亚对南方的威胁和哥斯达黎加对北方的威胁。一些人们认为这两个国家一定会侵略我们,迫使我们拒绝幻想享乐主义者进入我们的运河区。
“啊,如果他承受不了玩笑,我就对他不敬了,”弗兰克说。然后,他笑起来。我们一同进屋了。弗兰克和塔玛拉把所有的新鲜水果都吃了,然而,没有水果我不想吃饭。因此,我们决定到附近的阿波特达饭店吃饭。我去找塔玛拉。
躺在我的床上,监控器插在她脑袋下的插座上,她的防毒面具拿下来。她身体蜷曲着以至于能碰到下巴。她把手放到嘴里咬着。即紧绷的长脸说明了她很疼痛。
“她总是这样吗?”我说。
“怎么了?”弗兰克问。
“当她使用控制台时总是像胎儿那样蜷曲的姿势吗?”
“希腊乳酪?希腊乳酪?是的,她总是那个样子躺着。”
“别碰她。”我说。
然后,我跑到邻居家。就是曾套住一条讨厌的狗的那个邻居家。我向他借了他不用的梦的监视器。
当我回来时,我打开监视器,并把插头插入观察者的控制台的插孔里。
在海滩上,风停下来。但肌鹞鸟正沿着水边跑着。急匆匆地冲进波浪中,它们漆黑的嘴钻进水里,向前移动着。被漂白的蛤蜊壳、藤壶以及跌落在隐蔽处的蜗牛像骨头似的在沙滩里闪烁着白光。
凉丝丝的空气中夹着正在腐烂的海生物的腥味。一个紫红色的太阳挂在地平线上。把沙子、天空、鸟儿的皮肤染上了红色的和蓝色的玻璃纸颜色。紫水晶似的沙子刺痛了我裸露在外的双脚。在海滩上,一位身穿白色衣服的红发女人喂着那些在空中盘旋着,尖叫着的鸥鸟,正等着咬她扔的面包屑。我停下来,呼吸这里的空气,听着海浪声,看着各种颜色。我用我的假眼睛看了很长时间以后,我看到了在只有三原色中变化的这个世界。感觉像是快到了家。
我开始在她梦的世界里找缺点。她的世界里五种感觉。我既能闻到海的韵味,也能品尝到它。它是完整的。我能看到参差不齐的石头外形那黑暗的整体。我看到了在风中搏击的鸟儿和在地平线上不断地改变方向的海滩。诽红色和柔和的棕黄色奇妙地变化着紫红色的主题颜色。她的梦几乎是具有专业特征的。
但我又看了看,我发现一个偏差:在海滩上,一头巨大的死公牛在水里。好像他已经从她的浅意识中冲洗掉了。地平线,这条海岸线,这个沙滩的斜坡,都集中到突出这条公牛。他侧身躺着,头朝我,脚朝大海。尽管他还没有腐烂的迹象,可他的肚子很大并且膨胀了。他长着疙瘩的腿伸直了,僵硬直挺挺地伸着。他的身体在海浪的冲击下,一次比一次往下沉。汹涌的波涛拍打着它的肚皮。当一个浪打来,使他巨大的睾丸和阴茎在他身上漂动着。当海浪退却时,他就伸展着并来回摆动着。我想象着这头公牛极力通过监控器猛推删除命令。监控器闪出一条信息:在观察状态,不能剪辑梦境。
当我把头转向红发女人时,一个海浪快速打向这头公牛,他呆滞的眼睛动了动。看了一会,公牛的眼睛直盯着这个女人。
她的美,是这种下巴生来就有的优美线条,这种线条,不是一个芭蕾舞演员能设想出来的。然而,她那无生命的表情像是悲惨的死者在避难者后面注视着。我奇怪:为什么塔玛拉选择这样一个女人作为变形的自我。是否我最初在她脸上看到的这种情感是她所不能控制的身体的某种习惯。
“你想要什么?”她正在扔一片面包喂鸥鸟,头也没回地问。
我不知道回答什么。“我来告诉你该吃饭了。”我回头看着公牛。
“他对我说话呢。”她说。好像是在吐露着一个秘密。“即使他死了,他还在急促不清地说着。他对我说,他想让我骑到他的背上,但是,我知道,我一骑上去,他就会把我带走。穿过黑水把我带到我不愿意去的地方。”
我就好像似对一个孩子说,“也许你应该跟我和弗兰克走,我们有一顿丰盛的晚餐。你会喜欢的,不是吗?”
由于我的说话语气,她变得强硬和愤怒。“你们先走吧,我在这做完我的事,”她说。
她撕着一块大面包,把它扔给一只鸥鸟。这只鸥鸟尖叫着冲下来,还没等那块面包落到地就用嘴叼住它了。我看着那只羽毛破旧的,胃口变小的海鸥。它那黑色眼睛饿得发疯,使劲瞪着。
我从海边走开,通过一块上面待着一只孤独海鸥的岩石到达了一块高地。在这块高地的另一边,梦在滚动的沙滩中一个模糊不清的景色里结束了。我回头往下看,那头公牛在水里漂着,穿着白衣的女人在喂着那只海鸥最后一块面包。然后举起手。这只海鸥猛冲下来,咬她的手指头。血滴从伤口处飞溅出来。这只海鸥尖叫着向她冲下去,用尖尖的嘴撕碎她的肉。
鸥鸟在我旁边尖叫着,我望着它。下落的太阳光使它白色的羽毛闪烁着紫色的光。它冷冷地用那有着不祥的眼睛望着我。我不愿看到这个女人被吃掉,我拔出了枪。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放下监视器,弗兰克就问我。
“没有什么事。”我说。我一点也不愿泄露她的秘密。我从控制台上拔出她使用的插头。我停止了她的自我折磨。塔玛拉伸了伸腰,挺直了身体。
“该吃饭了吗?”她问。她盯着地板不看我。
“是的。”弗兰克扶她站起来。天已经下雨了。弗兰克去壁橱里拿出了一把雨伞。
塔玛拉盯着地板说,“请你从我的梦中走开。”
“对不起,”我说,“你好像很痛苦。”
“我头痛,你冒犯了我。你没有那种权力。”
“你是我的病人,”我说,“我有责任照顾你。”
弗兰克拿着雨伞过来,我们一同步行去阿波特达饭店。
饭店里只有几个吃饭、喝酒的人。我们都要了鱼。弗兰克使塔玛拉相信并要一种朗姆落日饮料。这种饮料是他的父亲从朗姆和柠檬酒里提取出来,还放了香料的樟属植物中发明出来的。弗兰克也让我喝一杯。但我拒绝了。弗兰克夸口说他的家族仍然还拥有制造做柠檬酒的公司。我指出他祖父的公司和他祖父的臭味都还在他的家族中。塔玛拉一边看着她的手,一边轻轻地笑了。
一个醉汉来到我们桌前,看着我们的饮料说:“哈!是朗姆落日啊。这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喝的酒。实际上,它只是好喝的饮料。”
“那么,你应该和发明这种酒的孙子共饮一杯。”弗兰克说。
这个醉汉挨着我坐下,他身上的汗发出的酸味使我感到难受。他狂饮后,就睡着了。但他的酸味却毁了我的晚餐。我们边吃边谈着话。弗兰克讲了很多特别坏的笑话。开始塔玛拉害羞地笑着。但后来,就是最小的事,她也大笑得惊人。那天,我的一位来自客喀基那的避难者顾客,付给了我一些混杂的外国硬币。所以我一整天腰里都带着一大包硬币。我打开钱袋,根据国家和货币单位分别开始摞放它们。当塔玛拉喝光一瓶时,弗兰克命令她喝第二瓶,然后第三瓶。我意识到弗兰克要灌醉她。塔玛拉也看出了这一点。她找了一个借口没有喝第三瓶。她说她头痛。弗兰克继续喝着,而且,把自己喝醉了。
他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是关于他的父亲在酒业这一行干得很出色的故事。一直讲到他的父亲去做弥撒并在那睡着了。在梦里,圣母雕像开始哭。弗兰克的父亲问她为什么要哭。她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应该在亚马逊河向印第安人出售帽子,然后再做酒的生意。弗兰克的父亲开始相信他卖帽子会挣一大笔钱。因为这毕竟是圣母玛丽亚告诉他做的事情。后来,他划着船去了亚马逊河。他还没有卖出一顶帽子时,就被有毒的赡蛛害死了。这一事件,大大减少了弗兰克村里的每一个人对雕像的信任。村民们用锤子砸了雕像。
“那么讲点关于你家的事好吗?”弗兰克问塔玛拉。她伸了伸腰,把脸凑近了弗兰克看了看。她并没有喝多酒。但她装出失控的样子。好让我们原谅她的坏行为。“家?想知道我的家?我告诉你,我的父亲——他,就是那边的安吉洛。他只想做两件事:汇票和不朽的名声。”
我刚把硬币摞成整齐错开的一摞摞。就像香蕉树的排列一样。塔玛拉用她那受伤的手把所有的硬币推倒了。
“不能这样讲——”我开始说。
“什么?你是说你不想要不朽的名声?”塔玛拉问。
我年轻的时候,想全部的扩展我的生活范围,就一定会得到回报。像大多数修复器官药物学家一样,从获得扩大生活范围的希望开始,一直到人类解决了致命性的问题。或学会把脑子装入晶体中为止。这是我选择职业的主要因素。“我不想要汇票,”我做了结论。塔玛拉注视着我,好像我说的话某些地方很奇怪。她摇着头说,“你和私生子是一样的。你的肉体可能还活着,但你的灵魂死了。”
“谁是私生子?”弗兰克问道。
“安吉洛。他就像一个靠机械装置维持生命的人。一个想永远活着的人。但是他们为了个人的生存拒绝给予其他人们的生存机会。”我突然感到我被拖回到她的梦境中。就我所能看到的,她对靠机械装置维持生命的人的奇怪谴责使我理屈词穷。
“你简直就是人造肥料。”弗兰克说,“这里的安吉洛·奥斯卡先生,他可是一个好人。他是位有教养的人。”
塔玛拉看着我们,晃了晃头,拿了一杯水,但却没有拿住,水撒了一桌子。“也许他是一个机器操纵的人。”她突然低下了头说。
“我们才不是靠机械来维持生命的人呢,”弗兰克用轻松的语调说,“看,这房间里没有靠机械维持生命的人。”他把自己的朗姆落日递给了她。
“你头上怎么有一个通讯杆呢?”塔玛拉问。
弗兰克点点头。
“那么,你就是一个靠机械维持生命的人。”她说,好像她赢了一分。
我记起来我曾经看过一条剪辑的消息,关于苏利南身体纯粹艺术家。是关于崇拜者的转变。新的成员拔掉他们头上的通讯标和头上的插孔。他们完全不用机械的辅助物来生活。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一个身体纯粹派。突然,我明白了,为什么她要一个再生的手而不是一只假手。这就是她的身体被熔接成一台机器的想法让她恐惧。它玷污了她的精神的上帝所在的地方。
“一个通讯杆不能使你成为一个靠机械维持生命的人。”弗兰克说。
“那就是开始。先是一个通讯杆,然后是一只手合,然后是一个肺子。一次一个零件。
“你呢?”弗兰克说,“你说你要讲你的家。”
“我妈妈和爸爸都是靠机械维持生命的人,”她靠近了说,“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我是靠精液银行付给的利息长大成人的。假如我的父母见过我,他们也许会大怒的,因为我不是一台洗衣机。”
“啊!那不是一个故事吧?”弗兰克说,“告诉我们这个故事。”
“没有什么故事,”塔玛拉说。我奇怪她的用意是什么呢。为什么她要撒谎呢。侍者给弗兰克拿了另一瓶酒,这一瓶当场就把他灌醉了。塔玛拉要了一些阿斯匹林。弗兰克开始打盹了。在他头要跌落到桌子上之前,我把他吃剩的盘子和他的眼镜移开。塔玛拉坐下来盯着她自己的盘子。因此,我决定拖走坐在我旁边有味的醉汉。并把剩下的菜拿走。
我把桌子上的硬币都放回到我的钱袋里。把醉汉移到他先前的座位上。我刚把醉汉放在他的座位时,我头上的通讯杆传出声音。一个操着很浓的非洲口音的男人说,“奥斯卡先生吗?”
“是的,”我回答道。
“告诉你桌子对面那个女人去接电话。”讲话的人一定是今晚某个时间在这个房间,并知道我和塔玛拉在一起。而他不知道我已经走动起来。显然他已经离这个地方了。“她醉了。失去知觉了。”我撒谎说,并匆匆忙忙跑到门口看是否有人在外边叫我。
我打开门往外看了看。大街上光线很暗,空空荡荡没有什么人。但是,我在远处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闪动。他在小型航天器外边。通话声咋的没有了。这个男人跳进航天器,顷刻间尾灯发着红光,当发动机打开时,这个航天器变成一个光球射向黑暗的空中,形成一道光线飞跑了。
我回到了饭店,塔玛拉奇怪地看着我,好像在问我为什么跑出去。弗兰克挣扎着从桌上举起手说:“我从通讯杆上得到一条关于你的消息,爱勒斯说他有你的一只手,现在他就拥有了你。”
塔玛拉脸色变得苍白,她喝了瓶朗姆落日。
在回家的路上,塔玛拉和弗兰克都醉得很厉害,他们必须靠我支撑着回去。塔玛拉一直在骂着,并咕哝地说她想要一杆枪。弗兰克一直说,“什么?”我把塔玛拉放到沙发上,把弗兰克安置到浴室门前的大厅地板上,然后,我回去睡觉了。
两小时后,我被弗兰克的呕吐和塔玛拉的咕哝声吵醒了。当我再次入睡时,我梦到一条旧广告,它描述一群人在一个赌场里赌博,他们中所有的人都是靠机械维持生命的人。他的身上穿着广告设计者赛量切设计的衣服,一个离我最近的人只有一个手臂,这个手臂仍然还是肉体的,这个人带着这个手臂就好像是人类的一种标志,他有一个用金属钨做的红发头颅,他的脸和眼睛周围看上去像个英俊的男人,但他的颚骨部分竟意想不到的弯成异样。他有一双闪着蓝色金属锆的眼睛,他永远在笑,我从前曾经见过这个模样,而且还很羡慕他。但是,突然这个男人的笑似乎含有某种恶毒的征兆,他正在策划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人的死亡阴谋,而只有我能看出他的意图。后来,我想,这不是梦,这是塔玛拉的梦。有人把我叫醒了。
“安吉洛!安吉洛!”弗兰克说。
“先生,什么?”我问他。
“喂,你想什么了?那个女人,当她喝酒时,她是个坏女人,不是吗?”
“是的,她是个坏女人。”
“我喜欢那样,我喜欢有狂热精神的女人!”弗兰克慢慢地,深思熟虑的说道。“动一下,我想和你睡在一张床上。”我移动了一下身子,弗兰克爬上床,无意中用鞋子踢了我一下。“啊,这是张好床,”他说。“太舒服了,正好睡两个人,你应该早点邀请我。我说过你有漂亮的乳房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这样的它们很柔软,你比一些女人有更好的乳房。”
弗兰克的说妨碍了我睡觉,直到我明白他在说笑话。“是的,柔软的乳房在我家族中是遗传。你见过我母亲吗?她有好几个乳房。”
弗兰克笑着说:“不要再说笑话了!我想要不是拿坏话嘲笑你,我又要吐了。安吉洛,安吉洛,你认为塔玛拉危险吗?”
“是的。”
“我今天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就像小孩一样很脆弱,我们必须好好照看她。告诉我,你想她是从哪跑出来的?”
“每个人都有一个来历,”我说,“她是从她的过去跑出来。”
“啊,哲学家的屁话。你晚上总是放哲学家的屁话吗?假如是这样,我们应该经常睡在一起。但我一直在想,她也许是一个名声不好的避难者,也许她正在寻找政治避难,然后,嫁给一个巴拿马人,像英俊的弗兰克先生这样的一个巴拿马人。因此,她就能在中立国住下,对吗?欢迎你到弗兰克先生这里,欢迎你获得了自由!你想什么吗?你仍然在想她是一个碱?”
“是的。”
“我不这样想,”弗兰克说,“我相信自己,呸,伟大的哲学家,我了解贼。她太有活力了,才当了一个贼。懂吗?”
“不懂。”我说。
“啊,这很简单,你看,人类是领土的奴隶,他需要占有财产。如:房子、土地和活动空间。假如他占有一些东西,他就快乐了;他也高兴让别人占有一点,但窃贼们靠扰乱其他人,违背他们原有的本性,他们自己也不安宁,他们因而也就死在这上面。这是一个像你这样受过教育的,懂哲学的人应该知道的。”
“你不是一个狂暴主义者吧?”
“不,我不是一个狂暴主义者,”弗兰克说,“我不相信今天狂暴主义能在人类中行得通。我相信一个人必须自制,必须是自己的主人。但是狂暴主义者不让人们自制,他们夺去了人们工作的意识。我见过一个从布达佩斯来的人,他说他的父亲一直在一家工厂工作,后来工厂被监管起来,因为工人们想坐下来玩牌。政府派军队去强迫工人干活,但有些人还是拒绝了。他们相信会发给他们工资和食品。当机关枪顶在他们背上,他们还是在坐着玩牌。最后,部队对他们开枪了。电台说他们是判徒。这个人告诉我,尽管他的父亲被杀了,但他赢得了反对狂暴主义的胜利。他拒绝那样的死,认为还有第二条路,忍受内心的死亡,在其他人的统治下生活,拒绝你所需要的自由。”
弗兰克欣赏着他自己这位伟大的政治思想家,而我花了很多时间去学医术,根本不懂政治。我表示敬意地沉默了一会,好像是在仔细地考虑他的话。“因此,你不说过你不相信这个女人是贼吗?”
“不,我认为她是一个脑子被移植的人。”
听了这些话,我坐起来,想了想,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对的。“你为什么要说那些呢?”
“我曾经看过一份文件。当他们把人们应征到靠机械维持生命的部队时,军官就把士兵放到静态平衡器中,直到期限到了,如果一个士兵想以后应征入伍,他就得选择使身体分块出售,然而,这是一个大的丑闻,因为,有时候一个士兵期限到了或想出售他的身体时,却发现他们已经在黑市上出售了。我讲的关于靠机械维持生命的人的事情使我想起这件事,并使我明白这就是塔玛拉怎么被列入一光年积极值班人,并且现在仍然在地球上。”
“你的意思是有人偷了她的身体?”
“我一直在想,会有人偷那无用的身体吗?不,我认为塔玛拉被应征,并且被出售了她的身体,而现在这个女人正利用和损耗它。”
我记起了塔玛拉梦中的美丽红发女人和睡在沙发上的细长而瘦弱,长着黑头发的人是多么不同啊。我意识到一个脑移植者能解释为什么她梦中的自己是如此的不同。我记起她在那顿晚饭上的托水方法,反映出她的脑子还没有习惯身体被改变了的她。“也许。”我说。
“也许?‘也许’是什么意思?这是我们问题的一个重要结论,如果我们的理论不是真的,它就应该是个脑移植者!”
“我们正在花很多钱,她为治疗只花一点钱,而更多的是需要我们的沉默。如果她必须忍受成为一个脑移植者去逃离追踪她的人,也许,我们的问题对她有危险。”
“你没早点告诉我她在危险中”弗兰克说。
我们走出卧室,塔玛拉在梦中动着身子,呻吟着。
“我不知道是否要早点相信她。”
我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我想着:如果这个女人已经是一个脑移植者,而且是最近移植的,这就能解释了为什么当她手拧掉时,她的抗体指标没有急剧上升,她仍然是抗体的抑制者,但我不能肯定。任何一个正统的外科医生都将会使用抗体抑制类药品,一个抑制者才能停止排斥抑制细胞的产生,这种细胞排斥移植器官。但塔玛拉的抗体降到了标准以下,这就意味着她已经被一个普通AB型的抑制者移植了。我以前给她注射的抗体起了作用,它刺激T细胞的生成,包括抑制细胞。如果我给她的药量太大,他们将对AB型抑制者失去效力。如果她的脑不与身体一致,塔玛拉的抑制细胞就把她的脑袋当做一个感染的生物体而毁掉它。
我走进屋里,看到塔玛拉正在不停地转动着身子,她在发烧,这是器官排斥的一种迹象。不幸的是,还有一种常见的感染迹象增加了我的混乱,我给她注射的荷尔蒙加速了她的新陈代谢,这就引起了发烧。她已抱怨过头痛,但一直到她抱怨肌肉痉挛、麻木、休克时,我还不能肯定她有危险,这应是再生合成。事实上,在正确的治疗下,她可能变得昏迷或没有任何前兆地死去。好几种设想在我脑子里像游泳一样反复出现。我找了一块湿布给她擦脸。她醒了,看了看我,“拿住……挽把枪。”她说,然后她眼睛亮起来,“你有那个晶体吗?”她问。我从口袋里掏出晶体给她看。她拿到手里,握住它,然后睡着了。
整整一夜,我不停地擦着她的脸,握着她的手。黎明时,我脑子里传来了通讯杆的声音,我打开通道,一个图象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一个披着长长的黑发,宽鼻子的黑色男人坐在沙发,他穿着一身联合海军陆战队的制服。
“我是上将爱米尔·杰弗勒,”他说“我知道你有属于我的东西。”他的声音烦躁不成语调,缺乏节奏感。他的图象是计算机生成的。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着晶体,“我认为你搞错了。”我回答说。
“让我直说吧,”他说,“我想让那个女人回来。”他的话使我大吃一惊,我失控了。“我向你提个建议:派一个人去带回她,要花去我20万元,如果你能亲自把她送还给我,这对我们俩都容易。我必须要她。接受20万吧,把它作为我的酬谢。”
“你要对她怎么样?”我问。上将注视着我,没有回答。我感到这样问他显得我太傻了。
“她病了,”我说,“这几天搬动她是有危险的。”
“这几个月她让我做了徒劳的搜索,必须停止了,你要在日落之前把她带到克隆机场,你明白吗?”
“是的,我懂。”
他似乎审视了我一会,好像他能看到我。“你不会做出任何荒谬的事情吧,是吗?你不是想逃跑吧?”
“不。”我说。
“你知道吗,你是跑不了的。逃走不是办法。”
我说:“我明白。”我不能确定是否要相信他。
尽管他在情报机构工作,但联合地球海军陆战队在地球上活动是不合法的。但我知道这不能阻止他。作为靠机械维持生命的情报机构司令,他能左右军队的联合会,也有晶体脑的来源。这种晶体脑集聚了比一个生物脑能处理亿万次更多的信息。我没有其他方法使我的银行存款达到我需要的数目。打个电话吧,穿过边界,躲过警察的监视。
“好,”杰弗勒说。“我会善待她的,是为她好,我也是人类的一员。”
“我将不会跑的。”我说。杰弗勒切断了通话。我坐在沙发上,感到自己是封闭在盒子里。我仔细考虑着他的每一句话,研究每句话的含意。他最后的一句话还算带点感情。或者说,至少有点感情。我给塔玛拉擦脸上的汗,直到我筋疲力尽为止。
天亮两个小时了,弗兰克从屋里出来,“哎,安吉洛”,他说“可能黑天使来找我了。我拥抱了他。我经常希望我的祖父真的发明了一种酒,一种能让人醉而又没有危险!”
花个小钱而得到更大的欢乐。我随意地哼着过了时的歌曲。弗兰克坐在床上,我用手抚摩着塔玛拉的头发。寻找着受伤的地方——没有任何外部痕迹,她已经成了一个脑移植者。没有伤,并不是没有什么。一个好的芭蕾舞演员不会留下这样一个形象。我说:“你必须为我看好塔玛拉。”然后去安排早饭了。我用油炸了一些法国斑豆。一种用褐色豆子做的。还有炒饭。打开好多香喷喷的炸面饼圈。还有调好的咖啡。
不一会,弗兰克走进厨房。“她和天使们在睡觉。”他说。
“好吧。”我递给他一个盘子。他装满了食物,坐在桌子旁吃起来。有好长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讲话。
“我能知道你的想法吗?”我还没有醉到连在哪个饭店接的电话都记不起来的程度。也许我们应该把这个女人转移到我家去。
“不,如果他呼叫你,他就知道你住的地方了。”
“那么我们把她转移到某个其他地方吧。我们把她藏在香蕉园里。”
“去果园,那太好了,”我说。
我默不做声地吃起饭来。我拿不准是否我应该告诉弗兰克关于从杰弗勒那接到的电话。弗兰克是我的好朋友。也是一个好人。但他的内心里是一个贼。也许他能把塔玛拉卖了作为报酬。
“什么事使你烦恼?”弗兰克问,“你害怕把她藏在香蕉园吗?”
我的手在桌子上的旧塑料上不停地划来划去。塔玛拉起来了,去了浴室。我听到她洗脸的水声。
“不,”我昨天给她作了抗体治疗,那很危险。她可能因它而死。“怎么可能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她发高烧。”
“我有点担心这件事。看上去不那么乐观。有人从你脸上就能想到,你是一个狂妄自负的人,你的主人就要快饿死了。”我笑了一会。“看,事情不那么太坏”弗兰克能将每件事情都办好。当塔玛拉进来时,我打算试探她,看她是不是一个避难者。弗兰克给我递了一个眼色,什么也不让我说。
塔玛拉摇摇晃晃走进厨房,他低着头,“我要离开了。”她宣布说。
“我们知道,”弗兰克说,“我将和你一起走。我们和那些避难者一起藏到果园里。没有人会找到你。”
“你们不知道我从谁那逃出来的,你们不知道他们的厉害。”
“那不算回事!”弗兰克说。没有人监视果园——避难者来去都很方便。成千上万的人住在那里,而且不检查身份证明。
塔玛拉说:“我不能肯定……”
“啊,但你可混在避难者中。”弗兰克说,“像我一样,你恶狠狠地盯着周围。”
塔玛拉凝视了他一会,好像在想这个笑话的某种深刻含义。然后苦笑了一下说“行了。”就开始吃饭了。“说到避难者,猜一猜,我昨天看见了谁?”弗兰克说:“伯纳多梅兹教授。”我听过这个名子,但记不得在哪听过的。我看了一眼塔玛拉,我们俩都耸了耸肩膀。“你认识伯纳多梅兹?”他是一个伟大的社会工程师。他在智利于了许多好事。他指出在三代之内利用遗传学工程在人工繁殖过程中消除贪梦的特性!我在弗尔亚的大街上见过他。他带着他的想法去了哥伦比亚,那里的人给他做了脑切除手术,并且把他作为避难者的典型驱逐出边界。他们不喜欢他的狂暴主义思想。因此,他们切掉了他的大半个脑子。现在他在大街上闲逛,傻呆呆地往裤子里撒尿,偷东西吃。”
塔玛拉停下不吃了,转过她那苍白的脸说“也许他是一个梦幻享乐主义者”,我说:“也许他们给他做了脑切除手术造成的。”
“啊,不!”弗兰克说,“那是一个哥伦比亚人,我有一个朋友知道的更确切。”
塔玛拉说:“没有人能肯定什么。”
弗兰克对我眨了眨眼睛。得了得了,玩世不恭够了。这只是早饭时间!看到一个伟大的人变成这个样子是一种耻辱。现在他还不如一只鬣狗和一只鸭子好看。”
塔玛拉说:“我们不谈这个吧。”她默不做声地吃完饭。我们打点一些食品和衣物去果园。后面没有人跟踪我们。我们走了很长时间没看到一顶帐篷。突然,我们找到一串帐篷像个小村子。这些帐篷没有一顶是属于游击队的。他们离东边还远着呢。弗兰克走进一个帐篷,这是仅有的四顶紧挨着的帐篷里的一间。这些帐篷既脏又有霉味。有两顶帐篷上有白色的废物,夜里小鸡在上面过夜。一顶帐篷外面有一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坐在洗衣盆里,盆里只有一点点水。这个小孩还没长牙。嘴里有一块碎布他正津津有味地嚼着,嗡嗡的苍蝇在他头上飞来飞去有的爬他的脸上。弗兰克叫着一个帐篷的门,一个年轻的智利女人出来了,她散开的衣服正在给一婴儿喂奶。弗兰克问她,塔玛拉是否可以在那个地方搭个帐篷。这个女人告诉他,一周前一顶住人的帐篷不见了,因此他可以住在那里,通常这些失踪的帐篷——很多避难者没有什么明显的原因,当找到时就被害死了。警察漠不关心。对此也不做任何处理。弗兰克和塔玛拉把帐篷搭得很好看。因此,我又回到费尔亚去工作了。
费尔亚那天很拥挤。我喜欢这样子,一大堆密密麻麻的人群——有朝鲜的海员,也有印度商人和南美游击队员,都到这个地方。我站在人山人海的大街前,看着他们身着不同的服饰,没完没了地在街上转悠。空气里充满了汗味,尘土味和食品的香味。有人高声喊着进行着易货贸易。我非常喜欢费尔亚的这番景象。所有进城里的人行道都只有一条挤满人的路。如果行人要去街对面的商店,就得跟着行人一起走过去,然后再往回走到要去的商店。所有的人都朝一个方向走,使我很厌烦。如果给他们都套上钩环,我也决不会发现他们有什么不方便。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来巴拿马的情景。正是这些无精打采乱转圈的人们吸引了我。我一直在想:我喜欢缺乏秩序的巴拿马。当想起前天晚上弗兰克说的话。我奇怪我不是享受能够转身的简单自由。而是要和人群对着走。也许这就是我能自由的一种方法。
中午,弗兰克来了从街上的铺子里买了一个水壶。他停下来和我说了几句话,他说:“当我告诉她关于伯纳多的事时你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了吗?”“是的她很难受。”我说。
“肯定她是一个避难者,不是吗?”“是的,她看上去很难过。”我说。弗兰克笑着对我说晚上来,买点水果。我答应了他。我把晶体交给了他。让他把晶体卖掉。他说他试试看。我的生意不错:我卖了一个生命延伸的药。一个多月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所以我一直在店里待到天黑,希望有更好的运气。
弗兰克的帐篷是在运河的快车道南面114排。大约在克隆西边3公里处。我摸着黑走到那,提着从费尔亚买来的一篮子水果和矿泉水。香蕉树和温暖的土地闪着足以看得见的光亮。我来到帐篷时,看见一个身材宽大的黑色男人在离弗兰克50米远的地方,微微弯着身子好像在撒尿。我想别吓着他,悄悄地走过去看一看。但当我走近时,看见他弯个身子正在移动弗兰克,原来他正在解一个套在弗兰克脖子上的绳索。他勒死了弗兰克。我叫喊起来。这个人看见我,转过身子向我扑来,我跳起来,闪到一边。他跑了,我摸了摸弗兰克的脉搏,他已经没有脉搏了,我给他做人工呼吸,他咯了一声,血从他的喉头下的一个洞里泪泊地流出来,我把两个手指伸进洞里看有多深。我的手指够到他的脖子后面,触到了他受伤最重的脊椎骨。我慢慢地站起来,要呕吐。然后大声呼救起来。
智利女人从帐篷里出来。塔玛拉也出来了。这个女人看到弗兰克死了又奇怪又害怕。她嘴里不停地嘟噜着,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架。塔玛拉一动不动地眼睛呆呆地看着弗兰克,由于恐惧嘴张得特别大。
我非常气愤,跳起来追赶杀害弗兰克的凶手。我跑了大约五百米就看到他藏在香蕉树后。我一直向他跑去,他从树后跳出来挥舞着一把刀,向我冲来。我拼力照着他的膝盖骨重重地踢了一下。
刀掉了,他跑开了。我捡起刀,紧追不放。他没跑多远——手一直摸着他的膝盖。一瘸一拐地走。这时我感到心里轻松些。我呼吸也有节奏了。我想:扑向那个男人,把他从大腿处,一撕两半,那一定很容易。他可能过低地估计了我。以为我老了,软弱无力。但是,我感到我像一头刚刚被发现的老狮子,他还有一颗用来杀人的牙。因为,我喜欢这个时刻。我不慌不急,想让他对我产生恐惧。我想让他知道,他死到临头了,他必须得死。然后,我意识到我就像那个在沙滩上枪决孩子的队长。我把刀扔掉了,跑的速度比他快了两倍。我一直紧追不放。通讯杆里传来声音。我答应着。
“你这个老家伙,跑得还挺快。”我前面那个男人说。我没理他。他跑出了果园。穿过了运河快车道。当他越过倒塌的栅栏,跑到快车道很远处的铁轨时,我追上了他。他问道:“老家伙,假如你抓住了我,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要挖出你的肝。”我回答道。他穿过老运河的地道,又穿过了新运河。我一直紧迫在后头。他正朝克隆犹太人区跑进去。我们跑过一些商业区,但很快在我们俩之间出现了一个百货商店。我感觉我们好像跑进了一个隧道。我一直盼着能路过一个警察的监视区的小摄影机。但每一次,我看到的监视站,摄影机都被扯掉了。在我和他之间一定要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我却感到宽慰,但也感到害怕。
“让我们较量、较量吧。找个有点亮的地方,我好看清你。”这个人说。他跑过一些堆满罐头盒的垃圾堆,一只狗正在那找吃的。这只狗嗥叫着追赶他。这个男人跑向一个很宽的胡同,并躲了进去。狗朝那边叫着。我在进这个胡同前犹豫了一会,正当我转向拐角时,一个闪烁着耀眼的亮线的放电管无声地爆炸了。所有的房子都在火光中。出现了一声响,好像是空气的流动声。然后着起火来。反射的火光燃烧着我的睫毛,我得了日炙。
“老家伙,这光线对你够亮了吗?”这个人问道。
我跑进胡同,那条狗被烧黑了,身上冒着烟,死在街上。两边大街上的建筑物的油漆喷出蓝色和绿色的火苗。迫使我往后退。
“啊,你这杂种应该感谢真主。我浪费了我仅有的一颗能量手榴弹。”他接着说,“我想,我日后一定会找到你。”他切断了联系。
他朝我家的方向跑去,我跑向大街。与他跑的路线平行。然后插过去,希望能找到他。但他已经跑了。
我坐在地上哭了。一想到弗兰克的喉咙被割断了,我很气愤,我没有为他报仇雪恨。我开始往回走,天空似乎雾很大。而我感到很累。我一直在想弗兰克死了,我没有杀死我追赶的那个人。我追那仇人时,我跑得很轻松。而现在我感到又冷又累。我抬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在一条从没来过的大街上。我迷路了。
我来回走着,直到认出了一个地方。我走回家,拿了一把铁锹,回到果园,想把弗兰克埋了。
弗兰克的身体已经变凉了。智利女人已经拆了一个帐篷准备走。当她见到我时,浑身开始发抖。她一边捆扎衣物和烹饪用具,一边用眼角看着我。我挖了一个浅坑,把弗兰克放进去。我检查了一下他的口袋,他们都空了。我看着那个女人,她开始颤抖,并昏倒在地上。
“别杀我!”她尖叫着,手在胸前划动着,“别杀我!”她真是吓坏了,我明白她认为我已经杀死了弗兰克,并逃走了。
“你把他的东西拿到哪里去了?”我冲着她喊叫着。
“可怜可怜我吧!我是一个孩子的妈妈,可怜可怜吧!”她哭着说。我没有靠近她。“让我留下一点钱乘船去波多黎各岛吧!”
我向前迈着步子,举起铁锹,好像要打她。她开始边哭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扔到地上。里面有弗兰克的钱包。我的计算机芯片,还有圣·克里斯托弗大奖章。我把弗兰克的钱包给了她,然后,我转身走了。那么女人带着她的孩子和东西慢慢地移动着脚步。我把弗兰克埋了,回到家里。
塔玛拉戴着梦监视器坐在我的床上,放下防毒面具,轻轻地咕噜着,像胎儿似的蜷缩着身子,她拿着激光步枪放在两腿之间,她的皮肤闪着白金似的亮光,说明她烧得很厉害。我轻轻地走过去,把枪拿走,卸了枪栓,把它放到墙角。我检查她手臂的伤口,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发炎和肿起。她的发烧不是感染引起的。
我拿起另外一个监视器,把插头插入观察孔。在海滩上风刮得很大,好像要把我举起来,要把我带走。在暗处,天空晴朗,红红的月亮正在升起,把大海照得金光灿烂。在血红的沙滩上,成千上万个像幽灵似的蟹在小路上急急奔走,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我向被海水浸湿的地方走去。
在岸上躺着一具人的骷髅,它的骨头被剔得太干净了,只有几个幽灵似的蟹在肋骨架里爬着。
“我不想见你。”骷髅说。
“你想见谁?”我问。
“不是你。”
我边往沙滩下看,边说,“弗兰克死了,这太糟糕了。他是个好人。”
骷髅咕噜着。一个幽灵般的女人,披着一件红色浴衣,在我上面的空中站了一会,她把三朵玫瑰花撒到空中,很快她就消失了。我望着天空,那儿没有一颗星星。
骷髅说,“我不待在这儿寻找了,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被勒死的,他的喉咙被刺穿了。”
“那一定是爱勒斯,他喜欢那样杀人。他总是同时用两种方法杀死别人。”海浪在我的脚下拍打着,水很混浊,但却不凉,颜色很红。
“我几乎就抓住了爱勒斯了,我几乎就杀死他了。”
“爱勒斯不错,你可不能杀死他。”
“我几乎就杀死了他了。”我说。
他放了你,使你相信你能。骷髅说。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安吉洛,我要死了,我和你说过,如果你踢开我,我就得死,你确实踢开了我,不对吗?”
“是的。”我说,“也许还有更多的办法。”
“怎么回事?”
“当我给你手术时,我们做了视网膜扫描。检查了你们的政府文件。”
“他们一定已经等待着某种东西。这就足以杀死我了。”
“还有,”我承认到,“我们在肯定你是个脑移植者之前,我给你用了AB刺激药品。你是一个脑移植者吗?”
“是的。”
“那么,你现在很危险。”
“我死了,”骷髅纠正说。它的骨头瘦了。像干细的树枝一样开始噼啪地响。我设法想说某些安慰的话,却做不到。这骷髅看我苦恼,就笑着说,“离开我吧,我不怕死。”
“每一个人都怕死,”我说。冷风抽打着沙子,往我身上刮。在水面上,海中怪兽在移动。这个怪物长得又黑又大,形状不固定。眼睛长在晃来晃去的肉梗上。一朵带刺的玫瑰滑落到海浪中。怪兽沉回到水里。我感到塔玛拉给了一种推力使海怪兽待在那里。塔玛拉控制着她的梦,但这只是受虐待的人不认真的做法。也是绝望的人的做法。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尝试过死亡。他们下意识的害怕。他们的肌肉结构没有拆散。身体里的液体慢慢地停住了。”
“那么你还没有吧?”我问道。
“不,”骷髅说。“我试过一次,又一次。”说了这些话之后,红发女人的肉体又出现了。蟹开始吃她了。她没有害怕。
“弗兰克为什么死了呢?”我问道。
她停了一会,慢慢地松了一口气。“我猜想,我欠你的!”她说,“我丈夫,爱米尔·杰弗勒上将,想把我的脑子装进晶体智囊里,而把我的身体放到静态平衡器中。”
“为什么呢?”
“我在情报机构工作,我不谨慎。”她又停顿了,加重了她的语气。“我和其他官员的妻子在一个舞会上,他们正谈论有关一个已被杀死的政治家,在他们谈话中,我设想他们都知道是我们干的。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在联合队里,这种不谨慎就要被处死。但我丈夫宣判我在晶体里活着。在那里活着不是活着。”
我的记忆空白了。上将刺耳的声音说,“我是一个人。”好像在肯定他是人类。在水面上,那头死公牛的腿在拍打着,鼻子往外冒水。然后被一个浪冲走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把你的身体放进静态平衡器中?”
一阵凉风吹过,岸边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层。
“我不知道,”她说。也许他想到:当他离开情报机构时,他将拥有它。我一听到他的计划,我没有待在那等待查明真相。我知道我惟一逃跑的机会就是抛弃我原来的身体。所以我在黑市上买了一个身体,我拆卸我的脑袋。我想我有了那晶体,就拿在我手里,看着它。我知道我没在智囊软件中。我把德国牧羊人的头放到我原来的身体上,装在笼子里,送给我丈夫。我在它的脖子上做了个标记,我说,“假如你所想的一切就是这个和忠诚,那我就是你的。”这回忆使她很愉快。
“你的丈夫在通讯线上跟我通话。他要给我报酬,让你回去。他好像挺关心你的。我想很难说。”
“别让他愚弄你了,”骷髅说。“他是死鬼中的一个,一个活着的死人。当他一穿上赛曼切服,他的感情就扔到一边了。”
“我不能这么快就对他作出判断。”
“相信我,使所剩下的是感情的回忆。一切都消失了。”
“那么,这个爱勒斯,他也是陆战队的吗?”我问道。
“不是正式的。但他为他们干点零活。就是干点像他杀死了弗兰克这样的零活。”
“这个人把你的手拧掉了吗?”
这个女人哭了。“不”沙滩消失了。我看见塔玛拉在飞机上。她匆匆忙忙从黑色的米撒比斯小型航天器中出来。看上去很担心进到她头上面新来的航空器里。她把手放在航天器的门缝里,然后她呼地一声把小型航天器的门关上。然后猛地一扭,她的手被拧掉了。她摇摇晃晃地走了。后来,景色变了,塔玛拉躺在沙滩上。很多幽灵似的蟹吃着她。“这个躯体没有用了。”
这件事把我吓坏了。她不该抹去监视器上的整个世界。只显示这个单一的记忆。她正在更进一步探知她的模糊的意识。而不是关心自己的安全。“我必须走,”我说。“我要给你找些药品,以防脑损伤。你在这等我好吗?”
黑色的怪兽又从海里钻出来,注视着我。塔玛拉冷漠地耸了耸肩,“是的,我猜到了。”
我拔掉了监视器,也拔掉了她的监控器。太阳升起来了。我有两天没睡多少觉了。药房也没开业。我打算小睡一会儿。我躺下,闭上了眼睛。
我醒来已是下午三点钟。塔玛拉还在睡觉。我摸了一下她的头。她还在发高烧。我赶紧去瓦兹克药店。花了二小时到那里。我买了一些圆木形生长调节剂。还有别的药品。我匆忙返回来。
在屋里,塔玛拉坐在厨房,她无精打采地把头低到桌子上。手里无力地强拿着一杯冰水。她的激光步枪紧挨着她放在地板上。她嘴里咕哝着。她烧得很厉害。我跑上楼,找来医疗用品,把它们堆放到桌子上想尽快给她注射生长调节剂。我拿出注射器,灌满药,扎进她的静动脉。她的头猛的一侧,看这脖子上的针,然后闭上眼睛说,“让我离开这里吧。”
“快了,”我安慰她说。
“我感到冷,我想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她感到冷这很糟糕。她的免疫系统正在进攻她的脑子。我又给她注射了一种药。这次是注射到她的手臂上。
“安吉洛,你待我已经够好了。行了,你记得你说的……关于汇票吗?要不要汇票?”
“是的,非常想要。”
“那么,快走吧。离开巴拿马。”她猛睁开眼睛坐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你想让我在犯第二次错误吗?”她笑了,一阵可怕的冷笑。“我的意思是快走。现在就走!汇票马上就到。去巴拿马后方的某个地方,后方的某个地方……同盟协会和同盟队……”
我设法搞清楚她说的话。她盯着我,好像用她的眼睛给我脑子钻个孔,把信息装入我的脑子里。武装力量同盟从各个国家召集人员组成部队,负责维护宇宙中的地球利益。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把同盟协会和同盟部队并列起来。我记得弗兰克对恐怖主义的警告。“你的意思是在同盟部队里有人为了统治巴拿马已经对某些人造智能定出价了吗?”
塔玛拉点点头。“他们很快就来了。我不知道你还有多长时间。”
我在考虑邻国的问题。“但,我不明白——狂暴主义帮助同盟协会做什么呢?”
塔玛拉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消除记忆细胞,给他们打开去太空的通道。”
我想了一会儿,感到眼花缭乱。自由,她正在谈论自由。一些同盟协会的人正在用他们自己的自由来换取巴拿马的自由。这是个极公平的交易。太值得了。假如我更爱我的自由,我会笑的。
“你应该告诉某个人!”我喊道,“你应该告发他们!”
“我告诉你,”她说。“你说得够多了。”
“告诉当局!”
“安吉洛,你还不明白,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了解他们。我永远也逃不走。”
她把脸转了过去。扒在桌子上。很快她又睡着了。我一边摸着她的头发,一边在想:为什么她是他们中的一个呢?是这个世界上杀死弗兰克的那些人中的一个。是把自由变成商品的一个人。我了解她什么呢?她是海滩上的一个红发女人。一个狂暴主义独裁者的妻子。一个讲话声音威严而急促的女人。她喜欢闻玫瑰花的香味。她把这个世界变成其他人的一个监狱。把她放在机器里不公平吗?绞死她不公平吗?此时,我感到很后悔我收留了她。我想,我是否应该把她送到医院,告诉当局,把她处死。
她又开始咕囔了,用英语和法语小声说着只言片语。一次她说,“一切都完了,完了。”但我不明白她大多数话的意思。我怀疑他们都是怎样控制巴拿马的?同盟协会控制市场信息,天气预报、图书馆、银行账户、通讯等。另外,他们保持和军队的联系。传说他们会很容易地毁掉这个国家。我望着塔玛拉那张瘦瘦的脸,看着她那脆弱的身体,但愿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一个身份可怜躯体低下的女人,她一定饱受了痛苦。她一定会同情别人。我了解这个女人的都是什么呢,好像是回答我,她突然用英语喊出:“我所想要的就是走!”然后我做了决定。不管她从前是什么人,不管她想成为什么人,现在她是我的避难者。
我把她抱在床上,然后打起精神准备把她送到果园去,我打开收音机,让音乐使这个房间有点生机。过了一会,通讯杆的声音传到我的脑子里,我注意到杰弗勒那种没有语调的声音说,“塔米尔在附近吗?他的信号没有受到干扰,我完全能听到他的话。他正在让自己的信号通过滤波器流入通道,停止扫描。”
“塔米尔?你的妻子吗?她失去知觉了。”我说。“这很重要,”杰弗勒说,“从现在开始不要接待和打电话。情报机构的信号能随时查到你家。告诉塔米尔,同盟会已经把我赶出来了。我只想为她做点事。假如她要被抓住,她将被处死。告诉她,我爱她。告诉她我很抱歉。”杰弗勒停止了通话。
我开始打点食品、收拾衣服,准备充足的水。我从厨房取来医疗包,把不用的东西都扔出来。收音机里播放着D小调《神农的光环》,但突然停了下来,瞬息间,屋子里静下来,我听见前门的铰链发出吱吱声,我感到一股风在往我脸上吹。我记得我关门了。我弯下腰拿起激光步枪。这时收音机又开始播放华格纳的《战神进行曲》,我跳过前楼天井就开枪了。爱勒斯站在楼梯上,他张着大嘴,背靠着墙,他正拿着一只锯短的机关枪。他说:“妈的——”就开始射击了。这时我打出的子弹穿透了他的肚子。他射出的子弹打在我后面的墙上。我移动着身子穿过天井来到露天的楼梯口。我看到爱勒斯倒在地板上。塔玛拉打开卧室的房门往外看,她的脸色吓得苍白,她已经站不住了。我打着手势让她快回到房间里。我向屋拐角扫了一眼。
爱勒斯拿枪的手松开了,他肚子朝下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悄悄地朝他走去。他又试图站起来,挥动着他的机关枪。我照着他的头部踢去,他摔到身后的楼下。他的枪朝房顶上开了火。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看上去他已经失去了知觉。尽管他手里还拿着枪,我用步枪瞄准他的头部,用一只脚踩住他的手用另一只脚踢开他的枪。
我不知道我想对他做什么。我不想杀死他。我的医疗包就在后面的桌子上。我拿出滤毒罐给他戴上防毒面具。然后检查他的伤口。他左手的三个指头已经被打掉了。我在他的肚皮上射开一个口子,他的肠子几乎都流了出来。但是,我没有看到致命的枪伤。我望了一会,感到震惊,事情发生的多么简单啊。我嘴里感到干渴,犹如填满了棉花,我心跳得很厉害。塔玛拉说过,我不能杀死他。我害怕,我知道下一次事情发生也许不会这么简单了。我去看塔玛拉,我准备送她去果园。
她躺在床上,两脚蜷缩到屁股下,两手抱住膝盖。前后摆动着。戴着面具,从梦的监视器里吸吮着影象。那样子不像一个专业人员,倒像个吸毒的人。她继续说着“我所要的一切就是走。我所想要的一切就是走。”汗从她脸上淌下来,她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我走到控制台,拔掉她的监控器,她继续摇动着,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拿下面具,她的眼睛出现白色,来回转动着。她在继续啜泣地说着。牙齿紧咬着。她深深地陷入自己内心世界中,她是一个紧张症患者。
我给她戴上面具给她的梦监控器插入控制台,我也带上面具插入观察孔。
海滩上,风在黑夜中怒吼着,抽打着沙滩的沙粒,就像针扎在我的皮肤上那样尖利,那样疼痛。我认为狂风的声音就像是从人的牙缝中发出的,我抬头看到像鬼一样长着人脸的海鸥,从他们的牙缝里正发出嘶嘶声响。
红发的塔玛拉蜷缩着身子坐在那里来回地晃动着。海浪冲击着海沙在她身下起伏波动。望着黑色的海中怪兽站起的身影,海中怪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她把他们推回到海中,她对着海面说某种东西快来了,她几乎是在喊叫。我听不到她的话。幽灵似的蟹子匆匆忙忙离开海去咬她。她踢它们。但是这些蟹钳上夹着她的肉急忙跑开了。那只死公牛在水上漂着,在浅滩上与缠住它的海草挣扎着,好像要设法来到岸上。它哞哞地叫着,像似很痛苦,海浪冲刷着它,使它的阴茎和睾丸挺起,似乎这些海浪要把它们冲走。当海浪退走时,它们又低垂下来,湿乎乎地滴嗒滴嗒地淌着水珠。
我叫着塔米尔她不回答。我喊到爱勒斯死了。但风声、海浪碰撞声和海鸥的吱吱声抢走了我说的话。因此我拼尽全力靠近她。我迎着刺骨的狂风、穿过满是海草纠缠的海滩向她跑去。海中怪兽开始钻出来,当它们靠岸时,伸出了它们的触角。我靠近了塔米尔,她还在继续对着空荡荡的天空喊道:“我想要的一切就是走!”我把她的脸转到我面前。她抬头看了看,尽管风仍在吹,可是她的内心很平静。
“爱勒斯死了。”我大声告诉她,希望给她以安慰。“你的丈夫告诉我,说他不在那个同盟部队了,我们一起逃走吧。”她看着我,摸着我的脸,她明白我告诉她的所有事情。甚至比我知道得还多。
“我死了。”她咬着牙说。
我听到我身后砰的一声。死公牛挣扎着从海草中获得了自由,并向我冲来。我刚转过一半身子,它的牛角已穿透我的胸膛,把我举在头顶,这种痛苦使我看到了亮光。使我肌肉痉挛,使我想要呕吐,我想有人已经向我开枪了,我想跳起来看看我的进攻者。
我脸朝着沙滩跌倒了,我挣扎着站起来,那头公牛正在塔米尔身上踩着跺着呢。它一次一次地抬起它巨大的前蹄,然后再落到塔米尔的身上。把她破碎的身体踩到沙子里。她被踩碎的骨头发出噼啪声响。当它停下来时,就用鼻子嗅她身上的血,发出哼哼声,然后再把牛角插进她的肚子里。把她举在空中,在海滩上来回地走着。最后迈着大步冲进海里。这个世界浸在痛苦的火焰中,坏了的监听器,出现了白色,它爆炸了。
我站起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我穿过烟雾在寻找某样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似乎怎么也找不到它。我往一个房间里看,看到某样东西——我想,“这是我在找的东西吗?”然后我意识到我正在看台灯或桌子,而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走向一个开着的门,这好像是别人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不知不觉来到前院,看着兰花和树木。我想这是我想要的吗?后来,我发现自己在邻居的门前,我打开了门。
罗德里戈·德霍约斯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看着我“奥斯卡先生,出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喊道。他把我按在一张大而柔软的椅子上。我想站起来,他又把我推回到坐椅上。“你病了吗?”他问。
我坐了几分钟沉思着。但我的思绪很快又回到那死亡的结局。我抓住罗德里戈的衬衫说:“出了一点麻烦。”我告诉他。然后我记起来,我想要的一切就是走。“你必须给我找个航天器。”我向他喊叫着。罗德里戈望着我,计算着,最后他给运输总公司打电话,尽快来一个小型航天器。他刚出去一会,我就挣扎着身体朝家望去,他进来后,又强迫我坐下来。但我把他推到一边,他没拦住我。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发现爱勒斯还在一楼。借助防毒面具喘气呢?他的一个肺叶一定坏死了,使他那样喘气。空气中充满胃液发出的气味还有烧焦的肉味以及毛发烧焦的气味。
塔玛拉坐在床上,身子向前倾。一动不动,我来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颈部,轻轻地寻找她的脉搏,她的脉搏已经没有了。我拿下她的防毒面具,望着她空洞洞的眼睛似乎盯着我身后墙上的某样东西。她的脸色很苍白,但表情很平静。一滴大大的眼泪从她左眼渗出来,慢慢地流到面颊上。我把它擦去。惊奇地发现她最后的体温还是很高。我用手帮她合上双眼。低声说着避难者们对他们死去的同志,说的话“最后终于自由了。”
当我正开始想着我需要做的事情,我听到我后面发出的格格声。我转过身,那儿什么也没有。我蹒跚地走到厨房,拿起我的医疗包,装进一个带有一些干净的人造血的标本瓶。由于我的手被射伤了,很多血流到桌子上。
我来到楼下,走到爱勒斯身旁,取下防毒面具,拿出一把解剖用的刀,把刀插入他的右眼睑底部开始绞动,一直到他的眼睛捧出来为止,我把眼睛放在瓶子里的血中,再把瓶子装进我的口袋里。我又听到我身后的格格声。
我转过身看,还是没有人,可我意识到我的颚骨部正在抖动。而我的牙齿也正格格地响。我开始大声喘气,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
我拿起解剖刀刺穿了他的喉咙。
“为了弗兰克,你这个坏种。”我对自己说。我看着血从他的喉咙里涌出,当血渐渐地淌走了,我感到我心里的某种东西也流走了。
我相信上帝会惩罚我。“假如他不能承受一个玩笑,就对他不恭敬了!”我说着,同时我笑着,这样喊道。
面对我身后的尸体,我将冒着去巴拿马法院的危险。我走到木瓜树下,等待着航天器的到来。我的肌肉开始痉挛,我的呼吸感到困难,我伸展一下身子,躺在草地上,没法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时天越来越黑了,当航天器着陆时打水果的木棒正好碰到我头上的木瓜上。
航空器外边有一个安全扫描器。当我一到扫描器眼前,一个机械的声音说,“告诉你去的目的地,并准备身份扫描。”
我开始呼吸困难;我摸索着装有洁净人造血的标本瓶然后拿出眼球。把血也倒掉了。眼球里的蛋白质开始变白。我把它放在手掌上,拿着它对着视网膜扫描器,希望它能记住一个感染者的白色物质。说出了我的目的地,“拉格兰吉星球空军兵站,一个开往外地的集合地。”
扫描器说:“欢迎你,爱勒斯·穆哈穆德·赫斯坦尼费德。我们将从你的银行账户上推断出147,2321Mll’s。我们希望你喜欢他的星球之旅。”
“谢谢,”我平静地回答。“我完成了任务,我将非常怀念地球。”
当航天器起飞时,我摆弄着口袋里的晶体,望着外边的景色。太阳已经转向克隆,但我能看到香蕉园闪着银光。一条阴影线穿过地球向前飞去。世界在我的下面渐渐地变黑了。我查看航天器上的计算机终端,看看是否有什么星球的宇宙飞船雇用一个药物学家。一个也没有。我查看是否有其他另外的银河系里有愿意根据他的目的付给我费用的雇主。来自特图莉林星体非常想要一个器官形成药物学家。愿意付给去巴克恒星的路费。我找到巴克这个图像。它是一个很小的恒星。最近由土形成的。只有三十万人口。画面显示出白色的海滩和棕搁树。像巴拿马一样。它看上去像一个能给予我和平的地方。
我躺下来,有时在夜里我轻微地打盹。不知不觉我梦见了天气已经变暖和了,到处充满了欢乐。当我在费尔亚卖完一副生命延生液后,我走到空空的海滩上;来到弗兰克和塔玛拉建起的沙子城堡处,我站着朝他们笑了很长时间。我不知何故我露出牙齿笑着。然后,我开始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喂,安吉洛,你要去哪里啊?”弗兰克问我。
“我去天国。”我说。
弗兰克说,“哈,好地方!我有一个表兄就住在那里。”
当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时,弗兰克和塔玛拉都对我微笑着。我看了看沙滩。远处,只有空荡荡的沙子。我知道我早就很累了。在我头上,海鸥一动不动。我舒展开我的双臂蹲下,想知道是否风能举起我,让我像鸟一样地飞。我的双臂长出了丑陋的羽毛,然后,我开始上升,我紧紧地夹住胳膊,慢慢地飘入空中。
弗兰克对塔玛拉喊道,“往上看,那个大海鸥将要在你头上干傻事,袭击你。”
我往下看,弗兰克向上笑着指着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球,并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猫。
当我升向天空时,弗兰克和塔玛拉在永不坠落的粉红色的太阳底下跑着,和一只灰白两色的小猫在空荡荡的沙滩上玩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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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潜入贵阳 | 凌晨 | 《潜入贵阳》
作者:凌晨
正文 潜入贵阳
本文主要出场人物——
雷宇:来自未知世界的杀手。
单弦:“单”做姓氏用,读音为善。单弦是一个无业游民,在表亲单大婶的小吃店帮工。
璇:单弦的女友。
“贵阳,简称筑,中型城市,贵州首府,位于东经106度7分、北纬26度5分,海拔高度2100米。四季如春,气候宜人。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分平,人无三分银’的说法,早已经是过去时。近年来,贵阳更作为西南旅游中枢深受中外游客的欢迎。”
放下《贵阳简介》,青年男子将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阳光灿烂,云海茫茫的世界,与他来的地方有着几分相似。但到底相似在哪里,男子说不上来——只是记忆中一些模糊的影像轮廓,让男子觉得亲切而已。其实亲切这种感觉对他完全没有必要,男子很清楚。
“还给您,您的身份证。这是办好的健康登记卡。希望您在贵阳旅行愉快。”空姐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接过对方递来的信封,拆开。信封里米色身份证和橙色健康卡上他的大头照片呆滞无神,模样却是一丝一毫没有差错。他望着那两张白痴样的脸,以及照片下姓名栏铅印的“雷宇”二字,一时出神。
“有问题吗?”空姐殷勤地问。
“不,喔,没有。”那叫雷宇的人抬起头,表情温和,“还有多少时间到贵阳?”
“还有25分钟。”空姐微笑,“贵阳正在下雨。不过别担心,机场会为您提供雨具。”
“谢谢。我第一次来贵阳。”雷宇礼貌得无懈可击,“听说这是座迷人的城市。”
空姐脸颊微微一红,“我为这座城市骄傲。希望您也和我有同感。”
“到贵阳您是旅游还是商务啊?”雷宇同座的人问。
窗外的阳光忽然隐没,云团弥塞住视野中的每个孔隙。“找人。”雷宇回答,声音中的寒意无法抑制。
问话的人不自禁地向外坐了坐。
上 48小时的任务
1
飞机果然25分钟后准点到达贵阳龙洞堡机场。从空中俯瞰机场,云贵高原那令人心醉的绿色像被打上了褐黄的补丁。为了修建机场炸平的十余座山头附近,劈开的山体乱石嶙峋植被稀少,仿佛破衣褴褛的乞丐裸露在天空下任凭日晒雨淋。机场本身却鲜亮精致,候机大厅洁净的大理石地面可做镜子。
雷宇往这镜子里瞅了瞅自己:高个子、身材结实、俊朗的面孔阳刚气息显著,这形象在此世界里应该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人?雷宇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个字的发音,“人” 真是个奇怪的字眼。他向大厅的时钟墙望去——7:30分。雷宇迅速换算了一下时间单位,他还有46个本地小时。
对于身手一向敏捷的他,48小时执行这个简单的任务,应该绰绰有余。
雷宇理理稍乱的头发,朝总服务台走去。值班的年轻女子立刻站起。随着他的走近,女子喉部抽动,脸部肌肉明显紧张起来。
“您需要什么?”女子上唇生的一颗小小黑痣,给她青春的面容增加了几分俏丽。
从雷宇1米92的高度俯瞰,那女子堆在脸上的殷勤不过是一堆过剩荷尔蒙制造的脂肪。“我想要一本《贵阳自助游手册》,有这样的东西吗?”他问。
女子立刻将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精美印刷品放到柜台上,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当然有,先生。”她努力将每一个字的音节都咬准,普通话说得越发艰涩。
雷宇拿起手册,道了声谢,附赠上微笑一个。
女子的呼吸顿时乱了,急忙低下头去。
候机大厅外果然淅淅沥沥下着雨。
雷宇将手册塞进风衣宽大的口袋,提起公文箱。他刚要推开大门,斜刺里急速伸出一只白手套挡住了他。雷宇心里一紧,顺手的方向看——其他旅客都是通过一个门框状检查口走进雨中的。
门框伫立在大理石地上,影子与正身组成L形。在四周无物的空间中,这L形生硬而且僵直。雷宇盯着它,内心深处涌起极其厌恶的情绪。他走过去。门框中的温度感应器立时响声大作。门边两个白衣装束的检查员凑过来。
“没事没事,上飞机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可能太紧张了。”雷宇笑,“我再走一遍。”他退回去,深呼吸,放松情绪,然后走进门。
感应器这次没有任何响动。
两个检查员如释重负,半对自己半对雷宇说:“没事就好。你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不能不谨慎。”
“我明白。”雷宇点头。整个国家都在遭受着瘟疫的折磨,非瘟疫地区自然要如防大敌。幸而他的出发地点不在疫区。
门后办公桌上的灰色机器吐出一张肉色卡片。检查员熟练地撕掉卡片上的护膜,抓住雷宇的左手腕,“啪”地用力一拍就将卡片贴到那里。雷宇只觉手腕上被无数细小的针扎了一般,一阵酥麻。但肌肤很快就失去敏感,对凭空多出来的那片东西没了知觉。
“抱歉,我们必须对每一个到贵阳来的人实施健康跟踪。请理解我们在非常情况下的这种非常手段。”检查员的措词虽然礼貌,却透着无法抗拒的威严。雷宇默默接过另一个调查员递上的资料袋。他背后有人歇斯底里地罗嗦:“这东西安全吗?你们能保证它是无菌的吗?万一我的健康因为这个监视器受到损害,你们如何赔偿……”
雨比刚才大了很多。不时有汹涌的雨点冲进门厅,撞到旅客的身上,被衣物吸收。雨点消失了,水分子渗入衣物的纤维,加速纤维的老化。然后,衣物会被粉粹为浆,制造成纸。纸被使用,被回收,被粉碎,直到无法再次利用埋入垃圾场。土壤和微生物对纸屑进行处理,将其中的水分子蒸发到空气中。水分子被云层吸收,演变成雨,完成这个复杂漫长的循环。雷宇掸掸身上的雨珠,万事万物之间都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平衡打乱了,就一定有另一个平衡代替它。
自己就是冲进贵阳的一滴雨珠,将在某种程度上扰乱它的和谐。
雷宇挺直背,走向等待在门厅外的出租汽车。那司机站在半开的车门前,满脸职业化亲切笑容:“您要去哪里?”
2
出租汽车驶入隧道,投在窗户上的阴影让雷宇想到了机场的那扇门,多少有些不舒服。他打开资料袋。里面有一张贵阳市地图,一份健康跟踪说明书,一套包括洗浴理发餐饮住宿电影的贵阳生活优惠券,以及一把折叠雨伞。
“每个到贵阳的人都能得到这些?”雷宇拍拍袋子,“你们太好客了。”
“啊,不,瘟疫开始以后才这样。来的人少了嘛,都是贵宾。你对健康跟踪有什么看法?别的城市没这样的吧?”出租汽车司机的普通话非常流利标准,礼貌得也恰到好处。
雷宇抬起手腕,跟踪卡已经完全嵌进了肉里,与皮肤浑然一体,看不出痕迹了。
“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仪上呢。”司机说,做个鬼脸,“你可得小心。”
“他们是谁?”
司机耸耸肩膀,那意思是这你还不知道吗?就是他们呗。隧道尽头竖立着“市区十公里”的标志牌。“你到底决定了去哪里吗?”司机有些不耐烦。
“化龙桥。”雷宇不加思索,地名脱口而出。
司机的表情从诧异变为迷惑,随即恍然大悟:“嗨,你以前来过贵阳了?”
“没有,这是第一次。”
“那你怎么知道化龙桥呢?本地人都不见得会晓得那地方。而且现在修路,附近都过不去。”
“你去不去?不去我就换车了。”
“去得去得。”那司机一叠声本地口音冒出来,眼角余光落在袋子里的优惠券上。“这么多你一个人也用不完,不如分一点给我吧。”
“都给你。”雷宇将优惠券扔在驾驶台上。
“你要是用车以后还找我吧,我给你优惠。”司机加大车速,雨水被甩向车后,形成一道银色的帘子。
雷宇拣起健康跟踪说明书。说明书上一再强调健康跟踪是于己于城市都有好处的事情,希望得到使用者最大限度的配合。“跟踪装置具有最强的灵敏度,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当您离开本市的时候,交通部门将使用专用设备为您解除该装置。个人试图解除该装置不但对身体健康有影响,还将因违背城市管理条例而被处罚。”说明书的最后用黑体印刷着这样的字句。
他们正在监视仪上注意着你的一举一动。
雷宇心里格登一下子,就有什么东西丢掉了——那应该是对这座城市最初的善意吧。从此不可不防。城市如同陷阱,早就为每个外来者布下了天罗地网。虽然他只是来执行一个与城市本身毫无瓜葛的任务。速战速决吧,在“人”的世界里还是少停留为好。抚摸那被注册了的手臂,雷宇嘴角现出几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3
雷宇到化龙桥时雨已经停了。乌云之中透出几缕惨白的阳光。有风从阳光里倾泻,将桥下污泥中的潮腐气息带到桥上。雷宇调整呼吸,靠近桥栏。石制的栏杆光滑油腻,栏杆下部和这城市里许多建筑一样生了碧绿的苔藓。雷宇抹开一片苔藓,果然看到那行刻入石头三分的字迹:“民国二十六年七月立桥,跨贯城河,黔灵东路始通。”
那个他要找的人,应该就在这附近的某处居住。
雷宇向桥下看。河水几乎干涸了,这是因为上游修路而围堰的缘故。条石垒起的河堤上,也是苔藓丛生——绿得仿佛是特意加在那石条上的装饰品。时空就从这绿上泛滥开去,渐成无限。雷宇肃然,上面派他到贵阳来找那个人,也许还有让他体会时空玄妙的另一层含义。
这之前他对时空的存在总是漫不经心,就如对自己的存在那样无所谓感觉。
事物只有拉远一点距离,有疏离感的时候,才能比较真切的感觉到它的重要。所以,到贵阳来于其说是找那个人,不如说是找回他自己吧?上面就是这样刻意安排的吧?
当然现在不可能理解上面的意图,以后也不会有谁向他解释上面的意图。一切只有依靠他自己判断。其实做出什么样的判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这个任务的结果。
雷宇擦干净手上的苔藓,走向桥东的十字路口。那里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突然之间就挤满了水果与蔬菜摊贩:李子、葡萄、地瓜、荔枝、桃子、西瓜;小葱、土豆、折耳根、空心菜……将雷宇的去路截断了。雷宇只好买了5角钱的细葱,塞进资料袋,和健康跟踪说明书、自助旅游手册混在一起,勉强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路口朝北是陕西路,两旁原有的半西洋式建筑被蓝白编织袋的围幔遮盖;路面挖开的沟渠里,两个人正在调试一台抽水机。没有围幔的房屋上,到处是白粉圈子中黑体的拆字。
雷宇小心绕过水洼和泥坑,顺着陕西路往北走。几分钟后他就看到路东侧的虎门巷。巷子口的朝向和法式三层老楼与他记忆中的相同,但巷口南边的一片木制房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3栋7层板楼。
雷宇在巷子口停下脚步,有些犹豫不定。法式建筑底层的杂货铺依旧,卖杂货的男人也还在,只是头发几乎都掉光了,这让他有一种人到中年的落魄颓废。高高的玻璃柜台和那盛放糖果的玻璃罐子一如往昔。雷宇脑海中闪过“一如往昔”这几个字,立刻意识到这感怀不应该存在,毕竟自己是第一次到这座城市。虽然他的记忆库中那些糖果的滋味一清二楚。
上面给的资料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4
遇到问题时冷静分析和做出正确决定并为之积极努力,这是上面给雷宇的评价。但雷宇认为,此评价与其说是夸赞他的能力,不如说是为了掩饰上面派发任务的草率和仓促。当每一个任务都关乎个体生死,他能不尽最大努力去完成吗?
比如现在,48小时之内他若找不到那个人,他就无法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对于不能按照合同规定完成任务的雇员,上面是没有同情心施于的,一律抛弃在时空的海洋之中任自生自灭,还美其名曰“奖惩分明,且节约任务成本”。据说被抛弃的那些雇员因为任务对象的模拟体对任务环境的认知有限,又无法获得本体的认知经验,下场都很悲惨。具体如何悲惨雷宇就不得而知,除非他任务失败留在了贵阳。
留在这里?雷宇环顾四周:常青藤茂密盘旋在法式爱奥尼亚的廊柱上,从理发店、小吃铺、手机专卖、蛋糕房、打字复印等等的店铺招牌上延伸过去;艳丽的招贴画与肮脏的霓虹灯交错起伏。这些店铺中间,云岩区普陀街道办事处的白底黑字招牌朴素得最为醒目。
雷宇摇头,贵阳是一个陌生而复杂的所在,与他的审美情趣所差甚远。上面肯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放心让他前来。
“有百香果吗?”雷宇走进杂货店询问。这应该是一种草绿色清凉的圈状软糖,5分钱一块。
中年人正专注地看电视。20寸彩色电视机放在货架顶上,图像还算清晰——几个梳二把头的年轻女孩子和几个留辫子的年轻男孩子在里面哭哭啼啼,间或还慷慨激昂地辩论。雷宇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那是哪个时候的事情嘛?百香果?”中年男人掉过头,看古董样的表情,“老早就不生产罗。厂房都拆了盖什么TOWNHOUSE。”他耸耸肩,“味道可再也尝不到了。”继续看电视里那群男女拿腔拿调地表演。
雷宇哑然,他只是需要点什么东西来填补因发现问题而出现在胃部的不快。精神上的失落会引起生理上的空虚,“人” 真是种奇怪的东西。而“人”的思维方式,他心里颇为鄙视,却不能不用这种方式思考。雷宇想了想,便转身走向那挂街道办事处牌子的地方。
办事处里的两个人正在一堆档案表格与计算机间忙碌,对雷宇的到来无动于衷。计算机终端是一台17英寸华丽的液晶显示器。显示器上数据飞速流动,如瀑布流淌,雷宇顿觉心驰神往。
“请问,”雷宇提高声音,“我想打听一个人。”他说了四遍,那计算机前的人才答应道:“找谁?”
“原来住虎门巷一号的,叫方乔。帮我查一下他还住这里吗?”雷宇的声音与姿态都有一种压迫感,令人无法直视。
计算机前的人嘀咕了句什么,继而开始敲击键盘。几秒钟后,他抬起头,“现在没有姓方的在这里住。”
“他以前是住这里的。”
“多久以前?”
“拆迁修楼以前。”
键盘又生硬地响起来。雷宇似乎看得到程序调动下数据库的蠕动。那人摇头:“20年来,就没有姓方的住在这里过。抱歉,你记错了。”
5
杂货铺隔壁的小吃店还没有什么食客。店铺收拾得很干净,满墙都贴了雪白耀眼的瓷砖。灶台、桌椅没有一丝油腻,似乎就不曾开张过。一个25岁左右的年轻人,若古代弱冠书生般清瘦白净,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只顾翻来覆去瞅自己的手掌,似乎掌心里有什么天机隐藏着。
雷宇踩到铺前的擦脚垫上,向店里面探了探头。“你们有什么吃的?”他喊。年轻人仿佛被从梦中惊醒,鹿般温润清亮的大眼睛看向雷宇。
“你们有什么吃的?”雷宇提高声音重复问题。年轻人一指墙上的告示牌,示意雷宇自己瞧。雷宇望过去,肠旺面、脆哨面、素面、肠旺粉、鸡蛋炒饭、酸辣粉、米豆腐等等本地特色都一一在列,并附份量与价格比照。
“肠旺面,大碗。”雷宇说。他找僻静地方坐下,取了筷筒中的竹筷在手上。
上面给的资料出了很大的问题。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是不会出现的。但千分之五的错误率,依他执行任务密度之高,碰上了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种把名字和住址搞错的事情有点太离谱了。两只筷子在雷宇手上互相刮动着,发出“呲呲”的刺耳声音。在这座超过二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如何寻找根本不知道姓名和住所的人?
雷宇对面的墙上,方形时钟的指针正指在8点30分的位置上。他还有45个小时。
那年轻人此时才懒懒站起,冰箱里取面,灶台前掀锅下面,浇水备底料,忙得有条不紊而毫无生气,呈现出机械式运动的惯性。
“红轻红重?宽汤吗?”年轻人走形式般地问。
“什么意思?”
“红辣椒要多要少?汤要多要少?”那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解释。
雷宇见青瓷中海碗底放了酱油、醋、盐、味精、猪油、黄豆芽、油辣椒,胃肠中便有几分馋意。“都多些。”他回答。不知道这样的食物会不会让体温升高。他看看左手腕,似乎看到了芯片上无数的热敏电阻和电流线路,它们压迫在他动脉血管上,警惕着,随时准备送他进医院的隔离检查区。甚至不仅仅如此,它们还刺探他的血液,他的思想,最终会发现他只是“人”的模拟品而将他消灭。
想到这儿雷宇脑子里就是一机灵,觉得那个训练有素的出租汽车司机就在路边的出租车里看着他。雷宇相信,如果他真的被证明不是“人”,那个外表和气的出租汽车是会毫不犹豫将他撕成碎片的。据说就是由于“人”对待不同智慧生命存有与生俱来的不友善,所以在“人”的世界中只投放48小时内的任务。
好在并没有谁真的站在人行道上看他,雷宇面前,是黄澄澄刚从滚水中捞出来的面条——盛放在底料上,浇肠段、血旺子、脆哨、油辣椒,兑鸡汤,再撒葱末,红黄翠绿油光闪亮。雷宇顾不得想健康跟踪的事情,夹起筷子来就是一大口,险然被面烫掉了嘴唇。
那年轻人退回角落中,仍然看他的手掌。雷宇喘口气,但面条的香气不可抵挡,他恨不得立刻将它占为己有,哪怕再烫掉了牙齿和舌头也在所不惜。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这种决心,他从餐桌上的青花磁罐中舀了满满一汤勺辣椒油,加到面条中去。面条几乎漂浮在辣椒之上,那种味觉刺激,竟然有些令他勃起的冲动。
“人”的快感,无非如此。雷宇在狼吞虎咽中,顿有所悟。
6
“单弦,你买菜了没得?”一个丰腴过头的女人在店外喊,本地话铿锵有力而语调婉转。那年轻人抬起头来,“哪点要去这样早买菜嘛,门口有得是。”“你作死啊,那些菜你吃得起呀,贵得很嘛,去后街市场上买,”女人嚷,“多买两斤排骨。”
“排骨没得人吃嘛,要那么多搞哪样么?”年轻人有些不耐烦。
“搞怪,叫你买就去买,好生厌躁人啊。”女人挥手。
那叫单弦的年轻人便低了头,抄拢双手在背后,踱出他的角落,与雷宇擦肩而过。
雷宇望着他微驼的背影,将记忆中所有关于方乔的资料又从头梳理了一遍。也许是方言发音的问题,才将那个人的名字和住所搞错。
“你就吃一碗面啊?不来点别的吗?我的酱烧排骨味道很好。”女人突然换了标准的普通话对雷宇说。雷宇一惊,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他忙摇头,片刻又点头道:“您给我杯水吧。”
女人便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凉水给他。雷宇仰手立尽。女人又给了他一杯。雷宇这才缓过辣劲。女人笑,竟然有几分妩媚:“你是北方人吧?以后少加点辣椒,你们受不了的。”
“还成还成,无辣不香嘛。和您打听个人。这面条多少钱?”
“3块5。你尽管问。我住这里也有20年了,兴许能给您点线索。”
雷宇掏出三个银币和一个铜币给她。潮湿的气候使金属币在这城市里颇为流行。女人将金属币握在手里玩弄,殷勤地问:“那你要找谁?”
7
“以前这胡同口有个大院子,里外院。外面还有公厕。外院有,有一栋两层的木头房子,老式的那种,一层养猪,二层住人,楼梯在外面。旁边是砖房子,一个过道通里院。里面有两层楼的砖房子,房子南面就对着这条街,陕西路。房子北面隔个院坝是一座平房。我说清楚没有?”雷宇停住描述问。
女人满脸迷惑。
“是这样的,”雷宇从公文包中取了纸笔,画出两个院子中的建筑大概位置。那女人顿时明白了,“啊,有这样的院子,就是虎门巷1号噻,七八年前就开始拆,三年前拆光了。”
“我看见了,全都变成了7层楼房。我想找一个小孩,不不,他现在应该已经长大。就在这两个院子里住的那些孩子中的一个。”
“两个院十几家都有小孩,你能不能说具体点。那孩子长什么样?”
雷宇的表情比女人还要茫然了,“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他的样子。”
“耶——,你要找人又不晓得他长相。”女人一急,方言脱口而出,“你搞哪样嘛?”
雷宇摇头。
“嚓找法嘛,”女人也摇头,“哪样线索都没有。”
“是个男孩,喜欢动手拆东西。叫方乔,或者是类似发音的名字。”雷宇说明,“您回忆一下,有没有这样的男孩子。”
“那帮孩子都喜欢拆东西搞破坏。没有姓方的。”女人撇嘴。
“我必须尽快找到他。我会重金酬劳帮助我的人。”
女人眼睛一亮,指指一号那林立的楼房,“拆迁的人基本上都回迁了。你要找的人应该也在这其中居住吧?”
“有道理。不晓得我能不能在这些楼里找个住处。”
“当然能。”女人又笑了,这次笑得暧昧,“我们家就有空房子,可以租给你住,房钱你看着给好了。”
8
女人的家在2号楼的6层,复式结构,单弦带雷宇上了楼。斜屋顶的顶楼有两个房间。单弦打开其中一间,偏头瞅了雷宇一眼,“你的”,然后径直走到另一间中去了。
房间不大,一张沙发床,一个简易衣柜,一台电风扇。雷宇推开窗户,陕西路两侧隐蔽在帷障里的建筑工地纤毫俱现。钢筋水泥吞噬着草木结构,那些低矮的不符合所谓现代审美观点的房屋,都以城市现代化的名义消失了。城市边缘渐次耸立的高楼大厦给城市镶嵌了一道锯齿形的花边。曾经的浓绿被这些花边稀释,难以搜寻。
就像那个人的名字方乔。雷宇黯然。最有可信度的空间位置资料也只能做出那个人肯定在虎门巷一号的判断,其它的看来只能臆测了。
喜欢搞破坏的孩子。他为自己有此种灵感折服。这可真是个不同一般的灵感。怎么就能认为弦论大师少年时候是个喜欢搞破坏的人呢。当然,他成年的时候是很有破坏性的,他在时空之间将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震荡,因而上面不得不采取极端的措施消除隐患。要保持一个广袤时空范围的稳定性,上面必须留心各个地区的发展,谨慎掌握着时空平衡的杠杆,就像救火队员,一些时候要灭火,一些时候却要生火。这样复杂的情况下给他的资料有差错,也是可以理解的。好在资料里还有些个体资料可以做甄别。
但你由此就推断他少年时候的做为,还是太主观了。雷宇心里残存的本我说。我知道我的主观。雷宇的模拟思维回答,但这是有一定逻辑关系的,没有偶然,凡事有果必然有因,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管怎么说,还有44个小时,时间很充足。
有轻微的响动,雷宇回过头。单弦拿了一床毛巾被搁在沙发上。
“以前你们家住在哪里?”雷宇问。
“就在这里啊。”
“这里?你们住虎门巷1号?”
“是啊,一直在这里的。”
“那你记得当时一起玩的伙伴吗?”
“不记得了。”
9
拿了单家的门钥匙,雷宇便带了自助游手册和地图去找这城市的各种科学机构。他等不到出租汽车,就沿着虎门巷一直朝东北走,直到看见出口处友谊路那边的印刷厂。巷子的地形缓慢地升高,他竟然爬得气喘吁吁,心说不服老不行啊,的确是只能再工作这一次。自己和那些墙壁上写了大大拆字的老屋子一样破败了。但是新的建筑就样样好吗?城市里所有新建筑都因为油漆质量上的缺陷,在每天必来的雨水浸泡下褪了颜色,显得十分颓废。不知道城市本身是不是也颓废了。但颓废其实与他无关,他只是来找一个人而已。
自己是这城市的一个过客。雷宇想。城市中的人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他们无法摆脱。而他可以,因为他与城市毫无瓜葛。他为自己43个小时后可以抽身而去兴奋,吹起口哨。细细的哨音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回响,配合着他的脚步,竟然有几分情调出现。
此刻云散尽了,灰白色的太阳并不耀眼,但城市的温度一下子就提高了2~3度。他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不得不顺着墙壁荫凉的地方走,并且经常停下来让自己的体温恢复正常,以便健康跟踪卡显示正常。巷子突然之间变得十分漫长,似乎总也不能走到尽头。他停下来不仅仅降温,还要消除内心的怀疑——来处已经隐藏进拐弯的空间中,去处却还未得见,窄小的巷子仿佛一段弦,要将他卷曲起来抛掷。
他从来没有想过弦的实质。对已经公论的事实从来熟视无睹,这是“人”的共性。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利用真相,让自己感觉舒适。对于一个流浪在时空之间的杀手,最大的舒适就是彻底结束这种流浪。但这不过属“人”的思维结论而已。他其实也是一段弦,被时空之手随意抛掷,遇到合适的场所就舒展开创造自己的世界。
印刷厂的大门洞开在马路对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墨香气。不断有人出入的门以及门两侧盛开的红白色夹竹桃,都证明了这段时空的稳定性。雷宇舒缓神经,擦拭脸上的汗。油墨的味道消解他思维节点上的障碍,他清晰听到大脑中那任务时钟呆板的“滴嗒”声。
旁边有人叫喊:“冰粉,冰粉,消暑解渴,味道好嘞——”雷宇没听过这么稀奇古怪的食品名字,问那人:“冰粉是什么?”“冰粉嘛,1块一碗。”那人答非所问,继续他的吆喝。雷宇看他插了“冰粉。消夏一绝”旗子的小车,车上玻璃罩子里摆放了数个花花绿绿的瓶子。所谓冰粉,是褐色的半透明胶状物质,被盛放在洁白的搪瓷脸盆里,极有弹性极凉爽的样子。
“来一碗?”小贩的黑色T恤上印着大大的“筑”字,脸膛被晒得赤红。
雷宇点头。这奇怪的食品吸引的与其说是他的味觉,不如说是他的好奇心。
小贩顿时来了精神,变戏法似取出一只塑料碗,舀了一勺冰粉,加葡萄干、果料碎、芝麻、冰红糖水,插了一把塑料勺,宝贝似捧给雷宇。“好吃呢,包管你还想第二碗。”
胶状物质入口即化,雷宇捉不到它的踪迹,齿间留存的都是红糖水的味道。这大张旗鼓的冰粉竟然是个空洞的东西。
10
冰粉给雷宇的空洞感一天都不能消散。他就带着这种不快拜访城市与科学有关的单位。城市最高级的科学机构对弦研究没有掌握任何资料,他们中听说过“弦”这个字的人一致认为,弦是首都的国家重点实验室才会有的研究课题。在贵阳这样一个内地城市中,即没有物质条件又没有学术土壤,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对“弦“感兴趣。
民间科学家协会以为雷宇有赞助意向,极其热情地出示了他们所有的申请项目和在研项目,但不存在任何与“弦”相关的字眼。
“这个碟形飞行器研究如何?你知道我们的凤凰山事件吗?神秘的天外来物显示了非同一般的场效应和空气动力学特征,这启发了研究者。如果搞成了会是整个航空业的革命。”协会秘书卖力地推荐。
雷宇一笑了之。
大学,创新与发明协会,专利局……雷宇坐了环城巴士,在法国梧桐婆娑的荫凉中绕行全城。车窗外的车水马龙、林立商铺、锦衣男女,都如冰粉样外表华丽。不知道会否如冰粉样空洞不堪,只存皮相。如果他们不能找到弦,这皮相世界有滋有味自得其乐的好日子,恐怕也不会长久吧?
“所有城市都逃脱不了腐朽的命运!”有上车的少年挥动手中的杂志慷慨激昂,“时过境迁,声名显赫的帝王将相化为灰烟,宏伟的建筑与文化科技埋于尘土……没有千年不坏的城墙,什么样的文明能恒久恒新,永远占据历史的舞台?”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少年的伴侣,花般美丽的女孩儿说,“这可是法国皇帝说的话。皇帝都这样,你做哪门子杞人忧天?”
“皇帝不该打倒吗?他根本不符合时代精神嘛!”
“皇帝多神气,三妻四妾、杀人放火,要怎样都可以。姨婆叫下午去花溪打牌呢,你陪我去。”
“打一、二、三的卫生麻将啊,没得搞头。”少年嘟囔。
雷宇眼前仿佛见到八只肤色深浅差异的手,和动着144张牙白色的小长方块。在那些长方块垒成两排的时间中,有数万个星球从星际尘埃深处喷射,又有数十万个星球被那尘埃吞噬,世界的诞生与毁灭同时发生,惊心动魄。麻将牌阵势千变万化,宇宙的规律却简单明了。其实不是牌变,而是人变,人心是这天地间最复杂难以揣摩的……
大滴的雨打在窗户上。天气立刻黯淡下来。果然是天无三日晴的城市。巴士遇到红灯猛然刹住。雷宇看到前面一座玻璃钢的环形过街天桥,完美的弧度仿佛弦中卷曲隐藏起来的那一段。
看来,上面派他到这座城市为他的职业生涯划上句号,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11
雷宇黄昏时分回到虎门巷。
小吃店里此刻挤满了人,大部分是附近的住家。女人和单弦都在忙,还有两个极年轻的女孩子跑堂。雷宇混在食客之中点了一份肥肠面。
“啊呀,你要什么说就好了嘛。”女人看见雷宇笑,“别客气。弦子,肥肠面一碗!”
稍过片刻,单弦神情冷漠地端过一个大海碗。浇头的肥肠足有半碗之多。旁边就有同样点了肥肠面的人抗议。那女人理直气壮:“是我亲戚,我愿意多给,你管呢。”“单大嫂,这是你家哪门子亲戚?怎么没听你说过?”“我家亲戚多得是,哪里你都听说过啦。”
雷宇只管吃,对耳边的议论置若罔闻。跑了大半天,他真的饿了。当半碗面条滑入胃中,奇怪的,他那种空洞感忽然消失了。万丈红尘重新摇曳生辉。他甚至注意到女人真丝连衣裙袖摆与领口处的蕾丝,以及蕾丝下若隐若现的白晰肌肤。他还有36个小时。于是他问那个追究女人家族谱系的老人:“老人家,虎门巷一号当年谁家养猪啊?”
那老人一愣:“猪?是孙师傅家,不,吴师傅,不,不是,我记不太清楚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打过那个猪,还拿鞭炮吓唬过它。现在想起来真的很过意不去,想向他们道歉。”
“那只猪早就杀了吃了。你道个什么歉嘛!”老人诧异,“你脑子坏掉了?”
“我是说向猪的主人道歉。少不更事啊。”雷宇说得愈加煞有其事。那头大黑猪从漆黑的栏圈中冲出歇斯底里狂叫的情形,随着他的叙述而重现。
“应该是孙师傅家吧。”食客中有人回忆,“他们家孩子多,还有老人,养个猪,一年到头吃肉就靠它了。”
“不会,孙师傅家住里院,哪儿有地方养猪。是吴师傅,我还记得他家三丫头剁猪菜呢,每天都剁。”
“嗨,那三丫头和张家二小子好,张家养猪,她当然要贡献一把气力。别的不成,剁猪菜真是利落,刀声听着都那么像音乐。”
“听说三丫头后来成了特级厨师,去了美国,开好大的饭馆,有这事吗?”
“瞎扯,人家是移民去了澳大利亚……”
雷宇追问那老人:“张师傅是哪一位?”
“你看我这记性。是张师傅养猪来着,就是他。住在虎门巷一号外院。那两层楼是他家的私房,唐山大地震那年起了火,烧没了。”
“那人呢?”
“听说都搬到花溪区去了。”
“他家男孩子小时候淘气吗?”
“淘气?他就一个儿子,是小儿麻痹症,从小就拄拐杖,安静得跟闺女似的。”
12
雷宇躺在沙发上消食。腹中的面汤似乎无法消化。夜已经深了,这座城市的灯红酒绿却才刚刚上演。单大婶换了宽松的休闲装准备去打麻将,临行前端了盘切好的西瓜到阁楼上来。“别急,我会帮你慢慢找的。”单大婶安慰雷宇,“不过你的线索真太少了。弦子,你也帮回忆一下子。”她冲对面嚷。
“我咋个晓得,那时好多人。”单弦隔着门答。
“是啊,那时他还小,特别爱看书,撵他出门玩都不肯。”女人挠头,“看那么多书,结果怎么样?都读傻了。没得考上大学,又做不得生意,就只好给我打下手煮面。”
单弦房间中有什么东西被扔在地上。女人笑:“他不高兴我数落他。我咋个不希望他有出息,可是得承认事实啊。”她摆手出去了。
雷宇望望对面的屋子,可以想像那年轻人郁闷的面孔。他拿起一块西瓜咬,沙瓤酥甜,便叫:“单弦,你也出来吃瓜,好甜。”
见那屋子里没动静,雷宇过去敲门。门上却没有锁,一推就开了。节能灯昏暗的光线中,样式陈旧的单人床、写字台和书架有一股子潮湿的霉味;书架上胡乱堆着高考辅导、自考指南、英语速成等等的书籍,以及许多花里胡哨封面的杂志;墙上贴了许多电影海报和杂志中插话。在这些廉价的印刷品之间,是一台水晶蓝璀璨耀眼的苹果电脑。电脑与周遭环境的巨大反差,就仿佛钻石放在了豆腐渣里。
单弦脑袋趴在书桌上,睁大了眼睛,目光凝滞于空间中某个虚渺的点上。
“吃西瓜。”雷宇将果盘送到他面前。他看也不看。
“不管别人怎么说,首先你得自己把日子过舒服了。不开心只能自己难过。”雷宇劝他。
过了几分种,单弦才将他的目光收回,望向雷宇,质问:“你是干嘛的?”
“我要找人。”
“找人干嘛?”
“这个人很重要,他将改变这整个世界。”
“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世界。你撒谎。”
“我没有。再说我干嘛要撒谎呢,我意图何在?”
“有一种谋杀叫做无动机谋杀。所以肯定也有一种撒谎损人不利己。”单弦冷笑,腿翘到桌子上。
“你比外表上聪明。为什么还要给你婶娘煮面?”
单弦白雷宇一眼,“我乐意。”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像你这么大的男孩子,他以前在这个院里住过,爱拆东西,爱问个为什么。你能帮我想想吗?找到了我就立刻离开。”
“你找他干什么?”
问题又回到了刚开始的起点上。雷宇搓搓手,“你认为我找他干什么?”
“谁知道。也许他欠你很多钱,也许他拐跑过你的情人。也许,他知道什么秘密,而你为了掩盖秘密必须杀了他。”
13
无心之语却最接近于真实,雷宇一瞬间对单弦起了杀心。不错,雷宇就是来找拥有弦秘密的那个可能叫方乔或者别的什么名字的人,然后杀了他。或者,文雅一点的说,杀死他的思维。上面交待得很清楚,人不能在这个时间获得弦的知识,因为他们后来的表现显示出虽然有打开弦的能力却没有运用弦的智慧。所以上面要雷宇溯时空而上,到这个年代的贵阳来阻止弦论大师的成长。
这个年代弦论大师应该已经对弦的认知很深刻了,但他的理论成果还需要实验验证。没有数据就说服不了人们接受他,因而他四处奔波筹措实验经费。他的名字在理论物理界被一些人嘲笑,一些人蔑视,另一些人争论。他所在的单位把他列入异想天开的疯子行列。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一项授权专利每年都会给单位带来可观收入,单位早就不假辞色地将他解聘了。
找这样一个人,能有什么难度?雷宇想不出。所以他就轻易地和上面签了一份48小时的合同书。如果48小时之内他不能完成任务,上面不负责他的返回路径。要不他自己在时空的森严壁垒之间开凿一条路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要不,他就留在此时此地的贵阳,留在混沌的人类中间。雷宇想到后一种可能,刚硬的身躯也不禁颤抖。
在这个黑夜最浓的时候,雷宇悄悄打开了办事处的门。办事处的电脑并没有关机,他轻易就进入了民事部门的户籍登记档案。
整个城市,20年来都没有一个叫方乔的人登记过户籍。出生与死亡记录中都不曾有过这个名字。
顶楼上单弦已经熟睡。恬静的面孔如同婴儿。雷宇的手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上。只要他略使一点劲,这个年轻脆弱的生命就会结束。
虎门巷一号的孩子中间,究竟是谁洞悉了弦的真谛,从而会在某一日跨出人类认知上质的飞跃?
如果不是上面的资料错误得离谱,就是时空路径存在严重的误差。这个时空到底存不存在方乔这样一个人?出现这么大的问题,他那份生死合同若真执行起来岂不是太冤?
雷宇躺到自己的床上,摸出感应器——他从自己世界中带来的惟一的物品。感应器滑过他的左手,冰凉侵骨。窗外夜空深邃,星光在倾斜的天花板下荡漾。正是与自己世界联络的好时候。雷宇将感应器放在胸口。在任务对象“人”的模拟体与他的本体意识之间,存在着原子水平上的振荡和谐,感应器可以将这个和谐调整为可控状态,从而达到超时空的通讯目的。
想到存储于上面库房里的自己的本我意识,雷宇就有些惆怅。这次任务之后,但愿真能退得休去,与本我从此紧密相依再不分离。
清理一下思路,雷宇两只手贴住感应器的两个面,开始一条一条阐述任务中的问题。思维的神经电流在他体内涌动,汇集在感应器中——那里将有异光反应,透射进感应器的内核。
但感应器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雷宇等了等,感应器平静如常。他将整个过程又重头来一遍,感应器依然老样子。
有冷汗从他额头冒出。他腾地跳起,打开灯。灯光聚集下,感应器没有任何伤损,完好如新。他抹抹汗,伸出小拇指,顺着感应器的一条棱往下滑。在棱的某个点上他身体特具的电磁脉冲可以将感应器的存储空间打开。
果然,他失败了!
雷宇真的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任务对象模拟体与他本体意识之间的联络一直良好,感应器也总是工作正常!问题出在了哪里?踏上贵阳之旅的每个细节瞬间在他大脑中重温。
健康跟踪器。
雷宇举起左手腕,完全嵌进了肉里的跟踪器与皮肤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出痕迹。但那芯片发出的电波却扰乱了他自身的电磁场,从而使他的超时空通讯遭受严重阻碍。
雷宇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健康跟踪器真的只是感受他体温的变化并反映到城市某个机构的监视屏上去吗?
现在只有指望他在剩余的时间里找到那个弦论大师,哪怕大师还未有成果。因为感应器中还储存了大师的思维波片段,会与大师产生感应,从而打开另一条超时空通讯路径。那么他仍然有返回的机会。
但如果失败……雷宇深呼吸。星光已黯,黎明将至,时间正一分一秒过去,这个世界中,谁曾见过弦?
雷宇的眼眶忽然湿润了。
下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14
单弦在电脑上打拖拉机,见雷宇进来也不搭理,鼠标飞快点击着各种花色的牌,手指则在键盘上舞动,与打牌的人忙不迭地唇枪舌剑。
雷宇只好找书架上的杂志看。那些杂志紧紧压在一起,抽出来就散了,也不知道翻过了多少遍。杂志噼哩啪啦掉在地上,雷宇蹲下身子捡。单弦终于从牌局里分神,“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嚷。
“我想请你帮忙。”
“我不会帮你的。”
“你知道原来住这里的那些孩子的下落。你必须帮我。”雷宇按住鼠标。
“不关我的事。”
“那么给你一个挣钱的机会你挣不挣?”雷宇问。失去双亲寄居表婶家的单弦,最缺的恐怕就是钱了。
单弦瞪着雷宇,“给钱也不干,你别拦着我打牌!”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找那个人吗?找到了,我告诉你。”
“切,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找人的目的。”单弦不屑,“关我什么事。”
最后还是单大嫂的命令起了作用。单弦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雷宇身后,一个上午都不肯好好和雷宇说话。而雷宇计算着时间,满心焦虑,也没有心思来讨好这位小朋友。两个人沉默着,在城市中寻找虎门巷一号的孩子们——这些曾经调皮捣蛋、拖鼻涕生脚疮的少年都已经长大,或者做了城市的栋梁,或者变成城市的垃圾。但无论是谁,都会出没于城市的美食广场、饭铺酒肆。只不过一些人是品尝者,一些人是经营者,还有一些人是乞讨者。单弦带着雷宇从大十字找到紫林庵,从观风台找到黔灵山……在这种寻访中,雷宇遍尝各种他闻所未闻的食物,比如丝娃娃、独山盐酸、荷叶糍粑、羊肉粉……他做出结论,如果单以吃为标准,贵阳实在是一个美好的城市,只是那些食品都太过于零碎,适宜女孩子,却不对男性的粗犷。不过,这套理论毫不妨碍雷宇冒着肠胃坏掉的危险大吃特吃,且渐渐地无辣不欢。
单弦却很不开心,每碰到一个过去的玩伴,免不了的寒喧就逼着他去回忆过去一次,而每次的回忆都不尽相同。他经常会得到完全矛盾的说法。比如张师傅家的儿子据说小儿麻痹,但同院两个做了汽车销售商的伙伴就认定他好动异常,曾经给猪扎针并把猪粪撒在公厕门口的路上。还有那谣传出国的孙师傅家三丫头,却在丁字口开了一家麻辣烫,且死活不承认曾经和张家二小子好过;她倒是对单弦印象好得不行,说当年单弦虽然年龄小可是特别喜欢看书,看完了就讲给大家听,什么黑洞啊白矮星啊都是些特高深的名词。那时的单弦看上去志向远大,大家都对他心生敬畏。但是单弦自从高考落榜以后就不和什么人交往了,总爱深居简出,处于半与世隔绝状态。
“不可能,我不可能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单弦愤懑,忘记出门前对雷宇态度的恶劣,拉着雷宇说:“我根本不懂黑洞白矮星。为什么大家的回忆不能重合,过去无法还原吗?”
“不能。时空有无数观察角度,缺少一个角度的描述它都是不精确的。但你无法找到这所有的角度,你明白吗?”
“不明白。可是,如果你的说法正确,你是无法找那个男孩子的。你给的参数太少,根本不能确定他的状态。”
雷宇一惊,单弦的话似乎隐藏着更深的含义,他一时分辨不出。时间的紧迫压榨了他的判断力。他等着口袋里感应器的反应,但毫无所获。食物的填补压住了胃里的空虚,却压不住时间的声音——那声音清清楚楚在雷宇头脑中回响,声声催人欲老。
他们在城市里匆匆忙忙,只在路过国际交流中心的时候停下来。有文化公司牵头搞了一个梵高画展。大大的梵高头像挂在空中。单弦不顾雷宇径直去买了票。雷宇只好也跟进去。一厅的浓郁色彩,与小家碧玉般的贵阳气质不合。单弦却看得目瞪口呆,末了还买了60&#215;60厘米大的凡高油画《星夜》的复制品——在月光黄和星辰蓝旋涡翻卷的天空下,一丛树木努力向上伸展着枝条。月亮和星星颤动中,地面上的植物低声吟唱,一切都在不可确定的状态中……单弦将画端端正正挂在他自己的房间正中。
贵阳的气氛顿时有一丝诡异。
15
时间倒计数结束的时候,雷宇正在刷牙。清晨的阳光和卖豆腐脑的吆喝声一起传进窗户。他脑子里格登像断了发条,那一直“滴嗒滴嗒”的声音消失了。雷宇握住牙刷的手一下子悬在半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
这就完结了?他所来的世界,就这样将他一笔抹杀掉了吗?他的荣誉和生活,他的经历与情感,都将随着他的名字从上面的档案中消失而无影无踪,他的本体意识将被清洗干净,好腾出地方来给下一个时空“救火”队员,是这样的吗?
他回不去了。
雷宇冲干净嘴里的牙膏沫子,洗了脸。他转头看见单弦房门大开着,单弦半躺在床上面对那幅《星夜》。星月的天地之间,是一束生命旺盛的绿色火焰。
“你为什么要喜欢这幅画?”雷宇没好气地问。
“那么你为什么要找那个男孩?”单弦偶尔言语锋芒十足,让雷宇无从反驳。
“等到我能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呸,你们每个人都当我是傻瓜。其实我比你们想的要聪明。” 单弦愤恨。
“证明给我看。”雷宇的声音单调干涩。
单弦咧开嘴笑笑,“我要搞清楚空间的方向性。”
雷宇一惊,难道这年轻人正是他要找的人吗?这两天的明查暗访全是白白耗费气力?“为什么有这种想法?”他控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情绪。
“时间是有方向的,昨天、今天还有明天,不能逆转。可是空间呢?空间的方向性在哪里?上下左右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所以我想搞清楚。”
“你应该去考大学的物理系。这样冥思苦想什么答案都得不到。”
“可能不会有结论吧。”单弦不太在意,“我就是想想。”
“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必须证明演算推理实证,才能得到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雷宇坐到单弦对面,挡住他凝视油画的视线。“实际上你的问题已经涉及到当前物理学的前沿领域。你听说过弦吗?”
“那是什么?”
“有猴皮筋吗?”
单弦就去单大婶的梳妆台那里找了一根皮筋。雷宇拿在手里拉伸。皮筋绷紧了又蜷缩,带动周围空间的舒张和卷曲。单弦看着雷宇的手,似乎从没发现皮筋有此特别之处。
“弦是最基本的形态,构成我们周围所有事物的基元,包括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声音,我们的目光。弦理论是一个完美的统一理论,将万有引力、电磁、弱和强相互作用都概括其中。”雷宇想不到自己的声音中有如宗教布道般的蛊惑力量。
“基本粒子是电子。”单弦却说,“谁见过弦?”
“教科书从来只会采用成熟的理论。至于弦的存在,得靠物理直觉,不能满足于理解那些有明确数学定义的东西。”雷宇引用不知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话,颇为自得,“发现弦并被大众认同是迟早的事情。”
单弦的目光积聚到雷宇脸上,似乎是要考核他话的真假。雷宇觉得单弦的目光如同山泉,清澈而简单。比他本人更容易理解。“相信我说的话。”雷宇强调。
“关我什么事?”单弦转过头去,拍拍手里新买的《梵高传》,“反正发明弦的人也不会是我。我高中数学很差,物理更坏。”
16
单弦去小吃店上班后,雷宇睡到了他的床上。看着墙上梵高的画,雷宇不知不觉睡去了。他梦到自己的记忆是一张金黄色的喷香的蛋饼,被盛放在一只靛蓝色的瓷碟里。瓷碟上绘制了苗族特有的花纹。那记忆热气腾腾,看去非常迷人。于是就有刀叉左右开弓,向那记忆正中戳进去,将它生硬地切成两片。被剖开的记忆里面是灰白的碎末,散发出干燥的陈腐的味道。刀叉在那些碎末里搅拌,碎末飞溅,蛋饼顷刻间变为空洞的面皮。
有一只手将这面皮捡起来捏在手里,捏成一个球。雷宇的目光顺着这只手慢慢上移,他看到面前的人。恍惚中以为那是另一个自己。直到那人开口给他杀人的任务,并将一袋战国时期的刀币扔在他枕头上。织锦的口袋袋口一松,刀币散落在枕头上。枕头雪白,铜币斑驳青锈,交相映称,美不胜收。雷宇到此便醒了,始终看不清楚那只手的主人的脸。
雷宇坐起来,面对那幅画发呆。梦境只是幻像,但这幻像所掩盖的是什么呢?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杀手,所谓任务是一种借口,其目的只是要将他从他的那个世界中驱逐?这个想法太不可思议了,他连忙放弃它。上面收不到他的讯号,应该知道他的任务已经失败,不会再向这个时空派遣任务了。他现在必须面临的要紧事儿,是如何做“人”——他的记忆是为了这个任务存在的,任务的失败也将导致记忆的失败,从而逐渐将他变成行为混乱没有记忆的疯子。在没有找到弦论大师以前,他自己的存在都将变成问题。
不能坐等了,挽救他失忆的可能方法只有一个:他自己培养出一个弦论大师来。
雷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弦的微小扰动决定不同自由度的粒子,在二维膜上缔造的世界只要一个参数不同就会绝然迥异。这个他来的世界也许跟本没有什么弦论大师,有的只是一帮曾经嬉戏年少而今正为生计各使手段的青年。
这些人中谁会对对空间感兴趣?这是座比较重视实际生活的城市,能够感同身受的才是最好的。只有喜欢《星夜》的单弦例外。但一个对物理学毫无概念的25岁青年,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变成大师级人物,这不是奇迹两个字可以解决的,得在奇迹前加上“大大的”三个字才行。
但还能有什么办法吗?雷宇皱眉头。他只有培养一个弦论大师出来,才能打开时空路径,然后杀回他的世界,质问上面为什么要派他来执行如此语义不详指向模糊的任务?
雷宇走到书架前,手指一一扫过那些图书的书脊。弦论公式简单明了,但其推演出的所有理论与求证实验雷宇却都一无所知。雷宇更不知如何用人的语言来表达。何况,就如人所熟知的E=MC2,简单的公式后面是复杂的计算、大量的实证以及历史研究的沉淀,那是仅仅会背诵公式的学生无法复述的过程。
走过许多时空的雷宇,盘腿坐到地板上,拿出他的感应器。感应器仍然对他没有任何反应。但这个小东西在他手掌之间的翻动,却给了他一些启发。
雷宇的目光,最终落在梵高的《星夜》上。
17
中午大雨,从外面回来的雷宇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体温骤升了2℃。立刻有城市健康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上门来检查他的情况,禁止他再到户外活动,并责令单弦与单大婶都暂时在家休息。单大婶凶巴巴地抗议了几声,就乖乖地呆在家里宽带上网打麻将。小吃店被全面消毒后暂时关闭。
雷宇得以和单弦朝夕面对。
“你对空间感兴趣,那我就和你说说空间对称性的问题。”雷宇说,“这样你会理解什么是超对称性,从而更好地理解弦。你知道什么叫做对称吗?对,我们的脸是对称的。对称性有分立的对称性和连续的对称性。分立的对称性,就像你这本书,它是正四边形的,将它转动90度,它还是原来的正四边形。连续对称性如一个球面,以球心为原点,无论怎么转,还是原来的球面。这是一个物理系统固有的对称性,或一个物理态的对称性。在一个物理理论中,还有一种动力学的对称性。例子是,假如一个态本身不是转动不变的,但我们将之转动后,同时还转动用以描述它的座标,连续的对称性这样这个态的一切动力学性质和转动之前完全一样,这表明空间本身的各向同性和物理系统本身与空间的方向无关联性。喂,单弦,你怎么睡着了……”
物理学对单弦真是一首好催眠曲。奇迹如果轻而易举就获得那便不是奇迹。需要耐心和等待。雷宇看梵高的DVD专题片,对单弦的哈欠毫不在意。
看完了梵高,雷宇拿出他的感应器给单弦看。
“你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找那个男孩儿,为了这个。”雷宇转动感应器——这是一个1立方分米的立方体,透明晶莹,但却不反光,深邃得令人晕眩。
“水晶镇纸?”单弦猜,“批发市场5块钱一个。”
“这不是水晶镇纸,这是一个感应器。”
“感应器?”
“是。”雷宇抚摸着那光滑润泽的物体,这是惟一可以证明他任务的东西,惟一可以让他在这个世界记住自己本体的东西。“每个事物都有左手征和右手征。每个弦都有其镜像。所以产生了这个感应器。”
单弦满脸困惑。
“我要找的那个男孩儿,他在成年的时候终于将高深的弦理论简化为一个通俗的公式,从而改变了整个世界。”
“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世界。”
“可以的。那是在人类智慧整体积累上的突变,蒸汽机车、飞机、原子弹,都划定了一个时代。”
“那个男孩儿已经成年,他发明那个公式了?”
“还没有。”
“那么你怎知道未来的事情?天,别告诉我你是从未来来的。”单弦蒙住脸。
“不,我不是从未来来的。我从哪儿来并不重要。实际上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的记忆是从到贵阳开始的,我的感觉似乎从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但我们不讨论我的问题。只说这个感应器。”雷宇举起那个物体,“它用那个人本身的思维分子的镜像为基础结构建造,是一个超稳定的弦结构,不会被任何外力破坏。但是一旦那个人与之接触,弦之间的频率共振产生作用力,那这个结构就不会再得以保存。”
单弦竭力想理解雷宇的话,但显然他做不到。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就是这样。”雷宇将感应器放在单弦手上。
感应器毫无反应。
“说明什么?”单弦问。
“说明你不是那个人。”雷宇舒口气,“我早知道你不是了。”
“那么有反应的就是你要找的人了。你找到他会怎么样呢?”
会杀了他。但雷宇却说:“我会告诉他这世界的终极理论——关于弦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个物理和数学都极差的人?不,你没有这个天赋。”雷宇微笑。
单弦哼了一声,将那感应器扔回雷宇手中,不再问什么。
18
几天之后,瘟疫警报解除了。邻居们蜂拥而至请单大婶的小吃店立刻开业。单大婶正在联众棋牌室里厮杀得酣畅淋漓,坚决要众食客等她扳回老本再说。
一直不怎么和雷宇说话的单弦忽然问他:“你会开车吗?”
“会。”
“那我们租辆车出去走走。我在家里好憋闷。”
雷宇和单弦便租了一辆越野吉普车走。车子按照单弦要求穿城南行。沿途都是绿灯,新铺的沥青黝黑清爽,南明河与梧桐树左右相伴。单弦打开车窗,随CD节奏在风中呼啸。车子出贵阳市区,经小河过花溪,两旁青山不绝,田野不断。
“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干嘛老是说关于弦的事情。你让我心神不定,好像生活有其它的真相,另外的可能存在。比如我是因为目睹了什么事件而被黑衣人抹去了记忆,或者是计算机甄选出来做为程序的改良程序。无论哪种可能,命运都是自己不能把握的。” 单弦关掉CD,对雷宇说。
雷宇目视前方,对这年轻人的困惑无动于衷:“你不是救世主。别相信好莱坞电影。”
“我知道电影必定与现实生活相差遥远。但,谁知道好莱坞编制那些可能性的真实动机。就像我不知道你的。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弦的事情?”
“等你真正理解了弦,你自然就会知道。”
单弦猛地踩刹车,不待车子停稳就跳下去。“别和我说时机未到!”他愤懑地嚷,“你他妈的又不是先知!”
“我不是。”雷宇面无表情,“如果你懂得弦,你会是。”
单弦伸开双臂,拍打车子,发狂道:“是不是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看到万物其实全都是数据流。所有东西都是虚假的,制造的,没有实体的?!”
雷宇打开车门,很平静:“生活不是科幻电影。弦也不是电子空间。你会将它们区分开的。”
单弦上了车,一路都气鼓鼓地不说话。他们开到了青岩附近,就在当地吃农家饭。木梁泥墙稻草铺顶的老房子,建在一块稻田上面。主人将柴火熏得乌黑的房梁上挂着的腊肉取下,给他们蒸腊肉饭,还有从田里新摘的西瓜做饭后水果。饭桌就对着稻田,几头仔猪在饭桌不远处的圈里哼哼。有一只鹭鹚在田里捕食,时不时飞跳起来,白羽黑爪与翠绿的水稻配出天然卓越的山水国画。
望着那只生气勃勃的鸟,单弦突然间心平气和。他问雷宇:“我该怎样开始了解弦?”
19
他们回城途中碰到庆祝瘟疫结束的花车游行。吉普开不动了,只好停在路边等游行结束。但是游行渐渐变成一场狂欢,周围的观众纷纷加入队伍中凑热闹。雷宇被银饰环佩叮当的布依少女拉下车子,在热烈欢快的乐曲声中翩然起舞。伴奏之人坐在花车上,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手持月琴、牛角胡、牛骨胡、葫芦琴、勒朗、笛、牛皮鼓和小马锣,敲敲打打怡然自得。
“听听,听听,这是北宋时期传入黔地的古乐“八音座唱”,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演奏了。”“据说金阳那边修路发现古猿人化石了,这可不得了。说不定贵阳以前是古人类的发源地呢。”“不是说贵州人夜郎自大吗?总要有自大的理由吧。源远流长,天下皆出自我,你说我该不该自大?”人们喧哗着,嘻笑着,话语如同棉絮,渐渐布满雷宇周围。如果没有弦的困绕,贵阳真是好耍。雷宇心想,这时才发现单弦不见了。
单弦凌晨3点才回家。他浑身酒气,几乎瘫倒成一团泥。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送他到门口。女孩子嘴角俏皮地生了一颗小小的黑痣,看见雷宇就连声惊叫:“呀!是你!我们机场见过的。你忘记了吗?”
雷宇摇头。
女孩子不高兴,提高声音:“那你现在要记得我啊,叫我璇好了。”她顿了顿又说:“你的健康跟踪器可以去清除了。他们还给你免费做体检呢。可别忘记了。”
雷宇正想着那个跟踪器的事情,也许去掉了,他的电磁场就可以恢复正常。璇自告奋勇陪他去交通部门报道。巧得很,遇到了那个飞机场的出租汽车司机——他还记得雷宇,一见面就招呼:“你还在贵阳啊?怎么样,贵阳不错吧?”看到璇,司机脸上顿现恍然大悟的表情,冲雷宇晃大姆指:“你真真要得。”
雷宇没说话,操控健康跟踪器的那些人,是什么样子的?虽然他与人类没有任何的不同,但他仍然对那个部门有一丝丝的恐惧。毕竟他只是对人的模拟体。
璇和司机聊天。司机熟悉交通部门负责跟踪器的机构,据他说,这几天去解除跟踪器的人有好几十,他已经拉过去好几个。“我们贵阳好啊,”他一路都在唠叨,“来的人都不愿意走!”
雷宇懒得理司机,好在目的地很快到了。机构不大,一些普通的神色拘谨的公务员们有条不紊按章办事,没有对雷宇罗嗦一句话就将跟踪器从他体内吸出。手腕空空的好久,雷宇才彻底相信那健康跟踪真的只是健康跟踪。
“你怎么了?”璇挽住雷宇的手臂,“你表情怪怪的。”
“有吗?”雷宇摸摸脸,“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贵阳挺不可思议的。”
回到单家雷宇立刻取出感应器,它依然没有反应。也许电磁场的恢复需要一段时间吧。雷宇想。那边单弦房间里璇清脆地笑。少有的,单弦低沉的笑声也夹杂其中。
于是璇成了单家的常客。璇24岁,眉眼秀丽,声音温柔,除了打麻将时与单大婶对吼很不像话,其余时间都十分乖巧。
“她是我的初恋。”单弦告诉雷宇,“我们好了很久了。”
“没有那么久。”璇纠正他,“只有两年而已。而且我去旅游学校以后你根本不理我。”
“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单弦辩解。
璇嫣然一笑。
璇每天都到单家的小吃店来,然后上单家看雷宇。她劝雷宇不要整天呆在房间里折腾单家的旧电器。但雷宇却似乎喜欢修理,不仅仅弄好了单家的旧电视和VCD,还把左邻右舍的坏电器都修了个遍。
璇呸雷宇:“你还喜欢做修理工啊?今天甲秀楼放花灯,你和单弦陪我去看啊!”
雷宇想推辞,单弦却也说一起吧,他好久没逛街了。雷宇只好答应。
去大南门的道路堵车,三个人弃车步行。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已成抱拢之势,树荫宽大,几乎遮日。璇穿条宝蓝色印花珠片吊带裙,走在两个男人之间,如一只蝴蝶精灵。
灯会还没有开始。单弦建议去逛路旁的书店,璇嚷着要吃恋爱豆腐果。雷宇不能两个人全陪,只好女士优先。旋却不等他,自顾自找了食摊坐下。主人送过来蘸水碟,碟里一层精炼过的油辣椒,亮晶晶的红油里混了芝麻、葱花、碎花生米、蒜末、姜茸、细盐、味精、酱油、老醋、香油、香菜末。主人给烤架上的十来块半焦黄的豆腐再刷一层油,豆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是恋爱豆腐果。你也来两串?”旋回头叫雷宇。雷宇摇头,神情里有些不屑。
“你别瞧不起这种坊间小吃,以前还救过人的命呢。”旋扁嘴乐,也不管雷宇肯不肯听,自顾自说下去:”那是抗战时,日本人对西南大后方进行空袭。炸到贵阳了。有个小伙子的住处给炸了,他被埋在废墟底下,人们看得见他,就是救不出来。有个姑娘可怜他没吃的,就把家里的豆腐烤好了带给他吃。”
烤架上的豆腐变成油亮的金黄色。主人将豆腐取下放在旋面前的空盘里。旋迫不及待夹开一块豆腐上面的皮,将蘸水汁浇进去,然后咬上一大口。
“后来呢?”雷宇不喜欢没有结尾的故事。
“后来大家就管这种油炸豆腐叫做恋爱豆腐果了。”旋说,一块豆腐已经消失在她的樱桃小口中。红润嘴唇上一层油光泛动,偶然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齿来——雷宇看璇有滋有味地吃豆腐果,心里却极想尝尝那红唇的滋味,
璇过足了瘾,发现雷宇呆望着自己,忙找纸巾擦试嘴唇,问他:“你怎么不吃?”
“啊,我不想吃。我去看看单弦,怎么逛个书店要这么久。”雷宇就要站起来。
“不许走,我还没吃完呢。”璇撒娇般地命令。雷宇又坐下,转过头,就看见了南明河中巨石之上的甲秀楼。楼檐与尖顶、窗棂镶嵌的小灯,正一盏盏亮。灯光里,单弦抱了一摞书兴冲冲过来。雷宇翻了翻,全部是高等数学和量子力学方面的书籍。
“你要干什么?”雷宇和璇同时问。
“我没有天赋,但是我会勤奋。”单弦瞧雷宇,目光里充满挑战,“我总有一天会理解弦。”
雷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手里还捧着他买的书,沉甸甸的。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好,等你理解了,我一定知无不言。”
“那我们击掌为定。”单弦伸过手。雷宇只好也伸过去。两只手掌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璇看看雷宇,又看看单弦,满脸疑惑。
“一个学术问题,你不懂。嗨,快看啊,月亮!”单弦指着天上,叫。
银亮的月正渐渐被黑色侵蚀,只剩下细细的牙了。浩瀚的天幕上也只有这细细的一弯月牙。月牙越来越细微,弓成一线,如弓之紧弦。随即弦断弓收,月亮被黑暗完全吞没。原来是月食,雷宇记起来。这是他原来世界没有的景象,在贵阳看见了。
“扯,你哪儿有什么学术问题啊!”璇拍单弦的背,“上次你把积蓄都花了买苹果电脑,要学平面设计,结果怎么样?你还是现实点,听婶娘的话秋天去上个厨师班。”
“如果那是我选择的,我会坚持。”单弦的脸上忽然显出从未有过的倔强表情。
20
时间自从月食以后呈现出迅疾的姿态。雷宇感觉到时间的迅速流逝,白天黑夜交替轮换,似乎在一瞬间就完成了。他人类的面孔上,居然有了细细的眼角纹和抬头纹,而感应器还是一如既往沉默着。只有单弦对弦的坚持,让他觉得等待不是那么漫长和无聊。
在等待中,雷宇渐渐搞清楚了单大婶的羊肉汤配方,杂货店里也出现了消失许久的百香果。璇看见雷宇在小吃店灶台那里忙活,诧异得都说不出话。“单弦呢?”平息了心头的惊奇,璇急问。“他在忙。我替他干一会儿。你能到隔壁给我买一块钱的百香果吗?”雷宇回答。
璇片刻跑回来,晃晃手中的食品袋,“真的有百香果,我好久没吃到这种东西了。小时候我最爱吃这种糖了。后来就没看见卖的了。”
“需要就会刺激生产。因果互相影响。没有孤立的系统存在。” 雷宇一边说,一边给顾客端上牛肉面。那边有人叫肠旺面。雷宇应声问:“红轻红重?宽汤?”
“你还会做什么?”璇跟在雷宇身后,抽空将一颗百香果送到雷宇嘴里。
“厨房的事情难不到我。”
“你真行。”璇闪动的眸子令雷宇害怕,他岔开话题:“是找弦子吗?他去贵州大学旁听物理了。”
“又为了那个弦?他真是疯掉了。单大婶说他天天琢磨这个,还泡在网上找同道中人。”
“他的确有点疯狂,不过这种兴趣挺宝贵。”
璇忽然不说话,抬起头,盯住雷宇的眼睛。“你和我说实话,他在这个,什么弦上,有发展前途吗?”
雷宇摇头。
“那可怎么好,总得让他明白这一点啊。”璇着急。
“每个人都可以对科学拥有热情。他现在的状态非常难得。哪怕没有什么成果,也是值得称道的。”
璇轻轻叹气,“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可我,”她停顿一下,到底那半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将那袋百香果塞在雷宇手中,走开了。
璇走出去几步,忽然又跑回来,问雷宇:“那你呢?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雷宇抻抻身上溅满油花的围裙,说:“等待。”
“等待?”璇不解。
雷宇点头:“对,等待,等待奇迹。”
21
等待需要耐心。雷宇很清楚。贵阳并不像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城市。但他最有职业素质,只要存一线希望接近成功,他就不会放弃。何况,他已经将自己的未来与单弦能否领悟弦联在了一起,他必须将单弦培养出来。
趁着单弦不在,雷宇将《星夜》后面的神经诱导器又调高了一个数量级。用人类的器材原料制作出的神经诱导器非常粗糙,但对单弦还是颇有成果。人脑实际使用的部分仅仅占脑容量的1/3,大量的脑细胞还处于原始的休眠状态,唤醒这些脑细胞将极大提高人的智慧——这是雷宇正在做的事情。
单弦常常站在《星夜》前发呆。他揉着通红的眼睛对雷宇说:“我觉得我像个刚刚大梦初醒的人,这世界太玄妙了。而我以前一无所知。你看那些从网上下载的文章。”
“有收获吗?”
“网上?论坛上的东西对我这种新人真的是不知所云。”单弦苦笑。只有一位不愿意将业余时间打发去写SCI论文的研究员,很通俗地用中文演讲弦,文章他能勉强看得进去。研究员写到某位学者用一个硕大无比的夹纸板演算公式,从左上角开始用蝇头小草一直写到右下角,写满后翻过页接着写,算上几个小时不知疲倦,其间惟一的休息是将铅笔放进电动削笔刀中削尖。看到这里单弦就心存羡慕,到处去找那种夹纸板,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这样将数学公式一气呵成推算到底。
“我知道初学者要想研究弦,就如同家庭妇女要登喜马拉雅山峰一样,是件异想天开的事情。不过如果抛开所有复杂的演算,另辟奇径,它也许就不困难了。比如,我能不能计算机上建模用多维结构模拟弦运动。我说不好,但是也许我会能。弦论的基本对象不仅仅是各种振动着的弦,还含有其他自由度,比如纯粹的点状粒子,两维的膜等等。数学部分求证很困难和复杂,但物理学家要有直观,不能满足于理解那些有明确数学定义的东西。就当我现在开始大一的物理课,我不过才25岁而已。学上十年,应该也能向坛子上那些人一样发言了。”
雷宇叉起双臂,冷水泼到什么地方算合适的催化剂呢?他只能走一步试一步了:“这很难,理论必须有实际的例证支持。引力红移,光线弯曲和水星近日点进动等验证了广义相对论,它能够解释所有己知的宏观引力系统。而且到目前为止,科学家们在物体108微米的距离上,都没有观测到引力定律的异常现象。引力与距离的平方依然成反比。要建立一个理论不难,要找到检验这种理论正确性的论据却很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么关于弦你究竟知道什么?”单弦的语气咄咄逼人。
雷宇躲开他的锐利目光,“我知道你无法理解的那部分。”
“我很快就会理解的。你等着。”
雷宇不再说什么,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单弦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喊:“你找的那个男孩子就是我!我想起来了,就是我。我小时候不但喜欢给大家讲书上的事情,还带着大家恶作剧,在孙师傅家楼梯底下放鞭炮,差点把他们家那口大黑猪吓疯!”
雷宇径直走回房间。
那边单弦还在大声叫:“你听见没有,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雷宇“啪”地将房门关上。
22
如果单弦是那个人,你要杀了他。如果他不是,他在你的引导下正将自己变成那个人,你还是要杀了他。你并不问动机,你只是要杀人。
雷宇心里那消失许久的本我声音,又一次出现了。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头脑中滴嗒的时钟声音,但仔细听来,却又什么也没有。
上面派他来的真实动机,究竟是什么?他真的是一个杀手吗?在飞到贵阳以前,他的世界在哪里?
感应器掉在地板上,丝毫没有任何损坏。雷宇捡起这东西,在衣襟上擦了擦,东西依然晶莹剔透如故。我要疯了。雷宇骂自己,而我是始终可以把握命运的人,哪怕真相永远不了解。他将感应器放进箱子。他需要一杯酒来镇定,好在漫长的等待中保持耐心。
城市的酒吧街在北部邻近黔灵公园的地方。雷宇走进一家迪吧。璇正在灯光中摇摆,如一条摇曳的鱼。雷宇靠近她。年轻女孩子羊脂玉般的脸上泪痕点点。“我不在乎他是厨师还是物理学家,我只在乎他心里有没有我。你知道一个女人最需要男人什么吗?”她仰头问。
雷宇迷惘。
“最需要男人在乎她——她的感受,还有她的愿望。女人是为了爱情生活的。没有了爱情就没有了空气,会窒息而死。”璇大声回答。正在蹦跳的男男女女用嘘声和掌声表示对她的赞同。
“可是男人需要全世界认同他,不仅仅是女人。”雷宇耸耸肩膀,“希望你理解他。”
“我理解可不赞同。还有你,你站在舞池外边干什么?下来跳舞啊!”璇叫。
雷宇来不及谢绝,便被璇拖下舞池。女孩子小小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乌黑的头发在他眼前飘。雷宇就觉得心脏跟着音乐节拍一跳一跳,拦都拦不住,马上会蹦出胸腔去。
音乐慢下去,璇的头抵住雷宇的胸膛,她轻轻地叹息,像是一支花儿的低语。雷宇握着她柔软的腰枝,整个人都要溶化了。
吧台送他们法国葡萄酒,冰块与柠檬皮掺和在一起。旋说受不了,要去街头吃大排档,喝纯正的贵州赤水酿的刺梨酒。两个人吃成都麻辣烫。旋脸红红的,雷宇脸更红了。小工走过来收账,油腻的手在油腻的围腰上擦了又擦。一元的硬币一个个落在桌子上,璇数着一二三四却总是数不清楚。那小工失去了耐心,将硬币一股脑儿全撺在手掌里,手掌简直都要撑破——二位麻辣烫,鸳鸯锅,他眼睛盯住门口进来的男女,嚷。
雷宇和璇一起随小工嚷,把进门的人吓了个魂飞魄散。他们在一屋子人的惊诧中跑掉了,一路上纵声大笑。雷宇拉紧险然撞车的璇,将女孩子搂进怀里。女孩子体态丰腴,气息炙热。他叫她,璇用微笑的目光答应。眼眸清亮透彻,流转顾盼之间,光华闪烁。
他们回到单家。单弦却不在。单大婶照例的打牌去了。“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就是这幅画。”旋指着墙上梵高的星星,“我总在想,这些旋涡是什么?”
“是大大小小的银河。”
“瞎说。银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银河都是漩涡状的,卷曲着运动,无数维的时空夹杂在一起,有各种不同的表象。”
“那些银河里,是不是也有太阳系?有地球和地球人?”璇的手指在画布上滑动。
“当然有。我们只是这万千世界中的一粒沙。”
“如果这些沙子中有一粒属于我,我就算死都会觉得很开心。”璇将头依靠在雷宇肩部,“彻彻底底只属于我。”
“单弦?”
“不,不是他,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雷宇觉得他今天酒喝得太多了。“我要去找图书馆单弦回来,太晚了。”雷宇咬着舌头说。
23
“到哪里了?”雷宇迷迷瞪瞪问。酒力已经散了,他为自己坐在一辆空调大巴上诧异。
售票员好不高兴:”你要去哪里?”
“这儿是哪?”雷宇继续他毫无建设性的询问。身边的璇却已经站起来,拉他的衣襟,示意他下车。
车外一条水泥马路斜入密林,林子那边是山峦叠翠。一些人力三轮立时蜂拥而至,问他们要不要花两块钱到镇上去。璇挑了一辆干净的有红色遮阳篷的,靠背光的一侧坐下。雷宇只好坐到晒太阳的那一边,将璇的旅行包放在自己腿上。
三轮车晃晃悠悠发动起来,一动起来就有风,雷宇额头的汗片刻被吹散了。他定下神来,车子已经接近一座古代的城楼,楼墙青苔与雨水交错的痕迹斑驳可见。
“嗨,这儿是乡下吗?”雷宇在这时空的遗迹面前有些恍惚。
“青岩离贵阳市区30公里,算不算乡下?”璇吐出嘴里的口香糖,用面巾纸包了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我在这儿有间房。”
“古屋应该很值钱。”
“那就打八折卖给你。”璇笑。“然后我租你的房子。”
雷宇眯起眼睛,璇已经抢先冲到台阶上去了——石板路一级级通向古代的城楼,楼门黑洞洞的,不知道隐藏着什么样的未来。去处还未得见,窄小的门洞仿佛一段弦,要将他卷曲起来抛掷。是的,他就是一段弦,被时空之手随意抛掷,需要合适的场所舒展开以便创造自己的世界。
“来呀。”璇在石板路尽头招手,“你会喜欢青岩的。”
会吗?雷宇不能确定。等待和杀手的任务就这样不了了之吗?
“你来不来呀!”璇催促。
“来了!”雷宇回答,一抬腿,脚步竟然是无比的轻松。
24
雷宇在次日的报纸上看到虎门巷着火的消息,损失不算太大。但那栋有40年历史的法式建筑完全报废了。这也怪对老建筑不加修缮,一味使用。报纸上的图片显示雷宇熟悉的小吃店与杂货铺都是一片不堪的狼藉。
“我放的火。”璇将报纸从雷宇手上拽走,一本正经地说。
“瞎扯。”雷宇摇头。
“你不相信?”
“发生了什么事情?”雷宇站起身,居高临下俯瞰着璇。
“我们在胡同口碰见弦子,就去店里煮羊肉粉吃。他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我们就吵了起来。我把他打昏了。然后,不知道怎么火就起来了。”璇撅嘴,“不怪我。他老是在说那个弦啊弦,他疯了呀。”
雷宇靠住门,阳光从门外直射进来,居然刺眼地炙热。
“火灾情况怎么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地问。
“弦子他被怀疑纵火,已经被送健康委员会鉴定了。”璇低头踢脚边的石头,“他果然是疯了的。”
那个若古代弱冠书生般清瘦白皙的年轻人是疯子吗?雷宇闭上眼睛,所谓奇迹,真的就那么脆弱不能坚持要受天谴吗?
或者,自己陷入贵阳的世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的事实了。这就是被上面抛弃的悲惨下场吧?
就此老去,葬身时空的缝隙之中,不需要他雷宇再为自己惋惜什么了。
25
璇的房在背街上,不大,但是门面房,稍微收拾一下便可以开店。璇不久就申请做了镇上的导游。雷宇用璇的房开了一家小吃店,卖米豆腐和肠旺面。
有600多年历史的青岩处处是明清古建筑,依山傍水,清幽无限。镇上寺庙道观教堂共存,令雷宇常常感叹居民对宗教的宽容。感慨之余,他会走到百岁坊那里看下山狮,石刻的野兽似乎随时会在夕阳的余晖中夺路逃走。
弦渐渐变得遥远了。单弦因为被鉴定为精神失常而免于起诉,送进了精神病院。单大婶离开了虎门巷,据说去了新城区。有时,雷宇会想像单弦发现他失踪后的心情,也许会当他是骗子吧,骗说这世界有万能的弦,还骗走了璇。不管怎么说,这结局总比他真的去杀死单弦好。雷宇惟一遗憾的是离开得太过匆忙,将那个感应器留在单家了。
这种遗憾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遥远。雷宇和璇在那年冬天,青岩被挂牌确定为中国历史名镇的喜庆日子里结了婚。
新婚那夜雷宇却睡不着觉,结婚这种事情是他以前的世界里没有的。他真的从头到尾都彻底地变做“人”了。他不能不借一点茅台来催眠自己。酒精的作用下,他进入了梦乡,却看见单弦站在那里,浑身都是血。
“你撒谎!你根本没打算告诉我弦的事情。你不讲信用。我们击过掌的!”那年轻人说着说着,愤恨的表情变得委屈了,他蹲下身去,嘤嘤啜泣,“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啊……”
火从四面八方烧起来。
雷宇骤然惊醒,他坐起来。璇急忙打开灯,给他擦额头的汗。
“那天晚上是我点的火,是不是?”雷宇抓住妻子的胳膊。
璇脸上无惊无惧,她挣脱雷宇的手,心平气和:“真相是不存在的。你比我更清楚。”
雷宇肃然。
这以后雷宇的日子安静而闲适,喝米酒、香麦茶,吃玫瑰芝麻糖、脆皮猪蹄,听佛钟寺鼓童子班唱圣诗,看杜鹃、珙桐、桂花和红枫。雷宇和璇之间再也没有出现过“弦”或者“弦子”这样的话题。雷宇想实际上他已经忘记曾经的自己,只有偶尔在为食客端茶递水的时候,他会感慨几秒自己“可耻地堕落”了。
璇接待游客,整天说历史数典故谈古人。书院街、油榨巷、西院巷、状元街,慈云寺、万寿官、北城门……一条光滑石板路,不知道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她带游客逛完历史就到雷宇的小吃店来吃米豆腐。雷宇赤膊裸胸,在小小的厨房里磨米蒸豆腐做配汤。店太小,客人们只好站到街上去吃——薄薄青花瓷碗中半透明的米粉块,红油一层环绕着,黑红的醋汁在中间流淌,让人怎么也吃不够。总有人惊奇这醋的颜色,于是雷宇就会指着醋坛子说青岩双花醋的好处,末了一定会卖出去几打 1斤包装实际只有八两的醋去。
隔年过去,璇怀孕了。十月辛苦,诞下7斤重麟儿。雷宇无法描述喜悦之情,许久以来心里因为失去弦的空洞,被儿子填补得满满当当。小雷活泼好动,不惧生人。满月后璇将他的摇篮放在小吃店门口,托店里做杂役的七娘照料。小雷喜欢笑,成了食客的一爱。人们给他玩具,他都拆得稀里哗啦。雷宇还很鼓励他,美其名曰培养智力。
夏天来的时候小吃店租下隔壁的房子,有5张桌子了。小雷已经可以走路。七娘专门负责照看他,整天带着他在镇子里转。
小暑过后,传来瘟疫又在临海地区死灰复燃的消息,虽然是内陆城市,贵阳也立刻如临大敌。雷宇才看到报纸上的新闻,健康委员会的人就出现在他的小吃店里。雷宇再一次听到“健康跟踪”这几个字,初到贵阳的情形立刻浮现眼前。他愣住了,任由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将肉色的装置贴进他的肌肤。
忽然七娘跑回来,焦急地说孩子不见了。她把孩子捆在牌坊那儿去上茅房,出来发现绳子断了。雷宇听了浑身冷汗直冒,赶紧叫人找。璇也扔下游客们过来与雷宇会齐。他们爬上城墙,穿过百岁的牌坊,打开状元府每一间房。他们呼喊,四只眼睛360&#176;搜寻,直到筋疲力尽。
雷宇心里就有些隐隐不安。“还记得弦吗?”他问璇。
“弦吗?”璇瞪他,“我不记得了。你赶快把儿子找回来!”
镇子守门的人认识小雷,都说没看见。镇子并不大,他们找了很久,却怎么也看不到宝贝儿子的身影。他们不免垂头丧气。雷宇去挽璇的手,被她甩开了。璇眼圈红红的径直往前走。雷宇只好跟在后面,不敢再说什么了。
小巷曲曲折折,细窄得只能容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走。雷宇有些疑惑,在青岩生活了好几年,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条小巷。巷子突然之间变得十分漫长,似乎总也不能走到尽头——来处已经隐藏进拐弯的空间中,去处却还未得见,窄小的巷子仿佛一段弦,要将他卷曲起来抛掷。
雷宇停住脚步,他清晰听见脑子里时间滴嗒的声音。那么清楚和明确,一声声都敲打在他的神经中枢上。他抱住头。但是声音就在他的脑子里,是怎么也消除不掉的。
新的48小时开始了。
原来上面始终是不曾忘记他的。
他们不过是在耐心等待。
璇也站住。她看着身后的雷宇,示意他快一点。但在巷子的深处,有熟悉的声音响起:“你看这张纸,我可以撕成无限小,小得根本看不见。纸是由纤维构成的,纤维由分子构成,然后是原子,原子核,质子、中子、电子、介子、光子、轻子和快子……世界就建筑在无限小的一根弦上。”
璇顾不上雷宇了,她向那声音跑去。雷宇要快跑才能跟上。他们拐过一座房屋的尖角,就看见小雷在地上爬,那个感应器就在他面前闪动。单弦靠墙坐着,剃了个板寸,清瘦如从前。
璇要冲上去,却被雷宇一把拉住。
单弦继续说:“他们把十一唯时空折叠起来了,只给我们三维的。三维啊!真让人痛心。”
小雷仰起脸来,面对单弦笑得天真无邪。他伸手一把抓住感应器。单弦放开手。感应器在小雷的手上异光流彩,瞬间化为无数璀璨的微粒。
(全文完)
作者注:文中关于贵阳的描述,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虚构的。虽然是贵阳人,但毕竟我离开这座城市太久了,不能将城市白描下来。至于弦,我对这物理前沿的研究对象所知浅薄,只是希望通过作品引起读者的一点点兴趣。因而,对贵阳与弦了解的读者,请原谅我在此文中的冒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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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审判日 | 何夕 | 《审判日》
作者:何夕
正文 审判日(1)
我今日呼天唤地与你凭证,我将生死祸福陈明在你面前。所以你要选择生命啊,让你和你的后裔得以留存。
--------《旧约全书·申命记》
一
"如果你上辈子是一个坏人,比如说总是忘记太太的生日或是爱占别人的小便宜,那么公正而万能的上帝就会在这辈子让你事事不顺处处吃亏忍让,也就是说,你将是一个好人;而如果你的生活有幸在上辈子坏透了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这辈子阁下除了诸如解放全人类之类的苦差事之外,恐怕就无事可干了。请欢迎我们前世的罪人何夕先生!"
何夕并不知道蓝一光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调动气氛的,印象中他的这个助手并不能言善道。何夕缓缓走上前台,恍惚间他觉得这几米的距离长得就像是人的一生。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站在这里首先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我的母亲。准确的讲,我是不能忘记的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我一直都在赞美那一刻。"何夕停顿一下,一阵意料中的嘈杂声响了起来,"请原文我这么说,但这是真话。那无疑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其重要性超过了我的诞生。在那之前,我和无数生活在这个科技时代的人过着几乎一样的生活,我知道地球是圆的,宇宙里有无数的星;科学还告诉我,生命是由遗传密码控制的大分子序列,是由那些冰冷的元素在亿万次碰撞中偶然聚合出来的。我也相信这一切,即使在今天谁都不能说这一切是错的,但我觉得我可以说:这一切也许是不应该的。
"我丝毫没有跟各位开文字玩笑的意思,我不妨问一个问题,从这些正确的科学理论出发我们应该怎样生存呢?很显然,我们得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生命的两极是生与死,生前死后对生命而言没有意义。这听起来像是废话,但我倒是觉得,这人人皆知的道理恰恰是这个世界多灾多难的最大根源。当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曾说过:"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从这点上讲,他是一位绝对正确的科学的无神论者。可我要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无神论者干出来的。当一个国王像路易十五那样思考的时候,他惟一的可能便是成为暴君,历史也正是如此。而如果一个普通人也这么想的话,他就会心安理得地把甜水当作牛奶卖给那些贫穷的母亲,然后看着一个个婴儿死去。至于说到我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基督徒。我永远记得母亲去世时的每个细节,她从连续几日的昏迷里突然苏醒后,立即吩咐我们去找牧师来。但牧师来了之后,她却拒绝忏悔,她说她这一生没有做过需要忏悔的事情,天堂里早已为她安排了席位。直到今天,我仍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只觉得母亲的脸庞四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也许是幻觉,我觉得她的脸庞已经变得透明,让人感到必须要仰视。母亲去世的那一幕是我所见过的死亡里最宁静祥和的,我很奇怪那一刻竟然没有一丝面对死亡的感觉,倒像是送母亲前往一个美好的去处,也许就是她说的天堂。后来我常想,也许人的死亡本该就是这样,也正是从这一天起,我不再是一个无神论者了。我开始相信,在我们的智慧以外的某个地方存在着我们永远无法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才是真正的智慧者和审判者--或者说应该存在这样一种力量,因为丧失了最终审判的世界不是一个公正的世界。再次申明一点,我不是要请回基督,实际上这也不可能做到,但我们将请回基督的末日审判台,我们要让好人享受福报让坏人堕入地狱,让死者开口让沉冤昭雪。当审判日到来的时候,人们将亲耳听到传自天国的声音,所有过往的一切会如同重放的电影般呈现于眼前。而仁慈的主会用他公正的威权对人世间的一切做出宣判。"
何夕停顿下来,四下里很安静。他挥挥手示意蓝一光协助,大厅正前方的半空中立刻出现了一个何夕的三维头像。听众席上又出现了一些嘈杂的声音。
"现在,我要在这里演示一下我们多年来的工作成果。这是一套叫做"审判者"的系统。它的原理非常简明,谁都能听懂。现在各位看到的这个人并不是通常我们所认为的虚象,严格地说,那就是我本人,因为在这个人象后面起支撑作用的计算机里储存着我全部的记忆。"
何夕撩起额前的头发,一根黑色的细管显现出来,"这是一根天线。我想先阐明的一点是,
大约在二十世纪的时候人已经知道,思维和记忆活动作为精神运动,其实总是伴随着脑电波以及细胞间物质交换等物质运动的,换言之,通过分析可以定性定量的物质运动,我们能够洞察精神活动的目的。当时的人们已经通过脑电波的形状来分析人的精神状态的好坏,比如认为阿尔法波形表示人的精神状态最佳。简单扼要地讲,这实际上是个解码的过程,不过现在我找到了一些更完善的方法,可以精确解释每一次物质运动后面对应的精神运动。我的脑中植入了一块叫做"私语"的生物芯片截取我脑中每时每刻的记忆,并通过这根天线适时地发送到当代功能最为强大的电脑中储存起来。"
听众席再度传出低低的讨论声,何夕不得不停下来。这里,一个记者突然站起来发问道:"你是说这个机器是一台读心器?"
"大致是这样--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
记者快步走到台上,凑到何夕耳边低声说:"何夕是个骗子。"然后他走到头像跟前问道,"刚才我说了句什么?"
"何夕是个骗子。"头像的声音由电脑合成,显得有些瓮声瓮气。
四周传来一阵意料之中的讪笑,记者顿时有了十分的得意。
何夕平静地问道:"你是说的这句话吧?"
记者胸有成竹地说:"这句话没错,不过这把戏几十年前就有人玩过了。我打赌在你的身上藏有微型窃听器,头像的话只不过是你的同伙作的配合罢了。"
人们的笑声变得有些肆无忌惮了。
但是,头像发出的声音很快结束了这种混乱场面:"你一定喜欢吃大蒜,刚才我闻到你嘴里有高浓度的臭味。"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了,记者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次他的脸真的红了。众目睽睽之下,头像的这种感受除了直接从何夕的大脑中取得外,别无他途。一丝浅浅的笑意自何夕的嘴角漾起,他在想,小记者口中的气味的确难闻,头像的抱怨一点也不过分。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喜剧。观众沸腾了,他们对头像提出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诸如"何夕有多少钱"、"何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何夕睡觉是否磨牙"之类,但他们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句"无可奉告"。何夕对此的解释是:"不要说是一个活着的人了,即便是一个死去的人,他的内心世界也应该得到保护。如果没有得到法律的许可,我认为谁都没无权公布他人的内心世界。今天为了这个发布会,我们特意开放了部分数据,但只限于一些很平常的记忆,你们的问题都是些没有开放的数据。不过,不管政府以后制定什么样的法律,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倒是不反对解答各位的所有类似问题。"
二
发布会结束后,走道被挤得水泄不通,闹哄哄的人群始终不肯散去。组织者不得不动用保安,才将何夕护送回六十公里外的实验室--那算是何夕多年来的家。何夕刚走进办公室,政府方面的代表马维康参议员就走过来和他握手。马维康大约六十出头,头发苍白,精神矍铄,眼睛看人的时候常眯成一条刀样的缝。在政坛上的多年沉浮,使得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可供他人参考的东西。但何夕知道这都是表象。说起来,他们两人称得上是患难之交。马维康是政府方面少数几位对"审判者"系统持支持态度的人,他一直在会同几名议员游说政府批给研究经费,并因此受到了不少非难。几年前,在何夕处境最艰难的时候,他还让女儿马琳中断了医学博士的学业,将她推荐给何夕当了助手。
"欢迎我们的上帝先生。"马维康半开玩笑地说,"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己就像是真理--赤裸裸的。"
何夕撩起自己额前的头发,指着那根黑管说:"那得等到你们批准给所有人都装上这个东西才行,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你还是穿着衣服的。"他顿了一下,"到时候给你选个花白颜色的天线,跟头发匹配。"
马维康想了一下,"但愿人们能理解这一切。"
"没有人会理解。"何夕接口说,"没有几个人会喜欢把自己脑子里的东西翻出来晒太阳,即使里面早就长满了霉菌。这也是我愿意同政府合作的原因--如果政府不通过立法来推行,我是毫无办法的。"
"你想把我们拉进来做你的挡箭牌?"
"我敢肯定,只要实施这个计划,我马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搞不好会被说成是法西斯和希特勒第二。但我是不会后悔的。"审判者"虽然防不了天灾,但绝对可以避免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人祸。实际上,人类到现在为止的历史完全就是一本糊涂帐,我认为,仅仅依靠像中国古代的司马迁样的几位敢于拼命的史家是无法还历史以真面目的。脆弱的真相常常无法得到保留。"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政府内部对于这套系统持反对意见的人一直占大多数。另外还有件事,"马维康耸耸肩,"的确有人说你是希特勒第二。"
何夕冷笑出声,情绪有些激动,"如果当年有"审判者"系统的话,希特勒根本就上不了台,他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如果预先让德国人民见到的话,又哪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这时,马琳从门外走了进来。她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明眸晧齿,长发飘飘,一身得体的衣服将娇美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看到何夕正在她父亲面前发火,她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怎么吵上了?好象你们俩一见面就没有清静的时候。"
当何夕情绪激动的时候,马琳是寥寥可数的几个能令他平静下来的人之一。何夕一向认为,漂亮女人不少,但"美丽"的女人却是罕见的。漂亮只涉及外表,而美丽与否却关乎整体。马琳,则是何夕见过的女人中称得上"美丽"的少数人之一。
"我已经说服政府给你追加了一些经费,不过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政府方面由我去努力,你们专心搞好自己的研究就可以了。"马维康说到"专心"两个字的时候,颇有深意地加重了语气,让何夕不由得感到一阵心跳。
马维康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何夕和马琳,马琳看了他一眼,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何夕按捺住心中的失望点点头,然后便听到了门锁碰撞的声音。他掏出香烟正准备点上,又忽然有些犹豫了,因为屋子里还残留着一股好闻的味道,何夕知道,那是马琳最爱用的夏奈尔香水。十年前,他在事业上放逐自己的同时,也将自己放逐到了感情的荒漠地带;但十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某种沉睡的东西却在他的心中不可抑止的苏醒了,让他深切体味到,自己三十六岁的身上其实还蕴藏着一种让无法抵抗的激情。
门铃响了。何夕满怀期待地快步上前打开门,然后他看到了马琳如花的笑靥。她手里捧着一壶热腾腾的咖啡。
三
上午八点十分,何夕走进位于基地主楼的一号实验室。在过道里,他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喧哗,中间夹杂着蓝一光的声音。何夕好奇地向窗外望去,只见保安正在阻止一群人进入基地,他们手里都举着抗议条幅,上面出现最多的几个字是"神圣思权阵线"--看起来像是一个新近成立的组织,显而易见,它的目标直指"审判者"。
最后冲破封锁来到何夕面前的是那群人的头儿--一个叫崔文的年轻人。何夕知道,以现在人类的心智水平而言,没有谁会愿意让他人探知自己的内心世界。但常人隐私无非分两种,一种是于人无害(但可能于己有羞)的,一种则是于有人害的。前一种隐私完全受社会进步程度的影响,而后一种隐私,无疑是正义社会应该千方百计调查清楚并提早预防的。何夕认为,当"审判者"系统获得广泛应用之后,人们的思人们的思想将随之发生极大地改变,届时,人们对他人的一些闪念之间的恶念将会宽容得多。
单从相貌上看,三十出头、蓄着络腮胡的崔文可以说是相当吸引人。"性感男人",不在为什么何夕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词,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从何夕的嘴角荡漾开去。他告诉崔文:"我觉得你们并不清楚什么是"审判者"。"
崔文摆摆手,"请不要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和我讲话。在这个问题上,我并不认为你比我懂得多。我曾经在政府的一个实验室工作过,和你的研究方向是一样的。"
何夕一下来了兴致,"我知道政府以前试验过一个类似的系统,只是后来因故。你为什么要和自己曾经努力的目标过不去?"
"我只认这一点,那就是,任何人都无权透视他人的内心。"
看着崔文,何夕心里突然有种很奇怪的面对老友的感觉。何夕知道个中缘由很简单--崔文像极了十年前的自己:那种语气,那种自以为只要手中握有真理就敢向整个世界挑战的、让人想笑却又有几分感动的激情,还有那脸红的样子、飞扬的眼神。何夕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文的脸看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喜欢上这个"持不同政见者"了。
崔文真的感到愤怒了,何夕莫名其妙的态度让他无法平静下来,他大声说道:"尽管你现在是一个名人,可是在我看来,你表现得既狂妄又虚伪。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也许你自以为自己正在扮演一个救世主的角色,但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启动你的系统只会禁锢人类的思想,把所有人都变成头脑空白的伪君子和卫道士,后果比中国古代的文字狱要严重百倍。你的失败只是迟早的事情。"说完他转身离去,背景竟然潇洒得令人过目难忘。
何夕呆立着,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大声对那个潇洒的背景喊道:"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亲眼看看狂人的覆灭?!"
四
实验室墙上的大屏幕正在演示记忆的物质过程,实验的样本采自两天以前,受试对象同以前一样,是何夕自己。何夕愿意看到自己内心的不可见的记忆被"审判者"系统通过可观测的物质运动制取并归纳成条理清晰的内容。何夕曾经花时间专门考证过人类对自身思维的认识,结果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世界上许多民族最早都曾把心脏当成思维器官。比如,中国古代的大哲学家孟轲就说过:"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也认为,心脏是思想和感觉的器官,而大脑的作用只是让来自心脏的血液冷却而已。公元二世纪的时候,希腊一名叫盖伦的著名医生开始认识到大脑是思维的器官,但大脑究竟是如何产生思维记忆的,对他而言还是一个不解之谜。直到十九世纪之后,对大脑功能的研究才真正走上正轨,通过法国医生布罗卡、俄国生理学家贝兹、谢切诺夫、巴甫洛夫等人的不懈研究,大脑的神秘面纱被慢慢揭开了。何夕想到这些先行者的名字的时候,心里很自然地升起一股仰慕之情,因为他现在就站在这些巨人的肩膀上。但他同时也不无自信的想到,自己很可能将成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思想争战的终结者,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成为揭开大脑思维记忆这千古之谜的第一人。
屏幕上是部分脑细胞的三维显微图象,可以作任意角度的旋转和任意比例的放大,双及任意比例的时延。如果何夕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把镜头推到其中的某个大分子内部去作一番游历。实际上,何夕之所以能取得目前的成果,与眼前这种分辨率达到氢核级别的计算机住址显微技术是分不开的。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人们已经知道人的思维和记忆都是由大脑的多个部位来共同负责的。就记忆而言,大脑皮层的颞叶和额叶以及海马体都与记忆的产生有关,即当这些部位受损后,人将无法记住刚刚发生的任何事情,但不一定会遗忘以前记住的事。研究发现,长期的记忆对应着神经元细胞的结构性改变,正是这一点成为了"审判者"系统的理论基础,"审判者"正是通过分析神经元细胞的这种结构性改变来制取人的记忆的。几年来,何夕领导的这个实验小组记录并分析了几十亿个神经元细胞的结构图谱,包括它们之间相互组合所形成的更为复杂的网络,从中破译出了各种不同结构所对应的记忆内容。任何人都不难想象出这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他们终于走上了正轨。正如演示的那样,"审判者"已经是一个接近实用的系统了,现在剩下要做的只是些完善工作。
在充满了整个屏幕的细胞内,除了可以看到棒状的线粒体正在剧烈地"燃烧",由葡萄糖酵解而来的丙酮酸在三羧循环中释放出大量的三磷酸腺苷--这是一切生理活动的能量来源;还可以看到长有几千到上万个突触的神经元细胞相互纽结着。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任何两个神经元细胞之间都没有原生质联系,也就是产,它们都只是通过突触"碰"在一起的。第一个神经元细胞内,都满布着无数钾离子和有机大分子及少量钠离子与氯离子,而细胞外则布满无数的钠离子和氯离子,离子间保持着动态的电化学平稳。何夕知道,此时在细胞膜上的电压是负七十毫伏,正是这个电压维持着离子间的平稳。忽然,从某个树突传来刺激,导致神经元细胞膜上某个局部的电压突然减小到了临界值,细胞外的钠离子开始向细胞膜内扩散,膜电位也由负变正。随着膜电位的升高,细胞膜对钠离子的通透性急速下降,对钾离子的通透性却在增加,最终又回复到了开初的平衡状态,整个过程都在一毫秒内完成。虽然一切还原,但并不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因为刚才的那个电位倒转将造成毗临的细胞膜发生相同的过程。从效果上看,就是刺激导致的电信号会沿着神经纤维以每秒九十米的速度不误差地传输出去,直至下一个相临的神经元细胞,并最终到达神经中枢。就在这个瞬间里,最原始的记忆已经产生了,由于神经细胞的惰性作用,电信号实际上已经轻微地改变了神经元细胞突触的结构。其原理非常类似于眼睛的视觉暂留现象。当然,如果事情到此就结束的话,这种结构变化会很快消失,如同一根被外力压弯的树枝会逐渐复原一样,结果表现为记忆消失了,比如,人们并不会记得自己眼里看到的每一幅图像。但是,如果这种改变因为某种原因受到强化的话,就可能发展成长期的记忆。这时的神经元细胞的突触将形成复杂网络的活动,重现过去的经验,这就是所谓的"想起"的机制。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那个片断才演示完了,而这实际上只是发生在神经元细胞里的不足零点一秒的过程。同时,计算机的分析结果也出来了,电子合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瓮:"高温,灼烧,肘部皮肤,摄氏一百三十二度,时间持续零点二秒。"何夕满意地点点头。实验样本正是采集了他被一个高温物体短时灼烧的记忆。当然他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物体的准确温度以及持续的准确时间的,但计算机可以根据刺激的强弱程度测出这个温度和时间。何夕想,这也不能算是什么缺陷,最多只有说是"审判者"系统在对人的记忆描述上的拟真度还不够高,看来马琳还应该在模糊计算模块上再作些改进。
这时,一名警卫走进来低声对何夕说:"马议员打电话说他马上要来,另外,总统先生和他在一起。"
五
总统看上去比传媒里的形象要显得疲惫,一丝忧虑的神色罩在他的眉宇间。这是何夕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看到这位拥有巨大权力的人。
"听说你们搞出了一样新奇的东西,可以读出别人的思想。"总统温和地微笑着,"我觉得这很有趣。"
何夕觉得总统的话里有一个他很想提出异议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请原谅,总统先生,我以为"审判者"不应该只用来读"别人"的思想,因为如果政府在最后的立法里使任何一个人享有审判豁免权,那都是不公正的。否则,我宁愿亲手毁掉这个我为之努力了十年的系统。"
总统很明显地感到了吃惊,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科学家让他很有些意外。本来他是没有打算到这个实验室来的,但因为马维康议员竭力鼓动并且又顺路,他才出现在这里了。不过他现在倒是来了兴趣,而且是大大的有兴趣。他直视着何夕说:"你真认为我们有必要去审判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以前我们没有这样做不也过来了嘛,让每个人独享自己的心灵不好吗?"
"问题在地,这个世界上每一颗心灵并非都是无害的,其中隐藏的一些肮脏龌龊乃至剧毒的东西是需要用审判的形式来彻底荡涤干净的。想想古往今来的那些欺世盗名、创立邪教危害世人、自诩人类救星背地里却是男盗女娼丧心病狂的独裁者,他们丑恶的心灵难道不该受到审判吗?"
总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你说的这些我也有同感。问题在于,如果要严格地讲,这个世上同有一个人能经得起审判。有谁一辈子都没做过亏心事呢?"
何夕点点头,"我同意你的说法。但如果一个人在记忆里对某件不该做的事有亏心的感觉,那他起码还是有良知的;而如果这件事并不是不可原谅的话,那么我想,当"审判者"系统把这件事从他的记忆里发掘出来的时候,对他而言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不同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经得起审判的说法。对于大宗教的虔诚信徒而言,审判本来就是他们久已盼望的事情。无神论者用各种手段--甚至包括动用国家机器的力量打碎了人们心中曾有的天堂与地狱,自以为这才是科学的态度,但无数事例已经证明,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那些心中没有信仰、从不相信报应的人做出来的。有人认为,宗教里的天堂或地狱之说是荒诞的,但是如果这样的假说能够让人们的心灵得到寄托、行为受到向善的规范,那么这样的假说又有什么不好?有人曾经顺我,为什么欧洲在宗教最盛行的中世纪恰恰最黑暗?我的回答是,正是由于那时缺少一个现实的终极审判,所以不排除宗教里的某些掌权者根本就不是真正信徒的可能。其实,所有正大宗教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终极审判和彼岸世界,而别的一些东西,比如唯心的认识论、自虐式的禁欲等等,基本上是无用而有害的,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中世纪的黑暗。"总统很认真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这大概是很罕见的事情。许久之后,他才有些不舍的站起身,对马维康说:"我看可以给这个系统追加一些经费,你叫人写一份报告给我。"他转头看着何夕,"我必须说的是,你让我想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些东西,改变了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何夕淡淡地笑了笑,握住总统伸过来的手,"你也改变了我一些看法,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是有可以理喻的政治家。"
总统用力握了握手,"如果这算是恭维的话,那我接受它。当然,如果那个叫做"审判者"的系统能证明这番话是出自你的真心,我将更加高兴。"
六
蓝一光冲进办公室,脸上的神色很焦急,"这段时间我详查了一下崔文的背景,发现他很不简单,他曾经是"深思"系统的一名助理研究员。"
"深思。"何夕念叨着这个词。他知道这是政府在几年前资助过的一个项目,后来因故停止了,"崔文告诉我,他曾从事过与我们类似的工作,看来他很诚实,没有撒谎。"
蓝一光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满,他实在想不通何夕为什么会信任崔文,那个崔文可是一个危险人物啊。
"问题在于,"蓝一光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有报告称崔文可能就是最终导致"深思"系统失败的人。"
"可是并了就是破坏者。有一点你想过湖,现在"审判者"系统面临的最大难题已经不在技术上,而在人们接受与否。这个视"审判者"系统如洪水猛兽的崔文正好可以作为一个代表。我正是因此才留下他的,我希望能说服他。"
这时,从门外突然传来一怕异样的响动,何夕警觉地走过去拉开房门。他看到崔文慌张的背影一闪而过。
今天是《世界新论坛报》预约采访的日子,何夕简单地准备了一下,便随同两名保安一道前往报社。刚走出门,何夕就看见了在不远处逛荡的崔文。他向崔文招招手说:"和我一起走一趟吧。"
崔文稍稍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何夕何以叫上自己,但他并没有问什么。
汽车在海滨公路上飞驰着,一句保安负责驾驶,另一名则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可疑的迹象。道路两旁秀丽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却,湿润的空气中充满了海边特有的清新味道。何夕发现坐在身边的崔文身板挺得笔直,与自己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不禁哑然失笑,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有趣得很。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偏执狂之类的角色?"何夕饶有兴致地看着崔文。
崔文没有回答,眼光仍然直视着前方,但这种态度等于默认了何夕的问题。
"我们有麻烦了。"这时,坐在前排右座的保安突然说道,他抽出了腰上的手枪,"后边那辆白色轿车已经跟了我们足有十分钟了。"
何夕回头看去,的确有辆车跟在后面。眼下正在一段荒僻的路上,保安的担心不无道理。正当何夕还在犹疑的时候,就听到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声,他在本能的驱使下,立即伏下了身体人。
保安开启了卫星定位紧急报警系统。枪战仍在继续,汽车在公路上剧烈地扭动着前进,有几次何夕的头都撞到了坚硬的物体上,差点令他晕倒。他听到一个保安发出了中弹的惨叫,顿时鲜血溅湿了何夕的手,感觉滑腻腻的,空气中弥漫着甜腥腥的味道。正当何夕以为自己在劫难逃的时候,他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声。
一切都过去了。何夕站在道路旁,凝望着山崖下犹自冒着浓烟的白色轿车的残骸。荷枪实弹的士兵还在作最后的检查,那辆车里共有四个人,但都死了。陪同何夕的两名保安,一死一伤。崔文额上擦了一道口子,不太碍事,但显然惊魂未定。
《审判日》 作者:何夕
审判日(2)
七
《世界新论坛报》的资深专栏记者廖晨星快人快语地说:"我主要想了解"审判者"系统的实用性。我听说你似乎很热衷于"审判"我们的政治家。恕我直言,我总觉得"审判者"系统像是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可以像你说的那样惩恶扬善,但另一方面,如果它被人利用的话,又会带来更大的恶行。不知道我是否准确表达出了我的意思?"
何夕一怔,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廖晨星的意思,同时他也意识到,廖晨星之所以能够成为资深记者,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你是说,当有朝一日"审判者"成为了我们这个世界上评判善恶的惟一标准之后……"
廖晨星的目光中含有某种深意,"你能保证"审判者"系统毫无偏差地行使它至高无上的审判吗?"
何夕神态自若的说:"至少从技术上来说,我认为"审判者"系统是无懈可击的;同时,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朝一日"审判者"系统有愧于它的名字,我将新手毁掉它。"
廖晨星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看着何夕,他听出了何夕这句话里的诚意。
何夕接着说:"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让每一个人都接受审判。在我们先民的时代,这并不是必须,那时人类的灵魂里还没有那么多罪恶的需要用"审判"这种最为极端的形式来荡涤的东西。而到了今天,我觉得除了"审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手段能让这个世界有所改观了。在大街上,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你能看到什么呢?反正我总是看到无数末世浮华的东西。无神论者消灭了两端的天堂和地狱,给人们剩下没有过去的也没有未来的俗世。我只想大声赞叹上帝的智慧,他竟然在人类诞生之初就看到了审判将是人类最终的宿命。"
尽管整个采访过程都有录音,但廖晨星还是飞快的在小本上写着什么。以廖晨星多年的经验,他觉得何夕这个人是足以依赖的。在他看来,何夕也许应该算是一个愤世嫉俗者,不这却是那种希望这个世界变好的愤世嫉俗者,这和那些站在世界的边缘诅咒世界的人有着天壤之别。
八
这段时间,何夕感到蓝一光对自己有点冷淡,几乎到了他不主动开口就无话可说的地步。何夕深知自己的这个助手脾气十分倔强,但他想也许过几天就会没事了。今天是休息日,马琳说,她打算趁这个机会陪蓝一光出去散心顺便劝劝他。何夕立即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因为这也正是他的想法。
送走蓝一光和马琳之后,何夕突然感到有股想要立刻投入工作的冲动。实际上何夕很少在休息日会这样,但今天他不想辜负这种热情。
与一般的计算中心不同,"审判者"并没有一个统一的主机系统,环绕在控制台四周的几百台计算机共同构成了"审判者"系统的神经中枢。它们都是平权的,也就是说,它们之间是合作而非从属的关系--这个特征完全类似于脑细胞之间的关系。"审判者"系统的全部信息资料以及用于分析破译人类记忆行为的电脑软件,就储存在这个机群里。平时,何夕很少过问程式细节,因为自己马琳加入了"审判者"系统的开发并且表现出了极高的计算机水平后,何夕就很少有机会展现他在电脑方面那略低于马琳的都能了。
何夕随意打开一段程式开始快速浏览,马琳生动行云流水般的编程风格令他赞赏不已。电脑屏幕上不断滚过一行行的代码,在何夕看来那简直就像是一串串悦耳的音符。突然,何夕停了下来,他的目光盯在了屏幕上。有一个地方有被改动的痕迹,记忆非真实性的判断阙值从九十四变成了八十九。应该说,这只是一个极小的改变,其带来的结果是将受试对象的记忆非真实性的判断要求降低了五个百分点。当阙值为一百的时候,受试者全部的记忆都将受到最严格的检验,即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想象或是梦境的记忆都会被认为是有效的必须予以注意的记忆,也就是说,每个人的每一丝记忆都不会被放过。由于这个世界从本质上讲是一种概率性的存在,所以引入阙值是绝对必要的措施。何夕主张尽可能高地设立阙值,他曾一度将判断阙值设成了九十九,但他很快发现这样做的结果是--"审判者"系统变得极端幼稚,在实验中记录下了无数莫名其妙的东西,毫无实用价值。比方说将何夕从小到大所做过的梦全部写进了实验报告--即使它荒诞离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阙值这个问题上,何夕还与蓝一光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争论。蓝一光认为应该设定较低的阙值,比如说九十一二或者八十几就能够达到审判的要求了,这样可以剔掉受试者那些毫无意义的记忆内容。最后的结果是大家都作了让步,何夕放弃了他曾经坚持的九十六,蓝一光也同意采取一个相对较高的阙值,这就是后来采用九十四这个阙值的由来。
但现在这个阙值却被更改了,进入计算中心大门的密码每天都不一样,它是由一个精心设计的密码公式每天产生的。知道这个公式的人只有三个,除了何夕,就是蓝一光和马琳。看来,更改者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不过,何夕想不明白他们有何必要瞒着他作这样的修改。何夕不自觉的摇摇头,心想,也许因为崔文的事情使马琳和蓝一光变得有点害怕与自己商量了。想到这里,何夕不禁感到微微有些汗颜,他想,自己也许应该找时间和蓝一光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这时,突然传来合金门开启的声音,何夕有些吃惊的回过头去。走进门的那个人看到何夕时,脸上的惊讶程度丝毫也不亚于何夕。
来人是崔文。
"怎么--你会在这里?"崔文有点语无伦次,由于事变仓促他有些脸红。
"你是说我不该在这里?"何夕保持着平静,他觉得今天崔文脸上的络腮胡看上去没有以前那样顺眼了,"你的确很善于观察,知道我在休息日都是不工作的。"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崔文挠挠头皮,似乎也觉得此情此景不好解释,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口气,"我是无意中知道计算中心的密码公式的,当然,没经过你的允许我不该使用这个密码。可是,谁都会有点好奇心的。"
"无意中知道的……"何夕重复着崔文的话,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无意地试探差不多七百万亿次的话,你的确可以找出这个密码公式。"
崔文仍然是满脸无辜的样子。凭何夕的阅历,他竟然无法看出崔文的这副表情是装出来的,而他越是这样,越是让何夕感到他的可怕。
"好吧,"过了一会儿之后,崔文缓缓开口道,"现在我要走你总不会再拦着我了吧。"崔文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幽微,"不过说实话,你令我难忘。"
九
和心仪的恋人在海滨漫步总是令人感到惬意的,即便是你的身后不远处牢牢跟着两名体形剽悍荷枪实弹的保安人员。夕阳的余晖把沙滩染成了金黄色,海浪一波波地涌上来,又一波波地退下去,在沙滩上留下道道鱼尾样的花纹。
何夕斟酌着如何开口,他的眼光掠过马琳凝脂般的手臂,停在她娇美的脸庞上,"以前为了工作,我曾经放弃了家这样的东西,并且自以为这样做非常正确,但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何夕轻轻执住马琳的手说,"嫁给我吧。"
马琳低下头,过了许久才轻声地说道:"就在前天,也是在这个地方,蓝一光说了跟你几乎完全一样的话。"
何夕有些颓然的坐倒在沙滩上。蓝一光?怎么会是蓝一光?尽管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但何夕还清楚记得自己最初见到蓝一光时的情景。那时,何夕的实验室还只是一处租住的小公寓,刚从一所名牌院校毕业的蓝一光从朋友那里听说了何夕的一些事情,这个本来不用为前程担忧的年轻人便鬼使神差地找到何夕要求另入他的研究。用蓝一光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件充满风险的工作听起来让人着迷"。当然,因为这句话,蓝一光后来陪何夕吃了太多的苦头,而他却从没有动摇过。在何夕看来,蓝一光无疑是个好助手,他也知道,蓝一光的智力水平虽然不算低,但对于从事"审判者"系统的研究来说却是不够的,比如说,马琳或是崔文都在他之上。不过何夕在心里是非常喜爱这个助手的,因为他虽然不够聪明,但却既专一又踏实。
"算了。"何夕洒脱地站起身,"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还是把它放在最后来解决吧。现在我想到一个问题,从你的角度看,"审判者"系统对于记忆真伪判定的那个阙值应该定为多少?"何夕说到这里, 停顿了一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可能我这个人有时显得太偏激了,那个九十四的值会不会高了点?"
"那个值的确太高了。其实根据我们的实验,取值八十六或八十七是最恰当的。那些实验都是你亲自参与的。我承认,世上有你所说的那种极具心计的人,就像以前在测谎仪下也有少数逃脱者一样。但是,"审判者"系统远非当年的测谎仪可比,如果有什么人能够凭藉心智的力量逃脱审判的话,"马琳轻轻叹口气,"那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
何夕望着天边沉默了半晌之后,说:"也许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刚愎自用。好吧,等回去后,我们就把阙值定到八十六。"
这时,一个稍大的浪头涌来,打湿了他们的鞋和裤脚。浪头退去的时候,岸边意外地留下了一条镶着淡蓝色花纹的小鱼,在沙滩上痛苦地挣扎。何夕轻轻拈住它的尾巴提到眼前,注视着它半透明的身体,然后在第二个浪头涌来的时候,把它放回了广阔无垠的大海。
十
何夕特立独行的思想与廖晨星犀利无比的文字结晶而成的报道获得了极大的反响,在一片毁誉参半声里,"审判者"这个并不让人愉快的字眼立即成为了这个世界最为流行的词汇。人们已经开始猜度"审判"将会在什么时候和什么情况下来临,某种既紧张又热切的情绪渐渐漫延开来,像一场传播速度很快的疾病。有个别政府官员甚至惶惶不安地递交了辞呈。
是的,也许那个日子就要来临了,那个审判日。
但无论是谁都没有料到,第一个接受审判的竟会是总统。当马维康议员向何夕转达总统的这一意愿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总统先生说,如果审判不可避免的话,不妨由他来带这个头。当然,我的建议也起了一些作用。"马维康语气平和地说着话。
何夕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外,"这样是不是风险太大了。毕竟他的身份过于特殊,如果因此造成社会动荡不安,岂不是得不偿失。"
马维康突然很少有的笑了,"我记得你是最热衷于把政治家们都押上你的审判台的,怎么现在机会来了反而又退缩了?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或者是不忍心对总统先生第一个下手?
"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新一届总统大选就要开始了,现在的民意测验对执政党不大有利。总统先生自认为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该下地狱的坏事,如果能通过"审判者"系统让人们知道总统先生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的话,形势将会向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何夕本能地大叫道:"我不会让"审判者"成为你们的工具!怪不得你们一直向我们提供经费,原来都是为了达到你们的目的!"
马维康毫不见怪地等着何夕平静下来,"你太激动了。总统先生所做的不正是你一向期望的事情吗?这件事对"审判者"来说正是一次难得的契机。总统这样做其实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如果有人觉得不公平的话,他们也可以来试试审判的滋味。"
何夕回想着马维康的话。然后他不得不承认马维康说出了真理。他慢慢地点头表示自己同意了。""审判者"系统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实用性,总统先生只需要接受一次脑部手术以植入记忆采集芯片,然后……"
马维康摆摆手说:"你不用对牛弹琴了,这些我都听不懂。"
十一
威廉姆博士是何夕长期的合作伙伴,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了解"审判者"系统,实际上他只是一位著名的显微手术大夫,他在"审判者"里充当着实践者的角色。威廉姆其实并不清楚他的工作有什么作用,他只是严格按照何夕的要求将那种叫做"私语"的生物计算机芯片植入受试者的脑部。这种奇特的芯片看上去有些像蜘蛛,当然,自然界里不会有任何一只蜘蛛长有这么多只脚。对任何一位大夫来说,要将"私语"芯片的一百多条细丝一样的引脚与人的神经系统天衣无缝地连接起来无疑是一件非常有挑战性的工作,即使他有最为先进的仪器作为帮助。
如果这时一个不明就里的人突然见到威廉姆博士的话,他一定会以为这位头发花白、服饰整洁的大夫正在打太极拳,因为威廉姆博士面前很开阔,也没有病人,而且他一直就那么站立着,两只手伸到面前的虚空中,一动不动地就像是在理一团线。不过这些只是表象,实际上威廉姆博士正在蚝最为复杂的虚拟现实脑部显微手术。他正把从病人脑部拍摄的三维图象送到数字眼罩里,同时他手部的每一个动作都通过数字手套传送到真正位于病人脑部的微型机械手。每次手术完毕后,威廉姆博士满意地取下头盔时,他总会从心中升起一股感念之情--他庆幸上帝让他出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并让他成为了医生。
手术进入了关键的时候,威廉姆博士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让人害怕,他一会儿龇牙咧嘴,一会儿又露出呆滞的笑容,汗水不断从他的额头沁出来,他身边的助手不停地给他擦拭。看样子,威廉姆博士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由三维摄像机和计算机共同构筑的奇幻世界之中。手术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当威廉姆博士终于成功缝合了最后一根引脚的图像传来时,蓝一光兴奋地打了一个响指。手术成功了。现在,"私语"芯片的每一根引脚都天衣无缝地同总统的神经系统连接到了一起。从这个时刻起,总统成为了世界上第二个与"审判者"系统相连的人。
总统从手术台上坐起,在最初的十几秒里,他的表情看上去显得有些呆滞。何夕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说:"从今天起,我和你就是同类了。"
总统想了一下,说:"你知不知道,在手术进行的过程中,我时时感到眼前飞过一些很奇怪的亮点,耳边也听到了某种非常空灵而神秘的声音。也许站在你们科学家的立场上,会认为这只是由于神经系统受到刺激后的正常反应,但是从我的角度却无法这样理性地去看。作为普通人,我只会相信自己的亲身体验。我觉得那些影像和声音都仿佛有所暗示,它们在告诉我,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现在我的全部内心都不再专属于我一个人,而是--"总统停了一下,似乎想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他此时的感受,"怎么说呢?中国古代的圣人曾经说过,当一人独自或是处在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陌生环境的时候,尤其需要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的人很容易做出可怕的事情来。他们用了一个词叫做"慎独",并且说,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就离圣人的标准不远了。现在的我再也不可能有所谓的人前人后的区别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的第一感觉是害怕,但同时我又觉得,这种"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真实感受正是让我远离一切邪恶的力量。"
十二
"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何夕向总统提醒道,与此同时他瞟了眼正在进场的人们。
"我早上起床的时候,的确感到有些后悔,"总统笑了笑,脸上现出刀削样的皱纹,"不过有一点你肯定弄错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我此时拒绝审判的话,各大媒体马上就会用最大篇幅发布这一新闻,同时还不知道会披露多少有关我的轶事--肯定会比"审判者"以及我自己知道的都要多得多。"
何夕伸手同总统握别,然后他立刻赶往实验室。蓝一光和马琳已经就位,过一会儿一个三维的头像将代表总统回答人们的提问。由于总统身份特殊,其记忆中有大量的政府机密,因此,所有获准前来旁听的人都被禁止提出涉及类似方面的问题。
大厅里的灯光暗了下来,虚空浮现出一张脸孔。
马维康拿过麦克风,"请允许我成为第一个提问的人。"他说,"你是谁?"头像瓮声瓮气地说:"我是总统。"
……
很久之后,何夕都难以忘却发生在议会大厅里的那一幕。那天开始的时候一切正常,头像坦然地回答了人们的各种问题。包括他的生活,童年,学生时代,还有工作。其中有些事情听起来温馨可人,让人觉得总统也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有些事情听起来则令人不快,比如少年的任性,以及成人之间的激烈竞争与勾心斗角。不过在何夕看来,这些都是人们可以理解的,算不得什么恶行,因为更多的时候,人们通过头像的回答看到的是一个心中充满理想的有责任感的人。但是后来出了点问题,有一位记者问以了总统的私人生活。有两个女人,是的,两个。似乎在总统的生活中曾经有过对婚姻不忠的行为,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当时他还很年轻,也不是总统。提出此问题的记者简直兴奋到了极点,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变调。快点讲,他急促地说,都在什么地方,有多少次。
何夕后来已经记不起那天的审判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只记得记者们狂热而兴奋的欢呼,以及当头像回答了某次幽会的过程后全场充满淫邪意味的哄笑,随即,有些人跳上了椅子,有些人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当然,还有一些人感到了失意,政府官员们有的黯然退场,有的则对总统怒目相向。他们并不是介意总统的那些风流韵事,而是认为总统不该接受这次莫名其妙的实验。不知不觉之中,人潮渐渐地分开,一个孤独的身影凸现出来。那是总统,他一直站在原地。从他的表情谁也看不到他在想些什么,这是多年政治生涯锻炼的结果。但是现在,这种目我表情的脸庞再也无法给他以保护了,因为"审判者"正在踏实地向所有人讲述他的内心世界。
但是那些人并不打算放过他,有一名记者带着捉弄的口气向头像问道:"现在你在想些什么?是的,就是你。是不是故作镇静啊?你脸上那种清高的神情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给大家看的呀?啊哈哈哈。"
何夕在监视器里看到这一幕,他立刻非常清醒地伸出手去关掉了开头。头像消失了。"系统出现故障,预计短时间无法修复。"他大声对着话筒说。
十三
大厅里已是人去楼空。没有了辉煌明亮的灯光,这间巨大的厅堂显得空旷而荒凉。
而那个人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何夕清楚地从那个人略显佝偻的身影里读出了他此时的心境。这个身影显得苍老百无奈,就像是突然之间--垮掉了。
何夕走近了些,轻轻地咳了一下。那个人仿佛吃了一惊,第一瞬间的反应是挺直了自己的身躯,如同他平时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的这个举动竟然差点让何夕落下眼泪。
"今天的事我感到抱歉。"何夕缓缓开口,"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总统回过头来,"你不用抱歉,你没有什么过错。"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衣兜里摸索,何夕理解地递过去一枝香烟。时,他们立刻听到不远处的一名保安高喊道:"总统先生,这枝烟没有经过安全检查。"总统苦笑着点燃香烟说:"就让我相信一次自己的判断吧。"
"他们仍然忠于自己的职守,仍然把我管得死死的。"总统接着说道,"只是我不知道他们还能管我多久。"
可饱和的出了总统话里的意思,他摆摆手说:"今天的事情未必就无可挽回,如果人们是理智的,他们就就当多看你的政绩,而不是那些与他们无关的事情。"
总统叹口气,"你不用安慰我。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是不可更改的,今天"审判得"挖出了我内心深藏的秘密,我反而有种解脱感。我早已从那些事情里挣脱出来,就连我自己都差不多忘这些事了。"总统停了一下,语气变得低沉而虚弱,"现在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的妻子,我现在感到后悔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她。"说到这里,这个到目前为止仍是这个国家里最有权力的人突然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城马维康议员走了过来,他看上去也显得疲惫而苍老。他低声对总统说:"我们该回去了。按照今天的日程安排,你和企业界人士还有个会晤。"
总统挺了下身板,他握了握何夕的手,说:"不管怎么说你都令我敬佩。我真想知道你们是怎样做到的,这一切太神奇了。"
第二天,几乎所有的报纸都用极大篇幅报道了一则新闻:"总统宣布退出下届竞选"。何夕看到报纸之后,第一个反应便是接通了马维康议员的电话,他说:"我想见总统。"
…………
从总统官邸出来之后,何夕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因为他没能劝说总统回心转意。总统回绝了何夕的建议,他的神情就如同一个看破了红尘的人。
"就让这一切成为我的结局吧。"总统说同,"你可以认为我懦弱,但我觉得这是我正确的选择。"
何夕感到自己无力说服眼前的这个人了,"但是你有没有为你的政府想过?"
总统慢吞吞地说:"我退出竞选之后,将会有新的人选代表执政党参选。你的老朋友,马维康议员。"
总统不再说话,他踱到窗前,默默注视室外的草坪。何夕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他悄悄地朝门外走去。
"有件事我想提前告诉你,马维康议员提出他准备接受审判。"就在何夕快要走出房间的时候,总统突然开口道。
"不--"令何夕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惊呼起来,"这不行。"
十四
后来的事情证明,何夕错了。在同样的地方,面对几乎同样的观众,结果却完全不同。个中原因相当简单--马维康是一个品行高尚的人。
就是这个原因。"审判者"系统踏实地表明了这一点。从马维康出生至今的记忆也都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马维康走上审判台之前对何夕说了一句话,他说自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转头对表情焦灼的马琳笑了笑说:"别担心,我除了你妈妈之外没喜欢过别人。"
其实这正是何夕心里的看法。与马维康长久以来的交往,使他有理由这样想。继总统之后,马维康还有勇气走上审判台,单凭这一点他就已经通过了一半的审判。除了内心无所畏惧的人,还有谁敢这样做?他没有让人不能接受的恶行,除了年轻时的青春幻想之外也没有什么绯闻。有的是对民生的关注,对清明政治的向往,当然,还有对世界没能变得更好的遗憾。那些花尽心思提问刁钻的记者到最后都是自取其辱,除了暴露自己的小人之心外,他们一无所获。
现场安静得能听到人们的呼吸,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沉浸到了另一个人的心灵当中,感受他的温和、正义,以及面对不公不义时的愤懑。马维康面色如常地坐在头像的旁边,同所有人一道聆听自己的内心世界。他看上去是平静而自信的,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甚至不时露出着迷的神色。
最后一个被允许提问的人站起来,因为激动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仰视的神色就像是面对圣人。"请问,如果你成为总统的话,你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我将效忠于我的国家和人民。"头像和马维康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掌声的海洋淹没了整个大厅。
……
"以审判的名义,"电视屏幕上马维康一字一顿地说,"我宣誓永远效忠于我的国家和人民。"
马维康议员以从未有过的巨大优势当选为下任总统,他最后的得票率史无前例地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在大选结果公布后的第五天,总统递交的辞呈获得通过。而与此同时,为了保证政府的连贯性,马维康宣誓就职。本届总统的任期比以往提前了一些。
总统的离去多少有些影响何夕的心情,所以他只是委托蓝一光和马琳前去观礼。电视里闪过不少熟悉的面孔,包括蓝一光、马琳、廖晨星,还有威廉姆博士。马维康的"私语"芯片植入手术也是由威廉姆博士做的,他的技术的确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时,镜头又对准了马维康,他开始宣誓。
突然,何夕有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马维康的样子和威廉姆博士看上去有几分相象,但他又说不出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响彻大厅的掌声经久不息,记者们手里的闪光灯几乎亮成了连续的一片。马维康容光焕发地走下台来,接受着人们的祝贺。他所过之处,们都以面对圣人般的崇敬目光注视着他,有些人甚至流下了热泪。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何夕拿起听筒,立刻听出了是崔文的声音。
"很早就想同你联系。"崔文说,语气竟然有些害羞,"但每一次都觉得下不了决心。通过这两次事件我想了很多,也许你是对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崔文犹疑了一下,"那天在海滨公路上发生的事情是我安排的。"
何夕愣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自己邀请崔文时他的迟疑,以及一路上他坐立不安的情形。
何夕突然大笑起来,是那种非常彻底的足以舒筋活血的笑。
崔文大惑不解地问道:"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过了好一会儿,何夕才平静下来说:"这么说来,那一次你本来打算陪我一起死?"
"当时情况紧急,我怕如果不陪你去会让你怀疑。当时你在我心中是--"崔文斟酌着说,"一个于世界有害的狂人。"
何夕沉默了半晌之后,叹口气说:"这个世上像你这样的人已经很少见了。一个只要能忠于自己的原则就是可敬的,相比之下他的原则是否正确我看倒在其次。我佩服这样的人。现在我倒是有一个请求,我想请你加入"审判者"系统的研究。"
崔文在电话那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说:"我明天就来报道。"
何夕稍稍感慨了一会,然后他出门朝计算中心走去。他准备在计算机里给崔文建一个用户。
《审判日》 作者:何夕
审判日(3)
十五
"口令错。""口令错。"
何夕有点不相信地看着屏幕上的几排字。他没想到,自己作为"审判者"系统的谛造者居然会被拒绝访问。何夕觉得脑子有点乱,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想要理清楚什么问题。末了他抬起头来俯身到键盘前,坚定地敲出了一串字符。
大约四十分钟之后,何夕取得了突破,他破解了系统的根用户口令,这几乎令他耗尽脑汁。然后,他立即迫不及待地朝系统隐藏最深的地方寻找。
"审判者"系统核心程式代码,阙值维护,"私语"生物芯片构造,神经元细胞突触结构图谱……一个个重要的模块资料自何夕眼前掠过,他全神贯注地搜寻着一切可疑的地方。现在到了受试者记忆存储区,一号受试者的资料何夕一晃而过,因为这就是他自己。然后是二号受试者也就是总统的资料,何夕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接下来便是马维康,何夕放慢了浏览的速度。资料按照阙值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按阙值被判断为有效记忆的部分,大约占了十分之九。何夕看了一下,斟酌上是在上次审判中都看到过的东西。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剩余的十分之一,这些都是按照阙值被判定为无效记忆的部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何夕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和又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心里在是虚脱了一般的感觉。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刚刚从一场可怕的梦魇里拼命挣脱出来的感觉。我的上帝,何夕几乎听得到自己内心里发出的惊悚的叫声,那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记忆啊。
死尸遍布的荒园,腐烂的面孔露出森森白骨,血丝密布的眼球。黑漆漆的树林,灰尘满布的老宅。面色苍白的少年,灰色的天空,黑色的大鸟怪叫着飞远。镜子里古怪而扭曲的笑容,杀手冷酷的脸,政敌在刀光里身首异处。巨大的蘑菇云,异教徒横陈的尸身。恶毒的诅咒,对世界极度的绝望与仇恨……
……百分之八十九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
……百分之八十七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
……百分之九十一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
……百分之八十七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
……
在每一个单元的后面,都跟着这么一段说明文字。按照现在的八十六这个阙值取值来讲,这些记忆都是无效的。但是何夕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尽管他知道这个阙值是足够高的,但他的身体却仍然一阵阵的发抖。那上结地狱般的场面就像是无数只鬼爪般攫住了何夕的心脏,令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太可怕了,他知道那些情形可能只是梦境是想像中的场景,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做这样的梦和想像出这样的场景呢?
这时,何夕才突然注意到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了面前的地上,看起来这个影子已经在那里站立了很长的时间,过度的投入使他没有听到这个人进门的声音。从眼睛的余光里,何夕看出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人。
何夕缓缓抬起头来,然后他便看到了掩藏在头发城的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失神的双眼。
那是马琳。
十六
亿万年过去了,地球停止了转动,世界化为了乌有,静谧的荒园成为万物的归宿。赞美诗高扬的旋律充斥何夕的耳孔,灯光在他眼前旋转,幻化成无数闪烁的亮点。天堂的轻风与地狱的烈焰同时向他袭来,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就像是在梦里。
不,只是一瞬间。何夕定了定神,前因后果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急速地翻转。
"那个值的确太高了。"马琳的声音在回响,"……如果有什么人能够凭藉心智的力量逃避审判的话,那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是的,马琳是这么说的。"取值为八十六或是八十七是最为恰当的。"回忆中马琳的声音如此银铃般悦耳。
何夕痛苦地摇摇头,他的心正在往无尽的深渊沉落。是的,他竟然忘记除了神之外,还有这样的也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他遇见的是魔鬼,那个人竟然骗过了"审判者"。老天,何夕在内心里哀叹一声,我竟然亲手给魔鬼装上了天使的翅膀,并且将他送上了亿万人顶礼膜拜的神坛。
"这是为什么?"何夕喃喃地说,他的眼睛直视着马琳,仿佛要用眼光从她的脸上剜下肉来。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包括阙值,包括她在何夕与蓝一光之间制造的芥蒂。现在想来,从一开始她就是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进入到"审判者"系统中来的。白嫩的肌肤。艳丽的红唇,雾蒙蒙的你是会说话的眼睛,飘飞的长发,让人热血沸腾的娇媚体态,她依然是那样美丽动人,但此刻马琳看上去越是美丽,就越让何夕感到害怕。他的心脏一阵阵地痉挛着,像是要收缩成一个点。
"你不要再难为马琳了,她只是在按我的安排行事。"马维康突然从门口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枝乌黑的手枪。同时,他反手关上了密码门。
"马维康议员……"何夕微微一惊。
"怎么不称我为总统先生?"马维康有几分揶揄地开口道,他的脸上写满得意,"我能有今天,可以说有大半功劳都是你的。"
"这是为什么?"何夕满眼疑惑地直视着马维康,"怎么会这样?你到底是个什么人?你内心的那些东西……"
马维康大笑道:"我当然就是我自己。是的,我的内心色不是上回审判表现出来的那样。可我要说,这世上真有什么圣人吗?我只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无可救药了,你选择的道路是当医生,而我只想顺时势而动。"
何夕平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又能思考问题了,"有一点我能确定,你不可能凭意志来骗过"审判者"--即便你真的具有神或者魔鬼的意志力。这倒不是在为我自己的成果辩护,我只是从理智出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告诉我吧,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反正,"何夕望了一眼马维康手里的枪,"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是让我死得瞑目。"
十七
马维康露出得意的神色,"其实答案很简单。你只要回忆一下你的老朋友威廉姆博士做的那些手术,就应该知道真相了。"
"手术。"何夕喃喃地重复道。他的眼前浮现出威廉姆博士奇异的表情和古怪的动作,他的手伸在虚空里,一动一动地就像在理一团看不见的线,脸上是呆滞的笑容。刹那间,一道亮光有如电光火石般自何夕的脑海里掠过。"虚拟现实。"他脱口而出。难怪他会觉得马维康和威廉姆博士有几分相像,其实相像的不是他们的相貌,而是他们不经意间流露的那种神情。
"不错。"马维康抚弄着手枪的枪把,"差不多有四个月的时候,我每天都要花将近七个小时在一套精心设计的虚拟现实环境里生活。那真是一套了不起的系统,它将"审判者"和虚拟现实技术结合在了一起。我让女儿加入你的研究的目的之一也在于此。"马维康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色,"我就早就由另外的医生植入了一套"私语"芯片,我脑子里的神经与系统沟通后,那个世界和真正的现实没有任何区别,我以前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在这套系统里得以重现而我就如同一个可以反复出场的赏般生活在其中。在那个世界里畅游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体验。"
"同时,你还扮演编剧的角色,可以按照意愿改变事情的本来面目,"何夕倒吸一口凉气,他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发抖,"重新设计人生的剧情,可以让自己的全部恶行都得到纠正,还可以虚构本来并不存在的善举。你就是凭这些来欺骗了全世界。原来,这一切都早在你的安排之中,甚至连总统也被你算计了--你居然有脸说你是他的朋友!你真是一个伟大的天才,相比之下我们简直就是一群白痴。"
马维康并未因何夕的讽刺而脸红,"老实说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不知道我这种坦率算不算是你所说的善举。不过假的总是假的,用虚拟现实技术造就的记忆不管怎么说总是有漏洞的,所以后来才会有那个阙值之争。比方说,"制造记忆"本身这件事情也是我的记忆之一,但是不可以让人知道,为了掩盖这一事实,我们便在接下来的实验里设计了一些场面来消解它,比如将其设计为一场梦境等等。多做几次之后,这件事情就成了一析半真半假的事情,然后我们便可以通过设定阙值来控制它了。惟一麻烦的地方是我总共做了三次手术,一次植入一次取出,再加上后来的这一次植入。"
何夕现在才知道当初自己的确是冤枉崔文了,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当面向崔文道歉了,除非能出现奇迹--何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密码门。
何夕的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马维康的眼睛,他举起了枪,"不要枉费心机了。现在蓝一光身边至少有十个保安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告诉你,我会让所有人一个个地走上审判台,他们其实是接受我的审判--感谢你给予了我这个权力。所有人都不可能对我的权力提出异议,因为我是圣人。到那时候,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这个世界。"马维康说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的手指用上了力气,"好了,说再见吧,以你的品行一定可以上天堂的,我的上帝先生。"
何夕听出了马维康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叹口气闭上了眼睛。其实真正让何夕感到如坠深渊的并不是马维康手里的枪,而是他描述的未来世界的可怕情形。但愿这只是一场噩梦,但愿我此时不在此地,何夕这样想着,眼中不觉淌出了绝望的泪水。万劫不复,这个词是何夕听到枪响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的,这是他自己亲手酿下的苦果。何夕自己知道马维康说的并不对,他根本上不了天堂,因为他是魔鬼的帮凶,等待他的人能是永无超脱的地狱。
十八
荒园,陵墓,晦暗的树影,天空中飘荡的生者与死者。
芙蓉白面之下隐隐显露的骷髅,温柔乡里闪动的嗜血嘴脸。
阴森可怖的笑声,青紫色的脸,沾着腐肉的利齿,腥臭的气味。
绿色的火焰环绕四周,发出炙人的热度。滚烫的红色岩浆遍地横流,吞噬着经行的一切。
还有似乎永不停止的颠簸,颠簸。
……
何夕大叫一声从梦魇里醒来,一时间竟不知身之所在他慌忙打量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熄火的汽车的后排座位上,右肩散乱地缠着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一些滑腻的液体正慢慢地从布条里渗出来。何夕撑起身体,他看见前排方向盘上趴着一个人,那是崔文。
崔文的下腹有一个很大的伤口,直贯后背,没有经过包扎。何夕想起了发生的事情,枪响的时候正是崔文冲进来救了自己。
"崔文,是你吗?"说话间,何夕从衣服上撕下布条给崔文包扎,右肩的疼痛使得他的动作很不协调,"啊,你先不要讲话。"
崔文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他用力地摆头,脸色白得吓人,"我本打算明天才到基地去的,但我放下电话又想早点去看看你,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崔文艰难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更没想到那个密码公式居然还能用,你真是太信任我了。否则我也救不了你。这真是天意。"
何夕难过地埋下头,他知道眼前这个昔日的"持不同政见者"的伤势已经无可救治。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崔文又浮现在何夕面前,一切就仿佛发生在昨天。
"你是对的。"何夕说,"我不应该研制"审判者",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我真的很难过。"
"这不是你的错。"崔文吃力地喘了口气,"马维康不会得逞的。""可是他已经得逞了。"何夕悲伤地说,"现在还有谁能阻止他?我恨我自己,是我一手把世界推向了深渊。"
"你能阻止他。"崔文一字一顿地说,"你必须阻止他。我们不能让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主宰这个世界,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死不瞑目!"
何夕还没有想清楚该怎样回答这个请求,崔文的身体已经软了下去,他的眼睛直视着虚空,从他口腔里和着血水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审……判……"
何夕打电话给廖晨星,他几乎是本能地认为廖晨星可以依赖,而实际上他们不过仅仅见过一次面而已。这也是何夕决定和他联系的原因之一,因为他知道,自己平日里的社会关系已经无一不在政府监控之中。在电话里,廖晨星一个劲儿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何夕只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便放下了电话,他知道时间稍长就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踪,甚至还会祸及朋友。
这是家名叫"雨栏"的小酒吧,生意很冷清。何夕进门后稍稍闭了会儿眼,才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廖晨星坐在深处角落里的一个小间里等他。何夕下意识地摸了摸唇上的假胡须,才走到廖晨星身边落座。
"……原来是这样。"廖晨星听完何夕的讲述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不到马维康会这样可怕。这不是帮不帮你的问题,这是我的天职。"廖晨星低头从随身带来的提包里找出采访录音设备和纸笔。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当他郑重其事地将纸笔铺开的时候,一丝近乎虔诚的光泽在他瘦削的脸膛上浮动着。正是这种光泽将他与那些平庸的同行们区别开来。何夕完全相信对廖晨星来说新闻就是他生存的意义所在,就如同"审判者"在何夕心中的位置一样。但不同之处在于,廖晨星的新闻此时仍然是他手里的长剑,可以掷向敌人,而"审判者"此刻却已成为了魔鬼手里的刀叉。
出于安全考虑,何夕让廖晨星比自己晚五分钟离去。出门之前,何夕习惯性地摸了摸唇上的假胡须,同时回头与坐在原位上的廖晨星相视一笑。天已经黑了,路灯正将金黄色的光线洒在热闹的街道上,让整个世界显出了某种温情。何夕看了下表,再过十个小时早报就会上市了。邪恶终究压不过正义的,廖晨星是这样说的。何夕感到自己的心情已经同几个小时之前判若两样。
何夕走到街道拐角处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他几乎是本能地匍匐倒地。几秒钟后何夕慢慢地挣扎着起身,随即下意识地朝自己的来处看去。
"雨栏"酒吧已是一片火海。
何夕的嘴里满是苦涩的咸味,巨大的悲伤冲击之下,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有几个黑色的身影正从不同方向朝他逼近,他们手里的杀人武器在火焰的映照下闪着森冷的光芒。
……
十九
小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飙,夜色笼罩下的景物飞一般地向后逝去。
何夕坐在车子的后排,自责与内疚如同一条毒蛇缠住了他的心,使得他完全没有去想此时自己何以会身在这样的一辆汽车上。
车子突然停在了路边。速度的变化让何夕从沉思里惊醒过来,他有些发怔地看着蓝一光的背影--爆炸,火光,呛人的烟雾,杀手冷酷的脸,然后蓝一光赶到拖他上车。
"你只能在这里下车。"蓝一光没有回头,车内没有开灯,虽然有月光从车窗外投射进来,但是仍然看不清他的脸,"警察在公路的出口处设了卡,你只能翻过公路护栏后步行到下一个小镇。"蓝一光递过来一张卡片,"这是信用卡,你可以任意提取现金。"
何夕没有伸手去接,"你是叫我逃亡?"
蓝一光点点头,"只能如此。这是为你好。也许你还应该考虑整容。世界这么大,马维康想找到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何夕冷笑了一声,"那你呢?现在想来你应该早就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却一直瞒着我。"他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们合作了这么多年。"
蓝一光的肩头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他的头埋了下去。"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如果知道的话,我早就对你讲了。马琳当初只是对我说那个阙值太高了,而你又不可理喻,所以让我私下里和她一起做些改动……她还说,你只信任崔文,眼睛里根本没有我和她,我们跟着你是没有前途的。"
"马琳--"何夕轻轻叹口气,"她还对你说过些什么?"
蓝一光犹豫了一下,说:"她还说,她喜欢我。"蓝一光的神色渐渐有些痴了,"她的眼睛那么美丽那么深邃,她的头发散发出阵阵幽香……"
何夕再次叹口气,他感到自己已经原谅了蓝一光。一个人在名利和情欲的双重诱惑之下,要想超脱实在是难之又难,就连他自己也曾经陷入对马琳的迷恋之中差点不能自拔。何夕直视着蓝一光说:"你是不是打算永远和马维康待在一起,永远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
蓝一光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我该怎么做?现在还有谁能和马维康对抗?马维康已经控制了一切,他现在是总统,是所有人心中的圣人。凭借"审判者",他拥有了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最终评判权,和他对抗的人只能得到失败的结局。"他神经质地大叫着,"想想廖晨星的下场吧。当我看到廖晨星死去的时候简直快疯了,我当时觉得在火海里哀嚎着死去的人仿佛就是我自己。太可能了!"
何夕好像没有听到蓝一光在说些什么,他把目光转向车窗的外面。那里是黑漆漆的田野,树木的影子在薄纱般的月色笼罩下仿佛是一张张剪纸。不知名的夜鸟啾啾地掠过天空,道路上不时有车辆疾驰而过。
"你是不是对"审判者"系统很失望?"何夕突然开口道,他的目光仍然看着窗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否后悔和我一起缔造了它?"
"审判。"蓝一光下意识地念叨着这个他一度自以为相当熟悉但在经过许多事情之后却变得有些陌生了的词汇,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自他的胸臆间升起,但更多的却只是茫然。
二十
今天是政府组阁后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
马维康站在前台,按照惯例向人们介绍他身旁的几位高级官员,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在术手例行检查中,威廉姆博士查出植入他脑中的"私语"芯片产生了轻微的免疫排斥反应,所以两天前刚刚做完一次修补手术,现在还处在恢复期。当人们得知总统是抱病来到现场时,掌声变得更加热烈和真挚了。
记者招待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气氛非常活跃。看得出马维康及其下属们得体的回答让大多数人都感到满意。
"总统先生,"这时,坐在后排的一名年轻记者站了起来,"你如何保证政府能够秉公办事?我是说,无论如何,是我们这些纳税人出钱养活了你们。"
"这点不成问题。"马维康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我和我的部属都经历过最严格的审判,一定能够忠诚地履行职责--我尤其欢迎新闻界能够对我们的工作实行全面的监督。请相信,纳税人的每一分钱都会物超所值。"台下响起愉快的轻笑,年轻记者坐下来开始往一个上记东西。
"你这个猪猡!没见识的家伙!"扩音器里突然传出一个高亢的声音,虽然有些变调,但仍然能听出是马维康,"政府是我的,连这个国家都是我的,用得着你来操心吗?"
全场所有人立时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这样不可思议的话竟然会从总统口中说出。每个人的目光都朝台上看去,马维康惊慌地捂住了嘴。
"有人搞破坏。这不是我说的!"马维康紧张地辩解道。
马维康的嘴刚刚闭上,那个声音又来了:"他妈的,是谁在搞鬼?等我查清了,我要让他全家死得和那个叫廖晨星的记者一样惨!"
这回人们不仅听得相当清楚,而且也看得非常清楚,这些话的的确确是从马维康嘴里说出来的。只不过似乎不是他自己想说出来,而是好像有一种力量控制了他--一旦他停止说话,这个力量就会操纵他的嘴说话,而且专说内心里的真话。这一回马维康显然惊呆了,他甚至忘了捂嘴。
"各位,这是有人恶意破坏。请相信我,这不是我在说话,一定有人控制了音响系统。"
马维康面色苍白地解释着。
高亢的声音:"糟了,这件事情如果传出去怎么办?干脆让卫兵把他们抓起来,一个都不放过。"
全场立时炸了营,所有人都蜂拥着朝外面跑去。
"噢,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怎么会这样想?我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马维康用力摆手,声嘶力竭地大叫道。
高亢的声音:"事到如今,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快叫卫兵,快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走。"马维康大汗淋漓地对着身旁的人嚷道。荷枪实弹的卫兵冲进屋来,他们惊恐地挤在一起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
"全都在这里了。"一名卫兵报告道,"没有一个跑掉。"
马维康如释重负地擦了擦汗,"很好,这些人都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现在把他们都带走,一路上不准他们讲话。"
卫兵们押着人们朝室外走去,外面已经清场。哭丧着脸的人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上车,有些人刚刚哭出声便被卫兵们粗暴地呵斥住了。马维康吁出口气,脸上露出了笑意。现在好了,他想,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那些人将终生保持沉默。是的,终生,直到他们死。当然,他们都会死得很快。这一刻,马维康的面目在灯光下竟显得有几分狰狞。
我控制住了形势,我还是胜利者。马维康这样想着,他的笑意更深了。
二十一
人群还在慢慢移动着,朝着马维康指示的方向。
高亢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对了,还有这些士兵怎么办?他们也都听到了。等事情完结后另外得找人把他们也干掉。这不算什么,自古以来的政治家都是这么做的。"
士兵们停下了脚步,一个个转过身来,连同他们手里乌黑的枪口,就像是突然被一阵风吹过来的一样。马维康这次是真的感到了惊恐,他面色惨白地捂住嘴,但是已经迟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悄无声息地盯着马维康惨白的脸,一时间,空气紧张沉闷得令人感到窒息。"我是总统……"马维康语无伦次地说,看得出他的双腿在不住地发拌,"我是你们的总统……"
这时,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呐喊,然后愤怒的士兵连同人群就开始向前冲去。马维康惊慌得还没来得及躲藏,便被人潮淹没了。
"揍他。"
"打死这个魔鬼。"
"别打了,饶命啊……他妈的,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不,这不是我在说……饶命啊!"
"天哪,你听听,他一边求饶一边还在心里诅咒我们。"
"撕烂他的嘴。"
"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有多黑。"
"……我不敢了……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哎哟……"
"打死魔鬼!"
……
有一个人没动,他远远地站在大门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就像是一具石像。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撕去了唇上的假胡须。他是何夕。
是的,现在这一切都是何夕的安排。他在那次故意安排的修补手术中,蓝一光和威廉姆博士帮助他对马维康脑子里的"私语"芯片作了改动。公道自在人心,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便是他自己的终极审判台。何夕所做的只是在十分钟前启动了一个新增的功能,在马维康的脑海深处发起了一场战争,从某种意义上讲,马维康是败给了自己的心魔。当然,这个功能只会用来对付这个世上那些特殊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终于慢慢散去了,他们一边离去,一边回过头来吐着唾沫发泄心头的余恨。在何夕的脚边,蜷缩着一个黑色的身躯,那是马维康。马维康双手抱头蜷曲在地上,血污和着灰尘糊满了他的脸。看上去他的伤势并不会致命。"救命,饶了我吧。"他有气无力地喊叫着,就像是一只丧家犬。何夕皱了下眉,然后拿出电话拨通了急救中心的号码。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何夕心里滚过一句感叹。他摇摇头,最后看了一眼脚下瘫软如泥的马维康,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走出几步远之后,何夕隐约听见马维康在身后念叨着什么,仔细听去却是一些非常古怪的句子。
"……今天天气好……晴天……我吃过了吃过了……杀死他杀死他……不,这不是我在说……天气好……吃过了……我叫马维康……男……六十二岁……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噢不敢不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吃过了吃过了……啊鬼,你们不要找我,别过来……救救我……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气好天气好……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
何夕有些纳闷儿地放慢了脚步,但他立刻又大步朝前走去。何夕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只要马维康的嘴稍有空闲,他内心里的那些令所有人--或许连他自己也包括在内--都会感到作呕和恐惧的脏东西就会不可遏止地通过他的嘴冒出来,于是,马维康想到的惟一办法便是强迫自己不断地说话。看来,马维康这辈子都将在这种令人发疯的无休止的唠叨中生活下去了,一直到他死。何夕深叹口气。
何夕没有看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他离开之后不久,有一个身影缓缓走进了大厅。马维康害怕地捂住头低声地哀求道:"饶了我吧……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来人的身形颤抖了一下,然后便有几滴水珠样的东西落在了马维康面前的地上。马维康若有所悟地想要抬头看清来人的面孔,但等他抬起头来时,大厅里已经是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的几点水渍表明刚才那一幕并不是他的幻觉。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大厅外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已经心灰意冷。"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我咎由自取,世界之大不知何处可以容下我这有罪之身。"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不该这么做,你还年轻,前程不可限量。何必为我做出这样大的牺牲?何况,我算不上一个好女人。"
"我知道你心里也是充满无奈。老实说,就算你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也会陪着你。这对我而言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这就是我的命运。"
"你将来会后悔的。"
"也许吧。但我知道如果不陪你走的话,我现在就会后悔。"
声音渐渐远去,大厅里只剩下马维康在喋喋不休念叨:
"……今天天气好……晴天……我吃过了吃过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气好天气好……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
尾声
这是一座位于城市近郊的小公墓,冷清而幽寂。一道石柱上钉着一块小小的塑料牌,上面写着:"南山公墓"。一圈不大整齐的石头墙把公墓围绕起来,地上打扫得还算干净。一些墓前放置的鲜花已经凋谢,瑟瑟地在风里颤抖着。下一场雨水到来的时候,这一切都会不知所终。这时,从城里的方向驰来一辆白色的汽车停在了道路旁。随后,有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束很朴素的花。
何夕慢慢走着,风吹乱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理过的头发,有几次还遮住了视线。在公墓的一角,何夕找到了他的目标。这是两块并列着的新墓碑,上面刻着两个名字:崔文,廖晨星。这时,故人的面庞浮现在何夕的眼前,带着他曾经熟悉的笑容。何夕环视四周,到处充满着宁静,只有树叶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你们好吗?我的朋友。"他低声对着墓碑说道,"你们知道吗?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人们终于认识到审判的重要意义了。新一届政府刚刚通过一项提案,从明天起,就将开始实施我和你们都盼望已久的审判--不是对某一个人或某些人,是对所有的人。理想社会的光芒终于要照亮这个世界了。明天,明天就是审判日。"何夕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想起来真是可怕,当初我们差一点就把自己出卖给了魔鬼。好在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你们终于能够含笑九泉了。"说完,他把手中的花儿轻轻放在墓碑前,对着两位昔日的战友深深一鞠躬,然后慢慢站起身,恋恋不舍地朝车子的方向走去,"还有我。"他继续低声说道,"我的灵魂终于可以安宁了。"
何夕启动了汽车,朝来时的方向驶去。这时,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有两个人在后视镜里一脸祥和地向他缓缓挥手,一如他们生前,何夕的眼泪立时就流了下来。他们静默无言地站在那里,好像很柔弱的样子,但何夕知道,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也正是这个世界得以存续至今的惟一原因。
为欣赏一路的风景,何夕故意把车开得很慢。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高大的行道树自由自在地舒展着繁茂的枝叶,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投射下圆圆的斑块,平坦的草地绿得发亮,空气里散发着清闲的味道。快乐的人们与何夕擦身而过,他们脸上的笑容感染着何夕的心情。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健康而富有活力,老人充满爱怜地牵着孩子们的手,他们的眼里充满对生命与生活的无限信赖。一切都会变得更加美好,谁也不能肆意破坏它。何夕想。
这时,有一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女孩蹒跚着走过,吸引了何夕的目光。小女孩伸出粉嘟嘟的手一晃一晃地指点着明媚动人的天空,错落有致的山峦,鳞次栉比的楼宇,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稚嫩的语气里充满骄傲:看,丫丫的家。
《审判日》 作者:何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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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隐身人 | [美]里加 | 《隐身人》作者:[美]里加
刘勤霞译
世界上千奇百怪的事情很多,隐身人便是其中的一例。根据物理学光学原理,可以把人的身体全部隐藏掉,让旁人看不见,于是你便可以为所欲为地干你想干的事,可以作弄人、吓唬人,觉得自己比别人特别优越。这似乎是不可想象的事,可在英格兰南部的避暑胜地叶宾村确实发生了这样的事。
叶宾是个美丽的地方,特别是夏天,天气凉爽,景色迷人,来这里避暑的人很多。一到冬天,这里就人烟稀少,人们便安稳、平静地过日子。但这年的冬天因为一个古怪的陌生人的到来而不同寻常。
一、车马客栈的怪客
那是二月上旬的一个寒冷的日子,一个从未到过叶宾的陌生人冒着刺骨的寒风和漫天大雪,越过开阔的高地,从附近的布兰赫斯特车站走来。他戴着厚厚的手套,提着一只黑色小皮箱,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除了发亮的鼻尖外,那软毡帽把他的脸全遮住了。雪堆积在他的肩上和胸前,他摇摇晃晃地走进“车马客栈”,冻得半死不活。
“快生个火,给我开个房间!”他叫道。接着就跟着店主霍尔太太走进客厅讲定价钱,在客栈住了下来。
霍尔太太生着了火,就把他留下,自己亲手给他做饭去。在冬天居然还有人在叶宾住宿,是件幸运事儿,她觉得自己交好运了。当咸肉已经下锅,霍尔太太就把桌布、盘子和杯子拿到客厅,得意地摆上桌子。虽然炉火很旺,可是她惊奇地看到那客人还戴着帽子,穿着外套,背朝她站着,十指交叉地背握着那双戴手套的手,似乎陷入苦思冥想中。她注意到他肩上溶化的残雪滴落在她的地毯上。“先生,要不要把你的帽子和外套拿到厨房去烤干?”她问。
“不用,”他说着,一动不动,“我倒宁愿穿着戴着。”他加重了语气。这时她才看到他戴着一副侧面也有玻璃的蓝色护目大眼镜,还有一脸浓髯拖在外套领子外面,把他的脸全都遮住了。
“好吧,先生,随你的便。”她说。
他不回答,又把脸转了过去。霍尔太太觉得这谈话不适时宜,就把其余的餐具匆匆摆上桌子,快步走出了房间。当她回来的时候,他仍像一座石像似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驼着背,竖着领子,滴着水的帽檐向下翻转,把他的脸和耳朵全遮住了。
她把蛋和咸肉重重地放下,然后大声叫他:“你的饭好了,先生。”
“谢谢你!”他立刻说道。但在她离开屋子把门关上以前,他仍是一动不动。等到门一关上,他就立刻转过身,走近桌子,发出勺子在盆子里迅速搅拌的“卡嚓”声。
过了一会儿,她从厨房端了芥末,敲了敲门,就径直走了进去。这时客人迅速地动了一下,因此她只瞥见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桌子后面一晃就不见了,好像他从地板上拣起了什么东西似的。她把芥末瓶放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发现一双湿漉漉的靴子靠着她的炉围,它那水汽很可能使那炉围的铁皮生锈。于是,她果断地朝这些东西走去。“我想现在总可以把它们烤干了吧?”她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声调说。
“把帽子留下。”她的客人用一种捂闷的嗓音说道。她转过身来,发现他正抬头注视着她。
一瞬间,她站在那里惊诧得目瞪口呆。
原来他用一块白布——掩着嘴和下巴,这就是他的嗓音捂闷的缘故。可是使霍尔太太惊吓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他蓝色眼镜以上的整个前额都被一条白色绷带缠满了,还有另外一条绷带裹住了他两只耳朵,他的脸,除了尖尖的红鼻子以外,没有一丁点儿露在外面。他身穿一件褐色的丝绒短上衣,高高的黑色的亚麻衬领一直翻到脖子外边。厚厚的黑发从交叉的绷带之间和绷带下面拚命地钻出来,乱七八糟地上下支楞着,使他的相貌古怪到了极点。这个用绷带蒙着裹着的脑袋跟她原先想象的竟是如此不同,因而她在片刻之间吓傻了。
他并不把餐巾拿开,她这时才看见他拿着餐巾的手还戴着褐色的手套,他那神秘莫测的眼镜正注视着她。
“把帽子放下!”他说,捂在嘴上的餐巾使他的话语含混不清。
她从极度震惊中开始恢复过来,就把帽子放回炉前的椅子上。“先生,原先我不知道……”她窘迫地停住不说下去。
“谢谢你!”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我会立刻把它们烤干的,先生。”她一面说着,一面把他的衣服带了出去。她在门口又看一眼他那裹得白白的脑袋和蓝色的眼镜,而他的脸前还捂着餐巾。她在随手关门时不禁稍稍哆嗦了一下,满脸惊诧和困惑。
“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她低声说着,轻手轻脚来到厨房。
客人坐在那里倾听她走远的脚步声,不放心地朝窗户看了看,才重新吃起饭。他吃了一口,又疑心地看看窗户,后来他站起身来,手里还拿着餐巾,走过去把窗帘放下来,这才比较安心地回到桌旁吃饭。
“这个可怜的家伙大概碰到过一次意外的事故,要不然是做过一次手术还是怎么的。”霍尔太太说,“那些绷带可真把我吓了一跳。”她加了点煤,打开晒衣架,把客人的外套打开放上去。“为什么他的脑袋看去不像个人头呢?还有那副眼镜!他的嘴巴可能也受过伤。”
等衣服快干时,霍尔太太去收拾陌生人的餐具。这时,她认为他的嘴是在意外事故中割伤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因为他正在抽烟斗,他始终没有松开那条缠住他下半个脸的丝围巾,因而也就始终没把烟嘴送进嘴里。但这并非由于疏忽,因为在烟草烧完的时候,她看见他还对它瞧了一下。他坐在角落里,背对着窗帘。他吃饱喝足,全身感到暖和舒适,也觉得有些生气,说起话来也不像原先那样简短过分了。
“我有一些行李,”他说,“还在布兰伯赫斯特车站。”他问她怎样才能把它取来,并彬彬有礼地点着那裹缠绷带的脑袋,以对她的解释表示谢意。“明天没有送快件的吗?”他问。当她回答说“没有”的时候,他似乎颇为失望。
霍尔太太很乐意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就滔滔不绝地谈起了自己对意外事故的同情与了解,并想以此从陌生人那里得到点什么,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陌生人好像并不喜欢谈什么。
“你给我拿点火柴来好不好?”客人突然粗鲁地说,“我的烟斗灭了。”
霍尔太太的话被打断了,他这样粗鲁地对她,真是太无礼了。她气呼呼地朝他愣了片刻,然后去拿火柴了。
客人就这样安静地呆在客厅里,一直到晚上。霍尔太太确实搞不清他是怎样的人。
二、叶宾人的疑惑
第二天,搬运工菲仑赛德把陌生人的行李运到了村里,是很显眼的行李,有一两口大箱子确实是普通人所常有的,但是有一箱书——又大又厚的书,其中有些只是看不懂的手抄本,还有十几个盒子、箱子和篓子,装着许多用草捆扎的东西。陌生人穿戴着帽子、外衣、手套和晨衣,不耐烦地出来接菲仑赛德的车。那时女店主的丈夫霍尔也打算帮着把行李搬进去。陌生人出来时没有留神菲仑赛德的狗,它正懒洋洋地嗅着霍尔的腿。“快来搬箱子,”陌生人说,“我等得够久啦。”
他朝着车尾的方向走下台阶,像是要动手拿那小一点的篓子。
菲仑赛德的狗一见到他,就毛发倒竖地咆哮起来。当他急步走下台级时,它就向他的手直扑过去。人们顿时慌作一团。
他们看见狗牙在他手上滑过,听到了踢狗的声响。那狗侧身一跳,咬上了陌生人的小腿,只听嘶的一声,他的裤子被扯破了。这时,菲仑赛德的鞭梢已经抽到狗身上,它沮丧地吠叫着,退到车轮下面去了。陌生人在他撕破的手套和他的小腿上很快地扫了一眼,转过身,奔上台阶,跑到客栈里去了。
霍尔一直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出于自然的同情,他决定上楼去看看。他推开门,没有任何客套就向屋里走。
屋里很阴暗,窗帘已经拉下。他一眼瞥见一个非常古怪的东西,活像一只没有手的胳膊正朝他挥舞过来;还有一张白脸,上面有三个大而模糊的斑点,像一朵浅淡的三色紫罗兰。后来他只感到胸部挨了重重的一拳,身子不由得猛然倒退几步。那扇门就冲着他的脸砰地关上,并上了锁。一切如此迅速,他来不及看清,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挥舞,自己就挨了一拳,被打了出来。他站在暗黑的楼梯口,十分纳闷,不知他刚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几分钟以后,他回到客栈外面的人群里。突然那狗又嚎叫起来。
“大家一起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在门口喊叫,陌生人站在那儿,领子向上翻着,帽檐下垂,“你们搬得愈快我愈高兴。”
根据他的指示,第一只篓子直接运到客厅,他急切地扑上去把它打开,根本不顾霍尔太太的地毯,把草撒得满地都是。他开始从篓子里拿出各种各样的装有不同粉末的瓶子,还有一些试管和一架小心包装起来的天平。
篓子全都打开后,陌生人就走近窗户,开始工作,其他的丝毫不顾。
整整一下午,他都在房里呆着。大部分时间里他一声不响,但有一次好像桌子被猛击了一下,瓶子便互相碰撞起来,玻璃猛烈地砸碎在地上,于是屋里响起了迅速的踱步声,还夹杂着暴躁的叫骂声。
霍尔太太送来晚饭的时候,看到他正把瓶里的液体滴入试管中,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霍尔太太看到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很不高兴,故意把盘子重重地放到桌上。客人被惊动了,他转过头来。她看到他没戴眼镜,眼窝深得出奇。他又回过头去戴上眼镜,才转过身来向着霍尔太太生气地说:“你进门之前要先敲门!我正在进行既紧急又重要的研究,我在工作中不愿被人打扰,我想隐居起来。”
“当然,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可把门锁上。”
“好主意!”客人马上表示赞同。随着又忙他的工作去了。
从这天起,车马客栈的陌生人就忙开了自己的事。他有时起得很早,一整天忙个不停;有时却很晚才起来;有时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吸着烟;有时又暴怒地打碎或折断东西,自言自语个没完。他白天很少出门,可是每天黄昏以后,不管是什么天气,他总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得到村边最偏僻最阴暗的路上散步。他那副古怪可怕的模样,常常把从他身边路过的人吓得魂不附体。后来,村里的人们天一黑就关门闭户,熄火灭灯,以免碰到他。
村里的人对他的议论也多起来,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罪犯,为了逃避警察的追捕,才把全身包裹起来;有人说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乔装打扮到这里来制造炸药;也有人说他是个疯子……尽管叶宾的人们对他的看法不同,但对他感到憎恶却是一致的。
出于职业上的好奇,村里的开业医生卡斯决定去“车马客栈”探问陌生人。在4月初的一天,卡斯以聘请村护士捐募基金的理由去找他,在屋里呆了10分钟左右,便面色苍白地跑了出来,一口气跑到村里牧师本廷的家里。
本廷牧师看到卡斯惊恐不安的样子,便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卡斯向牧师要了一杯葡萄酒,愣愣地坐在那里喝得出神。等神情稳定下来后,他就向牧师讲述了自己在“车马客栈”见到的情况。
“我进去的时候,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在椅子上坐着。我问他是否肯为请护士的事捐款,他说要考虑一下。我问他是否搞研究,他说是的,是‘长得出奇的研究’。可当我打听是搞什么研究时,他发火了。后来,他又谈起了以前得到过一张有价值的药方,结果被风吹到壁炉里烧了,等他冲过去抢时,药方已燃着飞向烟囱。为了形象地说出当时的情景,他就把胳膊伸了出来。天哪,我发现这只是一个空袖子,直到关节部位什么也没有。我吃惊地叫了一声。他瞪了我一眼,又看看自己的袖子,赶紧把衣袖放回口袋里去了。我问:‘一只空袖子,你怎么能使它动?’他马上站起来,走近我,恶狠狠地说:‘你说这是一只空袖子?’说着又把袖子从口袋里抽出来,向我直伸过来,袖口离我的脸只有六寸远。我看得很清楚,里面什么也没有,这太让人吃惊了。后来,像是有两只手指捏住了我的鼻子,我吓坏了,转身就跑了出来。”
卡斯又要了杯酒,迷惑地说:“我碰到他袖口的时候就像碰在胳膊上一样,可实际上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牧师听完后仔细想了想,疑惑地看着卡斯,接口说:“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三、两件奇怪的事
村里人来不及搞清这陌生人的真面目,村里便又发生了两件怪事。
那天后半夜,本廷太太在宁静中突然醒来,好像听到卧室的门被打开后又关上的声音。她起先并没有叫醒丈夫,只是坐在床上静听。接着她听到隔壁更衣室里有赤脚走路的声音,并穿过走廊向楼梯走去。她轻轻地叫醒了丈夫。牧师悄悄地走到楼梯上,清楚地听到楼下书桌上一阵摸索声,然后有人打了个喷嚏。他拿起拨火棍蹑手蹑脚地下楼,他从楼下大厅的门缝向里一看,见桌上点着支蜡烛,抽屉打开了,可看不到人。这时本廷太太也下来了,脸色苍白,十分紧张。
他们听到金钱的叮当声,知道小偷找到了家里仅有的储蓄——五枚半镑一个的金币。本廷拿着火棍猛地冲进去,大喊一声:“投降吧!”可房里空无一人。夫妻两人在房间里找遍了,也没找到人。这时走廊上响起了人大声打喷嚏的声音,他们赶紧冲过去,刚走了一半,又听到厨房门开关的声音。他们进了厨房,隔着窗户,看到后门被打开了,过了一会,开着的门忽又砰的一声关上了。牧师夫妇彻底地查看了整个厨房,连一个鬼也没找到。直到天亮,夫妇俩还在楼下愣着,牧师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真是奇怪,真是奇怪……”
在同一个晚上,“车马客栈”也出现了怪事。凌晨,霍尔夫妇到地下室去取啤酒,走到地下室门口的时候,想起忘了东西,就让霍尔回去拿。霍尔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惊奇地发现陌生人的房门虚掩着,取东西下楼时,又看到前门的插销被拉开了,他记得晚上这门肯定用锁锁上的,因此他觉得奇怪极了。于是他就转身返回楼上,他敲了敲陌生人的门,没有反应,就推门进去了。屋里没人,客人的绷带、外衣、帽子都扔在床上和椅子上。他赶快跑去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妻子。
夫妻俩决定去看个究竟,他们走上地窖台阶时,好像听到了前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而这时门是关着的,也就没当一回事。霍尔太太先跑上楼,听到有人在楼梯上打喷嚏,霍尔在她后面,两人都以为对方在打喷嚏,也没在意。霍尔太太推开客人房门的时候,觉得身后有人抽吸了一下鼻涕,回头一看,霍尔还在一丈远的楼梯尽头,感到很惊奇。霍尔上来后,两人一块进了房间,霍尔太太摸摸客人的枕头和被子都是凉的。
“他出去至少有一个小时了。”霍尔太太对丈夫说。
正在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客人的被子自己聚成了一堆,然后头冲前地跳过床栏杆,活像一只手一把抓住被子的中心,并把它扔到一旁。紧接着,陌生人的帽子又从床架杆的顶上飞了起来,在空中划了大半个圆圈,直向霍尔太太的脸上冲来,然后一块海绵也飞过来,椅子上客人的衣服飞向一边,椅子凭空悬起来,四只椅子腿朝着霍尔太太直逼过来。
她尖叫一声,转身跑出了房门,霍尔也跟着跑出来。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霍尔把几乎吓晕的妻子抱到楼下。
“天哪,椅子都会飞……他那副大眼镜,那个缠着绷带的脑袋……肯定是妖精,在报上读到过……”霍尔太太已吓得语无伦次。
天亮后,霍尔请来了村里有智谋的人来商量该怎么办。
大家还没拿定主意的时候,客人的房门突然打开了,陌生人裹得严严实实地下来了,眼睛充满着仇恨,然后恶狠狠地把门关上。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什么时候进去的。
“去问问他!”
霍尔鼓起勇气敲了一下门,推开门说:“对不起,请问……”
“滚蛋!”客人大声喊道,“把门关上。”
一直到中午时分,谁也不敢再去靠近他的房门。
四、怪客大发雷霆
叶宾就这么个小地方,两件怪事很快被传开了,霍尔决定向地方官舒克福思先生请示,车马旅馆里的人越来越多。
整个这段时间,陌生人什么也没吃,大概饿了,拉了三次铃,可是没人理他。人们听到他不时来回走动的声音,还爆发出咒骂,撕了些纸,还听到了玻璃瓶猛烈砸碎的声音。
大约在中午的时候,他突然打开了客厅的门,招呼霍尔太太。
过了一会,霍尔太太捧着一个放有帐单的盘子过来,“您是要账单吗?”她问。
“为什么不给我开饭?”
“你为什么不付帐?”
“我三天前就告诉你了,我在等一笔汇款……”
“我等你付款已五天了。”
“汇款还没来,可我口袋里……”
“三天前你说除了一镑银币,什么都没了。”
“我又找到一些……”
“真奇怪,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这时,聚在客栈里的人群也骚动起来,“对,得问问他这钱是从哪儿来的。”有人嚷着。
陌生人生气了,他跺了一下脚,气恼地问霍尔太太:“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奇怪你打哪儿弄来的钱?还有,咋晚上你干什么去了?你的房子怎么是空的?你房间的椅子怎么会飞?还有,你是……”
“闭嘴!”陌生人突然举起他戴手套的手,握紧拳头跺着脚粗暴地大声喊着:“我是什么人?我是干什么的。好,我现在就让你看看。”于是他把手掌贴到脸上,然后拿开,这时他脸部中央变成了一个黑洞。他走到霍尔太太面前,把一样东西递给她说:“拿去。”
她接过来一看,不由得大声尖叫起来,把它扔到地上。
原来这是客人红得发亮的鼻子,它在地上滚动着,发出空纸板的声音。
这时,陌生人又取下眼镜,脱掉帽子,扯掉他的胡子和绷带。大家看到他的头不见了,领子以下的身躯还立在那里。霍尔太太面对这个无头的怪人,吓得大叫一声撒腿向门外跑去,人们也都慌乱地向外逃,跌跌撞撞,不少人摔倒了,爬起来就跑。
村里的人听到狂喊尖叫,抬头往街上一看,只见人们从“车马客栈”里没命地往外逃。出于好奇,大家都围过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客栈。
有人绘声绘色地向围观者讲述自己看到的怪事:“没有脑袋,他没有脑袋!”
“他刚才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把刀和一块面包,进了那扇门。他没脑袋,就一个身子!”
人群里一阵骚动,闪开了一条路,霍尔领着村里的警察博比·贾弗斯走过来,铁匠瓦哲斯也来了。他们跨上台阶,直向客厅走去,发现房门正开着,屋里光线很暗,模糊中看到那个没脑袋的身体正对着他们,还戴着手套,一手拿着啃过的面包,一手拿着一大块乳酪。
“就是他。”霍尔说。
“先生,你犯罪了。”贾弗斯说,“不管你有没有脑袋,我都要公事公办,要逮捕你。”
“滚开!”这个人体一面骂着,一面向后跳去。
陌生人突然脱下手套向贾弗斯脸上打去。贾弗斯冲上去一把抓住了他那缺手的腕子,同时也抓住了他那看不见的脖子。不过,贾弗斯的胫骨也被重重地踢了一脚,他忍住疼痛抓住对方不放,他们扭打起来,一起倒在地上。
“抓住他的脚。”贾弗斯喊人帮忙。
霍尔走过去,还没动手,肋骨上就挨了一脚,被踢得动弹不得。
陌生人已经把贾弗斯压到了身下,可不知为什么,他那没头没手的躯干站起来说道:“我投降。”
贾弗斯也跟着站起来,并拿出一副手铐,愣了一下说:“我看是不能用手铐了。”
这时,怪人用那空袖子在胸前滑动,外衣的钮扣解开了,他弯下腰去,好像在摸索他的鞋袜。
刚进屋的杂货铺老板赫克斯特突然说:“这根本不是人,只是空空的衣裳,我可以把我的手臂放进他胳膊里去。”他边说边把手伸过去,好像碰到什么东西,又缩了回来。
“你的手指头别碰我的眼睛!”空中的声音冷酷地警告他说,“事实上我的头、手、腿和所有的部分都在这儿,只是你们看不见罢了。你们没有理由来干扰我。”
屋里又进来了许多人,显得很拥挤。赫克斯特问:“隐身?谁听见过这样的事?”
“也许这是奇怪的,可这并不犯法,为什么警察要抓我?”隐身人反问道。
“这追查的不是隐身,而是盗窃。有一家人的钱被偷了,客观情况证明是你……”
贾弗斯的话还没讲完,隐身上人就大嚷起来:“胡说八道!”
“我希望如此,先生,但我已得到指示。”
“好,我马上跟你去。”隐身人说着,忽然坐了下来。谁都没有明白他在干些什么的时候,他的鞋、袜子、裤子就用脚乱踢乱蹬到桌子下面去了。于是他又跳起身来,甩掉他的外套。
“快,拦住他!”贾弗斯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快抓住他,他一脱光衣服我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隐身人的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衬衫了。一会儿,衬衣被举了起来,空荡荡的袖子在飘舞着,像一个人在头顶上脱衬衫一样。贾弗斯上前抓住它,反倒帮着把它扯了下来,并且嘴巴上也挨了一拳。
这时,隐身人已真的隐身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屋里的人乱抓、乱打,七嘴八舌地喊着:“抓住他!关上门!别让他跑了!”
“他在这里,我抓住了他!”不少人挨了打,贾弗斯也挨了一拳,抢先逃了出来,其他人也跟着逃了出来,这时人都挤在门口走不出去。贾弗斯的颚下挨了一拳,转过身来,在混乱的人群中,偶然撞上了什么东西夹在他和赫克斯特之间,使他俩不能靠拢。他摸到一个发达的胸脯,他一面喊,一面从人群中钻出来,竭力同他看不见的敌人搏斗着。在客栈门口的台阶下,贾弗斯身子一转,头部沉重地向砂石地面裁去。这时一个小伙子冲上去,抓着了什么,但这东西随即从他手上滑开,撞到了贾弗斯身上。街上的人们也乱了,一个走路的女人被猛然推了一下,可又看不见人,吓得大声尖叫。一条狗显然被踢了一脚,吠叫着跑进赫克斯特的庭院。街上的人群很快四散跑开了。隐身人就这样逃出了人们的重围。
在离叶宾村大约有一里半远通往阿德丁的高地上,单身汉托马斯?马维尔先生坐在路边欣赏自己要来的一双靴子。他脱下自己的一双靴子,把两双靴子整齐地摆在草地上观看一番。他自言自语道:“到底哪一双好呢?”
“反正是靴子呗。”身后有个声音说。他刚想看看来人的靴子,可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吃惊地拍拍脑袋:“我是在做梦吗?”
“别害怕,我是个隐身人,你看不到我的。”那声音说。
过了一会,托马斯?马维尔先生又说:“你是死人吗?”
那声音没有回答。只见“呼”的一声,空中飞来一块小石子,差一点打中马维尔先生的肩膀。他转过身来,看见又一块小石子从地上猛然跑到空中,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然后飞速向他脚上打来。他惊愕得都不知躲闪了,“呼”的一声,它打在一只光脚趾上,反弹到沟里去了。马维尔先生痛得哇哇大叫。于是他拔腿就跑,却被一个无形的障碍物绊倒,坐在了地上。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我是个隐身人。”那声音又响了。
“你是怎么藏起来的?你在哪儿?”
“就在你面前。”
“真的吗?你把手伸过来。”
“哎哟,你干吗捏得这么紧?”马维尔先生的手腕被松开了。他用手指摸到了刚才捏他的那只手,然后胆怯地向上摸到了手臂,摸到一个强壮的胸脯,还摸到一张有胡子的脸。
“真怪,我一点也看不见你,可是能隔着你看到一里外的一只兔子。你搞的是什么把戏?”马维尔先生惊奇地问。
“我现在只说一件事,我要你帮忙。我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什么也不能做。我要你帮我搞到衣裳,找到住的地方,然后再说别的。你必须得答应我,并一定要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我会给你好处,你要是出卖了我……”他停了一下,重重地拍了几下马维尔的肩膀。
“我不会出卖你!”马维尔先生惊恐地叫起来,“你要我干什么都愿意。”
在叶宾村,受伤的贾弗斯已经被人送回家,霍尔太太把隐身人住的房间打扫过了。征得霍尔的同意,卡斯和本廷在房里检查隐身人的东西。他们在隐身人经常工作的桌子上看到写着“日记”字样的三大本手抄本,可是他们谁也看不懂这是什么。两人正在研究这些怪书时,门突然开了,进来了一个面色粉红戴皮绒帽的矮个子,这就是马维尔先生,可是他们不认得他。
“酒吧间吗?”来人问。
“不是,酒店在那边。请把门关上。”
“好吧。”来人说,可是说话的声调和刚才他问话的声音完全不同,接着又听他说:“到了,让开。”于是他关上门就不见了。
卡斯过去把门锁上,“现在总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他说。
他去锁门时,有人抽吸了一下鼻子。
本廷又开始研究日记本上的那些文字,可是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子,使他的下巴无法抵抗地被按到桌面上来。“别动,小心我砸碎你们俩的脑袋!”本廷看了看旁边的卡斯,他也和自己一样惊吓得面无人色。
“你们怎么能偷看一个研究者的私人笔记?又怎么能闯进一个不幸者的私人屋子?我的衣服放到哪里去了?”两人这下明白了,这是隐身人。
隐身人是在马维尔开门的时候闪进来的,后面那几句话也是他说的,所以声调不一样。
“听着,”隐身人说,“窗子已经扣上了,门上的钥匙也在我这儿。我随时可以杀了你们,并轻而易举地逃走,明白吗?我现在不想这么做,请你们老实点,按我说的去做。我要那三本书,还有一套衣服,白天虽然暖和,但晚上还是很冷的。”
这时客栈的酒吧间里,霍尔和钟表匠亨弗雷也正谈着隐身人的事。他们突然听到客厅的门被猛烈地撞了一下,并传来一声尖叫。“出了什么事?”他们走到客房门前,闻到一阵令人难受的化学药味,还有一阵压低了嗓音的说话声。
“你们怎么了?”霍尔敲着门问道。
里面的声音就停止了,过了一会又传出低沉的耳语声,接着是一声尖叫。“你不能这样!”里面好像在折腾什么,一张椅子翻倒了。
“到底怎么回事?”亨弗雷低声问。
“你们好吗?”霍尔又大声问。
“很……好。别……插嘴。”本廷牧师说,可声调颤抖而古怪。
屋里又开始了谈话,起初又低又快,后来本廷大声喊着:“不,先生,这不体面。”下面的谈话声就听不清了。
“你们在那儿听什么?”霍尔太太过来冲着霍尔喊。霍尔和亨弗雷只好回到酒吧间,并把刚才听到的事告诉了她,起初她不以为然,也许里面在搬家具。
“嘘!”亨弗雷说,“我好像听见开窗户的声音。”
这时,从客厅里传来一阵喧嚷,还有关窗的声音。
原来,隐身人剥光了本廷的衣服,扒下了卡斯的裤子,用蓝色桌布包起来,又用本廷的背带捆起三本书,从窗户跳出去,把东西递给早已等在外边的马维尔。
客栈对面的店主赫克斯特早已注意到马维尔鬼鬼崇崇的行动,当他看见他拿着一个包袱从客栈跑出来时,就大喊道:“来人哪,快来抓小偷啊!”随着就紧追上去。
霍尔、亨弗雷和其他一些人也冲到街上去追。跑在前面的赫克斯特刚转过教堂拐角处,就立刻被打倒在地,亨弗雷跑去照看他。霍尔和另两人往前追去,只见马维尔在教堂墙角处消失了。他们以为这就是隐身人,便沿着小巷追。可在路上不是脚被绊住,就是被拳打脚踢,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上。后面赶上来的人也一个个地跌在路边。
这时,卡斯也从客栈跑出来,裤子没有了,系着一条白色的软围裙,一边大喊着:“抓住他,只要他拿着包袱就能看得见他。”一边随着人群向前追去。他并不知还有个马维尔,跑着,跑着,两条腿被碰了一下,趴在地上,有人又从他手指上踩了一脚。他挣扎着爬起来,却又被重重地打了一耳光。他发现人们都向村里跑去,也转过头跌跌撞撞地向“车马客栈”走去。
当卡斯走上客栈台阶的半中间时,在人们混乱的叫声中,他听到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愤怒的叫喊,然后又听到有一个人挨耳光的声响。他听出来是隐身人的声音,他那声调像一个人挨了一拳而痛得发狂似的。
卡斯冲进客房对用地毯裹着身子的本廷牧师说:“隐身人回来了,要小心!”说完又跑出去。牧师也赶紧跟出去,向村里跑去。
隐身人把“车马客栈”的窗玻璃全都打得粉碎,又跑到街上,发疯似地殴打碰到的任何人。满街的人都在跑,你争我夺地寻觅藏身之处,到处是关窗和闩门的声音。很快,街上已冷冷清清,空无一人,隐身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到了天黑时人们才胆怯地陆陆续走出院子来到街上。
这时,在通往布兰伯赫斯特苍茫的田野上,身材矮胖的马维尔手中拿着三本书和那个包袱,迎着暮色吃力地向前走,通红的脸上呈现出惊恐而疲乏的神色,隐身人紧随其后。经过刚才在叶宾的情形,马维尔表示不愿和隐身人在一起。
隐身人发怒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并警告他说:“一直往前走,别搞乱我的计划,否则你会自找苦吃。”
马维尔连声说:“我明白,我明白。”
五、医生家的不速之客
隐身人的传闻越来越多,报纸上也登出关于隐身人的新闻,题目是《叶宾怪事》。报道还指出,根据某些方面的证据推测,隐身人已经逃往斯多港、伯多克一带。因此这些地方的居民终日处在不安和恐慌之中。
这一天黄昏,伯多克的医生肯普坐在他位于俯瞰山顶的房子里欣赏对面山上的落日。突然,他看到一个身材矮小,头戴高帽的人正越过山顶,朝他这里跑来。他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流,鼓鼓的衣服口袋,随着他的奔跑来回摇晃,并叮当作响,好像装满了钱币。路上的人看到他喘着粗气,口角泛着白沫,还不时地回头看看,显得十分紧张。他们隐约地感觉到他那样惊惶焦急的原因,因而不安地相互询问着。当他们还在疑惑的时候,一个什么东西——一阵风——一种啪、啪、啪击地的声音从身旁冲过去。
“隐身人,隐身人来了!”人们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一片惊呼,纷纷跑下山岗。
这个奔跑的矮个子是马维尔,在他离人们还有一里路的时候,他们就在街上叫喊了:“隐身人来了!”
顷刻之间,全城笼罩上了恐怖气氛。
马维尔没命似地跑进了山脚下的“快乐板球手”旅店,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惊恐地叫着:“救命啊,隐身人就在我后面!”
他的叫声惊动了在那里面聊天的马车夫、下了班的警察和黑胡子美国人。
警察过去把门关上,问:“怎么回事?”
马维尔手里抓着那几本书,摇晃地哭着哀求:“快把我锁起来,他要杀我!”
“不要紧,门已经关上了。”黑胡子的美国人正说着,外面有人高声喊着并猛烈地敲打门板。“求求你们别开门,快救救我!”
酒吧间的伙计掀开柜台板,让马维尔进到里面去了。
突然随着街上的一声尖叫,“咣啷”一声,旅店的窗子打碎了。
警察犹豫不决地走向门口,他说:“我要是带着警棍就好了。”黑胡子掏出一支左轮枪,走过去拔下门闩,又后退一步,对着门外说:“进来吧!”可没有人进来,门还是关着不动。
“屋子里所有的门都关上了吗?”刚喘过气来的马维尔焦急地问:“他鬼得很,他会兜着圈子绕进来的。”
“对,那边还有一扇院子门和一个便门!”酒吧伙计一边说着,一边冲出了酒吧间。
不到一分钟,他拿着一把切肉刀回来了,不安地说:“院子的门开着呢。”
“也许他已在这房子里了。”马车夫提醒道。
“他不在厨房,”伙计说,“那儿有两个女人,她们说没人进来,况且我已用刀把厨房每一个地方都捅过了,什么也没有。”
正在这时,柜台板突然关了下来,咔嗒一声插上了插销,饮酒厅的门猛然开了。他们听到马维尔像一只被擒的小野兔一样的尖叫声,于是他们爬过柜台去救他。只一会儿工夫,马维尔被强行拖着往后退,一直拖到厨房门口,门闩已经拉开了。
警察和马车夫冲进厨房,警察抓住那只拖着马维尔领子的看不见的手腕,可是他脸上挨了一拳,不禁踉跄后退。门开了,马维尔疯狂地挣扎着想在门后站住脚。
这时,马车夫抓住了什么东西,大喊:“我抓住他了!”
那伙计通红的双手也抓住了那看不见的东西,“他在这儿!”他说。
隐身人一松手,马维尔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人们在门边撕打起来,马维尔想爬到他们脚后面去,只听见隐身人大叫一声,原来警察踩在他脚上。于是,隐身人激动地大叫,挥起拳头在空中乱打,马车夫与伙计都被打中了。这时,刚才的门砰地一声猛然关上。大家都失去了目标,只在空中乱抓乱打。
“他到哪儿去了?”黑胡子叫道。
“到这儿来!”警察说着,走进庭院,站住了脚。
一块瓦呼地一声从他脑袋旁边飞过去,把厨房桌上的一个陶罐砸烂了。
“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黑胡子美国人操起他的左轮手枪,朝着瓦片飞来的方向连发了五颗子弹。
“打不死他也得让他带着伤!”黑胡子自信地说。
院子里一阵寂静,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
肯普医生一直坐在他的书房里写作,傍晚时看到马维尔逃下山去的情景,他并没有当回事。刚才的枪声确实惊动了他,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山下看去。他看到“快乐的板球手”旅店周围聚集了好多人,再向远处看时,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于是他又转回身,干他自己的事。
大约一小时后,门口响起了铃声,他听到女仆去开门,可过了好一会却不见有人进来。他心神不宁地来到楼梯口,问大厅里的女仆:“有信吗?”
“没有,刚才是门铃自己响了一下。”她回答。
于是,肯普又回头去工作,一直到深夜两点钟才下楼去睡觉。他脱下外套和衬衣,觉得有些口渴,就拿起一支蜡烛,到餐厅去取酒。
当他回头走过门厅的时候,发现楼梯下那蹬脚垫旁边的漆布上有一个深色的斑点,他弯下腰去触摸那斑点,像是一块快要干的血。哪来的血?他纳闷着。他上楼时,一路东张西望,可并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到了房门口,竟然发现卧室的门把上也染着血。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书房下来的时候,房门是开着的,根本没碰把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挺干净。他马上走进卧室,一眼看到罩单上有一摊血,床单也撕破了。床的那一头,被子深凹着,好象有人刚刚在那儿坐过。他那会儿从书房回卧室来睡觉时,进房后是一直走到梳妆台前去的,当时并没有注意床上。
肯普是个头脑冷静的人,虽然他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但并没有惊慌失措。他又向四周看了看,那并没有什么。这时他清楚地听到有一种动静,穿过房间,靠近了洗手架。他把房门关上,走到梳妆台前面,突然,他吃惊地看到,在自己和洗手架之间有一个染上血迹的用破布做的绷带卷儿在半空悬着。他伸出手去,想抓住这卷儿,可自己的手却反而被一把抓住了。
一个声音紧靠着他叫道:“肯普!”
“啊!”肯普吓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别慌,我是个隐身人!”
“隐身人,荒唐,这是一种鬼把戏。”他突然上前一步,向绷带伸出手去,却碰到了看不见的手指头。
他马上缩了回去,脸色立刻变了。
“镇定,肯普,别动手!”那只手握得肯普更紧了。
肯普想挣脱出来,经过一番搏斗,反被隐身人压在身底下,他拚命的乱打乱踢,可一切无济于事,隐身人的劲儿比他要大得多。
“你老实点,我并不想伤害你,不过你可别惹火了我。”隐身人发出了警告。
“能让我坐一会吗?我不会动的。”肯普知道自己敌不过他,只好休战。
隐身人闪开了,肯普坐了起来。
“肯普,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大学的同学格里芬。”为了唤起肯普的记忆,隐身人又补充道:“我年龄比你小,身子长得又高又壮,粉白色的脸,红眼珠,还得过化学奖章。”
“噢,我让你搞糊涂了,真可怕。格里芬?对,你是用什么魔法才能使人隐身呢?”
“这不是魔法,是一种完全合乎情理的科学方法。”隐身人说,“现在,我受伤了,你让我坐下歇会儿,并给我弄点吃的喝的,好吗?”
肯普注视着在屋里移动着的绷带,然后看见一把藤椅在地板上被拖过来,放在床旁边。藤椅吱嘎了一声,坐垫就陷凹了许多。肯普转身倒了一杯酒问:“我在哪儿把它递给你呢?”
椅子吱嘎了一声,肯普觉得杯子从他手里给拿开了,并悬空停留在椅子前边上方二十寸的地方,倾斜了一下,杯里的酒就干了。
“有睡衣吗?我很冷。”隐身人啪的一声放下杯子问,“要是有衬裤、袜子、拖鞋就舒服了。”
肯普给他拿来一件暗红色的长袍和衬裤、拖鞋。只见衣服歪斜在空中,然后古怪地振动了一下,就竖在那里,钮扣一个个都扣好了,然后在椅中坐下。
“还要吃的东西!”隐身人粗鲁无礼地说。
肯普拿来了一些冷肉片和面包,拉过一张轻便桌子,搬到客人面前。
客人边吃边说:“今晚我得住在这里,不管你是否愿意。我流血了,你也看到了。由于血凝固了你才看得见,因为我只改变了有生命的细胞组织,而且只能在我活着的时候才有效……”“怎么会开枪?”肯普问。
“有一个笨蛋——就算是我的一个帮手偷了我的钱,我去追他……”
“你开枪了?”
“不是我,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瞎开枪,打中了我,真该死!”
隐身人大吃一顿后,又向肯普要了支烟,抽了起来。他抽烟的样子很奇特,口腔、咽喉和鼻孔都显露出来,成为一种烟雾腾腾的模型。
“遇到你真是运气,你必须得帮助我,我们可以一起合作,干些事情。”隐身人边吸烟边说。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肯普只想知道这个问题。
隐身人开始讲他的故事,可只是讲刚才在山下发生的事,并提到了马维尔偷了他的钱。
“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肯普突然问道。
“今晚我不能告诉你。”隐身人沉默了一会说,“我将近三天没有睡觉了,困死了,我要睡觉了。”
“就在这一间睡吧。枪伤怎么样了?”医生问。
“那没什么,只擦破点皮,出了点儿血。”
尽管隐身人已经精疲力尽,而且身上负伤,可他还是仔细查看了卧室的两扇窗户,打开窗子向外看看,万一出现什么情况,可以从这里逃出去。接着又检查了卧室的锁和更衣室的两扇门,觉得他不会有危险了,便对肯普说:“今晚不能把所有的事告诉你,我不睡觉不行了。我发现了一样东西,我必须有一个合作者,而你……好了,明天再说,你可以走了。”
“晚安!”肯普说着,握了握那只看不见的手,侧着身子向门口走去。突然那件睡衣迅速地向他移过来。“别净想跟我捣乱,否则……”
肯普的脸色有点变了,“我想我已经对你许下诺言了。”他说。
肯普随手把门关上,这门就立刻被锁上了。接着,他听见一阵迅速的脚步声又到了更衣室门前,那门也被锁上了。肯普感到荒谬极了。
他下楼来到餐厅点上灯,取出一支雪茄,一面在屋里踱来踱去,一面在想自己也不明白的问题:隐身,海洋里是有的,一切微生物都看不见,水池里也一样;可是空气里,没有;人呢,更没有,既使是玻璃做的,也能看见。他越想越迷惑,烟抽了一支接一支,可终究还想不出个结果。
他离开餐厅,来到他的诊室,点着了煤气灯,诊室里有当天的报纸,由于工作繁忙还来不及看。于是他就漫不经心地打开来翻阅,看到了那篇《叶宾怪事》的报道。他看了两遍,颓然坐到手术床自言自语道:“他不仅是个隐身人,而且还是个杀气腾腾的疯子……”
肯普仍在踱来踱去,力图理解那不可思议的事实,他简直兴奋得无法入睡。
天亮了,肯普吩咐仆人在楼上书房里准备两份早餐,并告诉他们只许在底层和地下室走动。他继续在餐室里踱步,直到晨报送来的时候。报上登载了昨天伯多克的消息,马维尔为报纸提供了一些情况,说他陪了隐身人24小时,可是他没提那三本书和钱的事。这样,他和隐身人的关系,别人就搞不清了。肯普又让女仆去把能找到的每一种日报都买回来,他又把这些有关隐身人的报道看了一遍。
“他是隐身人,而且已经由愤怒变成了疯狂!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该怎么办?”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来写一张便条。“我这样算不算不忠诚呢?可是假如……”他犹豫了,把写了一半的便条撕了,又另写了一张,然后拿出一个信封写上:“伯多克港阿迪上校收。”
这时,肯普听到头顶卧室乒乓乱响:椅子摔倒了,杯子也打碎了。肯定是隐身人醒了,他急忙奔上楼去,急切地敲门。
六、隐身术的奥秘
隐身人开门让肯普进了房间。
“怎么回事?”肯普问。
“没什么,我发了阵脾气。”
“你经常这样吗?”
“是的。”
“关于你的事已经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隐身人,可谁也不知道你在这里。”
隐身人咒骂起来,肯普马上转变了话题:“早饭在楼上,咱们吃完再慢慢说。”说完带着隐身人穿过狭窄的楼梯走进书房。
“我可以帮助你,但我不知道你的计划是什么,另外,一定要让我了解你能够隐身的问题。”吃完饭,肯普对隐身人提出了问题。
“这很简单,而且完全可信。”格里芬说着,把餐巾放在一边。
“我离开伦敦后就到了切瑟斯托,当时我只有22岁。我放弃了医学改为研究物理,我对光学特别感兴趣,并专门研究光学。半年后,我发现了一个关于色素和折射的普遍原理——一个公式,一个涉及四维的几何学公式。这只是一个概念,可这可能引导到另一种方法,利用这种方法可以把一个固体或液体物质的折射率降低到和空气一样,有时除了颜色会改变外,不必改变其他性质。”
“这确实奇怪,可我还是不大明白,这跟人的隐身有什么关系呢?”肯普说。
“你很明白,一个物体不是吸收光就是反射或折射光,或者两者都有。如果它既不吸收光线又不反射或折射光线,那么它本身就看不见了。比如,你把一片普通的白玻璃放在水里,尤其是放到比水的密度大的液体里,它就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因为光线经过水到达玻璃的时候,只有一点点折射或反射。再比如,把一块玻璃打得粉碎,并碾成粉末,在空气中它可看得很清楚,而把它放入水中,它就看不见了,因为玻璃粉和水的折射率差不多,光线从一个微粒到另一个微粒去的时候很少折射和反射。你想一想,如果能使玻璃粉的折射率和空气一样,那么它在空气中也就会消失,因为光线从玻璃到空中去的时候不会产生反射或折射。”
“是这样的,可是人不是玻璃粉。”肯普又提出了疑问。
“不,其实,人比玻璃更透明。整个人体的纤维,除了血液里面的红色素和毛发里的黑色素以外,都是由无色透明的组织所构成的,由于它们的颗粒太小,所以我们彼此可以互相看见,大体来说生物纤维的透明度与水差不多。这个发现对我研究工作的进展意义十分巨大。我对我的研究成果保守秘密,想等我的工作全部完成时再公诸于世,我想一鸣惊人。我开始研究色素的问题,这是整个工作中的关键。
“每天我都工作到深夜,有时一直到天亮。有一个夜里我独自一人坐在实验室里,头脑里充满了神奇的、美丽的幻想:我可以使一个动物透明,使它看不见,当然也可让我自己隐身。我突然想到隐身术的无比威力,它意味着奥秘、权力、自由。
“我勤奋工作了整整三年,刚爬过一座困难的高峰,眼前就出现了一座险峰。我在生理学上有个新发现:血液里的红色素可以变成白色的或无色,同时却能保持它原有的机能。可是这时我发现继续这项工作已是不可能的事,因为研究需要经费,可我没有钱,我抢了我父亲所保管的钱,还迫使老人自杀。这时,我离开切瑟斯托学院到伦敦,在贫民区租了一间房,我用父亲的钱买了各种生活上和实验上所需的东西,继续进行我的研究。实验过程都用密码记在被流浪汉马维尔偷去的那几本书里,要点在于把要减低折射率的透明体放在两个发出以太振动的辐射中心之间。我需要两个小发电机,用一只便宜的煤气引擎来发动它们。
“我的第一次实验是用一点儿白色羊毛纤维进行的。在闪烁的电光下,它变得又软又白,刹那间像一缕轻烟似地消失了,可我把手伸过去一摸,它还在那里,只是看不见了。
“第二次是用猫来做实验。大概花了三四个钟头,猫的身体隐没了,可是眼睛和脚爪还看得见。这时天已黑下来,我就去睡觉了。半夜里,我被猫的叫声吵醒,我想抓住它,把它扔到窗外去,可是我抓不到它。它在房间里到处不停地叫着,我打开窗户乱打了一通,它可能跑出去了。因为几天后,我在大街上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争论着猫的叫声是从哪儿来的。
“我已经掌握了成功的秘诀,我已精疲力尽。可心里始终在设想一个隐身人在世上会有多大的好处。可促使我实施这一想法的,却是一件偶然的事。那天,房东老太太来到我屋里,说我虐待猫,那天猫的叫声惊动了她,她说要弄个明白。于是,她在我房里东张西望。我怕她发现我的秘密,就把她轰了出去。这时我想到她一定会再找麻烦,假如让我搬出去,就意味着工作要拖延。可是我没钱了,手里只有20镑。怎么办?隐身!
“我带着现在在流浪汉手中的三本笔记本和支票簿,到最近的一个邮局把它们寄到波特兰大街的一个邮件待领处。回来后,我服用了除去血液颜色的药物。过了一会儿,在我神智不大清楚的时候,有人在敲门,我气呼呼地打开门,原来是房东,她来送退租通知单。当她抬头看我时,不禁吓得连蜡烛带纸单一起都丢在地上,随后便跌跌撞撞地下楼了。我知道肯定是我那可怕的、雪白的脸色吓着她了。
“整个晚上我都处在极端苦痛之中,整个人昏迷不醒,我知道这是药物在发生作用。天亮时,我身上的血色已腿尽,我挣扎着站起身来,感到十分衰弱,又非常饥饿。我走到修面镜前,在镜中已看不到我自己,只有变淡了的色素还残留在我眼睛的视网膜后面,比雾还要淡。我欣喜我成功了。
“我用一块床单盖在脸上遮光,整整睡了一上午。大约中午时,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这时我已经恢复了力气,就跳起身来,尽量不出声地动手拆卸我的仪器,把它放到房间四周,不让别人看出仪器安装的方法。这时外边又响起了敲门声,还叫喊着什么,房东带来两个年青人想撞开门。我并不理会他们,赶紧料理了房里的其他东西。
“他们劈了门板闯了进来,在房里四处找寻,可见不到一个人。趁他们打开窗户时,我跳了出来,走进一间起居室。过了一会他们全都下了楼,我就带着一盒火柴又溜上楼去,把那堆废纸乱草点着了火,然后放上椅子和铺盖,再用根橡皮管子把煤气引到那堆火上去,把房子烧了,这样才不留一点痕迹。
“我成了隐身人。我轻轻地拉开前门的门闩,走到街上,我开始理解隐身术给我带来的非凡好处,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涌现出各种狂妄而奇妙的计划。”
七、隐身人的不幸
隐身人转了下身子,又继续着他的叙述:“在大街上,我心中十分得意。我就好像是一个眼睛看得见、脚步声很轻、而衣服没有窸窣声的人,在一个眼睛全都瞎了的盲人城市里走动一样。我有一种狂野的冲动,老想作弄人,吓唬人,拍拍他们的后背,扔掉他们的帽子,觉得自己比别人特别优越而洋洋得意。
“我来到波特兰大街,突然我的背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还发出碰撞的声音。那个背着一篮苏打水瓶的人惊奇地看着他的篮子,我哈哈大笑,说着‘篮子里有鬼’,就突然把它从他手里夺了过来,向空中扔去。可是站在一家小酒店门外的马车夫突然冲过来接篮子,他张开的手指头猛然戳到我耳朵下面,使我痛得要命,我就把整篮东西砸到他的身上去了。接着人群里一片喧嚷,我知道自己闯了祸,就躲到那马车夫的四轮马车后面。
“由于这次事件,我害怕被人发现,我想挤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可是人实在太挤,我的脚后跟很快就被人踩着了。我沿着路沟走,路沟粗糙不平,把我的脚硌得好痛。一辆双轮马车这时正好缓慢地驶过,我的肩胛下面被车辕撞坏了。我跌跌撞撞地闪过马车,又用一种痉挛的动作躲开了一辆儿童车,就紧跟在这辆慢慢行驰的马车后面。这是正月里的一个晴天,路面上的薄层泥浆已快结冰,而我竟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我全身发抖。我事先竟没料到:不管我是否隐身,我还得听从气候的摆布。我哆嗦着,心情糟透了,我现在所想的只是如何才能摆脱困境了。
“我沿着马路跑到布隆斯伯里广场,想赶到博物馆的北边去,到了广场西角,一只小白狗发觉了我,它边叫边跳紧跟在我后面,鼻子垂得低低的,原来狗的鼻子就像人的眼睛一样,能嗅出人的踪迹。为了甩掉它,我跑到博物馆栏杆对面一所房子的白色台阶上,打算站在那儿等到人群走过去再说。这时我没注意有两个小孩在我身旁的栏杆那里逗留着,他们注视着我留在新刷白的台阶上的泥脚印,尖声惊叫道:“光脚印!光脚印!”我往下一看,立刻看到在一滩泥浆中隐约可见的一双脚的轮廓,在一瞬间,我都发呆了。
“一会儿工夫,周围就聚满了人,我又不得不逃了。我奔跑着穿过附近纵横交错的偏僻马路。”
隐身人停下来默默思索。肯普神经质地向窗外瞥了一眼说:“请继续讲下去。”
“当我越过广场的时候,雪花已像一层薄纱一样地飞落下来,我已经着凉了。我没有藏身之处,没有生活用具,世上也没有一个我能信任的人。我徘徊在街头,希望能找到躲雪的地方,最后,我走进了昂宁百货公司。那里什么都有,肉类、杂货、麻布、家具、衣服,甚至油画。里面人来人往,非常热闹,我觉得并不安全。我烦躁地来回寻找,后来在楼上发现一间存放许多床架的大屋子,我爬了上去,这地方早已生上炉子,十分温暖,顿时我感觉舒服多了。我又找到一大堆折叠好的棉褥子,决定躲在这里休息。
“过了一个小时,商店打烊的时间到了,人也越来越少,我就离开那屋子,溜到店里那些人员不太稀疏的地方。我看到店里的男女青年很利索地把白天陈列待售的货物都收拾好,他们又把整个商店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就走了。这时商店里一片寂静,只剩我一个人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巨大铺面、走廊和陈列室中间徘徊着。
“我先到卖袜子、手套的地方,在现金出纳小桌的抽屉里找到了火柴,点了一支蜡烛,在许多盒子和抽屉里翻到了羊毛衬裤和汗衫。然后又找到短袜、一条厚厚的毛围巾。我又跑到服装部,找到几条裤子、一件便装上衣、一件大衣和一顶宽边软帽。我觉得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随后我想到了吃的,就在楼上的茶点部里吃了重新煮热的肉和咖啡。又在旁边的玩具部里找到一些假鼻子,这一发现使我又联想到假发、假面具之类的东西。最后,我躺到一堆鸭绒被里面,十分安稳舒服地睡着了。
“天亮后,我被一阵谈话声惊醒,我坐起身来看见两个人正从售品部走来。我马上爬起来,想寻路脱身。可一切都迟了,他们已经发现了我这个无头人,大喊着:“抓贼!”他们的喊声惊动了人们,于是大家一起向我围过。
“我跳起身来,抓了一把椅子从柜台里扔了出去,旋风似地砸到那叫喊着的家伙身上。我转过身来,在拐角的地方,又碰到另一个笨蛋,我一拳打得他晕头转向,于是我冲上楼去。可是这家伙穷追不放,我就随手拿起堆在楼梯上的一个彩绘花瓶,向那愚蠢的脑瓜顶上砸去。整堆的瓶子都滚下楼去,到处是一片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这时我想到了脱衣服隐身,就蹲在五金部的柜台后面尽快地脱下外套、短上衣、裤子、靴子。当我想脱掉羊毛衫裤时,警察和更多的人来了,我又急着奔向那间贮藏床架的房间,冲到衣柜之间脱掉了羊毛衫和衬裤,心里直喘吁。
“‘他把脏物丢掉了,’一个年青人说,‘他肯定在这儿附近。’可他们找不到我。我看了一会他们暴躁地搜查,就去吃早餐了,然后坐在茶点部的火炉边,考虑着我的处境。
“你现在开始了解我的不利条件了。”隐身人说,“我没有藏身之处,没有遮身之物,一穿上衣服,就失去了我的有利条件,变成一个古怪可怕的东西。我还得饿着肚子,否则那些吃进去未消化的东西,就会被别人看成怪相了。
“我也没有想到不同的天气也会影响我。比方说下雪天我不能在外面走远,因为雪落在我身上,就把我暴露出来。下雨也一样,会使我显出一个水淋淋的轮廓,一个亮晶晶的人形,一个大水泡。而在雾中也会像一个隐约可见的气泡,一个形体,一个阴湿模糊的人形。不仅如此,如果在伦敦的露天地方走远的话,我的脚腕子将沾上污秽,皮肤会粘上煤烟尘土。我也搞不清什么时候因为这些而露出原形。
“我心里乱透了,漫无目的地向波特兰大街的贫民区走去,走到我曾居住过的那条街的端头,我想到我最紧迫的问题是要弄到衣服。这时,我在一家小杂铺里看到了不少假面具和假鼻子,使我又想起昂宁百货公司里的玩具给我的启发。于是,我转回身来,向河岸北边的街道走去。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要寻找的目标。在德罗利水巷附近的一条偏僻小路上,有一家肮脏的沾满蝇屎的小铺子,橱窗里摆满了镶着金线的长袍、假宝石、假发、拖鞋、化妆舞会上穿的化妆衣服。我透过橱窗看了看,里面没有人,我暗自庆幸。我打算走进屋子,找出假发、假面具、眼镜、戏装穿戴起来,走进世界,我还想偷走这儿所有的钱。
“于是,我开门进去。门铃的‘当啷’声惊动了店主,这个身材矮少的人来到铺面,用一种期待的神色在店铺里搜索,可是铺子里没有人。他走出门去,向街道的两头张望,一会就回来,嘟哝着向房门走去。
“我上前跟在他后面,可他一听到我的动静,就突然站住不动了,我也立刻站住。然后他在我面前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我正在迟疑时,他突然又回来了,房门又打开了,他站在那里不放心地看看铺面,又去柜台后面查看,接着就疑心地站着不动。我就趁机溜进了里屋。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里面杂乱不堪,角落里放着许多大型的假面具。这间屋子有三个门,一扇门通往楼上,一扇通到楼下,可都是关着的。他这么警觉,我根本不能行动,只好站在那里不动。等到他走向地下室,我就坐到火炉旁边的椅子上,炉火不旺,我未加思索地加了一点煤。加煤的声音立刻把他引上楼来,他站在那里,瞪着眼睛,四处找寻,还是没发现什么,就又走下楼去。
“过了好长时间,他上来了,打开上楼的门,我紧紧跟着他爬上楼去。突然他似乎发觉了我在他身边的动静,又回过头来张望,眼睛在楼梯上下瞧来瞧去,并用恫吓的声音说道:‘要是屋里有人的话……’他把手伸进口袋,但没有摸着他所要的东西,于是在我身旁冲了过去,怒气冲冲地下楼去。
“一会儿他又上来了,迅速地打开房门,我连忙闪进去。我决心搜索这所房子,于是就尽量不出声地搜索了一会。在隔壁的房间里,我找到了许多旧衣服,就不断地翻寻起来。突然我耳边响起了脚步声,抬头一看,他手里拿着一把老式的左轮枪,瞧着这堆乱七八糟的衣服。我一声不响地站着。
“他一边骂着,一边悄悄地锁上了门,把我关在屋里了。接着我绕出房间,看见他拿着枪走遍了整所房子,把门一道一道地锁了。然后把钥匙放进口袋。我明白他要干什么了,我想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于是就打昏了他,塞住他的嘴,把他捆在一条床单里。”
“天哪,你够恨的。”肯普叫起来。
隐身人蓦地站起来,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处境吗?”
肯普脸上显得有些冷酷,他差点儿要把本意说出来,可马上改口道:“当然,那你接下去做了什么?”
“我在楼下找到了些吃的,填饱了肚子,就开始有条不紊地搜索起来。我把所有可能对我有用的东西,都堆集到藏衣室里,然后再从容地加以挑选。我找到一个盒式的提包,还有一副黑眼镜、灰色的假胡子和假发,最后我挑选了一个样子比较好的假鼻子。又用化装舞会上穿的白色衣服和一些白色羊毛围巾把自己裹了起来,穿上了那家伙的靴子。为了不让人们看出破绽,我站在镜子前,从各个角度打量自己,觉得一切装备停当后,才鼓起勇气带着那矮人的八镑金币,大步走上街去。
“过了5分钟左右,我已经拐了十几个弯,没有人特别注意我,就放心多了。我认为再也不会有麻烦事了,只要不泄露秘密,就能为所欲为,而不会受到任何处罚。我以为不管做什么,也不管后果如何,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只要把长袍一扔,就无影无踪了,谁也找不到我。只要能找到的东西,我就能拿到手。我决定来一个豪华的筵席,然后找一个上等旅馆住下,再攒一笔资产,我很自信。可这一切幻想又破灭了,当我来到一个豪华饭店时,忽然想起我不能吃东西,要不然就得把我那张隐去的脸露出来。我只好沮丧地走出来,找了一个不显眼的私人房间吃起来,可人们又好奇地瞅着我。
“肯普,我愈来愈觉得,一个隐身人在寒冷泥泞的气候中,在人口拥挤的文明城市里是多么无能。在进行这一次疯狂的实验以前,我梦想过无数的好处。可是在那天下午,却好像全是失望。我心里仔细琢磨人们想弄到手的一桩桩、一件件东西,毫无疑问,用隐身术肯定可以弄到,可是到手以后,却不能享受,包括女人、爱情、名誉和地位……”
隐身人停了下来,向窗外放眼眺望。
“可是,你到叶宾去干什么呢?”肯普说。他非常想使他的客人说个不停。
“我只是想去那儿继续我的研究工作,可是我受到了干扰,那些该死的家伙。而现在我只想拿回那三本实验记录和支票簿,再购置一些化学药品,和你合作实现我的理想,这也就是我现在找你的原因。”隐身人激动地说。
八、隐身人被出卖
这时肯普似乎有些慌张,急急地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斜着眼向窗外一瞥。
肯普已看到三个人正向山路走来,为了不让客人发现,他向客人更加靠拢过去,故作镇静地问:“你动身去伯多克港的时候打算干什么?”
“我打算从那里乘船去法国,然后去西班牙或阿尔及尔,那儿没人知道我的秘密,我就可以隐身一辈子。可倒霉的是那流浪汉偷走了我的钱和书。”隐身人回答。
“这样说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抓住那流浪汉,并设法把东西拿回来。”肯普建议道。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在市警察局里。根据他的要求,被锁在那儿最坚固的监牢里。”
“狗杂种!”隐身人骂道,“那些书是至关重要的,我们一定要把它弄回来。”
“那当然。”肯普神经质地说,他似乎已听到外边的脚步声,“我想这不会很困难。”
隐身人不作回答,默默地沉思起来。肯普想找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但隐身人却自动开口谈了起来。
“肯普,我知道你不像那些乡巴佬,你通情达理。经过了那么多的遭遇,我有点气馁了,可见到你,我又有信心了,我觉得我们会成功……”
“你没跟任何人说起我在这儿吧?”他突然问道。
肯普迟疑了一下,“这一点我早已答应过了。”他说。
“这样就好。肯普,我需要一个安稳的地方,一个帮手,这样我可以平平安安地吃饭、睡觉、休息,而不受到干扰。”
“以前我一直糊里糊涂,从没有考虑过隐身术的利弊。现在我知道,隐身术最大的好处是杀人,我可以走近一个人,不管他拿着什么武器,我都可以选择好位置,随心所欲地给予一击,然后又可以随心所欲地躲避和逃脱。”
肯普抬手摸摸小胡子,倾听着楼下的动静。
“我们必须杀人!”肯普复述了一句,“当然不是乱杀,而是谨慎地杀,杀那些知道我是个隐身人的人。我们还必须占领一个城市,建立一个恐怖统治的组织。随时去杀那些不服从命令者。”
“嗯!”肯普含糊地说着,不再听格里芬说话,而是谛听门开关的声音。
“依我看,格里芬,你的同伙不好当啊。”肯普心不在焉地说。
突然隐身人好像发现了什么,急切地问:“楼下有声音?”
“你听错了。”肯普说着提高了嗓门,“格里芬,你不应该做一头孤独的狼,构想同全人类开玩笑。你要信任这个世界,公布你的成就,让千百万人来帮助你,这样你就可以干很多事。”
隐身人打断了他的话,伸开手臂说:“有人上楼来了。”
“不会的。”肯普说。
“让我看看。”隐身人说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肯普迟疑了一下,就前去阻拦他。什么都明白了,隐身人吃惊地站起来。
“原来你还是出卖了我!”那声音愤怒地叫着。于是睡衣突然解开了,隐身人开始脱衣服。肯普迅速地迈向门口,把门打开,就听到楼下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隐身人立刻跳起来,却被肯普猛地向后一推,接着门砰地关上,肯普想把门锁上,可在关门时那钥匙掉到了地上。
肯普的脸变白了,他双手拚命地抓住门把,可怎么也拉不拢,他的喉咙却被看不见的手指掐住了。他不得不放开门,隐身人就把他推下楼,并把睡衣扔在他身上。
这时,收到肯普信件的伯多克警察局长阿迪上校走到楼梯中间,他被刚才的情景吓呆了,在他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时,自己突然被重重地挨了一拳。他看不见凶手,只觉得有一个很沉重的东西跳到他身上,掐住他的喉咙,一只膝盖抵住他的胯下,他就头朝下地从楼梯上被扔了下来。一只看不见的脚踩在他背上,一阵鬼魂似的嗒嗒的脚步声径往楼下。接着,楼下大厅里的两个警察也大叫起来,最后房子的前门就猛然关上。
阿迪翻过身张望,只见肯普蹒跚地走下楼来,满身灰土,头发乱蓬蓬的,半边脸被打得发白,嘴唇也破皮出血,他双手抱着衣服,语无伦次地说:“完了,他跑了!”
肯普来到楼下的大厅,搬了张凳子坐下,等神经稍微稳定后,就把刚才发生的情形告诉了阿迪。
“他疯了。”肯普说,“他已经失去人性,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包括杀人……”
“我们肯定得逮住他!”阿迪说。
“他有隐身术,我们摸不透他,我们得有个周密的计划才行。”于是他们商量开了。
“阿迪,你必须立即行动,调动所有的力量,封锁所有的火车、汽车和轮船,阻止他离开这个地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对了,现在唯一可能使他留在此地的就是那几本笔记簿,据我所知,它们在被关在你们警察局的一个流浪汉手里。”肯普冷静地说。
“噢,我知道该怎么做。”阿迪说。
“还有,我们必须阻止他吃饭睡觉。我们要把所有的食物都锁起来,让他非得砸碎锁才能拿吃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发现他的踪迹。另外,家家户户都要把门关上,别让他进去。但愿老天爷能赐给我们寒冷的夜晚和雨水,这样事情就容易多了。”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阿迪问。
“去弄一些狗,它们虽然看不见他,可是能嗅到他。要牢牢记住,在他吃东西后他会躲起来,所以你们必须得仔细搜查,不能放过每一个角落。还要把所有他可能用来打人的东西藏起来。”肯普补充说。
“好,我们一定能抓到他。现在我就开始行动,召开一个紧急军事会议,把任务一一落实到人,包括铁路经理们。”阿迪说着,招呼同伙回总局。
肯普又不放心地跑到门口,大声喊道:“我们还可在马路上撒些碎玻璃,在他无准备的情况下,全力以赴消灭他。”
没过多久,巡警们就驶过乡村小巷,挨门挨户地警告人们把屋门锁上,要带上武器才能出门。所有小学在三点钟左右就
放学,并组织孩子们一起回家。这时,由肯普发起有阿迪签名的布告张贴了全地区。整个乡村戒备森严,人心惶惶。追捕隐身人
第二天下午一点钟邮差给肯普送来了一封信,当时他饭也没有吃,就走进书房读信。这是一封奇怪的信,是用铅笔在一张油腻的纸上写的。
“你真是聪明能干。”信中写道,“虽然我想不出你从中会得到什么好处,可是你反对我。你绞尽脑汁搜索我,搜索了整整一天,你想剥夺我一夜的休息。尽管如此,可我还是吃过东西,睡过觉了,而游戏却刚刚开始,恐怖统治开始了。这封信宣告恐怖统治开始的第一天,伯多克港不再属于女王统治的天下。告诉你的警察上校和其余的人,它属于我——恐怖!今天是新时代——隐身人时代的元年元日,我是隐身人一世。作为开始,统治是宽容的,第一天将处死一个人示众,此人就是肯普。今天他的死期到了!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来抵挡,死亡总会来临的,它将在中午的时候从邮筒开始。任何人也不能帮助他,包括我的人民,否则死亡会降临到他头上。哈哈,今天肯普要死了。”
肯普把信从头至尾读了两遍。“这不是欺骗,”他害怕地说,“这是他的口气,他是当真的。”
原来在肯普收到这封信前,隐身人已经在伯多克爵士仆人住房大门200米远的砂坑边杀死了威克斯蒂德先生,再一次显示了他隐身术的威力。毫无疑问这次是对肯普的背信弃义的发泄。
人们猜测,隐身人是用铁棍袭击这个无辜的伯多克爵士的管家的。当时可能是威克斯蒂德发现了在空中移动着的不可思议的铁棍,因好奇而激动,并追逐着这运动物而丧身的。
想到这里,肯普战栗起来,他站起身来打铃叫女管家立刻去检查房子里所有的窗闩,并把所有的百叶窗都关上。他自己在卧室里从一个加锁的抽屉中取出一把小左轮枪,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放进便衣的口袋里。接着他又到桌子前写了许多张便条,其中一张是给阿迪上校的,交给他的女仆设法送出去。他做完这些事后还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去吃冷了的饭。
他边吃边想,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这样也好,我是鱼饵,他会到这里来的。”他说,“我们会抓住他的。”
他走上观景楼,仔细地随身关上每一扇门。他站在窗口望着炎热的山坡,突然什么东西在窗框上面的砖头上轻轻作响,他吓得猛然倒退。
“我有点神经过敏了,可能是一只麻雀。”他自言自语道。
不久,他听到前门响起铃声,就急忙跑下楼去。他拉开门闩,开了锁,察看了一下链子,把它扣上,然后隐藏着自己的身影,小心地把门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招呼他,原来是阿迪。
“你的仆人遭陌生人袭击了,肯普。”他隔着门缝说。
“什么,有这种事!”肯普惊叫道。
“让我进来!他就在这儿附近,他把你写的便条拿走了。”
肯普急忙解开门链,让阿迪在那窄小得只能过一个人的门缝里挤了进来。他站在门厅里,如释重负地看着肯普把门关上。“他从女仆手里抢走了便条,把她吓得要死。我不知你那便条上说些什么?”
肯普咒骂起来,“我真是个傻瓜!我应该料到他很快就会走到这里的。”
说着,肯普把阿迪带到书房,把隐身人的信交给阿迪。阿迪很快地看了一遍,轻轻地问:“那么你是想……”
“原来我是想搞一个圈套,可现在我失败了。”肯普说,“我把我的计划让女仆送出去,反倒送给了他。”肯普沮丧地说。
“他会逃开吗?”阿迪说。
“他不是那种人,他会到这里来的。”肯普说。
楼上传来一阵玻璃打碎的响声。肯普马上警觉起来,从口袋里抽出那把闪闪发亮的小左轮枪,领着阿迪向楼上走。他们还在沿着楼梯向上走的时候,又传来了第二阵碎裂声。他们来到书房,发现两扇窗户被打碎了,碎玻璃溅了半间屋子,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损坏的窗户。肯普又咒骂起来,这时另一扇窗户像手枪开火似地哗啦的一声碎裂了,一块块锯齿形的三角碎片还耽了一会儿才往屋里崩塌下来。
“这是怎么了?”阿迪问。
“这还刚刚开始呢。”肯普说。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碎裂声,然后木板又被沉重地砸了一下。
“真该死!”肯普说,“他打算扫荡整个房间,可他没有想到百叶窗都关上了,玻璃要往外掉,他会割破自己的脚的。”
接着,又一声响,另一扇窗户也被打破了。两人站在楼梯口,束手无策。
还是当警察的阿迪想得快,他灵机一动对肯普说:“给我一根木棒或别的什么,让我下山到警察局去,把警犬放出来。这样准能收拾他!”于是,他们决定展开一场大追捕。
他们还没来得及行动,又一扇窗户被打碎了。
“你不是有一支左轮枪吗?”阿迪问道。肯普把手伸进口袋,不情愿地把枪递给了他。
阿迪拿着枪让肯普去开门,这时二楼卧室的一扇窗户又落地了。脸色苍白的肯普蹑手蹑脚地把门闩拉开,阿迪一闪身就来到台阶上,门又闩上了。接着他挺直身子,大步走下台阶。他穿过草地,走向大门,可总感觉有阵微风在草地上拂过,有什么东西向他移近。
“站住!”一个声音从空中飘过来。阿迪突然僵住了,脸色苍白而坚定,身上的每根神经都绷紧了。
“掉转头回房去!”那声音紧张而坚定。
“对不起!”阿迪嗓音嘶哑地说着,一边握紧了那左轮手枪,想寻找目标突击。可他的话还未说完,他脖子就被一条胳膊绕住了,背上也被一只膝盖抵住,他就四肢伸开向后摔跌在地上。他笨拙地拔出枪,毫无目标地打了一枪,接着他的嘴上就挨了一拳,枪也从他的手里被夺走了。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又摔倒了。
“该死!”那声音笑了起来,“我不想现在就打死你。”那支左轮枪在6尺以外的半空中正对准着他。
很明显隐身人是冲着肯普来的。
“你要我做什么呢?”阿迪坐起来问。
“快带我进房去,别耍什么花招,否则你自讨苦吃。”
阿迪犹豫着,心里矛盾不安。
这时,肯普正蹲伏在碎玻璃中间,在书房窗台边上小心地窥视着。他看到阿迪在同隐身人交涉,接着有一束闪烁的阳光反射到肯普的眼睛里,那肯定是那支左轮枪。于是,他用手遮住眼睛,朝眩眼的光线眺望。“糟了,阿迪的枪肯定被缴了!”肯普不知所措。
“请不要逼人太甚!”阿迪说道。
“告诉你吧,我什么也不会答应的,我只要求你回房去。”隐身人发出最后通牒。
阿迪只好转身慢慢地朝房子走来。肯普困惑地看着他,只见左轮枪忽隐忽现,像幽灵似地跟在他后面。突然阿迪向后一转,想抓住这小东西,可是没有抓住,就两手一举,脸朝下倒在了地上,只有一缕蓝烟在空中荡漾着。后来,阿迪的身子扭动了一下,用一只手臂支撑起来,又向前倒下,然后就躺着不动了。
肯普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难过极了。他仔细观看自己房子周围,想看看那左轮枪,可它已消失了。
接着,前门有人又打铃又敲门,声音愈来愈响,可谁也没去开门,随后一切都寂静下来。肯普坐在那里谛听着,通过窗户向外窥视。他走到楼梯口,忐忑不安地倾听着,然后又手拿拨火棍去检查一层楼的窗栓,结果一切都安然无恙。他又回到楼上,发现那女仆和警察正沿着别墅旁边的小路向这儿走来。
一切都沉寂无声,肯普料想到隐身人已包围了自己的住宅。
果然不出所料,楼下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又迟疑着走下来。突然整个房子都因为沉重的撞击和木头的碎裂而震响起来,似乎整幢房子都要被拆掉了。肯普赶紧打开厨房门。这时,被劈成碎片的百叶窗飞落到厨房里来,差点打在他身上。他站在那里吓呆了,他发现一把斧子在空中跳来跳去,一会劈掉了百叶窗,一会儿又砍在了窗架上。更使肯普害怕的是那从左轮枪里飞出来的子弹,被一块木片挡了一下,飞过他的头顶。他砰地关上厨房门,并加了锁,这时他听到格里芬在哈哈大笑,接着他又劈起了什么东西。
肯普吓得满身是汗,在走廊里边徘徊边思索:我到底该怎么办呢?用什么方法才能对付他呢?
前门又响起了枪声,想必是警察到了。肯普利索地开了门,让他们三人撞进屋来,随后又把门关上。
“隐身人!他有一支左轮枪已打死了阿迪,还剩两发子弹。”肯普急切地告诉来人。
“隐身人现在在哪里?”一个警察问。
“他找到了一把斧子,马上就要爬进厨房了。”
突然整个房子都响起了隐身人猛烈地劈砍厨房门的声音,女仆害怕地跑向餐厅。这时他们听见厨房门被劈开了。
在这紧急关头,肯普把两个警察往餐厅里推。“接着!”他边喊边把拨火棍递给两个警察。
只一会儿工夫,一个警察用拨火棍挡住斧头。这时,手枪响了,最后第二颗子弹已射出。说时迟,那时快,另一个警察用拨火棍把那支枪打落了。
那女仆在壁炉旁边尖叫了一会儿,就向百叶窗奔去。
那把斧子退到走廊里,垂在空中。接着隐身人喘息着说:“闪开!不关你们的事,我只要肯普一个人。”
“我们要逮住你。”一个警察说着,同时迅速向前一步,用拨火棍向那声音打去。隐身人不禁向后一退,撞到了伞架上。这可惹火了他,他用斧子猛烈地反击,把这一警察打倒滚到厨房楼梯口的地板上,鲜血从眼睛和耳朵之间流了下来。
接着,第二个警察就趁机用拨火棍对准斧子后面打,啪的一声,有人痛得尖叫起来,斧子就掉在了地上,很快地什么都没有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地上坐着的声音问。
“不知道,我已打着了他。可是——肯普医生呢?先生——”警察大喊道。
突然厨房楼梯上隐约传来光脚走路的声音。“他在那儿。”第二个警察叫着,把他手里的拨火棍扔了出去。
他正打算下楼去追赶隐身人,可仔细一想还是掉转头,走进了餐厅。他又去找肯普,可餐厅的窗户大开着,肯普医生不见了。
原来,正当厨房里的枪声响起时,肯普住宅餐厅窗户的百叶窗被猛然推开了。那女仆穿戴着出门的帽子和外衣,疯狂地使劲地把窗框推上去,突然肯普医生出现了,并帮着他开窗。一会儿窗户打开了,他们争先恐后地跳了出去。肯普沿着灌木丛的小路奔跑,使劲地弯着腰,似乎怕被人看见。他消失在一丛金链花后面,接着又攀越紧靠那开阔高地的一个栅栏。他迅速地爬了过去,然后以极大的速度奔下斜坡,向他的邻居希拉斯家跑来。
这时,希拉斯已发现了肯普的举动,这个一向不相信有隐身人说法的老先生也不得不考虑着对策。就在同一时间,他的厨师也发现了肯普向这房子冲来。大家都砰地把门关上,铃声响起来了,希拉斯向着大家吼叫:“关门、关窗,不要让隐身人进来!”
于是,整个房子都充满着尖叫声、命令声和急促的跑步声。一会儿,希拉斯就看到肯普已穿过天门,越过草地网球场,向希拉斯的房子奔来了。
“你不要进来,那会带来很多麻烦!”希拉斯先生说着,插上了门闩。
肯普满脸恐惧地来到落地窗前,哀求希拉斯放他进来,可一切都是徒劳的。他只好绕过房子前面,来到了山路上。希拉斯先生满脸恐怖地在窗户里观看,发现一双看不见的脚紧追在肯普的后面。
一进入山路,肯普就朝着下坡的方向没命似地跑起来,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可他必竟是个聪明理智的人,居然绕着有碎石、发亮碎玻璃的地方跑去,终于拉开了与隐身人的距离。
肯普生平第一次觉得茫茫山路竟是如此荒凉,山脚下的城市边缘地区竟是如此遥远,而自己的处境是如此艰难。他痛苦地跑着,发现路边的那些别墅都已大门紧闭。
快到山下时,他已上气不接下气,可后面的脚步声越跟越紧。再过去就是警察局了,我得挺住!
他跑过街道时,周围都是人,驿车夫和跟车的看到他急疯了的样子,惊得站在那儿盯着他,连马也不顾了。在远处的砂墩上有一群惊慌的挖土工人,肯普放慢了脚步,脑子里有了个注意。“隐身人,隐身人来了!”他向挖土工人们嚷道,还做着含糊不清的手势。他灵机一动,跳过凿开的沟,躲到那群结实工人的后面。接着他放弃了去警察局的念头,转过一条小路,又跑向一条小巷的巷口,因为从那里可以转到那主要的希尔街上。
当他急速地冲到希尔街时,他立刻发现周围的人们一阵喧嚷,并且拚命奔饱。
他抬起头来向着通往山上的街道看去,只见一个魁梧的挖土工一边奔跑,一边用一把铁锹凶恶地乱劈乱砍。那驿车夫也握紧拳头跟在后面。沿街的人都出来了,大家一齐行动,一面打,一面叫,接着肯普清楚地看到一个人从一家店门出来,手里拿着一根手杖。肯普突然明白自己已占了优势,他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打量四周。
就在这时,他的耳朵下面重重地挨了一拳,被打得摇摇晃晃,接着他的下巴也挨了一拳,身子就一头倒下去了。他感到有一只膝盖紧紧压住他的小腹,两只急不可待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他竭尽全力抓住对方的两只腕子,挖土工人操起铁锹劈了过来,发出沉浊的声音。他感到一滴湿湿的东西落到自己的脸上,掐住他喉咙的手突然松开了。
肯普拚命挣脱出来,抓住一条软弱无力的肩膀,把对方整个身子翻过来。他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抓住了那看不见的肘部。“我抓住他了!”他失声叫道,“快来帮忙,抓住他的脚!”
顷刻间,大家都一齐蜂拥而上,冲到搏斗的地方来,你一拳,我一脚往那地上踢。隐身人孤注一掷,摆脱了对手跪着起来,可十几只手还在他身上乱打乱抓。驿车夫突然抓住了他的脖子和肩膀,把他向后拽回去。
人群又冲上来一阵拳打脚踢,突然地上传来一阵疯狂的叫喊“嗳呀,嗳呀!”慢慢地这声音低下去,变成窒息的声音了。
“他受伤了,大家快往后退。”医生含糊不清地喊。
大家推挤着,一会儿就让出一块空地来。大家围成一圈,急切地看见那医生似乎跪在半空中,把两条看不见的胳膊按到地上去,在他身后有一个警察抓着两只看不见的脚腕子。
“别让他跑了!”挖土工人握着那血淋淋的铁锹叫道。
“他不会跑的。”伤痕累累的医生已口齿不清。突然他站起来,然后又跪在隐身人身旁,伸开双手,在空中摸来摸去。
“我摸到他的心跳,他已经死了。”他说。
一个老太婆,从大块头挖土工人的臂膊下面望过去,突然尖叫了起来。
“快看这儿!”她说着,伸着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指。朝着她所指的方向,大家都看到了像玻璃一样浅淡透明的静脉和动脉,还有骨头和神经,一只手的外形。
接着,脚也显现出来,不久他们就看到了他那压碎了的胸部、他的肩膀以及那皱紧着的满是伤痕的模糊面形了。
人们看到,躺在地上的是一个可怜的赤身裸体、遍体鳞伤的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的头发和眉毛都是白色的,因为他是个白化病患者,连眼睛也像红宝石。他紧握着拳头,瞪大眼睛,显出一副又恼怒又沮丧的表情。
“把他的脸盖上!”有人叫道。于是有人从“快乐的板球手”旅店里拿来一块布,把他盖上,然后把他抬到那房子里去了。
隐身人那奇怪的、罪恶的实验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要是你来到斯多港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那个身材矮小肥胖的店主就会滔滔不绝地向你讲述这离奇、古怪的故事。你问他手上有没有那三本手稿,他会边解释边声明这只是个误会。
可在每个星期天早晨或每天晚上10点钟以后,他就会走进酒厅,锁上门,检查一下窗帘和桌子底下,然后才打开小橱的锁,再打开里面一只盒子的锁,然后又打开盒子里的抽屉锁,拿出三本褐色皮面的书,郑重其事地放到桌子中央翻看起来。这里面的记载对大字不识一斗的他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肯普医生确实不停地探寻这几本书,可谁也不能揭开隐身术的秘密,直到店主死去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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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版) | 刘慈欣 | 正文 题辞
在战场电磁干扰形式选择上,本手册主张采用对某一特定频率或信道所进行的瞄准式干扰,而不主张同时干扰一个较宽频带的阻塞式干扰,因为后者对已方的电磁通讯和电子支援措施也会产生影响。
——摘自1993年美国陆军《电子战手册》
《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版)》 作者:刘慈欣
第一章 塘沽前线
1月5日,溏沽前线
海已经看不见了,战线在一夜之间后退了15公里。
在凌晨的天光下,雪原呈现一种寒冷的暗蓝色。在远方的各个方向上,被击中的目标冒出一道道黑色的烟柱,几乎无风,这些烟柱笔直地向高空升去,好象是连接天地的一条条细长的黑纱。
顺着这些烟柱向上看,林云吃了一惊:刚刚显现晨光的天空被一团巨大的白色乱麻充塞着,这纷乱的白色线条仿佛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巨人疯狂地划在天上的。那是混杂在一起的歼击机的航迹,是中国空军和北约空军为争夺制空权所进行的一夜激战留下的。
来自空中和海上的精确打击也持续了一夜,在一位非专业人士看来,打击似乎并不密集,爆炸声每隔几秒钟甚至几分钟才响一次,但林云知道,每一次爆炸都意味着一个重要目标被击中,几乎不会打空。这一声声爆炸,仿佛是昨夜这篇黑色文章中的一个个闪光的标点符号。
当凌晨到来时,林云不知道防线还剩下多少力量,甚至不知道防线是否还存在。
林云所在的电子对抗排是在半夜被毁灭的,当时这个排所在的位置上落下了六颗激光制导炸弹。林云佼幸逃生在那辆装载干扰机的86式装甲车还在燃烧,这个排的其它电子战车辆现在都变成散落在周围雪地上了一堆堆黑色金属块。
林云所在的弹坑中的余热正在散去,她感到了寒冷。她用手撑着坐直身,右手触到了一团粘糊糊的冰冷绵软的东西,看去象一个粘满了黑色弹灰的泥团。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块残肉,她不知道它属于身体的哪一部分,更不知道属于哪个人。在昨夜的那次致命打击中,阵亡了一名中尉,两名少尉和八名战士。
林云呕吐起来,但除了酸水什么也没吐出来。她拚命地把双手在雪里擦,想把手上的血迹擦掉,但那黑红色的血迹在寒冷中很低快在手上凝固,还是那么醒目。
令人窒息的死寂已持续了半个小时,这意味着新一轮的地面进攻就要开始了。林云拧大了别在左肩上的对讲机的音量,但传出的只有沙沙的噪音。突然,有几句模糊的话语传了出来,仿佛是大雾中朦胧飞过的几只鸟儿。
“……06观察站报告,1437阵地正面,M1A2三十七辆,平均间隔六十米;布莱德雷运兵车四十一辆,距M1A2攻击前锋500 米;M1A2二十四辆,勒克莱尔八辆,正在向1633阵地侧翼迂回,已越过同1437的接合部,1437,1633,1752,准备接敌!”林云克制住因寒冷和恐惧引起的颤抖,使地平线在望远镜视野中稳定下来,看到了天边出现的一团团模糊的雪雾,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毛绒绒的镶边。
这时林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发动机的轰鸣声,一排90式和2000式坦克越过她的位置冲向敌人,在后面,更多的中国坦克正在越过高速公路的路基。林云又听到了另一种轰鸣声,敌人的攻击直升机群在前方的天空中出现,它们队形整齐,在黎明惨白的天空中形成一片黑色的点阵。林云周围坦克的发烟管启动了,随着一阵低沉的爆破声,阵地笼罩在一片白色的烟雾中。透过白雾的缝隙,林云看到中国的直升机群正从头顶掠过,她分辩出几架Z10 和“小羚羊”。
坦克上的125 毫米炮急风骤雨般地响了起来,白雾变成了疯狂闪烁的粉红色光幕。
几乎与此同时,第一批敌人的炮弹落了下来,白雾中粉红色的光芒被爆炸产生的刺眼蓝白色闪电所代替。林云伏在弹坑的底部,她感到身下的大地在密集的巨响中象一张振动的鼓皮,身边的泥土和小石块被震得飞起好高,落满了她的后背。在这爆炸声中,还可隐约听到反坦克导弹发射时的嘶鸣声。林云感到整个宇宙都在这撕人心肺的巨响中化为碎片,并向无限深处坠落……就在她的神经几乎崩溃时,这场坦克战结束了,它只持续了约三十秒钟。
当白雾和浓烟散去时,林云看到面前的雪地上散布着被击中的中国坦克,燃起一堆堆裹着黑烟的熊熊大火;她举目望去,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远方同样有一大片被击毁的北约坦克,它们看上去是雪原上一个个冒出浓烟的黑点。但更多的敌人坦克正越过那一片残骸冲过来,它们裹在由履带搅起的一团团雪雾中,艾布拉姆斯那凶猛的扁宽前部不时从雪雾中露出来,仿佛是一头头从海浪中冲出的恶龟,滑膛炮炮口的闪光不时亮起,好象恶龟闪亮的眼睛……
低空中,直升机的混战仍在继续,林云看到一架阿帕奇在不远的半空爆炸,一架Z10 拖着漏出的燃料,摇晃着掠过她的头顶,在几十米之外坠地,炸成了一团火球。近距空空导弹的尾迹,在低空拉出了无数条平行的白线……
林云听到咣地一声响,她转身一看,不远处一辆被击中后冒出浓烟的90式坦克后部的底门打开了,没看到人出来,只见门下方垂下一支手。林云从弹坑中跃出,冲到那辆坦克后面抓住那支手向外拉,车内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一股灼热的汽浪把林云向后冲了几步远,她的手上抓住了一团粘软的很烫的东西,那是从坦克手的手上拉脱的一团烧熟的皮肤。林云抬头看到一股火焰从底门中喷出,她通过底门,看到车内已成了一座小型的炼狱,在那暗红色的透明的火焰中,坦克手一动不动的身影清晰可见,象在水中一样波动着。
林云又听到两声尖啸,这是她左前方的一个导弹班把最后的两枚反坦克导弹发射出去,其中一枚有线制导的红缨导弹成功地击毁了一辆艾布拉姆斯,另一枚无线制导的导弹则被干扰,向斜上方冲去,失去了目标。
这时,那个导弹班的6个人撤出掩体向林云所在的弹坑跑来,一架科曼奇直升机向他们俯冲下来,它那棱角分明的机体看上去象一只凶猛的鳄鱼。一长排机枪子弹打在雪地上,击起的雪和土如同一道突然立起又很快倒下的栅栏,这栅栏从那只小小的队伍中穿过,击倒了其中的四个人,只有一名中尉和一名战士到达了弹坑。这时林云才注意那名中尉戴着坦克防震帽,可能来自一辆已被击毁的坦克。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管反坦克火箭筒。
跳进弹坑后,中尉首先向距他们最近的一辆敌坦克射击,击中了那辆M1A2的正面,诱发了它的反应装甲,火箭弹和反应装甲的爆炸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很怪异。坦克冲出了爆炸的烟雾,反应装甲的残片挂在它前面,象一件破烂的衣衫。那名年轻的战士继续对着它瞄准,他手中的火箭筒随着坦克的起伏而抖动,一直没有把握击发。当距他们只有四五十米的坦克冲进一个低洼地时,那名战士只能站到弹坑的边缘向斜下方瞄准,他手中的火箭筒与那辆艾布拉姆斯的120 毫米炮同时响了,坦克的炮手情急之中发射的是一发不会爆炸的贫铀穿甲弹,初速每秒1800米的炮弹击中了那个战士,把他上半身打成了一团飞溅的血花!
林云感觉到细碎的血肉有力地打在她钢盔上,噼啪作响,她睁开眼睛,看到就在她眼前的弹坑边缘,那名战士的两条腿如同两根黑色的树桩,无声地滚落到弹坑底部她的脚下,他身体的被粉碎的其它部分,在雪地上溅出了一大片放射状的红色斑点。火箭击中了艾布拉姆斯,聚能爆炸的热流切穿了它的装甲,车体冒出了浓烟。但那个钢铁怪兽仍拖着浓烟向他们冲来,直冲到距他们20米左右才在车体内的一声爆炸中停了下来,那声爆炸把它炮塔的顶盖高高掀了上去。
紧接着,北约的坦克阵线从他们周围通过,地皮在覆带沉重的撞击下微微颤抖。但这些坦克对他们俩所在的弹坑并没有加以理会。当第一波的坦克冲过去后,中尉一把拉住林云的手,拉着她跃出弹坑,来到一辆已布满弹痕的吉普车旁。在二百多米远处,第二装甲攻击波正快速冲过来。
“躺下装死!”中尉说。林云于是躺到了吉普车的轮子边,闭上双眼,“睁开眼更像!”中尉又说,并在她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谁的血。他也躺下,与林云成直角,头紧挨着林云的头,他的钢盔滚到了一边,粗硬的头发扎着林云的太阳穴。林云大睁着双眼,看着几乎被浓烟吞没的天空。
两三分钟后,一辆半覆带式布莱德雷运兵车在距他们十几米处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几名身穿蓝白相间雪地迷彩服的美军士兵,他们中大部分平端着枪成散兵线向前去了,只有一个朝这辆吉普走来。林云看到两只粘满雪尘的伞兵靴踏到了紧靠她脸的地方,她能清楚地看到插在伞兵靴上的匕首刀柄上82空降师的标志。那个美国人伏身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林云尽最大努力使自已的目光呆滞无神,面对着那双透出的惊愕的蓝色瞳仁。
“Oh,god !”
林云听到了一声惊叹,不知是惊叹这名肩上有一颗校星的姑娘的美丽,还是她那满脸血污的惨相,也许两者都有。他接着伸手解她领口的衣扣,林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把手向腰间的手枪移动了几厘米,但这个美国人只是扯下了她脖子上的标志牌。
他们等的时间比预想的长,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源源不断地从他们两旁轰鸣着通过,林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雪地上都快冻僵了,她这时竟想起了一首苏联军队诗歌中的两句:“士兵躺在雪地上,就象躺在天鹅绒上一样。”,她得到博士学位的那天,曾把这两句诗写到日记上,那也是一个雪夜,那夜的雪也真象天鹅绒,第二天她就报名参军了。
一纵队的日本陆上自卫队坦克开过来,在周围散成一大片停下。几名军官从车上下来,会聚在坦克围成的一片空地上。召集他们的是一名装甲兵上校,他是日本新新人类的典型形象,身材高挑晰长,面容白净漂亮,他的话音很有穿透力,在这发动机的噪音中都能听得很清楚。
“怎么象蜗牛一样?为什么不走高速公路?!”他质问周围的装甲部队军官。
“岩田君,路堵了!”其中一名少校无可奈何地指了指高速公路,由于战线已经前移,这里的火力稀少了,大群的难民从他们的藏身之处走出来,涌上了高速公路,公路上很快塞满了民用车辆和人流。在那里几十名日军士兵冲天鸣枪,试图清出一条路来,但无济于事。林云又听到岩田上校的声音:“我们这支部队的前身,是二战中在这块土地上屡建奇功的板垣师团,那些前辈们要是活过来,也会让你们这付样子气回坟墓里去!”
他一手按住领口的喉头送话器,另一支手一挥:“全纵队注意,都跟着103车!”说完,他跳上那辆坦克,坦克发动机轰鸣起来,排气口喷出的黑烟吹动着林云的头发,这辆日制90型坦克一跃而起,冲上路基。
这时,路上站着一群刚从一辆不能动弹的大客车上下来的幼儿园的娃娃,有三四十个。保育员姑娘站在冲来的坦克和孩子之间挥动着双臂,但那辆坦克没有丝毫犹豫,撞倒了保育员,冲进那群吓呆了的娃娃们中间。林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个幼儿的小身躯在雪地和坦克履带之间迸放出一朵朵血花,如同在雪白的台布上压碎了一个个西红柿......
在这一纵队的日本坦克通过以后,林云和中尉的周围空旷起来。他们跳上吉普车,中尉开着车,沿着早已看好的路飞快驶去。他们身后响起了冲锋枪的射击声,子弹从头顶飞过,其中一颗打碎了一个后视镜。吉普车急拐进了一个燃烧着的居民点,敌人没有追过来。
“少校,你是博士,是吗?”中尉开着车问。
“你在哪儿认识的我?”
“我见过你和十号首长的儿子在一起。”沉默了一会儿,中尉又说:“现在,他的儿子可是世界上离战争最远的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知道……”“没什么意思,说说而已。”中尉淡淡地说,他们的心思都不在这个话题上,他们都在想着还抱有的那一线希望。
但愿整个战线只有这一处被突破。
《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版)》 作者:刘慈欣
第二章 “万年炎帝”号
1月5日,近日轨道,“万年炎帝”号庄宇感到了一个人独居一座城市的孤独。“万年炎帝”号太空组合体确实有一座小城市那么大,它的体积相当于两艘巨型航空母舰,能使5000人同时在太空中生活。当组合体处于旋转重力状态时,里面甚至有一个游泳池和一条小河流,这在当今的太空工作环境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奢侈。但事实是,“万年炎帝”号是中国航天界一贯的节检思维的结果。它的设计思想是:在一个构造中组合太阳系内太空探索的所有功能,这样虽一次性投资巨大,但从长远看还是十分经济的。“万年炎帝”号被西方戏称为太空的瑞士军刀,它可做为空间站在地球各个高度的轨道上运行,它可以方便地移动到绕月球轨道,或做行星际探索飞行。“万年炎帝”号已进行过金星和火星飞行,并探测过小行星带。以它那巨大的体积,等于把一个研究院搬到了太空中,就太空科学研究而言,它比西方那些数量众多但小巧玲珑的飞船具有更大的优势。当“万年炎帝”号准备开始前往木星的为期三年的航行时,战争爆发了。当时它上面的一百多名乘员全都返回了地面,他们大部分是空军军官,只留下了庄宇一个人。
这时“万年炎帝”号暴露出它的一个缺陷:在军事上它目标太大,且没有任何防御能力,没有预见到后来太空军事化的进程,是设计者的一个失误。战争爆发后,“万年炎帝”号只能进行躲避飞行。
向外太空是不行的,在木星轨道之内,有大量的北约无人航行器,它们都体积不大,武装或非武装,每一个对“万年炎帝”号都是致命的威胁。于是,它只有航向近日空间,“万年炎帝”号引以为骄傲的主动致冷式热屏蔽系统,使它可以比目前人类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更接近太阳。现在“万年炎帝”号已到达水星轨道,距太阳五千万公里,距地球一亿公里。
虽然“万年炎帝”号上的大部分舱室已经关闭,但留给庄宇的空间仍大得惊人。透过广阔的透明穹顶,比地球上看去大三倍的太阳在照耀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表面的斑耀和紫色日冕中奇丽的日珥,有时甚至还可以看到光球表面因对流而产生的米粒组织。
这里的宁静是虚假的,外面,太阳抛出的粒子流和射电波的狂风巨浪在呼啸,“万年炎帝”号就是这动荡海洋中漂浮的一粒小小的种子。
一束如游丝般的电波把庄宇同地球连接起来,也把那遥远世界的忧虑带给了他。他刚刚得知,北京近郊的控制中心已被巡航导弹摧毁,对“万年炎帝”号的控制转由设在西北的第二控制中心执行。他每隔5 个小时接收一份从地球传来的战争新闻,每到这时,他就想起了父亲。
1月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十号首长觉得自己面对着一堵墙,他面前实际是一面平放的京津战区全息战场地图。
而以前当他面对挂在墙上的宽大的纸制地图时,却能看到广阔而深邃的空间。不管怎样,他还是喜欢传统的地图。记不清有多少次,要找的位置在地图的最下方,他和参谋们只好趴在地上看,现在想起来让他微微一笑。他又想起在多次演习前,在野战帐篷中用透明胶带把刚发下来的作战地图拼贴起来,他总贴不好,倒是第一次随他看演习儿子一上手就比他贴得好……发现自己又想起儿子时,他警觉地打住了思绪。
作战室中只有他和华北集群司令两人,后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们凝神地盯着全息地图上方变幻的烟团,仿佛那就是严峻的战局。
华北集群司令说:“北约的登陆兵力已达三十七个师,攻击正面有一百公里宽,主攻方向以高速公路为轴线,已多处突破。”
“北线呢?”十号问。
“俄罗斯已集结了四十五个师,但对张家口的攻击仍然是试探性的。”地面的一次爆炸把微微的振动传了下来,作战室里充满了随着顶板上的挂灯而轻轻摇晃的影子。
“在南线,我们只有退守廊房防线了。”华北集群司令说。
“下一步的战术动作只能如此,但这不是我们的目标。这条防线距北京只有一门大口径炮射程的距离,已没有太大意义。我们必须把敌人向海边压回三十到四十公路。”“可现在,已有人谈论退守北京,凭借城市外围建筑和工事进行巷战了。”“胡说八道!一旦张家口失守,或者南线之敌从两翼迂回,就有可能切断密云和官厅的水源,被围的城市将不战自乱。下步作战方针,第一是反击,第二是反击,第三还是反击。”华北集群司令叹了一口气,无言地看着地图。
十号接着说:“我知道南线力量不够,准备从北线抽调一个集团军加强南线。”
“什么?现在张家口的防守已经很难了。”
十号笑了笑,“现在相当多指挥官的误区,就是只从军事角度考虑问题,严峻的形势让我们钻进去出不来了。从目前的态势看,你认为俄军没有力量攻下张家口吗?”
“我认为不是,象近卫一军,近卫二军和塔曼步兵师这样的精锐部队,集中了如此密集的装甲和低空攻击力量,在没有遭受太大损失的情况下一天的推进还不到十五公里,显然是有意放慢的。”“这就对了,俄国人在观望,在观望南线战局!如果我们在南线夺回战场主动权,他们就会继续观望下去,甚至有可能在北线单方面停火。”华北集群司令把刚拿出的一根烟夹在手上,忘了点火。
“俄罗斯的从北方的突然进攻确实是在我们背后捅了一刀,但一些同志在心理上把这当做借口,使我们的作战方针趋向消极,这种心态必须转变!当然,应当承认,要从根本上扭转战局,京津战区的力量不够,我们的最终希望寄托在增援的西北集群上。”“西北集群要完成集结并进入出击位置,最少也需一个星期,考虑到制空权的因素,时间可能还要长。”
1月5日,北京林云和那位中尉的吉普车开进城时已时下午三点多,空袭警报刚刚响过,街上空荡荡的。
中尉长叹一口气说:“少校,我真想念我那辆2000啊!4 年前从装甲学院毕业的时候,也正是我失恋的时候,可刚到部队的我一看到那辆2000,心情一下子由阴转晴了。我摸着它的装甲,光溜溜温乎乎的,象摸着女孩子的手。嗨,那个女孩儿算什么,这才是男人真正的伴侣!可今天早上,它中了一颗西北风,唉,可能现在火还没灭呢……”
这时,城市西北方向传来爆炸声,那是中关村技术园区方向,也是遭受轰炸最猛烈的地方,而且是现代空袭中很少见的野蛮的面积型轰炸。
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战斗中,“唉,不到三十秒钟,整整一个坦克营就完了。”
“敌人的伤亡也很大,”林云说,“我注意观察了战果,双方被击毁的装甲目标的数量相差并不大。”
“双方坦克的对毁率大约,1 比1.3 吧,直升机差一些,但也不会超过1 比1.5.”
“要是这样的话,战场的主动权应在我们一边,我们在数量上占很大优势,仗怎么会打成这样呢?”
中尉扭头看了林云一眼,“你是搞电子战的,还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那套玩艺儿,在演飞中玩的头头是道,什么第五代C3I ,什么三维战场显示,还有动态态势模拟,攻击方案优化之类的,满是那么回事儿。可一到实战中,我面前的液晶屏上显示最多的就两句:COMMUNICATION ERROR和COULD NOT LOG IN. 就说今天早上吧,我的正面和两翼的情况全不清楚,只接到一个命令:接敌。唉……假如再投入一半的增援兵力,敌人就不会在我们的位置突破。整个战线的情况,大概都这德性。”林云知道,在同刚刚过去的战斗中,双方在整个战线上投入的坦克总数可能超过5000辆,还有数目相当于坦克一半的武装直升机。
“我的那辆钢铁情人不亏本儿,”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战斗中不可自拨,“我肯定打中了一辆勒克莱尔,但我最想打中的是一辆艾布拉姆斯,知道吗?一辆艾布拉姆斯……”
《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版)》 作者:刘慈欣
第三章 恒星
1月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一个星期以来,十号第一次走出了地下作战室,他踏着厚厚的白雪散步,同时寻找太阳,这时太阳已在挂满雪的松林后面落下了一半。在他的想象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在夕阳那桔红色的表面缓缓移动,那是“万年炎帝”号,他的儿子在上面,那是这个星球上离父亲最远的儿子了。这件事在国内引起了许多流言蜚语,在国际上,敌人更是充分利用它,《纽约时报》用大得吓人的黑体字登出了一个标题:战争史上逃得最远的逃兵!下面是庄宇的照片,照片的注角是:在共产党政府煸动十三亿中国人用鲜血淹没入侵者时,最高军事指挥官的儿子却乘着这个国家唯一的一艘巨型飞船,逃到了距战场一亿公里的地方,他是目前这个国家最安全的人了。但十号的心中很坦然。为了怀念他那早逝的爱人,他使儿子随母亲姓,从中学到博士后,庄宇周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父亲是谁。航天控制中心做出这个决定,仅仅是因为庄宇的研究专业是恒星的数学模型,“万年炎帝”号这次接近太阳,对他的研究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而组合体不能完全遥控飞行,上面至少应有一个人。总指挥也是后来从西方的新闻中才得知庄宇的身份的。另一方面,不管十号是否承认,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希望儿子远离战争。这并不仅仅是出于血肉之情,十号总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属于战争,是的,他是世界上最不属于战争的人了。但他又知道自己这想法有问题:谁是属于战争的?况且,庄宇就属于恒星吗?他喜欢恒星,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对它的研究上面,但他自己却是恒星的反面,他更象冥王星,象那颗寂静、寒冷的行星,孤独地运行在尘世之光照不到的遥远空间。庄宇的性格,加上他那白晰清秀的外表,使人很容易觉得他象个女孩子。
但十号心里清楚,儿子从本质上一点不象女孩子,女孩儿都怕孤独,但庄宇喜欢孤独,孤独是他的营养,他的空气。早在上小学的时候,庄宇每天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静悄悄地一人渡过整个晚上,开始,十号以为他在看书,但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儿子是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星星。
“爸爸,我喜欢星星,我要看一辈子星星。”他这样对父亲说。
十一岁生日那天,庄宇向父亲提出了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要求:想要一架天文望远镜,这之前,他一直用十号的军用望远镜观察星星。后来,那架天文望远镜就成了庄宇唯一的伴侣,他在阳台上看星星可以一直看到东方发白。有不多的几次,他们父子俩一起在阳台上看星星,十号总是把望远镜对准夜空中看起来最亮的一颗星,但儿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颗没意思,爸爸,那是金星,金星是行星,我只喜欢恒星。”
但其他男孩子喜欢的东西庄宇却一点兴趣都没有。隔壁赵参谋长家的那个小胖子,偷拿父亲的手枪玩,结果走火把大腿打穿了;总参家属院中的男孩子们,如果能让爸爸领着到部队的靶场上打一次枪,就是得到最高的奖赏了。但男孩子对武器的这种天生的依恋,在庄宇身上丝毫没有出现,从这点上来说他确实不象男孩子。
十号对此很不安,他几乎无法容忍一个将军的儿子对武器无动于衷,以至于后来他做出了一件至今想起来仍让他很不好意思的事:有一次,他把自己的那支77式手枪悄悄放到了儿子的书桌上。放学回来后不久,庄宇就拿着枪从他的小房间中出来,他拿枪象女人那样,小心地握着枪管,他把枪轻轻地放到父亲面前,淡淡地说:“爸,以后别把这东西乱放。”
在对待庄宇的前途问题上,十号是一个开明的人,他不象自己的周围的那些将军们,一心让儿子甚至女儿延续自己的军旅生涯。但庄宇离父亲的事业确实太远太远了。
十号不是一个脾气暴燥的人,但做为一名高级将领,他不止一次在上万名官兵面前斥责一位将军。但对庄宇,他却从来没有发过火。这固然因为庄宇一直默默地沿着自己的轨道成长,很少让父亲操心,更重要的是,庄宇身上似乎生来就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超脱的气质,这气质有时甚至让十号感到有些敬畏。就如同他在花盒中随意埋下一颗种子,却长出来绝世珍稀的植物,他敬畏地看着这植物一天天成长,小心地呵护着它,等着它开出花朵。他的期望没有落空,儿子现在已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天体物理学家。
这时太阳已在松林后面完全落下去,地上的雪由白色变成浅蓝色。十号收回了思绪,回到了地下作战室。开作战会议的人都到齐了,他们包括华北集群和西北集群的主要指挥官。
另外还有更多的电子战指挥官,他们从少将到上尉都有,大部分是刚从前线回来的。
作战室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论,争论的双方是华北集群的陆战部队和电子战部队的军官们。
“我们正确判明了敌人主攻方向的转变,”C集团军的一位大校师长说,“我们的装甲力量和陆航低空攻击力量的机动性也并不差,但通信系统被干扰得一塌糊涂,C3I指挥系统根本玩不转!集团军中的电子战单位,级别从营升到了团,从团又升到了师,这两年在这上面的资金投入比常规装备的投入都多,就这么个结果?!”
负责指挥战区电子战的一位少将看了身边的林云一眼,同其他刚从前线归来的军官一样,她的迷彩服上满是污迹和焦痕,脸上还残留着血迹。
少将说:“林少校在电子战研究方面很有造诣,同时也是总参派往前线的电子战观察员,她的看法可能更有说服力一些。”象林云这样的年轻的博士军官大多心直口快,无所顾忌,往往被人当枪使,这次也不例外。
《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版)》 作者:刘慈欣
第四章 共享黑暗战场
林云站起来说:“师长,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钱投入多少的问题,当西方的对C3I已深入研究了十多年时,我们对此才仅仅有了些概念。”“那电子反制呢?”师长问,“敌人能干扰我们,你们就不能干扰他们?!我们的C3I瘫痪了,北约的却转得很好,象上了润滑油似的,今天早上我对面的陆战一师能那么快速地转变攻击方向就是一个证明!”林云苦笑了一下,“提起对敌干扰,大校同志,不要忘了,就是在你们师的阵地上,你的人用枪顶着操作员的脑袋,使集团军电子对抗部队的干扰机停下来!”“怎么回事?”十号问,这时人们才发现他进来,都起身敬礼。“首长,是这样:”师长对十号解释说,“对我们的通讯指挥系统来说,他们的干扰比北约的更厉害!在北约的干扰中,我们沿能维持一定的无线通讯,可他们的干扰机一开,就把我们全盖住了!”林云说:“可同时敌人也全被盖住了!这是我军目前实施电子反制可选择的的唯一战略。北约目前在战场通讯中,已广泛采用诸如跳频、直接序列扩频、零可控自适应天线、猝发、单频转发和频率捷变这类技术[ 注1],我们用频率瞄准方式进行干扰根本不起作用,只能采用全频带段阻塞式干扰。” B集团军的一位上校质问:“少校,北约采用的可全是频率瞄准式干扰,频带还相当窄,而我们的C3I系统也普遍采用了你提到的那些通讯技术,为什么他们对我们的干扰那样有效呢?”“这原因很简单,我们的C3I系统是建立在什么样的软硬件平台上?UNIX,LINUX,甚至WINDOWS2010,CPU 是INTER 和AMD !这是用人家养的狗给自己看门!在这种情况下,敌人可以很快掌握诸如跳频规律之类的电子战情报,同时用更多更有效的纯软件攻击加强其干扰效果。总参和总装备部曾经大力推广过国产操作系统,但到了下面阻力重重,你们B集团军就是一个最顽固的堡垒……”“好了,你们所说问题和矛盾的正是今天会议要解决的,开会!”十号打断了这场争论。“当大家在电子沙盘前坐好后,十号叫过一位少校参谋,这个身材细高的年轻人双眼迷缝着,好象不适应作战室中的光线。
“介绍一下,这位是杨少校,他的最大特点就是深度近视,他的眼镜与众不同,别人的眼镜镜片在镜框里边,他的镜片在镜框外面,哈,就象茶杯底那么厚啊!我们现在看不到它了,早上杨少校在吉普车遇到空袭时给砸了,好象隐形眼镜也弄丢了?”
“报告首长,那是在三天前在滩头阵地丢的,我的眼睛是在半年内变成这样的,这变化早些的话我进不了军队。”少校立正说。
虽然谁也不知道十号为什么介绍这位少校,人群中还是响起了几声低低的笑声。
“战争爆发以来的事实说明,虽然有渤海湾海战的失利,但在空中和陆上常规武器方面,我们并不比敌人差多少,但在电子战方面,我们的差距之大出乎意料。造成这样的局面有很深远的历史原因,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我们要明确的是以下一点:目前,电子战是我军夺回战争主动权的关键!我们首先必须承认敌人在电子战方面的优势,甚至压倒优势,然后我们必须以我军现有的电子战软硬件条件为基础,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战略战术,这套战略战术的目的,是要在短时间内,使我军和北约在电子战方面形成某种力量上的平衡。也许大家认为这不可能:我军上世纪未以来的战争理论,主要是基于局部有限战争的,对目前在军事上如此强大的敌人的全面进攻,确实研究得不够。
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我们必须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思维,下面我要介绍的统帅部新的电子战战略,就可以看做这种思维的结果。”
灯灭了,电脑屏幕和电子沙盘都关闭了,重重的防辐射门也紧紧关闭,作战室淹没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是我让关的灯。”黑暗中传来十号的声音。
时间在黑暗和沉默中慢慢流逝,这样过了有一分钟。
“大家现在有什么感觉?”十号问。
没有人问答,浓重的黑暗使军官们仿佛沉没在夜之海的海底,他们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郑军长,你说说看。”
“这几天在战场上的感觉。” C集团军军长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别的人呢,大概都与他有同感吧。”十号说。
“当然,首长,你想想,耳机里除了沙沙声什么也没有,屏幕上一片空白,对作战命令和周围的战场态势一无所知,可不就是这种感觉嘛!这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啊!”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这种感觉,杨少校,你呢?”十号问。
杨少校的声音从作战室的一角传来:“首长,我的感觉不象他们这么糟糕,在亮着灯的时候,我看周围也是模模糊糊的。”
“你甚至还有一种优越感吧?”十号问。
“是的首长,您可能听说过,在那次纽约大停电时,是一些瞎子带领人们走出摩天大楼的。”
“但郑军长的感觉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有一双鹰眼,还是个神枪手,每年过节部队会餐时,他都表演用手枪在十几米远处开酒瓶盖。想想他和杨少校在这时用手枪决斗,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黑暗中的作战室又陷入了沉默,指挥官们都在思考。
灯亮了,人们都迷起了双眼,这与其说是不能适应这突然出现的亮光,不如说是对十号刚刚暗示的思想感到震惊。
十号站起来说:“我想,刚才我已把我军下一步的电子战新战略表达清楚了:全频段大功率的阻塞干扰,在电磁通讯上,制造一个双方‘共享’的全黑暗战场!”
“这样将使我军的战场指挥系统全面瘫痪!”有人惊恐地说。
“北约也一样!瞎大家一起瞎,聋大家一起聋,在这样的条件下同敌人达到电子战的力量平衡。这就是新战略的核心思想。”
“那总不至于让我们用通讯员骑摩托车去发布作战命令吧?!”
“要是路不好,他们还得骑马。”十号说,“我们粗略估计了一下,这样的全频段阻塞干扰,至少可覆盖北约70% 的战场通讯系统,这就意味着他们的C3I系统全面瘫痪;同时还可使敌人50% 至60% 的远程打击武器失去作用,这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战斧巡航导弹:现在的这种导弹的制导系统同上个世纪有了很大的改变,那时的战斧主要使用地形匹配和小型测高雷达来导航,现在这种导航方式只用做未端制导,而其射程的大部分依靠卫星全球定位系统。通用动力公司和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认为他们所做的这种改进是一大进步,美国人太相信来自太空中的导航电波了,但GPS 系统的电波传输一旦被干扰,战斧就成了瞎子。这种对GPS 的依赖在北约大部分远程打击武器中都存在。在我们所设想的战场电磁条件出现时,就会逼着敌人同我们打常规战,我们可以粘上去打,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
“我还是心里没底,”被从北线调往南线的A 集团军军长忧心忡忡地说,“在这样的战场通讯条件下,我甚至怀疑我的集团军能不能从北线顺利地调到南线。
“你肯定能的!”十号说:“这段距离,对刘备和曹操来说都不算长,我不信今天的中国军队离了无线电就走不过去了!被现代化装备惯坏的,应该是美国人而不是我们。
我知道,当整个战场都处于电磁黑暗中时,你们心中肯定感到恐惧,这时要记住,敌人比你们恐惧十倍!”
《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版)》 作者:刘慈欣
第五章 代号“洪水”
当看着林云的身影混在这群穿迷彩服的军官中,在作战室的出口消失的时候,十号的心悬了起来。她将重返前线,而她所在的电子战部队将是敌人火力最集中的地方。昨天,在同一亿公里远的儿子那来回延时达5 分钟的通话中,十号曾告诉他林云很好,但在早上的战斗中,她就险些没回来。
庄宇和林云是在一次演习中认识的。那天十号和儿子一起吃晚饭,同往常一样他们默默地吃着,庄宇早逝的母亲在远处的镜框中默默地看着他们。
庄宇突然说:“爸爸,我想起明天就是您的五十一岁生日了,我应该送您一件生日礼物。我是看见那架天文望远镜才想起来的,那件礼物真好。”
“送我几天时间吧。”
儿子抬头静静地看着父亲。
“你有你的事业,我很高兴。但做父亲的想让儿子了解自己的事业,这总不算过分吧!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看军事演习怎么样?”
庄宇笑着点点头,他很少笑的。
这是本年度国内规模最大的一场演习。演习开始的前夜,庄宇对公路上那滚滚而过的钢铁洪流没什么兴趣,一下直升机,他就钻进野战帐篷,用透明胶带替父亲粘贴刚发下来的作战地图。在第二天在演习的整个过程中,庄宇也没表现出丝毫的兴趣,这早在十号的预料之中,但有一件事使他感到莫大的安慰。
上午进行的演习项目是一个装甲师进攻一个高地,庄宇同一群地方官员一起坐在观摩台的北侧。
这次观摩台的位置虽在安全距离上,但应那些猎奇的地方官员的要求,比过去大大靠前了。轰12机群掠过高地上空,重磅航空炸弹雨点般地落下,使那座山头变成一个喷发的火山口。这时,那群地方官员才明白真实战场同电影里的区别,在那地动山摇的巨响中,他们全都用双臂抱住脑袋伏在桌子上,有几位女士甚至尖叫着住桌子下钻。但十号看到,那里只有庄宇一个人仍直直坐着,仍是那付冷漠的表情,静静地无动于衷有看着那座可怕的火山,任爆炸的火光在他的墨镜中狂闪。这时,一股暖流冲击着十号的心田,儿子,你的身上到底流着军人的血啊!
这天晚上,父子俩在白天的演习现场散步,远处,各种装甲车辆的前灯如繁星撒满山谷和平原,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销烟味。
“这场演习要花多少钱?”庄宇问。
“直接费用大约三个亿。”
庄宇叹了口气:“我们的课题组,想搞第三代恒星演化模型,申请了三十五万经费都批不下来。”
十号把他早就想对儿子说的话说了出来:“我们两个的世界相差太远了,你的恒星,最近的也有4 光年吧,它同地球上的军队与战争真是毫不相干。我对你的事业知之不多,但很为之感到骄傲;做为军人,我们也是最想让儿子了解自己事业的人,哪一个父亲不把对儿子讲述自己的戎马生涯当做最大的幸福?而你对我的事业却总抱着一种冷漠的态度。事实上,我的事业是你的事业的基础和保障,一个国家,如果没有足够数量和质量的武装力量保证它的和平的话,象你从事的这种纯基础研究根本不可能进行。”“爸爸,你把事情说反了。如果人们都象我们这样,用全部的生命去探索宇宙的话,他们就能领略到宇宙的美,它的宏大和深远后面的美,而一个对宇宙和自然的内在美有深刻感觉的人,是不会去进行战争的。”“你这种想法真是幼稚到家了,如果战争是因为人们缺乏美感造成的,那和平可太容易了!”“您以为让人类感受这种美就那么容易吗?”庄宇指指夜空中灿烂的星海。
“您看这些恒星,人们都知道它是美的,但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体会到这种美的最深层呢?这无数的天体,它们从星云到黑洞的演化是那么壮丽,它们喷发的能量是那么巨大狂暴,但您知道吗?只用数量目不多的几个优美的方程式就能精确地描述这一切,用这些方程式建造的数学模型能极其精确地预言恒星的一切行为。甚至我们对自己星球上大气层的数学模型,精确度都要比它低几个数量级。”
十号点点头,“这是可能的,据说人类对月球的了解比对地球海底的了解还要多。
但对你所说的宇宙和自然深层次美的感受还是制止不了战争,没有人比爱因斯坦更能感受这种美了,原子弹不还是在他的建议下造出来的吗?”
“爱因斯坦在他的后期研究中没什么建树,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过多地介入了政治。
我不会走他的老路的。但,爸爸,到了需要的时候,我也会尽自己的责任的。“庄宇在演习区域呆了五天,十号不知儿子是什么时候认识林云的,第一次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得很融洽了,他们谈恒星,而林云对此知道的很多。看着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的林云,因为她的博士学位,早早就扛上了一颗校星,他的心里就多少有些别扭,不过除此之外,他对林云的印象还是很好的。第二次见到庄宇和林云在一起时,十号看到他们已有了一些亲密感,他们谈话的内容让他很意外:他们在谈电子战。当时他们俩在距十号的吉普车不远的一辆坦克边,由于谈话内容,他们并没有避开别人的意思。
十号听到庄宇说:“你们现在只关注于一些纯软件的高层次的东西,比如C3I了,病毒攻击了,数字战场了等等,可你想到没有,你们可能握着一把木头做的剑。”
看着林云惊奇的目光,庄宇继续说:“你想过这些东西的基础吗,也就是位于网络七层协议最下面的物理层?对于民用网络,可以使用象光纤和定向激光这样一些东西做为通讯媒介;但对于用于战场的C3I系统,它的各个终端是快速移动和位置不定的,所以只能主要依赖电磁波来进行信息联结,而电磁波这东西,你知道,在干扰下象薄冰一样脆弱……”
十号真的吃惊不小,他从未与儿子交流过这些,庄宇更不可能偷看他的机密文件,但他却把自己在电子战上多年来形成的思想简明准确地表达出来!
庄宇的这番话对林云的影响更大,居然使她偏离了自己的研究方向,研制出了一种代号“洪水”的电磁干扰装置。“洪水”的大小可以装入一辆装甲车,它能同时发出3KHZ到30GHZ 的强烈的电磁干扰波,覆盖了除毫米波之外的所有电磁通讯波段。这种武器在西北某基地进行的第一次试验就为军队惹来了一屁股官司:“洪水”使附近那座西北大城市的电磁波通讯全部中断,手机不通了,传呼机不响了,电视机和收音机都收不到信号,对银行和股市的影响更是灾难性的,地方上把造成的损失说成了天文数字。
“洪水”的灵感来自于一种电磁炸弹,这种武器是通过高爆炸药在一次性线圈中产生强烈的电磁脉冲。所以“洪水”工作起来如同火箭发动机一样,产生的音响震破了附近的窗玻璃,这就决定了它只能遥控操作,而距它二三千米处的操作人员还得穿上防微波辐射的防护服。“洪水”在总装备部和总参的电子战指挥机构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很多人认为它没什么实战价值,在有限战场上使用它,就如同在巷战中使用核武器,对敌我的杀伤力都一样大。但在十号的坚持下,“洪水”还是批量生产的二百多台。现在,在统帅部新的电子战战略中,它将担当主要角色。
儿子爱上了一个军中的姑娘,十号深感意外,他的结论是庄宇对林云的感情同她的职业无关。后来庄宇带林云到家里来过几次,第一次林云穿着一件亮丽的连衣裙,走时十号听到庄宇对林云说:“下次穿军装来。”这事使十号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结论,他现在知道,庄宇爱上林云,与她是一名少校军官并非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又感到了演习第一天上午的那种感受,林云肩上的那颗校星他现在也觉得无比美丽了。
《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版)》 作者:刘慈欣
第六章 京津战区
1月6日,京津战区强烈的电磁波在战区上空很快聚集,最后形成了巨大的电磁台风。战后人们回忆,当时在远离前线的山村里,人们也看到动物和鸟儿骚动不安;在灯火管制的城市中,人们能看到电视天线上感应出的微小火花……
从北线调住南线的A集团军的一个装甲团正在急速行军,团长站在停在路边的吉普车边,满意地看着漫天雪尘中急速行进的部队。敌人的空袭远没有预料的强度,所以部队可以在白天赶路了。
这时,三枚战斧导弹低低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冲压发动机低沉的嗡嗡声清晰可闻。
不一会儿,远处响起了三声爆炸。团长身边的通讯员拿着只沙沙声的耳机无事可做,转头看看爆炸的方向,然后惊叫起来,让他看,他让通讯员不要大惊小怪,但旁边的一位少校营长也让他看,他就看了,然后困惑地摇了摇头。战斧不是每枚都能命中目标,但象这样三枚各自相距上千米落到空无一物的田野上,真是少见。
两架歼10孤独地飞行在战区5000米上空。他们本来属于一支歼10中队,但这个中队刚刚在海上同一支北约的F22 中队发生了一场遭遇战,在空中混战中,他们和中队失散了。在以前,重新会合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无线电联络不通了,原来对于高速歼击机很狭小的空域现在在感觉上变得如宇宙一样广阔,要想会合如同大海捞针。这对长僚机只能紧贴着飞行,距离之近象在飞特技,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听到对方的无线电呼叫。
“左上方发现可疑目标,方位220,仰角30!”僚机报告,长机飞行员沿那个方位看去,冬日雪后的晴空一碧如洗,能见度极好,两架飞机向斜上方靠近目标观察。那个目标与他们同一方向飞行,但速度慢了许多,所他们很快追上了它。
当他们看清目标的形状后,真觉得白天见了鬼。
那是一架北约的E-4A预警飞机,这是歼击机最不可能遇到的敌方飞机,就象一个人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一样。E-4A预警飞机上的雷达监视面积可达100万平方公里,环视一圈只需5 秒钟,它能发现远离防区2000公里处的目标,可以提供40分钟以上的预警时间。能发现1000-2000 公里范围里的800-1000个电磁信号,它的每次扫描可询问和识别2000个海陆空各类目标。预警机从不需护航,它强有力的千里眼可使自己远远地避开歼击机的威胁。所以长机飞行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他和僚机向四周的空域仔细搜索了一遍,明净寒冷的空中看不到任何东西,长机决定冒一次险。
“雷球雷球,我将发起攻击,你向317方位警戒,但注意不要超出目视距离!
看着僚机向着他认为最可能有埋伏的方位飞去后,他打开加力,猛拉操纵杆,歼10拖着加速的黑烟,如一条仰起的眼镜蛇向斜上方的预警机扑去。这时E-4A也发现了向它逼近的威胁,它急忙向东南方向做逃脱的机动飞行,干扰热寻的导弹的镁热弹不断地从机尾蹦出,那一串小小的光球仿佛是它那被吓出壳的灵魂。
一架预警飞机在歼击机面前就如同一辆自行车在摩托车面前一样,是无法逃脱的。
这时长机飞行员才感到他刚才给僚机的命令是多么自私。他在E-4A的后上方远远跟着它,欣赏着到手的猎物。
E-4A背上蓝白相间的雷达天线罩线条优美,象一件可人的圣诞玩具;它那粗大的白色机身,如同摆在盘子里的一支肥美的炖鸭,令他垂涎欲滴,又不忍下刀叉。但直觉使他不敢拖延,他首先用20毫米机炮做了一个点射,击碎了雷达天线罩,他看到,西屋公司制造的AN/PY-3型雷达的天线的碎片飞散在空中,如圣诞节银色的纸花;他接着用机炮切断了E-4A的一个机翼,最后,射速达每分钟6000发的双管机炮射出的死亡之鞭,从已经翻滚下坠的E-4A拦腰切过,把它击成两截。歼10沿着一条下降的盘旋线跟着两块坠落的机体,飞行员看到,人员和设备不停地从机舱中掉出来,就象从盒中掉出的糖果一样,有几朵伞花在空中绽开。他想起了在刚过去的空战中,一个战友被击落时的情景:一架F22三次从战友的降落伞上方掠过,把伞冲翻了,他看着战友象一块石头一样渐渐消失在大地的白色背景中。他克制了这样做的冲动,同僚机会合后,双机编队以最快的速度脱离这个空域。
他们仍觉得这可能是个圈套。
走散的飞机并不止那两架。在廊房战线的上空,一架隶属于美国陆军骑一师的“科曼奇”在漫无目标地飞着,驾驶员沃克中尉却倍感兴奋。他刚从“阿帕奇”转飞“科曼奇”不久,对这种上世纪未才大量装陆军的武装攻击直升机不太适应,他不适应“科曼奇”的没有脚踏的操纵系统,并觉得它的双目头盔瞄准镜还不如“阿帕奇”的单目镜让人感到舒服,但他最不适应的还是坐在前面的攻击指挥员哈尼上尉。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哈尼说:“中尉,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我是这架直升机的大脑,你只是它电子和机械部件的一部分,你要尽一个部件的责任!”而沃克最讨厌做为一个部件而存在。
记得一位年近百岁的参加过二战的前海军飞行员参观他们的基地,他看了看“科曼奇”的座舱,摇摇头,“唉,孩子们,我当年那架野马式,座舱里的仪表还不如现在的微波炉上多,我最好的仪表是它!”他拍了拍沃克的屁股,“我们两代飞行员的区别,就是空中骑士和电脑操作员的区别。”沃克想当空中骑士,现在机会来了。
在中国人那近乎变态的疯狂干扰下,这架直升机上的什么“作战任务设备一体化”系统、什么“目标探测系统”、什么“辅助目标探查分类系统”、什么“真实视觉场面发生器”、还有“资料突发系统”等等,全他妈妈的休克了!只剩下那两台1200马力的T800型引擎还在忠实地转动着。哈尼平时就是全凭那些电子玩艺儿活着的,现在他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也随着这些东西沉默下来。这时,他听到了内部送话系统传来的哈尼的话音:“注意,发现目标,好象在左前方,好象在那个小山包旁边,有一支装甲部队,好象是敌人的,你……看着办吧。”沃克差点笑出声来,哈,这小子,听他以前是怎么指挥的:“发现目标,方位133 ,90式坦克17辆,89式运兵车21辆,向391 方位以平均速度43.5公里运动,平均间间隔31.4米,按AJ041 号优化攻击方案,从179 方位以37度倾角进入……”现在呢:“好象”有装甲部队,“好象”在“山包那边”,这他妈用你说?我早看见了!还让我看着办。
你是废物了哈尼,现在是我的天下,我要用屁股当仪表做一个骑士了!这架“科曼奇”在我的手中将不辜负它那英勇的印第安部落的名字。
“科曼奇”向着那显而易见的目标冲去,把机上的62枚27.5英寸的蜂巢火箭全部发射出去,沃克陶醉地看着他那群拖着着火尾小蜜蜂欢快地向目标飞去,把敌人的车队淹没于一片火海之中。但当他迂回飞行观察战果时却发现事情不对,地面上敌人的士兵没有隐蔽,而是全都站在雪地上冲他指点着,象是在破口大骂;沃克飞近一些,清楚地看到了一辆被击毁的装甲车上的那个标志,那是个三环同心圆,中间是蓝色,然后是一个白圈儿和一个红圈儿。沃克眼前一黑,感到世界变成了地狱,他也破口大骂起来:“你个狗娘养的白痴,你瞎眼了?!”
但他还是聪明地远远飞开,以防那些暴怒的法国佬还击。“你个狗娘养的,你现在大概在想到军事法庭上怎样把责任推给我,你推不掉的,你是负责目标甄别的,你要明白这一点!”“也许……我们还有机会补救,”哈尼怯生生地说,“我又发现了一支部队,就在对面……”
“去你妈的吧!”沃克没好气地说。
“这次没错,他们正在同法国人交火!”
这下沃克又来了精神,他驾机向新目标冲去,看到对方主要是步兵,装甲力量不多,这倒证实了合尼的判断。沃克把仅剩的四枚“地狱火”导弹发射出去,然后把加特林双管机枪的射速调到每分钟1500并开始射击,他舒服地感觉到机枪通过机体传来的微微振动,看到地面敌人的散兵线被撒上了一层白色的“胡椒面”。
但一名老练的武装直升机驾驶员的直觉告诉他有危险,他扭头一看,只见一枚肩射导弹刚刚从左下方一名站在吉普车上的士兵肩上发射出来。沃克手忙脚乱地发射了诱铒镁热弹,又向后方做摆脱飞行,但晚了些,那枚导弹拖着蛛丝般的白烟击中了“科曼奇”的机头下方。沃克从爆炸带来的短暂的昏眩中醒来时,发现直升机已坠落到雪地上。
沃克拚命爬出全是白烟的机舱,在雪地上抱住一棵刚被螺旋桨齐腰砍断的树,回头看见前舱中被炸成肉浆的哈尼上尉。他又看到前方一群端着冲锋枪的士兵正在向他跑来,他们东方人的面孔清晰可见。沃克颤抖着掏出手枪放到面前的雪地上,然后掏出会话本读了起来:“吾已方下无起,吾是战扶,日内瓦……”
他后脑挨了一枪托,肚子上又挨了一脚,当他翻倒在雪地上时却大笑起来,他可能被揍个半死,但不会全死,他看到了那些东方士兵衣领上日本自卫队的标志。
《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版)》 作者:刘慈欣
第七章 “小鹰号”航母
1月7日,渤海湾,“小鹰”号航母战斗群,北约远征军作战指挥中心。“把那个该死的军医叫来!”托尼。帕克上将烦燥地喊到,当那名细长的上校军医跑到他面前时,他恼怒地说:“怎么搞的?你折腾了两次,我的假牙还在嗡嗡响!”
“将军,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也许是您的神经系统有问题,要不我给您打一针局部麻醉?”
这时,一位少校参谋走过来说:“将军,请把假牙给我,我有办法的。”帕克于是取下假牙,放到了少校递过来的纸巾上。
关于将军掉的两颗门牙,媒体的普遍说法是在波斯湾战争中他所在的坦克被击中时造成的,只有将军自己知道这不是真的。那次是断了下鄂,牙则是更早些时候掉的。
那是在克拉克空军基地,当时的世界好象除了火山灰外什么都没有:天是灰的地是灰的空气也是灰的,就连他和基地最后一批人员将要登上的那架“大力神”,机顶上也落了厚厚白白的一层。火山岩桨的暗红色火光在这灰色的深处时隐时现。那个菲律宾女职员还是找来了,说基地没了,她失业了,房子也压在火山灰下,让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活?她拉着他求他一定带她到美国去,他告诉她这不可能,于是她脱下高跟鞋朝他脸上打,打掉了他的两颗门牙。
看着灰色的海水,帕克默念:我的孩子,现在你在那儿?你是和母亲在马尼拉的贫民窑中度日吗?你的父亲又回到东方来了,他现在在某种程度上是这你而战,战后,苏比克和克拉克将重新成为美国在太平洋上的海空军基地,那里将比上个世纪更繁荣,你会在那儿找到工作的!如果你是个女孩,说不定象你妈妈(她叫什么来着,哦,阿莲娜)。
一样能认识个美国军官……最重要的是,这场战争还将带给你的国家一个美妙的礼物,那是你们早就想要的东西:南中国海上那些美丽的岛屿。我曾从空中看到过她们,雪白的珊瑚围着棕色的沙地,象是蓝色大海上一双双眼睛,孩子,那是爸爸的眼睛……
那位修牙的少校回来了,打断了将军的胡思乱想,将军拿过了那个纸巾上的假牙,装上感觉了几秒后惊奇地看着少校:“嗯?你是怎么做到的?”
“将军,您的假牙响是因为它对电磁波产生了共振。”
将军盯着少校,分明不相信他的话。
“将军,真是这样!也许您以前也曾暴露在强烈的电磁波下,比如在雷达的照射范围里,但那些电磁波的频率同您的假牙的固有频率不吻合。而现在,空中所有频带的电磁波都很强烈,于是产生了这种情况。我把假牙进行了一些加工,使它的共振频率提高了许多,它现在仍然共振,但您感觉不到了。”
少校离开后,帕克将军的目光落到了电子作战图旁的一个座钟上,钟座是骑着大象的汉尼拔塑像,上面刻着" 战必胜" 三个字,原来它摆放在白宫的蓝厅,当时总统发现他的目光总落在那玩艺上,就亲自拿起了那个在那儿放了一百多年的钟赠给了他。
“上帝保佑美国,将军,现在您就是上帝!”
帕克沉思了很久,缓缓地说:“命令全线停止进攻,用全部空中力量搜寻并摧毁中国人的干扰源。”
1月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敌人停止进攻了,你好象并不感到高兴。”十号对刚从前线归来的A 集团军军长说。
“是高兴不起来,北约的全部空中力量已集中打击我们的干扰部队,这种打击确实是很奏效的。”“这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十号平静地说,“我们的战略好象在一个武林高手面前无套路地乱打一通,这开始会使他手足无措,但他总会想出对付的办法的。用于阻塞式干扰的干扰机,由于其强烈的全频道发射,很容易被探测和摧毁。好在我们已争取了相当的时间,现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西北集群的快速集结上了。”
“情况可能比预想的严峻。” A集团军军长说,“在我们失去电子战优势之前,可能没有给西北集群进入出击位置留下足够的时间。”
A集团军军长走后,十号看着电子沙盘上的前线地形,想起了正处于敌人密集火力下的林云,由此又想起了庄宇。那天,庄宇回到家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之前他已听到传言,说他儿子是那所名牌大学中唯一的一名反战分子,结果被学生们打了。
“我只是说不要轻言战争。”庄宇对父亲解释说。
十号用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对儿子说:“你知道自己的位置,你可以不说话,但以后绝不许出现类似的言行。”庄宇点点头。
晚上一进家门,十号就告诉庄宇:“俄罗斯杜波列夫极右政府上台了。”庄宇看了父亲一眼,淡淡地说:“吃饭吧。”几天后,十号在晚饭前又说:“俄罗斯加入北约了。”儿子又用那种平静的目光看了父亲一眼,然后两人默默地吃饭。
再往后,朝鲜半岛战争爆发,南中国海和中印边境冲突,十号都不需要告诉庄宇了,父子俩每天晚上都象往常一样默默地吃饭,直到有一天,庄宇接航天基地的通知,打起行装走了。两天后,他乘航天飞机登上了在近地轨道运行的“万年炎帝”号。
又过了一周,战争全面爆发了,这是一场由空前强大的敌人从预料不到的方向发起的,旨在彻底毁灭共和国的全面战争。
1月9日,近日轨道,“万年炎帝”号掠过水星。
由于“万年炎帝”号的速度很快,它不可能成为水星的卫星,只能从这颗行星面对太阳的那一面高速掠过。这是人类第一次用肉眼直接对水星表面进行近距离观察。庄宇看到,水星表面高达两公里的峭壁,弯延数百公里,穿过布满巨大坑穴的平原。他还看到了被行星地质学家们称做“不可思议的地形”的名叫“卡托里萨”的盆地,它的直径有1300公里。它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在水星的另一面,有一个面积相仿的盆地正对着它,人们猜测,这是一颗巨大的慧星撞击了水星,强烈的震波穿过了整个星体,在两个半球同时形成了极其相似的两个盆地。庄宇还发现了许多新的令人激动的东西,他发现水星表面有许多明亮的光斑,当他在屏幕上把那些光斑放大后,激动得屏住了呼吸。
那是水星上的水银湖泊,它们的每个的面积平均达上千平方公里。
庄宇想象,在水星那漫长的白天,在那1800℃的酷热下,站在水银湖岸边的情形。
即使在狂风中,水银湖也会很平静,而水星没有大气,没有风,湖的表面如广阔的镜子平原,太阳和银河毫不失真地投射在上面。
“万年炎帝”号掠过水星后,将继续靠近太阳,一直航行到它那由核聚变制冷装置支持的绝热层所能忍受的极限距离。太阳的高温将是它最好的掩护,北约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不可能飞进这个酷热的地狱。
看看这广阔的宇宙,再想想那一亿公里之外的母亲星球上的战争,庄宇再次哀叹人类目光的狭隘。
《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版)》 作者:刘慈欣
第八章 绝美的生命之花
1月10日,廊房前线看着敌人渐渐靠近的散兵线,林云明白了为什么当周围的干扰点相继被摧毁后,只有她这里幸存下来:敌人想夺取一台完整的“洪水”。
这只由三架“科曼奇”和四架“黑鹰”组成的直升机群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台“洪水”的位置。由于“洪水”巨大的电磁发射,对它的遥控只能通过光缆,这又使敌人顺着光缆的走向发现了林云所在的,距那台“洪水”3000米的遥控站,这是一间被废弃的孤立的小库房。
那四架运载着四十多名敌人步兵的“黑鹰”就在距库房不到二百米处降落了。当时遥控站中除林云之外还有一名上尉和一名上士。上士听到引擎声响刚拉开库房的门,就被直升机上的狙击手射出的一颗子弹掀开了头盖骨。敌人随后的火力很谨慎也很节制,显然怕伤了库房里的他们想得到的设备,这就使得林云和那名上尉多坚守了一段时间。
现在,在林云的左前方,上尉的冲锋枪声沉默了,这枪声是她这是唯一的安慰。她看到在那个做为掩体的树桩后面,上尉的身体一动不动,一圈殷红的鲜血正在他周围的雪地上扩散。林云现在在库房前由几个沙袋堆成的简易掩体后面,她的脚下散落着八个冲锋枪弹夹,滚烫的枪管在沙袋上面的积雪中发出嘶嘶的声音。每当林云射击时,对面的敌人就卧倒,子弹在他们前面溅起一团团雪花,而半圆形包围圈另一个方向的敌人则跃起快步推进一段距离。现在,林云只剩下三个弹夹了,她开始打单发,这没有经验的的举动等于告诉敌人她子弹不多了,使他们更快更大胆地推进。当林云再次换弹夹时,她听到沙袋顶上厚厚的积雪吱地响了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中飞快地钻了过来,她感到右胁被什么猛推了一下,没有疼痛,只有一阵很快扩散的麻木感,她感到温热的血顺着右侧身体流下去。她坚持着,几乎是漫无目标地打完了这个弹夹。当她伸手拿起沙袋顶上最后一个弹夹时,一颗子弹打断了她的前臂,弹夹掉到雪地上,只剩下一条皮肤相连的手臂来回摆动。林云站起身,回头向库房门走去,她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迹。当她拉开门时,又一颗子弹穿透了她的左肩。
这支由瑞特.唐纳森上尉率领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海豹”突击队的一支小分队,谨慎地靠近库房。当唐纳森和两名陆战队员越过那名中国中士的尸体,踹开门冲进帐篷时,发现里面只有一名年轻女军官。她坐在他们的目标——“洪水”遥控仪旁边,一支被打断的手臂无力地垂的控制台上,对着显示屏上映出的影子,她用另一支手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不断滴下的鲜血在她的脚下积成了小小的血洼。她对着冲进来的美国人和那一排枪口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唐纳森长出了一口气,但这口出来的气再也没有吸回去:他看到她整理头发的手从控制仪上拿起了一个墨绿色长圆形的东西,把它悬在半空中。
唐纳森立刻认为了那是一枚气体炸弹,由于是装备武装直升机的,体积很小。那东西由激光近炸信引爆,在距地面半米处发生两次爆炸,第一次扩散气体炸药,第二次引爆炸药雾,他现在就是一支箭也飞不出它的威力圈。
他朝她伸出一支手向下压着,“镇静,少校,镇静下来,不要激动,”他朝周围示意了一下,陆战队员们的枪口垂了下来,“您听我说,事情没您想的那么严重,您将得到最好的医疗,您将被送到冲绳最好的医院,然后,会做为第一批交换的战俘……”少校又对他笑了一下,这使他多少受到了一些鼓励,“您完全没必要采用这么野蛮的方式,这是一场文明的战争,它本来是会很顺利的,这一点在几天前登陆时我就感觉到了。当时岸上大部分的火力都被摧毁,只有零星的机枪声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我们这场光荣而浪漫的远征,您看,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没必要……”“我还知道另一次更美妙的登陆,”少校用纯正的英语说,她轻柔的声音如来自天堂,能让钢铁变软,“美丽的沙滩,有棕榈树,树上挂着欢迎的横幅;到处是漂亮的姑娘,留着齐腰的长发,穿着沙沙做响的丝裤,在年轻的士兵群中移动,用红色和粉红色的花环装点着他们,并羞怯地对着目瞪口呆的士兵们微笑……上尉,您知道这次登陆吗?”
唐纳森困惑地摇摇头。
“这就是1965年3月8日上午9点,在岘港,美国首批海军陆战队登上越南的土地情景,也是越战的开端。”唐纳森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刚才的镇静瞬间消失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开始颤抖,“不,别这样少校,你这样对待我们是不公平的!我们没有杀过多少人,杀人的是他们,”他指着窗外半空中悬停着的直升机说,“是那些飞行员们,还有那些在很远的航空母舰上操作电脑指引巡航导弹的先生们,但他们也都是些体面的先生,他们所面对的目标都是屏幕上漂亮的彩色标记,他们按了一下按钮或动一下鼠标,耐心地等一会儿,那些标志就消失了,他们都是文明的先生,他们没有恶意,真的没有恶意……你在听我说吗?“
少校笑着点点头,谁说死神是丑恶恐怖的,死神真美。
“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在马里兰大学读书,她象您一样美丽,真的,她还参加反战游行……”我真该听她的,唐纳森想,“您在听我说吗?您也说点什么吧,求求您说点什么……”
美丽的少校最后对敌人微笑了一次,“上尉,我尽责任。”
赶来增援的C 集团军第三师的一支部队这时距那个“洪水”遥控站还有半公里距离,他们首先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爆炸,并远远看到那间孤立在宽阔田野中的小库房隐没于一团白雾之中;紧接着是一声比刚才响百倍的巨响,地动山摇,一团巨大的火球在库房的位置出现,火焰裹在黑色的浓烟中的高高升起,化做一团高耸的磨菇云,如绽放在天地之间的的一朵绝美的生命之花。
《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版)》 作者:刘慈欣
第九章 上古时代的战歌
1月1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这就是你的出击方案?!”十号指着大屏幕上的战役设想图,生气地对西北集群司令说,这是自战争爆发以来人们看到他发的最大的火,“从保定一线向北出击,只不过是加强北京的防御,对南线之敌构不成致命打击,你们这么远跑来,花了这么长时间集结,就是来擦屁股搔痒痒的?!”“我们也想沿安新、霸县一线出击,越过天津,打击敌人后方的登陆区。但这个方案已达不成战役的突然性,现在甚至连西方的新闻报道都在大谈这个最佳打击方向,包围天津的美82空降师,英国的一个装甲旅和日本自卫队的一个团已向霸县方向移动阻击我们。”
“这么点兵力,最多形成十公里的阻击正面,你们可以绕过去,即使强攻,你们也占绝对优势。”
“我是担心时间。敌人在沧洲构筑的防线,受到敌人来自海上远程火力的支持,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突破,现在已经很困难的廊房防线就会崩溃,北约力量就可能从北京两侧迂回以同北线的俄军会合,这样我华北和西北两集群就无法对南线之敌构成夹击态势。”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东西,别费话,要吧!”十号手一挥说。
“我想让前两天的战场电磁条件再持续4 天。”
“你清楚,我们的战场干扰部队现在有百分之七十已被摧毁,我现在连4 个小时都无法给你了!”
统帅部最后决定按第二方案出击。
在走出地下作战室的途中,西北集群司令在心里默念:廊房,坚持啊!
1 月12日,廊房防线A 集团军第2 师师长清楚,他们的阵地最多只能再承受一次进攻了。
敌人的空中打击和来自海上的远程打击渐渐猛烈起来,而我军的空中掩护却越来越少了。这个师的装甲力量和武装直升机都所剩无几,这最后的坚守几乎全靠血肉之躯了。
师长拖着被弹片削断的腿,拄着一支步枪走出掩蔽部。他看到战壕挖得不深,这也难怪,现在阵地上大部分都是伤员了。但他惊奇地发现,在战壕的前面构起了一道整齐的约半米高的胸墙。师长很奇怪这胸墙是用什么材料这么快筑起,他看到被雪覆盖的胸墙上伸出几条树枝一样的东西,走近一看,那是一支支惨白僵硬的手臂……他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一位上校团长的衣领。
“混蛋!谁让你们用战士的尸体筑掩体的?!”
“是我命令这样干的。”政委的声音从师长身后平静地响起,“昨天晚上进入新阵地太快,这里又是一片农田,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材料了。”
他们沉默相视着,政委从额头绷带上流出的血在脸上一道道地冻结了。这样过了一会,他们两人沿战壕慢慢地走去,沿着这堵用青春和生命筑成的胸墙走去。师长的左手拄着做拐杖的步枪,右手扶正了钢盔,向着胸墙行军礼,他们在最后一次检阅自己的部队……他们路过了一个被炸断双腿的小战士,从断腿中流出的血把下面的雪和土混成了红黑色的泥,这泥的表面现在又冻住了。他正躺着把一颗反坦克手雷往自己怀里放,抬起没有血色的脸,他朝师长笑了笑,“我要把这玩艺儿塞进艾布拉姆斯的覆带里。”
寒风卷起道道雪雾,发出凄厉的啸声,仿佛在奏着一首上古时代的战歌。
“政委,如果我比你先阵亡,请你也把我砌进这道墙里,这确实是一个好归宿。”
师长说。
“我们两个不会相差太长时间的。”政委用他那特有的平静说。
《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版)》 作者:刘慈欣
第十章 美丽的日珥
1月12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一个参谋来告诉十号,航天工业部部长急着要见他,事情很紧急,是有关庄宇和电子战的事。
听到儿子的名字,十号心里一震。他已知道了林云阵亡的消息,同时他也无法想象一亿公里之外的庄宇同电子战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想象不出庄宇现在和地球什么关系。
部长一行人走了进来,他没有多说话,把一片3 寸光盘递给了十号,“将军,这是我们一小时前收到的庄宇从‘万年炎帝’号上发回的信息,后来他又补充说,这不是私人信息,希望您能当着所有有关人员的面播放它。”
作战室中的所有人听着来自一亿公里以外的声音:“爸爸,我从收到的战争新闻中得知,如果电磁干扰不能再持续三到四天的话,我们可能输掉这场战争。如果这是真的,我能给您这段时间。
“以前,您总认为我所研究的恒星与现实相距太远,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我记得对您提起过,恒星产生的能量虽然巨大,但它本身却是一个相对单纯和简单的系统。比如我们的太阳,组成它的只是两种最简单的元素:氢和氦;它的运行也只是由核聚变和引力平衡两种机制构成,这样,同我们的地球相比,它的运行状态在数学模型上就比较容易把握了。现在,对太阳的研究已经建立了十分精确的太阳数学模型,这中也有我做的工作。通过这个数学模型,我们可以对太阳的行为做出十分精确的预测。这就使我们可以利用一个微小的扰动,在短时间内局部打破太阳运行的某种平衡。方法很简单:用‘万年炎帝’精确撞击太阳表面的某点。”
“爸爸,也许您认为,这不过是把一块小石头投入海洋,但事实不是这样,这是一粒沙子掉进了眼睛!”
“从数学模型中我们得知,太阳是一个极其精细和敏感的能量平衡系统,如果计算得当,一个微小的扰动就能在太阳表面和相当的深度产生连锁反应,这种反应扩散开来,使其局部平衡被打破。历史上有过这样的先例:最近的记载是在1972年8 月初,在太阳表面一个很小的区域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发,这次爆发引起了对地球产生巨大影响的一次电磁爆,飞机和轮船上的罗盘指针胡乱跳动,远距离无线电通讯中断,在北极地区,夜空中闪动着眩目的红光,在乡村,电灯时亮时灭,如同处于雷暴的中心,这种效应在当时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现在比较可信的一种解释是:当时一颗比‘万年炎帝’号还小的天体撞击了太阳表面。这样的太阳表面平衡扰动在历史上一定多次发生,但它大部分发生在人类发明无线电接收装置以前,所以没被察觉。这些对太阳表面的撞击都是随机的偶然的,因而它们所能产生的平衡扰动在强度和范围上都是有限的。”
“但‘万年炎帝’号对太阳的撞击点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它所产生的扰动比上面提到的自然产生的扰动要大几个数量级。这次扰动将使太阳向空间喷发出强烈的电磁辐射,这种辐射包括从极低频到甚高频的所有频带的电磁波。同时,太阳射出的强烈的X 射线将猛烈撞击对于短波通讯十分重要的电离层,从而改变电离层的性质,使通讯中断。在扰动发生时,地球表面除毫米波外的绝大部分无线电通讯将中断。这种效应在晚上可能相对弱一些,但在白天甚至超过了你们前两天进行的电磁干扰。据计算,这次扰动大约可持续一周。”
“爸爸,以前我们两个人一直生活在相距遥远的两个世界中,我们互相交流很少。
但现在,我们这两个世界溶为一体,我们在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战,我为此自豪。爸爸,象您的每一个战士一样,我在等着您的命令。”
航天部长说:”庄博士所说的都是事实。去年,我们向太阳发射过一个探测器,它依据数学模型的计算对太阳表面进行了一次小型的撞击试验,证实了模型所预言的扰动。
庄博士和他的研究小组还提出了一个设想:将来也许可以用这种方法适当改变地球的气候。”十号走进了一个小隔间,拿起了一个直通国家最高领导人的红色电话,过了不一会儿,他就从隔间走了出来。历史对这一时刻的记载是不同的,有人说他马上说出了那句话,也有人说他沉默了一分钟之久,但那句话是肯定的。
“告诉庄宇,照他说的去做吧。”
1月12日,近日轨道,“万年炎帝”号冲向太阳“万年炎帝”号的十台核聚变发动机全部打开,每台发动机的喷口都喷出了长达上百公里的等离子体射流,它在做最后在轨道和姿态修正。
在“万年炎帝”号的正前方,有一道巨大的美丽的日珥,那是从太阳表面盘旋而上的灼热的氢气气流,它象一条长长的轻纱,飘浮在太阳火的海洋上空,梦纪般地变幻着形状和姿态,它的两端都连着日球表面,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拱门。“万年炎帝”号从这高达四十万公里的凯旋门正中缓缓地、庄严地通过。前方又出现了几道日珥,它们只有一头同太阳相连,另一头伸进了太空深处。发动机闪着蓝光的“万年炎帝”号,象穿行在几棵大火树中的一只小小的荧火虫。后来,那蓝光渐渐熄灭,发动机停止了,“万年炎帝”号的轨道已精确设定,剩下的一切都将由万有引力定律来完成了。
当飞船进入了太阳的上层大气日冕时,上方太空黑色的背景变成了紫红色,这紫红色的辉光弥漫了这里的所有空间。在下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色球中的景象,在那里,成千上万的针状体在闪闪发光,那些东西在19世纪就被天文学家们观察到了,它们是从太阳表面射向高空的发光的气体射流,这些射流使得太阳大气看上去象一片燃烧的大草原,每棵草都有上千公里长。在这燃烧的大草原下面就是太阳的光球,那是无边无际的火的海洋。
从“万年炎帝”号发回的最后的图像中,人们看到庄宇从巨大的监视屏前起身,按钮打开了透明穹顶外面的防护罩,壮丽的火的大洋展现在他面前,他想亲眼看看他童年梦幻中的世界。火之海在抖动变形,那是半米厚的绝热玻璃在熔化,很快那上百米高的玻璃壁化做一片透明的液体滚落下来。象一个初见海洋的人陶醉地面对海风,庄宇伸开双臂迎接那向他呼啸而来的6000度的飓风。在摄象机和发射设备被烧熔之前发回的最后几秒钟图象中,可以看到庄宇的身体燃烧起来,最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根跳动的火炬,和太阳的火海融为一体……
接下来的景象只能猜想了:“万年炎帝”号的太阳能电池板和突出结构将首先熔化,这些熔化的部分由于其表面张力在飞船的表面形成一个个银色的小球。当“万年炎帝”号越过了色球和日冕的交界处时,它的主体开始熔化,当它深入色球2000公里后,整个色球完全熔化了。一个个分开的金属液珠合并成一个巨大的银色液球,它精确地沿着那已化为液体的计算机所设定的目标高速飞去。太阳大气的作用开始显示,液球的周围出现了一圈淡蓝色的火焰,这火焰向后拖了几百公里长,颜色向后由淡蓝渐变为黄色,在尾部变成美丽的桔红色。
最后,这美丽的火凤凰消失在浩淼的火海之中。
1月13日,地球人类回到了马可尼之前的世界。
入夜,即使在赤道地区,夜空也充满了涌动的极光。
面对着一片雪花的电视屏幕,大多数人只能猜测和想象那块激战中的大陆的情形。
1月13日,溏沽前线
帕克将军推开了企图把他拉上直升机的82空降师的师长和几名前线指挥官,举起望远镜继续看着远方,那里,中国人的阵线滚滚而来。
“定标4000米,9号弹药装填,缓发引信,放!”
从来自在后方的射击声帕克知道,还有不到三十门105 毫米的榴弹炮可以射击,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用于防守的重武器了。
一小时前,这个阵地上唯一的一只装甲力量,日本自卫队的一个坦克营,以令人钦佩的勇气发起反冲锋,并取得了优秀的战果:在距此八公里处击毁了相当于他们坦克数目一倍半的中国坦克。但由于数量上的绝对劣势,他们在中国人的钢铁洪流面前如正午太阳下的露珠一样消失了。只有一辆日本坦克拖着黑烟和烈火回到了阵地前。一名年轻的中校从坦克里钻出来,他摘下坦克帽,面向东方跪下,拉开烧焦的衣服露出腹部,然后抽出一把伞兵刀,并用一块白手帕擦那把刀,同时向阵地这边看了看。阵地上的美国人用冰冷冷但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他。他双手倒举伞兵刀大叫一声,但在最后0.1 秒胆怯了,刀插进了雪地里。他掏出手枪向嘴里开了一枪,然后躺在雪地上挣扎着,用脑浆和鲜血在白雪上画出了一幅奇怪的图形,最后用手进雪里,抓着中国的土地死去了。
“定标3500米,放!”
炮弹飞行的嘶鸣声过后,在中国人的坦克阵前面掀起了一道由泥土和火焰构成的高墙。但就如同洪水面前的一道塌方一样,塌下的泥土暂时挡住了洪水,洪水最终还是漫了过来。爆炸激起的泥土落下后,中国人的装甲前锋又在浓烟中显现出来。帕克看到他们的编队十分密集,如同在接受检阅。如在前几天用这种队形进攻是自取灭亡,但在现在,当北约的空中和远程打击火力几乎全部瘫痪的情况下,这却是一种可以采用的队形,它可以最大限度地集中装甲攻击力量,以确保在战线一点上的突破。
滩头环形防线配置的失误是在帕克将军预料之中的,因为在这样的战场电磁条件下,要想准确快速地判明敌人的主攻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对下一步的防守他心中一片茫然,在C3I 系统全而瘫痪的情况下,快速调整防御布局是十分困难的。
“定标3000米,放!”
“将军,您在找我?”法军司令若斯凯尔中将走了过来。他身边只跟着一名法军中校和一名直升机驾驶员。他没穿迷彩服,胸前的勋表和肩上的将星擦得亮亮的,但却戴着钢盔并提着一支步枪,显得不伦不类。
“听说在我们的左翼,幼鹿师正在撤出阵地。”
“是的将军。”
“若斯凯尔将军,在我们的身后,70万北约部队正在登船,这次滩头撤退的规模比敦克尔克大三倍,它的成功取决于我们的坚固防守!”
“是取决于你们的坚固防守。”
“我能得到更明白的说明吗?”
“您什么都明白!你们对我们隐瞒了真实战局,你们早就知道俄罗斯要在北线单方面停火。”“做为北约远征军最高指挥官,我有权这样做。将军,我想您也明白,您和您的部队有接受指挥的职责。”
……
“定标2500米,放!”
……
“我只遵守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的命令。”
“我不相信现在您能收到这样的命令。”
“几个月前就收到了,在爱丽舍宫的国庆招待会上,总统亲自向我说明了在这种情况下法国军队的行为准则。”
“你们这些戴高乐的杂种,这几十年来你们一直没变![ 注:2]”帕克终于失去控制。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将军,如果您不走,我也一个人留下来,我们一起光荣地战死在这东方的土地上。”若斯凯尔向帕克挥动着那支FAMS法军制式步枪说。
……
“定标2000米,放!”
……
帕克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面前的一群前线指挥官,“请你们向坚守阵地的美军部队传达我下面的话:我们并非生来就是一支只能靠电脑才能打仗的军队,同对面的敌人一样,我们也来自一支庄稼汉的军队。几十年前,在瓜达卡那尔岛,我们在热带丛林中一个地洞一个地洞地同日本人争夺;在朝鲜的砥平里,我们用圆锹挡开中国人的手榴弹;更远一些的时候,在那个寒冷的冬夜,伟大的华盛顿领着那些没有鞋穿的士兵渡过冰封的特连顿河,创造了历史……”
“定标1500米,放!”
“我命令,销毁文件和非战斗辎重……”
“定标1200米,放!”
帕克将军戴上钢盔,穿上防弹衣,并把他那只9 毫米手枪别在左腋下。这时榴弹炮的射击声沉默了,炮手正把手榴弹填进炮膛中,接着响起了一阵杂乱的爆炸声。
“全体士兵,”帕克将军看着已象死亡屏障一样在他们面前展开的中国坦克群,说:“上刺刀!”
从战场的浓烟后面,太阳时隐时现,给血战中的雪野投上变幻的光影。
(完)
注1:对这些电子战术语简介如下:跳频:发射机和接收机以同样的序列变换频率;直接序列扩频:使信号能量分散在很宽的频带上,以给侦听和干扰带来困难;零可控自适应天线:一种覆盖范围似肾形的天线,凹点指向天线无响应的敌方干扰机,以便在其它方向与已方天线通讯;猝发:短时间采用宽频带或长时间采用很窄频带发送信息;频率捷变:在遭到干扰时自动改频。
注2:1966年戴高乐将军使法国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组织,这对当时冷战中的北约是一严重打击。
《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版)》 作者:刘慈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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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火山口上的大脑基地 | 汪洋啸 | 火山口上的大脑基地
1991 第4期 - 第三届科幻小说银河奖
汪洋啸
一 阴谋的制造者
“早上好!”和华来到他的大脑贮藏室,对一台仪器说道,“我已和D市的大洋出版社联系上了,他们答应尽快将信转到罗娜手中。我终于有机会重新和你竞争了!”他有些兴奋,挑逗地,“雷光,你现在有何感想,能告诉我吗?”
“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躲在人背后开黑枪,还谈什么公平竞争!”仪器里传出一种机械、单调的声音。
仪器旁边棕榈树叶下的玻璃缸里浸泡着雷光的脑组织,有些丝状物和细管将它与仪器连接,恍然看去象一簇粉红色的珊瑚花。
“别生气老同学,欧洲人甚至可以用生命同情敌决斗,而我们这只不过是一场智力游戏罢了!”
“罗娜的小说,机器人已读给我听了,不难看出,这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在思念着我,并且,我们的小女也已长大成人。罗娜是爱我的,她绝不会上你的当!”
“爱你!”和华冷笑,“你以为你还是雷光?还是二十多年前学校里的那位高材生?你现在只是一具大脑,形象地说只是一簇粉红的花朵。”他把手放在仪器的一个旋钮上,“只要扭动这个开关,我随时都可以让它凋谢。”
“这恐吓不了谁,我已经死了,并且在罗娜看来,雷光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去。”
“你现在确实算不上个活物,不过雷光并没有死,我已在你躯体内移植一具幼儿的大脑,他即将去完成他复仇的使命。等罗娜来到A市时,雷光已是一个思维混乱的杀人犯!”
雷光大脑哀伤至极,但他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你为什么不毁灭我,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鄙视你!”
“我会的,但不是现在,我要让你看到雷光的形象怎样在罗娜心中破灭,还要让你看到她是怎样投进我的怀抱。”
“你真是个畜生!”
“你骂吧,我并不生气,为什么要对一簇花朵生气呢?哈哈……”和华大笑着离去。
和华五十出头,身材魁梧,脸廓象雕刻的面具。在外人眼中,他不仅是脑外科专家,还是个天才的企业家,在A市乃至全国都声名卓著。其论文几乎覆盖各个科研领域,他把获得专利的科研成果用于自己开办的各项企业。只十几年的时间就不可思议地建立起庞大的和华财团,他则由一个普通的研究员变成国内财政界崭露头角的大财阀。细心的人都能从他那双高傲的眼睛里察觉到一丝忧郁,他在大学时代挚爱过一位姑娘,那就是罗娜,自从罗娜与雷光度蜜月的那一刻起,这种忧郁就再没从他眼中消失过。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当然,象他这样的显赫富豪暗地里没有几个情妇是无人相信的,他的私人秘书丹雪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需要她们,但没有一个象罗娜那样能征服他,他以为作为妻子、作为孩子的母亲不仅美丽还要具备各种良好的素质,对那些卖弄风骚只会伸手要金戒指的女人,他只是把她们当作玩物,同时,他还必须提防着这些娘儿们。前月他差点丧命于一场车祸中,他公司的职业侦探迅速查明原来就是丹雪和她的情夫所为。他不能容忍喝着自己的血还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狠毒女人,他要报复,正象他刚才说的那样,他已酝酿一个隐秘的一箭双雕的复仇计划。
二 奇怪的暴徒
京滨浴场的沙滩上布满五彩缤纷的太阳伞,远处看去,赤露的男女老幼象小蚁样蠕动。浴场左边是怪石林立的岸滩,游人稀少、设施齐备,是富人出入的场地。
“既然干了就别想撒手,即使我答应,和华集团与警方也不会放过你。”一顶太阳伞下,丹雪身着“三点式”泳装坐在一个长满络腮胡的男人腿上。她浑身凝脂白玉,充满诱惑男人的魅力。
“上次失败,和华肯定更加谨慎。还是算了吧,免得引火烧身。你儿子不是莫名其妙地死于公司的附属医院吗?说不定和华已经发现,这就是他对你进行的报复。”
“可我好不容易才悄悄怀上他的孩子,我不能放过这次机会。若小丹浩的死真是老头子干的,我就更不能饶恕他!”
和华没有儿女以及任何财产继承人,只要杀死他,丹雪就能通过胎儿获得他的亿万家产,如此庞大的财富足以使任何人迷恋忘返。
一个骤然袭来的浪头呼呼地涌上沙滩,漫到他们的竹椅下。他们已分别坐到竹椅里,“络腮胡”的脚搁在丹雪腹上。
“那家伙又跟来了!”
“谁?”
“就是我们出门时碰上的那个疯子!”
“络腮胡”随丹雪视线看去,忿忿说:“甭理他,他敢再来纠缠,我敲断他的腿!”
那是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衣衫污秽、头发杂乱。当他一看到丹雪,眼睛便有了光彩。他穿过礁石径直朝丹雪走来,他象是赌气一样把另一把空椅拖拢去,坐下来二话不说就学那“络腮胡”的样也把脚搁在丹雪腹上。
丹雪没料到他竟会如此放肆,她感到受了侮辱,跳起来咒骂他,用茶几上的水果和饮料瓶砸他。他脸上现出惊异哀伤的神情,嘴里含糊地低唤,“……妈妈……妈妈……”
“络腮胡”气愤地扑向他。他惊慌地躲到丹雪身后搂着她的腰叫喊起来:“我怕……”他在她身后转着圈躲避“络腮胡”。
这更激怒了丹雪,她奋力挣脱他,狠狠甩了他两耳光,并将一只咖啡杯扔在他头上。血顿时从他脸上流下来,他愣在那儿,不再躲避“络腮胡”的拳头,只是悲伤、绝望地呆望着丹雪。他用手抹一把脸,凝视片刻,似乎不相信那手上的会是血。当他再抬起头来时,丹雪发现他眼中已充满泪水,她感到有些异样,觉得他很可怜。她对“络腮胡”喊道:“住手,别打了!”
“我得好好教训他!”“络腮胡”喘着气仍不住手。
他暴怒地拎起一只酒瓶朝“络腮胡”头上敲去。太突然了,“络腮胡”毫无防备,重重地瘫倒在沙地上。他象疯了一样继续用瓶在“络腮胡”头上胡乱敲打。“络腮胡”的脸上顷刻鲜血淋漓。丹雪尖叫着奔过去,用头撞击他宽大的身躯想阻止他,但纤弱的丹雪哪是他的对手,于是,她又用力咬他的胳膊。他惨叫一声用手挥打她的脸,她仍不松口,他便用一只大手死死卡住她的脖子,丹雪终于两眼发黑不省人事。他又突然抱起她嘤嘤地哭泣起来。
附近礁石背后调情的游客们以及服务人员闻声赶来。他毫不理会身边那些裸着身体围观的男女,象个孩子哭得满眼通红。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有人检查后说。但人们都糊涂了,竟不知道究竟谁是凶手。
他戴着手铐,一辆警车载着他奔驰在高速公路上。警方已无数次地审问过他的杀人动机,但一无所获。今天早上请来一位医生跟他谈过一次话后怀疑他有精神分裂症,于是,便决定送他到精神病院作全面的核查。雨水象泪珠一样刷刷地从车窗玻璃上流下来。他两眼无神地盯着窗外。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杀死了那对男女,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脑子里一片混乱,象断了线而撤满一地的珠子,要回忆任何一点小事都很困难。他只知道自己醒来时躺在海上的一只汽艇里,突兀地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以前的任何事情他都模糊不清。当时,四周一片白花花的海水令他孤独害怕,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去找一个女人,她似乎是妈妈似乎又不象,他记不清她在何方是一个怎样的人,只是朦胧地渴望回到她身边。就是在这种力量的怂恿与支配下使他找到丹雪并犯下如此罪行,为此,他痛苦而迷茫。
灰蒙的雨雾笼罩着高速公路。前面有辆车开得摇摇晃晃的,司机象是酒后行车,突然,车一侧身翻倒在湿滑的路面上,随后的几辆车都来不及刹住相继撞成一团。警车猛撞着前面一辆大卡车的后轮被反弹到路旁的草地上。公路上立刻混乱起来。
他从翻倒的警车内爬出来,全身象散架一样疼痛难忍。透过车窗能看见司机倒立的瞪着眼睛溅满血迹的脸,血从扭曲的车门缝里渗出来迅速在水洼中泛开。押送的两名刑警昏迷着,他把他们拉出车并取出钥匙打开手铐。他刚把他们背到公路上,背后传来一阵爆炸声,警车被火光吞没。
公路上人越积越多,人们都在忙着扶伤员、搬尸体。他趁机钻进草丛逃走。
几天后,他在郊外的一根电线杆上看到了追捕自己的通缉令。从此,他躲避世人,象一只迷失方向的孤雁四处流落,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他想,自己醒来时是在海上,若重新回到海上身临其境也许能想起点什么来。
他在自己曾登陆的那段荒落海岸的杂草丛中找到那只汽艇。他饥渴交加、疲惫不堪地驾艇朝大海冲去。他有些绝望,若找不到自己身世的线索,还不如死在这茫茫烟水、苍苍天穹之间。
三 孤岛奇遇
一阵鸥鸣将他从昏迷中惊醒,他用力睁开因喝海水而浮肿的眼睛,随海鸥看去,他发现不远处有座小岛。汽艇早没油了,是风把它带到了这里。他取下一块舱板,求生的本能鼓动他一次次艰难地划动着海水,艇缓缓地向岛屿移动。
艇划进一群嶙峋的珊瑚礁丛,他已精疲力尽,用缆绳胡乱地将艇拴在礁角上,挣扎地爬上礁岩。
七月的傍晚,残阳如血。红褐色的沙岩再被殷红的暮霭映照,使他产生一种梦幻的神秘,恍若置身于火星。他想看看海边是否有人,却感到有一座山压在眼睑上,他的头终于伏到沙土里。
沉寂的黑暗中,他隐约感到一股清凉流进咽喉。
梦中飘来浓浓的炊香,饥饿感将他催醒,他睡眼朦胧地感到自己置身于一间简陋的小木屋里,缕缕青烟从板壁缝挤进来。他正惶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少女随着一道灰白的曙光走进屋。
“你感觉怎么样!”她将香喷喷的烤鱼,椰子烤饼,还有一碗鸟蛋汤放在床边的木几上。碗是用椰壳制成的。
“我是在哪儿?”他突然问。
“你躺在姑娘的床上,很有福气是不是!”她笑吟吟地说。
“不,我是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这是座孤岛。我叫雷荣,请问我怎样称呼您呢?”她大方而热情。
他沉默着。怎么告诉她呢?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唯一能告诉的就是自己是一个正被通缉的杀人犯。悲凉袭上他心头。
“怎么,身体还没恢复吗?”她关切地。
“……啊,不!”他望着她那双毛茸茸的眼眸,感到她如此面熟,一种无端的亲情充满他全身。肯定是她救了自己!他不愿令她失望。“你就叫我……”他想起海鸥将自己闹醒后发现这小岛时兴奋的心情,他感激她,也感激这座鸥岛。“就叫我鸥岛吧!”
“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当她发现他时,他头发虬结、满脸沙土,没想到洗干净后他竟如此英俊。门外射进的曙光从侧面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倔强的唇角,显示出男人的强悍。她无由地对他感到亲切。“先吃点东西吧,鸥岛先生,您一定饿坏了!”
“谢谢!……可是,你怎么会在这孤岛上呢?”他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
她看一眼表。“我理解你想知道很多,但我现在必须记录数据去,晚上回来再告诉你吧,失陪啦!”
他吃饱喝足后走出屋外。用椰树叶编成的已干枯的顶棚上爬满藤条,生长极为迅速的热带灌木林把板房掩蔽得难以辨认。远处是堡礁与海涛搏击的轰隆声,上空是盘旋的军舰鸟的吵闹声。有只鸟俯冲下来险些撞上屋顶。
晚上雷荣回来后告诉鸥岛,这是二次大战期间几个新西兰人建立的瞭望哨。他还知道了她是来A市攻读生物博士学位的异地大学生,为完成毕业论文才孑身登上这座被太平洋波涛环抱的荒无人烟的孤岛收集资料。但他什么也没告诉她,只说是忘了,她难以置信却并没有追问。
雷荣在这座荒岛上生活了半年之久,凭着对大自然的热爱,她克服了风暴的袭击、野兽的骚扰和生活物品的匮乏鲁滨逊似地生活下来。作为女人她是坚强的,但作为人她愈来愈感到孤寂难耐。人是社会性的,一旦离群索居她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与人交流,正是在这种时刻鸥岛撞进她宁静、空寞的生活。
屋内燃着一根油树枝,夜风从板缝中挤进来将火苗吹得摇曳不定。雷荣隐隐听到隔壁板房里传来鸥岛含糊的呻吟,她披衣下床来到他房门前。“不,我并不想……伤害他们……”他在噩梦中恐怖地扭动。忽而,他又攥紧双拳痛苦地擂着自己的胸膛和头部,并发出一声声惨叫。
雷荣来到床前,想把他从噩梦中唤醒,见阻止不成,只好将他抱在怀里摇晃着。他蓦然停止挣扎惊醒过来,睁开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安详地问:“怎么啦,做噩梦了吗?”
他没吱声,用湿湿的眼光温柔地回答她。她看到他眼中那潮湿的雾气迅速凝聚成一颗泪滚下来。她伸手缓缓给它抹去,但接着又有第二颗、第三颗泪无声地滚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猝然,他象个委屈的孩子似地将头钻进她怀中“啊呜呜……”大哭起来。
这位在怀中不时哽咽的七尺男儿使她柔情席卷而至,她更深地把他拉向怀中,用手揉捋他乌黑的头发,抚摩他的脸颊。一种母性的温情那样深厚且庄严地充满她整个身心。他紧抱住她的腰尽情挥泪,脸在她胸前撒娇似地摩擦着。
这些天来,他经常一时沉郁,一时又象儿童般天真、幼稚。她早就怀疑他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现在她更加肯定了这种想法。她知道怀中这个可怜的患病男孩在这孤荒的岛上需要自己的抚爱和关怀来作为他新生的洗礼,她那颗母爱之心为他那双噙着泪向自己无声呼唤的眼睛而破碎。她暗暗决定,考查完后一定要回A城帮他查明身世。
四 往日的情人
濛濛烟雨弥漫机场上空。和华坐在候机室沙发里,一想到即将看见自己曾深深爱恋的罗娜,他的心就紧张得狂跳起来。
D市飞往A市的班机准时到达。罗娜的心情特别复杂。她的丈夫在二十年前那场政治灾难中已死于非命,可如今却有人来信说雷光并没有死。她不敢相信,但仍抱着侥幸心理飞抵A市。
和华从人群中看见他的两名助手正陪同一位头发花白、打扮端庄的妇人向他走来。她就是罗娜!和华一时竟没想通那个风华正茂的罗娜也会衰老。他忙迎上去。
“是你……和华就是你!”罗娜大惊。当她接到信件时曾对署名和华的人表示过怀疑,她完全没想到这个和华就是昔日的同学、丈夫的挚友。
和华微笑着点头。
“你怎么改名儿了?”她惊喜地问。她想既然是老同学的信,看来雷光确实还活在世上。
“也许是想同过去彻底决裂吧!”
他们说着话在几名便衣警卫的陪同下朝候机室宽阔的玻璃大门走去。
来到和华的别墅,罗娜不解地问:“雷光怎么一直不跟我们母女俩联系呢!”
“那时,我们都确信你已自杀身亡。直到我读了你的小说才知道你还活着。”
“他在哪儿?我想尽快见到他!”罗娜已迫不及待,她渴望看见自己一直思念的爱夫!
和华装出难以开口,“……罗娜,我说出来,你千万不要难过,啊!”
“怎么啦,和华?”她很紧张。
“……雷光已今非昔比,他杀了人……因为情场失意……”他说着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报纸和一张通缉令递给她。
她悲伤地读完报纸上那篇浴场凶杀案的报道。她甚至后悔来A市得知自己的爱夫堕落到如此地步。当她看到通缉令上雷光的照片时大惑不解,“和华,他怎么这么年轻?”
“雷光经常来我这儿,他喜欢上我的秘书丹雪小姐,当他向丹雪小姐求婚时却遭到拒绝。那时,我刚研究出一种渐变移植大脑的方法,若新脑处于幼儿期,那么换脑的老人在幼儿脑垂体的作用下就会年轻起来。”和华啜一口手中的咖啡。“雷光知道后,为和情敌竞争一再坚持要我给他换脑。你知道我们是好友……我没法不帮他!”他耸耸肩表示无奈。
听完和华的话,罗娜没有哭泣,但她的悲伤积淀在心底。她是大度的,她想,和华不是说雷光以为自己死了吗,这么多年了,他毕竟也是个人呀!于是,她逐渐平静且理智下来。“看在女儿的份上,我一定要见雷光,将他拉回到我们的生活里来!”她自语。
“这并非易事,即便他回到你身边,你们之间悬殊的年龄差距也会隔膜你们的,他仍然会想着年轻漂亮的丹雪小姐。”和华脸上闪过一个得意的奸笑。他庆幸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唯一的办法只有通过换脑让你也变年轻起来……你愿意吗,罗娜?”
“我愿意。”她毫不犹豫。
和华的私人潜艇带着罗娜来到他火山岛上的秘密实验基地。
岛上戒备森严,到处能看见表情木然武士装扮的人在巡逻。“他们是机器人吗?”傍晚散步时罗娜问。
“他们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但他们的忠于职守和献身精神并不亚于机器人。”和华答。
在岩石低洼处有蒸气冒出来,罗娜好奇地走过去,只见下面有一池水在沸腾。
“这是沸泉。”和华随口解释道,“这座火山岛内部余热未尽。”
“这火山岛不会再爆发吗?”她关切地问。
“已百余年没爆发了,但它处于亚洲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的交接处附近,地质活动比较活跃,只要在适当的深处用核弹引爆,这座死火山也是随时可以复活的。”
“那你干嘛把基地设在这座岛上呢?这多危险!”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地价最便宜吧!”其实,和华所以把实验基地建在这岛上还另有原因,那就是,一旦警方发现破绽他可随时将岛与罪证一起毁灭。他转过话题,突然问:
“明天就开始手术吧,你看怎么样?”
“明天?……今天好象才是咱们上岛的第二天吧。”她有些犹豫。
“得抓紧时间,因为新脑并联到你头上后还要等一些时候才能转录下你的思维信息。”其实,他是渴望尽快看到上大学时的那个年轻美丽的罗娜。
“和华……更换了大脑……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的死亡呢?”她有些担心。
“不会的!人体所有细胞的蛋白质都在不断地新陈代谢,大脑的神经细胞也不例外,这就是说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生长一个新脑,但你为什么并没感觉自己死亡呢?”
“可能……因为这是渐变过程。”
“对,新细胞在这渐变过程中继承了旧细胞的所有信息,你的自我意识并没有中断。我的大脑移植也是在渐变的过程中完成的。”和华的讲解简单明了。“连接大脑左右半球的胼胝体是由神经纤维构成,脑内的一切思维信息都往返于其间。在换脑之前,我先用模拟神经束将新脑和旧脑的胼胝体并联起来,一段时间后旺盛的幼儿大脑就象海绵吸水一样将旧脑的自我意识转录过来,这时候,再将新脑移植到你的脑腔。”他扶住罗娜的双肩轻柔地说,“相信我,罗娜,我决不会让你的思想有丝毫损伤!”
五 换脑
整整一上午,和华在电脑的帮助下用激光焊针将一具女婴的大脑精心地并联到罗娜头上。稍作休息,他便来到地下的大脑贮藏室,他很想将自己现在这种愉快的心情告诉雷光。
他打开接收仪的开关,“雷光,真是捷报频传呐,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进行,朋友一场,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哟!”
仪器里传出那种机械的声音:“请你不要在此唠唠叨叨的,我已不能算是一个人,所以对你们人间的恩恩怨怨并不感兴趣。”
“罗娜已来到这座岛上,你也不感兴趣?不久,当你从录相带上看到当年那美艳绝伦的罗娜怎样在我的卧室袒露她的玉体时,你还会对人间的恩恩怨怨无动于衷吗?哈哈……雷光,你别自欺欺人啦!”
突然,和华身后的另一台大脑接收仪传出声音:“亲爱的和华,求求你,把我放出来吧!”那是丹雪的大脑。自从她在京滨浴场被卡昏后,和华用重金打通各种渠道将她转移到这座岛上,因为,她身上毕竟已怀上他的骨肉,他才没有处死她。但他又必须对她进行报复,因而她的大脑便从她身上搬到了这阴森的贮藏室安了家。
“该死的机器人怎么忘了关掉你这张臭嘴!”和华跨过去准备关掉接收仪的开关。
“求求你,和华,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看在我们多年的情份上给我个躯体吧,什么样的躯体都行,呆在这玻璃缸里连眨眨眼睛的能力都没有,寂寞死啦!”
“你感到寂寞,我很高兴!”和华又准备去关那个绿色开关。
“别这样,和华!要不,跟我聊聊外面的情况吧,杀害我们的凶手抓住没有,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丹雪大脑抢着说。
“你真想知道凶手是谁吗?那我告诉你,他可以说就是你的儿子丹浩。”
“我的小丹浩?……可以说是什么意思?”
“因为,是我将丹浩的大脑同另一个人的思想整合后装进了那疯子的身上!”他很得意。
“……我的小丹浩,这么说真是你杀害的,你这个畜生,要是我有个躯体,我会宰了你!”她发出绝望的叫喊。
和华一气之下,扭动消毁开关,立即毁掉了丹雪的大脑。
罗娜靠在观察室的床上,那装新脑的容器象顶帽子紧扣在她头上。观察室的三面墙全是玻璃的,室外苍翠的绿林、翱翔的鸥鸟以及远处那湛蓝的海水尽收眼底。
和华身着白大褂来到观察室,他身后跟随的两名护士分别端着早餐和一台打字机。
“端来这么多好吃的!”罗娜情绪很好。
“得好好营养,你供养着两具大脑呵!”和华微笑着说。
“什么时候这顶帽子才能取掉呀,和华?戴着它真沉!”
“那可说不准,这不,我给你送打字机来了:你可以写点东西,积极运用大脑,意识转录的时间就可以大大缩短。”
和华天天去看望罗娜,罗娜则在打字机上构思着一篇小说。就在她的小说完成之际,和华通过测定,表明新脑已具备罗娜的意识。于是,他将新脑植入罗娜的脑腔,而将罗娜取出的旧脑植入丹雪的躯体里。他这样做又可谓一举两得:既保住丹雪那美妙的肉体以及她肚中自己的骨肉,又多了一个“罗娜”。
和华已做过无数次换脑手术,然而,手术之后在罗娜即将醒来之际,他却感到紧张。
她缓缓睁开眼睛,先朝向亮光处,后环视四周。我这是在哪儿?哦,和华不是刚给我做完手术吗……啊!我仍然是我……瞬间,一连串的意识在她脑中闪过。“和华,成功了!……就象睡了一觉。”她激动地叫起来。
和华松口气,疲惫地坐到椅子里。
当罗娜的旧脑在丹雪体内醒来时,看见和华、罗娜站在床边。她奇怪地盯着罗娜:“这不是我的身体吗?和华,你怎么把它放在这个人的身上呢!”她有些生气。
“你们都是罗娜,只不过她仍在自己的躯体里,而你却在丹雪小姐的躯体里罢了。”和华解释道。
她好奇地摸着自己的腹部咕哝着,“……真不可思议,怎么一下子就怀孕了呢?”
“这位丹雪小姐的大脑已坏死,可以说是你挽救了她肚中的胎儿,你做了件好事。今后,我们就叫你丹雪·罗娜吧!”和华想活跃气氛。
“怎么叫是你的自由,反正我就是罗娜,你应该把身体还给我。”接着她哀伤地说,“见到雷光和我的女儿,他们还怎能认识我呢!”
罗娜站在一旁思绪万端。眼前这位女人确实就是自己!她觉得必须尽快同丹雪·罗娜勾通思想,对此她非常乐观,她相信丹雪·罗娜会理解自己的。
罗娜和丹雪·罗娜很快就认识到自己就是对方、对方就是自己。她们彼此十分了解,思想一点就通,对话就象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罗娜的身体在婴儿脑垂体的作用下越来越年轻,时光对于她就象是倒流了二十多年。
六 神奇的ESP信息
从海岛上考查归来的雷荣和鸥岛按响A市近郊一幢别墅大院的门铃。雷荣在学校住的是集体宿舍,带鸥岛去不方便,她便决定来求助她的心理学老师——田野教授。
佣人将他们领到客厅,一位精神矍铄留有山羊胡须的老人闻讯从客厅一侧的楼梯上走下来。“是荣荣啊,难得今天大发慈悲来看看我这孤老头子!”他就是田野,至今单身一人,他非常喜爱雷荣,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哦,老师!”雷荣奔过去吊在他脖子上。“不是跟您说过我考查去了嘛!”说着她在他光亮的前额吻一下。“这不,刚回到市里就来您这儿了。老师,我还给您带来一个人!”
“您好,老师!”鸥岛恭敬地说。
“欢迎,欢迎,既然来了就在这多住些日子!”田野很高兴,马上吩咐佣人给他们收拾房间。
雷荣回到A市,看到鸥岛的像片印在通缉令上时非常惊讶,但她坚信他不是杀人犯,事出有因,肯定有什么原因造成的。她询问鸥岛,听他讲完事情的经过后,就更加肯定是他病因造成的。
这天晚上,雷荣被叫到田野的书房。
“荣荣,你不该瞒着我,”田野很担忧,“你怎么和他在一起呢!”
“您知道了,老师,您……不会去报案吧?”她很紧张。
“我想过。”他沉沉地说。
“千万别,老师!”她跪到他腿前,“他有病,他不是有意的,否则,他不会跟我重回A市。”
“那就更应该报案,只有向警方证明他有病才是解脱罪行的唯一出路,这样东躲西藏不是个办法,弄不好,还会毁了你自己!”田野坚定而心疼地说。
说什么也没用,雷荣知道老师最爱自己,为了自己的安全他可以毅然排除一切干扰。要想阻止老师去报案并得到他的帮助,只有将鸥岛的命运同自己的幸福联在一起!“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老师!求求您,一定要帮助我们。”尽管是说谎,她脸上仍泛起红晕。她毕竟还是一个姑娘呀!
田野沉默地低下头。
“老师,您说话呀……”她轻摇着田野。她想起鸥岛在自己怀中委屈得痛哭流涕的憨态,一着急,眼泪便从她脸上淌下来。
田野被她的抽泣惊醒,他为她拭去泪水。“放心吧,既然如此,老师会帮助你们的。孩子,快别伤心啦!”父亲的女儿最终是要嫁人的呀!他爱雷荣,为了她的幸福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鸥岛将以前的一切都忘了,田野认为必须设法找到他的家和亲人,了解他的病因,才能向警方证明他无罪。但又不能登广告或是寻人启事,因警方正在通缉他,一切只能暗中进行。
田野领雷荣和鸥岛来到皇冠大学的后院,方圆数英里的院内丛生着桦树、野草和杜鹃花。他们沿曲曲折折的小径向田野的心理学实验室走去。
“extnasensony Penception”田野念出句英文。“简称ESP即超觉。近几十年来,超心理学家已用证据表明心灵感应能力,预知能力等特异功能并不是个别人的天赋,而是整个人类具备的潜能,当你肚子突然疼起来,你会以为得了肠胃炎而不会意识到这可能是你的身体接收到一个ESP信息;当你无端地想起某个平时从没想过的事物时,你也不会意识到是ESP信息,而以为是自己在胡思乱想。特别是ESP具有遗传性和血缘相通性。”
“您是说,利用亲人间具有较强的ESP能力来探明鸥岛亲人的下落!”雷荣惊喜地问。
“对,现在只有这个办法啦。”
来到实验室一切就绪后,鸥岛躺在隔音室里一张特制的软椅上,头上插满很多电极。毗邻的控制室内田野和雷荣坐在巨大的荧屏前调节操作台上的旋钮。
荧屏上,欧岛已进入催眠状态。田野打开话筒轻轻说:“鸥岛,你见到什么随时说出来,包括你看到的一切。”
一会儿便传出鸥岛模糊的声音,“海……水,水沸腾起来了……一团火……有岛被火光罩住,象是火山爆发……一只鸟,不,是飞机……我和田野教授躺在沙滩上……雷荣驾着飞机……从火光中钻出来……一切都旋动起来……我眼睛发黑。”田野认为这可能是一段预知性ESP信息。
“……牙疼……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感到牙疼……”第二天的实验中,一开始,鸥岛就叫起来。
雷荣想,自己也正牙疼,莫非鸥岛接收到自己的ESP信息?她找来一根针,朝自己的左臂上扎一下。几乎在同时,荧屏上的鸥岛惨叫一声:“……哟——左臂象针刺一样疼。”
田野不禁接过针也朝自己的手背上扎下去,但鸥岛毫无反应。象这类体感ESP信息通常只出现在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之间,但雷荣、鸥岛之间却出现了这种现象,田野对此震惊而迷惑。
雷荣服了止痛药以后,实验又继续下去。
“一条巷子……房子,很熟悉好象曾经住过……”
田野对着话筒赶忙提醒道:“鸥岛,请你注意巷子旁有些什么特点。”
“……巷子出口有剧院……是东方大剧院……”
这次实验已经过了四十分钟,田野知道鸥岛是累了。“荣荣,快把他弄醒,及时醒来有助于他记住梦中的情景。”
窗外已暮色黄昏,一些小雀聚在一棵大树密集的树叶中嘁嘁喳喳。
田野调查了全市所有的十一所东方大剧院。田野、雷荣、鸥岛三人驱车一个个挨着寻找。在鸥岛的引导下,他们终于找到那间房子。这是位于贫民区一条老巷子里的破旧民房,门锁着。鸥岛感觉这地方如此眼熟,只是仍想不起什么来。因为天色已晚,他们决定翌日再访。
七 被开除的高川刑探
清晨,因为鸥岛怕暴露,而田野又公务在身,所以雷荣独自开车来到昨晚找见的那所房子前,可房门仍然紧锁。
“请问小姐与这房子的主人有什么关系?”一位精壮的男子突然出现在雷荣面前。雷荣发现他有一张坚毅且目光犀利的脸。
“没……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了解点儿情况。”因为突然,她有些慌乱。继而她又为自己在这个极富魅力的男人面前的失态而心烦。“他们不在,我改日再来。”说完她扭头便走。
这是一段偏僻的公路,雷荣闷头开车。当两个流氓开着的车与雷荣的车相错时,他们看见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便嬉笑着驾车忽左忽右地挑逗她。
雷荣的车终于被撞到路旁的沟坎里。四周荒无一人,小流氓更加猖狂,他们跳下去将雷荣从车里拉出来,并淫笑着撕掉她身上的衬衫和裙子。她羞愤而无奈。这时,有个男人赶过来,迅猛地两拳将那两个流氓击倒。她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刚才遇见的那个男子。流氓顺地一滚掏出一把刀就又扑上来。
“当心!”雷荣惊呼。
那男子抓住一个流氓的手腕猛转身一个大背便将他用得四脚朝天,另一个流氓见来者不善,就扑向雷荣,想以她作为要挟。那男子为护雷荣双手被空中晃动的刀刃重重划了一下,但他毫不退却,仰身抬腿,飞起一脚将那流氓送出一丈开外。流氓知道撞上强手,狼狈地爬上土坎,钻进汽车溜走了。
“您手在流血!”雷荣掏出手绢替他扎好。“您是什么人?多亏您救我!”。
“我叫高川,是一个倒霉鬼!”他爽朗地说。“这车得找吊车来帮忙才行呵,你开我的车去叫人,反正我这手一时也握不住方向盘。”
“不,还是我先送您回家吧!”
高川家的洗漱室里,雷荣用双氧水为高川擦洗伤口。
“您为什么跟在我后面?”她低声问。
“难道你从没发现自己长得并不丑吗!”他诙谐地说。
她轻轻笑起来。“您打得很好,很有男子气!”她很感激,“谢谢您……”
“嘘——不用说谢谢,小姑娘!”他站起来,把她拉到怀中,缓缓且深沉地吻住她。
她两颊绯红,任他热切拥吻着自己。然而,她马上又推开他,“不能够这样的!”她跑出洗漱室。
在回家的路上,雷荣摸摸自己被高川吻过的嘴唇,既有些欣然又感到羞愧。
高川曾是一名刑探,在调查一起车祸时他发现是蓄意谋杀,幸免于难的被害人就是国内大名鼎鼎的和华财团的总裁和华,而凶手正是他的贴身秘书兼情妇丹雪。他还发现丹雪和情人在浴场被害后,她并没死,而是被软禁在和华的别墅。无疑浴场案件是和华所为,他所以软禁丹雪是怕她受到警方的讯问而暴露自己。高川马上打报告要求警察局搜查和华的住所,但和华的势力太强大,警察局不仅没批准高川的请求反而迫于压力解除了他的职务。高川很不甘心,要扳倒和华恢复职务只有找到丹雪,拿出和华报复丹雪的证据。因而,他一有时间就去监视丹雪落入风尘之前的住屋。他知道丹雪很爱她的小丹浩,万一她获得自由定会回去看望她的爱子,但他一直毫无所获。高川把这一切告诉雷荣后,她想,他确实算得上个倒霉鬼!
回到A市好几天了,雷荣一直还没回过学校。自己考查这么久,一定有妈妈的信件!对母亲的思念伴随着雷荣匆匆回到学校。没有母亲的来信,但她接到母亲留下的一张便条,得知母亲已来到A市,住在她老同学和华家中。雷荣当即给和华住处挂电话,母亲不在,接电话的佣人说,主人的事情他们从来不过问。
田野陪雷荣找遍和华所有住宅和别墅都不见和华的人影,问佣人,佣人们也一概不知。雷荣为母亲的失踪焦虑不安,无奈之中只好请高川帮忙。
高川调查一阵子后来到田野家中。“我用各种手段侦查过,和华、丹雪,还有荣荣的母亲的确已不在市内。”
“那能上哪儿去呢……”田野嘀咕着。
雷荣忍不住啜泣起来。
“别急,荣荣!”高川安慰道,“和华在海上还有一座私人岛屿,”他拿出一块从什么地方挖下来的纸片,“这就是它的经纬图。他们肯定在这人迹罕至、外人无权问津的孤岛之上。”
田野沉思片刻:“看来,无论是高川的复职,还是鸥岛的身世以及为荣荣找到母亲,我们都必须上岛。”
“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川响应道。“只是,岛上一定戒备森严,必须想一个上岛的万全之策。”
“我知道,海上起风暴时岛上的人是无法在外面活动的。”雷荣说。
“恐怕还没等上岛,咱们就先喂了鲨鱼!”高川不赞成。
“荣荣讲的有道理,否则别无它法。”田野出主意,“风浪大,我们可以订购一条密封式汽艇,就不会有危险了。”
八 登上魔岛
海面上滔天的白浪象滚动的山峰,田野、高川、雷荣和鸥岛四人乘坐的密封式汽艇时而被掀向浪峰,时而又象掉进波谷。艇常失去平衡,翻滚着前进,幸好每人都绑在靠椅上,有时,他们完全辨不清天是在上下还是在左右。雷荣感到一阵阵恶心,禁不住呕吐起来。
他们看见有座岛象个倒浮的陀螺,忽隐忽现。高川看看驾驶台上的仪表盘,喊道:“从经纬度上看,这应该就是和华的那座火山岛。”
汽艇围岛转了一圈。东面是茂密的热带森林,西面是平缓的山坡。他们选择岛南侧的乱礁丛靠岸。他们拉着手,蹚着齐膝深的水,顶着狂风,躲过涌上来的巨浪艰难地朝岸边走去。
登上杂草丛生的山坡,风更大了,密集的雨水被风吹得几乎是从山坡下斜射而来。
“风太大,大家抱紧树干——”田野喊。
他们拉着手,交替地抱着树移动。闪电无情地抽打着树梢,一个响雷忽然在他们身边炸落,几乎将地劈裂。雷荣一惊,稍稍松手便被风吹向一个荒草丛生的坡谷。高川毫不迟疑地跟着滚下去。
鸥岛转身也要跟去,田野一手抱着树,另只手将他拉住。“有高川在,她不会有事的!”
高川和雷荣从草坡滚下后,来到一个高阔的岩洞。他们看到对方被淋成落汤鸡的狼狈样不禁都笑起来。狂风仍在洞口呼啸着,天空阴云密布并愈来愈浓,洞内更加黑暗。
在一个避风的小洞内,火苗从枯枝中窜起来。火光下,雷荣的衣裙透明地紧贴在身上。相隔这么近,高川已充分感受到她神秘且诱人的女性气息,这令他不知所措,赶忙低头去弄火。她好象并不避讳自己几乎赤裸的身子呈现在他眼前,他不能肯定她这是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承诺,他曾遭到她的拒绝。他爱这个姑娘,因而不忍心让她为难,同时更担心会因为自己而使她受到伤害,哪怕是丁点的伤害。
“把外衣脱下烤烤吧,别凉坏身子!”他轻声说着抱了些枯木向小洞外走去。
他在大洞一角另生起一堆篝火。无意中他发现里面的洞壁上映出她的影子,影子解开腰带脱去裙。他仿佛嗅到她身上那淡淡的乳香味,他忙扭头尽量去想些其它的事情,但不行,她的形象总浮在眼前。必须见到她,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只是过去同她讲几句话,只是聊聊天,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干……他想着,终于站起身朝洞口走去。
雷荣跪坐着面向火堆,手上撑着裙和胸衣。黑发高高盘结在头顶使她脖颈长长的象天鹅;她丰圆的背部笼罩着暖融融的黑暗;背廓却被火光映得透澈明亮,她整个身体象玉塑在火光中闪闪烁烁。
她听见了身后的声音,但没回头,只是放下手中的衣物,象是害怕又象是等待。他怀着一种崇尚、虔诚的心情来到她身旁,他一只手轻放在她滑细的肩头,象赞叹一件精美绝伦的工艺品,手很轻柔地蠕行。当他手指滑过背部时,她身体已明显地微颤起来,终于,她双肩抖动一下,并抱起手臂,给人一种可怜的印象。于是他的手谦卑地缩回来。在她的畏缩中他出奇地平静了。
她一直微低着头,能看见身旁那双汗毛密集的男性的腿。他手指每一挪动都象有电流传及体内,使自己全身象浮到空中那样不安定。她想抱住那双腿让身体落实,想吸取他男性的活力让自己充满生机,但她感到身体僵直,似乎它已不属于自己,而只是他手上的一件物品。她想象他将猛烈地拥起自己,用男性剽悍得近乎于鲁莽的热情抚慰自己虚脱的灵魂。然而,她看见那双腿向后退去,听见那轻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蓦然,她深切地后悔起来,后悔那一切不该只是发生在想象之中,她感觉到一种失落,身体也变得冰凉,幽怨与渴望开始交替揉搓着她的心。我并没有拒绝你呀,你怎么象个胆小自尊的傻男孩!
风雨渐弱,一会就停住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到海面。海上的气候真是变化无常。海边开始有穿各种武士服装背着枪的人在巡逻。
田野和鸥岛拧干衣服,防止被武士发现,他们只有沿锥形火山南边的悬崖攀援而上,到热带丛林里暂避一时。
各种海鸟在他们头顶喧嚣不停;万丈悬崖之下,浪头碰撞到堡礁后呼啸而起抛撒着落下,白色水沫在湛蓝海面的衬托下酷似一簇簇怒放的白菊。
田野艰难地跟在鸥岛身后。不小心,踩着一块活动的岩石,田野的身体失去重心向悬崖滑下去,幸好崖壁上的荆棘将他浑身衣衫勾住。踩落的石块惊飞一群歇于下面壁石上的海鸟。田野被鸥岛拉上来时已满头冷汗,田野催促道:
“快离开这儿,惊飞的鸟群会将我们暴露!”
刚爬了一会儿,他们便听见下面传来脚步声,于是忙藏身于乱石之中,只见两个武士爬上来。田野和鸥岛居高临下,用石头将武土们砸倒在地。
田野和鸥岛换上武士的服装,来到山下,躺在乱石上假装昏死过去。那衣服上的血迹使他们真象刚从上面摔下来一样。
一队巡逻的武士发现了躺在乱石中的田野和鸥岛,便一声不吭地抓起他们的胳膊腿,提起来就走。田野偷眼窥视这些武士,他们年龄和高矮各不相同,但脸上都毫无表情象挂着同一张面具。
来到一个地下出口,武士们把田野和鸥岛交给洞口前的两个警卫后便离去。有个警卫拿起挂在胸前的报话机呼叫:“有两个‘火山号’破损,但大部分部件还可以回收,完毕。”
九 地下大脑贮藏室
两个白衣人分别推着一辆担架车从洞内走出来。警卫们将田野和鸥岛安放在担架车的塑料布上后,白衣人便推车朝洞内走去。田野和鸥岛的脸都被白布盖着,田野感觉转了好几次电梯,他知道已来到地下深处。
担架车停下来,田野听到后面传来电动门关闭的声音。大概已送到什么屋子里,白衣人可能要离去了吧。然而,田野很快发现白衣人没有离开并听见有剪刀铰布的声音,他查觉自己的裤子已被剪开,白衣人在自己腿根处搽抹什么液体,接着,又听到一些金属的碰撞声。他们要干什么呢?田野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鸥岛惨叫一声。当田野睁开眼看见身旁的白衣人拿着手术刀时,他才明白了,原来白衣人正准备支解他们的身体。
鸥岛从担架上跳起来,一掌将那白衣人推倒在地上。鸥岛的行动可能出乎白衣人预料,田野身边的白衣人被惊呆了,就在这一瞬间,田野从白衣人手中抽出手术刀,迅雷不及掩耳地向白衣人的喉管划去。鸥岛则继续扑向那跌倒的白衣人,用腰带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这屋有三面墙全是金属柜子,田野出于好奇打开柜门,一团白色的冷雾散去后,只见里面冻结的全是人身上残缺的肢体。田野感到一阵恶心。
田野和鸥岛脱掉武士服穿上白大褂从屋里走出来,并将电动门重新关好。外面是曲折的廊道,不时有白衣人走过。廊道两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房门,房门上都挂着玻璃牌。田野回过头,只见刚出来的这个房门的玻璃牌上写着:“肢体冷冻室”。他们学那些白衣人的步态,旁若无人地朝廊道的一边走去。
有扇门的玻璃牌上写着“大脑贮藏室”。田野示意鸥岛进去看看。鸥岛推一下门没开,用肩使劲一顶,门仍然纹丝不动,所有的门都是双层铁质的,田野知道不能硬干,他发现门框上有个不显眼的小按钮,他按一下,很快,小门窗便打开。
“请出示你们的卡片。”一个机器人把头从门窗探出来说道。
“卡片丢了,我们有任务需要进去,”鸥岛说,“请你开一下门。”
“对不起,我必须按指令行事。”机器人的声音单调并带有回响。
“你的指令是什么?”田野赶忙问。
“没有卡片的人一律不准进入这间屋子。”
“那请问,你是人还是一件东西?”田野决定打乱机器人的思维。
“你才是一件东西。我是机器人!”它表示不满。
田野把鸥岛拉到门窗前。“你瞧,他是年轻人,你是机器人,我是老年人,我们都没有卡片,但你进入了这间屋子,而我们却不能。所以,听着机器人!要么你放弃指令让我们进去,若执行指令你就应该出来。”
机器人犹豫了片刻。“我必须执行指令。”说着,它打开门迈着笨拙的步子走出来。
田野和鸥岛架着机器人闪进屋内。这是个技能机器人,鸥岛强健的臂膀足以将它搂抱得动弹不得。田野很快就找到它的运动线路并扯断它。
“我上当了。”机器人说完头垂下来。
田野看到身旁棕榈树下的玻璃缸里浸泡着一具大脑,并有丝状物将它同旁边的仪器联在一起。他不知道这台仪器的作用,转身抬起机器人的头,另一只手指着那台仪器:“机器人,你的指令并没有反对你告诉我们这台仪器的功能。”
“这是接收仪……”机器人说。
“怎么打开?”田野不等它说完接着问。
“顺时针扭动那个绿色开关。”机器人说完又小声咕哝道,“我又上当了,指令也并没让我告诉他呀!”
鸥岛听完机器人的话已扭动绿色开关。
“你怎么在这儿,和华不是让你去完成什么复仇的使命去了吗?”仪器里传出声音。
“你是谁?怎么认识我们?”田野惊异地问。
“我叫雷光,您旁边的这位就是我的躯体。”
“你说的是我?”鸥岛指着自己的鼻子,“可我就是我,怎么是你的躯体?”他表示不满。
“和华说你的大脑是由一具幼儿脑混入我的部分思维信息而成的。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思维混乱的人,看来,新的生活已使你重新产生了自我意识。我该怎样称呼您呢?”仪器里发出的声音有些呆板。
“就叫我鸥岛吧,大家都这样称呼我。”
“对不起,鸥岛先生,我刚才的话可能刺伤了您!”
“没关系,我这次上岛就是来查明自己身世的,这么说我有一半是你。”
“我也说不清了,象您讲的那样,可能您就是您自己吧。”雷光理智且友好。
“和华为什么要你和躯体分开呢?”田野好奇地问。
“唉,一言难尽……二十多年前,我和我妻子与和华是同校同学,并且,我和他还是最好的朋友。当我娶了妻子罗娜后,和华就一直对我嫉妒在心。去年,我长了脑瘤,和华主动提出要亲自为我做手术,盛情难却。再说他的技术也确是第一流的,我们虽曾是情敌,但我想事隔这么多年,他总不至于因此而对我下毒手吧。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已变成如此心狠手辣的狂人!……他当初改名和华,现在想起来才知道,他是想同上帝耶和华一样主宰人的生命呵!”
“放心,雷光,我们会将这个狂人的罪行公布于众的,”田野安慰道,“到时候我们再来救你。”
“没有人救得了我,我知道,这么复杂的换脑手术,目前除和华外,世界上还没有人能够完成。再说,要治服和华也谈何容易,他是名流,一般的证据对他没有威胁。”
“那怎么办呢?”鸥岛有些着急。
“只有采取非常行动,看能否起作用。”
“什么非常行动?”田野问。
“火山岛右上空有一颗同步国际通讯卫星,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想,若能改变火山岛电脑之母的程序,使收发倒位,再调整频率就可以把和华贮存在电脑中的材料在全世界范围内公布于众。”仪器里发出的声音毫无感情色彩。
“可是,这样的电脑之母大多是自控的,指令一旦进入内循环,包括制造它的人也再不能改变它。”田野说。
“从外观是不能改变,但若进入它的内部,我想不是没有可能影响它的。”雷光大脑停顿会儿,“这只有我现在这种样子才能做到,不过,需要你们的帮助。”
“需要我们做什么?”田野问。
“用这个机器人身上的线路将我接收仪上的终端同你们身后那台数据贮存器的终端联接起来。这个小电脑与中心是相通的。”
田野和鸥岛按雷光大脑的要求准备就绪后,田野叮嘱道:“雷光,情况不好就赶快退出来,否则,你不但不能改变它,它还会消毁你!”
“谢谢!成功与失败对我都是一种解脱。若碰见我妻子和女儿,请你们替我转达,我爱她们!……好,我进去了。”
田野和鸥岛站立一旁焦急地等待着。一切都那么平静,但田野知道雷光大脑正在同电脑之母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仪器终于讲话了,“已发出去……发出去一部分。它的自控力太强大了。”
“算了,雷光,别毁了自己!”田野很担心。
“不行,我必须再试一次。”
田野和鸥岛又等了片刻,突然,盛大脑的玻璃缸里传出一阵象烧红的铁针落入水中那样“咝咝”的声音。田野感觉不妙,猛将连接线路扯断。“喂,雷光!你还好吗?雷光……雷光……”但他再也听不到仪器的回答。雷光消失了,瞬间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多么可怜又可敬的人啊,为了铲出邪恶,他献出了最后残存的一点点生命!田野眼角已挂着一颗老泪。
他们挨着将一具具大脑接收仪打开,但没发现雷荣的母亲和丹雪的大脑。田野想,和华可能还没有对她们下毒手。他们决定仍回到地面去寻找。
十 家人相遇
洞外已雨过天晴,鸟叫虫鸣。从高川在岩洞里离开雷荣后很长时间她都没看见他人影,她怕他因情绪低落而出事便穿好衣裙到洞口附近寻找。
听见水响,雷荣朝树林那边走去。来到近处,她蓦然站住,只见高川正赤身露体站在环礁湖的浅水里用手浇水洗澡。她羞怯而掠奇,想离开却感到双腿无比沉重,他身上象有磁力使她目光一动不动,因为有树叶遮掩,他没有发现她,仍自由自在地浇着水凌空塑出一个个健美的姿势,她为自己的行为而难堪,满脸羞红,然而,在这美丽坦荡的大自然里,羞涩只是朵瞬现的县花,她逐渐镇定下来,一些不知名的花瓣在海风的吹拂下从高树上纷纷扬扬地飘洒在水面和他肌肤上。她觉得没有理由不欣赏这毫无矫饰的人体美。他胸前隆起的胸肌以及两侧浑圆的肩头使他胸部象一堵厚实的墙,阳光从晃动的树隙间对他身体交叉扫射,他整个身体仿佛是一簇在绿影中熊熊燃烧的金黄的火焰。这是生命、是青春、是雄性、是刚烈的火焰!泪水从她浓密的睫毛下奔涌而出,她被感动得止不住哭了。
雷荣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猛回头,几个武士已向她扑来。她挣扎着不顾一切地高喊:“快跑——高川——”
田野和鸥岛从大脑贮存室出来后,好不容易才来到最上一层的隧道。他们机敏地跟随三个白衣人排着队走出洞口。外面已夜色朦胧。他们轻易甩掉那三个白衣人。
田野、鸥岛穿过锥形火山的南半腰来到岛的西侧,西面平缓的草坡上是成片的椰树林,透过树林,看见远处山坡上有灯光,他们循光而上。
这是一幢现代派造型的房屋,有三面墙全是玻璃,室内摆设豪华、光线柔和,有两个漂亮女人在下围棋,那是罗娜和丹雪·罗娜,田野不认识,他只认出坐于她们一旁的老男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和华。鸥岛却觉着这三个人都很面熟。
和华笑着站起来,田野忙贴近一扇半掩的窗前。
“我早说过,你们俩下棋永远都难分胜负!……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见。”和华说完便出了门。
丹雪·罗娜挺着肚子躺到床上,罗娜按一下床头的按钮,顷刻,半掩的窗子全部缓缓自动地合拢,玻璃也开始由透明变为茶色,再变为深棕色,最后丝毫也看不见室内的情景。
田野和鸥岛设法躲过门外的警卫进入了房间,突然,灯光骤亮,他们的眼睛还没适应光亮,就感到背部顶上了枪管。
“你们是谁?”女人的声音。
“我们是谁无关紧要,只是奉和华之令来问问你们是否认识罗娜和丹雪这两个女人。”田野开门见山,
“罗娜就是我们呀,和华怎会给你们这样的命令?”她们后退一步。“没想到你们也会撒谎,请转过身来,”罗娜和丹雪·罗娜异口同声,就象排练过一样。
田野、鸥岛转过身来,罗娜、丹雪·罗娜竟同时盯住鸥岛,手枪也都掉在地上,惊异地念道:“雷光……”她们百感交集。多么熟悉的身影,二十多年了,雷光,你还记得你的妻子吗!她们激动得泪流满面,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尽管和华说你已堕落并另有所爱,但你毕竟是自己想念二十多年的活脱脱的丈夫呀!
“你们究竟是谁?”鸥岛见两个女人含着泪向自己走过来,他感到困惑,本能地朝后退去。
“雷光,你真这么狠心,连你妻子都不想认了吗!”罗娜和丹雪·罗娜忍不住悲泣起来。
“妻子……”鸥岛盯着罗娜竭力思索,终于几个形象从大脑深处浮现出来,他感到这个女人很面熟、很亲切。“可你是荣荣的母亲,怎么又是我的妻子?”他声音已明显有些焦躁。
丹雪·罗娜不觉走上前说:“我们既是荣荣的母亲也是你的妻子。雷光,难道你已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
此时,鸥岛与丹雪·罗娜离得很近。他看着她的脸,脑子里又有另一些意象跳到眼前,一种莫名的亲情使他的眼睛发热、发酸,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妈妈……你是……妈妈!”他含糊地念道,泪水充满眼眶。
“我不是妈妈而是妻子……尽管我的身体不是你妻子,可我自己是你的妻子!”丹雪·罗娜语无伦次的解释将鸥岛从那种油然而生的情感中推出来。鸥岛来回打量着两个罗娜咕哝道:“妻子……妈妈……”他脑子里各种形象不断跳动着混杂在一起。他突然暴躁地高喊:“这是怎么回事?天啦,我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门“轰”一声被人撞开,两名警卫端枪撞进来。
田野迅速蹲下,准备捡起罗娜掉地的手枪,警卫的行动更加敏捷,“哒哒……”一发子弹射在田野胳膊上。
罗娜、丹雪·罗娜奋力扑过去护住田野和鸥岛。“不准胡来,和华不会答应你们的!”她们同时警告警卫。
“我们正是执行和华博士的指令,杀死一切外来人。”警卫们拉动枪栓一步步逼上来。“请你们让开,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
她们知道这是一群唯命是从的“机器人”对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丹雪·罗娜背靠着鸥岛将他朝玻璃墙推:“雷光,蹬破玻璃快跑吧,我会告诉和华再来救你。”
鸥岛一脚踢碎玻璃墙,喊一声,“教授快跑!”便先跳出去。田野因胳膊受伤行动不便。正惟备跳时,拥上来的警卫将他抓住。这时,和华带着一帮火山号武士迅速赶到:
“哦——原来是著名心理学家田野教授,真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呀,今天登岛有何指教!”
“和华大名如雷贯耳,指教不敢,倒是想请教几个问题。”田野冷静地说。
“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先治伤要紧,”和华显得很有风度,“讨论之事,来日方长!”然后,严肃地对武士们说,“扶教授去疗伤。”
武士们跟在和华、罗娜、丹雪·罗娜和田野的身后,他们沿弯曲绵延的过廊向前匆匆走着。廊道在两侧灯光的辉映下象一条盘曲在山腰的巨龙。前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田野渐渐看清是另一群武士正押着雷荣走过来。
“荣荣,是荣荣!”罗娜和丹雪·罗娜同时惊喜地迎上去。“我的荣荣,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她们推开雷荣身边的武士。
雷荣迟疑半天,打量着罗娜,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您怎么变得这么年轻?……你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孩子。我留给你的纸条看见了吗!”
“我们正是看了纸条才找到岛上来的。”雷荣突然看见人群中的田野,“老师!……老师,鸥岛呢?他不是同您在一起的吗!”
田野明白了。鸥岛的身体是雷光的,而雷光却是雷荣的生身父亲,难怪在鸥岛和雷荣之间曾出现“体感ESP信息”!雷荣为保护鸥岛一直和他假扮情人,所以,当田野得知雷荣和鸥岛的身体实际上是父女关系时,他感到一阵头晕、恶心。
田野还没从呆状中觉醒过来,雷荣又摇晃着他喊道:
“老师,鸥岛他怎么了,啊?……他究竟怎么了……”
“他没有死,跑了……”田野含糊地说并用手无力地朝左边指一下。
“……他会被打死的,鸥岛——”雷荣神经质地冲出人群,跳下廊道消失在黑暗之中。
几名武士端枪就朝雷荣跳下去的方向射击。
“不能开枪!”罗娜和丹雪·罗娜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开枪的武土撞去。
“住手!”和华一声怒斥,武士们才罢休。
雷荣不明白自己的母亲怎会变得如此年轻,不过看上去母亲似乎并没受到威胁,这让她松了口气。此时,她最担心的就是鸥岛,他时常象孩子一样天真、幼稚,而这座奇怪的岛上到处是疯狂的武士,他随时都有可能被打死。岛上的那段生活使雷荣对鸥岛的感情一开始就带有母爱的色彩,她在他面前感到自己具有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不象在高川身边自己显得那么柔弱、轻松。潜意识中,她一直在对鸥岛施行一种责任或义务。
雷荣来到海边的礁石丛中时,隐约听见前面有厮打的声音,她循声而去,猛地被什么绊一下,她仔细一看是一个武士倒在被海水浸湿、的沙里,脸上有血迹。前面可能就是鸥岛!她摘下武士的枪,赶到近处,躲在一块大石后。暮色之中有四个人在不远的空滩上扭在一起搏斗。她从大石后跳出来高喊:“欧岛——快趴下——”她看见一个人影推开另外三个趴在了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她提枪猛扫,那三个人影重重地倒在沙地上。她赶忙跑过去。
“鸥岛,没伤着吧!”
“没有……但我不是鸥岛……”
“高川!”
“是我,”高川喘着粗气,“幸亏你及时赶到,这几个家伙简直是亡命徒!”
“你看见鸥岛没有?”
高川喘着气摇摇头。
“你一定要找到他,高川,他会被打死的!”雷荣急切地求助高川。
“可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我!”他自语。
你已经被关在了人家的心里,高川,你可真傻,是你自己不接受一个姑娘的承诺,可现在你又为一个患病的可怜男孩吃醋!“鸥岛有病,难道你也有病吗?”
“当然。”
“什么病?”她有些紧张。
他指指自己胸口自嘲道;“这儿,有心病!”
“你坏!你骗人!你真是个小气鬼!”她笑喊着,用拳头娇嗔地轻敲他的胸脯。
高川抓住雷荣的手,突然把她拥在怀中,在她耳边低语;“要不是在黑夜,我是不敢这样拥抱你的!”
“为什么?”她同样低语。
“因为,第一次你拒绝过我!”
“你也拒绝过我,今天在岩洞……”没等她说完,他已用吻将她打断。
他吻着她的唇说:“那我们一比一……交了个平手!”
高川和雷荣躲避着武士朝岛的南岸靠拢,他们以为鸥岛会到登岸地点等候。来到藏艇的岩缝前,可人艇都不见影子,他们正怀疑是否找错地方,一个高大的“水鬼”忽然钻出水面扑向他们。高川推开雷荣,只几个回合便将“水鬼”放倒水中。早在高川同流氓搏斗时,雷荣就见识过他的敏捷和力量。
岸上传来武士们的跑动声、喊叫声和枪声。高川脱下“水鬼”身上的潜水服为雷荣穿好。那边已有几个武士找过来。高川忙拉雷荣跳入水中。
海水真凉。高川和雷荣在水中交替地吸着氧气,他们做手势交换思想,然后携手朝水底潜去。能隐约看见各种奇形怪状的海草在水中浮动,象夜风中摇曳的树林;海底白色的珊瑚却好似从树隙撒下的斑驳的月光。那边隐约有亮光忽隐忽现,可能是汽艇玻璃的反光,游过去,果然是那只汽艇,他们试着搬动几次,太沉,两人的力量是无法将它浮到水面上去的,高川想,只有同他们干一场了。
他设法打开小舱,取出一个盒子背在身后,里面是自己留作备用的一只大口径短枪。他们离开汽艇决定先到东面的热带丛林暂避一时再见机行事。
十一 神秘的地下世界
高川和雷荣在水中朝东边潜游。雷荣身后的氧气瓶可能是在高川和“水鬼”搏斗时破损了,串串气泡直升向水面,他知道必须尽快上岸,否则,氧气是不够用的,不一会,他们发现身边的岩壁上有个黑漆漆的大洞,高川想这么大的洞也许能通到岛上。他牵着雷荣游进去,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摸索着游了约三十多米就到了头,奇怪的是最里面的洞壁非常光滑,不象洞的两侧凹凸不平,他们游着上下左右地摸,感觉它象是一块金属质的墙壁。正摸着,高川的手忽然感到一丝振动,接着“岩壁”中间裂开一条亮缝,啊,是金属门!他们赶紧将身体贴到洞壁的凹陷处。门逐渐开大,从里面射出两道刺目的光柱,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缓缓游出。是潜艇!他们大惊。潜艇与他们擦身而过,就在金属门即将关闭之时,他们机敏地闪进去。
里面的水域有亮光,当身后的门合拢后,水便很快退去,他们的脚落在了平滑的水泥地面上,但他们的身体很快察觉到一种膨胀感,是气压降低的缘故,说明这是一间闭合极好的密室。瓶内的氧气已泄漏得所剩无几,雷荣干脆将潜水服脱下。
“不尽快离开这儿,我们会死的!”她有些紧张。
“找找,看墙上有没有机关。”
他们着急地四处寻找了半天仍什么也没发现。由于大量活动,他们开始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氧气越来越少,我们要尽量少活动,减低耗氧量。”高川顺着墙壁坐到地上,但他神情依然沉着。
雷荣不是个胆小的姑娘,但在临近死亡之际,她泪水唰唰地流下来。她靠到他身旁:“高川,我不想死,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不想这么早……就死去!”
高川默默把她搂到怀中,象哄孩子样用脸抚揉她的秀发,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都沉默着。
她从他怀中抬起头轻轻问:“高川,你爱我吗?”
他默默点头。
“我要听见你说!”她撒娇道。
他注视她,眼中逐渐恢复光泽。“我爱你,我爱你!”他切切低语。在迎接死神的前夕,为何还要约束自己,为何不充分享受这人间最后的生活。
她脸上现出甜蜜而坦然的笑容,她炽热的眼光凝视他,并伸手拉下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唇。“我求你,亲爱的,不要象岩洞里那样拒绝你自己!”她柔声细语。
他们缓缓且深沉地拥抱在一起。
刚才对死神的畏惧已经无影无踪,现在,她爱一切,欣赏一切,赞美一切,她象上帝样博爱众生。她感受到一阵阵幸福的来自灵魂的震撼。这是大陆与大陆的撞击而产生的惊天动地的震撼;这是强盛的地热力的膨胀冲破地壳而爆发的岩浆!她挣扎着,那飘舞的长发、扭动的腰肢以及那不断划动的洁白的手臂都是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抗争。
他们终于战胜恐惧而赢得了一次辉煌的成功。她感觉自己平躺的身体舒展开来,不断扩展成肥沃的土壤、广阔的大地,能让万物的种子孕育、成长,为莽荒的辽原增添生气;为空芜的天宇赋予灵魂。此时,她已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去拥抱死亡。
呼吸更加困难。他们闭着眼依偎在一起,什么也不想,只是充分感觉着对方,静静地等候死亡。
高川逐渐感到有一种冰凉的东西从丹田流布全身,使身体轻飘起来,他意识到,他们俩其实正处于一种气功状态。高川是个气功爱好者,他的大小周天都曾经练通,在这样特殊的境地,他稍加意守便觉得周身的气感越来越强。“亲爱的!你有什么感觉?”他闭着眼喃喃地问。
“浑身好凉!”雷荣低语。
“这是我的气场。你闭上眼,把注意力放在丹田,想象这些凉气通过丹田吸进你体内。”他仍喃喃道。
她闭上眼,照他的话做了。她也感觉身体飘荡起来,呼吸也似乎不再困难。
“你想象我们身旁的墙只是全息摄像的幻影……我们身体象鹅毛一样……轻轻飘过墙壁。”他轻声导引着她。
在这样一种视死如归的心境下,身心最为坦然。她依照他的提示想象他们的身体一次次飘过那堵虚墙。她眼前倏然闪过一道亮光,身体象是穿透一层轻纱。她睁开眼时,只见自己和高川已置身于一条光线昏柔的隧道中。
他们好长时间没能反应过来。高川终于兴奋地喊道:“我们成功了!”
“亲爱的!这就是‘搬运术’?可我从没练过气功呀!”她似乎还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每个人都有气功,越是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下就越容易发挥出人的潜能。”
高川打开身后的盒子取出短枪在前面开路,他们小心前进。稍稍碰出一点声音,整个隧道内便发出很大的回响。
经过好几个弯道和交叉口后,他们来到一扇门前。从门缝看进去,里面是一间宽敞的长方形拱顶大厅,厅中间整齐排列着各种仪器,仪器两旁坐着两排穿白长褂的人,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操作仪器或是埋头写算着什么。
“劳驾,请你们让让!”说话声将正偷看的他们吓得魂飞魄散。
高川猛转身靠到一边的墙上向后举起短枪。原来是两个同里面穿着一样的人,他们手里抱着厚厚一叠书,见高川和雷荣迅速闪开贴在墙上便点头礼貌地说声,“谢谢!”推开门向屋里走去,雷荣半天没能反应过来。好一场虚惊!这真是个神秘的地方!
“跟我来。”高川沉着地领头朝厅内走去。那些白衣人丝毫不理会他们,象是都忙得毫无空暇顾及别人一样。
在白衣人中间,雷荣惊异地发现了两年前已丧生于车祸的张弦教授,他正摆弄各种玻璃器具专注地做着生化实验。“张弦教授!”她轻唤一声。教授无动于衷。“你怎么了,教授,我是您学生呐!”说着,她激动地扳过他的肩。
“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张弦毫无表情地挣开她,又继续去摆弄那些器具。“请你别干忧我工作。”
雷荣呆呆地望着张弦,从他那陌生而僵直的眼光中,她醒悟到那个风趣亲切的张弦教授确已离开了人间。她心里一阵难过。
他们心情沉重地离开大厅。在网络密布的隧道中,他们根本分不清方向,只得乱窜,无意间竟闯进一个设有监视器的禁区里,他们终于被发现。隧道里到处响起电脑的呼叫声:“各位‘地鼠’号请注意,有两个不明身份的人闯入研究基地。”顿时,所有的门开始关闭,笛声四起,警卫们跑动着四处搜寻。
高川和雷荣被迫窜入一间机房,但警卫们已经发现,封锁住机房的大门并一步步向里面逼进。他们躲在一些机器和各种管道的后面被警卫一步步逼向一个死角,阵阵子弹象雨点般射过来,打得机器和管道叮咚响,有一根水管被炸破,碗口粗的水迅疾向机房四周溢流。高川用短枪放倒冲过来的两个警卫,但越来越多的警卫仍毫无惧色地朝这边压来。危险已迫在眉睫,要不是看见高川仍如此沉着冷静,雷荣想,自己肯定早已喊出声来。高川环视四周的环境,他突然纵身一跃抱住了一人多高的悬于头上的一根管道,缩臂引体将身子翻上去。
“快把手伸给我!”高川一手抱住管道,另一只手伸下来,将惊慌失措的雷荣提上去。
高川将雷荣安顿好后,抓住墙角一个电闸盒下的高压电缆,用力一拽,闪出一阵耀眼的火光,线头给扯下来,他将线头朝早已浸满水的地上扔去。
“啊——”一声声惨叫,机器那边传来很多人体倒地的声音。水流向哪儿,电就传到哪儿,其他没触电的警卫都被逼向门外。几个已爬上悬管的警卫因为在明处,都被高川用短枪一个个撂倒。
“咱们必须离开这里,他们马上就会想办法过来的!”高川说。
“唉,你看!”雷荣惊喜地指向一根很粗的管道,管口有排风扇,“那是通风管,它一定还有出口。”
高川牵着雷荣从一排排悬管上朝通风管爬过去。他用枪射断螺钉,卸下近半人高的扇叶,扶雷荣爬进黑洞洞的管道。他进去后又将扇叶放回管口以作伪装。
管内一片漆黑,强大的风流使雷荣颤抖。他们感觉爬了很久以后,她发现前面有亮光,于是,便又鼓足劲艰难地朝光点爬去。管壁很粗糙,高川感到膝盖很疼,用手一摸粘乎乎的,是血!“等等,荣荣!”他声音在管中嗡嗡作响。朝她膝盖上一摸,也有血。他用牙撕开衬衫下摆,心疼地为她包扎。
她感到全身一阵温暖,觉着只要有高川在就没有不能战胜的困难。她早已为他男性的胆略和勇猛所倾倒,此时,她又为他男性的温情而陶醉。
“再坚持会儿,亲爱的!这管道一定有出口通向岛上。”
“嗯!”她噙着泪花使劲点头。
爬到管口,他们并排透过扇叶望出去。下面是一间宽阔的房子,房内摆满各种仪器。
“那不是和华和鸥岛吗!”雷荣惊出声来。
“嘘——”高川示意她别出声。
“现在我问你,”和华的声音在室内回旋“你的代号叫什么?”
“火山。”鸥岛站在一个圆筒形的玻璃罩里,头上安着很多金属质的小器具。回答时,他闭着眼睛毫无表情象机器人。
“你的主人是谁?”
“和华博士。”
“你的使命是什么?”
“保卫火山岛。”
“好,很好!”和华对身边的助手命令道,“给他武装起来。”
站在旁边的助手将鸥岛从玻璃罩里放出来,并将一套古代武士服装给他换上。
高川明白了,岛上的武士同鸥岛一样都被和华改变了大脑,那些白衣人只知道工作什么也不懂。他们无疑也被和华改变过,难怪和华在各个领域的研究成果接连不断而被称为天下第一才子,原来,他就是靠剥削这些可怜的牺牲品而发财的!
“鸥岛……鸥岛……”雷荣紧紧抓住扇叶低声哽咽地呼唤。
“坚强点……坚强点!”高川紧拥住她,安慰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
十二 人性的毁灭
田野被和华手下带去疗伤的第二天上午,又被罗娜和丹雪·罗娜叫去她们的住所。田野是名人,和华觉得他有用处,加上两个罗娜的坚决要求,和华不得不让他去见她们。
罗娜对昨晚发生的一切实在弄不明白,她完全糊涂了。“田教授,我丈夫他怎么了,为何连他妻子都不认识呢?”
当田野将和华的骗局以及雷光大脑为揭露和华的罪行而被消毁的经过告诉罗娜后,她们无比悲愤,但是,她们还并没有垮掉,因为早在二十年前她们就已经受住了失夫的痛楚。“可是,荣荣怎么可能同她父亲在一起呢?”
因田野误以为雷荣已成了鸥岛的人,便感到这问题难以回答。他沉默不语。怎么告诉她们呢?她们若知道了雷荣与鸥岛的关系后,能逃脱人伦的断头台吗?他心里充满矛盾。但为了保护荣荣,他还是决定告诉她们。
听完田野的话,罗娜她们难以接受。“这不可能,不可能!”
田野深叹口气:“是荣荣亲口对我说的。”
罗娜这下彻底地垮掉了,但她们仍侥幸地寄望于这是场梦。她们神情恍惚地抬起手臂狠咬一口,一阵疼痛使她们的眼睛从呆滞中转动起来。
“请您出去一下行吗?教授。”一阵沉默后,她俩忽然异口同声但却坚定地说。
田野刚出门不久就听到身后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响,他返身回跑,踢开门。罗娜、丹雪·罗娜已倒在血泊之中,地毯上有支手枪。死了,都死了!是啊,她们怎能有勇气面对如此惨绝的事实呢!
田野疲倦地从罗娜房里出来,刚走上长廊便接到一个武士的通知,说和华要见他。他也正想见到和华,这场噩梦该收场了!
田野随武士来到和华的办公室。
“我亲爱的朋友,打扰了!”和华热情地迎上来。
“有何贵干?”田野压抑地问。
“你看这火山岛风光怎样?”和华主动调节气氛,“若邀请你留在这儿同我合作,不会拒绝吧!”
“当然会!”
“噢,别这样,别让我感到为难,我只是想同你交个朋友。老实说,我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仆人和奴隶。”
“是你残害了他们,把他们变成了奴隶!”
“不是残害而是挽救,当我花钱从他们亲属那儿买来时,他们只是尸体,是我的手术刀赋于了他们新的生命。”
“你手术刀既然救活了他们的生命,他们就应具有人的权利,你就再无权歪曲他们的灵魂,否则,就是残害!”
“看来,你很能辩论。我很孤独,一直就想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咱们可以聊聊那些深奥的主题,比如,人类究竟为什么而存在;道德和伦理在科学爆炸的今天又该怎样来评价……”和华话还没完,就被田野打断。
“现在你没权评价道德和伦理,还是先接受它们的审判吧!”田野眼光锐利地射向和华。“你一直费尽心机渴望得到的罗娜,以及你想保护的丹雪体内你的亲骨肉,都被你自己导演的这场噩梦毁灭了!”他单刀直入。
和华猛惊,取下话筒挂电话,没人接,又忙叫人去查看。
“就在我来这之前,她们刚刚自杀身亡!”
“为什么!”和华强作镇静。
“因为你的卑鄙!”他怒指和华,欲言又止。
“我可是个神志健全的人,即使罗娜和胎儿死了又怎么样呢?”和华仍装得很平静,“你以为知道了这岛上的秘密,自己还能再离开这座火山岛吗?”说话时,他一只手神经质地摆弄着桌上的一支铅笔。
田野发现和华的手有些颤抖,他知道和华的内心已很不平静,他决定再给和华最后一击。
“你以为我会这么傻吗,还没抓到你的把柄就找上门来送死?”
“把柄?你觉得一点捕风捉影的把柄就能置我于死地?田野兄,你太小看我的地位和影响了!”
“可你也过高估计了自己。”田野毫不示弱,“雷光大脑影响了电脑之母的程序,你储存的那些罪恶的材料已经公诸于世了!”
那支铅笔在和华手中被折成两截。他不再吭声,急忙低头在身旁的一台电脑上敲击键盘查询情况。很快他双手从键盘上无力地垂下来,脸上现出一种绝望的狰狞。
如果说罗娜及胎儿的死给了他沉重一击的话,那罪行败露的最后一击则是致命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四名武士提着罗娜和丹雪·罗娜的尸体走进来。和华顿时跌坐到椅子里。武士们走到办公室桌前,“咚”一声将尸体扔在大理石地面上。
“混蛋,这是两件东西吗?给我滚出去!”和华从椅子里跳起来暴怒地吼道。他来到尸体旁,蹲下来抚闭那两双睁着的眼睛。真是我让你们伤心了吗?罗娜,你们告诉我!不论我做了多少错事,但我都是为了你呀,罗娜!……你们别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我的罗娜,我再不会离开你们了!
田野发现和华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和华从尸体旁站起来走到书桌后的墙壁前,在墙上一个密码开关上旋转几下,随一阵轻微的响声,墙的一部分自动开启,出现一个暗柜,他伸手按下这密柜里唯一的一个红色按钮,按钮上立即闪出红光,尽管和华努力克制着自己,但田野锐利的眼睛仍能发现他按钮的手在颤动。
和华关上那堵墙坐回到办公桌后的椅上时,他手里已握着一支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田野。“你恐怕不能够站着走出这间屋子啦。”
“进来时我可没想过会躺着出去。因为,你是个目的论者,杀死我对你并没什么好处。”田野沉着地说。
“你的确聪明,但你太自信了,要知道有些事情是你无法预料的。”和华打开手枪扳机。
“我算不上聪明,但的确自信。枪响后倒下的只有一个,是你而不是我!”田野说完转身便走。才跨出两步,一声震耳的枪响从身后传来,田野没回头继续朝门外走去,他知道愤怒的上帝终于惩罚了和华。
十三 逃离火山岛
田野从和华那儿出来,正琢磨和华临死前为什么要按下那个红色按钮,突然,“轰隆”一声沉闷的雷鸣,整座岛摇晃了起来。田野蓦然明白,这座岛原名就叫火山岛,只要有足够的炸药引爆,死火山也是会复活的呀!和华要毁灭这座岛,抹掉他大逆不道的罪迹。田野拔腿就跑,他必须找到荣荣、高川和欧岛尽快离开这座即将毁灭的魔窟。
地面震动得更厉害了,一阵紧接着一阵;东面山顶上开始爆发岩浆,那火红的岩浆进裂到高空再朝四周倾泻而下,一股股灼人的气浪从上空压下来;岩浆散落、流泻四处,树木和杂草迅速燃烧,只一会儿,岛上四处便遍是火光和黑烟以及刺鼻的炭焦味。那些武士们不知道这威胁来自何方,乱作一团,端枪朝空中胡乱扫射。
田野从一间简易房子前跑过,突然被两个白衣人拦腰抱住。
“是我们,教授!”原来是高川和雷荣。
“快到岩壁那儿去,乘艇离开……岛马上就要完蛋了!”田野喘着气喊道。
“汽艇已被他们沉到海底。”四周喊叫声、枪声和火山爆发的震响声混成一片。高川指着身旁的小房子高声说,“我们发现这屋里有架飞机,就乘飞机离开吧。”
“我母亲呢,老师!她不是跟您在一起吗?”雷荣想起来。田野一时不好回答,她摇着他追问,“告诉我,老师,她在哪儿?我一定要带她一起走……出什么事了?”
“她死了。孩子,坚强些!”
雷荣惊恐地用呆直的眼光盯住他,鼻翼和嘴角开始剧烈抽动。
“孩子,在这种时刻,我们每个人随时都可能死去!”田野拥住雷荣亲切地劝慰,“我的孩子,你得保重才对呵!”
岛已倾动得象要翻过来一样,那房子扭动得咯吱作响。钢水一样的岩浆已经流到海边。
“人死不能复生,荣荣快走吧,等会儿飞机就再不能起飞了!”高川催促道。
雷荣终究是坚强的,她立刻从即将爆发的悲恸之中挣脱出来。
这是架特制的小型双翼飞机,他们把它推到房前的水泥地面上。前面的跑道已被岩浆和裂缝隔断了一截,飞机必须迅速起飞。
“荣荣上去驾驶,我和高川先推上一把让它迅疾加速,不然,跑道是不够用的!”田野高声喊。
雷荣跳进飞机。她曾在俱乐部摆弄过滑翔机,况且,这飞机结构简单,驾驶台前都标有英文缩写。她点上火,机头的螺旋桨便飞旋起来。
银白的飞机出现在开阔地上。增大了目标,立即被那些武士们发现,一下把目标全集中到飞机这里来。他们狂叫着朝这边射击,从四周冲过来。
高川弯腰从跑道边捡起一只枪扔给田野。子弹在他们耳边呼啸,他们推着飞机边跑边端枪扫射已冲上来的武士。
侧面跑上来一名武士,田野正要开枪,却认出是鸥岛,他高喊:“鸥岛,快跟上来——”
“教授,打死他,快打死他!”高川在飞机的另一侧着急地喊。
就在田野犹豫之际,鸥岛一梭子弹打中田野的腿。田野一只胳臂已经有伤,他挣扎着终于跪起来,艰难地举枪还击,将鸥岛击毙。
前面眼看就是岩浆,飞机终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面。雷荣嘘出一口长气。
田野仍跪在那里,目视着已升空的飞机。“亲爱的小荣荣,永别啦!”他轻声自语。
岛震动得更加剧烈,热浪更加灼人,武士们的嚎叫声和枪声更近。田野感到心脏、腹部被猛地撞击几下,他知道是中弹,他再也无法控制身体,倒在地上。他想再最后听听这世上的声音,可四周一片沉寂;他想再睁开眼瞧瞧那架飞机,可他已无能为力,身体上的一切仿佛都不再为他所有,他已经只能拥有一点点思想。……田野觉着大脑象一部锈蚀的机器,终于,什么也想不成串了。
火山岛已被岩浆遍布,岩浆还在以更猛的阵势一喷千丈,岛的上空已被映红,它四周的海水也都沸腾起来。
雷荣挂着泪水驾飞机绕岛转了三圈。
飞机歪歪斜斜地朝迷茫的海天处飞去。
图 李焕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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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我的儿子祝奎达 | 祝佳音 | 《我的儿子祝奎达》
作者:祝佳音
正文
我的儿子祝奎达(1)
文/祝佳音(此篇笔名罗四维)
【写在前面】
好吧,感谢罗老师,不管怎么说,他让我把这篇东西完成了。当然具体章节和之前放出的故事相比有所改动。
总体而言,我建议您看到诸如【注一】之类的字样时,翻到下面去看注释,这些注释本身也是文章的一部分。
如果有什么意见,希望您不吝赐教,这对我帮助很大。
献给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可爱多,以及她的家人。
感谢伟大的M、钉钉、红糖以及其他后清的朋友们,是他们给我鼓励、灵感、以及持之以恒的鼓励,从而让这个故事得以完成。
一
当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孩子的时候,我就向他保证,我一定要给他高于其他所有人的教育。我给他起名祝奎达【注一】。当然,这个名字自有其深意,但他现在又怎么会懂得呢,他现在只是哭个不停,就和其他所有刚出生的孩子一样,但我相信他总会与众不同。【注一:这个名字由两位著名的绝地大师:“奎刚?金”及“犹达”的名字组合而成,奎刚金大师曾是欧比旺?克诺比的导师,并将阿纳金?天行者带入绝地的世界,而犹达大师则是绝地议会成员,也是《星球大战》中品格最为高洁,能力最为强大的绝地大师。孩子的父亲给孩子取这个名字,很显然是希望他以这两位大师作为榜样,从而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绝地武士。】
祝奎达一岁的时候,童彤和我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内容无外乎那些其他人也会说起的陈词滥调,她不喜欢我对孩子的教育方式,女人们总是有点不可思议,她们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什么,她在之前分明是支持我的。
“我以为你当时是在开玩笑呢。”她对我喊,“你怎么可能把这种方法叫教育?”
“嘘,”我伸出手指制止她,“我们早就已经说好了。”
在我儿子的问题上,我不想和任何人作任何妥协,包括她在内。
祝奎达非常聪明,我毫不自夸地说一句——在这方面,他的确挺像他的父亲。他两岁的时候就能支支吾吾地说些断断续续的句子,当然,是用英文说的。我不认为教他中文对我的培养计划有任何帮助,如果他对中文感兴趣,我当然是会教他的,但那要在他熟悉了英文和银河系Basic语言【注二】之后。【注二:银河系Basic语言(又译为银河标准语)是《星球大战》系列影片中各种族之间的通用语言,在影片及其他相关出版物中,角色们在大多数环境下的交流均被默认为使用银河系Basic语言进行。但由于Lucas官方并未给出银河系Basic语言的标准结构,因此主角所教授的语言可能是基于虚构而成。】
祝奎达好像一块海绵一样快速汲取着知识,在他三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熟练的辨认出大多数飞船,从人人皆知的X战机、Y战机、帝国歼星舰、共和国突击舰到没那么多人知道的纳布游艇或坦特维四号飞船【注三】。他可以很快地辨认出大多数飞船,并清晰地表现出自己的好恶,他偶尔会愤怒地把画着帝国歼星舰的卡片扔在地上,这种行为代表着他对帝国军队的愤怒,而当他看到千年隼号的时候,他总会咯咯地笑起来,用手快速在面前划过,因为他知道这是一艘全银河系最快的飞船。【注三:坦特维四号飞船(Tantive IV),又名反抗军封锁穿越者号(Rebel Blockade Runner),是《星球大战》系列中著名的宇宙飞船,曾分别在《星球大战Ⅲ——西斯的反击》和《星球大战Ⅳ——新希望》中出现,坦特维四号也是1977年星球大战首次上映时观众在电影中见到的第一艘宇宙飞船。】
每天晚上,当晚饭过后,祝奎达就开始在家里的电视机上收看《星球大战》的节目,很显然,由于孩子的天性,祝奎达对那些动画片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而对正剧不太感兴趣,不过管他的,《星球大战》的相关节目虽然不少,但是要让一个小孩子从小看到大就明显有些捉襟见肘。所以我限制祝奎达每天看电视的时间,一天只能看10分钟。根据我的计算,现有的相关节目应该可以让他看到18岁。
随着祝奎达年龄逐渐增长,如何对他进行体能训练也成了一个迫切的问题,他不能走出我们的房间,如果他看到街上的房子都是高耸入云的钢筋水泥大厦,(在他出生之前一个月,我就已经把我们的房子内部装饰成塔图因【注四】上的小房子内部的样子了,我用了不少黄泥,而且幸好北京从来不缺沙尘暴。)一定会提出一些奇怪的问题。但他又是那么需要运动和锻炼,所以我必须找个解决办法。【注四:塔图因星球(Tatooine),是《星球大战》中天行者家族的故乡。塔图因是一颗巨大的沙漠行星,行星地表大部分被沙漠覆盖,这颗行星属于星系外层空间(Outer Rim)的阿卡尼斯区域(Arkanis Sector),是一颗围绕着一个双星系统运动的行星。】
就在这个时候,我和童彤之间又爆发了几次争吵,女人们没有毅力,她们总喜欢半途而废,多少杰出的人物最后就因为这些唠叨和软弱变得平庸,我当然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我们大吵了几架,当然,是在外面吵的,其中有一次吵架的开头相当具有讽刺性,我们去买书,然后顺便到国贸的星巴克休息,童彤拿着咖啡,忽然情绪开始恶化。
“我喝不下去,想想我们可怜的孩子!”她莫名其妙的哭起来,真他妈的不可理喻。
我不得不一次次的告诉她闭嘴,但她哭得越来越厉害,我对她说我们都相信祝奎达可以成长成一名真正的伟人,一名能够改变我们命运的人,一名……绝地武士。但她只是哭得越来越伤心,越来越难以控制,我不可能和面前这个发疯的女人讲什么道理,所以我只有离开了那里。
在回去的路上,我仔细思考了我的计划,并不得不承认我当初把一些问题想得太过简单了,我没有考虑到孩子需要足够多的阳光和新鲜空气,祝奎达现在5岁,我们的房子已经快容纳不下他日益旺盛的运动欲望了。我想了一路,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在完善这个计划。为了这个计划,我不得不请求我的朋友们帮忙,说老实话,这年头找个真正信得过的朋友不太容易,大多数的家伙都是些无胆鼠辈。我有过教训,祝奎达出生的时候,我就考虑过他的医疗问题,我不能让祝奎达去医院,因为那样他将不可避免的看到什么我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而且我也没办法让医生说我想说的话,所以我找到了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蹩脚的中医,我怀疑他的能力仅限于按个摩什么的。但他毕竟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医生,我请他装扮成塔图因上的沙民医生【注五】,他满口答应。【注五:沙民,又称沙人,在《星球大战》及衍生作品中,沙民是外部星球对由塔图因原住民库姆玛人演化而来的两个种群之一的葛尔发人的蔑称。葛尔发人长期居住在沙漠中,同侵略者及殖民者进行着不屈不挠的斗争,为了适应严酷的自然环境,避免水分流失,他们通常以布料遮盖全身,仅露出两只眼睛。在《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中,沙民往往以野蛮人或匪徒的形象出现,天行者阿纳金的母亲西米就是被沙民绑架并杀害的,而3PO和R2D2也曾落入过沙民手中。】
但是在我请过他几次之后,他就变卦了,我记得大概是在两年前,祝奎达有点发烧,我趁机教授他关于忍耐的美德,坚强的小伙子挺过了第一天,但接下来他就开始说胡话,我只能叫那个中医朋友来到这里。过了2小时,他来了,我第一眼就看出他并没完全按照沙民的着装习惯打扮,他竟然穿了一双皮鞋!这种漫不经心的行为迟早会害了祝奎达!我批评了他这种不注意细节的做法,但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我的坚持下,他脱掉了皮鞋,然后走到祝奎达身边开始给他检查。
过了两三分钟,他站起来,脸上带着点很着急的表情,当然,按照我们的约定,他不能直接说话,他必须说沙民的语言。然后我拿着IPOD,假装那玩意是一个贸易联盟【注六】制作的翻译机。我们每次都要这么演足两三分钟。但这次他直接用手把我往外拉,动作又猥琐又下贱,有那么一瞬间我简直以为这个家伙真的他妈的入戏了。我开始像塔图因上的居民对付一个沙民那样配合他——我们推推搡搡地走出了祝奎达的房间。然后这个家伙就把我推到一边。【注六:在《星球大战》的世界里,贸易联盟是一个商业和运输业的财团,它有效控制了整个银河系的货运贸易。同时,贸易联盟拥有足够的权力,在银河参议院里拥有完全的发言权,并拥有自己的独立武装。在《星球大战》系列中,贸易联盟通常以反面组织的面貌出现,但实际上,它不过是西斯大君手中的一枚棋子。】
“你孩子发烧很厉害,有几千种并发症的可能,你要送他去医院。”
“别说傻话,不治疗危险很大。”
“人命关天的事,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我们大概吵了十几分钟,但总体上他的主题就是这三条,后来我烦了,就把他推了出去,他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了不少侮辱性的话,还在门外骂骂咧咧。看到了?这家伙最终还是露出了自己的本性,我竟然曾经以为可以和他作朋友。
那次祝奎达病得很厉害,我不得不自己给他吃药,他昏迷了两天,醒来之后又修养了一个星期左右,但最终他还是挺过来了,就像一个真的好小伙子一样。
所以,我希望我这次找到的朋友能够比上次靠谱一点。
二
那天下午,我走进祝奎达的房间,他正在用一根比他还高出几十厘米的木剑对着三个网球发球机锻炼,试图挡住这些发球机射出的网球,小家伙现在已经把“防御—反击”【注七】模式做得有板有眼了,他可以挡住大多数网球。没错,他应该用一个能漂浮在空中发射激光束的金属圆球来进行训练,可是我弄不出那玩意。【注七:在《星球大战Ⅵ——新希望》中,天行者曾在千年隼飞船上使用光剑面对悬浮在空中并发射激光的装置练习剑术技巧,主角由于技术所限,只能使用网球机及木剑来模仿这一场景。】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祝奎达的身后,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是一个不错的演员——或者说,一个不错的讲故事者,我已经计划好了我要说的一切,这些内容虽然有些令人难以相信、有些苦涩,但我相信祝奎达总会理解我的苦心。
“父亲。”祝奎达停下了训练,回头看着我。
我看着我最爱的儿子的眼睛,我面前的这个孩子,虽然他现在看起来还那么小,那么普通,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驾驶飞船驰骋宇宙,在行星之间战斗。为了这个目标,我还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呢?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地对他说:“到了该对你说些事情的时候了,我的孩子。”
“父亲,您要说什么……”
“我不是你的父亲。”
祝奎达愣住了,我接着说下去:“叫我叔叔。”
我知道要让一个5岁的孩子接受这件事情有点困难,如果祝奎达现在是15岁、或者25岁,我将能更准确地预测他的思想,但一个5岁的孩子将会怎么对我的这番话作出反映?我一点也不敢肯定我能知道这个。
“父亲……”
“我不是你的父亲!”我严厉地纠正他。
祝奎达看看我,一咧嘴就要哭起来。但我怒喝到:“忍耐!”
祝奎达不出声了,眼泪在眼圈里转。
“她也不是你的母亲,你可以叫她婶婶。”我接着说下去,祝奎达知道我指的是谁。
“父……”祝奎达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话,然后他迟疑地组织着语言,“我要母亲……”
“你的父母都死了,当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们把你托付给我,我的职责就是让你安全的长大。”我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但我们不希望你的一生都在一个小农场里度过,每天要干的就是去水分收集器和田地里干活。”【注八】【注八:伟大的绝地武士天行者就是在塔图因星球上被叔叔和婶婶抚养长大的,并且在《星球大战Ⅳ——新希望》中,天行者卢克在影片开始时就被自己的叔叔和婶婶要求去水分收集器和田地里干活。主角的此段话语是在向原著致敬。】
“都是好人,你的叔叔和婶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祝奎达的眼神越过我朝身后看去,我能看到他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
“尤达大师!”
“咳咳……好孩子……你是一个。”绿颜色的猴子从我的身边走过。来到祝奎达的面前和他对视着,“一模一样,你和你的父亲。” 【注九】【注九:在官方电影及资料中,犹达大师永远使用倒装句说话,本文完美地模仿了这位绝地大师的这一特性。】
“尤达大师!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的父亲曾经嘱托过我,我的责任,这是。”他回头对我说:“现在,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好吗?”
我低头,不发一言,快步走出屋子,反身把房门关上。
我希望罗四能够像一个真的好朋友一样完成他允诺我的部分,我想我也许可以信任他,至少他听到我这个请求的时候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对我说一大堆诸如“你不能这样”之类的烂话,反倒还挺兴奋的。当然,他的身材也比我认识的其他所有人更适合扮演尤达大师。
屋子里静悄悄的,祝奎达的房间里传来罗四嘶哑的声音,我想这时候罗四正在对他讲述他的父亲是一名伟大的绝地武士,我不知道一个5岁的孩子对罗四讲的东西能够了解多少,也许只懂一半,甚至更少?但我仍然坚持罗四要讲完全套说辞,这是我的孩子,我必须为他负责。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了。
祝奎达眼睛通红地从房门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咳个不停的罗四,他装得还挺象,又或者他本来就咳。
“叔叔……”祝奎达怯生生的叫我。
“叫他父亲。”罗四严厉地指出,“养育之恩,他们对你……”然后他又补充,“父亲和母亲,他们就是,尤其是你的母亲,不要告诉她这些,不要让她伤心。”
“大师,你不能告诉他这些!”我愤怒地朝罗四大叫。
“应该知道,”罗四一摆手,制止了我的话,“一个伟大的绝地,他会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离开了,没错,他是得早点走,否则到了下班的时间我的邻居就会在楼道里看到一个家伙费力地把自己从一堆绿色橡胶里往外拉。我希望他没有忘记对祝奎达打下伏笔,就是“我下次会用其他形象,一个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形象,虽然我可以用原力蒙蔽他们的心灵,但那样太麻烦了。” 【注十】那一段,虽然我已经无数次叮嘱过他,但我决定还是稍后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注十:犹达,即罗四,所说的此种能力是光明原力中的“心灵控制”(Mind Trick)技巧,这种技巧可以控制他人心智,在《星球大战Ⅳ——新希望》中,伟大的绝地大师欧比旺?科诺比曾经对帝国走狗使用过这种技巧。】
三
祝奎达马上就要7岁了。
他就好像一个真正的7岁男孩那样健壮活泼,我每天都能从他的身上看到令人吃惊的变化,他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结实。懂得的知识也越来越多,这些都让我欣喜万分。
祝奎达每天的日子都很忙碌,他早上6点起床,然后阅读银河系历史,7点吃早饭,然后进行2个小时的锻炼,9点的时候,他开始要学习绝地外交术——当然,是没有原力的那种,中饭后,祝奎达有30分钟自由娱乐时间,然后就要把整个下午用在尤达大师给他留下的作业上,这些作业大多数涉及到武学(谈谈你如何理解光剑第二式 【注十一】 的优劣点?)、军事(如果你带领着1队标准配备的古老共和国士兵去攻打一个由80名沙民看守的回收船,你会做出何种安排?)和政治学(为什么在柯德-Ⅵ号行星上,当地居民宁可接受西斯大君的暴政也不愿意跟随绝地为自由而战?)。到了晚上,他可以看10分钟电视节目,再锻炼两个小时,然后自由活动到9点睡觉。【注十一:剑第二式以提升光剑的操作及格斗为最终追求,是光剑七式中最为注重个人格斗的剑式,但随着爆能枪的时代到来,这种颇具古风的剑式已经逐渐无人研习。但即使如此,在单对单的格斗中,光剑第二式的优势仍然非常明显,皇帝的走狗杜库伯爵即是使用这种剑式的人之一。】
罗四每隔一两周就来一次,给祝奎达讲一些知识,然后给他留下无数作业。当然,这些玩意都是我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我要在前几天对照官方设定集整理出祝奎达应该了解的知识,然后再把这些东西告诉罗四。平心而论,罗四这活也不太好干,他需要背下一大票错综复杂的年表、势力分割图和其他的什么玩意,还得随时打起精神对付一个渊博而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好在银河历史漫长,有官方记载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也正因为此,我们可以轻松的把想要教给他的东西用星战背景包装好。尤达大师把莫斯科保卫战化成拉贡6号行星反歼灭战的形式教给祝奎达,而柏林墙的倒塌则披上了海森德星系民族冲突事件的外衣【注十二】。【注十二:以上例子均未在《星球大战》电影及官方资料集中出现,可以理解为是主角杜撰,在文章最后结尾处,当主角发现自己的儿子祝奎达死于共和国十字军号重型巡洋舰的核熔炉内后,充满悔恨的主角曾经向祝奎达的灵魂坦诚过这些谎言。】
当然,在讲解某些事情的时候,罗四会夹杂着自己的世界观,有一次,在罗四从家里离开之后,祝奎达走到我的身边,向我提问。
“你知道达拉贡兄妹在卡里班星遇到西斯大君的时候,为什么妹妹拒绝了西斯的诱惑而哥哥堕入了黑暗面吗?” 【注十三】【注十三:在《星球大战》年表中,旧共和国时代,超空间探险家加维?达拉贡(Gav Daragon)和乔莉?达拉贡(Jori Daragon)兄妹曾在偶然情况下到达卡里班,并被西斯大军借机找到了通往共和国的路径, ** 并发动了针对共和国的大规模侵略战争,史称超空间大战(the Great Hyperspace),一些分支作品中也曾提到过加维?达拉贡曾被西斯大君诱惑,但均未见于正史。文章内所述应为罗四个人取向所致。】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我回答,“尤达大师是怎么教你的?”
“他告诉我,因为哥哥是男的,西斯大君也是男的。”
“所以……”
“所以籍由宇宙间神秘之力的吸引,哥哥更容易被西斯大君的邪恶力量入侵。”
我只能暗地里祈祷罗四没有对祝奎达发挥出更多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吧,我的孩子在健康、快乐的成长着,我决定,当祝奎达7岁生日的时候,他将得到毕生难忘的一件礼物。是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决定送给他一只光剑。我从ebay上拍下了一支Master Replicas牌光剑【注十四】,做了点自己的加工,准备作为他的生日礼物送给他。很显然,他现在的手还太小,所以我决定不让他碰——一切等到他16岁之后再说吧。【注十四:Master Replicas是一家著名的官方授权电影道具制作公司,该公司生产的光剑完全忠实于电影,制作精良,并得到了相关的官方授权。】
离祝奎达生日还有大概一星期左右的时候,某一个晚上,我家的门响了,这让我相当吃惊,罗四今天没有课,而你知道,在现在这种人情淡薄的年头,邻居们之间都像塔图因居民对沙民一样相互提防,怎么可能有人跑来敲我的门。
但敲门声仍然在响,我看了看祝奎达紧闭的屋门,走到房门前,开门,然后把来客挡在门外,反身关上屋门。
真令我吃惊,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太站在门口。
“你们家是有一个孩子吧?”
她想要干什么?
“七岁了吧?该上学了,适龄儿童,门口潞邑小学后天统计入学人数,要是在这上学的话就去报名。”老太太手里攥着一沓纸。
“我们不在这上学。”
“那把入学通知书拿到居委会备个案,到入学年龄的儿童都得备案。”老太太似乎早就知道我会说这话,毕竟我们门口的那个小学似乎是出了名的烂,“下周前报上来,别忘了。”
我回答了一声,然后转身回屋,是我的疏忽,我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一群被称为居委会大妈的生物在时刻窥视着我的生活。这很危险,非常危险,虽然他们现在还没有提烂问题,但我敢保证她们迟早会对我和我的孩子产生嫉妒情绪,天哪,一个绝地,她们会嫉妒得发狂,为了不让我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一个绝地武士,他们会想出各种办法的。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么?但我又能到哪里?
真是一个大麻烦。
四
三四个阴谋家聚集在我家楼下的饭店里,小声探讨着如何才能完美实施计划。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船长,一个恶霸,也许还需要另外那么两三个人,尤达我们已经有了。”我拍打着手中的本子总结,“我们不需要太多环节,环节太多容易出错。”
自从上次居委会的老太太离开我家之后,我就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如何解决这次危机上,我想了很长时间,终于制订出一个看起来很完美的计划,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我不得不多找几个人来帮忙。
除了罗四,我还叫了马荻帖,这家伙是个还算有名气的小说家,他没辜负我,他听到这个消息就好像一个基佬遇到了另一个基佬那样高兴。
“让我当船长吗?”这个家伙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甚至能感觉到绿色的气体顺着他的身体向外散发。
“你有点胖,还戴眼镜。”我拒绝了他的要求,“我有一个适合你身份的角色。”
他嘟囔着:“我可以戴隐形眼镜。”
不,不可能,我不会让他碰我的儿子的,我是那么爱祝奎达,怎么可能看到他身涉险境。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扮演好你的角色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直在完善细节,进行准备。祝奎达在屋子里辛苦地训练的时候,我们则在外面的小饭店里一次次地排练。我要说这群家伙还真算得上是朋友,他们负担了一半购置服装道具的费用,那些装扮可真不便宜。
终于,在祝奎达7岁生日那一晚,我们的计划开始实施了。
我走进祝奎达的屋子里,在之前的两三天,我已经作出种种忧心忡忡的样子,祝奎达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他的父亲有心事。
祝奎达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小伙子了,我看着他,胸中一股热流在升腾,我已经向上天发过几万次誓,我要保护好他,要让他过上出人头地的生活,我不会让这个孩子和其他同龄人一样窝在地球上,然后带着悔恨终老。
“父亲,有什么事吗?”祝奎达看着我。
“是的,孩子,我不得不对你说一件事,你的母亲……”
一声巨响打断了我,一个巨大的、浑身黏糊糊的生物闯进了我的家门,当然,“闯进家门”这个词也不太恰当,我给马荻帖配了家门钥匙。
在我还没有反映过来之前,祝奎达就已经一个前翻挡在了不速之客的面前,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恶狠狠地看着面前这个好像一坨大便一样的东西,说实在的,他的反映能力吓了我一跳,我感觉自己的眼眶湿了,我的儿子,我真为他骄傲。
马荻帖显然也被祝奎达吓了一跳,但这家伙还可以——我的意思是,他的应变能力还可以。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批着一身沾满了PIZZA残渣的塑料皮之后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的。但看起来到现在为止,马荻帖做得还不错。
“毡巴!阿鲁库刻!哩渣巴渣巴!” 马荻帖大声恐吓着,“库哩!”【注十五】【注十五:这些无意义的象声词实际上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纯粹模仿在《星球大战Ⅵ——绝地归来》中,塔图因上的黑帮首领渣巴所发出的赫特语。】
身边的一个矮子开始翻译:“小子,你让开,我要和你的爸爸谈谈。”没错,这就是他的角色,和他的身份也挺般配,“我是皇帝!”
“我不会让开的,绝不。”祝奎达坚定地说,“在这里对你没好处,你想要什么?”
“一个小孩,不是吗?”马荻帖又开始发出他的无意义的声调,但我实在懒得用拟生词把这些肮脏又下等的声音复述出来,所以我省略了这一步。接下来,根据我们的商议,他开始叙述他的祖先是塔图因星球上的枭雄渣巴,渣巴在被绝地武士杀死前留下了三百多个孩子,他的祖祖祖父之类的在一系列阴谋和叛乱之后得到了家族家长之位之类的话,没错,这很符合星战的世界观,在这个问题上,我一向严格要求自己【注十六】。【注十六:这段话明显出于杜撰,但较为符合赫特族的特性,赫特族是银河系空间内历史悠久的种族,同时也是黑社会家族化猖獗的种族,塔图因上的黑帮首领渣巴则是外星系最为臭名昭著的犯罪团伙头目。】
“那么,现在我需要用你们的血来偿还我兄弟的性命。” 毡巴用一阵莫名其妙的咕噜声结束了他的发言。
“可敬的……先生,”我能看出祝奎达在小心谨慎地选择自己的词汇,他知道毡巴这种生物是狡诈、阴险、恶毒而且毫无同情心的,我想这些年的辛苦训练在祝奎达身上起到了效果,他正在尝试和平解决这个问题,“我想我们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您能宽限给我们一点时间。”
“呐析鲁!” 毡巴大叫起来,他旁边的翻译跟着喊“时间!”
“波哪!般德唏!渣哄!莫哄!”
“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我的朋友!”翻译紧跟着说,“我们要把你的父亲带走!”
“孩子,是时候了,让我跟他走,你去到三号空港找一位船长。”我继续把戏演下去,“这是你七岁的礼物。”
我从怀里拿出给他的光剑,没错,这真是一个他妈的感人场面,祝奎达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拿着这把光剑,直到你可以使用它,我为你骄傲。”
祝奎达拿着光剑,我看到他的眼睛又红了,说到底,这还是一个孩子啊。接下来我要看看他如何做,当然,我绝不会真的离开他,所以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一场精密计划后的产物,我们准备了两套预案,足以应付各种情况。
“这把光剑已经坏了,也许是没有能量了,据说,只有真正的绝地武士用原力才能催生剑芒,”我平静地对祝奎达说,“带着他,记住我。”
祝奎达把光剑拿在手里,拼命地按着开关,当然,什么都没有出现,我想祝奎达一定认为如果自己手里有一把光剑就可以击败面前的几个人,但他又怎么可能让一把根本没有电池的光剑柄实现他的愿望呢。
祝奎达试了一会,终于放弃了,在此期间,毡吧和他的两个走狗一直在静静地看着,这群混蛋,他们应该说些狠话的。最后,祝奎达把他的生日礼物收好,然后转过身去,直视毡吧。
“我不能允许你这么做!”祝奎达坚定地说,“即使我将付出我的生命。”
即使隔着这么厚一层塑料皮,我都能看到渣巴的身体颤抖起来,我想那是羡慕,是的,这家伙羡慕我有这样好的一个儿子,而他没有,我骄傲地看着我的孩子,没错,我的儿子,我为他骄傲,这些年我受了这么多苦,都是值得的。
毡巴大叫一声(按照我们计划的那样),他手下的人冲了上来,虽然我们已经计划过几万次,但我还是紧张地盯着他们,我不希望他们伤到我的儿子。
但忽然房间里的灯开始闪烁,一阵电流声在房间里蔓延,片刻之后,我身边的所有电器都同时发出巨响,电灯也砰地一声碎开了,一阵蓝色的火花带着电流声将墙上的宣传画打得粉碎。我看到上前的两个人胆怯地停了下来,惊慌地看着我。但我也同样莫名其妙。只有年轻的祝奎达仍然捏着拳头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身体那么瘦小,但浑身散发着不可抗拒的威力。
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很显然,祝奎达已经拥有了原力!他做到了!我的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窝,我的儿子拥有了原力!
但我还没到能高兴的地步,我要把整个计划执行完毕,该执行下一步了,快!
当尤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
罗四显然没怎么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因为他现在才推门进来。所幸下一步相当正常,房间里的灯泡黑了一个,不过这让我们的效果更棒。
就像我们说好的那样,毡巴和他的走狗们转过去,然后好像一群无脑儿一样冲到罗四面前,罗四则举起右手在空中微微挥舞了两下——只有两下,两个走狗就飞到了墙上,其中一个还把祝奎达的X-战机模型砸得粉碎,我承认这一招挺难练的。
“你不需要这样做。”尤达大师对毡吧说,“我们可以离开这里。”
“毡吧!”毡吧愤怒地叫起来,但之后他的身体忽然瘫软下去,身上的PIZZA废渣散了一地。
“咕……”他虚弱地叫。但这声音却不是他装出来的。
在他的胸前,一束蓝色的光芒正在闪耀着。
“您曾经对我说过,这种智慧生物意志力很强,很难受到精神控制的影响。”祝奎达的手里握着光剑,剑身发出的光芒将整个房间都披上了一层波动的蓝色,“伟大的绝地武士天行者就曾经遇到过这个问题。” 【注十七】【注十七:到目前为止,尚未有官方设定说明赫特族对原力拥有抵抗能力,但一些作品曾经描述过绝地无法轻易迷惑赫特人,祝奎达的这种认知可能来源于他的导师罗四的教导。】
五
麻烦大了。
我的屋子里有一具尸体,尸体的胸口有一个洞,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个目瞪口呆的人看到了这一切。
在那一刹那,我真的有些后悔,世界上的事情是无法预料的,我明白这点,但是我仍然不可抑制地在想如果换了一个人扮演会如何、如果我不把光剑给祝奎达会如何、如果我们用其他的方法会如何……
好吧,坏事说完了,我们来说说好事,好事是,我的儿子真的拥有了原力,对于我来说,这就够了。一个父母还能期盼什么?我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忍辱负重,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艰难的道路上,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个结果吗!
我回过头去,看着祝奎达,他正走向毡吧的尸体,我连忙对他大叫:“不要过去。”
开玩笑,我可不想让他发现这个黏糊糊的东西里面藏着一个人。
“但是父亲,我难道不应该确认一下他是否真的死了吗?”祝奎达虽然对我的指令表示怀疑,但还是听话地站住了,“尤达大师也是这么教育我的。”
我把目光投向罗四,这家伙仍然呆站在那里,好像我的另一个朋友那样呆滞,没错,他有理由呆滞,但是不是在这个该死的时间。”
“大师?”我提醒罗四,“呃……毡吧已经被干掉了,但现在我们有麻烦了,我们要离开这个星球。”
罗四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满是犹豫,我这才知道他想做什么,另一个麻烦。
“尤达大师?”祝奎达吃惊地叫起来。
罗四走到毡吧面前,开始费力地从他的身上往下扒那些黏糊糊的PIZZA。
“住手!”我对罗四喊:“别去碰毡吧!”
看,我知道这些人完全靠不住,他们不够坚定,也不够大胆,从这点看起来,罗四就和之前那个中医大夫一样被这些突发情况吓破了胆,现在他竟然要在我们刚取得一点点成就的时候退缩。
我必须果断。
“制止他!”我对祝奎达说,“尤达大师已经被黑暗面反噬了!” 【注十八】【注十八:被黑暗面反噬,又称堕入黑暗面,是向西斯效忠的必要过程,或者说,当一名绝地被黑暗面反噬,他就会迷失自己,最后接受黑暗力量。在《星球大战》系列中,伟大的天行者阿纳金就是被皇帝引诱,堕入黑暗面,最终成为了黑勋爵达斯维德。】
就和我想像的一样,祝奎达没有行动,没错,我的话里有几万个漏洞,祝奎达不会相信自己能够制止尤达——这位历史上最伟大的绝地武士,而且在理论上,祝奎达更应该向尤达、而非我效忠。【注十九】但幸亏他还小,我只能希望一个7岁的孩子能够把感情看得很重。【注十九:在官方设定中,每一名绝地都向绝地长老会效忠,而绝地长老会由数位德高望重的绝地大师组成。此外,每一个绝地进入学院后,就被视为放弃了之前的家庭关系,因此,本文主角的担忧是完全有道理的。】
“父亲……”祝奎达迟疑地看着我,“我不能这么做!”
罗四没有理睬我,我想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那滩PIZZA饼上,另外两个走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他们是两个志愿者——因为刚才太入戏,所以现在还躺在地上呻吟。
“你必须这么做,用你的力量!”我喘息着对祝奎达说:“现在还不晚!”
“尤达大师……”祝奎达怯怯地叫。
“我不是尤达!”罗四终于回过头来,很显然,他清楚我想要对他做什么,所以如果现在他不想办法自救才是奇怪的事情,“我一直都是骗你的。”
“他在骗你!”我抓住罗四大口喘气的时机大叫。
“他死了!”罗四也对我大叫,“快叫救护车!”
“塔图因上没有救护车!”我觉得自己有点歇斯底里,“他是罪有应得!”
罗四显然失去了和我争辩的兴趣,他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掏来掏去,拿出了他的手机,当然,我要求他们在进我家之前要把手机关闭,所以现在他还得费事打开自己的电话。
“你还戴着发报器!”我大喊,又转向祝奎达,“阻止他,他在向皇帝报告我们的位置!”
“你他妈给我闭嘴!”罗四终于按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用手指着我,“你他妈是个疯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高叫着,用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作出挣扎的样子,“啊啊啊啊啊~放开我……”我的手紧紧捏着脖子,好像正在抵御什么人的袭击。
罗四显然愣住了,但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结束,我向后靠上墙壁,然后逐渐掂起脚尖,这个动作可以让我看上去……呃,比较像是被提起来的。我的脸现在一定是通红的,因为我正在捏着自己呢。
我费力地挣扎着,然后转向祝奎达,“原力扼喉……这是……西斯的招数……”
没错,祝奎达像一个真正的好小伙子一样马上摆出了攻击的姿势,他分得出轻重缓急,“把手收起来,大师,”祝奎达冷冷地说,“放开我的父亲。”
罗四大惊,然后他就把手放下来了,我趁机从墙壁上滑下来,瘫软在地上。
“西斯……”我指着罗四,用沙哑的声音低吟,“想不到……你……也堕入了……黑暗面。”
“别他妈说废话!快救人!”罗四听到这句话之后显得挺愤怒。
“啊啊啊啊啊~”我又一次叫起来,还伴随着剧烈的挣扎,“放开……我……”
“放开他,大师!我不想说第三次!”祝奎达稚嫩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罗四看上去好像要疯了,很显然,他现在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了,而且事情拖下去对我来说很不妙,我得想个办法,带着祝奎达从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手中逃出来。
“祝奎达,你听我说,你要信任我……”罗四显然放弃了给祝奎达揭露事实的尝试,“尤达大师不会骗人,我……要……按下这个东西,但我不会害你。”
“骗子!”我声嘶力竭地叫起来,“真正的尤达大师说话顺序是倒装的!”
“别听他的!祝奎达!是你的师傅!我!”罗四显得慌乱无比,“信任,你必须对我!”
“晚了!你是现装的!”我继续大叫,我不能让罗四说出完整的句子,我必须中止他的话,我看到那两个走狗其中的一个正在挣扎着站起来,如果他站起来,那形式对我就大大的不利了,所以我必须……
一声呻吟打断了我……
我、罗四、祝奎达都循声把视线投过去,然后我们惊异地发现,那堆PIZZA正在挣扎着站起来……
六
我们都知道,马荻帖这个人有那么点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地方,他会让他身边的人的运气偶尔变坏。
这而次轮到罗四被影响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仍然能够记得那一刻——它好像凝固在我的脑海里,正当毡吧——也就是马荻帖——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的时候,祝奎达曾受到的、良好的训练令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纵身向前,手中的光剑在空中划出一片蓝色直向毡吧斩去。罗四看起来好像要起身将祝奎达拦下,但向下压的手鬼使神差地碰到了祝奎达手中的光剑,这让整个场面看上去好像是师徒二人合力斩下毡吧——说实在的,那个壮美的瞬间经常在我脑海里闪现。只听一阵轻微的响声,屋子里瞬间就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毡吧,马荻帖,我曾经的朋友,现在被拦腰斩成两截。
被光剑切开的尸体异常平整,没有血、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内脏,也许是光剑在斩开器官一的刹那就用自身的高温将切口凝固了吧,总之不管怎么说,毡吧现在变成两半倒在我们面前。和那些PIZZA混在一起,看起来挺恶心的。
我们都愣住了。
那两个走狗中的一个本来已经要站起来了,值此变故,又跌坐在了地上,看起来这家伙受到的精神打击比较大,但他反倒是我们中第一个清醒过来的(除了正在仔细检视毡吧尸体的祝奎达),“你竟然动手杀了他!”他指着罗四,大喊道。
罗四也楞了,他看看面前的尸体,又看看自己的手,虽然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我能猜得到,他一定是在想“哦这他妈的一团乱”之类的东西。
“精神控制……”罗四喃喃地说,然后他的声调忽然放大了,“可恶的毡吧,这种邪恶的生物,真不敢相信被控制了,我。”紧接着他带着厌恶地表情看着手里的电话,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把电话扔到了那个现在想夺门而逃的走狗的脸上,并大声下令,“奎达,他们要向西斯报信!”
没错,罗四虽然不怎么坚定,但他还算得上是个朋友。我眼含热泪大叫:“大师,你摆脱了精神控制!”
“一度受蒙蔽……我曾经。”罗四看上去作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奎达,干掉他们!”
又是两声轻响,那两个走狗化成四块倒在了地上。我几乎看不清我儿子的动作,他是那么迅猛,好像一只豹子。欣慰,我多么欣慰啊。我的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我希望那些为祝奎达的成长付出努力的人们都能看到这一刻,我是正确的!我把儿子培养成了一名绝地。我相信马荻帖和我的另外两个朋友此时一定在天国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他们的死并不是毫无价值的!我相信他们一定因此而感觉自豪。
“好了。”我转向祝奎达,“现在我们逃走,离开这个星球!”
“可是……”
按计划,现在应该由罗四接上我的话,他应该说“别担心,我会和你一起走,我们到一个遥远的行星上,现在你吃下这些药,它们能帮助你适应超光速飞行。”但是我担心他的精神状态说不好这些话,所以我只能自己来。
“别担心,尤达大师和我会跟着你,还有你的母亲,我们会到一个遥远的行星上,那里没有人认识你,现在你吃下这些药,它们能帮助你适应超光速飞行。”我对祝奎达说。
“是的,父亲。”他顺从地答应,并吃下了我准备好的安眠药。
“你会感到头有点昏,但没关系,你会适应的,当你睡醒,我们就到达目的地了。”我对祝奎达说,“现在回到你的屋子里,收拾你的东西,我们一会就走。”
祝奎达把光剑收起(这个动作看起来好帅),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了,按药品包装上说的,他会在5到10分钟内睡着。
没错,我不会像那些变态父亲一样带着孩子逃到某个小山村里,我会给他适当的引导,虽然现在我们的计划出了一点点小岔子,但总体来说,还不坏。我仍然可以按计划完成。
我就在客厅里等着,观察周围的环境,光剑真是个好东西,虽然祝奎达在短短几分钟内把三个人劈成了两段,但他们一点血也没出,如果他们把血溅得到处都是可就麻烦了。过了几分钟,我听到祝奎达的屋子里没有动静了,我推门进去,看到祝奎达靠在椅子上,显然已经睡着了。
“开始吧。”我用脚轻轻碰了罗四一下,“现在只剩你和我完成这个计划了。”
《我的儿子祝奎达》 作者:祝佳音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我的儿子祝奎达(2)
七
祝奎达已经十岁了。
距离那个令人欣喜的夜晚已经过了三年,在这三年里,我偶尔能感觉到马荻帖、白猫和柚子三个人的面容浮现在我的面前,他们都带着微笑,仿佛在祝福我在教育方面取得的成功,有的时候我还能看到他们三人的上半截身体在我面前的虚空中翩翩起舞,如此轻盈美丽,动作充满喜悦,想必他们也为祝奎达的进步而感到快乐骄傲。
是的,祝奎达在这三年内所取得的进步令人震惊,在那天他睡着之后,我和罗四把他送到我租好的另一所住宅里,和他一直居住的家不同,我没对那个住所做任何装饰。
祝奎达是第二天醒来的,当他看到阳光撒进屋子的时候,我的儿子不由得惊呼出声,然后他就像个孩子一样跳下自己的床,跑到窗前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我们已经离开了塔图因。”我对他说,“我们来到了位于银河悬臂边缘的一颗孤僻行星上,当地人叫它——地球。”
“这儿真美。”祝奎达看着窗外的马路,喃喃说道。
“这里只有一个太阳,气温却十分恶劣,这里炎热的时候好似塔图因,冰冷的时候犹如哈夫星球【注二十】。”我说,“我们必须在这里隐姓埋名,否则毡吧的走狗和西斯就会找到我们。【注二十:哈夫星球,曾作为叛军基地行星在《星球大战Ⅴ——帝国反击战》开场时出现,该星球自然条件恶劣,非常寒冷,终年被积雪覆盖。】
“是的,父亲。”
“这里的人们用另一种语言说话,你的尤达老师会教授你这种语言,”我继续说,“你有一年的时间学习,然后就要融入这个社会,直到有一天时机来临。”
童彤对我这个决定表示高兴,虽然这几年她都不太和我们在一起——按她的话说,她“不想见到我这么严格要求自己的儿子”。但当她知道我决定变化对祝奎达的教育方法时,她仍然回到了孩子的身边,这很好,因为在之后的几天里,我和罗四都要费力想办法处理那三具尸体。
正如我想想的那样,只有祝奎达能够使用光剑,那把光剑在我的手里毫无意义,在罗四的手里也是一样。我们都无法打开光剑,更不要提驱使它。我们把马荻帖的尸体放在浴缸里,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肢解开,又花了几倍的时间清理血迹。后来我们都累了,于是祝奎达每天都要做一个小时“盲眼劈砍”方面的练习,直到剩下两条走狗变成细小的肉块为止。
祝奎达努力学习着汉语,我和童彤偶尔带他出去,教授他一些生活常识,比如怎么过马路、怎么上地铁之类的。有时候我带他去玩具店,指着电视里那些COSPLAY帝国克隆兵的败类告诉他这颗贫瘠星球上的人们对宇宙大势是如此无知——我当然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来向祝奎达解释为什么地球上会有星球大战这种玩意。
祝奎达在逐渐长大,他的身体越来越高,越来越强壮,眼睛里透出坚毅,当他8岁那年,我让他上了小学。并细心地嘱咐他不要在别人面前展示原力。
“我知道,父亲,相信我。”祝奎达这样答应我,然后就离开了家门。
第一个分别的日子是难熬的,我和童彤呆在家里坐立不安,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已逝的三个朋友,他们的上半截身体不停地围着我的头转,一直在指责我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孤立无援的孩子投入到如此邪恶肮脏的社会里去,他的老师和同学可能欺负他,辱骂他,令他受到伤害。我为自己辩解,一个伟大的绝地武士必须经过各种磨练,他应该学会忍耐、宽容和博爱。但他们劝告我不能贸然令我的儿子身涉险境。
等待的一天足有一年那么漫长,晚上的时候,祝奎达回到家里,看到他安然无恙,我紧提的神经才终于放松,看上去祝奎达精神还不错,他一定在今天战胜了班里的恶霸,从那个混蛋的手里解救了垂死的女孩。我的儿子从来都是个品格高尚的人。
“今天过的如何?”我问祝奎达。
“很不错,父亲,同学们对我都很好,我们在一起玩……呃……运动。”祝奎达把书包放下,开始换上练功用的长袍。
“你天生就拥有领导才能,他们在你的保护下一定非常安全,”我听到我的儿子并没受欺负,感到十分安心,“但记住,不要泄露你的身份。”
“我知道,父亲。”
“好吧,孩子,那么现在让我们来小小的庆祝一下,但不要过于沉湎于享受。”
为了这一天,我和童彤为他准备了一个巨大的蛋糕,上面是一个绝地武士砍杀一条科洛德恶兽——我为这个蛋糕花去了几百元钱。我们也布置了屋子,在天花板下挂上星星和宇宙飞船,过会罗四也会过来,给奎达带来达戈巴的特产果实【注二十一】(实际上可能是半个榴莲或者是几颗火龙果什么的)做礼物。此时房门响起,童彤跑去开门,但接下来她就高声呼唤我的名字。【注二十一:达戈巴,这是一颗沼泽行星,位于银河系的边缘。在西斯大君重新出现,阿纳金堕入黑暗面,共和国分崩离析之际,伟大的绝地大师犹达遵从原力指引,前往达戈巴隐居,并一直在达戈巴等待着与阿纳金的孩子卢克相见。】
“难道不是尤达大师来了?”我回答着,走向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八
我曾经对付过不少人,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随时准备着和那些平凡、敏感而又充满好奇心的凡人周旋,但我面前的这个人看上去有点儿和别人不太一样。
这家伙年纪并不大,也就十岁左右,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能垂到脚面那种,就好像你们看那些快乐的扔博士帽的毕业生照片,带一副圆框眼镜。
“祝奎达在做作业!”
很显然,这家伙是祝奎达的同学,我高估了我的儿子,我应该想到他很容易被他的朋友们带坏,也许他在今天下午已经向他的同学们展示了原力的技巧,到他再长大一点,比如到了16岁,他一定会向他喜欢的女孩轻率而鲁莽地展示原力推动。我早就该料到这一点。
“我不是他的同学。”
这死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发抖。
“那你找谁?”
“我代表我的父亲而来,你和你的孩子要和我走。”
有点不对劲,我迟疑地看着他,
“我能进来谈吗?”
“嘘……”
我竖起一根手指暂时制止了他,然后转身进入奎达的房间,小家伙坐在一把椅子上,正认真地阅读着一本关于波巴?费特【注二十二】的传记,看到我进来,他把书放下,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清澈的眼神,如此纯真无邪,又是如此正直善良,波澜壮阔的未来在等待着他,我怎么可能让他经受哪怕一点点危险?【注二十二:波巴?费特,帝国统治时期最为优秀的赏金猎人,在幼年,他曾目睹自己的父亲——另一名赏金猎人被绝地痛斩,那次变故使他坚定了成为一名赏金猎人的决心。在《星球大战Ⅳ——新希望》中,波巴?费特首次登场,在《星球大战Ⅵ——绝地归来》中,波巴?费特被索罗船长砍中火箭背囊,最终成为沙拉克的美食。】
“好好读书,不要出房门。”我叮嘱他。
“是的,父亲。”他回答。
“除非我叫你,但记好433行动计划。”
443行动计划是我和奎达之间的约定,这个计划由几十个复杂的暗语组成,可以帮助我们在应对各种危机时顺畅沟通,比如当我在被敌人挟持时用左手推眼镜右侧镜片,就代表我在1秒钟后会弯腰躲闪,而奎达则可以借此机会用光剑痛斩敌人。如果我用左手推眼镜的左侧镜片,则代表我将在3秒钟后猛踩敌人脚面,奎达则可以借机飞出光剑直击敌人肾部。总体而言,我必须确保我们之间有一套隐秘而高效的沟通方法,我见过了太多恶棍控制了英雄的至亲,并借此威胁英雄就范,我不会让我的儿子陷入那种境地。
“是的,父亲,我记得433行动计划。”奎达回答我。
很好,一切都安排妥当,我转身出门,这个戴眼镜的小家伙仍然等在门外,看上去焦躁又不安。
“你要说什么?”
“呃,我爸爸让我来找你们,他说你们有危险。”
“有什么危险?你爸爸怎么会让你来找我们?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
“有危险,整个世界的危险,我爸爸让我带你们回去。”
“你爸爸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你们都知道我们些什么事情?”
我根本没必要管其他的东西,我需要首先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会派一个穿着袍子的家伙跑过来敲我家的房门,而且告诉我有危险,我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教授对我们说,我们需要到这个地址去找一个叫祝奎达的人,把他带来。”
这个孩子脸上开始出汗,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太对劲,我回头看看奎达的房门,依然紧闭,童彤从厨房里探头出来,看了看我们,我示意她去屋子里陪着孩子。
忽然一阵莫名其妙的音效响起,我险些用暗号叫奎达冲出房门斩下这孩子的右半扇身体。结果他只是从袍子里掏出一个手机开始接电话,他接完电话,面色为之一变,整个人似乎都软了下来,
“晚了晚了,他们来了!”
“什么人来了?”
“那个不能说名字的人就要来了!”
变故骤生。
几乎就是在他说完那一句话的瞬间,屋子里忽然出现了一大片烟雾,所幸这烟雾来得快去得也快,待烟雾散尽,我发现屋子里赫然又多出了三四个人,这群家伙是怎么进来的?
但我怎么可能在这种事情面前手足无措?在过去的几年里,除了教授奎达,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紧急事态的应对上。现在我应该及时呼唤奎达,而奎达则会评估当前局势,并作出最恰当的反应,而且,他现在已经开始这么干了。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可以与三年前那次事故相匹敌,这群新出现的家伙都穿着袍子,脸上带着银色的面具,看起来就好像一群想要参加午夜化装舞会的变态。我从眼角里看到一个家伙伸手去拉奎达的房门,然后瞬间就飞到半空砸在天花板上,紧接着房屋四壁都被映成一片蓝色,光剑特有的嗡嗡声再度响起,几乎就在瞬间两三个黑衣人就瘫软在地,连着袍子一起变成一些碎块。
这下子可把那一群黑衣人吓得不轻,几乎是一刹那间,噼噼啪啪声再起,我眼看着屋子里的人一个一个减少,某个黑衣变态爬向我(在此之前他试图去攻击童彤,被奎达用某种原力技巧推出三四米远,狠狠地撞到暖气片上,似乎还受了点伤),挣扎着用手抓住我的脚,但被那个孩子狠狠推开,然后那孩子抓住我的脚踝,大口喘着气,我奋力想蹬开他,但这家伙好像溺水的人抓到稻草一样紧紧抱着我,然后大叫一声:“幻影移形!。”【注二十三】【注二十三:幻影移形是在著名的系列奇幻小说《哈利波特》中出现的魔法,也是一种无视现实和科学的魔法技巧。有此能力的巫师可以利用此魔法自由穿梭于任意空间之中。】
接下来我就失去了知觉。
九
当我恢复清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在另一个地方了。
这孩子站在我的身边,全身看起来很僵硬。在他的面前,一个中年人正好像一只焦急的公鸡一样走来走去,踱个不停。
“你失败了,失败!”屋子里四处回荡着中年人的怒吼。“别想当什么傲罗了,你不会成为傲罗,你一辈子就到破釜酒吧里去擦地板吧!”仿佛是为了回应这恶狠狠的威胁,那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注二十四】【注二十四:傲罗、破釜酒吧、泥巴种等词汇均来自于奇幻小说《哈利波特》。】
“闭嘴!”中年人继续咆哮。“白痴!泥巴种!死孩子!纳威的家养小精灵!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但是,但是爸爸,我及时把他带了回来。”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你的脑子简直好像一个巨人!”中年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这句辩解。“如果我是一个巫师,我一定比你的反应快10倍,我白教你了,教授一定会失望,现在全完了。”
我没说话,我根本弄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所以我干脆乐得安静一下子,我毫不怀疑奎达会解决这场危机,找到我,然后在我的面前把这一对奇妙的父子教训一番。但问题在于一个强者不管在哪里都会被人注意到,那个中年人终于抛下了还在抽抽噎噎的孩子,向我走了过来。
“呃……我本来是让孩子把你接过来的,这死孩子弄砸了,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个中年人用这句话开头,接下来拉拉杂杂又说了半天,简单来说,这个家伙有一天看了几本叫《哈利?波特和其他什么东西》的书(我得指出,每个“其他什么东西”都是不同的东西),然后忽然就有一个什么学院的教授找到他,对他说他的孩子拥有异能,然后他就下定决心让自己的孩子变成一个魔法师,光宗耀祖。我真的很怀疑他是怎么把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延续下来的。
一开始他很兴奋,好似找到了知音,还从书架上翻出三五年前的教育笔记之类的东西给我看,但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除了疑惑还是疑惑,这家伙被我盯得似乎有些发毛,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
“咱俩交流一下育儿心得?”
喔,我真难以相信面前这个家伙是个正常人,我有那么一段时间还真的以为他在拿我寻开心或者是想做点别的什么,但看上去他越来越像是玩真的,于是我只能叹了口气对他说:“如果你想要做什么,就拿出点儿诚意来。”
那家伙看起来很错愕:“我没骗你,那些人很危险,只有咱们一起……”
“别说这些!”我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说点真的吧,别把我当小孩子。”
“怎么不是真的呢,都是真的,教授让我把你们接过来,现在咱只能等消息。”
“和你的孩子去玩游戏吧。”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你想拿我当一个白痴?你们一定会后悔,但你们别想用我来威胁我的孩子。”
这个家伙仍然摆出一副诚恳的嘴脸,想要继续编造他的胡言,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心中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可怜的家伙,看起来他真的相信他所说的,这个倒霉蛋一定是被自己的欲望弄疯了。
但我必须弄清楚奎达现在面临什么局面,于是不管他说什么,我只是问到底是谁冲进了我家,到底是警察还是什么犯罪组织,大概三五句话之后他又受不了了,干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双手撑在书桌上,一副要摊牌的样子: “我说了,是那个不能提名字的人!” 【注二十五】【注二十五:在《哈利波特》中,最大的反面角色伏地魔被巫师们称为“不能提名字的人”,伏地魔具备神秘的魔法力量,性格凶残,任何谈到他名字的人都会被他感知,并可能受到食死徒的攻击。】
“那他叫什么?”
“我都说了,不能提。”
直到现在他还试图保持着某个神秘怪胎的气质,真是可笑。这个倒霉的笨蛋,滑稽的白痴,他本来可以一直沉浸在他自己营造的世界里,快快乐乐直到自己变成一个老笨蛋,但他却一定要问个清楚。好吧,我相信我的儿子祝奎达正在寻找我的线索,一名真正的绝地又怎么可能让他的父亲身陷险境?这家伙的脑子反正也已经这样了,我并不介意在他死前把真相告诉他。
“你把我当三岁孩子了?”我看着他,自己甚至能感觉到浑身向外散发着轻蔑和悲悯的能量,“《哈利波特》是本小说,你竟然以为它是真的?”
“现实点吧,走到大街上,晒晒太阳。”我继续说下去,“你不是什么天选之人,你也没有什么魔法——你上过中学么?找份工作,春节带儿子一起回去看看他奶奶。”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我的儿子原谅你,但你要确保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他是一个绝地。”我继续补充,“但说实在的,你不能再这么瞎想了。”
一开始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然后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就要失控了,你看,我早就说过我担心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无法承受真相,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太久了,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这样的傻瓜蛋,把那些屏幕里的东西当真,直到有一天发现了真相然后就被击垮了。我看到他完全扔掉了假装出来的风度,脸涨得通红,对我怒目而视,仿佛要冲到我的面前把我吃掉,但他最后终于还是没有这么做,只是喘着粗气问我:“你……你的儿子……”
“是个绝地。”我骄傲地说,“没错。”
趁他喘气的功夫,我还趁机警告他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那么,既然你的儿子是个绝地,你怎么会觉得《哈利波特》不是真实的?”
“你是个白痴吗!”我有点失去耐心,“那是一部电影,你懂得什么叫电影吗?”
“《星球大战》也是一部电影!按你的说法,它也不是真实的。”
“你在开玩笑?”我简直不能理解他的逻辑,“我的儿子是个绝地,你怎么能说它不是真实的?”
他看上去好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头,但最后他终于叹了一口气颓然坐下。我当然趁此机会继续追击,试图把这个完全沉迷了的中年人拉出幻想的泥潭,但他朝我大喊大叫,说到动情之处,还能咆哮出一堆莫名其妙的文字,最后他对我怒吼:“闭嘴吧,你说你的儿子能逃出来,那我们就等着好了。”说完这段话,他又转过头对自己的孩子叮嘱了一句。“别给我丢人!”
十
等待的时间挺难熬的,我正好借此机会回顾一下奎达这八年来的成长历程,我从他呱呱坠地想起,那个时候我们曾经发誓要让他成为一个最伟大的绝地武士。我脑海中闪回起我和奎达生命中那些闪光的瞬间,比如怒催原力斩毡巴、夜袭保安盗金库之类的场景。我做了一本成长记录册,上面详细记录着奎达的成长轨迹。
我本来可以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但美中不足的是那个怪人还在我身边咆哮,他试图让我相信他通过勤劳和教育让他的儿子拥有了魔法,我看这家伙脑子有点不太正常,他时而高高兴兴地给我看他儿子拿着一根筷子指挥盘子的照片,时而好像想起什么一样回头斥责他的儿子为什么还没有贴好闪电标志【注二十六】。而他的儿子,那个戴眼镜的可怜鬼就只能抽抽噎噎地拿出一张闪电贴纸贴到脑门上,我真的觉得他们都是疯子。【注二十六:在《哈利波特》中,故事的主角哈利波特额头前有一道闪电状的伤疤,这条伤疤是伏地魔意欲杀死他时留下的,也是他最显著的标志。】
“所以当我看完,我就觉得,也许真能成!”他正在向我讲述他是怎么下定决心这么做的。“早年我发现相对论不对劲,写了一本书讲我的想法,但是没人给发,后来也就算了,这孩子是我唯一的盼头。”他慈爱地拍拍站在他身边的小眼镜,我看到他一伸手那孩子就哆嗦一下。“这孩子可怜,他妈跑了,就我一个,又当爹又当娘。”
接下来他又开始唠叨,说他最希望自己孩子出人头地,孩子有霍格什么【注二十七】名师指点,在魔法方面造诣惊人之类的话。又提到那个名师给他打电话,说神秘人复生了(说到神秘人的时候,他明显打了个冷战),正在准备统治世界,让他找到我们,把我们救出来,因为他的儿子有爱之魔法的保护所以安全无忧之类的我完全羞于复述的话。这种不间断的唠叨直到房门被奎达踢开才被打断。【注二十七:此处应为“霍格沃兹”,霍格沃兹是《哈利波特》中最著名的魔法学校,几个主人公的大部分活动都在霍格伍兹中展开。】
祝奎达好像一阵风一样冲到了父子二人面前,湛蓝的剑芒早已逼近两人颈部。
“放开我的父亲。”
奎达的声音冷静又坚定。
这父子二人显然被吓得屁滚尿流,但这父亲看上去还真算硬气,他一把把孩子推到身后,一边高呼一声:“用哪个啥索命!”
几乎是瞬间,蓝色的剑尖就逼近了那个孩子的眉心,紧跟着光芒一闪,那孩子手里的筷子被光剑切成三四截,噼里啪啦掉在地上。这些贫弱的常人,他们竟然认为他们可以同一个绝地天才抗衡。这孩子呆了半晌,紧接着就又哭起来。他的父亲在旁边垂头丧气,好像一只被割了冠子的鸡。
“呃……留下他们的性命。你应当。”
门口又传来熟悉的声音,这真令我有点吃惊,罗四也跟着来了。
他还尽力保持着尤达的样子,但是明显有些心神不安,句子的倒装顺序听起来也不那么顺耳,他让奎达好好审讯这对倒霉的父子,自己则留下来向我叙述所发生的事情,按他的说法,他是大概五分钟之后到我家的,在门口被两个夺门而出的黑袍人撞了一下。家里现在一片狼藉,两个人被斩成了数十小块。
听上去我们就有了不小的麻烦,当然这也在我的预案之中,现在我们得赶快坐上火车回到我的老家哈尔滨,然后再到附近的村子里隐居,当然,我和童彤会失去工作,但是这也不算什么,我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但接下来罗四又抛出一个问题,童彤也被他们掠走了,按理说在奎达的保护下她应该非常安全,但现在她也不见了,所以奎达和罗四只能放下一地碎块跑出家门,他们先找到了我,而他们找到我的方法是罗四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所在的地方离他们挺近的。
“尤达大师,父亲,我已经询问过这两个平民了,此事和他们没有关系。”
祝奎达收起光剑向我走来,他穿着练功用的长袍,看上去就是一名真正的绝地武士,在他的身后,父子二人正在低声争辩着什么。
“他们对此并不知情,这是个神秘的组织,也许是贸易联盟,或者是赫特族的某个小帮派。”奎达做出了结论。
“教授说是神秘人……”那个戴眼镜的孩子在旁边怯生生地插嘴,但他的父亲马上狠狠地拍了他头一下,孩子马上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大师,我们需要救出我们的母亲。”奎达转向罗四,开始整理身上的袍子,把剑柄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动。“我们现在马上就出发。”
“不!”我制止了奎达,这个孩子的善良可能成为他最大的缺点,“你的母亲现在已经落到西斯的走狗手中,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控制你,所以你必须克制,我们要从长计议。更何况大师说过,你母亲的个人通讯器关机了,我们现在没法找到她。”
没错,个人通讯器,我相信你们都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重要的问题在于,我怎么会因为童彤而让我的孩子身涉险境?我们现在需要回到哈尔滨,然后慢慢地等待,等待他有足够的能力面对整个银河系的邪恶力量,现在,挫折可以让他成长。
“但父亲……”
“冷静!”我严厉地向奎达指出,“不要让怒火影响你的判断。”然后我转向罗四。“大师,您的意见如何?”
“呃……”我能看出罗四在犹豫,于是我开始朝他挤眉弄眼。
“说的对,你的父亲。”他艰难地挤出这两句话,“需要冷静,避免让愤怒吞噬你,你必须。”
按我们之前的惯例,尤达大师此时应该讲一个小故事,而且这个故事的例子非常典型,所以罗四开始将阿纳金天行者为了救母亲杀死了一船沙民,这残暴的行为在心中投下了邪恶的种子,最后被黑暗面吞噬,但一阵莫名其妙的奇怪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发挥。
听起来这声音好像某个人在遥远的地方鬼叫,又好似一只什么畜生被人割断了喉管正在垂死挣扎,我们都四处张望,最后把目光聚集在房门处。在我们都反映过来之前,祝奎达已经冲到门口一脚将门踢开,门外空空荡荡,只有地面上的一张光盘。
我费了不少事情让这张光盘能在这爷俩的电脑上播放,按这个父亲的说法,这台电脑连着神秘的黑魔法网络,只有具有足够辨别力的成年人才能使用它,这个说法倒是挺时髦的。
“是妈妈!”当童彤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奎达扑到电脑前叫了起来,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还不能像真正的绝地一样完全控制自己的情感,但如果给他足够长的时间,我相信他能做到这一点。
“有人在听吗?我叫童彤。”我们几个人面对着一台14寸的显示器,这东西上布满灰尘,严重磁化,而且刷新率不足40,这让童彤的脸看上有点发蓝,而且扭曲得厉害。但她的声音还算正常。“如果有任何人看到这段视频,请来救我,我被他们绑架了,我被困在小路阿213号。”她迟疑了一下,仿佛是在反复掂量这个奇怪的地名,但马上又继续说下去。“不管谁得到这份信息,你们是我最后的希望,我会被他们抓住,不要使我失望!” 【注二十八】【注二十八:在此处,祝奎达的母亲童彤求援的方式和《星球大战Ⅳ——新希望》中,莱阿公主通过R2D2向欧比旺?科诺比求救的情节和话语基本相同。】
十一
我们大约用了10分钟准备出发,然后我大约用了30分钟狠狠地打击那对倒霉的父子。我对他们讲述教育的方法,告诉他们要依靠脚踏实地,试图让他们相信把孩子变成巫师的想法是多么愚蠢。但那个父亲好像一个白痴一样完全沉浸在这个疯狂的想法里,我基本插不上嘴。他不停地埋怨自己的孩子,说他是泥巴种,辜负了他的希望,让霍格沃兹的老师失望,然后转向我要继续和我交换教学日记,还当着奎达的面问我星战是什么东西,有没有教学参考书。如果不是手头还有事情要处理,我真想让奎达一剑斩了这个败类。
我一直和他激辩到奎达无法忍耐,在离开之前,我本想让奎达削掉父亲的左臂以示告诫,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在此期间,那个中年人在痛骂他的儿子,从让老师失望,让自己的父亲丢脸开始,说到上次配错了吐真剂,那个孩子怯怯地回答那些配方完全不对,但换来的只是更多的责骂,中年人指着奎达说自己的孩子令他蒙羞,还不停地重复他的孩子从来都不能冲进建国门地铁站的一又二分之一号线。直到我们离开他们家,我还能听到屋子里传来的斥责声。这种粗暴的教育方法真是令人羞愧,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有所成就?
要找到小路吧这个地方还有点困难,我们问了几个出租司机,最后才来到光盘里所说的地址,那是一栋破楼,看起来毫无生气。
“尤达大师,我们兵分两路,我和父亲直接用光剑切割楼板,去直接解决头目,救出我的母亲。”奎达就像一个真正的绝地一样很快地提出了战术计划。“您需要在这里为我们断后,对付那些可能出现的喽啰,这样可以保证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达到目的。”
罗四看上去有点犹豫:“呃……奎达,应该一起走,我们。”他显得有点慌乱,然后他补充“很多人都是这样被击败的,对于那些没经验的绝地来说。”
“大师说的没错,奎达。”我补充,我也不想让罗四就惨死在这里,在这些问题上,我从来都很关照朋友。
做好万全准备,奎达做前锋,尤达大师殿后,我们踢开了房门,真令人吃惊,大厅里只有一个被绑得严严实实,好像粽子一样的家伙,他正对着墙壁呻吟,看上去很是痛苦。
“月饼!”罗四冲到前面,“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你瘦了……”
真是令人惊喜的相逢,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没错,这个家伙的确叫月饼,他也曾经是我们的朋友,我用了曾经这个词,是因为他在这里出现的原因显然对我们没好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罗四使劲摇晃着他的肩膀,看起来和所有肥皂剧里头的描写都差不多,这个叫月饼的家伙被他晃得咳个不停,只能用呼吸间隔来回答他的问题,按他的说法,他被人打电话叫来参加一个饭局——他们总是一听到饭局就不要命,然后到了这里发现被骗了,那个人让扔出好些激光发射器(听他叙述好像那种大号的激光笔)让他安装——他是个博士研究生,本行就是干这个的,所以看起来那人还事先做了不少研究。
“所以……咳咳……”月饼艰难地握住罗四的手。“然后我就被打了一顿,你要小心……前面很危险……”
交代完这些话,他就好像一个电视剧里真正的倒霉角色一样晕过去了。我和罗四对视了一眼,没错,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我曾经的朋友中的一个现在背叛了我,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嫉妒我,他们因为毕生也无法拥有这样优秀的儿子而嫉妒,这嫉妒让他们发狂,现在他,或者是他们,终于开始动手了。
罗四小心地把月饼安顿好,我们继续上路,真让人奇怪,我们根本没有遇到什么人,除了偶尔从某个角落里射出一两束激光外再无什么惊奇,就这一两束激光也均被奎达完美格挡,他在前方迎着激光束前进,手中光剑将四面墙壁映得流光溢彩,我跟在身后,看到他矫健的身影,不免热泪盈眶。我的孩子终于长大了,迟早有一天他将会离开我们,追随着其他绝地大师,周游宇宙,我的人生所有意义都寄托在我的孩子身上,而现在他证明了自己,我完全有资格骄傲。
我们大约花了20分钟走过走廊,最后一扇大门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祝奎达停在门前,静静地站了一小会,然后把袍子的头罩拉下,挡住自己的脸,双手在胸前环抱,现在他看起来就是一位真正的绝地。然后他推开屋门,走进屋子。【注二十九】【注二十九:此处奎达的装束同《星球大战Ⅵ——绝地归来》开场时,天行者卢克深入渣巴皇宫时的装束一致。】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童彤不知所踪。
“把我的母亲交出来。”
祝奎达永远知道最有效的沟通方法是什么。
我们面对的家伙身材不高,全身黑衣,还戴着一个黑色的防毒面具,看起来真像一个他妈的变态,他手里拿着某个奇怪的装置,胸前还挂着一坨东西,有了这么一套装备,足以让人明白他其实是想让别人把他认成黑勋爵达斯维德【注三十】。现在他站在一个大约一米的高台上(见鬼,我根本想不清楚屋子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高台),看上去很骄傲的样子。【注三十:黑勋爵达斯维德,又称阿纳金天行者,为《星球大战》前传中的主角,同时也是《星球大战》后三部曲中的最大反派,达斯维德是《星球大战》的代表人物,在世界各地拥有众多崇拜者,关于他的经历,在此不再赘述。】
“把我的妈妈交出来。”
祝奎达谨慎地慢慢走上高台,逐渐接近这个变态。
“你的妈妈没事,孩子,但首先……”
他的手没有动,但三四束光束忽然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奎达挥动光剑挡住其中两道,但光束他一定还漏了一道,因为我觉得左腿一热,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在地上,没错,我被击中了,而他的手里一定有个遥控按钮。
“你杀了我的父亲!”
几乎就在我倒下的一瞬间,祝奎达仿佛被愤怒和激动吞噬了,但他马上就又平静下来。
现场一片寂静,只有那个怪人的呼吸声充斥四周,在大约1到2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了。
“我就是你的……妈妈!” 【注三十一】【注三十一:此段对话是在向《星球大战Ⅴ——帝国反击战》中最为经典的一幕致敬。】
十二
伴随着话音结束,他猛然把脸上的防毒面具摘掉,就在那一瞬间,我因为巨大的惊惧而浑身颤抖,没错,这个在奎达面前的人正是童彤。
“不!!”
奎达看起来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童彤的眼中燃烧着怒火,这让她看起来狰狞又恐怖,她一步一步地向奎达走去,而奎达则被她逼得不住后退,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高台的边缘。直到奎达一脚踏空,摔在地面上。
现在我的儿子静静地躺在水泥地面上,他的光剑就掉落在手边,他看起来被摔昏了,他的左手臂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弯曲着,看起来似乎是已经断了。
“你杀了我们的儿子!”我挣扎着坐起来,对着童彤愤怒地大叫。我最宝贵的儿子,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是这个恶毒的女人所作的。
“这一切都该怪你!”童彤看上去完全失去了理智。“你,还有你,你们这些怪胎!”她指着在旁边的罗四,后者畏畏缩缩地往墙角爬去,瑟瑟地缩成一团。
“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相信你!”现在童彤好像一个愤怒的怪兽一样在地上走来走去,“星球大战!我真不敢相信你能这样做,我绝不会眼看着你毁了我们的孩子,绝不,我要为他的一生负责,我再不会让你控制他了!”
“你他妈在说些什么!”我朝她大吼,如果不是因为我现在站不起来,相信我已经冲到她面前用手扼住她的脖子了。“我们都看到了,我的教育有成果,他会成为一名绝地!”
“去你妈的绝地!”她看上去完全丧失了理智。“这都是在你心中的梦想,是你的,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会用光剑又怎么样!你为了这个毁了我们的儿子八年!”
“我们有成果……”
“什么成果?拿着光剑砍人?把人切成肉块?变成一个没有家庭没有感情的老学究?向你的孩子学习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够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成果,我本来是希望他能够驾驶飞船遨游星际,同柯克和史波克【注三十二】一起探索无疆的宇宙,不!我从来就不想让他成为什么绝地,该死的绝地!该死的《星球大战》!他本来可以成为企业号【注三十三】的船长的……”【注三十二:文章中出现的“柯克和史波克”分别指地球人“詹姆斯·柯克”以及瓦肯星人史波克,这两者分别是欧美著名的科幻电视剧集《星际迷航》中“企业号”飞船的舰长及科学官。星际迷航(Star Trek,又译星舰奇航记,星空奇遇记等)是项集合名,指的是全部设定在同一个虚构宇宙中的六代电视科幻电视系列剧(总共726集)、十一部电影、上百部小说、电视游戏以及其他虚构作品。它描述了一个乐观的未来世界,在那时人类已经战胜了地球上的疾病、种族、贫穷、偏执与战争。主角们探索银河系,寻找新世界并且与新的文明相遇,同时也帮助散播和平与理解。《星际旅行》是科幻娱乐界史上最受欢迎的名字之一,也是电视史上最受欢迎的系列电视系列剧之一。】【注三十三:企业号(Enterprise,也译进取号),是《星际迷航》中最为知名的一艘飞船,实际上,自1966年首播,《星际迷航》的大部分故事情节都围绕着企业号的驾驶舱展开。由于该剧集的巨大影响力,“企业号”也成为科幻爱好者家喻户晓的宇航飞船。】
该死,这个女人心中原来一直隐藏着这个黑暗的想法!
接下来童彤就开始哭泣,和她以前所做的一样,看起来她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之后就崩溃了,我现在需要自救,我必须把我和奎达从这个疯狂的女人手中救出来。
我用目光向罗四示意,现在我需要他偷偷走到奎达身边,把他叫醒,但这家伙看上去完全吓破了胆,好像一只猴子一样蜷缩在墙角边。
“每一次我看到你把星球大战的东西给奎达看,就浑身发抖。”童彤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又折回身来对着我大叫,看上去很想把我吃掉。“打打杀杀,让我们的孩子去一个偏僻的星球和一群苍蝇打架,最后在一片泥水里结束余生,这就是你们的想法,你甚至没有问过他喜欢什么。他的未来应该是个舰长,穿着笔挺的服装,贴身又精美,上面镶着金线,但现在他只能穿粗布的袍子……”
接着她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这些女人,他们永远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底,一点不露出来,然后直到自己绷不住,来一个范围巨大的爆炸!现在这一摊局面简直是乱到了极点。罗四已经被吓破了胆,但现在只能让他接近奎达。
我用目光对罗四大喊:“走过去,把他弄醒,否则我们都得死!”
罗四则歇斯底里地用目光回答我:“我不敢,我不敢我不敢!”
我尽力在脸上做出最狰狞的表情,希望这能让他明白我的命令有多坚决,在看了他大概3分钟后,他终于迟疑地朝奎达的方向稍微移动了一下,在此期间,童彤一直在屋子里哭泣、大叫。
“我没法阻止你们,我试过,各种方法都试过,我也对自己说过,算了吧,放手吧,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我不能让你们再这样祸害我的孩子了,看你那些朋友,他们还有一点儿像正常人吗?你们都是一群变态!变态!变态!
我看到罗四正在缓慢地朝奎达移动,现在我需要拖住童彤,至少让她别注意到罗四,这样我们就会有机会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干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但我直到自己该说点什么,但这句话好像起到了我想要的效果,因为她怒气冲冲地冲过来,几乎用手指戳到我的脸。
“是,没错,是我,就是我,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再这样祸害我的孩子,自从你们把那三个笨蛋干掉后我就知道我不能再坐视不管了,我怎么能让我的孩子变成杀人凶手?我找了一个笨蛋,和你们一样笨的那种,让他看哈利波特,然后对他说其实他把他的孩子教育成巫师,他就好像一条鱼一样上钩了,我在他们面前露了两手,弄了个带显示器的衣柜,他们就深信不疑,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霍格沃兹的一名教授。”
哈,我就知道他们靠不住,所以我留了后手,你是不是以为那些黑衣人是忽然出现的?他们早就藏在衣柜里了,我一直用这手耍得那两个笨蛋团团转!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把我的孩子从你们这群疯子中解救出来了,我会告诉他事实,没有星球大战,没有什么绝地,没有共和国和西斯,我们是在地球上,我们隶属于星际联邦,而我为他选定的未来道路就是成为企业号的舰长,我会教他克林贡语【注三十四】和曲速引擎飞行算术,以及其他所需要的一切。”【注三十四:克林贡语(Klingon Language)是除了世界语之外最完善的人造语言。这套语言是为了20世纪末期美国著名的科幻电影和连续剧《星际迷航》(Star Trek)而发明的。在影片中,使用这种语言的克林贡人是一个掌握着高科技却野蛮好战的外星种族。克林贡语的发明者是美国语言学家马克?欧克朗(Marc Okrand)。】
“疯子,你这个没脑子的女人!”我终于无法忍受她的愚蠢和疯狂了。“去你的企业号和克林贡帝国,你怎么能把一个飞船驾驶员和绝地相提并论!”
“你才是疯子!如果他成了绝地,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而且一个舰长更受人尊敬,工资也高!”
“愚蠢固执的女人!你的他妈就希望奎达学历高、受尊敬、工作体面,好让你在同事和朋友面前有面子?”
“别再叫他奎达!我要给他取名孙柯波!【注三十五】”【注三十五:这个名字中的“孙“来自于童彤的姓氏,而“柯波”则分别来源于企业号舰长柯克以及科学官史波克,很显然,这个名字的构成方式同“祝奎达”如出一辙。】
我们的争论被一声呻吟打断了,罗四终于爬到了奎达的身旁,而且看上去他已经唤醒了奎达。而且,我确信奎达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十三
直到现在,我还能够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
奎达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我们,目光是那么温和。我和童彤两个人停止了争吵,是的,我想要对他说点什么,但他的眼神让我知道我应该闭嘴。
接下来奎达把光剑唤入自己手中,然后插在腰间,他低着头想了一会,然后向门口走去。
童彤试图叫住他,但奎达没有回头,是的,你没法要求一个绝地在被你欺骗后仍然会接纳你,即使他是一个孩子。
就是这样,我们就这么看着奎达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我想我成功了,我的儿子已经成功地摆脱了家庭的牵绊,要成为伟大的绝地,就必须舍弃亲情和朋友,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独自跋涉。现在他要一个人继续面对这险恶的世界,但我毫不担心他会应付得非常好。
好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祝奎达。
我相信他现在可能已经在银河系中穿梭,跟随他的绝地同伴们,在某个行星上清除帝国余孽,也许我一辈子得不到他的消息,但我很满足,这样就很好了。
我也原谅了童彤,虽然她曾经做错过,但我相信她的出发点是为了爱,现在祝柯波已经3岁大了,她已经能说出不太成句子的克林贡语,也能做出“生生不息,繁荣昌盛”【注三十六】的手势。罗四现在的身份是星际联邦的前任舰队司令,精进号舰长,他会教授祝柯波关于浩瀚宇宙中的知识,我还要找一些有足够数学基础的人教她曲速引擎的只是。总体而言,一切顺利。虽然她是个女孩,但我相信她会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星舰舰长。【注三十六:生生不息,繁荣昌盛(Live long and prosper)是《星际迷航》中瓦肯人的祝福手势,在社交中,瓦肯人喜欢用合并食指中指与合并无名指小拇指分离的经典手势问候,表达祝福,和平等含义。】
这就是我的儿子祝奎达的故事,一个包含泪水与成就的故事,一个坚定而勇于奉献的父亲和一位幸运的儿子的故事,但归根结底,这是一个关于爱、梦想与教育的故事。
(全文完)
(原载于《大众软件》2010年7-9期连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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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大角,快跑! | 潘海天 | 《大角,快跑!》
作者:潘海天
正文
1 药方
天快亮的时候,大角从梦中惊醒,鸟巢在风雨中东颠西摇,仿佛时刻都要倒塌下来。从透明的天窗网格中飘进的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一个人影半躬着背,剧烈地晃动双肩。她坐在空中的吊床上,仿佛飘浮在半明半暗的空气中。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大角惊慌地叫道。
妈妈没有回答,她的双手冰凉,呕吐不止。一缕头发横过她无神的双眼,纹丝不动。
那天晚上,瘟疫在木叶城静悄悄地流行,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枝干,钻进悬挂着的成千上万摇摆的鸟巢中。这场瘟疫让这座树形城市陷入一个可怖的旋涡中,原本静悄悄的走道里如今充满了形状各异的幽灵,死神和抬死尸的人川流不息。
大角不顾吊舱还在摇摆不止,费力地打开了舱室上方的孔洞。他钻入弯弯曲曲的横枝干通道中,跑过密如迷宫的旋梯,跑过白蚁窝一样的隧道。他趴在一个个的通道口上往下看,仿佛俯瞰着一间间透明的生活世界。一间小室就是一段生活,他们活动的影子倒映在透明的玻璃上,显得那么地模糊而虚幻。
大角窥视着一个又一个鸟巢,终于在一个细小分岔尽头的吊舱里找到了正在给病人放血的大夫。大夫是个半秃顶的男人,他的脸色在暗淡的光线下显得苍白和麻木。他的疲惫不堪与其说是过度劳累,还不如说是意识到自己在病魔之前的无能为力造成的。病人躺在吊床上,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手臂上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又浓又稠,他的生命力也就随着鲜血冒出的热气丝丝缕缕地散发在空气中。
医生终于注意到了他,他冲孩子点了点头,心领神会。他疲惫地拎起药箱,随他前行。一路上他们默默无声。
在大角的鸟巢里,他机械地翻了翻妈妈的眼皮,摸了摸脉,摇了摇头。他甚至连放血也不愿意尝试了。
“大夫,”大角低声说道,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大夫,你有办法吧,你有办法的吧。”
“也许有……”大夫犹豫了起来,他摆了摆手,“啊,啊,但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他收拾起看病的器械,摇摇晃晃地穿过转动的地板,想从天花板上的孔洞中爬离这个鸟巢。
但是大角揪住了大夫的衣角,“我只有一个妈妈了。大夫。”他说。他没有直接请求医生做什么,而是用乞求的目光注视着他。有时候,孩子们的这种神情是可以原谅的。大角只是一个瘦弱、单薄、苍白的孩子,头发是黑色的,又硬又直,眼睛很大,饱含着橙色的热泪。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看过无数凄凉场景的大夫也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这孩子的目光。
大夫不知所措,但是和一个小孩总是没得分辨的。再说,他作了一天的手术,又累又乏,只想回去睡个好觉。
“有一张方子,”他犹犹豫豫地说道,一边悄悄地往后退去,“曾经有过一种万应灵药,我有一张方子记录着它。”
“在过去的日子里,”大夫沉思着说,“这些药品应有尽有,所有的药物、食品、奢侈品,应有尽有,可是后来贸易中断了。那些曾经有过的云集的大黑帆,充斥码头的身着奇异服装的旅行家,装满货物的驮马——都不见了。而后来,只剩下了贪得无厌的黑鹰部落。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他那瘦长而优雅的手指,神经质地不停敲打着药箱的皮盖。“没有了。”
“告诉我吧,我要去找什么。”大角哀求说。
大夫叹了口气,他偷眼看着孩子,看他是否有退让的打算:“要治好你妈妈的病,我们需要一份水银,两份黑磁铁,一份罂粟碎末,三颗老皱了皮的犛プ於梗七颗恐怖森林里的金花浆果——最后,你还需要一百份的好运气才行。”
乘着大角被这些复杂的名词弄得不知所措,大夫成功地往入口靠近了两步,“这些东西只有到其他城市去才有可能找到,”大夫嘟囔着说,“到它们那儿去——或许他们那儿还会有吧。”
“其他城市?”大角惊叫起来。
“比如说,我知道蒸汽城里——”大夫朝窗外看去。在遥远的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座黑沉沉的金属城市正蠕动着横过灰绿色的大陆。“那些野蛮人那儿,他们总会有些水银吧——”
大夫告退了。临走前,他再一次地告诫说:“要记住,大角,你只有七天的时间了。”
木叶城是一座人类城市,当然是在大进化之后的那种城市。在大进化期间,人类分散成了十几支种族,谁也说不清是城市的出现导致了大进化还是大进化导致了各种城市的分化。他们在大陆上四散星布,各自艰难求生,鸡犬之声可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
木叶城就像一棵棵巨型的参天大树。那些住满人的小舱室,像是一串串透明的果实,悬吊在枝干底下,静悄悄地迎着阳光旋转着。每一棵巨树可以住下5000人。在最低的枝桠下面2、3百米处,就是覆盖着整个盆地的大森林顶部。从上往下望去,那些粗大的树冠随风起伏,仿佛一片波澜壮阔的绿色海洋。他们的高塔是空气一样透明的水晶塔,就藏在森林的最深处。森林是城市惟一的产业,森林帮助他们抵御外敌,为他们提供食物、衣服以及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像山林之神一样爱着这片森林,享受它,庇护它,崇拜它。
“没有森林的城市是多么的可怜啊。”他们叹息着说,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必须在那块陆地上辛苦劳作以果温饱的渺小城市们。如今大角却要落下去,到那些黑色的地面上去,寻求那些野蛮人的帮助了。
大角蹲坐在他的透明飞行器那小小的舱室里,随风而下。其他的小孩在他的上空尖叫,嬉闹,飘荡,偶尔滑翔到森林的上层采摘可食用的浆果。他们是天空的孩子,即使瘟疫带来的死亡阴影依旧笼罩在他们头上,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们快乐的飞翔。
有一个他认识的小孩在他上方滑翔回旋,他叫道:“嘿,大角,你去哪儿?
和我们去耶比树林吧,今天我们要去耶比树林,我们要去耶比树林玩儿。”
“今天我没空玩,我要去给妈妈找药呢。”大角说。
“你要去找药?”其他的孩子好奇地围拢过来,他们叽叽喳喳地吵着说,“你找不到药,你会被野兽抓住,你会被吃掉的。”这些吵闹到后来演变成了一场合唱。孩子们开始一边绕着大角的飞行器飞舞一边唱着:“大角要被吃掉了,嗨呦~大角要被吃掉了,嗨呦~”
大角没有搭理他们,他让飞行器继续下降,高塔在他的右下方,发着柔和的光,像天空一样明净。摇曳的枝条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继续下降着,其他孩子的歌声小了,他们飞到更高的天空中去寻找阳光了。风小了。飞行器摇摇晃晃起来。他下降到了很少有人涉足的森林下层空间,看到了纥蔓纠缠的地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葛藤和针刺丛是保护木叶城的天然屏障,但在森林边缘,这些屏障会少得多。
已经是秋天了。无数的落叶在林间飞舞。飞行器降落在林间空地上,仿佛一片树叶飘然落地。
森林边缘这一带的林木稀疏,大角把飞行器藏在一片大叶子下,把手指伸进温和的空气中,林间吹来的风是暖暖的,风里有一股细细的木头的清香,细碎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肩膀上。踏上坚实的大地的时候,他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抖了一下。他的背上有个小小的旅行袋,背袋里装着食物,还有一条毯子。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把短短的小刀,刀子简陋但是锋利,那是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城市里的每个男孩都有这样的一把刀子用来削砍荆棘,砍摘瓜果。大角爬起身来,犹豫着,顺着小道往有阳光的方向走去。
稀疏的森林在一片丘陵前面结束了,坚实空旷的大地让他头晕。他想起妈妈以前讲述过的童话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曾经有过生长在土地上的房子,它们从不摇动,也不会在地上爬行,那些小小的红色尖屋顶鳞次栉比,迷迭香弥漫在小巷里,风铃在每一个窗口摇曳。如今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还有7天的时间。
肉眼就能看见地平线上正在堆积起一朵朵的云,由于它们携带的水汽而显得沉重不堪。望着那些云朵在山间低低地流动,大角仿佛看见时间象水流一样在身边飞奔盘旋而逝,而那些毒素在妈妈的体内慢慢地聚集,慢慢地侵蚀着胃肠心脏,慢慢地到达神经系统——最后是大脑。
“不要。”他拼命地大声尖叫,使劲搅碎身遭的时间水流,向着地平线上缓慢前进的黑色城市飞奔而去。
《大角,快跑!》 作者:潘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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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水银
大角跑啊跑啊,他跨过稀疏的灌木,绕过低矮的山丘。他跑近了那座超尺度的钢铁怪兽。
越靠近这只怪兽,就越能感受到它的高耸直入云端。这只山一样高大的怪兽正喘着粗气挪动身躯,巨大的黑色屋顶向南延伸着,压着地平线上的一座座山丘,铁皮屋顶环抱的中央,棱角分明的黑色金属高塔刺破天空。这座城市所经之处,就在地上犁出200道深达10米的沟壑;它每喘息一声,就从背上的四千个喷嘴中吐出上千吨的水蒸汽和呼啸声。在它的脚下,大角就象是巨象脚下的一只蚂蚁般微小。
这就是蒸汽城。可怕的巨无霸,钢铁城市。
在这个城市中,每一座建筑都是相互插入的单元组合体,仿佛扩散的细胞单元一样。它们都是模数化的,可移动的,并可以从其组合的对象中抽离。密密麻麻的人群拥挤着,生活在其中。大角害怕地想到,在如此拥挤的细胞单元,身体接触几乎不可避免的。这要比黑暗、嘈杂、杂乱无章……这座城市给他的所有其它印象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尽管害怕得直打哆嗦,他还是追上了城市的入口。蒸汽城的大门是悬在半空的黑色金属阶梯,斜支着伸出城市的躯体,仿佛一柄锋利的犁头,在它锋利的锐角上,包裹着一路上翻起的土坯和草皮。大角在城市的行进路线上找到了一个高起的土丘,他爬上去,站在顶端,当黑色的金属阶梯喘息着爬行过来的时候,他伸手攀住阶梯的下沿,跳了上去,就像在大风天气里从树干上跳入摇晃的飞行器中一样轻松。
里面是一个永恒地发着低沉响声的黑暗洞穴。这儿永远摇摇晃晃,没有个停止的时候。充满耳朵的喧嚣噪音也撞击震荡着整个洞穴。
大角站在洞口,他看见了下面一座座无比庞大的机械装置,映照着暗红色的火光,机器脚下围绕着一群群的小人儿,仿佛一堆弱小的蚂蚁围绕着巨大的奇形怪状的甲虫尸体在忙碌不停。
大角慢慢地走了过去,那些小人儿变成了高大的,全身都是起伏的黑色肌肉的大汉,他们挥汗如雨,忙忙碌碌。他们的头上,身上,投射着挥舞着旋转着巨大的金属长臂的黑影。一个铁塔一样的黑大个儿拦住了他。他用一种厌恶的神情站着看了大角一会儿:“啊,这个——是——什么?”他叫道。
“我是个孩子。”牬蠼乔由生地说,“我是来找水银的,大夫说,我能在这儿找到水银。”
“孩子?”黑铁塔皱着眉头使劲地盯着他看,“够了,你是从木叶城来的吧。啊哈,你是那些无所事事的资产阶级享乐分子,你们总是索取,就没有想到过付出。”
“我不是享乐分子。”大角分辨说,“我只想要一点点水银。”
“啊,没错,我们这儿有水银。”黑铁塔吼着说,“我们这儿有水银,但是你得用劳动来交换,不劳而获是可耻的。”
“可是我的妈妈……”
“好了,你想不想要水银。”
大角咬着牙不吭声了。
“跟我来。”黑铁塔伸出大手,拉着他走了进去。大汉长满老茧的大手握住大角的胳膊的时候,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只是因为想到了妈妈,才没有叫出声来。
大角走得离那个大机器更近了,热气冲入他的头脑和肺部,让他头晕目眩。
黑沉沉的洞穴壁上映照着火焰跳动的影子,水珠从上方不停地滴下,弄得这儿湿漉漉的。
他看到了20头围着水车转个不停的骡子戴着眼罩,低着头一步步地踩在自己的脚印上;他看到了数不清的大汉们,他们有的人没有右手,腕上装着铁钩,使劲地转动轮盘,黑乎乎的机油在肩膀上流淌,汗水飞溅在他们脚下。大机器发出轰鸣的巨响,有节奏的撞击声。
黑铁塔狂喜地咆哮了一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把一个曲柄让给大角,吼道:“转动它。”
“为什么要转它?”
“不为什么,只是转动它。”
“可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大角疑惑地说。
“别管那么多,劳动让我们快乐。”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劳动呢?”大角要费上所有的劲才跟得上大汉们的节奏,可他还是张开嘴不停地问啊问啊。
“我们的劳动让这城市行走。”
“城市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们不需要知道。运动是生命,我们只要运动。”黑塔吼道。
“你们为什么不让机器自己转呢?”大角说,“为什么不用省力的方法呢……”
“你怎么有这么多为什么?”黑塔叫道。“你想要更省力吗,啊哈,想要偷懒吗?”
我们要劳动啊,嘿呦,掌心涂上松香啊,嘿呦,……黑铁塔喊起了号子。
我们要劳动啊,嘿呦,擦亮每颗螺钉啊,嘿呦,……他们回应道。
劳动让我们生存啊,黑塔咆哮着说。
劳动最快乐啊!嘿呦。大家一起回应着。
一声尖利的汽笛在洞穴中呼啸,几乎把大伙儿的耳朵都震聋了;大机器的各个孔眼中冒出滚烫的蒸汽,嘶嘶作响,人影淹没在其中。“好啦,弟兄们,时间到了,”黑铁塔疯狂地叫道,“转回去,现在往回转啊。”罩着眼睛的骡子被吆喝着调转头,继续周而复始它们的圆圈;黑汉子们绷紧肌肉,淌着热汗开始向另一个方向用劲。轮盘在倒着转;长臂在倒着挥舞;被提升到高处的水,一桶桶地倾倒回金属深井里;仿佛一切都在时光倒流。
“可这是为了什么呢?”大角低声问道。没有人回答他。
大角劳动了整整一天,他细细的胳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他的脸上抹满了黑色的机油,猛地看上去,他和一个劳动者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好样的,小伙计,”黑铁塔伸出他的大手拍了拍大角的肩膀,“第一天干成这样就不错了。给你,这是你要的东西。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收回这份报酬,给你发一枚劳动奖章。”
劳动奖章啊,所有的人都充满妒忌地望着大角。水银流动着,冒着火热的白气。大角聪明地拒绝了这份荣誉。“我还要赶路呢,再见,大叔。”他匆匆忙忙地把药包揣在怀里,跳下蒸汽城大门那巨大的黑色阶梯,跑远了。
黑铁塔在后面叫道,“劳动与你同在,孩子。”
《大角,快跑!》 作者:潘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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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磁铁
大角跑啊跑啊,他觉得蒸汽城里那单调的歌声一直在后面追赶着他。他跨过了清清的小河,跑过繁茂的草地,地平线上的云压得更加低垂了,带着湿气的风从草原的尽头吹来。
还没有到傍晚,暴风雨就来临了。眨眼工夫,大雨倾盆而下,到处电闪雷鸣,半透明的雨丝密密麻麻地交织成白色的帘幕,黑夜仿佛提前降临了。大角什么都看不见,他不得不摸索着爬到一棵歪倒的老橡树上躲避这场暴风雨。他用小毯子裹着上身,趴在粗大分叉的枝桠上,冰冷光滑的皮肤贴着树皮。半夜里,雨小了一些。大角不舒服地蜷缩着,似睡非睡,在静寂中听着沉重的雨滴响亮地从高处砸在树干上。
第二天,大角醒来的时候,觉得全身又酸又痛。雨停了一会儿,四周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裸露的皮肤接触到潮湿的空气,他觉得很冷。
一阵阵浪花拍溅声传到他的耳朵里,这是大海的声音吗?
大角翻身爬起来,把小小的背囊飞快地收拾好,朝海边跑去。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大海呢。
海岸边长满低矮的棕榈和椰子树,沙滩上散布着东倒西歪的树干和烂椰子。
大角跑过金色的沙滩,沙子漫过他的脚面;大角越过那些黑色的礁石,他看到了粼波闪烁的大海。
承接了一场暴风雨的大海依旧雍容平静,这儿的唯一声响,就是长长波浪永无休止地撞击沙滩的低语声。“啊,啊,啊。”大角轻轻地叫道,大海就象是高高的木叶城脚下一望无际的森林顶部,它比无风日子里的森林还要光滑柔顺。浪花扑上他的脚踝,弄湿了他刚刚被早晨的阳光烤干的衣服。
眼尖的大角一眼看到了遥远的水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它们象水浮莲一样,团团围成几圈,随波逐流,越漂越近了。
哈,那是赫梯人的浮游城市啊,大角高兴地叫了起来,那是另一座人类城市,那是快乐之城啊。
浮游城市漂近了,他看到那上面一层层绉折式的棚屋紧紧地挤在一起。在靠近水面的地方,到处都是开放着的小码头,浮动的桅杆和旗帜,时隐时现的人影使码头显得生机勃勃的,水面上小船在来来去去,几条大船在那儿转圈撒网。
他们很快发现了独自站在海滩上的大角。赫梯人总是望着远方。
“上来吧,小子。”一条离岸很近的小帆船上的水手喊道,他把船一直开到了很近的距离。大角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跳上了小船。
船上有三到四个水手,都在对着这个小孩微笑。他们都有青色的皮肤,光滑的胳膊和腿部,脚趾分得很开,以便在摇晃的船上站得稳稳当当。“孩子,你要到哪里去?”那个拉大角上船的水手,带着飘带的白色水手帽,拉着帆缆,开开心心地问他。
“我是来替妈妈找药的,”大角说,他把医生的药方告诉了水手,“我已经找到了水银,可是我还没有其他的东西。我还没有磁铁,我还没有罂粟,我还没有金花果。”
“啊,即使是国王也没有这么多的宝物,”水手带着宽容的微笑说,“可是我可以帮你搞到磁铁。等我们的工作完了,你就可以跟我来。”
雨又开始下,弄湿了他们的衣服和水手帽,他们还是很快乐。赫梯人总是快快乐乐。“再下一天的雨,我们的储水舱就会满了。”一个脸色黝黑,栗色头发的年轻人带着心满意足的神色说道。听着他的语调,连大角也为他们感到高兴。
小船儿沉沉浮浮,渐渐远去的陆地仿佛也在一起一伏,大角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在风中旋转的鸟巢中似的。他坐在船头,清楚地感受到了钓鱼的人们的欢乐。他们撒落鱼饵,把亮闪闪的鱼钩放入海底,拉线,银光闪闪的鱼儿为失去自由而狂蹦乱跳。
“我们在这儿钓了不少鱼啦。”水手说,他兴高采烈地吹响了返航的喇叭。
他们高声呼喊着,把船桨插进桨栓,朝城市划去。
码头是一圈漂浮的木制平台,它们用链条连接在同样漂浮着的城市上。五万个巨大的浮箱装满了空气沉在水中,就是它们托起了整座城市。正是收网时节,平台边沿泊满了满载而归的拖网渔船、单桅船和三桅快船。码头上一片繁忙。船舱里的鱼没过了水手的膝盖,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布衣服上,鳞片闪闪发光。他们冒着小雨把成桶成桶的青鱼装进了木桶和箱子里,街道上洒满了亮晶晶的鱼鳞。妇女和姑娘们坐在长长的桌子前剖鱼,那儿弥漫着厚重的腥味,害得那些海鸥尖叫着不断朝她们俯冲。
水手降下风帆,在码头上系紧小船。他吩咐其他人留在那儿卸船,然后对大角说,“孩子,跟我来。”他伸出手来,大角犹豫了一下,接了他的手。水手把大角扛在肩上,穿行在码头拥挤的人群中,躲避那些负着重的人们。孩子觉得自己就象驾着小船,轻快地分开人群的波浪前进着。带着腥味的风从他的胳肢窝下穿过,他开始快乐地笑了起来。脚下那些忙碌着的人,他们也在冲他微笑。赫梯人总是不断微笑。
“告诉我,水手,你们为什么快乐?”大角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啊哈,这可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水手哈哈笑着回答,“我们活着,所以我们快乐。”这可不是一个令大角满意的回答,他皱着眉头,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再问。
水手带着他横穿过了城市的环状地带,到了城市的内环海中。在柔顺的雨丝下,这儿的圆圈海就象一面平静的缎子,雾气从它升起,对面的城市朦朦胧胧,穿过薄雾的尖塔和屋顶。在圆圈海的一边,围成环状的城市留下了一个狭长的开口,象是劈开的峡谷。船只就通过这个缺口进出内外海。
圆圈海这儿是一个更大的港口,它停泊的是那些远洋的货船,高大的炮舰,还有可以装下600人的大船,水手的小帆船和它们比起来就象未满月的婴儿一样柔弱无力。这儿的平台上挤满了来自远方的商人和冒险家。他们带来的人们从未见过的货物散发着奇异的香味,他们带来的漂亮的丝绸和衣物发出眩目的光泽。“大夫说所有的贸易都中断了,”大角惊叹着叫道,“你们这儿的贸易始终没有停止吗?”
“啊,没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拦住航海人的脚步。”水手自豪地说。“看到港口中央那些九桅的大帆船了吗?”大角看到了它们,它们有着与众不同的高大龙骨,船头两侧描画着鲸鱼的巨眼,看那些还留着风暴侵蚀痕迹的船体,就知道它们穿过了不可思议的遥远航线。
“他们是从中国来的。他们带来了航海者必需的指南针。”水手开心地说,“以后有一天,我也会到那样的一条船上去,我要当船长,带着我的船周游整个世界。”
所有的高高桅杆上都系着长长的飘带,象水手帽子上的飘带一样随风摆动。
“看,那儿是我们的高塔。”水手说。在水中央,有一个木制的200米高的风车固定在圆圈海的圆心位置,转动的风车叶片比最高的桅杆还要高。它在水中高傲地孤独地缓缓转动,安然静谧,但又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运动是我们的生命。”水手说。
一声巨大的震动摇晃着整个城市,此起彼伏的汽笛响彻在圆圈海内。
“出了什么事,水手?”大角惊疑地问。
“我们的城市要起锚了,我们将顺着洋流和潮水漂往下一个锚地。”
“告诉我,水手,你们为什么漂流?”大角忍不住问道。
“我们活着,是因为我们要了解这世界上的一切。”水手庄重地说。“我们赫梯人认为,每个人活着都有他必须要完成的使命,而我们的使命,就是要环游世界,去了解一切新事物,把它们记下来,并且告诉每一个人。我们刚从欧罗巴大陆漂过来,我们还将要漂到亚美利加去。”
“啊,你的使命可真好。”大角说,“我现在的使命是救我的妈妈。”
水手带着大角到了修船厂。那儿泊满了破碎的航船,看那些被撕成布条的风帆,和被浪头打烂的船舵,就知道它们曾经跟大海与命运勇敢地搏斗过。
活泼的水手微笑着从一艘破船上拆下了一个废弃的罗盘,从里面取出磁铁交给了大角。那块黑色的磁铁还带着海水和风暴咸咸的气息。“祝你好愿,孩子。”他对眼前这个又小又瘦的孩子说,“等你的妈妈治好了病,就和我去周游世界吧,你来当我的大副。”
大角惊讶地仰起头来望着水手,“啊,你会要我吗?”他从水手的眼睛里看到不是随口说说的神色时,就快乐地叫了起来,“哇,这太好了。不过我还要去问问妈妈。”
“那是当然啦,”水手说,“下一步你要去哪儿呢?你要去恐怖森林吗?如果潮水合适,我们可以送你到白色悬崖那儿,再往后你就得靠自己啦。”
夜里,快乐之城静悄悄地漂向南方的时候,大角就睡在码头上一间屋子里。
雨一直没有停,大角想像如果雨一直下,一直下,有一天,木叶城所在地方也会变成海底,那时侯,人类将会怎么生活,他们将会建出海底的城市吗?也许他们还会长出鳃来,像鱼一样生活。他迷迷糊糊地躺着,他的目光从倾斜的窗子里看出去,看到外面的海洋很深的地方有鱼游过,有的光滑,有的长着鳞片。他那么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他听到外面的海浪拍打着码头,像是拍打着他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大角,快跑!》 作者:潘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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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罂粟
天刚亮,大角就站在白色悬崖上,向他刚结识的朋友们招手告别了。在背后吹来的咸咸的海风中,他算计着剩下的时间——要抓紧啊,大角,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大角把小小的背囊挎到身上,飞奔起来。大角跑啊跑啊,他跨过了水草漫生的沼泽,跑过光秃秃的卵石地。正午的骄阳如同灼热的爪子紧搭在他的肩上,汗水在他的背上画下一道道黑色的印迹。白色的道路沿着奇怪的弯曲轨迹,在他面前无穷尽地延伸着。
一阵喧闹声,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像天堂的圣光一样降临到他的头上。
大角惊异地抬头,看到海市蜃楼一样出现在他上方的空中城市。
那是倏忽之城,库克人的飞行城市啊。它可以通过飞机和热气球移动。库克人都是天生的商人和旅行家,他们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飘浮,弹着歌谣,和鸟儿为伴,随着风儿四处流浪。
他们看到了地上奔跑的孩子,从城市的边沿探出身子看着他。他们就问:“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跑?他叫什么名字?我们拉他上来吧,风不是把我们吹向他奔跑的方向吗?我们可以顺路带他一段呢。”
“嘿,好心的人们,”大角听到了他们的话,他跟着城市在大地上投下的阴影奔跑着,挥着手叫道,“我要上去,请让我上去吧。”
很快,从城市边沿垂下来一些软绳和绳梯,大角顺着它们爬上了库克人的飞行城市。
“你们能帮我带到恐怖森林去吗?”
“只要风向合适,我们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库克人说,“你从哪儿来,孩子?”他们问道。
“我从木叶城来。我到过了蒸汽城,拿到了水银;我还到过了赫梯人的城市,拿到了磁铁;我还要去恐怖森林,那儿有我要的金花浆果。”大角回答说。
“哈哈,你是说地上那些无知的农夫,乡下佬吗,他们象蚂蚁一样终日碌碌,苦若牛马,不知享乐,他们那儿也能有这些好东西吗?”他们笑道,拉着手提琴,跳着舞步,簇拥着大角到那些漂亮的广场和大道上去了。道路和广场的两端到处是绿树葱茏,花儿锦簇。
“你真幸运,”那些库克人说道,“我们正要上升,这儿的阳光不够好,我们要升到云层上面去。等我们升到云层上,就看不到你啦。”
大角好奇地四处张望,他看到阳光灿烂地铺在四周,照耀在每一片金属铺就的街石上。“我看这儿的阳光已经够好的啦。”他说。
“不,这儿的阳光还不够好,我们要拥有所有的阳光,每一天,每一刻。我们可以躺在广场的草地上,只是喝茶,玩骨牌,还可以什么也不做,把身子晒得黑黑的。”
“现在你们也要晒太阳吗?”大角小声地问道,偷偷地摸了摸自己晒得发烫的胳膊。
“不,现在我们要游行。”库克人快乐地叫道,“今天是游行的日子,我们要游行。”
巨大的热气球膨胀起来,所有的发动机开足马力,向下喷射着气流。飞行城市高高地升到了云层上空。现在阳光更灿烂更辉煌了,所有那些镀金的屋脊、金丝楠木的照壁、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整个城市变成了被明亮的太阳照得明晃晃的巨大舞台。
游行开始了,大概是所有的库克人都挤到了街道和广场上,他们抬着巨大的花车,还有喷火的巨龙,骑在高大的白马上的盔甲武士,街道两侧的高楼上在向下抛洒鲜花,站在阳台上的人们开始弹唱,人群中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互相追逐,发出快乐地尖叫。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各种混血儿,他们穿着绣满花纹的软缎,带花边的罗丽纱,华贵的天鹅绒,就连奴隶也披着带金线流苏的紫色缎子站在队伍中;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那是从欢乐的人群中,从道旁的小花园,从金丝楠木制造的轻巧屋子,从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的,熏衣草香、檀香、麝香、龙涎香,这是一股混杂各种香气和色彩的快乐洪流,冲刷着库克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这儿的拥挤让大角害怕极了,他几乎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其他人身上,身体的接触让他觉得难受极了。
“告诉我,库克人,你们为什么快乐?”大角忍不住问道。
“快乐是因为我们还活着,活着就是要寻找快乐。”快乐的库克人说道,他们给了大角几粒小小的青黑色的果实,把果皮划开,从那些伤口上就会渗出一滴滴的乳白色液汁,随风而起一股跃跃欲动的香甜气息。
“来吧,孩子,这就是罂粟,它能治好你妈妈的病,也能让你快乐起来,来吧,闻闻这股香味,和我们一起跳舞,和我们一起歌唱。”快乐的感召力是如此强大,即使是忧伤的大角也忍不住要融化到这股洪流中去了,他们在旋转啊旋转啊旋转。他们弹拨着琵琶、吉他、竖琴、古筝、古琴、箜篌;他们吹奏着海螺、风笛、竖笛、笙、筚篥、铜角、排箫;他们击打着腰鼓、答腊鼓、单面鼓、铜馨、拍板、方响;大角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多的乐器一起吹奏出快乐的音符,它们混杂成了一股喧嚣的噪音;他们跳着恰利那舞,剑舞,斗牛舞,拍胸舞;大角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种轻柔飘逸千姿百态的舞蹈,它们混杂成了迷眼的彩色旋涡。在街角里,在广场角落的树荫下,在大庭广众下,大角还能看到小伙子和姑娘们热烈地调情,接吻,拥抱和做爱。他们幸福极了。
在充斥着整个城市的幸福感的巨大压迫下,大角稀里糊涂地跟着游行队伍转过了不知道多少街道,多少星形广场,多少凯旋门。他累极了。边上的人递给了他一份冒着气的汽水。“现在你觉得快乐了吗,孩子?”
“是的——”大角喘着气说,欢乐在他晒黑的脸庞上闪着光,他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饮料。
“那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大角犹犹豫豫地刚想点头,可是,他突然想起了还躺在床上,等着他回去的妈妈。
“可是我的妈妈——她就要死了。”
“别为她担心,如果她曾经快乐过,那她就不会因为死亡的到来而痛苦。”
库克人说道,“生活只是一种经历过程——啊,当然啦,如果她不是一个库克人,那她就从来没有快乐过,死亡就将是痛苦的……”
“不对,我们也很快乐,如果能够不得病的话……”大角说,他想起了唱号子的黑汉子,梦想周游世界的水手,“我从其他城市经过,他们好象也都很快乐。”
“你们也快乐过?”库克人哈哈大笑,他们现在都停下来看这个奇怪的背着背囊,插着小刀的小男孩了。“我们每天每刻都快乐,因为我们经历着所有这一切;其他的城市?他们终日劳累,象骡子一样被鞭打着前进,他们没有时间抬头看一看,他们享受了生活的真谛吗?”他们说得那么肯定,连大角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快乐过了。
“那么告诉我,库克人,”大角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不一样的生活呢?”
“这要去问我们的风向师,问我们的风向师。”他们一起喊道。“我们不关心这个。”
《大角,快跑!》 作者:潘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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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风向师
在倏忽之城的最前端,象利箭一样的劈开空气和风前进的,是一层层装饰着青铜和金子,轻质木料搭建的高高的平台,它们系紧在纵横交错的帆缆绗索上,以一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延伸出去,在城市的端头形成一簇簇犬牙交错的尖角。这儿没有那些喧闹的人群,只有风儿把巨大的风帆吹得呼呼作响,把那些缆索拉伸得笔直笔直的。
坐在最高最大的气球拉伸的圆形平台上的风向师是个胖老头,他晒得黑黑的,流着油汗。黑乎乎的络腮胡子向上一直长到鬓角边,在蓬乱的须发缝中露出一双狡黠的小眼睛。他也许是这座飞行城市上唯一不能不工作的自由人。工作需要他坐在这儿吹风,晒太阳和回忆过去。他很高兴能有个人来和他聊聊天。可是别人总是把他忘了。
“怎么,你想听听关于过去的生活吗?”老头眯缝起小眼睛,带着一种隐约的自豪,“这儿只有风向师还能讲这些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从陆地上来的一个行呤歌手那儿听来的。”他蹙着眉头,努力地回忆着,开始述说。
很久很久以前,建筑师掌管着一切事物,他们的权力无限大。建筑师们对改良社会总是充满了激情,他们发明了汽车和管道,让城市能够无限制地生长;他们发明了消防队和警察局,来保护城市的安全。因为有许许多多的建筑师,也就拥有了许许多多的城市。有些城市能够和睦相处,有些城市却由于建筑理念的不同而纷争不断,以至于后来爆发了大战争。大战以后,成立了一个建筑师协会以调协各城市之间的纷争,这个协会也叫做“联合国”。
联合国先后制定了雅典宪章*、马丘比丘宪章*、马德里宪章和北京宪章*,这些都是关于城市自由发展的伟大的学术会议。但是最终在会议上产生了巨大分歧。最有权力的建筑师脱离了协会,开始发展自己的大城市,他们在巨大的基座上修建高塔,高塔上携刻着金字,告诉市民们拯救世人的生活方式;他们设计规划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把自己的光荣和梦想砌筑到城市的每一角落去。
正是在这个时候,反对建筑师的人们成立了一个党派叫做“朋克”,他们剃着光头,穿着缀满金属的黑皮衣,抽着大麻,捣毁街道和秩序。后来朋克和建筑师之间爆发了战争。这可是真正的战争哪。
“可是你刚才就已经说过战争了。”大角说。
“啊,是吗,”风向师搔了搔头,说,“也许有过不此一次的战争吧。那么久的事了,谁知道呢?——就在建筑师们节节败退的时候,那个神秘的阶级出现了。我说过那个阶级吗?”
“没有。”
“啊哈,那是个在建筑师之上的隐秘的高贵的阶级。就像那个古老的谚语一样,每一个狮子的后面都有三只母狮。这时候,人们才知道,建筑师所要拥有的巨大的能力和金钱都掌握在那个神秘阶级的手中。这个古怪的阶级总是喜欢隐藏在生活的背后,对社会事物做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实际上,他们才是真正的操纵者。
“在隐秘的阶层支持下,朋克被打败了,他们被赶出城市,变成了强盗和黑鹰——可是,和朋克之间的战争记忆让人们充满恐惧和猜疑,因为传说有些城市是暗中支持那些捣乱的黑衣分子的。于是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他们开始互相谩骂指责,所以战争过后,联合国就崩溃了。”老头总结说,“城市之间彼此分隔,再也无法相互协调——这就是大进化时代。”
那个老老的风向师使劲地回忆着这个故事,那些平时隐伏在他大脑各处的片段受了召唤,信马由缰放任自流地组合在一起,这个故事里好多地方纠缠不清。
但是,如果他想不起来的话,就没有人会知道历史是什么样子的了。牬蠼翘得似懂非懂,可是他不敢置疑这个城市中唯一的史学家。
“每个城市都有高塔吗?那你们的塔在哪儿呢?”他问道。
“我们没有高塔。库克城是惟一没有高塔的城市。你看不出来吗?我们就是那个隐秘的高贵的民族,”老头的眼睛埋在长眉里,带着揭开一个秘密的快乐神情说,“我们默默无闻,但是负担着大部分维持秩序的责任。我们富有,快乐,并且满足——不需要那些虚无的哲学来指导我们的生活。我们在其他城市中投资,并且收取回报,还不起债的那些城市居民,就沦为我们的奴隶。”
他指了指天空,“看哪,孩子,几乎没有人知道,是我们在统治着这一切!
库克城不需要为土地负责任,我们拥有云和风,我们拥有天空和太阳。我们才是世界的真正主人。”
库克城追着阳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太阳在和风儿的赛跑中领先了,消失在雾气茫茫的云层下方。天色暗了下来,但是立刻有五彩缤纷的焰火升了起来,装点着库克城的天空。
大角入神地看着,“真漂亮,”他惊叹,“但是如果有一天,这一切再也不能给你们快乐了,那怎么办?”
“看到最前面的尖角了吗?”风向师指给他看,大角向前看去,他看到了悬在空中的那个黑色的不起眼的锐利尖角,看到了在黑暗中它那磨损得很是光滑的金色栏杆。
“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如果是两个人,他们就会在那儿接吻,做爱,拉着绳缆爬出栏杆,斜吊在晃晃悠悠的缆绳下,他们会拥抱着吊在那儿对着大地凝望片刻。然后,噗——”风向师说,“他们放开手。”
“啊,”大角惊叫一声,猛地退缩了一下,空气又紧又干,闯入他的咽喉,“他们从那儿跳下去?”
“不快乐,毋宁死。”风向师带着一种理解和宽容的口气说,“只是这么作的大部分都是些年轻人,所以我们的人口越来越少了。”
“我们很需要补充新人。你是个很好的小孩,你愿意到我们的城市来吗?”
大角迷惑了一阵,他问:“我可以带我的妈妈一起来吗?”
“大人?”风向师以一种轻蔑的口吻说,“大人不行,他们已经被自己的城市给训练僵化了,他们不能适应这儿的幸福生活。”
风儿呼呼作响。在风向师的头顶上,一只造型古怪的风向鸡滴滴哒哒地叫着,旋转了起来。
胖风向师舔了舔手指,放在空中试了试风向。他皱着眉头,掏出一只小铅笔,借着焰火的光亮,在一张油腻的纸上计算了起来,然后掰着手指头又算了一遍。他苦恼地搔着毛发纠葛的额头对着大角说:“风转向了,孩子,我们到不了卡特森林,不得不把你放在这儿了。”
“好了,那就把我放在这儿吧。”大角说,“我找得到路。”
“你是要到恐怖森林吗?那儿听说可不太平静。你要小心了。”
“我有我的刀子,”大角摸了摸腰带勇敢地说,“我什么都不怕。”
库克人的城市下降了,云层下的大地没有月光,又黑又暗,只有飞行城市在它的上空象流星一样带着焰火的光芒掠过。
大角顺着绳梯滑到了黑色的大陆上。在冰冷的黑暗中,他还听到好心的风向师在朝他呼喊,他的话语仿佛来自天上的叮嘱。“小心那些泥地里的蚱蜢,那些不懂礼貌和生活艺术的家伙们。”他喊道。
*雅典宪章:1933年,现代建筑派的国际性组织——国际现代建筑协会(CIAM)在雅典召开会议研究现代城市建筑问题,分析了33个城市的调查研究报告,提出了一个城市规划大纲,即“雅典宪章”。
*马丘比丘宪章:1977年在秘鲁首都利马召开了国际建协会议,总结了从193 3年雅典宪章公布以来四十多年的城市规划理论与实践,提出了城市规划的新宪章——马丘比丘宪章。
*马德里宪章和北京宪章:先后于2011年和2088年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和中国首都北京召开的国际建协会议上制订的城市规划理论。
《大角,快跑!》 作者:潘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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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鹰嘴豆
天亮的时候,大角还在远离恐怖森林的沼泽地里艰苦跋涉。热风浮动着,飘过田野,匆匆忙忙地追赶流光。
现在他的时间更紧了,他飞奔向前。大角跑啊跑啊,他穿过了稀疏的苜蓿地,跑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泥泞的小道上吸满了夜里的雨水,灌满水的坑洼和高高的土坎纠缠在一起,大角一边在烂泥地里费劲地行走,一边蹦跳着尽力躲避那些水洼牎M蝗恢间,他就掉到陷坑里去了。
陷坑只是一个浅浅的土坑,但是掩蔽得很好,所以大角一点儿也没有发觉。
他刚从烂泥里拔出脚,想在一小块看上去比较干的硬地上落脚,一眨眼的工夫,就头朝下载在坑里面,脸上糊满了烂泥。就在他摔得昏头昏脑的时候,听到路旁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那个哈哈大笑的小家伙比大角大不了多少,瘦得皮筋皮筋的,青黑色的皮肤上沾满黑泥,身上套着一件式样复杂的外衣,但那件外套实际上却遮挡不住多少东西。
“你好!”大角说,他爬起身来,忍着痛和眼泪,对小男孩说道,“我是来替妈妈找药的,我的妈妈病了,你能帮我找药吗?”
“我不和笨孩子交朋友,”那个小男孩高高兴兴地叫道,他后退了一步,蹙起眉头看着大角,“你看上去笨头笨脑的,你一定是个笨小孩。”
“我一点儿也不笨。”大角生气地反击道,他也叫得很大声,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因为从来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他是聪明的还是笨的。
“你掉进了我挖的坑里,”男孩兴高采烈地叫嚣着,“如果你够聪明,就不会掉进去了。”
大角的脸掩藏在湿漉漉的黑泥下,只剩下骨碌碌转动着的眼珠露在外面。远处,在男孩子身后的地平线上,露出一些银光闪闪的尖顶,那是一座新的人类城市吗?他望着这个陌生的喜欢恶作剧的小男孩,突然灵机一动:“你们这儿所有的人都不和比自己笨的人交朋友吗?”
“那是当然。”男孩骄傲地说。
“如果这样的话,比你聪明的人就不会和你交朋友,而你又不和比你笨的人交朋友——所以你就没有朋友了,这儿所有的人都会没有朋友——你们这儿是这样的吗?”
那孩子给他搅得有点糊涂,实际上大角的诡辩涉及到集合论悖论和自指的问题,就算是大人一时半会也会被搞晕掉。他单腿站在泥地上,一会换换左脚,一会换换右脚。“那好吧,”他最后恹恹不快地说道,“我可以带你去找我的先生,他那儿或许会有药。”
城市就建在小山丘后面的黑泥沼地里,因为没有参照物而看不出来它离此地有多远,但是在大角和小男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它的时候,太阳却慢慢地滑过天际。
大角跟着男孩穿过了那些弥漫着泥土气息的小路,顺着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残破石阶,踏着嚓嚓作响的破瓦片,走进了城市。他看到了那些高高低低重叠错落地摞在头上的木头阳台,沿着横七竖八的巷陌流淌的水沟。突然间飞尘弥漫,大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原来有人在头顶上的窗口中拍打地毯。
大角看到了那些城市住民。他们的衣服看上去复杂得很,但个个倒也风度翩翩。他们拢着双手,一群群地斜靠在朝西的墙上晒着太阳,看着那个孩子和大角走过,只在嘴角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
城里的道路曲折复杂,小男孩带着惊人的灵巧性穿街过巷,爬亘越壁,有几次他们几乎是从另一户人家的阳台上爬过去的。在一座破败的院落门口,大角看到一张裱糊在门楣上的黄纸上用墨笔写着两个字“学塾”。
“到啦,你在这等着吧,谁也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会来。”大角的新朋友扔下一句话,一回身就跑没影了。
院里原本很宽敞,但是堆满了旧家什、破皮革、陈缸烂罐,以及一些说不出名堂的大块木材和巨石。这些东西虽然又多又杂,但按照一种难以察觉的规律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倒也显现出一点错落有致的秩序来。灰暗的光线从被切割成蛇形的长长天空中漏了进来,洒在大角的身上和脸上。一股久不通风的混杂气味从这个幽暗的院子深处慢慢洋溢出来,让人不敢向前探究它的静谧。
在这包融着僵硬的酸臭味的黑暗中,有人在身后咳了一声。大角转过身来,就看见一个半秃顶的中年人走进院子里来。他瘦得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没有脚步声,可是看上去风度儒雅,颌下一缕稀疏的胡须,两手背在后面,提着一本书,仿佛一个学者模样。
看见大角,他又咳了一声,道:“噫,原来是个小孩。”
“我是从木叶城来的,我是来找药的,”大角说,“我找到了水银,我找到了磁铁,我找到了罂粟,现在我还差鹰嘴豆,我还差金花浆果,我还差好运气,再找到这些,我的药就齐了——你能帮我找药吗?”
“不急不急,”学者说,他倒提着书在院子里跺步,表情暧昧,不时地偏起头打量一下身上依旧糊满黑泥的大角,“原来是个小孩。你刚才说你是打哪儿来的?你是木叶城来的。啊,那儿是一个贵族化城市,可是也有些穷人——我看你来回奔波,忙忙碌碌,为财而死,未必不是个俗人。”
“我不是为了钱来找药的,我是为了妈妈来找药的。”大角说。
“啊,当然当然,百义孝为先。”学者连连点头,嘴角又带上那点神秘莫测的笑容,“这种说法果然雅致得多。看不出足下小小年龄,却是可钦可佩。”
大角好奇地看着这个高深末测的院中人,“你们不工作吗,那你们吃什么呢?”
“嗤——,”学者拈着胡须说,“我们这儿乃是有名的礼道之邦,君子正所谓克己复礼,淡泊自守,每日一箪食,一壶羹足矣,自然不必像俗人那样,吃了为了做,做是为了吃,这就是‘尔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了,唉——可怜可怜。”
“像你们这样真好,”大角说,“可是你这儿有我要的药吗?”
“不急不急,”学者低头看了看表说,“小先生从远处来,还未曾见过此地的风貌吧,何不随我一同揽山看月?此刻乃是我们胸纳山川,腹吞今古的时间啊。”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低悬在天际的月亮越来越亮。大角爬到院子里摞着的木块石片上,学着先生的样子,挺直身子,踮着脚尖,向外看去。
米勒·赛·穆罕默德·道之城的建筑看上去和它的名字一样精巧而不牢靠,它实际上一直处于一种未完成的状态中。从外面望去,它就像一种浮雕形式的组合以及光影相互作用下的栅栏,连续的外壳被分离成起伏皱折的表面,就像覆盖在城市居民身上破碎的衣服布片。
大角看到了那些污秽腥臭的台阶,地下通道和人行天桥组成的庞大曲折的迷宫,当地居民在其间上上下下,如同巢穴里密密麻麻的白蚁。
大角看到了在被城市的烟雾沾染得朦朦胧胧的月亮下面,高低错落的屋脊上面,一个透明的,精巧复杂的高塔雪山一样矗立着。
“那是你们的高塔吗?它上面为什么有影影卓卓动弹的黑点呢,它上面随风飘舞的是些什么呢?”大角瞪大了他的黑眼睛,惊恐地看着高塔:“你们的塔上住着人?犇忝窃诟咚上晾晒衣物牐俊
“当然啦,可以利用的空间为什么不用。”学者拈着胡须,微微笑着说,“善用无用之物不正是一种道吗?”
相对于大多数城市居民来说,大角现在可以被称为一个旅行家了,但他在其它城市中,从来没有发现过神圣的哲学之塔被靠近被触摸过,更别提被使用的了。他满怀惊异之情再次地向这个美妙的可以居住的高塔望去,发现这座高塔是歪的。它斜扭着身子,躲让紧挨着它腰部伸展的两栋黑色建筑,牶孟蠓噶搜疼病的妇人,不自然地佝偻着。
“你们的高塔为什么是歪的呢?你们就不能把它弄得好看一点吗?”
“啊,好看?我们最后才考虑那个,”学者轻蔑地说。“要考虑的东西多着呢,我们要考虑犎照占渚啵容积率,城市天际线,以及地块所有权的问题。对文明人而言,礼仪是最重要的。”他拢着双手,神情怡然地直视前方,直到天黑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看山的时间结束了吗?”大角忍不住问道。
学者仿佛意犹未尽,“噫,真是的,观此暮霭苍茫,冷月无声,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了。”
“现在您可以帮我找药吗?”大角问道。
“唔,是这样的,我们这儿有些鹰嘴豆。”学者说,仿佛泄露了什么大秘密,颇有些后悔。
他偷偷摸摸地瞟着大角,老脸上居然也生出一团异样的酡红,“看来小先生长途跋涉,自然是身无长物了。牰鳎可是这把刀子看上去倒也不错呀。”
“是呀,”大角说,“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你可以给我一些鹰嘴豆吗?”
“你的刀子可真的不错呢。”学者说。
“你要是喜欢这把刀子,我可以把它送给你的。”大角说。
学者伸手摸了摸刀子,又还给他,微微一笑:“小先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唉,君子不能夺人所爱,何况你是个小男孩,何况你还要到恐怖森林去,刀子总是有一点用的。”
“恐怖森林里到底有些什么呀?”大角忍不住问道。
“那儿其实什么也没有,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学者连忙说道,仿佛后悔说出了刀子也有一点用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又不好意思地补充说,“事实上,那儿有一只神经兮兮的猫,它有一个谜语让你猜,只要你猜对了就能过去。”他模棱两可地说道,“虽说有点危险,可是也蛮安全的。实际上跑这么远的路,你真应该带一把雨伞,这儿的雨水总是很多。我们这儿雨伞比较有用。”
“可是我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和你做交换的了。”大角说,“你说得也不错,不是我想要你的刀子,可我们这儿如果没有善于利用自己的财产,会被人笑话的。”学者说,“那我们就换了罢。”
他给了大角三颗硬邦邦的鹰嘴豆,豆子又青又硬,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这是一种很好的麻醉剂,我们可以用来捕鱼,”学者惋惜地说,“你做了一笔好买卖呢。”
他捏了捏小刀的鞘。“嘻,是银的刀鞘吗?我喜欢银的,我还以为是白铜的呢。”学者说。
《大角,快跑!》 作者:潘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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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金花果
清晨的森林里弥漫着灰蒙蒙的水雾,那儿就是恐怖森林。从道之城出来就一路飞奔的大角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森林让他想起自己的家,然而从这座灰暗的密林中飘来陌生的气味,那是毒蕈和腐烂落叶的霉味。那些传说鬼魅一样紧跟着他,在灰雾中生出许多憧憧的摇晃的鬼影。大角简直害怕极了,可是只要想到风中孤零零旋转的吊舱,吊舱里幽灵仿佛在低头俯瞰低吟着的妈妈,妈妈的脸上只剩下摇曳的一线生机,仿佛吊在吊舱上的一股细钢缆绳,他就鼓足勇气,向深处走去。
雾像猫一样的轻盈,它在密林盘身蹲伏,随后又轻轻地走掉了。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大角猛然发现,就在他的面前不足十米的小道上,藤茎缠绕的蜜南瓜丛中蹲伏着一个毛色斑斓的庞然大物,它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用一只琥珀色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盯着大角。
大角不由自主地伸手到腰带上摸刀子,却摸了一个空。他垂下空空的双手,牫斐了一会儿。他有点发抖但还是迈步向怪兽走去,就像希腊人步向斯芬克司。
“站住,你侵犯私人领地啦,”那只怪物懒洋洋地叫道,“你从哪儿来?”
它睁开了全部两只眼睛,充满怀疑地盯着他看。它有一双尖尖的耳朵,身上布满纵横交错的斑纹,长得就像一只大猫。
“对不起,牎贝蠼枪淖阌缕说道,“我是从道之城来的,昨天我是在道之城,前天我是在倏忽之城,大前天我在快乐之城……”
“啊哈,”大猫轻蔑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城市?我听说过那种地方,那里到处是石头造的房子,用铁皮挡雨,地上铺着热烘烘的稻草,住户们象老鼠一样拥挤其中,为了抢热水和上厕所的位置打个不停……哼,”它突地打住话头,上上下下地看大角,“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你到那干什么?”
大角还没来及回答。大猫仿佛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它兴奋地咆哮了一声,叫道:“啊,我知道了,这么说你是个人类!”它的咆哮声在灰暗的丛林中四处传荡,吓得几只鸟儿扑哧哧地飞出灌木,也吓得大角打了个寒颤,他们那儿从来没有人会在说话的时候对着对方咆哮。
“知道吗,小人儿,你面对的是一只进化了的动物。”大猫歪了歪头,用眼角瞥着小男孩,它的笑容带上不怀好意的意味,“我们不再听命与你们了,驾,吁——再翻一垄田,去把拖鞋叼过来,哈,这种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这真是太妙了,妙啊。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造反吧,——你知道我们动物活在世上是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大角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们不养动物。”
“啊哈,那你是不知道我们曾经过着那么短暂的,却是那么凄惨而艰辛的生活了。”大猫生气地嚷道,“那时侯,我们每天只能得到一束干草,或者只是一小碟掺了鱼汤的冷饭,而且我们还要不停地干活,逮老鼠,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旦我们的油水被榨干,我们就会送到肉店去被杀掉。没有一个动物懂得什么是幸福或空闲的涵意。猫们不能自由自在地坐下来晒晒太阳,玩玩毛线球,牛不能自由自在地嚼青草,猪不能自由自在地泡泡泥水澡……没有一只动物是自由的。这就是我们痛苦的、备受奴役的一生。”
它猛地伸出一个有着锋利指甲的爪趾,指点着小男孩瘦小的胸膛叫道:“看看你们这些寄生虫,人是一种最可怜的家伙,你们产不了肉,也下不了蛋,瘦弱得拉不动犁,跑起来慢吞吞的,连只老鼠都逮不住。可你们却在过着最好的生活——我们要奋斗!为了消除人类。全力以赴,不分昼夜地奋斗!小孩,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造反!我们要造反!”
大猫伸手从旁边的藤蔓上扭下一个金黄的蜜南瓜,咔嚓一声就咬掉了半个。
它显然对它的演说很满意,它满足地在地上打了一会滚,接着跳起来对大角说:“现在这个丛林是我们的,总有一天,整个世界也会是我们的。我们动物,将会在首先领悟的猫的领导下,团结起来,吃掉所有的人。妙啊。”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大角怯生生地说,“我妈妈病了,我是来找药的。”
“生病了有什么关系,”大猫不满意地瞪着大角,呼噜呼噜地吹着气,“人一死,烤来吃掉就行了——你应该请我一起去吃,这是盛行的待客礼貌,你不知道吗?”
“我们那儿从来从来都不这样做。”大角吓了一跳,他小声分辨说。
“好吧,好吧,”大猫不耐烦地围着大角打起转来,“我不想理会你们那些人类的陋习,还是好好想想该把你怎么办吧。”
“我?”大角紧张地说。
“你放心,我不是屠宰场的粗鲁杀手。我正在学习你们的文明,我看过很多很多书,发现了关键的一点——你知道文明的最中心是什么吗?”它直立起身子,兴奋地自高自大地拍着胸膛,“让我告诉你,是礼仪与艺术。是的。就是礼仪与艺术。这将是我们建立猫类文明的第一步。”
“你想过路,那么好吧,”它鬼鬼祟祟地滑动着猫步,狡诘地说道,“只有聪明的人才有资格通过这里,你必须猜一个谜语。”
“如果你猜不出来。”它偷偷摸摸地笑着,刚啃过的蜜南瓜的液汁顺着它的下巴往下淌着,“我就要吃掉你。这个主意真是妙,嘻嘻,妙。”
它幸灾乐祸地笑眯眯地说出了那个谜语:
脚穿钉鞋走无声,
胡子不多两边翘,
吃完东西会洗脸,
看到老鼠就说妙。
“哈哈。你一定猜不出来的,你猜不出来。”它说。
“是猫。”大角说。他有点犹豫,害怕这道简单迷题后面隐藏着什么陷阱。
可这是小时候妈妈经常说给他猜的谜语,那些温柔美丽仰人鼻息的小动物虽然在生活种消失了,可是人类坚韧不拔地在图画书上认识它们,并把它们传到下一代,让他们重温万物之灵的旧梦。
“猫,为什么是猫?”怪兽大惊失色,往后一缩,愤怒地揪着自己的胡子,“你说,为什么是猫?”牐犓的尾巴高高翘起,让大角一阵害怕。
“你们都说是猫,只有我不知道为什么。”它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搔着痒痒,“我的胡子是往两边翘的,可是我从来没穿过钉鞋,我吃完东西会洗脸吗?
这是我的秘密,你们人类怎么会知道?我从来从来从来就不对老鼠说妙,答案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每个蠢笨的人类都这么说?为什么?——现在我预感到,这是个重要的谜语。”
它折腾够了,爬起身来,望着灰蒙蒙的时起时落的雾气发着呆,喃喃自语:“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在我没有注视的时候,那些老鼠存在过吗?难道它们也和高贵的猫儿一样拥有着生存的意义吗?我们聪明,温谦,勇敢,甚至可以吃掉小孩,可是我们却搞不清楚一个谜语——这是个令猫害怕的神秘隐晦的课题,我预感到,这很重要,很重要……”
不需要别人教他,大角趁着这只在哲学思辩中迷失了方向的大猫忧郁地望着黑悠悠的森林,仿佛是只动物笛卡尔,一刻不停地痛苦地思考时,轻轻地一溜,就顺着路边溜过它的身畔。
大树灰暗的阴影下,深黑色的灌木丛里,有星星点点小红点在闪烁,那就是大夫要的金花浆果啊。大角伸出手去,那些浆果冰凉,还带着露珠。一颗,两颗,三颗……现在大角有了七颗金花浆果了。
大猫还没有从它那深切的思考中清醒过来,大角把药包紧紧地揣在怀里,像在暗夜的森林中迷路的小兽,仓仓皇皇,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跑呵,跑呵,草叶划过他的脚胫,露珠沾湿他的脚板,可是他还是一刻不停地奔跑着。
现在可以回家了。大夫的单子里还有一份好运气,可是运气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说法,世上本无这种实物,大角在这场长久的奔跑中变得聪明了起来,他用手摩挲着怀里的药,水银,磁铁,罂粟,鹰嘴豆,金花果——都是,他得到它们了,在六天内,这简直是个奇迹。他开始明白了,大夫说的运气并不是妈妈的药,而是找药的人自己需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可以回家了。
跑出了恐怖森林,大角发现,再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他就可以回到木叶城了。在不知不觉中,他在大陆和海洋间兜了一个大圈子。在这场漫长的奔跑当中,他时而清楚,时而迷糊,有时候他似乎看清了什么,有时候这些东西又离他而去。
大角奔跑着,忽然之间,也许是怀中的药物萦绕的香味带来的幻觉,让他看清了蕴藏在心底深处中的景象,他的心忽然一阵颤抖,泼喇喇地激动水花跳出海面。他知道他将要给大家讲述什么。他要给大家讲述以前的一些伟大的城市,亚历山大里亚、长安、昌迪加尔、还有巴西利亚,那些建筑师们创造了一种生活。
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广场,每一片设计精巧或者粗笨厚重的檐瓦,都渗透着建筑师的思想在里面。城市的居民们就生活在他们的思想当中,呼吸着他们的灵魂,倾听着他们的声响。
每一种哲学或者每一种狂热都有自己的领域,在每个领域当中都有一个牼薮蟮呐坠饣ǜ谘一座,在这个坚实的基座上,每一种哲学都得以向空中无限延展。那就是他们的高塔。
跑呵,跑呵,碎石硌疼了他的脚腕,荆棘划伤了他的皮肤,大角奔跑着。
每一座高塔的倒地都意味着失败或者哲学体系的崩溃,那是一个壮观的场面。大地上曾经遍布人类,他们和驯化的动物们生活在一起。曾经有过更多的城市,如今它们都崩塌了吗?
他跑过了白天,跑过了黑夜,跑过短暂的黎明,跑过漫长的黄昏。
他跑过了晴天,跑过了阴雨,跑过雾沼,跑过干谷。
他看见一群庞大的军蚁,浩浩荡荡地聚集在缓缓起伏的平原上,他们头上的旗帜上飘扬着不可战胜的,展翅飞翔的黑鹰标志。
黑鹰,那是黑鹰部落呵。大角惊恐地想道,他停止了奔跑,充满恐惧地望着草原上那些没有城市的掠夺者,他们密密麻麻地挨挤在一起行进着,横亘了数百里地,挡在了大角回家的路上。
也许是第一次有人面对面地看到了这个神秘而可怕的部族。关于他们有许多可怕和血腥的传说,他们凭借自己强大的武力和残忍的性情,在这整个世界上无所畏惧。正是他们像蝗虫一样横扫整个草原,摧毁路上的所有城市,把一座座哲学的高塔打得粉碎。
大角屏住呼吸,捏了一手的冷汗。他趴在一束高高的牛蒡草中,探出头去。
他看到了开路的一队队的骑兵,穿着黑衣,呼哨着来回纵横,搅起漫天的黄色尘土;他看到了两千名奴隶排成两列,弯腰挖土,把崎岖不平的道路铲平,汗水在他们的肩上闪闪发亮。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支庞大的运输队。他看到了五十对公牛,低着头拖着巨木拼造的沉重板车,一百根原木作成的轮轴被压得嘎吱乱响;他看到了五十名木匠在不停地更换车轴,加固车架,往圆木上涂油脂,两百名壮工在两边扶着车上摇摇晃晃的铁铸怪物。透过飞扬的尘土,那些影像给小男孩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迹。这一队人马拖着缓慢的,永不停歇的脚步,越过山岭和草原,越过河流和谷地,坚韧不拔地走向了他们的标地和命运。
一座座的钢铁怪物在大角的眼前被拖了过去,留下大地上深深的车辙,刚刚铲平的弹道一样平整的道路转眼又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潭。大角瞪圆了眼珠,突然明白过来,他们车上拉的是攻打高塔的巨炮啊。现在,他们又要去攻打一座新的城市了。
《大角,快跑!》 作者:潘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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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药没了
草原上行进着黑压压来势汹汹密密匝匝的人群,那些挎着长矛的骑兵,披着铠甲的重装步兵,散漫的轻步兵,一队一队的过个没完。太阳慢慢地斜过头顶,象是一个巨大钟面上的指针,面无表情地不可抗拒地转动。大角躲在深深的草丛中,又饥又渴。他计算着时间和回家的路程,时间越来越紧了。
他决定另外找路回家。大角悄悄地倒退着离开那丛掩没他的牛蒡草,直起腰来,却惊愕地发现两个黑鹰部落的游骑兵勒着马伫立在前方低矮的小丘上,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在那一瞬间,大角目瞪口呆,他动弹不得,属于他的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僵化冻结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骑兵,像张开黑色翅膀秃鹫一样策马飞驰而来,打着呼哨,他们的马蹄悄无声息,一阵风似地掠过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骑兵在马上猛地俯下身来的瞬间,大角能看到他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闻到他身上那股冲动的野兽般的气息。随着一声响亮的撞击,大角就腾云驾雾般飞到了空中。
大角惊慌地喊叫,踢蹬着双脚,却只能让那双钢铁般的臂胳越夹越紧。风拍打着他的脸庞,他只能看见草地在他下方飞驰而过。
他被带到了一个闹哄哄的营地,一声不吭的骑士把小男孩甩在了地上,驾着马跑远了。大角惊慌地把药包抱紧在怀中,四处张望。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营地上燃起了无数的火堆,炊烟笼罩,空气中充斥着马牛粪燃烧的气味。这是一个有着深棕色皮肤的强壮的民族。男人们剃光下颌的胡子,随身携带着腰刀和武器。他们显然还保留着驯服动物的习惯。大角看到几只狗在营地中跑来跑去。几个背着小孩的女人吃力地在河边打水,她们为了一个水勺而大声争吵。
一时间,仿佛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满脸惊慌失措的小俘虏,就在大角茫然四顾的时候,又从营地外冲进来几个骑马的武士,一个家伙叫道:“喝,看哪,他们抓到了一个小家伙呢。”
他们大笑着纵马围着惊惶的大角乱转,把大角包围在马蹄组成的晃眼的迷阵里,硕大的马蹄溅起的黑泥甩在大角的头上和脸上,酒气从他们的嘴里往外喷涌。“哈,我看他可以给你当个小马童。”“还不如给你女儿当个小管家的,哈哈哈。”犓们看到了大角紧紧抱着的小包裹。“看哪,他还抱着个什么宝贝呢。”一个显然是喝得最醉的武士嚷道,他利落地抽出刀子。劈刺的亮光像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大角的眼膜。
夕阳黯淡了下去。
“不要——”大角拼命地尖声叫喊了起来,在这一瞬间,整个营地寂静无声。他的喊叫声穿透了杂乱无章的营地,静悄悄流淌的河水,一直到遥远的红色花岗岩山才传出回声。那个肮脏的背着小孩的老女人掉过头来看他,让她们争吵个不休的铁制水勺掉在了地上。
压抑着愤怒和可怕的悲伤,大角低下了头。药包散在地上,水银有生命一般在地上滚动,汇聚又散开,渗入地下;珍贵的浆果被马蹄踏得粉碎,点点四溅,和马蹄下的污泥混杂在一起;那些土色的鹰嘴豆,带着海水气味的磁铁,沾染着风之清香的罂粟,都变成了破碎的泡沫;它们的香气散乱飘荡,仿佛一个精灵在风中卷扬,散发,化为乌有。
在无遮无挡的平原上奔跑时,太阳烤灼着他的肩脊,让他几乎要燃烧起来;在大树下露营,露珠一滴滴地渗透他的毯子,让他感受夜的刺骨冰凉;在森林中的巨兽大声咆哮,威胁着要将他吞到肚子里;大角一直没有哭过。然而现在,一切都变成了可怕的值得哭泣的理由。看着地上散落的药包,泪水一下子冲出了他的眼眶。大角站在那儿,画面一幅幅地晃过他的面前,他悲从中来,为了梦想的破碎,为了生命的逝去,大角像一个初生的婴儿那样,放声号哭。
透过朦胧的泪水棱镜,一副贴着金片的马蹄踏入了他的眼睛,它们猛地冲了出去,又折回来,就在眼看要踩在大角身上时突然煞住了,停在他的面前,腿脚僵僵的,不耐烦地撅着。
他听到马上传来嗤的一声轻笑,“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个没用的哭哭啼啼的小孩,为了一包杂碎东西,哭成这个样子。”
大角抬起头来,看到了马背上骑着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她安坐在高高的马上,圆圆的脸儿晒得又红又黑,明亮的眸子在暮色中闪闪发光。她嘲笑式地用手中的马鞭甩着圈子。小马撅着蹄子,不耐烦地又蹦又跳。
“这不是杂碎东西,是给我妈妈的药,她就要死了。我是来找药的。我找到了水银,我找到了磁铁,我找到了罂粟,我找到了鹰嘴豆……本来只要再有一份好运气,我的药就齐了——可是现在……全都没了。”大角忍不住眼眶又红了起来。
“什么你的药,你的妈妈,现在都没有了。你是我的。”小女孩骑在马上,宣布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强盗,强盗就是这样的呀。”女孩笑吟吟地说,她转身面对那几个现在毕恭毕敬的骑手,学着大人的口气说道,“把他带到我的帐篷里来,这个小鬼现在归我了。”
大角被带到一座白色的帐篷中,两个武士退了出去。大角的眼睛适应了帐中点燃的牛油蜡烛的光亮,他看到宽大华丽的地毯尽头,一个漂亮的女孩正对着铜镜装束。她把一柄嵌满宝石的短剑一会儿正着一会儿斜着地插在腰带上,始终不太满意。大角进来后,她转头看了看大角,微微一笑,又快乐,又淘气,正是那个骑着马的小强盗。
她停止了摆弄短剑,盘腿坐在阿拉伯式靠垫上,拍了拍靠垫一边,说:“过来,坐在我边上。”
大角倔强地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没有动。“我们那儿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互相碰触。”大角骄傲地说。
小女孩脸色一沉,生气地说,“可你现在是我的奴隶。我爱要你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可以用马鞭抽你。”女孩示威地说,“如果你肯求我,也许我就对你好一点。”
大角睁大了眼睛,他还不太了解奴隶这个词的含义。“我们是自由的,”他反驳说,“我们从来不求人做什么。”可是他很快想起曾经求过大夫救他妈妈的生命,于是又迷糊了起来。
“呸,自由?”小女孩扁着嘴轻蔑地说,“只要我愿意,我们随时可以攻陷你的城市,把你们的男人全部杀光,让你们的礼仪和道德化为灰烬。”
“胡说,你们才不敢去攻打我们呢。”大角不甘示弱地喊道,“你们不敢来的,在森林里你们的骑兵施展不开,在森林里你们会害怕我们的飞行器,我们会从天上向你们倾泻石块和弓箭。”
小女孩满脸怒气地叫道:“黑鹰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我们不去打你们,是因为你们那儿在传播瘟疫。现在我们要去攻打的是那个传说中的闪电之塔。我们要一直往那个方向走,草原大得很,我们也许要十年后才能回来——那时候,你会知道黑鹰的厉害。”
他们气鼓鼓地相互而望。一边站着瘦弱、肮脏、苍白的小流浪汉,头发是黑色的,乱蓬蓬地支棱着,在出来找药之前,他的生活单调恬淡,每日里只是和着高处的阳光穿透清澈的蓝天和幽深的山谷;一边坐着骄傲、高贵、矜持的小强盗,如牛粪点燃的火光辛辣,如她的短剑锋锐,她的生活自由辽阔,永远是没有止尽的漂泊。帐中蜡烛的火焰猛烈地抖动着,轻烟氲成一圈圈发光的雾霭,然后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他们相互而望,岁月流光在他们年轻的胸膛两侧呼啸而过。
年纪如此相似却又无从相像,就如同一棵树上的果实却青红不一。造物主和光阴玩弄的把戏让他们充满好奇和相互探索的欲望。
“好啦,”小女孩首先试图与大角和解,“吵架没意思的。我的名字叫飞鸟别生气了,和我说说你的城市,还有那些漂浮在海上的城市,飞行在云中的城市……和我说说吧——我想知道其他城市的生活,可是他们让我看的时候,那儿总是只剩些冒烟的断墙和残缺的花园。牎
远处传来了三声号角,在夜风中轻快地传扬着,悠远嘹亮。
“哎呀,没时间了。”女孩叫道,“你的身上又脏又臭,你要赶快去洗个澡,换套衣服,然后和我去参加宴会。”
这些野蛮人的宴会在露天里举行。围绕着篝火散乱地围着一圈矮桌,桌子上摆放着成块地烧烤过的牛羊肉,干面包,还有大罐大罐的蜂蜜酒。这些野蛮人席地而坐。他们用银制的刀子把大块的肉削成薄片塞进嘴里,他们先咬一大块面包再往嘴里塞一勺黄油,他们喝酒的样子让人害怕他们会被淹死。
即使是在宴会上豪啖畅饮,每一个武士都依旧穿着他们的铠甲。他们带着长矛和圆盾,他们束着胸甲和胫甲,他们戴着黄铜的头盔,他们聚集在一起,金属的铠甲融化了火的光泽,这些可怕的掠夺者在金属的光亮下,锐利、灼热、生机勃勃。
一位雄壮的武士端坐在篝火的另一端,他就是黑鹰——这个部落正是因为他的骁勇善战,因为他的残暴虐杀而扬名天下。令大角惊讶的是,他已经不年轻了,他的脸上布着无法掩饰的皱纹和疲惫。坐在他身遭的都是黑鹰的贵族和首领,他们人数不少,但是他们都老了,年青的首领很少。此刻,他们正在吵吵嚷嚷,大声争论着什么。
“……那座高塔,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穿越它守卫的分界线。我比谁都更了解这座高塔的威力。我亲眼看到3000名进攻者死在它的死光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讲述那次失败的进攻和三千名死去的骑兵时,他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勇敢的神情,但他的膝盖却在微微发抖。
“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现在我们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巨大火炮,我们拥有最好的铸炮匠人,我们用黏土模胚铸造出了整整二十座大炮,我们正在把它们拖过整个大陆……”
“……必须有更大的火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吭啷”一声响,一个酒杯被砸到了地上。
“这是个狂妄的计划!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去翻越整个大陆去攻打那座小镇——这块平原富裕丰饶,给养充足,我们可以在这儿抢劫20个城市,我们可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过上十年的好日子。谁都知道,那些人龟缩在高塔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贫穷,愚昧,呆滞,不思进取,我们不想为了芝麻大小的利益去和霹雳之塔做战。”一名坐在下首的首领突然跳起身来叫道,一道旧的刀笆横过他的眉毛,让他的神情显得曲扭凶狠。几名首领随声附和。大角注意到他们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一些参加宴会的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们悄悄地把手按到了剑柄上,关注但却依然平静地凝望宴席上首的动静。
“二十年了,”黑鹰仿佛没有注意酒席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他端着一杯酒,沉思着说道,“二十年前它让我们失败过;二十年来,它一直矗立在大陆的尽头,在嘲笑漠视我们的权威。纵横草原的黑鹰铁骑在它面前不得不绕道而行——那些被践踏过的种族,那些被焚烧过的城市,因为它的存在而欢欣鼓舞,因为它的存在而心存希望。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他端着酒杯,冷冷地环视左右,“这二十年来,我在梦中都一直想着要攻打它,因为我知道,只要它存在,黑鹰部落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草原霸主,就不可能真正地扼住自己命运的咽喉。
“现在你们却要退缩吗?你们想要害怕吗?你们贪恋这块土地上的牛奶和蜜酒,却不明白终有一日这些鲜花都会死去,财富会死去,你们会死去,我也会死去,但有一样东西不会死去,那就是我们死后留下的荣誉。”
“黑鹰,”另一个年轻的贵族语气恭敬地说,“在你的带领下,我们在这块大陆上寻求流血和荣誉,赢得了草原的尊敬。我们也尊敬您。”他语气一转,说道,“可是现在你已经老了,你的头已经垂下来了,你想要去攻占那座闪电之塔,不是为了我们部落——是为了你自己。你害怕被荣誉所抛弃,却要带我们走向死亡。”
“我依然是首领。”老人平静地说。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吧。”年青强壮的刀疤武士叫道,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拔出利剑,闪电般朝黑鹰砍去。这一下动当真是人如猛虎,剑如流星,而黑鹰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大角看到他眼睛里的一道亮光,在那一瞬间里,他脸上的皱纹和疲惫一扫而空。他的小臂挥动了一下,年青的武士仰面倒下了,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把银制的餐刀。他倒下的时候带翻了两张矮桌,桌子上的器皿瓶罐打翻了一地,鲜血和着蜜酒四处流淌。吵嚷声平静下来。黑鹰宛若没事举杯喝酒。“明天,我们继续前进。”黑鹰说,这次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他了。
“那是我的父亲。”飞鸟骄傲地对大角小声说。
“可你刚才一点也不为他担心。”大角惊讶地说。
“那当然。如果黑鹰刚才在战斗中死去,那是他的荣耀。”飞鸟说,脸蛋被兴奋燃烧成绯红色,“我们所有的人都渴望能死在战斗中。”
《大角,快跑!》 作者:潘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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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所有的药
清晨,大角从噩梦中惊醒。他听到帐篷外面传来一阵阵的号角声。牛角号雄浑,铜号高昂,海螺号低沉。营地里到处是铠甲碰撞的铿锵声,战马的嘶鸣声,胀满奶水的牛羊咩咩的叫唤声。
他从奴隶们居住的帐篷中钻出来,外面一片嘈杂。低低的阳光斜照在挤在一起的士兵和耀着清冷的寒光的兵器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一群群的游骑斥候策马而过,他们咧着满嘴白牙,不怀好意地对着衣裳褴褛的大角笑着。还在抓紧时间打盹的奴隶们被粗暴地踢醒,他们要干那些最苦最累的活。他们分散开来,看似混乱不堪然而又井然有序地收拾马廊,拆卸帐篷,提着铁桶去挤奶。大角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陌生的动荡不已的旋涡之中,不论他站在哪里,总有人冲他喊道,“快闪开,小孩,别挡着道!”他不得不东躲西闪地闪躲那些骑着马儿,横冲直撞的骑兵;闪躲那些扛负着重物,赤裸的脊梁上冒着热气的奴隶;闪躲那些目光呆滞,被驱赶着的畜生。
在一片混乱当中,飞鸟牵着马找到了他。
“好啦,你跟我来。”她不容置辩地命令说,带着大角离开部族的大队人马,把他一直带到了营地西侧那条河边。这儿可以看到河边上那些发白的鹅卵石,还能看到营地那边,数千顶帐篷在转眼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余下冒着青烟快熄灭的篝火堆和满地的牛羊粪便,仿佛大火烧过的林地。黑鹰部落的战士、乱哄哄的家眷、牵成一串的奴隶,一拨一拨地开拔了。他们走过,寂静便在草原上空重新合拢,仿佛流水漫过干涸的河谷。
“你走吧。”她说,看也不看大角一眼,翻身上了马。
“什么?去哪?”大角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草原上最伟大的首领黑鹰的女儿,他的话就是命令,我的话也同样是命令。犖掖透你自由,你就自由了。现在,你快跑吧。”她喊道,还用一个指头威胁性地比划了一下,“十年以后,我们会回来的——那时候,我会带着我的战士去攻打你们的城市,你记住了。”
大角茫然地四处看看,这儿离他的家乡不远了,可是他就要这样回去吗?带着满身的污泥和伤痕,空着双手,丢了小刀,可一味药也没有找着。妈妈就要死了。太阳升起来了,天边一簇散云成了一窝闪亮的小羽毛,河面上升起燥热的雾气,回家的路象一条晒太阳的蛇,懒洋洋地躺在他面前,他却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了。他转过身去,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
“等一等,”她说。坐下的马儿不耐烦地撅着蹄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她叫道,扔过来一个大大的纸包。“你看,当强盗是有好处的,我们这儿什么都有。”她凝望了大角一会,猛地拨转马头,纵马扬鞭,疾驶而去。
大角打开纸包,发现纸包里塞满了药,那些晶莹流动的水银,那些充斥海水气味的磁铁,那些饱满多汁的金花浆果,那些香气萦绕的罂粟,那些又老又皱的鹰嘴豆,在这些足够治好木叶城所有人的药底下,多了一个银制的护身符——一个小小的马蹄铁,那是他们部族的徽号。
大角抬起头来,看到草坡上那个现在已经变成小小黑点的飞鸟。他沉思片刻,掉头跑走了,带着这个年岁还不明了的惆怅,带着他还不知道的他们已经定下了的一个朦朦胧胧的约定——这个约定会在将来的岁月里跟随围绕着他,充满诱惑和痛楚,充满期待和惶然。
药又齐全了。从一无所有到应有尽有,这就是大夫说的一百份的好运气了。
大角想,药香萦绕在他的鼻端,仿佛一首嘹亮的歌,这支歌在他的心里,也在他的嘴上。现在是第几天了,他拼命地算啊算啊,现在是第七天了,是最后一天了。他要去救他的妈妈,他开始拼命跑了起来。
他跑过了红色的杉木林,跑过了齐腰深的草地,跑过了茂密的芦苇丛,跑过了金色的沙漠。
跑呵,跑呵,他看见了火光下埋头苦干的骡马,浪尖上漂浮的捕鱼者,随着风儿流浪的旅行家,在泥地上挖坑的农夫,藏身在树木后面的出谜者,包裹在金属里的战士们,他们脸上洋溢着各式各样的快乐。这快乐引诱着他,让他对未来充满期盼。
跑呵,跑呵,他听到了自嘲自叹的哲学家的声音,被侮辱的类人生物的怨怒声,劳动者的呼喊号子声,乞讨者的悲哀声,被奴役的人们的抽噎声、哭诉声,野蛮人的叫喊声,他们品尝着各式各样的痛苦。这痛苦抽打着他,让他对未来充满惧怕。
叹息之城,快乐之城,记忆之城,风之城,水之城,土之城,形形色色的城市实际上只有一个,它就在我们心中。然后,黑鹰来了,建筑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理论上似乎无所不知的建筑师。现在,他们将学会如何自己去面对这块黑暗冰冷的大陆。
跑呵,跑呵,他从白天跑到了黑夜,又从黑夜跑到了黎明。
无垠的天空越来越亮。
他会长大的。
迎面扑来的时间像干粉一样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他的身体和脸庞,告诉他死神正在俯瞰着他亲爱的妈妈。
大角,快跑!大角,快跑!他在心里呼喊着。
月光收敛了,向西沉去。
大角,快跑!他的心脏撞击着肋骨,仿佛一只想要飞逃而出的鸽子。
快跑呵,大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滴答滴答,巨大的时钟悬在他的头上摇摇晃晃。
他看到了森林里漂浮的亮光,像是萤火虫在飞舞。
大角,大角。
远方传来微弱而模糊的叫声。
大角,大角。
那是木叶城的居民。他的邻居,他的玩伴,还有大夫,他们来接他了。
大角,大角。他们看到他了。他们驾着透明的飞行器朝大角飞来。
黑暗迎面扑来。大角迷迷糊糊地想道,现在,我可以休息一下了。鸽子飞出他的胸膛,离他而去。大角倒下了。
那天黎明,在木叶城里,星星还没有完全熄灭的时候,大夫把药混合在芳香的泥土中,撒入水里,温和的火燃了起来,风儿把药的香味带到了四处。奇异的香味飘荡在木叶城的每个通道,每部旋梯,每座吊舱里。妈妈苏醒了,其他的病人们也醒了,整个城市都苏醒了。
被从这场瘟疫中拯救过来的人们来感谢那个孩子,那个拯救了城市的孩子,但他们没被允许看到大角。
他累坏了。他哭着,抽噎着,在母亲温暖的怀里缩成一团,小小的舱室像一颗鸟卵,在旋风中旋转。妈妈抱着大角,柔声安慰。她的大手围着他,呵护着他。母亲的怀抱总是最温暖最安全的。
大角睡着了。
2001.2.14 一稿厦门
2001.8.04 二稿上海
附后记:
在黔东南旅游时,我看到每一座侗寨的中心,都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木塔——鼓楼,这种造型精巧的木塔是每一个侗寨法律、传统、道德的精神象征。在鼓楼中制订的款约,从古至今约束、控制着人们的行为和思维方式。我开始想象高塔下的城市以及其中生活的人们,甚至那些在城市之外游历的部落……至于黑鹰部落在攻打那座死亡高塔下的小镇时全军覆没,那已经是我朋友写的另一个故事了。在刘维佳的《高塔下的小镇》中,那座向外界喷吐火焰和死亡的高塔,那座禁锢了小镇自由进化的高塔,对我而言,拥有更深一层的哲学含义——原谅我引用了《高塔下的小镇》中的传奇故事,我很乐意在自己的世界中,见到与刘维佳世界的相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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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冰霜与烈火 | 雷·布雷德伯里 | 《冰霜与烈火》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正文 冰霜与烈火
董乐山 译
雷·布拉德伯雷(Ray Bradbury,1920—)出生于美国伊利诺斯州的沃基甘,从小爱读冒险故事和幻想小说,尤其喜爱根斯巴克主编的《奇异故事》。十二岁时有人送他一架打字机作为生日礼物,他从此练习写作,早在中学时代就选修了如何写小说的课程,井天天练习写一、二千字。一九四一年起他开始给几家杂志投稿,一九四三年起当专业作家,三年后获得了“最佳美国短篇小说奖”。他虽然也写过几部长篇小说,如《华氏451度》也颇著名,但他主要以短篇小说著称,迄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近二十部,其中较著名的有:《火星纪事》(1950)、《太阳的金苹果》(1953)、《R代表火箭》(1962)、《明天午夜》(1966)等。
布拉德伯雷不仅是世界闻名的科幻小说家,而且还是当代美国文学中数一数二的文法家,他的短篇小说几乎已译成全世界的文字。他除了写科学小说外,还写剧本和社会小说,曾把美国古典文学名著麦尔维尔的《白鲸》改编成电影剧本。他本人也从古典文学中吸收营养。他自称受爱伦·坡影响很大,还说他之所以写科幻小说,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想象力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驰骋,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他的文体简洁流畅,形象丰富,描写生动,英国著名作家金斯莱·艾米斯说他是最有才华的科幻作家,美国著名文艺评论家伊哈布·哈桑称赞她的创作富于诗意,但说他的作品中略带伤感主义色彩,往往通过幻想故事隐射社会现实,提醒人们提防那些能够避免也必须避免的危险。
《冰霜与烈火》选译自《R代表大箭》,内容描写宇宙探险队到了其他星球上所遇到的厄运。布拉德伯雷的作品中常常出现这类恶梦似的情景隐射残酷的现实,但正当你对生活感到绝望时,又往往会突然发生新的转机,这反映了作者的一种哲学思想:他认为人生无常,命途多舛,既可能乐极生悲,也可能绝处逢生。这篇小说表现了作者描写幻想世界的才能,有些评论家称赞它是写宇宙冒险故事的经典之作。
《马里奥纳特公司的机器人》选译自《雷·布拉德伯雷》(1975),该书是英国哈拉普公司供外国学生学习英语的辅助读物丛书之一。这篇小说借机器人的故事讽刺没有爱情的婚姻,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施咸荣)
第一章
半夜里,西穆降生了。他躺在洞穴里冰冷的石块上号哭。他的血液流经全身,每分钟脉搏达一千跳。他不断地长大。
他的母亲用发烫的手把吃的送进他的嘴里,生命的噩梦开始了。他几乎一生下来就露出警惕的眼光,接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眼光里充满了惊吓害怕的神色。吃的东西噎住了他的喉咙,他呛着又号哭起来。他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
周围是一重浓雾。雾慢慢散开了。洞穴显现了轮廓。一个男人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他眼前,这人疯疯癫病的,神情狂乱,十分可怕。一张垂死的脸。由于风吹雨打,显得十分苍老,好象在火中烘干了的土坯。这人蹲在洞穴的一个远远的角落里,他的眼睛转向一边,只露出了眼白,竖起耳朵听着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夜间星球上呼号的狂风。
西穆的母亲不时地哆嗦着,一边看着那男人,一边喂着西穆石果、谷草,还有从洞穴进口处掰下来的小冰柱。西穆吃着,消化着,又吃着,越长越大了。
蹲在洞穴那个角落里的男人是他的父亲!那个男人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尚有一丝生气。他的干瘪的手里握着一把粗糙的石匕首,他的下巴耷拉着,没有知觉。
接着西穆的视野慢慢扩大了,他看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外面地道里坐着老人。就在他看着的时候,他们开始一个个死去。
他们的死令人惨不忍睹。他们象蜡像一样融化,他们的脸收缩起来,露出了嶙嶙的瘦骨,牙齿突出。一分钟以前,他们的脸还是很饱满的,皮肤相当光滑,灵敏而有生气。一分钟以后,他们的皮肉就开始干瘪枯萎起来。
西穆在他母亲的怀里颠闹。她抱住了他。“别闹,别闹,”她轻声地拚命哄着他,回过头去看一下,怕这也会惹得她丈夫跳起来。
西穆的父亲光着脚丫子快步跑了过来。西穆的母亲尖声叫喊了一声。西穆感觉到自己被拉出了她的怀抱。他摔在石块上,打着滚,用他的湿润的新生的肺部号叫!
他父亲的满布皱折的脸俯在他的头上,高高地举着那把匕首。他还没有出生以前,在娘胎里的时候,就仿佛一再做过这样的噩梦。接着几秒钟快得象闪电一般,他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问题。匕首高高地举着,随时准备要他的命。西穆的新生的小脑袋瓜里涌现了这个洞穴里的整个生命问题、死亡、枯萎和发疯的问题。他怎么会懂得这个的?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新生的婴儿能够思索、观察、了解、领会?不。这不对!这不可能!但这却是事实!在他身上是如此。他现在已经活了一个小时。过一分钟可能就要死了!
他的母亲猛的扑在他父亲的背上,把举着武器的手拉下来。西穆意识到了他们互相矛盾的念头所产生的感情波动。“让我把他宰了!”做父亲的气喘吁吁地便咽着叫道。“他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不!”做母亲的求道。她尽管年老体弱,还是趴在他父亲的魁梧的身上,抢着匕首。“他一定要活!他也许还有前途!他也许可以比我们活得长,不会马上就老!”
做父亲的倒身靠在一个石摇篮上。西穆看到那石摇篮里还有一个人影,躺在那里,眼光炯炯有神。那是一个小女孩,安静地自己在吃着东西,一双细细的手在摸索着吃的。那是他姊姊。
做母亲的把匕首从她丈夫的手中掰下来,她站了起来,一边哭泣着,一边把一头发发抹到脑后。她的嘴巴哆嗦着。“你别碰我的孩子,”她怒目瞪着她丈夫。“要不,我就宰了你!”
老头儿无可奈何地、悻悻地吐了一口唾沫,双目无神地看着石摇篮。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的生命已有八分之一过去了。而她自己还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西穆看着他自己的母亲似乎不断地在变形,象烟雾一般。她的清瘦的脸增添了无数的皱纹。她痛得全身哆嗦,只好坐在他身边,把匕首紧紧地揣在她的干瘪的怀里。她象地道里的其他老人一样很快地衰老起来,走向死亡。
西穆不断地哭着。他不论看向哪里,看到的都是恐怖。他这时感到心灵的感应,于是根据本能向石摇篮看去。他的黑黑的姊姊也在着他。他们两人的心灵象偶然接触到的手指一样碰了一下。他感到放心了一些。他开始了解了。
做父亲的叹了一口气,合上了绿色的眼睛。他精疲力竭地说:“快喂那孩子吧。天快亮了,这是我们最后一天活命的日子了,老婆子。喂他吧。让他快快长大。”
西穆安静下来从恐怖中产生的各种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涌现出来。
这个星球是距太阳最近的一个星球。黑夜冷得要命,白天又热得象火烤,气候变化之大,使你无法生存。为了要逃避黑夜的冰天雪地和白天的烈火烧烤,大家都住在山间的洞穴里。只有在凌晨和黄昏时分,空气才温和香甜一些,这时住在洞穴里的人们就把他们的孩子带到外面一个多石不毛的山谷里。天一亮,冰就融化,成了溪流,日落时,白天的烈火就熄了,空气清凉了一些。就在这气温能够生活的间隙,人们从洞穴里出来生活、奔跑、游戏、作爱。这时整个星球上的生物就苏醒过来,生命奔放。草木马上生长,飞鸟掠过长空。小走兽在岩石中间奔窜;什么东西都想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里活个痛快。
这个星球是无法呆下去的。西穆生下来不到几个小时就懂得这一点了。他的心中涌现了遗传的记忆。他一辈子得住在洞穴里面,一天只有两小时能到外面去。在这里,在这个石洞地道里,他只能说话,没完没了地同别人说话,但无法睡觉,躺在那里做梦,胡思乱想,但永远无法睡觉。
而且他只能活整整八天。
这个念头就叫他吓了一跳!八天。短短的八天。这太不可想象,但却是事实。甚至在他母亲的娘胎里,就有一种遗传的意识,用一种奇怪的疯狂的声音告诉了他,他正在迅速成胎,马上就要离开娘胎出来。
生产快得象刀切一样。童年一闪眼就过去了。青春象个闪电,成年是个短梦,壮年是个幻觉,老年却是个奇快无比的现实,死亡是个迅速来临的必然。
八天以后,他就要成为一个目光迟钝、干瘪枯萎,快要死去的人,就象他父亲现在那样站着,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妻儿。
今天这一天就是他全部生命的八分之一!他必须尽情享受。他必须从他父母的思想里寻求知识。
因为再过几小时他们就要死了。
这实在太没有公道了。这就是全部生命?他在娘胎里不是梦见过长寿的生命,山谷里不是发烫的岩石,而是成荫的树木,宜人的气候?是的,他梦见过!既然他梦见过,那么这些景象一定确有其事。他怎样才能找到长寿的生命呢?到哪里去找?他怎样才能够在短短的,稍纵即逝的八天里完成这个艰巨的令人丧气的毕生使命呢?
他的同类是怎么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的?
好象接了一下电钮,他看到了一幅景象。金属做的种籽形状一样的东西从一个遥远的绿色世界给刮过宇宙空间,拖着长长的火焰,掉到了这个荒凉的星球。从震裂的壳中踉跄地下来了男男女女。
什么时候?很久很久以前了。一万天以前。紧急降落的避难者为了躲太阳,藏匿在山缝洞穴里。烈火、冰块、洪水把金属大种籽的残骸烧掉冲掉了。避难者象放在砧子上锤打的生铁一样,给变了形。太阳辐射把他们熬干了。他们的脉搏加速,每分钟快到二百跳,五百跳,最后是一千跳。他们的皮肤加厚,血液变质。人老得很快。孩子是在洞穴里生养的。这个过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象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其他野生动物一样,紧急降落的人男男女女都只活了一星期就死了,留下的孩子也都这样。
西穆想,原来生命就是这样。这并不是在他思想中说出来的话,因为他不知有语言,他只知事物的景象,遗留的记忆,十二种意识,一种心灵感应,可以穿过皮肉、岩石、金属。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产生了这种心灵感应,再加上遗传的记忆,这是这一切恐怖中的唯一的天赋,唯一的希望。因此西穆想,我是第五千代的没出息的子孙吗?我有什么办法救我自己,不至于在八天后死掉呢?有没有生路?
他睁大了眼睛,又有一个景象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这个悬崖峭壁的山谷之外,在一座低低的山上还有一个完好无损的金属种籽躺在那里。一只金属的飞船,没有生锈,也没有被山崩撞毁。飞船丢在那里,完好无损。在全部紧急着陆的飞船中,只有这一只仍是个完整的,可以使用。但是在那么远。里面没有人帮他忙。但从此以后,那座远远山上的那条飞船就成了他的人生目标。这是他逃离此间的唯一希望。
他的脑筋又一动。
在这个悬崖里,有一小撮科学家在地下深处与众隔离地工作着。他长大以后,懂事以后,就要到他们那里去。他们也梦想逃亡,长寿,葱翠的山谷,宜人的气候。他们也渴望地看着那遥远高山上的那条飞船,金属完好无损,不会生锈,也不会腐蚀。
悬崖呻吟了一下。
西穆的父亲抬起了他的衰老的没有生气的脸。
“天亮了,”他说。
第二章
花岗岩悬崖到了早晨好象放松了有力的肌肉一样。这是山崩的时候。
地道里响彻了赤脚的奔跑声。成人孩子都睁着迫切期待的眼睛挤着来着外面的晨光。西穆听到远处一声巨石的滚动,一声尖叫,接着是一片沉默。山崩的巨石滚到了山谷中去了。那些巨石一百万年来就在等待时机要掉下来,开始掉下来时是成块的巨石,可是一掉到谷底就跌成了粉碎,由于磨擦,热得发烫。
每天早晨至少有一个人葬身在山崩之中。
悬崖上的人并不怕山崩。这使他们本来也已经太短促,太轻率,太危险的生活多了一种刺激。
西穆觉得他父亲一把抓住了他。他给粗暴地抱着在地道里走了一千码,来到光亮出现的地方。他的父亲的眼里有一种闪闪发光的发疯的神色,西穆动弹不得。他意识到就要发生的事。在他父亲的背后,跟着他的母亲,怀中还抱着小姊姊小黑。“等一等!小心点!”她向她丈夫叫道。
西穆感觉到他父亲蹲了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悬崖上面有一阵颤动,一阵哆嗦。
“跳吧!”他父亲叫道,纵身向外一跳。
一块山崩的巨石向他们压了下来!
西穆的印象里是刹那间天崩地裂,飞沙走石,一片混乱。他的母亲失声喊叫。他感到身子猛的一荡,掉了下去。
结果却是他的父亲一步把他带进了白昼。崩落的巨石在他身后咆哮。他母亲和小黑刚才站着的洞口,堵满了碎石和两块百斤重的巨石,已落在远远的后方。
一震天撼地的山崩过去了,现在只有一些细砂还在往下掉。西穆的父亲纵声大笑。“闯过来了!天呀!活着闯过来了!”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悬崖,吐了一口唾沫。“呸!”
母亲和姊姊小黑在石块中间爬出来。她驾丈夫;“傻瓜!你差一点把西穆的命给送了!”
“我现在仍旧可以送他的命,”做父亲的反驳道。
西穆没有听他们吵架。他的注意力让山崩在隔壁一个地道口留下的石块吸引了过去。一大堆石块下面有血流了出来,浸透了地面。别的就看不到了。有人想闯过来,但失败了。
小黑迈开她细长灵活的脚,向前奔着,她赤着脚,步履很稳。
山谷里的空气仿佛是山脉中间滤过来的美酒。天空一片蔚蓝,令人宁静;不是晌午时分那样白热的一片,也不是黑夜里漆黑。的一片,虽有繁星点缀,却象浮肿的乌青块一样。
这是个潮流汇合的地方,各种不同的变化激烈的气候的潮流在这里撞击,后退。现在这个地方是一片安静,空气清凉,生机蓬勃。
笑声!西穆听到了远远的笑声。为什么奖?他的同类怎么还有时间寻欢作乐?也许他以后会发现个中原因。
山谷里突然呈现一片动人的色彩。在短暂的黎明中解了冻,各种植物从你最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进了出来。你一边看着,它一边就开了花。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出现了淡绿色的卷须。几秒钟后,叶尖就垂着沉甸甸的果实。父亲把西移交给了母亲,赶紧收获这昙花一现的紫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果实,把它们塞进他腰部系着的一只皮袋里。母亲摘下露水晶莹的新叶,放在西穆的舌上。
他的感官这时特别灵敏,求知欲旺盛。他懂得了爱情、结婚、风俗、愤怒、怜悯、气愤、自私、各种复杂的感情、现实和反映。从一件事联想到另一件事。葱绿的植物在他眼前象万花筒一样旋转,使他应接不暇,在这个世界上,由于缺少时间给你作解释,你就不由得自己去思考领会。食物吃到肚里的饱胀感觉使他对自己的体质、精力、运动有了了解。象一只雏鸟刚从壳中孵化出来一样,他就马上成为一个完整的,什么都能领悟的单独存在。遗传和心灵感应充实了每一个人的头脑,而每一个人的头脑又充实了他的头脑。他为他自己的能力感到高兴。
他们父母子女一起走着,到处闻着香味,看着小鸟在悬崖之间飞来飞去,好象投来扔去的石子一样,做父亲的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记得吗?”
记得什么?西穆躺在摇篮里。他们一共只活了七天,要记忆什么还不容易?
做丈夫的和妻子的互相看了一眼。
“难道这只是三天以前?”妻子说,全身哆嗦,闭起眼睛来想。“我不能相信。这么不公道。”她哽咽着说,抹了一下脸,咬着干枯的嘴唇。风吹吻着她的灰发,“现在轮到我哭了。一个钟头之前是你!”
“一个钟头等于半辈子。”
“来吧,”她挽起丈夫的胳膊。“让咱们看个够,这是咱们最后一次了。”
“太阳在几分钟之内就要升起,”老头儿说。“咱们该回去了。”
“再呆一分钟,”女的央求道。
“太阳会赶上咱们的。”
“让它赶上咱们好了!”
“你不是那样想的吧?”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女的哭道。
太阳升得很快。山谷里的葱绿马上给烤糊了。炙人的热风在悬崖上吹过。远处阳光迫射着悬崖,裂开了石面,欲崩而未扇的大石块这时就松动起来,象剥皮似的掉了下来。
“小黑!”父亲叫道。那女孩子嘴里答应着,在山谷里暖热的地面上蹦跳过来,披的一头黑发仿佛抱在后面的一面旗子。她跑了过来,手里尽是绿色的果实。
太阳在天际烧起了一道烈火,空气热得发出呼呼的啸声。
洞穴人吃了一惊,一边叫喊,一边抱起孩子,带着大包小包的果实和青草,回到他们的洞穴深处去。不一会儿,山谷就闻无一人,只有一个不知是谁遗忘了的小孩。他在平地远处跑着,但体力不够,还没有跑过一半的山谷,炎热的阳光已从悬崖上直射下来。
花朵烧成了灰烬,青草象被火烧伤的蛇一样缩回到岩石缝里。花籽在热风中吹刮,最后落到岩石缝里,到今天晚上日落时分再生长开花,然后又结籽死去。
西穆的父亲瞧着那在山谷底里孤身奔跑的孩子。他和他妻子,还有小黑和西穆已安然无事地回到了洞口。
“他来不及的,”父亲说:“别看他,老婆子。看了不好受。”
他们转过身去。只有西穆没有,他的眼睛瞥见了远处金属的闪光。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的眼睛一片模糊。远处,在一个低低的山顶上有一个从宇宙空间飞来的金属种籽,闪烁着炫目的光芒!这仿佛是他在娘胎里做的一个梦终于实现了似的!一个金属做的宇宙空间飞船,完好无损地停在一个山顶上!这就是他的前途!这就是他的求生存的希望!这就是几天以后他长大了——这种想法真奇怪——以后要去的地方!
太阳光象火山熔浆一样投到山谷中来。
逃跑的小孩子失声喊叫,阳光把他烧成一把火,叫声中断了。
西穆的母亲突然老了,她在地道里吃力地走着,中途停了下来,伸起手,把昨天晚上结的两根最后冰柱掰了下来,递了一根给她丈夫,自己留下一根。“咱们一起来喝最后的一杯酒。为了你,为了孩子。”
“为了你,”他向她点头道。“为了孩子。”他们举起了冰柱。冰块在他们干渴的嘴里溶化了。
第三章
整整一天,太阳光始终炙烤着山谷。西穆无法看到。但是他的父母脑海里的生动图象足以证明这自昼烈火是怎么一回事。光线射进来象水银一样,炙烤着洞穴,但没有照射得很深。它把洞穴照亮了,里面又温暖又舒服。
西穆尽量想使他父母保持年轻。但是不管他心中和想象中怎么努力,他们在他面前已经变得侵尸一样。他的父亲越来越老。西穆不禁恐惧地想,我很快也就要变成这样了。
西穆不断地成长着。他感觉到体内的消化运动。他不断地给喂着吃的。不断地吞着、咽着。他开始找到了语言来形容他看到的各种景象和事情。其中之一就是爱。这不是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过程,一下喘息,一种晨间空气的香味,一阵心跳,搂抱他的胳膊,他的母亲俯视的脸。他看到了这些过程,于是他在俯视的脸的背后开始寻找,在她的脑海中找到了可以马上使用的一个字儿。他的嗓门开始要说话。生命在推着他,赶着他奔向湮灭。
他感觉到指甲在长,细胞在调整,头发在繁密,筋骨在发展,脑部柔软的灰白质的皱纹在加深。他的脑子在生下来的时候象一块冰一样光滑,纯洁无暇,但瞬息之间,好象给石块砸了一下似的,马上有了斑斑的裂痕,那是无数思想和发现所造成的蜂隙。
他的姊姊小黑同其他暖房里的孩子一样跑来跑去,不断地在吃着。他的母亲守在他旁边哆嗦着,她没有胃口吃东西,她的合上的眼睛四周尽是皱纹。
“日落了,”他的父亲最后说。
白昼过去了。光线黯淡下来,外面起了风。
他的母亲站了起来。“我要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再看一眼……。”她呆呆地注视着,全身哆嗦。
他的父亲眼睛紧闭,他靠墙躺着。
“我起不来,”他语不成声。“我起不来。”
“小黑!”母亲喊了一声,女孩子跑着过来。“给你,”她把西穆递给了女儿。“把好西穆,小黑,喂他吃的,照顾好他。”她最后一次亲了一下西穆。
小黑一言不发,抱紧了西穆,她的绿色的大眼睛眼泪晶莹。
“去吧,”母亲说。“在日落时候带他出去。你们去玩吧。找吃的,一边吃,一边玩。”
小黑头也不回就走了。西穆在她的怀抱里挣扎,他的悲哀的眼睛不能置信地国过头来看一眼。他哭了起来,嘴里说出了生下来的第句话:
“为什么……?”
他瞧见她母亲头一抬。“孩子说了话!”
“是啊,”他父亲说。”你听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吗?”
“我听到了,”母亲消们地说。
西穆最后看到的他父母的活着的形象是他母亲四肢乏力,摇摇晃晃地慢慢走到她已经无声的丈夫身旁躺了下来。这是他最后一眼看到他父母的动作。
第四章
黑夜来了,又过去了,接着开始了下一天。
在夜里死去的人的尸体都送到一座小山顶上去埋葬。送葬的队伍很长,因为死人很多。
小黑走在送葬的行列里,一只手牵着刚会走路的西穆。就在天亮之前一小时,西穆刚学会走路。
在冰山顶上,西穆又一次看到了远处一颗大种籽一样的金属做的东西。别人都没有看它,也没有提到它。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它是不是一种幻觉?他们为什么不跑到它那里去?礼拜它?想法登上去,飞到宇宙空间去?
送葬的悼词都说了。尸体给放到了地上,一会儿以后,太阳光就会把它们火化掉。
送葬的行列这时就转过头来,跑下山,急于要享受几分钟的自由时间,在甜蜜的空气中跑啊,玩啊,笑啊。
小黑和西穆象小鸟一样蝶蝶不休,在岩石缝里找果实吃,交换生命的知识。他生下来刚第二天,她刚第三天。他们总是给生命的流星速度追赶着。
他的生命又有一章揭开在他面前。
五十个年轻人从悬崖上跑下来,粗大的手中握着尖石做的匕首。他们大声喊叫着,奔向远处一片黑黑的小悬崖。
“打仗!”
这个念头在西穆的脑海中出现,使他吃了一惊,十分恐慌。这些人是跑到别人居住的黑色小悬崖中去打仗,杀人的。
但这是为什么?不打仗,不杀人,生命不是已经够短促的吗?
他从极远的地方听到了厮杀的声音,不觉脊梁骨凉了大半截。“为什么,小黑,为什么?”
小黑也不知道。也许到明天他们就会明白了。至于现在,要紧的还是找吃的维持生命。小黑那样子仿佛是一只蝎子,粉红色的舌尖老是在舔着,老是想吃东西。
脸色苍自的孩子们在他们周围跑着。一个甲壳虫一样的男孩子在岩石上乱闯乱跑,他把西穆推开,把他手中的一只特别甜美的红果抢了去,那是西穆从一块岩石下面采来的。
西移还没有站住脚跟,那孩子已迫不及待地把那果子吃了。西穆摇摇晃晃地冲了过去,两人扭在一起,跌了下去,在地上翻滚着,还是小黑使劲把哭闹着的两个人拉开。
西穆流了血。象一个神一样,他站在一旁说:“不应该是这样。孩子们不应该是这样。这不对!”
小黑把那个闯祸的小孩赶开。“走吧!”她叫道。“你叫什么名字,坏孩子?”
“奇昂!”那孩子笑着叫道。“奇昂,奇昂,奇昂!”
西穆使尽了他幼小的无邪的脸上的全部狠劲,盯着他看。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是他的仇敌。仿佛他早就料到,在等待着这个吵架场面和仇敌似的。他已经懂得了山崩、冷、热、生命的短促,但这些都是属于地方、场面的事情——属于无思想性质的无声的、过度的表现,其唯一推动力量是地心吸力和阳光辐射。而现在,在这个顽劣的奇昂身上,他看到了一个有思想的敌人!
奇昂跳了开去,走远之后回过头来挑衅道:
“明天我就长大了可以来宰你!”
他在一块岩石后面不见了。
别的孩子都笑着从西穆身旁跑过去。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在这么短促的生命中怎么会有时间形成友敌呢?不管友敌,都根本没有时间听,是不是?
小黑猜透了他内心的思想,把他拉走。他们一边寻找吃的,她一边在他耳边厉声轻语:“抢吃的就成了仇敌,送花草就成了朋友。仇敌也是因为意见和想法的不同。你刚才在五秒钟里面就造成了一个终生的仇敌。生命太短促,结怨也得快。‘她笑道,这句讽刺的话出诸于她这么年轻的人之口,听起来是很奇怪的,真可说是少年老成。“你一定要拚命保护自己。别的人,有的很迷信,会要杀死你。他付相信杀人者可以从被杀的人那里吸收生命力,因此可以多活一天。你明白吗?只要有人相信这种念头,你就处于危险之中。”
但是西穆没有在听。在一大群纤弱的女孩子——明天她们就会长高,变得文静一些,后天就会苗条起来,大后天就会找丈夫结婚——中,西穆瞥见了一个头发是紫蓝色的小女孩。
她跑了过去,从西穆身旁擦过,两人的身子碰了一下。她的眼睛象银子一样晶莹,她看了西穆一眼。他这时知道,他已找到了一个朋友,一个爱人,一个妻子,一个一星期以后会同他一起躺在死人堆上让阳光把他们烧成枯骨的人。
只有这么一瞥,但这一瞥在一瞬间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她后面叫道。
“莱特!”她笑着回首。
“我叫西穆,”他困惑地回答。
“西穆!”她重复一遍,继续跑开去。“我会记得的!”
小黑推一推他。“喂,吃吧,”她对心不在焉的弟弟说。“你不吃,就长不大,就没法去逮她。”
奇昂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他在旁边跑过去说,“莱特!”他学着他们的腔调,心怀恶意地跳着说:“莱特!我也会记得莱特的!”
小黑站在那里,身材苗条,一头黑发象乌云一样,她摇着脑袋悲哀地说:“我看到了你的未来,小西穆。为了得到这个莱特,你不久就需要武器了。现在,快走吧——太阳升起来了!”
他们跑回到了洞穴里。
第五章
他的四分之一的生命已经消逝了。孩提时期已经过去。他现在是个少年了!夜,山谷里大雨倾盆。他看着山谷里出现了新的河道,一直流过那金属飞船所在的那条山。他把这个知识存储起来,以备日后应用。每天晚上出现一条新的河道,一条新冲刷出来的河床。
“山谷那边是什么?”西穆心里纳闷。
“没有人去过,”小黑解释道。“要想爬过山到平原去的人不是给冻死就是烧死了。我们所到的地方都只是半小时奔跑的距离。半小时去,半小时回。”
“那末没有人到过那金属飞船?”
小黑一撇嘴。“那些科学家,他们试过。都是些傻瓜。他们不知道知难而退。没有用。太远了。”
科学家。这名字使他心中激动。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生前生后所梦见的景象。他的口气很殷切。“科学家在哪里?”
小黑掉转脸,不去看他。“我知道也不告诉你。他们会杀死你,做实验!我不要你去参加他们。爱惜你的生命,别为了到山上那个破玩意儿去而牺牲生命。”
“那么我会向别人打听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没有人会告诉你!他们憎恨科学家。你得靠你自己的力量去找他们。找到了又怎样呢?你能救我们吗?好吧,你救我们吧,傻小子!”她一脸不高兴。她的生命有一半已经过去了。
“我们不能这样坐着,光说话吃饭,”他抗议道。“别的什么也不做。”他跳了起来。
“你去找他们吧!”她悻悻地反驳。“他们会帮你忘记的。是啊,是啊。”她一不小心全说了出来。“帮你忘记你再过几天你的生命就要完了!”
西穆在地道里到处找。有时候他当真以为已经弄清楚了科学家是在哪里,但是当他向旁边的人打听到科学家所在的洞穴怎么走法时,大家的一阵愤怒的口答,把他反而弄胡涂了。说起来就是这些科学家不好,把他们送到这个要不得的星球上来!西穆在大家咒骂交加下,只好编起了脖子。
他就悄悄地到一个中央大洞里,同别的孩子们坐在一起,听大人说话。这是上课的时间,也叫讲话的时间。不管他多么急不可耐,尽管生命迅速消逝,死亡象颗黑色的管星一样迅即降临,他还是知道他需要知识。今天是上课的夜里。但是他坐的不安稳。生命只有五天了。
奇昂坐在西穆的对面,他的嘴唇很薄,脸色傲慢。
莱特出现在他们两个之间。刚过了几小时,她已长得亭亭玉立。她的头发更有光泽了。她微笑地坐在酉穆身旁,不去理会奇昂。奇昂就神态不自然起来,不再吃东西。
屋子里话声不断,麻麻啪啪。象心跳一样快,一分钟要说上一千个、二千个字。西穆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他虽然没有闭上眼睛,却好似进了梦境一般,人感到懒洋洋的,朦朦胧胧的,几乎象在娘胎里那样。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话声,这些话声在他的脑海里织成了知识的锦缎。
他梦见了没有岩石的绿草如茵的草地,迎着晨熹走去,没有彻骨的寒冷,也没有炙人的炎热。他走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头上飞过金属飞船,空中气温固定不变。什么事情都很慢,很慢,很慢。
需要一百天、二百天、五千天才长大的大树上停着飞鸟。什么都停在它们原来的地位上,小鸟并没有因为阳光的照射而不安地扑翅,树木也并没有因为阳光的倾注而枯萎。
在这个梦境里,人们走路悠闲自在,从来不跑,他们的心律平匀,不快不慢。青草常在,不会在一把烈火中烧掉。梦中的人说的总是明天的生活,不是明天的死亡。这梦境是这么熟悉,当有人握住他的手时,他还以为这也是梦境呢。
莱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做梦吗?”她问道。
“是的。”
“什么事情都有东西抵消的。为了抵消我们生命的不公平,我们的头脑常常会回到想象中去,到那里去寻找值得一看的好东西。”
他不断地拍着石头地板。“这样仍旧不公平!我痛恨!这反而使我想到世界上有别的好东西,我却不能享受到!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浑浑噩噩的死去,不知道这种生活是不正常的?”他的半张半闭的嘴里喘着粗气。
“什么事情都有个目标,”莱特说。“这给了我们目标,使我们努力想办法找到一条出路。”
他的眼睛发出炽热的光,“我很慢很慢地爬上了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山,”他说。
“是我一小时爬过的小青山吗?”她问。
“也许是。很象。梦境比现实要好。”他眨一眨眼,又细眯着。“我观察了梦里的人,他们不是老在吃东西。”
“也不讲话?”
“也不讲话。而我们却老是在吃东西,老是在讲话。有时,梦境里的人就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在莱特看着他的时候,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觉得她的胜黑了起来,有了皱纹,呈了老态。她两鬓发白,眼睛失掉了色泽,眼角尽是折子。她的牙齿掉了,嘴唇于瘪,纤细的手指象焦炭一样挂在枯萎的手腕上。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她的姿色已经消失,他吓得抱住她几乎要叫了出来,因为他以为自己的手也枯萎了,他排命忍着才没有惊叫出声。
“怎么回事,西穆?”
一听到这活他嘴里的唾沫就干了。
“只有五天了……”
“科学家。”
西穆一惊。谁在说话?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个高个子在讲话。“科学家把我们送到这个星球上来紧急着陆,到现在已经糟蹋了无数的生命和时间。没有用。没有用。让他们去,可是别把你们的时间给他们。你们要记得,人生只有一遭。”
这些可恨的科学家在哪里?现在,在学习时间、讲话时间以后。他准备去找他们。现在,他至少知道了足够的情况,可以为自由,为飞船而努力了下。
“西穆,你到哪里去?”
但西穆已经走了。他奔跑的脚步声消失在一条已经磨得很光滑的石头地道中。
看来已经有半夜功夫给浪费掉了。他摸了十几条死胡同,多次遭到年轻人的袭击,要他的精力延长他们的寿命。他们的迷信叫喊在他身后追逐着。他们的指甲在他身上留下了抓痕。
可是他找到了他的目标。
在悬崖深处的一个玄武岩的小洞穴里有六个人,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些西穆虽然不熟悉却打动了他心弦的东西。
科学家们是分批工作的。老的几个做重要的工作,年轻的人一边学一边问,他们的脚下还有三个小孩。他们是一个过程的几个阶段。每隔八天就有一批新的科学家在研究一个问题。完成的工作量很不够。他们刚刚到达创造性阶段,人就老了,要死了。每个人有创造成果的时间实际上只有整个生命中的十二个小时。四分之三的生命用在学习上,接着有短短的一段有创造力的时期,然后就衰老,昏聩,死亡。
西穆进去时,他们回过头来看他。
“难道我们添了一个新手?”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个问。
“我不相信,”一个年轻些的说。“把他赶出去。他可能是战争贩子。”
“不要那样,不要那样,”年老的说,光着脚丫子向西穆走了过来。“进来吧,孩子,进来吧。”他的眼光友善,缓慢,不象悬崖上面那些急躁的人。灰色的眼珠,神态安详。“你想干什么?”
西穆迟疑了一下,低下头,不敢正视那安详温和的眼光。“我要活下去,”他轻声说。
那个老头儿轻轻地笑了。他摸一下西穆的肩膀。“你是新的人神吗?还是你病了?”他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问西穆。“你为什么不去玩?你为什么不做准备迎接你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的阶段?你不知道到了明天晚上你就长大了吗?你不知道要是不加珍惜,你就会错过这一辈子的生活乐趣吗?”他停了下来。
西穆听到一个问题,就眨巴一下眼睛。他看一眼桌子上的仪器。‘我不应该来这里吗?”他问。
“当然,”老头儿大声说,声音严厉。“但是你来了,这真是奇迹。我们已有一千天没有从群众中间来的志愿人员了。我们只好自己孕育科学家,结果成了世代家传!你数一数,我们只有六个人!三个孩子!不算多吧?”老头儿向石头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们征求志愿人员,大家却口答,‘去找别人吧!’或者‘我们没有时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说吗?”
“不知道。”西穆退缩了一下。
“因为他们自私。是啊,他们要活得长寿一些,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不论干什么都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能延长一些。他们可能为他们将来的后代保证生命延长一些。但是他们不肯放弃寻欢作乐,放弃他们短暂的青春,连一次日落或日出的时间都不肯放弃!”
西穆靠在桌边,认真地说:“我明白。”
“你明白吗?”老头儿呆呆地望着他说。他叹口气,轻轻地拍一下这孩子的手臂。“是啊,你当然明白。现在已经不太有人明白这道理了。你是个例外。”
别的人上来把西穆和老头儿团团围住。
“我叫迪恩克。明天晚上科特就要来代替我。那时我就死了。再过一个晚上,又有别人来代替科特,接着就是你,如果你肯努力,并有信心的话,但是首先,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如果愿意,可以回到你的游伴那里去。你有爱人吗?回到她那里去。生命是短促的。为什么要你为未来的后代操心?你有享受青春的权利。如果你愿意,马上可以走。因为如果你留下来,你就没有时间干别的,只有不断的工作,老死在工作岗位上。但是这工作是有意义的。怎么样?”
西穆看了一眼地道。远处刮着大风,传来了烧东西的香味,赤脚的走动声,年轻人的笑声,这都是很好听的声音。但是他不耐烦地摇一摇头,眼睛润湿。
“我要留下来,”他说。
第六章
第三夜和第三天过去了。到了第四夜,西穆才深入他们的生活。他知道了远处山顶上的金属种籽是怎么一回事。他听他们说起原来的种籽——叫做飞船的东西,紧急降落以后,幸存者躲在悬崖上挖洞逃生,他们很快就老了,为了忙着求生存,把科学都忘了。在这样一个火山口一样的星球上,机械知识是无法保存的。每个人只图“眼前”生存。
昨天过去了就算了,明天却呆呆地瞪着他们每个人的脸。阳光的辐射使他们迅速衰老,但是后来也在他们身上产生一种心灵感应,新生的婴儿靠此可以吸收观感、思想。遗传的记忆成了一种本能,能够保存对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我们为什么不到那条山上的飞船那里去呢?”西穆问。
“太远了。我们需要有东西保护不受阳光的炙烤,”迪恩克解释道。
“你们想办法制造过保护的东西吗?”
“各种各样的油膏,用石头和鸟翼做的保护服,最近还尝试的粗糙的金属。这些都没有用。也许再过一万代,我们能够制造一种金属,里面放了冷水,可以保护我们到飞船那里去。但是我们的工作太慢了,太盲目了。今天早晨,我生长成熟了,拿起了仪器。明天我就要死了,又放了下来。一个人在一天之内能做些什么呢?要是我们有一万人,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我一定要到飞船那里去,”西穆说。
“那你就会死,”老头儿说。西穆的话一出口。屋子里就一片沉默。大家都瞧着他。“你是个非常自私的孩子。”
“自私!”西穆不满地叫道。
老头儿挥一挥手。“这种自私我倒欢喜。你要活得长寿一些,你会想尽办法去实现。你会想办法到飞船那里去。但是我告诉你,这是没有用的。不过,如果你要那么做,我也无法阻拦你。至少你比我们中间有些人要强,他们为了多活几天不惜打仗。”
“打仗?”西穆问道。“这里怎么会打仗呢?”
他全身打了一个寒战。他不明白。
“明天有的是时间说这个,”迪恩克说。“现在听我说。”
那天晚上就过去了。
第七章
早上。莱特从过道里跑过来,一边叫,一边哭,她投进了西穆的怀抱。她又变了。她又长大了,更加美丽了。她全身哆嗦,紧紧地抱住他。“西穆,他们来逮你了!”
过道里传来了赤脚奔跑的声音,接着到了洞口。奇昂站在那里笑着,他也长高了,两只手里都握着一块尖石。“好呀,你在这里,西穆!”
“走开!”莱特猛的转过身去向他喊叫。
“我们把西穆带走就走开,”奇昂向她保证。然后他向西穆笑道。“那就是他跟我们一起打仗去。”
迪恩克急忙走上前来,他的眼睛眨巴着,双手软弱无力地挥舞着。“走开!”他尖声叫喊。“这孩子如今是科学家了。他同我们在一起工作。”
奇昂收起了笑容。“还有更值得的工作要做。我们现在要到最远的悬崖那里去同他们打仗。”他的目光殷切。“你一定会跟我们一起去的吧,西穆?”
“不去,不去!”莱特拉住他的胳膊。
西穆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向奇昂说。“你们为什么要去打他们?”
“跟我们去的人都可以多活三天。’
“多活三天?”
奇昂坚定地点点头。“要是我们打赢了,就可以活十一天,不止八天。他们住的悬崖有一种矿物质,能保护你不受辐射。考虑一下,西穆,整整三天美满的生命。你参加我们吗?”
迪恩克插了进来。“你们走吧。西穆如今是我的学生!”
奇昂反唇相讥道:“你去死吧,老头子。到今天日落时,你就烧成焦炭了。你算老几,可以命令我们走开?我们还年轻,我们要活得长寿一些!”
十一天。西穆觉得这话有些不可信。十一天。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要打仗。要是你的生命可以延长几乎一半,谁不会去打仗呢?可以多活那么多天!是啊。为什么不去打仗!
“多活三天,”迪恩克的声音刺耳地说,“但是你得不死,但是你得在打仗时没有给打死。但是,但是!你们从来没有打赢过。你们几乎总是输的!”
“但是这一次,”奇昂失声说,“我们一定胜利!”
西穆感到不解:“我们都来自同一祖宗。我们为什么不合住最好的悬崖呢?”
奇昂听了大笑,握紧了手中的尖石。“那些住在最好悬崖的人认为他们比我们高明。有权的人的态度就是那样。而且那边的悬崖小一些,只能住三百人。”
多活三天。
“我跟你去,”西穆对奇昂说。
“好啊!”对于这个决定奇昂很高兴,简直太高兴了。
迪恩克听了目瞪口呆。
西穆转身过来向迪恩克和莱特说,“我如果打赢了,就可以走近飞船半里。而且我有额外三天的时间可以想法到飞船那里去。我看只有这么办。” 迪恩克悲哀地点点头。“只有这么办。我相信你。现在去吧。”
“再见,”西穆说。
老头儿听了一惊,接着又对西穆对自己开的玩笑感到好笑。“是啊——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是不是?那么,再见。”他们握了手。
奇昂、西穆、莱特他们三人一起走了出去,后面跟着别人,都是一些马上要长成好斗的青年的孩于。奇昂的眼中露出的眼光可不是好玩的。
莱特同西穆一起去了。她为他拣了石块带着。不论他怎么说,她都不回头。太阳刚露出地平线,他们走过了山谷。
“莱特,请你回去吧!”
“等奇昂回来?”她说。“他打算在你死后要我嫁给他。”她倔强地摇一摇头,她的一头秀发,黑得令人难以相信。“我要同你呆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西穆的脸色严峻起来。他长得很高,一夜之间,世界似乎缩小了。成群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叫喊着过去,寻找吃的,他冷眼看着他们,不禁觉得奇怪:难道四天以前自己也是那样?真奇怪。在他的脑海中有过了许多天的感觉,仿佛是真的已经活过了一千天。他所经历的事件和所想过的念头重重叠叠,丰富多采,多种多样,使人难以相信,在这样短的四天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打仗的人三二成群。西穆抬头看那黑色小悬崖。原来我的第四天就是这样过的——他这么想。但是我仍没有走近那条飞船,也没有走近别的,甚至——他听到莱特在他身旁的轻巧脚步声——也没有接近她,为我带武器、拣果实的人。
他的一半生命已经完了。或者说,三分之———如果他打仗得胜的话。如果。
他跑起来很轻快,两条腿一前一后地举起又放下。这一天使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体格。我一边跑,一边吃;一边吃,一边长;一边长,一边看莱特,看得我有些目眩。她也那样温存地看着我。这是我们青春的日子。我们是不是在把它浪费掉?我们是不是在把它浪费在一场梦里,一件蠢事上?
他听到远处的笑声。小的时候他会奇怪。现在他懂得了笑声。这种笑声是由于爬岩石,摘绿草,饮晨冰,吃石果,尝新味而发出来的。
他们走近了敌人的悬崖。
他看到了莱特挺秀的身材。她的脖子又白又嫩,你一碰到就能摸出她的脉搏,握在你手中的手灵活、柔软、不安份……
莱特侧过头去。“瞧前面!”她叫道。“要知道将来——只要瞧前面就行了。”
他觉得好象是在他们的生命旁边跑过去,留下了青春在路旁,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老看石头,眼都看花了,”他一边跑一边说。
“那么再拣几块石头。”
“我看到了石头——”他的声音柔和起来,象她的手心一样。他眼前的风景在飘过去。一切都象一阵和风,迷迷糊糊地吹了过去。“我看到了石头的深谷,在清凉的阴处,那里的石果多得象泪珠。你碰一下石块,红色的果实就象默默无声的山崩一样落了下去,青草如茵……”
“我没有看见!”她加快了步伐,掉过头去。
他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绒毛,象在石块阴处长的发白发亮的青苔一样,你对它轻轻吹一口气,就会颤动起来。他低头看一眼自己,一边跑向死亡,一边双手紧握着拳头。他的手这时已青筋毕露,强壮有力了。
莱特把吃的递给他。
“我不饿,”他说。
“吃吧,吃个饱,”她厉声命令道,“那样打起仗来才有力量。”
“天听!”他痛苦地叫道。“谁管它打仗不打仗?”
他们前面已有石块扔下来。有个人脑壳开花倒了下去。战争开始了。
莱特把武器递给他。他们一言不发跑进战场。
大石块从敌人的碉堡上滚了下来,象山崩一样。
现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人,把别人的寿命夺为己有,在这里夺得一个落脚点,能够活着跑到飞船那里。他东跑西窜,躲躲闪闪,抓起石块投扔出去。他的左手握着一块石板做盾牌,挡住弹如雨下的石块。到处有石块落地的噼啪声。莱特跟着他跑来跑去,一边给他打气。有两个人在他前面倒了下来给杀死了,胸口露出了肋骨,鲜血进流。
这场争斗实在没有必要。西穆马上觉察到这件事简直是发疯。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攻打那座悬崖,崖上石如雨下。有十几个人倒了下来,脑袋开花,另外六、七个人给打断了胳膊。有一个尖叫一声,两块石头连续击中他的膝盖,结果皮开肉绽,露出了关节的白骨。人都绊跌在一起,倒在地上。
他的面部肌肉紧张,开始后悔来到这里。但是他仍抬着头,眼光四射,警惕地望着那些悬崖。他非常想在那上面居住,非常想有那个难得的机会。他必须坚持到底。但是他已无心作战。
莱特失声喊叫。西穆的心一沉,转过身来看见她的一只手软软低垂,指节上受了伤,鲜血直冒。她把手夹在腋窝里止痛。他怒从心起,大喝一声。一怒之下他向前猛冲,把石块扔了出去,目标异常准确。他看到一个人中了他的投石,四肢朝天地倒了下去,从上层洞穴上掉到下面一层。他自己大概是喊叫得太厉害了,只感到肺部膨胀得快要裂了开来,唇焦舌干,在他奔跑的脚底下,地面仿佛在疯狂地旋转。
有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脑袋,使他晕头转向,朝后倒去。他口中尽是砂石。整个天地一片昏黑。他站不起来。他躺在那里知道这是他的末日,他的最后一息了。他的囚周战斗仍在进行,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莱特蹲在他的身边。她的手摸着他的额角,使他感到清凉。她想把他拉到战斗圈子外面去,但是他躺在那里,喘着气,叫她走开。
“停手!”有人喊道。整个战场似乎停了下来。“后退!”那人马上下命令道。西穆侧着身子躺在那里,看到周围的同伴们都转身向家里逃跑了。
“太阳出来了,我们没有时间了!”他看到他们强壮的背部,看到他们双腿紧张地飞奔。死的就扔在战场上了。受伤的大声喊救。但大家都没有时间顾得上受伤的。腿长的人气急败坏地,抓紧时间逃回家去,在太阳升起把他们烧死以前冲进地道。
太阳!
西穆看见另外一个人向他跑来。那是奇昂!莱特已把西穆扶了起来,轻声地鼓励着他。“你能走吗?”她问道。他呻吟道,“我想行吧。”“那么走吧,”她说。“先慢慢走,再加快速度。我们来得及的,我知道我们是来得及的。”
西穆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奇昂跑了上来,他的脸上表情奇特,目露凶光。他把莱特推开,拿起一块石头,在他脚脖子上猛击一下,结果皮开肉绽,这一切都是一声不响地做的。
他现在站了开去,仍没有说话,咧开了嘴笑着,好象夜里从山上下来的一头野兽,胸口一起一伏地,一边看一眼自己干的事,一边又看一眼莱特。他喘过气来以后,朝着西移点头说。“他来不及了。我们只好把他留在这里。莱特,跟我走吧。”
莱特象只野猫似的扑向奇昂,要抓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喊叫。她的手指在奇昂的胳膊和脖子上都留下了血淋淋的抓痕。奇昂骂了一声,跳了开去。她向他扔了一块石头。他嘴里咕啃一声,躲了开去,又跑了几步,回过头来向她叫道:“傻瓜!跟我走吧。西穆马上就要死了。走吧!”
莱特转过身去。“你不背我,我就不走。”
奇昂的脸变了色。他的眼睛发暗。“没有时间了。我背你的话,咱们两个都得死。”
莱特向他身后远处望去。“那么你走吧,我就是要这样。”
奇昂一言不发,害怕地看了一眼太阳,就逃跑了。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但愿他跌了一交,摔断脖子,”莱特轻声说,恶狠狠地看着他的身影跳过一条沟。她又回过来对西穆说:“你能走吗?”
他的脚脖子上的创口发出一阵痛。他居然挖苦地点头说,“我们走着回去,来得及在两个钟头之内赶到洞口。我有一个主意,莱特。你背我。”他对这个玩笑还感到好笑。
她挽着他的胳膊。“我们还是走。来吧。”
“不,”他说。“我们留在这里。”
“为什么?”
“我们到这里来找个家。要是我们走,我们就会批要死,我宁可死在这里。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他们一起衡量了一下太阳的高度。“几分钟,”她说,她的声音迟钝。她紧紧地挨着他。 太阳光一开始普照,一悬崖上的黑色岩石就变成了紫色、褐色。
他真是个傻瓜!他本来应该留下来同迪恩克起工作,一起空想,一起做梦的。
他猛舱抬头,向悬崖上面洞穴里的人叫喊道:
“派一个人下来,同我决一死战!”
一片静默。他的喊声在悬崖上发出回响。空气很温暖。
“没有用,”莱特说。“他们不会理你的。”
他又大声喊叫。“听到我吗!”他用一只没有受伤的脚站着,受伤的左腿血液流过伤口就发痛。他挥了一挥拳头。“派个不怕死的战士下来!我决不回身往后跑!我是来打一场光明正大的仗的!派个愿意保卫他的洞穴的人下来!我一定杀死他!”
又是一片静默。地面上滚过一阵热浪。
“是啊,”西穆双手插腰,抬起脑袋,张开了嘴讥嘲道,“你们那里肯定有人不怕同一个被于打仗的!”一片静默。“没有人?”一片静默。 “眼么我把你们算错了。我错了。那末我就站在这里,一边等着太阳把我的皮肉烧焦,一边等你用难听的活。”
终于有人回答了。
“我可不喜欢有人骂我,”一个男人的声音。
西穆向前一步,忘记了他的破腿。
第三层的一个洞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下来吧,”西穆叫他“下来吧,大胖子,下来杀死”_
那个人狠狠地骂了对手一阵子,就慢慢走了下来。双手空空,没有带武摄这时上面洞口上都出现了人头。他们是看热闹的。
那人走近了西穆。“我们按规矩来打,你懂得规矩吗?”
“我边打边学吧,”西穆说。
那人听了这话很高兴,他警惕地看了一眼西穆,但是态度并不是不友善的。“那么我告诉你,”他毫不吝啬地说。“要是你死了。戏就收容你的伴侣,她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因为她是个好汉的妻子。” 西穆很快地点一点头。“我准备好了,”他说。
“规矩很简单。我们除了用石块,互相不许碰身无!只有石块和太阳,可以送我们的命。现在是时候了许——”
第八章
地平线上出现了太阳尖。“我叫诺杰,”西穆的敌手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拣起一些小石块,掂了一掂分量。西穆也这样。他感到饰物,他已好几分钟没有吃东西了。饥饿是这个星球上的人的克星——空肚子老是要不断地填饱。他的脉搏软弱。血液流过血管时一阵紧,一阵热,他的胸口急切地一起一伏,一伙一起。
“动手吧!”悬崖上三百个观众喊道。“动手吧!”他们男女老幼都有,都挤在悬崖边上齐声叫喊。”马上动手吧!” 太阳好象是应声而出般地升了起来。他们好象被一块烫手的石头打了一下。两个人在热浪冲击之下站立不稳,光着的大腿和屁股都流出了汗,胳膊底下和脸上更是一片湿透。
诺杰站稳了,看了一眼太阳,并不急于作战。接着他一声不响,突然用拇指和食指弹出一块石头,打中了西穆的脸颊,他不觉往后一退,脚脖子上一阵疾痛,直捣心窝。他尝到了面颊上的血腥味。
诺杰的动作极稳健。他的神手弹指三下,就有三枚很小的似乎不能伤人的石子象飞鸟一样疾飞过来,都狠狠地击中了目标,都是西穆的神经中枢!有一枚击中他的肚子,几乎把他在十小时内吃的东西都翻同上来,到了喉咙口。第二枚击中他的额角,第三枚击中他的脖子。他躺倒在发烫的沙土上。他的膝盖碰在硬地上发出一声难听的声音。他面无血色,眼睛紧闭,热泪夺眶。但是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他也排了全身的力气把手中的石头投了出去。
石头在空中疾飞,有一块,也是唯一的一块,击中了诺杰。打在他的左眼珠上。诺杰叫了一声,马上伸手去按住受伤的左眼。
西穆禁不住发出一声苦笑。这就是他的全部胜利。他的敌手的眼珠。这使他能够有时间。哦,天呀——他心里想,肚子一阵紧,喘不过气来——这是个讲时间的世界。只要再给我一些,只一点点!
诺杰只剩了一只眼,痛得摇摇晃晃,但仍弹如雨下地把石头投向西穆的东躲西门的身子。但是他现在瞒不准了,石头不是投空了,就是软弱无力。
西穆拼命站立起来。他从眼角里可以看到莱特等在一旁看着他,嘴里说着鼓励和希望的话。他全身汗湿,仿佛淋了一阵大雨。
太阳现在已经完全升上了天际。你闻也闻得到。石块晶晶发亮,好象镜子一样,沙土开始发烫冒泡。山谷里到处出现了幻影。西穆觉得同他对垒的不止诺杰一个战士,而有十几个战士,个个站好了要投出石块来。十几个战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象青铜铸的一样,在他的面前晃动。
西穆拼命喘着气。他的鼻孔一张一闭,他口渴的嘴巴吸进去的不是氧气,而是火焰。他的肺部一吸进火焰就象丝绸做成的火炬一样易燃,他的身体精疲力竭,毛孔里的汗珠一流出来就蒸发掉了。他觉得自己在萎缩。越缩越小,仿佛看到自己象父亲一样,又老,又枯萎,逐渐消亡!沙土在哪里?他动得了吗?是的,世界在他脚下摇晃,但是他还是站起来了。
不会再打了。
这是悬崖上的一阵嗡嗡声告诉他的。上面那些脸上给太阳照得发烫的观众大声叫喊,鼓励他们的战士。“站起来,诺杰,留着力气,站着出汗!”他们这么向他喊叫。于是诺杰站着,在天边发射过来的炽热阳光中,好象钟摆一样稍许有些慢慢摇晃。“别动,诺杰,留着你的力气!”
“考验!考验!”高处的人们叫道。“太阳的考验!” 这是这场战斗中最艰苦的部分。西穆痛苦地看了一眼悬崖,在他的眼光中,悬崖已经变了形。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他的父母;他的父亲的颓丧的脸,黯淡的眼光,他的母亲的头发在热风中飘着。象上阵灰色的烟雾。他一定要到他们那里去,何他们一起,为他们而生! 西穆在他身后听到莱特在轻声便咽。沙上上有一阵皮肉磨擦的声音。她已跌倒在地。他不敢口头。回头所化的力气会要他的命,教他痛得陷入一片昏暗。 他的膝盖发软。他心里想,我要是倒了下去。我就会死在这里烧成灰烬。诺杰在哪里?话杰在那里,离他几尺远,弯着腰站着,全身汗如雨下,好象腰椎上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一样。
“倒吧,诺杰,倒吧!”西穆心里想。“倒吧,倒吧!你倒了,我就可以接替你的位置!”
但是诺杰不倒。他的软弱的左手里的石块一个个地掉在发烫的沙地上,诺杰的嘴巴干枯,唇焦舌燥,眼睛发直。一但是他不倒。他的求生意志强烈。好象是有一根头发牵着他不倒似的。
西穆的一条腿却跪了下来!
“啊!”悬崖上的人们发出了早已期待的叫声。他们等着看他死。西穆抬起头,好象在做一件傻事时给人捉到一样傻笑着。“不,不,”他迷迷糊糊地坚持站了起来。他全身痛得已经麻木没有知觉了。这时四周响起了一阵沸腾的声音。悬崖顶上发生了山崩,”好象给一场无声的戏剧降幕一样。除了一阵嗡嗡低语,一切寂然无声。他现在看到的诺杰有五十个影无个个都穿着汗水的盔甲,眼珠痛苦地突出,双颊干枯,嘴唇焦裂,好象一只干了的水果皮一样。但是那一根头发仍牵着他不倒。
“现在”,西穆口齿不清地说,他的发烫的嘴巴里,舌头已经给烘干了。“现在我要倒下去,躺在地上做梦了。”他说这话时心中反而感到很高兴。这是他原来的计划。他知道必须这样。他要按计划去做。他抬起头来看一眼观众是不是在看他。
他们不见了!
是太阳把他们赶走了。只留下一两个胆于大的。西穆象喝醉了似的发出了笑声,看着干枯的手上流出了汗珠,一颗颗掉在沙土上,还没有着地就化为蒸气了。
诺杰倒了下去。
那根头发断了。诺杰俯身倒在地上,口喷鲜血。他的眼珠泛白,茫然无神。
诺杰倒了下去。他的五十个幻影也一起倒了下去。
山谷里刮着唱歌的风,呻吟的风,西穆看到了一个蓝色的湖,有一条蓝色的河与它相连,河边有低低的白色房子,人们在房子之间,高大青葱的树木之间来来往往。河边的树木比七个人还高。
“现在,”西穆终于向自己解释。“现在我可以倒下去了。倒——到——湖——里——去。”
他向前倒了下去。
他发觉倒了一半马上有手扶着他,感到很吃惊。那些手把他抬了起来,高高地抬在空中,飞奔而走,好象举着火炬一样。
“死真奇怪,”他心里想,接着眼前一片昏黑。
他醒来发现脸上有凉水流过的感觉。
他担心地睁开眼睛。莱特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她的手指送吃的到他嘴边。他又饿又累,但是恐惧把饭和累的感觉都忘掉了。他看到了头顶上异样的洞穴形状,挣扎着要坐起来。
“现在什么时候了?”他问。
“仍旧是比武的那一天。别动,”她说。
“仍是那一天!”
他高兴地点点头。“你没有损失什么生命。这是诺杰的洞穴。我们是在黑崖里。我们可以多活三天。满意吗?躺下吧。”
“诺杰死了?”他躺了下去,喘着气,心怦怦地跳着。他慢慢地缓和下来。“我赢了,我赢了。”他深深地吸一口气。
“诺杰死了。我们也几乎死了。幸亏他们及时地把我们抬了进来。”
他粮吞虎咽地吃着。“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们必须强壮起来。我的腿——”他看了一下腿,试了一下。创口上包着黄色的长草,痛楚已经消褪了。他一边看着,他身上的血液就加速流通,清除了绷带下的污秽。他心里想,在日落之前必须复元。必须那样。
他站了起来,在洞里跛着腿走来走去,好象关在牢笼里的猛兽一样。他觉察到莱特的眼光注视着他。他没有敢正视她。最后他还是没有办法,转过身来。
她打断了他。“你要到飞船那里去吗?”她轻轻地问。“今天晚上?日落之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是的。”
“你不能等到早晨?”
“不能上”
“那么我跟你一起去。”
“不!”
“要是我跟不上,就不用管我。我对这里没有什么留恋的。”
他们久久地看着对方。他软弱地耸一耸肩。
“好吧。”他终于说。“我知道,我不能拦阻你。我们一起去吧”
第九章
他们在自己的洞口等着。太阳落山了。石块凉了,可以在上面行走。现在差不多可以跳出去,奔向激处山上那条闪闪发光的金属飞船了。
马上就要下雨。西穆想起了以前几天每天晚上他看着雨水流进小溪,流进河道的景象。第一个晚上河是向北流的,第二天晚上又有一条向东北流的河,第三天挽上向西流放河。也谷里不断出现激流冲刷而成的新的河床。地震山崩把旧的河床填平。每天都出现新的河床。他动脑袋里好几个小时反复思考的就是这个每天出现新河和河流方向问题。也许可能——反正,得等着瞧。
他注意到了在这个新悬崖上的生活已经放慢了他的脉搏,放慢了一切。这是矿物质造成的结果,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太阳辐射的伤害。生命仍很短促,但已不如以前短促了。
“跑吧,西穆!”莱特叫道。
他们一起跑去。跑在热死和冷死之间,一起跑出悬崖,跑向远处向他们招手的飞船。
他们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跑过。他们赤脚的奔跑声在大块岩石上,山谷里,山边上不断发出回响。他们的肺部大口大口地评吸着空气。在他们的身后,悬崖迅速后退,现在已无法再反顾了。
他们一边跑,一边没有吃东西。为了节约时间;他们在洞里就吃饱了肚子,他得几乎肚子要服裂了。现在要做他只是跑步就行了,双腿一前一后,双臂一抬一举,绷紧了肌肉,呼吸进空气,那空气本来还是火辣辣的,如今已开始清凉了。
“他们在看我们吗?”
莱特的气吁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盖过了他的心跳。
谁?但是他知道指的是谁。当然是悬崖上的人。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赛跑了?一千天?一万天?多久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全族人民众目睽睽之下冒险穿过清凉的平原奔向溪谷?后面有没有相爱的人停止了笑声,来看远处成了两个黑点的一男一女奔向他们命运所系的地方?有没有在吃新鲜水果的孩子停止了玩耍,来看这两个人同时间赛跑?迪恩克是不是还活着,视力消退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长眉的眼皮,用微弱的声音挥舞着瘦小的手鼓励他们往前?有没有人嘲笑他们?有没有人叫他们是傻瓜,白痴?他们这一阵叫喊是不是鼓励他们向前跑,希望他们能跑到飞船那里?
西移很快地看了天空一眼,夜幕将降。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乌云开始密集,在他们前面二百尺的地方下了一阵小雨,飘过了溪谷。远处山顶上有闪电,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臭氧味。
“跑到半道了,”西穆气吁吁地说,他看见莱特的脸有一半转过去,留恋地想看一下她丢在后面的过去生活。“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如果要回去,还来得及跑回去。再晚一分钟——”
山间间雷隆隆。开始出现了山崩。先是小小的,后来却越来越大,最后大得怕人。阵雨掉在莱特的光滑白皙的皮肤上。她的头发马上给淋湿了,晶莹发光。
“现在太晚了,”她赤脚奔跑着,大声喊叫。“我们一定得勇往直前!”
现在太晚了,西穆从距离来判断,知道现在已不能再跑回去了。
他的胆开始痛起来。他放慢了脚步。马上起了风。寒风刺骨。但是那风是从后面悬崖那里吹过来的。顺着他们的方向,帮助他们前进。他心里想,是不是吉兆?不是。
因为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他慢慢地发现他算错了距离。他们时间不多了,但是距离飞船仍远。他没说什么,但是腿部肌肉的迟钝引起了他无可奈何的愤恨,眼睛里流出了热泪。
他知道莱特心中的想法同他一样。但是她象一只白色的小鸟一样在他身边飞掠,脚跟从不着地似的。他听见她喉咙里的呼吸声,就象一把擦得崭亮的利刃插进刀鞘又拔出来一样。
天空有一半已经黑了下来。星星开始在乌云后面张望。他们面前山边的一条小径上一阵闪电,大雨和雷电劈头盖脑地浇在他们头上。
在长满青苔的光滑石块上他们跌跌撞撞。莱特摔了一跤。一边咒骂,一边又爬起来。她的身上弄脏了,但雨水又把她冲出干净。
大雨猛扑西穆。雨水流进他的眼睛,流在脊梁上象河水一样灌注下去,他真想大声呼喊。
莱特倒了下去,爬不起来,她进住气,胸口起伏。
他扶了她起来,搀住她。“快跑,莱特,快跑!”
“别管我,西穆。你跑吧!”她的嘴里尽是雨水。到处都是水。“没有用。别管我,你跑吧!”
他站在那里,全身发冷,一无办法,心中一阵徐希望的火沙灭了。整个世界是一片黑暗,冰冷的雨水。还有绝望。
“那么我们慢慢地走,”他说。“一边走。一边憩。”
他们慢慢地、毫不吃力地走了五十彻好家孩子出去散步一样。他们前面的溪谷涨满了水。很快地流向天际,发出潺潺的流水声。
西穆叫了起来。他拉着莱特向前奔跑。“一条新河道,”他指着说。“每天雨水冲刷的一条新河道来。来吧,莱特!”他俯身在河面上。
他跳进水里,把她带着一起跳了进去。
洪水把他们带走,家小木片一般。他们拚命想在着身子,水灌进了他们的嘴里,鼻腔里。他们两旁的陆地飞快地向后掠去。西穆紧紧地抓住莱特的手指,只觉得自己打着筋斗给河水冲走,他还看到夫空上的闪电,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新希望。既然他们跑不动了,那末让河水给他们跑腿吧。
这条新出现的激流速度极快,不断地把他们握在岩石上。把他们的肩膀和大腿擦伤撞破。“他边来!”西穆在雷声中大喊,拚命向对岸划去。飞船所在的那座山就在前面。他们可千万不能错过。他们在激流中挣扎着,终于给撞到了对岸。西移纵身一跳,抓住了岸边的一块是石,双腿夹住了莱特!引身向上爬去。
暴风雨来的迅猛,去的也突然。闪电消失了。雨停了。乌云淡薄,终于散开。风也停了,一片寂静。
“飞船!”莱特躺在地上。“西穆,飞船!这就是飞船停泊的山,”
现在寒冷袭来。彻骨的寒冷。
他们踉跄地拚命向山上爬去。寒冷次坏了他们的四肢,钻进了血管里,减慢了他们的速度。 飞船就在他们前面,给雨水冲刷一新,晶晶发亮,就象一场梦。西移不能相信真的到了那里。还有二百码。一百七十码。
地上结了冰。他们跌倒又爬起。他们后面的那条河已结了队成了一条淡蓝色的冰凉的蛇。不知从什么地方掉下来几滴雨,硬如冰雹。
西穆一下子趴在飞船船身上。他真的摸到了它。摸到了它!他听见莱特高兴得硬咽着说不出话来。这是金属做的飞船。在过去漫长的日于里。能有多少人摸过它?他和莱特终于做到了!
这时,他的血管冷得几乎要凝结起来。
进口的地方在哪儿?
你跑啊,游啊,差不多淹死,你咒骂,流汗,排命,你到了山下,爬上了山,你碰到了金属,你高兴得喊叫,但是——你却找不到进口的地方!
他找命让自己镇静下来。他对自己说,慢着,可是也别太慢。绕飞船走一团。他伸手摸着,那金属益是冰冷的,冷得他出汗的手几乎马上要结冰了。他现在绕到边上,莱特跟着他。寒冷把他们摒在一起,紧紧地象只拳头。
要找进口的地方。
仍是金属。冰冷的沉默的金属。合上的地方有一道细缝。他这时不顾三七二十一,用手捶打起来。他感到肚子里一阵冷。他的手指冻得麻木了,眼睛几乎冻住在眼眶里了。他开始用拳头插打,寻找,叫喊。“开门!开门!”他忽然发现碰到了什么东西……咔嚓一声!
这是气锁的声音。金属在橡皮垫上膺擦了一下,门就悄悄地向旁移开了,缩了进去。
他看见莱特跑上前来,手抓住胸口,掉到一个光洁的小室里。他盲目地紧跟在后面进去。
气锁门在他身后又关上了。
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心脏开始慢了下来,几乎要停止跳动了。
他们现在已掉在飞船里了,但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喘不过气来。
原来他为活命而投奔的飞船使他的脉搏慢了下来,使他的脑海一片漆黑。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一阵快要断气的恐惧,心里明白他快要死了。
接着是—片漆黑。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时间的逝去,感觉到自己在思索,在挣扎,要使自己的心脏跳得快一些……要使自己的眼睛看得清楚些。但是他体内的血液在血管里慢吞吞地流着,不慌不忙,他听到自己的脉搏一跳一停,一跳。停,间歌之长,令人昏昏欲睡。
他动不了,手,脚,甚至手指都无法动弹。要抬起眼皮也得费千钧之力。他甚至没有力气抬头看一看躺在身边的莱特。
他听到了她的不规则的呼吸。听上去好象是一只受伤的小鸟在鼓那张开的翅膀。她就近在身旁,”他可以感到她的体热;但是又似乎远在天边。
我怎么越来越冷,他心里想。死的滋味就是这样吗,血液流通逐渐减慢;心跳逐渐减慢,身体逐渐冷下来,脑子越来越昏昏沉沉,死的滋味就是这样吗?”
他看着飞船的天花板,视线跟着复杂的管子和机器转移。关于这条飞船的构造和怎样操纵的知识慢慢地渗透到他的脑里。他开始慢慢地了解他所看到的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了。慢慢地。慢慢地。
有一个仪器上面有块白色发亮的面盘。
那是干吗的?
他象潜在水底的人一样,只能慢慢来。
有人用过这面盘。有手碰过。有人修理过,安装过。有人在造这面盘,安装它以前,在修理、使用它以前就梦见过它。这个面盘里有使用和制造的记忆,它本身的形状就是一种梦一般的记忆,把为什么制造它,它的用途是什么告诉了西穆。只要有时间,不论什么东西只要好好看一下,他就能从中得到他所需要的知识。他的思想深处在拆卸这些东西的内容,然后加以分析。
这个面盘是记时间的!
上面记了好几百万小时!
但是怎么可能呢?西穆睁大了眼睛,炯炯发光。当初需要这个仪器的人到哪里去了?
他的眼睛里面血液汹涌。他闭上他的眼睛。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这一天已过去了。他心里想,而我却躺在这里,听任生命飞逝。我动不了。我的青春在飞逝。我多久才能动了
他从船窗口中看到夜去昼来,昼去夜来。星星在隐隐闪烁。
他心里想,我在这里要躺上四、五天,身体很快衰老干枯。飞船使我动弹不得。要是我当初留在悬崖上的家里度过我这短促的一生也比在这里强呀。到这里来有什么好处?我错过了黎明和黄昏。莱特尽管在我身边,我碰也碰不到她。
他神志昏迷,各种各样的想法在飞船里旋转。他闻到了合金的刺鼻气味。他听到了船身日胀夜缩。
天亮了。 又是一个黎明!
今天我该完全长大了。他咬紧牙关。我一定要起来,我一定要走动,我一定要享受这时光。 但是他动弹不了。他感觉到血液睡意朦胧地从一个心房流到另一个心房,流过他全身,通过一张一收的肺部的净化。
飞船里暖和起来。不知什么地方机器咔嚓一下,气温就自动降了下来。一阵气流通过室内。
又是夜。又是白天。
他躺着,看着自己的生命又过去了四天。
他不想挣扎。挣扎也没有用。他的生命完了。
他现在也不想侧过头去了。他不想看到莱特的脸象他受苦的母亲那样——眼睑死灰,眼珠发暗,面颊枯萎干瘪。他不想看到她的脖子象一根干木头,手象火中升起的烟雾,胸脯象干枯的树皮,乱蓬蓬的头发象野草一样!
那么他自己呢?他成了什么样子?他的下巴陷削了下去没有?他的眼眶深陷了下去没有?他的额角添了皱折没有?
他的体力开始恢复。他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动慢得出奇,一分钟一百跳。不可能。他感到十分清凉,舒服,悠闲,自在。
他的脑袋掉到一边。他看到了莱特。他吃惊得叫了出来。
她又年轻又美丽。
她也在看他,因为身体太弱,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象银镜,圆圆的脖子象孩子的胳膊。她的一头秀发如云,身体纤美。
已经有四天过去了,但她还是很年轻……不,甚至比他们刚进飞船时还年轻。她仍在青春期。
他不能相情。
她的第一句话是,“这样下去能维持多久?”
他小心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们仍很年轻。” “这是因为飞船的缘故。我们有金属保护,切断了阳光和阳光中使我们衰老的东西。”
她的眼光若有所思。“那么,如果我们呆在这里——”
“我们就会年轻下去。”
“多六天?十四天?二十天?”
“也许不止多这么些天。”
他躺在那里不响。过了很久,她说,“西穆?”
“唔?”
“我们留在这里吧。我们别回去了。要是我们回去,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
“我们又会开始衰老的,是不是?”
他转过头去,看着天花板和指针移动的钟。“是的,我们会衰老的。”
“要是我们马上老了起来,那怎么办?我们一出飞船,变化就会很大,我们是不是吃得消?”
“也许。”
又是一阵静戳。他开始挪动四肢,试一试。他很俄。“别人在等我们,”他说。
她的下一句话叫他吃了一惊。“别人早已死了。”她说。“或者再过几小时就死了、我们认识的人都很老了。”
他想象不出他们的老态,想象不出他的姊姊小黑年迈龙钟的样子。他把一摇头,不再去想它。“他们可能死,”他说。“但是还有生的。”
“那些人我们连认识都不认识。”
“不管怎么样,是我们自己人。”他答道,“我们不去帮助他们,他们只能活八天,或者十一天,”
“但是我们年轻,西穆!我们能够保持年轻!”
他不想再听这话,因为这话太有诱惑力了。留在这里,活下去。“我们已经比别人长寿了,”他说。“我需要人工作。修理这条飞船的人。我们现在站起来吧,先找东西吃。再看一看这条飞船能不能动。我不敢自己发动。它太大了。我需要帮手。”
“但这就需要再跑回去!”
“我知道。”他软弱无力地撑起来。“但是我还是要这样做。”
“你怎么能把他们搞来?”
“利用那条河。”
“如果它仍在那里,它很可能流到别处去了。”
“那么就等到它流回来。我必须回去,莱特。迪恩克的儿子在等我,还有我的姊姊,你的哥哥,他们都老了,快要死了,但在等我们的消息——”
过了很久,他听到她移动的声音,听到她吃力地挪到他身边来。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闭着眼睛,摸着他的胳膊。“对不起。请原谅我。你必须回去。我是个自私的傻瓜。”
他笨拙地摸一摸她的脸颊。“这是人性之常。我了解你。没有什么要原谅的。”
他们找到了吃的。他们在飞船上走了一遭。船上空无一人,他们在控制室才发现有个人的残骸,那一定是首席航天员。别的人肯定是用紧急救生艇空降在空间了。这个航天员独自坐在控制定整把飞船降落在这座可以看到别人空降,把救生艇撞毁的山上,由于地势高,才免遭洪水。首席航天员在降落后不久就死了,大概是因为心脏病发作。飞船就留在这里,完好如新,象一只鸡蛋一样,但是默然无声,几乎就在其他幸存者的附近,这么过了几千几万天?要是航天员当初没有死,西移和莱特的祖先的遭遇就会完全不同了。西穆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感觉到了遥远的不祥的战争的余波。星球之间的大战的结果如何?谁胜谁败?还是两败俱伤,想不到来找回幸存者?究竟谁有理?谁是敌人?西穆这个人种有罪还是无罪?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匆匆忙忙地把飞船检查了一遍。他根本不知道飞船航行的原理,但是他一边走。一边抚摸着各种机器,他就学会了。飞船只需一批机务人员。要发动起来飞行,一个人是办不到的。他把一只手放在一只圆形的猪鼻似的机器上,好象烫手似的,吓了一跳。”
“莱特!”
“怎么回事?”
他又碰了一碰机器,摸弄着它,手哆嗦得厉害,眼眶里满孕着泪水,嘴巴张开又合上,他看着机器,说不出的喜爱,接着又看一眼莱特。
“有了这机器——”他轻轻地、几乎无法相信地、结统巴巴地说。“有了……有了这机器,我可以——”
“可以什么,西穆?”
他把手插进一只酒杯样的玩意儿中,里面有一根扳手。他通过面前的舱眼,可以看到远远的悬崖。“我们原来担心这座山边不会再有条河流过,是不是?”他兴高采烈地问。
“是的,西穆,但是——”
“会有一条河的。我今晚就可以回来!我要带他们一起来。五百个人!因为我可以用这机器开一条河道直通悬崖,河水就会汹涌而来,把我们的人很快的冲过来,这是回来的可靠办法!他抚摸着那机器的桶状机身。“我一碰到它,它的用途和方法就传到了我身上!”他一按扳手。
飞船前面喷出了一道白热的火光,尖叫作响。
西穆不慌不忙地。正确地开出了一条河道来。他一边开河,一边就夜尽昼来了。
回到悬崖去的任务由西穆独力完成。莱特留在飞船里。以防万一发生意外不测。起初看来,回去的行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河水把他冲向目的地,节省时间。他得在天明时分一股劲儿地跑毕全程,很有可能没有安全到达日的地。太阳已经赶上他了。
“唯一办法是在太阳升起之前就开始。”
“但是你要冻死的,西穆。”
“你瞧这里。”他把那个刚才在山谷底里岩石中间开出一条河床的机器调整了一下。他抬起了枪口,按下杠杆,放了下去。这时就有一股裂口喷向悬崖。他调整了一下距离,把火焰发射到三里以外。然后他转身向莱特说,行了。可是莱特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打开气锁门。“现在外面冷得很,离天亮还有半小时。如果我按这喷射的火焰方向平行奔跑;只要挨得近一些,虽然温度不够,但就不至于冻死。”
“这可不安全,”莱特不同意。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事情是安全的。”他向前跨了一步。“我这样可以抢先半小时,这就来得及跑到悬崖了。”
“要是你在挨着火焰跑的时候,机器失灵了呢?”
“但愿不会这样。”他说。
他马上就到了外面。他好象腹部给踢了一脚一样站立不稳。他的心脏几乎要爆炸了。周围的环境又迫使他过高速度的生活。他觉得脉搏加速,血管里血液的涌流。
外面还是很冷。飞船发出的一股火焰穿过山谷,嘶嘶作响,传来一股暖气。他向火焰靠近了几步i$得近近的。如果在奔跑时稍有差错——。 “我会回来的,”他向莱特叫道。
话音未了,他就随着火焰向前飞跑出去了。
大清早,洞穴里的人就看见了长长的一条橘红色的火焰和旁边在飞跑的一个白色的人形。大家都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惊叹的份儿。
等到西穆最后跑到他童年时代的悬崖时,他看到到处都是陌生人的脸孔。没有熟悉的人。他马上意识到要想见到熟人的脸是件何等愚蠢的事!有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人盯着他问道:“你是谁?你是从敌人那里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西穆,是西穆家的儿子!”
“西穆!” 他上面的洞穴上一个老妇人失声一叫。她蹒跚地从上面下来。“西穆,西穆,原来是你!”
他不解地看着她:“但是我可不认识你呀!”
“西穆,你本认识我吗?哦,西穆,是我呀。我是小黑!”
“小黑!”
他心中感到一阵难受。她投到了他的怀抱里。这个年老颤抖的女人,眼睛已经半瞎了,原来是他姊姊。
上面又出现了一张脸。一张老头子的脸。一张凶狠、怨毒的脸。他看着西穆叫道:“赶他走!他是从敌人那里来的。他住在那里,他仍年轻!到过那里的人决不能再回到我们这里来。叛徒!“一块大石头扔了下来。。
西穆拉着老妇人跳向一旁。
大伙儿一阵呼叫,他们挥着拳头向西穆跑来。“宰了他,宰了他!”那个老头儿叫道,西穆也不知他是谁。
“站住!”西穆举起双手道。“我是从飞船来的!”
“飞船?一大伙儿停了步。小黑紧紧地拉着他,看着他的年轻药脸,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光滑。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那个老头子挤命叫,又拣起了一块石头。
“我给你们再多活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大伙儿呆了。他们张大了嘴,露出不信的目光。
“三十天?”大伙儿重复着。“怎么可能呢?”
“跟我一起回飞船。到了里面可以永远活下去!”
那个老头儿举起了一块石头,接着全身痉挛。向前一冲,从石块缝里跌了下来,趴在西穆的脚下。
西穆低头看一看这个老头儿,看一看他的茫然的眼睛,耷拉的嘴巴,踯缩的身子。
“奇昂!”
“是他,”小黑在他身后说,声音苍老。“你的仇敌奇昂。”
那天晚上有两百个人奔向飞船。新河道上水流汹涌。其中有一百个人给淹死或冻死了。其他一百人同西穆一起到了飞船那里。
莱特在那里等着,打开了金属的门。
这样过了几个星期。悬崖上有好几代的人生了下来又死了,而科学家们和工人们在飞船上努力工作,学会它的操作。 到了最后一天,二十多个人在飞船上各就各位。现在就马上要启航了。
西穆按了手指下面的操纵面盘。
莱特擦着眼睛,来到了他身旁,坐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大腿旁。“我做了一个梦,”她瞧着远方说。“我梦见我住在一个又冷又热的星球上的一个悬崖里,那里的人在八天内就衰老死亡。”
“这梦多么古怪,”西穆说。“这样一个恶梦般的生活是没法过的。忘掉它。你现在梦醒了。”
他轻轻地按着操纵面盘。
飞船升了起来,飞到了太空。
西穆的话不错。
恶梦终于醒了。
《冰霜与烈火》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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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十亿年后的来客 | 何夕 | 《十亿年后的来客》
作者:何夕
正文 十亿年后的来客(上)
一
有一种说法,人的名字多半不符合实际,但绰号却绝不会错。以何夕渊博的知识自然知道这句话,不过他以为这句话也有极其错误的时候。比如这几天前的报纸上,在那位二流记者半是道听途说半是臆造的故事里,何夕获得了本年度的一个新称号——“坏种”。
何夕放下报纸,心里涌起些无奈的感觉。不过仔细推敲起来,那位仁兄大概也曾做过一番调查,比如,何夕最好的朋友兼搭裆铁锒就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张口闭口都是一句“坏小子”。朋友尚且如此,那些曾经栽在他手里的人提到他当然更无好话。除开朋友和敌人,剩下的就只有女人了,不过很遗憾,何夕记忆里几个女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坏死了。”
何夕叹口气,不打算想下去了。一旁的镜子忠实地映照出他的面孔,那是一张微黑的已经被岁月染上风霜的脸;头颅很大,不太整齐的头发向左斜梳,额头的宽度几乎超过一尺,眉毛浓得像是两把剑。何夕端详着自己的这张脸,最后下的结论是:即使退上一万步,也无法否认这张脸的英俊。可这张脸的主人竟然背上了一个坏名,这真是太不公正了。何夕在心里有些愤愤不平。
但何夕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他的目光停在镜子里自己的嘴角处。他用力收收嘴唇,试图改变镜子里的模样。可是即使他连着换了几个表情,而且每次都用手拉住嘴角帮忙校正,但镜中人的嘴角依然带着那种仿佛与生俱来也许将永远伴随着他的那种笑容。
何夕无可奈何地发现,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词才能够形容那种笑容——
坏笑。
何夕再次叹口气,有些认命地收回目光。窗外是寂静的湖畔景色,秋天的色彩正浓重地浸染着世界。何夕喜欢这里的寂静,正如他也喜欢热闹一样。这听起来很矛盾,但却是真实的何夕。他可以一连数月独自待在这人迹罕至的名为“守苑”的清冷山居,自己做饭洗衣,过最简朴的生活。但是,他也曾在那些奢华的销金窟里一掷千金。而这一切只取决于一点,那就是他的心情。曾经不止一次,缤纷的晚会正在进行,头一秒钟何夕还像一只狂欢的蝴蝶在花丛中嬉戏,下一秒钟他却突然停住,兴味索然地退出,一直退缩到千里之外的清冷山居中;而在另一些时候,他又可能在山间景色最好的时节里同样没来由地作别山林,急急赶赴喧嚣的都市,仿佛一滴急于融进海洋的水珠。
不过很多时候,有一个重要因素能够影响何夕的取舍,那便是朋友。与何夕相识的人并不少,但称得上朋友的却不多,要是直接点说就只是那么几个人而已。铁锒与何夕相识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过几岁,按他们四川老家的说法,这叫做“毛根儿”朋友。他们后来能够那么长时间地保持友谊,原因也并不复杂,主要就在于铁锒一向争强好胜,而何夕却似乎是天底下最能让人的人。铁锒也知道自己的这个脾气不好,很想改,但每每事到临头却总是与人争得不可开交。要说这也不全是坏事,铁锒也从中受益不少,比方说,从小到大他总是团体里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他有最高的学分、最强健的体魄、最出众的打扮,以及最丰富多彩的人生。不过,有个想法一直盘桓在铁锒的心底,虽然他从没有说出来过——铁锒知道有不少人艳羡自己,但却觉得这只是因为何夕不愿意与他争锋而已。在铁锒眼里,何夕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同时也是一个古怪的人。铁锒觉得何夕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很淡然,仿佛从来都没想过要从这个世上得到什么。
铁锒曾经不止一次亲眼见到何夕一挥手,就放弃了那些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像那一次,只要何夕点点头,秀丽如仙子的水盈盈连同水氏家族的财富就会全都属于他,但是何夕却淡淡地笑着,将水盈盈的手放到了她的未婚夫手中。还有朱环夫人,还有那个因为有些傻气而总是遭人算计的富家子兰天羽。这些人都曾受过何夕的恩惠,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找机会有所报答,但却不知道做什么,所以报答之事就成了一个无法达成的心愿。当然,有件何夕很乐见的事情是他们完全办得到的,那便是随时抽空到何夕的山居小屋里坐坐,品品何夕亲手泡的龙都香茗,聊聊他们亲历或是听来的山外趣事。这时的何夕总是特别沉静,他基本上不插话,只偶尔将目光从室内移向窗外,有些飘忽地看着什么东西,但这时如果讲述者停下来,他会马上回过头来提醒继续。当然,现在常来的朋友都知道何夕的这个习惯了,所以到后来,每一个讲述者都不去探究何夕到底在看什么,只管自顾自地往下讲就行了。
不过,何夕并不会一直当听众,他的发言时间常常在最后。虽然光临山居的朋友多数时候只是闲聚,但偶尔也会有一些陌生人与他们同来,这些人不是来聊天的,直接地说他们是遇到了难题,而解决这样的难题不仅超出了他们自己的能力,并且也肯定超出了他们所能想到的那些能够给予帮助的对象,比如说警方。换言之,他们遇到的是这个平凡世界上发生的非凡事件。有关何夕解决神秘事件的传闻范围不算小,但一般人只是当做故事来听,真正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不过,凡是知道内情的人都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
今天是上弦月,在许多人眼里并不值得欣赏,但却正是何夕最喜欢的那种。何夕一向觉得,满月在天固然朗朗照人,但却少了几分韵致。初秋的山林在傍晚八点多已经转凉,但天空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虫豸的低鸣加深了山林的寂静。何夕半蹲在屋外的小径上,借着天光专心地注视着脚下。这时,两辆黑色的小车从远处的山口显出来,渐渐靠近,最后停在了三十米以外大路的终点。第一辆车的前门打开,下来一个皮肤黝黑、高大壮硕的男人,他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眼窝略微有些深,鼻梁高挺,下巴向前画出一道坚毅的弧线。跟着从第二辆车里下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六十来岁,满面倦容。两人下车后环视了一下四周,并肩朝小屋的方向走来。另有几个保镖似的人物跟在他们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老者走路有些吃力,年轻的那位不时停下来等待。
何夕抬头注视着来者,一缕若有所思的表情从他的嘴角显露出来。壮硕的汉子一言不发地将拳头重重砸在何夕的肩头,而何夕也回以同样的动作;与这个动作不相称的是,两人脸上同时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此人正是何夕最好的朋友铁锒。
“你在等我们吗?你知道我们要来?”铁锒问。
“我可不知道。”何夕说, “我只是在做研究。”
“什么研究?”铁锒四下里望了望。
“我在研究植物能不能倒过来生长。”何夕认真地说。
铁锒哑然失笑,完全不相信何夕会为这样的事情费神, “这还用问,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是两个月前在一次聚会上有个小孩随口问我的问题,当时兰天成也在,他也说不可能。结果我和他打了个赌,赌金由他定。”
铁锒的嘴立时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兰天成是兰天羽的堂兄,家财巨万,以前正是他为了家产逼得兰天羽走投无路几乎寻了短见,要不是得到何夕相助韵话,兰天羽早已一败涂地。这样的人定的赌金有多大可想而知,而关键在于,就是傻子也能判断这个赌的输赢——世界上哪里有倒过来生长的植物?
“你是不是有点发烧?”铁锒伸手触摸何夕的额头,“打这样的赌你输定了。”
“是吗?”何夕不以为然地说,“你是否能低头看看脚下?”
铁锒这才注意到道路旁边斜插着七八根枝条,大部分已经枯死,但有一枝的顶端却长出了翠绿的小分枝。小枝的形状有些古怪——先向下然后又倔犟地转向天空,宛如一支钩子。
铁锒立时倒吸一口气,眼前的情形分明表示这确实是一棵倒栽着生长的植物。
“你怎么做到的?”铁锒吃惊地问。
“我选择最易生根的柳树,然后随便把它们倒着插在地上就行了。”何夕轻描淡写地说,“都说柳树不值钱,可这株柳树倒是值不少钱,福利院里的小家伙们可以添置些新东西了。”
“可是你怎么就敢随便打这个赌,要是输了呢?”铁锒不解。
“输了?”何夕一愣, “这个倒没想过。”他突然露出招牌坏笑来, “不过要是那样你总不会袖手旁观吧,怎么也得承担个百分之八绿细直纹短袖九十吧?朋友就是关键时候起作用的,对吧?”
铁锒简直哭笑不得, “你不会总是这么好运气的,我早晚会被你害死。”
何夕止住笑, “好了,开个玩笑嘛。其实我几岁的时候就知道柳树能倒插着生长,是贪玩试出来的。不过,当时我只是证明了两个月之内有少数倒插的柳树能够生根并且长得不错,后来怎么样我就没管了。但这已经符合赌博胜出的条件了,这个试验是做给兰天成看的,他那么有钱,拿点儿出来做做善事也是为他好。”
铁锒还想再说两句,突然想起还没有替身边的人做介绍,于是赶忙侧了侧身说: “这位是常近南先生,是我父亲的朋友。他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他一向不愿意求人,是我一定要带他来的。”
常近南轻轻点头,看上去的确是那种对事冷漠、不愿求助他人的人。常近南眯缝着双眼,仔细地上下打量何夕,弄得何夕也禁不住朝自己身上看了看。
“你很特别。”常近南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应该不是病,而是天生如此, “老实说你这里我是不准备来的,只是不忍驳了小铁子的好意。来之前我已经想好到这里打了照面就走。”
何夕不客气地说:“幸好我也没打算留你。”“不过,我现在倒是不后悔来一趟了。”常近南突然露出笑容,脸上的阴霾一下散去了很多,“本来我根本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对我现在的处境有所帮助,但现在我竟然有了一些信心。”
铁锒大喜过望,他没想到见面这么几分钟,竟然让多日愁眉不展的常近南说出这番话来。
“唉,你可不要这样讲。”何夕急忙开口,“我只是一个闲人罢了。”
常近南悠悠地叹口气, “我一生傲气,从不求人。眼下我所遇到的算得上是一件不可能解决的事情。”
“既然是不可能解决的事情,你怎么会认为我帮得上忙?”何夕探询地问。常近南咧嘴笑了笑,竟然显出儿童般的天真,“让植物倒着生长难道不也是一件不可能解决的事情?”
二
常氏集团是知名企业,经营着包括化工、航运、地产等诸多产业。常家位于檀木山麓,面向风景秀丽的枫叶海湾。住宅的内景装饰豪华,但却给人简练的感觉,看得出主人的品位。
常近南将客厅里的人依次介绍给何夕,铁锒对他们自然是早就熟悉了。常青儿,常近南的大女儿,干练洒脱的形象使她有别于其他一些富家女。她不愿荫庇于家族,早早便外嫁他乡自己打拼。但天不佑人,两年前一场车祸夺去夫君性命,伤痛加上思乡,常青儿于几个月前回到家中,陪伴父亲。常正信,常近南唯一的儿子,二十五岁,半月前刚从国外学成归来,暂时没有什么安排,就留在常近南身边,帮助打理一些事务。
何夕打量着这两位,脸上挂着礼节性的笑容,从表情上看不出他的想法。常青儿倒是有几分好奇地望着何夕,因为刚才父亲介绍时称何夕是博士,而不是某某公司的什么人,印象中自已的这个家很少有生意人之外的朋友光顾。何夕的目光聚焦在常正信身上,对方身着一套休闲装,悠然地斜靠在沙发上,对何夕的到来反应极其冷淡,只简单打个招呼便自顾自地翻起杂志来。何夕并非全部时间都盯着常正信,只是利用同其他人谈话的间隙偶尔瞅一眼而已。不过,对何夕来说这已经足够获取他想要的信息了。随着对常正信观察的深入,他对整件事情产生了兴趣,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件事情可能不会那么简单。起初当常近南请他来家中“驱鬼”时,他还以为这只是某个家里人有歇斯底里的发作现象,这在那些富人家里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现在他不这么看了。照何夕的观察,这个叫常正信的年轻人无疑是正常的,他应该没有什么精神方面的障碍。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会令他做出那些让自己的父亲也以为他“撞鬼”的事情呢?
何夕问完话,常近南请他参观自己的书房,铁锒作陪。书房布置得古色古香,存有大量装帧精美的藏书,其中还有一些罕见的善本。何夕是个不折不扣的书虫,这样的环境让他觉得十分惬意。
常近南一关上房门,就着急地问: “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吗?”
“老实说我觉得贵公子一切都好好的,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何夕慢吞吞地说。
“我也觉得他很正常。”铁锒道。
常近南有些意外, “你们一定是没有认真看。他一定有问题了,否则怎么可能逼着我将常氏集团的大部分资金交给他投资。虽然……”常近南欲言又止。
“虽然什么?如果你不告诉我们全部实情,我恐怕帮不了你。”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常近南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仿佛还在犹豫,但最终,对儿子的担心占了上风, “虽然他本来已经做到了,但在最后一刻他却终止了行动。”
“什么行动?”何夕追问道。
常近南叹口气, “那是七天前的事。那天早晨,正信突然来到我的卧室,建议我将所有可用的资金立刻交给他投资到欧洲一家知名度很小的公司。我当然不同意,正信很生气,然后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问他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可靠的内幕消息,他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和我吵。这件事让我的心情很糟糕,身体也很不舒服,所以那天我就没去办公室,不料上午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常近南迟疑了一下,然后在书桌的电脑键盘上敲击了几下, “你们看看吧,这是当天上午公司总部的监控录像。”
看上去,画面显然经过了加工剪辑,因为屏幕显示的是从几个不同角度拍摄的图像。画面上,常近南正走进常氏集团总部的财务部,神色严峻地说着什么。
“据财务部的人说,是我向他们下达了资金汇转的命令。”
“可那人的确是你啊。”铁锒端详着画面说,“你们的监控设备是顶尖水平的,非常清晰。”
“也许除了我自己之外,谁都会这样认为。哦,还有青儿,她那天上午和我一起在家。这人和我长得一样,穿着我的衣服,但却不是我。”
“会不会是常正信找来了某个演员装扮成你,以便划转资金?”何夕插话道, “对不起,我只是推测,如果说错了请别见怪。”
“世上没有哪个演员有这样的本事。我和那些职员朝夕相处,他们不可能辨别不出我的相貌和声音。”常近南苦笑, “你们没有见到当他们事后得知那不是我时的表隋,他们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画面上,常近南做完指示后离开,在过道里踱着步,并时不时地在窗前驻足眺望远处。几分钟后,他突然再次进入财务部,神色急切地说着什么。
“那人收回了先前的命令,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常近南解释道。
这时,画面中的常近南急匆匆地进到一间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锁上门,搜索了一下四周后,在墙上做了一个动作。
“他堵上了监控摄像头,但他不知道会议室里还有另一个较隐蔽的摄像头。”
那人面朝窗外伫立,双手撑在窗台上,从肩膀开始整个身躯都在剧烈颤抖。从背影看,这似乎是一个无比痛苦的过程,有好几次那人仿佛都快要栽倒在地。这奇怪的一幕持续了大约两分钟,然后那人缓缓转过头来……
“天哪,常正信!”铁锒发出一声惊呼。
砰的一声,书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黑影闯了进来。 “为什么要对外人讲这件事?你答应过不再提起的!”来人正是常正信,但这已经不是客厅里那个温文尔雅的常正信了,他直勾勾地瞪着屋里的几个人,眼睛里闪现着妖异的光芒。“瓶子,天哪,你们看见了吗?那些瓶子。”说完这话,他脖子猛然向后一挺就要倒下去,何夕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快拿杯水来。”何夕急促地说。
常正信躺在沙发上,喝了几口水后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望着四周,似乎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何夕语气和缓地说。
常正信迷茫地望着何夕, “我怎么在这里?真奇怪。”他看到了常近南,“爸爸,你也在,我去睡觉了。晚安。”说话间他起身朝门外走去。
“好了,何夕先生,你大概也知道我面临的处境了吧。”常近南幽幽开口道, “事后我问过正信,但他拒绝答复我。我现在最在意的就是家人的平安。一定是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够帮我了,只要你开口,我不在乎出多少钱。”
“嗯,那好吧。老实说,吸引我的是这个事件本身,不是钱,不过你既然开了口,我也就不客气了。”何夕随手在书桌上抓起一张纸,草草写了一行字递给常近南。
铁锒迷惑地望着何夕。虽然何夕的事务所的确带有商业性质,但他从未见过何夕这样主动地索取报酬。不过,比他更迷惑的是常近南,因为那张纸上写的是:请立刻准备一张到苏黎世的机票。
铁锒抬起头,正好碰上何夕那招牌似的坏笑,“常正信不是在瑞士读的书吗?”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也许那里会有我们想找的东西。”
三
在朋友们眼中,何夕是一个很少出尔反尔的人,也就是说,他说的话或写的文字极少可能出现变动。不过最近他肯定失算了,他本来叫人准备一张机票,但实际上准备的却是三张,因为来的是三个人,除了他之外,还有铁锒和常青儿。铁锒的理由是“正好放假有空”,常青儿则只说想跟来,没点明具体理由——不过后来何夕才知道,这个女人做起事来, “理由”两个字根本就是多余。
苏黎世大学成立于l833年,是无数优秀人才的摇篮。何夕看着古朴的校门,突然露出戏谑的笑容, “要是校方知道他们培养了一个不借助任何道具就能在两分钟内变成另一个人的奇才,不知会作何感想?”
起身之前,何夕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常正信求学时的一些概况,比如成绩、租住地、节假日里喜欢上哪里消磨、有没有女朋友等等,以至于常青儿都忍不住抗。提上裤子,议要求尊重一下常正信的隐私。
“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不必查了吧?”她扯着尖尖的嗓门试图保护自己的弟弟。
“问题是,你怎么知道那些事无关紧要?”何夕反驳的话一向精练,却一向有效,总是顶得常青儿哑口无言。
卡文先生的秃头从电脑屏幕前抬起来, “找到了。常正信是一个比较普通的学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是这样,”何夕信口开河,“常正信现在被提名参选中国十大杰出青年,我们想在他的母校,也就是贵校,找一些不同寻常的经历,作为他的事迹。”
“哦,我再看看。他专业上成绩好像一般,嗯。在选修的古生物学专业上表现不错。你知道,我校的古生物研究所是有世界知名度的。这对你们有用吗?他的论文是雷恩教授评审通过的。我看看,对了,雷恩教授今天没有课程安排,应该在家里。”
……
“常正信?”雷恩教授有些拗口地念叨着这个名字,“你们确定他是我的学生?”
常青儿也觉得这一行有些唐突了, “他只是在这所大学读书。他不喜欢自己的制药专业,却对古生物学颇感兴趣,而您是这方面的权威,所以我们猜测他可能会与您有较多的联系。”
雷恩蹙眉良久,摇了摇头, “也许他听过我的课吧。见了面我大概能认识。但现在实在想不起这个名字。其实你们东方人来我校留学,一般都是选择诸如计算机、财会、法律等实用性很强的学科,很少会选我这个专业的。”
“其实我倒是一直对这门学科非常感兴趣,只可惜当年家里没钱供我。”何夕突然说。
“这倒是实话。”?雷恩笑了笑, “这样的超冷门专业,的确只有少数从不为就业发愁的有钱有闲的人才会就读。就连我的女儿露茜,”他朝窗外努努嘴,“对我的工作也是毫无兴趣,不过,也许今后我有机会培养一下我的小外孙。哈哈哈。”雷恩说着,爽朗地大笑起来。
何夕顺着雷恩的目光看出去,室外小花园里一个容貌秀丽的红农女子正在修剪蔷薇,她的左手轻抚着隆起的腹部,脸上挂着恬静满足的笑容。
从雷恩的住所出来,何夕准备找常正信的房东了解些情况。他们已经了解到常正信那几年基本上是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何夕让常青儿开车,他想抽空打个盹儿。就在刚要放下座椅靠背时,他眼角的余光从后视镜里发现了情况。
“我们被跟踪了。别往后看,往前开就行。”何夕不动声色地对常青儿说。
“哪儿?是谁?我怎么看不到?”常青儿惊慌地瞟了一眼后视镜,在她看来一切如常。
何夕没好气地指着前方说,“如果你也能察觉的话,他们就只能改行开出租车了。”
“不知道会是些什么人?”铁锒倒是很镇定。同何夕在一起时间长了,这样的场面他早已见惯不惊。
“看来是有人知道我们在调查常正信,本来应该小心点才是。”何夕嘴里叹气,神色却显得很兴奋,对手的出现让他觉得和真胶线,悬挂昨相的距离正在缩短。“我们要不要改变今天的计划?”铁锒问道。“不用,反正别人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四
戴维丝太太的房子是一座历史久远的古宅,院落宽敞,外墙上爬满了翠绿的植物。她是一位退休护,现在应该把士,大约七十岁,体态微胖,皮肤白皙,十年前就一直独居。得知这行人的来意后,她并没有显得太意外,仿佛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她从一个资料柜中取出封皮上写有常正信名字的信封,看了何夕一眼,又把信封放回了原处。
“常的确有些与众不同。”戴维丝太太陷入了回忆, “我的房子是继承我叔父的,不算巨宅,但面积也不小了。由于我一个人住不了这么宽敞的房子,所以一直都是将底层作为出租房的。这里本来就偏僻,附近大学的学生是我比较欢迎的租客。以前都是十多个学生分别租住在底楼的房间里。常来的时候正好是新学期开始,常要求我退掉别人的合约,违约的钱由他负责。因为他要一个人租下所有的房间,包括地下室。看得出他很有钱,但我实在想不出一个人怎么会需要这么多的房间,而且还要加上地下室。但常从来不回答这些问题,所以我也就没有追问了,反正对我来说只要有人租房就行。”
“他总是一个人住吗?有没有带别的人来?”何夕插话道。
“这也是我比较迷惑的地方。虽然我并不想关心别人的私事,但他的确从来没有带过女朋友之类的人来。倒是每隔些日子就有几位男士来访,而且每次并不总是同样的人,但衣着打扮却差不多。怎么说呢,虽然现在许多人在穿着上都比较守旧,但他们这些人实在是守旧得过分了,都不过二三十岁的人,却总是一身黑衣,连里面的衬衣都像是只有一种灰色。”
“我的老天,正信不会加入什么同志协会了吧?”常青儿脱口而出。
“应该不是的。”戴维丝太太露出笑容,“他们只是在一起讨论问题,都是些我听不明白的东西,有时候声音很大,但多数时候声音很小。我的耳朵本就不好,基本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我的房子比较偏僻,除了他们之外,就没见什么人来了。”
“光这些也说不上有什么奇特啊。”铁锒说。“有件事情一直让我觉得很奇怪。”戴维丝太太接着说,“常入住不久,便要求我更换了功率很大的电表,那几乎是—个工厂才需要的容量。”
何夕立刻来了兴趣, “这么说,他是在生产什么东西吗?”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往外运送过产品,所以肯定不是在办厂。他只是运来过一些箱子,然后在离开时又带走了那些箱子。在他租房期间,我从没进过地下室。”
“我们能到他租住的房屋看看吗?”何夕问道。“这恐怕不行,现在住着房客呢,我是不能随便进入他们房间的。”
“那地下室呢?”
戴维丝太太稍稍迟疑了一下, “这倒是可以,不过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现在只放着我自己的一些杂物。”
古宅的地底阴冷而潮湿,一些粗壮的立柱支撑着幽暗的屋顶。何夕注意到,与通常的地下室相比,这里的高度有些不同寻常。常青儿或许感到有点冷,瑟缩地抱着肩膀。
“我看层高至少有五米吧。”铁锒也注意到了这点,他用力喊了一声,回声激荡。
一截剪断的电缆十分醒目地挂在离地几米的墙壁上,看来这是常正信留在这里的唯一痕迹。就算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从眼前的情形看也无从知晓了。何夕在四处仔细地搜索,十分钟后,他不得不失望地摇了摇头。铁锒深知何夕的观察能力,从他的表情看,想从这里再发掘些什么已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戴维丝太太突然开口道:“我想起一件事,常刚搬走时,我曾经在角落里捡到过一样东西,是一个形状很怪的小玻璃瓶,我把它放在……放在……”
戴维丝太太的表述突然中止,她微胖的躯体像一团面似的瘫软倒地。何夕和铁锒的第~个反应都是像箭一般蹿向地下室的出口。前方一个黑影正急速地逃走,何夕和铁锒的百米速度都是运动健将级的,只几秒钟时间,他们同那个黑影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到二十米之内。但就在这时,那个黑影突然蹿向旁边的树林,然后何夕和铁锒便见到了令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那个黑影居然在树丛之间荡起了秋千,就像一只长臂猿,只几个起落便甩开二人,越过高高的铁围栏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铁锒转头看着何夕,表情有些发傻,不过话还说得清楚:“人猿泰山到欧洲来干什么?”
戴维丝太太显然已经不治,致她于死命的是一颗普通的鹅卵石,大约两厘米见方,就嵌在她额头的左侧。看到这一幕,何夕才明白自己有些大意了,不过他的确没料到会发展到这一步,现在看来事情越来越不简单了。
常青儿正准备打电话报警,何夕果断地制止了她, “等一下我们出去用公用电话报警,否则会被警方缠住的。”
“戴维丝太太最后说的那个东西到底会在哪儿呢?”常青儿焦急地环顾四周, “要不再找找看。”
“不用了吧,这里何夕已经搜寻过了,他都没有发现那个东西。”铁锒抱着膀子说,样子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但说的却是大实话。
“我想我知道那个东西在哪儿了。”何夕突然开口道,他径直朝地下室出口奔去,留下铁锒和常青儿两人面面相觑。
何夕再次出现时,手上拿着一个很小的瓶子。他是在一个信封里找到的。
“既然戴维丝太太知道这是常正信遗留的东西,她自然会把它妥善地保存好。”何夕用一句话就解开了常青儿眼里的疑问,然后就拿着尺子比划起来。瓶子是六棱柱形,边长0.5厘米,高度1厘米,虽然透明,但并不是普通玻璃,而像是一种轻质的、强度远高于玻璃的高分子材料。瓶子的顶部和底部都镶嵌着金属片,在顶部还开着两个直径约1毫米的小孔,但被类似胶垫的东西密封着,里面装有半瓶透明液体。
“我实在看不出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铁锒满脸不解。
何夕仔细端详着小瓶,也是一脸的迷惑, “到现在为止我只觉得这像是一个容器。”
“这我也看得出来啊。”常青儿插话道, “那两个小孔肯定就是注入和取出液体用的。”
何夕赞同地点头, “不过,我还看出这东西应该不止一个,而是数量庞大的—组。”
“这样说没什么根据吧?”铁锒说, “它完全可能就是一个孤立的配件。”
“你们注意到它的形状没有?像这种六棱柱形状的造型,在加工上比正方体之类难度要大许多,容量也没有明显的增大,除非是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否则不会随便做成这个样子。”
“对啊,大量六棱柱体拼合在一起是最能节约材料和提高支撑强度的,就像蜂巢的结构。”铁锒恍然大悟。
“那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在古宅的地下室里曾经有过数量庞大的这种小瓶子,可常正信到底在干什么呢?还记得在常家书房里,常正信曾经说过:‘看,那些瓶子。’”何夕眉头紧锁,“还有,我们见到的那个黑影又是什么呢?”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猛的人,他简直就是在树上飞。”铁锒抓挠着头皮。
“常青儿,看来要麻烦你联系一下,我们现在需要一间设施齐全的实验室。”何夕带头往外走,“现在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五
常氏集团在瑞士并没有产业,但有生意伙伴。
十个小时之后,何夕已经有了一间工作室。这是一家制药公司的实验室,鉴于瑞士制药业的水平,这间实验室的配置在这颗星球上大约算是顶级的了。不过,何夕很快便发现其实有些小题大做,因为从容器里取出的液体成分实在非常单纯。
经测算,每千克这种液体中大约含有23克的氯元素、12克的钠元素、9克硫元素、3克镁元素,以及不到1克的钙和钾,剩下的就是一些微量元素和水了。现在实验室里就是这么一个化验结果,连同三张愁眉不展的脸。怎么说呢,它的成分太普通了,就像是随便从太平洋某个角落里汲取的一滴水。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因为它和通常的海水之间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硫和镁的含量稍高一些,但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就像是在某个特殊地域采集的一滴海水。地球上这种地方有的是,比如海底烟囱附近或是像红海之类的特殊海域。
“看来我们有方向了。”铁锒先开口, “我想应该拿它同世界各地的海水成分进行比对,确定一下这些海水他们是从什么地方运来的。等会儿我到专业网站上查询一下。如果他们曾经运送过大量海水,肯定会留下线索的。”
“可我弟弟拿这些海水来干什么呢?”常青儿皱着眉, “他从小就对化学不感兴趣,本来我父亲是希望他在制药业有所发展的,但他一直不喜欢这个专业。”
“我倒是觉得整个事件越来越有意思了。”何夕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表情,望着铁锒说, “虽然并没太多依据,但我有种预感,你很可能查询不到匹配的结果。”
“你是说,这可能不是海水?那我可以扩大范围,顺带查一下各个内陆湖的数据,应该能找到接近的结果吧。”
“但愿你是对的。”何夕若有所思, “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难道你有什么猜测吗?”常青儿追问道。
“我只是在想……”何夕的口气有些古怪,“那个能在树上飞的人是怎么回事。”
“也许他是个受雇于人的高手。”常青儿道,“就像是那些从事极限运动的跑酷运动员。”
“我见过跑酷。但……”何夕看了铁锒一眼,“你觉得他是在跑酷吗?”
铁锒脸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
常青儿着急地叫嚷起来: “你们在说些什么啊?”
铁锒苦笑了一下, “我是说,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像那个家伙那样跑酷,他在树上跳跃的样子不会输给一只长臂猿。”
“你们的意思是……他不是人?”常青儿的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了一圈。
“我只是觉得他在地上跑的时候肯定是个人,在树上跳的时候绝对不是人。”何夕说。
六
享誉世界的瑞士风光的确名不虚传。铁锒今天要查对神秘液体的来路,至少要大半天的时间,常青儿耐不住等待要游览名胜,以何夕一向的绅士作派当然只能陪同侍驾。直到这时。何夕才领教了像常青儿这样的女人有多难伺候。首先,由于出身和见识的原因,她的眼光的确独到,对于一般的寻常景色基本不屑一顾,总是四处寻找出奇的风光;同时,由于做事一向泼辣干练,常青儿对于入眼的景色每每又不甘于远望,只要有可能就非得亲到跟前一睹究竟不可。这就苦了何夕了,不仅手里大包小包提着,还得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要不是仗着身体强壮早累趴了,只得在心里宽慰自己:幸好常大小姐只是在郊外踏青,而不是游览瑞吉山或皮拉图斯山。
现在终于上到一处坡顶,放眼望去是一条平坦的小径徐缓下行,看来前面再无险途。何夕长出口气,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斜上方十来米高处有团粉色的影子,几乎是电光石火之间,何夕将左手的包一把甩到了肩上——但迟了。他没能挡住常青儿的视线。
“好漂亮的花儿啊。”常青儿叫嚷起来, “你看那儿,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粉的蔷薇。”
说到这儿常青儿不再开口。转头热切地看着何夕。何夕望着她绯红的脸颊,微微带汗的几缕发丝在风中颤抖,只得在心里叹口气,认命地放下手里的包,开始朝山壁攀援。提包口儿张开了,可以看到里面已经放了一些“很紫的玫瑰”、“又漂亮又光滑的鹅卵石”,以及“好青翠的树叶”。
“只要一枝就够了,还有,别伤了它的根。”常青儿对着坡上的何夕喊,看来她并不贪心。就在这时,一条粗壮的手臂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们谈谈吧,何夕先生。”来者是四个身披黑袍头戴黑巾只露出两眼的人,说话的是来人中个头最高的一位。他说英语,只是口音有些怪。
何夕看了一眼被反缚双手的常青儿,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你们想谈什么?”
“你们不觉得自己闯到不该去的地方了吗?”“我只是想帮助这位女士的弟弟,他的家人很担心。”何夕斟酌着用词,他还摸不准对方的意图。
“我们调查过你,知道你的一些传奇故事。老实说我们很尊敬你,我们并不打算与你为敌。这样吧,如果我们保证以后不再和常正信联系,也就是说,他不必再要求他的父亲给我们公司投资,你能否能就此罢手?”
“我们不需要和他谈判!”旁边个子较矮、手臂显得稍有些长的黑袍人插话道,何夕觉得他的目光就像两把充满戾气的匕首,亮得刺人, “常正信会配合我们的。眼下这个家伙交给我收拾好了。”“现在是我在说话。”高个儿黑袍人声音高亢,“难道你要违背我的命令吗?”
那人不情愿地退后一步不吱声了,尽管眼里依然恨恨不已。
“我好像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何夕笑了笑, “现在常青儿还在你们手里,我们俩可不想出什么意外。不过,你能兑现你的承诺吗?”
“这不成问题。我们是商人,商人想多得到一些投资也是正常的吧。现在惹出了这么多麻烦,我们也是得不偿失,所以你不必怀疑我们的诚意。”“那好吧,我们明天就离开瑞士。现在,请将这位女士的手交给我吧。”
“这样最好。哈哈哈。”高个儿黑袍人满意地大笑几声。常青儿的双手被松开了,她呻吟一声倒伏在何夕臂弯里,身体仍止不住地发抖。四个黑袍人几乎像出现时一样转瞬之间消失在黄昏的峡谷里,四周只闻冷风的呜咽。
七
四川南部,守苑。
从瑞士回来已过半月。这段时间何夕回绝了所有应酬,独自一人留在这处能让他心绪平静的地方,想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铁锒和常青儿天天打电话,但何夕一直说还不到时候。直到前天上午,他突然请铁锒和常青儿今天过来,算起来他们应该快到了。
黄昏的湖畔充满了静谧的美,夕阳洒落的光子碎屑在水面上跳着金色的舞蹈。所谓“湖”其实是一个有些拔高的说法,眼前的这一汪水称作池塘也许更加贴切。何夕伫立在一株水杉树旁凝视着跳荡的水面,像是痴了。
“想什么呢?”铁锒和常青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一旁,当然与这句问候相伴的照例是铁锒重重的拳头。
“阳光下的池塘很美,不是吗?”何夕的声音与平时不太一样。
“还行吧。”常青儿环视了一下四周, “可没瑞士的风景好。”
“你们看过法布尔的书吗?”
“就是写《昆虫记》的那个博物学家嘛。”铁锒咧嘴一笑, “以前看过,觉得很好玩儿。一个大人像孩子一样天天对着小虫子用功,不过他真是观察得很仔细。我记得有一篇写松毛虫的,他发现松毛虫习惯一条紧跟着一条前进,于是他故意让一队虫子绕成圆圈,结果那些松毛虫居然接连几天在原地转圈,直到饿晕为止。当时,我边看这一段,边想象着一队又胖又笨的松毛虫转圈,肚子都笑痛了。”
“还有这么好玩儿的书啊!以后我一定要找来看。”常青儿插话道。
“我现在屋里就有一本。不过,我最喜欢的是法布尔笔下的池塘,那是个充满生命之美的地方。”何夕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蒙, “我觉得当这个世界上有了阳光有了池塘之后,所有后续的发展其实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阳光下的池塘是唯一关键的章节,故事到此已经达到高潮,结局也早就注定,后面的那些蓝藻、草履虫、小麦、剑齿虎、孔子、英格兰、晶体管、美国共和党等等,其实都只是旁枝末节的附录罢了。”
“你在说什么啊?乱七八糟的。”铁锒挠了挠头,和常青儿面面相觑。
“好,还是说正题吧。”何夕招呼二人坐下,品尝他最喜欢的龙都香茗, “常青儿,我前天说的事情办好了吗?”
“还说呢。一连那么多天谁都不理,突然打个电话来居然让我去悄悄搜集我弟弟脱落的脚皮。”常青儿忍不住发着牢骚, “这叫什么事儿啊。”
“你没办吗?”何夕有些沉不住气,他实在没把握摸透这女人的脾气。
“哪敢啊。是大侦探的命令嘛。”常青儿调皮地一笑,“那些脚皮都送到你指定的中国科学院病毒研究所去了,他们保证结果出来后马上同你联系。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何夕沉默了几秒钟, “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答应离开瑞士吗?”
“问题已经解决了啊。那些人不就是想通过我弟弟得到常氏集团的投资吗?现在他们放弃了。这种事在生意场上很常见,只不过他们的手段比较过分罢了。你帮我们查清了问题,我父亲很感激你,特意委托我这次来一定要邀请你到家里做客呢。我父亲说了,”常青儿脸上突然微微一红, “常家的大门永远都对你敞开。”
“是啊,问题已经解决了。”何夕低声说道,“我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办到了。可是……”
“可是什么?”
“与我以前经历过的一些事件相比,这件事起初显得非常诡异,但调查起来却非常顺利,真胶线,悬挂昨相仿佛一下子就浮现出来了。只是其中还有一些疑点没有得到解释。比如说,常正信变脸那次…“”
“我分析这应该是一种魔术。”铁锒插话道,“就像当年大卫表演的一些节目,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说得清楚其中的奥妙。”
“可是我不这样想。”何夕摇摇头, “那些人花费了那么多精力,设计了那么多圈套,最后却轻描淡写地放弃了事,这不符合常理。”
“他们不是说因为不愿意与你为敌吗?”常青儿提醒道。“你太抬举我了。”何夕苦笑, “我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问你,你们常氏集团有多少资产?常正信名下又有多少?他们本来已经完全控制了常正信,巨大的利益已是唾手可得,现在为什么会主动放弃?”
“你这么一讲,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常青儿不自信地嗫嚅道。
“所以我分析,他们的承诺只是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事件的发生。也许到时候这个故事才会真正开始。”
“你把我都说糊涂了。”铁锒显得一头雾水。
“我现在也说不大好,就算是直觉吧。不过我想事情的真胶线,悬挂昨相总会弄清楚的。”
这时.何夕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是我,崔则元。”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出现在电话屏幕上。
“结果出来了?”何夕的语气显得很兴奋。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大家开这个玩笑。”崔则元的表情很严肃, “那位女士说你要求我们在最短时间内给出结果,我的助手放弃了休假,没想到结果却是个恶作剧,虽然我们是朋友,但这也太过分了点吧?”
“等等。”何夕有些发懵,他没想到一上来就劈头盖脸挨了顿训, “我只是拿份人体样品给你检测一下DNA序列,这是你的本行啊,怎么就过分了?”
“可你拿给我的根本不是什么人体样本啊!虽然它看起来和人体脱落的皮肤一模一样。我不知道你玩的是什么魔术,可里面根本就不包含DNA,听清楚了吗?它里面没有脱氧核糖核酸。没有双螺旋结构,连蛋白质都没有!它根本就不是人体样本,甚至也不是任何生物样本!”
“啊?”何夕转头看着常青儿, “你确定拿的是你弟弟的脚皮吗?”
“我当然确定。”常青儿委屈地叫起来。何夕蹙紧了眉,良久之后从椅子上起身道:“走吧,我们该出发了。”
“到哪儿啊?”铁锒问道。
“去看看那件不是样本的样本。”何夕有些恼火地捏了捏拳头,“看来故事终于开始了。”
《十亿年后的来客》 作者:何夕
十亿年后的来客(下)
八
湖北省武汉市,中国科学院病毒研究所。 在崔则元看来,何夕近来大概是有些不正常。大家相交多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话不 投机。说起来,崔则元走上现在这条路还跟何夕有点关系,中学时代他正是受了何夕的影响才对生物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后来崔则元才知道,对何夕来说生物学只是一个普通爱好罢了,何夕后来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升入正规的大学,他根本就放弃了考试,一个人不知跑到什么地方逍遥去了。在差不多七八年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同何夕失去了联系,等何夕重新回到原来的圈子里时,早先那个面色苍白、略显青涩的少年已经变得皮肤黝黑、目光灼人 了。关于那几年的经历,何夕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别人的询问,被人问得实在急了,就说是到“阿尔西亚山”参禅去了一一这时,只有少数相关专业人士能立刻从这句话听出何夕是在胡诌,因为虽然的确是有一座“阿尔西亚山”,但却是在火星上。 虽然崔则元认定何夕这次是在胡闹,但凭多年的经验他深知何夕的狡辩本事,所以并不敢太大意。崔则元至今还记得多年前的一件小事,当时几个朋友对何夕那与众不同的往左斜梳的发型产生了兴趣,于是借机追问何夕为什么总是特立独行,连头发都和大多数人弄得不一样。结果何夕只一句话便让大家乖乖闭上了嘴,“你们照镜子欣赏时头发不全是往左梳的吗?这说明往左梳才好看。 这次让崔则元觉得不对劲的是何夕居然要求他们重做实验,以便从那些根本不是生物材料的样品里面找出“也许隐藏了的DNA”。“开什么玩笑? !”崔则元咬嚷道,“你不会怀疑我们的技术吧?我们这里可是全亚洲最好的生物实验室。明明是你拿来的样品有问题。” 何夕正在电脑上打游戏,这是他休息的一种方式。屏幕上是古老的任天堂游戏超级玛丽,那个采蘑菇的小人儿正起劲地蹦鞑着。超级玛丽是何夕儿时的一种鼻祖级游戏机上的经典,现在何夕是通过电脑上的模拟器来玩儿。也许是童年时的印象太深,直到现在何夕也只喜欢这些画面简单但却充满无穷乐趣的游戏,他觉得这才是游戏的精储。听到崔则元的话,何 夕有些恋恋不舍地关掉程序,开口道:“可常青儿向我保证这的确是人体皮肤样本。
崔则元不客气地反诘:“女朋友说的总是对的,是吧?”他这句话立刻让一旁的常青儿羞红了脸,迅速低下头。 “那你们分析出样品到底是什么了吗?”铁锒恰到好处地转开话题。 “老实说我们也正在伤脑筋。虽然我们知道这不是生物材料,但也没搞涪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崔则元困感地挠着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它像是一种全新的高分子聚合物,它的元素构成同蛋白质相似,也是碳、 、氧、 等的化合物,但各元素的比例完全不对,而且分子量很大。”
“这么说它是一种高分子化合物?”何夕沉思着,“可怎么会来自常正信的身体?” 崔则元简直无语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代替他下了结论:感情真的会让人变蠢,即便是像何夕这样的所谓聪明人。“我再息后强调一次啊,它不可能来自人体。”
“会不会常正信的体表贵盖了这样一种特殊材料?”铁锒突然开口说出自已的推测。 “这倒很有可能。”崔则元表示赞同。一旁的常青儿也忙不迭地点头。 一丝神秘的笑意在何夕脸上浮现开来,“虽然这个解释看起来很不错,但我不这样认为。这样吧,还是麻烦你们再做一次实验。”何夕转头对常青儿说,“你弟弟应该快来了吧?我们到机场接他。”
“你为什么要我骗他说是来武汉旅游,我不能说实话吗?”常青儿不解地问。
“常正信知道的应该比我们多一些,我们必须有所防备。”何夕转头看着崔则元,“到时打麻我最喜欢。之醉剂手脚可得快点儿。”
“哎,我们不能违背当事人的意志采集样本——这是有法律规定的。”崔则元听出了其中的典妙,急忙发表声明,“违法的事情我不能做。”
“违法的事你做得来吗?你以为是个人就能犯法吗?那得具备必要的才能,比如像我和铁锒这样的。”何夕面有得色地拍了一下胸脯。
“那也不行。如果你们不能保证事情合法,我是不会配合的。”崔则元很是坚持。 何夕同铁锒对视一眼,露出招牌坏笑。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张纸递给崔则元。
“这也能拿到? !”崔则元看着部里面的大红印章,隐隐觉得事情越来越不简单。
“所以说,崔则元同志,执行命令吧。”何夕“语重心长”地说。
九
常正信已经进入了深度麻醉状态。何夕端详着常正信的脸,他特别注意观察常正信的皮肤,但无论他怎么仔细,也没能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次采集的样本是七个,分别采自常正信不同的组织部位。此前,崔则元还从来没有从一个人身上采集过这么多样本,因为按照DNA鉴定的原理,采集一个样本就足够了;但是何夕坚持要这么做,尽管他无法说出理由。 不过,崔则无已经感觉到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那么应对的方法也应该不合常理。 检测结果对崔则元来说完全是一场灾难。
“这不可能 !”崔则元面色苍白,同众多以技术立身的人一样,他一向有者稳定的心理素质,但他现在面对的是超出他全部想象力的事件。七件样品中,有六件样品的结果同第一次实验是一样的,只有一件样品表现出了人体生物学特征。如果按照这个结果来看,常正信基本上就不是人类。但这怎么可能?每件样品都是崔则元亲自采集的,为了彻底驳倒何夕他甚至没让助手帮忙。
“你们明白吗?他根本不是人类。”崔则无大叫道,“你们明白吗?”
“那他是什么,另一种生物?”铁银的面色同样苍白。之前的结果还可能是因为常青儿拿错了样本,但现在却是由是严格的实验做出的结论。
“不,他甚至不是生物体。”崔则元的语调变得有些恐怖,“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所有生命的基石都是核酸,也就是DNA或RNA,从病毒到野草到大象再到人类,核酸的编码决定蛋白质性质。可他体内没有核酸,我不知道他是由什么构成的。”
“你们胡说!”是常青儿的声音,“虽然正信近来是有些古怪,但我敢肯定他就是我的亲弟弟。我不管你们的什么科学实验,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他就是我的弟弟。”
“不是还有一份样品的结果正常吗?”何夕倒是很冷静。
“对对,是这样的。”崔则元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结论,“那份样本取自脊镪。它部分正常,像是一份混合体,就是说它表现了部分人类特征,而且我
拿这份样本同常青儿的DNA数据作过比对。如果单以这份样本来看,可以判断他们具有姐弟关系。”
“脊髓。”何夕念叨了声,“那另外几份样品都分别取自哪里?”
“肌肉组织、皮肤组织、肝脏、血液以及腺体组织。
“这么说,常正信身体的绝大部分都出了间题。”
“我不知逭该怎么描述。”崔则无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生理机能都很正常,在显微镩下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活力;但从严格意义上讲,他的确不应该被称作人类。”崔则元点击一下键盘,屏幕上立刻显出电子显微下一群活细胞的图像,“这是取自肝脏的部分。”崔则元补充道。
“难道他是机器人7”铁锒分析道,“或者说是一种合型的机器人,因为他毕竟还有少部分人类的成分。
“但是你们知道我的感觉吗?”何夕凝视着屏幕,“崔则元你是专家,你能看出这群肝脏细胞同正常人肝脏细胞的区别吗?”
“说实话我不能。”崔则元无奈地承认,“你们看这里,掩体在流动,线糖体在燃烧,葡萄糖酵解成丙酮酸,并在三羧酸循环中择放出大量的三凌酸腺苷,由此提供生命必帝的能量。一切都井然有序,井井有条。”
“这也正是我的感觉。”何夕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仿佛是在宣示什么,“所以它们不可能是机器,它们是生命。”
“可它们没有DNA,不可能是生物体 !”崔则元近乎绝望地想要捍卫自己的信念,虽然他感到自己心中那座曾经坚不可摧的大度正在何夕的宜告下坍塌。
“我没说它们是生物体啊。”何夕淡淡地纠正道,“我只是说它们是生命。
十
北京,某地。
“你们怀疑这可能是一起生化事件的前奏。”齐怀远中将在静听了十分钟后发言。他大约五十岁,身形瘦削,目光中闪烁着军人特有的坚毅。
“这正是我们求助于军方的原因。本来事情的起因只是有人企图非法获取他人的资金,但现在看来问题远不止于此。有一种奇怪的技术出现了。”何夕尽量让语气平缓,他同齐怀远并不是初识,他们在以前的一次突发事件中打过交道,何夕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虽然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这一点在军方档案中没有任何记录。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但这个世界至少已经有了一些怪异的个体。我知道其中一个人能像猿猴一样在树上跳跃,并且能用一颗小石子轻取他人性命;另一个则能够随意改变自己的相貌。”
“听起来就像是神话。”齐怀远目光深邃,如果对方不是何夕的话,他早就对这番奇谈怪论嗤之以鼻了,“那你要我们做什么?”
“尽可能地给予我们帮助。”
“在苏黎世我们没有太多力量,你知道那里并不是热点地区。”
“但是你可以动用其他的力量,包括盟友。我是说,包括你能动用的一切力量。”
“有这个必要吗?现在事情的真胶线,悬挂昨相还没有弄清。也许这只是—个局部的事件。”
“或许你还不清楚我的意思。”何夕正色道,“如果你看到过那些细胞,如果你从生命的角度上来看问题,你就会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严重的事件。”“有多严重?”齐怀远被何夕严肃的语气感染了。
“一般的生化事件,往往是某种致病微生物参与其中,导致一定数量的人群受到感染并出现病理特征;而现在我们面对的却是一种未知的现象,准确地说,我们见到了一种此前地球上根本不存在的生命现象。”
“对不起,你的话我理解起来有些困难。”
“在我们的世界上存在着几百万个物种,如果加上那些曾经存在但现在灭绝了的,数量则更为庞大。从几微米的病毒到高达百米的美洲红杉,从深海巨乌贼到南极地衣孕育的孢子,生物界按门、纲、目、科、属、种的规律分成了各个不同的类别。生物体之间无论是外形还是功能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是从根本上说,所有生物都具有同一性,即它们都具有相同的遗传物质类型,它们之间的差异只是DNA或RNA的编码不同罢了。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不仅和猿猴来自同一个祖先,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讲,我们同你窗台上栽的那种云南茶花也来自同一个祖先。但是,这次我们却见到了一种完全另类的生命。”
“你是说我们可能遭遇了外星生物的入侵吗?”齐怀远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在他的军人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现在我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一次怎样的事件。”何夕的语气沉重而无奈, “但愿我们能早些知道事情的真胶线,悬挂昨相。我们需要时间,但愿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请求你动用所有力量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齐怀远拿起了旁边的红色电话。
十一
苏珊在快餐店像往常一样点了一份牛肉馅饼和一杯咖啡。今天是周日,这个时候的客人还不多。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窗户边悠闲地品着红茶。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在窃窃私语,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苏珊拿着汤匙慢慢地搅动着,回想着出门时女儿艾米丽稚嫩的笑声。作为一位单身母亲,四岁的女儿几乎就意味着她的一切。苏珊感觉自己的手心很干爽,这是她觉得安全的表现。哪怕是潜意识里有一丝危险的警告,她的手心都会变得潮乎乎的,这是只有苏珊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包括当年在特工训练营里的那些教官也不知道这一点。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个人,虽然和照片相比并不完全一样,但苏珊的直觉告诉她就是这个人了。
“和这位女士一样。”来人一边对侍者说着话一边坐下来,他摘下墨镜,现出灼人的目光。来人正是何夕。
“他们给我的照片上你没有胡须。”苏珊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是粘上去的。”何夕笑了笑, “苏黎世有认识我的人。”
“我接到的命令只有一条,就是执行你的一切命令。”苏珊的声音很低。
“我需要查询今年四月十三日一批货物的流动路径,我知道它们发运的起始地点。”何夕在地图上指明了一个点。
“时间有些久了,不知道沿途的监控录像保留是否还齐全。”
“并不需要齐全,只要有一个大概的路线图能帮助我们推测货物的去向就可以了。”
“这应该能办到。我明天给你结果。”苏珊突然努了下嘴, “不是说就你一个人吗?那边一直朝我们看的人是谁?”
何夕悚然回头,虽然隔着几排座位,何夕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靠着帽子遮遮掩掩的常青儿。常青儿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
“是你的搭档?”苏珊仿佛看出点什么。“算是吧。”何夕低头啜饮咖啡。
“那我先走一步。”苏珊起身, “但愿我能尽快给你带来好消息。”
何夕慢腾腾地踱到常青儿的座位边, “这边有新的生意需要常大小姐亲自打理吗?”
“就是就是。”常青儿忙不迭地借坡下驴, “碰到你真是好巧啊。”
“事情办完了吗?如果差不多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常青儿抬眼看着何夕,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委屈,“我知道自己帮不了什么忙,可是,我真的很担心你。所以……”
何夕在心里叹口气,老实说,近段时间以来,这位有别于一般富家小姐的常青儿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迹,但他知道这没有太大意义,这种温馨平凡的情感是像他这样的人可望不可即的。每个人的现在其实都源自他的过去,一些事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却永远不会消逝。就像多年前那海边古堡里阴冷的风声,这么久了还一直在何夕的耳边回响。
“你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些什么人吗?”何夕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冷漠, “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
“我能照顾自己。你是在帮助我弟弟,我不能袖手旁观。”
“我以前为你们所做的只不过是商业行为,是我的工作罢了,你们也已经付了足够的报酬。我现在已经不是在帮你的弟弟了,我接受了另外的委托。所以请你立刻回去吧,不要妨碍我的工作。”何夕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十二
贝克斯盐矿位于日内瓦湖以东,总长度超过五十公里,从公元1684年一直开采至今。一年前有个神秘人士买下了盐矿的部分废弃区,苏珊调查的结果表明,常正信运走的货物大部分正是运到了这里。贝克斯盐矿的部分已经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但废弃区却终年人迹罕至。
从望远镜里看去,一个守夜人模样的老人斜倚在躺椅上,像是睡着了。何夕和苏珊没费什么劲儿便潜到了山脚,现在是夜里十一点,从外面看去,山壁上的入口一片漆黑,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旁边惨白的路灯光照在草地上,一棵被锯得光秃秃的梧桐树在地上投下古怪的黑影。
“我进去了,你留在这里。”何夕吩咐苏珊,他收拾着开锁器具。洞外的轻松很可能意味着里面加倍的危险。
“随时保持联系。”苏珊手里紧握着一支枪,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何夕点点头,急速地从门口融进了黑暗之中。苏珊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退守到那棵梧桐树下,借助树的阴影潜伏着。苏珊对这个位置感到满意,周围很空旷,便于她观察,而在昏暗的路灯下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潜伏着一个人。但不知怎的,苏珊突然感到手心里满是汗水,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几乎就在这种感觉生出的同时,苏珊感到一个铁钳样的东西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在意识即将离开苏珊的身体之前的一刹那,她终于在挣扎中目睹了欲致自己于死命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张鬼脸!这是苏珊脑海中涌现的最后一个意识。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在黑暗中响起。是常青儿的声音。何夕从入口冲出来,映入他眼帘的是昏厥倒地的常青儿。
“你醒了。”何夕关切地望着常青儿,“喝口水吧。”
“鬼脸!我看到一张鬼脸!”常青儿显然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来。
“什么鬼脸?”
“是一张长在树上的鬼脸。”常青儿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太可怕了。”
“树上的脸?”何夕沉吟着,突然失声叫道,“是那棵梧桐树。我出来的时候,那棵树和苏珊都不见了。我知道了,那根本就不是一棵树,那是个人!守夜的老人只是一个摆设,他才是真正的警卫!”
“对不起,我悄悄跟踪了你。”常青儿嗫嚅着说,“我只是担心你。”
“看来这一次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打乱了对方的计划,我也许已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暗算了。可是苏珊……”何夕难过地低下了头。“你说那棵树其实是人?这怎么可能?”
“我想那也许应该叫做拟态。想想常正信吧,他曾经在几分钟时间里不借助道具变成另外一个人,使得所有人都无法分辨。我不认为那是什么魔术。今天我们显然遇到了一个能力更加强大的人。他甚至能拟态成植物。现在我都不知道究竟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也许这个房间里的某株盆景……”
“别吓我。”常青儿身子发抖,紧张地四下张望着。
“没事的,我已经检查过了。”何夕怜惜地抚着常青儿的额头, “你休息一下。”
十三
苏珊只是受了点轻伤。警方第二天上午发现一辆车撞在了公路护栏上,昏迷的苏珊就在后排位置上,前排位置上有一摊血,但司机不见了。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她身体没什么大碍。看来,绑架者的驾驶技术不怎么好。
“很抱歉,让你担心了。”苏珊躺在病床上,面容有些憔悴。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紧紧依偎在她身上,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害怕的神色,那是她的女儿艾米丽。苏珊充满爱怜地紧握着艾米丽的手。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你先休息,别想那么多。”何夕安慰道。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电话屏幕上铁锒显得心神不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 “常正信死了。”
何夕悚然一惊,这已经是事件里的第二个死者了。
“是这样的,这些天他本来一直留在病毒所的实验室,情绪也比较平静。但从前天开始他就强烈要求出去,我们当然没有答应。结果今天早上他突然强行逃跑,还抢了警卫人员的枪。就在我们试图劝说他放弃行动时,他突然冲到了马路上,一辆货车刚好经过……”
何夕沉默了,他感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而且这个黑影还在不断地逼近,即将吞噬一切。
“你怎么了?”铁锒关切地问道。
“噢。没什么。”何夕摇了摇头,“你马上让崔则元他们再对常正信作一次全面的DNA检测,还是从以前的那些身体部位取样。”
“什么意思?”
“先别问这么多,照着做吧。我预感到我们离真胶线,悬挂昨相更近了。”
“发生了什么事?”苏珊撑起身子, “我可以帮忙吗?我已经没什么事了。”
“没什么。”何夕不想吓着艾米丽,“你先休息吧。”
“我真的没什么了。”苏珊执意下床,“有了这次的经验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那些家伙不会再得手了。我现在就能继续工作。”
“那好吧,这次我们白天去。”何夕敬佩地看了一眼这个坚强的女人。
但他们晚了一步,一小时后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已经炸成了废墟的矿场入口。
十四
“常正信的DNA检测结果出来了。”电话屏幕上铁锒神情严肃。
“我猜想脊髓部分也一定完全变~!~~性了。”何夕先发表看法。
“正是这样。可见在常正信身体上发生的可能是一个渐变的过程。”
“现在可以理解那次他伪装常近南时的表现了,当时那种东西还没有完全控制住他,所以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命令。”
“我还是不明白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是一种病毒感染吗?可崔则元说,这种东西根本不是生物材料。”
“我想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对了,关于那些海水你调查得怎样?”
“说实话我正头疼呢。我找遍了全球各处的水文资料,都没发现和它成分相符的地方。比较接近的是黑海的海水,但差异也不小。真不知道常正信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海水。”
“记得我曾经说过吗?我说你可能找不到匹配的结果,因为……”
“因为什么?”铁锒嚷嚷道。
“因为你没有时间机器。”何夕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话便挂断了电话,留下铁锒一个人兀自在电话那头发呆。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苏珊正擦拭着她喜欢的P990,这款出自德国瓦尔特公司的手,现在应该把枪 是她从不离身的爱物。
“我们的大方向应该没有问题,”何夕皱眉思索, “但是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这个组织虽然神秘,但时间上不像是成立了很久。常正信到戴维丝太太那里租房,是他到瑞士第三年之后的事情。”“你有什么新想法吗?”
“让我想想。”何夕的神情突然一变,“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先赶到贝克斯盐矿去等我。”
“那里不是已经被毁掉了吗?”
“总之你先到那里去,再等我的通知。”
雷恩刚上车,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就从后座对准了他的后脑勺。
“教授您这么急是去哪儿呢?”何夕似笑非笑地问,“是贝克斯盐矿吗?”
“你是什么意思?我想起来了,你是那天那个中国人。”
“记忆力不错。但我们不止见过那一面,还有郊外那一次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当时你改变了说话的语调,身上又罩着黑袍,我完全没有认出你。直到几小时前我才受另外一件事的启发,想起你当时的笑声,当时你很得意,人在得意的时候会疏于伪装的。你成功地改变了语气,但笑声暴露了你。”
“是吗?”雷恩镇定了些,“那启发你的又是什么事情呢?”
“是我发现你撒了一个不起眼的谎。我查过常正信的资料,他选修的古生物研究论文获得了当年的最高分。专业上表现这样优秀的学生你却说想不起这个人了,这符合逻辑吗?除非当时你是想刻意掩饰什么。还有,我们刚与你接触就被人注意到了,结果导致戴维丝太太死于非命。”
“这些只是你的推测。”
“不用狡辩了。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在那个组织里居于什么位置。但至少你能带我进到贝克斯盐矿去,我想看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何夕的电话响了,是苏珊,“我已经到了盐矿,但这里的确是一片废墟,我不知道你派我来干什么。”
“我马上就到。听着,雷恩教授会带我们进去的,他现在和我在一起。”何夕挂断了电话,对雷恩说, “需要我帮你带路吗?你应该知道我杀过人的,而且不妨告诉你,我还杀错过人,并且不止一个。”“好吧。”雷恩嘟囔一声,无奈地发动了汽车。
十五
事实证明,何夕这次动粗很有效。
雷恩表现得很配合,他从汽车尾箱里找出两件黑袍给何夕和苏珊披上,然后引领他们从另一个伪装得极其隐蔽的入口进入了矿场。通道里不时有人擦肩而过,每个人都非常恭敬地向雷恩致意,可见雷恩在这个组织里一定地位尊崇。
在最后一道门前站着一名警卫,何夕立刻意识到这个人他见过不止一次,因为他有一双明显异于常人的特别长且粗壮的手臂。
“教授您好。”那人挺了挺腰板。何夕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一把石子,眼前不禁浮现出戴维丝太太的死状。
“把门打开。注意警戒。”雷恩下了命令。三个人进去后雷恩按下开关,厚重的合金门缓缓合上。眼前的景象让何夕有些发晕。
盐矿里存放的不是盐,而是一些瓶子——很小但是很多,多到难以计数,在一排排的柜架上密密麻麻地重叠铺陈。无数这样的瓶子组合成一个巨大的阵列,顺着甬道延展开去,直到超出视线。瓶子的高墙向上连接到矿井的顶部,让置身其中的人倍感渺小。“你们应该感到幸福,能够目睹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奇迹。”雷恩显得很镇定。
“我在数这里有多少个瓶子。”何夕的语气很平静。
“你一辈子都数不完的。我来告诉你吧,整个系统的瓶子数量是十亿。”雷恩露出笑容, “这些六棱小瓶的排列方式类似蜂巢,真是一个巨大的巢。老实说如果一个人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却没有人欣赏也很无趣,所以今天让你们参观一下也不错。”“但是这些瓶子里面好像没什么动静。”“当然,现在这里只是一个伟大的遗迹,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什么使命?”“那是一种你们永远无法理解的使命。是上帝借由我的手来完成的使命。每个瓶子里装有大约一毫升的液体,而十亿个瓶子里液体的成分都是不同的,由计算机在很宽泛的范围里按一定算法随机配制。有些瓶子里的液体成分非常奇特,但谁又真正知道生命会选择怎样的环境呢。每个小瓶每秒钟里大约发生十次放电现象,那是我们制造的微型闪电。那是一幅多么壮观的景象啊,无数的闪电将整个地下矿场变得比白昼还要明亮。每个瓶子里其实都是一种可能的原始行星环境。从理论上讲,这里存放着十亿颗各不相同的行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许多年前米勒等人就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他们模仿原始地球的海洋成分,然后通过持续的电击,最终从无机物中产生了氨基酸等构建生命的有机物质。你是在重复他们的工作吧。”
“不是重复,我所做的工作远远地超越了他们。”雷恩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神色,“他们仅仅设计了一种可能的行星环境,而我从一开始就站在比他们高出百倍的地方,我做的是他们连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其实我猜到了你在做什么。”“不可能。”
“你是在制造更高位数的生命。”何夕的眼中闪现出洞悉的意味, “我说的对吗?”
五秒钟的沉默之后,雷恩不禁拍了拍手,“你真让我吃惊,居然能够看出其中的真胶线,悬挂昨相。你是怎么猜到的?”
“很多人认为常正信能够不借助任何工具改变容貌是一种魔术,但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现象,是一种超级拟态现象。”何夕注视着雷恩, “而你那位能在树上纵跳自如的下属更坚定了我的信念。然后是奇异的瓶子,它的六棱形状暗示着数量的庞大。加上瓶子里与原始海洋类似的液体成分,还有常正信身体里的奇异成分,这些线索的共同作用最终把我引到了这里。”
“你真应该做我的同行。”雷恩眼里闪过一丝欣赏的光芒,“我承认你猜对了。”
“那你成功了吗?”“你认为呢?”
“应该是部分成功了吧。至少我亲眼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人以及他们奇特的表现。这么说,他们真的是另一种生命吗?”
“人们都说DNA或RNA是生命的基石,其实DNA是由鸟嘌呤、腺嘌呤、胸腺嘧啶和胞嘧啶四种碱基编码而成,每三个碱基为一组,每组碱基的排列组合对应一种氨基酸,并最终决定蛋白质的性质。碱基才是构成地球生命的终极基础。DNA不过是一段代码,四种碱基就相当于数字0、1、2、3,它们在双螺旋上的排列组合方式决定了蛋白质的构成,进而决定了地球上千万种生物多姿多彩的表现。从某种意义上讲,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不过是一段各不相同的四进制程序代码罢了。”
“那你发现的究竟是什么呢?”
“那是一次极其偶然的事件。其实当时我的实验远没有达到现有的规模,行星瓶的数量不过只有一百万个。我永远记得那个编号为637069的行星瓶,它是孕育新型生命的摇篮。没有人能在事先预料到我们的实验会有什么结果,就算在我内心深处曾经有过朦胧的构想,但这一事件也超出了哪怕是最大胆的假设。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什么事情发生了,x光衍射结果表明,有一种呈三螺旋结构的超级类核酸物质出现了。你应该知道,在x光衍射图像下,DNA的双螺旋结构呈现为‘x’形,而超级核酸的三螺旋结构呈现出清晰的‘※’形。当时我的感觉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那是成功的感觉,对吧?”何夕理解地点点头, “这是好事啊,凭借它,没什么人能和你争夺诺贝尔生物与医学奖。”
“我曾经这样想过。但是,我想到了更多。超级核酸的出现,意味着八进制的生命诞生了。在四进制生命中,氨基酸进入编码的最大可能数目是64种,而在八进制生命中,氨基酸进入编码的最大数目是512种,这是多么巨大的飞跃!由此产生的全新的蛋白质种类更是呈现爆炸式的扩张。直到此时此刻,生命才真正达到了无所不能。”
“不过,按照人类现在的标准,这些新的核酸和蛋白质都不能定性为生物材料。”何夕插话道,“比如我的一位生物学专家朋友就认定常正信不是人类,甚至不是生物体。”
“这很正常,就好比Windows操作系统的程序无法在DoS操作系统下运行一样,虽然前者肯定高级得多。如果DOS系统有知的话,它一定会认为所有的Windows程序都不能称作程序,而是一堆不可理解的无意义的乱码。”
“你说得不无道理。”何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后来呢?”
“我们以那个行星瓶为蓝本,将规模扩大到了十亿。多亏了像常正信这样的人的帮助,当时,戴维丝太太的地下室里有两亿个行星瓶,是我们一个重要的节点。最初诞生的超级核酸是极不稳定的,直到一年之后,你应该能算出来这其实就相当于自然界里十亿年的时间,稳定的超级核酸产生了。然后,我在一种普通的病毒上植入了超级核酸,我称之为‘※病毒’,也可称为‘星病毒’。”
何夕倒吸了一日凉气,他觉得自己的背脊有些发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当时只是想做个验证。我想知道超级核酸会表达出怎样的生命现象。也许你会说我的好奇心太重,但现在看来我当时的行为更像是一种宿命。其实我想,在宇宙中八进制生命迟早会自行诞生,所需的不过是更长的时间罢了。四十亿年前地球逐渐冷却,然后大约经过五亿年四进制生命诞生了,从此,你们这些低级的四进制生命体就占据了这颗星球,而八进制生命的演化进程就此搁置。现在好了,看看四周吧,我创造了这个大自然要用十亿年才能完成的奇迹,现在该是你们让位的时候了。超级核酸自有它强大的生命力,从它诞生之时起就影响着周围的一切。有时我感觉根本不是我创造了它,而是它找到了我。它在冥冥中借用我的大脑,借用我的手,创造了它自己,从十亿年后来到了现在。”雷恩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 “它是那么奇妙,拥有那么不可思议的魔力。”
“你这样说让人很难理解。”
雷恩脸上显出高深莫测的笑容,里面还夹杂着一丝不屑, “在宇宙万物中,没有比生命更神秘的东西了。生命诞生之初是那样的孱弱,一丝紫外线、一点高温都能彻底消灭它;但是,在冥冥天意的指引下,生命却能占据一颗颗星球。你看看我们脚下这个直径一万两千公里的小石子,它的大气成分、土壤构成、地底矿藏、温度湿度等等无一不是几十亿年来生命活动的结果,生命的发展甚至将最终改变整个宇宙的面貌。你永远无法理解我面对超级核酸时的心情,因为你对生命没有我这种敬畏。”
“但你恰恰没有表现出对生命应有的敬畏。”何夕打断雷恩的话,“没有人可以扮演造物主的角色,你创造了新的生命,但你打算怎样对待这个世界上原有的生命呢?”
一丝尴尬的表情自雷恩脸上飞快地掠过,他没想到何夕一句话就说透了自己隐藏很深的心思, “老实说我很尊重你,在低级生命里你应该算是佼佼者了。如果你能够与我们合作的话,肯定会对我们的计划有所帮助。在宇宙的生命法则里永远是强者生存,你应该识时务。让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原有的生命可以被改造。超级核酸拥有远胜过地球生命的生命力。它有一种强大的生存欲望,被植入核酸的‘星病毒’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迅速改变了整个病毒种群的基因构成,原有的种群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而且,超级核酸对四进制牮命体的感染和改造是全方位的,植物、动物、微生物,无—例外。我说这些就是希望你能与我们合作。”“这是绝不可能的,”何夕冷笑一声, “而且我还要阻止你。快告诉我‘星病毒’在什么地方?”“这么说你真的拒绝我的提议了?其实我不想强迫你,你最好与我们合作。”雷恩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神色。
“你别忘了现在是我说了算。”何夕晃了晃手里的枪,他觉得雷恩大概是急昏了头。但雷恩奇怪的话让他心里一沉,的确,雷恩为何毫无保留地说出真胶线,悬挂昨相?而且今天的事情似乎过于顺利了些……何夕猛地想起一件事,他下意识地回头看着苏珊。
“对不起,何夕先生。”说话的人是苏珊,她手里的F990寒光四射。
“这么说,在这两天里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何夕喃喃自语。
雷恩上前轻揽住苏珊的腰肢, “你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我和苏珊已经是同类了?当你找到苏珊的时候,她已经注射了‘星病毒’。我们告诉了她真胶线,悬挂昨相,后来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而下一个接受改造的人就是你。”
苏珊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她十分利落地将何夕铐在栏杆上, “我选择忠于自己的种族;而且,地球生命很快就会全部升级成八进制生命。到时候我们就都是一样的了。”
“你不是很想知道‘星病毒’在哪里吗?我来告诉你吧。”雷恩得意地大笑, “我已经以协助研究的名义将装有特殊样本的盒子送到了全世界的七家研究所,再过十个小时它们就会自动打开,释放出‘星病毒’。它们与注射用的病毒不同,被它们感染的个体将具有高度传染性,不仅在人与人之间,也在人与其他生物之间传播。伟大的超级生命体将从研究所的每一个人开始传播,以几何级数在短时间内占据这颗星球的每一个角落。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药物能够清除‘星病毒’的感染。不,这不是什么感染,而是生命的升华。是八进制生命对地球低级生命的一次崭新升级。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啊!”
“你不能这样做。”何夕的声音已经沙哑,雷恩的话让他不寒而栗。
“我当然可以这么做,就像人们都喜欢把自己的电脑升级成高位数一样;而且,升级后你如果怀旧的话还可以随时模拟四进制生命,你可以扮演任何你喜欢的低位数生命形象,这难道不好吗?”
“不是这样的,”何夕试着作最后的努力, “生命不应该分出高低贵贱。每个生命体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它有自己的尊严。你这样的做法其实是对原有个体的灭绝,你难道不明白吗?想想看吧,你觉得自己还是原来的雷恩吗?你的灵魂已经被超级核酸控制了,你成了它的傀儡,成了行尸走肉,这和毁灭有什么区别?还有苏珊,你觉得还有自我吗?问问自己的内心,以前的那个苏珊到哪儿去了?别忘了,艾米丽还等着你,快醒醒吧。”一丝复杂的神色自雷恩眼里一闪而过, “你不要白费心机来说服我了。我多年来的心愿就要实现,人类即将迎来伟大的新生命时代。也许你现在还不理解我,但是你很快就会认同我了。”一丝奇怪的笑容自雷恩脸上浮现,他的手里多了一支样式复杂的注射器。“‘星病毒’已臻于完美,你的运气很好,整个过程相较于以前已经大大缩短,没有任何痛苦,超级生命将完成对你全身细胞的升级。你会毫无知觉地睡上一觉,但醒来后你会发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那是一种无比美妙的感觉。”雷恩慢慢逼近。
何夕徒劳地挣扎着,手铐在他的手腕上勒出了血痕。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不仅因为自己即将成为异种,也因为人类将要面临的命运。以何夕的知识他当然明白雷恩说的是对的,醒来之后他自己也将异化为雷恩的帮凶,任何生命体的心智都是从属于自身的物种,就像一只蟑螂永远只会从蟑螂的角度思考问题一样——假如它能够思考的话。但那是多么可怕的后果啊,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超过死亡。汗水从何夕的额头上滑下,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声沉闷的枪响。
何夕睁开眼。雷恩捂住胸口缓缓倒地,惊骇莫名地望着苏珊。
苏珊凝望着何夕,目光里有奇异的光芒闪动,“你让我想到了我的女儿。她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我不能容许任何东西来替代她。谢谢你。”“应该说谢谢的是我,还有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何夕撑起身子,苏珊帮他打开了手铐。
“你们阻止不了我的。”雷恩的口中溢出血沫,他的脸部扭曲得有些狰狞。
“你快走,我坚持不了多久。”苏珊痛苦地指着自己的头,“它们就要完全控制我了,我感觉得到。那边还有一条安全的通道能出去,你一定要阻止雷恩的计划。”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不。”苏珊的脸变得惨白,看得出她正在用尽全身力气挣扎, “我留下来处理一切。”
“我要带你走。”何夕坚持道。
“你快走!”苏珊突然举起枪,脸上的痛苦之色越发明显,“你知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苏珊了,我随时可能会杀了你的。你快走啊,趁我还能控制自己的时候。”
何夕默然退后,进入通道前他突然听到苏珊最后喊了一声: “告诉艾米丽,说我永远爱她。”
“我会的。”何夕应道,没有回头。
二十分钟后,随着一声巨烈的爆炸,贝克斯矿场的一隅连同天才雷恩一起埋在了地底深处,为他陪葬的是十亿颗小小的行星。
尾声
一个月之后。中国武汉。
销毁“星病毒”的仪式最终选在了中科院病毒研究所。实际上,在这一个月里,世界各国专家争论的焦点是究竟应不应该销毁它。但是,谨慎的一方最终占据了上风,现在七个潘多拉盒子已经并排地摆放在熔炉边上。
“真想亲眼看看里面那东西长什么模样。还有,它们到底是怎么诞生出来的。”崔则元小声嘀咕道。“估计在座的这些人十有八绿细直纹短袖九都有这想法。”何夕总结道。他至今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其中具体的技术原理,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再产生雷恩这样集智慧和疯狂于一身的天才实在没把握。
“谁让咱们是干这一行的呢?这一个月心里都快痒死了。”崔则元忍不住叹气。
来自联合国卫生组织的高级官,其中一件淡员已经讲完了话,按照安排,下一个环节是由他亲手摁下开关将七个盒子送进熔炉。但是,他突然停下了悬在空中的右手,开口道: “我提议由何夕先生来完成这最后一个环节。因为正是他的努力才阻止了这场可能毁灭整个地球生物圈的灾难。”
何夕仓促起身上台,一时间他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仿佛又听到了莽撞无知的常正信那惊惶的嘶喊,看到了地底深窟中苏珊那难以描摩的最后一瞥。“站在这里我想到了雷恩教授,他原本和在座的各位一样,是一位优秀的科学家。我一直忘不了雷恩临死前说的那些话。他居然能够接受所谓高级生命对自身的替代,虽然他称之为升级。我想,地球上那些比我们人类更低级的生物恐怕不会这样做,因为它们所遵循的本能法则严格禁止这种做法,只有人类这种自诩为万物之灵的物种才具有这种不同寻常的超越本能的思想。雷恩教授用他的天才智慧将本应在十亿年后才可能诞生的生命体带到了现在,但他真正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就像我,虽然我遵照自己的选择阻止了雷恩。但我想除了上帝之外,其实并没有谁能够判断我的对错。是不是我们人类这种智慧生物把生命的进步看得过于透彻了?生命也许并不只是碳和氢,也许并不只是碱基对的数学排列组合。”何夕停顿了一下。“生命是有禁区的。”
四下里一片长久的沉默。何夕摁下开关,七个盒子滑进熔炉,幻化成—簇夺人心魄的妖异火焰。
十亿年后它还会回来。何夕在心里说道。
完
《十亿年后的来客》 作者:何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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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子女的肖像 | [美]乔治·R·R·马丁 | 《子女的肖像》作者:[美]乔治·R·R·马丁
沈茜译
编者按:乔治·R·R·马丁曾凭借《沙王》于1979年荣获过星云最佳中篇小说奖。他的著作包括《冰与火之歌》、《光逝》、《末日狂歌》、《热夜之梦》、《夜行者》、《莱安娜之歌》、《星与影之歌》等。作家现居住于新墨西哥。
对于《子女的肖像》这篇在1985年再获星云最佳中篇小说奖的作品,他写了下面这段话:“毋庸置疑,作家与其创作的人物间存在着某种独有的联系。对作家而言,他们不仅是单纯的人物,更类似于我们的子女。他们脱胎于我们的想象,带有我们的特质,展示着我们所追求的各种各样不朽的梦想。
“我也不例外。阿布纳·马许与乔安那·约克,桑迪、玛姬和福姬,‘单翼’瓦尔和‘半边脸’布雷坦·布里斯,肯尼跟他的猴子,可怜的梅乐迪,加强版模型梅兰莎·吉尔,残酷无情的西蒙·克雷斯,当然,还有我失落的莱安娜①……每当我提笔时,他们的脸总是浮玩在我脑海。
“这是一个关于作家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比许多人以为的更真实。”
十月的深秋,寒意浓浓。傍晚时分,理察德·卡特林如往常一般拄着拐杖,正要外出散步时,发现一个包裹孤零零地躺在门外吹冷风。他心里即刻涌起一股怒气——那个呆笨的邮递员,卡特林已经好几次扯着嗓门向他讲明,大的包裹如果放不进邮箱,便要摁响门铃,提醒他注意。看来这家伙是故意把它丢在走廊上,好让过路的人捡便宜。见鬼了!不过说真的,这种倒霉事,很难发生在这幢幽灵般的老房子上。卡特林的家隐密异常,建于河边陡岸,屋前对着一条死巷,周围茂密的树林将房檐遮盖得严严实实,旁人稍不留意,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人居住。然而,如果真正面对大风大浪,隐匿藏身也是无济于事的。
卡特林打量着这个被深棕色硬纸密实包裹的东西,心里的不满很快平复下来。显然,这是一幅画,右下方用墨绿色钢笔清晰地写着一排地址。字迹是米雪尔的,不会错。啊,她送来一幅新的自画像?肯定是悔悟了。
卡特林确实非常吃惊。尽管自己从不承认,但他秉性傲慢固执,为一点小事可以记恨几年,甚至几十年,要他道歉是绝不可能的事。他唯一的女儿——米雪尔,毫无保留地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卡特林从没奢望她会作出今天这样的姿态,虽然,怎么说呢……这让他感到暖乎乎的。
他把那根一直陪伴他、和他一般老朽的拐杖搁在一边,伸手抱住这个笨重的包裹,吃力地往屋里拖,希望赶紧告别外面见鬼的冷风。画框大概三英尺高,意想不到地沉。卡特林咬紧牙关拖进去,一脚把门端上,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屋内,厚厚的棕色窗帘封锁着黑暗的空间,不让一丝光线趁机闯入;阴冷外加潮湿,浓烈的灰土味在空气中弥漫。卡特林放下包裹,摸索着去开灯。
事实上,自从米雪尔两个月前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之后,他就再没进过这个房间。她的自画像仍挂在石板壁上,和下面又烂又脏的壁炉一样,从那晚后便无人过问。书架上凌乱地排列着卡特林出版过的小说,包装精致的黑皮革封面也蒙了厚厚的一层灰。看着墙上那幅画,卡特林心头再次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怒气。瞧她干了什么蠢事!这副肖像原是那样美好,在他看来,远远超过米雪尔自以为是的那些所谓抽象艺术,或者她赖以为生的陈腐封面画。这幅作品是她二十岁时创作的,并作为生日礼物赠给父亲。从那以后,它便成了他的最爱。再精确的相机也难以捕捉画像里那个米雪尔:面部细腻的线条,棱角分明的轮廓,湛蓝的双眼,飞扬柔软的金色发丝,在卡特林眼中全都惟妙惟肖。更重要的是,画里的米雪尔年轻、自信、充满朝气,嘴边那弧微笑,让他不由得想起妻子海伦。结婚那天,她笑得多么迷人……自然,他曾经不厌其烦地对米雪尔讲明,他是多么多么地喜欢这微笑。
然而……然而,这甜蜜的微笑,竟成了她吵架后的发泄物,导致两人的决裂。米雪尔从父亲收藏的小玩意里翻出一把古希腊式样的小刀,用锯齿刀锋毫不留情地几下划烂那洋溢着笑意的嘴角,又挖出两只大大的蓝眼珠,似乎是要弄瞎肖像。卡特林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闯进房间时看到的那番景象:条条被弯刀划得残破的布片,凄凉地撕扯在画框边缘。他简直想不明白她怎能对自己的画作下这种毒手,太丑陋了……他无法理解这种疯狂。想到在此之前,她也曾这般粗暴地对待自己的书时,他更是义愤填膺。不,不可理喻,无法容忍!
损毁的的画像撑着破碎的身躯顽固地靠在墙面上,卡特林也依旧顽固地不肯把它取下来。然而他不忍再多看一眼,于是不得不搬离这个居住已久的房间。这个决症时他来说并不容易,老宅大得像迷宫,空房间数都数不过来,而卡特林只是一个人住。整栋房子约摸有一个世纪的历史。当年的佩诺特还是兴旺的沿河市镇时,据说有许多成功的蒸汽船船长在此居住。哥特式的华丽建筑风格体现了过去汽船时代的美好日子,从三楼的走廊和窗户向外远眺,密西西比河的美丽风光一览无余。那次争吵以后,卡特林便将桌椅和打字机搬到一间空卧室里,安顿下来。他决意让那间房子保持原状,直到米雪尔回来道歉为止。
米雪尔的道歉,也许是一通饱含热泪的电话,或者其他方式——但卡特林从没想过会是一幅自画像,再说来得也太快了。当然,这无疑更亲切、更贴心。画像的确是走向和解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步,因为卡特林明白,自己即使孤独终老,也绝对作不出任何让步。搬到爱荷华州的这个临河小镇后,他便与纽约的所有朋友断了联系,也不打算在当地另寻新伙伴。这不奇怪,他向来对交际方面的事没兴趣,新朋友总让他感觉不自在。他只想独处,即使在面对少数几名密友、面对自己的家人时也一样。海伦常常责怪他关心虚构的角色多过身边真实的人物,更为讽刺的是,从十多岁时开始,米雪尔便在这点上继承了母亲,不断地唠叨他。唉,海伦最终离开了他们。十年前离婚,五年前去世。这个让人生气的米雪尔如今是他唯一的亲人。然而他现在失去了她,甚至失去了那些争吵。
他一边拆着画框上的棕色包装,一边发愁。不出意外,他会给米雪尔打电话,告诉她这幅新作是多么出色,又是多么寓意深刻;告诉她他很想念她,打算邀请她一同过感恩节等等。别再烦恼了,问题只能这样解决。他不会再与她有任何争吵,甚至不会提起上次的事件。因为一旦提起,父女俩多半又是互不让步,一切重来。这不过是家族秉性,卡特林骄傲地想,固执流淌在血液里,根深蒂固,如同我们的高颧骨和宽下巴。可以说,这是卡特林家族的传统。
画像的边框古旧典雅,木雕精巧,质地沉重,完全符合他的口味。比起那幅镶黄铜边的旧画,新画框和房内维多利亚风格的家具更为般配。卡特林用力扯下包装纸,急切地想知道女儿画了什么。她快三十岁了——或者已满三十了?他从来记不清她的年龄,连她的生日也不清楚。但不管怎样,她应该比二十岁时画得更好才对。这幅新作无疑会很棒。他撕落最后一片包装纸,急不可待地翻转画框。
真的太棒了!他不由得瞪大眼睛。这绝对是米雪尔的最佳作品!精致,臻于完美,可是……可是,细看之下,卡特林的火气慢慢上扬。
这不是她。画中人不是米雪尔!怒火腾上脑门,原来这根本不是表达歉意的礼物。米雪尔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直愣愣地瞪着画中人。
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但这张脸又仿佛在哪里见过,见过千万遍之多。他脑中翻江倒海。
画像中是个年轻男子,也许不到二十岁,微鬈的棕发里却已夹杂了几根银丝。他仿佛刚刚睡醒,头发凌乱,盖住了眼睛。他的眼睛……清澈的绿眸,墉懒的神色,仿佛正在享受某些隐秘的玩笑。他同样有卡特林家族特有的高颧骨,只是下巴的线条全然不同。挂在扁平大鼻子下的笑容里透出一抹嘲讽意味。综合看来,男子的神情多少有些傲慢。他穿着褪色的粗布裤子和松垮的WMCA②圆领长袖T恤,一只手里还抓着一块咬掉半边的生洋葱。画像背景是一堵布满涂鸦的砖墙。
他猛然醒悟。创造这个人物的,正是他卡特林自己。
这是理察德·卡特林出版的第一部小说《混混日记》中的男生,名为爱德华·多诺万。但他身边友人、周遭同辈以及书中的其他角色都习惯于叫他德那霍。他是这本书的主角,一个油嘴滑舌的青年人,时而因为小聪明吃点苦头。只消瞧着这幅画,卡特林便宛如与其相识一生了。从某些方面而言,这样说确实没错。卡特林以自己的方式创造了这个人物,用作家独有的情怀了解并珍爱着他的孩子。
卡特林仔细打量着画像里每个细小笔触。德那霍,米雪尔简直描摹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他。过去种种再次浮现脑际:所有场景他都花费了大量心血,每个人物他都用心塑造,至今还能清楚地唤出他们的名字:猴子、鱿鱼、南茜……作为故事主要舞台的瑞琪小镇匹萨店(这在他脑海里仍然栩栩如生),亚瑟的摩托车买卖,高潮部分的匹萨之战。这其中,德那霍最为特别:聪明过头、混迹街头、虚度光阴,全是那个年龄的青年的写照。他老爱高声感叹:“开不起玩笑的人真他妈没意思!”——这句话也是全书的结尾。
突然,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理察德·卡特林心头,宛如与多年好友重逢一般。
但在同时,他又想起和米雪尔那场暴风骤雨般的争吵,那些肮脏的毫不留情的字句。他陡地明白,她是想告诉他,能陪他度过一生的只有那些虚构的人物。卡特林的脸色愈发难看了。“狗娘养的婊子!”他脱口而出,无处发泄的愤怒让他像困在笼中的野兽。他快步闪出房间,半途猛回转身,朝着黑暗大吼一声“婊子”,然后毫不客气地“砰”一声甩上门,气冲冲地奔进新卧室里。
“婊子!”当时他也是这样骂米雪尔的。
她愣住了。听到这话,她转过身来,睁着那对哭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弯刀和画布上破碎的笑容还捏在手里。随后,她裹起画布,用力砸向卡特林。“你这杂种!这就是你喜欢的该死的画,该死的微笑!给你!全拿去吧!”
布团正中脸颊,卡特林的面孔如发怒的公鸡一般涨得通红。“你和你妈果然是一个德行。”他气急败坏地说,“不是砸就是扔,你母亲就是这样的。”
“难道不是你让她变成这样的吗?”
卡特林不予理会,“你到底发什么疯?做出这种电视剧里才有的滑稽戏有何意义?够了。一场蹩脚的表演。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田纳西·威廉斯③笔下那些神经质演员吗?简直是下三滥的剧情。清醒点吧,米雪尔。如果我把这样的一幕写进我的小说里,所有人都会嘲笑我的。”
“别跟我提你那些该死的小说。”她尖叫起来,“这是真实生活,我的生活。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的生活,不是他妈的虚构,你这变态。”她再度转身,举起刀子,又开始狠狠地划起来,一刀接一刀。
“但愿干这种蠢事能让你愉快!”卡特林双手抱胸,故作轻松地靠在墙边瞧着米雪尔。
“我他妈就喜欢这样干!”她咆哮着回答。
“好!好极了!虽然我不想提醒你,但又不得不说:你正用力戳的,是你自己的脸。真没想到你自我厌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是吗?是谁把这幅画挂在房间里,好让自己不厌其烦地欣赏这张恶心的脸呢?”米雪尔接口道。她扔掉刀子,转身看着他,一下子忍不住又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硬咽着,“我要离开这里,你这疯子,希望你在这里过得快活。”
这句话让卡特林有点手足无措。“我没做错什么。”他尽量放缓口气。这不是道歉,甚至不是找个台阶下,但已是固执的他所能做出的最低声下气的表示了。道歉永远不属于卡特林。
“你做错的事数都数不清!”米雪尔厉声尖叫。她原本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可现在,愤怒扭曲了她的脸。此时此刻的米雪尔容颜尽失,变得陌生可怖。所谓怒火能使人显得更有尊严的话真是大错特错的俗套;卡特林庆幸自己从未在小说中这么写过,“你是我爸爸啊,”米雪尔哭道,“你应该爱护我的……你是我爸爸,但你却强暴了我,你真是个杂种!”她哭着嚷着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不回来最好,卡特林狠心地想,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
他一直有失眠症,微弱的光线或声音都会触动神经。半夜,他突然醒来,老迈的躯体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什么事不对劲,他有预感。
卧室静寂异常,黑暗中瞧不清任何物事,但他敏感的神经捕捉到某些隐约的声响。是什么?噪音吗?卡特林轻轻起身,穿上拖鞋。临睡前点的炉火已经熄灭,房间有些阴冷,寒气冷不丁侵袭到背脊,让卡特林不自禁地打颤,忙伸手摸索挂在古董四柱床帐柱上的呢子长袍,裹在身上,束起腰带,慢慢踱到门口。老旧的木门开关时总会吱吱作响,所以他小心翼翼、蹑手镊脚地打开,把头伸出去,屏气疑神地倾听。
楼下有人。脚步声确切地传进耳中。
恐惧犹如蟒蛇在腹中盘蜷,令卡特林阵阵痉挛。怎么办?屋里不仅没枪,连个像样的防身之物都没有。这不是纽约,他一直相信这个叫佩诺特的古镇非常安全,所以没准备那些东西,结果居然碰到连在曼哈顿都未曾经历的事——有人潜进他的房间,意图偷窃或是别的什么。他该怎么办?
对,报警!把门锁上,立即给警察打电话。他谨慎地退回屋子,轻轻地、不发出丝毫声响,伸手朝话筒的方向摸去。
电话突然响了。
理察德·卡特林惊在原地,在黑暗中瞅着那个发出尖叫的角落。他有两条电话线,一条连到应答机上用作公事;另一个私人号码只有最亲近的朋友才知道。现在响起的正是私人电话,应答灯不断闪烁。他惊恐万分,犹疑不定,最后才迅速抄起话筒。“你好?”响亮的嗓门遮掩不住话音的战战兢兢。
“我在楼下,”话筒里一个低沉的男声说,“行了,我不是什么莫名的鬼神,我猜你正准备报警,对不对,老爹?别傻了,是我,下来你就知道了,我们可以谈谈。”
卡特林的喉咙硬住了,嗓子干得厉害。他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声音,但又非常熟悉。是的,非常熟悉。“你是谁?”他问。
“这问题真傻。”话筒里的人回答,“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事实上他的确知道。“你是谁?”他仍然追问。
“不是谁——德那霍。”这是卡特林得意的句子。
“什么?德那霍?!不!你不存在?”
“评论家们的确这么说过,我还记得当时的你对此有多不屑。”
“可你并非真实的人物!你是我虚构的!”卡特林坚持。
“我他妈受够了。”德那霍叫道,“如果我不够真实,那都是你的错。所以别再谈我这点破事了,行吗?你要做的,就是挪挪老屁股,下楼来见我,我们好面对面谈谈。”他挂断电话。
电话上的指示灯熄灭,一切又恢复寂静。卡特林头眩目晕,跌坐在床边。到底怎么回事?一个荒唐的梦?不,很明显,这不是梦。该怎么办?
他拄着拐杖,迟疑地缓步下楼。
才到门边,卡特林已看见德那霍大咧咧地躺在他的大皮椅里,喝着一瓶蓝带啤酒。壁炉烧得正旺,火苗跳跃,映得房间温暖明亮。德那霍吊儿郎当地朝他笑笑。“老家伙,”他说,“瞧瞧,你都快被冻死了。先来杯酒暖暖身子吧。”
“见鬼,你到底是谁?”卡特林劈头就问。
“嘿,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了,别再来烦我。去拿杯酒,再把你的屁股挪过来烤烤火。”
“哈,我知道了,你是个演员!”卡特林突然叫道,“你是个该死的演员,对吧?米雪尔差你过来的。”
德那霍咧嘴一笑,“演员?我他妈像演员吗?告诉我,你会写这么离谱的情节吗?当然不会,老爹,你根本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就算是别人这么写,你看了一样会破口大骂,恨不得把封面撕掉。”
理察德·卡特林一步步挪进屋内,仔细瞧着四肢摊在皮椅上的年轻人。他的确不像在演戏,这是德那霍,这是他书中的人物,这是画像里那张脸。卡特林走到一把铺着厚垫的高背扶手椅前,缓缓坐下,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德那霍。“不可思议。”他说,“难道你是从狄更斯的书里面跑出来的?”
德那霍哈哈大笑,“老家伙,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愚蠢的《圣诞颂歌》④,而且我可以保证,在那之后也不会有鬼魂出现。”
卡特林皱紧眉头,不管他是谁,这句对白小说中可没有。“这你就错了,”他反击道,“德那霍没读过狄更斯的书。他读过蝙蝠侠和罗宾,可那不是狄更斯写的。”
“我看的是电影,爸爸。”德那霍自信满满地回答。他举起瓶子,先抿了一口,接着优哉游哉地一骨碌吞下。
“不要叫我‘爸爸’!”卡特林说,“够了,你甚至连德那霍的时代都不了解。他是个街头小子,不是‘垮掉的一代’。”
“这轮不到你来教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又笑了,“妈的,老家伙,你说说,除此之外我还能叫你什么?”他把头发扯到眼睛边把玩,“不管怎么说,我他妈是你的头胎!”
自从怀孕后,海伦一直在琢磨这事。“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叫他‘爱德华’,怎么样?”
“别无理取闹行不行?”他回答。
“可我以为你喜欢‘爱德华’这个名字。”
他不明白她跑到他的工作室来干什么。他正在写东西,或者说正努力想写些东西。他早就声明过,请别在写作时打扰他。刚结婚,约束还有效,自她怀孕后就没用了。尽管工作被打断让他很恼火,但他还是尽量保持冷静克制。“是的,我喜欢‘爱德华’这个名字,”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天知道我有多喜欢,简直爱得发狂——所以我才给书中的主角取名爱德华。爱德华是我给他的名字,爱德华·多诺万,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能给孩子取这个名字,因为我们不能抢了别人的名字。我解释过无数次了,你还需要我重复吗?”
“但你在书里并没有叫他爱德华。”海伦抗议。
卡特林皱起眉头。“你又偷看了?见鬼!我跟你说了成稿前别看我的东西,它还没有定型。”
她毫不理会,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没有叫他爱德华!你根本就没有叫他爱德华!”
“我知道,”他说,“你说得对,我没有叫他爱德华。因为他是一个街头小子,我叫他德那霍,这才是匹配的街头名字。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爱德华,可爱德华仍旧是我给他的名字,清楚了吗?换句话说,爱德华是他的真名,尽管他并不喜欢,可他妈的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直到最后,他会告诉周围的人他的真名叫爱德华,而这是最重要的一幕,是该死的最后一幕。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不能叫爱德华,因为已经有人取这个名字了。好了,这问题问来问去实在没意思,这样吧,如果你生的是男孩,我们可以叫他劳伦斯,继承我祖父的名字。”
“我不想叫他劳伦斯,”她嘀嘀咕咕,“太土了,别人会直接叫他劳瑞,我讨厌这个名字。你为什么不把书里的人命名为劳伦斯呢?”
“因为他的名字是爱德华!”
“我怀的可是我们的孩子。”她尖叫起来,把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似乎在提醒卡特林注意这个有力的证据。
对这种无休无止的争论和吵闹,他简直烦透了。
同样,他也无法容忍再被打扰,于是干脆往椅背上一靠,发问道:“你怀孕多久了?”
海伦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应该知道的啊,七个月多一周。”
卡特林倾身向前,拍拍打字机旁那叠厚厚的手写稿:“让我们来看看,这本天杀的书已经耗费了我整整三年时间,放在这里的是第四稿了,谢天谢地,也将是最后的定稿。这个人物在第一稿时就被命名为爱德华,在第二第三稿中也叫爱德华,而当这本狗屎书完结出版时他仍然会叫爱德华。早在那个有趣的晚上,早在你气喘吁吁地把那张透析片扔到我面前之前,他已经被叫做爱德华好几年了!”
“这不公平!”她抱怨,“他不过是小说里虚构的人物,即将出生的是我们真正的孩子。”
“公平?你想要公平?没问题,这不难解决,我们俩的头胎就叫爱德华。这样算不算公平?”
海伦的表情由阴转晴,甚至有些害羞地笑了。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卡特林挥手制止,“当然,必须说明的是,只要没你打扰,最多一个月我就能完成这本该死的狗屎,你则需要更多一点时间才能生下你的孩子。不过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程度的公平。你得努力加油,才能在我写上‘完结’二字之前得到这个名字。否则,我这边的孩子——”他又拍拍那叠稿纸,“将会是头胎。”
“不,你不能这么做!”她愤怒地跳起来。
卡特林不予理睬,转身继续打字。
“我的头胎。”理察德·卡特林喃喃自语。
“确确实实的亲生骨肉。”德那霍开怀大笑,举起瓶子向卡特林敬了个礼,“敬父子团聚!”他将整瓶酒一饮而尽,接着把空瓶子朝房间对面掷去,“砰”地一声在壁炉上方炸开。
“这是一场梦。”卡特林瞪大眼睛,摇了摇头。
德那霍咂咂舌头。“听着,老家伙,面对现实吧,我是真实的。”他跳到“爸爸”面前,“肖像复活啦,”他鞠了个躬,“冒油的牛肉和其他作呕的东西都在哪儿?哦,先生,请你先点份匹萨。”
“别想吓唬我,我可以参加你的游戏。”卡特林顿了顿,“但请说明白,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德那霍咧嘴一笑,“谁?我吗?鬼才知道我要什么!我从生下来就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追求。那本天杀的书里没写,谁都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真是他妈的‘混混日记’!”
“很好,这正是我的写作意图。”卡特林得意地说。
“哦,我明白。”德那霍道,“我可一点儿不笨。老迪奇·卡特林的孩子怎么可能笨呢,对吧?”他慢步走向厨房,“冰箱里应该还有啤酒,来一瓶?”
“当然,”卡特林回答,“不是每天都有头胎子来探望我的。DOSEQUIS再加片酸橙,就这样。”
“哟,享受起西班牙佬的东西来啦?妈的,居然不要PIELS了!从前你可是最喜欢PIELS的。”他边说边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带着两瓶DOSEQUIS出来,一手捏着两个瓶口,指尖浸在酒里;另一手拿只生洋葱。随着走动,瓶子叮当作响。他递给卡特林一瓶,“给,我的指头也沾光,吸了点儿文化。”
“没有酸橙?”卡特林抱怨。
“你他妈的自己去拿。”德那霍回答,“不然还想怎样?扣我的零花钱吗?”他哈哈大笑,把洋葱往空中一抛,用嘴接住后大咬一口,“洋葱,”他说,“该死的洋葱,就像我欠你的债,爸爸。每次我不得不去咬生洋葱的时候都这么想。去你妈的,我不懂你为什么明知道我不爱这鬼东西,却偏偏要我去吃它。那本该死的书里净是些鬼话。”
“这正是我要达到的效果。”卡特林解释,“洋葱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你吃它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么了不起,瑞琪镇的其他闲人可干不了这事儿,这让你觉得有地位;更深层次来讲,生吃洋葱代表了你对生活的态度,代表了你的渴望,因为生活就是苦涩和甜蜜合为一体的。”
德那霍又咬了一大口洋葱。“放屁,”他说,“你他妈的真该狠狠咬上一口,看看自己有多喜欢这玩意儿。”
卡特林啜了口酒,“我那时还很年轻,这毕竟是我的第一本书。当然,还算是不错的尝试。”
“你生吃试试。”德那霍咕哝。他已经吃完整整一只了。
理察德·卡特林认为这场温馨的家庭团圆闹剧该结束了,于是换用总结的口气道:“知道吗,不管你是谁,都并非我想象中的德那霍。”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人,老家伙?”
卡特林耸耸肩,“我用我的头脑而非精子创造了你,所以你带有太多我的特点,这不是亲生骨肉能够遗传的。换句话说,你就是我。”
“嘿,”德那霍眨眨眼睛,“别开玩笑了。妈的,我可一点不像你。”
“你没有选择。你的故事就是我的青春期,每个作家的第一本书都是这样。瑞琪镇是现实中的纽约庞佩镇,你的朋友是我当年的朋友。你,就是我。”
“是吗?”德那霍脸上挂着一丝嘲笑。
理察德·卡特林点点头。
“你他妈的还真走运!”德那霍哈哈大笑。
“什么意思?”卡特林反问。
“你生活在自己的梦想世界里,知道吗,老家伙?也许你试图让自己变得像我,但我告诉你,没门!在瑞琪镇,我是响当当的大人物;而在庞佩镇,你只是弹珠机边闲逛的四眼儿。你让我拥有了远远超乎十六岁的智商;而现实中的你,二十岁开始大学生活之前连在别人面前脱衣服都不敢。我脱口而出的每句俏皮话,你得花好几周时间才能理解。小说中我所做的疯狂事,有些发生在达克身上,有些发生在乔依身上,还有些根本就是你凭空捏造。最重要的是,它们中没有一件发生在你身上。拜托,老家伙,你是在盗用别人的经历和故事。别再对我说笑话了。”
卡特林脸上微微泛红,“那是写小说!是的,原型的确和我青年时代有所出入,但是……”
“你根本就不起眼,”德那霍道,“别编了。”
“我不是不起眼,”卡特林隐约感到一阵刺痛,“《混混日记》是真实的,但小说里的主人公得比现实生活中的我更引人注目才行。艺术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我必须把生活里的各种琐事集中起来,重新安排,使之具有成熟的轮廓与结构,而不是作机械重复。那是我的工作。”
“不,你的工作是把达克、乔依和其他所有人胡编乱造一通,好让你在小说里过他们的日子,然后骗自己那都是你的经历。你他妈甚至还疯到以为我是你的原型,日子长了居然信以为真。你是个吸血鬼,老爹,你是个天杀的小偷。”
理察德·卡特林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怒。“滚出去!”他咆哮。
德那霍站起来,伸伸懒腰。“哟,我他妈好伤心啊。要把自己的孩子扔进爱荷华冻死人的夜里吗,老头?我做错了什么?在那本该死的书里你不是那么喜欢我吗?在书里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旦我是真实的你就不喜欢了?这是你的问题。你对真实生活的感情抵不上对书的一半。”
“我很喜欢真实生活,谢谢。”卡特林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德那霍微笑着,站在原地,突然像被水冲走了似的,虚幻不实。“是吗?”他说,声音渐渐微弱。
“是的!”卡特林回答。
这时,德那霍已明显地褪去了颜色,所有色彩都从他身体里消逝,他看起来几乎是透明的。“证明它吧,”他道,“爸爸,到你的大厨房去咬一口该死的、真正的生洋葱。”他把头发朝脑后一捋,放声长笑,笑声在空中回荡,直到他消失不见。
理察德·卡特林愣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瞪着德那霍消失的地方。终于,他觉得非常疲惫,爬上楼梯回到床上。
第二天早上,他给自己做了顿丰盛的早餐:橙汁、现磨咖啡、涂着厚厚一层黄油和黑莓果酱的英式松饼、芝士煎蛋和六大条培根。烹调和享用美味本来可以转移注意力,但今天显然没奏效。德那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是个梦,是的,一个疯狂的梦。但这不足以解释壁炉里摔坏的玻璃杯和起居室那些空啤酒瓶。最后,他终于找到个理由——一定是喝醉了,经历了一小段疯狂的梦游。从长远来看,这是和米雪尔那场大吵的后遗症,并由她送来的画像所触发。卡特林对这样的解释很满意。或许该去见见医生或者心理辅导师。
早餐过后,卡特林径直走回工作室,决定直面心中的困惑,寻求解决之道。被米雪尔破坏的画像还在壁炉上挂着。那是道流脓的伤口,他心想,是它感染了他,该到摆脱的时候了。于是卡特林点起炉火,当烈焰熊熊燃烧时,他取下损毁的画,拆掉金属框架——他生活一向勤俭节约——烧毁了那块四分五裂的帆布。油烟飘散,这是清洁的气息。
下面该处理德那霍的肖像了,卡特林仔细想想,那可是幅不错的作品,真的。
她完全抓住了人物的神韵。他当然可以烧了它,但那样一来,跟米雪尔的破坏行为又有什么区别?艺术不应该遭到毁灭。在这个世上,他依靠创造求得生存和他人的尊重,毁灭是他最鄙夷的行为。他老了,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坚持的信念。德那霍的肖像纵然是个挑衅,不过卡特林打算将计就计。他偏要把它挂起来,越显眼越好。他想到一个好地方。
楼梯上面有条狭长的走廊,透过华丽复古的木栏杆,俯瞰着一楼的大厅和进门的过道。走廊大概十五英寸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这会是个极好的画廊,卡特林暗暗决定,任何人只要一进门就会看见墙上的画,而且这也是上二楼的必经之路。他找来锤子和钉子,把德那霍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等米雪尔回来讲和,她第一眼就会看见它,然后沮丧地认定父亲一点也没被这小计谋唬住。到时候我可别忘记好好谢谢她的画。
想到这里,理察德·卡特林感觉好多了。昨晚的谈话已褪色为不舒服的记忆,他把这事抛到一边,开始给代理人和出版商写信。到了下午,带着甜蜜的疲惫感,他品尝了咖啡和藏在冰箱里的黄油长面包,然后照惯例在河边断崖上走了一个半小时,体味清冽的冷风在亲吻脸庞的感觉。
一个方形大包裹在屋门前等着他。
他把它打开,放在扶手椅上,再坐回躺椅仔细研究。看着这幅画,他只觉蠢蠢不安。毫无疑问,它有一种力量,使他感到大腿间有种不可抑制的兴奋感向上冲,裤子里一阵骚动。
这幅画像非常……是的,它充满挑逗的情欲。
她躺在一张四根帐杆的古董床上,床跟他楼上那张很像。她一丝不挂,半转身子,越过右肩向后看过来;你能瞧见她脊椎平滑的曲线和右胸隆起的波浪。美丽的乳房,饱满而匀称,乳晕很大,粉粉嫩嫩,奶头俏然竖起。她抓住床单一角,直揉到下巴,但完全遮不住身体。她的头发是纯正的金色,眼睛为清澈的绿,微笑里带着挑逗意味,光滑稚嫩的肌肤充满生气,白里透红,似乎刚从云雨之欢后醒来。她右臀上部有一个代表和平的文身。显而易见,此人很年轻,并且理察德·卡特林十分清楚她的确切年龄:十八岁,一个小女人。对她而言,云雨之欢还是件有趣的新玩物,她拥有最美好的年华,游走在纯真和诱惑之间。噢,是的,他知道太多关于她的事,他再了解她不过了。
席茜。
他把她的画挂在德那霍的画像旁边。
卡特林原本打算把那本书命名为《死去的花朵》,后来编辑把它改成《黑玫瑰》,因为这样更能引起联想,显得更浪漫,基调也更为明亮。卡特林以捍卫艺术的名义拒绝更改,最终却归于失败。后来小说一路飘红,闯进畅销书排行榜,他欣喜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还给布瑞送去一瓶珍藏的红酒表示感谢。
那是他的第四本小说,也是他最后的机会。《混混日记》曾受到一致好评,销售成绩也不错,但随后的两部作品不仅备受评论家非议,在读者中间也未能引起共鸣。他必须做些妥协,于是《黑玫瑰》应运而生。它一经面市就争议不断,有的评论家对它褒扬有加,有的则厌恶至极,但统统影响不了它的轰动与热卖。平装本的销售提成和电影版权费(虽然他们一直没把它搬上银幕)使他生平第一次从财务窘况中解脱出来。一家人结清了房屋贷款,把米雪尔转到私立学校念书,还给她添置了不少新衣裳。其余的钱,卡特林留着机动灵活地投资。他以《黑玫瑰》为荣,为它的成功沾沾自喜,是它助他登上了今天的地位。
海伦却对这本书厌恶至极。当它终于从排行榜上消失的时候,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我知道那不会坚持多久的。”她幸灾乐祸地说。
卡特林气愤地合上报纸,“持续得够久了。你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前我们穷困潦倒,你很不满意。你说,孩子需要新衣服,孩子需要上好学校,孩子不该再吃那些该死的花生酱和果冻三明治。好了,现在都过去了,你却比以前更不满意。给我点信心好不好,你愿意嫁给一个失败者吗?”
“我不愿意嫁给一个写黄色小说的人。”海伦打断他。
“操你!”卡特林道。
她回给他一个淫荡的笑容。“什么时候?你都几周没碰过我了。我看你最好还是去操你的席茜吧!”
卡特林怒视着妻子。“你是疯了还是怎的?她不过是我书里的角色,仅此而已。”
“噢,下地狱吧你。”海伦狂暴地宣泄道,“你当我是个该死的白痴,是不是?你以为我不会读书?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读过你那本三流小说,我不笨。玛莎,那个妻子,那个愚蠢沉闷的妻子,那头母牛、那匹老马、那个像老鼠一样唧唧喳喳吵个不停的玛莎,那……那就是我!你以为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你错了!不仅我看得出来,我的朋友们也都很清楚,他们都同情我。你爱我就像李察森爱玛莎。席茜不过是你书中的角色,对,你说得对,千真万确,真他娘的对极了。”她的声音几乎成了哭腔,“可你爱上了她,你这该死的,她就是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淫梦。只要她从这个门走进来,你就会甩掉我,跟李察森甩掉可怜的老玛莎一样快!否认呀,快,快否认呀,我打赌你不敢!”
卡特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你居然嫉妒我书中的角色,嫉妒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放屁!她存在于你的脑海里,那也是你惟一关心的地方。你那本该死的书是卖得不错,你以为那是因为你写得好吗?才怪!那是因为所有的色情描写,是因为她!”
“性爱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卡特林争辩,“完全合乎艺术精神。难道你要我在我的人物上床时都拉上门帘吗?那样不对。《黑玫瑰》的中心便是性,以此来触及其他方面,所以有的场景必须写得直接而详细。哼,如果你不那么扭捏作态地假正经,你就会明白的。”
“我不是假正经!”海伦朝他咆哮,“你也不配说我扭捏作态。”她抓起一个早餐盘子朝他扔去。卡特林蹲下来,盘子在墙上摔个粉碎,“我不喜欢你那些肮脏的小说不代表我就是假正经。”
“不关小说的事。”卡特林道。他把手臂环抱在胸前,努力保持平静,“说你假正经是因为你在床上的表现。或者我该说,是因为你在床上不干的那些事?”他冷笑道。
海伦的脸涨得通红。甜菜根的红,卡特林一边想,一边刻意回避那张脸。它太老了,太沧桑。“噢,是的,她会做那些,对不对?”她用极度刻薄的语气说,“席茜,你那可爱的小席茜,只要你开口,就会在屁股上弄个性感小文身的贱人,对吗?她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爱,会在任何陌生的地方做,当着周围所有人的面。她会穿那些奇怪的内衣,而且觉得很有趣。她永远欲望充沛,永远没有皱纹,永远都有十八岁的乳头……她永远都有十八岁的乳头,对不对?我跟她怎么比,啊?你说说——怎么比?怎么比?”
理察德·卡特林的怒火是一种冰冷的、克制的怒火,总以漠然讽刺的形式爆发。他朝她那张狂怒的脸露出亲切的微笑。“好好读书,”他提示,“勤做笔记。”
他突然醒来,黑暗中有人轻触他的脚。
席茜站在踏板上,用一张红色的绸缎包裹着自己,苗条的双腿在下面若隐若现。她玩弄着他的脚趾头,脸上挂着淘气的微笑。“你好,爸爸。”她说。
卡特林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整晚他都害怕她的到来,刚刚才好不容易睡着。他赶紧挪开脚,挣扎起身。
席茜噘起嘴。“你不想玩玩吗?”她问。
“我……”他尴尬地回答,“我不敢相信,这不是真的。”
“管他呢,只要好玩就行了嘛。”她说。
“天哪,米雪尔到底想干什么?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
她耸耸肩,绸缎滑下来。一双只属于十八岁少女的、粉粉嫩嫩的完美乳房跳出来。
“十八岁的乳头,”卡特林愣愣地说,“你永远都有十八岁的乳头。”
席茜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是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借给你爸爸,我发誓你一定会对它们做些好玩的事情。”
“别叫我爸爸。”卡特林道。
“啊噢,但你就是我爸爸呀。”席茜用小女孩委屈的语调说。
“别叫了!”卡特林坚持。
“为什么呀?你想这样,爸爸,你想和你的小女孩玩玩,不是吗?”她咯咯笑着,“邪恶的事情是那么美好,乱伦绝对无以伦比。一起玩的家人才能永远在一起。”她朝四周看看。“我喜欢四根帐杆的床,你想把我绑起来吗,爸爸?我喜欢那样子。”
“不,”卡特林说。他把被子推开,跳下床,胡乱套上拖鞋和睡袍。双腿之间有种兴奋,渐渐向上竖起。他必须赶紧离开,必须和席茜保持距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慌乱地生起炉火。
“我喜欢这样子,”点燃的炉火旁,席茜说,“火焰是那么浪漫。”
卡特林转身面对她,“为什么是你?”他努力保持镇静,“李察森才是《黑玫瑰》的主角,不是你。为什么跳到我的第四本书?为什么没有《家谱》或《雨》里面的人物?”
“那帮火鸡?”席茜不屑地说,“他们都不真实。你并不那么想见李察森,不是吗?我可好玩多了。”她站起来,任绸缎从身上滑落,盘在脚踝。火光在她优美的身姿上舞蹈,那是柔软、甜蜜而年轻的身体。她踢开绸缎,慢慢朝他走来。
“快停下,席茜。”卡特林叫道。
“我不咬人的,”席茜清脆地笑着,“除非你想要我咬你。或者我该把你绑起来,哈哈!”她用手环住他,拥抱他,抬起头,期待他的亲吻。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虚弱地反抗。她的手臂感觉很舒服,当她压在他身上时……很舒服。理察德·卡特林已经很久很久没用这双手抱过女人了,甚至无法去,思考到底有多久,再说他也从来没抱过席茜这样的女人,没有,从来没有。他觉得很害怕,“我不能,”他说,“不能……我不想那么做。”
席茜的双手穿过他的睡袍,游进内裤,轻轻挤压他兴奋的源头。“骗子,”她轻声道,“你想要我,你一直想要我。我敢打赌,你在写那些性爱场面时,常常因为下面的骚动而骤然停笔。”
“没有,”卡特林说,“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她的嘴轻轻噘起,双手在他周身上下游走,“不对,我发誓你想这样做,我发誓你忍得很难受,我发誓你每次一写我就忍得很难受。”
“我,”他想抗议,否认却并未随之而来,“席茜,求你了。”
“求你了,”她低语,手却没闲着,“是的,求你了。”她的手在他的内裤里不停抚摩,他俩双双倒在地板上,“求你了。”她说,然后解开他的睡袍,露出裸体,“求你了。”她的手沿着他的肋骨向上,玩弄乳头,继而用身体贴近他,乳房轻点他的胸部,“求你了。”她终于抬起头,舌头在唇间穿梭。
理察德·卡特林呻吟着,用颤抖的双手环住了她。
她跟他拥有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她的触摸犹如火焰与绸缎交融,让人触电,她那秘密谷地如蜂蜜般甘甜。
第二天早上,她不见了。
卡特林很晚才起床,累得没办法给自己做早餐。他穿上衣服,步行来到镇子,朝断崖下那个年代久远、砖石结构的精巧小咖啡厅走去。他想来杯咖啡,加上蓝莓煎饼,好整理情绪。
所有事情都是那么莫名其妙。不可能发生的状况,又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否认变得无济于事。卡特林把一大块手工制作的蓝莓煎饼送入口中,溶在嘴里的却只有恐惧。他担心自己心智是否健全。很多行为,他完全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当然,还有种更深层次的、基本的恐惧。
他害怕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理察德·卡特林一共出版了九部小说。
他想念米雪尔。他该给她打个电话,请求她在他发疯之前住手。她是他的女儿,他的骨肉,她一定会听他的话。她爱着他,这点毫无疑问;他也爱她,不管她怎么想。卡特林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在那本书的字里行间,他已经为自己解释过无数次,用过各种不同的修饰。是的,他任性、武断,固执到让人难以想象,有时倔强,有时随和,有时又会冷漠异常,但不管怎么说,他认为自己还算得上正派人。米雪尔……她遗传了他的秉性与缺点。她的确对他暴跳如雷,但爱与恨的距离并不遥远,不是吗?她绝不会蓄意伤害他。
是的,他该给米雪尔打个电话,请求她停止这一切。她会听他的话吗?如果他企求原谅,或许她会的。在那天,在那个伤心的日子,她说她绝不会原谅他,绝不,但她不是认真的。她是他唯一的孩子,唯一的骨肉,不管发生了什么。
卡特林推开空盘子,靠在椅背上,嘴角扬出一条倔强的弧线。企求原谅,举手投降?不,不行。说到底,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理解呢?海伦从来没有理解过,米雪尔也跟她妈妈一样不明事理。然而作家是为自己的作品而活的。他犯过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凭什么非得低三下四,企求原谅?该打电话的是米雪尔。
去他的,卡特林心想,别想恐吓我。我是对的,错的是她。如果米雪尔想要和解,就该主动打过来,她不可能让我屈服。说到底,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就让她继续寄她的肖像画吧,想画什么画什么,他要把它们统统挂在墙上,骄傲地展出(毕竟从另一个角度来讲,那也是向他的小说致意嘛)。如果那些该死的东西半夜活过来,在房子里晃来晃去,就晃他们的吧。他将欢迎他们的大驾光临。想到这里,卡特林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当然欢迎席茜的到来,而且……他还有些希望她再次光临。甚至德那霍。是的,他是个傲慢无礼的小子,但又没碍着卡特林,只是喜欢说说脏话而已。
再说……转念一想,卡特林发现所有的可能性都带着一定程度的吸引力,简直是上天眷顾。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从未能参加盖茨比的那些豪奢宴会,科南·道尔也未曾真正与福尔摩斯及华生医生交流,纳博科夫更无缘遇上他的洛丽塔。他们会有多羡慕他呢?
他越想越开心。米雪尔妄图斥责他,恐吓他,不料却着实带给他许多有趣的体验。他可以和塞希金·特德雷科,那个来自《顺道》的愤世嫉俗的流亡者,那个出名的江湖骗子下国际象棋;他可以和悲情小说《艰难时世》中的党魁弗兰克·科温高谈阔论时事政治;他还可以和美丽的贝丝·麦肯锡调调情,和疯老太婆安琪尔跳跳舞,再勾引双胞胎坦佐歌姐妹,补充席茜留给他的无以伦比的春梦。是的,没错,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们都是由他一手创造,是他的人物、他的朋友与家人。
当然,那本新书就不一样了。卡特林皱起眉头,这是个令人烦恼的念头。但米雪尔是他女儿,她爱他,不会那么过分。不会,绝不会。他牢牢抓紧这个想法,然后拿起支票夹。
他期待着它,甚至急盼着它。那天傍晚,从例行的散步归来时,他的脸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心跳也比平时更快。它正在那里等他,熟悉的、用朴素的棕色纸张包装的矩形包裹。理察德·卡特林小心翼翼地把它搬进屋,拆开之前,先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故意留个悬念,以尽情享受猜测的乐趣。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攻破米雪尔脑袋里那个小小的、邪恶的计划,他不禁开始沾沾自喜起来。
他呷完咖啡,重新添满,再喝了一杯。包裹只有几步远,卡特林和自己玩了个小游戏,猜猜里面是谁的肖像。席茜提过《家谱》和《雨》中没有真实的人物,卡特林在脑海单回顾了自己一生的作品,试图决定谁最真实。这是一种愉快的思考,但他无法百分之百的肯定。最后,他终于推开咖啡杯,起身打开包裹。果然是他。
贝瑞·林顿。
一如往常,画像栩栩如生。林顿坐在新闻城的力公室里,手肘枕在老式手动打印机的灰色金属盖上。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褐色西装,领口敞开的白衬衫和着汗水粘住身体。他的鼻子被打破过几次,横跨在那张平凡朴实但还不失友善的宽脸上,而眼皮总是似梦似醒地半垂着。林顿体形肥胖,双下巴,正在急速脱发。他戒了烟但戒不掉香烟,老在嘴边叼着一支驼牌香烟。“只要不点燃这该死的东西,你就是安全的。”这是他在卡特林的小说《告别语》中的口头禅。
那本书并非大团圆结局。那是本悲剧小说,写的是一个曾经享誉一时的传奇报社如何度过凋敝的最后一周时光。当然,它的意义不止于此。卡特林感兴趣的是人性本身,而非报纸。他用落寞的报纸来隐喻落寞的人生。编辑希望他更多着墨于一些感人至深的次要情节,再把林顿和其他人安排在一个错综复杂、却又不失希望的大框架里,探讨救赎及重生。卡特林拒绝做这样的改动。他想呈现小人物是如何被岁月无情地击垮,思索挫折与不可避免的孤独。他写了一本像早春一样灰暗的小说,并且引以为豪。
没有人读这本书。
卡特林把肖像抬上楼,挂在德那霍和席茜旁边。今夜注定会很有趣,他心想,贝瑞·林顿和其他两个不同,他不是小孩子,而是卡特林的同龄人,睿智又成熟。林顿所经历的辛酸,对生活的失望,卡特林比谁都了解,他所有的文章和各类心血之作在商人撤资逃跑之后被世人遗忘得干干净净,但这位记者始终保持着他的幽默感、辛辣的讽刺和标志性的从没点燃过的驼牌香烟,不曾改变,把一切苦难都拒之门外。卡特林钦佩他,乐意与他交谈。今夜,他觉得干脆就在这里恭候对方的到来,于是他煮了一壶浓浓的黑咖啡,放上些施格兰金。
午夜已过,卡特林正在重新翻阅一本皮革封面的《告别语》,听到厨房里传来冰块的撞击声。“请别客气,贝瑞。”他大声说。
林顿从吱吱嘎嘎的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杯子。“我不会客气,”他边回答,边用那双眼皮低垂的眼睛看着卡特林,哼了一声,“你看起来的确可以当我父亲了,”他说,“我没料到一个人会显得那么地老态龙钟。”
卡特林合上书,放在一旁。“请坐,按照我的记忆,你的脚似乎受了伤。”
“我的脚一直有伤。”林顿回答。他重重地坐进扶手椅,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啊,”他感叹,“现在好多了。”
卡特林用指尖点了点那本小说。“我的第八本书,”他说,“米雪尔跳过了三本。有点遗憾,我本想见见那些小说里的人物。”
“可能她想尽快切入主题吧。”林顿指出。
“什么主题?”
林顿耸耸肩,“该死,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你瞧,我不过是个记者,成天围绕五个“W”和一个“H”打转⑤。你是作家,主题应该由你来告诉我。”
“我的第九本小说,”卡特林说,“最新的一本。”
“最后的一本?”林顿道。
“当然不是,只是最新的一本罢了。我正在着手写一些新东西。”
林顿笑道:“我的消息来源可不是那么告诉我的。”
“噢?那你的消息来源告诉了你什么呢?”
“你是一个等死的老人,”林顿说,“而且你将孤独地死去。”
“我才五十二岁而已,”卡特林一字一顿地回答,“算不上老。”
“当你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多到一口气吹不完时,你就老了。”林顿干巴巴地回答,“海伦比你年轻,她都死了五年了。这全看人的心态,卡特林。我见过年轻的耄耋老人,也见过老态的花季少年。而你,下体还没长毛的时候脑子里就已经有皱纹了。”
“这不公平。”卡特林抗议。
林顿喝了口他的施格兰金。“公平?”他说,“你已经过了相信公平的年龄,卡特林。年轻人享受生活,而老年人坐在后面观看。你生下来就老了,你是个观察者,不是个享受者。”他皱皱眉,“不是个享受者,混蛋,这算什么演讲词。不过呢,观察者总比受气包好。但你也不是受气包,你没受过多少苦,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个脓包,就是这样。”
“你说的有点道理,贝瑞。”卡特林说,“我是个作家,这是我一生的追求,我的生活。作家观察生活,并讲述生活。这份职业就是如此,你应该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林顿回答,“我也是写东西的。还记得吗?我花了太多的灰色岁月去书写别人的故事,却没有时间抒发自己。你都知道的,卡特林,看看你在《告别语》里对我做了些什么,当我的搭档和我决定写回忆录时,发生了什么?”
卡特林想起了情节。“你写不出来。你只能重写自己那些老故事,二十年前的故事,三十年前的故事……你具备了不起的记忆力,能回忆出采访过的所有人,以及采访的时间、细节和话语。你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自己发表的第一篇新闻,却记不起第一次跟你睡觉的女孩的名字,记不起前妻的电话号码,记不起……记不起……”他的声音低下去。
“我记不起我女儿的生日。”林顿回答,“你从哪里想到这些疯狂点子的,卡特林?”
卡特林沉默。
“从生活中,对吧?”林顿礼貌地问,“我是个优秀的记者,你给了我这样的评语。而你呢,是的,可能你也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当然,这得由评论家们来判断,我这个脚上有伤、天天下苦力的记者没那资格——但即便你很优秀,甚至上升到最伟大的小说家之列,你仍旧是让人恶心的丈夫和不称职的父亲。”
“不。”卡特林说,但这个抗议十分虚弱。林顿摇摇手中的玻璃杯,冰块叮当作响。
“海伦什么时候离开你的?”他问。
“我记不……大概……十年前,大概那个时候吧,《顺道》的定稿做到一半的时候。”
“什么时候离的婚?”
“哦,一年之后。我们试过和解,但没成功。米雪尔还在上学,我记得当时在写《艰难时世》。”
“你记得她在三年级的演出吗?”
“我没去的那场?”
“你没去的那场?听起来好像尼克松说:‘我撒谎的那次?’是米雪尔主演的那场,卡特林。”
“我无能为力,”卡特林说,“我很想去,但他们颁奖给我,你不可能缺席美国作协的晚宴。你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林顿道,“海伦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写《告别语》的时候。”卡特林说。
“有趣的记录方式。你应该发明个历法。”他喝了几口威士忌。
“好吧,”卡特林说,“我不否认工作对我的重要性。可能比重有些过多,我不知道。是的,写作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我是个正派人,林顿,我尽了最大努力,我并不像你暗示的那样。海伦和我有过美好岁月,我们彼此相爱。米雪尔……我爱米雪尔。她还是小女孩时,我给她写过五花八门的小故事,譬如有趣的动物、星际海盗、打油诗等等。我用业余时间写好,临睡时读给她听。这些事我只为米雪尔做,为了爱。”
“是的,”林顿嘲弄地说,“你甚至没想过把它们出版出来。”
卡特林露出一丝尴尬。“那……你在暗示什么……那是歪曲事实。米雪尔非常喜欢这些故事,所以我想其他孩子也可能会喜欢。不过是个想法而已,从来没有付诸实施。”
“从来没有?”
卡特林犹豫了一下。“你看,贝特是我的朋友和代理人,他也有个小女儿,我把自己写的东西给他看过一次。就一次而已!”
“我不可能怀孕,”林顿说,“我只让他上过我一次。就一次!”
“他甚至根本就不喜欢它们。”卡特林说。
“多么可惜。”林顿回答。
“别对我盖棺定论,我没有罪,没有。或许我不算个模范父亲,但绝非什么恶魔。我一直帮她换尿布,在写《黑玫瑰》之前,海伦得去上班,是我每天照顾孩子,从早上九点直到下午五点。”
“你最恨她哭,让你不得不离开打字机。”
“是的,”卡特林说,“是的,我最恨被打扰,一直讨厌被打扰,不管是海伦、米雪尔还是我母亲,或者我大学的室友。我写作时不容打扰。难道这他妈的也算死罪吗?这就让我成了没有人性的怪物了吗?她哭起来,我就会过去。我不喜欢那样,我讨厌那样,我恨那样,但我总还是向她走去了!”
“当你听见她哭的时候,”林顿说,“当你没有和席茜上床、和安琪尔夫人跳舞、和弗兰克·科温一起打击恶棍的时候,当你的脑袋没有被他们的声音填满的时候。没错,有时候你确实听见了,听见了然后也去了。祝贺你,卡特林。”
“我教她读书,”卡特林说,“我给她读过《金银岛》、《柳林风声》、《霍比特人》、《汤姆·索亚历险记》……所有这些东西。”
“所有你自己打算重读的书。”林顿说,“真正教她东西的是海伦,和迪克及珍妮一起。”
“我讨厌迪克和珍妮。”卡特林咆哮。
“那又如何?”
“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理察德·卡特林道,“你不在场,可米雪尔和我在。她爱我,她始终爱着我。只要受了伤,擦破膝盖或者流鼻血,无论什么,她都会跑到我身边,从不去找海伦。她会哭着找我,然后我会抱抱她,擦干她的眼泪,告诉她……我曾对她说……”他说不下去。他知道自己快哭出来了,泪水在眼角打转。
“我知道你对她说过什么。”贝瑞林顿用悲伤的语气轻声道。
“她记得这些。”卡特林说,“这么多年来一直记得。海伦取得了监护权,她们搬走了,我并不经常见她,可米雪尔一直都记得。当她长大之后,海伦去世了,她便决心自力更生。但那次她受伤之后,我……我……”
“是的,”林顿说,“我知道。”
那通电话是警察打来的。乔伊斯·布伦南。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侦探的名字。“卡特林先生吗?”她在电话里说。
“什么?”
“理察德·卡特林先生吗?”
“是的,”他回答,“作家理察德·卡特林。”他接过不少陌生的电话,“请问有何指教?”
她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您必须来医院一趟,”她告诉他,“是您女儿,米雪尔·卡特林。我很遗憾地通知您,她出事了。”
他讨厌借口,讨厌委婉的说法。卡特林的人物从来不会逝世,只会死;他们也不会释放气体,只会打屁。而理察德·卡特林的女儿……“出事?”他说,“你是说她出事了还是被强暴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被强暴了,”她最终回答,“她被强暴了,卡特林先生。”
“我马上就来。”他说。
事实上,她被毫无人性地多次强暴。米雪尔像海伦那样固执,像卡特林自己那样固执,她不接受他的钱,不听他的意见,不从他的出版关系里得到工作的便宜。她要完全靠自己,于是在小村庄的咖啡馆里当起了服务员,住在码头边一个空旷大仓库的阁楼上,旁边有个非常糟糕的邻居,一个危险人物。卡特林提醒过她不下一百次,可她就是不听,甚至不愿意让他为她换锁,或安装报警系统。结果不堪想象,对方在周五天亮前闯入。当时只有米雪尔一个人,他先把电话从墙上扯下来,再将她囚禁,直到周一晚上,另一名咖啡馆的服务员因为不放心过来查看,强奸犯才从救生通道逃走。
当他被允许见她时,她脸上还带着一大块紫色淤青,浑身上下全是那家伙用点燃的烟头烫下的伤疤,她断了三根肋骨,远远没能从歇斯底里中恢复过来。一旦有人靠近或是被东西触碰,她就开始尖叫。医生、护士,统统无能为力。但她让卡特林坐在她床边,他用双手拥抱她。她哭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泪水流干,还用哭腔叫了声“爸爸”,那是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好像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最终,他们让她安静下来睡着了。
米雪尔在医院待了两周,度过了深度震动期。她的歇斯底里一点一点地平复,最终变得温驯起来。人们可以帮她换枕头,带她上厕所,但她还是不愿说话或者不能说话。心理医生告诉卡特林,她有可能从此丧失语言能力。“我绝不容许那样的事发生,绝不。”卡特林回答。他帮米雪尔结清了账务,下定决心带她一起离开这个令人生厌的肮脏城市,远走高飞,重新开始。她一直很喜欢那些宽敞的老房子,他都记得,她还喜欢水、海洋、河流与湖泊。卡特林咨询了房产经济人,起初打算在缅因州的海岸边找所大房子,最终却在爱荷华州佩诺特镇买下了这所断崖上的哥特式汽船大厦。他亲自监督搬迁工作,每个细节都细致入微。
一点一滴,恢复开始。
她就像回到了童年,充满好奇心,一刻也不愿意停歇,浑身都是精力。她不说话,但对所有事情都要探究一番,每个地方都要走走。春天来了,她每每在寡妇走道上观望几个小时,看着密西西比河上的拖船渐行渐远。每天傍晚,他们都一起在断崖上散步,她总爱挽着他的手。有一天,她突然转身在他脸上印下深深一吻,“我爱你,爸爸。”她终于开口说话,然后从他身边跑开。在卡特林眼中,这个二十多岁的可爱女人,经历彻骨的痛苦之后,宛如获得了新生,快活得像瘦高的假小子。
那天之后,障碍逐渐消失。米雪尔重新开始说话,起初是些简捷的、孩子似的短句,小心翼翼而又天真无邪。但她迅速成熟起来,不知何时,她和他谈起了政治,谈起了图书,谈起了艺术。在傍晚的散步时间,他们彼此有许多愉快的交谈。然而她从未提及强奸的话题,一次也没有,连一个字都没有。
六个月后,她开始烹调,给纽约的朋友写信,还帮忙做做家务,在花园里搞些可爱的小发明。八个月后,她重执画笔,事实证明对她很有帮助。她就像盛开的花朵,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其实,理察德·卡特林对女儿喜爱的抽象派艺术并不感冒,他更倾向于具象风格,最中意的是她在大学主攻艺术学位时送给他的自画像。但他能从画布上感受她内心的痛苦,她仿佛中了魔咒般,想从伤口的最深处挤出所有脓汁。所以他认同她的方式。曾几何时,他也经常用写作为自己疗伤,而今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嫉妒女儿。理察德·卡特林已经三年多没有写下一个字了。他的杰作《告别语》在商业上的彻底失败让他就此失去了灵感和动力。他原本以为换个地方,能让自己和米雪尔一起恢复。这样的希望显然落空了。但至少对他们中的一个有好处。
终于有一天,当卡特林上床很久之后,他的门被打开了。米雪尔轻轻走进来,坐在床边,她光着脚,穿一件法兰绒睡衣,上面有许多小小的粉红花朵。
“爸爸。”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门刚打开,卡特林就醒了。他坐起来朝她微笑。“你好,”他说,“你喝了不少呀。”
米雪尔点点头。“我要回去了,”她说,“我需要些勇气,才能来告诉你。”
“回去?”卡特林惊道,“不是回纽约吧?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我必须这样。”她说,“你别担心,我已经好多了。”
“留下来,跟我一起留下来。纽约不是人待的地方,米雪尔。”
“我不想回去。我害怕那里。但我必须回去。我的朋友都在那里,我的工作也在那里,我的生活全在那里,爸爸。我的朋友吉米,你还记得吉米吗?他现在是一家平装书小出版社的美编,可以帮我接些封面画工作。他在信里亲口承诺过。我不用再等着收桌子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理察德·卡特林回答,“在那个遭天遣的鬼地方发生了那些事,你怎么还能回去?”
“那正是我要回去的原因。”米雪尔坚持,“那个家伙,他做的……他对我做的……”她哽住了,片刻后才调匀呼吸,控制住情绪,“如果我不回去,就好象他把我撵出了那个城市,带走了我的生活,我的朋友,我的艺术,所有所有,我的全部。我不能让他得逞,不能被他吓倒。我必须回去,拿回我应有的一切,证明我并不害怕。”
理察德·卡特林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伸出手,轻轻抚摩她柔软的长发。米雪儿说的话有道理,实际上,如果换成他,也会这么做,对此卡特袜心知肚明。“我懂了,”他说,“你走之后我会很孤单,但是我明白,我真的明白。”
“我很害怕。”米雪尔说,“我买了机票,明天的飞机。”
“这么快?”
“我想尽快行动,赶在失去勇气之前。”她回答,“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害怕,甚至……甚至在那一切发生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恐惧。有意思,是吗?”
“不,”卡特林回答,“这很正常。”
“爸爸,抱我。”米雪尔说。她投进他的怀抱,他抱住她颤抖的身体。
“你在发抖。”他说。
她偎得更紧。“记得吗,我小时候经常做噩梦,然后我会半夜大叫着跑进你们的卧室,爬上床,睡在你和妈妈中间。”
卡特林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记得。”他说。
“今天,我想在这里待一晚。”米雪尔把他抱得更紧了,“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一个人回去。我不想今天晚上孤单地度过,可以吗,爸爸?”
卡特林轻轻抽开身体,看着她的眼睛,“你确定?”
她飞快地点点头;轻轻地,害羞地点了一下,像个孩子。
他掀起被单让她钻进来靠着他,米雪儿在被单下蜷成一团,头靠着他的肩膀。他们就这么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能感到她胸中的心跳,声音平稳,令卡特林渐渐有了睡意。
“爸爸?”她趴在他胸口上低语。
他睁开眼,“米雪尔?”
“爸爸,我必须摆脱这一切。它留在我心里太久了,已经成了毒药。我不想把它带回去。我必须摆脱它。”
卡特林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从根摸到梢,缓慢而柔和,没有说一句话。
“我小时候,你记得吗,无论摔倒了还是跟别人打架,我都会奔向你,满脸泪水地给你看我的‘包包’。以前我一受伤就会这么说,我会说我有个‘包包’。”
“我记得。”卡特林回答。
“而你呢,你每次都把我抱起来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我指给你看,你会亲一下那里然后我就好了,你还记得吗?‘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卡特林点点头。“是的。”他轻声回答。
米雪尔静静地哭了。他感到泪水浸透了睡衣领口。“我不可以把它带回去,爸爸,我想让你看看我伤在哪里。求你了,求你了。”
他吻了她的额头。“说吧。”
她从最开始说起,犹豫地低语。
当清晨的阳光渗入卧室窗户,她还在说。他们彻夜未眠。她不停地哭,尖叫了一两次,隔着厚重的毯子仍然颤抖不已;理察德·卡特林没有放开她,一会儿都没有,片刻都没有。
她让他看到她伤在哪里。
贝瑞·林顿叹了口气。“这是你一辈子做得最漂亮的事。”他评价,“你做到了这一步,如果在那个时间点上到此为止,那么所有的事情都会圆满结束。”他摇摇头,“你从来不擅于为东西画上句号,卡特林。”
“为什么?”卡特林弄不明白,“你是个好人,林顿,告诉我,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为什么?”
记者耸耸肩,他开始变得透明。“这是事件的六要素中最大的麻烦。”他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找一个故事,让我去打探,我可以告诉你‘人物’、‘情况’、‘时间’、‘地点’,甚至‘过程’,但是‘原因’……啊,卡特林,你是小说家,‘原因’是你的领域,不是我的……”
就像童话中的柴郡猫,他的笑声在身躯消失之后仍旧在屋内回荡。理察德·卡特林坐下来,看看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和扔在地板上的大玻璃杯。威士忌里的冰块慢慢融化。
他记不起如何睡着的,就这么在椅子里熬过了寒冷的一夜。等他僵硬地醒来,只觉遍体疼痛。梦,一片漆黑,若有似无,恐惧肆意泛滥在每个角落。卡特林看表,发觉已是下午,半天时间就这么消磨掉了。他迷迷糊糊地给自己做了一顿无味的早饭,灵魂仿佛神游太虚,每个动作都缓慢而笨拙。咖啡好了,倒一杯,拿起来,掉下去。马克杯摔得粉碎,卡特林呆滞地目送它的坠落,目送滚烫的棕色溪流在地板上乱窜,却没精力去打扫。他重新拿了个杯,倒上更多的咖啡,艰难地咽了几口。
熏肉太咸,鸡蛋太生,让人反胃。卡特林吃了一半就统统推开,再灌下不少黑色的苦咖啡。他觉得自己醉意醺醺,但是他明白,这并非喝酒的缘故。
今天,他心想,所有事情都会在今天了结,不管用何种方式。她是不会回来的了;《告别语》是他的第八本小说,倒数第二本,今天要回来的是最后的肖像,来自第九本小说,最后的一本。到那时,一切就将结束。
又或者一切即将开始。
米雪尔恨他有多深?他到底伤她有多深?卡特林的手不住抖动,咖啡溢出杯子,洒得满地都是,烫到手指。他缩回手,放声大哭。那是种无法言语的痛苦,灼热的感觉,让他想起那些点燃的烟头,那些小小的红点,犹如红色的眼睛,令他胃里一阵翻腾。卡特林蹒跚地冲进浴室,刚好来得及把早餐吐进水槽。然后,他轰然倒下,瘫死在冰冷的瓷砖上,脑袋里一团雾水,似乎有人就在身后,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按进水里,冲呀冲呀,一边不住狂笑,诉说他的肮脏,述说他的无耻。“我要清洁你,你太脏了!”冲呀冲呀,抽水马桶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他的头被按在水里,污水混合着呕吐的脏物,灌满嘴巴和鼻孔,直到不能呼吸,直到整个世界一片黑暗,直到一切几近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他浮出水面,聆听那放肆的嘲笑,然后再被按进去,再被冲洗,冲呀,冲呀,冲呀。
这一切不过是他的想象,没有人在那里,只有卡特林一个人。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镜中的脸灰暗苍老,头发肮脏凌乱。在他肩膀后面,有另一张面孔,一个拉长脸的男人,皮肤没有一丝血色。光溜的黑发从中间分开,整齐地贴在头上,小圆眼镜后的双眼像肮脏的冰块,眼珠不停地、狂热地转动,那样的眼神让人想起笼中发情的猛兽,为寻求发泄随时可能咬断四肢。卡特林眨眨眼睛,那张脸消失了。他打开水龙头,双手插入冰冷的水流中,捧起一把,泼到脸上。下巴上的短须提醒他该刮胡子了,但现在没有时间,那也并非重点,他必须……他必须……
他必须做些什么。离开这里,远走高飞,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逃到一个不被他的孩子发现的地方。
但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他明白。
他要找到米雪尔,跟她谈话,对她解释,向她分辩。她爱他,她会原谅他,她必须如此。她必须停止这一切,她必须告诉他如何补偿。
狂乱之中,卡特林冲回起居室,抓起电话,却记不起米雪尔的号码。他翻箱倒柜,找到通讯簿,一阵乱翻,在这,在这——他按出了号码。
电话响了四声,有人拿起电话。
“米雪尔——”他刚开口。
“你好,”她说,“我是米雪尔·卡特林,我现在不在家,请在提示音后留下姓名和电话,只要你不是推销员,我会尽快与你联系。”
“哔”一声响。“米雪尔,你在吗?”卡特林说,“我知道你不想说话时会故意打开答录机,是我,请你拿起电话,求你!”
没有任何反应。
“那……记得回我电话。”他说。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每个字都抢着要逃出嘴巴,“我,你,你不能这样做,求你,听我解释吧,我决不是故意的,我决不是故意的,求你……”又一声“哔”,然后一阵忙音。
卡特林痴痴地看着电话,缓缓放下。她会打过来,她必须如此,她是他的女儿,他们彼此爱着对方,她必须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是的,他曾试过解释。
他的门铃是老式的黄铜钟,安放在大门上。你必须拧它,它才会大声地发出急噪刺耳的警报。
有人正在狂怒地拧它,拧呀,拧呀,拧呀。卡特林疑惑地冲到门口。他以前从不轻易交友,现在更是如此。实际上,在佩诺特他没有任何朋友,只有认识的熟人,没有人会不请自来,用如此凶暴的心态叫门。
他解开链条,推开大门,从米雪尔手中掰开门铃。
她身着束带雨衣,戴一顶针织滑雪帽,围一条配套的围巾,围巾和几缕散落的头发随风狂舞。她脚上穿一双时尚的高跟长靴,掖下夹着个皮质大肩包,气色挺不错。卡特林快一年没见到她了,上次还是去年圣诞他去纽约拜访的时候。她搬回东部已有两年时间。
“米雪尔,”卡特林说,“我没……这真是个惊喜。你从纽约这么远赶过来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不。”她生气地回答,语气怪怪地,闪烁的眼神也不对劲,“我不想给你警告,你这杂种,你也没给我什么警告。”
“你在气头上,”卡特林说,“进来吧,我们谈谈。”
“我当然会进去。”她一把挤过他,狠狠给了门一脚,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门铃也被吓得再次尖叫。没有了烈风侵袭,她的脸却显得更加阴郁,“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我来,是告诉你我对你的看法,说完转身就走,离开这所房子,离开你恶心的生活,就像妈妈那样。她才是聪明人,而我不是。我笨到以为你爱我,疯到以为你在乎我。”
“米雪尔,别这样,”卡特林说,“你不明白,我的确是爱你的,你是我的小女儿,你——”
“你还敢这么说!”她朝他尖叫,手伸进肩包,“你竟然将这称之为爱,你这恶心的杂种!”她把它猛地掷向他。
卡特林已经没有从前那么敏捷了。他试图闪躲,却被那东西从侧面击中脖子,痛得厉害。米雪尔下了狠手,而它又是坚硬宽阔的精装书,不是轻便的平装本。书跌落在地毯上,内页翻动,卡特林看见自己的照片印在沾满灰尘的书皮背后。
“你真像你妈妈,”他边说边揉脖子,“她也经常扔东西,不过你瞄得比她准。”他无力地笑笑。
“我对你那些笑话一点兴趣都没有。”米雪尔说,“我绝不会原谅你,绝不,永远不。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仅此而已。你告诉我,你现在就告诉我。”
“我,”卡特林边说,边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你看,我……你正在气头上,为什么不先来点咖啡什么的,等你冷静一点我们再谈。我不想这么大吵大闹。”
“别他妈想让我听你的话,”米雪尔怒吼,“我现在就要谈!”说罢,她一脚踢开地上的书。
理察德·卡特林内心的怒火逐渐燃起。她不该朝他大喊大叫,他不该被她攻击,毕竟他没做错什么。但他压住情绪,一言不发,害怕说错话让状况升级。他蹲下来捡起自己的书,下意识地拍干净,轻轻合上。书的名字转过身来瞪着卡特林,扭曲、赤裸、血红的字眼印在漆黑的书皮上,下面是一位年轻女子变了形的漂亮脸孔,她尖叫着张大嘴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我想你是误会了。”卡特林道。
“误会!”米雪尔脸上掠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你觉得我会喜欢它?”
“我,我不确定,”卡特林说,“我希望……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你会怎么反应,因此我想写作时最好别告诉你了,等到,是的……”
“等到这些他妈的东西在书店橱窗里出售时再告诉我。”米雪尔替他说完。
卡特林翻过封面。“看,”他递给她,“这是献给你的。”他拿给她看:
献给米雪尔,最明白这些痛苦的人。
米雪尔狠狠地把书从卡特林手中打落。“你这杂种,”她说,“你以为这样就好点了吗?你认为那些虚伪的献词算是借口吗?没有任何借口,我绝不会原谅你。”
卡特林在她的盛怒之下不由自主地后退。“我没做错什么,”他固执地说,“我不过写了一本书,一本小说,难道犯罪了吗?”
“你是我父亲,”她尖声喊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这杂种,你知道我没办法谈起那件事,谈起以前发生过什么。不管是对我爱人,对我朋友,甚至对我的临床医生都没办法。我不能,就是不能,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只有你知道,我告诉了你,我只告诉了你,因为你是我父亲,我信任你,而我也必须摆脱那一切。我对你说,这是隐私,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你知道的,但是瞧瞧你做了些什么?你全写在你那本天杀的书里,印给成千上万的人看!你这该死的、该死的东西,是不是一直计划着这么做?狗娘养的!是不是这样,那夜在床上,你是不是把每个字都背下来了?”
“我,”卡特林吞吞吐吐地说,“不,我没背任何事情,我只是,是的,我只是记住了而已。你完全误会了,米雪尔,这本书并非描写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当然,灵感的确来源于此,并以此为基础展开,但其他所有都是虚构的,事件经过了我的加工,这不过是本小说。”
“祝贺你,爸爸,你把事件加工得真不错。这不是米雪尔·卡特林的故事,而是妮可·米绮尔的遭遇,她是个时装设计师而非画家,而且她也笨得可以,不是吗?这是你所谓的加工,还是你自己根本就那么认为,我就蠢到故意住在那里,蠢到放他进来做那些事?这些都是虚构。好个虚构!那女孩被囚禁起来,先强奸,再折磨,再恐吓,然后再被强奸,你的女儿也很巧合地被囚禁起来,先强奸,再折磨,再恐吓,然后再被强奸。好极了,这不过是他妈的巧合!”
“你不明白。”卡特林绝望地回答。
“不,是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是种怎样的感受。这是你一辈子的最佳作品,对不对?排行榜第一名,全美最畅销小说,你从没当过第一名,在《艰难时世》还有什么《黑玫瑰》之后连畅销书排行榜都没上过。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理由不是第一名?这可不是关于即将倒闭的报社的冗长故事,这是强奸,这是性!嗨,瞧瞧,能有比这更火爆的吗?大段大段的性交、暴力、虐待、奸淫与恐吓。可你莫非不知道,这些全都真正发生过吗?你不知道吗?”她扭曲的嘴唇微微发抖,“这是在我身上发生过的最糟糕的事,是我所有噩梦的根源,直到今天我都经常尖叫着半夜醒来。可我正在恢复,一切逐渐成为过去。但现在,现在它们就躺在书店的橱窗里,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了,每个人都知道了。在派对上,许多陌生人走过来对我说,他们为我感到难过。”她在哭泣和愤怒之间不由自主地硬咽,“我拿起你的书,你那本该死的一无是处的书,一切又都回来了,白纸黑字,全写在那里。你他妈好优秀的作家呀,爸爸,你写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无法释卷。是的,我放下书,但没有用,它们全在那里,而且将永远在那里,不是吗?每一天,世界上随便哪个人拿起你的书读一读,我就又被强暴了一次,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帮他完成了他没干完的事,爸爸,你强暴了我,你未经允许就霸占了我的隐私。就跟他一样,你强暴了我。你是我爸爸,但你却强暴了我!”
“你这么说未免有失公平,”卡特林抗议,“我绝不是要伤害你。这本书里面……妮可坚强又聪慧,而那个男的禽兽不如,他用了上千个名字,却藏不住自己的真面目。你瞧,他不止代表一个坏人,更是邪恶的化身,原始而野蛮的暴力正在门后等候着我们,上帝像玩弄苍蝇一样玩弄我们,他是个象征,代表了……”
“他是那个强奸我的人!不是什么象征!”她狂躁地大喊。
面对她的怒火,理察德·卡特林连连后退。“不,”他说,“他只是小说中的人物,他只是……米雪尔,我知道这很伤人,但你熬过来了。人们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需要思考发生过的事情,这是生活的一部分。讲述生活,探究生活的意义,这是文学的责任,是我的责任。必须有人把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告诉给大众知道,我试图让它更实在,我试图做到最……”
他女儿涨红的脸上全是泪水,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残忍和凶暴,犹如难以挣脱囚笼的困兽,随后,一阵奇异的冷静蔓延开来。“在这本书里面,你只说对了一件事,”她说,“妮可没有父亲。我小时候,总是哭着跑向你,我爸爸会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而这是我的隐私,对我最特别的事。但书里的妮可没有父亲,这句话是他说的,你把这句话给了他。他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他一直这么说。太讽刺了,你太高明了。在那样的环境下,他说这句话让人感到既真实又毛骨悚然,比真正的他更真实。你这样写,而你是对的,这就是怪物说的话。让我看看伤在哪里。这就是怪物的台词。妮可没有父亲,他父亲早死了。没错,没错,我也没有父亲,没有,我没有!”
“别那么跟我说话!”理察德·卡特林内心充满恐惧,这是一种耻辱,这种耻辱转化成为愤怒,“我不吃这套,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你的父亲。”
“不,”米雪尔狂笑道,背过身去,“不,我没有父亲,你也没有子女,没有,除了你书中的人物,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你唯一的子女。你的书,你那些该死的书!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他们才是你的子女!”她转身,跑过他旁边,冲出大厅,停在工作室门前。卡特林担心她接下来可能做的事,便追赶过去。
当他赶到时,米雪尔已经找到了刀,并将它高高举起。
理察德·卡特林坐在沉默的电话机旁,看着老爷钟敲碎黑暗。
他三点时拨打米雪尔的电话,四点时拨打,五点时拨打。答录机,一直是答录机,用她那嘲弄的声音回答。他的留言一次比一次绝望,窗外暮色已至,光亮渐暗。
没有脚步声,没有敲门声,没有黄铜门铃尖厉的召唤。这是个墓地般安静的下午。但当傍晚来临时,他知道它已经来了,一个棕色硬皮纸包装的矩形包裹,落款是他熟悉的笔迹。最后一幅肖像。
他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因此,她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
时钟滴答,夜色凝重,门后异物的压抑充斥整个房间。恐惧一小时一小时地增长,他端坐在扶手椅内,跷脚,张嘴,思考,回忆。残忍的笑声不断回响,烟头的红点若隐若现,移动,旋转。他想象,想象它们在皮肤上滚烫的吻,品尝尿液、血液和泪水,感悟暴力,感悟亵渎,感悟所有的淫乱。他的手,他的声音,他的脸,他的脸,他的脸,他的脸,他有上千个名字,却只有一张脸。他最小的孩子,他的宝贝,他那残忍的宝贝。
他把自己封闭得太久了。卡特林多么希望她能够了解。这是种让人脆弱无力的感觉,超出了写作可以涵盖的范围。他曾是个作家,但那已成为过去;他曾是个丈夫,但他的妻子早早去世;他曾是个父亲,但他的女儿痊愈后去了纽约,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可在那最后一夜,在他的双臂保护之下,他的女儿卸下所有防备,把一切都告诉了他,让他看到她伤在哪里,毫无保留地展示出自己所有的痛苦。而他,又是如何回应这一切的?
那夜以后,他念念不忘,不停思考,在脑海里重新排列所听到的故事,推敲合适的字眼,创造紧凑的场景,想出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那的确骇人听闻,但这是生活,未经加工的、野蛮的生活,写作的绝佳素材,卡特林最需要的东西。她让他看到自己伤在哪里,他可以讲述给众人倾听。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他抗拒过,的确如此。他写过其他短篇,写过一篇散文,还写过几个评论。但那个念头不放过他,每一夜都折磨着他,不得安宁。
于是他把它写了出来。
“我有罪。”卡特林在黑暗的房间里说出这句话,当他开口时,他觉得心安理得。这种释然驱走了所有恐惧。他的确有罪,他犯了错,应该坦然地接受惩罚,只有这样,才是唯一的出路。
理察德·卡特林起身走向门口。
包裹就在地上。
他把它拖进屋,原封不动地搬上楼。他应该接受它,应该把它挂在其他几幅肖像旁边,靠着德那霍、席茜和贝瑞·林顿,排成一排。是的,他找来铁锤仔细测量,敲入钉子。
最后,他才打开包裹,直视里面的那张脸。
这幅肖像完全抓住了她的神韵,没有哪个画家能画得更好。不仅是她脸部的线条,高高的颧骨,湛蓝的眼睛,一丝不苟的金发,更在于人物的内在特征。她看起来好年轻,精神而自信。从中,他看出一种力量,看出勇气与倔强,但他最爱的是她的微笑,那可爱的微笑照亮了她的整张脸。这样的微笑让他想起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却记不起是谁了。
一种久违的释然在理察德·卡特林的心中转瞬即逝,随之而生的是更大的失落,彻底的失落。他明白这已经超过他所信仰的文字的力量。
然后,就连这样的感觉也消失了。
卡特林退后几步,双手交叉,仔细研究这四幅画。多么优秀的作品呀,看着这些肖像,似乎可以感觉到他们就在这所房子里生活。
德那霍,他的头胎,他理想中的自我。
席茜,他的真爱。
贝瑞·林顿,他的老师和密友。
妮可,他从未有过的女儿。
他的家人,他的人物,他的子女。
一周后,一个小得多的包裹被送了过来。里面有四本小说、一份账单和一张画家非常礼貌的留言条,询问是否有新的委托。
理察德·卡特林摇摇头,用支票付了账。
注释:
①这些分别是乔治·马丁的经典长篇小说《热夜之梦》、《末日狂歌》和《风港》,中篇小说《猴子疗法》、《记住梅乐迪》、《夜行者》、《沙王》和《莱安娜之歌》中的人物。
②1963~1967年纽约流行乐队。
③田纳西·威廉斯:美国二十世纪著名作家,以糜烂著称,是个同性恋。
④《圣诞颂歌》是查尔斯·狄更斯的经典名作,写于1843年,讲述了圣诞前夜,一群人感化了坏脾气的吝啬鬼的故事。
⑤五个“W”是英语中的“when”、“where”、“who”、“what”、“why”,即“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起因”。一个“H”是英语中的“how”,即“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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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幽谷君王 | 尼尔·盖曼 | 《幽谷君王》
作者:尼尔·盖曼
正文
CHAPTER I
美国众神番外篇:幽谷君王
The Monarch of the Glen
bruceyew 译
“要我说,”小个子对影子说,“你算是个怪物。对吧?”
苏格兰北部海边小城的旅馆酒吧中,除了女酒保,只有他们两人。影子独坐一旁,饮着窖藏啤酒,男人过来,坐在他的桌边。夏日将尽,影子觉得一切都很冷清,很渺小,很潮湿。他面前有一本小册子,《当地步行览胜》,正在琢磨打算明天走的地方,沿着海岸,朝向愤怒角。(Cape Wrath,苏格兰西北端的海角。)
他合上书。
“我是美国人,”影子说,“你是这意思吧。”
小个子一歪脑袋,演戏似的使个眼色。他发色铁灰,脸色青灰,外套浅灰,像个小地方的律师。“嗯,就算是这意思吧,”他说。影子到此国不久,理解苏格兰口音尚有问题,浓厚的喉音,奇怪的用字,还有卷舌颤音,但他不费任何气力就听懂了这男人的说话。小个子无论说什么都既细腻又脆生生的,他发准了每个音,影子不禁觉得讲话的是一满口的燕麦片。
小个子饮一口酒,说,“那么,你是美国人喽。性欲过剩,钞票过剩,腿脚也过剩。对吧?台子上干活的?”
“什么?”
“石油人?外面大大的金属平台。时不时有吃石油饭的来我们这儿。”
“不,我不是台子上的。”
小个子从口袋里摸出烟斗和小折刀,开始刮烟斗壁上的烟丝余烬。之后,他在烟灰缸里磕掉残渣。“德州有石油,你知道,”他说,停了停继续道,好像是在泄漏什么大秘密。“那属于美国。”
“是的,”影子说。
他想说德州人认定德州只属于德州之类的话,但想想多半还得费唇舌解释什么意思,于是作罢。
影子离开美国快两年。双塔溃塌时他已离开了。有时候他告诉自己,回不回去他并无所谓,而有时候,他几乎就要相信自己。两天前他抵达苏格兰主岛,乘轮渡从奥克尼(Orkneys)到瑟叟(Thurso)上岸,又搭巴士进了当下所在的小城。
小个子说道。“有那么个德州石油人,来到阿伯丁,酒馆里跟位老伙计聊起来,和你我这样差不多,他们聊啊聊的,德州人就说,德州那儿啊,早上我起床,坐进车里——口音我学不来,对不住——我拿钥匙打着火,把脚踩在加速器上,你们管它叫,叫——”
“油门,”影子提示道。
“没错。早餐时候把脚踩在油门上,等吃午饭我还没到家业边呢。然后啊,这位苏格兰好好先生,点点头就说,哎呀呀,对头,我以前也有这么辆车。”
小个子哑着声音哈哈大笑,表示笑话讲完了。影子笑笑,点点头,表示他知道这是个笑话。
“喝什么呢?窖藏啤酒?还是老样子,简妮的最爱。我喝的是拉加维林。”小个子从口袋中捏出烟草填入烟斗。“知道吗?苏格兰比美国大。”(Lagavulin,一种威士忌,酒质饱满,辛辣的泥炭风味中略微带甜,余味悠长。)
影子下楼时,宾馆酒吧中空无一人。唯有瘦瘦的女酒保,边读报纸边抽香烟。下来是为了能坐在炉火旁,因为他房间很冷,卧室墙上的暖气片要比房间更冷。他没想到还会有伴儿。
“不,”影子回答,他总愿意给人捧哏。“我不知道。这话怎么说?”
“都是因为分形,”小个子说。“看起来越小,没展开的就越多。开车穿越美国和苏格兰用时一般多,只要方法正确。这就好比你看地图,上面的海岸线只是线条。但等你去走的时候就变得好长好长了。有天晚上我看过一整个节目,全是讲这个的。了不起。”
“很好,”影子说。
小个子点起烟斗打火机,他吸吸吐吐,吐吐吸吸,直到满意于烟斗的燃烧状况,他把打火机、烟草袋和小刀放回外套口袋。
“安啦,安啦,”小个子说。“我想你是打算呆足整个周末了。”
“是啊,”影子说。“你…你是旅馆的人?”
“不,不是。说实话吧,你进门时我正站在大厅里。我听见你和前台戈登说话。”
影子点点头。他觉得登记时前厅中只有自己一人,但小个子正好路过也未可知。可是…这番对话中还是有不对头之处。一切都不对头。
女酒保简妮把他们的酒放在吧台上。“五磅二十,”说完她捡起报纸,从头再读。小个子走向吧台,埋单,拿了酒回来。
“打算在苏格兰呆多久?”小个子说。
影子耸耸肩。“想看看它什么样。走走路。观光。也许一个礼拜。也许一个月。”
简妮放下报纸。“到这世界尽头的屁眼来,”她快活地说。“该挑个有趣些的去处。”
“这事你大错特错了,”小个子说。“视角有错的话,这儿才是世界尽头的屁眼。看见地图吗,女士?”他指向吧台对面墙上落满苍蝇屎的地图。“知道错在哪儿?”
“不知道。”
“上下颠倒了!”小个子得意道。“北是上。这告诉大家世界尽头在哪儿。不能继续向前了。可是你看,事实并非如此。这不是苏格兰北部。这是维京世界的最南端。你知道苏格兰第二北的郡叫什么?”
影子看看地图,太远了,看不清。他摇摇头。
“萨瑟兰!”小个子说。他怒道。“南地(Sutherland,The South Land)。对世界上其他人来说不是,但对维京人是。”
女酒保简妮走到两人身边。“去去就来,”她说。“我回来前你们要什么就招呼前台。”她往火中添块木头,然后出去进了大堂。
“你是历史学家?”影子问。
“出类拔萃的,”小个子说。“要叫我说。你或许是个怪物,但你挺有趣。”
“我不是怪物,”影子说。
“哎呀呀,怪物总这样说,”小个子说。“我曾经是专科医师,在圣安德鲁斯。现在做全科了。嗯,曾经做。已经半退休。每周去几次手术室,免得手生而已。”
“干吗说我是怪物?”影子问。
“因为,”小个子抬起威士忌酒杯,带的气势仿佛是在阐述勿庸置疑的论点,“我也算是个怪物。同类相吸。我们都是怪物,对吧?荣耀的怪物,蹒跚走过无理性的沼泽…”他啜一口威士忌,继续道,“给我说说,你这样的大块头,有没有看过场子?‘对不住,兄弟,很抱歉,今晚上你不能进来,正私人聚会,收拾收拾给我出去,’诸如此类的?”
“没有,”影子答道。
“但肯定做过类似的?”
“有,”影子说,他曾经当过保镖,为一位古神;但那是在另外一个国家了。
“你,嗯,对不住借问一句,请别误会,你需要钱吗?”
“人人都需要钱。不过我还够用。”这不完全是实话;但也是一条铁律,每当影子需要钱,世界似乎就会逸出正轨给他钞票。
“想挣些零用吗?看个场子如何?跟尿尿似的。小菜一碟。”
“迪斯科舞场?”
“不完全是。私人聚会。他们在附近租了个大旧屋,夏末时从各处聚过来。去年大家享受了好一场旧时光,露天喝香槟,等等等等,可是出了岔子。一群烂人。搅和掉所有人的周末。”
“当地人?”
“我觉得不是。”
“政治性的?”影子问。他不想卷入当地政治中去。
“毫无关系。小无赖、粗胚还有傻蛋,之类的。今年也许不会再来。可能在荒野当中抗议全球化资本主义。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屋子里的伙计们要我找个能唬得住人的。你是条彪形大汉,他们要的正是这个。”
“多少钱?”影子问。
“要是不得不的话,能应付打架吗?”男人问。
影子什么也没说。小个子上下打量着影子,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污染的牙齿。
“一千五百磅,长周末的活儿。开价不错。而且是现金。你都不用去报给收税的。”
“这个周末?”影子说。
“周五早晨开始。大旧屋。有一部分以前是城堡。愤怒角西边。”
“我得想想,”影子说。
“如果你肯,”灰色的小个子说,“你将在一幢有历史意义的屋子中度过一个好得没法说的周末,而且我敢打包票你会遇见各种各样的趣人。了不起的假日工作。多希望我能年轻些。还有,啊哈,还要长高好些,实话实说。”
影子说,“好的,”刚说完,他就开始琢磨自己会不会后悔。
“爽快人。一有消息就通知你。”灰色的小个子站起身,经过影子时轻拍他肩膀。然后,他走出房间,把影子独自留在吧台。
《幽谷君王》 作者:尼尔·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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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II
影子上路已有十八个月左右。他背包横穿欧洲,南下进入北非。他摘过橄榄,捕过沙丁鱼,开过卡车,还在路边摆摊卖过葡萄酒。末了,几个月前,他搭车回程去了挪威,奥斯陆,三十五年前他出生之地。
他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他只知道尚未觅得,不过也曾有几个时刻,在高地,在峭壁飞瀑间,那时候他确然相信,无论他渴求的是什么,转角处便是它:一方花岗岩背后,或是最近的松林中。
因此,这是一趟令人深深不满的旅程,当他在卑尔根时,被问到是否愿意成为摩托艇二人队伍中的一员时,他点了头,这船要开去戛纳与东主会合。
他们从卑尔根开到设得兰群岛,然后去奥克尼郡,在斯卓耐思的食宿客栈过夜。第二天早上,才离开港口,引擎便熄了火,彻底而无可挽回地熄了火,船随后被拖回港口。
比琼,船长以及二人队伍中的另外一位,他呆在船上和保险公司扯皮,顺带承受船主愤怒的声讨。影子觉得没必要多纠缠:他搭轮渡去了瑟叟,位于苏格兰北岸的瑟叟。
他睡不安稳。夜里他梦到高速公路,梦到进入城市的辉光边缘,城市中的人讲英语。有时候梦境发生于中西部,有时候是佛罗里达,有时候在东海岸,有时候是西边。
下得轮渡,他买了本步行观光的书,拿了张巴士时间表,然后孤身走入这个世界。
女酒保简妮回来,开始用抹布擦拭所有的表面。她的头发金得透出白色,在脑后绑紧成一个发髻。
“问问,这儿的人找什么乐子?”影子说。
“喝酒。等死,”她说。“或者去南方。基本上就这些选择了。”
“你确定?”
“没错,自己想想好了。这儿除了羊和山啥也没有。当然,我们靠观光客吃饭,但你这样的人总是不够多。可悲吧?”
影子耸耸肩。
“打纽约来?”她问。
“出发是芝加哥。不过刚从挪威来。”
“会说挪威话?”
“一点点。”
“有个人你该见见,”她忽然说。她随即看看表。“从挪威,很久以前来的。跟我来。”
她放下抹布,关掉酒吧灯,走向大门。“跟我来,”她又说。
“你可以这样?”影子说。
“我爱怎样就怎样,”她说。“自由国度,对吧?”
“应该吧。”
她用黄铜钥匙锁好门。他们走进接待大厅。“这儿等着,”她说。她走进一扇标有“非请勿入”的门,几分钟后出来,穿上了一件棕色长外套。“好了,跟着我。”
他们走上街道。“那么,这儿算是村还是镇?”影子问。
“算是他妈的坟,”她说。“这边一直走,跟我来。”
他们沿一条窄道向北走。月亮很大,棕中带黄。虽说看不见,但影子能听见大海的声音。
“你是简妮?”他说。
“正确。你是?”
“影子。”
“真名?”
“大家都这么叫。”
“那么跟我来,影子,”她说。
他们在山顶停步。两人已在村庄边缘,一幢灰色石砌村舍正在面前。简妮推开篱笆门,领着影子走上通往屋子正门的小径。他随手拂过道边的小树丛,空气中满是熏衣草的甜香。村舍中没有灯光。
“谁的屋子?”影子说。“好像没人。”
“别担心,”简妮说。“她立刻就回家。”
她推开未锁的前门,两人进屋。她打开门边的灯开关。村舍内部空间中的大部分用做兼当厨房的会客室。一条小小的楼梯通往影子认为是阁楼卧室的地方。松木餐桌上摆着一台CD机。
“你的屋子,”影子说。
“家甜蜜的家,”她认可道。“咖啡?还是喝别的?”
“都不要,”影子说。他不知道简妮想干什么。她几乎没正眼看过他,甚至连个微笑都没给过。
“我听的没错吧?盖斯凯尔医生请你帮忙照看周末的聚会?”
“应该是。”
“那么,明天和周五你干什么?”
“徒步,”影子说。“我买了本书。有些很漂亮的徒步线路。”
“有些很漂亮。有些很莫测,”她告诉他。“你还能看见积雪,阴影里,夏天时候。事物在阴影中能保持很长时间。”
“我会小心的,”他告诉她。
“维京的说法,”她说,微笑了。她脱掉外套,丢在亮紫色的沙发上。“说不定咱们会遇上。我喜欢徒步。”她解开脑后的发髻,亮白色的头发垂下来。头发比影子预料中长许多。
“一个人住这儿?”
她从餐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用火柴点着。“你什么打算?”她问。“不想留下过夜吧?”
影子摇摇头。
“旅馆在山脚下,”她告诉他。“不会走错的。多谢你陪我回家。”
影子说晚安,顺原路返回,他在熏衣草的夜晚中走上小径。他站了一小会儿,望着海上的明月,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他走下山回到旅馆。她说的对:不会走错的。他走上台阶,用附在一根短棍上的钥匙打开门,随后进去。屋里比走廊上更冷。
他脱掉鞋,黑暗中在床上伸展身体。
《幽谷君王》 作者:尼尔·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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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III
用死尸指甲造的船徘徊于浓雾中,波峰浪谷间的它跌跌撞撞,摇来摆去。
甲板上有幻影似的形体,如山岗或宅邸般庞大的男子们,当影子凑近时,他能看清他们的面孔:高贵的男人们,身形高大,每个都是。他们仿佛没注意到船的摇动,所有人均在甲板上等待,就如同被冻结在立足之处。
其中一人踏步上前,他伸出巨手捉住影子的手。影子这才走上灰蒙蒙的甲板。
“我们来到受诅咒之地,“握着影子的手的男人道,他的声音低沉而粗哑。
“万岁!”甲板上的男人们叫道。“携日者万岁!博杜(Baldur)万岁!”
出生证明上,影子的名字是博德 蒙恩(Balder Moon),但他只能摇头。“我不是他,”他告诉众人。“我不是你们等待的那人。”(Balder,北欧神话中奥丁和弗丽嘉的儿子,光神。Baldr是古挪威语写法,冰岛和法罗地区写做Baldur,现代挪威、瑞典、丹麦语中写做Balder。洛基利用Baldr的孪生兄弟——黑暗之神Hod杀死了Baldr。)
“我们在此地等死,”声音粗哑的男人说,他拒绝放开影子的手。
醒觉世界和绝灭之地间的浓雾地带冷澈骨髓。咸水浪头在灰色船只的船首撞得粉碎,影子被淋得透湿。
“带我们回去,”抓住他的手的男人说。“带我们回去,或者让我们离开。”
影子说,“我不知道怎么做。”
听见这句,甲板上的男人们开始恸哭哀嚎。有些将手中长矛的柄砸向甲板,有些拿短剑的剑腹敲击皮毛盾牌中央的黄铜碗钵,它们交织成带着节奏感的喧闹,其间夹杂的哭声从啜泣渐渐变为放开喉咙的嗥叫。
海鸥在清早的空中叫号。卧室的窗户在夜间被风吹开,正随着气流一下下撞击窗框。狭小的旅馆房间中,影子躺在床上。他的皮肤很湿,也许是汗水。
夏末伊始的又一个冷天。
旅馆替他把几块鸡肉三明治、一个硬煮蛋、一小包奶酪洋葱脆片和一个苹果装在塔帕(Tupperware)盒中。前台的戈登把盒子给他,问他何时回来,解释说若是迟归几个小时的话,他们可以叫救援队,他还想知道影子的移动电话号码。
影子没有移动电话。
他踏上旅程,向着海岸。很美,带了那种在影子内心空洞处共鸣回响的孤绝之美。他曾把苏格兰想作一个柔和的地方,处处是平缓的丘陵,石楠丛生,但北岸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锐利,那么突兀,甚至是淡蓝色天空中狂奔的灰色云团也一样。他随书上的路线而行,穿过遍地灌木的草场,经过谷仓,攀上嶙峋的山顶,又走下去。
有时候,他觉得不动的是自己,世界正在他身下移动,他只是用腿脚把世界推向后方。
路线比他想象中更令人疲累。他原本打算一点吃饭,但才到正午他的双腿就已酸痛不堪,他想歇息一会儿。他沿着小路走到山侧,一块大石恰能挡住寒风,他蜷缩成团,吃完午餐。远处,前方,他能看见大西洋。
他原以为自己孤独一人。
她说,“能把苹果给我吗?”
是旅馆的女酒保,简妮。她金得过头的头发在脑袋四周狂舞。
“简妮,你好,”影子说。他把苹果给她。她从棕色外套口袋中摸出折刀,坐到他旁边。“谢了,”她说。
“问问,”影子说,“听你口音,肯定是小时候从挪威来的。我是说,你说话和本地人一样。”
“我又没说我从挪威来。”
“嗯,没说?”
她叉起一块苹果,吃掉,拿足了姿势,从刀锋上咬着吃,碰到苹果的仅有牙齿。她瞥他一眼。“很久以前了。”
“家里人呢?”
她移动肩膀,做个耸肩姿势,好像是说答案尽在不言中。
“喜欢这儿?”
她看着他摇头道。“我觉得像个树妖。”(树妖,hulder,也就是huldra,在挪威语中写作hulder,是居住在山林水边的女妖。从前面看美得难以置信,赤裸的女性身体,长发;但从后面看却是空荡荡的,如同朽木的内侧。在挪威,她们的形象略微不同,能将她们与普通美女区分开的是一根尾巴。其实,很想翻译成山鬼,有人附议吗?)
他听过这个词,在挪威。“是山怪之类的吗?”(山怪,troll,国内一般翻作巨人,这是个错误。Troll是北欧民间传说中的一种生灵,有时以巨人形态出现,有时以侏儒形态出现,友好而好恶作剧,居住在山洞里、小山上或桥下。姑且译为山怪。)
“不。她们是山中生灵,类似山怪,但来自森林,而且非常美丽。就像我。”说话间她咧嘴一笑,仿佛知道自己太过苍白,太过阴郁,太过瘦削,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美丽。“她们和农夫恋爱。”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说。“但事实如此。有时候农夫意识到自己在和树妖说话,因为她背后有牛尾巴垂下来,也可能更糟糕,从后面看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壳。农夫于是边祈祷边跑开,回到妈妈身边或是农场中。
“但有时候农夫不跑。有时候他们把刀子丢过她的肩膀,或者干脆微笑,然后娶树妖女人回家。她的尾巴会脱落。但是她永远比任何人类女人更强壮,而且日夜思念她在森林或山中的家。她永远不会真正快乐。她永远不会成为人类。”
“后来呢?”影子问。“她和农夫一同衰老亡故吗?”
她已把苹果切得只剩核。一抖手腕,苹果核滑出曲线飞下山坡。“当她的男人死去…我觉得她会回到山野森林中。”她凝神望向山麓。“有个故事,说她们中的一个,她嫁的那位农夫待她不好。冲她喊叫,不帮手打理农场,总是醉醺醺带着怒气从村里回家。有时候还打她。
“有一天,她正在农舍中升晨火,他进来开始吼她,因为早饭没准备好,他生气极了,她什么也做不对,他不知道干吗娶她,她听了一阵子,然后,什么也没说,她伸手到火炉边捡起拨火棍。一件沉重的黑铁家什。她拿过拨火棍,接着,不费吹灰之力,把它弯成一个完美的圆形,圆得和她的结婚戒指一样。她一声不响,汗也没淌半滴,就把它像折芦苇似的弯过去。她的农夫男人见到这场景,面白如纸,对早饭再没说一个字。他见过她如何对待拨火棍,知道过去五年里的任何一个时刻她都能同样对待他。直到死去,他再也没动她一根寒毛,没说过一个狠词。好啦,你倒是给我说说看,大家都这么叫的影子先生,要是她可以做到这些,为什么还允许他打她?她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一起?你说说看。”
“也许,”影子说。“也许她孤独。”
她用牛仔裤擦净刀锋。
“盖斯凯尔医生一直说你是怪物,”她说。“真的吗?”
“我不这么想,”影子说。
“可惜,”她说。“你知道去哪儿见怪物,对吗?”
“你知道?”
“当然啦。今天晚上,你就要上宴会了。讲到这个,给你看些东西。”她起身带他爬上山。“看见没?就在那儿。那座小山的那边山坡,下面一直降入幽谷,你正好能看见周末工作的那屋子。能看见吗?就在那儿。”
“看不见。”
“看啊,跟着我手指的地方。”她站得离他很近,伸出手,指向远方山脊的一侧。他能看见头顶太阳反射的波光,应该是个湖——或者说海子(loch),他纠正自己,毕竟这儿是苏格兰——在那高处,山坡上有一片灰色露头。他原以为那是岩石,但形状太过规则,只能是建筑,不可能是别的。
“那就是古堡?”
“我不会用这个词。只是幽谷间的大房子。”
“曾经参加过那儿的聚会?”
“他们不邀请本地人,”她说。“他们也没可能邀请我。你不该去的,你应该拒绝。”
“他们开的价挺好,”他告诉她。
她触碰他,第一次,将她苍白的手指放在他黝黑的手背上。“钱对怪物来说能有多好?”她微笑着问,如若影子在此刻没有想到她或许很美丽,那肯定是胡说八道。
接着,她拿开手,退开。“好啦。”她说。“不打算上路?距离必须返回的时候不久了。这个季节,天黑得很快。”
他扛起背包,走上下山的路,她站在那里,望着他。到了山脚,他回身仰望。她还在看他。他挥挥手,她也挥挥手。
再看,她已不在。
他乘上小轮渡穿过狭峡去海角,爬到灯塔脚下。有小巴士回轮渡口,他搭上车。
回到旅馆已是晚上八点,他精疲力竭但觉得心满意足。落过一次雨,下午晚些时候,他在即将散架的电话亭中避雨,读了一张五年前的报纸,雨在亭子顶上敲个没完。半小时后雨停了,影子为自己有双好靴子而高兴,因为地上全成了烂泥。
他饿极了,走进旅馆餐厅。空荡荡的。影子问,“有人吗?”
一位上年纪的女人从餐厅和厨房间的门出来,“哎?”
“还有晚饭吃?”
“哎。”她用苛求的眼光打量他,从泥水斑斑的靴子到乱蓬蓬的头发。“你是客人?”
“是的。十一号房间。”
“那好…吃饭前换身衣服可好,”她说。“为别的客人着想。”
“意思是还有饭吃。”
“哎。”
他上楼回房间,把背包丢在床上,脱掉靴子。他换上运动鞋,用梳子整理头发,然后下楼。
餐厅不再空无一人。两个人占了角落的台子,人类可能有所不同的地方这两位都占全了:一个小个子女人,大概快六十了,伏在桌边,动作敏捷,另有一位年轻男子,大块头,笨手笨脚,头发几乎掉光。影子认为他们是母子。
他坐在房间正中的桌边。
上年纪的女招待端了盘子过来。她给另外两位食客各一碗汤。男人开始朝汤上吹气,想让它凉下去;他母亲恶狠狠地用调羹拍打他的手背。“不许这样,”她说。她用调羹舀起汤送进口中,边喝边啧啧作声。
光头男人郁闷地环顾四下。他迎上影子的眼神,影子对他点点头。男人叹了口气,转回去对付热气蒸腾的汤。
影子毫无热情地看着菜单。他想点菜,但女招待又无影无踪了。
一道灰色闪过;盖斯凯尔医生在餐厅门口张望。他走进房间,来到影子桌边。
“能坐下吗?”
“当然,请坐。”
他在影子对面坐下。“今天过得不错?”
“非常不错。我去徒步了。”
“开胃的最好方法。明天一大早派车来接你。拿好东西。他们会载你去屋子那里。给你看小菜长啥样。”
“钱呢?”影子问。
“他们会处理的。开头一半,结束一半。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女招待站在壁角看着两人,毫无上前的意思。
“有。我怎样才能弄到吃的?”
“想吃什么?我推荐羊排。羊是本地的。”
“听起来不错。”
盖斯凯尔大声道,“对不起,莫拉。很抱歉麻烦你,能给我们两个上羊排吗?”
她瘪着嘴进了厨房。
“多谢,”影子说。
“小事。还有什么能帮忙的?”
“有。聚会的这些人。他们干吗不自己雇保安?为什么找我?”
“我绝不怀疑他们也会这样做,”盖斯凯尔说。“带自己的人进来。但在本地找能干的也不错。”
“即便本地的能干人其实是外国游客也行?”
“正是如此。”
莫拉端来两碗汤,放在影子和医生面前。“用餐送汤,”她说。汤太烫,尝起来微有冰冻土豆和醋的味道。影子饿得够戗,快喝完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它。
“你说我是怪物,”影子对铁灰色的男人说。
“我说过?”
“你说过。”
“好吧,世界这角落中有许多怪物。”他把脑袋朝角落中的二人点点。小个子女人抓起纸巾,在水杯里蘸蘸,然后玩了命地拿它抹向儿子嘴角下巴上猩红色的汤汁。“地处偏远。要是徒步者或登山人不失踪不饿死,我们永远上不成电视。多数人忘记我们在这里”
羊排上桌,和煮过头的土豆、没煮熟的胡萝卜还有某些影子认为生下来是菠菜的湿搭搭棕色玩意儿一起装盘。影子用刀切向羊排。医生伸手抓起羊排,开始大嚼。
“你进去过,”医生说。
“进去?”
“监牢。你进过监牢。”这不是疑问句。
“是的。”
“所以你知道怎么打架。你能伤人,如果需要。”
影子说,“”如果你需要能伤人的,找我或许找错了。
小个子男人咧嘴一笑,现出油乎乎的灰色嘴唇。“当然当然。只是问问而已。问问不犯法吧。换个话题,他是怪物。”他说,抓着快吃完的羊排指指房间对面。光头男人正在用调羹吃某种白色布丁之类的东西。“他母亲也是。”
“我怎么看着不像,”影子说。
“逗你玩的,对不起。本地人的幽默感。进村时候该有人警告你才是。警告,疯狂老医师出没。雅好谈论怪物。请原谅这位老人。我说的话你肯定一个字都没挺进去。”烟草染色的牙齿一闪而过。他用纸巾擦擦手和嘴。“莫拉,请帮忙埋单。年轻人的饭我请了。”
“好的,盖斯凯尔医生。”
“记住,”医生对影子说。“明早八点一刻,大堂见。别迟到。他们都是忙人。如果你没到,他们不会等你,而你将失去周末打工能挣的一千五百磅。若是他们开心,还有额外奖励。”
影子决定去酒吧喝餐后咖啡。更何况那里有木头在烧。他希望这能驱走骨间的寒气。
前台的戈登在酒吧后面。“今晚简妮休息?”影子问。
“什么?不,她正在外面帮手。忙的时候她总这样,偶尔。”
“我能往火里添根柴吗?”
“悉听尊便。”
如果苏格兰人对待夏天是这个态度,影子想,他记起奥斯卡 王尔德的话:他们不配拥有夏日。
光头的年轻人进来。他朝影子紧张地点头示意。影子也点点头。男人没有影子能看见的任何毛发:没有眉毛,没有睫毛。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孩子,很不成熟。影子想,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疾病,仰或是化学疗法的副作用。他闻到潮气。
“我听见他说话,”光头结巴道。“他说我是怪物。他说我妈也是怪物。我耳朵很好。什么也漏不掉。”
他的耳朵的确很好。它们呈半透明的粉色,从脑袋两侧支棱出来,仿佛大鱼的双鳍。
“你的耳朵的确很好,” 影子答道。
“你敢取笑我?”光头男人的语调愤懑不平。他像是准备好了要打架。他只比影子略矮,而影子块头颇大。
“就事论事而已,绝无取笑之意。”
光头男人点头道。“那就好,”他说。他咽口唾沫,犹豫不决。影子想自己是不是该说些宽心话,但光头男人又开了口,“又不是我的错。发出许多噪音。我是说,人们进来就是想远离噪音。还有其他人。这儿的人真他妈的多。你干吗不哪儿来哪儿去,别制造那些他妈的鬼噪音?”
男人的母亲在门口现身。她紧张地对影子笑笑,然后快步走向自家儿子。她拽住他的袖子。“得啦,”她说。“别花大心思最后白费力。一切都很好。”她抬头看着影子,动作如鸟,意欲和解。“对不起。我确信他不是有意的。”她的鞋底粘了一截厕纸,自己浑然不觉。
“一切都很好,”影子说。“能遇见别人挺好。”
她点点头。“那就好,”她说。她儿子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害怕她,影子想。
“来吧,小乖,”女人对儿子说。她拽着他的袖子,他随着她走向房门。
他忽然停步,转身。“告诉他们,”光头年轻男人说,“别发出那许多噪音。”
“我会的,”影子说。
“主要因为我什么都听得见。”
“别担心,”影子回答。
“他其实是个好孩子,”光头年轻男人的母亲说,她抓住儿子的衣袖,带领他进了走廊离去,脚底还粘着厕纸。
影子跟出去走进过道。“对不起,”他说。
他们转身,男人和他的母亲。
“你鞋上粘了东西,”影子说。
她低头望去。随后用另外一只鞋踏住纸带,抬起脚,纸松开了。她向影子点点头,意示嘉许,旋即走开。
影子走向前台。“戈登,有像样的本地地图吗?”
“陆军测量局那样的?当然有。我给你拿到休息室去。”
影子回到酒吧继续喝咖啡。戈登带了地图进门。影子被它的详尽程度惊住了:只怕连羊道都标得一清二楚。他细细端详,沿着步行的路线。他找到停下吃午餐的小山。他用手指向西南方向划去。
“附近没有城堡什么的?”
“很抱歉,没有。东面有些。我有本苏格兰古堡指南可以给你看…”
“不,不用了。这样就好。这个地区有大宅子吗?或许能被叫成城堡的地方?或者是大庄园?”
“嗯,有个愤怒角酒店,就在那边,”他在地图上挑出它的位置。“不过那地区空了。当然,是对人类居住来说,怎么说来着,就人口密度而言,那里是荒漠一片。连值得看的废墟都没有,不好意思。不是徒步路线的目标。”
影子谢过他,然后订了清晨的唤起服务。他原希望能在地图中寻到山上看见的那屋子,不过或许是找错了地方。不是第一次发生。
隔壁房间的两人在打架,或者是做爱。影子分辨不清楚,但每次他开始昏昏欲睡,就会被哭叫声惊醒。
后面发生的事情,他永远无法确定是真是幻,她真的来找过他,仰或是那晚上的第一个梦:无论是真还是梦,床头时钟收音机显示刚过午夜,卧室门响了一声。他起身喊道,“谁?”
“简妮。”
他打开门,走廊灯刺得他眯起眼。
她被棕色外套包裹着,正紧张地抬头看他。
“什么事?”影子问。
“明天你要去那屋子,”她说。
“是的。”
“我觉得该跟你告别,”她说。“说不定没机会再见面。如果你不回旅馆,继续上路去什么地方。我就见不到你了。”
“那好,再会,”影子说。
她上上下下看着他,打量着他睡觉时穿的T恤和拳击短裤,光脚,然后又回到他的面庞。她似乎忧心忡忡。
“你知道我住哪儿,”她说,末了。“需要我就叫我。”
她伸出食指,温柔地触碰他的嘴唇。她的手指非常冰。俄尔,她退后一步,回到走廊中,只是站在那里,面对他,没有做出任何准备离开的动作。
影子关上旅馆房门,听见她的脚步声顺着走廊渐行渐远。他爬回床上。
他能肯定接下来的梦确实是梦。都是他的人生,混乱而扭曲:一刻,他在监狱中,自学硬币把戏,告诉自己对妻子的爱能让他熬过去。然后劳拉死去,他出了监狱;他为一个要影子称呼他星期三的老骗子当保镖。接着,他的梦中全是神祗:古神,被遗忘的神,失去爱遭离弃的,还有新神,瞬息即逝的可憎凶物,上了当的疑窦丛生的。不可能的事物缠结一气,猫之摇篮变成蛛网终于成为罗网,继而衍化而作覆天盖地的乱麻…(猫之摇篮,Cat's Cradle,类似我国翻线网的手上游戏。冯内古特有同名作品。)
梦中他在树上死去。
梦中他死而复生。
之后则是黑暗。
《幽谷君王》 作者:尼尔·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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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IV
七点,床边的电话准时啸叫。他沐浴、剃须、更衣,把自己的一切整理入背囊中。然后下楼去餐厅吃早饭:麦片粥太咸,培根太软,煎蛋太油。咖啡却出奇地好。
八点十分,他在大厅等待。
八点十四分,一个男人进来,穿着羊皮外套。他在抽手卷烟。男人伸出手,兴高采烈。“你一定是蒙恩先生了,”他说。“我叫史密斯。我送你去大宅。”男人手劲很足。“你真是个大家伙,对吧?”
言下之意是,但我还是能放翻你,影子能感觉到这句话的存在。
影子说,“照他们告诉我,你不是苏格兰人。”
“当然不是,朋友。只是这礼拜上来,确保一切都按计划走。我是伦敦仔。”刀削斧劈的瘦脸上牙齿一现。影子猜这男人年龄四十过半。“跟我出去上车。带你上路兜个风。那是你的包?”
影子拿起包,出门上车,一辆烂泥斑斑的路虎,引擎还在转。影子把背囊丢在后面,爬进前排乘客座。史密斯抽了最后一口烟,香烟仅剩下了白纸卷头,他把烟头扔出驾驶员座的车窗,随后上路。
他们开出村庄。
“你的名字怎么念?”史密斯问。“博德,还是保德,还是别的什么?就好像写出来是Cholmondeley,念起来是Chumley。”
“影子,”影子说。“大家都叫我影子。”
“好。”
“那么,”史密斯说。“影子。我不知道周末聚会盖斯凯尔老先生都告诉你什么。”
“很少。”
“好,很好,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说出去。好吗?不管你看见啥,只不过是人们找点儿小乐子,对谁也不能讲,即便你认出几位,明白我意思?”
“我谁也不认识,”影子回答。
“就是这股劲儿。我们要确保的就是人人都能不受打扰地享乐。他们为了这美好的周末赶了很远的路。”
“明白,”影子说。
他们来到去海角的轮渡边。史密斯把路虎停在路边,取出两人的包,锁好车门。
到了轮渡的另一边,同样的路虎在等待。史密斯打开车门,把包丢进后座,然后将车开上乡间土路。
快到灯塔时离开大路,转上一条泥泞小路,小路很快变成羊肠小道,两人谁也不作声。有好几次,影子下车去开门,等路虎开过去后又将门关好。
田野中、低矮的石墙上,停着乌鸦,巨大的黑鸟用野性的眼光盯着影子。
“那么,你进过号子?”史密斯忽然问。
“什么?”
“监狱。班房。大牢。诸如此类的词儿,都指烂食物、无夜生活、不舒服的厕所用具还有受限制的旅行机会。”(Prison、Pokey、Porridge都是P开头的单词。)
“是的。”
“不怎么喜欢说话?”
“我觉得这是美德。”
“有道理。聊天而已。没人说话让我神经紧张。喜欢这儿?”
“应该是。我才来几天。”
“该死的鸟地方。太他妈偏了。我去过西伯利亚,都比这儿像样。来过伦敦?等你下到南边我带你转转。好夜店。真食物。还有你们美国人最喜欢的各种观光玩意儿。不过交通太烂。在这儿至少还能开车。没有他妈的交通灯。摄政路到底有个交通灯,不说笑,一个红灯能让你坐着等五分钟,然后绿灯只放人走十秒。顶多过两辆。操蛋的太荒谬了。据说这个叫进步的代价。是吗?”
“是吧,”影子说。“估计是。”
他们已远离道路,在两座高丘间灌木丛生的山谷中颠高跌低。“聚会的客人,”影子说。“他们乘路虎进来吗?”
“才不。我们有直升飞机。他们会准时参加晚宴。直升进来,周一早上再直升出去。”
“好像住在岛上。”
“我倒还希望住在岛上呢。没有头壳坏掉的本地人找麻烦,对吧?岛上不会有隔壁邻居抱怨噪音太大。”
“你们聚会噪音很大?”
“不是我的聚会,小友。我不过是润滑剂。保证事情按部就班。不过是的,要是他们玩疯了什么噪音都弄得出,我能理解。”
草木茂盛的山谷变成羊道,羊道变成车道,车道直直上山。路一拐,一个急转弯,他们向影子认得的屋子开去。昨天午饭时,简妮指给他看过。
屋子很老旧。只一眼就看得出。有些部位比另外的部位年龄更大。一边侧楼的一面墙是灰色块石和砾石,厚重而坚硬。这墙探进另外一面褐色砖墙中。灰黑色板岩屋顶盖住整幢建筑,两面侧楼。屋子面朝沙石车道,顺着山坡下去是个小海子。影子爬出路虎。望着屋子,他自觉渺小。他有一种归家的感觉,这可不是什么好感觉。
沙石车道上还有几辆别的四驱车。“如果要开车出去,钥匙挂在食品室。经过时指给你看。”
走过一扇大木门,两人身处中庭,有部分地面铺了地砖。庭院中央是小喷泉,草地茵茵,灰石板围着破败阴森的绿色地块。
“周六晚上的活动在这儿举行,”史密斯说。“带你看住处。”
走进略小的一边侧楼,穿过一扇毫不起眼的门,经过一间房间,钥匙悬在挂钩上,每把钥匙都有个纸质标签,又经过一个房间,堆满了空架子。下到一条暗沉沉的过道,又爬了好些台阶。台阶上没铺地毯,墙上除了白垩也什么都没有。(“好啦,这里是仆人住所,对吧?他们绝不会在这儿花半个大子儿。”)很冷,影子开始习惯类似的事情了:屋里比屋外冷。估计这是大英建筑的不传之秘,天晓得怎么做到的。
史密斯带着影子来到房屋顶层,给他看一个黑乎乎的房间,室内有古董级的衣橱、影子光看就知道太小的铁架单人床、远古时代才用的脸盆架,还有能俯视内庭的小窗。
“茅房在过道尽头,”史密斯说。“仆人用的浴室在楼下。两个浴缸,一个男用,一个女用,没有淋浴。屋子这个侧楼的热水供应非常有限,对不住了。你的猴子服在衣橱里。试一下,看合不合身,然后脱掉,等晚上客人来时再穿。干洗设施有限。火星上也就这水平了。要找我的话,我在厨房。下面没这么冷,阿迦没坏的话。下楼梯左转再右转,迷路就大叫。没我的吩咐别去另外一边侧楼。”
他把影子独个儿留下。
影子试穿黑色燕尾服上装、白色礼服衬衫和黑领带。还有擦得锃亮的皮鞋。都非常合身,好像是专为他量体裁衣定做的。他把所有东西挂回壁橱中。
他走下台阶,发现史密斯正在楼梯平台上,恶狠狠地对一只小小的银色移动电话指手画脚。“没有他妈的接待员。死玩意儿响铃,想打回去告诉我没信号。他妈的石器时代这儿是。衣服怎么样?都好吧?”
“好。”
“真是好兄弟。能用一个字蒙过去绝对不用五个字,啊?我认识个死人说话都比你多。”
“真的?”
“才不。修辞而已。跟我来。对午餐可有兴趣?”
“当然。谢了。”
“很好。跟我来。破地儿跟迷宫似的,不过很快就熟门熟路。”
他们在一间硕大而空旷的厨房里吃饭:影子和史密斯在搪瓷马口铁盘子中码满食物——半透明的橙色熏鲑鱼盖硬壳白面包和山羊奶酪切片,配上够浓够甜的茶。影子发现,阿迦其实是个大金属盒子,半用作烤箱,半用作热水器。史密斯打开它侧面诸多的门中之一,铲进去几大块烧炭。
“那么,其他的食物呢?还有侍者、厨子?”影子问。“不可能只有咱们。”
“问得好。其他都在从爱丁堡来的路上。好像钟表一样。食物和宴会工作人员三点到场拆包。客人六点到。自助餐八点开始。聊天为主,吃饭,笑一笑,没什么大刺激。明天,七点到正午有供应早点。客人下午去散步、观光还有等等等等。中庭里堆好柴禾。晚上起篝火,大家来一个北国狂野夜,希望没有邻居搅扰。周日早上咱们得轻手轻脚,免得惊了宿醉的人,周日下午直升回来送各位上路。你收钱,我载你回旅馆,或者是跟我南下,如果想找点儿改变的话。听起来还不错?”
“听起来妙极了,”影子说。“周六晚上有人会现身?”
“来搅和事儿的。本地人最爱毁大家的兴致。”
“什么本地人?”影子问。“几英里之内只有羊。”
“本地的。到处都是,”史密斯说。“你看不见而已。躲着不出来,跟索内 比恩一家子似的。”
影子说,“我好像听见过他。这名字很熟…”
“历史人物,”史密斯说。他喝一大口茶,靠回椅子上。“那是,想想,六百年前了——维京人已经缩回斯堪的纳维亚,他们也可能近亲结婚把血混来混去直到成为又一小撮苏格兰人,不过肯定是在伊丽莎白女王去世、詹姆斯从苏格兰下来统治两个国家之前。就在中间什么时候。”牛饮茶水。“是这样的。在苏格兰旅行的人不停失踪。这不算很不寻常。我是说,那会儿你出门远走他乡,不总是能回得了家。有时候得过好几个月大家才明白你不会回家了,他们归咎于野狼或者天气,决定以后结伴出发,而且只在夏天。
“可是,有位旅行者,他正和几个同伴穿越山谷,忽然打山上奔下来、从树顶跳下来、自地里爬出来一群一窝一伙小子,手持匕首、刀子、骨棒还有贼粗壮的棍子,他们把旅行者从马背上拽下来,洗劫一空,最后结束掉性命。除了这个怪老头,他骑得比别人慢些,结果逃出生天。只跑了他一个,不过一个足矣,没错吧?他成功跑到最近的镇子,又是叫又是哭,他们组织起一队居民和士兵,带着狗去现场。
“他们花了好几天去找匪徒的藏身之处,正准备放弃的时候,狗在海边一个岩洞口叫唤开了。于是他们下去。
“结果,地下有好些洞穴,最大最深的里面住着索内 比恩老兄一家子,还有尸体,挂在钩子上烟熏火燎。男人、女人、小孩的胳膊、腿、臀、手、脚,一排排挂着,跟猪肉干似的。盐水里也渍着肢体,像咸牛肉一样。钱堆成了山,金币、银币,还有表、戒指、剑、枪、衣服,超乎想象地富裕,大概半个便士也没花掉过。他们只是呆在洞穴中,吃喝,繁殖,仇恨。
“他已经住了好些年。自己的小王国的君主,老家伙索内,他和他老婆,还有儿女,还有孙子孙女,孙子辈中有些也是儿子辈。 ** 的一小撮。”
“真发生过?”
“据说如此。有法庭记录。他们把这家人带去利斯审讯。法庭的判决很有趣——他们认为这位索内 比恩,从他的行为来看,已经将自己从人类中排除出去。因此他们定他为动物。没判绞刑或斩首。他们生了好大一堆火,把比恩丢进去,活活烧死。”
“他家人呢?”
“不记得了。也许连小孩子一起烧了,也许没有,多半烧了。世界这个角落中,他们倾向于对怪物斩草除根。”
史密斯把两人的盘子和茶杯拿去水槽洗刷,洗完后摆在架子上晾干。两人走进中庭。史密斯熟练地给自己卷了根香烟。他舔湿纸,用手指捻顺,摸出Zippo点着。“让我看看。关于今晚你该知道什么?好吧,规矩很简单:有人跟你说话你才说话——这条估计你觉得没问题,对吧?”
影子什么也没说。
“很好。客人问你要什么,尽最大努力实现,有疑问来找我,不过客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不影响工作,或者违反基要守则。”
“那是什么?”
“不要。搞。喝醉的漂亮妞儿。肯定有不少年轻女士喝完半瓶红酒脑子里起了歪念头,她们想找点儿狂野。发生这种情况,你就给我学学《周日人物》。”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记者们,总是非常抱歉,然后转身离开。明白?可以看,不许碰。了解吗?”
“了解。”
“醒目仔。”
影子发觉自己开始喜欢史密斯了。他告诉自己喜欢这家伙不是理智之举。他遇见过史密斯这样的人物,毫无良知,毫无顾虑,毫无心肝,而且一个个的危险程度都和可爱程度差不多。
下午早些时候,仆人们到场,仿佛运兵机的直升飞机载他们进来:他们拆开成箱的红酒、食物、装食物的筐和器皿,利落得出奇。有装满餐巾和台布的箱子。有厨子、侍者、女侍者和清扫女工。
但是,先从直升飞机上跳下来的,却是安保人员们:大块头的结实男人们,带了耳机,影子确信外套下面个个掖着枪套。他们一个个来向史密斯报到,他派他们去检查屋子和周围。
影子在帮忙,把装满蔬菜的盒子从飞机运进厨房。他比别人搬的多一倍。第二次走过史密斯的时候,他停步道,“说说,你有这么多保卫,要我干什么?”
史密斯谄媚地一笑。“听着,小子。有些来宾的身家比你我这辈子见的钱还多。他们必须确信自己得到了良好照顾。绑架不时发生。大家都有敌人。许多事情纷至沓来。这群壮小伙儿能防得了。但让他们应付本地的怪家伙,那和高射炮打蚊子差不多。明白?”
“明白,”影子说。他回到直升飞机旁,捡起又一个标有“幼茄”的盒子,盒中装满又小又黑的茄子,他把它搁在装甘蓝的柳条箱上,将两者一同抱进厨房,他很确定某人在撒谎。史密斯的回答合情合理。甚至令人信服。唯一问题是这是假话。他没有任何理由该出现在此地,至少不是为了他被告知的理由。
他反复琢磨,想弄明白自己为何在这屋中,他希望这念头没有露出来。影子把事情都藏在里面。那儿比较安全。
《幽谷君王》 作者:尼尔·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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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V
更多的直升飞机在隔天一大早降落,天空刚才泛粉,二十多位潇洒人物攀下飞机。有几个正在微笑或是大笑。多数人三四十岁。影子一位也没认出。
史密斯小心但灵巧地穿梭于客人之间,饱含自信地欢迎各位。“好,穿过这边,然后右转,在主厅等着。炉子里的原木烧得旺极了。有人下来带您去房间。您的行李应该比您先到。如果没有就招呼我,不过肯定能到。哈罗,夫人您真让人赏心悦目——需要我叫人拿您的手袋吗?盼着明天吧?咱们谁不是呀。”
影子边看边赞叹,史密斯把每个客人都招待得顺顺贴贴,他的言行举止完美地结合了亲密和尊重、友善和伦敦佬的独特魅力:漏不漏H音、元音辅音随着说话的对象转瞬即变。
一位女士,黑色短发,漂亮得惊人,他帮忙拎包进门,她对他绽放微笑。“昏头帅妞,”史密斯在经过时悄悄说道。“不许碰。”
最后从直升飞机上下来的是一位魁梧男人,影子估计他六十刚出头。他向史密斯走去,倚在一条便宜木头手杖上,低声说了些什么。史密斯以同样态度做出回答。
他是话事的,影子想。身体语言上有所体现。史密斯不再微笑,不再舌绽莲花。他在报告情况,既有效率又镇静,告诉老人他应该知道的一切。
史密斯朝影子勾勾手指,他赶紧走向二人。
“影子,”史密斯说。“这是艾利斯先生。”
艾利斯先生伸出手,用他粉红色的胖手握紧影子又大又黑的手。“很高兴认识你,”他说。“久仰大名。”
“很高兴认识你,”影子回答。
“那好,”艾利斯先生说,“忙你的吧。”
史密斯对影子点点头,动作表示解散。
“要是你觉得可以,”影子对史密斯说,“趁天亮我想去附近走走。看看当地人能从哪儿来。”
“别走太远,”史密斯说。他拎起艾利斯先生的皮箱,领着这位长者走进屋子。
影子沿宅子外缘行走。他被设计了。不明白原因,但他知道自己是对的。太多地方不合理。为何雇个漂泊者当保安,同时又拉来一群专业安保人员?毫无道理,更没道理的是史密斯为何将他介绍给艾利斯先生,之前的两打人都只把影子当装饰物看。
屋前有一道石头矮墙。屋后的丘陵差不多可算作小山峰,山前有条缓坡伸向海子。紧挨屋子近端是他们早上到达的车道。他走向屋子的远端,找到一个似乎是菜园的地方,高高的石墙外是茫茫荒野。他走下台阶,进入菜园,过去检查墙壁。
“您是在摸盘子吗?”一名安保人员说,他身穿黑色燕尾服。影子没注意到他在场,这意味着,他认为,这位对自己的工作非常在行。与多数仆从一样,他的口音是苏格兰的。
“只是随便看看。”
“摸清楚地形,非常明智。别担心屋子这边。往那面百来码的地方有条河,河流进海子,再往外只有湿漉漉的石头,延伸出去一百英尺左右。非常之莫测。”
“喔。那些当地人,就是过来抱怨的那些,他们从哪儿过来?”
“我啥也不知道。”
“我得过去瞧瞧,”影子说。“看能不能摸清进出路线。”
“我可不会去,”保安说。“不是说你不行,而是说那儿真的很莫测。随便溜达溜达,万一脚下打滑就可能坠到石头上掉进海子。要真这样的话,谁也找不见尸体。”
“我明白了,”影子说,他真的明白了。
他继续绕屋子走。路上遇到另外五位安保人员,现在他很留意他们的踪迹。他确信肯定有他没发现的。
透过法式落地窗,他能看清主楼中有一间木头墙板的大会客室,保安们围坐桌边,有说有笑。
他回到仆人住的侧楼。菜撤下来后,餐盘都被堆在边桌上,工作人员自己动手,把食物在纸碟中码得高高的。史密斯坐在木制餐桌边,盘中结结实实全是色拉和嫩牛肉。
“那边有鱼子酱,”他对影子说。“奥西特拉金,最高级的。以前都是上等人留给自己享用。我对这东西没大兴趣,你请自便。”(Golden Osetra,高级鱼子酱品种。)
影子舀了一点点鱼子酱放在盘子边缘,出于礼貌。他拿了些嫩煮蛋、意面和鸡肉。他坐在史密斯旁边,开始吃饭。
“我找不到本地人能从哪儿进来,”他说。“你的人封了车道。想进来的只能从海子过来。”
“你看得挺仔细,是吧?”
“是,”影子说。
“见到我手下了?”
“是。”
“你怎么想?”
“我肯定不想找他们挑事儿。”
史密斯假笑道。“你这样的大块头?你能照料好自个儿的。”
“他们是杀手,”影子只是答道。
“需要的时候才是,”史密斯说。他不再微笑。“你干吗不上去呆在房间里?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没问题,”影子说。“要是不需要我,这周末将很轻松。”
史密斯盯住他说。“不会少了你的钞票,”他说。
影子爬上后楼梯,走过最高一层的长廊。他走进自己房间。他能听见宴会的吵闹声,于是向小窗外面张望。对面的落地窗敞开着,参加聚会的人西装革履,戴了手套,手中举着葡萄酒杯,人们散落在内庭中各处。他可以听见对话的只言片语,入耳时变了形、重组过;声音清晰可辨,但字词却已轶失。偶尔有个短语从混沌中脱颖而出。一个男人说,“我告诉他,你这样的法官,我不承认,我卖…”影子听见有女人说,“是个怪物,亲爱的。真正的怪物。那好,我们该怎么做?”又一个女人说,“嗯,要是我也能这样说我男友就好了!”一阵笑声。
他有两个选择。留下,或是企图离开。
“我留下,”他大声道。
《幽谷君王》 作者:尼尔·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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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VI
一夜险梦。
影子的第一个梦中,他回到了美国,站在街灯下。他迈上几级台阶,推开一扇玻璃门,走进一间餐车饭馆,那种曾经真是一节餐车的饭馆。他能听见老人的歌声,低沉嘶哑的音调,合着“我的波妮远隔重洋”的曲子。(My Bonnie Lies Over the Ocean,著名英国歌曲。)
“俺家阿工卖套子,给水手。
每个套子扎窟窿,用针尖。
俺家阿婆专打胎,在后街。
俺的天,不尽钞票滚滚来。”
影子从头到尾走过餐车。尽头处坐了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他抓着啤酒瓶,正在哼唱,“滚滚来,滚滚来,俺的天,不尽钞票滚滚来。”一见到影子,他的脸便裂出个大大的猴子般笑容,他用啤酒瓶示意对方。“请坐,请坐,”他说。
影子在这位曾化身星期三的男人对面坐下。
“又惹什么麻烦了?”星期三问道,他已经死去——或是进入他这种造物最接近死亡的状态——将近两年。“可以请你喝啤酒,不过这儿的玩意儿实在太烂。”
影子说没问题。他不想喝啤酒。
“那好?”星期三边抓胡子边问。
“我正和一狗票富得不行的家伙呆在苏格兰的一幢大宅里,他们有所图谋。我惹上麻烦了,而且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麻烦。不过照我看这麻烦小不了。”
星期三痛饮一口。“有钱人是不一样的,好孩子,”过了一会儿,他说。
“这话他妈的什么意思?”
“呃,”星期三说。“一般来说,他们基本上都应该是凡人。不是你该烦心的某些东西。”
“少跟我扯有的没的。”
“但你不是凡人,”星期三说。“你死在那棵树上,影子。你死去,但又复生。”
“那又怎样?我都不记得自己怎么过来的。要是他们再杀我一次,我还是会死。”
星期三喝完啤酒。接着他四下挥舞啤酒瓶,好像是在用它指挥某个隐形的乐队,他又唱道:
“俺家兄弟爱做工,去传教。
专救堕落好女人,罪恶中。
帮您救个红发妞,就五块。
俺的天,不尽钞票滚滚来。”
“你真没心没肺,”影子说。餐厅现在成了列车车厢,正在雪夜中咔哒咔哒地奔驰。
星期三放下啤酒瓶,紧紧盯着影子,用他的真眼睛,而非那颗玻璃珠。“关于模式,”他说。“要是他们当你是英雄,那么他们错了。你死后,不会成为贝奥伍夫或珀尔修斯或罗摩。完全不同的规则设定。象棋,而非跳棋。围棋,而非象棋。你明白吗?”
“完全不明白,”影子泄气道。
人,在大宅的走廊中,吵闹,醉醺醺地走动,一路走一路跌撞、傻笑,互相发出嘘声。
影子不知道他们是仆役,还是另外一边的客人来逛贫民窟。梦境又把他拽回去。
这次,他回到昨天躲雨的村舍中。地板上有具尸体:一个男孩,不超过五岁。裸体,躺着,四肢分开。一束强光闪过,有人穿过影子的身体,仿佛他不在那里似的,那人把男孩的手臂重新摆好。又是一束强光。
影子认识拍照的男人。是盖斯凯尔医生,旅馆酒吧遇到的小个子铁灰色头发男人。
盖斯凯尔从口袋中摸出一个白色纸口袋,从里面摸出些什么东西丢进口中。
“多利混合口味(Dolly mixtures),”他对石头地板上的男孩说。“好吃,真好吃。你最喜欢的。”
他笑着弯下腰,又拍了一张死去男孩的照片。
影子穿过屋子的石头墙壁,如风般从石头间的缝隙中穿出。他飘到海岸边。浪花碎在岩石上,影子穿过海水,穿过灰色的大海,随波浪起伏,向着死人指甲做的船而去。
船很远,在深海中,影子飘过水面,仿佛云影。
船很大。他之前不明白它究竟有多大。一只手探下来,抓住他的手,将他从海上拉到甲板上。
“带我们回去,或让我们离开。”胡须丛生的脸上仅有独眼在燃烧。
“不是我留你们在这里。”
他们是巨人,在那船上,身形庞大的男人,源自暗影和凝固的海浪,梦和泡沫的造物。
其中的一位,比其他人都要巨大,红胡子,他走上前。“我们无法上岸,”声如雷鸣。“我们无法离开。”
“回家去,”影子说。
“我们随我们的人民来这南方的土地,”独眼男人说。“但他们离开了我们。他们有了别的、更顺从的神,于是在心中和我们断了关系,弃绝了我们。”
“回家去,”影子重复道。
“时间过去太久,”红胡子男人说。影子从他身侧的锤子认出了他。“流淌了太多鲜血。你是我们的血,博得。让我们自由。”
影子正想说他不是他们的血,他不是任何人的血,但身上的薄毯从床上滑落,他的脚露在了外面,稀薄的月光洒满顶楼的房间。
大宅中已是万籁俱寂。有什么正在山上嚎叫,影子不由颤抖。
他躺在对他来说过小的床上,把时间想象成某种能流能蓄的东西,他想会不会有什么地方,时间又厚又重,会不会有什么地方,时间堆积蓄存——城市,他想,肯定充满了时间:人们聚集的那些地方,人们带着时间来来去去。
如果是真的,影子觉得兴味盎然,那肯定也有另外的地方,地上的人太少,土地在等待,苦涩而坚忍地,对山丘来说,千年不过一眨眼——如过目云烟一缕,如奔者身体一晃,别无他义,在这时间如大地上的人烟一般稀薄之所在。
“他们要杀了你,”简妮,女酒保,耳语道。
影子正坐在她身旁,山上,月下。“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问。“我不是紧要的人。”
“他们就这样对待怪物,”她说。“他们必须这样做。他们一直这样做。”
他伸手去触碰她,但她转身离去。从背后看,她是中空的。她再次转身,面对他。“离开吧,”她低声说。
“你可以来我这里,”他说。
“我不能,”她说。“路上有东西。路途艰难,有人守卫。但你可以召唤。如果你召唤我,我会来的。”
俄尔,破晓了,山脚下的沼泽中蚊蚋聚成的云升起来。简妮用尾巴驱赶它们,但这没有用;他们如云般落向影子,直到他呼吸的都是虫子,他的口鼻被这些细小、刺人的爬行小物糊满,他在黑暗中无法呼吸…
他把自己拉回床上,拉回躯体里,拉回他的人生中,拉回不眠之夜,他的心脏在胸膛中狠命挑动,他贪婪地呼吸空气。
《幽谷君王》 作者:尼尔·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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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VII
早餐是熏鲱鱼、烤土豆、嫩炒蛋、吐司、两根又短又粗仿佛拇指的香肠,还有几片既黑又圆且平的影子不认得的东西。
“这是什么?”影子问。
“黑布丁,”他旁边坐的人说。他是安保人员之一,边吃饭边读昨天的《太阳报》。“血和药草。他们把血加了药草熬啊熬,熬成黑糊糊的血痂。”他叉了些鸡蛋搁在吐司上,用手拿着吃。“天晓得。俗话咋说来着,别看香肠和法律怎么做?差不多这句吧。”
影子没碰黑布丁,吃光了剩下的部分。
上了壶货真价实的咖啡,他喝了一杯,又热又浓,用来提神醒脑。
史密斯走进来。“影子兄弟。借一步说话,五分钟。”
“你是东家,”影子说。两人走进过道。
“艾利斯先生,”史密斯说。“想说两句话。”他们穿过白垩粉刷的阴沉的仆役侧楼,来到木板嵌墙的老宅的宽阔空间中。他们走上巨大的木头台阶,进入空旷的图书馆。没有人。
“他马上到,”史密斯说。“我去确认他知道你在等。”
图书馆中的书用上锁的镶有玻璃和铁丝网的门保护着,免遭老鼠、尘埃和人类的荼毒。墙上有幅油画,画上是头牡鹿,影子走近去细看。牡鹿姿态傲慢,高人一等:背后是迷雾遍布的山谷。
“幽谷君王,”艾利斯先生说,他拄着手杖慢慢踱进房间。“维多利亚时代摹品最多的画作。这不是原作,兰西尔在十八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照自己的作品临摹的。我很喜欢,尽管我知道不应当。特拉法尔加广场的狮子也出于他的手,兰西尔。同一个鸟人。”(The Monarch of the Glen ,Landseer,Trafalgar Square,注释慢慢补)
他走向凸窗,影子跟上。两人身下,院子中,仆人正在布置桌椅。庭院中央的池塘边,其他人,影子认出是宴会客人,他们正在用原木和木块搭篝火堆。
“干吗不叫仆人搭火堆?”影子问。
“干吗让他们开心?”艾利斯先生说。“你会让手下人风雨交加大下午的出去替你打松鸡吗。搭篝火堆别有趣味,你把木头拖过来,搁在恰到好处的位置,这感觉很特殊。至少他们这么说。我自己还没做过。”他从窗口转过来。“请坐,”他说。“抬头看你会让我脖颈抽筋。”
影子坐下。
“听说过你许多,”艾利斯先生说。“算是久仰大名了。他们说你是个好跑码头的聪明年青人。至少他们这么说。”
“所以,你不是随便雇游客帮你看场子,免得邻居烦你。”
“这个,既是也不是。我们还有别的选择,显然。不过你很适合这工作。等我意识过来你是谁的时候。嗯,你是真有‘天’赋的,对吧?”
“我怎知道。你说呢?”
“当然是了。你看,这聚会历史悠久。举办这个该上千年了。从来没错过一次。每年都有争斗,我们的人和他们的人。我们的人总能胜利。今年,我们的人是你。”
“谁…”影子说。“他们是谁?你们又是谁?”
“我是你的主人,”艾利斯先生说。“我猜…”他停了好一会儿,用手杖轻轻敲打木头地板。“他们是失败的一方,许多年之前。我们胜利了。我们是骑士,他们是龙,我们是巨人杀手,他们是食人妖魔。我们是人类,他们是怪物。我们是胜利者。如今他们了解自己处境。今天晚上是要给他们长长记性。今夜你为人类而站。我们不能让他们占上风。一丁点儿都不能。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盖斯凯尔医生说我是怪物,”影子说。
“盖斯凯尔医生?”艾利斯先生说。“你的朋友?”
“不,”影子说。“他为你工作。或者为为你工作的人工作。我觉得他很喜欢孩童,还给他们拍照片。”
艾利斯先生掉了手杖。他困难地弯腰拾起手杖。然后他说,“嗯,我觉得你不是怪物,影子。我觉得你是英雄。”
不,影子想。你觉得我是怪物。但你觉得我是你的怪物。
“总之,今天晚上好好干,”艾利斯先生说,“——我知道你会的——随你开价钱。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凭什么当电影明星,或是扬名立万,或是富可敌国?肯定想过吧。他什么天分都没有。他有什么是我没有的?嗯,有时候,答案是,他背后有像我这样的人。”
“你是神?”影子问。
艾利斯爆发出大笑,低沉、宏亮的笑声。“真不错,蒙恩先生。根本不是。我只是个斯泰萨(Streatham)小子,算是混的不错。”
“那么我要和谁打?”影子问。
“今天晚上就知道了,”艾利斯先生说。“你看,有些东西得从顶层搬下来。干吗不去搭把手?你这样的大块头,肯定易如反掌。”
谒见结束,好像是排练好的一样,史密斯走进房间。
“正说到这个,”艾利斯先生说,“咱们的好小伙儿愿意帮你搬东西下楼。”
“棒极了,”史密斯说。“来吧,影子。咱们得先上楼。”
他们上楼,穿过大宅,爬上暗沉沉的木头楼梯,面前的门上有挂锁,史密斯打开锁,两人走进一间灰尘累积的木头顶楼,屋里堆得高高的好像是…
“鼓?”影子问。
“鼓,”史密斯说。用木头和动物皮做的鼓。各种各样尺寸的鼓。“好极了,咱们搬吧。”
他们把鼓往楼下搬。史密斯一次搬一只,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什么宝贵之物。影子一次搬两只。
“所以,晚上什么节目?”影子问,这是第三次往返,也许是第四次。
“嗯,”史密斯说。“基本上,就我的理解,你最好自己琢磨去。事到临头自然知。”
“你,还有艾利斯先生。你俩唱什么角?”
史密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们把鼓搁在大堂楼梯脚处。有几个人正在那里的炉火前聊天。
两人再次爬上楼梯,走出客人的听力范围后,史密斯说,“艾利斯先生下午晚些时候走。我会留在这儿。”
“他要走?他难道不参加?”
史密斯像是被冒犯了。“他是东主,”他说。“不过。”他又停下了。影子心领神会。史密斯不谈论他的雇主。他们又把更多的鼓搬下楼。搬完鼓,两人开始搬沉重的皮革口袋。
“里面是什么?”影子问。
“鼓槌,”史密斯回答。
史密斯继续道。“他们是古老的家族。楼下那些人。非常有历史的有钱人。他们知道谁是老大,这让他与众不同。明白?参加晚会的人只有他们。他们不想艾利斯先生在场。明白?”
影子的确明白了。他真希望史密斯没有告诉他艾利斯先生的事情。他认为史密斯不会和某位能活下去嚼舌头的人讲这些。
但是,他能说的只是,“鼓槌真重。”
《幽谷君王》 作者:尼尔·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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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VIII
小型直升飞机在下午晚些时候载艾利斯先生离开。行李由路虎运走。最后一辆车由史密斯驾驶。被留下的只有影子,还有客人,还有他们精致的衣着,还有他们的笑容。
他们盯着影子看,样子仿佛遭擒的狮子被带上来讨他们开心,谁也不和他说话。
黑发的女人,那位抵达时对影子微笑的,她拿食物给他吃:牛排,几乎全生。她把它装在盘子中拿给他,没有餐具,好像指望他用手指和牙齿对付吃食,他很饿,于是这样做了。
“我不是你们的英雄,”他告诉他们,但谁也不肯正对他的视线。没人和他说话,至少不直接说话。他觉得自己像是动物。
俄尔,夜色降临。他们带领影子走进内庭,积满尘埃的喷泉边,影子在枪口下被剥得精光,女人用某种浓厚的黄色油脂涂抹他的身体,继而将它摩擦进去。
他们在他身前的草地上放了一柄刀子。枪口略做示意,影子捡起刀。刀柄是黑色的金属质地,粗糙,容易握紧。刀刃看起来很锋锐。
接着,他们猛然推开巨门,那扇从内庭通向外部世界的巨门,两个男人燃起两个高耸的篝火堆:木头噼啪作声,光芒四射。
他们打开皮革口袋,每位客人都取出一根手雕的黑色棍子,形似棒球棍,表面疙疙瘩瘩,颇有分量。影子发觉自己正在想索内 比恩的孩子们,手持人类腿骨做的棍棒一拥而上…
然后,客人们在庭院边缘列队,开始用棍子敲鼓。
初时很慢,寂静中,低沉,有节律的轰鸣,仿佛心跳。接着,他们重敲慢打,奏出怪异的韵律,断音纵编横织,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到占据了影子的全部心智和他的整个天地。他甚至觉得火焰也在随着鼓的节拍跃动。
再然后,从屋子外面,嚎叫声响了起来。
嚎叫声中有着苦痛,还有愤怒,声音盖过鼓声回荡在群山之间,夹杂了痛苦、失落和仇恨的哀号。
踉跄着迈进内庭大门的身形抱住头,捂紧耳朵,好像这样能止住鼓声的轰响。
火光照亮了它。
它现在很庞大:大过影子,也裸着身体。它完全没有毛发,正滴着水。
它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环顾四周,它的面容扭出疯狂的怪相。“停下!”它喊道。“别再弄出这种声音!”
衣冠楚楚的人们只是敲得更重、更快,声音充盈了影子的脑袋和胸膛。
怪物走向内庭中心。它望着影子。“你,”它说。“告诉过你。给你说过声音,”它继续嚎叫,低沉嘶哑的嚎叫声饱含愤懑和战意。
那兽靠近影子。它见到刀,停下动作。“来战!”它叫道。“要战得公平!寒铁算什么!来战我!”
“我不想和你争斗,”影子说。他把刀丢在草地上,举起双手,显示它们是空的。
“太迟了,”光秃身体的非人物体说。“太他妈的迟了。”
说完它把自己砸向影子。
后来,当影子回忆战斗时,他只记得些片断:他记得被砸倒在地,记得自己滚开去。他记得鼓声隆隆,篝火间的鼓手们观望时的表情,如饥似渴,他们望着火光中的两人。
两人在战斗,互相摔打殴击。
怪物和影子扭打,带咸味的泪水从它的面上流下。就影子看,两人势均力敌。
怪物用胳膊猛击影子脸部,影子能尝到自己的血。他觉得自己的怒火开始升腾,仿佛一堵恨意的赤色墙壁。
他甩开腿,勾住怪物的腿弯,它朝后跌去,影子的拳头砸进它的腹部,它吃痛大叫,由于恼怒和痛楚而哀嚎。
影子瞥一眼客人们:他从鼓手们的脸上读到对血的渴望。
一阵冷风,海风,影子觉得天上有巨大的阴影,那些在死者指甲船上的硕大形体,他们正在俯视他,是这战斗让他们无法离开船,无法登岸,无法离开。
古老的战斗,影子心想,比艾利斯先生所知还古老,他正想着,那兽的手爪耙过他的胸膛。这是人与怪物之战,它和时间一样古老:这是忒修斯在战米诺陶,这是贝奥伍夫在战格伦德尔,这属于每一个曾站在火光和阴影间擦拭刀剑上怪物之血的英雄。
篝火燃烧,鼓声震天,鼓声跃动,鼓声如一千颗心脏同时敲击的脉搏。
怪物冲向影子,他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滑倒。怪物的手指掐住影子的脖颈,它在用力捏紧;影子能感觉到正注视自己的一切,它们都在远离。
他握住一把草,用力拉扯,手指深插入土,他抓起满把青草和湿冷的泥土,将这团物事丢向怪物的脸面,令它暂时失明。
他揉身而起,翻上怪物的躯体。他的膝盖狠狠地顶在它的腹股沟处,它像胎儿般蜷缩成团,边叫边哭。
影子觉察到鼓声业已停歇,他抬头望去。
客人们放低了鼓槌。
男人和女人正向他围拢过来,鼓槌仍在手中,但如握球棒般握住。他们看的不是影子:他们盯着地上的怪物,他们举高黑色的棍棒,朝双生篝火照耀着的它行去。
影子说,“停手!”
第一击向怪物的头部而去。它悲嚎出声,扭曲身体,抬起胳膊想挡住接下来的一击。
影子扑到它身前,用自己的躯体护住它。曾对他微笑的黑发女人将棍棒砸向他的肩膀,她不动声色,又是一击,来自某个男人,腿被打得失去知觉,第三下正中身侧。
他们要杀了我们俩,他想。先是他,然后是我。他们要这样做。他们一直这样做。可是,她说过她会来。如果我呼唤她。
影子低语道,“简妮?”
没有回应。一切发生得都那么缓慢。又一棍正在击下,这次瞄准了他的头部。影子勉强滚开,看着沉重的木棍砸进草地。
“简妮,”他说,脑中想起他金得过分的头发,她细瘦的面庞,她的笑颜。“我呼唤你。来吧。请。”
一阵冷风。
黑发女人高举棍棒,正向下挥击,快,狠,对准影子的脸膛。
这一下永远不会落实。一只小手捉住沉甸甸的棍子,仿佛它只是根嫩枝。
冷风中,金发在她的头边舞动。他说不清她的穿戴。
她望向他。影子觉得她看起来很失落。
一个男人挥动棍棒敲向她脑后。永远不可能击中。她转身…
撕扯声,好像有什么在扯开自己的身体…
顷刻间,篝火炸开。至少看起来如此。庭院中遍撒炽热的木头,有人甚至掉进屋内。人们在辛辣的风烟中叫喊。
影子勉力站直。
怪物躺在地上,流着血,身体歪斜。影子不知道它是否还生存。他拉起对方,将它扛在肩上,踉跄地带着它走出庭院。
他挣扎着走上砂石铺的前院,巨大的木门在身后砰然关紧。不会有别人出来。影子沿斜坡而下,一次一步,朝海子而去。
到了水边,他停步跪倒,尽量轻柔地让光秃身体的男人躺在草地上。
他听得有什么碎裂,回头眺望山上。
大宅在燃烧。
“他怎么样?”女人的声音响起。
影子转身。她的膝盖以下在水中,怪物的母亲,正涉水向岸上来。
“不知道,”影子说。“他受伤了。”
“你们都受伤了,”她说。“你浑身青紫。”
“是的,”影子说。
“不过,”她说。“他活着。好变化。”
她走上水滨。她坐在岸边,将儿子的头抱在膝盖上。她从手袋中取出面巾纸,吐湿一张,开始用力擦拭她儿子的面颊,抹去斑斑血迹。
山上的屋子正发出啸叫。影子没有想到着火的房屋会发出这样大的响声。
老女人抬头望天。她从喉咙深处弄出些声息,类似咯咯叫声,接着她只是摇头。“你知道,”她说,“你让他们进来。他们被束缚了那么久,而你让他们进来了。”
“好事吗?”影子问。
“不知道,宝贝儿,”小个子女人道,她继续摇头。她低声哼唱给儿子听,仿佛他依然是个孩童,一边用唾沫轻敷他的伤口。
影子赤裸身躯,站在海子边,但屋子燃烧的热力让他保持温暖。他望着明镜般的水面上倒映的火光。一轮黄月升起。
他开始感觉疼痛。明天,他知道,会疼得更厉害。
身后的草地上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
“你好,史密斯吾友,”影子说。
史密斯低头看着三人。
“影子,”他摇头摇个没完。“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影子。这结果实在出乎意料。”
“对不住了,”影子说。
“这会让艾利斯先生很难堪的,”史密斯说。“这些人是他的客人。”
“他们是禽兽,”影子说。
“即便如此,”影子说,“也是既有钱又重要的禽兽。得处置寡妇孤儿还有老天才知道的什么人。艾利斯先生会不开心的。”他说这话时仿佛是在宣判死刑。
“你在威胁他?”老妇人说。
“我从不威胁,”史密斯平静地说。
她微笑开来。“啊,”她说。“但我喜欢。要是你和你那个龟儿子肥老大敢碰这位年轻人,对你们来说可就不妙了。”她又笑笑,露出尖锐的牙齿,影子觉得脖颈后面寒毛直竖。“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她说。“大多数我都很熟。我不年轻,也不喜欢闲扯淡。所以,要我是你,”她喷着鼻息道,“我会好好照看这位小伙子。”
她用单手拎起儿子,好像他只是个洋娃娃,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手包。
她对影子点点头,走开了,回到平静而黑暗的水中,很快,她和她的儿子就没入海子水面。
“操,”史密斯喃喃道。
影子什么也没说。
史密斯在口袋里翻弄着。他拽出烟草口袋,卷出一根香烟,点上。“很好,”他说。
“很好?”影子说。
“得给你洗刷干净,还要找些衣服。要不然你死定了。你也听见她说什么。”
那天夜里回到旅馆,他们为影子准备了最好的房间。影子进门没到一个小时,前台的戈登给他拿来崭新的背囊、一箱新衣服,连新靴子也有。他没问任何问题。
衣服堆顶上有个大信封。
影子撕开信封。里面有他的护照,略略烧焦,他的皮夹,还有钱:几卷崭新的五十磅钞票,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
俺的天,不尽钞票滚滚来,他想,没有乐趣,他试着回忆在何处听过这歌,没有成功。
他泡了个长长的澡,想把疼痛洗掉。
然后他睡着了。
他在早晨穿好衣服,走上旅馆边的小径,小径通向丘陵顶端,离开村庄。山顶有间村舍,他很确信,花园中开满熏衣草,去皮松木做的厨房台面,还有一张紫色的沙发,但是无论他在山顶怎么看,都找不到村舍,也没有青草和山楂树之外的任何东西存在过的证据。
他喊叫她的名字,但无人应答,唯有风从海上刮来,带来冬日的第一声问候。
他回到旅馆房间,她却正在等待。她坐在床上,穿的是棕色旧衣服,正检查着她的指甲。他打开门锁进来时,她连头也没抬。
“你好,简妮,”他说。
“你好,”她说。她的声音非常静定。
“谢谢你,”他说。“你救了我的命。”
“你呼唤,”她只是说。“我回应。”
他说,“怎么了?”
她终于肯看他。“我曾可以属于你,”她说,眼中有泪。“我以为你会爱我。也许。迟早。”
“嗯,”他说,“也许我们可以试试看。咱们明天一起去走走如何。没法走太远,对不起,身体不怎么好。”
她摇摇头。
最奇怪的事情,影子想,是她不再像是人类:她现出了本相,一件野物,一件森林之物。外套底下,她的尾巴在床上摇摆。她非常美丽,而且,他意识到,他需要她,非常需要她。
“做树妖最难的一件,”简妮说,“甚至是离家极远的树妖,是如果你不想孤身苦处,就必须爱一个男人。”
“那就爱我吧。和我在一起,”影子说。“求求你。”
“你,”她说,悲哀而决绝地说,“连人都不是。”
她站起身。
“不过,”她说,“一切都在改变。也许我终可返家。一千年了,我都不知道还记得多少挪威话。”
她用她纤小的手握住他的手,她那可折弯铁棒的双手,能将岩石碾为砂土的双手,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手指。随后,她消失了。
他在旅馆多住了一日,然后搭汽车去瑟叟,又坐火车从瑟叟去因弗内斯。
他在火车上打起瞌睡,不过没有做梦。
醒来时,旁边座位上坐了个男人。刀削斧劈的瘦脸汉子,正在读平装书本。见影子醒觉,他合上书。影子低头看看封面:让?谷克多的《存在之困难》。(Jean Cocteau,1889-1963。法喷水壶,可惜它是塑料的。当然,玻璃的水壶易碎。我宽容卖塑料喷水壶小贩所能给的理由,他一脸无辜:才五元钱的买卖。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画家、设计师、法兰西学院文学院士、电影导演。The Difficulty of Being是他的随笔集。)
“好书?”影子问。
“还行,凑合吧,”影子说。“都是些小文。按说是当私文写来着,不过每次他满脸无辜一抬头说‘这就是我,’你总觉着那厮装逼得不行。不过,《美女与野兽》我挺喜欢。看片的时候我觉得比读随便他哪篇文章更亲近。”(Belle et la bête, La,1946年电影,由Jean Cocteau导演。)
“封面上都写了,”影子说。
“什么意思?”
“让?谷克多存在之困难。”
史密斯挠挠鼻子。
“给你,”他说。他把一份《苏格兰人报》递给影子。“第九版。”
第九版的底部有个小报道:退休医生自杀。盖斯凯尔的尸体在自己汽车中被发现,车停在滨海路的野餐点。他吞了各种各样的去痛片,用大半瓶拉加维林送服。
“艾利斯先生不喜欢有人撒谎,”史密斯说。“特别是雇来的帮工。”
“这事跟火有关系吗?”影子问。
“什么火?”
“喔。没错。”
“接下来几个月里,要是大人物们不一个接一个走霉运的话,我可要大吃一惊了。汽车事故。火车出轨。难说飞机不掉两架。哀恸的孤儿寡母男朋友们。真让人伤心。”
影子点点头。
“你知道,”史密斯说,“艾利斯先生很担心你的健康。他担心。我也担心。”
“真的?”影子说。
“百分之百。我是说,要是你还在国内时有个三长两短。过马路时看错方向。酒吧里钱财露了白。天晓得。重点是,要是你受了什么伤害,那个谁谁来着,格伦德尔的老妈难说不弄错意思。”
“所以?”
“所以我们觉得你该离开大英。对大家来说都安全,没错吧?”
影子安静了一会儿。火车开始减速。
“好吧,”影子说。
“我到站了,”史密斯说。“这就下车。我们会安排票的,当然是头等仓,去哪儿随便你挑。单程票。你只用告诉我目的地就行。”
影子揉揉面颊的淤青。疼痛几乎有安抚的作用。
火车完全停稳。一个小站,似乎十三不靠。细弱的阳光下,站台边有辆宽大的黑车。车窗上了色,影子没法看进去。
史密斯先生推开火车车窗,伸手出去打开车厢门,踏上月台。他回头透过打开的窗口望着影子。“如何?”
“我觉得,”影子说,“我想花几个礼拜逛逛英国。你还是祈祷我过马路会看方向吧。”
“然后呢?”
影子知道然后如何。也许他一向知道。
“芝加哥,”他对史密斯说,火车陡然启动,开始离开站台。说完这句,他觉得年岁增长。但他无法永远拖延下去。
然后他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我估计我要回家了。”
不久以后,开始下雨:滂沱大雨,水滴敲打着玻璃,把世界模糊成灰色和绿色的一片。去南方的路上,深沉的雷声一直伴着影子:雷声滚滚,风声呼啸,闪电于天顶投出庞大的阴影,在它们的陪伴下,影子慢慢开始觉得不再那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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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资料:
奥克尼(Orkneys)
公元795年,奥克尼群岛被维京人占领,然后是苏格兰和爱尔兰的海岸线为海盗所控制。他们在这里建立了与挪威的贸易路线,并且以此为落脚点,向更西部发展。
维京人的第一位国王名叫哈罗德(Harold),绰号细头发,他统治的地域就是今天的挪威。一个夏天他出发去讨伐打劫他领地的海盗,征战时间过长,以至不得不在奥克尼(Orkneys,苏格兰北部岛屿)过冬,顺带就占领了苏格兰、设得兰和赫布里底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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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京人于公元7-8世纪对苏格兰的入侵,及其“北方巨人”(头戴牛角头盔,手持板斧,红胡子)的蛮族形象,估计是“怪物”一词的由来。
影子在梦中梦到的雷神托尔的船队,应该就是当年维京人入侵时带去的神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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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确有其事 | [美]卡罗琳·艾夫斯·吉尔曼 | 《确有其事》作者:[美]卡罗琳·艾夫斯·吉尔曼
冉隆森译
作为一位科幻作家,卡罗琳·艾夫斯·吉尔曼一直为《幻想与科幻杂志》、《交叉地带》、《宇宙》、《一切》、《幻想王国》、《固化风景》等科幻刊物写稿。她还写过五部关于边远地区和美国印第安人历史的纪实性文学,以及一部名为《中途的人类》的长篇科幻小说。她的短篇科幻小说《霜画》收入了本年选的第十五辑之中。卡罗琳现在住在圣·路易斯,是一家博物馆展出部的筹划员。
在下面这篇构思巧妙的作品中,卡罗琳将把我们带到一个奇妙而光彩夺目的未来世界——它与我们心目中的世界大相径庭。
到头来,时间旅行的锁钥是劳伦斯·韦尔克①提供的。
【①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著名的手风琴演奏家。】
事情发生在新泽西州的皮帕克附近。二月清扫节期间的一个傍晚,所有仍在使用天线的电视机里突然放起韦尔克演奏的手风琴音乐来。几分钟后,“世界最骇人事件”栏目的观众纷纷打电话抗议电视台不周到的服务。
起初以为有人搞恶作剧,但后来研究过这个事件的录像带后大家又产生了怀疑。那几分钟的手风琴音乐来自六十年代的一个直播节目。那个节目没有保留任何录像带。人们尝试种种办法,试图找到信号的干扰源,但都没有获得成功。后来听国防部的人说,一颗国防卫星也收到了同样的信号。干扰来自外层空问。
人们立刻想到了外星人。绿色的外星人接收到了我们发出的电磁波“大使”,将电磁波转化成地球人爱好的音乐,以直播的形式发回了地球。可当普林斯顿的科学家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产生干扰信号的那方天空时,却没有发现哪颗星球上聚集着大批音乐评论员。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发现了尚未有人发现过的离我们最近的黑洞。
在有众多记者参加的新闻发布会上,他们声称计算机已经全部瘫痪,无法工作。物理学家只好用纸草草画图讲解。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出的电视信号,在遭遇黑洞之前,已在外层空间旅行了二十年或二十五年。在那里,难以想像的强大的引力,使部分信号呈u字形折回后弹射飞行。它不断地聚集和扩大,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超自然电磁场。皮帕克有幸成了光束的折回点。如果将来某一天,有人再次收听到《幸运》或《埃德先生》这样的曲子,应该不会再感到恐慌。
接着发生的事情是严格保守的机密。
科学家们突然敏感地意识到,利用黑洞可以将信息发往未来。几乎没有人知道,在科罗拉多州博尔德城郊外的一家秘密研究所里,研究人员正实验一套新型的太空旅行方法。他们利用微粒子光束把一个物体分解,将它的分子结构记录下来,再把这些信息加以编码,形成一道纯光束,发射给一个接收机,后者再将信息解码,重新组装成结构完全相同的物体。起初他们用镶牙填料和瓶盖做实验,逐渐发展到秋海棠和兔子。虽然实验很少出现混乱性差错,但却无法将其实用化。
这一太空旅行系统有其先天不足:在物体发射之前,对方必须有一个接收机。必须采用慢速的常规手段将接收机空运到别的星球。否则,这一方法就无法施行。但是有了能够将信息弹射回来的黑洞,把人送往未来将具有真正的可行性。
“别担心,我们会在冰箱上留个条子。”当时间旅行志愿者提出如何保证未来的人知道她去了时,科学家们开玩笑地说。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任何担保都没有。
志愿者名叫塞奇·阿尔韦塞斯尼。她在一大群秃头数学怪才中如同鹤立鸡群,不是因为她像狩猎的祖先易洛魁人那样身材高挑瘦削,而是因为她是位领会多表白少的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愿意来做这个冒险的实验,肯定不是因为她百分之百信赖科学家。她是一位新时代造就的博士后,工作的前景并不美好,但这也不是她愿意冒险的原因。只不过,身为纯信息的光束,迅速穿过秒差距①——她觉得这个挺有意思。
【①天文单位:1秒差距=3.26光年。】
没有人向职业安全和健康署提出咨询,没有取得黑洞旅行许可证。他们就那么干了。
塞奇被电击后心脏重新启动,醒来时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这次实验获得了惊人的成功。她静卧在光滑的钢板上,盖着薄薄的医用毛毯。按照实验的规定,她动了动手指和脚趾,以确认身体全部结构完全正常。
一位鼻子又大又塌、头发苍白的老人俯身看着她。她立即意识到,医生在关注她的身体状况。“塞奇,”医生轻声道,“什么字都别签。”
连旬“感觉如何”都不问?她茫然不知所措地坐了起来,紧紧抓着毛毯。一阵眩晕过后,发现自己正坐在想像中应该坐的地方:一间装满神秘仪器的实验室。她扭头看了看身后刚使她恢复原状的装配机。看上去比她的时代使用的那种大些、实在些。“现在是哪一年?”她问道。
那人怯生生地笑了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种神态有点眼熟。“比你预期的时间晚五年。顺便告诉你,我叫詹姆斯·尼克尔。啊,给你。”他突然想起了手里拿着的浴衣。
“杰米。”没认出他来她本该觉得不好意思,但她的注意力没在这个方面。詹姆斯·尼克尔曾经是这个项目的实习生。那时他很年轻,鼻子叉大叉塌,一头天然的棕色头发,长相与众不同。
“你是准时苏醒的,跟我们计划的时间一样。”詹姆斯·尼克尔在递给她浴衣的时候说道,“只是在光盘上待了一小段时间。”
“在光盘上?”她说道,有些茫然。
“是的,因为法院的诉讼。在你的版权定下来之前,你被扣了一段时间。”
“我的版权?”
传来了一声轻咳,塞奇意识到另一个人走进了房间。此人个子矮小,肤色黝黑,留着胡子,油滑得像只雪貂。从他整洁的领口和狭窄的翻领处,“律师”两个字直往外冒。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说道:“我是拉梅什-杰布哈瓦拉先生,是麦塔梅默公司的代理律师。我抱歉地告诉你,你不是塞奇·阿尔韦塞斯尼。”
“我不是?”塞奇说道。
“从法律的角度讲,你是按照一项专利程序制成的复制品,这项专利技术为麦塔梅默公司所拥有。我们认为你的版权归我们所有。”
塞奇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说,复制了我的故事。”
“不。”杰布哈瓦拉先生说道,“复制的是你。”他打开公文包,给她看一张印有麦塔梅默公司商标的大型光盘,“这就是用来复制你的译码。”
“你们真荒唐,”塞奇说道,“人怎么可以复制呢?”
詹姆斯站在杰布哈瓦拉先生之后,使劲点头。
律师却遇事不惊。“他们申报了人的基因组专利。”他说道,“那就是法律方面的先例。不管是用生化码还是用电磁码来制造人,两者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詹姆斯歉疚地说道:“这就是这项技术一直没有发展的原因,全都涉及法律问题。”
塞奇听得头发晕。
杰布哈瓦拉先生恭恭敬敬地说道:“不过,麦塔梅默近来表明,不想再继续这一官司,版权问题可以留待今后解决。而且——”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很厚的蓝色封面的合同,递给了她,“我们将给你提供一份全部属于我们子公司的合同,子公司的名字叫‘人格魅力’。他们将出售你这个人,收取百分之二十的佣金,费用另算。这是一笔很合算的交易,复制的阿克韦塞斯尼小姐。很多人拼命都想获得这一合同。在这里签字吧。”他递过去一支光亮的木制自来水笔。
用价值二十四美元的价钱买下曼哈顿,这笔交易在当时的印第安人眼里肯定也挺合算。“如果我让你滚开呢?”她问道。
“滚不滚开都一个样,谁会知道呢?只是有可能被迫再把你复制几份而已。”
“你不能复制!”
“不能?”他和颜悦色地笑了笑,轻轻掂了掂装有光盘的公文包。
“这么说,我想先考虑考虑再说。”
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感到杰米正气冲冲地看着他。“很好,”他说道,把笔放进包里,“那么,身为二十一世纪的人,让我们好好招待招待你,以尽地主之谊。”
她不理睬杰布哈瓦拉的静忙,从装配机的台板上挪了下来,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比他高出了六英寸。杰米陪同他来到一间浴室,里面挂着一件多包的连衫工作服。可以想像,她穿上它肯定像一位非洲探险家。她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的鼻子比以前长了一截。
杰布哈瓦拉一直等到她从浴室里出来,把她带到门口,但没有立即把门打开。“恐怕新闻界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他说道。
外面的房间里挤满了记者。她一走进去,照相机咔嚓咔嚓响成一片,摄像机的圆形镜头一步不离地跟随着她。“塞奇!塞奇!亲爱的,请看这里!你跟麦塔梅默公司签约了吗?你对未来怎么评价?过了这么多年你对现实有何感受?”
三个人挤过来把担保合同塞到她面前,嘴里飞快地说着附加条件、见面时间和利润分配。另一些人把商用名片塞进她的衣袋里。霎时间,房间里推推桑搡乱成一团。接着,塞奇发现杰布哈瓦拉先生挥了挥手,两个衣服上缀着麦塔梅默公司标识的保镖从她的两边插了进来,为她分开一条通向门边的出路。
在照相机的跟踪和人们的簇拥下,她从房间里出来,走进一问开阔通风的过厅。保镖推着塞奇快速离开,她几乎没有时间看周围一眼。“我们去哪?”她问道。
杰布哈瓦拉先生回答道:“带你去见世界上最有权威的人。”
“是总统吗?”塞奇说道,心中不由一振。
律师也被吓了一跳。“不,你想见总统吗?”他看了一眼保镖,“汉斯,谁是总统?你知道吗?”
“还不知道,”汉斯回答道,“后天才举行大选。”
“啊,当然了。看来,得等一等。今天你要见的是D·B·贝多斯,麦塔梅默公司的总裁。”
玻璃大门自动打开。路边一辆白色的豪华高级大轿车正等着她。车玻璃是有色的,数量多得大概能装饰半条街。一个保镖打开门,另一个把她推了进去。她靠在舒适的皮靠背上,车起动了。
轿车黑暗的内部看上去像个电子商场,到处是显示屏。一位体形走样、皮肤苍白、戴着金属丝眼镜的男人正坐在一把旋转式靠椅上,观看塞奇被推进轿车时摄下的画面。他身着宽松毛衣和牛仔库,脚穿拖鞋。他把画面倒回到挤满记者的房间,又看了一遍,脚不停地抖动着。“不错,你看呢?”他说道。
杰布哈瓦拉先生被抛到塞奇对面的座位上,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另外一位全身皮肤染成金黄色和黑色虎斑的年轻女人替他做了回答。“挺上镜的。”她欠起身来,友好地向塞奇伸出手,“我叫帕蒂·威克怀尔,人格魅力公司的董事长。我们公司是一家形象代理公司。”
“我听说过。”塞奇说道。
“是的,我知道。”
帕蒂看上去非常年轻,还不到找工作的年纪,更别说董事长了。她穿着皮背心和紧身短裤,画着斑纹的皮肤暴露在外。她的头发蓬乱拳曲,龙卷风似的盘在头顶,盘髻上还有微缩物点缀:有香烟、正在播放的电视荧屏、自由女神像等。塞奇觉得这些饰件的选择上有点嘲弄世人的味道。
“哪些照片用来复制需要得到你的认可。”帕蒂说道,指着身边的电视屏幕让她观看,“我已经把不好的去掉了,同意发出去拍卖的你就按‘同意’键。”
相片刚照不久,看上去一点不真实,像被修整过的,但却十分悦人。“他们肯定照了三百多张吧。”塞奇说道。
“他们可以拍照,但在没有付专利使用费之前,不能复制。”帕蒂解释道,“一张相片就是一份专利。自从你被复制以来就受法律保护。你只需要让人确保这些专利不受侵害就行。”
塞奇按下“同意”键,看究竟会发生什么。车内对面,拍卖员对着耳机话筒说起话来。“相片已投放在大屏幕上,是47号。看见了吗?不,别买,你们真笨,我们希望它能上《时尚》或者《精英》。这是我们为高消费阶层打造的时髦形象。”他把眼睛贴近面前的屏幕查看着,动作粗鲁,“该死!已被福克斯买走。好,改变一下计划。现在拍卖她穿过的细麻布连衫工作服的复制权,开价不到五十美元。在廉价货市场定会大受欢迎。明天就能生产吗?好样的。”他用指头戳了一下屏幕,屏幕上的画面很快变成了一张复杂的三维图表,“嚯,真棒!你们看见了吗!她的受欢迎率接近80,以几何级数上升呀,传播率更是一飞冲天,跟天花一样,占据了整个宽带。”
“你真是个天才,D·B·贝多斯。”帕蒂道,从她的语气上看,这些他早已知道了。
他查看了另一屏幕。“担保合同不断涌来,ATW公司在争夺动画人物拥有权、传记片的制作权以及沉浸式教育游戏制作权,肯定会不惜代价拼个输赢。美容师们也一心盼着买到她的容貌特征。”他透过塞奇的刘海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感谢上帝,送来的人不是秃子,也不是龅牙。”一台电脑终端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他朝它转过身去,“相片卖得真快,祝贺你,阿克韦塞斯尼小姐。你第一笔就赚了三万美元。”
“太容易了。”塞奇说道。
他脸上和蔼的表情突然变了,用极其冷漠的语气说道:“不,不容易。你不知道,为赚那点钱,建立这一系统有多辛苦。”
塞奇注意起这个人来。没有人介绍过他,也许是他无须介绍。在她看来,这人非同寻常,不可小视。他那小狗般的长相后面藏着碳纤维般的性格。
“你为什么要出售我的容貌特征?”她问道。
“我们就是做这一行生意的,阿克韦塞斯尼小姐。对不起,我以为杰布哈瓦拉给你讲过了。麦塔梅默是一家信息批发商。我们不做制成品批发,有很多公司从事这项活动。我们从信息生产商那里购买信息,然后再提供给出版商、制造商、中介公司和生产企业。”
“一个信息中介。”塞奇说道。
“对。”又一台电脑发出啭鸣。他立即把转椅转了过去,触摸一下屏幕。“你好,史蒂夫。有什么事?”他听了一会后道,“不,她来自千年之交,来自纯真年代,听说过吗?大众市场,婚姻,认为没精打采的黑客会让全世界都变成嬉皮士。就是那个时代。如果你感兴趣,我这里有一系列怀旧企划供大家竞价投标。进入密码是‘怀旧朋客’。”他手指一戳,屏幕便关上了,“老天,这些人怎么在商界混的,太跟不上潮流了。”
“你在出售关于我的信息?”塞奇问道。
“充当你的经纪人。别担心,你不是拿着专利使用费吗?你很幸运,着陆在我们这里。我们公司是最大的公司,也是最好的公司。这些项目都由我亲自运作。作为知识产权的拥有者,你会挣大钱的,天文数字。”
“等一等,”塞奇说道,“我要是不想成为名人呢?”
D·B、帕蒂和杰布哈瓦拉都瞪大眼睛看着她,好像“不想成为名人”几个字不是用英语说的一样。
D·B首先恢复正常。“没关系,”他把身子朝前倾了一下,突然急切而诚挚地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你的名气不是因为你本人,而是‘你’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可以超越我们所有的人。我们的文化渴望英雄人物,你就是最好的答案。一位勇敢的妇女,放弃美好的生活,成为光的使者,旅行到遥远的黑洞,又回到我们中间——你是普罗米修斯,是奥菲士①,你的行为触动了我们对英雄的企盼。你是位天使。如果你不配合我们,你会让一代孩子失去幻想,让仍然坚持孩提时代信仰的人失望。你把我们从犬儒主义中解救出来,我不允许你让我们失望。”
【①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
话毕,除了闪烁的屏幕外,一切都凝固了。接着,D·B摇了摇头,好像从神游状态中苏醒过来,然后转向帕蒂说道:“都录下来了?”
“是的。”她答道,把录像机举了起来。
“把它放入市场计划或别的计划中。”他说道。
有一会儿工夫,他几乎把塞奇说动了。她强迫自己置疑他的话,“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在光盘上保存五年?”
D·B使劲眨着眼睛,好像这个问题打了他一个冷不防,但他的回答只慢了一拍。“五年前,我们为你准备得不够,”他说道,“你可以短时期内大名鼎鼎,然后就默默无闻了。而今,你可能掀起又一轮高潮。我不是说仅仅受欢迎,我是说你将成为主导性范例。”他转向帕蒂说道:“宣传她的市场计划你是怎么做的?”
帕蒂咬了一下嘴唇,“其实,D·B,我想把它做得更好些。”
“当然。”他答道。
“不,我是说做得有点新意。”
“新意好啊。”
“我们到达后再一起讨论吧。”
“是的!你他妈的到底有什么事情?”他对着车内大叫。一时间,塞奇还以为他犯了精神病,很快意识到他从耳机里听到了外面打进来的电话。
车前的视屏把前面的道路全都显示出来。他们接近一条单行线的隧道,前边的铁门卷起,让他们通过。又经过一处有人的检查站。然后在一处有几级电梯的地方停了下来。车窗变得透明洁净,塞奇此时才发现没有司机。杰布哈瓦拉先生先下车,为塞奇扶住车门,真是一位十足的绅士。与此同时,D·B正和打电话者就一些细节性问题讨论得津津有味,他两眼盯着视屏,头都不抬,只示意他们先走。
等电梯时,帕蒂轻声对杰布哈瓦拉先生道:“你最好跟那位点子天才待在一起,以防他产生别的灵感。我带塞奇上去。”
杰布哈瓦拉先生点了点头。帕蒂和塞奇上了电梯。帕蒂走动的时候,身上的斑纹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
“你觉得D·B这个人如何?”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帕蒂问道。
塞奇耸了耸肩说道:“他的毛病服上些利他林就能治好。”
帕蒂大笑起来,“你知道吗,他也是我的顾客。我一直想劝他改变那种电脑怪客的形象。那种形象最初还能有所收获,人们都把他当成怪异的天才人物,纷纷人股。可现在这一套不灵了,他需要更成熟些。”
“也许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塞奇道。
帕蒂摇了摇头,“管理麦塔梅默公司需要什么样的人,他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能趁浑水摸鱼了,他现在是众人知晓的公众人物,再说,现在已不再是二十世纪了。”
好长一段时间过后,电梯门打开了,她们走进一个宽敞的过厅。前面是足有三层楼高的玻璃幕墙,从幕墙内往外看是一片高低错落的美丽山地。这里相当高,阴暗处点缀着片片白雪,长长的雾带笼罩着山下的低地。房屋围绕三棵古老的五针松修建,松树穿过天窗,直插云霄。房子的底部有一眼日式喷泉,在阳光的照射下欢快地喷射。
“我想,在这间千年纪念的套房里,你应该有回家的感觉。”帕蒂说道,“还有一些时间,我带你转转。”她带着她上了一段清扫干净的雪松板楼梯,来到一个饰有特林基特和夸扣特尔人艺术的平台。三条过道从这里通往不同的房间。
千年纪念套房里的装饰和装潢与20世纪末期豪华旅馆里的布局和风格不相上下,暗蓝和米色为主基调。惟一不像过去的是屋子里到处是视屏——床上方的天花板上、餐桌上、卫生马桶对面的墙上、浴室里玻璃镜的后面——墙面就更不用说了,人可能待的地方都有。
“你可以在这里获得所有重要的信息服务。”帕蒂骄傲地说道,好像塞奇应该被感动似的。
“平时都是谁住在这里?”塞奇问道,觉得这个奢华的房间有点隐姓埋名、藏踪匿迹的味道。
“啊,这是D·B的住宅,但他只用几个房间,其余的供客户使用。”
“这么说,不会有小脚笃笃的跑动声了?”
“你是说小孩?向上帝发誓,绝对没有!怎么会有他们?”说话的语气表明这有些不可思议。
塞奇盘腿坐在床上,“我猜,信息贸易的生意不错。”
“对于D·B来说,的确很赚钱。”帕蒂说道,在她的旁边坐下,“这个人仿佛能将时代思潮玩弄于股掌之上。在信息商务方面他首先使用meme系统。你们时代的人知道什么是meme系统吗?”
“从理论上知道:将思想观念、音乐曲调、流行时尚、流言等等当作信息单位,meme是指这些信息单位能在人群中不断繁殖、复制自己,与新基因的传播一样。也就是说,meme就像病毒,一个人染上了,再传染给其他人。据估计,未来可以像研究流行病学一样研究信息单位的传播。不过,谁也没将它付诸实践。”
“这个嘛,D·B进行了尝试,或者说做法很接近。他想出了一种算法,建立了一个模式,可以预测meme在网上的传播。信息预报,像天气预报一样,他可以对需要的信息进行预报,然后抢在别人知道他要干什么之前占据整个市场。比如他第一个发现比利时粮食腐烂造成的恐慌有呈非线性扩展的趋势,于是借了五千万美元,买断了全部大学实验结果的所有权。这是他的第一次斩获。很快全世界都争先恐后想知道食物链是否安全,所有农业生化公司都不知道他捏在手里的研究结果是正面消息还是负面消息,只好付出昂贵的代价买回信息的控制权。”
“但是——这是敲诈。”塞奇说道。
帕蒂耸耸肩,“是吗?时代在改变,以前不合法的,现在把它说成有趣。总之,麦塔梅默已经发展成了信息供应商。到现在,这家公司挣面包黄油仍然靠的是潮流预测。但是D·B向前迈了一大步。现在,他对控制meme更感兴趣:自己制造和扩散meme。”
“你是指推行时尚,这样他就可以为推销产品作好准备?”
“没有说的那么容易。如果有谁真正了解成功人士的秘诀,他自己也早就是亿万富翁了。”
帕蒂给她讲了需要时如何找到D·B的办公室,之后便离开了。塞奇独自一人进了洗澡间,索性冲个淋浴,但发现淋浴间里没有龙头,只有一排厚实的玻璃管子。按照墙上那神秘莫测的提示,她站在浴室中央,两臂高举,双眼紧闭。灯闪了起来,雾徐徐地喷在身上。她走出浴室,连发根都十分洁净。这是一个巨大的令人惬意的发现。过去为个人卫生耗费的时间和体力现在完全用不着了。她终于明白帕蒂是怎样保持她那种复杂发式的了,足可以保持一个月。
精神比刚才振作多了。她看了看衣柜,里面装满了衣服,都是她穿的尺码。但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穿上会合身,没有换下身上的连衫工作服。她躺在床上,想打开天花板上的电视,但找不到遥控器,只有床头柜上有一个激光指示器。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她将它对准屏幕,屏幕闪烁着打开了,出现了操作菜单。她发现可以用指示器选择节目。
很快她搜寻到一家新闻服务频道,发现自己成了头版头条的新闻人物,即将到来的大选都被冲淡了。她陕速将全文浏览了一遍,发现了她同意出售的相片和剪接的电视镜头,但它们却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不同解释。让她吃惊的是,没有一种说法是赞美麦塔梅默公司和D·B·贝多斯的。
对贝多斯的描述可算五花八门,从“守口如瓶的信息巨头”到“被起诉的垄断分子”,再到“邪恶的天才”等。翻阅到背景部分,她发现她的版权官司对麦塔梅默的形象至关重要。直到最后几天,公司将输掉官司的事才渐渐明朗。接着,未给任何警告,麦塔梅默突然反其道而行之,没和任何人商量,宣布她是实实在在的人。这事引起了轩然大波,这就是她被迅速带到“麦塔梅默城堡”的原因,也是“邪恶的天才”所留的一手。一位议员威胁说这是对人权的践踏。
与之相反,她似乎很受人们欢迎——传播公司大肆渲染她经过美化的照片,她变成了美丽耀眼的明星。她意识到群众的意识里已经有了另~个塞奇·阿尔韦塞斯尼,这个形象不断传递,越来越清晰:漂亮、有魅力、还带有几分野性。这个形象不是任何一个人创造出来的,所有人都参与了这个创造过程。谁也没有力量改变它,或者成为它。
塞奇啪的一下关上了屏幕,躺着沉思。二十一世纪仿佛是个丛林式的原始社会,不过她只是这个社会中一块喂狼的诱饵。她自己也有猎人的本能,那是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①竞争成性、适者生存的丛林中磨练出来的。她有能力与这个世界对抗。
【①哈佛与耶鲁大学的所在地。】
D·B住房的廊道死一般的寂静,阴森可怕。塞奇想四处瞧瞧,但又不敢贸然行事。目前她还需要照别人的吩咐办。按照帕蒂的指点,她穿过松树屋,穿过一间大厅,进入用她的指纹打开的门。一个摄像头转动着,跟踪她穿过门廊。
D·B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屋里用作桌面的大屏幕监视器上还有几个惊慌失措的雇员。他穿着袜子在屋里踱来踱去,对着耳机话筒大喊,威胁地挥舞着一只卧室用的拖鞋。另一只拖鞋落在高高的书架上,显然是被他扔上去的。在插头已被拔掉的键盘旁边,扔着一块吃了一半的花生黄油三明治和一瓶可乐。
“我周围的人都是些傻瓜吗?”他说道,“你听说过‘幸灾乐祸’这个词吗?”看见塞奇站在门边,他示意让她进来,用手里的拖鞋指着沙发让她坐下。她坐了下来。“是的,幸灾乐祸,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快乐。公众人物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应该保持受公众欢迎的形象。一旦不受欢迎,就应该自我调整,至少理论上是这样,找个台阶下,对吧?”他用拇指触摸屏幕,把它关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的公关部人员居然认为我异想天开。”
塞奇说道:“我看,这都是网络给闹的。”
他向她转过身来,睁圆的眼珠专注地看着她,“我侵害了你的公民权了吗?”
“不知道,”她说道,“你看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指头不断敲打沙发的扶手,看样子无法平静。
“你卖信息。”她说道。
“是的。”他说道,指头仍在全神贯注地敲打沙发,“信息,这可是经济的发动机呀。”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们认为,信息是自由的,可供大家享用。”
“嗯,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发展方式,把人们有价值的发现商品化。美国本土的印第安人认为土地不能买卖,可现在他们在哪儿呢?”他突然注意到她的形象,道,“啊,对不起,我忘记你的民族身份了。哦,我想说,你的头发非常漂亮。”
“这是种族的遗传。”塞奇宽容地说道。
“说得有道理。非常上镜。”
塞奇耐心地把话题引了回去,“大量信息都毫无价值。你怎么知道哪一条有价值呢?”
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孩子气的兴奋,“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就是全部问题所在!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它跟商品一样。物稀物贵,物滥物贱。我从商初期,没有人控制物资的供应,或者说没有预测需求的方法。”
“你怎么对信息的供应加以控制?”问这一问题时,她尽量不流露出自己已经发现这种做法是多么阴险邪恶。
“不是通过雇用大量的信息人员,”D·B说道,“很多公司都是这么破产的:员工的薪水让他们背上了沉重的负担。我把钱投给工商企业家们,把全球的知识工人当成经纪人——有工程师、形象设计师、研究员、编程人员、作曲家、艺术家以及脚本创作人员等。任何人,只要有切实可行的产品,都可以加入我们。我们把产品加以包装,寻找买主,使其卖到最高价格。老天,这种做法大获成功!不久,所有内容供应商都摆脱了陈旧不堪的公司模式,独立出来,我成了他们最大、也是最好的市场。所有公司都开始精简机构,解雇信息生产人员,因为他们可以从我这里买到又好又便宜的点子。”
一时间,他流露出对过去好时光的留恋之情,但很快便恢复过来。“但真正的问题还是第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信息有价值?显然,我不可能把所有信息都买下来,只能购买那些需求量大的。这里我不能泄露商业秘密,但对某些种类的信息的需求几乎是无限的。你总是可以卖个较好的价钱。另一些就不同了,连生产成本都收不回来。说穿了,就是一种塔式需求控制。在塔的底端,人们的需求最原始:害怕、饥渴、侵略、性交等。只有这些基本的需求被满足后,人们才会追求美、新奇、情感之类中等需求。在尖尖的塔顶,需求变成了理性思维;这是人类的最高追求。信息跟粮食一样,是大脑的营养。在人类需求的塔体上,信息是不可或缺的。”
“你对人性的看法有点偏激。”塞奇说道。
他的反应既迅速又气愤,“我已经用它赚了几百亿。你的看法有什么根据?”
她没有回答。D·B生气很快,消气也决。他手插在兜里,嘴里唠叨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信息传递系统的运作方式不是自上而下,你不能凭自己的意志给他们提供信息。他们要什么,你才能给什么。过去的所谓高尚媒体,错就错在对全部信息的准确性和民族性、品质与文化品位过分关注了。像电视上的芭蕾,老天爷,不是受大众欢迎的摔跤表演。这种做法既不赢利,也不民主。”
“等一等,”塞奇反对道,“民主靠的是充分知道信息的大众,也就是知道信息的全体公民。如果信息都是预先编制好的,灌输给他们的,而不关注质量,他们怎么行使自己民主权利?”
“满嘴真正的精英论调,”D·B说道,“其实你是想对大众发号施令,而不是相信他们能获得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民主就是满足人们所求。所以迄今为止最民主的机构是自由市场。”
“哪怕这个市场不顾道德规范、不顾信息准确性?”塞奇说道。
“哦,准确的、合乎道德规范的信息还是有的,”D·B说道,“只不过很贵。”看着她那双大为惊讶的眼睛,他辩解道:“要写出真东西,花费可比较大啊,而且对这些东西的需求也比较少。只有书呆子们才需要,他们自然该付个大价钱。”
“但那就意味着——”
“听着,”他打断她的话,“我的做法不仅符合大众理论,而且符合自然法则。自由市场的基本原则和经济体制一样,其动力就是竞争和自然选择。这个系统需要不断创新,再通过竞争,把切实可行的新东西筛选出来。本来还有一种方法,创新者联合起来,其创造于是更加切实可行,可要那么做,别人就会说你垄断,把你送上法庭。”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尖刻起来。
“说远了,我的意思是:在信息市场上,meme互相竞争,争取让自己在我们的大脑里占据一席之地。只有最富有传染性的meme才能做到这一点。你知道一个meme,一个信息单位怎么才能最有传染性吗?”
“嗯……最真实的?”塞奇问道。
“错!大错特错。成功的meme必须改变人的需求塔,使他愿意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事实上,真实信息在竞争中处于劣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这个世界非常奇怪,世间的事情并没有那么高尚,也没有那么有趣。所以,虚构比事实更让人满意:它能想人们所想,急人们所急。为了令人信服,事实需要进行发挥性生产。”
D·B的一处终端发出了嗡嗡声。他用拇指一按,打开。一位面容清秀的小伙子出现在屏幕上。跟老板说话显得有些紧张。“D·B,我想,我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他发现了塞奇,一下子呆了,愣愣地盯着她。
“说。”D·B说道。
“好的。你知道,中亚有一场战争。”
“中亚总是有战争。”
“嗯,我们正在播有关那里的种种暴行的报道。难民营里,我想我们应该下大力气,好好报道报道。”
“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让他们不注意我们手头的真正大事吗?”D·B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好一个天才想法,好像我们没想到似的。天哪,你们对我的评价就那么低?”
年轻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好,那……战争怎么办?”
“半年的时间里我们已经出售了三场战争,”D·B说道,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一下,“这些节目根本别想拉到赞助。”
“这个,有些保险公司和保健组织很感兴趣,我们完全可以弄出一个新品牌。”
“那就启动这一项目。不过我觉得,大众市场上到处是难民节目,已经老套了。”他沉思了一会,又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假装贬低这些节目,那些蠢材就会认为我们在竭力捂盖子,肯定会蜂拥而上。那些家伙,全是蠢猪。”
“可他们事后肯定会指责我们。”年轻人反对道。
“又怎么样?到时候你手头的战争节目不就能卖掉了吗?”
“嗯——那好吧。”屏幕变黑了。
D·B把身子转向塞奇。塞奇说道:“战争怎么会成为老套?老套只是个修饰语,战争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他耸了耸肩。“我们不引导受众,受众引导我们。”
“啊,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帕蒂站在门边说道,身上的斑纹颤动着,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谈话被突然打断,D·B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恼怒的表睛。但他抓住一张宽松的椅子,把它从地毯上转到她面前。她坐下时,眼神从老板身上转移到塞奇身上,好像在暗示什么。然后她说道:“D·B,你——?”
他一弹手指,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塞奇道:“我忘了,我本来想用金钱买通你。哦,我想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这些东西。”他朝房间打了个手势,“这些都可以属于你,还有更多。”
“D·B!”帕蒂生气地反对道,“这——”
“这太诱人了,”塞奇说道,“我很感动。”
“感动到签约的程度了吗?”D·B说道,突然变得一针见血起来。
“没有。”
“好,告诉杰布哈瓦拉,我试过了。”他转向帕蒂道,“你的市场计划是什么?”
帕蒂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着,神态看上去只有十五岁。“你得向我保证,我说的时候,不许生气。”
“你说什么呀?”他说道,“我从不生气。”
塞奇脱口大笑起来。“对不起。”她说,把嘴遮住。
“好吧,我的想法是这样。”帕蒂道。
D·B在椅子里陷得很深,他突然坐了起来。“让我先告诉你我的想法。”
帕蒂只好说:“好吧。”
“这不是什么研究成果;只是我的直觉。”
“你的直觉像金子一样宝贵。”帕蒂说道。塞奇觉得这不完全是奉承话。
“我觉得最好采取外来者的独特视角,准会轰动。来自纯真年代的游客,对抗我们这个复杂腐朽的世界——并且征服这个世界。”
“像个原始人,既淳朴高尚,又粗鲁野蛮。”塞奇嘲弄地说。
“是这样,就像卢梭,又没有卢梭的殖民主义思想。”
“太绝了,D·B!”帕蒂热情洋溢地说,“完全可以成为我的计划的一部分。”
“这个计划是……”
“嗯,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复杂和腐败的象征?”
帕蒂停了一下,没有人回答。“是你,D·B!”她说道,“她一定要征服你!”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爱隋!D·B!你把她带到这里,本来有点不怀好意,但她的天然美德却改变了你的初衷,你已经爱上她了。这一手谁都不会想到。这样做,会使你更富于人情昧,让你的形象更有同情心。一个从不妥协的人,终于被爱情征服。”
长时间的沉默。自从塞奇看到他以来,D·B第一次一动不动。
“你没生气吧?D·B?”帕蒂问道。
“没有。”他沉思着,把脸转了过去。
“你一定得同意,D·B。”帕蒂诱劝道,“你的形象需要这样。”
没有转头,D·B道:“我想你最好问问她。”
塞奇知道话题最后肯定会落到她头上。“是不是这么回事,”她说道,“起初你们想把持我的版权,然后又想挟持我,最后想收买我。现在又想编个故事卖给媒体,让我跟你们合作。”
“说得对。”帕蒂说道,“开动舆论机器。”
“这样做怎么会对我有益处?”
“啊,你的资产会大量积聚。”帕蒂说道,“你能想像地球上最富的人有多富吗?你会成为这个最富有的人。这都是你形象的增效作用带给你的。”
“如果我不想出名呢?”塞奇说道,“这样的话,你还能找个什么理由,劝我这么做吗?”
D·B看看帕蒂,帕蒂看看D·B,两人面面相觑,思路似乎已经枯竭。
最后D·B试探地说:“为了好玩,怎么样?”
塞奇一直在想,不可能,不可能荒诞到这个地步。“听着,你也许觉得我的话有些古怪离奇,或者幼稚可笑,但我是科学家,科学家所受的教育是不许撒谎。我不能为你们撒谎。”
D·B的表情充满了敬畏。“天啦,帕蒂。”他说道,“你知道吗?她是当真的,是他妈当真的。”
按现在的习俗,早晨用来收听新闻和交流。塞奇第二天发现了这一点。这是人们消化大量信息的惟一方式,正是这些信息维持着经济的繁荣。
塞奇房间里的信息终端列出了大批彼此竞争的信息服务订购合同。每一台终端由电视、电话、传真等部分组合而成,向人们提供影片、游戏、聊天、购物和其他一些人们不太熟悉的选择性服务。所有终端都与互联网相连。她任意选择了一种服务,试图搜索把她送到这里来的人和研究项目。片刻,却发现里面充斥着大量乱七八糟的信息。她打开一个声称专长于历史专题的搜索引擎,找到的却是四十年来的流行文化:名人明星,流言蜚语。她试着找到自己喜爱的百科全书的网址。牌子还在,但赞助商的广告太多,把词条都挤到一边去了。搜寻科学主题时,“最高点击率”伴着赞助商的名字在屏幕上不断出现。她一时心血来潮,在百科全书中查找托洛茨基,发现已经没有这个条目了。显然托洛茨基带来的利润不高,没有市场潜力。
最后,她想起D·B说过的话,退出当前搜索,设法列出D·B订购的付费信息服务。他每月在信息服务方面的账单数大得惊人。显然,一般人只买得起一项中档水平的信息服务,这个等级中选项不多,大同小异。低于这个层次就是大批廉价服务,像缝隙中的臭虫一样成群成堆,界面花哨活泼,像星期六早晨的动画片,广告极多,还有许多通向廉价商店、色情作品、彩票抽奖或体育节目的链接。最后,塞奇打开最高等级。一看就知道,这个级别的信息真实而宽泛,搜索器也极为先进,很快就能找到所需对象。但价钱不便宜。更隆的是,收费越高,数据就越原始,完全没有加工,赤裸裸地展现出当代文明的中枢神经。
一番旋风式的浏览让她思绪万千。她向后一靠,啜了一口饮料,互动式的住宅食单上称之为“星巴克”,她正确地判断出这就是咖啡。显然,互联网没有变成电脑黑客们控制的电脑仙境。它完全没有神秘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平淡得像市郊商业大街,有着同样的服务功能,那里能找到的大多数东西并非信息,而是经过加工的信息产品,比真实情况更让人信服。
也许认为所有东西都应该免费的想法有些幼稚。但就算这样,她仍然不喜欢贬低信息、将信息分类。虚构与事实、工作与玩耍、信息与操纵被混为一谈,令人十分失望。在这一时代里她毕竟还是有用的。作为局外人,她也许可以给人们一些忠告,警告人们警惕那些看不见的危险。
终于,她看见了詹姆斯·尼克尔的名字,只有他的名字没有收入讣告栏,他是时间旅行计划的惟一幸存者。计划本身已变得模糊久远。她给杰米发了份电邮,感谢他使她恢复生命。
帕蒂找到她时已经快到中午了,塞奇还穿着睡衣。“赶紧,”她用清亮的嗓音说道,“你必须在两个小时内到达纽约。你可以乘D·B的飞机。”
“去干什么?”
“接受采访。”帕蒂说道,“你将在网上露面。”
塞奇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们让我跟传媒说话?”
“当然,”帕蒂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给公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呢?”
“你们会控制我的谈话吗?”
“不。只是不要太枯燥,明白吗?”
塞奇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提得不对头。“这次谈话麦塔梅默公司能赚多少钱?”
“那个不重要,”帕蒂说道,“重要的是你能赚七万五千美元。”
一个想法出现在塞奇的脑海:麦塔梅默公司在出售信息。只要能够赢利,信息的内容并不十分重要。
看着衣柜,塞奇竭力想像,信息战士应该穿什么在大众面前出现。她选了一件华丽的日本丝绸和服,穿上一条黑色裤袜,头发自然地垂到腰问。她对这一身很满意,既引人注目,又优美雅致。
陪她一起去的只有保镖汉斯,汉斯既是司机,又是飞行员。飞机显然是D·B私人的:电视屏幕一层摞一层,厨房里准备了足够的咖啡饮料,以防飞越东海岸时感到困倦。飞机里还有一间喷淋式浴室和一张床。
曼哈顿进入了视线,飞机没理睬机场,盘旋着在一个楼顶停机坪上降落。前来迎接她的是一个传媒网节目制作人。
“我不会撒谎,我告诉他们了。”那个女人领着他走过大厅进人电梯时,塞奇道,“我可以完全自由地回答任何问题。”
“别担心,你一定会有出色表现。”制作人道,“你的穿着很得体,发型也好。大家都会喜欢你。放松,跟平常一样。”
他们走进闹哄哄的演播室时,她有些紧张。观众已在主播台周围坐下,但人人都静止不动,显得十分古怪。塞奇仔细地看了两遍。“你们这些观众,”她说道,“是机器人。”
“别担心,开始录制的时候,他们会活起来,”制作人向她保证,“你根本看不出他们与真人的区别。谁都无法分辨。”
这个节目的名字叫“约兰德的聊天室”,场景安排成一个厨房。塞奇勉强地问道:“我们会涉及哪些问题?”
“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制作人道,“放松,约兰德是个老手,人气高得惊人。”
一个放射出近似热核能量的黑人妇女大步流星走上演播台。“我简直上了天堂了。”她嘎嘎嘎地大声说道,“公司的吝啬鬼们居然当真花了大价钱,给我请来一位真正的嘉宾!甚至还作了先期宣传。我的心跳得都快爆炸了,你们听见了吗?收视率统计说已经到了巅峰。”她的声调降了八度,突然正经起来,“你好,亲爱的,我叫约兰德。这一趟你决不会后悔的。我开始计数了。”
“嗯……很好。”塞奇说道。
“你看上去可爱极了。啊,我感到今天会过得很愉快。”
塞奇在后台的房间里待着,等着制作人叫她。一得到提示,她走进了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灯光下,那些活生生的电子人站了起来,报以热烈的掌声。他们与活人是那样相似,她简直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她在厨房的案板边坐下,约兰德给她冲了一杯星巴克。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约兰德对观众说道:“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我们大多数人想像不到的勇敢女士。大家说对吗?”他们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塞奇,事实上,当你进行时间旅行的时候,你必须死去,对吗?你难到不害怕吗?”
此时,塞奇犯了一个大错误。她竟然真的考虑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她害怕过吗?她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我认为恐惧也是这个实验的吸引力的一部分……”
一旦投入感情,就很难将其摆脱。她们先谈了谈旅行的准备情况,然后谈到旅行,最后,约兰德让她描述了苏醒过来时发生的情况。塞奇尽量实话实说,却又有点拿不准。
约兰德同情地说:“人们这样对待你,你难道不愤怒吗?”
到这时,塞奇才有了思考的能力。我的真正感受在这里是不能讲的。“就我所见,他们很关心我。”这是撒谎,但她需要把谈话引向真正重大的问题。
主持人没有顺应她的引导。“你见过D·B·贝多斯了,对吗?你怎么评价这位有能力决定你生死命运的亿万富翁隐士?”观众席上出现了一阵感兴趣的骚动。
塞奇又一次违背本意地说:“这个问题嘛,不应该把他说成某种怪物。真实情况要复杂得多。”
“你的处境危险吗?”
“噢,不。事实上,D·B非常讨人喜欢。但——”
“讨人喜欢?”约兰德的眼睛睁大了。
“嗯,我是说……”
约兰德从桌面上俯身过去摸着她的手,“亲爱的,你在这里孤独吗?惦记着谁吗?”
啊,天啦!我是在暗示什么?
当约兰德开门见山地向她提出“你看到的世界的最大变化是什么”这一问题的时候,塞奇感到手足无措,十分晾慌。她唠唠叨叨地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事,如自动驾驶的汽车啦,喷淋式浴室啦,等等。
采访结束,灯光熄灭。塞奇抱怨道:“纯粹是一场灾难!难道不能重来一遍吗?”
“别着急,宝贝,”约兰德说道,“你自然大方,美丽动人,人们看到的只有这个。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会认同的。”
她是来向人们大声提出警告的,不料却成了一个空虚软弱、没有思想的人。“我怎么了?好像变成了个机器人。”
约兰德实事求是地说:“我给你提的问题没有模棱两可的,都只有一个答案。记者提问就是这样。你应该怎么说人人都知道,你要做的就是把大家都知道的这些话说出来,听众于是觉得放心了。我以前当过记者,我知道。”
“以前?为什么现在不当了?”塞奇问道。
“记者不能控制最后产品。”约兰德说道,“信息生产和信息传递是完全不同的工作。亲爱的,我现在就告诉你,大钱和地位只存在于传递阶段。做记者还必须年轻,忠于职守,压力缠身,总是担心找不到新闻线索,不知道下一笔报酬从何而来。我不愿过那种紧巴巴的吃了上顿担心下顿的生活。”
“可人们多么需要信息——”
“人们需要真理,但得不到真理;人们想要钱财,却得不到钱财。”她把脸转向已经蔫巴的观众,突然说道:“噢,说魔鬼,魔鬼到。”
D·B正站在那里,昂贵的意大利外套穿在他身上软塌塌的没个形状。塞奇吃了一惊,脱口而出,“D·B,你听到多少?”
“只是最后部分。”他说道,“你表现不错。”
“贝多斯先生,既然你来了,”约兰德单刀直人,“也许我可以提几个问题。”
“无可奉告。”他说道,“走,塞奇,一道去吃饭。”
塞奇云里雾里般跟着他走出演播室。在电梯里她说道:“我想说实话。我想警告他们在信息市场拄制信息供应有何危害。”
“你不会这么富于同情心吧。”他说道。
“我的动机不是出于私利。如果只是为了受人欢迎而改变信息,我就会像你一样邪恶。”
“是的,你没有。”他尽量用安慰的语气道。
他们走过宽敞的大厅,来到大楼的前门。已经到了傍晚,但城市灯火把两面高楼林立的大街照得通明。他们刚在宽阔的通往人行道的台阶上走了一半,塞奇突然看见一群追逐名人的摄影记者守候着他们,照相机的闪光灯亮起来了。突然间,D·B的电话响了。
“是谁,”他问,突然停了下来,抓住塞奇的胳膊,掉头往回走。
“出什么事了?”塞奇问道。
“他说别离开这栋楼。”
他的脚步并不慌张,但手把她的胳膊抓得更紧了。进入大楼后,一位保安从大厅里面向他们跑来。“这边走,贝多斯先生。”他陪着他们匆忙上了电梯,另一个保安在后面关了电梯的玻璃门。楼外,一辆警车呼啸着停了下来。
进入电梯后.塞奇说道:“现在你可以松开我的手了。”
他像被火烫了一样立即将她放开,“对不起。”
到达顶楼时,汉斯正绷着脸对着耳机话筒说话。他护着他们上了飞机。
飞机升空后,D·B拨通了一个号码,问道:“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听了一会后又说,“他们抓住他了吗?”然后道,“好的,让我跟帕蒂说话。”一会后他说道,“那是一次可耻的失败。照片拍下来了吗?”一阵沉默,“容易,又没有哪个混蛋为了出名拿枪瞄准你的后背。又怎么样?让那些幸灾乐祸的人见鬼去吧!从现在开始,把我的行程安排透露给别人时一定要小心些。”他挂断电话,陷入了沉思。
从他们的交谈中,塞奇获得了一条重要信息。“你刚才就是为了照相,对吗?”她说,“那些记者是帕蒂布置的,想拍下我们俩在一块的场面。你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同意了她的计划。”
他看着她,脸色很不自然。
“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杂种!”她突然感到被人操纵了,怒火几乎使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也许只是飞机颠簸了一下。
“帕蒂说你的支持率直线上升,简直飞上了同温层。”他说,语气有点气恼。
机舱外的天空已经变暗,但脚下的大地仍被余辉笼罩。“上帝,这架飞机才真的上了同温层。”塞奇说道,紧紧地抓着座位上的扶手,“我们飞向哪里?”
“去赴晚宴。”
“哪儿?“
“香港。”
维多利亚的大部分城区已被地震摧毁,在地震的废墟上,三座闪闪发光的银色摩天大楼拔地而起。从盘旋在天空的飞机看下去,三座大楼在午后的斜阳下变成了i把巨大的火炬。
“南边那幢是我的。”D·B心不在焉地说,“但是我们不去那里。”
塞奇这才明白,别人说他富有,可真不是开玩笑。
他们从飞机里出来,来到一个大风呼啸的平台上,这个平台是从北楼里支出来的,像树干上长出的蘑菇一样。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塞奇觉得自己精神振奋。海峡对面九龙的摩天大楼看上去像微缩建筑,依山的港口里,船只像斑点一样分散其中。见她站在边缘,汉斯显得十分不安,于是她跟着D·B进了大楼。
大楼的主人把他们领到靠窗的一张餐桌边。D·B仍心有余悸,一触即跳,直到比诺葡萄酒打开。接着,他问她这一天过得如何。
“你知道列昂·托洛茨基已经从集体记忆中消逝了吗?”她问道。
“嗯,我这一天过得也不太得劲儿。”
“这些事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在乎?”
他耸了耸肩,“他只不过是上个世纪的过时信息罢了。你知道为什么过时了吗?”
“为什么?”
“因为托洛茨基没有娱乐价值。”D·B说道,“人们从政府那儿是得不到什么乐子的。阶级斗争结束了,跟着又是五年计划,这下子大家都知道这个日子无聊乏味得没法过,于是把他甩掉,找别的乐子去了。”
这个回答在她脑海中他的形象上又新添了一笔。“难道你从来没遇到过劳资纠纷吗?”
“什么劳资纠纷?”他睁大眼睛看着她,“信息又不是在工厂制造的。”
“但信息仍然需要劳动才能生产出来。”
“哦,不过,我告诉过你,我不雇用制作人,还有记者、研究人员。这些人成不了好雇员。任何一个职业水准达到一定高度的人都不会完全忠于公司。因此,我只买他们的产品,产品的质量靠他们自己把握。”
“而且,财务上的风险他们也只好自己承担了。”她说道,“你的经济全部依靠剥削那些信息工人,而这些信息工人却不能控制他们的劳动成果。”
“这算什么?野餐讨论会?”他气愤地问道。
“你的思想是开历史倒车,D·B。”
“别忘了,来自远古的人是你。”
“但不是操纵人的杂种。”
“嚯,这么火爆!好一顿浪漫晚餐。”
这时主菜上桌了,塞奇赞赏不已,晚宴上的波尔多葡萄酒和餐后的科涅克白兰地使她暂时原谅了白天的失望。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谴责他。
晚宴结束时,棕红色的太阳已靠近海角,即将落下,城市的灯光开始闪烁。
“先别回去,”塞奇说道,“我得去吸点地气,否则等于没有来过。”
两人乘坐一架玻璃电梯下到三塔之间的广场,穿过鸽群,来到广场中间的抽象派雕塑前。塞奇背靠雕塑那温热的珐琅质表面,看着亚洲的天空从粉红变成橘红,思绪愉快地跳跃着。空气中弥漫着芳香,大海的气息扑鼻而来,让人产生某种欲望。哦,是的,和一个能将太阳系的一切买下、剩下的钱还够付小费的人一起散步,还是比较愉快的。
突然,他的身子倾斜过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她惊讶地看着他。他的脸红了吗?还是斜阳余辉照的?
“这是为记者提供新闻吗?”她问道。
“不。”他尴尬地说,“是为我自己,对不起。”
他的动作很羞怯,非常可爱。“那不是亲吻,”她说,“这才是。”她两手抱住他的头,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深深的吻。一个彻底的、任何人都会接受的吻。
她把嘴挪开时,他的眼镜上已经积满了雾气。他胡乱地一擦,大笑着说:“看谁先跑回电梯。”说着拔腿就跑。
她跑到广场中央时一只鞋掉了,但还是战胜了他。她笑得喘不上气来,想回去把鞋捡回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让它留在那里吧,也许某个王子会发现,然后紧跟在你的后面。”
“我应该怎样对待王子呢?”
“不知道。吻他。让他晕头转向。”
她明白,他不是开玩笑。
他们静悄悄地回了飞机。飞机起飞时,最后一缕阳光已从天空中消逝。D·B看着窗外,一点没有意识到她在看他,看他的脸上那种期待的表情。像他这样的人还有期待,真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塞奇,我有个主意。”他转向她说道,“我们飞到巴黎去,在那里再看一次日落。”
她笑了,“我们不能只追着太阳看日落吧。”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们是成年人。我们有责任,特别是你。”
他的注意力又转到窗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不停地抚摸着沙发的扶手,说道:“你给我的那个meme真是太绝了。”
“人们那样做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我想也是。”他说道,“你那么做,只是闹着玩,对吗?”
她发现很难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她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她终于说道:“当然,如果你是闹着玩,我也是。”
使她变得轻狂的葡萄酒把她送入了梦乡。她把座椅放开,躺下,不顾飞机发动机的嗡嗡声打起盹来。有时,她短暂地醒来,发现他没有睡意,仍用一种难以解读的复杂的表情看着她。
第二天早晨八九点钟,塞奇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有些余醉未醒,发现自己的面孔已出现在上千张通俗小报上。
她和D·B在香港广场上接吻的照片醒目地出现在一个网页上。另一个网站正在以数千元的价格拍卖她丢掉的那只鞋。
“真卑鄙。”她禁不住骂道,拨通了帕蒂的可视电话。
“谁同意登那些相片的?”她厉声问道,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我同意的。”帕蒂说道。单凭她的高兴劲就够得上立即执行死刑了。她的头发里又收藏了新的东西:一把东方饮酒阳伞和维纳斯雕像。“别担心,一切都交给我好了。”
“我不希望它在网上散布,”塞奇说道,“那是隐私。”
“如果你看重隐私的话,塞奇,你不该选择这个星球,更不该选择那个合作伙伴。”
塞奇挂断了电话,坐着沉思:只要自己还是麦塔梅默公司虚拟现实的一部分,就不会有真正的自我。即使诚实的行为、脱口而出的话,都会被歪曲成谎言。
她想离开,但又到哪里去呢?她无友可投,无家可归。既没钱,又无技艺。除了远扬的臭名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出售。
不过,她仍想逃脱。她知道离开D·B住处的路只有一条,是一条有保安把守的地下通道。她穿好衣服,吃了几片阿司匹林当午饭,走出房间,来到松树屋。周围没有人监视她,她乘上电梯下到底层。
令她吃惊的是,路边上正停着一辆豪华轿车。她看了一眼四周,钻了进去。几乎在门关上的同时,车子就悄然无声地向前开动了。她在车里等着,希望保安把她错认为D·B,放她过去。
来到检查口时,车停了下来。一台可视电话响了。塞奇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按下视屏回话键。电话是D·B打来的。
他在办公室里,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宽松无领长袖运动衫。
“你要去哪儿?”他问道。
“出去。”她答道,脸上不动声色。
他认真地看了看她的表情,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像她的一样让人难以猜测。“乘另外一辆车你不介意吧?这辆车有些显眼。”
“我要出去,哪怕坐那辆割草机也行。”塞奇说道。
“好,下来吧,我给你另派一辆车来。”
她从车上下来,车自己倒了回去,在地下通道的一个弧形转弯处消失了。对面玻璃岗亭里的保安尽量不盯着她看。很快,另一辆自动驾驶车朝通道开了过来,是一辆光洁的银色运动型敞篷跑车。塞奇不知道生产厂家,但车身设计是全球通行的流线型,透视出迷人的性感。她不知道D·B是怎么想的,为她选了这辆车。
车内只有方向盘、加速器和刹车,其余的控制装置都被一个屏幕所代替。她一坐上座位,电话铃就响了。她叹了口气,拿起电话。
“你知道如何编程吗?”D·B问道。
“我只开行吗?”
“不行,不能在高速路上驾驶,那样做违反交通法。告诉我你打算去哪儿,我在这里把程序给你编好。”
“你是想跟踪我吧。”
他用痛苦的语气说道:“塞奇,对不起,我为我们这个世界向你道歉,没有跟踪功能的汽车现在已经不牛产了。”
光道歉有什么用,于是,她要他送她去大学。他编程的时候,车内的各种灯光闪个不停。“想回来时按一下‘返回’按钮就行了。”他说道。她想说,说不定我不回来了。但还是忍住了。
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汽车在弯曲的山路上行驶,塞奇放下顶篷,风吹过她的头发,马力强劲的漂亮车子载着她在山路上悠然行进。她享受着这种感觉,又为自己的愉快觉得不安。她从眼镜盒里找到一副合适的太阳镜戴上,这样跟这部车更配了。
进入高速公路时,它一下子冲过减速坡,朝着墙一般的车流冲去。她发现刹车毫无作用。眼看就要撞车,一辆赛车为她开了个口子,她冲了进去。全速行驶,离前一辆车只有六英寸距离。她的神经大受折磨。在她的那个时代,如此大的流量,一定会造成可怕的追尾事件。
快到城区了。她的面容赫然出现在一个巨大的广告屏上。塞奇心烦意乱,为了排遣,她打开电台,只听一句“欢迎参加‘塞奇——来自远古的魔女’节目。”她立即关掉,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她发现一辆警车跟在自己身后。电话铃响了。
“我们已经控制了你的车。”接通电话后,警察说道,“把你的传真机打开,我们把逮捕令给你传过去。”
“我犯了什么法?”进人停车区时,她问道。
“你已经被联邦法院传唤。”
“为什么?”
“你问他们去吧,女士。”
汽车自动通过一段复杂的与城区公路相连接的减速路段。后面跟着警察,她把车在一幢高大的钢筋玻璃大楼前停下,楼和街之间有一个混凝土铺成的广场。许多人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还有两个摄像组。
塞奇一下车,一个女记者直奔过来,话筒对着她的脸。“塞奇,你是否使用了古代部落人用的秘药?所以你才这么富于性魅力?”
一位身穿棕色西服的高个秃顶男人把她堵在同栏边问道:“阿克韦塞斯尼女士,我代表信息公司下属企业集团,本集团已经提出诉讼,要求公平地分配有关你的信息。我们希望你能出庭作证,证明在信息传播中存在非法——”
一辆乌黑发亮的轿车在路缘边停下。杰布哈瓦拉先生从车上跳了下来,文质彬彬,泰然自若。“我建议你什么都别说。”他对塞奇说道。
“你这是对证人进行威胁。”另一个律师说道,“我相信我已经把你说的话录下来了。”两个摄影记者把镜头对准杰布哈瓦拉先生。
“她不是你的证人。”他冷静地说,“你们的传票对她不起任何作用,她不是塞奇·阿尔韦塞斯尼。她是个复制品_o”他降低声音对塞奇说道,“如果你想继续你的业务,我可以为你提供帮助。只要在这里签个字就行。”
幸好有人打断了她,使她没说出让他夹着他的合同滚蛋的话。摄影记者们拥向对面法院里走出来的另一个人。这人高大魁梧,留着胡子,身着_件迷彩茄克,脚蹬战斗靴,把一张法律文书在头上晃动。“法庭命令!”他高声地叫道,“法庭命令!”两位律师彼此交换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我代表消费者的权利,给我让开,你们这两个大公司的小爬虫!”新来的人一边朝她走来,一边大声说道,“我叫哈里·多尔尼克,市府的消费者代表,我这里有一张给塞奇·阿尔韦塞斯尼的法庭命令,要求她公开从霍列恩斯那里带回地球的信息情报。”
“你说什么?”塞奇说道,十分茫然。
他转过身来,冲着摄像机说:“你们想知道谁是霍列恩斯吗?我们不知道他们怎么称呼自己。精英人士多年前早已知道黑洞周围有外星人居住这一事实,但我和你们却只能通过未经媒体篡改的秘密渠道了解到他们的存在。要是没有发回译成DNA的阿克韦塞斯尼信息,人类穿过霍列恩斯的空间,回到未来,霍列恩斯肯定会让她顺路捎上什么信息,只消将信息码编入她的DNA就行。这才是符合常理的做法。”
“什么?”塞奇问道。
“问题是,这一信息是什么?它是如此宝贵,全球的人们都来到这里,争夺对她的合法控制权。答案只有一个:以天文数字的价格出售地球的合同。”
“你看,这些骚扰是多么可恶,我们可以保护你免于这一切。”杰布哈瓦拉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塞奇想起D·B曾经把她比作普罗米修斯。可现在,她却成了资本主义和阴谋理论的混合物。“听着,”她说道,摄影记者一下子把镜头对准了她,“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们的法庭命令。没有霍列恩斯,我的DNA里也没有携带什么合同。”
“你们说她会承认吗?”哈里·多尔尼克大声说道,“在这样一个充满食人鱼的池子里承认这一切?不会的!所以消费者才必须站起来,要回他们的权利!如果出售地球,我们都应该成为持股人才对!”此时正值午饭时分,从办公室出来吃午饭的人津津有味地嚼着三明治,冲着镜头挥手。一个递给哈里·多尔尼克一本自传,他停下宣传,为他签上自己的大名。
那位女记者挤到塞奇的身边问道:“塞奇,我的观众想向你提个问题。你使用什么牌子的口红?”
“上帝呀,请让我离开这个地方吧!”塞奇嘟哝着说道。
杰布哈瓦拉先生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然后递给塞奇。
“这是一个极好的表演机会,”D·B说道,“你真该知道有多少个网站在转播。”
“你在监视我?”塞奇朝天上看了一眼,希望能看到头顶上麦塔梅默公司的间谍卫星。
“跟西半球的所有人一样,我在看电视。”他说道。她望着一台摄像机,被一个穿拖鞋的壮实汉子扛着。“对,就是他。”D·B说道。
“他们是你的人?”
“不,他们是自由记者。我们只购买他们提供的图像。”
“这一切是你安排的吗?”她问道。两个一直争吵的律师停下来看着她。她转过脸去,压低声音说道:“外星人和DNA信息的谣言是你散布的吗?”
“不,那是民间流传的meme,传多了就在人们的头脑中生根了。塞奇,你就像一张粘蝇纸,五花八门的各种理论都粘在上面。”
“你应该解释解释,消灭这些谬论。”她说。
“为什么?”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因为这些理论全是胡思乱想弄出来的屁话!”
“又怎么样?屁话也能赚钱啊。。”
当然了,他自然会这么想。信息的标准不再是真实与否,而是赢利多少。
“你看上去有点生气。”D·B说道。她正寻找一个能痛痛快快出口气的骂人词汇时,他突然说道:“听我说,你转身,朝街对面看。”
她看了看街对面。除了一幢灰色的花冈石建筑外,什么都没有。
“看见底层的那道门了吗?”他说,“从那里进去。”
“但——那是公共图书馆。”她说道。
“我知道。是我的。”
经他一说,她立即看见了颇有时尚感的麦塔梅默公司标志。“你怎么——”
“别担心,只管进去,有人会接你。”
她从人群中往外挤。杰布哈瓦拉先生说道“等一等!你不能走——”
“你自己说过,我不是塞奇·阿尔韦塞斯尼。”她对他说道,“现在闪开,否则我告你们非法拘禁。”
“你可算跟上时代了。”D·B道。塞奇关上手机,扔还给律师。
在穿过大街的路上,她被一群十几岁的女孩围得水泄不通。她们递给她笔记本,或把身体的某些部位靠过去,、要她签名留念。到达大楼入口时,一位等在里面的图书管理员为她打开门,她迅速走了进去,室内的安静使她感到很轻松。“跟我来,”那位妇女说道。
他们从后面的一道楼梯上了二楼的一个门厅,门厅后面是一排排办公室。图书管理员带着她在一间像密室一样的门前停下,道:“请稍等,我去取钥匙。”塞奇站在那里,看着墙上的一张励志海报,上面是一只翱翔的鹰,底下一条标语:言论自由。
这条标语被人涂掉了,写着“每月仅91.95美元”。
图书管理员回来了,开了门,里面是一道铸铁制的旋梯。她有点不辨方向,只能跟着管理员来到砾石铺成的房顶。风刮得很大,把哈里.多尔尼克的声音从下面的街上吹了上来。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从头顶掠过,转了一圈后回到房顶,卷起灰尘和砾石。飞机垂直降落在房顶的另一端。塞奇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用意。门被打开,舷梯放下,塞奇快速向它跑去。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架私人飞机从房顶接走。
机内,D·B正通过显示屏和十几个人同时交谈。飞机起飞时,塞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全身像瘫软了一样。本想离开麦塔梅默公司,换来的却是另一种现实,在那里连她的身份都不属于她自己所有。她就像一个夸克,永远处在旋转动荡的状态中,无法停止。
问题比她想像的还大:现在全人类已经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实现了彻底的自由市场,但却共同创造了一个再也不可能讲真话的世界。
下面的世界已经缩小成瓦片般大小,D·B关掉电话,在她对面坐下。她吃惊地发现,他居然穿着一件礼服,给人一种非常特殊的效果,真有那么点出类拔萃的意思。
“我们现在去哪儿?”塞奇问道。
“华盛顿特区,你不是想见总统吗?我们的人赢了这场大选,我们去那里参加庆祝晚会。”
“你们的人?”塞奇狠狠瞪着他,“他的政治纲领我肯定不喜欢,对不对?”
“我不知道。”D·B耸了耸肩,下意识地摆弄衣服的袖口,“是这样,他是我们的人,因为我们为他设计了形象。你可以就政治问题向他提问。就我所知,他跟普通人没有两样,主张繁荣经济。”
“这一条倒保险没错。”
“嗯.塞奇,晚会很正式,你也许需要订套晚礼服。”
塞奇无可奈何地在一台电脑前坐下,寻找符合时代风尚的服装。供挑选的很多,让人眼花缭乱。有一会儿工夫,flt~i_l;lfl蒂替她拿主意算了,可又想起了她那身虎斑。实在无法着手,最后,她只好尽量选择简单的样式:一件闪闪发光的低领深红色紧身连衣裙,肩带只有意大利面条般粗细。电脑还建议她应该配搭什么披肩,什么鞋,什么包。她按电脑的建议订了全套装束,嘴里不停地抱怨电脑没列出价格。
“相信我,你完全支付得起。”D·B说道。
飞机降落在一座楼顶,紧靠停机坪边缘。一家邮递公司已将一大堆东西放在那里了。塞奇清点衣物,把它们搬进飞机,然后把D·B从飞机里轰出去,留下自己一个人。她脱光衣服,走进浴室,穿上连衣裙,感觉有水在身上流一样,光滑而柔软。耳环坠在脖颈两侧,不轻不重,刚好让人感到它的存在。她披上披肩,理好头发,朝门边走去。
D·B脸上容光焕发,说明效果很好。他伸出胳膊让她挽上,她轻轻捏捏他的胳膊,以示感谢。
一辆高级豪华轿车在楼底等着他们。轿车飞速驶过大街,D·B看着窗外,越来越不自在。最后,塞奇终于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对晚会之类的事情不太喜欢。”他说道。
车子在国会大厦后一条封闭的街上停下。他紧紧抱住双膝,紧张到了极点。塞奇把身子靠过去,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你这样想,”她说道,“你不是你自己,只是一个扮演全世界最富有的人的演员。别的人——噢,剧本要求他们嫉妒你。”
他看着她,过了很长时间,这才说道:“是的,他们会的。”
观众和记者挤在街对面大楼前巨大的石级上。塞奇和D·B走出汽车时,人们向他们蜂拥而来,司机和保镖不得不为他们开路。一块宽宽的像瀑布一样的红色地毯一直铺到大楼口,绳子和支柱把人群隔在道路两边。他们踏上石梯,塞奇感到上百个镜头对着她。她感到十分难受。上了一半石阶她才明白这是什么建筑。
“是国会图书馆?”她轻声对D·B说道,“难道也成了你的?”
“别又开始闹别扭,塞奇。”D·B从牙缝里说道,“我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些帮助。他们跟其他政府机构一样,资金不足。要是我不向他们购买情报,他们连电费都支付不起。”
他们穿过几道高耸的拱门,进人大厅。这里足有两层楼高,古典装饰风格:色彩斑斓的大理石、青铜像、镀金的物品,赤裸裸地展示着让人难以想像的奢侈。参加晚会的人很多,挤满大厅,又漫到两侧铺着镶花地板的侧厅,还延伸到了二楼立满柱子的看台。带着沉重的心情,塞奇发现她对时尚的选择完全错了——这种里需要的是褶裥饰边和荷叶边大多数进来的妇女都要离开他们的护送者,进入妇女休息室。塞奇于是离开D·B,加入女士群中。
进入休息室时,她发现一群女人正谈得起劲,一看到她,谈话立即停止,全都拿出自己的电话,屏幕咔嚓咔嚓打开,像打开弹簧刀。大家都开始查看自己上台阶时拍下的相片。休息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看到不理想的相片时才发出失望的叫骂声。塞奇只好走进一间大理石侧厅躲起来。侧厅门上也安装着视屏,正好可以让她另外订购一套衣服。
D·B身边围着一群身着礼服的商人。塞奇走过来时,他们停止谈论本行,急不可待地向她作自我介绍,拿她那个时代的事打趣。男人的女伴们带着不露声色的微笑站在一旁观看。
D·B拉着她去取酒时,一位打扮得体的女士向她靠过来,轻声在她耳边道:“亲爱的,这身搭配不错,这么短的时间能穿成这样,你真机灵。”
“这些人真讨厌。”他们离开时,塞奇悄悄对D·B道。
“给,一醉方休。”他说道,从端过来的托盘上端起酒杯。
另一个商人兴冲冲走了过来。“D·B,你简直换了一个人!我发现你的受欢迎指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干得真棒。听着,我有一样东西你也许感兴趣……”
瞧D·B的神情,他巴不得拿颗钉子扎进对方的脑门。
那人总算离开了,塞奇说道:“你带电话了吗?”
“当然,”他说,“干吗?”
“我想认可需要发布哪些我的相片。”
“别担心,帕蒂会处理好的。”
“不,我想自己亲自做。”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兜里摸出电话给了她。“别在这里看!”他说道,“找个没人的地方。”她把电话滑进包里。
此刻,一直演奏维瓦尔第作品的四重奏乐团突然奏起了具有西部情调的乡村音乐。全部眼睛转向楼上的月台,新选总统从那里走了出来。他是一位饱经风霜的男人,身穿小礼服,头戴牛仔帽,脚蹬牛仔靴,向来自世界各地欢呼的人群挥手,沿着看台走了一圈,然后从白色大理石石级上走了下来,与他的支持者们一一握手问候。
“我和帕蒂分析,他需要与之竞争的不是竞选对手,而是深夜节目中的喜剧演员。”D·B低声道,“我们雇了一帮写笑话的作家,让他成了网上最风趣的人物。选民笑破肚皮,一直笑到了投票箱前,支持票一下子上升了三十个百分点。”
“真是极大丰富了民主的手段。”塞奇说道。
“这正好说明,不应该自以为是,以为顾客会注意到你,应该竭力争取,引起顾客的注意。”
当选总统来到他们面前。一看见D·B,他使了个喜剧演员的技巧:假装一愣,然后恍然大悟,道:“D·B·贝多斯,居然出现在公开场合!怎么样,知道突然大受欢迎的感受了吗?不,别回答——这种感受我知道!”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他握住D·B的手靠近他说道:“谢谢媒体最后几天给我猛烈宣传,你让我的对手措手不及,干得真棒!”
塞奇转向D·B,一时说不出话来——大约五秒钟时间。最后脱口而出:“你这个混蛋!”
D·B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塞奇,请允许我向你介绍——”
“不。”她把胳膊挣脱出来,“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把我当成烟幕来操纵一场大选?”
“不。”他说道,满脸通红。
“那么,有些事我想告诉你,贝多斯先生。我仍然笃信民主,我不会再让你把我当成合作工具来腐蚀民主的进程。”
这时,他也发火了。“比起他妈的托马斯·杰斐逊来,我为推进民主做得更多。”
“把人们埋在垃圾信息里,使他们丧失判断和推理的能力?你先别宣传你那套市场决定论,让我先告诉你,民主不光是让顾客满意。”
房间里寂静得让人窒息。D·B道:“这个问题我们换个时间再谈好吗?”
“不,”塞奇说道,“因为再没有别的时间了,我已经受够了。我要维护我的版权。我将站出来揭露你。”
“好吧,”他说道,“你就去揭露吧!也许我会把你另复制一份,它也许对我更合适。”
她好像挨了重重的一击,听众似乎也倒吸了一口气。“见你的鬼去吧。”塞奇说着,随便选了个人比较少的方向走去,这里正好通向楼梯。盛装的人群默默闪向两旁,让她走上楼梯,选了个最显眼的出口走去。
到了二楼,塞奇任意选了一条通道,一直向前走,远离人群。后面的人声又渐渐恢复。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走过一道长廊,进入一间空旷的八角形展厅。展厅的西墙上三道高高的玻璃门通向有柱子的阳台。她打开沉重的旧式门闩,走了出去。
她在高大的柱子后来回踱步,重新审视他们俩的争吵,慢慢平静下来。她从低矮的石栏向外看,落日余辉照射在国会大厦拱顶的玻璃窗,闪闪发光,显得那么透明,那么脆弱,就像它所代表的一切。她突然感到孤独无友。他已经把话说绝了:她只是产品,只有在求大于供的时候才会体现其价值。
脚下的大街上,参加晚会的人仍然络绎不绝,相机仍在闪烁。无疑,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已上网。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从包里把D·B的电话取了出来,打开屏幕,对着搜索窗说了自己的名字。一连串窗口次第打开,其中一个引起了她的注意力,一个名为“塞奇”的私人文件夹。她急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打开,发现里面保存着各种各样文件。这是D·B的私人收藏夹。其中一段是詹姆斯·尼克尔两天前发给她的电子邮件,但却没有发到她手中。
她不再觉得自己是窥探他人隐私。她打开了文件夹。
塞奇:
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让你知道。今天我没有时间,天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再见面。情况是这样:几年前,我们把你送往未来后不久,另一组物理学家证实了宇宙的时间是对称的。也就是说,如果将一粒量子发往未来,另一粒量子则返回过去。这些返回的量子(称为“遁量”,哈哈)是可以跟踪的。具体情况你可以和我细谈。我想说的事情是:我们当时就明白,应该可以将一束遁量对准把你送来的那、个黑洞.用相反的方法,把信息发回到遁量跟踪器发明之后的任一天。
当然,我们当时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制造遁量跟踪器。由于我们刚送走了一个人,我们认为未来可能作出反应.把某个人发送回来。因此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让从未来回来的人来到时,我们能够把他重新装配起来。这事花了我们五年的时间。你在这里已经有五年了,时间正好。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把人送回去,送回去的人一定会被成功地被他们重新组装。
所以。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想回去的话,技术能力已经具备,你只要打个电话就行。
杰米
塞奇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并非孤独无友。她有了摆脱这一时间,回到她自己的时间的方法。她大笑着亲了一下给她带来这一消息的屏幕,合上盖子放回包里。太阳已从拱顶后升了起来,她沐浴在阳光中。她的身后,门吱嘎一声开了。她扭头一看.是D·B。他已经弄掉了领口的蝴蝶结,去掉了拘束的礼服。他的头发很乱,好像被他揪扯过一样。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她却背对着他看太阳。经过很长一阵沉默之后,他终于说道:“听我说,那是我说过的最蠢的蠢话。”
她什么也没说,静等下文。
“我不会那么做。”他说道,“那样做我会发疯,你的全部价值在于睢一性,事实上没有第二个人像你。”
这句话终于使她转过头来。他用头天晚上看日落时的眼神看着她,太阳是他一直追逐的东西,尽管他知道不可能将它拥有。“瞧,我这就把光盘毁掉。”他说道。她仍没有反应,他又说道:“那好,我把它给你,你可以亲手毁掉它,怎么都行。”
既然他放弃控制她的绝对权力,她愤怒的坚冰终于融化。“好吧,”她说道,“说话算话,不留备份。”
“不留备份。”一阵尴尬之后,他走到石栏边,看着前方,避开她的眼神,“刚才那儿我不方便跟你说,但利用你来影响像大选那种无足轻重的小事——这实在荒唐。塞奇,你还不明白你的价值。我才不想用你来改变以后四年的政府呢,我是想用你来改变未来几个世纪的世界。”
他蔑视地指了指这个地球的权力中心。“这个世界与我期待的相差太远了。它需要移植心脏,改变容貌。这才是我要做的事。而你是我这辈子能想像出来的最完美的范例。你将成为第一个新女性,新一代灵长人属的代表。”
“我不是你的meme,D·B。”她说道。
“信不信由你,我已经全安排妥了。”他看了看她。
“你确实挺聪明。”她说道。
他咬了一下嘴唇,把手放进荷包里,“刚才我在想,就是我对你生气的时候——也许房间里百分之七十的女人都愿意和我睡觉。”
根据观察,这一估计太低。但她摇了摇头,“不是和你,D·B,而是冲你的大名。”
“可我只愿意和一个女人睡觉——不,该死,不该这么说。”
她吸了口气,想阻止他说下去,但是他说道:“不,先别说。我得想一句合适的话,听上去不那么带有性的色彩。那不是性。只有一半是性,该死!”他拳头击打着花岗石柱子,疼得猛地缩回手,“哎哟!事情是,还有个理由我不能将你复制。因为我不想要复制品。我想要原物。惟一不足的是,我是死是活你都不在乎。”
“不是这样的。”
他望着他,碰伤的手夹在另一只胳膊下面,“你的意思是不是,你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你知道我刚发现了什么吗?”她靠在柱子上,袒露的后背感到柱子热乎乎的,“有一种办法可以回到时间旅行的起点。我有可能回到我的年代。”
他的脸色像心动过速一样苍白难看。“不!”他来回兜了几圈,愤怒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一脸痛苦,“真他妈的倒霉!”他扭头道,“你是怎么发现的?”还没等她回答,他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手机!唉,我真是个蠢货!”
她平静地看着他说道:“你早就知道,可你瞒着我。”
“我必须这样,塞奇,我需要你,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我不是你的知识产权,D·B。我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
她看着他渐渐明白了,明白自己的想法破灭了,失去了对事情的变化进行控制的能力。这种前所未有的处境让他彻底懵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麻木地说道。
“你可以开口要我留下来。”
他注视着她的脸,她看出他又有了新的主意。“你不会留下来的,对吧?”他说道。她没有回答。他向前挪动了一下,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塞奇——”
这一机会再也不能放过了。她一把将他拉到胸前,亲吻了他。他又一次大吃一惊,但没有头一天晚上那么吃惊。这一次的滋味比上一次让人满意得多。
“哦,天啦,塞奇。”亲吻过后,他喘着气说道,“我们走吧——”
她把一个指头放在他的唇边。“住嘴,”她温柔地说道,“我的回答不是这个。”
“不是?”
“这只是我面临的难题。D·B,你是一个危险的妄自尊大者。你操纵人易如反掌。我发现你这辈子干的事应该大受指责;我讨厌你的政治。你精明、聪明、风趣,有时我真想坐你的飞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想说话,但又被她挡住了,“如果我留下来,我绝不可能有机会离开你,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受不受得了。因此,我决定回去,只是具体时间还没有想好。”
他平静地接受了她的要求。“我想,这已经是我能指望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太平静了,让她有些生疑。“你知道我会那样说吗?”
“嗯。”他承认道。“事实是,你的确回去了。这个事件已经载入了历史。”
她一把将他推开。“什么载入历史?我一直在查跟我们那个项目有关的信息。什么都没有。”
“有些信息,连我都不愿意出售。”
“你这个杂种!既然你知道我要回去,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功夫?”
“历史记载没说你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你回去之后闭口不言你到过的未来,也不提你在未来做了什么事。你说,你担心一旦说出来,就会促使未来朝你所说的方向发展。”
她看着猩红色天空映衬下的国会大厦拱顶。脚下的街上,摄影记者们扛着红外线摄像机,寻找最佳角度记录发生在阳台上的这戏剧性的一幕。“既然我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说道,“也就是说,这一切是无法阻止的。”
“绝对的必然结果。”他说道。
“这样的话,”她说道,“看来我最好能适应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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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七种武器之泡面 | 马伯庸 | 《七种武器之泡面》
作者:马伯庸
正文
七种武器之泡面(1)
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金钱,美人还是权力?
都不是。一个人可以没有钱,也可以没有权,甚至可以没有女人————但他却不能不吃饭。
有人说,有多少种食物,就存在着多少种做饭的方式。天下的食物花样繁多,而烹饪的技巧也是千变万化。在这其中,有一种最乏味的食品和最乏味的烹饪方式,两者有着一个同样的名字,叫做泡面。
而这世上居然就有人精通这种乏味的手艺。
如果要精通一件事,首先你要有一个必须要做这件事的理由。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泡面只是一种权宜的枯燥食品,他们有着太多别的选择,即使是穷人,也可以保证自己连续一周吃到不同的菜色;而对于很多留学生而言,西餐难吃,中餐太贵,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又都不擅烹饪,而泡面只需要简单地把面、调料混合,外加三分钟的烹煮就是一碗冒着香气的美味佳肴。
其次,你要有空闲。精通需要时间,而很多人选择泡面恰恰是因为他们没有太多时间,或者懒惰——这两种人都不会对泡面有着精深的认识;与之相反,身在异国的留学生则有着充裕的空闲和精力来专注于此,他们面对这别无选择的食物,就会开始思考如何让它变得更加美味。
因此,留学生中有着许多泡面的高手。
至少李博是其中之一。
李博将双手抱在胸前,盯着眼前的钢精锅一动不动。灶上的火苗正不徐不急地舔着锅底,圆圆的锅盖微微斜起,白色的蒸汽正自锅沿狭窄的缝隙中流泻而出。
忽然,他用左手掀起了锅盖,右手将一枚鸡蛋打入锅中,随即又将锅盖重新盖起,将火力扭小,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盖子打开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但整个厨房在这一瞬间已经是香气四溢,叫人闻之生津,毛孔舒张,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不错,好香。”
站在李博旁边的杨立赞道,他也是位年轻人,瘦高个子,嘴边总带着和蔼的笑容。
李博没有回答,他煮面的时候从不聊天,他的眼中只有灶上的火与锅中的面。杨立知道他的习惯,所以只是笑了笑,又道:
“难以想象,这方便面竟然能被你煮成如此美味。”
李博头也不回,道:“你饿了么?”
杨立道:"饿了。
李博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对食物的渴望会令一分味道发挥成十分。
又过了一分半钟,李博的手动了,他掀开了锅。只见一团白气扑面而来,醇厚香味立时冲进两个人的鼻孔,这气息中既有着红烧肉的浑厚,也带着虾皮与草菇的鲜美,甚至还有几丝卷心菜的清新;谁也没有想到这小小的锅中竟酝酿着这么多的味道,也没想到它们竟能契合的亲密无间,仿佛被这热气融炼一体。
闻到这味道,杨立虽然早有准备,却也面色一变,喉咙发出一阵浑浊的吞咽之声。他左手扶住冰箱,几乎无法战立。
待白气散去,锅中景色可以看的一清二楚。锅底的热力蒸腾上来,锅中的浓汤发出“咕嘟咕嘟”的悦耳声响,泛起一层肉酱融化后所特有的油亮光泽。只见雪白的面条就在这暗褐色的汤里翻滚、挣扎,随着泛起的汤泡跌宕起伏,生龙活虎;细碎的虾仁与香菇每一次都好像要跃出水面,每一次却又都被翻涌的浪花吞没,让鲜味都被汤水充分吸吮,再反过来渗入每一根面条之中。
李博用手握住锅把,轻轻端起,手势沉稳,丝毫不见颤抖。灶旁早就预备好了一个大海碗,碗通体青白颜色,被擦的干干净净。李博手势一偏,连汤带面一下子全被倾入碗中,蕴积了很久的滋味一下子在碗中爆开,撞到坚硬的碗壁后又不得不扶摇直上,在碗面蒸腾起一层若有若无的薄云。
杨立的鼻子比眼睛更先看到这一切,李博将碗端到客厅饭桌上,道:
“久等了,海鲜菇肉泡面。”
杨立没有做声,他默默地拿起筷子,夹起了一柱面放入口中,目光不由得一凛。在随后的十几分钟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着,每一次咀嚼都异常仔细。
等到他把最后一根面条咽下去,再把汤全部喝干之后,杨立终于把碗放下,意犹未绝地舔了舔嘴唇,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身体向后仰去,表情似是享受之极。站在一旁的李博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已对这种反应习以为常。
杨立道:“这泡面煮的如此自信,看来你下周的Case Competition必可大胜。”
李博道:“泡面岂是与学业有联系?”
杨立笑道:“两者固然不同,但心意却是相通;古人只凭琴声便知操琴之人情操是否清雅、志向是否高远、是否暗伏杀机,如观其肺腑。你这泡面滋味饱满,面劲柔韧,自然是信心十足。”
李博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将碗收走。他知道杨立说的不错,杨立是大学中国留学生会的会长,阅人无数,眼光极准,这所大学的留学生中传言,能得杨立首肯,胜过大学教授的推荐信。
而现在李博就得了他十成的肯定。
他完全配得上这个肯定,Case Competition是这所大学每年一度的商务案例竞赛,是商学院最强学生之间的较量,难度极大,被人视为最高水准的竞争。在以往,从来没有中国留学生可以在这一竞赛中入围;而这一次,李博就奇迹般地击退了诸多强手,杀入决赛,一时间名动整个大学。
李博所精通的,并不只是泡面。
杨立用纸巾擦了擦嘴,又道:“这一次的Case Competition,还有另外一位中国人入围,你可知是谁?”
李博转过身,问道:“韩海涛?”
杨立只说了两个字:“正是。”
李博面色如常,手中却不觉把碗捏的更紧:“果然是他。”
李博捏碗的动作虽然细微,但还是被杨立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觉察到,他笑道:“看来这韩海涛果然不能轻觑。”
韩海涛与李博在国内生活在同一所城市,也是几乎同时加入这所大学,就读一个专业。两人都是顶尖高手,课程成绩旗鼓相当,一时瑜亮。这所大学里的留学生都知道,他们就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
能叫李博心中一凛的,唯独韩海涛;能让韩海涛皱起眉头的,也只有李博。
杨立道:“你觉得自己这次胜算如何?”
李博淡淡道:“十成。”
杨立拍掌赞道:“好自信!看来这一次的Case Competition都将是一场好杀。我等闲人可有眼福了。”
李博不置可否,默默打开水龙头将碗冲洗一番,丢进洗碗机中,回头道:“可还要再吃一碗?”
杨立摇摇头,“唰”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肚子,带着回味无穷的表情道:“天有道,损有余而盈不足,这等珍馐,就该意犹未尽才正好,再多吃一碗就不是品,而是充饥的蠢物了。”李博一笑,也不再勉强。
没人知道李博的烹饪水平究竟如何,他从来没有做过其他任何食物。他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业上,不愿意浪费多余时间在食物的雕琢上,所以他才选择了泡面。
简捷,而且美味,好让他有更多精力投诸在学习上。
李博将手洗干净,对杨立道:“能搭我去图书馆么?我有些资料想查。”
杨立一点头:“你这碗面,就是换从这里飞回中国的机票也值了。”他掏出一串钥匙,潇洒地晃了晃:“我出去发动车,你进屋拿东西吧。”
“不必进屋了,我要带的东西都在这里。”
李博拍了拍胸前口袋,里面是一个纯蓝色的爱国者128兆U盘。李博没有电脑,报告全是在大学机房写出来的,写完就存到U盘里随身携带。
杨立把自己的Subaru开到了门口,李博上了车。杨立随即扭动钥匙,车子发出一阵轰鸣,朝着大学方向扬尘而去。
此时已近午后,南半球天空的阳光格外灼热,街上行人与车辆寥寥。杨立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忽然问道:“你参加比赛的报告准备如何了?”
“还没好。”李博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U盘。他的报告文件全在这小小的U盘里放着。
CASE COMPETITION,又译案例竞赛。参加的学生必须独立一人完成对指定商务案例的分析,指出问题,提出改进建议,并在二十几名资深教授与几百名观众面前作一个报告。案例千头万绪,纷杂无比,要作到完美无缺极其困难。是以连李博这样的人,都不得不全力应付。
也正因为如此,若能在这等难度竞赛中胜出,那就等于宣告自己的彻底胜利,这对李博还是韩海涛都意义深重。他们都已经临近毕业,这一场比赛,可以说是最后的对决。
两位强者,但胜利者只能有一人。
杨立笑道:“你们这些优等生的世界,果然不是我们常人所能理解的。”
李博只“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只是双手抄在胸前闭目养神。
杨立刚要说些什么,忽然怀中手机作响。他掏出手机“唔”了几声,随即一把方向盘,车子猛然朝右边开去。
李博一惊,忙问道:“这不是去大学的路。”
杨立道:“我老婆刚打电话过来,叫我回去时带几袋泡面回家。正好有你这位专家在,不妨就陪我去一趟超市吧,占用不了你多少时间。”
李博无奈地抬腕看了看表,只得同意。
有间超市是这所城市唯一的一家中国超市,里面摆满了琳琅满目各种中日韩风味的食物、原料与调味料、烹饪器具、零食小吃。若单从超市内部看,与国内毫无二致。这些东西在国内都是些寻常货色,俯首皆是,但在这异国他乡却显得异常珍贵。
在最靠近收银台的地方是三个硕大无比的五层白色精钢货架,上面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泡面,从日式乌西面到韩国农新面,从台湾一统到国产糠师傅,一应俱全。这里是中国留学生们赖以生存的口腹支柱。
杨立和李博对其他的东西看也不看,推了辆小车直奔卖泡面的货架。货架高高耸立,里面泡面花花绿绿,名色不下二三十种。他扬头仰视,忽生感慨道:“我以前只道泡面是垃圾食品,自从吃了你煮的面,没想到这东西也能做出如此绝妙的味道。”
“学习也罢,泡面也罢,只是‘用心’二字而已。”李博淡淡回答,表情好似一位禅师。
杨立微微点了点头,随手从货架上取下一包“入前一丁”鲜虾面,问道:“我老婆特别爱吃这种口味的,你觉得如何?”
李博看都不看,立刻回道:“入前一丁味浅而面平,倒也适合初学者。只是面身底蕴有限,面劲过于酥软,调料添加的味精又太重,虽然容易烹煮出香味,却无法提升到更高一层境界。就好像傻瓜相机的自动对焦功能,对外行人来说十分便利,却从无摄影高手使用,是一个道理。”
杨立听完,连忙把它搁了回去,重新抽出一包“一统”鸡蓉面来。李博又道:“‘一统’的干燥技术一流,是以它所生产的面条干脆松爽,不易受潮;可惜面质性燥,失之软润,口感欠佳。”
杨立又拿了一包“农新拉面”,李博摇了摇头:“美食以留有余味为上品,若是一种味道到了极致,就太过了。农辛面强韧钢直,本该用淡料平味配合,可它的调料却辛辣无比,非但不是调和之道,反而火上浇油。硬面逢辣料,又兼大火烹煮,三火汇聚,哪里是品味,分明是自焚了。”
杨立见李博说的头头是道,尴尬地把农心拉面也搁了回去,左挑右选,终于怯怯地选了包碗装的糠师傅牛肉面来。
李博一见,从鼻子嗤了一声,不禁冷笑道:“大油大荤,空见堆砌,这等俗物,不提也罢。”
杨力见他这么说,摊开手来,摆出一副无奈表情:“看来我不该跟你来买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不知道究竟什么面才能入你法眼?”
李博随手朝上一指,杨立循他手指去看,只见货架第五层的角落露出一角黄颜色的塑料袋。若不仔细看,很容易将其遗漏。
“那个?”杨立狐疑道。
“不错。”
杨立将信将疑,他轻舒猿臂,从货架最高层取下那袋泡面。这面的牌子名为“劲无双”,包装看起来不甚精美,其貌不扬。杨立拿起面袋横竖看了几遍,实在想不通为何李博要选这包面,这个牌子他听也没听过。
李博看出杨立心中疑问,微微一笑,从他手上接过泡面,双手“嘶啦”一声扯开包装袋。霎时间杨立只觉得一阵清香咝咝扑鼻而来,这香气淡雅幽远,清新怡人,近似于花香,却比花香更醇厚朴实,彷佛母亲的双手抚过脊背一般柔和。
“这……这是什么?”杨立大吃一惊,他万没想到这普通的袋子里却藏着这等香味。
李博道:“这是上好小麦发出的香气。”
“小麦的香味?”
李博道:“不错,‘劲无双’的面粉用的是产于东北极寒之地的小麦,所以滋味饱满,品性沉稳。煮出东西来有韧劲儿,嚼头好。只有用这种小麦制成的面条,才能煮出上等味道来。”
杨立连忙低头再看那面条,只见表皮颜色皓白莹泽,欺霜赛雪,光洁滑嫩一如象牙,一看便知是面中极品,不禁奇道:“你究竟是怎么把它找出来的?”
李博指指自己鼻子:“靠嗅觉,一靠近货架,你就该能闻到那种属于天然粮食的本色味道,这可不是其他使用普通面粉外加颜色添加剂的泡面所能比拟的。”
杨立鼻子嗅了嗅,什么也没闻出来,只好悻悻作罢:“你还真长了个狗鼻子啊,隔着这么远就能闻的到。”
李博重新将面口袋扎好,道:“这个牌子名气不大,包装又不招人喜欢,所以名声不著,几乎没人知道。这里的老板每隔几个月才会进一批来,你手里拿的这袋估计囤积了几个月,味道有些潮气,如果是新到货的,恐怕香气更美。”说完他又俯身到货架底下,抽出另外一包。这包面包装上写着“恒致”二字,通体翠绿。
杨立奇道:“刚才你不是说那劲无双是面中极品么?怎么又选了另外一包?”
李博道:“劲无双是面中极品,但配的调味包却相对粗糙,味料不匀;这就得拿恒致的味料包来弥补了。”
“我靠……不至于吧……你是说你特意买这两种面,就是要把劲无双的面和恒致的调料包配在一起?”杨立的表情变的如周星驰电影般夸张。
李博道:“自然,劲无双的面条筋硬挺拔,恒致的料包绵软柔顺,两者一硬一软,阴阳相济。煮出面来口感着实,汤味幽远,才是一流的极品。”
杨立叹道:“我每周都来这超市,还真是空入宝山了。若非你这等高手,想来别人也发现不了这其中奥妙。看来我也得买上几包,回去让老婆煮来尝尝。”
李博微耸了一下肩膀道:“嫂夫人厨艺太差,就算拿龙肝凤髓给她,也是无济于事。”
杨立知道李博生性耿直,向来有话就说,倒也不以为忤,饶有兴趣地问道:
“哪有什么不会煮?不就是把面扔水里加热么?”
李博摇摇头,反问道:“杨立你可知道这泡面的要诀是什么?”
杨立没料到他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想了一想,不自信地答道:“…是品牌?”
“错了。”李博颠了颠手中的面袋,徐徐道:“这泡面的要决,就在水、面、火、料四字,缺一不可。水差则汤涩,面劣则劲虚,料粗则味散,火乱则神涣。”
“我靠,太玄了吧?”杨立是个极讲究身份的人,平时温文儒雅,但现在已经忍不住说了两次“我靠”。
“一点都不玄,这都是烹饪的基本规律。单是这个火字,就大有讲究。初时需用大火,以强大的热力蒸散调料之味,使之扩散于锅中四处。若是此时热力不够,酱料难以化开,就会凝固一处,让面的滋味有咸有甜,不够平均。次时需以小火慢慢熬炖,让面条一面软化一面充分吸收融入汤中的精华。”
“我老婆煮面总说要尽量节省煤气,所以都用中火。”
“不行,泡面本是处理过的半熟炸面,若不及时以火由大调小,面条就会被煮成稀糊,没了韧劲。即将出锅之前,方才以中火合之,将已经深深渗入面条内部的味道再度逼出来。这一进一出,就能将面条的味道提高一个境界,”
杨立拍拍自己脑袋,摊开手放弃了,这些玄妙的东西他之前从来没注意过。两人正说着,忽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杨立兄。”
杨立见有人呼唤自己名字,连忙扭头去看,脸色却是一变。来者是个与他们年纪相彷的年轻人,脸胖的发圆,留着一头披肩长发,一双眯缝眼笑眯眯的,却透着几丝锐利光芒。
来人正是李博的宿敌韩海涛。李博和杨立刚才光顾着说话,谁也没觉察他竟然也来了这个超市。
“哟,海涛,你也来买东西?”杨立冲他打了个招呼,心想不知身后的李博是什么表情。
“对,来买点东西,晚上聚餐。”韩海涛声带曾经受过损,所以声音嘶哑,好似用砂纸磨地。他看了看杨立身后,忽然笑了:“李博兄,别来无恙?”
李博面对自己的劲敌,表情如常,抬手一挥:“还好还好。”
韩海涛右手松开车把,伸到李博面前道:“听说这次的CaseCompetition你也入围了,恭喜恭喜。”
李博不知他是什么用意,也只好跟他握了一下。
韩海涛又道:“这可是为中国争光的机会,李博兄可不要懈怠哟。”
李博道:“我自当尽心竭力,相信韩兄也是一样。”
“说的好,说的好呀。”韩海涛哈哈大笑,口气就象是极好的朋友。
又寒暄了一阵,韩海涛忽道:“时候不早,我得赶紧去买材料了,二位回见。”说完他推着车子从杨立与李博身边走过,侧头环顾一圈货架,鼻子耸动一下,扬手就将位于货架顶端的那一大袋‘劲无双’泡面全数丢入购物车中,矮下身子拽出另外一大包恒致泡面,然后悠然走开。
杨立一见,目光一凛,他急忙去看李博,李博脸上也露出几丝惊讶。二人均没想到韩海涛竟放过那一干华丽精美的泡面,单单挑中这几包,选择的竟然和李博一样。究竟是他也独具慧眼,还是根本只是巧合?
等到韩海涛走过食料货架的时候,李博侧过脸去,悄声对杨立说道:“刚才他选拿两包面,绝非偶然。”
杨立奇道:“哦?为什么?”
李博一指韩海涛的车子,沉声道:“中医用药讲究君臣相佐,泡面也是如此。辣酱味辛,就要用豆腐调和;肉酱油重,需以生菜解腻;海鲜酱咸而浮滑,需以木耳、海带镇住;如今他选的是无双猪骨汤面,这猪骨汤面虽香郁醇厚,出味却慢,要用生姜、红枣以及枸杞子催出味道来。”
杨立朝韩海涛的购物车里望去,里面不多不少,恰是李博所说的几味配菜。看来韩海涛于泡面一道,显然是个懂行的人。
两人正自疑惑,韩海涛在前面忽而脚步一顿,唇边露出一丝浅浅微笑,回头冲他们喊道:“对了,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晚上我们聚餐人不多,只是吃些泡面。两位不如来我那里,一同吃个便饭如何?”
李博立刻道:“好,既然韩兄诚意邀请,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杨立在一旁听了,颇为惊讶。要知道李博为人低调,平日里只是学校、家两点一线往返,极少与人来往。今天他居然肯割舍去图书馆的宝贵时间,到竞争对手韩海涛家吃饭,实在大大出了杨立的预料。
他转头看李博表情,只见后者额头微微凸出一个“川”字,心中霍然明了。韩海涛与李博在学业上一时瑜亮,如今在李博最为得意的泡面手艺上,韩海涛居然也露出一手功夫,李博自然要亲眼去见识一下,才可定心。
韩海涛很快买完东西,与二人告别后推车离开。李博望着他消失的门口,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晚上七点,杨立驱车带着李博准时到了韩海涛家。韩海涛租的房子是栋二层砖石结构小楼,旁边就挨着一个公园,颇为幽静。韩海涛与其他六个学生合租这里,价钱倒也不贵。房子外已经停了几辆车,显然都是韩海涛的客人,其中有一辆纯蓝色蓝宝基尼,极奢华之能事,十分抢眼。
两人进了屋子,看到大厅里熙熙攘攘有约十七、八个人,有男有女,都是中国人。不过奇怪的是,这几个人明显分成两边,气氛有些不自然。其中一边有六个人,三名打扮入时的美貌少女围着一个染了金发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坐在沙发上翘起腿来,抬起下巴一口一口吐着烟圈,颇有些嚣张气息。一条金灿灿的项链就挂在他脖子上,身上衣服皆是名牌。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中年胖子和一个精悍年轻人。
韩海涛一见他们到了,热情地迎了上去,先拉着杨立的手握了又握,又拍拍李博的肩膀,冲大厅里的客人们高声叫道:“哈哈,我这里今天来了两位贵客。”
客人们见了李博,均是一惊。李博与韩海涛是宿敌,这件事尽人皆知,他居然来赴韩海涛的聚餐,这实在大出人意料。有人认识杨立,就把探询的眼光投给他,杨立只得摇头苦笑以对。
韩海涛引着他们两个进了大厅,一一介绍客人。最后他一指那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道:“这位是宋献哲,他父亲是国内一个什么什么市的市长。”
那个叫宋献哲的仍旧叼着中南海,听到韩海涛在介绍他,只是冷哼了一声,敷衍地点了点头。身边三个少女发出银铃般清脆笑声,好像对他这一做派大为倾倒。
杨立扫视一圈人群,问道:“却不知今日是谁的手艺?”
韩海涛笑道:“杨会长已经饿了么?”
杨立道:“自然,赴宴如果不空着肚子,岂不是太辜负掌勺人的一番心意了?”
韩海涛眨眨眼睛,把额前长发撩起,笑眯眯道:“今天掌勺的,自然是我和宋献哲宋兄了。”
杨立和李博俱是一楞。这个宋献哲是留学生圈里著名的纨绔子弟,平日里玩闹吃喝,胡作非为,却从来没听过他会烹饪。
韩海涛别又深意地看了眼李博,转身来到大厅中央,猛击了几下手掌,示意客人们安静,然后朗声说道:“今日聚餐,是我和宋兄联袂主厨。我和宋兄相交已久,今天打算彼此切磋一下厨艺。在座的各位在品尝之余,正好为我等作个评判。”
听他说完,在场人群发出一阵窃窃私语。他们大多数人原以为今天只是普通聚餐,却没想到竟是韩海涛与宋献哲的竞较之地。杨立站在李博旁边,拉过一个韩海涛的室友,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室友回答道:“那天我们跟海涛去悦来中国餐厅吃饭,海涛嫌那里的菜不好吃,说还不如他煮的泡面。结果这话被宋献哲那小子听见了,他在那家餐厅也有股份,就跳出来要找海涛麻烦。”
杨立皱起眉头:“开饭店哪能不容人说,这宋献哲作的却有些过分了。”
室友叹道:“谁说不是呢,后来那家饭店老板也出来调停。宋献哲当时是罢手了,但非要公开与海涛比试比试,说如果海涛输了,就要叩头认罪,登报致歉。”
杨立点点头,难怪今天来的人这么多,原来都是来作见证的。李博在一旁冷然道:“所谓留学垃圾,指的就是这种人。”杨立赶紧冲他作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生怕被那纨绔子弟听见,又要生事。
“你觉得韩海涛胜算有多少?”杨立问。
李博目光不离厨房灶台,谨慎地答道:“尚未可知。”
他话音刚落,就听韩海涛又击了击掌,大声道:“切磋自然得有裁判,为了表示公平,我和宋兄各自提名两个人,请他们四个人品尝。宋兄你看如何?”
宋献哲“唔”了一声,打了个响指,他身后两个人站了出来。那中年胖子大腹便便,脸上油光锃亮,相貌倒是慈眉善目,好像一尊弥勒佛。他自称叫宋远桥,是宋献哲的远房叔叔。周围的人听到这名字,都噗哧一乐,这个中年胖子和跟金庸小说里的那位武当大侠形象差太远了。他正是那家悦来中国餐厅的老板,有几十年的厨师经验。宋远桥一走出来,就冲大家点头哈腰,忙不迭地给每个人递上悦来的名片,满脸都是生意人的笑容。
而另外一个人则穿着一身笔挺西装,高高瘦瘦,面色紧绷,脖子可隐约看到两道横筋,显然是个习武之人。杨立认得他,他叫刘一鹏,是当地一家武术馆的教头,据说也与中国黑帮有些瓜葛。宋献哲把他请来,显然别有用意。杨立环顾周围,在场的只怕没人能制的住他,暗想若真是动起手来,得赶快报警才行。
宋远桥和刘一鹏走到宋献哲身前站定,宋献哲晃晃手中香烟,冲韩海涛道:“你们那边的两个人是谁?”
韩海涛转过身来,象电视主持人介绍嘉宾一样伸开手,刻意用高昂语调大声道:“自然是本校德高望重的中国学生会会长杨立和两届全额奖学金得主李博。”
《七种武器之泡面》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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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种武器之泡面(2)
众人听到这两个名字,纷纷赞叹起来。无论如何,这两个人的身份可比餐厅老板与黑帮打手体面多了。杨立早就猜到韩海涛会这么干,也不十分惊讶,倒是李博楞了楞,还不大习惯这种场面。
宋献哲觉察到人群厚彼薄此的气氛,觉得大失面子,不由得恨恨咬了一下牙根,拿凶狠眼神瞪了一眼李博。李博只当没看见。杨立拉了拉李博衣角,悄声说:“老弟我知道你性子直,不过你看他今天带来的那个人,不是善辈。待会儿他若真煮的难吃,你就算实话实说,也讲讲技巧。”李博只说放心。
韩海涛又道:“四个评委容易出现平局,这一次我还请了位国际友人,刚好凑够五人。”
众人均是一楞,不知这“国际友人”究竟是谁。恰在这时,门铃响起,韩海涛跑去开门,引进门一位须发皆白、高鼻碧眼的老者。那老者年近七十,可还是精神矍铄,丝毫不见老颓,走路稳健至极。
李博一见,“霍”地站起身来,杨立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大学商学院的名誉院长霍格尔·舒曼。舒曼乃是这所大学的泰山北斗,可称得上是镇院之宝,当年曾经独步北美经济学界,名满天下,至今后辈谈起他的名讳,都要恭恭敬敬在前面加个DR。后来舒曼退休以后,就移民到了这海外孤岛颐养天年,在当地大学挂一个名誉院长的头衔。
李博之所以激动,却还有另外一层因素。舒曼挂了院长头衔,也偶尔收几个研究生在麾下,李博与韩海涛一直都想入他门下。只是凡想进舒曼山门的人,必先赢得CASE COMPETITION,是以李博才如此全力以赴。
而如今韩海涛居然能请动舒曼出席,这其中的关系就不能不叫人深思。
舒曼与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坐到沙发上,也没人敢上前搭话。
韩海涛见人选都定齐了,就走到宋献哲面前一抱拳:“今日我是主人,自当先请客人先行。宋兄,不如你就先来为我们露一手吧?”
“好!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宋献哲从嘴里拿开香烟,把烟蒂弹入垃圾箱中,然后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走向厨房。他身边的三个女孩子连忙从沙发后面提出三、四个塑料袋,紧跟着他。宋远桥和刘一鹏则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韩海涛家里的大厅与厨房一体相连,两者只以一张台子相隔,所以大厅里的人能把厨房看的一清二楚。
宋献哲的三个女助手把塑料袋往台子上一倒,观看的众人都是“哇”得一声惊叹。原来塑料袋里盛得都是剥好壳的上好基尾虾、鲍鱼以及手掌大小的灵芝。再看宋献哲预备要煮的泡面,是日本原装的明石泡面,这个组合,可以说是超豪华的明星阵容。
听到观众惊叹,宋献哲大为得意,他拿起一把餐刀“唰”地指向韩海涛,抬着下巴道:“”本人从来是不吃泡面的,那玩意没营养。不过今天就破个例,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品味。"
说罢他用餐刀拨了拨鲍鱼:“看见了么?南非进口的麻衣鲍;你再看这个,长白山野灵芝,这都是特地从各地空运来的。泡面这种东西有什么他妈技术,不就是煮煮泡泡,说到底,全得看原料好坏。我就豁出去万块钱扔进太平洋,砸也砸死你。”
韩海涛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作了个“请”的手势。宋献哲原来期望这些东西能把他唬住,结果颇为失望。他以为韩海涛虚张声势,从鼻孔里轻蔑地喷了一声,转身过去继续准备泡面。三个女助手也在旁边忙东忙西。
李博站在人群后面,只从人群肩膀之间的缝隙往里望去。他一看宋献哲撕开面袋的手势,就知道这家伙绝对是个外行。泡面的包装袋本身有一条开线,需要沿着这条线慢慢向两边扯,直至摊开,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里面的脆面不受损伤;而宋献哲却粗手大脚,刚开了面袋封口就用手去硬拽脆面,结果弄碎了好几块。
脆面乃是由几十根半熟的面条干燥盘结而成,炸的脆熟。每根面条之间勾结缠绕,盘根错节。若是不小心弄碎了一块,就有可能导致数根面条断裂,届时一煮即散,口感全无。所以泡面的第一要务,就是要让脆面状态的面饼保持完整性。
宋献哲显然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杨立悄声对李博说:“看来这宋献哲还真舍得投入啊,韩海涛今天在超市买的东西,质量再好也只是普通品级,如何能与宋献哲的相比?”
李博冷笑道:“若把名贵材料堆到一起便是烹饪,那比尔盖茨岂非是天下第一名厨了?”
杨立挠挠脑袋,不甘心道:“无论如何,这原料好坏,总是至关重要的吧?”
李博摇摇头道:“原料如何,不过是外家功夫。这泡面的精髓,却是在面条本身。从开始放水入锅到下面再到烹煮,这看似简单,实则蕴藏着无数学问,每一个手势、每一次开锅,每一次筷子的搅动都会对面产生微妙的影响。若不明白其中道理,是煮不出好泡面的。”
杨立撇了下嘴,不再说话。若非中午他吃过了李博的手艺,只会觉得他在故弄玄虚。在杨立内心深处,其实与宋献哲想法差不多,泡面嘛,只是把面、调料和配菜丢进去加热就行了,哪里有什么技巧可言。
这时宋献哲已经作好了准备工作,他左右一看,灶台上搁着一个中华锅和一个钢精锅。他二话不说,就把面搁进了中华锅里,叫一个女助手过来点火。
“他上当了。”李博道。
杨立一楞:“哦?怎么?”
李博指指灶台,道:“泡面不同其他东西,需要蒸煮并重,方能加热充分。中华锅锅口太宽,等会儿水汽蒸腾起来太过分散,无法汇聚一处,而钢精锅体呈圆柱,水汽无法向两侧充分扩散,只能朝中心回流,热力更易集中。”
“这么说,韩海涛搁了个中华锅在那里,是故意的?”杨立问。
“不错。其实他早该看出宋献哲是个外行,即使用钢精锅也煮不出什么东西。即便如此,韩海涛还是设下这个陷阱,足见他是多么谨慎。”
李博说完,偏头透过人群望去,看到韩海涛也是双手抱臂,一动不动地凝视厨房,面无表情,看不出有丝毫得意。
这时宋献哲已经打着了火,他俯下身子拧动煤气阀门,先嫌太大,又嫌太小,来回拨弄了几次才选定了中火。他把锅盖盖好,抬腕记好时间,斜靠在灶台旁又点了一支香烟,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李博轻叹一声,转身找了个沙发坐下,随手拿起本杂志翻阅。杨立见他离开,过去问道:“你怎么不看了?”
“胜负已定,又何必看。就是寻常人,也比这个宋献哲煮的好。”
“不会吧?这面才刚煮上,现在下结论会不会太早了点?”
“还记得我在超市告诉过你的么?他起煮就用中火,说明根本不懂个中精妙,以为一味往上堆名贵材料就能作的好吃,未免太小看这泡面了。就是熊掌燕窝,也得请真正的厨师来做方能烹出个中精华。”
说完这些,李博低下头去继续看杂志,不再说话。杨立捏着下巴,一边看着厨房里忙活一边若有所思。
过了四分钟,宋献哲打开锅盖,将煮好的面条与配料一古脑倒进一个大海碗里,再由那三个女助手分配到五个碗中。自己洗干净手,立刻又点起了一根烟,开始吞云吐雾。
“好,好,宋兄果然是大手笔。”韩海涛击掌称赞,也不知有几分是真心,“五位评委,来品尝吧。”
李博“啪”地合上杂志,和杨立、舒曼一起来到厨房,宋远桥与刘一鹏也走进去。五个人各自捧起一碗面,细细吃了起来。
这面是用来品尝的,所以分量并不多,五个人只花了两分钟就全部吃完了。一旁众人都默不作声,仔细盯着他们五人表情,希望能从中看出些什么。
宋远桥擦了擦嘴边的汤渍和额头的汗,刚要开口品评,却被韩海涛拦住。
韩海涛道:“先不要说出意见,等尝完我的,直接说出何者更加美味就好。”
宋献哲在一旁不屑道:“耍小聪明,随便你。”宋远桥见他侄子也应允了,就不再说话,那刘一鹏更是面无表情,彷佛刚才什么都没吃。杨立看的出,这两个人来的根本不情不愿,只是迫于宋献忠面子罢了。
舒曼就坐在李博身旁,让后者好不紧张。舒曼放下碗,侧过头问道:“李,这就是中国面条的味道么?”
李博道:“同是产品,行销手段不同,销量也会迥异。”舒曼先一楞,随后呵呵大笑。这时李博才想起来,这美国老头使筷子的技巧竟不逊于中国人。
这时韩海涛起身做了做扩胸,道:“若宋兄不介意,可该我下厨了。”
他说完只身进了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干食材。宋献哲一看,露出鄙夷神色道:“这等货色,也想跟我斗,你是失心疯了吧?”原来韩海涛拿出来的,正是下午在超市买的劲无双泡面、恒致的银色调料包以及若干寻常配菜。
面对挑衅,韩海涛只当没听见,自顾开始准备。
原本李博对韩海涛的功力还点怀疑,现在却再无疑惑。自从韩海涛进了厨房,李博的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微动作。
只见灶台上两只手上下翻飞,如同蝶舞蜂逐;从撕开面袋的手势到搁放食材,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完全无懈可击。一般的人也能作到这一点,但每一环节之间总会有所停顿;但韩海涛却是一气呵成,毫无滞涩,手中动作绵绵不绝,衔接的天衣无缝。
当韩海涛把调料袋从袋中取出,轻轻放到台板上的时候。李博的瞳孔忽然收缩,一阵微妙的刺激感瞬间涌入他的神经——韩海涛居然是后酱派。
以放调料的次序来分,泡面可分为两大流派:先酱与后酱。
所谓先酱派,就是先将调料粉末撒在脆干面之上,用沸水浇下去直至没顶,令调料融入干面间隙,再点火烹煮。这种方式可使调料深入面条致里,加火一热即可融汇交贯,最易出味。是以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这种方式泡面,李博亦然。
但这种方式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沸水贯顶的时候,粉状调料即时溶解,而干面本身却还需要一段时间浸泡才能彻底软化,这个时间差会对味道的和谐造成不可弥补的损伤,口味始终隔了一层。以李博的精湛技术,采取浇水与点火同时进行的手法缩短两者相熔的时间,也无法彻底消除时间差的不利影响。
第二种则是先以白水烹煮生面,待到开锅之际才将调料搁进去。水沸的一瞬间,正是面条本身的面质舒张最展之时。此时若将调料放下去,调料遇热即融,便能立刻与舒展至极处的面条融贯一处,滋味比起先酱派更胜一筹。
后酱派的精髓正是捕捉到面条舒张与调料融化的一瞬间,达到最完美的调合。
道理虽然如此,只是捕捉到这一时机却极为困难。面条和调味料的种类千变万化,火候有长有短,水质有软有硬,可以说这时机二字因面、火、料、水而迥异,千变万化,难以捉摸。稍有不慎,煮面的人就会错失那稍现即逝的一瞬间,煮成一锅难吃的垃圾。唯有将四者掌控的天衣无缝,对其变化规律了然于胸,才能准确洞察到那“时机”。
所以属于后酱派的,不是全然不懂煮面的傻瓜,就是极可怕的天才。
韩海涛把脆干面搁到锅底,却把调料放到一旁不忙打开,显然是后酱派了。虽然那李博早猜到韩海涛泡面的水准必然很高,但万没想到他竟会采取后酱的作法。
究竟他是胸有成竹?还是单纯想冒险赌上一把?
从韩海涛的表情中,李博看不出答案。一个劲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实力不明的劲敌。想到这里,李博的手心有些潮湿,他攥起拳头,不想让身旁的杨立看出自己的不安。
锅中的水已经开始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低沉声音;“劲无双”的面香和着红枣、生姜与枸杞子的清新隐约飘出,让在场包括宋献哲在内的每一个人心头一漾。众人均想:这只是白汤白面就已经有这等香味,等下煮开了还不知何等滋味。
韩海涛左手按在锅盖上,右手四指夹着已经开好封的调料包、猪油包和干菜包。整个人摆了一个“分马并缰式”,如渊停岳峙,双手蓄势待发,仿佛一把铁弦绷满的大弓,安静地等待着那个“时机”的出现。在这一时刻,韩海涛的意识里只有在沸水中翻卷的面条,全神贯注,其余皆视若无物。
李博知道,对于后酱派来说,开锅一瞬间的加料是成败的关键。
但是,对付一个宋献忠,有必要雄狮搏兔,倾尽全力么?
突然,一片思绪闪电洞穿了李博的心思,他明白了。韩海涛之所以如此用心,根本不是为了对付宋献忠,而是在向自己示强。韩海涛想借煮面来传达给李博一个确凿无疑的信息:这一次的案例竞赛,他志在必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秒针再一次划过6字的时候,韩海涛手动了。
除了李博,没有人看到韩海涛的手究竟是怎么动的。那就象是一辆跑车从静止状态瞬间提速到一百公里,电光火石之间爆然发力。只见他左手举重若轻,“唰”地掀开锅盖;右手同时伸到锅口,四指并紧一捋,三个塑料包中的料全数挤出,一丝不留尽数落入锅中,霎时被沸腾的白水吞没。锅盖旋即又被严丝合缝地扣上,整个过程只有短短三秒。
做完这一切,韩海涛收招站定,微露疲倦,刚才的动作似是消耗了他极大心神。
他究竟捕捉到了那个“时机”没有,李博不知道,韩海涛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兴奋和失望。
又过了一分半钟,韩海涛又拿起了一个表皮呈暗红色的鸡蛋。泡面加蛋是门学问,面条与鸡蛋煮熟所耗时间并相当,掌勺之人必需要准确地计算出面条与鸡蛋变熟的速度,才能把握好下蛋的时机;加的好则可令面条风味无限拔高;加的不好,不是面熟的过早了,就是蛋老的太快。
看韩海涛身边并无碗筷,李博就知道他是打算直接把蛋磕入锅中,来个卧鸡蛋。果然,韩海涛又一次“唰”地平移锅盖,左手单手在锅沿磕开蛋壳,轻轻一捏,只听一声闷响,蛋清蛋黄应声而出,清者碧空如洗,黄者旭日初升,两者“咚”地一声直直跌入锅中,汤头溅起小小水花。一股掺杂着猪骨浓香与生蛋野味的气息随水花鼓荡而出,借着氤氲蒸汽从锅口喷涌而出。
众人刚才闻了白面干香,如今又闻到了料香,滋味又深了一层,只觉得锅内味道层层叠叠,曲径通幽,实在妙不可言。韩海涛见蛋已入锅,立刻盖好锅盖斩断香气,不少人一时竟轻轻发出叹息,只恨刚才不多吸几口。
又过了一分钟整,韩海涛将火“啪”地关掉。旁边室友以为他煮完了,过来要帮他盛。韩海涛一摆手,厉声道:“且住!”吓的那室友站在原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韩海涛看着灶台,却没把锅移开,任由它在灶上借着余温咕嘟。
李博微微颔首,表示赞赏,这也是煮方便面的技巧之一。面条在火上时通体舒张,如果此时遽然取走面锅,味道便又会散去;若是在火灭后容锅子少焖片刻,则可令面条外层重新凝固,将渗入体内的味道锁住。这在行内被称为“坐面”。
过不多时,韩海涛走过去握住锅柄,看了一眼围观的众人,右手一颤,猛地掀开了锅盖。
众人均想锅盖一开,势必是满室盈香,纷纷做了准备。却没料到锅盖打开以后,里面却寂然无声,莫说香气,就连一丝白汽都不曾见到。围观的人面面相觑,杨立忙问李博究竟怎么回事,李博诡秘一笑,却不回答,只让他稍等片刻。
又过了半分钟,这才有一丝香气幽幽传来。初时这味道缥缈恍惚,若隐若现,似空谷幽兰能闻其味而不见其实,只勾得人百爪挠心,一肚馋虫尽抬起头来。而后锅内骨香渐浓,如平地拔起一道险峰,愈拔愈高,愈涌愈强,待烘到极致却嘎然而止,重归平复。
等到香气经着几起几落,徐徐飘入众人鼻中之时,已经犹如浪至滩头,化急为缓,脱尽一身喧嚣,变的从容内敛,丝毫不见张扬。
这就是“坐面”的效用,不仅锁味于面中,而且可令汤中香味再经锤炼,收其燥气,厚其内蕴。
周围的人经过这么一番“折磨”,无人不垂涎欲滴,喉咙发响,只是全身酥软,难以挪动。舒曼眯起眼睛,头向后仰,似是享受之极。
一直到这时,韩海涛才将锅中面条与汤水分在六个碗中,各放了一副木筷,对五位评委和宋献忠道:“做得了,九州猪骨汤面,请吃吧。”
宋献忠、宋远桥、刘一鹏三人面面相觑,明知眼前乃是香气四溢的美食,却不敢妄动。倒是李博、杨立与舒曼大大方方捧起碗,一口一口吃起来。
韩海涛道:“哎?三位怎么不吃?莫非是嫌小弟做的难以下咽么?”
经他这么一说,三个人也只得拿起碗来。宋献忠早没了刚才的跋扈,唇边先沾了一口面汤,脸上瞬间浮现出混杂着愉悦与不甘的神色;宋远桥与刘一鹏一见他都吃了,忙不迭地也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一时间整个大厅里只听见他们六个人吸吮咀嚼之声。只苦了围观的众人空闻浓郁香冽的味道,却不得亲口一品,真比吸毒还难耐。
韩海涛下的面不多,五个人分吃,只一会儿便吃完了。宋远桥额头源源不断地冒汗,只得不停用手帕去擦;刘一鹏还是面无表情,只是脖上横筋绷得更紧;杨立一脸享受,嘴上咂咂作响;宋献忠越吃脸色越难看,嘴上却还是不停;唯有李博与舒曼两个人吃得仔细,每一口都嚼的扎扎实实,边吃边想,反复品味,好像在作案例分析。韩海涛看到李博这样,嘿嘿一笑,也不过去打扰。
等到六个人都放下筷子,在场诸人都意识到该作出评判了,一时间大厅内气氛重新凝重起来。
宋远桥和刘一鹏两个人对视一眼,却都面有难色。原本他们两个过来,是为了给宋献忠出头的;但现在两个人煮的面味道差距实在太大,若硬说宋献忠的好吃,众目睽睽之下实在说不出口。杨立在一旁暗暗掏出手机,如果刘一鹏突然发难,就立刻报警。
韩海涛这时洗罢了手,一边甩着水一边走到评委身前。他一脸轻松地环顾一圈,忽然对宋献忠笑道:“泡面雕虫小技,没什么大用。我跟宋兄今天都煮的开心,评委吃的顺意,何必强分优劣,说什么谁好吃谁不好吃呢?你说对吧?”
宋献忠一怔,他万没想到韩海涛在优势之时会主动示和。他虽是个跋扈的纨绔子弟,却也不是不辨情势的鲁莽之徒。原本他只是担心自己输的凄惨没了面子,既然韩海涛主动给了这么大个台阶,岂有不下之理?
于是宋献忠烦躁地吐了几个烟圈,狠狠将烟屁股碾在厨台上,勉强答道:“哼,算了,只是吃个泡面,本来也不算什么。”
宋远桥和刘一鹏一听,如蒙大赦。宋远桥过去扳住韩海涛双肩,大为激动道:“我作厨师三十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将泡面作的如此出神入化。你不如来我饭店帮厨吧!我付三倍的工资给你。”韩海涛推脱道:“不成不成,我还有学业要忙。何况除了泡面别的我也不会什么,上不得厅堂。”宋远桥急道:“若你来我这里,我便日日卖泡面给那些学生。”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杨立暗自松了一口气,把手机放回原位,悄声对李博道:“这个韩海涛果然不简单。”李博“唔”了一声,面沉如水。那边宋远桥生怕把韩海涛捧的太高,冷落了刘献忠面子,于是又转向亲侄子,把他刚才煮的面避轻就重地夸奖了一番:“侄子你这泡面的水平,那可真是不错,叔叔我当年只在香港尝过这极品面条,光这些原料已经是极品了。”
彷佛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一样,宋远桥随口问站在一旁的李博道“小李,你说对吧?”
宋远桥只是顺嘴一问,若是换了别人,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但惟独李博不会。他放下碗冷然道:“宋先生煮的泡面失误太多,难以下咽。”
“你!”宋献忠闻言大怒,脸上青春痘粒粒爆出。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原本大家都以为这件事就算揭过了,想不到李博这家伙实话实说,平地里又起了新祸端。杨立看看刘一鹏,发觉他已经暗中在手臂上蓄了力,只等宋献忠一声令下就要出手打人。
李博浑然不知危险已经近在眼前,仍旧侃侃而谈:“……你居然在灶台旁抽烟,殊不知烟味会对面条造成何等损害,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而且,从头到尾都用中火,面条岂能煮出层次?你又不用筷子搅拌以使滋味平均……”
他说的一板一眼,每一句却都有如抽在宋献忠白皙的脸上。后者极好面子,现在被人当众数落,就快恼羞成怒。杨立、韩海涛两个人知道李博的秉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打圆场。很快,宋献忠听的不耐烦了,大声骂了句脏话,“啪”地抓起一个硬塑料盘砸了过来。
李博匆忙躲开盘子,宋献忠把外套往两边一拉,骂骂咧咧,晃着肩膀直楞楞冲过来。就在这危及关头,韩海涛插到两个人之间,用双手一拍宋献忠双肩膀,不让他继续前进。宋献忠生的膀大腰圆,这样的体格可以说是相当健壮,但仍旧被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韩海涛的臂力真是非同小可。
“宋兄,今日卖我个面子,好么?”韩海涛语气似乎是恳求。
“那个叫杨立的似乎有报警的打算。”刘一鹏瞥了杨立一眼,也压低了声音。
“侄子,以和为贵。现在他们什么来历咱们都不知道,而且……”宋远桥指指客厅沙发,舒曼教授正坐在那里,独自捧着碗思考着什么,隔着厚厚镜片的目光中有一种特有的沉静。
宋献忠明白舒曼教授在场,今天估计无法发难。打了几个留学生倒没什么,但现在是名满天下的舒曼,连校长都对他礼让三分,更别说他一个纨绔子弟了。权衡一番,宋献哲只得瞪了李博一眼,伸出指头点着他,语气带着凶横:“算你有种,你等着吧。”
说完他一挥手,和宋远桥、刘一鹏连同那三个小姑娘走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气氛重归轻松。舒曼掏出块蓝格大手帕抹了抹嘴,对李博道:“你说的不错,行销手段不同,结果相差太远了。也许我该把它命名为中国面条定律?”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碗完美的泡面。”李博既是说给舒曼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他很不情愿地意识到一个事实,韩海涛的泡面技艺不逊于他,甚至还稍胜一筹。
舒曼将眼镜摘下来,一边擦拭一边说道:“我踏足过世界许多国家,也算是半个美食家。这碗面条具有让人惊叹的力量,彷佛厨师将自己的灵魂贯注其中,也许我该叫它心灵之面。”
李博心中一动,虽然舒曼说的是标准的英文,却曲折地表达出了“观面识人”的意味。
那么这种赞赏,是否也暗示他对韩海涛其他方面有很高的评价……
他忽然想到,下一周的Case Competition,舒曼担任的是评审团主席,拥有极大的影响力。在这个时候,韩海涛却忽然邀请他来吃面,动机值得怀疑;更可怕的是,舒曼居然答应了,并且真的出席。贵为商学院院长的舒曼,居然降尊纡贵来参加一小群中国留学生的聚餐会,这本身就说明了许多问题。
这时韩海涛端着四杯橙汁走了过来。他殷勤地俯下身子,对舒曼教授说道:
“舒曼教授,非常感谢您能出席我们这次聚会。希望您对今天的晚餐还满意。”
舒曼教授接过橙汁,颌首一笑道:“韩,你的面条很棒,就和你的论文一样出色。”
李博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抽。这称赞无异于一道电击,毫无疑问,韩海涛已经把论文事先给舒曼教授看了,而且评价很高,这显然会让他在比赛时占尽优势。杨立拿过两杯,递过一杯给李博,李博捏着杯子,面色凝重如冷却的火山岩。
韩海涛把空托盘搁到一边,故作神秘道:“教授,其实还有一个人,实力在我之上”舒曼两条眉毛一扬,大感兴趣:“你是说,还有人作的面条滋味比你更美妙么?”
“正是。”韩海涛把托盘搁到一边的茶几上,亲热地拍了拍李博的肩膀,“那个人,就是李博。”
李博闻言全身一震,这实在自己意料,他实在猜不出这个胖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韩海涛只装没看见,继续对舒曼教授说:“若你有幸能让李博下厨,保管能品尝到来自天堂的美妙滋味。”
“他说的是真的吗?李?”舒曼教授饶有兴趣地转头去问李博。李博暗咬腮肉,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问题,末了只是闷闷“唔”了一下,不置可否。韩海涛在一旁眯起眼睛,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你知道,我最喜欢看的就是实力之间的较量,那种迸裂着力与美的优雅总叫人陶醉。”舒曼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宋献忠离去的大门,“象今天的比赛,简直就是一次小丑表演。”
韩海涛立刻接口道:“既然如此,舒曼教授,不妨就让我和李博找个机会给你作上一顿如何?”
舒曼教授眼睛一亮,连声称好,转头对李博道:“李,你是否也这样想呢?”
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推脱,李博只得点头称是。韩海涛又道:“我们中国有句话,选日不如撞日,不如就选在后天如何?”
李博一怔,后天是Case Competition比赛前夜。韩海涛选这么一个日子,显然是存了什么居心。他还未想通,舒曼教授已经抚掌答道:“这日子不错,连续两天可以看到两场精彩的比赛,上帝真是太照顾我这老头子了。”言罢呵呵大笑,将手里橙汁一饮而尽。
看的出来,韩海涛是主动邀战,不光打算与李博在商务竞赛中竞争,还要在泡面手艺上一分高下。
韩海涛如此主动,莫非他对这两场比赛已经有了十成把握?
我真的能够胜他么?
这个念头在李博心中飞速闪过时,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他何曾有过这等软弱怯懦的想法,从小学时代开始,对于每一次考试、每一次比赛,李博无不是自信满满,从没有对自己的实力有过丝毫怀疑,这不是骄傲,而是对自己能力的清晰认识。
但是今天晚上,李博却第一次动摇了。韩海涛出乎意料的烹饪手艺只是引子,真正的震撼却是来自舒曼教授。李博很不情愿的承认,自从舒曼教授出现以后,他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思索:为什么舒曼教授贵为院长却来参加韩海涛的宴会?韩海涛是否将自己的报告交给他看过了?更重要的是,舒曼教授是否已经带有了倾向性?
这些问题看似细小,却会对即将展开的Case Competition的评判产生决定性影响。
而评判结果会决定韩海涛与李博之间的最终胜负。
李博感觉到自己的信心就象海边的砂堡,在潮水的侵蚀下一点点地崩塌。或许这正是韩海涛计算内的结果,所以他故意选了正式比赛前夜来较量泡面,务求彻底打垮李博的自信,来确保自己的胜利……
若真是如此,韩海涛可谓是处心积虑了。
《七种武器之泡面》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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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种武器之泡面(3)
李博从韩海涛家出来的时候大约是晚上十一点多,杨立开车送他回去。一路上两人无话,李博努力告诫自己不要让这些东西乱了阵脚,但脑子里的杂念始终挥之不去,结果只能是望着车窗前漆黑的夜幕发呆,宛如泥俑。
杨立握着方向盘忽道:“今日韩海涛的手艺,似乎对你冲击不小。”
“唔。”李博性情坦诚,对于心中慌乱倒也不刻意掩饰。
杨立发出一声表示理解的叹息,劝解道:“哎,其实也没什么,不必太在意别人,你只消按自己平日的步调来就好。”
李博苦笑道:“谈何容易。”
“若是你发挥出最佳水平,难道还不能确保胜利么?”
“不能。”李博毫不犹豫地回答:“先酱与后酱两种手法虽各有长短,但到了极致后,后酱总会胜出先酱一筹,这已不是手艺高低,而是天然固有的差距,避无可避。就算我二人同臻化境,我也始终输他半分。”
“他能用后放酱的手法,难道你就用不得么?”
李博摇了摇头,道:“后酱一道,非旦夕之功。仓促临阵磨枪,胜算更低。”
“这么说来的话,岂非你输……”杨立踌躇一下,换了个相对柔和的词:“……获胜的几率降低了?”
李博将身子往座位后用力一靠,长出一口气,闭目徐道:“杨兄,路边把车停了罢。”杨立不知他要作什么,连忙把车子靠到路边。李博道:“杨兄你把我送到这里就好,我想一个人走回去。”
“呵呵,知道了。”杨立理解地笑了笑,“夜深人静,正适合一个人潜心冥想。那么我就送你到这里吧,明天见。”
李博推开车门下去,转到驾驶座这边的窗户外侧,忽而认真说道:
“杨兄?”
“唔?”
“今天中午的电话,其实不是你女朋友,而是韩海涛打来的吧?”
杨立猛地听到这句,全身剧震,白皙的脸色急遽间涌起紫云。待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李博已经离开了车子,悄然而去。
李博下车的地方距离他的住所隔了大约三条街,此时已经接近午夜,街上空无一人,象是下班后的电影厂布景,寂寥空落。他一直很喜欢这种氛围,纯净且安详,能让自己的脑子清澈那么一会儿,全无干扰。
皓月当空,南天群星在天幕上清晰可见;一阵清凉的夜风吹过,饶是李博思绪满腹,一瞬间也不禁沉醉其中。刚才体内翻腾的烦躁惊惶之气,似被这阵风纱荡涤一空,一时胜负之心竟淡泊下去。
就在李博即将接近自己家大门的时候,他注意到有两个人影在面前晃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一下子看到了远处停着的那辆蓝博基尼。
以李博的聪明,立刻想到这是怎么回事。他立刻拔腿要跑,却听背后“呼”地一阵拳风冲过,随即剧烈的疼痛从腰眼向全身扩散开来,迫使他停下脚步,痛苦地弯下腰半蹲在地上。
紧接着又是一脚飞来,正踹中李博小腹,他整个人惨呼一声,仰面躺倒在地。
“老板,够了么?”一个男人的声音。
“让我来看看这孙子的惨样。”
李博听到声音,勉强抬头去看,看到宋献忠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表情爬满了报复的快感。而刘一鹏则安静地站在旁边,双手抄胸,气定神闲;刚才他那一拳一腿干净利落,不愧是练家子。
宋献忠嘴里叼着烟卷,蹲在李博身旁,悠然弹了弹烟灰,趾高气扬地低头嘲弄道:“怎么样,优等生,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会挑毛病吗?你现在给我说说呀!”
“连打人都是别人代劳,你真可悲。”李博说的很慢,腰间的疼痛让他艰于开口。
宋献忠大怒,对着李博就是一脚。“你还敢嘴硬!”
“我保留……咳咳……控告你的权利。”李博个性要强,现在虽然身陷险境,也不肯服软。
宋献忠怒气更盛,他索性丢开烟头,大嚷道:“你告去呀你!我打死你个孙子,看你那张臭嘴还敢喷粪不敢!”一边嚷着一边用脚猛踹,李博毫无还手能力,只好屈起身子默默忍耐。
刘一鹏开口道:“老板,别踢胸口和头,那样会惹麻烦。”
“呸!”宋献忠悻悻住手,吐了口口水,转来去踢他的背部和屁股。这个纨绔子弟看起来是真发火了,他不能理解这世界上怎么还有人敢当面折他的面子,这太荒谬了,一定要好好纠正。
正当宋献忠打的兴起,突然远处“唰”地扫了两道强光,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声由远及近。刘一鹏反应最快,他一把拉住宋献忠,急道:“老板,别让人看见,我们快走。”
宋献忠显然还未尽兴,他望了眼远处开来的汽车,恨恨骂了句:“算你小子今天走狗运,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给我记住!”说完他和刘一鹏匆忙朝蓝博基尼跑去,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脚下发出清脆的嘎巴一声。
他们两个驱车离去的同时,那辆汽车恰好开到了李博身旁。车轮“吱”一声停住,杨立飞快冲出,将李博扶起急声道:“喂,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李博虚弱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什么大事。
“刘献忠那个混蛋也太过分了。”杨立一边搀扶起李博,一边愤怒不已,两道剑眉纠成一团。
李博道:“杨……杨兄你怎么去而复返?”
杨立面色一黯,不自觉地把视线转向别处,道:“我后来仔细想了想,还是要回来跟你解释清楚。我受韩海涛所托不假,但对于他的计划则是一概不知。当初韩海涛来找我,只说你和他虽是宿敌,却惺惺相吸,所以让我帮忙创造个机会,好让他有个机会请你吃饭。我想这也并非什么坏事,就答应了……”
“呵呵。”李博无力地笑了笑,也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谅解。杨立把他搀扶到了车旁边,李博撑住车门,喘息不已,他身体瘦弱,刚才那一顿打受创匪浅。
“真的不用去医院么?”
“不必,只是挨了几下,回家躺躺就好。”李博拍了拍身上的土,习惯性地去摸上衣兜,脸色陡然变色。杨立瞧出他的变化,还以为是受了内伤,慌忙道:“快,还是去检查检查吧。”
“我的U盘不见了……”李博说。
听到这句话,杨立面色如罩寒霜,李博的U盘里放着这次Case Competition的全部报告,干系重大。如果丢失了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也许刚才推打的时候掉出口袋了,肯定就在附近。”杨立镇静地说,他回到车里摸了一圈,取来两支手电。两个人打着手电在草坪上晃了几晃,很快两道光柱汇聚在了一处地方,在光柱笼罩之下的,是一摊散碎的U盘残骸。
看着这堆已经毫无价值的残骸,杨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Case Competition 内容繁复,千头万绪,为此要准备的材料也相当的多,非朝夕可就。为了撰写报告,李博已经花费了数月之久,如今一朝丧尽,想要赶在比赛之前从头补回来,根本不可能。
“你,你有备份吧?”杨立紧张地问,他甚至不敢去看李博的脸。
李博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虽然他的报告作了备份,但只限于那些庞杂的背景分析数据和粗糙提纲,而报告的精华部分——向公司提出的合理化建议——却已经荡然无存。
先是韩海涛在泡面方面出乎意料的技术,然后是舒曼教授的出席、宋献忠的报复,现在连辛苦经营的U盘也丢了。上天似乎刻意要跟李博作对,精心策划出一个又一个事情来摧毁他的骄傲。
他的自信,此刻彷佛一颗拥有无限质量的恒星,开始无可避免地向内坍塌,直至极致的奇点。
对此,李博表现的非常平静,那是一种绝望过后的哀伤,以及哀伤所滋生的沉默。他谢绝了杨立的好心陪同,神情恍惚地径自走回自己的家里。他把厨房的灯打开,澡干净手,开始煮面。
为什么要煮?煮给谁吃?他都不知道,只是有着那么股强烈的冲动。所有的人,在情绪极度低落的时候,就会作一些事努力让自己平静。有些人会喝酒,有些人会熨衣服。而李博所能想到的方式,就是泡面。
面是现成的,李博熟练地烧水、放锅、撕泡面袋。当他撕开袋子时,就听“咔吧”一声,面块从中间断裂成两块。李博一怔,现在自己竟然连干面块都拿不稳了。
李博定了定神,重新换过了一包。此时已经接近午夜12点了,在这时候煮泡面,不能用太油腻的调料和配菜,对健康不利。所以他选择的是中虽的雪菜面,而且只放蔬菜包,调料包只放半包,并撕了三片莴苣和一点点鸡精;莴苣性淡、鸡精性稳,加上中虽的方便面向来用油少,口感偏软,极适合作睡前消夜,因为易消化,且暖胃消食。李博半夜温习功课累了,常作这样的面吃,对于做法熟极。
可今日他的动作却全无以往行云流水般地流畅,丢三拉四,手脚生涩,以往从准备到出锅只消四分钟,如今却花了近六分钟,而且调料、汤水洒的满灶台都是。
等到热气腾腾的泡面端上桌子,李博只吃了一口,就颓然放下筷子。
李博常说,每一袋泡面,都有自己的生命;滋味的好坏,就取决于生命是否能燃烧到最高峰。而现在的这一碗面,显然已经死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厨师赋予过灵魂。面条滞涩,糊中夹硬,浓汤郁气沉沉,毫无生气;味道中没有了往常那种意气风发的蔚然气度,吃起来有如死灰。人说琴随心声,剑走神意;如今这一锅面,正如此时的他一样。
李博坐倒在狭小的厨房中,双眼空洞地望着碗里的热气袅袅升腾,在半空勾画出几道不知所措的行迹……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他接到一个电话,舒曼教授要求他去办公室面见,李博只好勉强打起精神来到大学。他猜想也许是为了比赛的事,不过现在自己的存稿已经没有了,无论怎样结果都是注定。汇总了备份后,他发现自己整整损失了一万五千多字,这在比赛之前是绝不可能补完的。
舒曼教授的办公室位于一个小山坡上的一排独立小屋,周围长满了榉毛树和淡蓝色的雏菊,看上去更象是一栋乡间别墅。李博来到办公室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请进。”
李博推门进去,屋里堆满了各类管理、金融和市场营销方面的书籍与期刊,仅有的一张原木桌子挣扎着在角落里占有了一席之地,彷佛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书桌后的舒曼教授正在翻阅一本杂志,他看到李博进来了,和蔼地招呼他坐下。李博局促地望着这位满脸皱纹的老人,神情迷惑。舒曼教授摘下眼镜擦了擦,开门见山地说:“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杨已经告诉我了,我对此很遗憾。”
李博沉默不语。
“杨还告诉我说,你的U盘很不幸地被弄坏了,里面有你的报告。”舒曼教授说,“这真是个悲剧。今天他甚至还恳求我将比赛延期。”
李博抬起头来,他没想到杨立居然这么做。看来他一直为自己“出卖”了李博而感到内疚。
“但是我拒绝了,比赛不会因为某个选手没准备好而推迟,那对其他人不公平。”
“这我理解。”李博回答。
“但我希望你不要放弃比赛。”
“这个……”李博苦笑道:“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已经损失掉了全部的重要段落,字数太多,不可能在几天内写完。后天就比赛了。”
舒曼教授盯着他,深邃如霍普金斯般的湛蓝色眼睛眨了眨,忽然开口问道:"
“告诉我,李,你的损失有多大?”
“数据分析的一半,以及改进建议的全部,大约一万五千字。”
李博的声音很慢,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反复回忆的事情。
“一万五千字?居然有这么多?”舒曼教授眉毛挑动了一下。
“是的,教授先生。”
“大部分都是关于如何改进案例中存在的问题么?”
“是的,教授先生。”
“你打算在Case Competition中向评委和观众们展示这些东西?”
“曾经是。”李博刻意使用了过于时态。
舒曼教授呵呵一笑,他示意李博坐下,然后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右手食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桌面,发出好听的韵律。舒曼教授当年在二战时期曾经是美军的通讯兵,喜欢用手指敲摩尔斯电码,现在已经演变成他开始上课的招牌动作,“舒曼的电报”在这所大学里非常有名。
“李,告诉我,这些案例的分析是作给谁看的。”舒曼教授忽然问道。
李博迟疑地回答:“评委和观众?”
“错,你的报告对于他们来说,毫无用处。”
“那么……是我自己?”
“这个回答很哲学,但仍旧不对。”舒曼教授用手指了指杂志封面西装革履的人物,“你的分析,是要给案例中的那家公司决策层的决策者们看,去告诉他们哪里出了问题,要如何改进。”
李博点点头。
“案例中公司是家国际化大企业,那些高层人士都很忙碌。你觉得,他们是否会象本市妇女慈善基金会的人一样悠闲,耐着性子听你说你的冗长报告?”
“可是,您还没看……”李博试图辩解,却被舒曼教授一个坚定有力的手势制止:“不必辩解,超过三千字的商务报告必然是冗长的,这是定律。”
舒曼教授喝了一口咖啡,继续严厉地讲道:“作为一个公司的总裁,你也不希望每天花上许多时候去看厚厚的一摞报告吧?他们所需要知道的,是一针见血的分析和简洁明了的建议。一个成功的分析,必不会超过十页。”
李博猛然抬起头,他从舒曼教授的话中听出了些什么。
“WHY很重要,比WHY更重要的是SO WHAT。一个完美的案例分析,不是汗牛充栋的数据堆砌,而是化繁而简,自庞杂的数据中萃取出精华,并用最简约的语言告诉决策人。简洁才是力量。兰斯开特方程为什么如此优美,就是因为它的简洁。”
这一番话说的李博连连点头,他原本是个完美主义者,务求要在报告中求全责备,每一个问题都要详尽论证,事无巨细,一个小点都不肯放过。所以他的报告论证严密、逻辑清晰,而且长。
“我明白了。”李博若有所思,眼神就象逐渐加热的面汤,似乎重新翻腾起来。
“很好,这一万五千字的损失也许是你的机会。”教授笑道:“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博道:“是的。”随即他不太理解地问道:“可您为什么要特意要找我来说这些?”
“我说过了,我喜欢实力相称的优美较量,不希望任何一个天才因为一些可笑的原因缺席。”舒曼教授笑眯眯地用几个指头作神秘状,“何况我还有一个很私人的理由。”
“什么?”
“我盼望明天晚上能够吃到两碗美妙的面条,而不是一碗。”
“您会如愿的。”李博简短地回答,铿锵有力,和刚才完全判若两人。如果这时候有一位高僧在旁边为他相面的话,就会说这位施主已经“顿悟”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比赛前夜。韩海涛的家里早早就变的很热闹,大家都听说两位留学生里的王者要在今天比赛厨艺,于是纷纷赶来看。在这种敏感时刻,这场烹饪比赛的胜负显然意味深长,更何况担任评委的是学生会会长杨立与大名鼎鼎的舒曼教授。
“奇怪,李博怎么还没来?”韩海涛看了看时间,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10分钟,但门口还是毫无动静。大家都在翘首以盼,不时窃窃私语。其实最盼着李博出现的是韩海涛。他今天特意穿起了大厨用的披挂,站在灶台前缓慢有致地摩娑着方便面袋,发出低沉细腻的沙沙响声,两道如炬的眼神始终不离大门,可见他已经迫不及待想与李博全力一战了。
周围围观的人都已经听说了宋献忠打人的事,于是就有好八卦的人说李博昨天晚上已经被打成残废,来不了;也有人说李博忙着在家里忙着重新撰写报告,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烹饪上云云。一时间人声鼎沸,大家都在交换八卦。
杨立不安地松了松左腕上的手表,回答道:“也许是路上耽搁了。”
“我听说他被宋献忠打了,连U盘都被踩碎,损失惨重。现在他是不是在忙着重写报告?”韩海涛眯起眼睛,凑到杨立跟前悄声问道。他的猜测不无道理,烹饪比赛毕竟不是正式比赛,赶在明天Case Competition之前弄完报告才是最要紧的。
只有象韩海涛这种已经万事俱备的人,才能如此气定神闲。
“别着急,时间不还没到么?”
舒曼教授悠然地说道,于是韩海涛和杨立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对视了一眼,继续等待起来。
当距离开始时间还差三十秒的时候,大门传来响动。几十对眼睛霎时都集中在那里,死死盯着门把手转动,随即李博推门走了进来,整个人沉稳阔步,就好像八十天环游地球归来的福克先生,这在人群里引起小小的欢呼。
韩海涛沉吟未动,他试图通过李博的举止来看穿他的心理状态,但却惊讶地发现此时的李博内敛而沉静,收敛起了所有的锋芒和斗志,象是一尊历经磨砺终成正果的佛。以他的敏锐,居然无法从李博身上感觉到一丝波动。
韩海涛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开始紧张了,手心沁出汗来。一个强横的对手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对手。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李博的自信应该已经被自己设下的局完全摧垮,而宋献忠的意外出手更让胜负的天平偏向自己;无论是泡面还是Case Competition,他自信绝不会败在李博之下。
但他与李博的视线一接触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对这些自信不那么确定了,那双沉静的眼睛未露出一丝情绪,平静的可怕。
韩海涛突然注意到,李博手中拎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食材与原料。塑料袋是黑色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食材绝不会很多,因为袋子相当的小。
李博冲舒曼教授与杨立略一点头,杨立担心地问道:“可你的报告……”
“明日之事,明日再说。”他淡然回答,舒曼教授唇边浮出一丝笑容,他虽然不懂中文,但却可以猜到李博说的是什么。
李博又转向韩海涛,笑道:“我们可以开始了么?”
韩海涛一瞬间有些失神,但他毕竟身经百战,很快精神恢复过来,回答道:“可以,不过从谁开始呢?”
“客随主便。”
“那么我就先献丑了。”
韩海涛当仁不让。烹饪比赛之中,裁判第一次试吃之前的口腔最纯净,没有任何味道干扰,最容易品味出食物中的精妙,是以先烹先尝者占有优势。
他双臂伸展,长舒一口气,把胸中疑惑一吐而空。现在不是猜疑的时候,纵然有百般心思,到了比赛场地便不可去想了;心无旁骛,酬注一道,眼中只有面、料、水、火四样东西。
一时间屋子内安静无比,众人都紧盯着韩海涛,心中猜测他会煮什么泡面。韩海涛一步一步走进厨房,每一步都蓄劲满膛,旁观的人似乎能听到这张大弓逐渐绷紧的声音。
灶台早就擦的油光锃亮,一尘不染,两支钢精锅横在灶台之上,左右分立,鼎峙岳镇,自有一番气韵。
等到韩海涛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材料,人群中不禁发出低沉的惊讶声。
今天韩海涛做的是红烧牛肉面,这在诸多泡面种中最为华丽、高贵,恢弘大气,气象万千,被称为“面之帝王”。这类泡面味道虽好,但是品牌极为泛滥,想做出与众不同的口味,可以说是难上加难。
韩海涛摊出来的是劲无双的干面、飞凌的蔬菜包、日卿的调料包,一看便知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上乘组合。要知道,泡面品牌不下几十种,每一种的面条与调味包都各有巧妙不同,其中的组合千变万化;要从这许多品牌泡面中挑选出最佳搭配,得经历多少实验、花费多少心思,所以观者无不赞叹韩海涛用功之深。
但是大家同时注意到,韩海涛手中却没有作红烧牛肉面最重要的一件东西。
肉酱包。
泡面的至尊在红烧牛肉面,而红烧牛肉面的精髓则在肉酱包中。面的成败,完全取决于肉酱包本身的素质是否优秀,在面中化开的是否及时。
而此时韩海涛居然没有准备肉酱包,难道是忘了吗?
就在大家疑惑的时候,韩海涛略一弯腰,从灶台下抬起一支锅来。他将锅盖掀开,人群不禁发出“哦”的一声。
原来这锅里是已经事先炖好了的红烧牛肉,肉块饱满,汁色鲜明,两者混融粘连,半汤半羹,使得整个表面泛起香醇的暗红色泽,味道深切入髓后又满盈外溢,实在是炖到了极致。
杨立这时却站起身来,对韩海涛说道:“海涛,等一下,你这样作,是犯规的。”
泡面竞赛,顾名思义,即是方便面的比赛,考较的是处理方便面的手艺。假如选手在煮面时随意加入其他熟食来提升味道,实际上就等于是看谁加的熟食更加美味,大大违反了比赛的本意。是以方便面比赛中,原则上不允许使用熟食作为配料。
韩海涛听了杨立的提醒,偏头笑道:“杨兄,我自然知道,我用的却不是肉。”
说罢他将盛着红烧牛肉的锅子端到钢精锅前,侧手一翻,粘稠的肉汁无声无息流入锅中。杨立见他只是用汤水而非牛肉本身,也就不好说什么,重新坐了回去。旁人见了,还是暗自惊叹,为了作出上佳滋味的泡面,韩海涛居然不惜工本,炖了一大锅红烧牛肉却只取汤汁。
还未等旁观者感叹完,韩海涛已经完成了准备工作,他双手彷佛拥有魔力,只轻轻在灶台上一拂,各种东西便自动归位,叫人眼花缭乱,手速就是跟星际争霸的职业玩家比也不遑多让。
“啪”的一声,韩海涛扭开了煤气,火苗噗地一声跳了起来,开始温柔地舔食着锅底。杨立咦了一声,问李博道:“你不说开煮须用大火攻之么?为什么韩海涛却用了中火?”
李博笑道:“泡面之法,千变万化,其实没有一定之规。寻常烹煮用的是水,自然要用大火催融调料,软化面筋;而韩海涛如今以肉汁代水,本身已经蕴藏了无数味道,便不可贸然兴火,需以中火慢慢逼出味来,才能透彻。”
杨立“哦”了一声,韩海涛为了这面可谓是用尽心思,而李博一眼即能洞悉其中精妙,也极可怕。想到这里,他不禁去看李博,发现后者仍旧一副淡然表情,平和温良,与以往大是不同。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杨立连忙收回注意力去看韩海涛。韩海涛这时又让大家吃了一惊,他拿起了另外一个锅,倒入开水,投入面块,点开了大火。一时间两个锅并行而起,一个咕嘟咕嘟慢烹细熬,一个却是旺火猛进。越发奇怪的是,韩海涛不投调料到后一个锅中,只是任凭白水清煮那面条,教人摸不到头脑。
说话间,肉汁锅内的温度逐渐升高,而锅底肉汁浓郁的香气也随热力蒸腾飘然而出,一时间满屋生香,闻者喉咙都是咕噜一声。韩海涛这一次似乎没打算作丝毫保留,屡屡出人意料,似乎决意从一开始就用最张扬的手法先声夺人。
待少等了一分多钟,韩海涛拿起筷子在锅中一搅,汁水迸飞,肉香四溢。一旁的水锅也同时开了锅,说时迟,那时快,韩海涛举重若轻,轻使一个霸王举鼎,只手抬起水锅,右手抓过一双筷子在水中一搅,面条如同游龙一般自然缠绕到筷子周围。韩海涛再猛然一拽,面条便随之轻轻弹起,直飞入肉汁锅中,水锅中只剩下一汪清水,半根也没剩下。
周围见他使出这样的神技,掌声雷动,都一起叫起好了。韩海涛已经入了禅定,对外界全无反应,双目只盯着灶台;他右手一起,一个玻璃锅盖旋即盖再锅上,严丝合缝,登时斩断香味,随后把火关小了半格。
“杨兄,你是想问为何韩海涛要这么作是么?”李博这次先笑道,杨立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点头承认。"
李博道:“肉汁作汤,固然美妙,但却有个天然不可调和的矛盾:肉汁要用中火逼味,而面条却要大火催软。倘若以普通手法将面块搁进去一并烹煮,开大火则肉香散尽,开中火则面条夹生,难以使面条本身与肉汁同进退,更不要说相融了。”
“所以韩海涛特意用了两个锅?”杨立也看出些什么。
“不错,韩海涛准备了另外一个锅,先用清水将面条煮软,然后再与已经化开的肉汁相阖,两者便可圆融一体,水乳交融。只是要作到这一点,必须控制两个锅同时达到最佳状态,肉汁化开之时也即面条舒展之日,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若是错过,再重新烹煮味道就完全不同了。”李博顿了顿,又道:“而且不光要捕捉到这稍现即逝的时机,还得以最快的速度把面条移到肉锅中,这亦是难点。”
“我刚才看到他的手法好利落,用筷子在水里一划,面条就全跟着出来了。”
“这个叫作揽月式,不光考验使筷子的功力,而且面条本身还必须弹力十足,否则仍会拖泥带水。韩海涛显然在选料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选了最筋道的劲无双干面,既弹性好,而且面皮干爽,不带水。否则夹面的时候若让清水进了肉汁,滋味就有了杂质。他考虑的好生缜密。”
“这也是那个什么后酱派的吗?”杨立听的瞠目惊舌。
“不错,本质上来说,这‘二士争功’也是属于后酱派的一种比较极端的手法。”说到这里,李博赞叹道,“我本以为能够猜到后酱派的极限,但想不到韩海涛又将其推升了一大步,他真是天才。”
杨立看了看他,诧异道:“你莫非不担心自己胜负么?”李博也不回答,只是作了个手势,叫他继续去看。
厨房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中,却孕育着更璀璨华丽的冲击。韩海涛肃立在锅旁,不见一丝松懈,整个人聚精会神,好似连灵魂也一并放入锅中烹煮一般。在火力之下,锅中咕噜作响,玻璃锅盖上蒙着一层白气,正是蒸汽挣扎欲出却徒劳无功的痕迹。
刚才的香味已经散尽,但每一个人都抽动着鼻子,本能地预感到此时的平淡却意味着等会儿更大的冲击。
约摸过了两分钟,韩海涛动了。
他也不等坐面,呼地挪开锅盖,一阵混杂着醇厚肉香与小麦清香的味道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似海啸般拔地而起,侧立千仞之高,而后以万钧波涛之气势轰然落下,席卷整个大厅;众人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觉得呼吸一窒,一瞬间竟似被这香气仆倒,两股战栗不稳。
杨立勉强控制住自己心神,却看到韩海涛没将锅中直接倒进碗里,而是又用了一个揽月式,把面条尽数夹入旁边那清水锅里,涮了一涮,拿出一个漏勺捞起面条沥干了水,盛入两个盘中,以青菜叶子垫底。
“如此煮法,肉味早已经渗入面条腠里,无须加任何佐料已经够味;倘若仍以肉汤配面条,反而腻了。”李博悄声给杨立解释道,“所以他特意在出锅后又涮了一遍,洗去面条身上的浮味,只留内中所蕴,配以青菜,外淡内醇,则既具上佳口感,又够清爽。看来那锅清水除了煮面,还隐藏着这样的用途啊”
杨立只是唔唔,却不答话,因为韩海涛已经将两个盘子端过来了。看韩海涛的脸色,刚才那一番功夫消耗了极大心神,可见家宝不可轻与,佳肴不可轻得。
杨立和舒曼教授举筷就吃,两人均是低头沉默不语。围观的人看的是口水纵流,只恨自己福浅不能吃到,有个别的甚至拼命张大鼻孔猛吸,希望能在空气中多吸入几个分子。
只有李博看出来了,韩海涛煮的虽然是面,但却不仅仅是面:从一开始,观众们的心理就已经被韩海涛所操纵。适才他故意放出肉汁香气,满盈大厅,先钓足了观众胃口,而后用锅盖斩断气味来源;闻者正陶醉其中,却猛然没了,就会象吸毒没大烟一般心急火燎,求之欲渴。这一诱一断,就无形使得观众的渴望上升了数倍,届时吃起面时则更觉美味。一个上乘的厨师
李博不得不承认,这一碗红烧牛肉面从开始到结束,韩海涛可以说是将每一步都考虑到了,面面俱到,殊无遗漏,而且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达至完美,是一件完美无缺、全无破绽的杰作。
韩海涛也是这样想的,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发挥的这么好,真正到了人面合一心意相通的境界。
面对这样的敌人,李博究竟是否还有胜算?想到这里,韩海涛不禁转头去看,从李博的表情,他看出李博对这碗面有着极高评价,但也仅仅能够看出这一点罢了。这个对手还是一副淡然神情,不见任何恐慌或者畏惧,刚才汹涌的华丽浪涛到了他这里却成了春风拂柳,力无处使,轻轻化为无形。
韩海涛找了把椅子坐下,沉默地盯着李博。
杨立与舒曼教授这时候已经吃完了,盘中干干净净,分毫不剩。两个人的表情难以描摹,那是一种接近圣洁般的满足,自面部荡漾开来,推展到四肢百骸,将身体彻底消融,只将灵魂拔擢到一个新的层次。
足足十分钟,两人都不置一词,久久无法作声。等到他们恢复神态之后,李博已经站到了灶台前面。
“我希望看到的是强者之间的拼斗,不要让我失望。”
杨立听到舒曼教授低声咕哝了一句。这时,所有人包括韩海涛在内,都注视着李博,和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人都很好奇,想知道究竟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能与刚才那盘红烧牛肉面抗衡。
李博拿起塑料袋,把它倒在灶台上。韩海涛的脸色骤变,那只是极普通的一包泡面,别无他物。旁观者都开始窃窃私语,杨立几乎站起身来,他张大了嘴,唯有舒曼教授双手抄在胸前,安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眼神却严肃无比。
李博开始动作了。
他撕开包装,拿出一块面,扔入锅中,又把调味料点入,浇入煮沸的开头没顶,盖上锅盖。过了三分钟,掀开锅盖,将面捞出来放入碗中。当这碗面端到舒曼教授和杨立面前时,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三分钟多一点。
全场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被他这种烹饪方式惊呆了,他们都快想不起来这种古老陈旧的办法,如今却清晰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韩海涛激动地站起身来,面色涨红,指着李博很失态地大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泡面。”
“就是这样?”韩海涛觉得这根本是一种侮辱和嘲讽,他很愤怒。
“泡面,毕竟是要用来泡的啊。”
李博淡淡对韩海涛说道,同时把碗递给了他。
简单、直接,真实、没有任何后着,没有任何花俏与噱头。
这就是返濮归真的泡面。
次日,李博大胜。
所以,这个故事讲的并不是泡面,而是简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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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米洛与塞尔薇 | [美]艾略特·芬图希尔 | 《米洛与塞尔薇》作者:[美]艾略特·芬图希尔
蓝山译
埃略特·芬图希尔于1993年首次在科幻杂志上发表小说。此后,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阿西莫夫科幻小说》以及《惊奇》、《科幻时代》、《怪人》、《原始科幻》等期刊杂志上,而他本人则作为近年来科幻小说创作领域中最富独创性的新星作家之一,逐渐受到评论界的关注。在高速发展的狂想型现代灵异小说家中,他的创作水平可与R·A·拉法第、霍华德·沃德罗普以及小巴尼尔·巴瑞特媲美。芬图希尔是纽约州罗彻斯特市一名面包糕点师的儿子,曾从事表演艺术并担任过化装假面戏剧和默剧的教学工作,两次获得单人艺术表演国家基金奖,现居住在加利福尼亚州圣达罗沙市。
本文属于他的作品中节奏较缓慢的一篇(但行文仍不失其幽默风趣和奇思妙想),让我不禁回想起西奥多·斯特金那如诗如画的极品佳作。芬图希尔以其细腻的笔调刻画了文中两个怪异人物之间悲喜交织的奇特关系。
“万事万物都有其特殊的气味。”米洛说。他全身瘫缩在舒适的金色扶手椅里,而医生则坐在他对面朴素的兽脚爪高背椅上。他紧张地用手指敲打大腿内侧,并四下打量整个房间。
房间的基调极暗,室内陈设着带卷涡花纹的木制家具。医生的红木卷盖式办公桌后的窗户上悬挂着厚重的窗帘,旁边的墙上满是镶嵌在镀金框中的文凭,还有一张行医执照。他能闻到医生剃须后所用的乳液的香味,也能闻出上一名患者残留的气味:那一定是个体型庞大的女人,一个使用杂货店劣质香水、臭汗满身的食肉动物。
“气味?”德沃尔医生一贯神情焦虑。他那副盘根问底而又过度不安的表情活像一张王牌,能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你于中最绝的牌引出来。他有一头拳曲的银丝,身上穿的套衫和肥裤子使他看起来像个布娃娃。他有些上了年纪,双颊和下巴松垮垮的,一如他身畔窗帘上的褶子;鼻梁上厚厚的框架眼镜放大了他疲惫的双眼,为它们平添了几分哀怨。他身材矮小,几乎与侏儒无异,但他的行为举止中从未透露出分毫的自卑,因此这也不甚引人注目。
“我姐姐过去常这么讲。”
“为什么?”
“我不记得了。”太多的往事都记不起来了。除了睡觉以外,米洛生命的行进速度似乎太快了些,使得记忆如同匆匆过客,无法长久地存留于他的脑海。尽管记忆的片断和睡眠从不受他的欢迎,但它们仍形同鬼魅,不时滋扰着他。比如说,他姐姐的名字。虽然他强制性地认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只说出名字甚至于只想一想,对他都是致命的打击。
长时间的停滞。德沃尔想利用沉默来套他的话——所谓“真空恐怖”效应——可惜没有得逞。米洛保持着他惯有的冷静。他想保守的秘密不是眼前这个精神科医生轻易骗得到的。
德沃尔医生打破了沉默:“你睡眠好些了吗?”
“好些了。”
“开的药都吃了,嗯?”
“对。”药片是一把双刃剑,虽然可以让他免受梦魇的滋扰,却也能让他失去冷静的自控能力。
“我们来谈谈你的梦境吧。有你想谈的吗?”
米洛极不情愿地说:“有。”他能在攫取诱饵的同时躲过捕鼠笼子里的圈套吗?
“说吧。”
“天很黑,在降雾。”
“你在什么地方?”德沃尔问,米洛哭了起来,“没关系,让眼泪流出来吧。你不必马上回答我,好吗?”
“我还做了一个梦。”
“嗯……”
“我梦见一个垃圾桶,那种大容积、装满了残汤剩菜和废弃物的垃圾桶。有辆轿车撞了上去。”
“是你在开车吗?”
“你没听明白!”米洛用拇指钩着裤腰往下拽,再将衬衫猛地提起,好让德沃尔医生能看见他的屁股,“它被撞得粉碎!所有的东西都冒着热气,滴着水,发出噼哩啪啦的爆裂声。”
“你想给我看什么?你是想说你自己受伤了?可我没发现任何伤疤啊,米洛——我们在谈一个梦,不是吗?”
“没错,这就是我刚才在候诊室里做的梦。我在那儿打瞌睡了。”
“你梦见你的臀部在车祸中受伤了,对吗?”
“不是的,不是的!是车上的挡泥板、发动机罩和引擎!它们被撞坏了!”米洛又哭了,“我是个怪物,十足的怪物!再给我开点药吧!要效力更强的!我快支持不住了!”
德沃尔医生顿了一下,问:“米洛,当轿车撞上垃圾桶时,你在哪里?”
“我还做了一个梦。”米洛不假思索地说。他生气了,像一个忍住眼泪的幼小的孩童一样破口大骂。
“我们再谈谈上一个梦吧……”
“有一扇窗玻璃碎了。”
“就这些?”
“就这些。”米洛觉得自己的皮肤和头颅也如窗玻璃般碎裂开,散架了,落入自己的骨盆中,而剩下的五脏六腑则被无情地撕裂了——但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仿佛在同飓风比试嗓门:“好痛啊!”
“玻璃划伤你了?”
“没有。”
“我没听明白,米洛。你做梦时梦见你自己在什么地方?”
“雾,垃圾桶和轿车,窗玻璃……”米洛枯瘦的手指死命攥住椅子边的扶手,仿佛自己坐的是张电椅。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目光穿越过德沃尔医生,落在三千英里外的鬼魅身上。它们如同沉船舷窗边的死人,在过去的岁月里朝他频频挥手。
德沃尔医生打断了他的沉思,“如果不想说就算了,米洛。”
米洛呆住了,随即又颓然倒进椅子里。
医生把手扶在骶骨上,身体微微后仰,扭动着脖子站起来,骨节中发出轻微的脆响,“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很好,米洛,你表现得不错。我们一起谈了谈你做的梦,讨论了一下你的睡眠问题和你的姐姐……”
“我没跟你提过我姐姐。”
“好的,好的。我们得让你放松点,明白吗?我会给你增加氯丙嗪①的剂量,舍监每天早晚都会按时把药给你。我会通知他们的,你用不着操心。你只要尽量表现得好些就够了,懂吗?记得帮我记录下你做的那些梦,好吗,米洛?”
“好的,没问题。”
【①氯丙嗪(chlorpromazine或thorazine):用于治疗呕吐、焦虑和精神紊乱的药物,是儿童情绪障碍的适用药。】
德沃尔医生站在米洛面前,等待着他站起来。他的心理真空泵又
开始工作了,他想把我从扶手椅上吸出来,再把我赶走,米洛心想。
德沃尔需要睡眠了,他一直认为睡眠不足是美容的大敌。
米洛站起身,连谢谢或再见都没说就转身出了门。候诊室里空无一人。米洛穿过候诊室,打开了大厅的门又顺手关上,而人却没有走出去。他等了三十秒钟,又走回德沃尔医生的诊室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
他听见德沃尔拉开厚窗帘,打开一扇窗。窗户颤动了一下,同窗框擦出一声尖响。接着,他听见拉盖式办公桌咔嗒一声打开了,德沃尔开始对着录音机说话:
“米洛就快要发现了。如果不是我及时阻止的话,他刚刚已经说出来了。在这时让他知道一切是最不合时宜的。我认为最恰当的做法是放慢他的速度。氯丙嗪对此有所帮助,但并不完全可靠。这件事很棘手。如果他太紧张,身体的过度疲劳会让他不由自主地说HJ}一切;当然,如果太放松了,他会变身。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不能再把他留在教养院了。需要找一个人来负责一些事务,我已经无法控制即将发生的事了。让塞尔薇到这里来吧,这是惟一的解决方法。记得今晚给塞尔薇打电话,哦,不,现在就打,马上打。
“噢,对了!他又提起气味了,但好在他似乎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还有一点时间……天啊,我必须睡一会儿,我的膝盖都快变形了。”
录音机咔地停了。米洛听见德沃尔伸懒腰、打哈欠,接着传来脱衣服的沙沙声和德沃尔将两把椅子拼在一起时摩擦地面的响动。没过多久,他便鼾声如雷了。
那台小机器!那个藏在德沃尔医生拉盖式办公桌里、包着打孔皮革的小盒子隐藏着米洛所有的秘密!它就像原始人的图腾灵魂:一个皮口袋、一片羽毛、一个藏在空心木头里的木刻娃娃,或是一切用以抵挡摄人魂魄的魔鬼和敌人的类似物件。只是如今恶魔已经占有了米洛的灵魂。
候诊室里有一扇假窗户,厚窗帘后面只是一面墙,正对面则是一些翻版名画。米洛每次来看见的画都不同。有时他走出诊室看到的都已经不再是进诊室时看到的那幅画。德沃尔一定是雇了人悄悄进来换画,就像雇人给婴儿换尿布一样,只是他没见过罢了。每当米洛通过德沃尔医生把自己的灵魂传进那个皮革包裹的小盒子时,i画便从蒙德里安换成达利,从马奈换成蒙克或不知名的拜占庭画作。每幅画的装饰框上都有黄铜铭牌。现在挂着的是一幅中国的画,一只威武的猴立在云端,头戴插有华美羽饰的紫金冠,手中挥舞着一根铁棒。
米洛蹑手蹑脚地从门边走到假窗户那里,躲在厚窗帘后等候着。原本平展的窗帘因此鼓出来好大一块,但他希望要是德沃尔出来,他会因为太困乏而忽略这一点。况且就算被揪出来也没什么坏处吧?无论在教养院或在学校,周围人看他的眼光虽然让他浑身不自在,但却给人以被宠爱的温馨感觉。
候诊室里见不到日光,很难判断到底过了多久。但米洛觉得已经过了很长~段时间了,而他在此期间没有服用氯丙嗪。他胃里常常出毛病的肿块,那个老肿块开始隐隐作痛。米洛强忍住逐渐加剧的疼痛紧贴墙站着,呼吸着窗帘后的尘土。
他最终还是冒险走了出来。鼾声已经停了。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但什么也没听见。这个搜集米洛梦境的人在做梦时会是什么样子?米洛一点一点地悄声转动门扭锁,直到锁被转开;他将门推开一点点,往里偷看。
真不可思议,房间里没有人!德沃尔不见了。扶手椅和兽脚爪椅仍旧摆在诊室中央,组成一张怪异而极不舒适的床。米洛踱进房间,关好门,似乎是为了确定德沃尔真的不在房里,为了确定自己的感觉无误。诊室里没有动静。窗户开着,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出口了,而诊室位于大厦的六楼。
米洛就像一只在窥视洞里老鼠的猫一样,眯起眼睛,歪着头仔细观察着整个办公室。结论是,德沃尔不在。可能他在无意间站着打了个盹,而德沃尔就直接穿过候诊室出门了。米洛走到办公桌边,将盖子打开。录音机赫然躺在桌肚里。他打开录音机取出磁带,上面标有他的名字,整盘磁带都是关于他的。他把磁带放回机器里倒带。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绕过街对面大厦的顶层穿透了悬挂在窗棂上的一块水晶,在诊室的墙上撒落下彩虹般的七彩光华。水晶在微风中来回摆动、旋转,斑驳的色彩也随之遍布整个房问。米洛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德沃尔医生的水晶或是它映出的彩虹。原来这个糟老头也非全无情趣之人!
水晶棱镜撞在了闪着微光的窗玻璃上。磁带呼呼地转着,终于停下了。米洛按下了播放键:
“米洛·史密斯。史密斯不是他的真名,我们只是这么叫他而已,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但他的名很可能就是米洛。十四岁。断断续续犯过很多相对而言不太严重的错误,如:妨碍治安的行为、殴打别的孩子、小偷小摸,等等。还经常逃学。由教养院代为监护已有约七年时间。总的来说,性格比较内向,很害羞,情绪极度紧张,有很多怪癖,很可能患有强迫性神经症。还有,其行事极为诡秘。
“为他建档是因为他会做一些暴力性的、妨碍睡眠的梦,并惊醒别的孩子们。还有证据显示他有自残行为。他长期失眠,神经紧张。整个人看上去一团糟,眼珠深陷、骨瘦如柴,让我想起老照片里那些从奥斯维辛、卑尔根一贝尔森和达豪纳粹集中营中释放出来的犹太人。他要是再穿上条纹裤、戴上‘大卫之星’①那就更像了。
“他每次来都像是在干等着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快点耗光。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来了!为什么?这一定有原因。目前为止氯丙嗪的效果还不错。下周……”
【①“大卫之星”(starofDavid):以色列国旗上象征犹太教的六角蓝星。】
米洛按下暂停键,想了想。为什么他会来?没有人能强迫他,也没人能伤害他。他已经把自己伤得够厉害的了,他尽量控制自己,没有什么能对他构成更大的威胁。他在两张椅子上舒展开四肢,将录音机当成毛毛熊抱在怀里,再三思量:为什么?
窗外,华灯初上。米洛不知睡了多久。夜幕已悄然降临了。睡这么久不太正常,有些危险。幸好没做梦。墙上仍有一道彩虹,一道全新的彩虹!米洛走到窗边将手挡在水晶前。
原来如此!那块水晶如今只充当了道具的角色。彩虹一动不动。它是描在墙上的,而且肯定是趁太阳落到麦考利大厦时,临摹水晶上折射出的那道真的彩虹画上去的。有趣的是他从没注意过。不过他倒是常常背墙而坐,何况他每次来回都是忧虑重重,无心顾及其他。
播放:
“……我很想提醒我自己:塞尔薇已经找到利用佐恩引理来变身的方法了。她找到了变身原型链条中所有上限的最大元素……”
停止。倒带。播放:
“……变身……”
停止。倒带。播放:
“……变身……”
停止。
大厦下,开过一辆车,车窗没关,车内收音机的广播节目在讲述一只猎狗的轶事……一首老歌渐渐消失在消音器沉闷的响动声中,只剩下鼎沸的人声和汽车鸣笛的尖叫。看电影的人们陆陆续续来了。
米洛仰视着墙上的彩虹,看着它在窗外昏暗的霓虹灯映衬下发出星星点点的光。
播放:
“……为什么每当我想起米洛时总会想到塞尔薇呢?难道他也跟我们一样?”
停止。倒带。播放:
“……难道他也跟我们一样?”
磁带“咔哒”响了一下,然后是短暂的空白,可能是这一段被有意抹去了,抑或只是出了点小差错:误按了一个键,机器自动停了一下;要不就是磁带有点松了。但它马上恢复了正常:
“现在我弄明白一些关于米洛·史密斯的事了。我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他想对我干些什么。当他对我建立了足够的信任来向我描述他的梦境时,我开始懂了——奇怪的无生命物体的浪漫史、动物式的幻想、无形飞翔的感觉、他的极度恐惧;以及另外一些事实依据,就好比古老传说中梦想家被单上的神奇尘埃。
“我一向采取的方法是错误的。我不该急于求成。我应该给他增加氯丙嗪的剂量,展开长时间的细致工作。三思而后行啊,德沃尔,否则你会误己误人。哪怕政府不愿再提供资金,也要强迫它付钱!姑且给它安上慈善活动的名目吧。天知道,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停止。倒带。播放:
“……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停止。倒带。播放:
“……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停止。
“德沃尔医生?”——走廊里传来一个声音。“德沃尔医生?德沃尔医生?是我,德沃尔医生!你在里面吗,先生?”外间的门上传出了一阵急切的敲门声,还有摸索钥匙的响动。
米洛胃里的肿块更难受了,他不得不站起来以缓解疼痛。他轻手轻脚走到诊室门边向外窥探。室内没有开灯。只有大街上及附近建筑的灯光和广告灯箱的光穿过诊室的窗户透进来,在米洛推开的诊室门缝里投下一道灰绿的光——还有墙上的彩虹在米洛眼角映出半点光亮。
在候诊室的一片漆黑中,米洛看见一个像小动物般的东西鬼鬼祟祟地赶在他前面,穿过诊室的门——那一定是彩虹的余像留在他眼中的幻影。
除了彩虹以外,候诊室里空荡荡的。但米洛觉得自己刚才一定又打了个盹,因为墙上的画又变了。一定有人进出过候诊室,只是没把他惊醒。美猴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蒙克画的嚎叫的桥上的嚎叫者,连空气和江水也仿佛在一起放声嘶吼。
他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在刹那间,米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转动的钥匙就是他自己。他又重新进入诊室,紧闭上门,心怦怦直跳。
突然,他惊讶地听到候诊室里传来德沃尔医生的声音:“别开了,等一会儿。不好意思,我来开吧。我刚才可能睡着了。”
是刚才溜出去的那东西!每个人都在监视我。米洛奔到打开的窗户边,跃上窗台——好高啊——他仔细聆听着。
他把德沃尔的水晶从绳子上扯下来扔出窗外。水晶带着一道亮光骤然直落下六层楼,在一块路沿石上摔得粉碎。
“……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他瞪着画有彩虹的墙——漆黑一片,彩虹不见了。或许是米洛自己的黑影挡在了上面,使它无法反射窗外的光线罢了。他听见走廊的门打开了。
门外的声音高了八度:“噢,很抱歉,医生,我必须得来巡查一下。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这里,我觉得可能是您,但我需要确证一下。”
“没关系,我很高兴您来巡查。何况真的有可能不是我在这里,而是别的人。”
“对啊。这里一切都还好吧?”
“很好。况且我还有武器,记得吗?”
“记得“但我还是觉得不保险。”
“我觉得很保险。”
“当然,负责这里的是你,医生。”
大门关上了。诊室的门被推开了。米洛纵身跳了下去。
“你一直都能那样飞吗?还是说这只是场疯狂的意外事敝?”那个大个儿孩子叉起米洛的一根薯条——“不介意吧?”——然后把薯条送进嘴里。他只比米洛高一英寸,但脸上那副白鸣得意的神情让这个差距显得要多出5英寸来。要不是吞咽薯条的话,他会一直不停地说下去,“如果你能随心所欲地飞的话,小家伙,我倒是有个提议。”
他们正坐在一间油腻的大饭店角落里。那里的灯光如同漂白剂般强劲刺激。面如土灰的烟鬼们啜着咖啡自言自语,声音或大或小。一个身材瘦小、牙齿疏落的俄克拉荷马州妇女正用一只手摇着她那刚学走路的孩子的助步器,另一只手则紧攥着一块冒绿油的热狗面包往嘴里送。临桌有三个大学生在啃着夹肉面包,讨论着海德格尔。老板亚理士多德·吉特西则一边擦着烤架,一边把电话夹在肩头同女朋友甜言蜜语。
那大孩子戴着一顶圆顶黑礼帽,穿着一件黑皮夹克,是那种意大利街头暴徒爱穿的大衣样式,而不是摩托车手常穿的那种。他的裤子是系带的红白垂直宽条纹裤,松垮垮的;鞋是丹士金牌黑皮鞋——他难道是走钢丝的?或是芭蕾舞演员?从他的衣着上很难判断出其职业。
“嗯?你会飞吗?”
米洛用一小块烤奶酪蘸起一些调味番茄酱,但却没有吃下去。他把一整盘薯条推到大孩子面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谢谢,我吃饱了。”
米洛偷偷瞅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什么:T恤衫、泛白的牛仔裤、胶底运动鞋和牛仔皮带——这是他们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有带套索的梵天牛皮环扣。
“你不是在企图自杀,对吧?”
“嗯,不是的。”
“我觉得你应该可以再飞,你肯定有这天赋。我刚才正好路过,看见你像炸弹一样呼啸着落下来,还听见你砰一声砸在地上。我一时间还真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我冲上前,看见你躺在你的翅膀里。那是翅膀吗?你从哪儿弄来的?那对翅膀和你收起来的那堆羽毛是你自己做的吗?你用了空气动力学原理,对吗?告诉我吧!我是搞表演这一行的,小家伙。我会帮你的。给我讲讲……吃个馅饼吧?”
米洛从桌边站起身,四下张望找寻出口。
“嗨,坐下来。我还没说完哩。你想去哪儿呀?我敢肯定你无家可归。你瞧瞧你自个儿那模样!我可以给你找个地方住,不用卖苦力,不用交租金,只要跟我谈谈就成。小家伙,咱们谈谈吧。”
米洛正待要走,小腿突然一阵剧痛,让他无法举步。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没有磁性的指南针。该往哪里去呢?不能回教养院了——他们会把他送回德沃尔那里的!除了那里,别的地方都大同小异。他甚至可以住在这个饭店里自言自语,呼吸烟味,品尝油腻。他可以死在这里,可以给刚学走路的孩子摇助步器,直到老死。
“回来,”大孩子说,“我给你买块馅饼。我富可敌国,跟克罗伊斯①一样富有。我是搞演艺这行的。”
【①克罗伊斯(croesus,?~约前546年):吕底亚王国末代国王,在位时期约为前560~前546年,相传为古代有名的巨富。他的名字后来成为“富豪”的代名词。】
米洛坐了下来,“可我不想说话。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在追踪我。他以为我有一些他想得到的东西,可我一无所有。我看上去像是有什么值钱东西的人吗?”
“那些翅膀呢,孩子?它们一定很值钱。”
“你看我身上有任何隐秘的口袋吗?”米洛把手臂伸过头顶,说:“你一定是看走眼了。我是运气好才安全落地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这件事很蹊跷,小家伙。但我无所谓,我挺喜欢你的,况且我就是靠不可信的东西讨口饭吃。看这个。”大孩子从里面的马甲口袋中拿出一张名片,扔到桌子对面的米洛面前:
☆☆☆星月☆☆交辉☆☆☆
为各类节日庆典、大型会议、社交聚会、
戏剧表演和宣传活动等提供
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
精彩表演、梦幻场景及木偶剧
S·维杜奇表演大师
(为资深顾客提供等解构化服务)
“什么叫等解构?”
“这是行话,小家伙。专业使用它的人一般都知道;他们看到名片上的字,自然就知道我能提供什么样的服务了。这是我的副业。”
“它指的是什么?”
大孩子斜倚过桌子,眼睛直盯着米洛的神情以注意他的反应,然后一字一句地低声说:“你看,假设你有两个球,一大一小,密度同砖块差不多。我说我能够把小球拆开再组装成大球,或是将大球拆装成小球,其间任何一个过程都不加入或减少任何材料。你觉得容易办到吗?”
“这正是迪迪想知道的!”米洛从扶手椅中惊起,如同触摸到高压电线一般。八年来,他从未提到或想起过这个名字。他咳嗽了一下,想掩饰自己的惊惶,但大孩子并没有因此而漏过它。
“迪迪是谁?”
“我不知道,总之是一个人吧。我说过了,我不想说话。”
“她是个极聪明的人吗?”
“她是我姐姐。别提她了,行不行?”
“行,行!”大孩子说,“我家里也有些聪明人——聪明人或是古怪的人,随你怎么叫都行。我是惟一一个正常的人……看看名片的背面。”
米洛不得不翘起名片以便看清楚些,他看见了——名片背面横着一道彩虹。
“我是个演木偶戏的人,小家伙。我就是S·维杜奇,星月交辉股份有限公司巡回表演艺人。我希望你能跟我合作。你认为怎么样?你也会同克罗伊斯一样富有的。”
“我不知道。你今晚会收留我吗?”
“我不是说了会吗?我们走吧。你累了吧?等一下——吃馅饼吗?”
“不吃。”
“那你叫什么名字?”
“米洛。”
“好的,米洛。跟我来,小飞侠。”S·维杜奇将一块银币扔进一整杯水里,又从地上拾起一只踏扁了的万宝路空烟盒,撕去侧面,盖在水杯上。接着,他托住烟盒盖,将水杯倒扣在桌面上,再将烟盒盖抽出来。银币停留在了倒转的水杯底部。“怎么样,不错吧?当是服务生的小费吧。没关系——吉特西喜欢我。”
米洛跟随S·维杜奇穿过那群喝咖啡的炯鬼、做雇工的母亲和大学精英们——有个妓女走了进来——他们走过柜台出门去。
“再见,吉特西,你这个老投毒犯!”S·维杜奇说。
“再见,星月交辉!”
他们走入门外微凉的夜风中。
走过了二十个街区,天越来越黑了,周围的房屋也越发破烂。米洛觉得迪迪正躲在垃圾箱后注视着他,他只好尽量不朝她那个方向看;有个皮条客开着一辆1919至1930年间出产的卡迪拉克轿车经过,迪迪利用这一瞬间掩护好自己;她又站在了一所廉价公寓的窗口,将望远镜对准了米洛。德沃尔和她在一起。他个头矮小,四处都可藏身,他甚至可以躲在消防水龙头后或下水道井盖下,给迪迪打电话告知她米洛的下落。迪迪有自己的警服、巡逻车和手枪。德沃尔也有一支手枪,他自己说的。
不要再想迪迪了。要试着不去想某些事情,让它们存留在被遗忘的角落里。代价就是长在胃里的结瘤——和失眠。不要再想……想谁了?
他们来到一个布满烟尘的临街铺面前,S·维杜奇掏出钥匙。
在一扇凸窗上用模板印着几个显眼的连体字“芳草绿荫”,下方印着“喝杯咖啡聊聊天”。铺面里透出一丝红光。
S·维杜奇转动钥匙,推开门。
门枢吱呀作响,窗户也跟着呻吟起来。一阵馥郁的紫藤花香弥散在空气中。
“万事万物都有其特殊的气味。”米洛说。
“安那克萨哥拉①的理论!”S·维杜奇说,“气味、芳香、精油味、知觉力!万物无所不在,没有物体能像它的表面那么稳定!这就是我干的那行,小家伙!你是怎么知道的?”
【①安那克萨哥拉(Anaxagorus。约公元前500~前428)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著有《自然论》一书。】
“我姐姐过去常这么讲;没什么特别的。”
他们走过倒扣着椅子的圆桌,在屋后转进一个小角落,维杜奇轻轻打开一盏灯。旁边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来吧。”
他把米洛带到楼下漆黑的小剧院中,圆形的舞台周围有十几条从教堂搬来的长条椅。舞台上有一张带帐的大床。
“你可以睡在这里,我睡楼上。拐角那里是洗手间。我把楼梯井上的灯给你留着,免得你害怕。明早见,小勇士。”
S·维杜奇摘下圆顶黑礼帽。他晃了晃头,褐色的长发如瀑布垂练,披散到腰际。
“你是个女孩!”米洛叫道。
“当然啦。你以为?”
“‘S’代表什么?”
“塞尔薇。祝你美梦香甜,小家伙。”她爬上楼梯,将米洛一个人抛在地下室无边的黑暗中。
星期天早上,迪迪坐在图书馆里,米洛拿着一本苏斯博士①的书坐在她怀里。他盯着她的书,书上的插图有的像叠得很古怪的信封,有的像子午线扭曲的地球仪。
【①苏斯博士(Dr.Seuss,1904~1991):当代美国最受欢迎的儿童文学作家及插画家,其个人丛书包括《带高帽的猫》、《鬼灵精》、《绒毛树》等。】
迪迪说,有些字母是希腊语,有些则是德语。有一个希伯莱字母:阿尔发(α)。阿尔发后面是一个极小的零。阿尔发加上一个小小的零,后面跟着一个懒洋洋横躺着的8:这代表无穷尽。
“你是这么做的吗,米洛?”迪迪低声耳语。她没盼着米洛回答。妈妈正在家洗手。洗手,洗手,不断地洗手。
突然间,他又回到了芳草绿荫黑暗的地下室,空气中充斥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图像,红的、绿的,各种错综复杂难以分辨的几何图形。他觉得自己似乎刚尖叫了一声,但四周毫无动静。他将自己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以确定自己还是个人。他摸了摸自己的皮肤上有没有长毛、肩胛骨上有没有长翅膀。
塞尔薇跟德沃尔是一伙的——当他记起自己身在何方时,这个想法如同一根钢针猛地刺穿了他。
他又睡着了。他面前摆放着七支蜡烛,还有一支代表好运。正当他要吹灭它们时,他发现自己吹不动了。他化成了吹向火焰的那阵风。这想法只持续了一秒钟。蜡烛熄灭了,他笑了,但周围的人却都在厉声尖叫。一些孩子还用手捂住了眼睛。
“出什么事了?”米洛问。
迪迪满脸好奇地注视着他。不,不光是好奇,她脸上还写满了欲望。
妈妈没见到当时的情景,她正在厨房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水槽。爸爸双目圆瞪,张大嘴一动不动,肌肉像一只受惊的流浪猫一样绷得铁紧。“你干什么?你这算是什么恶作剧?”他舔了舔嘴唇,向整个房间扫了一眼,目光中带着狂野的神色。
“没事!没事!”他跑到门边又折了回来,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来。“我什么都没看见。”他摇动着其中一位客人说,“闭嘴,都给我闭嘴!没事了!”
大家都止住了哭,但仍心有余悸。
“没事了,对吧,米洛?对吧?”
“对,爸爸。”
“这可真是一场恶毒的玩笑,米洛。你刚才是躲到桌子下面去,又钻出来了,是吗?别再让我逮到你开这种玩笑。”
米洛再也不会了。
“怎么了?”塞尔薇穿着她的条纹裤和无袖背心,在地下室门边投下一道侧影。楼道里微弱的灯光洒落在她身上,她仿如一弯柔美的新月照向大地。
“嗯?”他坐起身来。原来他一直和衣卧在被单上。
“你刚才惊叫了。怎么了?怕黑吗?说吧,别不好意思。”她向他走过来。反射进来的微光穿过几缕发丝在她裸露的肩头跳跃。她拂开发丝,一瞬光亮落在她的半边锁骨上。
米洛抬头凝望着她那张线条柔和简单的脸庞、宽阔的额头、光洁温软的鼻梁和圆润的嘴唇。轻软的背心飘过她的肩头和瘦小的胸脯,掩在她身上。弥散的光线在她胸前投下X射线般的阴影。接着,她便融入了米洛床边无所不在的黑暗中。
“你别过来。”
“你不会以为我要施暴于你吧?我得打开舞台后的一盏小蓝灯,那是技师在作舞台指导时用来照明的。你要是想打开两三盏强烈弧光灯也可以,控制板就在那后面。我刚才正要去给你开灯呢。不用说谢谢。”
“好吧,把蓝灯打开吧。可你别碰我。”
“你真讨人嫌,你知道吗?”
当塞尔薇经过他的床边消失在房间后浓重的黑暗中时,米洛将被单紧紧攥住,裹在身上,整个人蜷缩在床帐下。塞尔薇的身影偶尔会闪动一下,但只看得见她的一方肌肤、一个衣角或是跃动的几块光斑。米洛听见咔嗒一声响,幽暗的蓝光从一道窗帘的角落里透出来,然后窗帘被拉开了,黑暗的房间连同空气一起被染成了蓝色。一眼望去如同潮水退去后的蓝色沙滩,布满了被冲刷到岸边的沾满蓝色海藻的废弃物。
“还行吗?”她问。
“不错……我刚才真的尖叫了?”
“对啊。”
“不是因为黑暗。我不怕黑的。但现在这样更好些。谢谢你。”
“不客气。没事了吧?”她在舞台上兜着大圈,穿花拂柳般绕过长椅,走过房间。
“嗯……嗨!”米洛在她正要走上楼梯时叫住了她。
“什么事?”
“为什么舞台上有一张床?”
“别问那么多。”她步履沉重地走上楼梯。
米洛听见她四下走动,然后躺下来,不久便喃喃入梦了。
他们是同谋。肯定是一伙的。米洛低声自语:“我要监视她,找出她的秘密。她和德沃尔的秘密。他们一定想干些什么。还当我是个白痴,看我怎么捉弄他们。”
今晚不吃氯丙嗪了。他身上隐隐发痒,但说不出是在那个部位,手也够不着。每次一闭眼他便睡熟了;可只要一睁开眼睛便又觉得已经醒了好几个小时了。他的每一个知觉都同德沃尔的恶意以及塞尔薇的阴谋相联系。他像一个遭遇轰炸机的步兵那样对自己说:“警觉些,米洛。”
迪迪让他坐在膝头,轻轻把他抱在怀里说:“世上的一切都是由数字构成的,这是毕达哥拉斯说的。无论是什么东西,总有些相似的地方,明白吗,亲爱的?什么?相似的地方是不是数字?欧几里德全错了。一个小男孩同一张美国银行的万事通信用卡之间是没有完全对等关系的,不是吗?两者如同天使与普通物品,是没有共同点的。小男孩面孔上有七窍,长着屁股,会挤眼睛,可信用卡却同任何地方都联系在一起。小男孩和信用卡在拓扑空间中不属于同一个属。”
“可有些东西的确是一样的,无论你是从甲处到乙处或是从乙处又回来,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你,不对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为什么要留意这个呢,迪迪?”
“米洛,你为我变化一下吧。当你变身时,我从来都不希望你停止。我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样我们就不会失去你了。”她使劲翻动书页,由于用力过猛而撕裂了几页。图书管理员说了句什么,但迪迪没理会他,“或许这跟等解……”
楼上:“嗨!你还好吧?”
“什么?”
“你又尖叫了。”
“对不起!”
地下室里没有阳光,只有蓝色的灯光,让人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米洛在做梦与清醒之间穿行,如同一列地铁在黑暗的都市中隐现于站台与隧道之间。他起身去洗手间,跌跌撞撞地走过“后台”的控制板,那里堆着体积庞大而古旧的电阻、穿了绳子的带夹写字板、空可乐瓶和灰尘。当后台的光照不到他时,他根据自己的脚步声判断出了自己的方位。他走到铺有地砖的洗手间,脚步声的回响更大了。
洗手间的门开着,门边还有一个装满脏水、用来清洗拖把的桶挡着。脏水表面泛着浮渣,映出几道彩虹。日光透过浴室窗户溜了进来。
米洛走进阳光里小便。阳光、小便、清晨的微风,组合成一场虔诚的祝祷①。他走过彩虹和电灯调光器,穿过舞台回到楼梯处。火腿的香味飘进了他的鼻子里。
【①基督教礼拜仪式的最后一个程序。】
正当他要上楼时,一只巨大的乌鸦从上面探进了楼梯,呱呱叫了几声,然后用尖锐嘶哑的声音说:“汤煲好了,小家伙!”
米洛吓得倒退三级楼梯。
紧接着,塞尔薇的脸出现在乌鸦的旁边。她继续用乌鸦般的声音说:“人类可以享用鸡蛋和烤面包!木偶可以享用画上的鸡蛋和烤面包!”她又伸出一只手臂,上面套着的木偶由五六个穿着雨衣的小人组成——其实就是个有很多下颌在一起牵动的木偶,说:“呀!咿!”
“哦,闭嘴,”塞尔薇说,“不然我就给你吃一张钓饵蚯蚓的画。”她身子一缩,同她的木偶一起消失在视野里。过了一秒钟,小人又出现了。“作钓饵的蚯蚓!”它们耸了耸肩,“我们不爱吃那种蚯蚓!”它们跑开了。
楼上的墙壁上挂满了海报、面具、手动偶和木偶,大小各异,规格不一,都用吊钩和线挂着。还有饮宴古典音乐会、英国童话剧、贝克特、尤内斯库、查拉和阿尔托的戏剧演出宣传海报,上了光漆、用锡装饰出浮雕图案的香烟旧广告画。还有一张墙面那么大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愉悦地微笑着,像飞鸟一样从高高的窗户往下面的大街上跳——楼下,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对此浑然不觉,仍费力蹬着车前行。海报下写着一行法文:“SAUTDANSLAVIDE”。
“跃入虚无之中。”塞尔薇解释道。
面具中有青面獠牙、眼若铜铃的巴厘岛妖怪、狮头、猴子、青蛙、大型昆虫、外层是美女而里层是骷髅的恐怖面具,以及各种各样的小丑鼻子和一个幼虫状、夸张而又栩栩如生的瑞士嘉年华舞会面具,塞尔薇说这是巴塞尔的一个“生意合伙人”送的。木偶包括已经挂好的大乌鸦和小人儿、带黑帽子的胡子大盗、庞奇与朱迪①、头盔上饰有羽毛的疯狂的奥兰多②以及各种动物和其他小玩意儿。还有一个木偶大小的印刷机、以廉价公寓的窗户为嘴巴的城市街区楼、一片以星星为眸月亮为唇的天空、一座高山、一套锁和钥匙、一架长腿飞机、一辆发动机下带牙齿的卡车以及其他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①庞奇与朱迪:自维多利亚时期起即风行英国的滑稽布袋戏中的主角。】
【②疯狂的奥兰多:根据意大利传奇诗改编的提线木偶戏中的主角。】
万事万物都有其特殊的气味。
塞尔薇已经将一个圆桌上的椅子搬了下来,正在摆放两盘热气腾腾的鸡蛋和烤面包。几只苍蝇嗡嗡地绕着她。
米洛走上前,苍蝇又在他的头颈和脸上发现了新大陆。他用手挥赶它们。
“别这样,”塞尔薇说,“它们是我的朋友,这是埃里克和梅西塔贝尔,小一点的那只叫比尤拉。别碰它们,它们是从州府来的。”
“你说真的?”
“我是个素食主义者,行了吧?”
“那猪肉呢?我闻见火腿味了。”
“猪肉我也不吃。但锅灶上的油我可没办法完全清除,那是这里的业主的,不是我的。行了,快吃吧,小家伙。还有一整天的活在等着我们呢。”
米洛坐了下来。塞尔薇倒上两杯咖啡。
“你很另类。”米洛说。
“另类很好啊,我喜欢。”
“你并不富有。否则你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我说过我很富有吗,米洛?”
“富比克罗伊斯。”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塞尔薇将面包涂上蛋黄,叠起来送进嘴里,“我说的是靠衣服上的皱褶发财。我的主顾们在桌子下面睡觉,一觉醒来衣服上满是皱褶,明白吗?靠衣服上的皱褶发财,这才是我说过的话。这是《圣经》上惯用的说法。”
“知道了。如果这地方不是你的,那又是谁的?”米洛咬了一小口面包,摆弄着咖啡匙问。要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才能达到目的。
“芳草绿荫的业主?你不认识。”
“你是他的下属?”业主一定是德沃尔,他想。
“见鬼,才不是呢。我是这儿的合伙人,我们之间没有依附关系。我的艺术才华得到了赏识,懂吗?你为什么不吃了?想吃肉了?”
“不是。”
“那你干嘛?”
米洛开始吃鸡蛋,然后开始狼吞虎咽。他风卷残云般吃下面包,又将盘子舔得干干净净。
塞尔薇又给他添了些咖啡。“你动作得快点,我们还要穿城去表演。”
“我们?”
塞尔薇将米洛从桌边赶开,收拾、清洗碗碟,同时吩咐米洛把椅子倒扣回桌面上,把地面打扫干净。她弯腰钻进柜台后面绿篷布遮住的角落,拖出两只黑色手提箱,将其中一只递给米洛。
“等一下。”她打开自己的箱子,拿出一顶折叠成扁平状的高顶礼帽。她正要设法使帽子恢复原形,那帽子就抖了抖,撑开了。她用手指转动帽子,让它落在米洛头上。米洛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她又从柜台后抓出自己的黑顶圆礼帽,同样用手指旋到自己的头上。
“看到了?这只是我们干这行的耍的一点小花样,小家伙。如今你也是我的合伙人了。星月交辉!”
手提箱上也印有相同的字样,塞尔薇的箱子上是:
☆☆☆星月☆
他的箱子上是:
☆交辉☆☆☆
“我非戴着这帽子不可吗?”他问。
“当然啦!你戴起来还很合适呢。它变化时的样子很酷吧……”她走到他面前打开门锁,他似乎听到她说,“……就跟你变身时一样。”
他们只在阳光中走了几分钟就到达了地铁站,又走回到地下。他们并排坐在摇晃不定、闪闪发光的车厢里,把箱子平放在腿上。这样子很奇怪,但塞尔薇对此却一再坚持。她还非要米洛坐在她左边,这样两个箱子上印的字就会冲着车厢走廊排列成:
☆☆☆星月☆……☆交辉☆☆☆
“免费广告。”她说。
只可惜没人看。从没有人在地铁上东张西望,那样只会惹来麻烦。米洛听说在地铁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婴儿在这里出生,水会从石头里涌出来,圣经启示录里的四名骑士还会在商人们的翻领中大叫大嚷。因此每个人都目不斜视,手肘紧贴着大腿根部,翻看他们的《新闻周刊》、《国家调查员报》和《纽约时报》。
“昨天我跳下楼时你在大街上干什么?”当地铁运行在曼彻斯特大道与拉斐特公园之间时,米洛问道。要像没事闲聊似的问她,“你当时正好在楼下,对吧?”
“我的广告传单上这么写着:‘有一男孩表演从麦考利大厦东北角坠落’。”
“得了吧,少胡扯,塞尔薇。”
塞尔薇很不自在地在拥挤的座椅上动了动,“拜托!你是个神秘的人,可我不是,小勇士。我当时正好要去一个地方,就这么简单。我说你就不能坐过去点?”
米洛朝座椅角上挤了挤,“你去过我掉下来的那座大厦吗?”
“你指的是你飞下来的那座大厦吧?可能去过,是去过。干嘛?好像去过吧。”她把目光移开。
别太心急,她已经察觉到我有所怀疑了。她很有可能以为我在大厦上见过她,所以要编个借口来骗我。
“我觉得好像是有个主顾在上面,如果没记错的话。”塞尔薇说。
“要求提供等解构化服务的资深主顾?”
“不是,嗯,差不多吧。他需要一些画,大师的翻版名画。是定购的。这只是我的另一项副业。我在那个街区有好几个这样的顾客。那你当时又在上面干什么?”
“看精神科医生。”
“你神经错乱了?”
“我只是紧张,比如睡眠不太好。”
“没错,我觉得你也是。”
“什么意思?”
地铁停了下来。塞尔薇偷偷往米洛那边靠了靠,又坐直了。门开了,两个商业主管模样的女人腋下夹着公文包冲了进来,一边还议论着小麦期货未来的走势。她们抓住一根立柱站定。门又关上了,地铁列车颠簸着继续前行。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你一直在睡梦中大喊大叫,害得我只睡了半宿。”
“我喊了不止一次?我都喊了些什么?”
“谁管你?跟着我,米洛。我会教你如何安睡的……我们到下一个车厢去吧,我不喜欢那两个女的。”
“我提到迪迪了吗?”
“你开口闭口全是迪迪,米洛。起来吧,我们到下一个车厢去。她们在盯着我看。”
其中一个女主管正在往塞尔薇这边挤:“星月交辉?嗨,星月交辉!我想跟你谈谈!我有桩生意要跟你做。哎!”那女人半带哀求地叫。
塞尔薇推着米洛挤过通道,使劲拨开每一个挡住他们的人,不顾他们对此恶言相向、咒骂连连,一直穿过两个车厢才停下来。
“我讨厌她。”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刚出道时替她干过,她至今不肯放过我。”
“你为什么说我开口闭口全是迪迪?”
“这是个大城市,米洛,你想说什么都行。”
地铁到站了。他们挤下车,夹杂在涌动的肩头中前进。地下大厅里,挤满了工人、购物者和学生,你很难从中找出几个带人样的。米洛很负责地牢牢握住手提箱的把手,这让他不禁想起他的胃牢牢握住的那东西。它紧紧植根于斯,以至于让他忘记了那是他曾经做过的事,还让他误以为那是他所受的苦难。他们走出地铁口,来到一个铺了卵石的广场。广场由一条通向公园的巨型拱形走廊一分为二。公园里阳光明媚。
塞尔薇欢快地疾步走着,米洛加快了脚步跟上她。他们穿过走廊,走过一个足球场大小的草坪,沿着一条林荫土路前行,直到一个野餐点映入眼帘。
“就是这里了。”她说,“员工野餐点。丁土布普斯股份有限公司之类的公司的员工会来这里吃午餐。他们愿全额支付演出。看着吧。”
有几个小孩子从野餐点向他们跑过来。
在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跑近时,落在塞尔薇后面好几码的米洛发现塞尔薇的手提箱在半空中停住了,而塞尔薇仍在往前走,丝毫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这好比一只拖船妄图将海岸线拖进大海。塞尔薇突然又被猛地拉了回去。
孩子们咯咯笑了。
塞尔薇满面怒容。她狠狠拽了一下箱子,可箱子纹丝不动;她用手推了推,无奈地斜倚在箱子上。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她恨得咬着牙根对米洛说:“踢它一脚。”
“嗯?”
“踢它一脚。”
米洛照办了。箱子直端端飞了出去,将塞尔薇绊倒在地。米洛赶忙上前帮忙。
“你这呆瓜,”她说,“这是表演的一部分。把手给我。”
米洛稀里糊涂地伸出手。塞尔薇抓住了他,将他拉倒在她身上,语无伦次,手舞足蹈。
“停下!”她叫道——语调充满了戏剧性。
孩子们大叫着跑回野餐点去呼朋唤友。
米洛眨着眼睛喘着粗气俯卧在塞尔薇身上,塞尔薇面朝天哈哈大笑。
“你会干得很棒的。”她说。
他们俩的胸脯正对着,米洛能感觉到她套衫下的丰胸。他的腿正好压在她的腿上。她的头发在摔倒时从礼帽中冒出几绺,轻拂在他脸上。
他挣扎着爬起来,把衬衫掖好,擦擦脸,戴上掉下来的高顶礼帽。
塞尔薇站起来,两人拾起手提箱继续往前走。
“你为什么要穿得像个男孩?”他问。
“这就是娱乐业,小家伙。这是从事娱乐业的需求。你又为什么要穿男孩子的衣服呢?”
塞尔薇找到了丁士布普斯的老板,开始在指定地点布景。
在“☆交辉☆☆☆”手提箱中有塑料管、帐篷支柱和彩色尼龙布,布的褶边还缝上了套筒,以便用塑料管和支柱搭建帐篷。
他们花了十五分钟来搭建木偶戏台,又用了五分钟来赶走孩子们,并夺回他们从米洛箱子里掏出的零件和精巧的小工具。
木偶戏台一搭建好,塞尔薇就毫不留情地把小孩子们都轰走了。
“这是我们的地盘,懂吗?”她一边对米洛说着,一边在尼龙布里透出的红色灯光中弯腰把木偶和道具挂在戏台幕后的吊钩上,“米洛,除了演员外,其余闲杂人等都不可在此停留。如果丁士布普斯先生回到这儿来了,我们把他赶走;如果美国总统来了,我们把他赶走;如果万能的上帝和圣彼得、圣保罗来了……怎么办?”
“嗯?”
“我们怎么办?”她有些恼了。
“我们把他们赶走。”米洛答道。
“这就对了。要懂得区分不同的人,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她的手臂在台下几个倒挂着的木偶中伸进伸出,演练着木偶戏中间的过渡环节,“去找那个穿制服的人,告诉他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然后回到我这里来。记住了吗?”
“遵命!”米洛跑开了。
塞尔薇的木偶戏是一个中国的神话传说:石猴。
米洛蹲下来,在她咯咯叫、皱眉或用手肘碰他的时候给她递东西。他看得入迷了。
首先表演的是宇宙产生的初期:天地问的十二万九千年①被分为十二支(每支出场表演六十秒),依次为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吵嚷个不停。又过了两千七百年,塞尔薇的盘古将天地间的混沌(由竹竿和线操纵一只胶质球来表演)劈成了碎片。当戏演到一半时,石猴终于从花果山顶的一块巨石中诞生了。塞尔薇装出古代道教圣人颤巍巍的声音给观众介绍说,那块石头正好高三十六英尺、周长二十四英尺。
【①该小说中关于《西游记》的情节描述在数字上与中文原文有出入,可能与作者所参考的《西游记》荚文版翻译有关。在此按本文作者所采用的数字翻译。】
不服拘束的猴王从玉皇大帝和阻碍他的神仙那里盗得灵丹妙药、金银珠宝和神力无边的武器后离开天宫,震惊天地。最终在与如来佛祖打赌时,他在天尽头的五根擎天柱边撒尿——有的孩子开始鼓掌,有的发出嘘声,有的则紧张地偷笑着——结果那五根柱子原本是佛祖的手指。佛祖抓住了可怜的石猴,将他囚禁在铁山之下。落幕。
幕一落,塞尔薇就赶紧说:“收钱。”她提高嗓门宣布,“在木偶戏台前两英尺范围内的小朋友和大人们,请慷慨解囊!”说着,她开始拆卸帐篷。
他们通常在芳草绿荫睡觉、吃早餐,晚饭在吉特西那里解决。他们每周在城里的各种场合(室内室外都有)表演数次,地点包括图书馆、卸货码头、海滩、公园、历史学会、娱乐中心和移民区、街市、街区舞会和一两家医院。
“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他们就不会再雇用我了。可我看上去跟你们这些庄重整洁的美国孩子一样啊,不是吗?”
“那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塞尔薇?”米洛问。
“噢。你去死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展示一下你的翅膀啊?”
“你自己去死吧!”
米洛学会了表演常规,过了一阵子就比塞尔薇还熟练了。他开始表演一些木偶,如:佛祖和塞尔薇的“垃圾剧”里一个叫荷克特的脾气暴躁的垃圾桶。他还帮忙干一些杂务,如:给“撒尿”那一幕里使用的石猴的橡胶膀胱装水,将盘古解体后的“混沌”用尼龙胶带重新粘贴好。他还学会了如何同塞尔薇的主顾们打交道,如何收取佣金,如何在自己布景拖沓时同他们敷衍。
他过得很开心,还晒出了一点棕黑的迷人肤色。他长胖了,不再向人们炫耀他的一身排骨,凹下的眼眶也展平了。他同吉特西也混熟了。吉特西听塞尔薇叫他“小家伙”,于是也跟着瞎叫。
塞尔薇将自己的收入分一部分给米洛,起初是五美元的钞票,后来渐渐变成了十美元甚至二十美元。当街表演时,他能分到帽子里一半的钱。
“在大街上表演时,”她说,“我们是严格意义上的合伙人。”
他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刚过了一两周,米洛就完全忘记了要调查德沃尔同塞尔薇之间的关系这回事了,这似乎没那么重要。在没有演出的日子里,塞尔薇有时会不打招呼也毫无歉意地消失,于是米洛就独自一人去动物园、海滩或博物馆闲逛。芳草绿荫里除了米洛、塞尔薇和美猴王外没有别的人。业主旅行去了,她说。
晚上,米洛有时像往常一样失眠,有时会睡一觉,然后在夜里莫名其妙地醒来——地下室里终日一片漆黑,不知到底几点了——听见美猴王和二郎神棍棒相交的打斗声:“看招,你这脓包!”他有时会悄悄挪到楼梯脚下,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你骗不了我的,泼猴!”塞尔薇压低嗓子喝斥道,然后学猴子尖叫一声,接着说,“猴头,投降吧,免得遭我一顿好打!”
一天晚上,塞尔薇用她本来的声音说:“上来吧,米洛。我知道你醒了。你还能在‘追捕’这幕戏中帮帮我。”
米洛吓了一跳。
他走上楼,看见塞尔薇的木偶戏台搭建在一扇凸窗里,对着室内,充满了从后台透出来的血红的灯光,阴森怪诞。戏台上搭着一座怪模怪样的庙宇,庙宇里有成排的刻有凹槽的柱子(用混凝纸制成)和染了色的玻璃窗(用玻璃纸制成)。在红光的照耀下,面目狰狞的二郎神披挂整齐,提着一杆长矛——相形与他十英寸左右的身形,显得十分庞大突兀。
突然,木偶戏台的正面合上了,二郎神所站的地毯像一条舌头一样舔着他,柱子像牙齿紧咬着,戏台口像嘴唇上下张合。二郎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用长矛将戏台撑开。
“这其实是猴王的嘴,米洛。”塞尔薇说。她把二郎神撇开,让他毫无生气地将头垂在铠甲上,“猴王等解构化变成了一座庙宇,明白吗?
“猴王先变成一只麻雀,于是二郎神变成一只鹞鹰;猴王变成一条鱼,二郎神变成鱼鹰;猴王变成水蛇,二郎神变成赤顶的灰鹤。那猴王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变成了一只花鸨。看,就是这个。”她向他展示了一个尖喙长腿的飞鸟木偶,飞鸟稍稍放大的头上还保留着石猴的一些面部特征,“这种鸟是最贱的①,它能同任何一种鸟交配——包括乌鸦。答应我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只鸨鸟,小飞侠。”
【①花鸨:即鸨鸟。由于其雌雄鸟体羽颜色相似,且在繁殖期间由双方轮换孵卵,让人们误以为鸨鸟没有雄鸟,并因此被冠以“万鸟之妻”的恶名。】
“嗯?”
“无论他怎么变化,二郎神还是射中了他。于是他又飞起来化成一座庙宇。明白吗?这旗杆就是他的尾巴,只是我还没用胶把猴毛贴上去。这儿是猴王的嘴。窗户是他的眼睛。但二郎神还是发现了他,并威胁说要打破窗户。可那样一来猴王就会瞎掉的。”
“真是太棒了,塞尔薇!你是怎么表演的?”
“用胶水啊,”她说,“全是用胶水贴的,米洛,在表演行当中,任何粘合方式都要使用:胶带、热胶、尼龙胶条、铆钉——你像在盘问我——这儿全是重重叠叠粘在一起的东西。我想在一周之内上演这个故事。听上去不错吧?”
“你教我吧。”
“这正是我想听到的话。”她将他领到木偶戏台后,沐浴在血红的光线里,将奇形怪状的东西塞到他手中。
“塞尔薇……”他开口道。
“什么事?”
“猴王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能像他那样变身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她停下手中正忙着的事看着米洛。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一片红色的光亮、猴王的嘴、一堆道具和木偶以及他们身后的凸窗玻璃,米洛和塞尔薇四目相对。“他是一个变身人,米洛。一个变身人。”
米洛心中挤了一下:不是绷紧了,而是挤在一起,如同他放松绳子的两端以解开一个绳结一样。他什么也没想,只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迪迪……”他喃喃地说。
“……你应该叫塞尔薇。”
“塞尔薇,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这可不太好。”她说,“我们有很多对白要背诵,还有很多提示要记下来。拿着这个。”说着,她将猴王那根重一万三千五百磅的如意金箍棒递给了他。她又站起来,打开悬在头顶的灯。那是盏廉价的枝形吊灯,上面缀着的水晶玻璃晃荡着,小小的彩虹映着二郎神、木偶的头以及墙上的面具和海报,包括那幅“跃人虚无之中”。他们开始练习。
从来都没有顾客来过这里,没有咖啡也没有人聊天;椅子日复一日地扣在圆桌上,只有塞尔薇和米洛偶尔搬下来坐坐。
有一次,一个戴着防毒面具、提着大钢瓶和喷枪的打虫的人像科幻小说里的爆破手一样出现在芳草绿荫,可塞尔薇几乎将他打昏。那人挥动着自己粉蓝相间的服务授权书保护着自己的要害部位,被塞尔薇死命地推出了大门。
“除非你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她说。
“这就是素食者!”米洛摇摇头说。
“他们可能是石猴,小飞侠。他们还可能是他妈的弗朗茨·卡夫卡。你怎么知道这些像蟑螂一样讨厌的家伙是什么人?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满大街去杀人。”她大步走了出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拂晓时分才回来。她弄醒他,问他借钱。以后的两天里,米洛觉得自己总算是报答了她。
第五周,她教他如何安然入睡。她在黑暗中对他柔声低语。他让她走上了舞台,但不许她靠得太近。
“米洛,你的腹部上方有一个碗状的东西,很大——你能感觉到它吗?”
“嗯。”
“很好。每次你吸一口气,就好像这个碗里被充满了空气。这样的感觉不错吧?”
“还好。”
“而每次你呼气时,碗里的空气就释放出来了,就像热汤往空气中冒热气一样,明白吗?你什么都不用做,小家伙,只要用心感觉,让这个碗充满空气,再让空气飘散出来就可以了。要仔细感受空气是如何进出你的口鼻的。就这样不断地重复。这样做会给你带来很好的感觉。如果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就再把精力集中到呼吸上。你不用计数,不要数过一,只简单地重复数1、1、1……明白了吗?这才是正确的数数方法,别的数字都是多余的。而且你只能在晚上睡觉,白天一定要保持清醒。记住了?”
“我会试着做的,塞尔薇,可我很害怕。”
“有什么话就说吧,小飞人。害怕!”
“你多大了?”他突然很认真地问。
“一百万岁了。”
“你又在胡说了,塞尔薇!”
“十七岁。”她回答道。
“我十五岁,我们俩差不多大。”
“继续瞎琢磨吧,小家伙。”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没有。”
“那过去有过……”
“有。”她突然握住他的手,说:“还不行,米洛。太快了。我也感觉到了,也许有这个可能吧。可是别太心急了,好吗?”
“好的。”
她仰起头看着米洛,咬了咬嘴唇。
米洛心中涌上一阵暖意,融化了他设在自己和塞尔薇之间最后的防线。
“你看着我的时候都看见了些什么,米洛?”
“一个女孩啊——你指的是什么?”
“当你看见满天星月的时候,可能就是……”
“塞尔薇,我想告诉你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事情。”
她将目光转移开,“我得去一个地方。等我回来的时候再告诉我吧……你还有钱吗?我快没钱了。”
那天,米洛躺在海滩上阳光照耀的漂浮木上,沙粒轻轻拍打他的脸,海风撩动着他的衣衫。他尽情呼吸着海风,肺像一张涨满的风帆。海水在他周围起落低语,浪花冲刷着海岸。腹中的碗被反复地充满又排空。思绪如潮。他心中的结瘤竟自消解了。
迪迪说:“米洛,你怎么这么矮小?”她身形高大。她是快乐的绿色巨人,是金刚,是珠穆朗玛峰,是当空的皓月。他觉得自己是在错误地用显微镜观察她。她轻轻将他抛起,他头朝下落了下来。她哈哈大笑:“我是说,你剩下的那部分上哪里去了,米洛?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用得太狠。我在想,伽利略会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他就是那个认为自然数和平方数是一样多的人。1,2,3,4,5……或是1,4,9,16,25……的数量是一致的。因为每一个自然数和平方数之间都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聪明吧?——尽管平方数的数字大,而且是自然数的一部分,这一结论也不受影响。你也是这样的两部分构成的吗,米洛?”她用手挠他的胳肢窝,“管你是多还是少,你都是我的小米洛。当你变身成现在的四分之一大时不会有所损伤吗?而当你变成小型飞艇那么大时也不会有所增长吗?你到底是怎么变身的?”
碗被充满了空气,又被排空了。大海。海风。他的心结解开了。“我是一个会变身的人。”
天黑了。海水渐渐泛起蓝绿色的粼光在港湾中翻腾,看上去不像是液体,倒像是人们的情感世界。天空关闭了它的光亮。雷声轰响。米洛从漂浮木上爬下来,拂掉身上的沙往回跑。他跟塞尔薇约好了在浴室门口碰头,然后去老旋转木马场表演。
“当天马撒尿时,人间就会下雨。”迪迪曾这样告诉他,“万物都是变幻而成的——这是优波尼沙①里记载的。想多知道一些吗?”
“不想。”迪迪的说法让他心惊肉跳。
【①优波尼沙:印度教吠陀经之一,讲述人与宇宙的关系,强调印度泛神论观点。】
现在,按照迪迪的优波尼沙里的说法来讲,雨就像收缩的膀胱里的尿液一样开始从天而降,滋润万物。天马轻声嘶鸣,双眼闪光。沙粒被雨激起,变成泥污,在汽车开过后形成了车辙印。米洛浑身溅满了污迹,噼啪噼啪踩着积水跑向浴室。开始下小冰雹了,他的头皮发痒,头发上满是星星点点的冰屑。他伸手捋去冰屑,头发嘎吱作响。
过了一会儿,雨和冰雹都变小了。他再度听见了海潮涨落的声音在他身后起伏。浴室的旗帜来回扇动,发出的呼呼声像是有人在结结巴巴地交谈。
塞尔薇正在浴室台阶顶上的两根廊柱间徘徊,屋檐正好挡住了倾泻的雨水。宽阔的石阶上布满了小冰雹,在米洛脚下碎裂开。
“塞尔薇!”他大叫,“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必须得听。”
“拜托,我赶时间,米洛。有个家伙正在里面等我,而且我们马上还有演出。”
“塞尔薇,可是……”
一个健壮结实的瘦高男人穿着夏威夷花衬衫,从塞尔薇和米洛所站的阶梯平台对面的男浴室里逛了出来。他有些谢顶,但仍将残存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还上了发油。耳际的络腮胡子一直延伸到长而宽阔的下巴上。他的手指上戴满了指环。“嗨,干吗现在还在这儿磨蹭?我的客人都等得不耐烦了。”
塞尔薇转向他说:“再等一分钟,您在里面等我就成。我何时让您失望过?”
“得了。”他急忙转身进去了。
“听着,米洛。”塞尔薇微微颤抖着。米洛也在发抖,因为淋了雨但塞尔薇并没有被雨浇过啊,“我得马上走了,可我需要你留在这儿。你进去找到伦尼,帮我把一个盒子和盒子里的东西一并交给他。警惕些,米洛。帮我留意他有没有小心对待我交给他的东西,好吗?”
“没问题,塞尔薇……”
“听好,跟伦尼在一起的那个家伙会办点事——不会太久的——然后伦尼会给你一些钱,并把盒子还给你。记住要把盒子和装在里面的东西都拿回来,分毫无损地拿回来。听清楚了吗?”她递给他一个物件,可他正死盯着她的眼睛,一时间没有注意到,她只好把它塞到他手里。那是一把冰锥。
他起初不知道这有何用处,“塞尔薇?”
“别担心,你用不着使用它,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你可以把冰锥拿出来给他‘看看’——假如情况实在很恶劣的活。这样一来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跑掉。伦尼可没你那么勇敢,小飞侠。相信我的判断力,我了解伦尼。”
米洛将冰锥别在衬衫下的腰带里。
“别拦着伦尼。等伦尼走了,你就站在淋浴喷头旁边,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如果恰好有人在附近,就等他们先走。然后把盒子放在长椅上,出门等着。我会在一分钟之内到那里去找你的,我保证。”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悠悠地吐出来。
“好了,”她的语气变得公事公办起来,所有的紧张都转化成了她语气中高度的目的性,“转过身去,米洛。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你不能偷看的。我会留下让你带给伦尼的盒子,然后迅速离开这里。转过去,数到二十,然后按照我说过的去做。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塞尔薇。”
“你这傻瓜,浑身都湿透了。”她笑着拨乱他的头发,“怎么不知道避雨啊?”她扳着他的肩,让他转过身去。
“一,二……”雨水从屋檐上滴落。他冷得牙齿上下打架。数到二十,他转过身,塞尔薇已经不见了。
平台上摆放着一只用红色缎带捆好的帽箱。米洛拾起箱子,将它紧紧抱在胸前,带着它穿过平台走进男用浴室。他每走一步,冰锥就戳他的大腿一下,还好不疼。
一开始,他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他正站在一个带有宽阔而有回音的圆屋顶的大厅里,每隔六十度左右就有一道带拱门的走廊。周围有水滴缓缓滴落,嘀嘀嗒嗒的声音不绝于耳。他站在穹顶正中央,思量着该挑哪条走廊。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嘘!嗨,小孩儿,这边!”米洛尽量捕捉声音的方向。
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水滴的声音猛地变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或是正走在一只大贝壳或者自己迷宫般的耳道里。走廊尽头是一片小型水泥空地,四周都是莲蓬喷头,中问摆放着几张长椅。坚实的地面微微向中央的排水道倾斜。米洛抬头看,天空呈现出铁灰色。他很冷。
伦尼突然出现在他身畔:“吓着你了,嗯?”他是从入口旁边的一个小浴室里走出来的,“我去方便了一下。琼斯先生坐公交车来。他马上就到……你是塞尔薇的朋友?她从前好像没用你替她办过事。”
米洛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的回音。他转过身退到长椅边。琼斯先生是个胖胖的、剃着平头的人,面部肌肉松垮垮的。他穿着一件笔挺的白色短袖衬衫,在暴风雨天气的光线中发出浅浅的光。他斜着眼抬头看了看米洛:“这不是个女孩。”
伦尼笑道:“那又如何?她派了个同伴来。你看,他已经把货带来了。”
琼斯转了转眼珠。他的样子很恶心:“他带来的可不止这些,伦尼。”
“啊?”
“这位同伴的腰带里还带了武器。”琼斯说。
米洛绕开盒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部。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突显出了冰锥的手柄。
琼斯走向米洛,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摊开:“拿来。”
“算了,小孩儿,”伦尼说,“我们不需要武器。我们都很信得过对方。天啊!我真抱歉,琼斯先生。这小孩子不懂我们干这行的规矩,您别介意。”
“没关系。拿来吧。”
米洛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游移在伦尼和琼斯先生之间。不知是何缘故,他竟一点也不怕他们。他有些担心别的事,担心伦尼刚刚说过的话。
“塞尔薇不是在用我替她办事。”
伦尼微笑了,“难对付,实在是很难对付。佩服!好吧,塞尔薇不是在用你替她办事。把小刀给琼斯先生吧。”
“这是一把冰锥。”米洛说。他直勾勾地看着琼斯说,“我不会给你的。塞尔薇没说过让我把它给你——除非你想使诈。”
“他还是个屁事不懂的小毛孩子,别介意,看在老天爷份上!”伦尼把一只手搭在琼斯先生肩上说。琼斯先生没有把手缩回去,他也直勾勾地看着米洛,“这里没有人想用武力抢东西,没错吧?我们还是谈妥生意,然后散伙,好吗,琼斯先生?”
琼斯缓缓点了点头:“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也不高兴你这样。算了,我尊重伦尼的意见。何况我想你这小孩儿在用那把铁器刺到任何一个人之前,都会没有午饭吃。而且我还带了一支手枪……好了,我们看看货吧。”
琼斯走回原地。伦尼偷偷看了米洛一眼。为防止琼斯看见,他朝米洛无声地说:“他没有枪。”说着,他耸了耸肩。
米洛把盒子递给琼斯先生。琼斯接过来,拿到一条长椅边,把它放上去,解开红缎带。
伦尼同米洛站在他身后几英尺处:“你身上湿透了,小孩。雨下得很大吧?”
“别把盒子弄湿了。”米洛对琼斯说。
木头长椅很潮。琼斯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闷吼了句什么。琼斯取下帽盒的盖子,把它放在盒子旁边。然后伸手拿出一沓钞票,抖了抖,除下捆钞票的橡皮筋,抽出一张纸币,伸长手臂翻来覆去地看。他抽出好几张,翻过来,随手扬了扬,甩得噼啪响。接着,琼斯先生又从裤兜中掏出一面放大镜,更加仔细地对其中一张钞票进行检查。
他把放大镜揣回裤兜里,把钞票垒齐了,再用橡皮筋重新捆上。接着,他将钞票放回盒子,盖上盖子,再将缎带用相同的手法打上蝴蝶结。
“怎么样?”伦尼问。
琼斯先生把盒子还给米洛,嘴角浮上一丝微笑。他转而对伦尼说:“都是些次等货。”
“都是次等货?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不可能。这是个该死的艺术家做的。他妈的山姆大叔①自己也分辨不出真伪。”
【①山姆大叔(uncIesam,即US):指美国。】
“可我分辨得出。这是次等货。”
“你是想讨个好价钱吧,哈罗德?你说过如果这批货合格的话,你会预付给我一万美金。我说过剩下的货保证在两周之内送到。喏,你说的。两周,你说的。你说过看货后预付一万美金的。”
“我说的是先看货再决定是否成交。”
“干这行准错不了。我告诉你,哈罗德,塞尔薇的手下是一名艺术家,是达芬奇第二。这钱没问题。能有什么差错呢?”
“这桩生意不做了,没别的。我们不干了。这做法真是可笑,我们才不干呢。另外找个经销商吧——小心点,否则后果自负。”
“有人应该付钱给我。”米洛说。
琼斯看着他哈哈大笑。他的脸像正在揉的面团一样抖动着,嘴唇翻起,露出像马一样宽阔粉红的牙龈。“干吗?想把冰锥拿出来?你也是个艺术家吗?你不会想把我变成冰雕吧,小孩儿?你们这帮人真是好笑。”
琼斯穿过走廊向穹顶走去。
“哈罗德!”伦尼转过头在他身后大叫,但脚步却始终没有移动。他似乎很受打击:“哈罗德!嗨!等等!哈罗德……他妈的!”
“是你要付钱给我吗?”米洛问伦尼。
“你可真行啊,小孩儿,你跟你那该死的姐姐都干得不错嘛。”
“她不是我姐姐。”
“把盒子给我。让琼斯先生见鬼去吧。我会再找个琼斯先生的。”
“我得把盒子交还给塞尔薇。你应该付钱给我。”
伦尼伸手来抢盒子,米洛一甩手,没让他够着。
“我不需要这盒子,小孩儿。”伦尼说,“今后我再也不需要你那混帐姐姐了。她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那该死的盒子给我。等我拿到了好处就付钱给她,行了吧?这是我们的样品,本来是打算在我们的印刷商完工之前用来拖延时间的。你知道你这样做会耽误多少人吗?我、印刷商、印刷商的家人、我的家人……”他正步步紧逼,而米洛则慢慢后退,退过长椅,向边上的莲蓬头靠近。“……还有塞尔薇。她拿这盒子没用,我才能让它成为我们的生财之道。好了,给我吧。”
米洛退到了一个莲蓬头墙边,伦尼又劈手来夺盒子。米洛把手往后一伸,打开了莲蓬头,水向伦尼劈头盖脑地淋过去。米洛抓住了腰间的冰锥,但锥尖却戳进了他自己的胃里,湿透的衬衫顿时被染得鲜红。他低下头,吓得轻声尖叫,冰锥应声落地。
伦尼停止了他的胡言乱语和疯狂的动作,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水冲刷在他脸上,将他疏落的头发淋成滑稽的小鬈贴在脑门上。他傻瞪着从米洛腹部不断涌出来的鲜血,终于慢慢退出了喷头的喷射范围。
“哦,天啊!瞧这一团糟!小孩儿,你留着它吧,你留着那盒该死的废纸吧。告诉塞尔薇是她把我的生意给搅黄了。哦,天啊!他妈的等解构化服务!我那脑袋瓜子一定有毛病!告诉她,她再也没有机会为托皮卡地区以东范围内的任何人做事了。去找个大夫瞧瞧,小孩!”说完,他转身跑开了。
“她不是我姐姐。”米洛说着,关上了喷头。他身前形成了一个鲜血小池子,先是从伤口喷出来,如今又朝着他脚跟后方的排水沟流去。他的感官像一个醉鬼一样迟钝。他看了看手臂,帽盒还在,只是浸湿了;他又动了动脚,走回长椅边,一路血水淋漓。
他把盒子放在长椅上,开始往穹顶走。他刚走进走廊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他喘着粗气,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他掀开衣角,看见鲜血还在从伤口缓缓往外流。“还不算太坏。”他说着,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他快晕过去了,但却用意志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蜷紧四肢,勉强一点一点地站起来,把肩靠在走廊的墙上向前蹭着走,如同一个小孩扶着游泳池壁一步一步向前磨。
走了一半,他听见塞尔薇的声音从他身后的院子喷头那边传过来。“米洛!米洛,出什么事了?这是谁的血?”
他正要开口说“是迪迪的”,舌头却在离开上腭的那一瞬问僵住了。迪迪的血!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在那一霎问,他仿佛看见了沾满鲜血的爪子……
迪迪浑身是血躺在他面前,像被撕裂下来的蛙腿那样全身抽搐着。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的爪子正在缓缓收进指尖,腕骨上的肉垫还原成手掌,小臂的皮毛退化成金黄的纤小汗毛。他哭了,下颌颤抖着变成了胶质液体,向上收缩’、变短、重新硬化,獠牙吱的一声缩入牙龈,消失不见了。“迪迪!迪迪!我让你得偿所愿了吗?迪迪!”他四下张望寻求帮助。他的膝盖软化了,然后重新凝结,转到了正确的方位上。他想为迪迪杀掉的那个不愿成为她爱人的男孩子已经不见了。大门洞开着,米洛能听见大街上有奔跑的脚步声。“迪迪,你说句话呀!”他瞪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指……
“是我的血,塞尔薇,”他说,“是我的血!”真是有趣,他开始放声大笑。他回头看着莲蓬头,看着塞尔薇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能看到的一点天空已经放睛了。水泥墙上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明亮的拱形彩虹,由蓝到红排列着;稍高一点的晴空中还有一道浅浅的霓,由红到蓝。他朝空地走了一步,一切突然变成了红色,随即眼前一片漆黑。
“我是个变身人,塞尔薇。”
“你这呆瓜!”她边给他换绷带边说着,脸庞在他正上方来回移动。她紧咬着嘴唇,看得出她在尽力忍住不让眼泪泛滥。
“我们在哪儿?”他正躺在一张由两把椅子拼成并铺有洁白床单的床上。他的衣服已经脱掉了,正光着身子躺在被单下。
“某个地方,别问那么多。我带你来看医生了。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搞砸订单,这全是你的错,小家伙。”
“我告诉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不过,鬼才需要他们那帮骗子。”她吻了吻他的额头,“米洛……你是个小勇士。我简直无法相信你有那么勇敢。很抱歉,我让你受苦了。”
“我是个变身人,塞尔薇。我把过去的一切都记起来了。我调整了呼吸,记起了我姐姐迪迪。我为她做过事。我曾经变化成钥匙、信用卡和……钱……”他突然煞住,然后说:“那些钱!”
塞尔薇把目光转开,“我很抱歉。”她身后的房间一片灰暗。
“那钱是你变的!”
塞尔薇耸了耸肩。
“你就是那些钱!”米洛说。
“我有时为伦尼做事。他有一家印刷厂,专门印制五十美元和一百美元的高额钞票,米洛。他干得不错,但是他需要一些预付资金来启动。我只是为伦尼提供样币。这就好比是一份授权申请书,明白吗?他们还没准备好开始印钞,他只是想先让对方看看样币并支付定金,然后他就付钱给我。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就是伦尼·佐恩吗?”
“什么?”塞尔薇面带一丝诧异地看着他,活像一个犁田的人在开垦耕作已久的地里挖到一块大石头似的。“伦尼什么?等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指的是佐恩引理,对吗?你是从哪儿听说佐恩引理的?”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合上嘴,竖起的眉毛也平缓下来。她抓住米洛的胳膊,说,“你这只小耗子!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该死的间谍?你偷听了我和医生之间的谈话,对吧?你对一切一直都很清楚,对吗?”
“你也是一个变身人,”米洛说,“你和德沃尔都是!你们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你去死吧,米洛!你发什么神经啊?你以为我想伤害你吗?还是以为我要利用你?我他妈的需要你做什么啊?我是个跟该死的克罗伊斯一样的超级大富豪!”
“你已经利用我了,塞尔薇。你还差点害死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需要钱,活见鬼!是你自己差点把自己弄死的。你戳了自己一下,倒是挺可怜的!冰锥是个简单的安排,原本是让你用来防身的!”
“你把钞票边缘弄得太糙了,塞尔薇。那人说,钞票的边缘毛茸茸的。”
“嗯,可假币是不可能十全十美的,不是吗?那家伙一定是在拿真钱作为衡量标准。你觉得你能做得比我更好吗?”
米洛很熟悉五十美元的钞票。塞尔薇坚持要她的木偶戏主顾支付现金,而最近大部分时间一直是米洛在收钱。他们常常为了便于携带而付给塞尔薇五十美元的钞票,但却让塞尔薇很难找零。米洛对五十美元的钞票了如指掌。他能想像到五十美元的正反面所印的花纹,能感觉到票面上的堆墨图案,仿佛那图案是静脉曲张形成的凸起的纹路。他觉得钞票凹凸不平的表面像一张带毛的皮,更像他自己的发肤。
猛然间,他感觉到被单从他身上滑落,皮肤向身体中央萎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舌头,与一只未成熟的水果相互舔舐。水果将他逐渐舔干,直到他完全不存在于天地之间。四周静谧而黑暗,没有丝毫动静。米洛不见了,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激情、一种紧张的气氛。起初还好,但紧张的氛围越演越烈,惹得人怒火中烧,无法忍受。他终于再次恢复了凡人的知觉,像一名喘着气潜出水面的蛙人,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和空气所惊吓。
“你这混蛋,”塞尔薇叫道,“再也不许那么做了!”
“别让他那么做。”从塞尔薇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一扇门被推开了,光照了进来。有人正朝着房间里走来,在门口投下一个侧影。米洛只能看出他个头不高;从头部闪耀的光线来看,他应该戴着眼镜。
“他爸爸也曾经跟他这么讲。他不喜欢听到同样的话,对吧,米洛?说实话吧,塞尔薇,你觉得他怎么样?”
塞尔薇面露不快之色。她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由于小个子男人的缘故,她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很棒。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棒的人。”
“我猜也是这样。”那人走近了些,把一只手放在塞尔薇肩头,“你还认得我是谁吧,米洛?”
“当然,”米洛说,“你是德沃尔医生。”
“对了,米洛。我懂得的药物学没多少了,但急救还是没问题的。你的肚子怎么样了?”
“很好。你是芳草绿荫的业主吗?”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米洛。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也没想过要利用你。其实事实正好相反,你明白吗?”
现在,他总算看清了房间里的厚窗帘、拉盖式办公桌和他所躺的两张椅子,“我就是从那扇窗户跳下去的。我变身成一只蝙蝠飞了下去。”
“我压根儿没想到,”德沃尔说,“我不知道你还在这儿。我当时什么都不可能知道。”
“医生当时变身成了彩虹。”塞尔薇说。
医生啧啧感叹:“哇!小机灵鬼!”
“可是你给塞尔薇打电话了。”米洛说。
“是啊,我当时已经给塞尔薇打过电话了,她在来的路上正巧撞见你飞下来。她就随机应变把你带走了。”
米洛开始发颤。他将双眼闭上,又强行睁开,“塞尔薇,德沃尔医生,我记起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德沃尔医生打断了他的话:“米洛,你没必要跟我们讲这些。你不愿意讲的都可以保留……”
“我杀死了我姐姐,我杀死了迪迪。”他边抽泣边说。
塞尔薇吻了吻他的前额,将他的头轻轻搂在怀里:“那不是你干的,小家伙,是一只美洲豹杀死她的。你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你还不能控制自己,你什么都不懂!迪迪一直在操纵你!她会在利用你之后像用过的废纸巾那样把你随手弃置不顾的!”
德沃尔医生的声音低沉而轻缓。当米洛向他讲述梦境时,这声音曾让他忘却恐惧。
医生说:“你在梦里说的话我们全都听见了,米洛。我们顺藤摸瓜,将你在你姐姐死后离家出走一直到现在的事情都弄清楚了。”
“米洛,你对迪迪的死没有任何责任,就如同在你的梦里汽车撞上了垃圾箱一样与你无关。以你当时的年龄来看,变身就跟做梦一样,明白吗?那全都是意念中的幻想!”
“她是我姐姐!是她一直在照顾我!”米洛的脸跟他的喉咙一样拧成了一个结,“她给我读故事书,在夜里为我掖紧被子。”
塞尔薇摇着头:“米洛!米洛!”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受不了了——塞尔薇弯弯的眉毛,德沃尔医生苦涩的笑容,以及塞尔薇抚摸他的头带出的甜甜的温暖。米洛勇敢地忍住心痛,毫无表情地说:“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个妖怪!你们不明白的!”
塞尔薇想抓住他,可他把腿从临时搭起的床上伸下来,从她手中挣脱。他缩了缩筋骨。猫着腰裹着被单朝窗边跑去。德尔沃跟了上去。
米洛将前额紧紧靠在窗玻璃上:“她希望我杀掉那个人。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家伙不肯照她的吩咐去做,而我是惟一一个惯于对她惟命是从的人——除了最后一次。可我并不想杀死她!”
“你没有杀死她,你这笨瓜!”塞尔薇也忍不住哭了,“是该死的美洲豹害死他的,米洛!那不是你的错!”
米洛推开窗,斜伸出头。他喘着气,流着眼泪,一任泪水滑落他的鼻子、脸颊和下颌。“我能跳下去,我该死!”
德沃尔的手扶在他的肩头:“你已经试过了,米洛。在潜意识里,你是个极其聪明善良的人,你是无法跳楼自杀的。当你跳下去时,你就会飞起来,米洛!你心里明白你必须活下去。迪迪利用了你,米洛,而你恰当地保护了自己。”
“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他转过头,知道他们一定把他看得清清楚楚,自己一定丑极了,他想,那沾满泪珠的脸和满怀悲伤的痉挛。
“我们只是在留心观察你,米洛。”塞尔薇用手掌托住他被泪水濡湿的脸,他的丑陋突然消失了:他什么也不是,只是这一阵轻柔的抚摸,只是与塞尔薇对视的目光。这不是变身人的感觉,而是人类最普通的情感。
“我们都在彼此留意,”她说,“我们都在找寻,想知道我们是谁,又能做些什么。”
米洛的呼吸像一个被解开的绳结颤抖了一下,随即平稳下来。他身上裹着的被单敞开了一点点:他的剧烈颤动碰裂了伤口,血在绷带下汇成细流浸出来。
“好好照顾他,塞尔薇,”德沃尔说,“下次缺零用钱了就管我要。”
“我已经道过歉了,”她说,“我是真心认错的。可我不喜欢别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包括你在内。我有我自己的计划,知道不?咱们的交情也无法让我去什么爱丁堡的极端狂热分子庆典、阿姆斯特丹的傻瓜节、威尼斯嘉年华或者诸如此类的会所,哪怕他们极度渴望观看星月交辉的表演!”
德沃尔似笑非笑地垂下眼,摇了摇头。
米洛漠然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一瞬间,迪迪出现了。她面色惨白,羞愧地站在角落里,身材没有米洛过去想像中那么高大清晰。过去的她作为他的大姐姐和一个无名的梦魇,有着无穷的力量,好比是火山、海洋、暴风雨的天空或干热的风,可如今的她只不过是一个幻影。
“你利用了我,迪迪!我当时还只是个懵懂的孩子,可你是我的大姐姐啊!哦,迪迪,你不应该那么做!你错了!”
一脸书生气、满是倦容、心胸狭窄的她被嫉妒和欲望吞噬了,隐没在米洛的视线里。
米洛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低声自语。他发现塞尔薇和德沃尔正盯着他;他们转开目光,也许是怕他尴尬吧。但米洛并不介意他们听见了他所说的话。我们都在彼此留意,塞尔薇刚说过的。我们!这世上居然还有他的同道中人!米洛自由地呼吸着,他自由地呼吸着。他是无辜的。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刚从长时间的高烧中清醒过来、四下找寻食物的病人。“告诉我,候诊室里的油画也是……一个人吗?”
“是的,”德沃尔说,“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至少她曾经是。她好像被蛊惑住了,就像自恋的美少年纳西塞斯①陶醉于自己在湖水中的倒影一样。我们无法再将她劝出来。可能是她不愿意回到现实中来吧。”
【①纳西塞斯:希腊神话中,一美少年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以致憔悴而死,死后化为水仙花。】
米洛闭上眼睛,泪水连成线流下脸庞。
塞尔薇握紧他的手。“米洛?”
“我曾经也像她那么沉迷,塞尔薇。尽管迪迪死了,但我却一直属于她。她说过我将永远是她的。”
“米洛,你将永远是你自己的,”德沃尔说,“我们会帮你做到这一点的。我们会把一切都教给你,而你也要教我们一些本领。”
“我会的。”米洛握住塞尔薇的另一只手,看看她,又看看德尔沃,再看看她。他在他们的眼中认出了自己,心中异常激动,“我爱你们,爱你们俩!”他脱口而出。
塞尔薇笑了。她的面庞神采奕奕、光彩照人,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凝望着天空中光华璀璨的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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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外星稽查行动 | [美]穆瑞·雷因斯特 | 《外星稽查行动》作者:[美]穆瑞·雷因斯特
一
月亮在头顶上方掠过,与在地球上相比,看上去距离近了许多,呈不规则的锯齿状。它飞过天际,沿途遮住了众多的星星,表面上看速度不亚于大气飞行物。此种情形休汉斯见多了,就没有特意走出去瞧一瞧。他正忙着做一些日常文书工作,这有点奇怪,因为严格上讲,他是个重罪犯,他在“劳伦二号”空间站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罪的。他的工作室用的是钢丝百叶窗,里面有一只大秃鹰——没有拴住——靠在墙上三英寸大小的栖息处打盹,这也挺奇怪的。不过,日常文书工作可不是他的分内之事。他唯一的助手被一只夜行兽袭击了,考迪尔斯公司的飞船就偷偷地把他带回去了。休汉斯只好一人干两人的活。据他所知,太阳系里就他一个人。
底下传来了阵阵哼哼的抽鼻子声。斯特卡·比特慢悠悠地起床后,走到它的水槽边,喝着里面的凉水,大声地打着喷嚏。索尔道·查理醒了,发出了隆隆的吼叫声。其他的家伙也起来了,不停地咕噜着。休汉斯对它们安抚性地喊了一声“别着急”,又继续做他的事了。他写完了气象报告,将数字输入电脑,接着又在站工作记录栏输入存货清单,然后开始写工作日志。
“斯特卡·比特,”他写道,“显然已经懂得如何消灭史非克了,它已经明白用前腿抱住史非克不管用,它的爪子无法撕破它们的皮。今天,秃鹰桑巴通知我们一群史非克已发现了我们站的线索。史非克到来之前,斯特卡一直躲着。史非克一来,它就从后面猛地向前冲,用两只爪子紧紧地夹住一只史非克的头,死命地打,类似于用两把十二英寸的夹子双面夹攻,把史非克的脑袋不断地搅拌,像炒鸡蛋一样。那只史非克最终掉在地上死了。它又用同样的方法打死了另外两只。索尔道·查理在一旁看着,不停地咕噜着。当其他的史非克反攻斯特卡时,就轮到它冲锋陷阵了。我当然不能太靠近,以免影响它战斗。费罗·耐尔冲出来援助。史非克目标的转移让斯特卡得以继续采用它的新技能:立起后腿,恶狠狠地摇晃着爪子。一场激战很快就结束了。桑巴飞出来,在史非克的尸体上方不停地尖叫着。同往常一样,它没有参与。”
外头嘈杂声不断,有类似于管风琴弹奏的声音——会唱歌的蜥蜴发出的声音,也有夜行兽吱吱咯咯的叫声,还有各种其他声音,像是大头钉锤子的敲击声、关门声、打嗝声,以及来自四面八方音调不一的杂音。这些都是一些小动物发出的声音,在“劳伦二号”星球,它们如同地球上的昆虫。
休汉斯继续写道:“战斗结束后,斯特卡好像被激怒了。除了那几只它亲自杀死的史非克,它把其他死掉的或受伤的史非克脑袋一个个提起来,用爪子夹住,像打桩机一样不停地敲,似乎在向索尔道展示它的本事。它们咕噜着把史非克的尸体拖到焚尸装置,那场面像是——”
到达铃响了一声,休汉斯抬头看了一下。秃鹰桑巴张开冷峻的双眼,眨了两下。
四周各种声响不绝于耳。底下惬意的呼噜声,外头丛林里的尖叫声,同打嗝声、哗啦声等夹杂在一起——铃又响了一遍,表明高空中的飞船已看到信号灯了——这个信号灯只有考迪尔斯公司的飞船知晓——它正在告知飞船马上要着陆。可这时太阳系里是不应该有飞船的!这是太阳系里唯一可居住的行星,但因为上面有一种有害的恶毒动物——史非克。官方已正式宣布任何个人或团体皆不准一建殖民地。考迪尔斯公司犯了法,未经准就占领了一个新的行星,几乎没有么罪行比这更严重的了。铃声第三次起。休汉斯骂了一声,伸手把信号灯了——其实没什么用,雷达会自行定位。不管怎样,飞船能找到这个地方,并在白天着陆。
“见鬼!”休汉斯叫了一声。他等着铃声再次响起。考迪尔斯公司的飞船会同时响两声,但这几个月不会有它的飞船到来!
然而铃声并没有同时响两遍。太空电话机的拨号盘不停地闪烁着,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声音——因同温层扭曲而显得微弱。
“呼叫地面!呼叫地面!克锐特航运公司飞船‘欧迪希斯’呼叫‘劳伦二号’空间站!我们即将降落一名乘客,请将着陆场的灯打开!”
休汉斯惊呆了。考迪尔斯公司的飞船还好,要是殖民调查团的飞船可就完了。整个殖民地,斯特卡、索尔道、费罗·耐尔和耐格,还有桑巴,都要遭殃。休汉斯也将被带去审判,承担未经批准建立殖民地的一切后果。
还是一艘商业飞船?——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这是一块不为人所知的殖民地,是座秘密的空间站。
休汉斯把着陆场的灯打开,一束炫目的光射入了他的眼睛。他起身,准备采取被发现的应对措施。他把刚才写的材料塞进处理箱,考迪尔斯公司关于这个空间站的任何记录、任何证据都被扔进这个箱子里。然后他关上门,手放在处理键上。只要这个键一按,里面的一切包括它们的灰烬都会被毁掉,无法成为证据在法庭上出示。
休汉斯迟疑了一下,如果飞船是调查团的,这个键就得按下去,他也得准备长期在监狱里度过了;但假如是克锐特航运公司的——要是太空电话机传出的话是真的——问题就不大,只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摇了摇头,穿上出行外套,带上装备,朝着熊居住区走去。他一开灯,那几只熊立刻就惊醒了。斯特卡·比特起身坐着,眨着眼看他。索尔道·查理躺着,腿朝上——这种睡姿会让它觉得凉快些,它重重地翻了个身,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费罗·耐尔朝自己的单间走去——给它一个单间,否则耐格碍手碍脚的,会触犯到两只大公熊。
休汉斯——“劳伦二号”空间站上唯一的人类,望着这支工作队伍、战斗队伍。加上耐格,它们占据了这个星球上非人类成员的五分之四。它们是变种考迪亚克熊,考迪尔斯斗士的后代,考迪尔斯公司就是以这只熊命名的。斯特卡·比特重达2200磅,体型笨重,但很聪明。索尔道·查理的体重在2100至2200磅之间。费罗·耐尔重1800磅,极富母熊的魅力——同时也很凶猛。小耐格用鼻子不停地捅它母亲毛茸茸的尾部,看发生了什么事。它还是只幼熊,仅重600磅。这几只熊满脸期待地望着休汉斯。要是桑巴跟在他的肩膀上,它们就会知道该做什么。
“走吧!”休汉斯说,“外头一片漆黑,可是有人来了,情况也许不妙。”
他打开了熊居住区的外门。斯特卡笨拙地冲了出去。索尔道紧随其后。斯特卡立起后退——它站立时高达十二英尺——用鼻子嗅了嗅。索尔道在它的两边来回徘徊,也不停地用鼻子嗅。费罗·耐尔姿态优雅地走了出去,不时转过头告诫身后的小耐格。休汉斯站在门口,它的夜视瞄准枪已经准备好了。让这几只熊夜里在“劳伦二号”空间站的丛林里带路,他觉得有点难过,但只有它们才能发现险情,他不行。
通往着陆场的那条道路树木丛丛。灯光一照,看上去阴森可怕。拱形的蕨类植物上方是柱形的树木,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披针状矮树丛。地面上的泛光灯从底部将一切都照亮了。映着漆黑的天空,这些树木被照得亮堂堂的——亮得天上的星星都显得暗淡了。亮光和影子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处处可见。
“走吧!”休汉斯朝它们摆手示意。
他把熊居住区的门关好,沿着丛林小道朝着陆场走去。两只大的公熊走在前头,斯特卡走在最前面,索尔道紧跟其后,在它的左右来回徘徊。休汉斯警惕地跟在它俩后面,费罗·耐尔在后面守卫,小耐格紧紧地跟在它身边。
在危险的丛林里行进,这样的队形再好不过了。索尔道和斯特卡分别充当前卫和尖兵。费罗·耐尔是后卫。因为要照看耐格,它对后方的攻击尤其警惕。休汉斯的手枪能发射出爆炸性的子弹,即便对史非克这样恶毒的动物也有作用。他的夜视瞄准枪——他一扣扳机,就会发出一束锥形光——可以帮助确定攻击目标。使用这样的武器似乎不够光明磊落,然而“劳伦二号”星球上的动物也不是光明磊落的敌手,比如夜行兽一不过夜行兽怕光,要是光线太强,它们就只会歇斯底里地进行进攻。
休汉斯朝着着陆场那束炫目的光走去,他非常恼火。考迪尔斯公司的“劳伦二号”空间站完全是非法的。从某种角度上讲,有必要建这个站,但无论如何还是非法的。太空电话传来的微弱的声音令人不太信服。不过要是有飞船着陆,休汉斯可以折回去,甩掉从飞船下来的人,及时把处理箱的处理键按下,以保护那些派他来这儿的人。
休汉斯沿着灌木丛行进时,听到了一阵刺耳的隆隆声——是降落火箭发出的声音。他越向前走,声音越大。三只考迪亚克熊四处走动,不停地嗅来嗅去,形成了最佳的进攻一防守队形,以适应这个星球特定的形势。
休汉斯到了着陆场的边上。灯光亮得人睁不开眼。几束发散性的斜光射向天空,这样,飞船肉眼就可以控制其仪器导航着陆。以前,这样的着陆场是标准的。如今,所有开发过的星球都有着陆架——面积非常大,利用电离层作为动力来源,以极为轻柔的方式和不受限制的作用力控制飞船的上升、下降。这种着陆场通常在以下几种地方出现:调查队工作的地方,从事严格的、临时性的关于生态学和细菌学方面调查的地方,或是刚被批准的殖民地尚未建立着陆架。当然,居然有人敢违抗法律建立殖民地,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各种夜里出没的动物早已扑向那束灯光,宛如地球上的飞蛾。无数细小的飞行物不停地飞来飞去,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有白色的蠓虫、多翅膀的飞行虫,还有大一点的令人作呕的无毛动物——如果它们不是食肉动物,也许人们还误以为是被拔光了毛的飞猿呢。它们围着那束炫目的光发疯般地转动,呼呼作响,嗡嗡的叫声听起来特别凄切。它们围在一起,几乎形成了一块天然的顶篷,星星都被遮住了。休汉斯透过这块“顶篷”,勉强看到了飞船火箭发出的淡蓝色的火焰。
火箭发出的火焰大小变化稳定,有一阵子显然倾斜了一下——这是在调整飞船着陆的进程,过后又恢复正常。起初只看到一粒炽热的白点,接着像颗大星星,后来像一轮明亮的月亮,再后来像一只会发光的冷峻的眼睛。休汉斯眼睛避开这束刺目的光。斯特卡笨拙地坐着——它的体重有一吨多——聪明地将视线转移到黑暗的丛林。索尔道全然不理会火箭发出的越来越响的隆隆声,灵敏地嗅来嗅去。费罗·耐尔将耐格护在它的大爪子下,舔着它的头,好像在教同伴如何给孩子清洗。耐格不停地扭动着身体。
火箭的隆隆声变得震耳欲聋。一股暖烘烘的风从着陆场飘过来。火箭艇向下猛冲,它的火焰碰到了那团飞行物,那些家伙马上被烧死了。顿时处处浓烟滚滚,着陆场的中央燃烧了起来——就像有个东西抛下一团火焰,把那团东西挤平后坐在上面——之后火焰熄灭了。火箭艇停落在那儿,靠在尾翼上,指向天上的星星。
骚动过后出现了一阵可怕的寂静。接着,夜里各种嘈杂声又响了起来,起初比较微弱,而后逐渐加大。突然间,随着一声奇陉的哗啦声,舱门打开了,有个连着飞船外壳的东西被展开,火焰燃烧的地面上出现了一条金属通道。
一人从舱门里走了出来,又返回去,同里面的什么人非常正式地握了握手,然后沿着通道的楼梯走了下来,手里提着个旅行包。他下了通道,神采奕奕地走到地面上,快速地挪到空地的边上,朝飞船摆手道别。通道被折回飞船的外壳。飞船的尾翼出现了一团火焰,紧跟着是一股巨大的浓烟和一道刺目的亮光。噪音大得让人无法忍受。那道亮光飞速穿过浓烟,越飞越高,越来越快。休汉斯的听觉再次恢复正常时,只听到了天空中越来越小的隆隆声。那道亮光也变成了一个小点,朝东飞去,追赶刚刚将它降落的飞船。
夜里丛林的嘈杂声又响了起来。“劳伦二号”星球上的生物根本无须理会人类的一言一行。明亮的空地上站着一位身材矮小、精神抖擞的男人,一脸疑惑地望着四周,手里提着个旅行包。
休汉斯朝那人走去。索尔道和斯特卡走在他前面。费罗·耐尔忠诚地跟在后面,并慈爱地照看着小耐格。那人直盯着眼前的这支队列。夜里被降落到一个陌生的星球,飞船又离开了,发现两只庞大的公熊正在靠近——也许看起来像步步逼近——自己,后面还有一只母熊和一只幼熊。谁碰到这种情形,哪怕事先有心理准备,也会觉得不舒服吧。
那个人一脸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吃了一惊,准备走开。休汉斯朝他喊道:“嗨,别害怕,这几只熊是朋友。”
斯特卡到了那人跟前,小心翼翼地在他四周嗅来嗅去。是人的味道,还好,它一屁股坐了下来,友善地看着他。索尔道则继续嗅个不停。休汉斯走上前去,看到邵人穿着殖民调查团的制服。更糟的是,制服上还别着高级官员的徽章。
“哈!”那人说,“机器人在哪里?这些动物到底是什么?你干吗换了空间站?我是罗恩,来查看你们殖民地的进展状况。”
“什么殖民地?”休汉斯问。
“‘劳伦二号’机器人殖民地——”罗恩生气地说,“难道我着陆的地方错了?这是‘劳伦二号’星球,这里是着陆场,不是吗?你们的机器人在哪儿?你们早该着手建着陆架了!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群野兽是什么?”
休汉斯做了个鬼脸,彬彬有礼地说:“这是一块未经批准的非法殖民地。我是个罪犯。这群野兽是我的同谋。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当然无须同一个罪犯打交道。不过我怀疑你是否能活到天亮,除非你接受我的好意。我正考虑如何对待你的到来。从道理上讲,我该开枪毙了你。”
费罗·耐尔在休汉斯的后面停了下来。这是外出行动时,它一贯保持的位置。小耐格还是只幼熊,所以对这个新到来的人显得很友好。它讨好般地向罗恩走去,走到跟前时,害羞地扭动着身子。罗恩有点尴尬,打了个喷嚏。
费罗·耐尔迅速地把自己的孩子拉过来,推到边上。小耐格哭了起来。600磅的考迪亚克熊的哭声已经相当大了。
罗恩向前跨了一步。“我想,”他认真地说,“我们最好谈一谈。但如果这是块非法殖民地,你当然会被逮捕,你听说的一切也可能作为指控你的不利证据。”
休汉斯又扮了个鬼脸。
“好的!”他说,“如果你走过来,我们将一起返回站里。我会让索尔道替你拎包——它喜欢拎东西——不过它是用牙齿咬住。我们要走半英里的路。”他转向那几只熊。
“走吧!回站里去!”他朝它们吆喝道。
斯特卡从地上站了起来,嘴里咕噜地叫着,担当起整个战斗队冲在最前的尖兵的角色。索尔道跟在它后面,在它的左右来回徘徊。休汉斯和罗恩走在一起。费罗·耐尔和耐格在它们身后守卫。在“劳伦二号”空间站,在离堡垒式的居住区半英里的丛林里,这样的队形当然是唯一比较安全的了。
回去的路上只碰到了一件小事情。由于路边的灯光比较强,一只夜行兽歇斯底里地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叫声听起来像一阵阵狂笑。夜行兽离休汉斯还有十码之远时,索尔道就把它拿下了。格斗结束时,耐格看着夜行兽的尸体,不停地怒吼,佯装要攻击它,却被母亲重重地打了一顿。
二
底下的那几只熊准备躺下休息了,一阵咕噜声后最终安静了下来。着陆场那束炫目的光也不见了,丛林里明亮的小路又暗了下来。休汉斯把罗恩带进了自己的房间。进门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秃鹰桑巴把头从翅膀里伸了出来,冷峻地盯着这两个人。它展开了巨大的七爪翅膀,不停地拍打着。它的嘴巴张开后又“啪”的一声合上了。
“这是桑巴,”休汉斯说,“桑巴·的兰尼斯,从地球来的另一个成员,由于不喜欢夜间外出,就没有出去欢迎你。”
罗恩朝这只栖息在墙上的大鸟眨了眨眼。
“一只鹰?”他问道,“考迪亚克熊——尽管你说是变种熊,也还是熊——怎么又冒出了一只鹰?你的变种熊战斗队看来很不错。”
“它们还可以当驮夫呢,”休汉斯说,“它们可以驮几千磅的重量,战斗力却丝毫不减。也不用担心它们的食物来源,它们以丛林里的动物为食。不过它们不吃史非克,没有动物会去吃史非克。”
休汉斯拿出玻璃杯和一个瓶子,示意罗恩坐下。罗恩放下旅行包,伸手拿了杯子。
“我觉得有点奇怪,”罗恩说道,“为什么要养只鹰呢?”
“用它狩猎,”休汉斯说,“我们可以调教狗咬东西,同样也可以调教鹰。它是个飞行侦察员。经过我的训练,一发现史非克,它就会通知我们。飞行的时候,它还可以携带一个小小的电视摄像机。它很有用,不过脑袋瓜没变种熊那么好。”
罗恩坐了下来,喝着杯里的水,一面说道:“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但这是一块非法殖民地。我是殖民调查团的官员。我的任务是按照计划汇报这里的情况。不管怎样,我还是要逮捕你。你刚才不是说要开枪把我毙了吗?”
休汉斯执拗地说:“我试着看能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建立非法殖民地要遭受种种惩罚。如果你回去汇报,我的处境将极为艰难,开枪杀了你是必然的。”
“我明白,”罗恩理智地说,“既然问题已经说开了——我的口袋里有一把发炮器是为你准备的。”
休汉斯耸耸肩说:“很可能的是,我的人类同伴会比你的朋友先回到这儿。假如我的朋友回来后发现你在我的尸体旁,你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罗恩点了点头:“没错。而且,很可能的是,这只鹰和那几头熊会和你配合得很好,但不会与我配合。你比我有优势。此外,飞船离开后,你本可以很轻易地就把我杀了,我当时对你一点戒心都没有。所以也许你不是真的打算要杀我。”
休汉斯又耸了耸肩。
“因此,”罗恩说,“既然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是避免争吵,那我们暂且撇开谁杀谁这个问题如何?坦白说,我会把你送进监狱。建立非法殖民地是个严重的罪行。不过我想,你可能觉得必须采取持久一点的措施来对付我。我要是你,也会那么做。我们暂且停止互斗怎样?”
休汉斯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罗恩恼火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发炮器放在桌上,身子往后靠,一脸挑衅的神情。
“留着吧!”休汉斯说,“在‘劳伦二号’星球,没有武器装备是活不长的。”他转向食品橱,“想不想吃东西?”
“是有点饿了。”罗恩答道。
休汉斯从橱柜里拿出两袋食物,摆上盘子。
“这儿官方批准的那块殖民地怎样啦?”罗恩问,“许可证十八个月前就批了。当时来了一批殖民开拓者,并用无人驾驶飞机运载设备和生活用品。之后飞船来联络过四次。那块殖民地该有好几千个机器人,在人类的监控下工作。也该有一块一百平方英里的空地种上了庄稼,以备之后到来的人类之需。还应该有一个至少建了一半的着陆架。显然,也该有个信号灯,以引导飞船着陆。但是没有。从太空上看不到种了庄稼的土地。克锐特航运公司的飞船为了找个地方着陆,已经在太空中盘旋三天了,机长很恼火。后来我们偶然发现了你们的信号灯,也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信号灯,怎么回事?”
休汉斯把食物倒在盘子上,冷冰冰地说:“这个星球上可能有一百来个殖民地,彼此之间互不知晓。对你们的机器人,我只能猜测,我怀疑它们遇到了史非克。”
罗恩拿起叉子正准备夹东西,一听这话,马上停住了,说:“因为要来调查这个星球殖民地的状况,我熟读了相关的知识,史非克是这儿的有害动物之一,是一种攻击性极强的食肉冷血动物。它们成群猎食。成年史非克体重可达800磅。史非克的攻击具有致命性,但它们的数量太多了,难以消灭。所以不允许人类在这儿建立殖民地,只有机器人可以。因为它们是机器,有什么动物会去袭击机器呢!”
休汉斯说:“史非克当然不会去惹机器人,但机器人会不会去惹史非克呢?”
罗恩把嚼的食物吞了下去,说:“我承认我们制造不出能够狩猎的机器人。机器虽然有辨别能力,却没有做出决定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机器人反叛不具有危险性的原因。只要没给它们下指令,它们就不会去做。我们是在充分掌握了机器人所能做的和做不到的事情之后才建立这块殖民地的。殖民地已经开垦过了,用带电栅栏围起来,史非克只要一碰到就会触电。”
休汉斯切开食物,想了一会儿说:“你们建殖民地的时间应该是在冬季,你们的殖民地已存在一段时间了。而且,据我猜测,最后一次飞船联络的时间是在冰雪融化前。这儿一年有十八个月。”
罗恩点点头说:“没错,是在冬季。最后一次飞船联络也是在春天到来之前。当时的想法是开采矿山、开垦荒地并趁着史非克从热带返回之前用防史非克的栅栏围起来。我知道史非克在热带过冬。”
“你见过史非克吗?”休汉斯问,而后又继续说,“当然没有。想象一下,一只正吐着舌头的眼镜蛇,绕在一只野猫身上,全身涂成蓝褐色,是个患了狂犬病的杀人狂——那便是单只史非克的样子,成群结队的更可怕。它们还会爬树,栅栏是不管用的。”
“是带电的栅栏,”罗恩说,“谁也爬不过的。”
“一只当然不行。”休汉斯说,“但史非克总是成群结队的。打死一只史非克会招来其他史非克的报复。一只史非克的尸体放置的时间若超过六小时,就会招来十几只史非克;若超过两天,会招来成千上百只,若时间更长,就会有威千上万只了。它们围在死去的同伴周围,为其哀号,并替死者报仇。”
休汉斯继续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又说:“想一下就知道你们的殖民地怎样了。按照书上说的,机器人在冬季里开垦出一片空地,围起栅栏。春天一到,史非克就回来了。看到栅栏,它们会觉得好奇,其中有一只想爬过去看看,一碰到栅栏便触电死了。它的死尸招来了其他的史非克。看到同伴死了,它们异常恼火,就会爬过栅栏看个究竟一一结果也被电死了,它们的尸体又引来了其他的史非克。没过多久,栅栏就被史非克压垮了,成了一座死尸桥——远处闻到尸体味道的史非克会发疯般地跑过来,冲进空地,鬼一般地嚎叫,誓死为同伴报仇。我想它们不难找到仇人的。”
罗恩停止吃东西,脸色很难看:“我读的材料里有史非克的图片。我想,那可以说明……一切。”他拿起刀叉,又放了下来:“我吃不下了。”
休汉斯没说什么,沉着脸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起身把盘子放进清洁器的顶部。过了一会儿从底部拿了出来,放回原处。
“让我看一下那些报告,怎样?我想瞧一瞧他们的设备——那些机器人。”
罗恩迟疑了一下,打开旅行包。里面有一架显微观察器和几卷胶片。其中有一卷上面的标签写着“建造计划书,殖民调查团”,里面详细列出了各种计划,以及各种原材料和设备的质量要求。
休汉斯找到了他要的那卷,插入显微观察器,快速地旋转控制器,在索引表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栏,仔细地看了起来。
“机器人!机器人!机器人!”他气冲冲地说,“为什么不把它们放在它们该去的地方——在城市里做清洁工作,或是放在没有空气的星球里,那儿不会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不该把机器人放在新建的殖民地里!你们的殖民地开拓者靠这些机器人去防御!该死!人要是同机器人一起工作时间长了,就会觉得大自然的一切同机器人一样,具有局限性!这是一份建立受控环境的计划!受控环境——”他脸色变得苍白,不停地骂着,“自以为是的傻瓜!笨蛋!”
“机器人挺好的,”罗恩说,“没有它们,我们的文明就无法发展。”
“但你不能用机器人去开垦荒野,”休汉斯气愤地说,“一开始你们十几个人带着五十个组装的机器人过去,后来增加到一千五百个——而且,我敢打赌,还有几次飞船联络肯定又带了机器人过去。”
“没错。”罗恩说。
“我看不起机器人!”休汉斯怒吼道,“我对它们的态度就像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对待他们的奴隶一样。它们是用来干粗活的——干卑贱的活!”
“好一副贵族气派!”罗恩讽刺说,“底下的熊居住区也是机器人打扫的吧!”
“不是!”休汉斯反驳说,“是我!这些熊是我的朋友。它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机器人根本无法理解它们的需要,没有一个机器人能把这活干好!”
他再次气得吼了起来。外头,夜里的各种嘈杂声又响了起来。
休汉斯对着显微观察器说:“我在寻找关于开拓者采矿的记录。他们要是露天开采矿山,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但假如他们挖了隧道,在上面监控机器人劳作。殖民地被史非克毁掉后,他们还有一丝存活的可能性。”
罗恩突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么……”
“要是那样的话,我当然要去看一下。否则,他们一点存活的机会都没有了,尽管这可能性极小极小。”
罗恩异常惊讶,说:“我是一名殖民调查团的官员。你在没有采取隔离措施的情况下,同未经批准的星球联络,你的行为是在拿千百万人的生命开玩笑。我已告诉过你要让你坐牢。你要是真的从机器人殖民地的废墟中救出了什么人,他们岂不成了你所犯下罪行的见证人?”
休汉斯再次打开观察器,来回旋转,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那部分。他高兴地嘀咕着:“他们的确挖了隧道。”
“必要的时候,我才会担心见证人的问题。”他回应罗恩。
休汉斯打开另一个橱柜的门。里面摆满了零零碎碎的杂物,有电线、晶体管、螺栓,还有独居人士所需的小东西。
“你打算干什么?”罗恩语气温和地问。
“我想看看那儿是否还有人活着?先前要是知道有这块殖民地,我早就进行检查了。我无法证实他们全都死了,但也许可以证实还有人活着。从这儿到那儿只要两个星期的行程。这两块殖民地选的位置居然这么近,真是奇怪!”
他从那堆零碎的东西里精心挑选出自己想要的。
罗恩气恼地说:“见鬼!相隔几千英里,你怎么能检查得出是否还有人活着?”
休汉斯关掉电闸,取下一块墙板,墙板背后有电子仪器和电路。他埋头忙了起来。
“有没有想过飞船遇难后是如何搜索遇难人员的?”休汉斯说,“在面积达几千万平方英里的星球上,你知道有一只飞船遇难了,但不知具体位置在哪。假设幸存者能找到电源——只要能找到金属,任何文明人都能很快找到电源——但是,制造太空信号灯需要复杂的、高精确度的技术,短时间内无法完成。那么,为了让救援飞船在广阔无边的星球上找到自己,遇难的幸存者会怎么做呢?”
罗恩不耐烦地说:“怎么做?”
“首先,他会回复到原始人的状态,”休汉斯解释说,“他会做一个原始的信号器,在没有量器、测微计和一些特殊工具的情况下,这也是他所能做的了。他会让信号器发送出的信号充斥在整个星球的空气中,这样,救援人员才能找到,你明白吗?”
罗恩烦躁地摇了摇头。
“他会制作一个火花式送话器,”休汉斯说,“他会将输出信号的频率调到尽可能小——波段一般会在五至五十米之间,但可调整的幅度很大——那只是一个简单的信号器。然后,他会对着送话器发出求救信号,有些频率会透过电离层传送到星球的各个角落。飞船要是接收到信号,就可以进行定位。两次定位后,就可以确定遇难者的位置了。”
罗恩勉强地附和说:“既然你这么说,当然一”
“我的太空电话机可以接收到微波,”休汉斯说,“我正改变一些元件,以接收到更长的波段,要是有遇难信号的话就能接收到。”
休汉斯埋头做他的事。罗恩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底下传来了阵阵富有节奏的声音,是索尔道的鼾声。它躺着,腿朝上——这样睡会让它觉得凉快些。斯特卡睡觉时还发出哼哼的声音,一定是在做梦吧!在“劳伦二号”空间站的办公室里,桑巴快速地眨着眼睛,然后把头埋进一只大翅膀里,打起瞌睡来。
罗恩生气地说:“听着!休汉斯,你有理由杀了我,但显然你并不打算那样做;你也有充分的理由不管那块机器人殖民地,但那儿只要还有人活着,你就准备去救援。可你又是一名罪犯——地地道道的罪犯!已经有一些可怕的细菌从‘劳伦二号’这样的星球传播到了地球上,多少生命因此而丧失,而你正在拿更多人的生命开玩笑!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去做会对其他人产生严重后果的事情?”
休汉斯咕哝着说:“你只会认为我没有采取卫生和隔离预防措施。实际上有,确确实实有!至于其他的,你不会理解的。”
罗恩恼怒地说:“你为什么要犯罪?”
休汉斯费力地用起子撬开墙板,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套细小的电子组件,然后用大一点的元件将其套入新的绝缘套管组件中。
休汉斯平静地说:“我明白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你是个忠诚的官员,处事小心谨慎,个性完全适应环境。你觉得自己是聪明的理性动物,但你的行为却表明你不是!你不断地提醒我必须杀了你,但纯粹的理性动物则会试图让我忘记要那样做。罗恩,你是人类的一员,我也是,但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刻意去做那些纯粹的理性动物不会做的事。因为我认为那是人所应该做的。人不仅仅是理性动物。”
他仔细地将小螺丝一个个拧紧。罗恩没好气地说:“噢,个人信仰。”
“是自尊!”休汉斯纠正道,“我不喜欢机器人,它们太像理性动物了。监控人员要它做什么,它就会竭尽全力去做;环境要求怎么做,纯粹的理性动物也会尽力去做。我不喜欢机器人,除非它们懂得什么是适合它们的,而当我让它们做别的事情时,它们就会藐视我。底下的那几只熊——它们不是机器人!它们忠诚、正直,但假如我让它们去做违背它们本性的事,它们就会同我作对,把我撕成碎片。要是我杀了小耐格,费罗·耐尔就会同我决斗,它会变得愚蠢,失去理智,最终被打死。但我喜欢它那样!同样的,如果你要我去做违背我本性的事,我也会同你格斗,我也会变得愚蠢、失去理智。”休汉斯咧咧嘴笑着说,“你也会的,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
他继续干活,过了一会儿,将一个手控的旋钮套在铁丝组件的一根轴上。
“你为什么要去犯罪?你在反抗什么?”罗恩问道。
休汉斯打开开关,开始转动旋钮,这个旋钮控制着那架临时改造成的接收器。
“怎么说呢,”他逗乐地讲,“我小的时候,身边的人部试图把我培养成一个忠诚的、处事小心谨慎、能完全适应环境的人,变成具有高度智慧的理l生动物,仅此而已。我俩之间的差别在于,我认识到了这一点。我自然是在反抗——”
他猛地打住话。太空电话机的扬声器劈里啪啦地传来了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个电话机已被临时改造成能接收短波的接收器。休汉斯侧着头专注地听着,缓慢地转动着旋钮。罗恩的神情异常专注,试图从咝咝的杂音中听出什么。休汉斯点点头,再次轻微地调节着旋钮。
他们从咝咝的杂音中听出了一阵有规律的低语。休汉斯把音量调大。那低语听起来像是一连串不规则的信号,先是三声长达半秒的信号声,每一声间隔半秒;两秒钟后,有三声长达一秒的信号声,每一声间隔半秒;再过两秒钟,又有三声长达半秒的信号声,之后五秒钟没有任何声音。然后以这种模式再次重复。
“没错!”休汉斯叫了起来,“是人发出的信号!是手工做的信号器发出的!实际上,这种信号曾是标准的遇难信号,名称叫SOS。里面肯定有人读过老式小说,懂得这个信号。你们那块被毁掉的机器人殖民地上还有人活着,他们正在求救!”
他看着罗恩,说:“明智的做法是不采取行动,等候飞船的到来。同我们相比,飞船可以更好地帮助遇难者,也更容易找到他们。但也许对那些可怜的家伙来说,时间尤为重要。所以我打算带这几只熊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你要是愿意,可以留在这儿,怎么样?在‘劳伦二号’站上行走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几乎每一步都会有险情,这里的恶毒动物太多了!”
罗恩生气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啦?我当然会去。多一个人机会就会多出三四倍!”
休汉斯咧嘴笑了:“差不多,你忘了还有斯特卡、索尔道和费罗·耐尔,加上你,就有五个了。小耐格当然也会去——他帮不了什么忙,不过桑巴可以顶替。机会可能不会增加那么多。不过,你要是想变愚蠢、失去理智一回,我很高兴你一起去。”
三
河谷上方,一条陡峭的尖坡赫然耸现。下方一千多英尺,一条宽阔的河流向西流向大海。往东二十英里,一座座险峻的山脉耸立在天边。每座山的山峰看上去差不多高。山与山之间的地表起伏,凹凸不平。
一粒黑点从高空急速地飞落下来,展开两个大翅膀,拍打着。冷峻的双眼巡视着满是岩石的地表。随着几声猛烈的翅膀拍打声,秃鹰桑巴飞到了地面。它收回翅膀,脑袋忽动忽停。一个小小的挽具装着微型摄像机,套在它的胸前。它从光秃秃的石头上高视阔步地走到最高点,傲然地立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
一阵沙沙声后,又传来了哼哼的抽鼻子声。斯特卡拖着笨重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它也套了个挽具,里面装着一个包。挽具的设计有点复杂,不仅它正常走路时能拖住包,当它立起后腿时,也不妨碍它用前爪去格斗。
斯特卡机警地在外头走来走去,走到尖坡的最高点,又徘徊到另一头,一丝不苟地侦察着。当它走到桑巴跟前时,桑巴张开大眼睛,生气地叫了一声。斯特卡毫不理会。没有发现什么险情,它就满意地坐了下来,懒懒地伸着后腿。
休汉斯和罗恩跟在索尔道·查理后面,索尔道也驮了个包。小耐格被母亲打了一下,尖叫着从后面跑上来。费罗·耐尔的挽具上绑着一具像是牡鹿的动物尸体。
“我从一张太空照片上看到了这个地方,我们就在这儿进行方向定位。”休汉斯说。
他把背包放在地上,从包里取出一个自制的装置,把装置上的鞭状天线拉开,然后接通电源,展开一根细细的临时制作的定向天线。罗恩放下包,看着他。休汉斯摘下耳机,抬头厉声说:“罗恩,注意熊的反应,风是朝着我们行走的方向吹的。要是有什么东西盯上我们——比如史非克——它的气味会先传过来。那几只熊会告诉我们。”
休汉斯取出随身带的仪器,忙了起来。一开始只听到一阵咝咝的杂音,听不到人呼救的信号。他伸手把小天线调了个头,一阵刺耳的信号马上传了过来,起初极其微弱,而后逐渐变大。这个接收器能接收到这种特定的波段,效果比太空电话机改造得好多了。接收器先是收到了三声短的信号,然后是三声长的,接着又是三声短的。一遍又一遍:SOS,SOS,SOS。
休汉斯看了一下读数,小心地把定向天线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又看了一下读数。他认真地把每个点都测了一下,记下仪器指数。这样,他通过声音的大小和各方面的特点检测出了信号的大致方向——用手提式的仪器定位,准确度也只能到这份上了。
索尔道轻轻地叫了几声。斯特卡用鼻子嗅了嗅,站了起来。小耐格被母亲打了一下,哭着跑到远处的一个角落里。费罗·耐尔望着山脚,一脸怒气。
“糟糕!”休汉斯叫了一声。他站了起来,朝桑巴挥挥手。桑巴转过头,发出几声粗厉的叫声,马上从尖坡俯冲下来。休汉斯从他的胸前取下摄像机后,它又飞走了,飞到一百多英尺高的地方,不停地拍打着翅膀,在空中盘旋、尖叫。休汉斯开始转动摄像机查看。
“史非克,”他沉着脸说,“共八只。别以为它们会追随我们,罗恩。它们会兵分两路,两头夹攻。听着,不管碰到什么,这几只熊都可以应付。我们的任务是瞄准单只史非克,开枪打死它,枪里的子弹会爆炸。”
休汉斯摘掉枪的保险机。费罗·耐尔发出几声雷鸣般的吼叫,走到了斯特卡和索尔道的中间。斯特卡看了它一眼,呜呼地叫了几声,好像在嘲笑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索尔道神情严肃地咕噜着,和斯特卡从费罗·耐尔的身边挪开,拉开了战线。
没有出现其他生物的迹象,只听到一些极其细小的动物的尖叫声,费罗·耐尔低而深沉的怒吼声。还有罗恩拔掉枪的保险机的喀嚓声。
桑巴又叫了起来,低低地在树顶上方拍打着翅膀。
八只蓝褐色魔鬼般的史非克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它们头上长着触角,浑身布满了刺,面目狰狞,好像刚从地狱里冲出来一样。它们一出现就死命地嚎叫,声音比几万只雄猫加起来还要大。休汉斯瞄准一只史非克,开了一枪,一只蓝褐色的魔鬼倒下了。罗恩也开了一枪,没打着。斯特卡用两只巨大的前爪夹住一只,像打拳击一样不停地拍打,又一只史非克倒下了。
罗恩又开了一枪。索尔道呜呼地叫了一声,朝一只正吐着舌头的史非克冲过去,把它的身子翻过来,然后用爪子耙它的肚皮——史非克肚子上的皮比其他部位的要嫩,痛得它在地上哇哇直叫。就在斯特卡同其他史非克混战时,有一只史菲克转身从后面跳到斯特卡身上,另有两只跳到费罗·耐尔身上。罗恩开枪打死了一只。费罗·耐尔勃然大怒,狠狠地把另一只甩了下来。斯特卡整个身子直立起来——好像要把身上的史非克抖掉。索尔道摇摇晃晃地冲过去,把它拖下来干掉了。休汉斯和罗恩又开了几枪。很快,史菲克全倒下了。
激战结束后,几只熊在史非克的尸体旁走来走去。斯特卡提起一只尸体的脑袋,“喀嚓”一声捏个粉碎。它把所有的尸体巡逻了一遍,把脑袋一一捏碎。
桑巴拍打着翅膀俯下来。刚才格斗时,它一直不停地尖叫,好像在为大家鼓劲、加油。休汉斯对每一只熊都抚慰一下,让它们平静下来。费罗·耐尔慈爱地舔着小耐格,边舔边发出可怕的怒吼声。休汉斯用了好一会儿才让它安静下来。
斯特卡又打算坐下来了。休汉斯朝它们喊道:“快来!把这些尸体抬到悬崖上。快!斯特卡!索尔道!快!”
在休汉斯的指引下,这两只大公熊把这些恶魔的尸体搬了尖坡的边上,让它们顺着悬崖滚到山谷里。
“这样做,”休汉斯对罗恩说,“史非克的同伴发现它们的尸体时,也找不到我们的踪迹。如果是在河流边,我会让尸体顺着河水流走;在站里,我就把它们焚化掉;要是不得已,尸体只能留在原地不处理,我就会改变行踪。”
他打开索尔道背上的行囊,取出巨型擦拭棉球和几加仑的消毒剂,开始轮流处理这三只考迪亚克熊。他擦拭了它们身上每一处撕咬和抓伤的疤痕,还细细擦净了每一寸毛皮,以防留下倒可史非克的血的气息。
“这种消毒剂还可以除臭,”他对罗恩说,“否则那些处于我们下风向的史非克一闻到气味就会追踪而至。同样,我还得把熊掌擦干净。”
罗恩一言不发。他的第一次发射没有命中目标——那束光线失灵——他似乎对自己十分恼火。在战斗结束的最后几秒钟里,他疯狂地发射子弹,百发百中。终于,他愤愤地说:“如果你是在教导我如何应对你万一身亡的突发状况的话,我想这些已经足够了!”
休汉斯把手伸进行囊摸了摸,取出一张纸,展开,他事先对星球这块地区的太空照片进行了放大,还在这张地图上注上了里程标,费尽心思勾勒出一条精确的横穿路线。
“SOS信号的发源地与机器人殖民地的位置很接近,”他解释道,“我想是在它的南边。可能位于他们开矿的地点,在希尔高原的另一边。注意到我是怎么标识地图的吗?两个坐标,一个是考察站,一个就是这儿。在这儿设定一个坐标,这样的话就有两条方位线指向发射点。信号也有可能从星球的另一面发出,但事实上不是。”
他收拾好装置,向那群熊示意,领着它们走出战场,小心翼翼地擦拭它们的爪子,确保不会留下史非克的气味。桑巴在空中盘旋着,休汉斯朝它招了招手。
“出发吧,”他对熊群大声吆喝着,“那边!”
他们的队伍朝山脚进发,再次进入了丛林。这次换由索尔道打头阵,斯特卡·比特跟在它身后逡巡。费罗·耐尔和耐格负责扫尾,警惕着队伍后方可能发生的危险。费罗·耐尔同时密切关注着小熊的一举一动。它还处于幼儿期,体重只有六百磅。
头顶上,桑巴拍打着翅膀盘旋着,画出一个个巨大的圆圈,与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休汉斯不停地查看屏幕,上面显示着飞行摄像机拍摄到的内容。图像歪曲着、扭转着、倾斜着、摇晃着。这不是最佳的空中视角,但已经是最佳效果了。
突然,休汉斯说:“我们得改道向右了。正前方状况不妙,似乎有一群史非克正在享用猎物。”
罗恩有些心烦意乱。他对自己的表现不满:“食肉动物群居不可能达到你形容的那种密度!因为得有庞大数量的其他动物为它们提供食物!本身数量过多会引起饥荒!”
“它们消失了一整个冬天,”休汉斯解释道,“这周围的密度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高。而且在它们向南迁徙之后,其他物种进行了大量的繁殖。气候暖和时,它们也不会经常出没,而是有一个活动的高峰期,接下来几个星期又无影无踪,然后又突然盘踞了整个丛林。它们现在正向南迁徙。显然,它们有自己的一套迁移的方式,但无人知晓。”
他转而略带讽刺地说:“这个星球上没有什么自然学家。这里的动物也绝非善类。”
罗恩胸中有股无名火。作为殖民调查团的高级官员,他习惯于登陆到一个已经或正在殖民的星球,巡视那些根据设计安装的完工或未完工的设施。而现在,他正处于一个敌对环境。为了人身安全,他必须依靠一个非法殖民者,参与一项令人闻风丧胆且漫无目的的冒险——那些跳跃的机械式信号即使在发射者死后还能持续存在——而且他固有的一些观念正在被一一颠覆。比如说,他之所以活着,得归功于三只考迪亚克熊和一只秃鹰。本来周围会有成千上万的机器人,但似乎都被摧毁了。史非克和机器人可能对彼此都视而不见,史非克只对真正的人类感兴趣,而人类会在四秒钟之内发现袭击者,准备防御,还击,杀死八只史非克。
罗恩脑子里关于文明人的信念也在动摇。机器人是满足人类期许的最奇妙的发明:完成计划工作,适应预计状况。但它们也存在着缺陷。机器人只会听从指示,按部就班——这事发生了,应该这样做;那事发生了,应该那样做。当遇到没有经过设定的突发事件,它就束手无策了。因此以机器人为基础的文明只能建立在没有偶然的环境中,同时人类监工发出的命令永远是意料之中的。罗恩开始觉得惊恐,在他的生活中和职业生涯里还从未遇到过未设定的局面。
他发现小熊崽耐格在他的注视下有些局促。当罗恩看着它时,它就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耳朵。由于缺乏纪律性,耐格没少受费罗·耐尔的教训。他所遭受的肉体上的打击,如同罗恩遭受的精神层面的打击。对外界还懵懂无知,无法在这种环境独立生存成了它的硬伤。
“嗨,耐格,”罗恩的语气悲戚,“我们同病相怜啊!”
耐格的脸上一下子有了光彩,欢呼雀跃,满是期待地望着罗恩——它躬着身子,脑袋在罗恩的肩膀上方约四英尺处,如果直起身子,罗恩就只能远远地仰视它。
罗恩拍了拍它的头,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动物有如此亲昵的举动。
身后传来的鼻孔喷气声让他汗毛直竖,他转过身。
费罗·耐尔正盯着他——一只一千八百磅重的母熊就站在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和他对视。一时间,罗恩惊恐万分,只觉得一股寒意蔓延开来。接着他意识到费罗·耐尔并没有发怒,也不是在咆哮。它发出的叫声有别于耐格遇到危险时那种令人血液都凝固住的怒号。它看着他的眼神温柔和煦。一会儿,它又好奇于其他事情。
队伍继续行进。耐格在罗恩的身旁蹦蹦跳跳,笨拙地在他身边撒欢。它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敬慕之情,一种幼儿一触即发的由衷的情感。
罗恩步履艰难地跋涉着。他回头瞥了一眼。费罗·耐尔活动的范围扩大了,因为耐格得到一个人类直接的关爱让它感到欣喜,耐格总是让自己放心不下。
过一会儿,罗恩大声呼喊:“休汉斯!看!我快成了耐格的保姆!”
休汉斯听到喊声回头:“哦,必要时教训教训它,它就会去找妈妈。”
“我才不会这么做!”罗恩为它鸣不平,“我喜欢它!”
队伍又向前移动了。
夜幕降临了,他们开始宿营。篝火当然不行,一旦燃起,周围所有夜里活动的东西看见火苗都会兴奋地扑过来翩翩起舞。但也不能一片漆黑,因为夜行兽惯于在黑暗中捕食。因此,休汉斯设置了一圈障碍灯,在营地周围形成了一面发着微光的墙。费罗·耐尔带着的貌似牡鹿的生物做了他们的晚餐。吃饱喝足之后,他们就沉沉睡下了——熊打着瞌睡,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又醒了过来,再接着打盹。桑巴把脑袋埋在翅膀里,一动不动地栖息在树枝上。整个世界一片肃杀的静默。清晨,一轮初升的太阳划破了笼罩着丛林的暗夜,他们又启程了。
这一天,当史非克在为熊群留下的踪迹疑惑不解时,他们争取了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趁此机会,休汉斯解释了反气味追踪的必要性。他认为必须在人的靴子和熊掌上抹上可以除味的药剂,如此一来,史非克就无法追踪他们的行迹。罗恩表示赞同,进一步建议涂抹一种史非克排斥的气味,这样它们就会自然而然地疏远他们。可行的话,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比如九香虫,”休汉斯明显是在挖苦,“多么天才的想法啊!太有道理了!你得为自己感到骄傲!”罗恩顿时泄了气,心里却十分困惑。第三次夜幕降临的时,他们到达了希尔高原脚下,构造奇特的一片荒凉的台地,但从远处看,它像极了一座连绵的山脉。而且有悖于常理的是,高原上是沙漠,而低地却有丰沛的雨水,这个谜团在次日早晨得以解开。他们看到在高原延伸区域的尽头,很遥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如果把高原比做一艘船,那么它就是船头。休汉斯注意到它正处于盛行风向之上,迎面而来风被撕裂,仿佛轮船的船头劈波斩浪。饱含水汽的气流就从高原的两边擦肩而过,高原内部的土地享受不到雨露润泽,赤裸裸地曝晒在高海拔烈日的强光之下,变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荒漠。
他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到达半坡。桑巴来回地飞,发出凄厉的叫声,监视队伍两侧史非克的聚集情况。它们数量之众是休汉斯前听未见的——大约有五十至一百只,通常情况下出动十二只已经算是大规模捕猎了。他盯着屏幕上桑巴在四五英里外传送回来的图像。史非克一只接一只,一条线似的朝高原顶端移动。五十——六十——七十,来自地狱的蓝褐色的恶魔。
“一群恶魔,”他告诉罗恩,“有它们在,没有任何机会。”
“这种情况下,机器人坦克就可以派得上用场。”罗恩得出结论。
“任何装甲体,”休汉斯承认,“人类呆在我的装甲考察站里可以性命无忧。一旦杀死一只史非克,他就会被围攻。只能潜藏起来,呼吸着史非克尸体腐烂的味道,直到这种气味消失。如果再开杀戒,他会一直被包围,直到冬天来临。”罗恩并没有暗示机器人其他方面的优点。比如,此时,他们在爬一个平均倾斜度为五十度的陡坡,尽管背着行囊,熊还是毫不费力。对于人类来说,则是一种无穷的折磨。秃鹰桑巴开始对这支人和熊组成的队伍失去耐心了,它轻而易举地扶摇直上,下面的队伍却似蜗牛。
桑巴一个猛子地冲上了高原边缘,那里强大的气流让它有点力不从心。休汉斯注视着眼镜里它传回的图像。
“真是要命!”罗恩大口喘着粗气——他们稍事休息,熊也停止前进,在一旁耐心等待——“你还训练它们这些?桑巴我倒是可以理解。”
“我没训练它们,”休汉斯目不转睛地看着视镜,“它们是变种。在遗传过程中,物理特『生的伴性遗传是标准材料。但在心理因素的基因遗传方面,它们被实施了某种合理的改造。过去在我故乡的星球上,人们需要一种新的物种来为他们服务,它得骁勇善战,必须是陆生生物,能负重,还得像狗一样对人类忠诚。在此之前,人类一直在尝试将所需的物理特性植入到已经具备以上性格特征的一种动物体内,比如说一种巨型犬。这次,我的同胞们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先挑选具备所需物理特性的物种,再培养它们的性格,也就是心理因素。这项工作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完成了——一只名为考迪尔斯斗士的考迪亚克熊开启了成功的先例。人类所有的期待在它身上一一实现。这些熊就是它的后代。”
“它们看起来貌不惊人。”罗恩感叹道。
“是啊,”休汉斯言辞有些激烈,“和一只忠实的狗没有两样!它们和桑巴一样没有受过训练,自学成才!”他再次把注意力聚焦到手中的视镜,看到了五千、六千和七千英尺海拔高度的地面,“桑巴没什么头脑,却很出色。它受过驯养,有别于同类。但那些熊像狗一样希望与人类共同生活,它们从情感上依赖人类。桑巴是仆人,但它们是伙伴和朋友。它并非天生如此,而是经过驯化,但它很忠诚,对人类也有感情。但如果意识到它可以背弃我,它就会付诸行动——目前它认为自己只能吃人类提供的食物。熊却不可能这么做。它们喜欢我们。我承认我也喜欢它们,出于它们对我的爱。”
罗恩故意泼冷水:“你真是个饶舌的人,休汉斯。身为殖民调查团官员,我迟早要逮捕你的。根据你透露给我的信息,我可以找出你的幕后主使并提出控告。要找出哪颗星球培育了一只心理变种、名叫考迪尔斯斗士、还留下了后代的熊并非难事。我现在就能查出你是从哪儿来的,休汉斯!”
休汉斯把视线从视镜上移开,抬起头。
“这对于我来说不算威胁,”他神色淡定,“我在那里也是个罪犯。在官方记录上,我绑架了这些熊,带着它们出逃。在我家乡的星球上,找不到比这更十恶不赦的罪行了,甚至比地球古代的盗马罪更严重。这些熊的家族在我们星球上十分显赫。我到哪都是个罪犯。”
罗恩愣了一下。“你偷了它们?”他不禁问道。
“偷偷告诉你,”休汉斯回答,“没有。但你就当我偷了吧!”他接着又说,“看视镜吧。看看桑巴在高原边上都发现了什么。”
罗恩抬起头,眯着眼寻找桑巴的踪影,它时而掠过长空时而向下俯冲。突然,它疾飞上了高原边缘。
罗恩低头看显示器里的图像。整个屏幕大小只有四英尺乘六英尺,画面却高度清晰,色彩逼真。桑巴携带着摄像机俯冲、盘旋、上面的图像也在不停地运动,旋转。屏幕上显示了陡峭的山脊,渺小如蚂蚁的他们的队伍,接着画面又扫到高原的顶端。
大约两百只史非克组成的群体正快速向沙漠腹地行进。它们看上去从容不迫。摄像机镜头一转,出现了更多的史非克。桑巴越飞越高,罗恩的眼睛也紧盯着屏幕,他看到在这附近的两个狭谷里还集结着大群的史非克正沿着高原的脊背向上爬。荒凉的希尔高原因这群恶魔变得生机勃勃。如此大的规模,难以想象得有多少的猎物才能填饱它们的肚子。一眼望去,它们就像是畜牧星球上遍布的牛群。
太不可思议了。
“迁徙,”休汉斯下结论,“我说过它们会迁徙。它们在向某地进发。我怀疑我们要在铺天盖地的史非克群中穿越高原是否合适。”
罗恩咒骂了一声,心情大变:“可求救信号还在持续!在机器人殖民地还有人活着!我们非要等到迁徙结束吗?”
“他们是否活着还是个未知数,”休汉斯指出,“他们可能急需帮助,我们也义不容辞。但同时一”他看了一眼索尔道·查理和斯特卡·比特,它们正攀附在峭壁上,耐心地等待。斯特卡设法找了个相对平坦的地方,用一只爪子支撑着坐下。休汉斯挥挥手,指着一个新的方向。
“准备出发!”他的声调轻快明朗,“那边。”
四
他们沿着希尔高原的斜坡走,既不朝上也不向下,因为顶端和山脚都集结着大批史非克。他们就顺着山腰和山翼前进。坡度从三十度到六十度不等。渐渐地,他们都忘了平坦的感觉。桑巴白天在天上翱翔,夜晚就会落地进食。
“从食物考虑,熊不是最佳选择,”休汉斯直率地说,“重达一吨的熊,胃口大得惊人。但它们对我们忠心耿耿。桑巴就无忠诚可言。它没有脑子,但我们驯养它,让它认为只能吃人类喂给它的食物。熊比它聪明多了,尽管如此,它们对人还是一心一意。我更喜欢这些熊。”
夜里,他们在一块由陡峭的石壁延伸出来的大圆石上扎营。这已是第六个夜晚了。圆石很艰难地容下了整个队伍。费罗·耐尔小题大作,坚持要把最安全的位置留给耐格,也就是靠近山翼处,它自己则会呆在外沿,和其他熊把人类包围起来。但耐格一直呜咽着找罗恩。没办法,罗恩只好在它身边安抚它。费罗·耐尔这下心满意足了,对着斯特卡和索尔道嗤鼻,它俩立马在边上给它腾出了位置。
大家都饥肠辘辘。有时遇到从山上流下的涓涓细流,熊会喝得饱饱的,人类会把水壶灌满。但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猎物出现。休汉斯也无意从行囊里取食物填饱罗恩和自己的肚子。罗恩没有异议。这种熊与人的关系已经潜移默化到他的意识里,熊绝不是人类的奴隶,他感觉到一种双向感情的存在。
“史非克在上山的过程中没有捕食,看来前面有更诱人的猎物,”他开始焦急,“它们无视一切,只是一个劲地向上爬。”
的确如此。通常史非克的捕猎队形为横队,也就是包抄那些奢望逃走的,围歼那些不自量力的。但这次它们整齐地列队上山,而且明显是顺着固有的路线走。风吹过山坡,带来的只有两侧的气味,但它们仍专心致志地固守自己的路线。一长串蓝褐色的丑陋生物蜿蜒着——很难想象大自然创造出了这种怪物,雌性和雄性都会像其他星球上的爬虫类一样产卵。
“前面还有成千上万只,”休汉斯说,“它们会占用这条路好几天甚至几星期。出现在桑巴镜头里的就有好几万只,总和就难以计算了。最先到达的把猎物都捕杀殆尽了,后来者还是能搜刮出别的食物。”
罗恩还在坚持已见:“同一个地方不可能容纳得下这么多的食肉动物!我知道实际上它发生了,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它们是冷血动物,”休汉斯提醒他,“它们不需要燃烧食物热能来保持体温。毕竟,许多生物都可以长时间不吃不喝。就连熊也会冬眠。当然,它们既非冬眠也非夏眠。”
他在黑暗里搭起辐射波接收器。但要在这里接收到信号简直没有可能。发射器上处于希尔高原另一边,那儿遍地是“劳伦二号”星球上最凶残、最致命的物种。人类和熊要穿越它们的封锁无疑等于自杀。
休汉斯打开了接收器,先传出了低沉的、沙沙响的背景噪音,接着是信号。三短,三长,三短。三短,三长,三短。如此反复。休汉斯关掉了它。罗恩说:“其实我们应该在动身之前回应他们的信号,让他们看到一线生机。”
“我很怀疑他们是否有接收器,”休汉斯说,“他们不会在几个月后还苦苦期待回应。他们不可能无时无刻地监听它,藏身在矿洞里,还得费尽心思偷溜出去寻找食物一因此,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回应。”
罗恩沉默了一会。
“我们得给熊找点吃的,”他忽然说道,“耐格已经断奶了,我看它饿得慌。”
“会的,”休汉斯做出保证,“我感觉上山的史非克数量比昨天和前天都少,不知道对不对。我们可能要横穿它们迁徙的路线。它们的数量正在减少。在穿越它们的路线时,我们得提防诸如夜行兽之类的危险。但我想凡是位于它们迁徙路径上的生物应该都已经尸骨无存了。”
他言过其实了。他并非孤独地行走在黑暗中,熊在他身旁打闹着。一阵阵羽毛般轻柔的微风拂拭着他的脸。他猛烈拍打击打灯,霎时间,整个世界模糊起来,掩藏在了一束耀眼的白光中。感觉有东西在空气中飞着。不一会儿,又可见星星在夜空闪烁,营地周围一片空寂。一大团白色的东西向他飞来。
斯特卡呼哧呼哧地喷气,用力挥舞着双手。费罗·耐尔一边咕哝.一边奋力捕抓。它用手掌一把抓住了那个东西,使劲一捏。
当休汉斯意识到时,光已经暗淡下去。他大叫:“别开枪,罗恩!”他屏息聆听,黑暗中响起大口咀嚼的声音。一会儿就消失了。“看这儿!”休汉斯呼喊。
击打灯再次亮起。某种形态怪异、颜色较人类苍白的生物在空中盘旋,疯了似的向他扑来。而且为数众多。四只,五--十--二十--还不止……
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爪子伸到光束里,抓住了其中一只怪物。接着又是一只爪子。休汉斯照了照其他地方,发现大考迪亚克熊都直起了身子,扑打那些晕头转向乱飞的生物,它们如飞蛾般无法遏制亮光的致命吸引。由于剧烈地旋转,没能看清它们的全貌,但可以肯定是种令人厌恶的夜猫子,就像会飞的没毛猴子,其实又不完全相同。
那群熊既不吼叫也没嚷嚷,有条不紊地奋力扑杀。渐渐地,那些生物碎裂的尸体在它们脚边堆成小山。
突然它们都不见踪影了。休汉斯熄了灯。黑暗中传来骨骼被揉碎的声音,熊开始狼吞虎咽。
“这些东西是食肉动物而且嗜血成性,罗恩,”休汉斯冷静地说,“它们像吸血蝙蝠一样吸食猎物的血,连同胞的尸体也要分食。熊有厚重的皮毛,而且是杂食动物一除了史非克,它们什么都能下肚。也许这些夜猫子是为午餐而来,却不幸遇到了克星熊。”
罗恩突然叫了一声,他照了照,血着手掌流下。休汉斯把装着消毒剂和绷带的便携医疗包递给他。罗恩止住血,包扎了伤口。他发现耐格在咀嚼着,就把灯光转向它,它艰难地吞咽。看来它抓住并吞食了吸罗恩血的夜猫子。罗恩不矢口该说些什么才好。
次日一早,他们重新开始攀登陡坡。罗恩感叹道:“休汉斯,机器人根本对付不了这些吸血鬼。”
“哦,它们可以负责监视,”休汉斯压抑爆发的冲动,“但你得自己动手保护自己。这点熊可比你强。”
他带领着队伍继续前进。在一个峭壁上,熊徐徐前行,脚掌紧紧抓着倾斜的岩石,神态还很自得。对于人来说却是千难万险。休汉斯中途停了两次,透过望远镜观察地面情形。他似乎信心满满。那座像船头、形状怪异的山峰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了,将近中午时望过去,那山峰高耸在地平线上,目测距离仅十五英里。正午时,休汉斯命令队伍休息。
“下面谷地已经没有史非克了,”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而且方圆几英里都看不见它们上山。”所谓穿越就是给第一拨让路,在第二拨出现前抓紧通过。
“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已经越过了它们的迁徙路径。看看桑巴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他朝那只鹰挥手,示意它出动。和人类以外的所有生物一样,桑巴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填饱了肚子接着玩乐、睡觉。最后几英里的路程,它一直停在斯特卡的背上。它一飞冲天,休汉斯从视镜里观察。
桑巴越飞越高——镜里的图像不停旋转、变换一不过几分钟它就飞到了高原边上。他看见了一些植物,摇晃的地面,还有灌木丛。桑巴继续上升,沙漠腹地也出现了,但不见任何野兽的踪迹。只有一次,当鹰突然侧身飞行时,摄像机拍到高原一个长维度的镜头,休汉斯看到了熟悉的踪影,再次目睹了集结成群的过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食肉动物不会大规模群居。
“我们直直往上爬,”休汉斯满意地说,“就从这儿穿越高原——可以稍微向顺风方向偏。我想我们会在路上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
他向熊示意继续攀登。
几小时后他们到达了顶端——赶在日落前。他们看到了一些生物,不多,分布在沙漠边缘的草丛和灌木丛里。休汉斯还发现了一只本不可能在沙漠地带活动的毛发粗糙而蓬松的反刍动物。天色暗了下去,气温骤然变得刺骨,比他们扎营的地方冷多了,空气很稀薄。罗恩苦苦思索原因。在船头山的背风处,气流平稳,没有云,地面的热能都向空间释放了,夜里可能会天寒地冻。
“白天却很热,”休汉斯持相同观点,“空气稀薄则阳光就会炽热地可怕,这个高原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没有风。这里白天的地面温度会高得让人怀疑这个星球是否有大气层。正午沙子的温度会达到一百四十或者五十摄氏度。但夜里就像掉入了冰窖。”
休汉斯在午夜前升起一堆火。当气温降到冰点时就不用担心夜行兽来袭。
早晨,人类都被冻僵了。熊的鼻子喷着气,活蹦乱跳的,似乎在享受这种清晨的刺骨。斯特卡和索尔道·查理在兴奋地打闹,假装用力地相互捶打,但力道足以敲碎人类的头盖骨。耐格打着喷嚏,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看。费罗·耐尔那雌性惯有的反对态度清晰地写在脸上。
他们又出发了。桑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敷衍似的飞了几圈后就像昨天一样停在斯特卡的背上。它带着傲慢的神情,注视着地貌从半干旱的荒原过渡到干旱的沙漠。鸟儿如果没有好风助力也不愿意翱翔天空。半路上,休汉斯费力地在放大了的太空照片上给罗恩找出了他们所处的方位以及求救信号的来源地。
“你这么做是以防你有什么不测,”罗恩说,“我承认这是必要的,可是——要是没有你,即使找到那些幸存者我又能怎样?”
“你目前掌握的史非克的习性就能派得上用场,”休汉斯说,“这些熊也会帮助你。我们在考察站也留下讯息。灯塔恢复正常了,如果有人降落,会根据指示一路寻来的。”
罗恩的步子变得沉重。希尔高的仅有的边缘上的绿地已被他们抛在了身后,双脚踏在了粉末状的沙子已
“等一下,”罗恩打破沉默,“我想弄清一件事!你说自己在家乡是背负盗熊罪名的通缉犯。你说这是个谎言——为了使你的朋友免受殖民调查团的起诉。你孤身一人,时刻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你冒险选择不杀我。现在你要冒更大危险去拯救那些幸存者,而他们可能会成为你所犯罪行的目击证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休汉斯狡黠一笑:“因为我不喜欢机器人。我不喜欢看到它们超过人类,使人类变成附属。”
“继续,”罗恩态度强硬,“我看不出讨厌机器人和变成罪犯之间的联系。人类也没有变成机器人的附属!”
“但事实如此,”休汉斯粗暴地回应,“当然,我是个怪人。但在这个星球上,我是个真正的人。我按我的喜好生活。我的熊帮手是我的朋友。如果机器人殖民地成功建立,居住其中的人类还能活得像个真正的人吗?不可能!他们得按机器人规定的方式生活,呆在它们建起的电栅栏里,对食物的要求不能超出机器人的能力范围。人不能把床搬到靠近窗户的地方,因为这么做会给机器人打扫带来不便!机器人为他们提供服务——怎么做则是机器人的事——人类最终得到的是维修机器人的工作。”
罗恩摇头:“只要需要机器人服务,人类就得接受它们的不足。如果你不需要——”
“我想自己决定想要什么,”休汉斯的态度没有软化,“而不是在有限的范围内被动地选择。在我们家乡,人们驯养狗,后来又发掘熊的潜力,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现在要面临人口压力和空间占用问题,熊、狗和人的生存空间都在缩小。越来越多的人被剥夺了决定权,只剩下机器人提供的有限选择权。我们越是依赖机器人,选择的范围就越狭隘。没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后代只能选择机器人提供的选择!没人愿意看到他们窘迫到抛弃一切机器人无法提供或没有提供的东西!我们希望他们成为真正的男人和女人,而不是以按机器人遥控器为生活目的、没有机器人就无法生存的该死的自动装置。如果这还不算附属——”
“你的观点带有过多个人感情,”罗恩辩驳道,“并非所有的人都这么想。”
“但我是这么想的,”休汉斯说,“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人多了意见难免相左。有一点可以肯定,机器人和依赖它们的人类只能按部就班,无力应对突发事件。将来我们会需要能够处理突发状况的人。因此在我家乡的星球上,我们中间一些人就要求殖民‘劳伦二号’,遭到了拒绝——太危险了。但人可以在任何地方扎根,所以我来到这里研究这颗星球,尤其是史非克。然后我们会带着证据,表明有能力应付包括这些怪物在内的所有危险,再次申请许可证。我已经大体做到了。可是殖民调查团颁发的机器人殖民地许可证又取得了什么样的成果呢——它在哪儿呢?”
罗恩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采取的方式不对,休汉斯。这是非法的。你有开拓者的精神,令人敬佩,但方向错了。离开地球寻找其他居住星球就是开拓者的功劳,但是——”
索尔道用后腿站立,似乎在空气中嗅到了异常。休汉斯立即拿过枪以备不时之需。罗恩迅速拉开他那支枪的保险栓。虚惊一场。
罗恩不客气地说:“你谈论解放和自由在大部分人看来其本质是一种政治思想。在原则上,我做出让步。但你的行事方式使它听起来像是一个另类的宗教崇拜。”
“是自我尊重。”休汉斯改正他。
“你可能一”
费罗·耐尔开始咆哮,用鼻子把耐格拱向罗恩。它快步跑向斯特卡和索尔道,站在它俩中间,面朝着希尔高原上史非克活动的辽阔区域。
休汉斯透过它们扫视了前方,又环顾了四周。
“情况可能会很糟!”他淡淡地说,“但幸运的是没有风。前面有座小山丘。快点,罗恩!”
他跑在最前面,罗恩紧随其后,耐格笨拙地跟着罗恩。他们到达了那块隆起——准确地说只是一个比周围沙地高出五或六英尺的土堆,一棵歪歪扭扭、仙人掌状的植物破土而出。休汉斯戴上望远镜,查看前方动静。
“一只史非克,”他简短地说,“只有一只!史非克绝不可能单独行动!几万只同时出现也违背常理!”
他弄湿自己的手指,在空中举着:“没风。”
他又举起望远镜。
“它没发现我们,”他补充道,“爬远了。看不到它的同类——”他踌躇了一会,咬着嘴唇。“嘿,罗恩,我想杀死这只史非克找些东西,极可能有重大发现,但速度必须很快,”他一脸严肃,“得速战速决。我得骑上费罗·耐尔,并由斯特卡和索尔道护卫。耐格跑不快,你能陪它呆在原地吗?”
罗恩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然可以。”
“保持警觉。如果发现目标,不管距离多远,尽管开枪。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千万别让它们接近你。千万不能迟疑——目标一旦出现,马上开枪!”
罗恩觉得嗓子眼仿佛被堵住了,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休汉斯走向那群铺开架势、严阵以待的熊。他爬上费罗·耐尔的背,牢牢抓着它的皮毛。
“出发!”他夹了一下腿,“那边!”
三只考迪亚克熊飞也似的奔跑着,休汉斯在费罗·耐尔的背上饱受颠簸。桑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拍打着翅膀飞上了天。一会儿又落下来,努力追随着它们。
一切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了。考迪亚克熊奔跑的速度可与赛马媲美,三个身影如同三支箭般朝着半英里外的目标射了出去。接着从熊背上传来一阵武器发射的巨大声响——爆炸声和枪声,那怪物跃向空中,死了。
休汉斯从熊背上跳下,蹲在地上开始忙活。桑巴侧身盘旋了一会,也降落到地面,停在旁边观望。罗恩远远看着。休汉斯对史非克的尸体大动干戈,两只公熊在一旁戒备。费罗·耐尔好奇地注视着休汉斯。土堆上,耐格小声地呜咽,罗恩心不在焉地轻轻拍拍它,它哭得更凶了。远处,休汉斯站起身,骑上费罗·耐尔。斯特卡转过身,似乎是看到了或嗅到了某种可疑物,它后腿直立。索尔道也向它靠拢。两个庞然大物开始往回飞奔。桑巴吃力地扇着翅膀,由于缺乏风的助力,它在空中拼命扑腾,最后落到休汉斯肩上,爪子不敢松懈。
耐格歇斯底里地哀嚎,要往罗恩身上爬,就像幼兽在危急关头想要爬上最近的树。罗恩被压倒在地,耐格坐在了他身上——眼前闪过一个有着可憎鳞状表皮的身影,耳边响起了史非克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厉叫声、嘶嘶吐着的信子。怪物以罗恩和幼崽为目标腾空而起,扑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罗恩因支撑不了耐格的体重而倒地,让它扑了空。
罗恩只听到史非克恐怖的叫声,斯特卡和索尔道如离弦之箭飞奔而来。费罗·耐尔凄厉的叫声划破天际。柔弱的幼患放声大哭,飞快地向它跑去。罗恩翻身而起,抓过枪,出于本能的愤怒让他无所畏惧。史非克蜷着身子追赶幼崽,罗恩狂怒地挥舞着枪,距离太近而无法射击——也许它只看到了夺路狂奔的熊崽。
史非克猛然转身,罗恩被绊倒在地。一只八百磅重的怪物——形似野猫又似吐着信子的眼镜蛇,携带狂犬病毒,杀人成性——旦被这样的怪物缠绕住,没有人能够逃脱。
斯特卡赶到了,发出震天的怒吼,向史非克发出挑战。休汉斯也赶了上来,由于罗恩也处在弹药爆炸的杀伤力范围之内,他不能贸然开枪。费罗·耐尔怒火中烧,暴躁地嗷叫,急于确认耐格的安危,像所有的母亲一样为身处险境的孩子而发狂。
桑巴吓傻了,紧抓着休汉斯的肩膀不放松。他眼睁睁看着斯特卡和史非克一场恶斗却帮不上忙。斯特卡只能腾出一只爪子来解救罗恩。
五
此地不宜久留,尽管斯特卡似乎还想叼起手下败将软塌塌的尸体往地上砸。它已经没愤怒了,因为一个考迪尔斯斗士后代都喜欢的人类险些丧命。罗恩伤得不重,当熊赶到的时候,他还在咒骂。休汉斯一把把他扔到索尔道背上的行囊里,让他坚持住。他并没表示感激,翻来覆去,喋喋不休地叫嚷:“该死的,休汉斯!斯特卡的伤口很深!那怪物的爪子可能有毒!”
休汉斯不予理睬,一个劲地催熊赶路,和时间赛跑。走出两英里多,耐格开始闹脾气,它已经精疲力竭了。费罗·耐尔依偎着它,说什么也不走了。
“可能够远了,”休汉斯让步,“没有风,而且那一大群怪物都在下面,这附近也就出现了两只。也许它们正忙得没空理我们了!好吧。”
他坐到地上,取出消毒剂和棉球。
“斯特卡先来,”罗恩大叫,“我很好!”
休汉斯给熊擦拭伤口。伤口都很小,因为斯特卡·比特对付史非克经验丰富。棉球浸透了臭氧液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罗恩百般不情愿地让休汉斯用它来清洗胸前的伤口。刺痛感袭遍全身,他咬紧了牙关。
“都是我的错,休汉斯。我光顾看你,忘了警惕四周。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快速解剖,”休汉斯告诉他,“运气不错,第一只史非克正如我所愿是雌性,而且就要产卵了。太棒了!现在我知道了它们为什么要迁徙,迁往何处,以及它们在这里怎么能不需要食物。”
他迅速地给罗恩包扎完,带着队伍继续东行,拉开与史非克尸体的距离。旅途变得轻松起来,只有桑巴义愤填膺地在队伍上方拍打着翅膀,因为它不被允许停在熊背上。
“我之前解剖过它们,”休汉斯说,“对它们的了解还不够全面。首先得掌握它们的习性人类才能在这颗星球上安居乐业。”
“还有熊吧?”罗恩不忘嘲讽他。
“哦,对,”休汉斯不以为然,“关键在于史非克来到这片沙漠是为了哺育后代——交配,产卵,利用这里的阳光孵化。这是个特殊的地方。海豹总是回到一个特定的地方交配——雄性至少连续几周不进食。鲑鱼回到出生的河流产卵,它们停止进食,不久死亡。还有鳗鱼——我举的都是地球上的例子一游几千英里到达马尾藻海交配,然后死亡。不幸的是,史非克不会死,但有一点很明确,它们世世代代共有一个繁殖地,它们到希尔高原来存放它们的蛋!”
罗恩步伐沉重,十分懊恼:气自己缺乏最基本的防范之心;他麻痹大意了,一个生活在机器人文明世界中的人类的习惯;当耐格感到危险而呜咽时,他都没有察觉到异常。
“现在,”休汉斯继续道,“我需要一些机器人殖民地的机器。有了机器,我想我就可以着手开始建设一个人可以活得像人一样的星球!”
罗恩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机器,”休汉斯不耐烦地重复,“机器人殖民地肯定有。机器人一无是处,它们对付不了史非克。但是即使没有机器人操作,机器照样可以运转!几个月的风吹日晒没那么容易让它们散架!”
罗恩不说话。突然说:“我从没想过你会需要殖民地的东西,休汉斯!”
“为什么不?”休汉斯不耐烦地说,“人们创造机器为他们干活,这无可厚非,即使是机器人——如果它们没有越俎代庖的话。但火焰喷射器必须由人类操作,几百英里土地的清理工作用得上它。还得有土壤净化机——设计的原意是把那些机器人无法应付的植物斩草除根。我们会回到这儿的,罗恩,至少要摧毁这些恶魔的蛋!如果我们能做的只是这些,也要年复一年地坚持,总会消灭这个种群的。也许还有其他这样的种群拥有自己的繁殖地,我们也要找出来,把这颗星球变成我的同胞们可以生活——可以像人一样生活的地方!”
罗恩挖苦他:“史非克可是机器人的克星。你要把这儿变成对于机器人来说安全的地方吗?”
休汉斯一笑而过。
“你只见过一只夜行兽,”他说,“还有那些在山坡上遇到的怪物呢?——它们会吸干你的血再吃光你的肉。在一名机器人保镖的陪同下,你能安心地在这颗星球上随意走动吗?不能!仅有机器人的帮助,人不可能在这里生存——相反,它们只会阻止你成为真正的人!等着瞧吧!”
又经过十天的长途跋涉,他们找到了殖民地。期间,许多的史非克、牡鹿样的生物和毛粗而蓬松的反刍动物倒在了他们的枪口和熊的利爪之下。幸存者很快就被找到了。
有三名,都被咬得遍体鳞伤,胡子拉碴,受尽折磨。当电栅关闭时,两个正在矿道里给机器人矿工安装新的控制台;一个负责监督采矿过程。一发现与殖民地的联系中断,他们就警惕起来,坐上装甲车巡视。正因为他们手无寸铁,所以保住了性命。他们看到殖民地已经陷落,到处爬满了史非克,数量之多,他们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不敢相信。史非克闻到了装甲车里人的气味,却找不到突破口。人也伤害不了它们,否则只要他们杀死其中一只,其余的就会一路追踪而来包围矿洞。
幸存者们停止了采矿——试图用遥控机器人进行反击,获取补给。可是这两样任务机器人矿工都无法胜任,因为它们是为开矿而设计的。由于没有武器,他们临时拼装出投掷器发射以火箭燃料为原料的燃烧弹,不时有在门外徘徊的史非克被烧到皮毛,惨叫着夺路而逃。这种方法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它不会要了史非克的命。但这会消耗燃料。最后,他们将自己封闭起来,燃料只用来维持火光信号,期待别的飞船前来寻找殖民地。他们缺乏补给,坐牢一样禁闭在矿洞里,在绝望中等待救援,空对着那些只会挖矿的机器人矿工。
当休汉斯和罗恩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失声痛哭。除了史非克,他们最恨的就是那些机器人以及与之有关的所有东西。休汉斯安慰他们,并把行囊里的武器分发给他们,接着以雄性考迪亚克熊为后卫和先锋,费罗·耐尔殿后,朝着殖民地进发。一路上,他们杀死了十六只史非克。到达后,在荒草丛中又发现了四只。在建筑物里,他们只找到人类尸体的残片,还有一些食物——不多,因为史非克撕烂了每一样带有人类气味的东西,连装在塑料袋里的射线培育的食物也没有幸免,仅存的是一些存放在金属容器里的食物。
还有燃料,找到机器控制台这些燃料就大有用处。到处都是崭新的机器人,埕埕发亮,却一动不动,被疯长的植物缠绕着,甚至覆盖着。
此时,这些机器人在他们眼里形同废品。他们把带有履带的火焰喷射器的操作系统改成人类控制,加满了燃料,还找出了大型的土壤净化机,它原先是用来摧毁单靠机器人无法清除的杂草或难以栽培的植物。怀着复仇的决心,他们重返希尔高原。
耐格越来越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刚刚获救的人类似乎对任何长大后能成为史非克克星的东西都爱护有加。在宿营时,他们对耐格过分溺爱。
他们沿着史非克的迁徙路径到达了高原顶上。桑巴四处搜索史非克的踪迹,一旦寻获,体形硕大的考迪亚克熊负责引蛇出洞。史非克会发出叫声,吐着信子进行攻击——罗恩和休汉斯就开启武器,大扫射。土壤净化机发出电热光束,被照射到的动物都一命呜呼,甚至植物种子也顷刻干瘪。只有人类能正确地操作它,机器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用、用于什么对象。
现在,熊的任务告一段落。那些被烧焦的史非克的尸体臭气熏天,即使没有风,它们散布在高原各处的同类已经被吸引过来了。它们繁殖后代的使命应该已经完成,这次是报仇雪恨来了。机器人殖民地的幸存者操纵机器,绕着高耸的史非克的尸山,等待新的目标出现,管叫它有来无回。人类从没在别的星球开展过如此大规模的清扫,经过这场战役,这片沙地孕育出来的族群应该所剩不多了。在别的地方可能还有其他族群、其他繁殖地,但今年史非克的成活率必定大不如前。
或许明年也是。因为土壤净化机将会翻开可疑的沙地,寻找史非克埋藏在此等待太阳孵化的卵。它们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休汉斯、罗恩和考迪亚克熊此时在高原边上的营地里,这里处于屠杀地点的逆风方向。也许由殖民地的人来实施这一切更为合适,毕竟,丧生的是他们的同伴。
一天晚上,营火上烤着喷香的鹿肉,耐格心急地凑上前嗅。休汉斯轻轻地把它推开,它怯怯地溜到罗恩背后啜泣,寻求保护。
“休汉斯,”罗恩面露难色,“是时候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了。我是殖民调查团的宫员,你是非法殖民者,我有责任逮捕你。”
休汉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如果我供出同谋,你会手下留情吗?”他平静地问,“还是我要请求你别让我昧着良心做证?”罗恩沉不住气了:“你非要惹恼我吗?我这辈子没做过违背良心的事,可是——我不再迷信机器人了,除非它们呆在属于它们的地方。它们的位置不在这儿。史非克几乎被消灭干净了,但不会就此灭绝,而且机器人对它们无能为力。这里必须由熊和人来居住——住在这里就意味着必须生活在电栅栏里,对于机器人提供的必需品无条件接受。这个星球上有太多太多能让人类怀念的东西了!住在‘劳伦二号’这样由机器人管理控制的环境中不是……不是自我尊重!”
“你不会也接受了我们的‘教义’吧?”休汉斯带着讽刺意味地说,“就是你之前关于自我尊重下的另一种说法。”桑巴大声叫着发牢骚,斯特卡·比特在靠近营火时差点踩扁它。斯特卡·比特深深嗅着,休汉斯厉声喝止它,它一屁股坐到地上,盯着那块肉,垂涎三尺。
“你让我说完!”罗恩抱怨道,“身为殖民调查团的官员,我的工作就是在第一批殖民者到达前把目标星球上的前期工作实施状况反馈回去。当然还有殖民者们是否按规章办事。现在,我要报告的机器人殖民地实际已被摧毁,原计划无法开展,它也无法存活。”
休汉斯不置可否。夜幕降临,他把火上的肉翻了个面。
“在危急关头,”罗恩认真地说,“殖民者有权向过往的飞船请求救援,这无可厚非。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是个诚实的人,休汉斯——我会在报告中提出这个殖民计划不切实际,建成的殖民地已完全被摧毁,只有三个人因藏身矿洞,成功发射求救信号而幸免于难。这是事实,你知道的!”
“继续啊。”休汉斯有些不屑。
“因此,”罗恩觉得恼火,“你要记住你驾驶着一艘飞船,载着斯特卡、索尔道和费罗·耐尔,当然还有耐格和桑巴——接收到求救信号。于是降落,帮助这些殖民者。你就是这么做的。这就是整个故事。因此你的出现就不是非法的。唯一不合理的就是你居然能在需要的时刻出现,但我们要装作这是—个偶然。”
休汉斯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一直看到他身后暗沉沉的夜。他波澜不惊地说:“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说辞,你觉得他们会接受吗?”
“他们不是傻瓜,”罗恩尖锐地说,“他们当然不是!但是如果我的报告说,由于这一连串不可能的事件,殖民这颗星球是现实可行的,推翻之前否定的说法一如果我的报告证明只有机器人的殖民地是完全行不通的,但要是加上熊和你们世界的人,那么这里就能每年接收几千名的殖民者——当这些都是真实的,那么——”
火光中,休汉斯的侧影似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远处,索尔道使劲嗅着空气中的味道,一道明亮的光线闪过,会飞的无毛猴子被拍打了下来。对于熊来说,它们味美多汁。
“我的报告举足轻重,”罗恩坚持道,“我们得做这笔交易!机器人殖民地的组织者要是不同意,他们的计划就只能搁浅。我没有夸大。你们的人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休汉斯摇头的原因也变得明了,他暗暗发笑。
“你连说谎也不会,罗恩,”他忍俊不禁,“毁掉自己—生的清誉来帮我摆脱牢狱之灾是不是太愚蠢、太不合情理、太不理智了?这可不是作为理智动物的处世方法,罗恩。不是到了紧要关口,你不会这么做的。”
罗恩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的办法。它一定能奏效。”
“我接受,”休汉斯咧嘴笑了,“并且很感激。如果这么做就意味着还有几代人可以像真正的人一样居住在这个星球。还有——我把索尔道、斯特卡、耐尔和耐格非法带到这里,只有这样做才可以保护它们。”
罗恩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地顶着他的背。原来是小熊崽耐格经受不住香味四溢的烤肉的诱惑,迫不及待地往前挤。罗恩支持不住,身子前倾,趴倒在地。耐格用力地嗅着。
“打它,”休汉斯说,“它就会乖乖坐回去。”
“不!”罗恩抗议了,“我绝不会这么做!它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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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过去?现在?未来 | [美]纳·沙克纳 | 《过去?现在?未来》作者:[美]纳·沙克纳
吕世国译
一
克里奥恩站在森林边上,眺望着湛蓝色的海湾。一艘三层浆座的巨大战舰浸在海水里,燃着熊熊烈火,烟焰噼噼啪啪,直冲热带的烈日,奔腾的火舌舐着船尾,最后一团烈焰吞噬了高耸在舰首的海神波希东,吞噬了他那木制的胡须和锐利的三叉戟。
当被燃焦的、面目全非的海神摇摇晃晃,坠入海水中时,克里奥恩垂首鞠躬,口中吟诵着荷马的古典祷词。这是预兆,预示着他再也见不到故乡的藤罗和盘根错节的橄榄树,再也不能与哲学家们促膝而谈,再也听不到神一般的亚历山大向波斯人的军队冲锋时用马其顿语的呐喊。
余烬渐熄,木材爆裂的声音也渐渐平息。在一片参差茂密的树丛和怒放的奇葩掩映之下,船员们惊恐地畏缩在一起。他们是异族人,是来自底比斯肤色黝黑的埃及水手,被伟大的亚历山大强征入伍,在反对阿拉伯和印度君主的舰队服役。
他们忐忑不安地持着长矛,自知犯下最无耻的叛逆罪,但对自己的行为毫不内疚,硬着头皮听任他们年轻的指挥官令人恐惧地大发雷霆。他们目光贪婪地盯着身旁的女人——他们在这块难以置信的土地上的新发现。
这里,头顶上异星闪烁,大地上到处都有栖身之所,各种食物俯拾皆是。这些女人身材高大,体质轻巧,挺直矫健。对于这些几个月来甚至连一条美人鱼都未见到的水手们来说,她们古铜色的皮肤和含笑的眼睛真令人赏心悦目。
他们何必要离开这些新发现的乐趣,这些温顺种族的友好人民——他们用那柔和的声调自称为玛亚人?又何必要在那永不平息的海洋上重新起航,向落日驶去呢?那未免过于触犯神灵了。他们确信这一次他们的尸骨将烂在这无底大海中不见天日的渊穴里,也许他们的船将掠过海角天涯,坠落到古老浑沌的深渊中去。
不,他们不能再触犯那些水神了。当他们正绕着敌人的海岸航行时,印度洋上飓风骤起,将他们与尼尔克斯——亚历山大的将军的航队吹散了。自那以来只有爱西斯女神和欧赛尔里斯才使他们幸免于难。这里的人民把他们和他们那碧眼金发的年轻指挥官,当作来自大洋彼岸的神。他们要留下来,留在这里人民中间。当他们的战舰驶入这奇妙的海湾时,难道这些人民没有屈身下跪,对克里奥恩顶礼膜拜吗?难道他们没有对他欢呼,用一种莫名其妙的名字称呼他,好象对他盼望已久似的吗?对,他们把他称之为魁扎尔。
然而,在这和煦的空气中舒适地享受了一个月,又补足了食物,装满了水柜之后,克里奥恩便以他那希腊人的执拗,命令他们重操船桨,再去迎击他们曾奇迹般地逃身出来的海上的狂涛险阻。对于他们所有的不满和抗议,他只是冷酷而严峻地紧闭着嘴巴。
所以,他们就将战舰付之一炬!克里奥恩不可能强迫他们再去顶风破浪了,他那希腊人所有的学识,他在波斯的巫师,印度人和出没在世界屋脊洞中的独目食人生番当中学来的所有魔法都无济于事。
但是,因为他是长官,而他们不过是埃及的奴隶;因为他身着闪亮的甲胄,并知道怎样挥舞挎在身边的马其顿短剑,所以尽管他们整整一百个人对他一人,他们还是畏缩着,惶惑不安。
而这个披盔戴甲,象年轻的太阳神一般可怕的希腊人,仍然一动不动。那三层桨座的战舰,已成为一个乌黑死寂的残骸,飘浮在寂静的海面上。身材高大,头发乌黑的玛亚人以始终如一敬仰的神情注视着他们欢呼为魁扎尔的这个陌生人。甚至那些象是用人的声音从树上讥笑他们,五彩缤纷,喧闹的鸟儿们,也寂然无声了。
舵手郝梯普战战兢兢的地向他走过来,祈求道:“不要对我们发怒吧,高贵的克里奥恩。我们只是做出最适宜的事罢了。在这里,在这些人民中间,我们就象神一般。为什么要去击风搏浪,去忍饥挨渴,遭遇恶魔,也许还要冒坠入那吓人的海角天涯的风险,而去重做奴隶,当牛作马,并重新去挥舞凶残的武器呢?”
克里奥恩缓缓地转过身来。“毫无疑问,你们为自己做了最适宜的事。”他平静地说,“你们是奴隶,埃及人,你们将远离风浪,与这些土著混居一起,并不觉得自轻自贱,你们将传授给他们你们所知的技艺并为此而心满意足。但我是一个希腊人,他们只是野蛮人。我将不会在这等人和你们中间蹉跎生命。生命乃是储存精神实体,玄奥思想的宝贵躯壳,否则它就形同虚设。在遥远的世界那一边,伟大的亚历山大正在向新的胜利进军,希腊文化随着他而传播开来。这里却是一潭死水,只有一些不懂科学和高贵哲学的头脑。就此而言,我,一个希腊人,和这些,或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呢?!啊,郝梯普?”
埃及人恭顺地鞠了一躬,他并不生气。在远古的时候,他的种族曾经强盛过,但天翻地覆,今非昔比了。古老的神已屈从于新神。这就是为什么他和他的同胞们满足于留在这块新大陆上以度余年的原因。
“你希望我们做什么呢?伟大的克里奥恩?”他问道。
希腊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他的目光从大洋上,从那烧焦的战舰躯壳上转了回来,掠过那些战战兢兢的水手和古铜肤色的土著,扫向内陆,又越过密无通径的森林,最后落在那蓝色的大地隆起的地方——标志着内陆上的主要山脉。一个圆锥形的山顶上轻烟缭绕。他的蓝色眼珠一亮,闪出一道奇异的光彩。当他讲话时,他好象不是在与郝梯普谈话,而且在自言自语。
“当亚历山大离开了珀塞波利斯,在几个可怖的月份里穿过陌生的亚细亚土地和更陌生的的人民向印度河进军时,我们越过了世界之顶。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学识渊博的圣人种族。他们老态龙钟,因岁月的消磨而瘦弱不堪。毫无疑问,他们确实象他们所说的那样是远古时代的幸存者。那时大地披冰戴雪,而宙斯本人还未出世呢。
“我和他们一道度过了一些时光。啊,郝梯普,他们对我这个如饥似渴地寻求知识的人打开了他们智慧的宝囊。他们向我讲述了冰河期来临之前的时代:那时世界是年轻的,那些荒凉的山上布满了奇异而青翠的草木和宠大的城市。他们带着曾是一种早已被湮灭的了伟大文明当事人的口气说话。但千真万确的是,他们的学识之渊博使得亚里士多德本人都不敢指望其项背。他们断言当冰河无情地从北极南下时,他们的文化灭亡了。但他们的祭司拥有一种神秘的技术,可以使不多的人把自己封闭在洞穴中,在不朽的空虚中安眠几个世纪,并在预定时间苏醒过来。他们的科学使他们知道那时冰块将会再次退缩到冰冻的北部地区去。
“象诡辩学家曾教会我的那样,我是不轻信的,但他们把我领到封闭的洞穴那里去。用一个可以使坚硬的岩石变成透明的奇异仪器,我窥视到洞穴的内部。你瞧,我看到了那些仍在休眠的人!他们断言说,这些人把苏醒的时间安到更晚的时代,渴求去领略那更遥远未来的滋味。要再过一千年,这些人才会重新动弹呼吸呢。”
“这是难以置信的。”郝梯普彬彬有礼地嗫嚅道。
克里奥恩一副沉思的面容。“他们教给我那个秘密,”他思索着,“看到远方的山峦——那里泰坦在地底咆哮,赛可罗卜斯大发雷霆——使我忆起了那个故事。”
他突然一晃肩膀,就象他在率领一个方阵冲锋陷阵时所习惯的那样,放开喉咙喊道:“郝梯普,奴隶们,听着。”
听到这洪亮的声音,他们都一跃而起,忘记了他只是单枪匹马,而他们则整整是一百个人。“是!阁下。”他们异口同声道。
“你们干了一件无耻的事情,你们这群畜生!这块闲置的土地和懒散的民族将满足你们有限的欲望。但我是一个希腊人,我的生命之火一定要永远烈焰熊熊,否则生命就一钱不值。我不愿在这些野蛮人中间苟且偷生以度余年。倘若你们希望得到我的宽恕,你们必须一丝不苟地按照我的意愿行事。”
郝梯普悄悄地溜回到他同胞们的队伍中去,紧紧地握住手中的长矛。也许这些希腊人真地异想天开想用森林沉重的木头重造一艘新的三层战舰,再盲目西行吗?或者他要……
克里奥恩对他部下那充满敌意的架势置若罔闻。他宣布:“我也将接受未来的挑战。现在对于我的精神来说,只是一只空空如也的双耳瓶而已。我希望用尚未出生未来的美酒来充实我自己。我将按照住在世界屋脊之上的那些祭司教给我的方法,象他们一样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洞穴中。我要定下苏醒的时间——让我想想——对,一万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谁知道迎接我双眼的将会是什么神奇绝妙、不可思议的景色呢?!”
长矛从有气无力的手中砰然落地,黑胡子们在可笑的惊奇中瞠目结舌,慌乱的嗓音呼唤着荷罗斯和阿门拉。那些古铜肤色的人民虽然对一切都茫然不知,也不懂得这位神——魁扎尔的旨意,但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睛,他那象波浪涛天,汹涌澎湃的大海一样奔泻而出的话音吓得他们扑伏在地。
郝梯普气喘吁吁地喊道:“阁下,你真发疯了吗?这些关于魔术的胡言乱语搅昏了你的头!他们不过是耍弄你而已,不可能……”
“够了!”克里奥恩断然打断了他,“它听我指挥。”他故意用手指拔弄着宝剑。
象腾起一股香烟一样,从水手中传来一片忙不迭的赞同声。为什么不依着这个希腊疯子呢?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逃脱时刻萦绕他们因背叛带来的恐怖,免遭处心积虑的报复。他们将在这群温顺的人民中生活下去,娶他们的女人为妻,在这许多生死搏斗之后,再也不怕危险而悠闲度日了。假如那个希腊人乐意的话就让他把自己封闭在大地的腹中吧,让他等着他描述的那个幻想中的未来吧。
从事这项工程用了近一年的时间。但是克里奥恩无情地驱使着他的水手和这些自称为玛亚人的柔顺人民。现在既然木已成舟,既然他一直日夜殚精竭虑,他更加热烈憧憬着世界屋脊上的大智者们所许诺他的那个未来,他真是向往之至。
他需要一座火山。因为从赛可罗卜斯的锻坊中产生的气体对于他的墓室是必不可少的。他在内陆大约五十斯代矛尔发现这座蓝色的锥形山,山上永恒地飘着一缕轻烟。按照他的意愿,山的底部清理干净了。在那里,埃及人按胡福金字塔的样子为他建造了一座小型金字塔。那些古铜肤色的玛亚人,象负重的驯顺牲口一样,在那上面心甘情愿地操劳。他们在尖锥形的石块之下建起了一座粗粗凿就、万年不坏、密不透气、并能挡住任何外界污染的墓室。他们用石制的通道将墓室与喷烟吐焰的火山内脏连接起来。这样,用精巧的机关操纵着,旋涡般的硫磺气体和含硫黄的辛辣气味便以一定比例源源流入。
然后他们退出去了。克里奥恩暗中忙碌着。他从甲胄下面的紧身皮短衣里掏出一个铅球,这是那些大智者给他的,并教给了他相应的使用方法。在它的空壳中是一种闪闪发光,永远燃烧的物质,一种燃烧着,但只有在千百万年之后才能衰变殆尽的物质。
克里奥恩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这个圆球,定好它的机械装置。这样,只要一按,就会出现一个微隙,调节到使内部元素的幅射以特定的量逸放出来,并在一万年之后完全止息。当然,他,一个希腊人,并不知道他手中拿着的是一盎斯纯元素镭。冰河期前的文明世界知道从矿盐中提取镭的秘密,但自那以后就失传了,而不为新生的世界所知。
然后,他按照所教的那样安置了一个在其中可以舒展开身体,舒适的壁龛,并留意使郝梯普设计的一些带轴的石头迅速平衡地在可以旋转的枢轴上落入其位,以切断所有的出入口。在控制枢轴的暗簧之上安上一个薄片状荧光物质圆盘——这也是世界屋脊上古人的馈赠;装镭铅球的孔状接缝严丝合缝地对在上面。
他们告诉他说,这神圣元素的强大的幅射将在恰好一千年的时间内分解一层圆盘。因此,克里奥恩剥下多余的几层,仅留下十层来承受镭不断地轰击。当粒子幅射最终穿透最后一层荧光物质时,不受阻碍的射线将轰击暴露在外的弹簧,弹簧使控制带轴石头的的机械动作起来。他们将在臼穴中平稳地旋转,空气便从外口涌入,吹散保护性气体。而他,克里奥恩,就会在一万年后的未来苏醒过来,仿佛从一次短暂无梦的午睡后醒来一般。
他们曾试图向他解释纯元素镭与构成火山气体的硫化氧,氢氯酸和硫化氰的特殊混合物之间精确的相互作用,但这希腊人对化学这门学科一窍不通。对于克里奥恩来说,只要相互作用的产物对身体纤维组织和器官产生某种作用便足够了。它们的作用停息了生命的进程,沐浴在这些气体之中,所有生命无限中止,而血液不凝,肌肉组织结实而不坏死。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克里奥恩感到心脏狂跳着。万一大智者们只是利用他那希腊人的轻信而耍弄他呢?万一他们只是一些巫师,而他们的技艺只是虚无飘涉的幻景呢?万一他反而死在这座墓中,而永不复出呢?他笑了,笑声在他的耳朵中空洞地回响着。他不畏死,但……
只有他和郝梯普两人在金字塔之中,在神圣的墓室之中。他的水手们在外面守卫着入口,遵照他的严令,高举长矛致敬。远处,敬仰崇拜的玛亚人五体投地,布满了金字塔四周的空地。因为已经向他们宣谕了,魁扎尔——白肤金发的神——要睡觉了。他对人世中的邪恶感到厌恶了。但总有一天,精神振作,强大无比的他将复苏而出,给他的子孙——玛亚人——带来永生,太平和无与伦比的昌盛。
克里奥恩严峻地一笑,对郝梯普说:“我想,这已足够保我不受侵扰了。”他用敏锐的目光瞧着埃及人,接着说:“我还认为,你们也会觉得将这个传说留传百世是有利可图的。”
郝梯普陷在大胡子中的脸狡黠地一笑:“你慧眼洞悉一切,高贵的克里奥恩。我将自命为魁扎尔的大祭司,并让我的子孙世袭下去。”
“我毫不怀疑。”克里奥恩不动声色地评论道。然后他的脸变成为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具。他检查了通道和封闭石。“时间到了。啊,郝梯普,你退出去吧。关好你身后的石头。然后,既然你珍惜生命和你将要担当的祭司的荣誉,就再不要寻找通向我藏身之地的入口。”
埃及人力图在他的黑胡子后面嘣出几句话来。但突然一鞠躬,退出去了。巨大粗凿的石块轻轻地“咔嗒”一声合上了。墓室密闭住了。
作为一个已死的人,克里奥恩开始着准备。他只有一只冒烟的火把照明。他将多层的圆片旋入弹簧之上的位置;铅球严丝合缝地置入壁龛。一按机关,铅球上极细微的小孔对准了圆盘。一道奇异的射线在墓室中腾起,十层圆盘的荧光物质在火一般的粒子幅射中熠熠发光。克里奥恩感到皮肤上一阵奇异的刺痛,好象无数原子钻进其中,湮灭消失了。他已得到警告,知道无屏蔽镭的致死作用。
在对自己将做的事感到半惊讶的状态中,他完成了准备工作。在坚硬的墙上凿出的一个凹处中,他小心谨慎地躺倒在备好的地铺上,舒展开来。身旁放着他的宝剑和锋利的投枪。他是一名战士,一个方阵的首领,谁知道在那遥远的,无法想象的未来,他会遇上什么样的人?在墓室的一角放着装满了干燥食物和水的密封陶罐,以备醒来时饥渴之需。
他做了个鬼脸。他真会醒来吗?他强健的手指握住了身旁小小的金属杆,只要向下一按,封住通往火山中的光滑石头就会被打开,之后……
火把冒着烟,摇曳闪烁着,不久就会熄灭。室中的空气正在急剧地耗尽。呼吸已很吃力。穿过黑暗,火红的射线流似乎无穷无尽。圆盘的小孔中射出尖如针芒的火光。他皮肤上干巴巴的刺痛感增加了。他咬紧牙关,把拉杆向下一压!
三块巨石悄然无声地在臼中转动。墙壁上突然现出三个光滑的圆洞。随着一阵微微的隆隆之声,好象吮吸的声音,浓厚的黄色气体一拥而入。
它那冰冷粘湿,纠缠的触角充满了整个地下墓室。令人窒息,刺鼻的蒸气冲击着他的头脑。火把摇曳着,猝然熄灭了。他的躯体扭动着,他的肺拼力地吸着气。气体被吸了进来,一阵刺痛。
但是,已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微光透过黄色,紧裹着的气浪扩散开来。萤火虫闪烁着,跳着舞。一声爆裂的响声,新的刺鼻气味。他一无所知的化学转换发生了。
克里奥恩在火烧火燎的状态中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他试着呼吸,不行。他试着挪动四肢,四肢一动不动。他的心脏搏动减慢了,止息了。一种茫然朦胧之感向他袭来。他在逝去,时间随着他一道逝去。
那么,这就是死亡。墓室在他四周缓缓旋转着。他的思绪穿过一片迷茫驰骋开去。他再也见不到家乡的藤罗了,再也见不到盘根错节的橄榄树了——雅典——亚历山大——弟兄们……
金字塔下面的墓室寂然不动。通向火山的管道已经自动关闭了。发生变化了的气体在他们虚空的澡盆中沐浴着这个寂然不动的躯体。镭无休止地倾泻着光辉,多层的圆盘在它的撞击下闪闪发光。万籁俱寂,时间也已停滞了……
二
山姆·沃德在粗糙的黄卡其布裤子上擦了一下手掌上的汗水,他注视着。他疲惫不堪,汗流浃背。头顶上有危地马拉烈日的灼烤,又有叮人的昆虫从四周袭击,这使他颇有些失望。因为他曾期待的可不是这些。
“这九似(这就是)。”那个混血印第安人带着半得意半畏惧的架势用他那肮脏的手指指点点着。“如恩重(从)不撒谎。现在先身(生)付给太(他)五十个比索吧,先身答应过的。如恩不元以(愿意)待在这儿,这儿由(有)危鲜(险)。”
山姆没有回答。他那双老练的眼睛将眼前的景色一览无遗。这是一个发现,很好。但在犹卡坦半岛上有数不清的更高大更精巧的废墟。在这里不会有什么惊人的重要发现。
在他离开学院的几年中,山姆颇有所为:中国与军阀,美索不达米尔的发掘再接上与贝督因人的某种不期而遇,还有在犹卡坦的智青埃加那次不合规则,未给授权就留在哈佛大学发掘地的事情,然后终于有这次相比起来枯燥无味却报酬优厚的差事——代表纽约的一家辛迪加企业来调查危地马拉的深部森林,看是否有开辟香蕉园的可能性。
他在与太平洋岸一水之隔的圣弗里普碰到了如恩。再也没有比他更腌臢,更邋遢的混血儿了,他还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酒鬼。但山姆发现他几乎是唯一的消息来源。
白人们都彬彬有礼,但却不清楚。他们只是意味深长地耸耸肩膀。那广阔无垠,湿气腾腾的森林向腹地逶迤绵延而上,直到马德利山岭荒凉的山岗。这片森林乃是绝对不可涉足的地方。这里无路可通,瘴气逼人到处是扁虱和黄热病,令人发抖的无底沼泽这里只是毒蛇猛兽出没之地。而且,告诉他的人话中有话地说,印第安人会不高兴的。
山姆·沃德对最后一句话一笑了之。他感觉完全有能力照顾自己。他身材高大,肩宽膀阔,走起路来结实丰满的肌肉平稳地起伏着。他对森林并不陌生,而且也遇到过比任何毒蛇猛兽都更野蛮的人。挂在身边的手枪套随随便便地来回晃荡着。那里面装着一把六个弹仓的左轮手枪,里面填满了子弹。而且,在某几次必要的场合,山姆曾以致命的准确性有效地使用过它。子弹带里还有更多的子弹。不,山姆对印第安人的不满并不太在意。他有工作可做,他的雇主对于报酬又肯于慷慨解囊,这事会干得成的。
他审慎地问:“为什么印第安人会不乐意呢?”
提供消息的人又耸了耸肩膀。他是圣弗里普的市长,又矮又粗,还有点儿气喘病。“他们不说,先生。”他说道,“他们是玛亚人,一个硬脖子种族的后裔。对他们来说这些森林是神圣的。从前有人去过那里,但是也没有出来过,所以……”
山姆试探了印第安人。他们颀长修直在古铜肤色的人中还算很俊美。不,先生,他们不愿领他到森林中去,即便给二十个比索也不干。魁扎尔神会发怒的。他在安宁中,等侯时机的到来呢。
恰在此时,他遇到了如恩。他是一个白种人和红种人都唾弃的家伙,正在徒劳无益地企图从一位铁石心肠的酒店老板那里再取得一杯烈性的台魁拉酒。山姆帮了他的忙,并许诺给他更多的酒,多得多——只要能把他领进禁区的话。如恩吓得都语无伦次了。但山姆又巧妙地灌了他几杯,他就应允了下来。
然后就是几个小时在密林中披荆斩棘,几个小时在沼泽中跋涉;还要对付扁虱、蚊虫。这简直是地狱的洞穴。但毕竟有些可以种植香蕉树的地方,只要能哄着当地人干活就行。反正
你怎么着也是赌博,山姆思索着。他准备好往回去了。
如恩看到他失望的样子,脑子飞快地一动。他知道只要让这些傻瓜美国人看一点儿森林中的石头,他们就会毫不吝惜报酬的。他那酒鬼脑袋瓜子就一切恐惧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许我可以带阁下看一看魁扎尔安眠的地方?也许借(这)能值五十个比索,嗯?先生?”他满怀希望地问道。
山姆竖起了耳朵。“魁扎尔,胡说八道!中美洲任何一个街头游浪汉有求于人的时候,都会领你去看那位神话中的上帝安眠的地方。我在犹卡坦已看够了不值一顾的石头,够我用一辈子的。再说,古代的玛亚人压根儿没在太平洋沿岸建造过城市。”
“借似(这是)不一样的。”如恩执意说,他兴高采烈地注意到山姆并没有不给他五十个比索的意思,贪婪使他忘记了一切迷信的恐惧意识。“借似——象你们说的——金(真)家伙。我有一次在满月的时候听过祭司的演讲。”
山姆考虑了一下。东面六英里的地方巍峨的马德利山岭绵亘起伏,赫然耸立。一座光滑对称的圆锥形山峰懒懒地向空中喷着烟,有气无力地,好象他已经这样喷了不知多少年代。
“干!”山姆突然决定了。香蕉的事干得不太好,考古也许能行。另一个智肯埃加?“但是记住:找不到魁扎尔,就不给钱。”
他现在站住了,失望地凝视着火山光滑地侧面和半山腰上半被草木遮掩住的一座低矮而又平淡无奇的金字塔,它几乎隐藏在火山的阴影中。毫无疑问,玛亚人的遗迹,并且是在一块处女地上。但他见过几百个类似的遗迹,而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魁扎尔在这里面。”如恩执意说,“先身(生),请各(给)我五十个比索,然后让如恩会(快)走,魁扎尔也许会发怒的。”
山姆摇了摇头。“不给”,他咕咕哝哝地说,“让我看魁扎尔,我加倍付钱。”
但已经没有人在听他讲话了。那混血儿的赤脚突然一转,他惊呼一声,一头扎进四面环合的密林中去了。
“嘿!见鬼!”山姆大吼一声,抖动了一下手枪。
然后他停住了,嘴巴可怖地半张着。他看到一些悄然移动的人影无声无息地穿过荆棘丛,消失了。玛亚人!他们几个小时一直跟踪着他,尾随他闯过森林。他断定如恩永远也回不到圣弗里普了。山姆·沃德要回去的话,也是凶多吉少。他镇静地思考着。
他缓缓地向山腰上草木丛生的金字塔退去,手枪对准四周丛林中极微小的动静,但什么都没有。假如他可以攀上倾颓的、草木葳蕤的山坡,他也许能够搞清自己的处境,在密无通径的森林中找到一条出路。
他脚下一陷,踉跄几步,然后他猛一转身,神经高度紧张。那里,在山坡的脚下,有一个几乎完全被一片爬山虎掩住的黑洞。他的脚已踹断了坚硬的藤蔓,把它们豁然分开。
他一边仍然小心翼翼,随时都准备听到冲破空气的号角的声音;一边弯下身子查看这个洞穴。幸运的是他带着一个电筒。他向下照去,搜寻的光线照亮了一个通道,陡峭下倾,笔直地向无底的深处伸去。
山姆兴奋地扒开剩下的藤蔓,他甚至忘却了埋伏中的玛亚人——他们正等待着杀死这个侵犯他们的古老秘密的人。也许不管怎么说那个杂种醉鬼说对了,因为这个通道是人垒砌而成的,而且与犹卡坦的那些金字塔风格迥异。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牵动着他的大脑。他突然恍然大悟;他曾经在埃及胡福大金塔下见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通道。
他跪下来,嗅了嗅空气。空气阴冷潮湿,带着一股地底下的霉臭味,但还可以呼吸。他迅速地向后一瞥,森林中阒然无声,甚至连鸟啼都听不到。他冷笑了一声。玛亚人在耐心地等着呢,时间对他们并不特别宝贵。好吧,让他们等着去吧,他离死还远着呢。
此时,金字塔吸引着他,使他迫不及待。尽管那上面草木丛生,他的形状本身还是显示出埃及的影响。假如他能够证明这个论点,那么玛亚人的全部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他哈哈大笑。他并不异想天开,他突破重围回到圣弗里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后他一耸肩膀,就象市长曾经耸过的一样,甚至象克里奥恩两千多年前耸过的一样。他的生命在神的掌握之中,同时……
他悄悄地钻进通道,石块尘土在身后纷纷滑落,回声就象沉闷的雷声。他小心翼翼地用电筒照着,择路而行,一直向下。墙壁凿得很粗糙,但衔接紧凑整齐,毫无雕刻装饰。里面很冷,空气有些臭味,这意味着隧道没有其它的出口来形成空气对流。
他谨慎警惕地一步一步地往下去。身后是玛亚人,痛恨他亵渎他们的秘密;而前面是——什么呢?
他很快就搞明白了。他茫然地注视着一道挡住去路的坚实墙壁,隧道突然中断了。他仔细地用电筒扫射着它的表面,他的心一跳,他隐约看到了细微、笔直的罅缝,因年长日久而淤塞遮掩住了。不知道多少年代以前,最后一块封顶石被推入其位。这意味着这里面有一座早已为人遗忘的密封的墓室。
如恩曾谈到魁扎尔,面色不悦的玛亚人也这么说。当然那是荒唐可笑。魁扎尔只是一个神话人物,就象……就象宙斯、波希东和所有的希腊众神一样。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进去,即便他不能活着向世人揭示他的发现也罢。但如何进去呢?这巨石一定重一吨多,在这样细微的罅缝中,甚至都无法探入一个指头。这需要用强力钻机耐心地钻开。这种无异于上天摘月亮的念头使他不禁哑然失笑。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埃及有这样那样的传闻:关于巧妙的技术;关于能平稳地移动巨石的秘簧。可他从未亲见,和他谈过话的人中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总是有那么个不明不确的第二者,第三者,甚或第四者听到担保确有此事的人说过。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敏感的手指摸索着,叩击着,试探着。突然,他一阵狂喜,他的食指触到了一个又小又浅,只有在压力下才能辨别出的凹面。他猛地一按。
他眼前的墙壁似乎悄无声息地隐去了,他甚至都没看到巨石在它的枢轴上旋转。前面红光闪闪。
他猛地冲了进去,迫不及待地用电筒四下照着。他的喉咙中冲出一声欢呼,但又莫名其妙地在嘴唇上滞住了。他身处一个粗粗凿就的墓室,四壁都是坚硬的大石块垒砌而成的。一束奇异的射线从对面墙上的小壁龛里源源而出,跳跃着越过他射向入口的方向。这本身就足使人兴奋了。但在被那神奇而微微作声的光线照亮的昏暗的一角,在从坚硬的石头上刻出一个凹室中,还躺着一个四肢伸开,一动不动的人。
当然是死人,但奇怪的是,竟栩栩如生,面色红润。无数年的禁闭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看上去他只不过在睡觉,在等待着某个末日的审判。
山姆向前挪去。他感到四肢莫名其妙的迟钝,呼吸沉重。墓室中有一种奇异的黄烟,随着内部的亮光闪闪发光,阴冷潮湿地缠绕着他。山姆毫不介意,将自己心脏砰然地跳动归因于这个发现引起的兴奋感。
躺在石床上的那个头发金黄,皮肤白皙。他那用防腐香料保存完好的面容五官端正,古人气质,轮廓鲜明,好象刻在徽章上的雕像一般。裹着四肢的甲胄,仍不失光泽,闪闪发亮。
各种乱七八糟的理论不请自来地闪进山姆的大脑。这不是黝黑皮肤玛亚人的酋长,那么这是——魁扎尔?关于给玛亚人带来文明的那个来自太平洋聪慧睿智、碧眼金发人的传说,难道这可能是……
此时,就在此时,山姆·沃德才感到喉咙哽塞,象在恶梦中一样,四肢难以移动,皮肤上一种触电般的刺痛。毒气!防腐气体。这种气体的秘密已在漫长岁月的迷雾中失传了。毫无疑问,就这是它防腐的性能使得这具金发的木乃伊如此完好如初。他必须立即出去——先让它消散掉……
涌上他嘴唇的喊声莫名其妙地微弱。他进来时穿过的那个带轴的石块不见了,眼前却是一座浑然一体,坚实的墙壁。他没有听到它在身后关上,但他敢发誓听到喉咙中挤出的窃笑声,和一双赤脚偷偷摸摸拍打地面的声音。玛亚人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匍匐上来,已经将他永远地封闭在这里了。
他注视着石块上发出神秘光彩的荧光盘,他的思路非常古怪地变得朦胧了。他试图笑一声,声音沉闷,遥远。命运的嘲弄!他已经做出现代最伟大的发现,但却不能到屋顶上去大声呼唤。魁扎尔已经报复了。也许,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未来的考古学家们打开这座墓室,发现这个难以置信的景象——一个身披锃亮盔甲的金发神,和另一个穿着粗卡其布,显然是属于二十世纪的木乃伊。他可以想见他们迷惑的神情和他们那各种各样的学术解释。
手电筒从他麻痹了的手中跌落了下去。他垂着的四肢摆动着。他想呼吸,不行。他的心脏已经不跳了。他在一个浩瀚的黄色海洋中飘浮着。他的大脑有一瞬间努力思索,但无济于事。他摔倒了,伸开四肢,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手电筒沿着石头地板发出漫无目标的光线,终于熄灭了。但铅球中的红光仍象两千多年以来一样闪闪发亮。外间世界中,时间沉闷地逝去。文明兴衰,此起彼伏;战争浩劫大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墓室之中却是一片寂静统治的世界。镭钟以其无尽的能源燃烧着。两个躯体,并肩而卧,寂然不动,完好如初。外面暴雨狂风,炎炎赤日和随风飘来的种子在低矮的金字塔之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土壤。玛亚人被遗忘了。最后一条祭司,郝梯普的子裔,泪眼矇矓,无望地做了最后一次祷告。如恩在大地母亲中腐朽成泥,两个肩胛骨之间还插着一支小小的毒镖。山姆?沃德也被人遗忘了。在圣弗里普引起了几周的慌乱,但也不过是半心半意地搜索了一下,再说也根本无法断定他在森林中的什么地方走失了。
克里奥恩——一个希腊人——与山姆·沃德——一个美国人,两个不同时代的后嗣,在地下的死亡中永恒地连接在一起。人世变迁,走向一直奇异的未来。
三
当汤姆森走进将把他带到希斯潘地底最深处的传送道时,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近乎粗俗的恼怒情绪。他不愿意离开他的中层宅邸,那儿有他的家,他的实验室,他的设备,还有他的计算间,为适应他弱不禁风的体质而仔细调整了气压:气温与能使他的大脑有效工作最适合的温度相差上下不到百分之一度。在他五十年的生涯中,他离开自己的层区还没有超过六次,而且从未下到这个深度,直到工人阶层最底层的采掘点去。
他为什么要去呢?在希斯潘的社会制度中,他占据着自己一定的地位,这是生来如此,既舒适又无可更改。任何其它的自下而上方式都是不可思议的。奥尔加克们是从来就有的,而他的阶层——技师阶层——也总是必不可少的。至于工人们嘛,没人关心。他们在地球的脏腑中终生劳累,照管着使希斯潘得以生存的巨大机器,卑微下贱,默默无闻地干活,吃饭,死去。
汤姆森在沿着希斯潘垂直长度伸展的管道中稳稳下降,一个力场在飞机跑道中嗡嗡作响,行人用他们皮带上携带的电阻器来调节上升下降的速度。只要轻轻向左或向右扭动电阻箱的拉杆,对力场或正或负的阻力就很快达到所需的程度,以此来决定速度和飞行方向。汤姆森穿过了低级技师的中层。他凸出的秃脑门蹙了起来。是哈利恭敬而又固执地恳求他到地下采掘场来。该死的家伙,那张扭歪的脸和那副手舞足蹈的姿势!难道他就不能自己处理这个所谓新情况,免得打扰汤姆森全神贯注的思考吗?难道他就不知道一个总技师娇弱的身体和大脑是多么高度的有条不紊,又是多么易受干扰吗?在这工人的底层,真是苦不堪言,这里只适于那些笨蛋,气温变化上下竟高达一度之多。他一边向下降落,一面打颤。他又打算回到自己的层区去。让哈利自己应付那个问题吧。但哈利显然是乱了手脚,甚至有点吓坏了。而且假如出了乱子,奥尔加克要找他——汤姆森负责任。他叹息一声,加快了下降速度。
随着咔嗒咔嗒的信号声,各个阶层一晃而过,一层接着一层。每一层都在希斯潘社会中占据一定的位置。他已经过了十个低级技师区,穿过储藏层,孵育层,辅助动力单位;然后他飞过许许多多拥挤不堪的工人室,合成食物丸工厂,越过复杂的机器和火焰永恒的原子破裂器层。
在传送管道的力场中,还有其他上下的人们。当他一晃而过时,大家都向他打招呼。一些平级的人优雅的点头致意,其他人按住所的层次以不同程度的卑微向他致敬。他将脑袋当地一垂,手一扭做为回礼。突然,他细长的身躯几乎一弯到底。
一个年轻人刚跨了出来,走到工人膳食层的平台上,扭动着电阻箱,顺着传送道升了上去。他身体高大,体格匀称,既不像汤姆森那样又细又长,前额突出,也不像工人那样笨重。他的动作敏捷而优雅;栗色的头发闪闪发光;他相貌堂堂,贵族气派,显示出受过高等教育。不论是对工人、技师或同级。他都一律投入直率而随便的一笑。仅此一点就使他不显得傲慢自大,但他的奥尔加克同僚们却对此大为反感。
他对卑躬屈膝的汤姆森报以同样的一笑,便去了。一个栗色的怪物,向最高的奥尔加克层区飞去。汤姆森直起腰来。他如此地惊慌失措,甚至当一个工人卑恭地向他致敬时,他都忘记了适度而又周全地点头致意。
贝尔顿,一个奥尔加克,在工人层做些什么?当然了,对一个奥尔加克的来去行踪提出疑问不是一个技师——总技师也罢——职权范围中的事,但非常偶然的,而且只在有很重要的原因时,统治阶层的人才肯屈尊离开他们的公园和宫殿。汤姆森意识到贝尔顿与他的同僚们大不相同。与其他人,像加诺——阴沉昏暗的脑袋瓜子——在一起时,汤姆森知道自己的地位,表现极为自如,而对贝尔顿,却非如此。
这个黄头发的奥尔加克对所有层区的犄角旮旯都感兴趣,到处问长问短。他还向汤姆森询问过他的同僚们某种技术和科学问题。事实上,他有时会同一个工人攀谈。这本身就是前所未闻之事,汤姆森对此大不以为然。每个人都应该各守本分,循规蹈矩,即使是个奥尔加克也不例外。
升降井的底部弹射出来,承住总技师。他在恍惚之中几乎没来得及拨拉杆,就在悬浮中停住了。三千英尺的下降已经到头了。
他打着颤,将单薄的衣服裹紧了削瘦的肩膀,轻轻咳嗽着。他敏感的皮肤觉察出这样的深度中令人不可宽恕的温度变化。可不,这确实比血温低了一度半,只有在那种不变的环境中他的身体方能感到完全舒适。
哈利正在传送管道的底层等着他。他那付长着尖鼻子的相貌显出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但一见总技师便舒展开来。现在他可以推卸掉肩膀上所有的责任了。哈利,像所有其他低级技师一样,只能最小程度地承担起像独立思考和行动这样费力的东西。他属于与工作直接接触的阶层,监督他们的操作,指挥他们的行动。他们组成管理部门,而总技师只负全面责任:做计划,进行实验,作出科学发现。
“这是什么意思?”汤姆森严厉地问道,“难道就因为你太懒惰而不愿意自己思考解决问题,就非要打扰总技师重要的思考吗?”
哈利患有神经性抽搐症。两个阶层中的许多技师都患这种病,神经系统与血管比起来过于发达了。他的近视眼急速地眨动,胳膊和腿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很抱歉,汤姆森,”他低声下气地说,“打扰你的思考了。但出现了一个新情况。你看,你指示让一队工人从下面的岩石中爆破出新的区域,我被指定负责。”
“我知道,我知道!”汤姆森不耐烦地咆哮着,“我们的原子破裂器需要更多的燃料。接着说吧!”
“简单说是这样,”哈利急匆匆地说,“按照正常的程度,我在命令爆破之前打开了介子发射器,因为有时会发现可以另作它用的其它物质嵌埋在岩层中。我敢说,当我看到射线暴露出的东西时,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了。我停止了所有的工作,立即与你联系。这是一个不在我管辖范围内的问题。”
汤姆森问道:“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吓得你丧魂落魄的?”
“你自己决定吧,看!”
他们站在最底层之下。在几千年的进程中,因为希斯潘需要越来越多的动力,城市下面的坚硬岩石已经逐渐钻得越来越深了。岩石用震荡电子噪声器粉碎,产生的粉末喂入原子破裂器中,在那里,在屏蔽高温炉中,电子从原子轨道上激发出来,正负电子立刻湮没,所产生的能源供给为城市提供动力的所有巨型机器。
一个从闪光发亮的石英岩中爆破出来,尚未竣工的岩洞中站着四十名工人。他们身强力壮,高大魁梧,他们躯干上肌肉隆起交错。这些工人们一动不动地站在令人乏味的机器和粉碎器旁,耐心地等着他们上司会商结束。即使等上几个小时他们也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这都是日常事务。他们轮班干活,然后回到膳食层,在长形的公共饭厅中默默地吃营养丸,再移到交配区,进行了必要的活动,然后再升到娱乐层,在那里他们可以得到珍贵的几个小时交谈,争论,开玩笑。观看经过选择,无害的喜剧声像,并边看边不加思索地哄堂大笑。然后,一见信号,又移到最后的寝室,在那里直到被信号唤醒,继续那无休止的循环。
哈利的手指哆哆嗦嗦移到介子线发生器控制键上,打开了它。机器嗡嗡作响,发出了蓝光。坚固的岩石好象在它面前解体了,变得像最清澈的玻璃一样透明。汤姆森凝视着,不由自主地骤然一动。一个总技师在下级面前显示出粗俗的惊讶之状是有失身份的。
一座精致的金字塔模糊的轮廓在下面隐约可见,被包在一层紧裹在压力岩层之下。在它锥形的塔身中,显出一条如沉积泥沙和颓塌的石头淤塞了的墓道,它的尽头通向一座阴暗的墓室。他迅速跨上前去,调整了射线的深度,使其中的物体浮雕般清晰地叠显出来。
两个躯体平躺着。一个身着锃亮的盔甲,四肢舒开躺在一个壁龛中;另一个好像是无意识摔倒的,曲踡在石头地板上,无论从相貌和服饰上看,哪一个也不是希斯潘人。他们好象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保存得如此之好,就好像是他们刚刚睡着了一样,但又显然是死了。一种略略泛光的黄色气体充满了墓室。
汤姆森蹙了蹙退化了的鼻子。射线发生器边的精密仪器疯狂地波动着,强大的辐射线穿透一层层的岩石。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极不适宜的惊呼。在封闭的墓室一角中,他看到一个圆球的影子,一道道细微的辐射线正从它的那些小眼中源源源射出。金属镭!在无数的年代中,它的原子衰减着,无休止地放射出一定量的阿尔法,贝塔和伽马射线!
“我们怎么办呢?”哈利忧心忡忡地问。
有一阵功夫,汤姆森的肩头垂了下去。他真不希望承担作决定的责任。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他是否应该告诉加诺——奥尔加克的头头,让他下命令呢,然后,他伸直了瘦弱的身子。不,这是他权力范围之中的事。他必须亲自处理。
他力图不使自己的声音颤抖,一边发出了他认为是斩钉截铁的命令:“哈利,将外围的岩石层粉碎掉,然后再粉碎掉墓室的内壁。但留神别碰坏了里面的任何东西。我们必须检查这两个陌生人的躯体。谁知道他们就在这希斯潘的地基之下埋了多么久。”
哈利发出命令。工人们顺从地行动起来。钻机嗡嗡作响,穿透坚硬的岩石,就好像穿透融化了的黄油一样。粉碎机将四周的岩层吹成微不可见的粉尘。粉尘马上被吸入真空输送管,又在回旋的气流中输入上层的的原子破裂器里转换成动力。
“够了!”哈利做了个手势。
钻机嘎然而止,粉碎机也停住了。最后薄薄的一层消失了,墓室暴露在眼前。稀薄的黄色气体涡旋而出,散漫开来,成为分散的粒子。空气拥了进去,沐浴着两个寂静的躯体。一声令下,一个工人笨拙地走到放置镭的球体跟前,将它投入一个铝制的容器,封住了顶端,至于他的手是否会在这过程中被置死的辐射线灼伤却关系不大。
哈利直吞唾沫,两只眼睛差点儿从脑袋上弹了出去,他脸上皮肤随着急剧的抽搐而扭歪了。“看!汤姆森,”他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他们活着!”
汤姆森觉得汗珠从他的秃脑门上泌出了,尽管这里的温度低于他所适应的温度一度多。工人显得局促不安,低垂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总技师还足够清醒,严厉地命令他们回到自己地层区去,虽然他们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这是破例的,但他自己的处境也是前所未有的。
工人们匆匆地走了,曳着脚步走进传送管道,迅速上升到空荡荡的膳食层,边走边议论所见的事情。
只有汤姆森和哈利留在那里,面对着这两位起死回生的人。
四
山姆·沃德首先回到中断的生命进程中来。他被置于抑制性气体中的时间比克里奥恩短。当保护性气体消散了,新鲜空气取而代之时,他睁开眼睛,打着哈欠,无意识地舒展开四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头几秒钟,他就好像只是从一个特别深沉和益于健康的睡眠中醒来一样。
然后他眨了眨眼睛。他在作梦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那是些什么怪家伙,这么盯着他,好象他是一种新种类的昆虫似的。他的目光落到了披盔戴甲,舒展开来的躯体上。那躯体正在蠕动,坐了起来!
山姆惊呼一声,顿时清醒了。圣弗里普,如恩,森林,金字塔,玛亚人,跌入这个洞穴,陷入圈套,然后是……一片迷茫……
他一跃而起,枪“嗖”地一声出了套;端平了。“好吧,”他声色俱厉地说,“你们装什么蒜呢?”他是冲着面前两个怪人发问的。这个森林出来的怪东西越来越多。他们不是玛亚人,但他们也不是他所见到过的任何人种中的人。还有充斥着山洞后面的那些复杂机器,他有足够的物理和工程技术知识来判明那些东西比一九三七年的水平先进得多。
汤姆森审慎地摇了摇头。这件事的确得找加诺。他的脑子敏捷地转动着。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总技师,他知道一些那个世界上死亡之前阴暗年代中的历史。希斯潘曾被隔绝在一层保护膜中。他们是那些早期时代的原始人。不知怎么封闭在这地下的墓室里,掩埋在多少个世纪生成的岩石之中。装有镭的圆球,已经消散了的气体,虽然使机体的一切生理活动停止了,却完好无损。
至于那个陌生人说一种希斯潘语的古代变种也没有使他惊奇。地球在灭亡之前曾有一种通用的语言。还有他手中的那小块奇形怪状的金属,那显然是件武器。毫无疑问,坚硬的球状物会从它的开口中射出来。他并不害怕,技师阶层天生就没有恐惧感。而且,只要一碰身边粉碎器上的按钮,那个陌生人,他的武器和所有一切,就会被送去喂原子破裂器的能源装置了。
“装蒜?”他缓慢地重复着,“我不懂这个词,但你得做许多解释——你,你的伙伴,还有这你们作为死人躺着的地方。我得请加诺询问你们。”
山姆·沃德垂下了手枪。这个穿着闪闪发光的质料,一条皮带的服装,秃顶高额,个头矮小的人说话时用的那奇怪的,缩短了的章节使山姆惊讶得目瞪口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英语,而且听得懂,但是……
这时,克里奥恩轻捷地立了起来,抓住他的马其顿短剑。看上去好象是凡人中的神——他那漂亮的金发和那镇静碧蓝的眼睛,用迅速的一瞥将所有的人都收眼底。那么,这就是未来了。一万年过去了,世界屋脊上的大智者并没有撒谎。他失望,又有些轻蔑。这些就是未来的人吗?一个亚历山大时代的希腊人,满腹亚里士多德和伊斯基罗斯的学问,能和站在他面前的这些又细又长,瘦弱不堪的家伙为伍吗?然后,他和山姆·沃德的目光相遇了。噢,这个人却迥然不同。他颇为赞许地看到他那高大、肩宽背阔的身体——力量的证明,发达的肌肉,坚定的灰色眼睛,成一字形的眉毛,这是一个可以把战斗当游戏,并明智地做出判断的人——健康的体魄。
山姆迷惑不解了。魁扎尔复活了,这些其他的人……真他妈的越来越湖涂了,简直是作恶梦。他忽然转向克里奥恩:“你究竟是谁——魁扎尔,玛亚人,还有什么?”
克里奥恩平静地注视着。他不懂这种语言,说实话,它带有点儿野蛮的味道,带有刺耳的辅音并缺乏流畅的元音。但是他懂得这两个词——魁扎尔,玛亚。就是那些古铜色的西米里人—他的三层桨座战舰曾被冲到他们的海岸上——自称为玛亚人,并把他称为魁扎尔,对他顶礼膜拜。
“我不懂你的语言,我的未来的,也就是现在的朋友。”他镇定地说,“但我听出了魁扎尔和玛亚人两个词。野蛮人把我称之为魁扎尔,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是雅典的克里奥恩,跟随伟大的亚历山大远征。我的船被刮到了一个陌生的海岸上。郝梯普和埃及奴隶焚毁了船,断绝了归路。一个希腊人不应该在野蛮人当中虚度年华,蹉跎岁月。因此,我利用了大智者教我的某种魔法,一直睡来未来,希望那时可以遇到更配与一个雅典人交谈的人。一万年应该过去了。我承认你在这里使我很高兴,陌生人。但这两个我却不屑一顾,他们也许是你的奴隶吧?”
山姆·沃德甚至没觉察出自己已把枪装回了枪套,所有这一切简直太令人不可置信了。先是两个说着变了样的英语,弱不禁风的家伙,但显然属于一个先进的文明。现在这具身披锃亮盔甲的神,起死回生,说着古希腊文硬说些简直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山姆在学院里学过希腊文,他辨认出了这所有语言中最高贵的语言那长长的抑扬顿挫,和有力的语气。
他拼命地摇了摇头,想澄清混乱的头脑。一万年过去了!那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八千年。我的上帝!难道他睡了这么长时间吗?这两个人就是遥远未来的代表吗?他开口说话,搜肠刮肚地寻找着隐约记得的希腊语。
但汤姆森认为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了。他已经听懂了这个穿粗纤维服装人的语言,但听不懂这个穿着亮闪闪的盔甲的一位。
“够了。”他决然打断,“这些事儿要加诺——奥尔加克的首脑来解决,你们跟我来吧。”
山姆渐渐地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见到对他敞开了大门的这种难以置信的冒险,他的脉搏甚至都急跳了起来。“OK”,他说,“带我们去见这个加诺吧。”
但克里奥恩纹丝不动。他听不懂山姆森的话,但手势是明晰无误的。可是他绝不听从一个奴隶的命令。
山姆猜出了他的念头,咧嘴一笑。“不要紧,我的朋友克里奥恩,别名魁扎尔,”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希腊文,“这些人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个未来的人。他们不是我的奴隶。我本人来自另一个时代,大约在你之后两千年。我的名字叫山姆·沃德,我的国家是美国,美国在你的时代是不存在的。我跌进了你的金字塔,并和你一道睡着了。我想他们不是要伤害我们。”
克里奥恩又惊又喜,他的脸开朗起来。“你会说希腊文,山姆·沃德。但你说的跟野蛮人一样,口音不对,音量也错了。”听到这个,山姆狡黠地作了个鬼脸。他学院中的教授曾极其细心地推敲这些口音和音量,他们断言说,这代表了真正雅典希腊文的所有纯洁性。
“至于怕伤害,”克里奥恩骄傲地挺直了身子,故意比划了一下他的剑和投枪,“我的这些精良武器足够抵挡这些孱弱的家伙,这些所谓未来的人。”
山姆更懂事一些。他预感到即使他自己的六个弹仓左轮,能够快速地喷射致死的子弹,可能也无法抵挡公元一万年时代拥有的无法想象的武器。膂力,冷钢,在这种情况下不值一提。但克里奥恩除了刀、枪、弓外,对其它的武器当然一无所知。
尽管如此,他们跟随着这两个人。山姆森和哈利虽然其貌不扬,但显示出某种力量,使人感到——不抵抗乃是明智的。他们来到巨大的传送管道。山姆望上去,看到它那盘旋的出口,伸展到几乎五千英尺的高度。他纳闷了,难道让他们顺着这光滑,冰冷发亮的井壁攀上去吗?
汤姆森从备用箱中拽出两个电阻器来,绑在两个陌生人的身上。“照着我做,”他说,“别害怕。”
山姆顺从地把拉杆推了过去,克里奥恩明白了,也照着做。山姆·沃德禁不住发出了惊骇的一叫,克里奥恩呼唤着荷米斯迅速之神。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腾升而上。
山姆在平衡上升的时候瞥了几眼伟大的文明:通向挤满了熙熙攘攘人群的层区的平台,那些燃烧,呼啸,转动,盘旋的巨大机器,一望无尽的住宅,几英里长灿烂夺目的奇异景色,实验室,充满了鼎沸般喧嚣的巨大区域,一层又一层,直到他感到头晕目眩。
然后是新的层区——一个奇异的世界。底下充满了生命,到处是机器和技术,广阔无垠,四通八达。而这里,柔软翠绿的小块土地在晶莹似露的人工照明下熠熠泛光,到处是奇花异香。一个微波荡漾的内湖,碧蓝如镜,湖水温暖异常,香气袭人。五光十色的建筑,布局宽敞,轮廓曲折柔和,优美雅致。高贵的人形,用漫不经心的目光透过透明的住宅注视着飞速腾升的他们,又回到自己的嬉戏悠闲之中去了。
突然,巨大的管道到头了。汤姆森作了手势,并把拉杆扳到空档。山姆和克里奥恩也照样做了。哈利已经在低级技师的层区和他们分手了。只有总技师可以与奥尔加克们交谈。
他们下滑,停住了。忽悠落到着陆台上。有那么难受的一忽儿,山姆以为他在滑下去,会笔直地掉下他刚刚飞上来的五千英尺的高度。当他脚踏地时,他的肌肉感到了一阵轻松。
汤姆森招呼他们往前走。墙上的一扇暗门开启了,他们走了进去。
古希腊人和中时期的美国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山姆目夹着眼睛。起初他们好像是来到一个光线柔和的天空之下,头上的穹顶就像苍穹一样:群星闪烁,银盘高悬,沿着轨道缓缓地从这边向那么移动着。然后他才意识到这是什么了。一种秘不可见的机器投射到穹形的圆顶上,再现出一个精巧绝伦,宏伟壮丽的古代天空,简直就像二十世纪的天文馆一样。这意味着这座建筑,或说城市,或者世界,不管它是什么,浑然一体,与地球的其它部分隔绝——一个宇宙间自给自足的整体。
山姆不及遐想,汤姆森招呼他们走进一个泪状的白色金属运输器。他们坐了进去。一按机关,他们腾空而起,在低空中飞驰着。山姆估计以每小时五百英里的速度在层区空一掠而过。这玩艺儿既无引擎,也无传动装置,连螺旋桨都没有。他们甚至都感觉不到迎面拂来的风。山姆只能推测大概这个神奇的机器带着一层静止的空气一起飞行。
克里奥恩向他紧贴过来,凶狠地攥紧手中的剑。这是他一无所知的魔法。山姆向他鼓励地一笑。“我的时代也象这样的东西,”他对他说,“这比马和战车要强。”
他们两人之间已产生了某种了解。他们感到在他们两人之间比代表未来的汤姆森更有相似之处。而且山姆能说希腊文,尽管说得很蹩脚。
山姆屏息静气斜倚在一边。他们在掠过一座天堂!直到拱形地平线朦胧的斜线,到处都是白光闪烁的住宅,高雅的花园,清澈透明,一望到底的人工湖。威风凛凛的人物乘坐着和他们的一样的飞行器疾惊而过。这些人像他们一样高大,体形优雅匀称,与引导着他们的技术师迥然不同。在这里丝毫不见机器、动力和下层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知怎么,我感到,”山姆咬着牙说,“我不会喜欢这些的。”
但他们来不及多看了。飞行车下降,滑翔着降落到一座金色和蓝色交相辉映的建筑物前。他们身处一座巨大的花园之中。喷泉飞溅,乐曲柔和,满枝桔花艳丽的大树在看不到的微风中摇曳。
他们默默地下了车。汤姆森踏上了一块长方形的红色金属,卑躬屈膝地冲着空墙鞠了一大躬。山姆眯起眼睛瞅着他。
克里奥恩得意一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不过是个奴隶而已,”他对与他一起被投入到这个未来中的陌生侣伴说,“只有奴隶才这么卑躬屈膝。我们马上就要见他的主人了。我,一个自由的希腊人,和任何人都是平等。”
建筑物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汤姆森,你做得好。”墙壁好像是自动地滚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墙壁又在他们身后合上了。
五
汤姆森促促不安地说:“请原谅这非同寻常的打扰,奥尔加克的首领。但只有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山姆和克里奥恩略略站开。两个人都站得笔直,骄傲地昂首挺胸。两个人一般身高,希腊人碧眼金发,面部线条分明;美国人肤色略黑,饱经风霜,目光敏锐,下巴有力。两千年的文明将他们分隔开来,但他们都是真正的人。在此种意义上,汤姆森却不是,尽管有他全部的学识和智慧也罢。
蓝色和灰色的眼睛从容不迫地凝视着加诺——希斯潘城的最高领袖。加诺并不像大部分他们飞速掠过一眼的那些奥尔加克们。他最为膀大腰圆,身材魁梧,四肢健壮,头颅庞大,面色清癯。他的头发象深夜般的乌黑,鼻梁高耸,但他的眼睛果断坚决,洞悉一切,而又令人不可捉摸。他坐在一张无背长沙发上,细长的手指悠闲地摆弄着面前一张桌子上的镶板。那上面,五颜六色的方块毫无规则地明灭闪烁。信号板,山姆正确地判断道。
加诺点了点头。“我知道,汤姆森。”他粗暴地说,就像一个过于忙碌,不愿浪费宝贵的一分一秒的人一样。“我已经收了你的发现和到来的视听信号。”他转过身来,从浓粗的眉毛之下敏锐的打量着两个古代人,说:“一个说不地道的希斯潘语,另一个却不会,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他略略提高了嗓门:“贝尔顿,把这两个从我们城市的地基中生出来人带去,教给他们正确的语言。这样我们可以随便地谈一谈。”
从长长的,陈设简洁的房间一角冒出一个人来。山姆先前并没注意到他。他举止随便地走了过来,笑着,整个脸都笑逐颜开。山姆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这个家伙还不错。”他自言自语地说。
贝尔顿是一个奥尔加克,统治阶层中的一员。但看来他对自己的地位却不甚介意。他甚至冲汤姆森咧嘴一笑,这使得总技师不安起来,这不合尊卑之分。他知道自己的社会地位,而且贝尔顿也应该知道。但克里奥恩松开了宝剑,他也在这未来的奥尔加克身上辨出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完全合他心意的人。
“奇怪,”山姆注视着这一对,心里想着,“他们何其相似呀!高傲地昂着头,光亮栗色的头发,线条明晰,古典式的面容,那种从不知高贵者为何物的傲慢神情。他们会和睦相处的——尽管他们相隔一万年。至于我,”他耸了耸肩膀,“这个贝尔顿看来不错,但加诺,其他人,整个这一套,恐怕就……”
贝尔顿带着某种揶揄的意味说:“跟我来,你们这二位遥远古代的幸存者,让我来教给你们我们高尚语言微妙的复杂性。然后你们可以判断离开你们自己的时代,来到这高贵的等级制度——即希斯潘中是否明智。”
“有时候,”加诺严厉地插嘴说,“你的胡说八道使我厌烦,贝尔顿。”
年轻的奥尔加克鞠了一躬,眼睛狡黠的一闪:“尊贵的加诺,有时候我也觉得厌烦,这就是对生为奥尔加克的一种惩罚。”
加诺皱紧了眉头,猛地转向技师:“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吧,汤姆森。”
总技师嘟囔出几个表示顺从的词来,便逃之夭夭了,脸上带着一种受了惊吓的表情。山姆咧嘴乐了。他觉得汤姆森的性格倒颇有点像个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小市民。
克里奥恩对边上的美国人嗫嚅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山姆告诉他,“要教给咱们他们语言。我已经颇晓一些了,但对于你可能要困难一些。”
贝尔顿把他们带出会议室,引进了一间侧室。侧室四壁装饰着冲压成形,金色的抽象图案。
山姆问道:“你们想怎样使我的新朋友克里奥恩大有进展呢?他是我的时代以前的希腊人,对英语一窍不通。”
“英语?”贝尔顿扬起眉毛重复道,“噢,你说是希斯潘语。他会和你这个略有所知的人学得一样快,也许你不大熟悉感应教授器。”他冲着悬挂在一个长长的透明管道上的金属盔摆了摆手。那管道的另一头伸进了天花板,消失不见了。
山姆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过。”他坦白道,“在我的时代,我们用半辈子来学习事物,后半辈子来忘掉它们。”
贝尔顿笑了。“我们奥尔加克绝不在获得知识上浪费时间。我们的知识都是现成来的。技师们含辛茹苦地劳作,我们收集果实。这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奥尔加克一出生,或就此事来说吧,你把你的脑袋放进接收室里,高速震荡和短波自动与你本人的脑电波波长调准,用脉冲输入这个管道,后者通向总技师们的住室。一见信号,有关的技师就调整好他自己的发射机。他全神贯注于所需要知道的那个课题,他的思想转换成电流,输入到你的大脑中去,在你有神经网络上留下必要的印象。注意,这样你就已经学到了,既好又不费吹灰之力。”
山姆颇有所感,说:“那么总技师们也是这样学习吗?”
贝尔顿好象很吃惊。“当然不是,只是奥尔加克如此而已。但是,还是请你进去吧,山姆·沃德。”
山姆踌躇了一睛,咧嘴一笑,然后大胆地把他的脑袋放进头盔。贝尔顿做了必要的调整,然后按了按仪器盘上的按键。
起初山姆只觉得一阵轻微的震颤,轻轻地按摩他的头盖骨。随后词汇开始流入他的知觉,还有他从未想过的思想。他的头脑再也不是自己的了。陌生的语句源源而入——和他所习惯的一样的词汇,但奇怪地变了形,缩减了,失掉了不必要的音节。一种微妙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个语言是正确的,正统的。而旧言则已过时了,不合时宜了。
当贝尔顿作了个手势,卸掉头盔时,山姆已经在说希斯潘语——九十八世纪的英语了。“哎,你看,”这个奥尔加克赞许地说,“一切都很简单,现在你这位被称之为希腊人的克里奥恩,也照此办理吧。”
克里奥恩是个非常勇敢的人,否则他绝不会毫不犹豫地将脑袋伸进头盔中去。他确信不疑,这是一种有力的魔法,甚至比大智者的魔术还有效。亚里士多和季诺是绝不会赞同这种野蛮的做法的。但他走过去……
六
回到会议室,四个人又归了座——加诺、贝尔顿、山姆?沃德和克里奥恩。他们现在操着同样的语言,可以互相理解了,但他们的思维程序却大相径庭。而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遗传,环境,习俗,一生所受的教育,缓慢进化的影响是无法在瞬间改变的,即便是希斯潘神奇的科学也罢。
加诺彬彬有礼,若非有些屈尊俯就之意。他先是耐心地听了希腊人的叙述,然后又听了美国人的补充。对于他来说,他们是古老时代原始的野蛮人,因此有趣。但是比起奥尔加克和技师们来却完全是卑贱的。但贝尔顿默默无声,如饥似渴地倾听着他们各自描述早期文明的情景:全盛时期的希腊,亚历山大进军亚细亚,以及那个古代城邦国家的文学和戏剧。克里奥恩所表示出来的幼稚的科学概念确实使他也哑然失笑,但是希腊哲学家们的思想使他不胜惊叹。
对于山姆关于二十世纪世界的描述,他更为怀疑地倾听着,并带着某种挑剔的厌恶。至于那个时代特有的荣耀——科学的进步,可他不屑地嗤之为仅仅是朝向未来的蹒跚的迈步而已。但是关于战争,贪婪和人类的争端,关于挥霍和难以置信的徒劳无功,伐尽的森林和枯竭了矿产资源;关于世界大战和国际联盟;关于集中营和西班牙人的疯狂,所有这些故事,使得他不以为然地连连撇嘴。
“怪不得,”他缓缓地说,“整个世界在你的时代之后不久便灭亡了。你的二十世纪代表了一种倒退,乃是从克里奥恩的比较高贵时代的倒退,乃是无用的野蛮状态的复萌。”
听到这些,山姆不由地怒发倒立。谁也不乐意听人非难自己的世界,同时却赞颂另一个世纪,尤其当这话出自第三时代的一个成员口中。“也许,”他怒气冲冲地说,“我的叙述比克里奥恩稍许诚实一些。比如,他缄口不谈他的时代存在的奴隶制度,而他的文明也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我并不认为这有任何不对之处。”克里奥思庄重地宣称道;“让那些头脑迟钝,腰背强健的人来提供给那些能产生伟大思想和智慧的人以悠闲和安逸,这是完全正确的。难道这个希斯潘没有类似的奴隶——技师们和工人们——来创造出像加诺和贝尔顿这样奥尔加克的花朵吗?”
加诺丝毫没有松弛一下面部的肌肉。但贝尔顿扬头大笑道:“希斯潘的上百个层区啊!甚至在那么早时代的希腊人已经学会了献媚之术了。你并不大对,朋友克里奥恩,这些不是奴隶,这只是些固定的社会阶层,每一层都有自己的牢固有序的职责。没有这样严格有效的划分,希斯潘就不能长期存在下去。工人们和技师们都是知足安命,”他苦笑着,“那剩下的就仅仅是奥尔加克的最后特权了。”
“不如说,”加诺镇静地插言道,“那是你独有的特权。我们阶层再没有其他人感到有必要的这种原始的情绪。有时我想你是个变态,一个变种,而不是一个真正的奥尔加克。”
山姆转向奥尔加克的首脑,带着某种讽刺的意味问道:“在这个希斯潘的社会中,奥尔加克的真正作用是什么呢?我知道,技师们管理并创造城市赖以生存的机器,工人们出力卖劲来使它们转动,但奥尔加克们呢?”
加诺眉头一皱。“我们生活,”他严厉地答道,“我们才是技师们创造和工人们劳动的原因;我们是花朵,而他们是根、茎和叶子。他们工作,所以我们才能享受。”
克里奥思赞许地点点头。“希斯潘和雅典相差不多。”他说,“你们的制度中有不少优点。”
山姆咬紧牙关。他说:“那从来就是替奴隶制文过饰非的辩护,甚至在这个未来的时代都是如此。你们想过没有,那些奴隶们——把他们称之为技师,工人,希罗特,或不论你叫什么——也愿意生活?”
“他们知足,幸福。”加诺温和地说,“假如你愿意,可以去问汤姆森,这个世界是否好得不能再好了。”
贝尔顿前倾着身子,“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山姆·沃德,你告诉我们的你自己那个世界的状况?那些工人们如果不是奴隶又是些什么呢?他们是听人驱使的奴隶,比希斯潘的工人劳累的时间长得多。在萧条时期,他们忍饥挨饿,而受雇的时候又只不过是比较慢性地挨饿而已。他们为他人的利益去作战,去杀人。你们不也有在实验室中辛苦劳作的技师阶层吗?他们不是也为你们的富人、你们的奥尔加克的利益而从事新的发明创造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山姆不情愿地承认道,“但至少他们可以自由选择工作或是不工作。”
“你的意思是说选择挨饿。”突然间,贝尔顿的声调中没有了嘲讽,而代之以某种强烈的诚挚,“工人和技师们的境况倒不要紧,他们在希斯潘受到很好的照顾。他们做工,心满意足,愉快幸福。不,是奥尔加克,希斯潘主人的境况极为要紧呢。
“这里,加诺至少有这种幻觉,即他在履行一种必要的职能。总技师们毕恭毕敬地听从他的命令。但是即使加诺从不下命令,这个城市也同样会繁荣。至于我们其他人,我们连这点儿可怜的幻觉都没有。我们闲坐无聊,虚掷光阴,着华衣丽服,听妙曲佳音,食美馔珍肴,高视阔步,东游西逛,议论貌似高雅、空洞无物的词句。我们是寄生虫,生无志向,毫无用处。我们是国家身上的赘疣。即便我们消失了,这个城市还会一如既往,毫不受扰地发展下去。”
加诺立了起来,黑色的眉头上阴霾密布。“贝尔顿,”他声色俱厉地说,“就是一个奥尔加克也可能太过分了。”
贝尔顿的鼻孔颤抖着,目光中带着挑战。然后他挖苦地一笑,又平心静气了。“你说得对,加诺,”他嗫嚅道,“甚至一个奥尔加克也可能太过分了。”
奥尔加克困惑了。他很喜欢贝尔顿,但他不能理解他的不满。“假如用哲人大度的方法来对付野蛮人,陌生人不灵,”他插言道,“就像有时发生的那样,总可以诉诸令人兴奋的战争吧。”
年轻的奥尔加克凄楚地说:“除非是你们二位,再没有野蛮人或陌生人了,希斯潘是世界上遗留下来的一切。”
山姆惊呆了。“你是说纽约、伦敦、巴黎,还有那些伟大的国家都已经被消灭掉了吗?怎么被消灭掉的?为什么?”
贝尔顿好象没看到加诺紧锁的眉头,或者是看到了,但毫不在意。
他回答说:“这个故事不常说起,而且只讲给奥尔加克们听。但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曾一度存在的外部世界,就是告诉你们也无妨。在你的时代之后不久,山姆·沃德,在大约二十七世纪,那时存在的国家一步步地退回到自己的疆界中去。这是你自己的时代逻辑的——即便是疯狂的也罢——发展趋势。民族主义,自给自足,我相信,是那个时代的口号。”
“进程加速了,我们的记载这样说,”贝尔顿接着说,“不久,甚至国度的疆界都变得太宽广了。民族主义趋势,爱国主义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具有地方色彩。每一个国家,都与其它的国家断绝了交往,疆界上筑起了攻不克的城墙堡垒,经济上独立自主。而在他们的疆域内发生了争端。地方主义的火焰,对外人的仇恨,爱国的狂热在外界找不到可供发泄的对象。便在自身的要害上啃啮起来。一个集团的人——一个区域,一个州或一个城市——极力贬低其他集团的人,而自诩尊贵。于是他们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新的民族主义崛起了——这是建立在更小单位上的民族主义和仇恨。当不设防的农场和乡村被对立城市的军队摧毁了的时候,农村变成了荒漠。人民聚集在有方法保护的城镇之中。不久又能听到这样的呼声:纽约是纽约人的纽约,伦敦为伦敦人所有,巴黎属于巴黎人。”
现在轮到克里奥恩来点头了。进化,他想不过是一种永恒的周而复始。这位未来的奥尔加克所描述的不正是伯里克利时代和希腊和伯罗奔尼斯战争吗?
“不久,”贝尔顿接着说,“地球分裂成一大群自给自足,森严壁垒的城市。旧的国度疆界消失了,更新更小的国度疆界取而代之。科学发展了,食物可以用无机元素合成了。原子力的秘密发现了。各个单位日益缩小,相互分离。他们打仗,但防御是坚不可破的。没有壁垒的乡村完全变成了荒漠,毫无必要了,在漫长的年月中它们变成了一片片的野生森林和伸延的沙漠。一切交往停止了。城市沿着地球表面垂直地,而不是水平地发展起来,把它们自己封闭在无法穿透的屏障之中。”
一代又一代的人添加着这些屏障,用科学的新方法来改善它们。这是一个屏障封闭了希斯潘,它曾是你们美国的一个殖民地。在一度人口密布地球的所有熙熙攘攘的城市中,希斯潘是唯一的幸运者了。用任何方法,甚至连我们的科学都不知如何穿透的一层中子金属屏障建立了起来,一层又一层,环绕着我们的城市,没有人知道它那不可想像的厚度,也从来没有人试图穿透它的厚度。
山姆震惊了。他试图掌握全部的真相。他承认,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合乎逻辑的。有关的力量在他自己的时代就已开始发生作用了。但去想象整个世界都灭亡了,只剩下这个封闭了的城市希斯潘!“其它的城市怎样了呢?”他执意问道。
他看到加诺的眼睛里疾速地闪出警告的一瞥,并注意到贝尔顿犹豫的神情。“关于这个,”后者勉强地承认说,“记载有些含混不清。好象在大约十一世纪发生了一场大灾变。一个高速飞行,来自外部空间的宇宙体撞上了地球,毁灭了它的很大一部分,使希斯潘以外的所有城市都变成了一片废墟。”
“为什么只有希斯潘幸免于难呢?”
“因为只有我们的城市是封闭在中子墙之内,甚至千百万吨的撞击力也无法穿透它的实体。”
“那么从来也没有设法去探查一下外界,调查情况么?”
加诺突然立了起来。“没有出路,”他平和地说,“问题问够了,我们对你颇为原始的无知已经够耐心了,现在该打住了。而且记住,”他意味深长地结束道,“贝尔顿——他应该更晓事些——告诉你们的这些故事绝不许传播出去,只有奥尔加克们知道这些。汤姆森,总技师,工人们其他的技师们甚至对这个希斯潘城市之外还有世界、宇宙一无所知。对于他们,从来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地球,或其它的城市和人民。这是一个圆形的整体,他们命运的界限,留神不要让他们听到别的什么。”
“我知道了。”山姆冷漠地应道。他开始明白了。他用了巨大的努力遏制住内心激起的愤慨。但是克里奥恩——更早期更坦率的时代的产儿——不知隐讳。“我是一个希腊人,”他骄傲地宣称,“不向任何人低头,我的话属于我自己,不受任何约束。”
山姆狠狠地捣了他一肘。这个勇敢的傻瓜在给他们两人找麻烦。
加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然后好象没听见似的冲贝尔顿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要在以后开会的时候决定我们的方针,这期间,让这二位待在你的住宅里,你要照顾他们。”
克里奥恩的手伸向他的宝剑。山姆的嘴巴成一字形紧闭着,他的手指非常随便地触到了左轮的枪柄。他明白加诺的意思,他们是俘虏了,这是希腊人用他的挑战带来的结果。但山姆反而因为这个刚愎自用的勇士的愚蠢而更加喜欢他了。他是一条男子汉!
贝尔顿用奇特的语调说:“请不要耽搁,来吧!”
山姆松弛下来。他在这个奥尔加克的声音中体会到不要抵抗的警告。加诺布满血管的细长手指放在信号板上的一个绿色方块上,山姆直觉地意识到,只要他轻轻一按,他们就会粉身碎骨了。
“OK,”他用古老的语言简洁地说,“我们走吧,克里奥恩。”
七
三个人一声不吭地钻进一辆等候的小车。在沉默中,他们驰过高雅的公园,到了层区中央附近的一座四壁空空如也的小型建筑物前。贝尔顿默默地陪着他们走了进去,滑动的镶板平稳地咔嗒一声在身后合上了。
山姆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墙壁光秃平滑,室内陈设简单,除了他们进来的路外再无门窗可通。“我们作俘虏了吗?”他问道。
贝尔顿带着某种怜悯的神情望着他们。“恐怕还要糟,”他承认道,“你们在希斯潘的出现会引起议论和疑问,你们最终将会接触到其它的阶层,你们知道他们全然不知的事情,这样就会产生不满和不安现状的情绪。希斯潘井然有序的和平和安全就会被破坏。特别是你,山姆·沃德,你有颠覆的念头。你不喜欢我们的职责分配吗?”
“我不喜欢。”山姆一字一板地回答道。
贝尔顿叹了口气。“我想是如此。至于你,克里奥恩,你更同情我们一些。但你对加诺的挑战坏了事。”他想了想,又说:“但只要你承认说话欠考虑,也许仍然可以把你做为例外而加以优待。”
克里奥恩坦率地蓝眼睛注视着他:“那是否意味着我必须背弃山姆·沃德?”
“恐怕如此。”
希腊人昂道挺立,象一尊年轻的神。“那么我与他共存亡。”
“即使这意味着死呢?”
“即便如此。”
贝尔顿迅速地转向美国人。“那么你,”他问道,“你愿意起誓保证你的言谈话语永远忠顺于奥尔加克们吗?记住,”他匆匆地补充道,“否定的回答就意味着你将静静地化为乌有。我只不过是一个人与许多人作对罢了。无论如何,我会在开会时为你们辩护的,但我的同僚奥尔加克们的想法会与加诺一致的。”
山姆拼命吞咽着,但他声音中没有颤抖。“克里奥恩完全正确,”他坚定地回答说,“我们不是奴隶,我们不能做出这种许诺。”
贝尔顿又叹了口气,这是带着遗憾和钦佩的一叹。“你们俩都是勇士,”他说,“看来那古老、更原始的时代养育出比现在更坚强的人物。但你们必死无疑,我看毫无办法。”
山姆的手指触到手枪,他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克里奥恩。“至少,”他平静地说,“我们可以出去决一死战。”
克里奥恩弄得宝剑嘎嘎作响。“宙斯和阿里斯在上,”他叫道,“你说得完全正确,朋友山姆,我们要带一大批这些奥尔加克们一道下地狱呢。”
“你们不会有这种机会的,”贝尔顿确定不疑地说,“加诺的确是将你们的命运操在他的手指尖上,他只要一按面前的一个方块,致命的射线就会穿透这座建筑。”
不知怎么山姆已经把枪操在手中。冰冷的枪口顶住了奥尔加克的肋骨。“很抱歉,我不得不这样,”他干脆地说:“但我们不能轻易放弃。你,贝尔顿,必须告诉我们一种逃跑的方法,否则我与你们同归于尽。”
奥尔加克瞧着这两个绝望的人。克里奥恩的剑已出鞘,锋利的剑尖抵住他的另一侧。他缓缓地摇摇头。“我不怕死,”他带着一种朴实的尊严说,“我已经厌倦了这个毫无目的,悠闲放荡而又无法摆脱的生活。假如你们愿意的话,杀死我吧。”
山姆后退一步,把枪插入枪套。克里奥恩举剑致敬。“你也是一个真正的人,”美国人赞许道,“我们三个人,假如有机会的话,可以征服宇宙。”
一道反常的红晕慢慢地涌上了奥尔加克贵族式的面孔。“相信我,”他真诚地说,“我是你们的朋友。”然后他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但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无法帮助你们。希斯潘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在奥尔加克会议室中搜索荧光屏的视野之内。”
“假如能够的话,我就不待在这里。”山姆尖刻地说,“你们这个希斯潘城市,以及它野蛮的阶层制度和有限的空间,简直就像我的眼中钉。我——我喜欢自由与空间,甚至有点儿无政府也无妨,在那里人是人,而不仅仅是一个等级社会中没有灵魂的传动齿轮,不管这个社会多么地有效率。肯定有一条出去的道路。”
“没有。”尔贝顿忧郁地答道,“中子墙是无法穿透的。而外界,除了渺无人烟的荒漠以外还有致死的气体:氰气,一氧化碳,光气,都是些大碰撞的产物。大气层已经被摧毁了。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地球,甚至太阳本身还遗留下来些什么,假如还有东西遗留下来的话。”
山姆咧嘴一笑,反驳道:“那只不过是宣传而已。你们奥尔加克的祖先肯定是独一无二地精于此道,我隐约感到他们编出这套故事来自欺欺人,借以保全他们的地位。假如工人,技师或像你这样叛逆的奥尔加克一旦接触到其它形式的文明,其它的方式,就可能产生对希斯潘完全不利的对比。”
贝尔顿的语气尖刻、急切:“你有证据吗?”
“一无所有。”山姆承认。“假如你愿意,就叫它是直觉吧,或仅仅是对我自己的二十世纪某种相似的宣传方法记忆犹新。”
贝尔顿的眼睛中腾起的火焰熄灭了。“无论如何,”他紧接着说,“永久无法搞清楚,而中子墙是无法穿透的。”
克里奥恩一直独自沉默着。他金色的眉头紧拧在一起,好像沉浸在沉思之中。这会儿,他忽然抬起头来,问道:“在希斯潘的疆域中,有没有这样一座山,在那里泰坦总是在不安地呻吟?”
贝尔顿瞪大双眼:“我不懂。”
“他的意思是说,一座火山。”山姆解释道。
“没有。”
“那么,”克里奥恩叫道,“独眼的赛克罗普斯在上,有一条逃路了。”
“到底是什么——”山姆叫道。
“听我说,”希腊人兴奋地说,“郝梯普为我修建的,使我睡到这愚蠢未来的金字塔座落的一座这样的火山侧麓。”
“确实如此。”山姆证实道,“我记得它,但它又怎么样?”
“这个!根据大智者所教的方法,我从火山中得到了气体,使我得以在墓室中沉睡。我用通向火焰中心一种精巧的管道把气体抽了出来。这些出口都在山顶通向蓝天。装有精巧的枢轴的石块在气体涌入墓室之后密封了这些管道,只有我知道它们存在的秘密和那里弹簧的秘密。这些石块可能再一次用这些弹簧旋转开来。金字塔在这座城市之中,而火山则在它之外,我们可以穿过通向深深的地下彼此相连的管道逃跑。”
山姆猛拍了一下希腊人的肩旁。“克里奥恩,你是个天才。”然后一个念头又涌上心头,使他的喜悦又暗淡下来。“出了油锅跳进火坑。”他作了苦脸,“你说你的通道通向中心的火焰,那意味着火山中的中心,我们不憋死了得烧死。”
“火山可能早就停止发牢骚了。”克里奥恩镇定地答道,“而且勇士必有一死。”
“说得对,”山姆吃吃笑道,“我们立即出发,我们还有汤姆森给的小机器,可以送我们下井道。”他冲贝尔顿伸出手来。“再见,”他说,“谢谢,你是希斯潘的光明之点。”
奥尔加克的目光令人迷惑不解。“每一个层区都会通过信号将你们降下传道管道的情况警告给加诺,”他说,“你们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埋葬你们的金字塔。”
“我们要冒冒险。”山姆反驳道。
“我不允许这样的冒险。”
山姆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是说你反悔了。我还以为你是我们的朋友呢。”
“我的意思是,”贝尔顿平心静气地答道,“我和你们一道走。各个层区都会尊重我的到来。”
“你是好样儿的!”山姆充满感情地说,“但这不行,你回来以后会倒大霉的。”
“我不回来了。”奥尔加克耐心地反驳。
“啊,怎么?”
“我的意思是说和你们一道出去,走到那个陌生的新世界中去。”他揶揄地一乐,“刚才你不是说,我们三个人有机会的话,可以征服宇宙吗?”
“但是,但是……,”山姆语无伦次地说,“哎,他妈的,你不能这么办。我们穿出去,或说幸存的机会,即使可能的话,也是千分之一,你为什么要放弃一切而……”
“因为我厌倦了这种生活;因为在原始浑沌之中我也许能再次发现你们所说的灵魂;因为——我是你们的朋友。”
三个人,三个不同时代的产儿,三对平行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彼此注视着。山姆颇不习惯地感到喉咙里一阵梗塞,粗暴地说:“那么我们最好赶在加诺嗅到我们意图之前马上行动。”
八
事情比他们设想的要简单。
在贝尔顿的引导下,他们乘着他的运输车向传送管道疾驰而过;风驰电掣般地跳入了巨大的管道,飞腾而下五千英尺的高度。他们在飞驰下降的途中碰到了许多技师和工人们,因为有奥尔加克在此,还收到他们卑微的致敬和好奇的目光。
然后,到达了最终点的采掘场。粉碎机打通的墓室仍然豁然地展现在眼前。回到工作岗位的哈利惊讶地仰视着这前所未闻的奥尔加克的到来。但贝尔顿费神解释了一番。他说,这些睡眠者将向他披露使他们得到以无损害的长眠这么长的岁月的方法。同时,哈利和工人们无须留在此地。而且,他带着权威的口气说,他们也不许声张出去。
几秒钟之内,最底层已经没有旁人了。
山姆咧嘴一笑:“啊,克里奥恩,现在亮亮你的宝贝吧。”他注意到贝尔顿焦急地注视着安装在管道上层的电子荧光屏。
在希腊人找到他所找的东西之前的片刻,则更令人心焦似焚。古老的墙壁上有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凹点,当一面墙自己旋开,露出其中的一个黑洞时,三对嘴唇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压抑的气。山姆对以前的经历记忆犹新,还想退回来试一试是否会有滚烫的火山气体喷出来,但奥尔加克厉声叫道:“快跑!我们被发现了。”
他们一头钻进了这不祥的入口。克里奥恩蓦地转过身,用肩膀猛抵巨大的石块。石块平稳地旋转,无声无息地回复了原位。他们在一片漆黑中气喘吁吁地蹲了下来。
太及时了!就在那一瞬间,他们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嗡嗡声,急剧地变成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尖啸。“加诺打开粉碎机了。”贝尔顿呻吟道,“他们在二,三秒钟之内就能钻透这些岩石的厚度。”
但是奔腾的动力的尖啸被一阵更巨大的响声压住了,一片撞击,倾倒,碾扎的轰鸣,脚下的坚石疯狂地抖动着,然后是一片寂静。
“金字塔塌了。”克里奥恩颤抖地说,“身后一定有几百英尺厚的土块、石头和岩石,所有的退路都断绝了。”
“那么回答就是前进。”山姆带着一种他自己并未觉察到的欢欣答道。假如火山仍然在活动,假如在这么久的年代中火山口已被熔岩所堵塞……
这是在一片漆黑中漫长、陡峭、艰辛的登攀——除了当他们盲目地撞上突凸的石棱时发出的嘟哝声和低声的咒骂,周围一片寂静。在冰冷粘湿,恶臭熏人的空气中,向上,无休止地向上——
道路突然开阔了,他们已经爬到了一个巨大的碗状的底部。山姆惊惧地抬头望去,然后发出一声呐喊,引起一片回声,在他们周围激荡着。“星星!我看到星星了!”
头顶高高的地方,镶嵌在有限蓝色之中,闪烁着细如针芒的光毫,漫不经心地俯视着他们。随后是一阵疯狂的攀登,他们在一个古老熔岩流倾颓、风化的遗迹上连抓带爬,时而摇摇晃地滑落下来。火山已经熄灭了,空气污浊,但还可以呼吸。
之后,他们爬了出来,贪婪地注视着四周笼罩的景色。时已夜晚,清凉的微风吹拂起他们的头发,揉皱身上的衣衫。只是在逃跑的共同行动中联合起来的这三个服装各异,来自不同文明时代的人,来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在一边,在马德利山岭的高峰环绕之中,矗立着一个广阔无光的平面,突兀而起五千英尺之高,庞大、阴暗,横亘平原,每一边都延伸到极目所及的地方:中子墙城市希斯潘!
另一边,越过高山,一片不见边际的荒野漫无止境地伸展开去。毫无生命和人类居住的迹象,除了参差不齐、树木葳蕤的原始树木外,一无所有,没有光亮,没有飞机,甚至在远方大洋无波无浪的黑暗中,没有一条船,连星辰都是陌生的,古老的宇宙结构已经不见了。
山姆颤抖了。很冷,但并不是寒冷使他的肌肉颤抖。假使希斯潘的故事是真实的,假使在那无边的密林中再没有其它的城市,没有其它的人类,假使……
他转向另外二位,咧嘴一笑。“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轻描淡写地说,“空气很好。即使致死的气体曾经存在过,也早已消散了,或成为无害的化学成分了。”他提高了嗓门,“前进,伙伴们,向着等待我们的命运前进!”
“前进”希腊人克里奥恩呐喊着。
“前进!”奥尔加克人贝尔顿呼唤着。
三个人坚定地面向东方,面向太阳升起来的地方,缓缓地走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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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大角,快跑 | 潘海天 | 大角,快跑!
作者:潘海天
1 犚┓
天快亮的时候,大角从梦中惊醒,鸟巢在风雨中东颠西摇,仿佛时刻都要倒塌下来。从透明的天窗网格中飘进的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一个人影半躬着背,剧烈地晃动双肩。她坐在空中的吊床上,仿佛飘浮在半明半暗的空气中。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大角惊慌地叫道。
妈妈没有回答,她的双手冰凉,呕吐不止。一缕头发横过她无神的双眼,纹丝不动。
那天晚上,瘟疫在木叶城静悄悄地流行,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枝干,钻进悬挂着的成千上万摇摆的鸟巢中。这场瘟疫让这座树形城市陷入一个可怖的旋涡中,原本静悄悄的走道里如今充满了形状各异的幽灵,死神和抬死尸的人川流不息。
大角不顾吊舱还在摇摆不止,费力地打开了舱室上方的孔洞。他钻入弯弯曲曲的横枝干通道中,跑过密如迷宫的旋梯,跑过白蚁窝一样的隧道。他趴在一个个的通道口上往下看,仿佛俯瞰着一间间透明的生活世界。一间小室就是一段生活,他们活动的影子倒映在透明的玻璃上,显得那么地模糊而虚幻。
大角窥视着一个又一个鸟巢,终于在一个细小分岔尽头的吊舱里找到了正在给病人放血的大夫。大夫是个半秃顶的男人,他的脸色在暗淡的光线下显得苍白和麻木。他的疲惫不堪与其说是过度劳累,还不如说是意识到自己在病魔之前的无能为力造成的。病人躺在吊床上,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手臂上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又浓又稠,他的生命力也就随着鲜血冒出的热气丝丝缕缕地散发在空气中。
医生终于注意到了他,他冲孩子点了点头,心领神会。他疲惫地拎起药箱,随他前行。一路上他们默默无声。
在大角的鸟巢里,他机械地翻了翻妈妈的眼皮,摸了摸脉,摇了摇头。他甚至连放血也不愿意尝试了。
“大夫,”大角低声说道,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大夫,你有办法吧,你有办法的吧。”
“也许有……”大夫犹豫了起来,他摆了摆手,“啊,啊,但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他收拾起看病的器械,摇摇晃晃地穿过转动的地板,想从天花板上的孔洞中爬离这个鸟巢。
但是大角揪住了大夫的衣角,“我只有一个妈妈了。大夫。”他说。他没有直接请求医生做什么,而是用乞求的目光注视着他。有时候,孩子们的这种神情是可以原谅的。大角只是一个瘦弱、单薄、苍白的孩子,头发是黑色的,又硬又直,眼睛很大,饱含着橙色的热泪。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看过无数凄凉场景的大夫也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这孩子的目光。
大夫不知所措,但是和一个小孩总是没得分辨的。再说,他作了一天的手术,又累又乏,只想回去睡个好觉。
“有一张方子,”他犹犹豫豫地说道,一边悄悄地往后退去,“曾经有过一种万应灵药,我有一张方子记录着它。”
“在过去的日子里,”大夫沉思着说,“这些药品应有尽有,所有的药物、食品、奢侈品,应有尽有,可是后来贸易中断了。那些曾经有过的云集的大黑帆,充斥码头的身着奇异服装的旅行家,装满货物的驮马——都不见了。而后来,只剩下了贪得无厌的黑鹰部落。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他那瘦长而优雅的手指,神经质地不停敲打着药箱的皮盖。“没有了。”
“告诉我吧,我要去找什么。”大角哀求说。
大夫叹了口气,他偷眼看着孩子,看他是否有退让的打算:“要治好你妈妈的病,我们需要一份水银,两份黑磁铁,一份罂粟碎末,三颗老皱了皮的犛プ於梗七颗恐怖森林里的金花浆果——最后,你还需要一百份的好运气才行。”
乘着大角被这些复杂的名词弄得不知所措,大夫成功地往入口靠近了两步,“这些东西只有到其他城市去才有可能找到,”大夫嘟囔着说,“到它们那儿去——或许他们那儿还会有吧。”
“其他城市?”大角惊叫起来。
“比如说,我知道蒸汽城里——”大夫朝窗外看去。在遥远的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座黑沉沉的金属城市正蠕动着横过灰绿色的大陆。“那些野蛮人那儿,他们总会有些水银吧——”
大夫告退了。临走前,他再一次地告诫说:“要记住,大角,你只有七天的时间了。”
木叶城是一座人类城市,当然是在大进化之后的那种城市。在大进化期间,人类分散成了十几支种族,谁也说不清是城市的出现导致了大进化还是大进化导致了各种城市的分化。他们在大陆上四散星布,各自艰难求生,鸡犬之声可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
木叶城就像一棵棵巨型的参天大树。那些住满人的小舱室,像是一串串透明的果实,悬吊在枝干底下,静悄悄地迎着阳光旋转着。每一棵巨树可以住下5000人。在最低的枝桠下面2、3百米处,就是覆盖着整个盆地的大森林顶部。从上往下望去,那些粗大的树冠随风起伏,仿佛一片波澜壮阔的绿色海洋。他们的高塔是空气一样透明的水晶塔,就藏在森林的最深处。森林是城市惟一的产业,森林帮助他们抵御外敌,为他们提供食物、衣服以及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像山林之神一样爱着这片森林,享受它,庇护它,崇拜它。
“没有森林的城市是多么的可怜啊。”他们叹息着说,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必须在那块陆地上辛苦劳作以果温饱的渺小城市们。如今大角却要落下去,到那些黑色的地面上去,寻求那些野蛮人的帮助了。
大角蹲坐在他的透明飞行器那小小的舱室里,随风而下。其他的小孩在他的上空尖叫,嬉闹,飘荡,偶尔滑翔到森林的上层采摘可食用的浆果。他们是天空的孩子,即使瘟疫带来的死亡阴影依旧笼罩在他们头上,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们快乐的飞翔。
有一个他认识的小孩在他上方滑翔回旋,他叫道:“嘿,大角,你去哪儿?
和我们去耶比树林吧,今天我们要去耶比树林,我们要去耶比树林玩儿。”
“今天我没空玩,我要去给妈妈找药呢。”大角说。
“你要去找药?”其他的孩子好奇地围拢过来,他们叽叽喳喳地吵着说,“你找不到药,你会被野兽抓住,你会被吃掉的。”这些吵闹到后来演变成了一场合唱。孩子们开始一边绕着大角的飞行器飞舞一边唱着:“大角要被吃掉了,嗨呦~大角要被吃掉了,嗨呦~”
大角没有搭理他们,他让飞行器继续下降,高塔在他的右下方,发着柔和的光,像天空一样明净。摇曳的枝条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继续下降着,其他孩子的歌声小了,他们飞到更高的天空中去寻找阳光了。风小了。飞行器摇摇晃晃起来。他下降到了很少有人涉足的森林下层空间,看到了纥蔓纠缠的地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葛藤和针刺丛是保护木叶城的天然屏障,但在森林边缘,这些屏障会少得多。
已经是秋天了。无数的落叶在林间飞舞。飞行器降落在林间空地上,仿佛一片树叶飘然落地。
森林边缘这一带的林木稀疏,大角把飞行器藏在一片大叶子下,把手指伸进温和的空气中,林间吹来的风是暖暖的,风里有一股细细的木头的清香,细碎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肩膀上。踏上坚实的大地的时候,他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抖了一下。他的背上有个小小的旅行袋,背袋里装着食物,还有一条毯子。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把短短的小刀,刀子简陋但是锋利,那是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城市里的每个男孩都有这样的一把刀子用来削砍荆棘,砍摘瓜果。大角爬起身来,犹豫着,顺着小道往有阳光的方向走去。
稀疏的森林在一片丘陵前面结束了,坚实空旷的大地让他头晕。他想起妈妈以前讲述过的童话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曾经有过生长在土地上的房子,它们从不摇动,也不会在地上爬行,那些小小的红色尖屋顶鳞次节(木字边)比,迷迭香弥漫在小巷里,风铃在每一个窗口摇曳。如今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还有7天的时间。
肉眼就能看见地平线上正在堆积起一朵朵的云,由于它们携带的水汽而显得沉重不堪。望着那些云朵在山间低低地流动,大角仿佛看见时间象水流一样在身边飞奔盘旋而逝,而那些毒素在妈妈的体内慢慢地聚集,慢慢地侵蚀着胃肠心脏,慢慢地到达神经系统——最后是大脑。
“不要。”他拼命地大声尖叫,使劲搅碎身遭的时间水流,向着地平线上缓慢前进的黑色城市飞奔而去。
2 牐犓银
大角跑啊跑啊,他跨过稀疏的灌木,绕过低矮的山丘。他跑近了那座超尺度的钢铁怪兽。
越靠近这只怪兽,就越能感受到它的高耸直入云端。这只山一样高大的怪兽正喘着粗气挪动身躯,巨大的黑色屋顶向南延伸着,压着地平线上的一座座山丘,铁皮屋顶环抱的中央,棱角分明的黑色金属高塔刺破天空。这座城市所经之处,就在地上犁出200道深达10米的沟壑;它每喘息一声,就从背上的四千个喷嘴中吐出上千吨的水蒸汽和呼啸声。在它的脚下,大角就象是巨象脚下的一只蚂蚁般微小。
这就是蒸汽城。可怕的巨无霸,钢铁城市。
在这个城市中,每一座建筑都是相互插入的单元组合体,仿佛扩散的细胞单元一样。它们都是模数化的,可移动的,并可以从其组合的对象中抽离。密密麻麻的人群拥挤着,生活在其中。大角害怕地想到,在如此拥挤的细胞单元,身体接触几乎不可避免的。这要比黑暗、嘈杂、杂乱无章……这座城市给他的所有其它印象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尽管害怕得直打哆嗦,他还是追上了城市的入口。蒸汽城的大门是悬在半空的黑色金属阶梯,斜支着伸出城市的躯体,仿佛一柄锋利的犁头,在它锋利的锐角上,包裹着一路上翻起的土坯和草皮。大角在城市的行进路线上找到了一个高起的土丘,他爬上去,站在顶端,当黑色的金属阶梯喘息着爬行过来的时候,他伸手攀住阶梯的下沿,跳了上去,就像在大风天气里从树干上跳入摇晃的飞行器中一样轻松。
里面是一个永恒地发着低沉响声的黑暗洞穴。这儿永远摇摇晃晃,没有个停止的时候。充满耳朵的喧嚣噪音也撞击震荡着整个洞穴。
大角站在洞口,他看见了下面一座座无比庞大的机械装置,映照着暗红色的火光,机器脚下围绕着一群群的小人儿,仿佛一堆弱小的蚂蚁围绕着巨大的奇形怪状的甲虫尸体在忙碌不停。
大角慢慢地走了过去,那些小人儿变成了高大的,全身都是起伏的黑色肌肉的大汉,他们挥汗如雨,忙忙碌碌。他们的头上,身上,投射着挥舞着旋转着巨大的金属长臂的黑影。一个铁塔一样的黑大个儿拦住了他。他用一种厌恶的神情站着看了大角一会儿:“啊,这个——是——什么?”他叫道。
“我是个孩子。”牬蠼乔由生地说,“我是来找水银的,大夫说,我能在这儿找到水银。”
“孩子?”黑铁塔皱着眉头使劲地盯着他看,“够了,你是从木叶城来的吧。啊哈,你是那些无所事事的资产阶级享乐分子,你们总是索取,就没有想到过付出。”
“我不是享乐分子。”大角分辨说,“我只想要一点点水银。”
“啊,没错,我们这儿有水银。”黑铁塔吼着说,“我们这儿有水银,但是你得用劳动来交换,不劳而获是可耻的。”
“可是我的妈妈……”
“好了,你想不想要水银。”
大角咬着牙不吭声了。
“跟我来。”黑铁塔伸出大手,拉着他走了进去。大汉长满老茧的大手握住大角的胳膊的时候,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只是因为想到了妈妈,才没有叫出声来。
大角走得离那个大机器更近了,热气冲入他的头脑和肺部,让他头晕目眩。
黑沉沉的洞穴壁上映照着火焰跳动的影子,水珠从上方不停地滴下,弄得这儿湿漉漉的。
他看到了20头围着水车转个不停的骡子戴着眼罩,低着头一步步地踩在自己的脚印上;他看到了数不清的大汉们,他们有的人没有右手,腕上装着铁钩,使劲地转动轮盘,黑乎乎的机油在肩膀上流淌,汗水飞溅在他们脚下。大机器发出轰鸣的巨响,有节奏的撞击声。
黑铁塔狂喜地咆哮了一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把一个曲柄让给大角,吼道:“转动它。”
“为什么要转它?”
“不为什么,只是转动它。”
“可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大角疑惑地说。
“别管那么多,劳动让我们快乐。”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劳动呢?”大角要费上所有的劲才跟得上大汉们的节奏,可他还是张开嘴不停地问啊问啊。
“我们的劳动让这城市行走。”
“城市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们不需要知道。运动是生命,我们只要运动。”黑塔吼道。
“你们为什么不让机器自己转呢?”大角说,“为什么不用省力的方法呢……”
“你怎么有这么多为什么?”黑塔叫道。“你想要更省力吗,啊哈,想要偷懒吗?”
我们要劳动啊,嘿呦,掌心涂上松香啊,嘿呦,……黑铁塔喊起了号子。
我们要劳动啊,嘿呦,擦亮每颗螺钉啊,嘿呦,……他们回应道。
劳动让我们生存啊,黑塔咆哮着说。
劳动最快乐啊!嘿呦。大家一起回应着。
一声尖利的汽笛在洞穴中呼啸,几乎把大伙儿的耳朵都震聋了;大机器的各个孔眼中冒出滚烫的蒸汽,嘶嘶作响,人影淹没在其中。“好啦,弟兄们,时间到了,”黑铁塔疯狂地叫道,“转回去,现在往回转啊。”罩着眼睛的骡子被吆喝着调转头,继续周而复始它们的圆圈;黑汉子们绷紧肌肉,淌着热汗开始向另一个方向用劲。轮盘在倒着转;长臂在倒着挥舞;被提升到高处的水,一桶桶地倾倒回金属深井里;仿佛一切都在时光倒流。
“可这是为了什么呢?”大角低声问道。没有人回答他。
大角劳动了整整一天,他细细的胳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他的脸上抹满了黑色的机油,猛地看上去,他和一个劳动者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好样的,小伙计,”黑铁塔伸出他的大手拍了拍大角的肩膀,“第一天干成这样就不错了。给你,这是你要的东西。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收回这份报酬,给你发一枚劳动奖章。”
劳动奖章啊,所有的人都充满妒忌地望着大角。水银流动着,冒着火热的白气。大角聪明地拒绝了这份荣誉。“我还要赶路呢,再见,大叔。”他匆匆忙忙地把药包揣在怀里,跳下蒸汽城大门那巨大的黑色阶梯,跑远了。
黑铁塔在后面叫道,“劳动与你同在,孩子。”
3 牬盘
大角跑啊跑啊,他觉得蒸汽城里那单调的歌声一直在后面追赶着他。他跨过了清清的小河,跑过繁茂的草地,地平线上的云压得更加低垂了,带着湿气的风从草原的尽头吹来。
还没有到傍晚,暴风雨就来临了。眨眼工夫,大雨倾盆而下,到处电闪雷鸣,半透明的雨丝密密麻麻地交织成白色的帘幕,黑夜仿佛提前降临了。大角什么都看不见,他不得不摸索着爬到一棵歪倒的老橡树上躲避这场暴风雨。他用小毯子裹着上身,趴在粗大分叉的枝桠上,冰冷光滑的皮肤贴着树皮。半夜里,雨小了一些。大角不舒服地蜷缩着,似睡非睡,在静寂中听着沉重的雨滴响亮地从高处砸在树干上。
第二天,大角醒来的时候,觉得全身又酸又痛。雨停了一会儿,四周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裸露的皮肤接触到潮湿的空气,他觉得很冷。
一阵阵浪花拍溅声传到他的耳朵里,这是大海的声音吗?
大角翻身爬起来,把小小的背囊飞快地收拾好,朝海边跑去。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大海呢。
海岸边长满低矮的棕榈和椰子树,沙滩上散布着东倒西歪的树干和烂椰子。
大角跑过金色的沙滩,沙子漫过他的脚面;大角越过那些黑色的礁石,他看到了粼波闪烁的大海。
承接了一场暴风雨的大海依旧雍容平静,这儿的唯一声响,就是长长波浪永无休止地撞击沙滩的低语声。“啊,啊,啊。”大角轻轻地叫道,大海就象是高高的木叶城脚下一望无际的森林顶部,它比无风日子里的森林还要光滑柔顺。浪花扑上他的脚踝,弄湿了他刚刚被早晨的阳光烤干的衣服。
眼尖的大角一眼看到了遥远的水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它们象水浮莲一样,团团围成几圈,随波逐流,越漂越近了。
哈,那是赫梯人的浮游城市啊,大角高兴地叫了起来,那是另一座人类城市,那是快乐之城啊。
浮游城市漂近了,他看到那上面一层层绉折式的棚屋紧紧地挤在一起。在靠近水面的地方,到处都是开放着的小码头,浮动的桅杆和旗帜,时隐时现的人影使码头显得生机勃勃的,水面上小船在来来去去,几条大船在那儿转圈撒网。
他们很快发现了独自站在海滩上的大角。赫梯人总是望着远方。
“上来吧,小子。”一条离岸很近的小帆船上的水手喊道,他把船一直开到了很近的距离。大角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跳上了小船。
船上有三到四个水手,都在对着这个小孩微笑。他们都有青色的皮肤,光滑的胳膊和腿部,脚趾分得很开,以便在摇晃的船上站得稳稳当当。“孩子,你要到哪里去?”那个拉大角上船的水手,带着飘带的白色水手帽,拉着帆缆,开开心心地问他。
“我是来替妈妈找药的,”大角说,他把医生的药方告诉了水手,“我已经找到了水银,可是我还没有其他的东西。我还没有磁铁,我还没有罂粟,我还没有金花果。”
“啊,即使是国王也没有这么多的宝物,”水手带着宽容的微笑说,“可是我可以帮你搞到磁铁。等我们的工作完了,你就可以跟我来。”
雨又开始下,弄湿了他们的衣服和水手帽,他们还是很快乐。赫梯人总是快快乐乐。“再下一天的雨,我们的储水舱就会满了。”一个脸色黝黑,栗色头发的年轻人带着心满意足的神色说道。听着他的语调,连大角也为他们感到高兴。
小船儿沉沉浮浮,渐渐远去的陆地仿佛也在一起一伏,大角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在风中旋转的鸟巢中似的。他坐在船头,清楚地感受到了钓鱼的人们的欢乐。他们撒落鱼饵,把亮闪闪的鱼钩放入海底,拉线,银光闪闪的鱼儿为失去自由而狂蹦乱跳。
“我们在这儿钓了不少鱼啦。”水手说,他兴高采烈地吹响了返航的喇叭。
他们高声呼喊着,把船桨插进桨栓,朝城市划去。
码头是一圈漂浮的木制平台,它们用链条连接在同样漂浮着的城市上。五万个巨大的浮箱装满了空气沉在水中,就是它们托起了整座城市。正是收网时节,平台边沿泊满了满载而归的拖网渔船、单桅船和三桅快船。码头上一片繁忙。船舱里的鱼没过了水手的膝盖,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布衣服上,鳞片闪闪发光。他们冒着小雨把成桶成桶的青鱼装进了木桶和箱子里,街道上洒满了亮晶晶的鱼鳞。妇女和姑娘们坐在长长的桌子前剖鱼,那儿弥漫着厚重的腥味,害得那些海鸥尖叫着不断朝她们俯冲。
水手降下风帆,在码头上系紧小船。他吩咐其他人留在那儿卸船,然后对大角说,“孩子,跟我来。”他伸出手来,大角犹豫了一下,接了他的手。水手把大角扛在肩上,穿行在码头拥挤的人群中,躲避那些负着重的人们。孩子觉得自己就象驾着小船,轻快地分开人群的波浪前进着。带着腥味的风从他的胳肢窝下穿过,他开始快乐地笑了起来。脚下那些忙碌着的人,他们也在冲他微笑。赫梯人总是不断微笑。
“告诉我,水手,你们为什么快乐?”大角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啊哈,这可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水手哈哈笑着回答,“我们活着,所以我们快乐。”这可不是一个令大角满意的回答,他皱着眉头,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再问。
水手带着他横穿过了城市的环状地带,到了城市的内环海中。在柔顺的雨丝下,这儿的圆圈海就象一面平静的缎子,雾气从它升起,对面的城市朦朦胧胧,穿过薄雾的尖塔和屋顶。在圆圈海的一边,围成环状的城市留下了一个狭长的开口,象是劈开的峡谷。船只就通过这个缺口进出内外海。
圆圈海这儿是一个更大的港口,它停泊的是那些远洋的货船,高大的炮舰,还有可以装下600人的大船,水手的小帆船和它们比起来就象未满月的婴儿一样柔弱无力。这儿的平台上挤满了来自远方的商人和冒险家。他们带来的人们从未见过的货物散发着奇异的香味,他们带来的漂亮的丝绸和衣物发出眩目的光泽。“大夫说所有的贸易都中断了,”大角惊叹着叫道,“你们这儿的贸易始终没有停止吗?”
“啊,没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拦住航海人的脚步。”水手自豪地说。“看到港口中央那些九桅的大帆船了吗?”大角看到了它们,它们有着与众不同的高大龙骨,船头两侧描画着鲸鱼的巨眼,看那些还留着风暴侵蚀痕迹的船体,就知道它们穿过了不可思议的遥远航线。
“他们是从中国来的。他们带来了航海者必需的指南针。”水手开心地说,“以后有一天,我也会到那样的一条船上去,我要当船长,带着我的船周游整个世界。”
所有的高高桅杆上都系着长长的飘带,象水手帽子上的飘带一样随风摆动。
“看,那儿是我们的高塔。”水手说。在水中央,有一个木制的200米高的风车固定在圆圈海的圆心位置,转动的风车叶片比最高的桅杆还要高。它在水中高傲地孤独地缓缓转动,安然静谧,但又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运动是我们的生命。”水手说。
一声巨大的震动摇晃着整个城市,此起彼伏的汽笛响彻在圆圈海内。
“出了什么事,水手?”大角惊疑地问。
“我们的城市要起锚了,我们将顺着洋流和潮水漂往下一个锚地。”
“告诉我,水手,你们为什么漂流?”大角忍不住问道。
“我们活着,是因为我们要了解这世界上的一切。”水手庄重地说。“我们赫梯人认为,每个人活着都有他必须要完成的使命,而我们的使命,就是要环游世界,去了解一切新事物,把它们记下来,并且告诉每一个人。我们刚从欧罗巴大陆漂过来,我们还将要漂到亚美利加去。”
“啊,你的使命可真好。”大角说,“我现在的使命是救我的妈妈。”
水手带着大角到了修船厂。那儿泊满了破碎的航船,看那些被撕成布条的风帆,和被浪头打烂的船舵,就知道它们曾经跟大海与命运勇敢地搏斗过。
活泼的水手微笑着从一艘破船上拆下了一个废弃的罗盘,从里面取出磁铁交给了大角。那块黑色的磁铁还带着海水和风暴咸咸的气息。“祝你好愿,孩子。”他对眼前这个又小又瘦的孩子说,“等你的妈妈治好了病,就和我去周游世界吧,你来当我的大副。”
大角惊讶地仰起头来望着水手,“啊,你会要我吗?”他从水手的眼睛里看到不是随口说说的神色时,就快乐地叫了起来,“哇,这太好了。不过我还要去问问妈妈。”
“那是当然啦,”水手说,“下一步你要去哪儿呢?你要去恐怖森林吗?如果潮水合适,我们可以送你到白色悬崖那儿,再往后你就得靠自己啦。”
夜里,快乐之城静悄悄地漂向南方的时候,大角就睡在码头上一间屋子里。
雨一直没有停,大角想像如果雨一直下,一直下,有一天,木叶城所在地方也会变成海底,那时侯,人类将会怎么生活,他们将会建出海底的城市吗?也许他们还会长出鳃来,像鱼一样生活。他迷迷糊糊地躺着,他的目光从倾斜的窗子里看出去,看到外面的海洋很深的地方有鱼游过,有的光滑,有的长着鳞片。他那么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他听到外面的海浪拍打着码头,像是拍打着他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4 狊克
天刚亮,大角就站在白色悬崖上,向他刚结识的朋友们招手告别了。在背后吹来的咸咸的海风中,他算计着剩下的时间——要抓紧啊,大角,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大角把小小的背囊挎到身上,飞奔起来。大角跑啊跑啊,他跨过了水草漫生的沼泽,跑过光秃秃的卵石地。正午的骄阳如同灼热的爪子紧搭在他的肩上,汗水在他的背上画下一道道黑色的印迹。白色的道路沿着奇怪的弯曲轨迹,在他面前无穷尽地延伸着。
一阵喧闹声,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像天堂的圣光一样降临到他的头上。
大角惊异地抬头,看到海市蜃楼一样出现在他上方的空中城市。
那是倏忽之城,库克人的飞行城市啊。它可以通过飞机和热气球移动。库克人都是天生的商人和旅行家,他们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飘浮,弹着歌谣,和鸟儿为伴,随着风儿四处流浪。
他们看到了地上奔跑的孩子,从城市的边沿探出身子看着他。他们就问:“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跑?他叫什么名字?我们拉他上来吧,风不是把我们吹向他奔跑的方向吗?我们可以顺路带他一段呢。”
“嘿,好心的人们,”大角听到了他们的话,他跟着城市在大地上投下的阴影奔跑着,挥着手叫道,“我要上去,请让我上去吧。”
很快,从城市边沿垂下来一些软绳和绳梯,大角顺着它们爬上了库克人的飞行城市。
“你们能帮我带到恐怖森林去吗?”
“只要风向合适,我们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库克人说,“你从哪儿来,孩子?”他们问道。
“我从木叶城来。我到过了蒸汽城,拿到了水银;我还到过了赫梯人的城市,拿到了磁铁;我还要去恐怖森林,那儿有我要的金花浆果。”大角回答说。
“哈哈,你是说地上那些无知的农夫,乡下佬吗,他们象蚂蚁一样终日碌碌,苦若牛马,不知享乐,他们那儿也能有这些好东西吗?”他们笑道,拉着手提琴,跳着舞步,簇拥着大角到那些漂亮的广场和大道上去了。道路和广场的两端到处是绿树葱茏,花儿锦簇。
“你真幸运,”那些库克人说道,“我们正要上升,这儿的阳光不够好,我们要升到云层上面去。等我们升到云层上,就看不到你啦。”
大角好奇地四处张望,他看到阳光灿烂地铺在四周,照耀在每一片金属铺就的街石上。“我看这儿的阳光已经够好的啦。”他说。
“不,这儿的阳光还不够好,我们要拥有所有的阳光,每一天,每一刻。我们可以躺在广场的草地上,只是喝茶,玩骨牌,还可以什么也不做,把身子晒得黑黑的。”
“现在你们也要晒太阳吗?”大角小声地问道,偷偷地摸了摸自己晒得发烫的胳膊。
“不,现在我们要游行。”库克人快乐地叫道,“今天是游行的日子,我们要游行。”
巨大的热气球膨胀起来,所有的发动机开足马力,向下喷射着气流。飞行城市高高地升到了云层上空。现在阳光更灿烂更辉煌了,所有那些镀金的屋脊、金丝楠木的照壁、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整个城市变成了被明亮的太阳照得明晃晃的巨大舞台。
游行开始了,大概是所有的库克人都挤到了街道和广场上,他们抬着巨大的花车,还有喷火的巨龙,骑在高大的白马上的盔甲武士,街道两侧的高楼上在向下抛洒鲜花,站在阳台上的人们开始弹唱,人群中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互相追逐,发出快乐地尖叫。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各种混血儿,他们穿着绣满花纹的软缎,带花边的罗丽纱,华贵的天鹅绒,就连奴隶也披着带金线流苏的紫色缎子站在队伍中;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那是从欢乐的人群中,从道旁的小花园,从金丝楠木制造的轻巧屋子,从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的,熏衣草香、檀香、麝香、龙涎香,这是一股混杂各种香气和色彩的快乐洪流,冲刷着库克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这儿的拥挤让大角害怕极了,他几乎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其他人身上,身体的接触让他觉得难受极了。
“告诉我,库克人,你们为什么快乐?”大角忍不住问道。
“快乐是因为我们还活着,活着就是要寻找快乐。”快乐的库克人说道,他们给了大角几粒小小的青黑色的果实,把果皮划开,从那些伤口上就会渗出一滴滴的乳白色液汁,随风而起一股跃跃欲动的香甜气息。
“来吧,孩子,这就是罂粟,它能治好你妈妈的病,也能让你快乐起来,来吧,闻闻这股香味,和我们一起跳舞,和我们一起歌唱。”快乐的感召力是如此强大,即使是忧伤的大角也忍不住要融化到这股洪流中去了,他们在旋转啊旋转啊旋转。他们弹拨着琵琶、吉他、竖琴、古筝、古琴、箜篌;他们吹奏着海螺、风笛、竖笛、笙、筚篥、铜角、排箫;他们击打着腰鼓、答腊鼓、单面鼓、铜馨、拍板、方响;大角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多的乐器一起吹奏出快乐的音符,它们混杂成了一股喧嚣的噪音;他们跳着恰利那舞,剑舞,斗牛舞,拍胸舞;大角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种轻柔飘逸千姿百态的舞蹈,它们混杂成了迷眼的彩色旋涡。在街角里,在广场角落的树荫下,在大庭广众下,大角还能看到小伙子和姑娘们热烈地调情,接吻,拥抱和做爱。他们幸福极了。
在充斥着整个城市的幸福感的巨大压迫下,大角稀里糊涂地跟着游行队伍转过了不知道多少街道,多少星形广场,多少凯旋门。他累极了。边上的人递给了他一份冒着气的汽水。“现在你觉得快乐了吗,孩子?”
“是的——”大角喘着气说,欢乐在他晒黑的脸庞上闪着光,他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饮料。
“那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大角犹犹豫豫地刚想点头,可是,他突然想起了还躺在床上,等着他回去的妈妈。
“可是我的妈妈——她就要死了。”
“别为她担心,如果她曾经快乐过,那她就不会因为死亡的到来而痛苦。”
库克人说道,“生活只是一种经历过程——啊,当然啦,如果她不是一个库克人,那她就从来没有快乐过,死亡就将是痛苦的……”
“不对,我们也很快乐,如果能够不得病的话……”大角说,他想起了唱号子的黑汉子,梦想周游世界的水手,“我从其他城市经过,他们好象也都很快乐。”
“你们也快乐过?”库克人哈哈大笑,他们现在都停下来看这个奇怪的背着背囊,插着小刀的小男孩了。“我们每天每刻都快乐,因为我们经历着所有这一切;其他的城市?他们终日劳累,象骡子一样被鞭打着前进,他们没有时间抬头看一看,他们享受了生活的真谛吗?”他们说得那么肯定,连大角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快乐过了。
“那么告诉我,库克人,”大角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不一样的生活呢?”
“这要去问我们的风向师,问我们的风向师。”他们一起喊道。“我们不关心这个。”
4+ 牱缦蚴
在倏忽之城的最前端,象利箭一样的劈开空气和风前进的,是一层层装饰着青铜和金子,轻质木料搭建的高高的平台,它们系紧在纵横交错的帆缆绗索上,以一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延伸出去,在城市的端头形成一簇簇犬牙交错的尖角。这儿没有那些喧闹的人群,只有风儿把巨大的风帆吹得呼呼作响,把那些缆索拉伸得笔直笔直的。
坐在最高最大的气球拉伸的圆形平台上的风向师是个胖老头,他晒得黑黑的,流着油汗。黑乎乎的络腮胡子向上一直长到鬓角边,在蓬乱的须发缝中露出一双狡黠的小眼睛。他也许是这座飞行城市上唯一不能不工作的自由人。工作需要他坐在这儿吹风,晒太阳和回忆过去。他很高兴能有个人来和他聊聊天。可是别人总是把他忘了。
“怎么,你想听听关于过去的生活吗?”老头眯缝起小眼睛,带着一种隐约的自豪,“这儿只有风向师还能讲这些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从陆地上来的一个行呤歌手那儿听来的。”他蹙着眉头,努力地回忆着,开始述说。
很久很久以前,建筑师掌管着一切事物,他们的权力无限大。建筑师们对改良社会总是充满了激情,他们发明了汽车和管道,让城市能够无限制地生长;他们发明了消防队和警察局,来保护城市的安全。因为有许许多多的建筑师,也就拥有了许许多多的城市。有些城市能够和睦相处,有些城市却由于建筑理念的不同而纷争不断,以至于后来爆发了大战争。大战以后,成立了一个建筑师协会以调协各城市之间的纷争,这个协会也叫做“联合国”。
联合国先后制定了雅典宪章*、马丘比丘宪章*、马德里宪章和北京宪章*,这些都是关于城市自由发展的伟大的学术会议。但是最终在会议上产生了巨大分歧。最有权力的建筑师脱离了协会,开始发展自己的大城市,他们在巨大的基座上修建高塔,高塔上携刻着金字,告诉市民们拯救世人的生活方式;他们设计规划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把自己的光荣和梦想砌筑到城市的每一角落去。
正是在这个时候,反对建筑师的人们成立了一个党派叫做“朋克”,他们剃着光头,穿着缀满金属的黑皮衣,抽着大麻,捣毁街道和秩序。后来朋克和建筑师之间爆发了战争。这可是真正的战争哪。
“可是你刚才就已经说过战争了。”大角说。
“啊,是吗,”风向师搔了搔头,说,“也许有过不此一次的战争吧。那么久的事了,谁知道呢?——就在建筑师们节节败退的时候,那个神秘的阶级出现了。我说过那个阶级吗?”
“没有。”
“啊哈,那是个在建筑师之上的隐秘的高贵的阶级。就像那个古老的谚语一样,每一个狮子的后面都有三只母狮。这时候,人们才知道,建筑师所要拥有的巨大的能力和金钱都掌握在那个神秘阶级的手中。这个古怪的阶级总是喜欢隐藏在生活的背后,对社会事物做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实际上,他们才是真正的操纵者。
“在隐秘的阶层支持下,朋克被打败了,他们被赶出城市,变成了强盗和黑鹰——可是,和朋克之间的战争记忆让人们充满恐惧和猜疑,因为传说有些城市是暗中支持那些捣乱的黑衣分子的。于是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他们开始互相谩骂指责,所以战争过后,联合国就崩溃了。”老头总结说,“城市之间彼此分隔,再也无法相互协调——这就是大进化时代。”
那个老老的风向师使劲地回忆着这个故事,那些平时隐伏在他大脑各处的片段受了召唤,信马由缰放任自流地组合在一起,这个故事里好多地方纠缠不清。
但是,如果他想不起来的话,就没有人会知道历史是什么样子的了。牬蠼翘得似懂非懂,可是他不敢置疑这个城市中唯一的史学家。
“每个城市都有高塔吗?那你们的塔在哪儿呢?”他问道。
“我们没有高塔。库克城是惟一没有高塔的城市。你看不出来吗?我们就是那个隐秘的高贵的民族,”老头的眼睛埋在长眉里,带着揭开一个秘密的快乐神情说,“我们默默无闻,但是负担着大部分维持秩序的责任。我们富有,快乐,并且满足——不需要那些虚无的哲学来指导我们的生活。我们在其他城市中投资,并且收取回报,还不起债的那些城市居民,就沦为我们的奴隶。”
他指了指天空,“看哪,孩子,几乎没有人知道,是我们在统治着这一切!
库克城不需要为土地负责任,我们拥有云和风,我们拥有天空和太阳。我们才是世界的真正主人。”
库克城追着阳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太阳在和风儿的赛跑中领先了,消失在雾气茫茫的云层下方。天色暗了下来,但是立刻有五彩缤纷的焰火升了起来,装点着库克城的天空。
大角入神地看着,“真漂亮,”他惊叹,“但是如果有一天,这一切再也不能给你们快乐了,那怎么办?”
“看到最前面的尖角了吗?”风向师指给他看,大角向前看去,他看到了悬在空中的那个黑色的不起眼的锐利尖角,看到了在黑暗中它那磨损得很是光滑的金色栏杆。
“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如果是两个人,他们就会在那儿接吻,做爱,拉着绳缆爬出栏杆,斜吊在晃晃悠悠的缆绳下,他们会拥抱着吊在那儿对着大地凝望片刻。然后,噗——”风向师说,“他们放开手。”
“啊,”大角惊叫一声,猛地退缩了一下,空气又紧又干,闯入他的咽喉,“他们从那儿跳下去?”
“不快乐,毋宁死。”风向师带着一种理解和宽容的口气说,“只是这么作的大部分都是些年轻人,所以我们的人口越来越少了。”
“我们很需要补充新人。你是个很好的小孩,你愿意到我们的城市来吗?”
大角迷惑了一阵,他问:“我可以带我的妈妈一起来吗?”
“大人?”风向师以一种轻蔑的口吻说,“大人不行,他们已经被自己的城市给训练僵化了,他们不能适应这儿的幸福生活。”
风儿呼呼作响。在风向师的头顶上,一只造型古怪的风向鸡滴滴哒哒地叫着,旋转了起来。
胖风向师舔了舔手指,放在空中试了试风向。他皱着眉头,掏出一只小铅笔,借着焰火的光亮,在一张油腻的纸上计算了起来,然后掰着手指头又算了一遍。他苦恼地搔着毛发纠葛的额头对着大角说:“风转向了,孩子,我们到不了卡特森林,不得不把你放在这儿了。”
“好了,那就把我放在这儿吧。”大角说,“我找得到路。”
“你是要到恐怖森林吗?那儿听说可不太平静。你要小心了。”
“我有我的刀子,”大角摸了摸腰带勇敢地说,“我什么都不怕。”
库克人的城市下降了,云层下的大地没有月光,又黑又暗,只有飞行城市在它的上空象流星一样带着焰火的光芒掠过。
大角顺着绳梯滑到了黑色的大陆上。在冰冷的黑暗中,他还听到好心的风向师在朝他呼喊,他的话语仿佛来自天上的叮嘱。“小心那些泥地里的蚱蜢,那些不懂礼貌和生活艺术的家伙们。”他喊道。
5 犛プ於
天亮的时候,大角还在远离恐怖森林的沼泽地里艰苦跋涉。热风浮动着,飘过田野,匆匆忙忙地追赶流光。
现在他的时间更紧了,他飞奔向前。大角跑啊跑啊,他穿过了稀疏的苜蓿地,跑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泥泞的小道上吸满了夜里的雨水,灌满水的坑洼和高高的土坎纠缠在一起,大角一边在烂泥地里费劲地行走,一边蹦跳着尽力躲避那些水洼牎M蝗恢间,他就掉到陷坑里去了。
陷坑只是一个浅浅的土坑,但是掩蔽得很好,所以大角一点儿也没有发觉。
他刚从烂泥里拔出脚,想在一小块看上去比较干的硬地上落脚,一眨眼的工夫,就头朝下载在坑里面,脸上糊满了烂泥。就在他摔得昏头昏脑的时候,听到路旁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那个哈哈大笑的小家伙比大角大不了多少,瘦得皮筋皮筋的,青黑色的皮肤上沾满黑泥,身上套着一件式样复杂的外衣,但那件外套实际上却遮挡不住多少东西。
“你好!”大角说,他爬起身来,忍着痛和眼泪,对小男孩说道,“我是来替妈妈找药的,我的妈妈病了,你能帮我找药吗?”
“我不和笨孩子交朋友,”那个小男孩高高兴兴地叫道,他后退了一步,蹙起眉头看着大角,“你看上去笨头笨脑的,你一定是个笨小孩。”
“我一点儿也不笨。”大角生气地反击道,他也叫得很大声,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因为从来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他是聪明的还是笨的。
“你掉进了我挖的坑里,”男孩兴高采烈地叫嚣着,“如果你够聪明,就不会掉进去了。”
大角的脸掩藏在湿漉漉的黑泥下,只剩下骨碌碌转动着的眼珠露在外面。远处,在男孩子身后的地平线上,露出一些银光闪闪的尖顶,那是一座新的人类城市吗?他望着这个陌生的喜欢恶作剧的小男孩,突然灵机一动:“你们这儿所有的人都不和比自己笨的人交朋友吗?”
“那是当然。”男孩骄傲地说。
“如果这样的话,比你聪明的人就不会和你交朋友,而你又不和比你笨的人交朋友——所以你就没有朋友了,这儿所有的人都会没有朋友——你们这儿是这样的吗?”
那孩子给他搅得有点糊涂,实际上大角的诡辩涉及到集合论悖论和自指的问题,就算是大人一时半会也会被搞晕掉。他单腿站在泥地上,一会换换左脚,一会换换右脚。“那好吧,”他最后恹恹不快地说道,“我可以带你去找我的先生,他那儿或许会有药。”
城市就建在小山丘后面的黑泥沼地里,因为没有参照物而看不出来它离此地有多远,但是在大角和小男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它的时候,太阳却慢慢地滑过天际。
大角跟着男孩穿过了那些弥漫着泥土气息的小路,顺着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残破石阶,踏着嚓嚓作响的破瓦片,走进了城市。他看到了那些高高低低重叠错落地摞在头上的木头阳台,沿着横七竖八的巷陌流淌的水沟。突然间飞尘弥漫,大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原来有人在头顶上的窗口中拍打地毯。
大角看到了那些城市住民。他们的衣服看上去复杂得很,但个个倒也风度翩翩。他们拢着双手,一群群地斜靠在朝西的墙上晒着太阳,看着那个孩子和大角走过,只在嘴角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
城里的道路曲折复杂,小男孩带着惊人的灵巧性穿街过巷,爬亘越壁,有几次他们几乎是从另一户人家的阳台上爬过去的。在一座破败的院落门口,大角看到一张裱糊在门楣上的黄纸上用墨笔写着两个字“学塾”。
“到啦,你在这等着吧,谁也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会来。”大角的新朋友扔下一句话,一回身就跑没影了。
院里原本很宽敞,但是堆满了旧家什、破皮革、陈缸烂罐,以及一些说不出名堂的大块木材和巨石。这些东西虽然又多又杂,但按照一种难以察觉的规律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倒也显现出一点错落有致的秩序来。灰暗的光线从被切割成蛇形的长长天空中漏了进来,洒在大角的身上和脸上。一股久不通风的混杂气味从这个幽暗的院子深处慢慢洋溢出来,让人不敢向前探究它的静谧。
在这包融着僵硬的酸臭味的黑暗中,有人在身后咳了一声。大角转过身来,就看见一个半秃顶的中年人走进院子里来。他瘦得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没有脚步声,可是看上去风度儒雅,颌下一缕稀疏的胡须,两手背在后面,提着一本书,仿佛一个学者模样。
看见大角,他又咳了一声,道:“噫,原来是个小孩。”
“我是从木叶城来的,我是来找药的,”大角说,“我找到了水银,我找到了磁铁,我找到了罂粟,现在我还差鹰嘴豆,我还差金花浆果,我还差好运气,再找到这些,我的药就齐了——你能帮我找药吗?”
“不急不急,”学者说,他倒提着书在院子里跺步,表情暧昧,不时地偏起头打量一下身上依旧糊满黑泥的大角,“原来是个小孩。你刚才说你是打哪儿来的?你是木叶城来的。啊,那儿是一个贵族化城市,可是也有些穷人——我看你来回奔波,忙忙碌碌,为财而死,未必不是个俗人。”
“我不是为了钱来找药的,我是为了妈妈来找药的。”大角说。
“啊,当然当然,百义孝为先。”学者连连点头,嘴角又带上那点神秘莫测的笑容,“这种说法果然雅致得多。看不出足下小小年龄,却是可钦可佩。”
大角好奇地看着这个高深末测的院中人,“你们不工作吗,那你们吃什么呢?”
“嗤——,”学者拈着胡须说,“我们这儿乃是有名的礼道之邦,君子正所谓克己复礼,淡泊自守,每日一箪食,一壶羹足矣,自然不必像俗人那样,吃了为了做,做是为了吃,这就是‘尔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了,唉——可怜可怜。”
“像你们这样真好,”大角说,“可是你这儿有我要的药吗?”
“不急不急,”学者低头看了看表说,“小先生从远处来,还未曾见过此地的风貌吧,何不随我一同揽山看月?此刻乃是我们胸纳山川,腹吞今古的时间啊。”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低悬在天际的月亮越来越亮。大角爬到院子里摞着的木块石片上,学着先生的样子,挺直身子,踮着脚尖,向外看去。
米勒·赛·穆罕默德·道之城的建筑看上去和它的名字一样精巧而不牢靠,它实际上一直处于一种未完成的状态中。从外面望去,它就像一种浮雕形式的组合以及光影相互作用下的栅栏,连续的外壳被分离成起伏皱折的表面,就像覆盖在城市居民身上破碎的衣服布片。
大角看到了那些污秽腥臭的台阶,地下通道和人行天桥组成的庞大曲折的迷宫,当地居民在其间上上下下,如同巢穴里密密麻麻的白蚁。
大角看到了在被城市的烟雾沾染得朦朦胧胧的月亮下面,高低错落的屋脊上面,一个透明的,精巧复杂的高塔雪山一样矗立着。
“那是你们的高塔吗?它上面为什么有影影卓卓动弹的黑点呢,它上面随风飘舞的是些什么呢?”大角瞪大了他的黑眼睛,惊恐地看着高塔:“你们的塔上住着人?犇忝窃诟咚上晾晒衣物牐俊
“当然啦,可以利用的空间为什么不用。”学者拈着胡须,微微笑着说,“善用无用之物不正是一种道吗?”
相对于大多数城市居民来说,大角现在可以被称为一个旅行家了,但他在其它城市中,从来没有发现过神圣的哲学之塔被靠近被触摸过,更别提被使用的了。他满怀惊异之情再次地向这个美妙的可以居住的高塔望去,发现这座高塔是歪的。它斜扭着身子,躲让紧挨着它腰部伸展的两栋黑色建筑,牶孟蠓噶搜疼病的妇人,不自然地佝偻着。
“你们的高塔为什么是歪的呢?你们就不能把它弄得好看一点吗?”
“啊,好看?我们最后才考虑那个,”学者轻蔑地说。“要考虑的东西多着呢,我们要考虑犎照占渚啵容积率,城市天际线,以及地块所有权的问题。对文明人而言,礼仪是最重要的。”他拢着双手,神情怡然地直视前方,直到天黑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看山的时间结束了吗?”大角忍不住问道。
学者仿佛意犹未尽,“噫,真是的,观此暮霭苍茫,冷月无声,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了。”
“现在您可以帮我找药吗?”大角问道。
“唔,是这样的,我们这儿有些鹰嘴豆。”学者说,仿佛泄露了什么大秘密,颇有些后悔。
他偷偷摸摸地瞟着大角,老脸上居然也生出一团异样的酡红,“看来小先生长途跋涉,自然是身无长物了。牰鳎可是这把刀子看上去倒也不错呀。”
“是呀,”大角说,“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你可以给我一些鹰嘴豆吗?”
“你的刀子可真的不错呢。”学者说。
“你要是喜欢这把刀子,我可以把它送给你的。”大角说。
学者伸手摸了摸刀子,又还给他,微微一笑:“小先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唉,君子不能夺人所爱,何况你是个小男孩,何况你还要到恐怖森林去,刀子总是有一点用的。”
“恐怖森林里到底有些什么呀?”大角忍不住问道。
“那儿其实什么也没有,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学者连忙说道,仿佛后悔说出了刀子也有一点用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又不好意思地补充说,“事实上,那儿有一只神经兮兮的猫,它有一个谜语让你猜,只要你猜对了就能过去。”他模棱两可地说道,“虽说有点危险,可是也蛮安全的。实际上跑这么远的路,你真应该带一把雨伞,这儿的雨水总是很多。我们这儿雨伞比较有用。”
“可是我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和你做交换的了。”大角说,“你说得也不错,不是我想要你的刀子,可我们这儿如果没有善于利用自己的财产,会被人笑话的。”学者说,“那我们就换了罢。”
他给了大角三颗硬邦邦的鹰嘴豆,豆子又青又硬,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这是一种很好的麻醉剂,我们可以用来捕鱼,”学者惋惜地说,“你做了一笔好买卖呢。”
他捏了捏小刀的鞘。“嘻,是银的刀鞘吗?我喜欢银的,我还以为是白铜的呢。”学者说。
6 牻鸹ü
清晨的森林里弥漫着灰蒙蒙的水雾,那儿就是恐怖森林。从道之城出来就一路飞奔的大角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森林让他想起自己的家,然而从这座灰暗的密林中飘来陌生的气味,那是毒蕈和腐烂落叶的霉味。那些传说鬼魅一样紧跟着他,在灰雾中生出许多憧憧的摇晃的鬼影。大角简直害怕极了,可是只要想到风中孤零零旋转的吊舱,吊舱里幽灵仿佛在低头俯瞰低吟着的妈妈,妈妈的脸上只剩下摇曳的一线生机,仿佛吊在吊舱上的一股细钢缆绳,他就鼓足勇气,向深处走去。
雾像猫一样的轻盈,它在密林盘身蹲伏,随后又轻轻地走掉了。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大角猛然发现,就在他的面前不足十米的小道上,藤茎缠绕的蜜南瓜丛中蹲伏着一个毛色斑斓的庞然大物,它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用一只琥珀色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盯着大角。
大角不由自主地伸手到腰带上摸刀子,却摸了一个空。他垂下空空的双手,牫斐了一会儿。他有点发抖但还是迈步向怪兽走去,就像希腊人步向斯芬克司。
“站住,你侵犯私人领地啦,”那只怪物懒洋洋地叫道,“你从哪儿来?”
它睁开了全部两只眼睛,充满怀疑地盯着他看。它有一双尖尖的耳朵,身上布满纵横交错的斑纹,长得就像一只大猫。
“对不起,牎贝蠼枪淖阌缕说道,“我是从道之城来的,昨天我是在道之城,前天我是在倏忽之城,大前天我在快乐之城……”
“啊哈,”大猫轻蔑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城市?我听说过那种地方,那里到处是石头造的房子,用铁皮挡雨,地上铺着热烘烘的稻草,住户们象老鼠一样拥挤其中,为了抢热水和上厕所的位置打个不停……哼,”它突地打住话头,上上下下地看大角,“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你到那干什么?”
大角还没来及回答。大猫仿佛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它兴奋地咆哮了一声,叫道:“啊,我知道了,这么说你是个人类!”它的咆哮声在灰暗的丛林中四处传荡,吓得几只鸟儿扑哧哧地飞出灌木,也吓得大角打了个寒颤,他们那儿从来没有人会在说话的时候对着对方咆哮。
“知道吗,小人儿,你面对的是一只进化了的动物。”大猫歪了歪头,用眼角瞥着小男孩,它的笑容带上不怀好意的意味,“我们不再听命与你们了,驾,吁——再翻一垄田,去把拖鞋叼过来,哈,这种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这真是太妙了,妙啊。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造反吧,——你知道我们动物活在世上是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大角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们不养动物。”
“啊哈,那你是不知道我们曾经过着那么短暂的,却是那么凄惨而艰辛的生活了。”大猫生气地嚷道,“那时侯,我们每天只能得到一束干草,或者只是一小碟掺了鱼汤的冷饭,而且我们还要不停地干活,逮老鼠,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旦我们的油水被榨干,我们就会送到肉店去被杀掉。没有一个动物懂得什么是幸福或空闲的涵意。猫们不能自由自在地坐下来晒晒太阳,玩玩毛线球,牛不能自由自在地嚼青草,猪不能自由自在地泡泡泥水澡……没有一只动物是自由的。这就是我们痛苦的、备受奴役的一生。”
它猛地伸出一个有着锋利指甲的爪趾,指点着小男孩瘦小的胸膛叫道:“看看你们这些寄生虫,人是一种最可怜的家伙,你们产不了肉,也下不了蛋,瘦弱得拉不动犁,跑起来慢吞吞的,连只老鼠都逮不住。可你们却在过着最好的生活——我们要奋斗!为了消除人类。全力以赴,不分昼夜地奋斗!小孩,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造反!我们要造反!”
大猫伸手从旁边的藤蔓上扭下一个金黄的蜜南瓜,咔嚓一声就咬掉了半个。
它显然对它的演说很满意,它满足地在地上打了一会滚,接着跳起来对大角说:“现在这个丛林是我们的,总有一天,整个世界也会是我们的。我们动物,将会在首先领悟的猫的领导下,团结起来,吃掉所有的人。妙啊。”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大角怯生生地说,“我妈妈病了,我是来找药的。”
“生病了有什么关系,”大猫不满意地瞪着大角,呼噜呼噜地吹着气,“人一死,烤来吃掉就行了——你应该请我一起去吃,这是盛行的待客礼貌,你不知道吗?”
“我们那儿从来从来都不这样做。”大角吓了一跳,他小声分辨说。
“好吧,好吧,”大猫不耐烦地围着大角打起转来,“我不想理会你们那些人类的陋习,还是好好想想该把你怎么办吧。”
“我?”大角紧张地说。
“你放心,我不是屠宰场的粗鲁杀手。我正在学习你们的文明,我看过很多很多书,发现了关键的一点——你知道文明的最中心是什么吗?”它直立起身子,兴奋地自高自大地拍着胸膛,“让我告诉你,是礼仪与艺术。是的。就是礼仪与艺术。这将是我们建立猫类文明的第一步。”
“你想过路,那么好吧,”它鬼鬼祟祟地滑动着猫步,狡诘地说道,“只有聪明的人才有资格通过这里,你必须猜一个谜语。”
“如果你猜不出来。”它偷偷摸摸地笑着,刚啃过的蜜南瓜的液汁顺着它的下巴往下淌着,“我就要吃掉你。这个主意真是妙,嘻嘻,妙。”
它幸灾乐祸地笑眯眯地说出了那个谜语:
脚穿钉鞋走无声,
胡子不多两边翘,
吃完东西会洗脸,
看到老鼠就说妙。
“哈哈。你一定猜不出来的,你猜不出来。”它说。
“是猫。”大角说。他有点犹豫,害怕这道简单迷题后面隐藏着什么陷阱。
可这是小时候妈妈经常说给他猜的谜语,那些温柔美丽仰人鼻息的小动物虽然在生活种消失了,可是人类坚韧不拔地在图画书上认识它们,并把它们传到下一代,让他们重温万物之灵的旧梦。
“猫,为什么是猫?”怪兽大惊失色,往后一缩,愤怒地揪着自己的胡子,“你说,为什么是猫?”牐犓的尾巴高高翘起,让大角一阵害怕。
“你们都说是猫,只有我不知道为什么。”它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搔着痒痒,“我的胡子是往两边翘的,可是我从来没穿过钉鞋,我吃完东西会洗脸吗?
这是我的秘密,你们人类怎么会知道?我从来从来从来就不对老鼠说妙,答案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每个蠢笨的人类都这么说?为什么?——现在我预感到,这是个重要的谜语。”
它折腾够了,爬起身来,望着灰蒙蒙的时起时落的雾气发着呆,喃喃自语:“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在我没有注视的时候,那些老鼠存在过吗?难道它们也和高贵的猫儿一样拥有着生存的意义吗?我们聪明,温谦,勇敢,甚至可以吃掉小孩,可是我们却搞不清楚一个谜语——这是个令猫害怕的神秘隐晦的课题,我预感到,这很重要,很重要……”
不需要别人教他,大角趁着这只在哲学思辩中迷失了方向的大猫忧郁地望着黑悠悠的森林,仿佛是只动物笛卡尔,一刻不停地痛苦地思考时,轻轻地一溜,就顺着路边溜过它的身畔。
大树灰暗的阴影下,深黑色的灌木丛里,有星星点点小红点在闪烁,那就是大夫要的金花浆果啊。大角伸出手去,那些浆果冰凉,还带着露珠。一颗,两颗,三颗……现在大角有了七颗金花浆果了。
大猫还没有从它那深切的思考中清醒过来,大角把药包紧紧地揣在怀里,像在暗夜的森林中迷路的小兽,仓仓皇皇,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跑呵,跑呵,草叶划过他的脚胫,露珠沾湿他的脚板,可是他还是一刻不停地奔跑着。
现在可以回家了。大夫的单子里还有一份好运气,可是运气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说法,世上本无这种实物,大角在这场长久的奔跑中变得聪明了起来,他用手摩挲着怀里的药,水银,磁铁,罂粟,鹰嘴豆,金花果——都是,他得到它们了,在六天内,这简直是个奇迹。他开始明白了,大夫说的运气并不是妈妈的药,而是找药的人自己需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可以回家了。
跑出了恐怖森林,大角发现,再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他就可以回到木叶城了。在不知不觉中,他在大陆和海洋间兜了一个大圈子。在这场漫长的奔跑当中,他时而清楚,时而迷糊,有时候他似乎看清了什么,有时候这些东西又离他而去。
大角奔跑着,忽然之间,也许是怀中的药物萦绕的香味带来的幻觉,让他看清了蕴藏在心底深处中的景象,他的心忽然一阵颤抖,泼喇喇地激动水花跳出海面。他知道他将要给大家讲述什么。他要给大家讲述以前的一些伟大的城市,亚历山大里亚、长安、昌迪加尔、还有巴西利亚,那些建筑师们创造了一种生活。
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广场,每一片设计精巧或者粗笨厚重的檐瓦,都渗透着建筑师的思想在里面。城市的居民们就生活在他们的思想当中,呼吸着他们的灵魂,倾听着他们的声响。
每一种哲学或者每一种狂热都有自己的领域,在每个领域当中都有一个牼薮蟮呐坠饣ǜ谘一座,在这个坚实的基座上,每一种哲学都得以向空中无限延展。那就是他们的高塔。
跑呵,跑呵,碎石硌疼了他的脚腕,荆棘划伤了他的皮肤,大角奔跑着。
每一座高塔的倒地都意味着失败或者哲学体系的崩溃,那是一个壮观的场面。大地上曾经遍布人类,他们和驯化的动物们生活在一起。曾经有过更多的城市,如今它们都崩塌了吗?
他跑过了白天,跑过了黑夜,跑过短暂的黎明,跑过漫长的黄昏。
他跑过了晴天,跑过了阴雨,跑过雾沼,跑过干谷。
他看见一群庞大的军蚁,浩浩荡荡地聚集在缓缓起伏的平原上,他们头上的旗帜上飘扬着不可战胜的,展翅飞翔的黑鹰标志。
黑鹰,那是黑鹰部落呵。大角惊恐地想道,他停止了奔跑,充满恐惧地望着草原上那些没有城市的掠夺者,他们密密麻麻地挨挤在一起行进着,横亘了数百里地,挡在了大角回家的路上。
也许是第一次有人面对面地看到了这个神秘而可怕的部族。关于他们有许多可怕和血腥的传说,他们凭借自己强大的武力和残忍的性情,在这整个世界上无所畏惧。正是他们像蝗虫一样横扫整个草原,摧毁路上的所有城市,把一座座哲学的高塔打得粉碎。
大角屏住呼吸,捏了一手的冷汗。他趴在一束高高的牛蒡草中,探出头去。
他看到了开路的一队队的骑兵,穿着黑衣,呼哨着来回纵横,搅起漫天的黄色尘土;他看到了两千名奴隶排成两列,弯腰挖土,把崎岖不平的道路铲平,汗水在他们的肩上闪闪发亮。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支庞大的运输队。他看到了五十对公牛,低着头拖着巨木拼造的沉重板车,一百根原木作成的轮轴被压得嘎吱乱响;他看到了五十名木匠在不停地更换车轴,加固车架,往圆木上涂油脂,两百名壮工在两边扶着车上摇摇晃晃的铁铸怪物。透过飞扬的尘土,那些影像给小男孩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迹。这一队人马拖着缓慢的,永不停歇的脚步,越过山岭和草原,越过河流和谷地,坚韧不拔地走向了他们的标地和命运。
一座座的钢铁怪物在大角的眼前被拖了过去,留下大地上深深的车辙,刚刚铲平的弹道一样平整的道路转眼又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潭。大角瞪圆了眼珠,突然明白过来,他们车上拉的是攻打高塔的巨炮啊。现在,他们又要去攻打一座新的城市了。
7 犚┟涣
草原上行进着黑压压来势汹汹密密匝匝的人群,那些挎着长矛的骑兵,披着铠甲的重装步兵,散漫的轻步兵,一队一队的过个没完。太阳慢慢地斜过头顶,象是一个巨大钟面上的指针,面无表情地不可抗拒地转动。大角躲在深深的草丛中,又饥又渴。他计算着时间和回家的路程,时间越来越紧了。
他决定另外找路回家。大角悄悄地倒退着离开那丛掩没他的牛蒡草,直起腰来,却惊愕地发现两个黑鹰部落的游骑兵勒着马伫立在前方低矮的小丘上,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在那一瞬间,大角目瞪口呆,他动弹不得,属于他的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僵化冻结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骑兵,像张开黑色翅膀秃鹫一样策马飞驰而来,打着呼哨,他们的马蹄悄无声息,一阵风似地掠过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骑兵在马上猛地俯下身来的瞬间,大角能看到他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闻到他身上那股冲动的野兽般的气息。随着一声响亮的撞击,大角就腾云驾雾般飞到了空中。
大角惊慌地喊叫,踢蹬着双脚,却只能让那双钢铁般的臂胳越夹越紧。风拍打着他的脸庞,他只能看见草地在他下方飞驰而过。
他被带到了一个闹哄哄的营地,一声不吭的骑士把小男孩甩在了地上,驾着马跑远了。大角惊慌地把药包抱紧在怀中,四处张望。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营地上燃起了无数的火堆,炊烟笼罩,空气中充斥着马牛粪燃烧的气味。这是一个有着深棕色皮肤的强壮的民族。男人们剃光下颌的胡子,随身携带着腰刀和武器。他们显然还保留着驯服动物的习惯。大角看到几只狗在营地中跑来跑去。几个背着小孩的女人吃力地在河边打水,她们为了一个水勺而大声争吵。
一时间,仿佛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满脸惊慌失措的小俘虏,就在大角茫然四顾的时候,又从营地外冲进来几个骑马的武士,一个家伙叫道:“喝,看哪,他们抓到了一个小家伙呢。”
他们大笑着纵马围着惊惶的大角乱转,把大角包围在马蹄组成的晃眼的迷阵里,硕大的马蹄溅起的黑泥甩在大角的头上和脸上,酒气从他们的嘴里往外喷涌。“哈,我看他可以给你当个小马童。”“还不如给你女儿当个小管家的,哈哈哈。”犓们看到了大角紧紧抱着的小包裹。“看哪,他还抱着个什么宝贝呢。”一个显然是喝得最醉的武士嚷道,他利落地抽出刀子。劈刺的亮光像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大角的眼膜。
夕阳黯淡了下去。
“不要——”大角拼命地尖声叫喊了起来,在这一瞬间,整个营地寂静无声。他的喊叫声穿透了杂乱无章的营地,静悄悄流淌的河水,一直到遥远的红色花岗岩山才传出回声。那个肮脏的背着小孩的老女人掉过头来看他,让她们争吵个不休的铁制水勺掉在了地上。
压抑着愤怒和可怕的悲伤,大角低下了头。药包散在地上,水银有生命一般在地上滚动,汇聚又散开,渗入地下;珍贵的浆果被马蹄踏得粉碎,点点四溅,和马蹄下的污泥混杂在一起;那些土色的鹰嘴豆,带着海水气味的磁铁,沾染着风之清香的罂粟,都变成了破碎的泡沫;它们的香气散乱飘荡,仿佛一个精灵在风中卷扬,散发,化为乌有。
在无遮无挡的平原上奔跑时,太阳烤灼着他的肩脊,让他几乎要燃烧起来;在大树下露营,露珠一滴滴地渗透他的毯子,让他感受夜的刺骨冰凉;在森林中的巨兽大声咆哮,威胁着要将他吞到肚子里;大角一直没有哭过。然而现在,一切都变成了可怕的值得哭泣的理由。看着地上散落的药包,泪水一下子冲出了他的眼眶。大角站在那儿,画面一幅幅地晃过他的面前,他悲从中来,为了梦想的破碎,为了生命的逝去,大角像一个初生的婴儿那样,放声号哭。
透过朦胧的泪水棱镜,一副贴着金片的马蹄踏入了他的眼睛,它们猛地冲了出去,又折回来,就在眼看要踩在大角身上时突然煞住了,停在他的面前,腿脚僵僵的,不耐烦地撅着。
他听到马上传来嗤的一声轻笑,“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个没用的哭哭啼啼的小孩,为了一包杂碎东西,哭成这个样子。”
大角抬起头来,看到了马背上骑着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她安坐在高高的马上,圆圆的脸儿晒得又红又黑,明亮的眸子在暮色中闪闪发光。她嘲笑式地用手中的马鞭甩着圈子。小马撅着蹄子,不耐烦地又蹦又跳。
“这不是杂碎东西,是给我妈妈的药,她就要死了。我是来找药的。我找到了水银,我找到了磁铁,我找到了罂粟,我找到了鹰嘴豆……本来只要再有一份好运气,我的药就齐了——可是现在……全都没了。”大角忍不住眼眶又红了起来。
“什么你的药,你的妈妈,现在都没有了。你是我的。”小女孩骑在马上,宣布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强盗,强盗就是这样的呀。”女孩笑吟吟地说,她转身面对那几个现在毕恭毕敬的骑手,学着大人的口气说道,“把他带到我的帐篷里来,这个小鬼现在归我了。”
大角被带到一座白色的帐篷中,两个武士退了出去。大角的眼睛适应了帐中点燃的牛油蜡烛的光亮,他看到宽大华丽的地毯尽头,一个漂亮的女孩正对着铜镜装束。她把一柄嵌满宝石的短剑一会儿正着一会儿斜着地插在腰带上,始终不太满意。大角进来后,她转头看了看大角,微微一笑,又快乐,又淘气,正是那个骑着马的小强盗。
她停止了摆弄短剑,盘腿坐在阿拉伯式靠垫上,拍了拍靠垫一边,说:“过来,坐在我边上。”
大角倔强地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没有动。“我们那儿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互相碰触。”大角骄傲地说。
小女孩脸色一沉,生气地说,“可你现在是我的奴隶。我爱要你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可以用马鞭抽你。”女孩示威地说,“如果你肯求我,也许我就对你好一点。”
大角睁大了眼睛,他还不太了解奴隶这个词的含义。“我们是自由的,”他反驳说,“我们从来不求人做什么。”可是他很快想起曾经求过大夫救他妈妈的生命,于是又迷糊了起来。
“呸,自由?”小女孩扁着嘴轻蔑地说,“只要我愿意,我们随时可以攻陷你的城市,把你们的男人全部杀光,让你们的礼仪和道德化为灰烬。”
“胡说,你们才不敢去攻打我们呢。”大角不甘示弱地喊道,“你们不敢来的,在森林里你们的骑兵施展不开,在森林里你们会害怕我们的飞行器,我们会从天上向你们倾泻石块和弓箭。”
小女孩满脸怒气地叫道:“黑鹰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我们不去打你们,是因为你们那儿在传播瘟疫。现在我们要去攻打的是那个传说中的闪电之塔。我们要一直往那个方向走,草原大得很,我们也许要十年后才能回来——那时候,你会知道黑鹰的厉害。”
他们气鼓鼓地相互而望。一边站着瘦弱、肮脏、苍白的小流浪汉,头发是黑色的,乱蓬蓬地支棱着,在出来找药之前,他的生活单调恬淡,每日里只是和着高处的阳光穿透清澈的蓝天和幽深的山谷;一边坐着骄傲、高贵、矜持的小强盗,如牛粪点燃的火光辛辣,如她的短剑锋锐,她的生活自由辽阔,永远是没有止尽的漂泊。帐中蜡烛的火焰猛烈地抖动着,轻烟氲成一圈圈发光的雾霭,然后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他们相互而望,岁月流光在他们年轻的胸膛两侧呼啸而过。
年纪如此相似却又无从相像,就如同一棵树上的果实却青红不一。造物主和光阴玩弄的把戏让他们充满好奇和相互探索的欲望。
“好啦,”小女孩首先试图与大角和解,“吵架没意思的。我的名字叫飞鸟别生气了,和我说说你的城市,还有那些漂浮在海上的城市,飞行在云中的城市……和我说说吧——我想知道其他城市的生活,可是他们让我看的时候,那儿总是只剩些冒烟的断墙和残缺的花园。牎
远处传来了三声号角,在夜风中轻快地传扬着,悠远嘹亮。
“哎呀,没时间了。”女孩叫道,“你的身上又脏又臭,你要赶快去洗个澡,换套衣服,然后和我去参加宴会。”
这些野蛮人的宴会在露天里举行。围绕着篝火散乱地围着一圈矮桌,桌子上摆放着成块地烧烤过的牛羊肉,干面包,还有大罐大罐的蜂蜜酒。这些野蛮人席地而坐。他们用银制的刀子把大块的肉削成薄片塞进嘴里,他们先咬一大块面包再往嘴里塞一勺黄油,他们喝酒的样子让人害怕他们会被淹死。
即使是在宴会上豪啖畅饮,每一个武士都依旧穿着他们的铠甲。他们带着长矛和圆盾,他们束着胸甲和胫甲,他们戴着黄铜的头盔,他们聚集在一起,金属的铠甲融化了火的光泽,这些可怕的掠夺者在金属的光亮下,锐利、灼热、生机勃勃。
一位雄壮的武士端坐在篝火的另一端,他就是黑鹰——这个部落正是因为他的骁勇善战,因为他的残暴虐杀而扬名天下。令大角惊讶的是,他已经不年轻了,他的脸上布着无法掩饰的皱纹和疲惫。坐在他身遭的都是黑鹰的贵族和首领,他们人数不少,但是他们都老了,年青的首领很少。此刻,他们正在吵吵嚷嚷,大声争论着什么。
“……那座高塔,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穿越它守卫的分界线。我比谁都更了解这座高塔的威力。我亲眼看到3000名进攻者死在它的死光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讲述那次失败的进攻和三千名死去的骑兵时,他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勇敢的神情,但他的膝盖却在微微发抖。
“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现在我们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巨大火炮,我们拥有最好的铸炮匠人,我们用黏土模胚铸造出了整整二十座大炮,我们正在把它们拖过整个大陆……”
“……必须有更大的火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吭啷”一声响,一个酒杯被砸到了地上。
“这是个狂妄的计划!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去翻越整个大陆去攻打那座小镇——这块平原富裕丰饶,给养充足,我们可以在这儿抢劫20个城市,我们可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过上十年的好日子。谁都知道,那些人龟缩在高塔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贫穷,愚昧,呆滞,不思进取,我们不想为了芝麻大小的利益去和霹雳之塔做战。”一名坐在下首的首领突然跳起身来叫道,一道旧的刀笆横过他的眉毛,让他的神情显得曲扭凶狠。几名首领随声附和。大角注意到他们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一些参加宴会的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们悄悄地把手按到了剑柄上,关注但却依然平静地凝望宴席上首的动静。
“二十年了,”黑鹰仿佛没有注意酒席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他端着一杯酒,沉思着说道,“二十年前它让我们失败过;二十年来,它一直矗立在大陆的尽头,在嘲笑漠视我们的权威。纵横草原的黑鹰铁骑在它面前不得不绕道而行——那些被践踏过的种族,那些被焚烧过的城市,因为它的存在而欢欣鼓舞,因为它的存在而心存希望。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他端着酒杯,冷冷地环视左右,“这二十年来,我在梦中都一直想着要攻打它,因为我知道,只要它存在,黑鹰部落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草原霸主,就不可能真正地扼住自己命运的咽喉。
“现在你们却要退缩吗?你们想要害怕吗?你们贪恋这块土地上的牛奶和蜜酒,却不明白终有一日这些鲜花都会死去,财富会死去,你们会死去,我也会死去,但有一样东西不会死去,那就是我们死后留下的荣誉。”
“黑鹰,”另一个年轻的贵族语气恭敬地说,“在你的带领下,我们在这块大陆上寻求流血和荣誉,赢得了草原的尊敬。我们也尊敬您。”他语气一转,说道,“可是现在你已经老了,你的头已经垂下来了,你想要去攻占那座闪电之塔,不是为了我们部落——是为了你自己。你害怕被荣誉所抛弃,却要带我们走向死亡。”
“我依然是首领。”老人平静地说。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吧。”年青强壮的刀疤武士叫道,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拔出利剑,闪电般朝黑鹰砍去。这一下动当真是人如猛虎,剑如流星,而黑鹰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大角看到他眼睛里的一道亮光,在那一瞬间里,他脸上的皱纹和疲惫一扫而空。他的小臂挥动了一下,年青的武士仰面倒下了,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把银制的餐刀。他倒下的时候带翻了两张矮桌,桌子上的器皿瓶罐打翻了一地,鲜血和着蜜酒四处流淌。吵嚷声平静下来。黑鹰宛若没事举杯喝酒。“明天,我们继续前进。”黑鹰说,这次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他了。
“那是我的父亲。”飞鸟骄傲地对大角小声说。
“可你刚才一点也不为他担心。”大角惊讶地说。
“那当然。如果黑鹰刚才在战斗中死去,那是他的荣耀。”飞鸟说,脸蛋被兴奋燃烧成绯红色,“我们所有的人都渴望能死在战斗中。”
8 犓有的药
清晨,大角从噩梦中惊醒。他听到帐篷外面传来一阵阵的号角声。牛角号雄浑,铜号高昂,海螺号低沉。营地里到处是铠甲碰撞的铿锵声,战马的嘶鸣声,胀满奶水的牛羊咩咩的叫唤声。
他从奴隶们居住的帐篷中钻出来,外面一片嘈杂。低低的阳光斜照在挤在一起的士兵和耀着清冷的寒光的兵器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一群群的游骑斥候策马而过,他们咧着满嘴白牙,不怀好意地对着衣裳褴褛的大角笑着。还在抓紧时间打盹的奴隶们被粗暴地踢醒,他们要干那些最苦最累的活。他们分散开来,看似混乱不堪然而又井然有序地收拾马廊,拆卸帐篷,提着铁桶去挤奶。大角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陌生的动荡不已的旋涡之中,不论他站在哪里,总有人冲他喊道,“快闪开,小孩,别挡着道!”他不得不东躲西闪地闪躲那些骑着马儿,横冲直撞的骑兵;闪躲那些扛负着重物,赤裸的脊梁上冒着热气的奴隶;闪躲那些目光呆滞,被驱赶着的畜生。
在一片混乱当中,飞鸟牵着马找到了他。
“好啦,你跟我来。”她不容置辩地命令说,带着大角离开部族的大队人马,把他一直带到了营地西侧那条河边。这儿可以看到河边上那些发白的鹅卵石,还能看到营地那边,数千顶帐篷在转眼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余下冒着青烟快熄灭的篝火堆和满地的牛羊粪便,仿佛大火烧过的林地。黑鹰部落的战士、乱哄哄的家眷、牵成一串的奴隶,一拨一拨地开拔了。他们走过,寂静便在草原上空重新合拢,仿佛流水漫过干涸的河谷。
“你走吧。”她说,看也不看大角一眼,翻身上了马。
“什么?去哪?”大角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草原上最伟大的首领黑鹰的女儿,他的话就是命令,我的话也同样是命令。犖掖透你自由,你就自由了。现在,你快跑吧。”她喊道,还用一个指头威胁性地比划了一下,“十年以后,我们会回来的——那时候,我会带着我的战士去攻打你们的城市,你记住了。”
大角茫然地四处看看,这儿离他的家乡不远了,可是他就要这样回去吗?带着满身的污泥和伤痕,空着双手,丢了小刀,可一味药也没有找着。妈妈就要死了。太阳升起来了,天边一簇散云成了一窝闪亮的小羽毛,河面上升起燥热的雾气,回家的路象一条晒太阳的蛇,懒洋洋地躺在他面前,他却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了。他转过身去,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
“等一等,”她说。坐下的马儿不耐烦地撅着蹄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她叫道,扔过来一个大大的纸包。“你看,当强盗是有好处的,我们这儿什么都有。”她凝望了大角一会,猛地拨转马头,纵马扬鞭,疾驶而去。
大角打开纸包,发现纸包里塞满了药,那些晶莹流动的水银,那些充斥海水气味的磁铁,那些饱满多汁的金花浆果,那些香气萦绕的罂粟,那些又老又皱的鹰嘴豆,在这些足够治好木叶城所有人的药底下,多了一个银制的护身符——一个小小的马蹄铁,那是他们部族的徽号。
大角抬起头来,看到草坡上那个现在已经变成小小黑点的飞鸟。他沉思片刻,掉头跑走了,带着这个年岁还不明了的惆怅,带着他还不知道的他们已经定下了的一个朦朦胧胧的约定——这个约定会在将来的岁月里跟随围绕着他,充满诱惑和痛楚,充满期待和惶然。
药又齐全了。从一无所有到应有尽有,这就是大夫说的一百份的好运气了。
大角想,药香萦绕在他的鼻端,仿佛一首嘹亮的歌,这支歌在他的心里,也在他的嘴上。现在是第几天了,他拼命地算啊算啊,现在是第七天了,是最后一天了。他要去救他的妈妈,他开始拼命跑了起来。
他跑过了红色的杉木林,跑过了齐腰深的草地,跑过了茂密的芦苇丛,跑过了金色的沙漠。
跑呵,跑呵,他看见了火光下埋头苦干的骡马,浪尖上漂浮的捕鱼者,随着风儿流浪的旅行家,在泥地上挖坑的农夫,藏身在树木后面的出谜者,包裹在金属里的战士们,他们脸上洋溢着各式各样的快乐。这快乐引诱着他,让他对未来充满期盼。
跑呵,跑呵,他听到了自嘲自叹的哲学家的声音,被侮辱的类人生物的怨怒声,劳动者的呼喊号子声,乞讨者的悲哀声,被奴役的人们的抽噎声、哭诉声,野蛮人的叫喊声,他们品尝着各式各样的痛苦。这痛苦抽打着他,让他对未来充满惧怕。
叹息之城,快乐之城,记忆之城,风之城,水之城,土之城,形形色色的城市实际上只有一个,它就在我们心中。然后,黑鹰来了,建筑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理论上似乎无所不知的建筑师。现在,他们将学会如何自己去面对这块黑暗冰冷的大陆。
跑呵,跑呵,他从白天跑到了黑夜,又从黑夜跑到了黎明。
无垠的天空越来越亮。
他会长大的。
迎面扑来的时间像干粉一样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他的身体和脸庞,告诉他死神正在俯瞰着他亲爱的妈妈。
大角,快跑!大角,快跑!他在心里呼喊着。
月光收敛了,向西沉去。
大角,快跑!他的心脏撞击着肋骨,仿佛一只想要飞逃而出的鸽子。
快跑呵,大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滴答滴答,巨大的时钟悬在他的头上摇摇晃晃。
他看到了森林里漂浮的亮光,像是萤火虫在飞舞。
大角,大角。
远方传来微弱而模糊的叫声。
大角,大角。
那是木叶城的居民。他的邻居,他的玩伴,还有大夫,他们来接他了。
大角,大角。他们看到他了。他们驾着透明的飞行器朝大角飞来。
黑暗迎面扑来。大角迷迷糊糊地想道,现在,我可以休息一下了。鸽子飞出他的胸膛,离他而去。大角倒下了。
那天黎明,在木叶城里,星星还没有完全熄灭的时候,大夫把药混合在芳香的泥土中,撒入水里,温和的火燃了起来,风儿把药的香味带到了四处。奇异的香味飘荡在木叶城的每个通道,每部旋梯,每座吊舱里。妈妈苏醒了,其他的病人们也醒了,整个城市都苏醒了。
被从这场瘟疫中拯救过来的人们来感谢那个孩子,那个拯救了城市的孩子,但他们没被允许看到大角。
他累坏了。他哭着,抽噎着,在母亲温暖的怀里缩成一团,小小的舱室像一颗鸟卵,在旋风中旋转。妈妈抱着大角,柔声安慰。她的大手围着他,呵护着他。母亲的怀抱总是最温暖最安全的。
大角睡着了。
2001.2.14 一稿厦门
2001.8.04 二稿上海
*雅典宪章:1933年,现代建筑派的国际性组织——国际现代建筑协会(CIAM )在雅典召开会议研究现代城市建筑问题,分析了33个城市的调查研究报告,提出了一牳龀鞘泄婊大纲,即“雅典宪章”。
*马丘比丘宪章:1977年在秘鲁首都利马召开了国际建协会议,总结了从193 3年雅典宪章公布以来四十多年的城市规划理论与实践,提出了城市规划的新宪章——马丘比丘宪章。
*马德里宪章和北京宪章:先后于2011年和2088年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和中国首都北京召开的国际建协会议上制订的城市规划理论。
附后记:
在黔东南旅游时,我看到每一座侗寨的中心,都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木塔——鼓楼,这种造型精巧的木塔是每一个侗寨法律、传统、道德的精神象征。在鼓楼中制订的款约,从古至今约束、控制着人们的行为和思维方式。我开始想象高塔下的城市以及其中生活的人们,甚至那些在城市之外游历的部落……至于黑鹰部落在攻打那座死亡高塔下的小镇时全军覆没,那已经是我朋友写的另一个故事了。在刘维佳的《高塔下的小镇》中,那座向外界喷吐火焰和死亡的高塔,那座禁锢了小镇自由进化的高塔,对我而言,拥有更深一层的哲学含义——原谅我引用了《高塔下的小镇》中的传奇故事,我很乐意在自己的世界中,见到与刘维佳世界的相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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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石目 | 乙一 | 《石目》
作者:乙一
正文
石目(1)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村庄遭到了一场严重的流感侵袭。由于没有医疗知识,村民们只能被动而毫无抵抗的接受死亡。有些家庭失去了劳动力,不知所措的过着日暮途穷的生活,有些人甚至失去了所有家人,只剩下自己一个。
有一对夫妇,失去了他们的孩子。他们把已经变得冰冷的孩子放在草席上,整整一天一夜都沉浸在悲叹之中。在贫穷的时期下,连吃的东西也没有,孩子的胳膊像树枝一样的细。夫妇二人把孩子放在一个小小的棺材中,打算找个环境好的地方下葬,于是二人抱着孩子的棺材上了山。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下山了,周围也暗了下来。郁郁葱葱繁茂的树木遮挡着月光,在黑暗的笼罩下,夫妇感到一种难以招架的压迫感。附近没有人家,抬着棺材的手中承担着孩子过于轻的体重。
突然,夫妇觉得后面好像有什么人。
身后传来沙拉沙拉沙拉沙拉的声音。
妻子正要回头看的时候,丈夫阻止了她,并说:“大概只是树叶的声音吧”。
不久身后又传来了人的脚步声,而且听上去非常像是个孩子的脚步声。
咚咚咚,咚咚咚的响着。
妻子再一次准备回头一看究竟,丈夫再一次阻止了她,说:“在这种深山老林中怎么会有什么小孩子”。
接着,身后响起了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妈妈,妈妈,回头看看我啊”这样声声的呼唤着。这声音,不正是自己明明已经死去的孩子的声音么?刚刚失去自己孩子的母亲下意识的回过了头。
身后哪里有什么孩子,直挺挺的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石目。是她模仿了死去孩子的声音在呼唤着母亲。
只要是看了石目眼睛的人就都会变成石头。妻子就这样保持着回身的姿势变成了石头。
男人吓得紧闭起双眼,不断的告诉自己,不要睁开眼睛,不可以看面前的女子,不然就会变成石头的。
石目的脚步声慢慢的逼近,粘乎乎的触摸着男人的脸颊和手臂。男人努力的忍耐着不睁开双眼,就这样什么都不看的丢下手中的棺材,和身边已经石化的妻子,从山上跳了下去。
一
升入小学后不久,我就搬到了父亲的家,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之前生活的地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那些回忆已经随着母亲一起,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余味。
唯一一点还勉强残留在我脑海中的古老影像,就是那些和父亲家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所留下的些许记忆碎片。而这些记忆也已经变得黯淡失色了。
我只依稀记得那时的房间十分狭小,只有四张榻榻米大小,窗上的木制窗框十分的粗糙,墙上还挂着照片。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照耀在母亲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不知道是因为逆光的原因还是因为当时我年纪太小,总觉得母亲的影子好大好长。我躺在那里边翻着身,边听着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现在,即使是长大成人,走入了社会,这些古老的影像和摇篮曲的歌词还是从来不曾忘记过。
小学时期我都是在没有妈妈的状态下成长起来的,只有爸爸,爷爷奶奶,叔父和我一起生活。
我家在山脚下,虽然地势极度倾斜,但是我家的房子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就建在林中的空地上。虽然很旧,但是五个人住的话还是非常宽敞的,有一半以上的屋子都是空着的。屋前斜着一条下坡路,经过它去上学的时候非常的轻松,但是放学回来时爬上来却很困难。在坡路的两侧时不时会有一些称阶梯状的水田,所以为了抄近路,我往往会穿过田间小路去学校。有时也会改变路线,冲过灌木丛或是陌生人家的院子跑去学校。
在去学校路上的分叉口处有一间小巧雅致的像佛堂一样的小建筑。说是像佛堂一样,其实只有小孩子身高那么高的佛龛,被建在树丛之中,安静得隐蔽在淡淡的阴影中。
佛龛里面供着一位地藏菩萨,周身被蜘蛛网包裹着,凑近过去可以清楚的看到佛像表面十分的光滑。地藏菩萨是没有眼睛的,并不是因为有谁恶作剧把佛像的眼睛抠去了,而是在最初建造的时候就是这样设计的。对于外来的人来说,这一点一定非常的有趣。在我们这里,至少在小学生的活动范围内所见到的地藏菩萨都是没有眼睛的。
虽然我们还是小学生,但是对于为什么地藏菩萨一定是没有眼睛的问题,我觉得我们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
当时,我和朋友们经常玩的游戏中,有一种叫作“蒙眼鬼”的捉迷藏游戏。
首先通过猜拳来决定谁做鬼,然后蒙起“鬼”的眼睛,“鬼”就这样蒙着眼睛去抓四散逃开的人们。如果做鬼的人朝向了没有人的方向的话,逃跑者就必须边拍手打着拍子,边唱“鬼先生,这边,向着击掌的方向”,来告诉做鬼的人自己的所在方向。如果被鬼抓到的话游戏就结束了,也就是说被抓到的人就算是死掉了。
以上是普通的捉迷藏游戏,此外,还有另外一种玩法。做鬼的人并不蒙上眼睛,而是逃跑的人蒙上眼睛。由于被挡住了视线,所以在奔跑途中常常会有人受伤。通常我们这样玩的时候都会把范围设定在神社内。这间距离我家不过5分钟路程的神社破旧得似乎连神也不愿意来借宿,但是,对于我们玩耍来说,大小却是刚刚好。
蒙着眼睛逃跑的时候,不可以伸手去探前方的路,要全力的跑。无论是前面有坏掉的石灯笼,还是地上有突起的树根,都是不可以停下来的。因为只要被鬼抓住就死了。因此,每年都会有两三起事故,要么就是有人骨折了,要么就是有人磕掉了牙。流着鼻血,全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还在不停逃跑的我们,在旁人看来一定很不正常。但是,不论发生多么惨烈的事情,我们还是每天重复着这个游戏。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个游戏有意思,恐怕也是受了这里流传的一个古老的传说的影响。因为这个传说,我们一半是抱着义务和锻炼的心态在玩着这个捉迷藏的游戏。
这样危险的游戏是应该被绝对禁止的,但是不可思义的是,没有一个大人这样做。反而是那些因为害怕在冲跑中受伤而不敢全力奔跑的孩子,会受到从附近路过的大人的责备。并且大人会强制的要求他们一定要全力的逃避疯狂的鬼。
大人们总是说“不好好做蒙着眼睛逃跑的练习的话,是会被石目变成石头的呦”。像爷爷奶奶这样年纪的人对于石目这个名字,甚至连提都不愿意提起。如果不小心口误提起了的话,就马上双手合十,向着山顶处很恭敬的拜几次。
石目也写作“石女”。
是一位从很早以前就在爸爸家乡广为流传的故事的主人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从谁那里听来的,总之,不知不觉中我们这些孩子就都知道这些故事。
有的故事说一位死了孩子的母亲听到呼唤转过头,随即变成了石头。有的故事说在山中迷路的人去路过的人家借宿,结果那里就是石目的家。有的故事说石目将人变成石头的眼睛是一双特殊的眼睛,而他真正的眼睛藏在怀里。还有的故事说,如果石目真正的眼睛被刺穿的话,他就会因为太痛苦,而自己变成石头。
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了解了,这些传说并不是事实。也许恐怕只是给一些当地的历史加上一层警戒,教训的外衣,故意讲给小孩子的神话故事。
当到了小学高年级,对这一内幕了解了之后,玩这种捉迷藏游戏的孩子也就渐渐没有了。大家开始玩一些更高级的游戏。
附近的同年级的孩子们开始流行起了钓鱼,于是我也不得不时常一起到河边去。那个时候,这一带有一个打架很厉害的男孩子,大家都围着他玩。并不是因为崇拜他才这样,而是因为如果拒绝了他一起玩的邀请的话后果会很恐怖。所以他开始钓鱼的时候,我就只能也跟着去。
水流十分湍急,大块的石头随意的在水中滚来滚去。有的孩子还爬到向河中央突出的大石头上,坐在那里钓鱼。河水十分的清澈,河底突起的石头与水流撞击着,发出悦耳的声音。不过,我很讨厌钓鱼。那时我总是想,要是可以不用吊什么鱼,能呆在家里画画画什么的该多好啊。
那个夏天,就这样想着,我慢慢地从朋友圈里疏远了出来。为了不被那个打架很厉害的男孩子发现,我总是表面上装成很享受钓鱼的样子。
将渔线甩入水中,然后固定好钓竿,做成一种马上就能钓上鱼来的状态,然后借口说要去别处找蚯蚓,从而离开正在钓鱼朋友们。临走前还不忘拜托朋友说“要是有鱼上钩了就马上叫我”,但是不会有鱼上钩的,因为我根本没有在鱼钩上放鱼饵。
沿着河岸稍走一点,就有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基地。
途中道路变成了向上攀起的坡路,在河面和地面之间,形成了有一定距离的悬崖似的地方,从那里下去,就是我的秘密基地所在了。虽说是悬崖,也还没有高到跳下去会摔死的程度,但是想要毫不受伤的下去看上去也是不可能的。不过真的鼓起勇气往下跳的话会发现其时下去也不是那么困难,因为下面刚好有个高度合适的落脚地。只是,悬崖下面什么也没有,长满了青苔,而且是很小的一块空间,如果把脚垂进水中的话,刚好够一个人坐着。
在这里一点风都没有,只是静静的坐着也会冒汗。正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投下轮廓分明的树影。我坐在悬崖下的秘密基地里。因为下来的时候要手脚并用,所以穿着短袖渗着汗水的胳膊上沾满了沙土。
初次被这个地方吸引还是之前几天的事情。那天我是因为脚下一滑,摔下来的。我身上的伤疤大概有一半以上都是爬下这个悬崖的时候留下的吧。左手的胳膊肘流着血,心脏在胸膛里狂乱的跳着。抬起头可以看到刚刚摔下来的地方还有小石子掉下来。缓冲了我掉下来的冲力的是一层厚厚的青苔,密布在地面和岩石的表面,大概已经生长了几十甚至上百年了。一部分青苔因为我的冲击而掉了下去,随着河水被冲走了。可以说这次事故对我和青苔来说是两败俱伤。
没有了青苔,潮湿的黑色地面久违的暴露在了空气中。我仔细去观察刚刚还被青苔覆盖着的地面,发现在那里埋着一小块看上去像是手的形状的石雕。挖出石雕拿近了仔细观察,那精密的做工使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感动不已。虽然只有手腕到手指这样短短的一截,但是却可以肯定这是模仿小孩子的手雕刻的。略长的指甲,指纹,筋骨的脉络,甚至好像还有胎毛。胖乎乎的有着小孩特征的手就像从石头里膨胀出来的一样,摸上去没有弹性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只手没有摆任何造型,只是保持着一种很自然的状态。给人一种仿佛正要去抓什么但又正在犹豫不决的印象。这总使我忘掉这只手其实只是一个雕刻,而怀疑他是不是什么时候会动起来。而且,即使真的动了起来,我大概也不会太惊讶吧。
我把那块石雕带了回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悄悄的把它当作我自己的宝物。
我一次又一次的画着这只手,画画技术很快就长进了不少,但是看着我的画总是感受不到那份激动,那份看着石头时觉得他随时会动起来的激动。
二
在浓雾弥漫的深山里,同事N老师倒在了一棵大树地下。我凑过去,确认他还有呼吸。于是便边呼唤他的名字边用力的摇着他的肩膀。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两三下,醒了过来。
“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刚刚脚下一滑,从这个陡坡上面掉下来了”
两个人一起抬头看了看那个好像是被巨大的勺子掏出来一样的陡坡,这样摔下来居然都没有死,这使得在学校像魔鬼一样被学生们害怕的N老师也面部抽搐,不禁后怕。
站起来的时候他发出一声呻吟。他的脚肿得很严重,看来是无法再走了。
“没关系的。”
他一边因剧烈疼痛而流着汗水,一边掩饰着痛苦,勉强得笑着对我说。
我们现在就在家乡附近的山里,但是离儿时玩耍得地方还是有很远距离的。
似有野兽出没的山野小路一直绵延至山顶,顺着逐渐清晰的水流声向下走,没想到在路边有一个这样的斜坡。从很早开始就没有人再爬过这座山了,所以山中地形的相关信息十分的贫乏。这一定或多或少是受了关于那个女人的传说的影响。
背着不能走路的N老师爬上这个斜坡是不太可能的。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刚刚还照射在身上的阳光已经慢慢被周围茂密的树叶遮住了,就这么坐在这里等着也不是办法。
最后决定我先一个人爬上去找救援,N老师先留在这里等几个小时。
然而计划彻底搁浅。斜坡上的土十分的松滑,我就像掉进碗状的沙坑怎么也爬不上来的蚂蚁一样。回到先前的那条小路上去似乎完全是没有可能了。不过,也不是完全无路可走,在我们面前沿着坡道下面有一条沙石小路。虽然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但是既然有路就肯定曾经有人从这走过。
于是我就背着N老师,沿着这条路向山下走去。
和N老师说起要在暑假来爬山是之前在中学的职员办公室里的事了。当时正是放假前的繁忙期,他来找我询问学校的暑期安排,于是聊了起来。
我们来自于同一个町(日本地方行政区划之一,以人口规模而言比村大,比市小),并且都在这所我们的母校里执教。N老师比我大一届,教社会科,家住在离学校很近的地方。
第一次和他聊天的时候,我对他说我父亲家也在那个町,就在山边那一带的时候,他边捋着下巴上的胡子边表情复杂的说:“啊,那一带啊。我小的时候有骑车去过那里呢。不过,虽说如此,我和你好像是从中学开始认识的吧。你当时要是参加了柔道部的话,作为后辈,我可是会很照顾你的呢。”
我当时入学的时候加入的是美术部,现在已经成为了是美术部的顾问。
我们很快就聊得很是投机,于是决定暑假一起去玩。
“每年暑假我都会去爬山。”
“爬山?做这么累得事情,你还真是厉害啊。我就连在学校爬个楼梯都喘得很呢。”
作为美术老师的我当时正在一张张的给学生的作业打分。是为了让他们更好的掌握明暗的处理而进行的鸡蛋的素描。对于只通过这么一张画就来判定一个学生的绘画技术的做法,我充满了怀疑。但是为了可以尽早的结束这无聊的工作,我飞快而潦草的给每张画打着分。
我打算让学生们画些风景画来当作暑假的作业。能认真的去完成的学生,不知道今年又能有几个。身为老师的我却偏偏对于看学生的作品感到十分厌烦。他们的画和我的一样,毫不生动。画中的人并没有在校园里呼吸着的感觉。这样的画是不值得一看的。
就这么随便的应和着和N老师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不知怎么着,最后就变成了他和我一起去爬山了。
今天清晨的时候,我们聊起了来爬山的原因。
他一身轻便的着装来到我家。我的叔父端了茶出来。现在只有我和叔父两个人一起生活。因为N老师常常来我家玩,所以他和叔父也很熟络了。我们三个人都是单身汉。
去爬山是为了寻找母亲的遗体。听了这话N老师变得兴奋起来。
“事情变得有意思了呀。”
“算了吧你,身为教师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很不合适的。”
据说我的母亲去了山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这件事情是在我高中毕业三个月后,父亲去世的时候。是成为我唯一亲人的叔父告诉我的。小的时候告诉我母亲是因为得病而去世的说法只是个谎言。
母亲留有几张照片,照片上的母亲笑得很美,在我二十岁之前这些照片一直摆在桌子上。从小学开始,对于母亲的记忆就只有这几张照片了,此外,还知道母亲是位摄影家,仅此而已。
“她是很美丽的女人!远比照片上的还要漂亮。”叔父十分惋惜的说,“虽然并不出名,但是,即使是生了你之后,她还是希望可以继续做摄影家。”
父亲带我回爷爷奶奶家一起住的时候,叔父还是个高中生。夫妻吵架。原因只是因为母亲不怎么管我。对于母亲对摄影的热爱,父亲和父亲的父母并不给予理解。他们坚持认为母亲应该放弃自己的爱好,专心做家事。
但是母亲并不打算放弃自己的摄影事业,坚信总有一天自己的作品一定会得到世人的认可。结果最终和父亲决裂了。
“那天晚上,她说希望可以见上你一面,于是就来了,不过你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安稳的睡在蚊帐里”
叔父说,母亲站在玄関那里哭了,说是要见我一面。
“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奶奶看着你的妈妈却说:‘你这样的人实在是不成体统,要是被邻居门看到了,是我们家的羞耻。这个孩子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你了,要是你再来接近他,我们就叫警察’。我从来没见过母亲那样严厉的表情。”
不一会儿,甚至远从叔父的房间都可以听到母亲的哭泣声。哭声消失后,叔父打开窗户,看到筋疲力尽的母亲瘫坐在地上。三个小时后,叔父再一次打开窗户看的时候,母亲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曾动过。
“早上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而之后,邻居们之间开始传起了风言风语,说在黎明破晓之前,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向山中走去。”
然而之后并没有人从山里回来,所以父亲家以外的人都以为肯定是看错了。
传言中的那个女人大概就是我的母亲吧。叔父回忆说,那天他所见的站在玄関那里的母亲就是穿着红色的衣服。母亲一定是因为我的事情,还有自己的摄影作品得不到世人的认可的事情,等等烦恼使她万念俱灰,最终想到了死。
在那之后不久,母亲的摄影集就出版了。看了母亲出版的摄影集,我立刻就被深深的吸引住了。虽然和我不在同一领域,所以我无法做出准确的评价,但是至少,在我看来,母亲已经是一个最接近我理想中的摄影家的人了。
“摄影集的版税怎么处理的呢?”
一直静静听着的N老师问道。
“全部由爸爸收下了。因为妈妈自杀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所以母亲被人们认定是一位下落不明的摄影家。”
N老师凝视着母亲的照片。那一晚母亲的装束大概和这张照片上的一样吧。照片中的母亲穿着红色的衣服,胸前还有绣有一朵大大的向日葵。终于,N老师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样,真是个美人啊,唉。”
不久,我们就被四周的黑暗所包围。本来打算趁着天亮的时候就回去的,所以没有带任何照明的工具,现在只能借着昏暗闪烁的星光,勉强看到脚下的路。
N老师虽然是位柔道高手,却并不是彪形大汉,而是位肌肉线条流畅,体形匀称的男人。因此我背着他走路还是可以的,但是对我这种不怎么强壮的身体来说也快要到极限了。
之前他只说了一句“不胜感激”,就闭上了眼睛没在睁开过、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
道路好像是一条平缓的曲线一样。明明是向着下山的方向走的,现在却好像超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在前进着。
雾越来越浓了。
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某种重物被拖动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看,发现是N老师的腿垂了下来。看来我已经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疲惫不堪了。大概是因为支撑着他的手已经没有力气了,所以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拖着他在走的状态。
然而我更担心的反而是N老师,明明已经受了伤的腿还被这样拖着走,却没有发出任何疼痛的呻吟。我想该不会是死了吧,不过仔细一看,发现紧闭着双眼,不停的冒着冷汗。确定了他还活着,我立刻松了口气。“得快点找个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得地方才行”我心里焦急的想着。
突然看到眼前有一丝光亮,就好像用针在四处弥漫着的浓雾上扎了一个洞一样。说不定有人家。不,必须得是人家。
我把N老师从新背好,向着光亮处走去。终于摸索着走到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的快要断气了。完全只是靠着惯性一步一步的向前迈着,好像是踩在柔软的地面上,有好像是走在铺了满地的坐垫上。
越来越近了,那丝光线在模糊的视线中渐渐放大,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在那光源的周围杵着无数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三
古木的清香将我的意识从昏睡的深渊拉回到现实之中。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被子里,身上盖着一条手缝的由若干块破旧的碎布头拼接起来的被子。上面有些地方已经开线了,很薄。
看上去像是一间民宅。屋子有六张榻榻米大小,四周用幛子围着。刚刚闻到的古木的清香似乎是这间屋子的古老的气息。纹理粗糙的天花板已经被熏得黑乎乎的了,屋里也找不到任何电灯之类的照明工具。天刚蒙蒙亮,幛子上贴的白纸泛着白花花的光,对于刚刚醒来的我来说显得十分的刺眼。
身边还有一床被子,N老师躺在里面。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随着他规则的呼吸,被子也一起一伏的动着。N老师睡得很是安稳。被子很小,再加上他的睡相也不怎么好,受了伤的右脚露在了外面。似乎有谁帮他治疗过了,上面缠着的绷带并不是我弄上去的,看着有些陌生。并不是通常医院用的可以在市面上买到的那种绷带。是用撕开的细长白色布条来代替的。布条也不是通常的白色,已经有些变色发黄了。
忘了之前周身过度的疲惫,我起身准备站起来。肌肉感到突如其来的疼痛,使我不禁小声地发出呻吟。
不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被安置在被子里的了。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我背着N老师赶路,然后看到一丝好似人家的光亮,于是向着光亮处走去。随着我慢慢靠近,光亮逐渐变大,在那周围似乎飘忽着很多的人影。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恐怕我是在到达这里之前就已经筋疲力尽的晕过去了。
我缓慢的站起来,尽量不让身上的筋骨有大的动作。我必须向这家的主人道谢。
幛子好像浮在空中一样,轻轻一拉便开了。屋前是一条走廊,走廊的对面是宽敞的院子。
雾很浓,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云中。这种状况大概走不了二十步就会迷路吧。我放眼在还看得见的范围内环视了一下。院子的一面墙是用砂子砌起来的,在雾中隐约有几棵树影。不知道院子到底延伸至何处,只是觉得是个非常宽大的地方。为了方便我们从走廊直接下到院子里,我和N老师的鞋都被摆在脚下。在离这里不远处林立着的许多看上去像灯笼柱一样的影子吸引了我的目光。这些灯笼柱不规则的排列着,大小也不尽相同。它们的影子象是要把屋子包裹起来一样立在四周。在浓雾中想要看得更清楚的话必须再靠近一些。我虽然想那样做,但最终还是决定稍后再说。
我走在走廊里,寻找这家的主人。地板十分的干燥,仿佛上面还浮着白色的粉末。地板上凹凸的纹理刺激着脚底。地板并不是由长木条顺着走廊的走向纵向排成的,而是由许多短木条横向并列拼成的。与其说是人家,不如说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寺庙。大概是因为塌塌米是由厚厚的毫无弹性的硬木做成的吧。
房子很大。我边走边数着步数,但是由于怎么也走不到房子的另一端,不知什么时候就数乱了。左边是院子,右边是障子和木墙组成的屋子的外墙壁。我喊了几声,却没有人答话。
终于,走廊沿着房屋拐了个弯,障子的门紧紧的关着,我拉开门向屋内张望,屋里丝毫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走廊的尽头突兀的出现在眼前。地板中断在一间泥地的房屋前。看上去像是个厨房。在骤然变冷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使人鼻孔发痒的香气。石灶上架着一口沙锅,锅上冒着腾腾的蒸汽。香气就是来源于这里。可以确定,家里并不是没有人的。锅里煮着放了青菜的杂烩粥。
除沙锅以外都是些随便散放着的冰冷的餐具。没有什么碗柜之类的东西,餐具和锅之类的东西就这么直接放在地上。餐具基本都是木质的。虽然其中也有一些陶器,但是不是破了就是上面有裂痕,看上去不能用的样子。屋子的角落里铺着张席子,在上面粘着泥土的蔬菜碓得像小山一样。地上还有一张砧板,上面插着把已经生锈的刀。
离厨房最近的一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我虽然觉得很不好,但还是走了进去。屋里铺着被磨的很破旧的塌塌米,踩上去脚软软的陷在里面。屋子很宽敞,摆设却毫无情趣。但是和别的房间不同,在这里我感受到了有人生活的气息。
在屋子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木质的台子,上面有四根长短不一的蜡烛。我凑过去跪下来,细看的话可以看到小台子上沾满了蜡烛融化后滴落的痕迹。被蜡烛包围着,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木箱。形状扁平,大小刚好够放入一本书。
大概是个佛龛吧。看上去蜡烛好像是用来祭奠那个小木箱的。我伸手把木箱拿了起来,木箱轻得完全感觉不到手上的重量,好像里面放的全是空气一样。虽然箱子上有个小小的金属扣,但是看上去还是很容易打开的。好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您是从哪来的”身后突然响起嘶哑的女人的声音,“但是,这样擅自进入别人的房间,你不觉得惭愧么?”
肯定是这里的主人了。我觉得有些窘迫,将箱子放回了原处。
“实在是对不起,刚刚我醒过来的时候,想到一定要和救了我和我朋友的人道声谢,所以不自觉的就擅自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起来。”
我转过身,希望可以拜见一下恩人的样貌。
“就那样呆着,别转过来。”
女人慌忙的说。
我就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一样,就这样背对着对方停在那里不敢动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脸。虽然很无礼,但是希望您可以保持现在的姿势和我说话。”
女人的言辞虽然非常的委婉,但是却有种不容对方拒绝的压迫感。脖子后面一阵发麻,身后的人让我觉得一阵强烈的压力袭来。虽然觉得她的要求很是奇怪,但是却没有想要问原因。只是,像这样只有我以背面示人的状态,让我觉得不安且不知所措。好想和对方面对面啊。
“您在我饥寒交迫又筋疲力尽的倒在路边的时候照顾了我,对我来说是大恩人,可是这样以后背对着您,让我觉得实在是心中难安,您无论如何也不能准许我见到您的样貌吗?”
女人并没有回答我,而是在我身后坐了下来,发出沙沙的衣服摩擦的声音。那个声音好像在说,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听我的什么意见。我也只好就这么背对着她,坐了下来。
女人开始说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基本上和我猜想的一样。
因为谈话的对象并不在面前,所以视线终究无法定下来。虽然心中十分的不悦,但最终我还是闭上眼睛妥协了。由于闭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身后女人的存在感更加的膨胀。她沙哑的声音振荡着我的耳鼓膜。恐怕是个年岁很大的女人吧。光听她的言谈措辞,可以感觉到她是一位十分注重礼仪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却总让我觉得严厉,好像要强加于对方什么似的。也可以说是一种敌意。即使不是敌意,也好像对方做了什么事情让她觉得不可原谅。
我对她解释说我在山中遇了难,狼狈不堪的赶路,最终来到这里的。
渐渐的屋里变得凝重起来,从女人周围开始,空气逐渐变冷,凝结出固体的颗粒。身上不禁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我努力的压抑着想要回头的冲动。
我和那个女人聊了一会,终于,她打断了这种交谈,听声音她好像是站了起来。似乎是进到里面的房间里去了。我舒了口气。
“趁着我现在回避,请你离开这间房间,回到你朋友的身边去吧。再过一会就可以吃饭了,因为这里是深山,所以只能准备了一些粗鄙的东西。”
“哪里哪里,您的好心招待已经使我觉得感激不尽了。”
退出了房间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经被汗水浸得透湿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N老师还在睡着。
我穿上鞋,来到了院子里。初次见到房子的外观,为其古老和宽大而震惊。房子只有一层。
刚刚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为什么不肯让我看到她的脸呢?这个疑问还是不停的在脑中盘旋。边在踩着脚下的沙砾,边做着种种的假设,这实在是太离奇了,我不禁苦笑。
在我向那个女人借电话的时候,她说这里并没有电话。
“虽然很遗憾,但是我不得不说,下山的路十分的险峻,背着你的朋友走的话十分的艰难,所以在你朋友伤愈之前,就请把这里当作是你自己的家吧。”
目前看来,这家中连电都不通,这个女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和山下的村庄有没有交流呢?
乳白色的雾浓浓的包裹着我的视野,一时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置身梦境之中。渐渐的房子消失在浓雾中。与此同时,远看的时候模糊的灯笼柱的影子,轮廓开始清晰起来。近看才发现,林立在四周包围着屋子的无数影子并不是什么灯笼柱,而是石头。貌似人形的石头!
因为着急所以忽略了拉开门时手上的力道,顺势打开的门发出爆竹一样的声音。
N老师睁开了眼睛。本以为他一定会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躺在被子里,但是我想错了。他慢慢的坐起身,边摸着右脚上的绷带,边说:
“我们的运气好像还真是不错啊。”
我向她说了刚刚那个女人的事情。
“关于那个女人不肯让我看她脸的这件事,N老师你怎么看?难道,那个女人是……”
“你想说是那个‘看了眼睛就会变成石头’的女人?说什么傻话呢,那种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
为了制止呼吸开始局促的我,他不屑的哼了一声。
我说起了刚刚在外面的石头的事情。他透过开着的门向外撇了一眼。
“你是想说那些石像本来都是活生生的人,看了那个女人的眼睛之后就都变成了石头?”
“石像”一词使我心中一紧。石像,也就是用石头雕刻出的东西。而那些雾中的人形石头,可以叫做石像么?第一个闯入我视线中的是一个块呈走路姿势的年轻男子的石头。身高和我差不多,溜肩膀。脸部的皮肤微妙的皱起,表情充满了痛苦。筋疲力尽的样子。生动的造型简直就像是个奇迹,让人不得不觉得这个男人是在边走边思考的时候,突然被神用镊子夹起,放进了一个石头袋子里面一样。
石头里面可以看到清晰的肌肉线条。我简直忘记了眼前的东西是个石头,而有种那个人似乎还打算继续边思考边赶路的错觉。
我想起了小的时候在河边拾到的那块手的形状的石头。于是我试着去摸了一下。大概是因为雾的缘故吧,石头表面细细的水珠沾湿了我的手指。当感到他毫无弹性的时候,果然还是和当时一样,反而觉得很惊讶。如果那块手形石头,和这些人形石头都是被哪位极赋天赋的人雕刻出来的话,那么一定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但是,我坚信,这些并不是通过什么精雕细啄而产生的。
还有一块石头的形状像一个老人。哪位老人盘腿坐在地上,皱纹密布的脸上浮满了笑容。看上去像是忙完农活,开始休息的那一瞬间的神态。右手举在额头旁,像是在擦着汗。如果说石头上的水滴就是老人流出的汗,我也不会感到怀疑。
老人的右手和头之间总觉得是没有连在一起的,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中间有一条仅仅可以夹入一张纸的缝隙。如果只凭凿子想在一块石头上完成这样的任务,不是太困难了么?而且在刻刀根本没办法触及的手指之间,也可以清楚的看到凹凸起伏的皱纹。
女人样子的石头,小孩样子的石头,姿态万千表情各异的石头多得数不胜数。每个石头之间的距离不密也不松,大概每个十步左右就有一个。
还有一块只是一根头发的石头。当然,用手使劲一按就断了。
这些石头还有一个很大的特征。
“石头基本上都是没有穿衣服,赤裸着的。”
“哦,有意思。”
关于为什么石头人都没有穿衣服,我对N老师说了我自己看法。简而言之,这些人由于某种特殊的力量而被变成了石头,但是他们身上穿戴的东西却不会随之一起石化。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就是传说中的石目的话……”
那么,院子里面站着的那些石头人就可能都是因为看了那个女人的眼睛所以变成石头的了。但是衣服却没有变成石头,保持着原状留在身上,随着岁月的流失,衣服都风化掉了。最后就只剩下了赤裸的石像。
“但是,衣服是那么轻易就会坏掉消失的么?即使是日晒雨淋,我也不认为会消失的一点痕迹都不留。”
N老师对于这里的主人就是石目这一猜想表示怀疑。
“我没有看完院子里的所以石头人,说不定里面有一些是穿着衣服的。不过,这些赤裸的石头人难道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么?”
“如果顺着S老师的话想的话,没准这里曾经发生过大的火灾。衣服在那时被全部烧光的。”
“也没准是那个女人给脱去的,不过我现在也想不出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
“也有这种可能。不,肯定是这样。肯定是住在这里的这个女人脱去的。因为她需要衣物和布料。”
“为什么?”
“正如S老师所见的,这个家的生活条件十分的简陋。看着眼前明明还可以穿的衣物很快就会腐化掉,不可能放任不管吧。脱下来的话还可以做抹布什么的。这些拼凑起来的被子说不定原本就是谁的衣服呢。不过,我还是不相信有什么石目的存在。刚刚说的话你听听就算了。”
无意中眼睛瞥向被子。被子是由各种不同的布料拼接而成,恐怕是那个女人自己手缝的。突然,两人同时发现了一个细节。
在被子的一角有块红色的部分。只有那一处用的是红色的布料,而且布料上可以清楚的看出绣着一朵大大的向日葵。这个刺绣好像在哪里见过……在照片里!和母亲在照片中穿的衣服一样!叔父也的确说过,那一夜母亲是穿着红色衣服的。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就是石目的话,现在我们看的这个,就说明母亲曾经来过这里。那么她现在应该已经被变成了石头,站在院子里的某处,还保持着年轻时的样貌。
这无疑等于是突然发现了母亲确实死去了的证据。也许是想着了这一点,N老师用安慰的目光看着我。
但我确认为恰恰相反。母亲很有可能因此而摆脱了时间的束缚,可以在石头中永远的保持着美丽的容颜。这一想法使我的心情立即无法抑止的激动起来。
“饭已经做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帮你们把饭菜端到这边来了。”
屋外传来女人嘶哑的声音。虽然门是开着的,但我们完全看不到她的人,她似乎是站在很远的地方叫我们的。N老师起身要去看看那个女人,被我非常认真的阻止了。他应该是初次听到这个声音,但却毫不畏惧的答话道:
“在下是N,刚刚才终于醒过来的,从朋友S老师那里刚刚听闻您对我们的诚挚与和善,真是不胜感激。您说要把饭菜帮我们端过来,也是因为考虑到了我脚上的伤吧。可是这样的话,您不是简直就成了侍者了么。我希望可以和您一起进餐。我们只求您让我们和您同时同地同量的一起进餐就行。太劳烦您费心的话,我们只会觉得于心不安的。”
N老师提出了要三个人在用一个房间一起用餐的建议。我向他做着手势,告诉他我不同意这种做法。
“我很想更多的了解那个女人。”
他边小声的回答我边向我眨了眨眼睛。
女人好像是在思考,沉默了一会之后,接受了这个提议。从她当时的声音听上去,她仿佛已经看穿了N老师的好奇心,只是兴趣盎然居高临下的观察着小孩子们的游戏一样。
“我想您应该从S先生那里都听说了,请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看我的脸。”
告诉了我们用餐地点之后,女人就回去了。
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我问N老师是否有同感,N老师同样从容不迫的说没有这种感觉。
我搀扶着N老师向用餐的房间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女人故意整N老师,用餐的地方和我们住的地方正好是相反的方向。屋里并排的摆着两个很旧的坐垫,软趴趴的,坐在上面反而让人感到不舒服。坐垫都摆在墙边,之间只隔了三十厘米左右。代替碗我们的面前放着木板,上面有两人分的饭菜。面对着食物坐下来,就会呈面壁而背对着房间的状态。这大概是女人特意安排的。我们就这样面对着墙壁坐了下来。N老师因为脚上有伤,所以没法正坐。
视野所及只是一面满是裂痕的土墙。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是那个女人,千万不可以看。
“因为你们希望可以和我一起用餐,所以虽然我知道有些粗鲁,但是请准许我坐在你们后面吃。”
女人好像是在房间的另一侧与我们背对背的坐下了。不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如此。没准她就拿着刀就站在我的身后,而且目的不是为了做饭,不过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勇气回头看。刀不刺下来的话,我也没什么感觉不是么。这么想着我越发紧张起来,心想要是没穿这种脖子后面露着一大块的衣服就好了。
饭菜就是我刚刚在厨房看到的冒着热气的菜粥。虽然只有这一样,但也算是我在这个家吃的第一顿饭。味道很淡。
我们就以这种背对着主人的奇怪姿势开始进餐。寂静的屋子里只能听到我们咀嚼菜粥的声音。我的目光一直无法离开墙上蔓延着的裂痕。有种紧迫感。
冒汗,不只是因为饭太热。N老师和那个女人好像在试探着对方的动向一样都沉默着。但是在这没有交集的视线里我却看到了火花。我小心翼翼的小口小口的吃着粥,心里想着什么声音也不能出。本来我想着吃完了饭放下空的餐具的时候,多少肯定得出点什么声音。这使我感到很害怕。就像垒高的石头即使是遇到因叹息而形成的这样的小风也会坍塌一样,说不定什么不得当的小动作就激起了那个女人想再造两具新石头人的欲望。
不过幸好,餐具都是木质的。不会发出陶瓷的碗所独具的那种“吣”的一声尖锐的声音,正因为这样,才使我的心没有因为过于惊恐而停止跳动。
“我想再来一碗。”
突然,N老师的话使屋里本来仅有的一点点声响也消失了。
在女人回答之前,我紧张的停止了呼吸,筷子僵在空中。
“好的,马上。”
我感觉到那个女人站起来,向我们走过来。突然,面前的墙上映出了女人的影子,吓了我一跳。她果然还是真实存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声音。
N老师保持着面壁的姿势,将手伸到后面,把碗递了出去。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不久他又接着问道。
“您是石目么?”
之后的几秒钟,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而我手中的筷子,还是僵在空中。
“啊,我还以为您会问出什么问题呢,原来也只是问了和别人一样的事情嘛。”
女人的声音中听不出惊讶,冷淡却有饶有兴趣。给我一种错觉,那声音像是源自墙上裂纹中最黑暗的底部,再透过洁白的牙齿飘逸出来一样。
“您是说还有别人和我一样问了同样的问题?”
“是的。”
“那他们后来都怎样了?”
“都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现在禁锢在院子里了。”
女人的这番话好像是凑到我们耳边说的一样,不停的在我的脑海中回响着。
“我应该可以把您刚刚的话理解为您自己承认您就是石目了吧。不过我一直相信,那只是一个传说。我是不会轻易相信您所说的话的。”
“那么,您要看看我的脸么?”
过了好久N老师都没有做出答复。“不”,他最终回答道。与此同时,女人走出了房间,大概是盛粥去了。
我斜眼看向N老师,与他目光对视。
“说不定事情是有万一的。”
一股难为情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
“也就是说你承认那个女人就是石目喽?”
“不,我不这么认为。不过我也不会去看她的脸。”
女人盛了粥回来,再次站在我们的身后。她的眼睛总不会长在脚上吧。我最大限度的别过脸,尽量不被发现的看了看她的脚。
我看到了丑陋而年老的脚尖。并没有穿着袜子,脚只是被深色的布包着,像是岩石被凿子凿过而变成这样的一样。
《石目》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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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目(2)
四
从开始在这个家里住下开始,已经有一周了,一直无法和山下取得联系。很幸运,N老师的腿并没有骨折。现在已经恢复得柱着拐杖可以自己一个人行走了,但是走山路的话还是不行,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修养。
不过,就算是他的脚好了,我们也没有打算要离开这里。最初决定来山里是来寻找我母亲的,现在目的还没有达到。
太阳升起来了,在阳光的映照下周围弥漫着的雾气也闪着金色的光辉。每天都雾蒙蒙的,没有一天是完全放晴的,周围环绕着的山峦一直都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影子。我仔细的检查着那些石像,一座一座的寻找我的母亲。石像有很多。石像上都没有穿衣服,所以看上去区别都不大。有的时候甚至会一座石像重复看了两次,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在每座看过的石像上都做了标记。在那些看过的石像的脚下写上一个我名字的头文字字母S当记号。
想找到母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天,像每次一样,我在偌大的院子里走来走去看着一尊尊的石像。又在一尊石像的脚下写下S的记号后,我坐在地上休息。刚刚做记号的是一尊年轻女子的石像。石像跪在地上,看着夕阳的方向发呆。如果她穿着衣服的话,大概就能知道她是哪个时代的人了吧。平和的表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修长的头发还保持着飘舞在风中的样子就被变成了石头。看着这恐怕人类是无法再现出来的一根根美丽秀发,我的手不自觉的抚了上去。就在马上要碰到却还没碰到的瞬间,针一样的石头丝就断掉了,撒了一地。心中流过一丝懊悔。
顺着女人目光的方向望去,视线所及是一片山丘。坡度很平缓。多余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在雾中可以看清的范围里只有沙石和将地面掩埋了的无数的石像。无声的世界在无限的蔓延着,难道,这里已经不是人间了么?
我站了起来,继续开始检查这些相互比邻的石像。
几千位动作静止的人。初次见到这样的景象时的惊讶是难以忘怀的。要在如此多的石像中找到母亲,这种困难程度让我感到绝望,但同时又有些许感动。
我在寻找母亲的同时,也在顺便探索着周围的地形。最终我发现,这里是一个被山环绕包围的盆地,没有可以去山脚下的路。
女人家的前面,横着一条碎石路,我和N老师就是从路的一头来的。但是,说起路的另一头连着何处,其实这条路画了一个巨大的弧线,从我和N老师摔下来的斜坡下穿过,又回到了这个家里。也就是说,在这个浓雾弥漫的盆地被一个呈巨大的环状的小路所包围着。在这条路上,不论向着哪个方向走下去,最终都会来到女人的家中。
只是绕着小路走上一周,也要花去整整一天。石路的一侧是朝向盆地的中心的,目之所及基本都只是沙子和石头的世界。不过,这种毫无情趣的世界也不是无限蔓延的。走着走着周围的景物就变成了杂木林,还可以看到耕地和水田。眼睛恢复了对黑白以外颜色的知觉,而且还看到了做饭用的收割好的农作物。背着N老师下山的那天,太阳下山之间我们看到的景象就是这一带。
盆地的外侧有的地方是很陡的斜面,有的地方张满了密集的树木,完全不可能爬上去。就像一条天然的门槛,一旦垮了进来,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了。
途经一架小桥。短短的石制桥。桥上的三分之一都被青苔覆盖着,桥下有一条细小却湍急的溪流。在那个女人的家里吃过一次鱼,她肯定有在这里架网。
女人说她知道下山的路。这个出口到底藏在哪里呢?总觉得她似乎是以要等朋友的腿痊愈为借口,不想告诉我们。
和女人一起吃饭仍然是一如既往的考验着我的心脏。但是,渐渐的我已对此有了耐性,可以开始享受饭菜了。面对墙壁正襟危坐,吃着料理里的桃子。屋子的周围种着五棵桃树,时不时的有些成熟了的桃子可以吃。这里结的桃子很甜,也不涩,简直就是理想中的桃子的味道。
有时,正吃着饭的时候,女人会向我们打听山下的样子。不,应该说是人世间的样子更恰当。我和N老师会向她介绍科学是如何的发达。她会安静的听着。当然,那时的她脸上是怎样一种表情,我们不得而知。对于这样一直生活在深山里的人来说,外面的世界到底给她一种怎样的印象呢?
“听了您说的关于外面世界的事情,我实在是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按二位所说,在那里有数不清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这是我无法想象的。那么多的人同时行动,同时说话,难道二位不觉得恐怖么?”
我还是告诉了那个女人关于我母亲的事情。因为我觉得这么一直瞒着也没什么好处。
“来到这里的人全部都变成了石头。您的母亲恐怕也是如此。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这里有一间仓库你可以去看看。没有上锁,变成石头的这些人当时所携带的物品都收在那间仓库里。”
仓库的们发出了沉重的声响后被打开了。混着各种怪味道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使我每呼吸一下,都觉得胃要痉挛。
我想起了我自家的仓库。里面存放着农耕的耕地机,还有推着一些洋葱,芋头之类的东西。四周散落着稻草,充斥着恶臭。
仓库很大,都够做宅邸了,里面是一片漆黑。没有用来采光的窗户,在我打开这扇大门之前,仓库里似乎一直是密闭的状态。东西被凌乱的堆砌成了一面墙,被浓雾削弱的阳光浅浅的从门口照进仓库,和杂物交缠在一起。净是些很古老的东西,好像一碰就会崩溃化成尘土一样。
巨大的空间,就连太阳也无法将里面完全照亮。我用带来的打火石和打火金点擦出火,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来照明。这些东西都是那个女人给我的。这个家里面没有电灯,貌似这个女人晚上都是靠点蜡烛来照明的。
稍微往里面走了一点,但是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高高的天花板,漆黑的环境,简直就是一个好像宇宙空间一样的迷宫。要借着这点颤颤巍巍的烛光寻找母亲的遗物,简直就像在稻草堆成的高山里寻找一根针一样的难。而且说起来母亲当时到底带着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说不定还很有可能什么都没带就上山来了。即使是找到了母亲带的东西,也不可能因此而知道母亲到底在哪,只能证明母亲的确来过这里而已。
还要向脚不方便的N老师汇报我所看到的情况,所以决定还是先离开仓库。他为了使脚上的伤可以尽快痊愈,每天都安静的呆在屋子里不敢动。不过最近终于还是败给了好奇心,为了去看变成石头的人们而开始在院子里散步。柱着那个女人给的手杖,一根好像是神仙用的一样的手杖。他到现在还是不肯相信那些石头是由人变来的。
不知不觉的就回到了入口处,吹熄蜡烛。火焰瞬间变强,之后熄灭了。一瞬间,在火焰的反射下,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惊讶的觉得我似乎是在这些古物中看到了电灯的开关。
反光的东西有一大半被埋在杂乱的物品堆里。是一部很古旧的宝丽莱一次成像照相机。刚刚那一闪似乎是闪光灯的反射镜反射出的光亮。
我伸手去拿,试图把照相机从杂物堆里拽出来,这引得相机上面压着的东西纷纷掉落了下来。相机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紧紧地连着一个女用的挎包,我在看到这些东西后马上就明白了这是谁地东西。照相机已经坏掉了。挎包里只有一张古老的照片和一个化妆盒。但是,这样就足够了。
化妆盒里有一面镜子,我想说不定这还能派得上什么用场,于是带在了身边。我发现这个家里没有镜子。至于为什么没有镜子,我想是很好理解的。
看上去照片是在房间里照的。照片里妈妈和孩子都笑着。作为背景的那间屋子,还隐约在我的记忆里残留着一些影子。闭上眼睛,母亲唱的那首久违了的摇篮曲的歌词再次回响在耳边。我轻轻的把相片抱入怀中。
“我了解你相信那些石头本来都是活生生的人的心情。我在看到那些石像的时候,老实说心里也觉得有些恶心。”
“是么?我反而觉的有些感动。”
我和N老师都呆在我们的房间里。N老师一边换脚上的绷带,一边笑着向我耸耸肩。
“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比较受不了写实的画或者是雕刻之类的东西。特别是音乐教室里面挂的那些贝多芬,毕加索的画像,很是讨厌。不过我倒是比较喜欢福泽谕吉的画。”
“你是说墙上的画像啊。不对,音乐教室里没有毕加索的画像吧。”
他边说着边往脚上抹那个女人自己配置的药膏。这药效果非常好,他的脚现在已经肿得不是那么明显了。
“总之,我现在还是不相信那个女人就是石目。虽然我对雕刻不是很了解,但是我觉得那些石像是人工雕刻出来的。喂,相信什么目光对视就会变成石头,这可不是精神正常的人干的事情啊。”
“但是,你还不是不肯看那个女人的脸。”
“对,不看。因为就是不信但是我还是会胆怯不敢看。不过,如果我自己也变成石头了的话,那个时候说不定我就信了。
很快又到了吃饭的时间。
N老师问那个女人平时每天都是怎样过的。”
“一般都会在田地里,或者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如果我要是在田地里的话,还是不要因为疏忽而靠近我比较好。因为即使离得很远,如果看了我的眼睛的话,最后还是都会变成石头的。”
女人用她那一如既往的声音回答道。N老师有怎样的感受我不知道,但是当我听她说话的时候,每一句都让我紧张万分。如果真的有听神说话的巫女的话,那么她一定每一次都在体验着我刚刚的那种紧张。
恐惧。虽然到目前为止都还好,但是,之后还会说些什么完全不知道。这种未知感让我觉得恐惧。
“承蒙您的关照,真是怎样都不足以为谢。我的脚伤能消肿到今天这种程度,也全都多亏了您配制的药膏。但是,对于我来说,还是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您就是石目。我请求您,可不可以就在我们的眼前让我们看看您将什么东西变成石头的瞬间。”
听了他的建议,我差点把筷子扔掉。
“N先生,您真是一位有趣的人啊。但是,可不可以请您收回您刚刚的提议。”
“出于好奇心,我的做法可能实在不太妥当,但是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添麻烦了,可不可以请您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
沉默了一会,女人做出了回应。
“N先生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么我也就改变我的决定吧。吃过饭后,就请到种在玄関附近的桃子树下来吧。”
按照约定所说的,我们来到了桃子树下,但是女人却没有出现。
“请就保持着现在这样,看着桃树的方向。”
身后响起了女人的声音。背后踩在石头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可以回头看。
“一会儿会有小鸟来啄桃子吃。我就把它……”
变成石头给你们看。
女人的声音像是就在耳畔响起。呼吸的声音也随着空气传来。我凝视着桃树,压抑着想要转头去看的冲动。
终于,如女人所说,一只小鸟飞了过来。小鸟长着一身洁白柔顺的羽毛,在枝头轻巧的跳来跳去。小脑袋灵活的动来动去,然后悠闲的从树枝上跳落到一个成熟了的桃子上。
一瞬间,小鸟向我们这边瞥了一眼。确切的说,恐怕是瞥到了站在我们身后的女人的眼睛。
一时间,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桃子一下子从枝头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还保持着小鸟站在上面的状态。
“我田里还有活要干,先告辞了。还有,N先生,为了不对您脚上的伤产生不利的影响,还是尽量不要走动比较好。”
身后响起女人离开的声音。
我和N老师捡起了地上掉落的桃子。虽然随着桃子掉下来,小鸟和桃子已经分开了,但是,在掉下的那一刹那,小鸟的的确确是站在桃子上的。桃子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上面有一些被小鸟啄过的痕迹和刚刚掉下来摔出的痕迹。但是,现在小鸟虽然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却已经不能再动弹了,颜色也由白色变成了灰色。
拾起来放在手中掂量,真切的感受到的确已经变成了石头。柔软的羽毛也变成了坚硬的石头,本应温热的体温也消失了,变成了冰冷冷的一块。很重。
“桃子会从枝头掉下来大概就是这重量的原因吧。小鸟活着的时候很轻,但是突然变成了重量很大的石头。桃子大概就是经不住这突然额重量变化,所以掉下来的。”
N老师淡淡的解释道。
“你承认那个女人的力量了?”
他虽然有些懊悔的样子,但是眼睛里还是闪烁着光芒。
“不,绝对不承认。这一定是在做梦。我一定会让你看看这个梦到底会做到几时。现在我的好奇心反而是越发无法抑止了呢。对了,S老师,你说过在那个女人的房间里见过一个小木盒子是吧?”
“是在我刚刚在这里醒来的时候的事情了。我正在四处寻找这里的主人,无意中进了那个女人的房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小木盒子。”
“啊,关于石目,在不同的地方流传着很多各种各样的传说。比如……”
“有的人说,可以把生物变成石头的眼睛其实是另外的一对假眼睛,而真正的眼睛被她藏在怀里。是吧。”
“而且,如果真正的眼睛被刺穿的话,最后石目会因为过于悲痛而自己变成石头。”
“你是想说箱子里实际上装的是女个女人真正的眼睛?”
“你说过那个箱子被小心的保护着,并且被装点得像祭祀一样对吧。那个女人如此宝贝的一定是那个盒子里面放的东西。按照传说所说,那里面藏的说不定就是那个女人的死穴。”
看着他兴奋的目光,我就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难道你是想趁着那个女人不在的时候潜入她的房间里看看箱子里放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那个女人不是正在田里么。”
他的表情分明是在说:这样好的机会岂能放过。我把小鸟放入怀中,潜入了女人的房间里。一如之间一样房间里仍然是什么也没有,但是不同的是,记忆中的那个小箱子却不见了。
“你确定是这间屋子?”
看着他兴奋的目光,我就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难道你是想趁着那个女人不在的时候潜入她的房间里看看箱子里放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那个女人不是正在田里么?”
他的表情分明是在说:这样好的机会岂能放过?我把小鸟放入怀中,潜入了女人的房间里 ,一如之前一样房间里仍然是什么也没有,但是不同的是,记忆中的那个小箱子却不见了。
“你确定是这问屋子?”
这个家里面有多得数不尽记不清的房间,但是,我肯定就是这里没错,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木质的台子,还放有蜡烛,只是本应在上面的小箱子却不见了。大概那个女人猜到了我们想要做什么了吧。一定是她把箱子藏了起来,或者带在了身边。
N老师脸上的表情中混杂着一丝失望与兴奋。
“看来她是非常不想我们看到里面的东西啊。如果说来到这个家的人只有我们两个的话,到底最后会怎样呢?”
我和N老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深夜。
我正躺在自己的被子里睡觉的时候被N老师摇晃了起来。他的手中握着一根点燃的蜡烛。
“怎么了?”
“我打算去一下那个女人的房间。我想白天之所以小木箱会不在肯定是她放在身边带到田里去了。但是,现在她放松了戒备睡着了。所以小木箱肯定已经又放同到S老师之前看到的地方了。”
“难道你是想趁那个女人在屋里睡着的时候,悄悄潜进她的房间里面去看箱子里的东西?!”
“我会尽量努力不把她吵醒的。”
我拉住他。
“这样做太危险了!”
“那个女人岁数肯定很大了。如果是我爷爷的话,就是我在他耳边叫他都不会醒过来。那个女人睡着了估计也一样的。而且,光着脚的话应该没问题的。”
“我可不跟你一起去。”
“我又没叫你一起来?嗯,你就期待着我回来汇报箱子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吧。”
N老师消失在门后。
我盖上被子,等着他同来。睡不着。就这样,直到天亮他也还是没有回来。
差不多是吃早饭的时候了。我一个人向吃饭的房间走去。N老师一夜都没有回来,这使我心中不好的预感也愈加强烈。
吃饭的时候,N老师每次坐的地方没有放坐垫。早饭也只准备了我一人的份。
像往常一样,我面对着墙壁端正地坐好,然后感觉到身后有人走了进来,是那个女人。不得不单独和这个女人相处,让我感到十分恐惧。
那个女人坐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后脖颈。没错,我可以感受得到。脖子好像被电熨斗烙过一样,火辣辣地热了起来。但是,又不能同过头去看,我只能看着墙壁上的裂缝不停地冒汗。
“我对那个人很失望。”女人打破了平静,这话让我感到窒息,好像肺被人抓着一样。“我明明对他这么好,他却做出如此残酷的事情,让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女人的声音乍听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是却透露出一股难以察觉的颤抖。从她的声音里我充分感受到了她带来的危险,一时间我感到血液统统冲到了头顶。
“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想你大概可以猜得到吧。”
努力抑静住嘴唇的颤抖,我勉强挤出一句话。
“我要听你亲口说。”
“他昨天晚上被变成石头了。具体过程我想也不用我多说了吧。我实在是对这个人的人品表示怀疑。亏我为了让他的脚可以快点好起来,还特意用心地配制了药膏。受到这样的背叛我真是感到意外。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我就不带你们回家来了,我实在是为我的好心而后悔啊。”
女人平淡的语言不断压迫着我的心脏。
女人又指责了一会儿N老师的行为,然后开始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早餐。当然,还是互不相对的。
“变了了石像的N老师现在在哪里?”
“到我房间门口来你就明白了。”女人停顿了一会儿说道。
“S先生,我相信你和N先生不同,是不会辜负了我的用心的。 我希望不会再发生像昨天晚上那样影响我们相处的事情了。”
感受到了女人灼热的日光,我拿着筷子的手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是一种让我觉得像我的后背上爬满了蛆一样的粘腻的视线。
“如果我再这样住下去会使您感到不快的话,请您直接跟我说、N老师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可以自己一个人下山去了。”
“找到您的母亲了么?”
“没有,”
“我不是说了么,在您找到您的母亲之前,请安心住在这里。我对您十分信赖,所以衷心期望您可以长时间住在这里。或者,您是不是对在这里的生活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呢?”
“完全没有不满意的地方。气候又好,又很安静,住得十分舒适。而且您对我也十分好。”
实际上,说在这里过得很舒适的确是我的真心话。
“那么为什么还一定要下山去呢?永远住在这里也没有关系的。”
也许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在女人平静的声音中,透着些许满足。
我咬了一口桃子。说实话,对于甜甜的桃子,我也觉得有些腻烦了。
“在这里的话可以看得很远吧。”我对着石像问道。
N老师并没有回答。
吃过早饭后,我走到女人的房间前,他正伸直了腿坐在那里,右手握着一根手杖,左手放在胸前。
最终手杖还是没有从已经石化了的手上上掉落下来 。他脸上浮现着会心的微笑,视线朝向指尖。看着这样的他我可以想象当时也许他手中正捧着那个小箱子。 而就在他要将盖子打开的那一瞬间,那个怪物醒了过来。
我实在无法忍受把N老师放在女人的房门口做摆设,于是花了半天的时间把他移到了院子里一处视野比较开阔的地方。不过毕竟是在浓雾之中,视野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众多的石像之中,只有他一个人是穿着衣服坐在那里的。
我今天也和平时一样开始寻找我的母亲。地面上标满了表示检查过了的“S”的记号,我想就是把这里所有的石像都检查一遍,大概也不会再花上太长时间了。在找到母亲的面孔之前,我只要在没有标记过的石像中寻找就可以了。
但是,这些看似有限的石像,却好像有无限多。从我和女人单独吃饭开始,已经过了有一周了,可是我还是会不断发现没有“S”标记的石像。在我的预想中明明应该已经看过所有的石像了,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总会还剩有没有看过的。还是没有找到我的母亲,心中的焦躁感在逐渐膨胀。我觉得好像是迷路了。
我就好像一个梦游患者一样,在浓雾中四处乱转。这些不能动的石头人的影子就像亡灵一样若隐若现。除了沙子就是石头。完全看不到有生物的影子。只是,有的时候有巨大的蛇吐着红红的信子在石间穿梭。
实在是太累了,我一下子坐在了石地上。正午的太阳透过迷雾,一丝微弱的光芒将周围染成一片白色。但是,心中却是无限地黑暗,一点点的光亮都找不到。
身后有人说话。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正准备去田里,就看到了您的身影,觉得不和您打声招呼实在是不合适。看您瘫坐在地上,恐怕是太累了吧 。不知道您有没有见到您的母亲呢?”
“够了。就这样一直找一直找地永远没个尽头:每次当我想这大概是最后一尊石像了吧,接着马上就会又有新的石像从雾中显现出来。简直就好像这些人形的石头是从雾中一个一个凝结出来的一样。我只想见见超越了时光,美丽依旧的母亲,哪怕只是一眼。但是,我觉得我已经到极限了。我想我也快该就这样带着遗憾下山去了。”
“我每天为S先生您提供三餐,为了可以和您一起度过舒畅的每一天而煞费苦心。即使是这样,您还是要在还没见到母亲之前就离开这里下山去么?您怎么可能那么迫切地要赶回那种人又多又可怕的地方呢?我劝您还是在这里好好看看这些石头吧。这么壮观的东西只有这里才有啊。听觉上很安静,视觉上又很雄伟。没有人不被这些石头所震撼。即使这样您也还是要离这些石头而去么?”
“我对您所说的话深有同感,但是我在山下还有一个叔父。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我一直这样不回去的话他会很担心的不是么?”
“S先生,虽然实在是很失礼,但是我还是不禁犹豫,到底是不是要告诉您下山的路。我并不是要特意强调我对您的恩惠,但是这样无视恩人的话,把我一个人丢在山里下山而去,这实在是不合情理的行为。您难道不这么觉得么?”
那个女人之后就沉默地坐在那儿,好像是在等着我点头。但是我却根本没有要点头的意思。
“您难道不这么觉得么?”
女人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我越来越觉得女人的声音刺耳。也许,还有一些恐怖。
“嗯,我也这么觉得。”我尽量想和她保持着友好的关系,所以我不得不认同了她的说法。
“我想我也有说得过分的地方,但是这全是为您好的忠告。不管怎么样,请您原谅我的多嘴。还有,我并不是想要永远把您束缚在这里。至少在您找到您的母亲前,请让我照顾您的食宿吧。您见到了您的母亲之后,我就把下山的路告诉您。”
女人站起来走开了。 而我继续在雾中走着,寻寻觅觅地找我的母亲。我有种说不定自己会就这样死在这里的错觉。
女人的话一句一句在头脑中回响,将我的心腐蚀成一片灰色的绝望。也就是说在找到母亲之前我都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了。说起来,当我真的找到母亲的时候这个女人真的会告诉我下山的路么?总觉得她好像很希望我留存这里,为什么呢?寂寞?怎么可能,石目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感情。
那么假设这个女人主要是为了把我变成石头才非要把我留在这里的,她似乎和我一样觉得这些石头十分地美妙。在这里的这些石头正是她的收集品。这里就是她的美术馆。不知道什么时候,当那个女人按下她手中的快门,只要一瞬间我就会被困在时间的车轮中。
想到这里,我心中涌上一阵迷惑。 我心中对于那个怪物到底是不是抱着这样的企图充满了疑问。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的生命应该随时都受到威胁,但是现在看来没有这样的迹象。最重要的是,像我这样的人对于那个女人来说,到底是个怎样的被拍摄对象呢?
找到已经变成石头的母亲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条生路。这种想法为我注入勇气,继续在迷雾中前进。
又找到一尊没有标有“S”记号的石像,是一尊面朝着太阳西沉的方向,跪坐着的年轻女人,平静的表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觉得脚上的力气好像被抽光了一样,跪在了那里,身体变成了和那个女人一样的姿势。我觉得这个女人似乎看到过。我所看过的大部分石像都已经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但是,很偶然,女人平静的表情还仍然残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肯定我看到过这个石像。她的头发飞扬在风中,当我不禁用手去触碰的时候却断掉了。周围沙石地上散落的针状的碎石头就是最好的证据。但是,为什么石像前没有“S”的标记呢?被擦去了,被那个女人擦去了。她肯定是知道了这些标记的意义了。并且,为了让我不停地反复察看这些同样的石像而用沙石把这些标记遮掩起来了。
说不定她把母亲的石像藏到了什么别的地方去了,让我不停地在没有母亲的地方寻找,渐渐削弱我的精力。那个人观察着我因找不到母亲而积压下的不安、焦躁。等我到达极限就快要崩溃的一瞬间,女人就不会再让我逃掉了,就像按下快门一样,把我痛苦的表情永远封存下来。
回想一下石头人的脸,我不寒而栗。有的人表情很平和,也有的人表情很痛苦。说不定,他们的表情也都是那个女人一手制造的呢。大概这种从内向外渗透着感情的石头才是那个女人想要的。
那个女人大概觉得只是把人变成石头还不够完美,于是就巧妙地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素材向理想的方向塑造。
而对于我,那个女人想要的就是痛苦的表情。徘徊于寻找母亲的事情上,但却最终因为无法见到而痛苦不堪。经过长时间这样的过程,当我想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把我挽留下来,然后用某种方法把我变成石头人。这就是她的计策,是她的游戏。
她一定会在已经变成石头的我的脖子上拴上一个标签,在上面写着给我起的名字,会是什么标题呢?说不定是“绝望”什么的。这样的话,我的表情就彻彻底底是按她的设计来完成的了。
我感觉到很快就是那个女人要动手的时候了,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结束这个游戏。在这之前我必须先行动起来。
夜难得的浓雾散去,天空放晴了。到处弥漫着静寂而清冷的空气。借着蜡烛微弱的光亮,我摸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刀刃上已是锈迹斑斑,是否还锋利无法保证。但是如果要找看上去可以杀人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个了。
好像稍稍松懈,我就会这样站着断气一样,夜晚的紧张空气化作无数的手,紧抓着我的脚,束缚着我无法前行。
计划是这样的,叫女人出来,然后猛地熄灭蜡烛,然后用刀杀了她。那个女人的武器是可以在对视中把对方杀死的石化视线。因为这样,我不得不始终闭着双眼。说到底,那个女人的优势就只限于利用她那双眼睛。
而且,这几周在这里和女人共同生活,我知道了,除去用眼睛可以把生物变成石头以外,她没有什么别的特殊的能力。这样的话,只要我闭着眼睛,应该就不会有事的。换个角度想想,实际上,这个女人也就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没什么区别。
如此一来,我需要做的就只是也夺走她的视线,这样我俩就处于相同的条件下了。到那时候,我就把武器藏在怀中,她会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老鼠一样,形势一定是对我更加有利的。
我就靠消灭一切光亮,制造一个完全黑暗的环境来夺取她的视线。我知道这个女人在夜里也是使用蜡烛的。
来到她的屋子前。
“请问有人在屋子里面么?我是S,深夜打搅实在是对不起,不过我有些事情想和您说。”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慌乱地跳着,呼吸也变得急促。
女人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是重要到至于把我从睡梦中吵醒的大事么?”
“是的,实在是太重要的事情,所以在这里隔着门不太方便说。我想是不是可以请您出来和我去别的房间谈一下呢?如果您还心怀一丝的慈悲肯听我说话的话,就请您跟我来吧。”
过了一会儿。
“好吧,我明白了,我就来。”
“蜡烛我已经拿了,您只要这么出来就可以了。”
我转过身背对着房门,身后响起了女人开门走出来的声音。真想马上转过身,把女人的眼睛蒙起来。正如我所希望的,那个女人好像没有拿蜡烛。如果手里拿着蜡烛的不只我一个人的话,计划就会受到阻碍。
在我的身后,女人跟了上来,我们走在朝向庭院的走廊上。在晴朗的深夜里,只有我手中的一丝光亮在闪烁。明明是夏天多虫的季节,但是手中的光亮却没有引来一只飞虫。
我可以感受到身后的女人死死盯着我的后背。真想回身遮住那个女人的视线。我感到如果挺不住的话随时会被那视线吞噬。
我选择了一间位置相对里面一点的房间。因为如果是对着庭院的房子的话,当我吹熄蜡烛的时候月光会透过幛子照进来,这样就会使女人恢复视线。
我们来到了一间条件完全符合我要求的房间。把烛台放在面前,我在屋子中央坐了下来。女人就在我身后不远处。我总觉得那个女人这次好像并没有背对着我,而是用有力的目光紧紧盯着我的后脖颈。
“我最终还是决定要离开这里。”
女人好像是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似的,用质问的语气对我说:
“说出这样的话,S先生,您还真是让我十分失望啊。您还没有找到您母亲的石像不是么?”
虽然她尽量把声音装得和平常一样平静,但是里面却隐藏着急躁。闭上眼睛,我仿佛看到女人强烈的感情像巨浪一样向我压来。恐怕是愤怒和杀意吧。对于我不肯轻易服从而感到不满了吧。
“今天中午的时候,我终于又见到我的母亲了。这真是全都托了您的福啊。我实在不知道现在心中的感激要怎样才能确实地传达给您才好。”
突然身后响起了好像空间龟裂一般的声音。
“你说谎!您只是为了要知道下山的路才对我说出这样的谎言的,不是吗?”
“没有那样的事。母亲就好像我想象中一样美丽地站在那里。在梦幻的雾海中,保持着永恒的笑容。我的心愿终于得以了结,所以我才最终下定决心要下山去的。”
“这不可能,您说的全部都是假的。说不定您看到的石头并不是您的母亲呢!”
我要是不努力保持振作的话,心脏随时都会停止跳动。汗水滑落到脸上。但是,如果我稍有动作的话,说不定就会打破我现在和女人之间的均衡状态而陷入危险之中,所以我连想擦擦汗也不可以。我现在就好像坐在一根细细的丝线上,下面就是无尽的地狱深渊。
“你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情?难道说,你为了要留住我,而把母亲的石像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么?”
“您怎么可以说出这样伤和气的话呢?我悉心照顾当时筋疲力尽倒在路边的您,完全不求丝毫报酬,难道这就是您对我的回报么?”
女人的声音愈来愈高:“您口出狂言,如此不尊重我,实在是残忍的行为,如果您现在马上道歉请求我的原谅也许我还可以考虑。否则的话,就只有请您做好最后的心理准备了。”
我用手捏灭了蜡烛的火焰,瞬间我们被黑暗所包裹。
我可以感受到女人一惊。在黑暗中,我做出了曾无数次在想象中练习过的动作。我猛地站起来,同时抽出了藏在怀里的刀。
我屏住呼吸,紧闭着双眼。就像儿时玩游戏时所做的一样,像蒙着眼睛的鬼,记住自己的身体,就算是身处漆黑之中,也可以感受出自己在屋中具体的位置,靠着衣服摩擦出的声音,可以感受出女人所在的位置。
我用刀刺向刚刚女人所在的位置,刺向腹部的位置。但是,扑空了。
女人从旁边向我的脚扑了过来。女人的手腕很细,就好像某种不知名的动物一佯,意外的,十分有力。我可以感受到女人的手指传出的仇恨、诅咒等等黑暗的感情,好像要从脚把我吞下去一样。我在感到恐惧的同时,仰面倒了下去。
我就这样保持着这个不利又狼狈的姿势,拼命地用刀乱刺。当刀扎到女人的瞬间,我的手指感觉到了一种好像扎到气球时一样的有弹性的阻力。 刀尖刺入皮肤的时候,锈迹斑斑的刀刃划开一个口子,再往里深入,一直到整个刀都没进去,刀柄直抵皮肤。感觉到刀刃好像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大概是骨头吧。我松开了握着刀的手,女人发出像野兽一样的悲鸣。
我连站都站不起来,就这样连滚带爬地向着与悲鸣相反的方向逃去。浓郁粘稠的血腥味将我的头脑染得一片血红。但是,在头脑中的某处却想着,这下那个女人终于完蛋了,于是感到一丝安心。我也不知道到底扎到了那个女人的什么地方,但是从她的反映来看,不可能安然无事。这样逃向森林的话那个女人应该是不会追来的了。
好像听到了什么硬器被击打的声音。我的意识向我发出了危险的警报,是打火石的声音。女人想用些什么东西来点火。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那个女人身上还藏了这种东西。
火被点着了的声音。 那个女人是想用火来照亮屋子。
突然,脸被一个什么强有力的东西挤捏住。大概是那个女人与我面对面,用两只手夹住了我的脸。女人呼出的气喷到我的脸上。她的脸应该就在我的面前。
“快!睁开眼睛!”
女人一边死命摇晃着我的脸,一边语气强硬气势汹汹地向我吼。我面对着女人强悍的语气,拼命集中我仅剩的一丝意识拼死抵抗。
突然,我想起了自己怀里藏着的母亲的遗物,那个母亲用来梳妆的化妆盒。
“我在说你给我睁开眼睛!”
那声音简直就像从深不见底的黑暗洞穴里发出来的一样。女人用沾满血的手摩擦着我的脸。
我小心翼翼不被她察觉地打开了怀中的化妆盒,我心中祈祷着,可以把带镜子的部分送到她的面前。这样女人就会通过镜子对自已目光的反射,把自己变成石头。但是实际上却没有这样。被女人一挡,手中母亲的遗物飞了出去。
女人执拗地要求我睁开眼睛。我使劲摇着头,试图从女人夹着我的脸的手中逃脱出来。但是怎么都不行。我想我大概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我铁了心想,不管事情发展成怎样的状况,只有眼睛是绝对不可以睁开的,即便是被火烧也好,被刀刺也好,我就是不要成为这个女人的石头。
我听到了火焰将房间烧焦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女人的手放开了我的脸,刚刚还在我鼻子前的女人的呼吸,现在也没有了。
不合时宜地,我渐渐听到一个熟悉的旋律。这声音紧紧揪住我的心,就好像是老电影中的歌曲一样。 是母亲曾经唱给我听的那首摇篮曲啊。
我忘记了关于石目曾经模仿着小孩子的声音骗一个母亲回头的故事,当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圈套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呼唤着母亲的名字,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白得有些晃眼的天花板,我躺在床上,手背上插着点滴。四周环视了一下,那个女人不在。幛子丝毫没有被烧过的痕迹,只有窗帘在随风轻轻飘动着。难道,那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么?我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胳膊,确定还有弹性。没有变成石头啊。我放心地舒了口气。
过了一会,护十和医生走了进来,告诉我这里是医院。接到电话得知我清醒过来,叔父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带着花和其他的一些东西跑了过来,我从叔父那里听来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从我和N老师进山那天算起,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了,我们遇到了山难。所有的搜索工作都无功而返。正在对我们是否还活着感到绝望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了我。
两天前,我顺着河水被冲了下来。就是儿时我曾在青苔中捡到手形石头的那条河。被送到医院之后,就一直昏睡不醒,直到今天。当我问叔父N老师的情况的时候,叔父遗憾地摇了摇头。
叔父将带来的花插好,又拿出了一件东西。是一个布袋子。当我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心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这个是在河边找到你的时候,你衣服里包着的东西。”
石头小鸟,和一个木盒子。突然,我仿佛再次置身于那晚那个充满着血腥味被火光照得通亮的房间里。被遗忘的那些画面,好像迸发的火花一样,全部苏醒了过来。
叔父想要打开那个盒子,我慌忙制止了他的动作。并问道:
“叔父,没有别的什么了么?在河里发现我的时候我身边应该还有一块石头的啊。是一块人腿形状的石头。”
我们一直以为是石目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石目。那晚,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并没有被变成石头,而只是看到了一位唱着摇篮曲的年迈的老妇人。
在越烧越烈的火焰中,她向我讲述了她后半生的生活。
在她年轻的时候,因为想要自杀而走进了这座深山,最终来到了这座建造在浓雾中的房子前。那个时候,这里还住着真正的石目。当时石目虽然想要把她变成石头,但是却没有轻易成功。而在这个过程中,对于世界绝望了的她和在深山里一直孤独生活着的石日之间,逐渐产生了友谊。女人在这个她本是想来自杀的深山中,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安宁。
很偶然的,女人来的时候身上带着照相机。大概是执着于自已是个摄影师吧,所以即使是选择了要自杀,也还是无法放下手中的相机。
有一天,她就用这个相机,在没有看取景器的状态下为石目拍了一张照片。石目单纯地觉得这个相机很是稀奇。然而不幸就在那时发生了,女人按下了快门,并把还没有完全显影的白色照片拿给了石目看,
影像渐渐显现了出来。石目对这第一次见到的东西有着浓厚的兴趣,探过头去仔细看。结果,变成了石头照片中的自己,用眼睛的神奇魔力将自己变成了石头。
然而石目的眼睛即使是变成了石头,看到的动物们还是都变成了石头。于是女人想着就这么留下石日的石像的话实在是危险,所以她把自己唯一的已经变成了石头的朋友化成粉末并埋了起来。
从那之后,女人就自己假扮成石目,一直守在这个家里。对于对任何事都绝望了的她来说,这里是唯一可以使她感到平静的世界了。对于那些要破坏这里平静的人,她统统觉得不可饶恕,并用石目的相片将他们变成了石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女人渐渐上了年纪。一天,在女人面前出现了两个看上去是遇上了上山难的人,当听到其中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女人大吃一惊。曾经自己走进这座深山的时候,留在了山下的自己的孩子,现在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已经长大成人。
但是这个孩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上了年纪的母亲的存在。不仅如此,他还深信着自己的母亲已经变成了石头,而且保持着年轻时的美丽容颜。
回首过去,自己曾一直是一个任性的母亲,在孩子与事业间选择了事业。她不知道事到如今要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孩子。与之相比,她宁愿保持着那个留在孩子心中的美好形象不要坍塌,永远不受时间的风化,永远那么美丽地活着。于是女人并没有表明自已的身份与孩子相认,而是把自己伪装成了石目。
最初本是打算当同行的另一个人伤好了之后马上就让他们离开的,但是在共同生活的这些日子里,女人渐渐变得无法和自己的孩子再次分开了,害怕再次回到自己一个人孤独地住在深山里的时候。就这样,女人开始改变主意,决定要把孩子留下,不让他再回到山下去。
火焰越烧越旺,要是再不快点离开这里的话就危险了。
菜刀刺在了女人的大腿上。看她出血的状况,我知道已经是救不了了。她最后请求我帮她把小木盒子拿过来,说是想在死之前最后见一眼自己的朋友石目的容颜,原来那个盒子里面放的是石目的照片。把小鸟变成石头的那次。我想她大概就是在我和N老师的身后用藏在怀里的石目照片做到的吧。
为了取回盒子,我穿过四处蔓延的火焰,冲进了她的房间。她并没有把盒子带在身边,而是依旧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从这点看来,她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打算过要把我变成石头吧。
我把盒子交到她的手上,然后转过身去,身后响起了一声叹息。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拥有如此美丽的容颜?
终于,女人的呼吸声消失了,变成了石头。菜刀划下的伤口成了石头上的裂缝。变成石头的腿沿着裂缝断了下来,滚落在榻榻米上。
我将她手中的相片再次放回盒子中,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去看那张照片。N老师在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夜,恐怕是成功地看到了这盒子中的东西了吧。他之所以会双脚平放着变成石头,大概就是因为他成功偷出了盒子,安心地坐在屋外打开了盒子吧。而他凝视着指尖的姿势大概是因为手上夹着那张照片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已经站在了铺满沙石的院子里了,光着脚,注视着已经被烧得坍塌的房屋。之后的事情我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隐约还有一些印象的,就是我双手抱着石化了的母亲的腿,在月光下,在石像林立的迷雾中,光着脚向前走。
我到底是如何跳入那条河里的呢?是要自杀么,还是在混乱的思考中意识到了这条河才是通往山下的正确之路呢?
那个盆地被一条呈封闭状的环形小路所包围着。但是奇怪的是,这里只架有一座桥。如果这条河是横贯盆地的话,应该有两座桥才对。如果只有一座的话,要不就应该是这条河发源于这个盆地中,要不就应该是这条河终止于这个盆地中。但是看起来这两种情况都不是。整个空间似乎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被连接起来。结果,原来这条河才正是走出这里的那个门槛。如果把这个盆地比作子宫的话,那么这条河,就是产道。我小时候在河边捡到的那块石头,应该就是顺着河水从上游冲下来的。
叔父说在河边发现我的时候我手上并没有抱着什么腿形状的石头,大概是因为在被水流冲下来的途中掉了吧。
我被移到了合住的大病房里。住在我旁边床上的小孩子指着我身边的小鸟石头说:“这个好棒哦。”
“就好像是活的一样是吧。”我边说边把石头小鸟递给小孩子看。
作为答谢,他给我看了他自己画的一张妈妈的肖像。是一张孩子气十足的画。但是我却觉得这幅画比我目前为止所画过的任何一幅都要美。
我告诉那个孩子我是一位美术老师,于是他问我,要怎样做才能把母亲画得更好。我对他说:“不要为了完成画而画,只要一心一意想着这是为了妈妈而画的就可以了。这样的话,妈妈看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出院之后我每天都会到河边来。
有时会想起现在已经被烧成废墟的那个家,想起那位年迈的女人。让我吃惊的是,每当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心中是满满的怀念。
现在,我还在犹豫着要怎样处理我手中的那个小木盒子。要不要打开呢?到底怎么做才好呢?我也希望在死前看一看那张照片上的人。也希望在死之前被变成石头,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总是一边沿着河畔漫步,一边注视着河底。附近的人看到我时总是会问我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会回答他们:“是的,我在找妈妈的那截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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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火星方式 | 艾·阿西莫夫 | 《火星方式》作者:艾·阿西莫夫
太空船内,介于仅有的两个房间的窄通道上,玛利欧·艾斯特班·理奥兹就站在门口,很不高兴地看著泰德·隆正努力地调整影像控制板。隆先是顺时针方向转了转,再往逆时针方向试了一阵。但影像仍是模糊不清。
理奥兹知道影像模糊的原因,他们已距地球太远了,并且正面向著太阳的方向。不过他认为隆应该不清楚这回事。理奥兹在门口站了会儿后,低头侧身挤入了门口,如同“啵”的一声地拔开瓶塞一般进来厨房。
“接下来又是什么了?”他问道。
“我想我应该可以收到希尔德的演讲。”隆说道。
理奥兹将他的屁股靠在桌架上,从他头上的架上拿起一瓶锥罐牛奶,并施压让瓶口自动弹开。他轻轻地摇著瓶子好让牛奶变得暖些。
“为什么?”他说著说著,将瓶立起并大声地吸著牛奶。
“我必需要听。”
“我认为你在浪费能源。”
隆皱著眉抬头说。“照惯例是允许自由使用个人影像机的。”
“要有合理的理由。”理奥兹反驳。
他们四目针锋相对。理奥兹有著细长的身材,削瘦的脸颊,几乎就是火星拾荒者的特有典型外貌。“拾荒者”是出没在地球与火星间的太空航道上的太空人。尖锐的淡蓝色双眼嵌在褐色的脸上,穿著环有白色合成皮毛外翻领子的深色夹克。
隆看来更苍白与瘦小,有著“爬地虫”的特徵,即使火星人之第二代的他不能称为一个真正的地球人。爬地虫指的是对地球人的蔑称。他的领子内翻,而散开著深褐色的头发。
“你所谓的合理是什么意思?”隆不愉快地问。
理奥兹的薄唇拉得更薄了。“想想我们这趟都还没赚回本钱,照这样看来,任何的能源流失都是不合理的。”
隆说,“如果我们是在浪费钱的话,最好乾脆就回你的贸易站好了。反正这艘船是你管的。”
理奥兹摸摸他脸上的胡渣,咕哝了几句,然后转身走向门口,他的柔软厚重皮靴使他走起来没有声响。他在门口停下来看到恒温器,然后生气的叫著。
“我认为已经够热了,你自己以为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40度还不是太过分吧。”
“对你,或许是这样。但这里是太空,不是铁矿坑的温暖办公室!”理奥兹立刻将恒温器调到最低。“太阳的热度就已经够了。”
“厨房不会被阳光照到。”
“热会渐渐透进来,混帐。”
理奥兹步出门口,隆一直盯著他好一会儿,然后继续调他的影像。他没想再去调恒温器。
影像还是跳动得很严重,但勉强还能观看。隆从墙上拉了张折叠椅来坐,引颈期待著正式宣言的发布。画面上,一阵短暂的沉静后,布幕分开了,灯光一照,镜头逐渐拉近那张熟悉的蓄胡脸孔。
即使因二千万哩间的电子风暴所造成的收视杂音,演讲者的声音仍是令人印象深刻:
“朋友们!我的地球同胞们…”
理奥兹步进驾驶舱后,见到无线电讯号正在闪烁著。有那么一会儿,他感到有点内咎而手心冒汗,因为在理论上,当在值勤中时是不该任意地离开驾驶舱的,虽然所有的拾荒者都没有这么做。然而,若他们认为这个空间应该是清净的,而花个五分钟跑去喝个咖啡,却刚好错失“目标”,这将会是拾荒者们最大的恶梦了。
理奥兹打开了多频扫描器。虽然他知道这也可以算是能源的浪费。除了在这条航道上其它远处太空船的回波外,太空是非常的清净的。
他拉起无线电通讯回路,礼查·史文森的金发、长鼻影像出现在萤幕上。他是往火星方面太空船的共同驾驶。
“嘿,玛利欧。”史文森问候。
“嗨。有什么新消息吗?”
他跟史文森的下句通话间有著一秒钟的延迟,因为电磁波传播速度并非无限快的关系。
“我过了麻烦的一天。”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找到了一个目标。”
“那很好呀。”
“当然了,如果我有把它给套上。”史文森阴沉沉地回答。
“到底怎么了?”
“混帐东西,我航错方向了!”
理奥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幸灾乐祸,他说:“你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都是我的错。麻烦是因为舱壳正离开黄道面。你能想像会有一个驾驶员无法放开固有的追寻模式吗?我当时怎会知道?我测出了舱壳的方向,并且假定它会顺著一般的轨道去行进,如果是你不会这样吗?于是在推测出了与它的交点,我就沿这条线航行。但五分钟后却发现居然跟它愈离愈远,侦测雷达的渐弱回声发著可怖的声响。然后我乾脆顺著它投射的轨道去追,不过一切都太晚了。”
“还有其他的家伙去追吗?”
“没有。它是离开黄道面,而且永远会朝这个方向飘下去。但这还不是令我最厌烦的,因那只不过是个内壳罢了。不过我实在很不想告诉你,我到底在加速时浪费了多少吨的推进料而徒劳地返回太空站。你或许该听听卡奴特是怎样刮了我一顿。”
卡奴特是史文森的哥哥跟夥伴。
“气疯了?”理奥兹说道。
“气疯了?他恨不得要杀了我!你知道我们已经出航五个月却卡在这里。”
“我知道。”
“那你们的情形如何,玛利欧?”
理奥兹啐了一声。“也就是这么多了。近两周来收了两个舱壳,不过我每追一个都要费六个小时的工夫。”
“弄到大的吗?”
“少开玩笑了。降落弗伯斯后我才能去秤看看多重。这是我所经历最糟的一趟。”
“你这趟还要待多久?”
“对我而言,我们明天就可以结束了。我们也不过出来两个月,但我却受够了隆。”
由于电磁延迟对话停顿了一会儿。
史文森说:“他怎么了?我是指,隆他这个人。”
理奥兹向身后看了一眼,他可以听到从厨房传来小小的影像杂音。“我就是拿他没办法。他从这次航行一开始就问了一个星期的话:‘理奥兹,你为什么要当拾荒者?’我盯了他一眼说:‘为了讨生活。你在想什么?’我的意思是,这算哪门子愚蠢问题呀?为什么有人是拾荒者?
“不过,他对我说:‘不是这样子的,玛利欧。’你听他告诉我:‘你之所以是拾荒者是因为这是火星人方式的一部分。’”
史文森说:“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理奥兹耸耸肩。“我没想去问他。现在他正坐在那儿,听著从地球来的超微波传送。他在听一个叫希尔德的爬地虫的演讲。”
“希尔德?一个爬地虫的政治人物,一个议员还是什么的,是吗?”
“没错,至少我以为是这样。隆一直都在做这方面的事情。他带了大约十五磅的书上来,都是有关地球的。你知道的,几乎是极限的载重了。”
“呃,他还是你的夥伴。说到夥伴,我想我该回去工作了。如果我再弄丢了一个目标,这里就会发生一起谋杀案了。”
说著他就结束通话,而理奥兹身子往后一靠。他看著脉波扫描器上的平坦绿线,然后再试了一下多频扫描器。太空还是十分清净。
他感觉好一点了。如果你身边的拾荒者一个接著一个收进了舱壳;如果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将名字焊在舱壳上,那么你就只有诅咒的分了。接著呢,他要设法压抑厌恶跟隆继续工作。
跟隆组合是件错误的事情,和新手在一起总是错误的。他们认为他们要的是对话,特别是隆,有著自己对火星的一套理论,而且认为火星是人类进步之伟大的新角色。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人类的进步:火星方式;创造性的新生代。但理奥兹不要谈论这些,他要的是一个“目标”,一个可以属于他自己的舱壳。
不过实际上他也别无选择。隆是火星矿业上优秀与知名的高薪矿业工程师。他是桑柯夫主委的朋友,并且也出过一两次拾荒的任务。在他还没有尝试前,你无法断然拒绝一个人,既使看来是多么地滑稽。为什么这样一个有舒适工作与高所得的矿业工程师,会想要在太空游荡呢?
理奥兹从未过问隆这个问题。拾荒夥伴被迫太亲近,反而引不起任何的好奇感,或说是出于安全感。但是隆却谈得太多,所以他也等于回答过这个问题。
“我必需要到这里来,玛利欧。”他谈到。“火星的未来不在于矿产,是在太空。”
理奥兹曾想过有没有可能只有自己一人出勤。每个人都说不可能。即使排除一个人必需要睡眠或是做些私人杂务的情况外,众所皆知,就算是短时间内,在太空中单独一人将造成情绪上无法忍受的沮丧。
而伴随一位夥伴使得六个月的旅程可能成行。一批固定的船员当然更好,但没有拾荒者能在一趟任务里付得起这种费用,推进料是最主要的开销!
就算两个人都觉得太空不好玩。通常你要在每趟旅程换个夥伴,然后你可以找跟某人搭档得久一点。看看礼查和卡奴特的例子,因为是兄弟,所以在每五到六次旅行就会搭配在一起。每次当他们又成为搭档,经一周后就是火气上升,互相敌对了。
好啦,现在太空清净了。如果理奥兹回厨房跟隆拌个嘴,他会觉得好过些。他也可以就此显示他是个太空老手,能够随时处理太空的突来状况。
他站起来,走了三步,到了连接这两个房间的短窄的走廊上。
理奥兹再度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隆还是专注在那斑驳的萤幕上。
理奥兹很不高兴的说:“我刚把恒温器调高了。如果我们两人共用就不算太浪费了。”
隆点了点头。“如果你喜欢的话。”
理奥兹有点迟疑地向前进了一步。太空很清净,所以管它的雷达跟扫频器的绿线。他说道,“那个爬地虫都在说些什么?”
“大部分是有关太空旅行的历史。虽然是老生常谈了,但他表达得不错。他用了彩色动画、照片、老纪录片跟其他一堆辅助的设备。”
当隆在解释时,萤幕上的那个蓄胡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太空船的侧面图。红点标著彩图上太空船的各个部分,希尔德的声音再度出现。他介绍著太空船的贮藏室、质子微反应堆、类神经机械电路……
接著希尔德重现于萤幕前。“但这只是太空船的舱头而已。是什么推动了它?什么力量让它脱离地球?”
每个人都知道答案,不过希尔德的演讲有著一股魅力,使得太空船的推进似乎成了不为人知秘密一般。即使理奥兹也感到某些悬疑,虽然他生活中的大半都花在太空旅行上。
希尔德继续说道:“科学家用几个不同的名词,有人称它为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定律,有人称之为牛顿第三定律,还有人称之为角动量守恒。但实际上不需要管这些名词,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常识。当我们游泳时,我们将水往后拨就能前进。当我们走路时,脚向地面推就能前进。当我们驾著旋转飞机,我们将空气往后推也就可以向前飞行。
“除非有东西向后推,就无法向前移动。这就是一则古老的规律:『你不能无中生有。』
“现在想像飞离地球的上万顿的太空船。要能升起,就要有东西向下移动。因为太空船非常重,就要有相当大量的物质向下移动。事实上,没有太空船能有如此巨大的空间来容纳这些物质。我们需要有种特别的设计来推动它。”
希尔德再次消失而太空船的图片又出现。太空船渐渐缩小而有个截状锥体从后浮现。图片上打出了几个淡褐色的字:被抛出的物质。
“但是现在,”希尔德道,“太空船的总重是有增无减。你就必需要有更愈来愈大的推力了。”
太空船缩得更小,而另一个大的船壳出现,而后又是一个更大的船壳加入了画面。船身平移,舱头在萤幕上形成了一个闪亮的红点。
理奥兹说:“白痴,在教幼稚园呀。”
“至少对他的听众来讲不是这样子,玛利欧,”隆回答。“地球不是火星。在地球还有十亿以上的人没有真正见过太空船;也不知道太空船的基本知识。”
希尔德又说:“当这个最大的船壳的物质用完后,这船壳就会分离,然后抛离船身。”
画面上最大的船壳松开,然后游出萤幕范围。
“接著第二个船壳也是这样,”希尔德道,“然后,如果是长途旅行,最后一个也发射出去了。”
太空船只剩下一个红点,消失在太空中,而三个船壳飘浮移动著。
希尔德说:“这些舱壳代表著十万吨的钨、锰、铝和钢。他们从此就永远自地球消失了。而拾荒者环绕著火星,在航道上等待著,等著把这些抛出的舱壳网著然后作上标记,带回火星去。而百分之一的利益也没给地球。他们这是野蛮的行为,捕来的舱壳就属于发现的那艘船所有。
理奥兹说道,“我们是冒著生命的危险去探索。如果我们不去捡拾它,那也没人会去这么做。地球又有什么损失可言?”
“你要知道,”隆说道,“他不过是在说从地球上流出的,却给了火星、金星和月球罢了。这也算是一种损失吧。”
“他们也有得到报偿。我们的铁矿产量是年年增加的。”
“但大部分还是用在火星上。如果你相信他显示的,地球已经投资了二千亿元在火星开发上,却只有五十亿元的铁矿获利。而对月球投资五千亿元,回收了不过二百五十亿元价值的锰、钛、跟各类的轻金属。对金星则是花了五十亿元却毫无所获。这就是地球上纳税者真正关心的——税金外流,毫无收入。”
当他说著说著,萤幕出现了火星航道上拾荒者的图片;乘著狰狞太空船的短小精悍家伙,套著翻转的空壳,把它给拉进来,然后在上面标上“火星财产”的字样,丢到弗伯斯上去秤重。
又是希尔德的声音:“他们告诉我们说最后会将这些花费都回报给我们。最后!我们不知道何时那天才会来临。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一万年后?“最后”是吧,让我们假定真有这么一天会还给我们那些金属。有这么一天他们能自己种出自己的食物,使用他们自己的能源,而且能独立生存下去。
“不过有一项是他们永远还不了的,即使上亿年后。那就是水!
“火星只有一点点的水,因为它太小了。水星没有水,因为它太热了。月球也没有,因为它又小又热。所以地球不仅要供应太空人的饮用和清洁用水,他们的工厂,以及他们所宣称正在设立的水耕植物厂——另外还有百万吨抛弃掉的水。
“太空船用的是什么推进力?他们向前加速时所丢掉的是什么物质?曾经是用爆发时所产生的气体,但那实在过于昂贵。后来质子微反应堆发明了——一种便宜的能量源,可以在高压时将任何液体加热成气态。什么是最便宜且最丰富的液体?当然了,就是水。
“每当一艘太空船要离开地球时要携带一百万吨的水——注意,不是磅,是吨。就只是为了在太空中加速或是减速。
“我们的祖先们疯狂、任意地燃烧地球上的石油。他们不顾一切地破坏了煤层。我们就此而轻蔑且责备他们,但至少有一项是好的——他们认为需求持续增加,替代品将会被发现。然而他们是正确的。我们现在有浮游生物农场跟质子微反应堆。
“但是却没有任何东西能取代水。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而当以后我们的子孙见到我们在地球上所自己造成的沙漠,他们会怎么想?当乾旱发生且一直扩展……”
隆向前关掉影像机。他说:“真令我觉得奇怪。这个过虑的混帐白痴——到底怎么了?”
理奥兹很不愉快地站起来。“我该去看著雷达了。”
“去它的雷达。”隆也站起随著理奥兹走狭窄的走廊,然后站在驾驶舱内。“假如希尔德真的要解决,假如他有勇气去面对真正的问题——哇!”
他也看到了。雷达显示是a级,哔哔声响发得就像是猎犬正在追逐它的机械野兔。
理奥兹一直喋喋不休念著:“太空明明就很清净,我说过的,很乾净。看在火星的面子上,泰德,不要杵在那里。看看你有没有办法用可视范围将它标定。”
由近廿年的拾荒者经验,理奥兹很熟练的动作著。他们有两分钟的距离。然而,想起史文森刚刚的体验,他量了一下倾斜角度以及径向速度。
他向隆吼著:“径度1.76。你绝不能搞丢,老兄。”
隆屏住呼吸调整游标。“离太阳只有半个径度,它只有新月光照的状态。”
他尽可能地增加放大倍率,看著它从一个小光点,逐渐显现出它自己的形状。
“我现在就要开始了,”理奥兹道。“我们不能再拖时间。”
“我抓到了。我抓到了。”虽然放大倍率还没能显现出它的完整形状,但隆已经可以看出那个闪灭的光点,随它的自旋而照过舱壳的各个截面。
“继续。”
从喷射口射出的物质,经远处的阳光一照,使得在太空船行经过的轨迹上留下了闪亮雾状的颗粒。靠著数次的修正,太空船朝向与舱壳正交的方向前进。
“目标就像彗星一样向远日点行进!”理奥兹吼道。“那该死的爬地飞行员故意的。我发誓会去找他们……”
他一边咒骂一边粗暴地踩著踏板,使得椅子座垫一直往后移动,挤得隆快无法抓著护栏。
“当心点。”他拜托理奥兹。
但理奥兹还是只专心在雷达上。“如果你抓不住的话,老兄,回火星去吧!”喷射物持续地抛向船后发光。
通讯无线电突然响起。隆设法挤身向前去调整好频道。而萤幕上出现的是盯著他们的史文森。
史文森叫道:“你们这群该死的家伙要到哪里?你们再十分钟后就会进入我的区域了。”
理奥兹说:“我正在追一个舱壳。”
“在我的管区?”
“那是从我这里抓到的,反正以你现在的位置也追不到。关掉通讯,泰德。”
太空船隆隆地疾驶过太空,然而这隆隆巨响只有在船舱内才听得到。理奥兹关掉引擎使得隆的身子向前倾倒。突如其来的宁静,却让耳鸣的声音大过方才的噪音。
理奥兹道:“好了,让我看一下影像。”
他们同时瞧著。船壳是个完整的截圆锥形,缓缓地旋转飘过众星之间。
“真的是a级舱壳,太好了。”理奥兹很满意。他想,一个巨型舱壳,这会让其他人脸色发黑。”
隆说:“扫描器又测到了另一物体。我想应该是史文森来找我们了。”
理奥兹看都不看。“他们抓不到我们的。”
舱壳愈来愈大了,布满了整个萤幕。
理奥兹握著射网操纵杆,作了些小角度微调,设定了张网配置。他用力一拉,快速地放开。
有那么一会儿,没什么事发生。然后在萤幕上,出现了射出了蛇行般的金属绳缆。绳缆接触到目标,不过并没有像蜘蛛网般攫著。千吨的舱壳仍是照它的旋转动量移动。绳缆所作的只是用强大磁场将它给减速。
一条又一条绳缆射出,理奥兹似乎忘了能源的浪费问题。
“我一定要抓到!看在火星的面子上,我一定要抓到!”
用了五六条绳缆,他总算停止了。舱壳的转动能量转换成热量,从他们船内的侦测表可以测到愈来愈强的热辐射。
隆说:“你要我出去将它铬上我们的记号吗?”
“帮我整装。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你可以不去,因为这是在我轮值时的责任。”
“我并不介意。”
隆爬进了他的太空衣,走出舱门口。这的确是在这场游戏中最新奇有趣的事了,他算算这是第五次穿著太空装到太空中来了。
他沿著最近的一条绳缆,一手接著一手攀爬过去,透过他的手套感到网缆随著他的行进而振动。
他将他们的编号烧在舱壳的光滑金属面上。在太空中,钢铁表面一点都不会被氧化变质。它只是被熔掉与蒸发,被能量束给烧成灰色的颗粒表面。
隆游回太空船。
一当进入船内,头盔马上凝结出白色厚厚的雾。他脱下了头盔。
他首先听到的是史文森的从通讯无线电,传来的狂怒声音:“…直接向委员会告发。他妈的,你不遵守规矩!”
理奥兹向后一躺,一点也不恼的模样。“听好,它首先在我的区域出现,我是第一个发现的,然后才追著它到你的区域来了。你也没办法在你的区域内抓到。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回来了,隆?”
他关掉了通讯。
通讯信号仍在作响,使得他有点光火,不过还是不理它。
“他要去向委员会报告?”隆问道。
“别理他。他不过是出于无聊罢了,而且也不会真的有这个意思。至于你觉得我们的那只猎物如何呀?”
“非常好。”
“非常好?简直棒极了!等一下,我要做个回转。”
侧面的喷射器喷了一些气体,然后太空船身就绕著舱壳慢慢的旋转。舱壳被他们拖著行驶。再过三十分钟,他们就可以结束了。隆查了埃弗梅理斯表,标出了戴摩斯卫星的位置。
经过精密计算,金属绳缆释放了它的磁场,然后将舱壳朝切线轨道抛出。过个一两天,舱壳就会到火星卫星上的舱壳储存场去处理。
理奥兹看著它渐飘渐远,他感觉好极了。转向隆说:“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一天。”
“那么关于希尔德的演讲呢?”隆问。
“谁?什么事?噢,那个呀。听著,如果我没事就去烦恼那些该死的爬地虫怎么说,我都不用睡觉了。忘了吧。”
“我不认为我们可以忘掉这回事。”
“你这神经病。不要烦我好吗?去好好睡一觉吧。”
泰德·隆心情轻松地望著宽广的主要大道。虽然火星主任委员宣布拾荒行动暂缓,所有太空船被迫返港已有两个月了,但是那些回忆仍然使隆感到非常愉快。而作出暂缓决定的部分原因应该是地球对水源输出配给的问题上,不过隆的脸上并未显出不满之意。
大道的天光板,用著亮蓝色的涂料,或许是在给人一种以前地球天空的印象吧,泰德并不十分确定。从窗口透出来的光,照耀著四周的墙壁。
在嘈杂的交通与来来往往的行人脚步声后,他可以听到穿凿火星地壳新坑道的间歇炸裂声。他的一生中都伴随这种炸裂声响。在出生的时候,他现在所走的马路还是个大岩块。城市从以前就一直成长,而且将持续发展下去——如果地球愿意支持的话。
他在一个街角转弯,到了一条比较小且昏暗的街上,每家店面购物窗里一排排的灯光,彷佛在指示著往公寓的路。购物的人以及车辆,都让路给在慢跑的人,以及那些逃避母亲晚餐召唤的小孩子。
后来想到,隆差点忘了社交礼仪,于是回头走向街角的水源供应店。
他递出了水壶说,“装满。”
肥胖的店主旋开了壶口,眯眼望了壶口。他摇晃了一下,“剩下不多罗。”堆著笑容说道。
“嗯。”隆同意地应著。
店主握著壶颈,小心地将注水管口对准后把水注入,水标振荡上升。最后他旋紧壶盖还给他。
隆付款取回水壶,满意地感到其重量,挂回他的腰上。通常去拜访别人家庭时都要将水壶给装满。虽然现在的年轻小夥子不尽然理会这套,但这例外还是不多见的。
他走进了第廿七街,爬了一小段阶梯,正准备按下电铃时却停住了。
房里面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其中一个是有点尖锐的女人声音:“对你跟你的那群拾荒者同伴们当然是无所谓,不是吗?我还真该谢谢你一年之中有两个月待在家里。噢,其实应该只陪我一两天就足够了,然后再去做你的拾荒工作。”
“我现在会待在家里较久一些了,”另一是男人的声音。“而这是工作啊。看在火星的份上,放过我吧,朵拉。他们就快到了。”
隆决定在外面再等会儿。让他们有个将话题带到缓和点的机会。
“我管他们要不要来?”朵拉反驳。“就让他们听到又怎样?我还要让火星主委将这暂缓令永远的执行下去。你听到没有?”
“那么我们将如何过活?”男人提高了音量。“你告诉我呀。”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你可以在火星上找份合适的,受人尊敬的工作,就像其他的人一样。我是这栋公寓中唯一的一个拾荒者寡妇。我就是一个寡妇。我还比真正的寡妇更糟,因为我如果真的是寡妇,我至少还可以去嫁给别人。你说话呀?”
“我没什么好说了。”
“哦,我知道你心里想说什么。现在你听好,狄克.史文森——”
“我只能说,”史文森大吼,“为什么拾荒者通常都不结婚了。”
“你早就不该了。我已经受不了每个邻居都同情我、对我装著副笑脸、然后问我说你何时会回来。这里其他人是矿业工程师、管理人员、以及隧道工人。至少隧道工人的妻子还有像样的家庭生活,她们的小孩也不会像是在浪人似的环境中长大。彼得也会有个父亲……”
似乎另一个房间传来个细微的童声。“妈,什么是浪人?”
朵拉提高著嗓门,“彼得!你专心去做你的作业。”
史文森轻声道,“在小孩面前我们这样子争吵不太好,将来他心中对我会留下一些不好的影响。”
“好好待在家里然后教他功课,才是好的影响。”
彼得的声音又响起。“妈,我长大后也要当一个太空拾荒者。”
接著是一阵慌张的脚步声。“妈!妈!放开我的耳朵!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急促的呼吸后是一片沉静。
隆抓著这个机会。他用力的按下电铃。
史文森打开了门,双手理了理头发。“嗨,泰德,”语气和缓地向他招呼。然后大叫,“朵拉,泰德来了。玛利欧呢,泰德?”
隆回答,“他一会儿就来了。”
朵拉是个娇小、黝黑、高鼻的妇人,褐色头发从她的额头垂下。她正匆匆地从隔壁房里走出来。
“嗨,泰德。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谢谢你。我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一点也不,我们几年前就完事了。来杯咖啡吗?”
“最好不过了。”泰德解开他的水壶递给他们。
“噢,你太客气了。我们有足够的水。”
“这事我坚持。”
“好吧,那就——”
她回到了厨房,从阁上的门缝边,隆瞥见了他们的盘子放在“洁碗机”里。号称是“超省水的自动洗碗机,在一瞬间就能吸收油渍跟污垢。一盎司的水最多可清洗八平方尺的碗盘面积,让你的碗盘洁白乾净,而且不浪费任何一滴水……”
洁碗机回转的嗡嗡声,将隆的心带入了那段演讲的回忆里。他说道,“彼得还好吧?”
“很好,很好。那个孩子现在升上四年级了。你知道我并不常能见到他。老兄,我上次回来时他对我说……”
这些对谈保持了一会儿,而且郁闷的父母一提起小孩子的事情,心情就随之开朗起来了。
门铃信号一响,玛利欧进来了,不过却是皱眉含怒的脸孔。
史文森很快地走向他。“听好,不要再谈论捉补舱壳的事了。朵拉还记得上次你跑到我的管区弄到一个a级舱壳的事,而且她对此还耿耿于怀。”
“谁要跟你谈那件事?”理奥兹脱下毛皮夹克,将它丢到椅背上然后坐下。
朵拉推门走出来,看到新来的客人,堆出一脸微笑,“嗨,玛利欧,你也要来杯咖啡吗?”
“好啊。”他说道,并自动地摸摸他的水壶。
“用我带来的水吧,朵拉,”隆说著,“算他欠我的。”
“好吧。”理奥兹回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隆问道。
理奥兹沈重地说道,“说吧,说你告诉我的那一套。一年前当希尔德的演讲时,你告诉我的。说吧。”
隆耸耸肩。
理奥兹说道,“他们设定了配额。十五分钟前他们做的决定。”
“呃?”
“一趟行程分配五万吨的水。”
“什么?”史文森大吼,“你根本无法用五万吨离开火星!”
“这就是结论。简直是故意找碴,以后没有拾荒工作了。”
朵拉端著咖啡走出来,然后将杯子摆好在每人面前。
“刚刚说什么没有拾荒工作?”她用力地坐下而史文森则无力地看著。
“这是说,”隆说道,“他们限制我们在五万吨的推进料用水,也就是意谓著我们不可能再出航了。”
“噢,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朵拉轻啜了一口咖啡且快乐的笑著。“如果你们需要我的意见呢,我觉得这是件好事。现在正是各位拾荒者能在火星上找份安定的工作。我说真的,以后总算不用再往太空中到处跑了……”
“拜托,朵拉。”史文森说著。
理奥兹不耐地嗤鼻一声。
朵拉提了提眉毛,“我只不过是表示我的意见。”
隆说道,“请直说无妨。但是我想说一些话,五万吨只不过是末节。我们知道地球——或者保守说是希尔德一党——以水资源运动来获得政治利益,所以我们处于很糟的状况。我们要不就用什么方法,要不就大家一起结束了,是吗?”
“是呀。”史文森回答。
“但问题是如何去做,是吗?”
“如果只是去取水的话,”理奥兹突然插入说,“你们知道只有一种方法了。如果爬地虫不给我们水的话,那我们就自己拿。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和祖父没种离开他们的行星,水就属于他们的。水是属于各处的人们的,水也是我们的。我们有权利取用。”
“那你怎么去取水呢?”隆问道。
“简单!地球上有一大片海洋的水。他们不可能每平方哩设个警哨。只要我们想要,我们可以在黑暗半球降落,装满我们的水舱,然后扬长而去。他们如何阻止我们?”
“有六七种方法,玛利欧。你在太空中如何去标定十万哩远的舱壳呢?只不过在太空中一个薄薄的金属壳?怎么办到的?用雷达。你以为地球上没有雷达吗?你以为当地球注意到我们想要盗水时,他们不会设立雷达网来侦测降落的太空船吗?”
朵拉轻蔑地打断谈话,“我告诉你,理奥兹。我的丈夫不会为了维持拾荒而跟你去盗水的。”
“不只是拾荒,”理奥兹说,“下次他们要限制其他东西了。我们现在就要阻止他们。”
“不过我们也不需要他们的水,”朵拉说道,“我们这里不是月球或金星。我们从极地冰帽获得我们所需要的用水。这栋公寓每间都有水龙头,而且这一区的公寓也都有。”
隆说道,“家庭用水只是其中最小的一部分。矿场需要用水,而且我们的水耕食物水槽该怎么办?”
“没错,”史文森附和“水耕食物水槽怎么办,朵拉?那要用大量的水,而现在正是我们准备要自己耕种新鲜食物,而不是再靠地球运来那讨厌的浓缩食品了。”
“你听听他说什么。”朵拉语中带刺。“你知道什么叫新鲜食物?你又没吃过。”
“我比你想像的吃得更多。你还记得我上次带给你的胡萝卜吗?”
“噢,那是多么的可口罗?如果你问我,我宁可选择原质肉类,而且比较营养。那也只不过是现在流行新鲜蔬果,因为他们对水耕食物提高税率。而且,那些玩意最后还是会消失的。”
隆说道,“我不这么认为。至少,不是因它自身的缘故。希尔德可能会是下届的环舆总裁,而事情会变得更糟。如果他们也缩减了食物的运送,那么……”
“那么,”理奥兹大声说道,“我们要怎么办?我还是认为去抢吧!自己去抢水过来就是了!”
“我还是跟你说不能这样做,玛利欧。你看不出来你的建议也是地球的方式,地球人的方式?你还是要维持火星连往地球的脐带。你不能看出火星的方式吗?”
“不能,我没办法。你告诉我吧。”
“我会的,如果你愿意听的话。当我们谈到太阳系时,想到的是什么?水星、金星、地球、月球、火星、弗伯斯以及戴摩斯。就是这些——七个星体而已。但这还不代表著太阳系的百分之一。我们火星正在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边缘。在这之外,更远离太阳的地方,还有无法想像的丰富水源。”
其他人都盯著他。
史文森很不确定地说,“你是指木星和土星上的冰层吗?”
“并不需特别指明,但你必需承认,那里的确有水。一千哩厚的水是很大的水量。”
“但是那都被一层氨…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给履盖住了,不是吗?”史文森问道,“而且,我们无法在主行星上登陆。”
“我知道,”隆回答,“但我还没说这就是答案。外面不只是有主行星而已。小行星和卫星如何?维丝塔是个外径二百哩的小行星,而且有大块的冰块。土星的一个月亮几乎都是冰,那又如何呢?”
理奥兹说道,“你有没有在太空待过,泰德?”
“你知道我有。为什么这样问?”
“当然,我知道,但是你讲话还是跟爬地虫一样。你有没有考虑过距离的问题?火星到最近的小行星带平均相距一亿二千万哩。那是金星-火星跳跃距离的两倍,你也知道没有金-火航道是作一次跳跃飞行的。大家通常是在地球或月球暂停一下。另外,老兄,你以为人能在太空中待多久?”
“我不知道。你的极限是多久?”
“你知道极限的。你不需要问我,是六个月。这是手册上的资料。六个月后,如果你还待在太空中,你将成为精神病患者。对吧,狄克?”
史文森点点头。
“而且这还只是到小行星带,”理奥兹继续道,“从火星到木星要三亿三千万哩,到土星是七亿哩。怎么有人能航行到这种距离?假设你能用标准速度,甚至,你能以每小时二百公里的速度,那么你要花——让我们算算看,加上加速与减速所耗的时间——大概到木星要六到七个月,而土星要将近一年。当然啦,理论上你可以将速度拉到每小时一百万哩,但是你从哪里弄到这么多水来推进?”
“哇噢,”一个小小的声音从张有黑黑鼻子与圆圆眼睛的脸里发出,“土星呀!”
朵拉回转她的椅子,“彼得,立刻回你的房去!”
“噢,妈!”
“别跟我撒娇。”她站了起来,然后彼得就溜回去了。
史文森说道,“嗯,朵拉,你为什么不去陪他一会儿呢?如果有人在这边讲话,他就很不容易专心作功课的。”
朵拉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就是要待在这里直到了解泰德·隆在想些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喜欢你所说的。”
史文森紧张地说,“呃,别管木星或土星了。我知道泰德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关于维丝塔的主意还不错。我们可以在十到十二个星期内到那达。外径两百哩,那有四百万立方哩的冰块哩!”
“那又怎样?”理奥兹说,“我们如何处理维丝塔?开采冰块?架设采矿机械?嘿,你知道这要花多久的时间。”
“我讲的是土星,不是维丝塔。”隆说道。
理奥兹转头向无人的地方抱怨,“我告诉他有七亿哩,他竟然还是一直讲个不停。”
“好吧,”隆说道,“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们只能在太空中待六个月,理奥兹?”
“这是常识,白痴!”
“因为这是在"太空航行手册″中所写的。而那是从地球上的飞行员跟太空人的实验中,由地球上的科学家所编辑出来的资料。你还是用地球的方式思考,你能不能用火星方式来想想看。”
“火星方式可以说是火星人的,但他终究还是人类。”
“你怎么如此的盲目?你曾有多少次跟你的夥伴在太空中连续待得超过六个月?”
理奥兹回答,“那是不一样的。”
“因为你是个火星人?因为你是个专业的拾荒者?”
“不,因为我们不是作长途旅行。只要我们想要,可以马上回到火星。”
“但是你并不想要,这就是我的重点。他们地球人的大型太空船里有许多胶卷书藉,十五个船员加上旅客。然而,他们也最多也只能待上六个月。火星拾荒者们只有一艘两个房间的太空船,再加上一名夥伴,但是我们却可以留在太空中停留六个月以上。”
朵拉说道,“我认为你是想在太空船中待个一年到土星去。”
“为什么不行,朵拉?”隆说道,“我们作得到。你不认为如此吗?地球人没办法。他们有个真实的世界,他们有开放的天空和新鲜的食物,可以获得他们所需的空气跟水。搭乘太空船对他们来讲是件可怕的改变。就是因此使他们无法待上六个月。而火星人一直都是生活在太空船上。
“火星就是——一艘太空船。这是一艘有著五万人生活在四千五百哩宽房间的巨型太空船。我们的世界封闭如太空船一般。我们呼吸著包装过的空气,喝著包装过的水,并且这些都再纯化后循环使用。在船上我们也同样吃著配给的食物。所以当我们登上太空船时,我们仍旧进入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若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待在船里超过一年。”
朵拉说道,“狄克,你也是吗?”
“我们都可以。”
“狄克不可以。我想你们都可以,泰德·隆,还有这位舱壳小偷-玛利欧,在讨论著一年期的旅游活动。你们都还没结婚,但狄克不是。他有老婆跟小孩,这对他已经够了。他可以在火星上找个固定的工作。老天呀,如果你们到了土星却没有找到水的话,你们怎么回来?就算有,你们也没有食物了。这是我听过最荒唐的事情了。”
“不,听好,”隆很慎重地说,“我已经想过了。我跟桑柯夫主委谈过了,他会帮助我们。但是我们必需要有船和人,我没办法弄到这些。那些人根本不会听我的,因为我是菜鸟。你们两个人是颇有名气的老手。如果你们能帮我的话,就算你们自己不去,只要你们能告诉大家这种想法,募集到自愿者……”
“首先,”理奥兹没好气地说,“你还要跟我们讲清楚许多地方。一当我们到达土星,水在哪里?”
“这就是美妙之处,”隆说道,“这就是为什么要到土星去的原因。水就在那儿到处飘浮让我们去拿。”
当汉米许.桑柯夫刚来到火星时,没有所谓的火星人。然而现在有大约两百多名婴儿——第三代的火星人,其祖父辈们已在火星上出生。
当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火星上不过是一些密封隧道所连接的地面太空舱而已。经过这些年来,他目睹了建筑物的立起与成长过程,向上延展入那薄薄的大气层中。他看到了大型物资储仓,成长至其吞吐量可以提供太空船的补给。他看到了矿坑从一无所有,成长为穿入火星地层的大矿坑。而火星的人口从一开始的五十人,成长至今日的五万人。
这些悠长的回忆——火星,以及那些早年他在地球上日子的模糊印象,让他不由得自觉自己已经老了。他的访客帮他带来地球的一些图片,让他回忆起几乎已淡忘的,那个温和、犹如母亲怀抱的世界。
那位来访的地球人好像才刚自母亲怀里走出来一般。不高、不瘦,实际上根本就是肥胖。黑色的卷发,蓄著小胡子,以及粗糙的皮肤。他身著尽可能的合适与新颖的服饰。
桑柯夫穿的衣服是火星制造的,耐用与洁净,但却不合时尚。他有著强烈的外型轮廓,苍白的头发,当他谈话时明显的喉结上下起伏。
那位地球人叫米隆.狄格比,地球最高评议会中的议员。而桑柯夫则是火星主任委员。
桑柯夫说道,“这实在让我们很麻烦,议员先生。”
“我们大部分人也是一样,主委。”
“嗯,是吗。说实话,我真的无法理解。当然罗,你知道虽然我在那儿出生,但是我就是不清楚地球的方式。火星上的生活十分艰苦,议员先生,请你必需要了解这点。商船要帮我们运来食物、原料,我们才能过活。所以船内没多少空间带来书藉与新闻片。甚至影像资讯也无法传到,除了那些一个月前从地球上发来的旧闻,而且大家也没空去听。
“我的办公室里有行星通讯周刊胶卷。通常我也没时间去注意它。或许你可以称我们都是乡野鄙夫,倒也没错。每当这类事情发生,我们只能无助的彼此相望罢了。”
狄格比说道,“你不会是指你们火星上的人都没听过希尔德的反火星活动吧。”
“不,当然不能这样说。有个年轻的拾荒者,是我一位死于太空的朋友之子。”桑柯夫困惑地搔著他的脖子,“他有阅读地球历史与研究的兴趣。他在太空中收到了希尔德的影像广播。让我困扰的就是希尔德所讲的浪费者理论。
“那个年轻人就是为此来找我。自然地,我并不是非常认真的看待这回事。后来我拿通讯周刊看了一会儿,但是却没有讨论到多少关于希尔德的主张,好样分析这些理论看来是十分可笑的。”
“是的,主委,”狄格比说道,“从一开始整件事就像是在开玩笑。”
桑柯夫将他的腿伸向一边而后交腿。“就我而言现在仍像是在开玩笑。他的论点是什么?我们会将水给用完。他有尝试去看其他的解释吗?我这里全部都有,是委员会上次带来给我的。
“现在在地球上约有四亿立方哩的海水,而每立方哩的水重四十五亿吨。这是个很大的数量。现在我们使用这其中的一些来作太空飞行。大部分我们抛掉的部分是在地球的重力场中,而这意谓著抛掉的水会自己寻它的途径回到海洋中。希尔德根本没弄清楚。当他指称一趟飞行要耗费一百万吨的水,他根本在胡扯。其实才不到一万吨。
“假设,现在我们一年有五万次的飞行。当然,这个数字是夸大了。但就让我们作这样的假设,我想将来的次数应该会成长。在这种状况下,一年要花掉一立方哩的水。这是说,在一百万年内,地球只会损失"千分之廿五″的总水量!”
狄格比摊开双手,然后无力地放下。“主委先生,星际联盟已曾用过你刚提出的数据来驳斥希尔德的活动,但是你却无法用冷冰冰的数字去对抗巨大的热烈情绪。希尔德这家伙发明了『浪费鬼』的新名词。而且渐渐地让人产生了不言可谕的印象:一群残忍的集团,虎视耽耽地觊觎地球资源的坏蛋。
“政府被他指控跟地球外组织挂钩,指控国会议员被他们赞助,指控媒体被他们拥有。但很不幸的,一般人民却都相信有这回事。他太了解了人们对地球资源保护的自私心态。他太清楚在『危机时代』发生了什么事,像是地球石油跟土壤荒芜的情形。
“当一个农夫遇到乾旱,他跟本不管你们飞行一次所耗费的水量,对地球来讲不到大雾里的一颗小水滴。希尔德给了他一个可以咒骂的对象,聊以获得在旱灾中的心里慰藉。他不会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意识形态买点的。”
桑柯夫说道,“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可能是我不了解地球人的运作方式,不过我认为地球那边不会都只是遭遇旱灾的农夫吧。就我从可以得的新闻集绵中所知,希尔德一党毕竟还是少数。地球为何会被煽动的少数农人跟妄想者给牵著鼻子走?”
“这是因为哪,主委先生,地球上有太多忧虑的人类呀。钢铁工业可见到太空飞行时代将逐渐压迫轻工业与非铁合金工业。许多的矿业组织担心地球外的竞争者。任何人找不到模型屋的铝合金时,都确定铝材都运到火星去了。我认识一位加入反浪费运动的考古学教授,因为他的挖崛计划得不到政府资助。别人告诉他政府的钱都拿去作火箭研究跟太空医学,而他也宁愿这么认为。”
桑柯夫说道,“看来地球人似乎跟我们这边的火星人没什么不同。不过最高评议会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他们也附和希尔德?”
狄格比苦笑。“政治说起来非常令人不高兴。希尔德提出一个议案,要成立委员会调查太空飞行的耗费问题。或许四分之三以上的议员,都反对成立这个没有意义的部门——真的很无聊。问题是哪个立法员敢反对浪费调查?否则好像他有什么利益的挂钩,或是害怕他本身就是制造浪费的样子。希尔德可是一点都不怕去戴别人帽子的家伙,且不管是真是假,都会成为他下次参选的有力因素。因此议案就通过了。
“然后问题就是指派调查委员。那些反对希尔德的议员都不愿成为调查委员,以免所作结论对他们的政治生涯造成伤害,对此保持沈默才不致变成希尔德的靶子。结果是,只有我是唯一一个公开反对希尔德的调查委员,而代价将会在下次选举付出。”
“我很遗憾听到这回事,议员先生。看来火星并没有比我们想像中还要多的朋友。但我们也不愿失去任一位。不过,要是希尔德真的赢了,他的下一步是什么?”
“我想,”狄格比道,“那是很明显的。他希望成为下届的环舆总裁。”
“他会成功吗?”
“若没有其他事情阻止,他一定会的。”
“然后呢?他会停止这个反浪费活动吗?”
“我不敢肯定。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在选后持续他的计划。然而,若你要我推测的话,他不会放弃活动来保住他的支持度。那是他捶手可得的。”
桑柯夫攫著他的膝盖。“好吧。若是这样的话,我麻烦你给点建议。我们火星上的人民能怎么做?你-解地球,你知道状况,但我们不是。告诉我们怎么办。”
狄格比站起身来走向窗户。他从高望向下方的圆顶与其他的建筑物;在其间的是荒凉的红色岩地;向上去是紫色的天空和遥远的太阳。
他并不回头的答道,“你认为你真的喜欢火星吗?”
桑柯夫笑著,“我们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其他的世界,议员先生。我想地球可能是有点奇怪的地方,并且会让人不怎么舒服。”
“但火星人不能适应吗?地球不会比这里更严酷。你不认为你的人应享有在开放的天空下自由呼吸的权利吗?你以前在地球待过,你应该还记得。”
“我尝试著回忆。不过要解释有点困难。地球就在那儿,它适合人类,而人类也适应它。人们一开始就将在地球生活得好好的。火星却不同。火星是一个初开的地方,原来并不能住人。人们要想办法才能过活,他们要建造这个世界,而不是从开始就可以在此生活的。虽然刚开始条件很差,但我们建造它,一当我们完成后,我们就拥有我们所要的世界。知道你自己在建造一个世界,感觉相当好。在地球就不能有这样的兴奋感了。”
评议员道,“我想一般的火星人并不会这样地富有哲学意味,为了未来数百代的子孙而愿在这儿辛苦。”
“不,并不是这样。”桑柯夫将右腿放在左膝上,抖动著脚说。“就像我刚刚讲的,火星人跟地球人很像,这是说他们都一样是人类,而人类并不会去在意那些生活上的哲理。同样地,我们需要靠这发展中的世界中生存的东西,不管你注意到没有。
“以前我父亲常寄信到火星来给我。他是一个会计师,而且终其一生都未转业。地球从他出生到去世,都没有改变。他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每天的日子过得都一样,而生活就好像只是在临终前,慢慢耗掉你有的时间而已。
“在火星上,一切都不一样。每天都会有新的变化——都市成长,空气循环系统效率增加,极地冰帽输来的水管多了一条。而现在,我们已开始计画成立一家自已的媒体公司。我们可能会叫它『火星通讯报』。如果你没在这种身边都一直成长的地方待过,你就不会知道这感觉多好。
“不,议员先生,火星虽然条件严苛,而地球就较舒适多了,不过我觉得,如果你将我们的孩子们带到地球去的话,他们绝不会感到快乐的。对其中的大多数而言,或许他们说不出原因,不过都会提不起劲来;怅然若失与无助的感觉。我认为他们可能都无法适应下去。”
狄格比离开窗口,在他那光滑的粉红色脸颊上,眉头深锁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主委先生,我只能对你们说声抱歉。对你们所有人感到抱歉。”
“为什么?”
“因为我想你们所有的人已经无法再做什么来改变。那些在月球和金星的也是一样。现在还不会发生;或许在今后一两年也不会。但是很快地你们都要回到地球去了,除非……”
桑柯夫皱著他的白眉。“怎样?”
“除非你们可以在地球以外找到其他的水源。”
桑柯夫摇著头。“看来不怎么可能办到,是吧?”
“不太可能。”
“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
“一点都没有。”
狄格比说完就离开了,而桑柯夫则望著空中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敲击本地通信器。
过了一会儿,泰德·隆走了进来看著他。
桑柯夫道,“你说对了,孩子。他们真的无能为力,即使是那些跟我们关系良好的也一样束手无策。你是怎么在事前就知道的?”
“主委先生,”泰德说道,“当你研读过了‘危机时期’的资料,特别是有关于廿世纪方面后,所有政治上的决定都不会出乎你的意料之外。”
“是吗,或许吧。不管怎样,孩子呀。狄格比议员对我们甚表遗憾,你可以说他是出乎真情,但事实还是如此。他说我们要不就回到地球去——否则就要自已再另觅水源。”
“你知道我们一定找得到的,不是吗?”
“我只知道我们『可能』找到,孩子。这是件很危险的工作。”
“如果我们凑到足够的志愿者参加,那么所有的危险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了。”
“进行得如何?”
“还不坏。有些男孩现在已经支持我了。例如,我已说服玛利欧.理奥兹加入了,你知道他是最好的一个。”
“就是这样——志愿者是我们拥有的最优秀的人员。我实在很不愿意核准这项行动。”
“如果我们回来的话,一定会值得这趟旅程的。”
“如果!不吉利的字眼呀,孩子。”
“而我们要做的是件不平凡的大事。”
“那么,如果地球方面不愿意提供这项行动的帮助的话,我会通知弗伯斯卫星,要他们尽可能地将水坑的水源提供给你们。祝你们幸运。”
在土星五十万哩之上,玛利欧置身在虚空的摇篮里恬然欲睡。穿著他的太空装缓缓地溜出船舱,数著眼前的繁繁星光。
最初,在刚开始的几周飞行,一切都跟拾荒的日子没有两样,只不过想到每航行一分钟,就代表著又离开了人类世界数千哩远。这种感觉倒挺令人厌烦。
为了要通过小行星带,他们设定了对黄道面升高的航程。也因此他们消耗掉不少或许是不必要的的水。虽然在二维投影盘上看到了上千个、密密麻麻犹如虫子的小光点,但那只不过是分布在数千兆立方哩的空间里,绕日公转的一群团块,去防止那几乎不可能发生的碰撞情形。
然而,当通过小行星上方时,他们之中还是有人计算了一下可能碰撞的机会。所得到的数值非常的低,使人突然地想做做“太空飘浮”。
每天的日子悠长,太空中空无一物,因此一次只需要一个人操控就行了。
刚开始大家只敢尝试个十五分钟,后来有人增加到卅分钟。最后,在他们远远驶离小行星带后,几乎随时在每艘船的后面,都用缆绳悬著一个人出来观望。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用他们以前讨拾荒生活时的缆绳,两端都有磁力相连结。先将一端连住自己的太空装,然后爬出船身,把缆绳的另一端紧锁在舱壳上。然后停一会儿,将你的电磁靴贴在金属壳上。
再接著用点力量从表面轻轻跃起,慢慢地,非常缓慢地,你就会被举起来;因为太空船较大质量的关系,它会比你更慢地往下移动。你将会不可思议地、无重地飘起。当太空船离你足够远时,用你的大手套轻轻地抓著连结你的缆绳。太用力的话,你就会飘回太空船,或说是太空船飘向你。抓的力道恰到好处,摩擦力会将你给停住。因为你的速度跟太空船相同,所以看来太空船就像是静止在你的下方,犹如一条不可思议地线圈将你撑住在太空中。
你只能看到太空船的一半。其中一半是由微弱的太阳所照耀,若无太空装的偏极面镜的保护,亮面看来仍是十分地明亮。另一半则是黑暗,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一点也看不到。
沈静的太空将你给包围起来。而你的太空服内保持温暖,呼吸的空气自动更新,并且有特殊的容器装著食品和饮料,使你可以稍微移动头部就能用嘴吸到,而排泄物也能适当地帮你处理。最重要的是,无重力下有著不可言喻的快感。
你从未在人生中体会到这种快乐。日子不再冗长无味,而日子总是不嫌长,且日子永远不够长。
他们在大约三十度角处通过木星的轨道。在那几个月里,木星是天空中最亮的一个天体,除了那太阳的白绿光以外。在最亮的时候,有些拾荒者宣称他们看出木星的整个球型,其另一面完全都在黑暗面的一边。
然后数个月后其光辉渐黯,直到有一光点的亮度逐渐地超过木星。那就是土星,起初只是一个光点,而后变成了椭圆的发光团。
(“为什么是椭圆形?”有人这么问,一会儿就有人回答道,“当然罗,是它的光环的缘故。”)
每个做“太空飘浮”的人都朝著同一个方向,不断地观看著土星。
(“嘿,老兄,进来吧。混蛋,该论到你回来做事了。”
“轮到谁?我的表说我还可以待在这儿十五分钟呢。”
“你动过手脚。而且,我昨天已经多给你廿分钟了。”
“你不会只给你奶奶两分钟的时间吧。”
“进来,混帐东西!要不然我就出去了。”
“好啦,我回去。真受不了你,吵死人了。”
无论如何吵架并不会真的发生,至少在太空中。因为感觉真很好。)
土星渐渐地变大变亮,最后终于超越了太阳。土星环与他们接近的航道有相当的角度,以致于只有一小部分被土星所遮住。随著他们的靠近,土星环扩展得更大,而他们的角度却渐渐得减小。
土星的月亮则在其旁的天空出现,犹如萤火虫一般安静地靠在黑暗的天空。
玛利欧.理奥兹很庆幸他并没有睡著而能再见到这些景象。
土星填满了半个天空,分布著橘色的条纹,黑暗半球从右方的四分之一处将其切开成两半。在明亮半球上的两个黑点,是它两个月亮的投影。在他的左后方(当他的颈子想向左后方偏转时,为了维持角动量,他身子的其他部分则些微地向右方倾斜)则是发出白色钻石光芒的太阳。
他最喜欢看的就是土星环了。在左方,它们延伸埋入土星后方,散发著三段亮带的橘红色光辉。而在右方,它们的起始处虽藏在阴影中,不过延伸出来逐渐接近与变宽。它们渐宽地弯延过来,就好像号角的型状一般,而后当他们愈靠近,土星环却愈变愈模糊,最后就好像是团浓雾的模样。
在拾荒者船队刚驶入最外层的光环处,光环平顺地破开来,说明了它的结构与其说是固体的发光带,倒不如说是由冰碎块物质所形成的群体。
在他的下方,或者清楚地说是在他的脚所指的方向,约廿哩远处,可以看出光环的冰碎块。它的外型为不规则、对称破缺,四分之三在亮处,而其它的四分之一好像是用刀切下在黑暗处。较远的碎块则好像闪亮的黯淡星尘,当你更跟著它们下降,它们又再度形成了环状。
冰碎块静止不动,不过那是因为太空船跟土星环外围,绕著同样周期的轨道运转。
理奥兹想到,昨天他到过最近的一个冰碎块上,为了将来的塑型,他上去做了一些记号。明天他还要再去做一次。
今天——今天就来做“太空飘浮”吧。
“玛利欧?”他的突然耳机响起了询问的声音。
有那么一会儿,理奥兹觉得相当不悦。该死的家伙,他现在没有心情跟人讲话。
“在这儿,”他回应著。
“我想我标到了你的太空船了。你还好吗?”
“很好。你呢,泰德?”
“不错。”隆回道。
“在冰碎块上的工作没有问题吧?”
“没有。我在这儿飘浮著。”
“你?”
“偶尔也该轮到我出来晃晃了。眼前的景像很漂亮,是吧?”
“很好呀,”隆同意。
“你知道,我曾读过地球的书…¨”
“你指的是爬地虫的书,”理奥兹吼道,而且觉得在这种环境下不容易表达他的愤怒表情。
“……而有些时候我见到如『人们徜徉在绿色草皮上』的句子,”隆接著说道。“你知道,草皮好像是长长纸片的薄薄材质,铺满在大地之上,并且向上看去是有著白云的蓝色天空。你曾见过这样子的影片吗?”
“当然。那一点也不吸引我。看起来就有种冷冰冰的感觉。”
“虽然我想也是如此。总之,地球相当靠近太阳,而且他们有足够厚的大气层以保持热量。对我个人而言,我承认我讨厌那种包在虚无的天空下的感觉。然而,我认为他们却是相当喜欢。”
“爬地虫都是胆小鬼!”
“他们提到了树木,粗大的棕色树干,还有风,你知道的,空气流动现象。”
“你指的是古代的景物。让他们去保留吧。”
“跟那无关。他们所提到的是地球的美丽,几乎是出自于情绪上的观点。我自己想像过好几次,『那到底是怎样的景象?我若有机会处在那状况下,会不会跟地球人有同样的那种感觉?』我想得太多以致于忽略了最重要的某个东西。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了。就是眼前这些:沉浸在这完全平静的宇宙之中。”
理奥兹道,“他们不会喜欢的。我是说,那些爬地虫们。他们太习惯待在他们的小小嘈杂世界,无法欣赏这种在土星上飘浮著的感觉。”
他稍微震了身子,然后缓慢地,平顺地绕著他的质心摆动。
隆说道,“是的,我也是这样认为。他们被他们的星球所束缚了。即使他们来到了火星也一样,只有到了他们的孩子才得以解脱。总有一天人们会成立星际舰队;那将是可搭乘几千人的巨大东西,而在舰上的自我平衡供应系统可维持个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人类会拓展到全宇宙去。但是在星系间航行新方法发展前,人类首先必需学会生活在船板上,因此能够向宇宙外殖民的,不是被地面给束缚的地球人,而是我们火星人。那是无可避免的趋势,一定是如此的。这就是火星的方式。”
不过理奥兹并没有回答。他已经舒服地进入了梦乡,轻轻地旋转身子,在土星五十万哩的高空上。
开始到土星冰环碎块上的工作好像是倒霉到极点的事情。那种"无重″、"宁静″、″隐私″的太空飘浮,现在已完全被被那"既不宁静″"又不隐私″的杂事给取代了。虽然"无重″的特性延续了下来,但那只不过让情况更接近地狱而非天堂罢了。
试试看操控一下通常的重型热量投射机。即使这六尺高的机器结构几乎由金属所组成,但在这情形下它还是会飘起来,因为它的重力不会超过一盎司。但它的惯量仍跟以前完全一样,也就是说如果你不是非常缓慢的将它移动到定位,那它就会一直这样运动下去,顺便将您给一起带走。然后你就必需调整你太空服的虚拟重力场装置,乒乒乓乓地给带下来。
喀拉斯基就是将力场调得超过一点,让他跟热量投射机粗鲁地以危险的角度落下。于是他的膝盖就成了这次远征的第一件伤害报告。
理奥兹却一直地在咒骂著。他一直有股冲动想用手背去抹掉额头上的汗滴。当金属跟矽碰撞而在他衣服内发出巨大声响,他几乎快屈服在那股冲动之中,不过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太空服内的乾剂发挥它最大的吸水功能,同时由精巧的容器中恢复所需的水份,与补充含盐分的离子交换液。
理奥兹大叫,“混蛋,狄克,到我跟你说了再下来好不好?”
然后史文森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那么,你要我坐在这里等多久?”
“直到我告诉你,”理奥兹回答。
他拉紧了虚拟重力然后稍微提起热量投射机。他放开虚拟重力,确定了投射机不会随便到处乱飘。然后踢开电缆绳(缆绳是连接到"地平线″后方的电源供应器)并放开把手。
一当投射机接触下,冰碎块开始结泡而后蒸散。在他已经挖开出来的大洞穴中又切出一道缺口出来,而其崎岖的外型也渐被熔得平坦多了。
“现在可以了,”理奥兹呼叫。
史文森所在的船就几乎在理奥兹的头上盘旋。
史文森大叫,“全都清掉了?”
“我叫你做你就做。”
一道微弱的细流从太空船前方的一个小孔中喷出。太空船逐渐向冰碎块下降。另一个小孔喷出的气流用来控制侧面的移动。然后船身直直地下降。
第三道气流从后方喷出来缓冲向下的速度。
理奥兹很紧张地看著。“下来。下来。你快成功了。”
太空船后方已经进入洞口,差不多刚好尺寸。接著船腹愈来愈靠近边缘。然后船因为摩擦的振动而停下来。
这次是史文森开骂了。“这个洞根本不合。”
理奥兹气得把投射机向地面摔去,然而自身却反冲往天空飞去。投射机将地面溅起了结晶灰尘。理奥兹则调了虚拟重力场渐渐地落下。
他说,“是你自己操控偏掉了,你这个笨蛋爬地虫!”
“我很正确地在控制下降方向,你这吃灰尘的乡巴佬!”
太空船侧方的喷气口朝后的气流更强了,而理奥兹只希望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船身总算摇摇摆摆地航出洞口,在刚刚的产生的冲力未消除前,太空船往上飞行了半哩高。
史文森紧张地道,“如果我们再失败一次,我们又要换六七块金属盘了。挖得好一点可以吗?”
“我会做得不错,你别担心。只要你配合得好就行了。”
理奥兹向上一跳,在三百码的高处综观著他所挖出来的洞穴。找出被太空船进入时造成的刻痕。圆形凹陷刻痕是集中在坑道中的一点附近。
他开始用热投射机的射出口来将那里熔掉。
半小时后太空船终于安置在洞穴中,然后史文森穿上太空服,出来跟理奥兹坐在一起,“如果你想要进船内脱掉服装的话,让我来管熔冰的事情。”
“我不要紧,”理奥兹道,“我只是想暂时坐在这儿看著土星。”
他坐在坑道的裂口。裂口跟太空船有六步的间隙。他所挖出来的空腔,有些地方冰壁跟船距二尺,有些地方只有几寸而已。很难想像这种合适的大小竟是用手工所作成的。最后的调整工作,大概就是将水流慢慢地喷出,然后让它自然地将裂口融合起来就成了。
土星横过天空,缓缓地自地平面落下。
理奥兹道,“还有多少艘船没有安置好?”
史文森回答,“我刚刚听到,还有十一艘。而现在我们进来了,所以还剩十艘。其中有七艘现在被冰卡著。两或三艘已拆除装备了。”
“看来我们的情况还不错。”
“剩下来还有很多工作。别忘了架设另一端的喷射孔,以及缆绳跟电源线。有时候我在想我们能不能成功。刚从火星出发时,我并不十分担心。现在我在这里边操控时边想『我们不会成功。我们会困在这儿然后饿死在这儿,除了土星陪著我们以外,什么都没有。』让我觉得……”
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坐在那儿。
理奥兹道,“你无聊得想太多了。”
“你跟我是不一样的,”史文森道,“我一直不停地想到彼得,和朵拉。”
“为什么?她不是已经答应让你来了。在募集会上主委不是跟她谈过了,等到你成为英雄回去的时候,可以让你们的生活安定下来了。她都已经说可以了,不像亚当是偷偷地跑出来的。”
“亚当跟我又不同。她的老婆在出生时就该把她捏死的。有些女人会让男人好像生活在地狱一样,不是吗?她不让他走——但是如果她能获得到遗产和抚恤金的话,她宁愿亚当不要回去算了。”
“那么你呢?朵拉盼望你回去吧?”
史文森叹了口气,“我一直没有好好地对待她。”
“我看是你太在意你的收入了。所以我绝不会这样对待女人。多少价值有多少钱,一毛不多。”
“钱不是重点。我在这里想过了。一个女人喜欢人陪伴,一个孩子需要父亲。我现在到底在这儿做什么?”
“要回家了?”
“啊啊,你不懂的。”
泰德·隆走在土星冰环碎块的高地上,心情却如同他脚下的冰一般。一切似乎都很合理地进行下去。他现在可以很清楚的回忆整件事情的缘由。
要推动一吨重的船并不需要到一吨的水。这并不是质量对等于质量,而是质量乘以速度等于质量乘以速度。换句话说,你将一吨的水以每秒二哩的速度,与将两百公斤的水以每秒二十哩的速度往后推,其效果是同样的。你最后都会得到相同的船速。
这是指你必需将气流喷嘴做得愈窄,而气流要加得更热。不过如此一来副作用也显现出来了。喷嘴愈窄,由于摩擦与紊流所造成的能量损失也愈大。气流愈热,喷嘴的控制愈难、寿命愈短。因此这方面的限制很快就到达极限。
然后,因为固定的水量靠著设计过的喷嘴,可以推动比自身更重的太空船,水的需求就随之变大。贮水舱的空间愈大,航行舱头的尺寸也愈大。因此他们开始将远程船制造得更大更重。但是伴随的是结构支撑负担加重,焊接更困难,引擎要求的精确度更高。所以,这方面的限制同样地很快就到达极限了。
接著他就找到了所有这一切的基本缺陷——一个牢不可破的概念:燃料必需要在太空船"内部″;金属外壳一定要包围住百万吨的水。
为什么?水不一定要是水。它可以是冰,而冰的型状可以自己塑造。可以在冰里挖洞进入。航行舱头跟喷嘴可以安置在其中。电磁缆绳可以用力场牢牢地将舱头和喷嘴固定在里头。
隆觉得他脚下的地面在震动。他正走在冰碎块的前部。十几艘船进进出出,正在对在冰碎块开挖而施工,而地面却因不断的冲击而频频颤抖。
冰块并不需要被开采。它们就于土星环上成块状存在著。这也就是土星环的原貌——一大群大多是纯冰块的天体,绕著土星而运转。从分光仪侦侧推得,而现在他们亲眼证实。他现在就站在其中的一块大冰块上,长度超过二哩,厚度将近一哩。这大约是五亿吨的水量,全都在包含这么一个土星环碎块上。
不过现在他又将意识拉回到现实上来了。他虽然从来未跟人提起,将冰碎块改造成太空船所要花的时间,原先预估是两天。然而至今已花了一星期,而且他也无法想像还剩下多少的工作天数。他甚至不敢说这项工作能否成功。他们真的能足够精巧地控制气流喷嘴,将这二哩大的冰块抛离土星重力的吸引吗?
带来的水已经消耗光了,不过他们可以随时就地抽水来喝。然而食物贮存量却相当令人担心。
他停下来向上望,双眼盯著天空。那个物体是否变大了呢?他要测量一下与它的距离。在此时他犹豫了一下,因为实在不应该再增加其他人的困扰。
至少,他们的士气仍旧十分地高昂。所有成员似乎都很热心于这趟土星远征。他们是第一批来到这么遥远的人类,第一批穿越小行星带,第一批亲眼见到木星的光辉,第一批——这样地接近土星的人类。
他原本不认为五十个这般的实际、硬脾气、互抢猎物的太空拾荒者,会有这样情绪化感觉。但他们就是如此,他们以此为荣。
当他持续走下去,从地平线下方出现了两个人和半艘太空船。
他很有精神地打招呼,“嗨,大家好!”
理奥兹回道,“你怎样,泰德?”
“你猜猜看。跟你在一起的是狄克吗?”
“当然。过来坐下。我们刚准备要冰封住裂口,但是我们正想找个藉口偷懒一下。”
“我可没有,”史文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泰德?”
“一当我们办好就走。这好像等于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吧?”
史文森有点无力地,“我还期望有其他的回答。”
隆再往上望,仔细看著天空中的那片不规则光芒。
理奥兹随著他的视线看去,“有什么不对劲吗?”
隆并没有立即回话。除了橘红的土星与其环碎块以外,天空是一片黑暗。土星此时有四分之三在地平线以下。半哩外有艘太空船自这个冰块小行星升起,被土星照得散发橘红色光,然后再度落下。
地面稍微地震动了一下。
理奥兹道,“『影块』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们是如此地称呼它。那是一块距他们所在地、最近的另一土星环冰碎块,处在土星环的稀薄外缘,大概跟他们相距廿哩,其上的山脊地形可以看得出来。
“你看来觉得如何?”隆问道。
理奥兹耸耸肩。“好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
“不觉得它变大了吗?”
“它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变大?”
“到底有没有变大?”隆追问下去。
理奥兹跟史文森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它真的变大了,”史文森道。
“你先将这个印象灌输到我们心里了,”理奥兹争辩著。“如果它变大的话,那就是说它向我们靠近过来。”
“那有什么不可能呢?”
“这些物体都是在固定的轨道上耶。”
“在我们来之前是这样,”隆说道。“你看,有没有发现到?”
地面再度震动。
隆说道,“我们这星期来对这冰碎块敲敲打打。首先,廿五艘船登陆在上,立刻就会改变它的角动量。当然,改变的量很小。然后我们将它的一部分给熔掉,而且都自同一端切割过来切割过去的。一星期下来,我们可能已经稍稍地改变了它的角动量。这两个冰碎块,我们所在的这块以及那‘影块’,是有可能会碰在一起。”
“有这样大的空间,它不一定会撞到我们,”理奥兹思考了一会儿。“而且,如果我们准确的分辨它真的变大,它又能移动得多快?我是说,相对于我们的速度。”
“它不用移动的很快。它的角动量跟我们差不多大小,因此,无论它怎么缓慢地跟我们碰撞,我们都会完全地被挤出我们的轨道,也许就向土星下坠,那是最糟的情况。事实上,冰的延展强度很低,所以我们两个冰碎块都可能破裂成一堆碎石。”
史文森突然站起。“混蛋东西,如果我以前能在一千哩外辨别出移动的舱壳,我现在也能看出廿哩外的山脉在搞什么。”他转身回到太空船里。
隆并未阻止他。
理奥兹道,“那个紧张的家伙。”
邻近的那颗小行星上升到天顶,从他们头上经过,然后又开始降下。二十分钟后,在刚刚土星消失的反方向的地平线,随著行星的再度出现将天空一角染成橘红。
理奥兹透过无线电,“嘿,狄克,你死在里头了吗?”
“我正在观测。”传出沈闷的回应。
“它在动吗?”隆问道。
“是的。”
“朝向我们?”
停顿了一下子。史文森的声音相当难听。“正朝我们的鼻子过来,泰德。轨道的交会将在三天后。”
“你胡扯!”理奥兹大喊。
“我检查了四遍,”史文森道。
隆的思绪完全空白。现在他们要怎么办?
其中有些人对处理电磁缆绳感到麻烦。它们要求精确的放置;为使磁场能发挥最大效应,其几何位置要几近完美的程度。在太空中,或是在大气层,位置的精确度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当动力一开始,缆绳就自动地排好了。
但在这儿一切就不相同了。他们需要沿著小行星地表凿出沟来,然后放入缆绳。如果绳的方向比计算差了几个秒弧,则多馀的力矩就会产生,结果将造成无可弥补的能量损失。到时候就要再重新凿沟,缆绳也要重新定位。
大家已经累得昏昏沈沈在进行工作。
然后有个通知传给他们:
“所有人员准备喷射推进。”
太空拾荒者不能算是那种受过精良训练的人员。一群群人们抱怨、咆哮、喃喃自语地就其位置,要将他们所在小行星的轨道分离出去。
就在大约廿四小时前,其中有个人向上一看且大喊,“老天呀!”
在他身旁的也随他一望然后道,“怎么会这样!”
一当几个人注意到,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下子成了宇宙间的最大新闻。
“你看那个影块!”
它彷佛是受感染的伤口般横在天空。大家看著它,发现其大小竟是原来的两倍,而且每个人想著为何没有早点注意到异状。
工作突然整个停顿下来。他们包围住泰德·隆。
他解释道,“我们现在不能走。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而且也没有多馀的设备再去另找一颗冰碎块了。所以我们必需继续待下来。现在影块是渐渐趋向我们,因为我们在这里的工程已经使它脱离原来的轨道了。我们只有继续的切割下去。既然我们不能再朝旧有的方向再切下去,以免使情况更糟,让我们从另一边来下手。”
他们回去工作,使用更强大的火力。每隔半小时影块就自地平线升起,而每次都比以前变得更大更有威胁。
隆并没有把握一定会成功。既使长程的喷射控制反应,既使小行星冰块水的供应,既使热投射机的熔水输入驱动舱的流量,一切都正常。但这并不能保证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缆绳的磁力场能维持住这颗小行星而不碎裂开来。
“准备!”隆的接受器响起。
隆叫道,“准备!”
他的身边一切都在振动。在他监视盘上的星图严重地颤动著。
他的身后,是一段闪亮的冰晶泡-,慢慢地向后长长地延伸。
“烧起来了!”有人大叫。
燃料一直地在燃烧。隆很怕它停下来。六个小时里,一切就是燃烧、晰晰声响,气流喷入太空之中;冰块转化成蒸气而向外抛出。
影块愈来愈接近他们了,但是除了眼睁睁地盯著其上的山脊外,他们此时什么都不能做。他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在那崎曲不平的表面上,有著起起伏伏的山峰跟山谷。但当冰碎块沿著轨道回到原来的方位角时,已经离开有半哩以上的距离。这可说是脱离土星的重力束缚了。
喷射气流停了下来。
隆弯著他的座椅,闭上眼睛。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不过他现在还不想吃。现在已经没有其他的冰碎块可以威胁他们,即使现在有一颗正朝他们运行过来也一样。
他们又再度回到碎块的表面上,史文森道,“我在看到那该死的冰块朝著我们掉下来时,我一直在对自己讲,『不会发生的,我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混蛋东西,”理奥兹道,“我们太过紧张了。你有没有见到吉姆.戴维斯?他吓得脸都绿了。我自己也太多虑了些。”
“不是这样的。并不只是…死亡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想著…我知道听来非常可笑,不过我还是一直在想著朵拉,她曾警告我会害死自己,而且她也永远听不到我最终的遗言了。在那种时刻有这样的态度是不是颇令人不快的?”
“听好,”理奥兹道,“因为你自己想要,所以你结了婚。我管你这方面有什么问题?”
当时的船队,现在合而为一,正由土星航回火星。现在他们一天航行的路程是来时花上九天的时间。
泰德·隆为了紧急状态而将所有船员挤在一起。廿五艘拾荒船现在都包含在这从土星环采来的冰碎块中,而目前无法分别迂回或移动,动力燃料的协调变成相当烦琐的问题。头一天旅程的振动几乎让他们摇得人仰马翻。
至少,后来总算安定下来,并以平稳的速度在推进。第二天快结束时,他们刚超过了每小时十万哩,然后再提升到百万哩的速度。
隆的太空船处在这“冻结”舰队的尖顶部,所以是唯一一艘有著五个方位视角的船。身在这个位置上令人感到相当不舒服。隆发现他紧张地了望著,在多艘船的巨大动力下,想像著星星慢慢地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当然它们不会如此。众星们仍然是在人类无法达到的距离外,稳稳地钉在那黑色的背景上。
开始的数天里,大家有些抱怨。并不只是他们大空飘浮的机会被剥夺了,而且由于加速所造成的虚重力场超过他们以往适应的程度。隆坐在水垫椅上,对那似乎永无止尽的压力讨厌到极点。
他们每隔四小时就停止喷射推进一小时,但隆仍是烦燥不安。
从最后一次他从太空船的窗口见到火星,到现刚好一年了。自从那以来发生了什么事?火星殖民地是否还在呢?
隆每天朝火星发出无线电脉波,但紧张情绪与日俱增。没有从火星传来的回音。不过他也不期望会收到。现在火星跟土星分别在太阳的相反两侧,直到他们升离黄道面到足够的高度,让他们与火星的直线空间清道,通信讯号才不会受到太阳的干扰。
在小行星带外缘的高处,他们达到最大的速度。从一侧的喷嘴喷出的短暂气流,接著是另一侧,然后这艘巨大“太空船”就开始转向。后方的几个喷嘴又再度发出强大气流,但是这次的效果却是要开始减速。
他们通过了距太阳一千万哩的高空,然后弯曲航道朝向与火星轨道相交的方向。
距火星还有一星期的旅程,来自火星的回应终于收到了,虽然是片片断断、受以太杂讯扭曲、无法解读,但它们确实是来自火星。因为他们跟地球或金星的现在位置角度太大,所以可以毫无问题地分辨出来。
隆总算松了一口气。再怎么说,火星上终于还是有人类在。
剩下的两天旅程,通信讯号已经强到可以清淅地听出桑柯夫的声音了。
桑柯夫道,“哈罗,孩子。现在是凌晨三点。人们似乎从不多为老年人想想。我才刚从床里被拉出来。”
“我很抱歉,主委。”
“别这样,他们也只是遵照程序行事而已。我恐怕还是要问一下,孩子。有没有人受伤?甚至是死亡?”
“没有人死亡,主委。一个都没有。”
“呃……那么水呢?还有没有剩下?”
隆故意表现得很不在意的说,“十分充够。”
“既然如此,尽可能地赶回来吧。当然,不要再碰运气了。”
“你们那边的情况怎样?”
“还算过得去啦。你们什么时候会到?”
“两天。你们可以撑到那个时候吗?”
“我试试看。”
四十小时之后,火星变成了亮红色的球体,而他们正顺著螺旋轨道要降落在行星港口上。
“慢慢地,”隆自言自语,“慢慢地。”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他们航行太急速的话,既使是火星薄薄的大气层,仍然会对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
因为他们是直接从黄道面上方而来,所以螺旋轨道是由北向南。白色的极地冰帽刚好在他们的下方,夏半球渐渐变小,再渐渐变大。当行星愈靠近,地面上的景观就能愈清楚地分辨出来。
“准备降落!”隆大喊。
桑柯夫想到那些孩子们即将要回来,尽量尝试著让他看来平静些。不过他们确实做得太好了。
直到几天前,他都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还活著。一切看来好像是——无可避免地——他们在火星到土星航道上的某处,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在还没收到消息之前,调查委员会已经找了他几个星期。他们坚持要他在公听会结论文件上签字。这看来像是一份双方彼此达成的协议。但桑柯夫知道得很清楚,他给予顽强的抵抗,让事情看来只是片面的行动,和那该死的公听会。现在希尔德的选举似乎是稳操胜算,而他现在也在试试他的运气来激起舆论对火星的同情反应。
因此他故意地拖延时间,在筹码愈来愈少前尽可能地将事情悬著。
然而当他收到隆传来的消息后,就决定要立刻采取行动。
文件就摆在他的桌上,而他在记者面前再作了一些说明。
他说,“从地球一年进口的总水量是一百万吨。自从我们开始自己抽取火星水源后,这次是最严苛的协定。如果我签了这份件同意书,我们的工业将会瘫痪,未来的扩展会停止。对我而言似乎地球不再将我们放在心上了,是吗?”
他们眼光闪烁地望著他。狄格比议员已经不在委员会里了,显而易见地他已被这些人所排挤掉。
主任调查委员不耐烦地指出,“这些你以前已经说过了。”
“我知道,但是我现在已决定要签字了,所以必需再把事情弄得清楚。地球是否已决定要结束我们这个地方了呢?”
“当然不是。地球只不过想保持著它无可取代的水源供应罢了。”
“你们地球上现在有数千兆吨重的水。”
主任调查委员道,“我们不能浪费任何一滴水。”
桑柯夫终于签字。
这是他所要的最后宣告。地球有千兆吨的水却一滴都不能浪费。
现在,过了一天半后,调查委员会跟记者们在航空站大厅等著。透过厚重的弧形窗户,他们可以看到火星太空机场外裸露的光秃秃地表。
主任调查委员很奇怪地问道,“我们还要等多久?而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现在我们在等什么?”
桑柯夫道,“我有一群孩子们曾经到过太空,飞越了小行星带。”
主任调查委员摘下他的眼镜,用雪白的手帕擦了擦。“那他们回来了吗?”
“是的。”
主任委员耸耸肩,面向记者们眨眨眼。
在旁边的小房间里,一群女人跟小孩们聚在另外一片窗户边。桑柯夫后退一步向他们望去。他非常想和他们在一起,分享他们的兴奋情绪。他,跟他们一样,已经等了一年。他,跟他们一样,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以为那些孩子们已死了。
“你看到了吗?”桑柯夫指著他们。
“嘿!”记者大喊。“是一艘船!”
一阵疑惑的声音从旁边的小房间里传出。
与其说是船形,倒不如说是被白云所遮住的一个亮点。云雾渐渐地变大而看得出它的外貌来。那个物体在天空中分成两个部分,下端是如大浪地奔腾出来云雾。当它渐渐地落下,上端光亮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立方体的外型。
它的外表崎曲不平,但在太阳光的照耀下,仍然闪闪地发亮。
那个立方体如同太空船一般地缓慢沈重地降落。它靠著巨大喷射流的缓冲稳稳地下降,犹如一个疲惫的人安坐在他的椅子上一样。
在这个时候,大厅里头呈现一片宁静。在小房间里的女人与小孩,以及另一端的政治家和记者群全都静止不动,所有的目光都向外望去。
那立方体的降落轮,远远地向后部喷嘴外伸出,慢慢地接触地面且沈入了岩地。而后太空船总算静止不动,喷射气流也停了。
不过大厅里的宁静仍然持续了一阵子。
有些人从太空船里面出来,他们用鞋尖跟手上的冰斧,从侧面的二哩高处爬下地面。跟船身比起来,那些人好像是一群小虫。
一个记者大声地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桑柯夫很平稳地回答,“土星环上的一小片碎块。我们的孩子们将船舱跟推进喷嘴给安置在其中,然后一起把它给带回家来。因为土星环是由那些冰碎块所构成的。”
他向著仍是鸦雀无声的大众说明。“那个看来像太空船的东西实际上只是一块巨大如山的固态水。如果它像这样地降落在地球上的话,那么它会溶化开来,或甚至因为其重量而自行裂开。不过火星上的温度较低且重力较小,因此不会有那些危险。
“当然,一当这些事情都建立好之后,我们可以在木星和土星的卫星上,以及小行星带里设立水资源站。我们可以依我们的需求切割土星环的冰碎块,然后将它们带到各个资源站上去。我们的太空拾荒者都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们将会有我们所需要的水。你们现在看到的那块有将近一哩立方的大小——或者说,含有著地球愿意供应我们的两百年水。那些孩子们从土星回来已用掉了不少的水量。他们告诉我在这五星期的旅程内花掉了大约一亿吨的水。不过,老天呀,你们看到在那冰山上似乎看不出一点点的凹槽形状。孩子们,你们都了解了吗?”
他转身向著记者。毫无疑问地他们都知道了现在所发生的事情。
他说,“麻烦你们将这些话记载下来。地球现在正担心著他们的水源存量。它只有一千兆吨,所以不愿多浪费一吨给我们。记载下来:我们火星民众为地球担心而不希望地球会遭到我们曾遭遇过的事。记载下来:我们会卖水给地球。记载下来:我们会以合理价格让他们买到百万吨水量。记载下来:地球可以不用再烦恼水源问题,因为火星可以出售以满足他们的需要。”
主任调查委员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可以看到未来的前途。当记者们拼命地在记录时,他隐约地看见那些对他嘲笑的嘴脸。
嘲笑。
在火星很漂亮地反击了"反浪费活动″后,他似乎可以听到在地球上对他的嘲笑声。当这项惨败传开来后,他可以听到各地的爆笑声。他可以看到那黑暗无底的深渊,掉进去的是丢了政治前途的约翰.希尔德、以及地球上每个反对太空飞行的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在内。
在旁的小房间内,朵拉·史文森高兴地大声尖叫。而彼得,现在长高了二英寸,蹦蹦跳跳地大喊,“爹地!爹地!”
理查.史文森才刚刚爬到地面上,透过银色头盔的面镜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正朝著大厅走过来。
“你曾见过一个这么快乐的家伙吗?”泰德·隆问道。“或许结婚这件事会让你如此高兴。”
“啊,因为你在太空中待得太久了。”理奥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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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阿原 | 乙一 | 《阿原》
作者:乙一
正文
阿原
1.
我比约会的时间晚了一些,木园进了茶馆里。很久没有跟木园约会了,都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了。
一周前,我接到好友木园淳男的电话。
“快到阿原的周年忌了。买束花去他死去的地方拜祭一下吧。”
阿原因事故死亡整整一年了。他乘坐的汽车过桥的时候与卡车相撞,汽车从桥上掉下,大部分乘客遇难。
唯一的奇迹是一个小孩生还下来。发生事故的那座桥我很熟悉。一座很古老的桥,栏杆很低,汽车很容易掉进桥下了。我至今还保留有当时的报纸简报。死亡者的名单中,阿原的名字赫然在目。
“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我非正常死亡了,也不必因此而过于悲伤。”平时,阿原总是这样说。
2.
我与阿原初识于小学4年级的时候。我小学时代是个“旮旯小孩儿”。所谓“旮旯小孩儿”,就是一个没事总喜欢躲在旮旯里的小孩儿。我喜欢坐在窗边,偶尔因为换座位挪动到教室的中央的时候,就浑身不舒服。照相的时候,走路的时候,我总是远离中央,不喜欢引人注目。
在老师的眼里我就是一个过于老实的小孩儿。小学时代,我在校的成绩也不是很引人注目,从来也不曾入老师的眼。周围的朋友也都把我当作一个老实蛋。
现在回想起来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周围的人那样看待我,当时的自己竟然从来不曾想过要振作起来,我依然保留着一个孩子的特别单纯的思想。那时候的我就想着平平静静地,每天费神地想如何不引起老师的注意,而度过每一天。
然而,毕竟地球是圆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旮旯小孩儿”之说。终于有一天,我站到了教室的正中央。
那是小学4年级的时候,当时我所在的班级负责照顾学校饲养的小鸡。具体就是每天晚上喂食,每周打扫一次小鸡窝等。还有比较麻烦的就是放假的时候需要来学校,给小鸡喂食。
班级分成6个组,一周交替来分别照顾小鸡。同学们都嚷嚷着“脏脏”的,讨厌这种工作。小屋的地面上落满了小鸡的粪便,女同学都不愿意进小屋。所以,基本上都是男生在照顾小鸡。而女同学们对那些从小鸡屋里走出来的男生,总是嫌恶地嚷嚷着:“臭死了,别过来。”
我认真而努力地做这件工作。因为我本来就喜欢动物,并不是奢望老师对我刮目相看。在我一丝不苟地照顾小鸡的过程中,我逐渐对小鸡产生了感情,可以很自信地说,那时候,对刚刚生出来的小鸡仔儿来说,我倾注了最大的爱心。班级一半多的孩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小鸡出生这件事。
有一天,我被逼着去扫鸡窝,这种工作应该是全体同学一起来做的,可是大部分同学都不做回去了。打扫鸡窝是一件十分残酷并且肮脏的工作。每当这个时候,连我也想哭。可是并不是大家全走了,还有一个男同学留下来帮我打扫,他就是木园淳男。
木园和我,在那一年,第一次成为一个班级的同学。他戴着黑色的框架眼镜,龅牙,小个子。你活脱脱就是美国人想象中的日本人。我向帮我打扫房鸡窝的木园致谢。那之前,我和他几乎没有正经地交谈过。仅仅有一次我把作业本借给他看。
木园去拿清洗鸡粪用的水管,我一不小心把那只可爱的小鸡仔儿踩死了。这绝对算是一次危机事故。我把双手捧着气绝的小鸡仔儿,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塞进了衣兜里。木园回来以后,看着我说:“你怎么了?”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回答的。清扫结束以后,向班主任老师汇报完,站在放在教室里的自己的背包前,心怀一种奢望,也许只是一个梦而已,把手伸进口袋里,触到的是已经冰冷的小鸡仔儿,心里万分失望。
木园已经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无所适从的一个小学生——我。
这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扔掉。让它随着下水道溜走吧,一定不会有人发现的。”这个狠毒的声音与我老实的外在是多么地表里不一。
我所居住的小镇的地下有一条用石头砌成的老式下水道。很庞大,大人可以站着小心地行走。现在已经没有人利用了,只残留着蚁穴一般的地下通道。但是还具备一定的历史价值,不久前好像还搞过一次内部调查。当年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没有进行过调查,据说修路以后,将下水道打通了,已经没有人知道入口在哪里。不过。既然要进行内部调查,小镇的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入口,只不过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任何记录。尽管客观存在,但是实际上几乎没有被发现。于是大家都将这无人知晓入口的地下巨大水路简称之为“下水道”而已。
我把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撕下来,用纸紧紧裹着那只小鸡仔儿,经过一番冷静思考之后,当时年幼的我无从判断下水道和排水沟之间的区别。就把小鸡仔硬塞进了厕所的下水道里,赶紧往家里跑。半路上,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心里万分恐惧。
第二天,虽然不想去学校上课,但是连请假的勇气都没有,步履沉重地迈进了教室的大门。那只小鸡仔儿连同我那撕破的笔记本一起都被发现了,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围在僵硬不动的小鸡仔儿的周围。
我尽量装做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真残忍,谁干的?!还扔到厕所里。”一个同学的声音吓了我一跳。过了一会儿,班级里的中心人物——一个既有威望,体育又好的很突出的男生提出来要“捉拿凶手”。周围的同学都一致赞同。我心里“咯噔”一下。
班级里几个生活态度恶劣的同学被列入了“凶手候补”名单里。最终结果是昨天最后照顾小鸡的我和木园被定位“最终的嫌疑犯”。
“耕平君不可能杀死小鸡仔儿的。”不知谁说了一句。因为我的性格公认的是“正直而老实。”而木园淳男却有恶习,经常打瞌睡,连续几个月不把运动服拿回家,都臭了。学习成绩很差,体育不好。所以大家一致认为杀死并扔掉小鸡仔儿的凶手就是木园。
“淳男君,是你干的吧。”
一个女生说道。
与此同时,班级同学开始一致声讨道“可恶!小鸡仔儿真可怜。”
有个女生流着眼泪悲天悯“鸡”了。
在大家这样的大的状态下,我当然不能承认是自己干的了。
不过,虽然我和木园又不是铁杆朋友,却为他现在的窘境而于心不忍。
没想到在群情激愤的时候,木园却不停地挠着头,说道:“你们平常都不愿意进小鸡屋,这时候反倒喜欢起动物了。”
接着,班里的一个比较冷静的同学建议,木园淳男的证据不充分,暂缓公开处刑。让我和他去班主任老师那里,在教师办公室进一步听取处理。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问我:“是你干的吧。”
“你说什么啊?”
“我以前不是借过你的作业本吗。包裹小鸡仔儿的笔记本与当时耕平君的笔记本很象啊啊。”
“那又怎么了。”
“那你把笔记本给我看看。我查查看现在有没有破。”
于是我和盘托出全部实情。
木园像听电视节目解说一样既不悲伤,也不生气,甚至有点百无聊赖地听着我叙说。
说完,我对他发誓说自己会向老师坦白全部的罪行。
我觉得木园不会向同学们散播这件事,这样的话我自己坦白并和盘托出,能减轻处罚,老师也会理解的。在作为小学生的我眼里,老师就是一个大人。
“木园淳男!是你杀了小鸡仔儿吧。为什么这么做!”一进教师办公室,班主任三田老师就严厉地质问道。
三田老师深受学生爱戴,是一位喜欢动物的女教师。
原来三田老师的观点是这样的。
昨天最后照顾小鸡的是我和木园,而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喜欢动物的人。不可能杀死小鸡仔儿的。所以,一定是木园杀死了小鸡仔儿的。其实,老师的推测和同学们的推测是一样的。原来我眼里的大人老师所说的话跟小学四年级学生的水平相同,年少的我因此受到些许打击。
三田老师继续说:“耕平不会杀死小鸡仔儿的。快交代实情吧,淳男!”
三田老师口口声声地称我不会杀死小鸡仔儿,把正准备坦白实情的我推进了窘境之中,我只能无言地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
木园拒不承认。
我当时想自己也不能坦白。
未曾想木园继续说道:“也不是耕平干的。”
“哦?!”
三田老师和我同时大吃一惊。
木园继续解释:他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另一个人进了小鸡屋。
“那个人不是耕平君。我想一定是那家伙杀死了小鸡仔儿,然后扔到排水沟里的。”
我立即明白他是为了保护我而说谎的。
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活了这10年,每遇到这么好的人。
三田老师半信半疑:“这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也看见了,一定是那家伙干的。”
听见我也这么说,三田老师开始相信了。
她继续询问我们杀死小鸡仔儿犯人的特征。
我们俩儿实际上并没有看见所谓的“那家伙”,所以只好斟酌着回答胡乱编造出来的凶犯特征。
短发。穿着白衬衫。西式短裤。个子跟我们差不多高。
老师继续问道:“你认识那家伙吗?知道他在哪个班级吗?”
“不认识。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在我家附近经常看到的一个孩子。”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木园回答道:“好想是叫‘阿原’。对阿原,一个女孩子。”
杀死小鸡仔儿的犯人竟然是一个女孩子。
这个骇人听闻的真相立即在学校成为热门话题。
大家谁都不知道真相并非如此,是我和木园说谎了。
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整个事件刺激着当时小学生们的好奇心。没想到杀死小鸡仔儿的犯人不是男生,竟然是一个女孩子。并且,凶犯阿原并没有被抓(这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有关谜底的各种说法在小学校里流传着。有一说法是阿原是吸血鬼,杀死小鸡仔儿是为了吸血。
伴随着各种谣言,不知不觉中阿原已经长成了一幅尖锐獠牙的怪家伙了。
一开始,我和木园作为阿原的目击者,被周围的同学们所吹捧。不过,每当朋友和高年级同学问我们阿原的事情时,我们总是更正其时阿原根本就没长着獠牙。阿原只是大家想象出来的而已,有没有獠牙都无关紧要的。我们承认有一点就是:阿原的牙齿确实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我也见过阿原的。”有几个学生瞎起哄,到处散播谣言。
他们到处说:阿原无恶不作。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割盆栽植物啦;在车上胡乱涂抹啦;搬弄是非啦,简直无恶不作。
割盆栽植物啦;在车上胡乱涂抹啦这些恶作剧当然不是阿原作的,是淘气的孩子们害怕被责备,都推到阿原身上去。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然而,随着这样的事情的不断增加,阿原很快就恶名远扬了。不仅在我们小学生中间,甚至是整个小学区域内的大人们,对阿原的昭著恶行也都有所耳闻。学校老师和家长都拼命打听这个叫阿原的女生,结果,谁都没有见过她。
“阿原这家伙总会给人带来不安。”木园总算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
因为这件事,不知不觉地,我和木园成了好朋友。
在这个叫阿原的不良女生出现一个月后,学校总算是归于平静了。我和木园作为目击证人的英雄光芒也逐渐平淡下来,我我又恢复到以前那样,成为班级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
可是,关于阿原的传闻没有消失。经常会听到又在哪些地方做什么坏事啦,这次又作了这样的坏事啦等等。总之,阿原这个淘气的问题少女对那些想嫁祸于人的坏孩子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存在。
暑假一到,我总希望惬意而慵懒地度过。躺在床上看动画片,制作塑料组合模型,看着怪兽木偶,作这些事情多半会被妈妈训斥。这时候,我就会骑上自行车,飞奔至木园家。
木园家很漂亮,也很大,四处弥漫着香味。木园的母亲很漂亮,比我妈妈要漂亮很多。木园的房间里有很多照片,他说都是他自己拍摄的。我简直羡慕死了。
我和木园都是独生子,但是在零花钱等的生活水准上他明显要优越于我很多。我窝心于每件事情上都逊于他,总算找到了点胜于他的地方。
“你没有养宠物啊。”
我问道。
“以前杨国一只猫,后来死了。”
那时候,我家里养了一只狗。我想这一点上我赢了。稍微满足一点虚荣心。
我所居住的地方整体上虽然是一个古老的地方小镇,但是面积很大。多雨天,故小河也多。今天已经是混凝土了,在我们出生之前,也就是江户时代据说总是泛滥成灾。
位于地下的古老的下水道,据说也是为了防止河水泛滥而修建的。最终的结果很难断定,也不知道谁为了什么而修建的。也有推测说是为了防止小镇的人口增多的时候,为了处理污水而修建的。关于家乡的历史也就仅存这一点记忆了。
关于这条下水道存在的理由,对一个小学生而言,怎么解释都无所谓。令人感兴趣的是,那条下水道的确还残存于地下,总会有这样令人恐怖的传言说一些外地人偶然发现入口,而在其中迷路出不来了。下水道的入口肯定是在小镇的某一个地方。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来也没有听说有人发现过这个入口的。不过,我们看见了。
那天,我和木园一边远眺着河水,一边聊着阿原。
“阿原很熟悉这条下水道,她知道入口在哪里。她脑子里装着整个下水道的地图。即使在黑暗中也不会迷路,这条下水道简直就是阿原的秘密基地。”
这个时候,阿原这个人物形象的大部分都是我们亲手描绘出来的。
最初无非是打发无聊的时间,渐渐地我们开始认真地想象这个“阿原”了。
“阿原一定冬天也穿半截短裤。”
“不过上衣是毛线的西服,毛线密密实实地,经常用衣袖擦鼻涕,都皱皱巴巴的。”
“成长的环境造成了性格乖张。一定让父母操尽了心。”
其他的,诸如阿原是元旦出生的。总是喜欢吃乌饭树紫黑浆果。年纪与我们一般大,只是按照预想拟定的元素去思考,想象中的阿原呈现出一种立体的厚重和质感。
“阿原喜欢打棒球,总是带着个棒球帽。”这是我自己假想出来的。这些假设与想象中的阿原惊人地吻合。已经在我脑海中定型了。
我正想告诉阿原这个想法,蓦然发现他已经不在身边了。我四处寻觅他,原来阿原正沿着河边向下流走去。我喊他停下,然而他回了句:“等一下。”继续向前走。
我有点担心就跟在他后边,一看,原来他好像在追一个漂浮在河上的箱子。
那只箱子漂了大约50米,停在一座桥的桥墩处。那虽然也称得上是桥,但是不是很大,有些宽度。周围很杀风景,没有啥人气,估计很少有人走过,杂草丛生。
我们来到桥下。下桥的台阶隐藏在杂草之中,难以辨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桥底下去,木园好像很想要那只箱子似的。这件事情极其不可思议,漏听了,能够揭开谜底的是上高中以后。
桥下有一个混凝土制的脚手架。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箱子。木园开启箱子的手瑟瑟发抖,他一定很期待箱子里装着什么令人恐怖的东西。然而,打开一看,他长舒了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原来,箱子里什么也没有。
要是阿原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灰心丧气失望之至地说:“我还以为里面装着尸体呢!”
“我以为装的是尸体什么呢。”木园小声嗫嚅道。
我刚才还想着,如果阿原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灰心丧气失望之至地说:“我还以为里面装着尸体呢!”想到这里,我重新又四处观望着,尽管是大白天的,桥下却微暗,许是贴近水面的缘故,明明是夏天,却十分凉爽。
桥的正下方,混凝土制的桥壁上突然破开了一个半圆形的硕大的洞孔。我立即钻进去,洞孔一直延伸到尽头,因为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我摸索着走了几步,我们又折回来了。
我们俩一致认为那是常说的下水道的入口,不需要太多的时间。于是乎,我们俩意犹未尽地在桥下终于找到下水道的入口了。
这件事情对谁也没有说,这里是我们的秘密之地。
从此以后,我离开家,在附近的点心店随便买些点心的时候,自然地就会来到桥下。木园睡在桥下,他冲我扬了扬手说:“噢。过来了。”整个暑假,我都是这么度过的。
我进了下水道,里面漆黑一片。打开手电筒照照了四周,里面比较宽敞,也相当高。两三个大人可以在里面并排走。下水道一直延续到小镇的中心,呈一条笔直的半圆状的隧道状。
正如老师所说,家乡的历史可以通过墙壁上堆砌的石头呈现出来。
破旧得摇摇欲坠,但依旧毫无损坏地一直保留至今。
下水道里面很凉爽,不知什么东西总发出一种奇怪的“噢噢”声音。底下薄薄地铺了一层干燥的沙子,时不时会有灰尘掉落下来。
“河的水位一上涨的话,水就会从入口处浸入,下水道里面就被水淹没了。垃圾就在此时随之漂流而去。”木圆说道。
小镇总是多雨,所以河的水位也经常在上涨。经常先是一条道,然后就出现左右而分的岔道。回头一看,入口处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了。
“这样的情景时有发生。”我感叹道。木园立即跟我卖弄起他的学识来了。
“巴黎有一条2000公里的地下水道,其历史长达百年以上。咱这条下水道与之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了。并且人家那里根本就没有污水流过的痕迹,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把这里称之为‘下水道’也许不太适宜。”
我听了他这话,心里思忖道:“这家伙,为什么不能真诚而淳朴地感动一回呢?!”
木园这家伙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脑子里竟是些课外知识。
由于缺乏在下水道中自由穿梭的工具装备,还不是穿越的时机,当时,我们拿的只有手电筒。一旦出现岔路口,就会有迷路的危险。
于是,我们俩决定重新返回入口处。我们俩一致而默契地达成共识。如果阿原在现场的话,也许会说“懦夫!”不过,没有办法,只能如此。
我们朝着入口走去,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阿原的声音“懦夫!”
那是我多次反复想象出来的阿原的声音。
显然,是一种幻听。
如果真是阿原的话,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大傻瓜。这种想法愈益强烈,渐渐感觉到能听到她的声音了。可是,阿原的声音反射到下水道的墙壁上,发出“噢噢噢”的回音。
这种回音一定也就成了幻听的一部分。
“吵死了!”我和木园一边走,一边叫道。估计木园也感觉到了阿原声音的幻听。
“哈哈!你们很害怕吧。”
幻听再一次象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响起来。
“没头没脑地乱走地话,就会迷路的。我们俩制定拿下下水道的作战攻略吧。”
我想着,不如把幻听当作语言传递的义务工具得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很熟悉这里。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的。”
下水道的入口处的光芒渐渐亮堂起来。
一会儿,我们俩就出来了。
原以为桥下会一片阴暗,没想到却亮得耀眼。
回头望一下下水道里面,那一瞬间,里面出现了我想象中的阿原的身影。
脚穿破烂不堪的旅游鞋,膝盖上贴着白色的胶布,双手插进短裤的口袋里,歪着个脑袋,笑嘻嘻的。短发,戴着棒球帽。完全跟我和木园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站在下水道里。挥着手,对我们说“拜拜。”就消失在下水道里了。
我大脑一片混乱,并非刚才发声的阿原现形了,而是我幻觉她现形了而已。
我脑海里频繁而清晰地浮现出她的样子。感觉自己已经很见过她很多次了。
当然,这只是幻觉而已。
然而,木园说话了。
“刚才,我好像看到阿原了。她戴着个棒球帽。”
阿原戴着棒球帽这种话,当时,我没有告诉过木园。
预先什么也不知道的木园竟然看见了棒球帽,实在有一点不可思议。
只是当时那一瞬间我们看见了阿原的身影,以后,只是偶尔能听到阿原的声音,也就是幻听。我和木园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一天, 我和木园一起去駄点心铺,那天阿原也在那里。
当然,当时并不是站在我们身边,而是站在我们的大脑之中。
要是阿原在的话,此时此刻会说什么呢?我又胡思乱想起来。十分明确地,很细节性的一些东西。声音的感觉,发音等等。简直像是真的阿原在那里说话似的。当然,那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而已,抑或是阿原依旧停留在我的头脑深处,反正我自己的也搞不清楚。
与此同时,木园也和我一样出现异样的状况。是他头脑中出现的阿原在说话,还是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自信的。
除了我们俩之外的其他人不能听到阿原的声音。我和木园却能适时地同时听到相同内容的幻听。
仔细凝视的话,就能看见阿原的身姿。简直就像是触手可及的活生生的现实一样。她的手感觉很热,释放出一股能量.
駄点心铺的老奶奶沙哑的嗓音笑声嘟囔着:“最近经常听说阿原又偷东西了。”
一个眼睛看不清,嘴巴不灵光,满脸褶子的老人平常总是坐在店里。据说他的视力已经丧失殆尽了。“我给你的钱正好。”木园这样一说,从他身后就传来阿原的声音。
说是身后,其实只是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而已。
“讨厌!没有钱就不能付钱了。”
不是“不能支付”,而是“不打算支付”吧。我暗自思忖道。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阿原厉声说道:“耕平君,你现在在想什么啊?”
然后我们又买了一些东西。
把钱递给駄点心铺的老奶奶的时候,老奶奶盯着门口道:“那个小姑娘,怎么什么都不买?”
“嗯?什么?!”门口传来阿原那不可思议的声音。但是我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啊呀!真奇怪。刚才我以为有个女孩子在那里。原来没有人呢!最近眼神不太好,上了年纪了。”
就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开始吧唧吧唧地走在下水道里,并画出它的地图。学校的作业已经对付完了。
我们在帆布包里放进城市的地图还有圆规之类的,为了以防万一,还准备了在非常时刻食用的小点心。我觉得反正城市的地图还有圆规也用不着,只是为了制造那种气氛而已。手电筒也给自己新买了一个,是个黑色的,圆筒型,样子还算不错。
在下水道里面虽然还不至于迷路,不过岔道很多,相当复杂。有一天,除了从半路原途返回别无他法。我想,如果不详细地制定好行动计划就贸然闯进,一定很快就迷路的。
说到具体的行动计划,是由我适当地选择一条路,走在前头,木园紧随其后。我在转弯的时候开始数着脚步数,然后在下一个拐角将数字报告给木园。木园只按这个步子数字在坐标用纸上画出线来。也就是说,那些线就是我们走过的路。我拐来拐去的话,线也就拐来拐去。即使有那种前行不了的岔路,也在坐标纸上标出记号来,改天再去探索那前面的道路。大概就这样进行。
另外,在岔路口转弯的时候,都会在下水道的墙壁上用唛头笔作出记号。用箭头来表示从哪里走来,要到哪里去。为此,我一般都在口袋里装着唛头笔。
最终,用我的步幅测量出下水道全部的距离,这样地图就可以完成了。策划整个事情的,是木园,还有个总在旁边捣乱的,就是阿原。
我在非常谨慎地数步数的时候,那家伙就在旁边说着毫无关联的数字(有种幻觉,能听得到旁边有欢天喜地的声音),以此来扰乱我。就因为这个,弄得我好几回都忘了数字,只能大概地对木园说一个数字,糊弄过去。当然,阿原的声音木园也是能听见的,就是他恐怕不会想到那能真的把我弄糊涂吧。戴着头灯的木园只是专注地盯着坐标纸。
在我照亮的灯光中,下水道四通八达,无所不至。
“那么个地图,交给我好了。不就像个花园么。
“能信得过你才怪。”
我这么一说,就觉得阿原突然沉闷下来。不,这种感觉实际上是我们的脑袋作出的骗局。比起这个,更引人注意的,是在下水道里走路时鞋的回音。不知怎么,三个人的鞋就能造出回音。当然实际上只有两个人的鞋在发声,但对我而言,怎么听都是三双鞋。
连续走一段时间后,突然,看到前方有亮光。从顶棚到下水道的地面,形成一道笔直的光柱。在此之前下水道里总是一片漆黑的,于是我立刻兴奋起来,就要报告给看着坐标纸的木园。
“前方发现有光!”
报告的是阿原。听见的木园猛地抬起头。这正是一个证据,说明听到阿原声音的不仅有我,同时还有木园。尽管如此,被抢了台词的我又觉得遗憾极了。
光亮的来源,是顶棚的一个四方的洞。向上看去,洞里嵌着铁制的格子,那一侧是天空。能听见洞外传来微弱的车的声音。这时我马上意识到,格子是嵌在马路两边的某个地方。这样想着,我向下水道的地面看去,似乎有雨水流过的痕迹。
“阿原,这是城市的哪个位置?”
木原在坐标纸上作出标记,问道。
“不知道,没有从那向外面看过。不过,这样的地方也仅此而已吧。”
虽然不知道这种幻听的话可以相信到什么程度,不管怎么我们还是支了个人梯向外面确认了一下。我在下面,木园在上面。
“不行,我又不熟悉,而且手也够不到顶上。”
放弃了的木园用鞋的前尖在地面上写了两个字:“淳男”。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
早会上校长第一个发言。在暑假期间,阿原恶名远播,好象都传到附近的学区了。这真是正经儿了不得的事情,我也着实吃了一惊。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其他的小学就好象是国外一样,与我风马牛不相及的。
还有,校长是一个完全没有人气的家伙。除了自己感兴趣的钓鱼,什么都不会说,而且,还没耐性。有那么一个班级,忘记关掉教室的荧光灯就回家了,校长仅为这个就让他们正座了一天。全班一起。那个班的班主任貌似也没跟校长说什么,只是诚惶诚恐的样子。于是每个人都很害怕这个校长。
九月第一周的周六,上完了课,我和木园去照顾小鸡。那天只需要喂食就行,所以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在我们给鸡舍的门挂上挂锁,马上要回去的时候,看见这个校长正在自己的自行车旁半蹲着。因为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我们两个人只在远处观察着。只见校长的脸一片赤红,大叫“见鬼!”,还用力踢花坛。大概是自行车爆胎了吧,我正想着,校长却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们俩立刻向车的方向走去。自行车爆胎让校长愤恨不已,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事儿了。可是,并没有爆胎啊。
“这是什么!耕平,看这儿!”
和校长一样曲着膝盖的木园手指的,是嵌在柏油路面上的铁格子。由于是白天,太阳几乎从正上方照射下来,所以能够真切地看到格子的正下面。那是校长掉的钱包。就是说,校长在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一不留神把钱包掉了。掉落的钱包很不凑巧地穿过了铁格子的空隙。应该是这样的吧。
“你说里面放了多少钱啊。”
“笨蛋,不是钱包,更右边!”
我很快就明白了木园的话。我看见了“淳男”两个字。那是木园的名字。
这时校长拿着一把扫帚出现了。他伸出扫帚的把柄,想要够到钱包,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好象也没有办法把铁格子提出来。
不久校长可能是放弃了,弃钱包不顾就走掉了。
我们互相对视着,想的好象是同一样事情。
我们马上向三田老师报告了已经喂养过小鸡的事情,赶紧跑回家去。我把唛头笔放进口袋里,抓起手电筒就骑车赶到那座桥旁。若是早些时候,还会准备一下塞满各种东西的的帆布包,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进入下水道,所以觉得大概是没什么必要,就没带上包。
在下水道的入口,木园已经整装待发了。手里拿着制作中的地图。
“肯定能走到钱包的地方吧?”
“那当然。好了,出发吧……咦?灯不亮了。”
木园摇晃着自己的头灯,嘭嘭地击打着,很纳闷的样子。大概是没电了。
“没什么,我拿来了一个呢。赶紧走吧。”
我们拿着一个手电筒,就冲着校长的钱包去了。脑袋里已经开始设想,得到了钱包要怎么花那么大一笔钱。里面一定放着好几张一万日圆呢。把它交出去什么的,压根是没有考虑的。
在这个阶段,地图已经非常地大了。起初想要用一张坐标纸搞定的,实际却已经用了十张以上的纸,而且并没有就要完成的架势。只凭这些就知道下水道是多么大了。此外,下水道还相当立体而错综复杂,所以制作地图的木园一直频频低头研究着。
并且,因为已经多次地进出下水道,我们已经习惯了在下水道中行走。不过还是只能凭借地图才能知道出口的方位。因为总想着不要迷路,一开始还有的注意力和危机感似的东西逐渐就淡化了。
“好了,再拐过下一个弯,就能看见钱包了!”
木园喘着粗气说道。我也一样,拿着手电筒的手好象在颤抖。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一千日圆就是很大的票子,什么都能买。而且,那还是校长的钱包。我们无比激动地,拐过了这个弯路。
这里应该能看见阳光从顶棚照射下来的。但是,什么都没有。和走过来的路一样,还是一条漆黑的通道,仅此而已。
“咦?难道是下个拐角?”
没有。下一个拐角也是,下下个也是。连在岔道处用唛头笔作出的标记也没有。不久我们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到达不了目的地了。地图就是错误的。在此之前的下水道探索,都只是按原路返回的重复而已,所以根本就没发觉地图是错的。
突然,木园用地图来敲打我。
“耕平,你把步数给数错了!笨蛋!这么简单的工作都不会做!”
他满脸通红地揪着我的衣服,呼啦呼啦地晃着。事发突然,我也慌了。
“啊,怎么就不是淳男你把地图画错了呢?怎么办!到不了钱包的地方了!”
我们打起来。这中间,亮着的手电筒落在了地上,我们因此暂时休战。在这么昏暗的地方连架都打不了,就算打架,也要去一个亮点儿的地方。其实我是害怕漆黑一片的,不过在木园的前面,我只能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来。
“我吧,并不是因为要把钱包怎么样才发火的。就是这作的地图是错的,觉得太可惜了……唉…唉”
木园这么说着,把掉落的地图捡起来。我也想把在互相推怂时掉的手电筒捡起来。可是因为手指受了伤一下子抓空,圆筒形的手电骨碌骨碌地滚了起来。
“……这是个坡。”
木园说。我慌里慌张地捡起滚动的手电。只有这么一个电灯了,要是它没了,我们可就要深陷于黑暗之中了。
之后,我们朝着手电筒滚动的方向走去。尽管和来时的路是相反的,不过因为木园一声不吭,沉默着往前走,我也只能跟着。我担心地问:“这个方向对吗?”。那家伙回答:“反正已经不知道在地图的哪个位置了。”我们就这样,在不知延伸到何处的下水道里,迷路了。
到了岔路口的地方,我们就转动手电,选下坡路走下去。虽然就身体上的感觉而言,这坡度很平缓,可是走得久了,就令人觉得已经走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了。
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下水道的最底层。不对,说最底层是不正确的。下水道本身还是在一直向低处延伸的,只是这里有水积着,让人走不下去罢了。之前因为道路塌陷而走不下去的时候我们也碰上过,遇上水还是第一次。
这个地方,是一个比来路更加宽阔的隧道。而且,走到这里后,角度也更加倾斜了。
上方的下水道是不是全都通到这里啊,我推测。就好象最开始很小的水流最终会蓄积成一条大河一样,下水道也最终全部集中在这个地方。
在这条大的通道中间水开始汇集起来。因为路是倾斜的,所以流向前方的水量逐渐增多。下水道的前方则淹没于水里。
我用手电筒探照四周。这儿好象是个地下湖一样。寂静无声。没有风,水面纹丝不动。像已经死了似的。被手电照到的水面像昆虫的脊背一样发出冷光。我不知怎么突然觉得不妙,害怕起来。我想世界的尽头恐怕就是如同这样的地方吧。
在离脚下不远的地方落着一个铁罐。在这种地方还有铁罐儿?真不可思议。
“这是河流的水吧。下大雨后,河流的水位上升,下水道的入口就浸在水里,河水便流入下水道。流进来的水一直向下向下,最终积蓄在这里。被扔在河里的垃圾,也跟着流到这种地方。这个下水道,说不好就是为了防止河水泛滥修的。是一个把涨出河面的水暂时储存起来的地方吧。”
我们用放在口袋里的唛头笔,在墙壁上写下了名字。“管耕平”“木园淳男”,因为还在吵架中,两个人的名字之间留出了空隙。
然而,怎么从下水道走出去呢?木园提出了下列建议。
“因为我们只选下坡路才走到了最底层,这回我们若是只走上坡路,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可是,这个计划在第一个岔路口就碰壁了。与刚才所想的完全相反。就好象枝干生出无数分支一样,上方的所有的道路,都是由最底层的道路延伸出去的。在下水道里有几处塌陷 不能走的地方,除了来时的桥旁的出口,以前肯定还有其他的出入口吧。这样想来,从最底层的大路要向上走,会有很多备选的道路。因为其中的每一个都是上坡路。可是,那可不一定就能走到平时那个桥的出口位置。
我们还是走下去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要走,再说我们想从下水道出去。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发现唛头笔作的标记,我们想。所谓的标记,就是标示着来路与去路的箭头。就是说,按照箭头的反方向走下去,就能到达出口。只要一个就可以,只要一个,找出标有箭头的拐角就行。可是,就连这样的希望,不久也破灭了。
手电筒的光亮逐渐变暗,最后灭了。电池没电了。我无法相信,几次把开关重新打开。还是不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离开家的时候,还判断并不需要那个有备用电池的背包。想不到竟然会迷路。而且,木园的头灯也没有电了。此时,哪儿都找不到能用的电池了。
即使这样,我们仍然在黑暗里走着。虽然还为吵架的事生闷气,可是为了不分裂,我们彼此握着手。在没有光亮,没有一切,完全漆黑的状态下,向着有可能的方向走下去。
在持续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到了体力的极限,我就地坐了下来。黑暗中只回响着呼吸的声音。
到了这个阶段,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地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我想得太天真了。一直以为,在黑暗里凭感觉走下去,也许就能回到出口。可是下水道比想象的大多了。脑袋里装着下水道的地图,在黑暗之中不迷失方向地走下去,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据我们所知只有一个人可以。可是必然,即使那个家伙在也无济于事。那家伙只有声音是人类的。可要把我们两个体力皆失的人带出去,只靠声音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心里想说不定就要死了,两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很长时间,我累得不能动弹,困意袭来。这里一片漆黑,而且对睡觉来说,温度也刚刚好,于是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抓住了我的右手,就那样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拽了起来。之后,我就被拉着走了起来。我睡得正迷糊,还以为是已经恢复了的木园把我弄起来,带着我向外面走呢。
“耕平?是耕平吗?”
是木园的声音。
“是耕平在牵着我的手吗?”
“不是不是,应该是淳男在拉着我的手在走啊,不是吗?”
我在一瞬间睡意全无。牵着我的手如果不是木园的,那么在这黑暗中似乎还有别人。
有偷笑的声音,我更加确定了。
就在只需再走几步的地方,我们看见了外面的光。也隐约听到了电车行驶过的声音。是么,都已经走到了出口附近了。
“你们两个人,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哪?”
外面的空气好新鲜。尽管四周还是昏暗的,可是已经能够辨别出站在面前的阿原的样子了。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我和木园,是被她用手牵引着,才走出了下水道的。
“要是说起来,都是因为你在旁边乱数数,才弄得一塌糊涂的。”
“是的,都是阿原的不是。阿原最不好了。”
“那当然是了。”
她抱着胳膊说。
我看着自己的右手。因为刚才被用力地握过,已经变成了黄色。
后来听人说,校长用鱼钩把钱包给钓了出来。那本来应该是我们的东西的,可惜极了。
后来,对于阿原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当时的自己还偷偷地想过。所谓的阿原,是我们自己设想出来的,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人类,这是显然的。然而,我们却看得见,听得到,甚至还亲手触摸到了。
然而说起来,阿原其实是幻觉。只不过是我和木园才能看见的,一种极为特殊的幻觉罢了。
比如说,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和阿原成为朋友不久之后的某天,学校课程结束以后,我和木园并肩走出校门。正是晚间的回家高峰时段,周围有很多学生在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非常响亮的声音,把我们叫住。
“喂!耕平!淳男!”
声音极大,好象连飞鸟都被喊得落下来了。我和木园吓了一跳,回头看去,阿原正向我们摇着手。
可是,听到阿原的声音只有我们俩。所有的人都毫无反应,好象没事儿似的照常走着。实际上,周围的世界确实什么都没发生。作为证据来说,停立在电线上的麻雀对这么大的声音完全没有反应,而且好象并没受到什么惊吓。
也就是说,能看到阿原的身影,能听到她的声音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我和木园。因为这是我们的幻觉,那当然。
冬天,车站点心铺的老太太死掉的时候,我们到店里当了一回强盗。当然,把这消息带给我们的,正是阿原。
“听说,车站的点心铺,马上就不做了呢。真的,是听我奶奶说的,反正这个铺子也要不做,把剩下的点心偷出来也不要紧。”
阿原的家在隔壁的城里,可这家伙礼拜六会一个人到奶奶家里。因为和奶奶感情很好,所以每周六都在奶奶家过。她奶奶家就在我家附近,我们三个人基本上就趁周六聚在一块儿玩。
这一切,都是木园在几个月前就作好的设定。可是我们俩并不认识阿原的奶奶家。只设定在我家的附近,却没有特定出具体位置。所以,到了晚饭时间时,和我们分开的阿原究竟跑到哪里去,我们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我们还是被阿原哄骗着,掉进了去打劫点心铺的圈套。
根据阿原的建议,我们决定在那天夜里行动。半夜偷摸离开家,在离车站点心铺不远的地方会合。那是一个冬天的寒冷夜晚。
我第一个到了集合的地点,然后到的是阿原。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靠近我,把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忍不住大叫起来。面对发火的我,她边吐着白气边笑着说“我错了我错了”
她穿着带毛球的毛衣,虽然是冬天却穿着半截的裤子。耳朵和鼻子冻红了。
在木园来之前,我和阿原紧紧靠在一块儿忍耐着严寒。这家伙在那天夜里嘴里还嚼着蓝莓口香糖,所以吐出的气都是甜的。当然,那种甜味儿也是幻觉。
顺便说一下。阿原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确实感到了凉意。然而,那也是我的幻觉。那家伙吐出的白气也是幻觉,在路灯下的影子也是我的幻觉。她真的不存在。在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可是,我的五官感觉却全体一致赞成,认可了阿原的存在。眼睛、耳朵、鼻子、全都凑在一块儿出了错,都看见了所谓的阿原这个幻觉,就和她存在一模一样。实际上,我们紧贴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觉得冷,而是暖融融的。虽然这可能也是错觉吧。
木园到了以后,我们三个人就偷偷走进车站的点心铺里。点心铺里只住着老奶奶一个人,她的儿子儿媳住在附近。所以在这天夜里,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们闯入没人的铺子。
结果,我们拿到了大量的点心还有玩具什么的,塞得两只手满当当的。
不过,阿原只是看着这一切。正确地说,是眼睁睁地看着。在我和木园双手满是猎物的时候,阿原只是空着手。
我们并没有去问阿原,为什么她两手空空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那家伙仅仅是我们的幻觉罢了,所以即使是十日圆的点心的重量,她也根本搬不动。就是说,阿原对于除了我们以外的所有物件,都是无能为力的。这个事实理所当然,却也非常重要。幻觉,是只有我们感觉得到的幻觉。因为我们看得见听得到,阿原才得以存在,可她却根本不能触摸到任何物理法则。
那天,被阿原握住,变黄了的我的手,那也是我的身体出现错觉,感到痛才出现的。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电视上看到有一个人,被没有点燃的烟头戳到手,却出现了烫伤的痕迹。好象是一个介绍催眠术的节目。那个烫伤,是利用催眠术让人相信烟头带火,从而造成的。我的情况,也与此类似。肉体,是依靠精神而运作。人这种东西,只要认定了什么,往往就真的变成那样。
关于这事儿,那晚阿原没说什么。可是,自己作为一种幻觉存在,并且与我们不太一样这个事情,我想在那时她已经有所察觉了吧。
在点心铺得到的东西,我们都藏到了下水道入口的附近。这个地方成了我们三个人藏起来的家。
在点心铺发生的事情瞬间就被传开了。而据说大人们之间流传的是,这八成又是阿原搞的鬼吧,阿原做这种事情也不奇怪,因为她就是坏孩子的代名词,就是那个阿原干的。大概是这么说的。
小城里的所有人,对所谓阿原这个女孩子的存在深信不疑。不,不仅如此。平时就觉得阿原可恶至极的人,据说还“像是看过形似阿原的女孩子”。
比如说妈妈就这么说过。不过,当我反复地追问“什么时候?在哪儿?”之后,妈妈又很疑惑似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哎呀,究竟在哪儿呢,不过,确实看到过啊。就像传言说的一样的模样,没有错。隔壁的石桥家的妈妈就说见过她。不过耕平啊,你不会是和阿原交上朋友了吧。那可不行啊,不能和那样的坏孩子交朋友,也不能讲话。你要是看见她,要马上和妈妈说的哦。”
我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点了点头。
我们三个人结着伴儿成了中学生。我和木园在同一个中学,阿原去了邻近城市的中学。说是这样,可是实际上阿原并没有去上学吧。从来没听说过幻觉也可以去上学的。可是,她给我们看的学生手册看起来像是真的,而且她的校徽也确实是临近城市中学的校徽。不过我想,这一切其实都不存在。校徽也好学生手册也好全都是幻觉。
在当时,比起这件事情来,还是身高不如阿原更让我觉得愤恨。我们三个人已经在一起玩儿了快要三年了,在此之前我的身高一直是三个人中最高的。阿原说:“赢了你啦”,然后故意在我面前挺了挺后背,就超过了我。
就是这段日子里的某天。平时都聚在桥下下水道入口附近消磨时间的我们,不知怎么决定那天之后到我家里去玩。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我已经忘记了。反正就变成了这样。
对于我们来说,下水道这个地方很容易打发时间,所以几乎没有过在谁家里集合一起玩儿的先例。下水道不热不冷也没有熟人,所以阿原来我家应该还是第一次。
我养的狗在院前叫了一阵子以后,他们就脱了鞋进到家门里,两个人都没有我懂规矩。而且,此时阿原脱掉的鞋,当然也是幻觉。我和木园都能看见,也有触觉。和真的感觉很类似,不过别人看起来应该是和空气没什么两样的。
他们的眼睛迅速地把我的房间扫了一圈,然后开始摆弄装饰在架子上的怪兽塑料人偶。其实,这一类的玩偶我还有很多,只是放在下水道以后就不见了。正如那时木园说过的,下起大雨后,下水道里溢满了水,所以我的玩偶就这么随着雨水流到了下水道的深处。因为都是些不怎么样的玩偶,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
过了不久,妈妈打开了房间的门。当然,妈妈是看不见阿原的身影的。
“哎呀,你好淳男,难得到我们家来啊。耕平,你来一下。”
妈妈向我招手,在房间前面跟我说话。房门只有一扇,所以屋子里的两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应该也能听得到这对话。
“耕平,你刚才是和淳男,还有阿原在一起说话吧?你们在偷偷和阿原交往?”
我猛地一下,感到大事不妙。我知道,妈妈只听着那些不好的传言,所以总认为阿原不好。可是,我没有办法回答说:“并不认识阿原这个人”。因为,就在身后的房间里,这个阿原可正在听着呢。
如果我站在阿原的立场上,若是听到她对妈妈说:“并不认识耕平这个朋友”这种话,我一定会觉得被朋友背叛,而伤心不已吧。
所以我对妈妈这样说:
“啊,嗯,是朋友啊。”
“朋友!?你说什么呢?就跟那个阿原?不是跟你说过不准和她讲话的吗?”
“……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坏阿。”
我说完这句话,妈妈再次用很大的声音,向我说明了阿原做了多么不好的事情跟大人过不去,还说她是个没救的家伙,并还命令我,再也不能和阿原讲话。
我很少反抗妈妈的命令,通常只要妈妈一发火,我就害怕得立刻屈服了。可是,只有那天,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屈服下去。
倒不如说,是因为房间里的阿原能够听到我和妈妈的对话,想到这个,我心痛了。
妈妈总算走了,我战战兢兢地回到了房间。我想听到谈话的阿原肯定正生着气呢。然而,阿原却是一副很寻常的表情,只是说了一句:“好久的谈话啊。”
木园只用口型对我说:“你这个笨蛋”。
他俩回家的时候,我也确实有这种感觉。
进家门时木园胡乱脱掉的鞋,现在被整齐地摆放着。应该是妈妈留意到了之后重新摆的,可是阿原的鞋却被妈妈忽视,仍然散乱地放在那儿。
妈妈是不应该看得到阿原的鞋的,而且我终于明白,不管看不看得见,这个问题是以前就存在的。不过,我还是很微妙地觉得阿原有点儿可怜。阿原一定是故意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的。
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在乎呢。从那天起,凡是一提起要去谁的家里,阿原就会说:“我还有点儿别的事儿。”这样子回避开,一下子就离我们远远的。我想,阿原也一定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吧。
有次,我为那天家里的事情,特意和阿原道歉。
“啊,不用了,我什么都没想哦,倒是我应该谢谢你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感谢我,觉得很奇怪。这时的阿原看起来有些羞愧似的。
阿原并不像周围的大人们说得那么坏,无非是稍微不同地有些敏感,而且感情非常细腻罢了。对这一点,创造出她的我和木园,都非常清楚。然而,她却能和我们做那么久的朋友,这确实令人吃惊。毕竟,幻觉这东西一般都会瞬间消失的,猛地摇一摇也就没了。而阿原却真的和我们在一起那么久。
自从那回在下水道里迷路之后,我们就再也没去过下水道深处。想要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倒也进过里面,不过只在能够返回的范围内活动,其他地方一概没有去过。
我们已经到过下水道的终点,那个积水的地方,这就足够了。我和木园都这么觉得。作为到达过那里的证据,我们已经把名字留在了那个城市的秘密文化财产上。
我每次回想起那个地方,都会感到莫名的不安。那条在昏暗的水流里延续下去的道路,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木园也说,他也再不想去那儿了。
“那里沉睡着太多东西的灵魂。你想想看,由于大雨,河水涨潮,那部分水都流到下水道里了吧。这样的话,许多鱼也跟着河水一起被吸进去了。不久雨停了,溢满下水道的雨水就不知流到哪里去,可是被吸进去的鱼却再也出不来,就死在那里。我可再也不想去那种地方了。”
我又想起下水道最底层那寂静的水面。没有波纹,静止无声。那是如此昏暗,难免让人想到死了以后魂魄是不是会来到这里。
有一天,我家里养的狗死掉了。起初并没有觉得特别悲伤。要说曾经疼爱过它,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整整过了一天之后,我才变得想要哭出来。
“说起来,那条狗最近一直被拴着,也没有带着它去散过步。它这是在无言地反抗呢。”
就这样从糊里糊涂的感情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渐渐回忆起那些已然忘记的事情来。
它还是一只幼犬的时候,我就瞒着爸妈把它带到自己的房间里。那时它好像很开心似的围着我转个不停。啊,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冷冰冰的呢?
嘀嗒,水滴落下,与此同时我的脑袋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来。那是小狗戴着一个投射灯,正向着下水道的最底层前行的身影。是的,在那个水弯的对岸,就是来世啊。
怀着这个古怪的猜想,我钻进下水道里,偷偷地哭起来。
很不走运,我这个样子被阿原看见了。在我的生命里,这真是最糗最糗的回忆了。一个中学生哭丧的脸被女孩子给看到,真是没有比这更让人后悔的事情了。
“我可不会因为小狗死就哭鼻子。”
阿原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然后不自觉地,我脱口而出: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是幻觉。”
“……是是,是这样。那好吧,就当作我没看见。”
不久我平静下来以后,就对自己说:“我简直是坏透了。”不过,那家伙的举止言谈却好像真的忘了这回事儿似的,所以最终我也没能马上道歉。
在中学的期间我和木园是在不同的班级。我虽然也交了新的朋友,却并非是木园和阿原那样让我交心的人。新朋友们也知道阿原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他们住的地区也一样流传着阿原的谣言。她为什么这么众所周知的啊,我就想。那轰动的程度,就和那个杀死鸡雏的女生事件一样。
我就沉默着,听朋友们的谈论。
“有关阿原的传言,都已经传到我读书的小学那儿了。而且,据说还是我哥哥朋友的老师亲眼见到的呢。”
“看过成长为中学生的阿原的人大有人在,说是跟我们差不多年纪,一定长成了个肌肉敦厚的大壮女了吧。”
我大吃一惊。
“哦?是壮女?!”
“不是说小学的时候,她把附近的中学生都给弄到医院去了吗?”
“不对笨蛋,是把看不上眼的老师的鼻子给咬掉了!”
这时,在旁边听着的女生们又接上话:
“我看到的阿原可是很瘦的哦,个子也是很普通的,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呢。”
“你见过?”
“之前我出去买东西在街上走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短发的女孩很像。那人肯定是阿原没错!”
哇!这么厉害!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
“喂,咖啡罐没有阿原的情报吗?”
朋友问到我。“咖啡罐”是他们给我起的昵称,是从我的名字“管耕平”加工出来的。
“我对阿原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还有,在别的班里,木园淳男好像被叫作“畿野鲣”。(日语中“淳男”与鱼类“鲣”同音。)
那个冬日,阿原一个人郁闷地呆在下水道里。
在离下水道入口处不远的地方,每年冬天都会有火炉搬进来,风吹不进来,所以有这个就足够暖和的了。
那天,我到下水道里时,看见木园和阿原被火炉围着,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阿原的奶奶去世了。”
木园向我解释道。
阿原的眼睛看起来红红的。
“真是差劲啊,耕平的小狗死的时候,我还说过自己不哭的。在那种难过的时候,我还让耕平生气,真是对不起。”
她把手举到火炉上,继续说。幻觉也是会冷的东西吗?我想。
“可是那个时候耕平的话也好过分!说什么‘你不是幻觉么?’啊,我觉得很伤心呢。”
“抱歉。”
“我好像是映射到你们视网膜上的幻影,反正。就好像是只有你们才能看得到的白日梦一样。我确实不存在。可是,我的奶奶却是真的存在的。也许你们并没有看到过,可是我也有家的。我经常留宿在奶奶家里,进了家门,奶奶就会给我做饭吃。虽然说讨厌我,但还是会拿出腌菜来。我也有自己用的被褥,房间也有。还放进去很多换穿的衣服。我讨厌别人随便动房间里的东西,所以有时候还会对清理房间的奶奶发火。那个时候奶奶的表情好像很孤单。尽管我全都能想得出,可是我确实是你们俩的幻觉,对此,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
说起自己是幻觉这件事,这还是第一次。那个时候的阿原,让人觉得心里很没底。没戴棒球帽,也没穿沾着鼻涕的毛衣。就是一个到处都有的,穿着极为寻常的女孩子。丝毫不像过去那样活泼,而是很安静的样子。
那天开始,阿原在和我们告别之后,就坐公车回到邻近城市的父母家里。她的奶奶过去一直一个人住着一栋房子,这回阿原的父母好像决定要把这房子给卖掉。
我和木园好几次把阿原送到巴士车站。我们三个人在车站等一阵子,不久巴士就来了。车门打开,阿原迈着轻松的步子登上车里。我和木园向车里看去,这时司机把视线投过来,好像在问“不上吗?”司机是看见我和木园站在车站等候,才把巴士停下来的。他并不知道阿原已经上了车了。飞驰而去的巴士里,阿原在最后一排向我们摆手。就像个孩子。
我家附近住着一家姓石桥的。石桥家有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子,名字叫做伸宽,我总是叫他小伸。
小伸和我关系交好,是中学三年级的时候。中学三年级正是升学的一年,而当时我特别讨厌学习,成绩突然一落千丈。木园很早开始对学校的课程就失去兴趣,成绩始终就不怎么好,可是他只是努力学习了一阵子,成绩就飞快提高了。另外,木园真正痴迷上拍照也是那个时候。就在我苦着个脸向阿原请教功课的时候,他就边说“真可怜真可怜”边给我照了很多照片。
在我们三个人中学习最好的人,反而是阿原。我和木园解不出来的问题,作为我们幻觉的阿原却能麻利地解出来,这感觉真的很奇妙。
有一天,我在桥下向阿原请教功课,疲惫不堪,于是就到百货商场里的玩具屋去逛。我从小就最喜欢玩具屋,所以这天一到这里,就感觉日常积压在胸的压力还有郁闷仿佛得到了恢复。在那里我偶然遇见了小伸。小伸正在店前盯着电视游戏里的演示画面。我因为正好有这个游戏,所以把幼儿园的小朋友当成对象美美地炫耀了一番,全当是消散一下功课的压力。看着小伸极为羡慕的表情,我的心情好极了。
也不是说从那以后我和小伸的关系就好起来了。只是那天以后小伸经常到我家里玩。当然,是为了打游戏。
木园和阿原知道这件事情后一直笑话我。可能是觉得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和幼儿园小孩一起玩游戏是件稀奇的事儿。
我可笑不出来,正愁着呢。小伸吃点心撒的到处都是,还流鼻涕,还把房间摆设的塑料玩具的脑袋揪下来。虽然不是说想把他赶走,不过我的房间已经一天天地被变成小伸的儿童房了。
有一天,下水道入口处的地方被小伸给发现了。我和木园正在桥下水泥地的空地打扑克时,小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追问起来,好像是跟在我身后来的。小伸看看我,又看看木园,会心地笑了。
阿原也呆在那个地方,而且就站在突然现身的小伸旁边,她看见小伸完全是一副没看见她的样子,不由得悲哀地垂下了眼睛。发现我正看着她,她又缩了缩脑袋,很为难地笑着。
我对小伸说这可是个秘密啊,可是还是担心。木园也说,他不会转眼就去跟别人乱讲吧。可过了好几天也没听到关于下水道的传言。小伸确实保守了秘密。与此同时,小伸开始经常到桥下跟我们一起玩。
之后,我和木园又到了同一个高中。到底还是高中,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听说过有关阿原的传言。偶尔与过去的朋友见面提起阿原的事情,他们也只是说:“啊,以前是有过这么一个人啊。”好像很怀念的样子。
只有阿原自己,到了一个和我还有木园都不同的高中去了(好像是这样)。有几次偶然在街上遇到过穿着制服走路的阿原。她穿着茶色的夹克衫,毕恭毕敬地怪怪的。我跟她摆摆手后,她就好像很高兴似的,像猫一样走过来。
“我正在找打工的地方。”
阿原这样说。一个是幻觉的女孩子想要找一个工作的地方,我觉得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吧,然而没过几天,我就听说她已经找到了打工的地方。
“在车站前不是有个书店么,我就在那里做收银。”
问起书店的名字和地方,好像在车站那还确实有那么一个书店。书店的名字,还有里面的装修,我都有印象。地址也确实不是不存在的地方。可是,真的想要去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走错了路,最终也没有一次是成功到达那里的。
“对了,阿原穿着什么样的制服?”
我把书店的事儿和木园说了以后,他对制服倒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来。其实,阿原究竟进了哪个高中读书,我们毫不知情。每回问起是哪个学校的时候,都被她搪塞过去了。
我把记忆范围之内的所有有关制服的样子跟他说明之后,木园的表情有点吃惊。按他的话说,那制服属于一个特别聪明的学生才进得去的学校。问了学校名后,我也很吃惊。那个学校的层次可比我们正在上的学校高很多呢。
有一天小伸在下水道的入口处撒尿了。从那之后阿原就讨厌起小伸来,叫他“小臭鬼”。成为高中生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做什么探险之类的事情,可是我们都把下水道当作是自己的家一样。
小伸从一开始,就对我向着阿原讲话这件事情表现出很不可思议的样子。在他看来,我是对着一个空无一人的空间在讲话呢。
所以木园就跟他解释了有关阿原的事情。
“也许你看不到她,可是在这儿有一个可怕的姐姐哦。”
到底还是小孩子,小伸马上就相信了。而且小伸朝着阿原所在的方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笨-蛋!”。接着,又唱出:“阿原你这个笨-蛋!傻-瓜!”
阿原当即用拳头去打小伸的脑袋。可是她是幻觉,小伸根本看不见她,她是不存在的,所以小伸根本不疼。感到疼的,反而是去打小伸的阿原。就算作的再好的幻觉,也不可能移动得了有质量的东西。阿原用拳头去打小伸,就好像我们用拳头去打水泥一样。
“阿原现在像个凶老太婆一样怒火冲天的,你还是别说为妙。”
我这么一解释,小伸很高兴地故伎重演,再次把阿原给惹怒了。不过这回,阿原用拳头来打我了。非常非常疼。因为我是能看见阿原的。
然后又过了几个月,冬天到了。那年冬天真的很冷。
“怎么搞得,那个小臭鬼今天也不来嘛?”
阿原作出很冷的样子,问道。我想可能年末正是很忙的时候吧。
小伸不到桥下来已经有大概两个星期了。在那之前,他是经常到桥下来玩的,而现在连我家都不去了。“可能是得了感冒,在家睡觉呢吧。”我回答。
“嗯,清静一点也好。”
阿原这么说。我在那天晚上才知道了小伸不来的原因。
当时,在我们家附近,每天夜里都有暴走族出现。说是附近,可是我们家倒也不在路边,而是稍离开一段距离。不过,小伸睡觉的时候,耳边摩托车的噪音还是特别大的。暴走族经过的时候,小伸就会哭,然后因为睡眠不足就变得有些神经过敏了。
“说小伸睡眠不足,不过耕平就能睡着么?”
“这家伙本来就迟钝嘛。”
阿原和木园说完这些话,两个人又单独说了些什么。
两个人商量的结果,就是我从木园的手里拿过蓝色塑料水桶,并且要我在深夜到某个地方去泼水。究竟怎么回事儿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阿原的命令。
地点是在郊外某条有急转弯的马路。那是一条缓坡的路,我遵照命令,在深夜把那里泼满了水。
第二天,我听人说,暴走族的人在那里出了事故。好像是在冰上滑倒了。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被送到了医院,所幸的是都是骨折或者磕伤而已。
“有‘请减速行驶’的标牌,不过他们没减速。”
木园说。
不久,又有传言说,肯定是有人故意泼水让那些暴走族滑倒的。
“肯定是阿原干的,她可真行啊!”
还没过几天,大人们就在私下悄悄议论。
3
高中一年级的新年我们是在桥下迎接的。元旦是阿原的生日,然而我们却一次生日都没给她过过。即使准备蛋糕,身为幻觉的阿原也是吃不了的,同样,蜡烛她也吹不灭。所以我们什么都不做,三个人总是打牌而已。
扑克牌是阿原拿来的,所以尽管它是并不存在的幻觉,我和木园倒是都能看得到,也能用手抓牌。
假如,我们玩那扑克牌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吧。我们的姿态,看起来正是那种紧盯着一无所有的空间,有时还会突然大叫出来的样子。
可是,那一年阿原一点精神都没有。好像是工作太拼命,累到了似的。
“她家里,好像用钱很紧张。妈妈住院了。”
木园悄悄告诉我。木园总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和阿原谈话。我再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这个男人真是靠不住,难免有些黯然。
“所以说,她就打更多的工?”
我和木园过去设定的是:“阿原会因为双亲而吃苦”。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要说这么草率的话。所以,我们又尝试着作出了“阿原是资本家的女儿”这种设定。但之后,阿原并没有因此而得救。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自己是幻觉的事情。”
有一天,阿原说道。
“比如说,我无法触摸到你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就是无法移动事物。即使是触摸小伸的脸颊,它也像石膏一样坚硬。可这样,还能称为‘我摸过’么?因为我像是你们做出的梦一样,一旦从物质角度上干涉了别人,就会造成很坏的现实中的影响。真的很不可思议。我去上学,却能够很正常地和别人讲话,在打工的地方也能很好地应对客人。可是,在我世界里的‘学校’也好,‘打工点’也罢,却都是你们做出来的,为了构成‘阿原’才让它们出现的一部分。‘奶奶’也是。尽管你们并没察觉,潜意识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如果不见你们,也许我自己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可是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和你们玩呢?”
听到这,我这样说。
“可是这一辈子总会有一回,我所在的世界,和你所在的世界,二者之间的隔膜是会消失的吧。”
“不会的,绝对不会。在物理性质上。”
木园这样说。
阿原不置可否,只是呆呆地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高中二年级梅雨季节里,连续多日都是瓢泼大雨。这个城市本来降水量就很多,不过那一年的梅雨季节很特别。也许我会终身难忘。
下雨后河水增多,在我们经常聚会的那座桥下,到处都被淹没在水里。下水道也是一样。这一会儿下水道的入口处,一定像个无底洞一样咕嘟咕嘟地吞吸着雨水吧,一个雨天里我看着窗外,瞎想着,突然抖起来。脑袋里想到那里,我就不禁浑身发冷。
某个周日的傍晚,我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妈妈脸色苍白地进来了。刚才还在哗哗下的雨,已经要停了。
“隔壁的石桥说他家的小小伸宽从白天起就没看见他。好像也不在家,这种雨天,能跑到哪里去啊?”
我那时想,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儿。外面昏沉沉的,但是还不到一片漆黑的时间。那以前应该能回来吧。小伸毕竟已经小学一年级了,在此之前也发生过几次让身边的人担心的事儿。
比如说,在夜里八点还没回到家里,他的父母都要给警察打电话了。我抱着万一如此的心理到桥下走了一趟,发现他正在下水道的入口处睡得正香。
“没事儿的,肯定是藏在抽屉里了之类的。”
“可是,到处都找遍了呢。”
“就算找好几遍,也还是会有发现不了的地方。他一定会出现在你们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个城市,水灾事故很多,所以才很担心。小伸宽可千万别掉到河里了。”
到了夜里,小伸也没有出现,结论性的证据却出现了。在附近居住的大爷说,他在白天送板报的时候,在河边看见一个很像小伸的男孩子。
妈妈的表情显得更担心了。小伸掉到河里的传言,马上就在周围传开了。
雨在夜里停了。我睡也睡不着,向河的方向走去。说到的目击到小伸的河,正是有下水道入口的河。
迷迷糊糊的小伸,是不是像平时一样想走到桥下,结果掉到了河里了呢。他是不是不知道这段时期那个地方因为涨水所以已经在水下面了,还跟平时那样去那里玩了?我的脑袋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在河的岸边,很多大人们都拿着长棒在河里拨弄。手电筒的亮光沿着河岸连成一片,看起来像是祭祀节日。
在那里我遇到了木园。木园好像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情况。
“你觉得他还活着么?”
我这么问道,木园回答得冷冰冰的。
“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不是还在白天么?可能性很小不是么?该死的时候也就死了。”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了。木园说。木园阴沉着脸什么都没说,咔嚓,把四周的光景都拍了下来。无论如何,一旦出什么事情,我也再也不想看你的照片了。我也这样说。
第二天我有课,不过还是在家休息无所事事地呆着。天空阴沉沉的,却并没有雨。最终,昨天晚上小伸也没有回来。
白天的时候,有一个找我的电话打来。妈妈说“是淳男君哦”,我听了以后,拿起话筒直接就挂掉了。
“我去散步了。”
妈妈说完就出了家门。我很自然地就向河边走去。昨晚的那些大人们已经都不在了。从妈妈那里听说,他们正在搜索河的下游。大人们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下水道的入口处。
河的水量只比平时稍稍多一点。这样的水量应该不会有水流入下水道里。
在桥附近我遇见了阿原。
“哎呀,好久不见啊。”
阿原笑着向我招手。因为连日下雨,我们已经有一阵子不在桥下会合了。所以一到梅雨季节我们就很少见面。当然,阿原到我和木园的家里来就另说了,不过她从不来。
“怎样?还好吗?……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把小伸的事儿跟阿原说了。起初的时候,她还觉得我在恶作剧似的玩笑,不久知道我是当真的时候,她的脸上血色全无,也像松鼠或者什么似的不安起来,束手无策。
我刚向阿原讲完小伸的事情,就听吱地一声,一辆自行车在面前停下。是木园。我看到那家伙的脸就不高兴,索性扭过头去。
“你怎么在这个地方,我给你打电话了。”
木园向阿原的方向瞥了一眼,大叫“正好!”
“小伸的事,是真的?”
阿原揪住木园问道。说是揪住,其实并没有揪住木园的衣服。
“不管怎么说,掉到河里应该是真的。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才知道。是个好消息。”
木园的眼镜闪烁了一下,语气很自信。此时此刻,我和阿原期待的表情就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在聆听圣人的神谕一样吧。
“今天,在小学的早会上,校长好像专门说到小伸的事情了。哎呀不行,现在没有时间慢慢说了,现在必须抓紧一切时间。”
木园看着我们的眼睛,继续说道。
“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小伸的幽灵在小学出现了。说是幽灵,其实仅仅是声音。身旁明明没有一个人,却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救我……’。听到声音的是小伸的同班同学,小学一年级的一个女孩子。她说确实是小伸的声音。那个小姑娘吓坏了,好像当时就忍不住吐了出来。可是,在四周怎么找都没找到小伸。这事儿在学校里传得可凶了。”
救我……。这声音我似乎也听到了,在头脑中挥之不去。木园到底想说什么?
“耕平,现在不是站在这不动的时候!阿原,带路的事儿就交给你了!真的,阿原在这儿真是好极了!”
木园把手电筒握在我手里。
蹬的一下,阿原开始跑了起来。
“还不明白吗?那个女孩子听到小伸声音的地方,正是钱包掉过的地方啊。掉到河里的小伸,奇迹般地被吸入到下水道里。不对,说起来可能是他正要到里面去也不一定。不管怎么说他还活着!然后,在被冲进去的途中,被什么挂住了还是怎么的,就在那个顶棚有铁格子的地方,小伸叫出了声音。而且,正好有女生听见了。这么多幸运的事儿凑到一起真是个奇迹啊,该活着的时候就活着!”
我们几个以阿原为首,急冲冲地赶往下水道深处,那个顶棚里嵌着铁格子的地方。
可是,小伸并不在那里。
“一定是,被冲走了。”
那难道,我们要把整个下水道都找遍吗?!我担心地想。
“如果是被冲走了……。会不会在最底下那个,积水的地方呢?”
木园话音刚落,阿原就扔下我们,飞速地跑掉了。不管怎么样,阿原很拼命地努力着。那种架势让我都开始怀疑,我们认识以来她是否如此拼命过。
没有办法,我和木园只好让拿着的手电筒滚起来,一直一直向下走去。这样的话,应该能够到达那里。
如此这样要到下水道的深处去,还是小学以来第一次。下水道里面,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定是因为刚下过雨的原因。潮湿,还发出一种生臭的气味。可能是鱼什么的腐烂掉的味道吧。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空间的大小却好像没什么变化。我们的身高应该已经有所增长,难道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我们又回到了童年?
“阿原,这个名字,是猫的名字。”
一边走着,木园一边说。
“耕平在我的房间里也看过猫的照片吧?那是阿原一世,现在的阿原是二世。是小学四年级发生杀死鸡雏事件时,突发奇想编出的名字。阿原本来是我幼儿园时养过的猫的名字。”
“那时,不知为什么,我跟老师说阿原是一个女孩子,这真不可思议。因为根本就没有必要撒谎说是个女孩子的。”
“……最开始时,阿原一世是一只公猫,在肚子大起来之前,我并没察觉到它是只母猫。可是,它在交通事故中死了。就在马上要生小猫之前。我老爸把死掉的阿原装在纸箱里,在雨天里让它顺着河水飘走了。可是,就在漂走之前,我好象听见,在箱子里有什么东西作出很微小的声响。说不定,就是小猫仔。我想,阿原虽然死了,可也许肚子里的猫仔却活着,于是就在箱子里出生了。不过,压根就没有确认的时间,老爸就让它顺河漂走了。当然,那条河,就是那里的河。”
“你说是在雨天,那么,那只猫也许被吸入下水道里了。然后,也许就沉入了我们现在要去的那个地方。”
“所以我才觉得有点害怕,对那个地方。”
说这话的时候,我冷不丁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木园的猫的故事,和我把小鸡雏放到排水沟里漂走的故事非常相似。
那天,我们还是小学生,木园像在听以前看过的电视节目的解说一样,很不耐烦地听我讲述自己的罪过,他那时大概是把自己和我交叠在一起了吧。
这么想来,我觉得似乎能够理解庇护自己的木园的心情了。当时的他,应该是借助庇护我,而想要拯救自己吧。
对木园而言,创造阿原这件事情,其实是为了让小猫重生吧。阿原并不是猫的化身,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幻觉。而且,她大概也是木园对猫们作出的一种赎罪行为也说不定。
而我,只不过是在木园和阿原这样的关系中,横插了一脚罢了。但我并没意识到这点,并像让小鸡雏重生一样,对作出阿原一事举手赞同。
……还是我想得太多了吧。
与此同时,我们已经走出了最下层那条很大的隧道。我们忽地紧张起来。
和以前一样,水积蓄在那儿。应该是昨天流入下水道的水,都汇集到了那里。不过,水位却和以前来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又是怎么样一种构造呢?漂浮在水面上的垃圾,也格外地少。用手电筒向水面照去,如同汽油一般的黑色水面,摇曳着反射出光来。是摇晃着的,虽然应该是没有风的。
他在那。轻飘飘地,小伸仰面漂浮着。在他旁边,是腰部以下泡在水里的阿原。她像是在游泳,连头发都浸湿了。阿原用手拍着小伸的脸颊,很怜爱地凝视着他。真的就像母亲一样,即使现在我也能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那之后,我们确认小伸还在呼吸,于是由我背着他回家了。木园不停地摁着快门,把周围的样子拍成照片。
因为已经失踪有一天以上,所以大家对小伸生还已经不抱希望了。就在这种状况下我们还能把他带了回来,于是我和木园都成了英雄。小伸的妈妈热泪盈眶地感谢我们。被大人们如此对待对我来说还是第一回,所以我还想是不是趁此机会索要些什么。
被问起在哪里发现小伸的时候,我们回答说“他被关在小学的体育仓库里了”。至于被看到在河边,则解释为那是正走向学校的途中。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河里已经被到处找过了,而且我们也不想让人知道下水道入口那个地方。
这样听着的大人们,只是说了句“是吗,这样啊”就适可而止了。好象并没发现小伸的衣服都湿了。当然,我和木园成为英雄的事情也不了了之,本来还想跟父母要个电脑的,结果他们听了就说“说什么呢”,拒绝了我。
那之后一个月左右,我把电脑的事情跟阿原讲了,她这么说道:“哎呀,真是没用啊,你撒谎也不撒个能让自己成为英雄的谎吗?比如说,从阿原手里把被诱拐的小伸给救出来,之类的。反正我已经有过杀害鸡雏的前科了。”
“关于这件事情真的过意不去!我再也不会让你替我背负罪名了!”
“我可没在意呢!”
这么说着,阿原笑了。从下水道回来后总是发呆的阿原,能这样很自然地笑出来,我看着真的很开心。
这段对话,是和阿原两个人边走路边说的。阿原向着公车站走去。四周很昏暗,天已经黑了。这之后阿原将要一个人回家了。当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处的那个家,只存在于并不存在的阿原心里,这个家,其实是非常靠不住的。
四周虽然昏暗,公车站的路边却有路灯,地面上阿原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当然,那影子也是幻觉。
不久巴士来了,正好我们的对话也刚刚结束。我想这正好。司机看见了我,把门打开了。阿原回头又看了我一眼。她看起来真小。啊,是的,我这才发现,很久以前我的个子就超过她了。她已经上了高中,却还戴着紫色的棒球帽,虽然起初就戴着,不过和最开始比起来,这家伙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我这样想。
“……小心啊”
实际上很短暂的时间,我却觉得像是花了好久才说出分别的话来。阿原迈着轻快的步伐,噔噔地上了车,巴士发动了。她坐在最后一排,笑着跟我摆手。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原。
第二天的早上,看电视的时候,里面播放了交通事故的新闻。事故发生在非常近的地方,是超越了三、四个车站之后从一座稍大的桥上掉落的事故。不知怎么一辆巴士和一辆大型货车在桥上相撞,巴士就那样掉到了河里。
司机和大部分的乘客都死了。只有一个小孩子,奇迹般地得救了。
死者的名字显示在屏幕上。“死者,共计六人”,最后的第六个人,是阿原的名字。
咦?我想了想,又看了报纸。发生事故的巴士,正是昨天阿原乘坐时间的那辆巴士。
看电视的妈妈说道:
“哎呀,一点儿都不知道啊,不就在附近么,唉,死了五个人呢。”
五个人?我又盯着电视看了看,显示出的,还是“六个人”。啊,是这样,我很快就理解了,这个仍然是幻觉而已。
在妈妈看来,就是“死者,共计五人”吧。并没有错。实际上,显示屏也好,报纸也好,也都是这样写的。只是对我来说,第六个死者,是特别给我看到的……
那之后的几天,我和木园一直在桥下等阿原。不论如何我们还是不能相信,这种心情,总也挥之不去。不管怎么说,阿原是幻觉啊,怎么可能死于事故呢?我们总觉得,当我们心情沉闷地在下水道入口处等待的时候,她会悄悄地出现,再突然喊着“我来了!”,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可是,不知等了多久,阿原也没有来。
“……她真的消失不见了呢。”
从木园说这句话起,我开始慢慢接受了阿原的死。不,我不知道用“死”这个字究竟对不对。阿原原本就是幻觉,所以也许用“消失”这样的词可能更合适。可是,对我们来说,还是觉得她就像“死”了一样,所以觉得很悲伤。
“阿原的妈妈,也会很伤心吧?”
我这么说完,木园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说道:
“怎么能想到阿原的母亲!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个人!还想要更多的人难过吗!?”
不久之后,他就从高中退学,到很远的一条街上进修学习照相机。
我呢,继续心不在焉地学习,就这样送走了漫长的高中生活。看到最后的成绩单时,妈妈都要气晕了。不过没什么,我不在乎。
然后,事故过去了一年。。
木园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些才走进咖啡屋。他看见坐在我身旁的小伸,多少有点惊讶。之前我没有告诉他,要把上小学二年级的小伸也带来。
在桥上,已经放了很多花束。
事故留下的痕迹毕竟已经被修复过了,不过看到了坏掉的扶手,还是可以想见,哦,巴士就是从这跌落下桥的。向下俯视看去,这里很高。不知阿原是不是没有痛苦地死去的呢,我想。不过,我又想到,对于阿原来说,“没有痛苦”或者“快乐”这样的词汇可能并不恰当,于是不再想下去。因为她毕竟是个幻觉。
风嗖嗖地吹着。放好买来的花,我们合上了双手。小伸模仿着我们。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阿原的事情来。尽管已经时隔一年,可是关于她,事无巨细我都记得起来。她的姿态,她的声音,她的一切。那么,这种感觉……,就像又看见她一样。
我就这样,痴迷于这种幻想,觉得好像一睁开双眼,就能看见头脑中描绘出的阿原正站在面前。心中默默地期待着,我睁开眼睛,她当然不在眼前。
“回去吧。”
木园说。小伸和木园的手牵在一起。啊,我点点头,转过了身。
风把衬衫吹得呼啦啦作响。
正要返回的我们面前,站着一个孩子。戴着紫色的棒球帽,穿着半截短裤。
我大吃一惊,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阿原?”
不,不是她。仔细地看着孩子的面孔,那并不是阿原。是个不认识的男孩子。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道了歉后,男孩子疑惑地说:
“莫非,那个阿原,是死在巴士里的那个戴着帽子的女人吗?你认识那个人?”
我和木园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个孩子怎么会知道阿原的事情?
详细地询问之后,那个孩子原来就是在那场巴士事故里唯一幸存下来的少年。在整整一年以前,他好像就坐在巴士里的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的位子……那时,阿原坐的,也是最后一排……”
“嗯,一开始我还以为最后一排没有人呢。”
少年点了点头,继续说:
“可是,在事故发生的一瞬间,不知何时坐到我身边的一个女人,把我抱紧,这样我才得以没受重伤地活了下来。大家都说,没有死真的是个奇迹。那个人戴着一个紫色的帽子,所以从那以后,我也开始戴同样颜色的帽子。那个时候,姐姐真是紧紧地抱住了我呢。我还闻到一种口香糖的甜味儿。可是,那个姐姐大概就这样死掉了吧。妈妈说要去登门道谢来着,可是很奇怪的是,好像在巴士里死掉的都是男的。”
我们走进了咖啡屋。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味着少年说的话。
伤心的心情并没有改变,可是,之前我一直对阿原的死耿耿于怀,现在了解真相后,心里多少舒服了些。
“我有空要去学习潜水。”
我对木园说。
“然后,我要被冲到下水道深处,把过去的那些玩具重新捡回来。你知道么,被冲到那儿的怪兽塑料玩偶,现在这个时候正能卖个好价钱呢。”
“哎?要这么说,还得再重新做张下水道的地图呢。如果没有领路的东西,你就算到了里面也回不来了,还是像以前那样,数着步子数走吧。不过,在那里面可能会发现更了不得的东西呢。”
“更了不得的东西?”
“谣言说,在这周围好像埋着金矿呢。就是说,建设这个下水道,就是为了隐藏这庞大的宝藏。这样想来,不就能明白,为什么在地下会有那么长的一条隧道了么?唉,只是谣言而已。”
“好啊,现在就去找它吧!”
这时,两杯咖啡和冰点刚好被端上来。
“啊,对了。你曾经说再也不想看我的照片,所以我一直没给你看。瞧!”
木园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我。阿原被照到了相片里。对于不认识的人看来,是肯定看不见阿原的,一定以为是景物照。这是只对我和木园才有意义的照片。
照片的最后一张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墙壁而已。
“那个,是下水道最底层的墙壁。大概一年前,把小伸救出来时我照的。”
墙壁上,在“耕平”和“木园淳男”两个名字之间,用唛头笔写着---“阿原”。
“啊,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她就在我们身边了呢,这个阿原。这个文字也一样是幻觉吧?”
听见这句话,小伸从冰点上抬起头来。
“阿原姐姐,我还记得呢。”
“啊,你可不能忘了她呢,小子。不过,阿原的样子你是没有见过的吧,因为你看不见她。”
听见木园的话,小伸摇了摇头。
“不啊,见过的。”
“撒谎!”
“可是我确实在一个昏暗的地方见过她。我漂浮在一个像是水的地方里,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很害怕。阿原姐姐这时来到我身边,我才不哭的。反倒是阿原姐姐看见我的样子,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去救小伸时的事情。原来那个时候的阿原,小伸是能看见的啊。
“那个时候,我们也都在那儿呢,小子。你还记得吗?”
木园这么说完,小伸拧着眉头回答道:
“骗人,你们不在的。”
“这家伙,竟然把我们的事儿给忘了。”
木园耸了耸肩膀。
如此说来,我们与阿原竟然相处了有八年之久。虽然,幻觉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
要说我们的关系,阿原如果不和我们一起玩的话,恐怕会在那个世界里永远呆下去吧。阿原不也这么说过么:“去了学校,我和谁都能正常地交谈,在打工的地方也能很好地应对客人。”而如果我是幻觉的话,我认为还是幻觉的世界更快乐。幻觉和居住于现实世界中的人一起玩,大概只有承受接连不断的孤独和疏远感吧。就算她是我们多么绞尽脑汁才创造出来的人,她也没有理由和我们在一起。
我向木园问起这个事情后,木园也只是说:“啊,还是有很多理由的吧?”
正要离开咖啡屋的时候,我说:
“知道吗,阿原这家伙,以前喜欢我哦。”
我只是想开个小玩笑而已,可是木园却相当吃惊。
“什么,你知道了?”
“啊?”
“不是,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是阿原一直不让我说的,因为如果告诉你,她死了耕平会很伤心的。我呀,很早以前阿原就跟我商量来着,她说我喜欢耕平,应该怎么办。时间大概是中学时,在你家里,你护着阿原那时候,在那之后吧。这个问题可复杂了,因为是幻觉喜欢上了人。她在喜欢上你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接下来是不可能怎么样的。作为旁观者来看,这个事情本身就不正常吧。所以,我只对她说,只要你自己幸福就好。最终,她还是没有选择向你表白这条路,而是选择了作为朋友而长久地在一起这条路吧。”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这八年的时间阿原都没有消失过。这是因为,她不想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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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绝密:野玫瑰计划 | 丛马 编译 | 绝密:野玫瑰计划
1991 第6期 - 外国科幻小说
丛马 编译
序
1954年1月
深夜,美国科罗拉多州巴克利机场上,一架波音C—97运输机,冒着漫天雪花,轰鸣着跃入夜空,倏忽消逝。
塔台内,海军上将巴兹双唇紧闭,似有隐忧,他不能向驾驶这架飞机的维兰德少校机组说明,机舱内的货物,具有无比可怕的杀伤力。在这么恶劣的气象条件下飞行,只会凶多吉少。
飞机到达落基山上空。维兰德少校进入货舱,他要看看舱内的那36个金属罐究竟是什么宝贝玩意儿,值得巴兹上将亲自给他下达飞行指令。
金属罐静静地固定在舱内,仿佛有意以沉默来显示它们的高深莫测。维兰德琢磨不透,只好钻回驾驶舱,一股刺鼻焦臭味传出。
“巴克利机场,我是雌狐03,驾驶舱失火。”驾驶员拼命呼叫。
没有回答。蓦地,一个不祥念头升入维兰德的脑海。临行前,巴兹上将专门叮嘱,倘若飞机出事,一定要找一个荒无人迹的地方降落。为什么上将要谈这个飞行员的最大禁忌?
一股疾风吹进驾驶舱。“3号发动机的螺旋桨叶片脱落,撕裂了机身!”又一名机组成员惊叫。
“这简直是蓄意谋杀!”维兰德怒不可遏,“狗杂种是叫我们去送死!就近迫降!”
飞机急速下降,渐渐难以控制。群山迎面扑来。
山谷中奇迹般地出现一块平地。
没有时间考虑着陆的技术细节,在离平地十几英尺高时,维兰德果断地关机,切断电路。起落架与机腹几乎同时触地,飞机在剧烈颤抖。
“成功了……!”机组人员一片欢呼,然而维兰德却预感到某种巨大的灾难。昏暗的雪光表明外面这一块平地空无一物,落基山不存在这么一个大平原!他的喉结开始蠕动,本想提醒同伴,却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开裂声,窗外的白色顿时化成黑水,寒冷刺骨的冰水涌进舱,飞机下沉……
二
1988年9月
倘若德克·皮特不在他的女友那儿度过一个销魂之夜,他就不会进入史密斯父亲的那间仓房,发现C—97运输机的起落架和氧气筒;倘若皮特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也不会对这两件东西感兴趣,从而开始追查它们的来龙去脉;倘若负责空中安全的官员能够根据空难记录明确地告诉皮特,落基山确实坠毁过一架波音C—97运输机。那么前面提到的秘密飞行,将会永远在湖底保持沉默,而后面的故事,也会是另一种写法。事情偏偏这么凑巧,凑巧让美国海洋及水下事务局的特别行动处处长皮特碰上了。
皮特坐在史密斯小姐的木屋桌边,神情专注地查看地图。他在等待他的朋友、联邦调查局的斯蒂格上校从华盛顿赶来与他会商。
斯蒂格的下巴刮得精光,淡褐色的眼珠透出幽默,模样讨人喜欢,较之五官端正、身材高大、结实有力的皮特,显得少了点阳刚之气。
斯蒂格拉开一个皮夹:“这是空军记载的C—97运输机情况,该机编号‘雌狐’03,机长是维兰德少校,1954年1月,该机执行从加州至夏威夷的正常飞行,不幸坠入太平洋。”
“扯淡!既然他们认定我送去的起落架和氧气筒为‘雌狐’03所有,为什么不解释一下这两样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科罗拉多山脉的一个小村庄?我认为,空军的记录,似乎在掩盖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说明白点,这是一份伪造的记录!”
“真不愧为打捞专家,善于从平静的水面,洞察出水下的秘密。”斯蒂格称赞道。
皮特将文件装入皮夹:“我们最好不要在官方的文件上抠字眼,它只会使我们误入歧途。我建议,我们得自己动脑筋,找出答案。”
“有道理。”斯蒂格十分赞同,“从哪儿入手调查?”
“找拉斐特夫妇了解情况。他们是这儿的老住户,又是史密斯先生的生前挚友,兴许能提供一点有用的情况。”
首先映入皮特眼帘的,是坐在躺椅上阅读平装本惊险小说的马克辛·拉斐特。她年过花甲,头上戴着发套,让人一眼觉得她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婆。她的丈夫利·拉斐特,则佝偻着身子,给一辆平板车的前轴加油。两夫妇见陌生人走进他们的院子,不由抬起头,眼睛中流露出山里人对城里人的那种天然的警觉。
“你好!”皮特首先打招呼,“我叫皮特,是史密斯小姐的朋友。”
“哦,欢迎,欢迎。”拉斐特夫妇一下变得分外友好,“小劳伦可是我们的老朋友的女儿,我们为她的成就感到骄傲。”
皮特与他们很快熟悉起来,一边喝啤酒,一边闲聊有关飞机坠毁的事。
“我们从70年代便住在这里,当时我刚从海军退休,我是一名潜水员。至于飞机坠毁,好象从未听说过。”
皮特不禁有些失望,便启发道:“听说过一架波音运输机坠毁的事没有?时间大概在50年代。”
拉斐特夫妇相视半晌,似乎在绞尽脑汁回忆。“没有,绝对没有。”他们的神情很肯定。
“皮特先生,你打听这些干什么?”马克辛纳闷地问。
“我在劳伦的父亲的旧仓房里,看见了一些飞机零件。”皮特说。
“啊,可怜的老家伙,死得真惨。”拉斐特万分惋惜。
“他一定是从某个地方搞来了飞机零件,想发明一点什么。他爱搞发明,结果把自己炸死了,警察只在现场,找到了他的一截指头。来,再喝一杯啤酒。”拉斐特坚持道。
皮特告辞,走出了拉斐特夫妇居住的小村庄,来到湖边。他的心沉甸甸的,调查一无所获,难道是自己在异想天开?他沿湖边散步,放眼波光粼粼的湖面。见几只小鸟在翻飞,蓝幽幽的湖水浩渺无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实在太神奇,居然能在万山丛中,筑起这么一块大明镜。
“喂,老伙计,你发什么呆?”一声吆喝,打断了皮特的神奇遐想。循声望去,只见斯蒂格蹲在一个岩石上垂钓。皮特走近,眼瞅着水面上的浮标,突发奇想。“浮力!”他兴奋地吐出这个字眼。
“什么浮力?”斯蒂格觉得好笑。
“氧气筒与起落架尽管作用不同,但在水里却有相似之处,就是浮力!”皮特真想一头扎进水底。
三
南非彭布罗克火车站
帕特里克·福克斯先生在南非彭布罗克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酒巴坐定,几杯酒下肚,人已半醉,他觉得自己象刚做完一场噩梦。一小时以前,他在火车站的一辆豪华专列内,会见了大名鼎鼎的南非国防部长德瓦尔将军及其助手、情报部长齐格勒上校。他们要他执行“野玫瑰行动。”
福克斯早年加入英国海军,当过轮机部主任、总机械师,还担任舰长多年。退役后,便在南非纳塔尔购置了一座农场定居,厮守妻子儿女,颐养天年。
“这个计划太邪恶,与恐怖主义行径毫无区别。”他对德瓦尔将军说。
“你错了,舰长。”德瓦尔部长说,“我们只有转移国际舆论对南非黑人的同情,才能使我们的政权生存下去。”
“黑人当政对我并无什么坏处,我为什么要破坏他们的事业?或者说,为什么要去伤害支持他们的美国人民呢?”福克斯反驳道。
“你呀,你呀,”部长点燃雪茄,将福克斯退回的“野玫瑰行动”蓝本收进皮夹,“倘若黑人掌权,所有个人财产、农场、商店、银行都将被没收,象你这样的人,将成为他们的革命对象。一个专制的部落制政府,会把南非浸泡在血泊中。”
“危言耸听!”福克斯对德瓦尔的警告嗤之以鼻,“即使我们预见到最坏的结果,人们也不会原谅‘野玫瑰行动’!”
“我不需要道德审判!”德凡尔板着脸,冷漠地结束了这场毫无结果的会见,“这个计划行不通,我放弃它。我只请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此时,福克期注视着杯内冒泡的啤酒,还在回味他刚才读到的绝密文件的细节。说心里话,他十分钦佩德瓦尔丰富的想象力。只有象他这样的天才恶棍,才能编制出“野玫瑰行动”这种荒唐透顶的计划。他摇摇头,他准备把刚才的所见所闻埋葬心底:“见鬼去,操他妈的‘野玫瑰行动’!”
于是,南非国防部的电脑人才库反复推荐过的执行“野玫瑰行动”的最佳人选福克斯舰长,便半带醉意地晃出小店,发动汽车,连夜打道回家。
他不知道,罪恶蓄意制造的灾难正等着他。……
当福克斯赶回农庄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农场工人及家属的尸体被烧焦的恶臭,秃鹫在疯狂地抢食儿童的尸体。福克斯以为走错了地方,他那可爱的家园,怎么转眼化为尸骸遍地的一片焦土?
福克斯冲破警察布置的警戒线,站在院落中央,发狂地大吼;“上帝呀!这是谁干的?谁干的呀!”
他扑向院中毛毯罩住的三具尸体,那是他的妻子迈尔娜、儿子朱尼奥和女儿詹妮。
一位警探用强有力的胳膊阻拦住他:“别看了,请记住他们活着时的模样吧。”
“告诉我,是谁干的?”
“从现场留下的大量CK——88冲锋枪弹匣以及尸体判断,是非洲革命军蓄意进行的一次袭击。”
“非洲革命军?”福克斯似乎一下安静下来。他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向废墟。他无法接受这场悲剧,他仿佛看见,他在离开前,三位亲人正朝他招手,工人们冲着他友善地微笑。
残阳如血,福克斯霎时苍老了许多,他双手捂脸,突然蹲在地上,发出令人心碎的哀嚎。
四
清晨,泰伯湖面寒风刺骨。皮特向斯蒂格扬扬手,从小船上翻身落入湖水。
昨天,他们经过长时间的大面积搜索,终于从水下电视摄像机的监视仪中,看见了静卧在湖底若干年的波音运输机。
皮特的手触摸到了机身,一种欣喜之情涌上心间。他游到机舱破碎的缺口,打开潜水灯钻了进去,首先看见的是一堆金属罐。皮特穿过货舱,进入驾驶舱。椅子上四具白森森的骷髅,模样狰狞,但依然保持着临终时一刹那间的姿态。皮特不忍多看,把一个文件夹塞进随身带来的防水包,再度退回货舱。他冷丁发现,有几个金属罐压着一只人腿,与飞行员不同的是,这具尸体完全没有腐烂!
虽然冰凉的湖水使得皮特的意识变得混沌不清,然而他还是正确地判断出,这具尸体决非机组人员,而是在飞机失事若干年后进入货舱的。皮特翻动着这具尸体,他看见,此人的食指不见了。霎时间,皮特猛省,脑子里轰鸣着响起一句说:“……警察只在现场,拣到了他的一根指头。”皮特本打算进一步检查,却发觉自己的四肢逐渐麻木,如不赶快浮上水面,飞机残骸内将再增加一个牺牲者。他急忙钻出货舱,一踩水,游上湖面。
皮特被拉上船,脱掉潜水服,喝了一大口热气腾腾的咖啡,才缓过气来。他和斯蒂格来到劳伦的小木屋,皮特开始讲述他在水下的发现:“货舱内共有36个金属罐,不知装的是什么。”
斯蒂格皱着眉头,究竟是什么宝贝玩意儿,值得用金属罐装载。未必是原子武器?黄金?
“更有趣的是,我在货舱内,发现了老查利的尸体。”
“你说的什么?”斯蒂格大吃一惊。
“是的,我相信我的判断力。”
说话间,文件夹内的纸页已经烘干。尽管有的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然而皮特和斯蒂格,还是猜出了这些文件的大意。
这架代号为“雌狐03”的飞机,于1954年1月20日,由海军上将巴兹下令,飞往太平洋中的朗格罗地区。这次飞行任务代号为1A,意即最高机密。
弄清了这一切后,皮特和斯蒂格却陷入深思。为什么这次飞行会被搞得如此神秘?为什么有人要散布一系列假情报,炮制假文件?当时执政的艾森豪威尔政府,究竟在掩饰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五
彼德·德瓦尔部长合上那叠有关福克斯农场大屠杀的报告,抬起头神情黯然地说:“我十分遗憾,我们的队伍未能逮住那些罪恶滔天的野蛮凶手,福克斯先生。”
福克斯坐在国防部长对面,往烟斗里塞烟丝。“只有一个人罪恶滔天,”福克斯怒火满腔地说,“那些血洗我全家的人,无非在按他的旨意办事。”
“谁?”德瓦尔部长显得十分惊讶。
“卢桑纳!我非宰了他不可!”
“这,”国防部长沉吟半晌,“可我尚无证据证明这次屠杀是他下的命令呀!”
“我已认定是他。凡是非洲革命军的一切恐怖活动,都要由他负责。”福克斯倔强地说。
德瓦尔心中暗暗高兴,老头儿的犟脾气上来了。看来,一切都在按计划顺利实施。
“可我能为您做什么呢?卢桑纳有美国人作后盾,我们拿他没办法。”国防部长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决定参加你们的‘野玫瑰行动’!”福克期斩钉截铁地说,“为了替家人报仇,为了替一切无辜的死难者报仇,叫我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野玫瑰行动’?”德瓦尔部长昂头大笑,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一眼那片包围着首都开普敦的林海,然后回头说,“舰长,我理解您的心情,至于报仇,我想总会有机会。‘野玫瑰行动’是一个畸型的设想,我已把它锁进了国防部的秘密文件柜。”
福克斯叭地一下,将烟斗在部长的桌上敲断:“想不到你原来也是一个胆小鬼!我的农场只是挨了头一刀,如果不制止卢桑纳这伙土匪,整个国家就会血流成河!”
“您干吗非要执行‘野玫瑰行动’呢?”德瓦尔问。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灭卢桑纳及其外国支持者。虽然这个计划太不道德,但是,我是后发制人,我问心无愧!”福克斯情绪非常激动,全身都在发抖。
“这个风险太大了。”部长冷冷地说。
“将军!”福克斯几乎要跪下去了,“我求求您,我会成功的,会成功的!”
就在国防部长办公室的楼下,齐格勒上校在自己的密室中来回踱步。他感到自己的良心,已被桌上那一堆福克斯农场血案的现场照片撕碎了。作为一名军人,他并不惧怕,更不会拒绝在战场上与自己的敌手真刀真枪对搏厮杀;作为一个情报军官,他更不反对千方百计地达到消灭敌人的目的。但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却坚决反对以牺牲平民来获取战场胜利。现在,他从照片上看到了国防部长的杰作,何等残忍的场面!那一具具饮弹身亡的尸体,那一个个被烧焦了的儿童残骸,还有詹妮那张惨白、美丽的脸,无不在折磨他、拷问他:“哦,上帝!我该进地狱。我有罪,是我推荐的福克斯!”
这时,桌上的内部通话蜂鸣器响了。齐格勒整整衣冠,上楼去见德瓦尔。
“通知你控制的双重间谍埃玛,将‘野玫瑰计划’卖给非洲革命军,”德瓦尔对齐格勒下令道。
“为什么?”齐格勒大吃一惊。
“难道一块小乳酪就能钓卢桑纳这条大鱼?为了证明这份情报准确无误,埃玛开价应是两百万美元。”
六
一架东方航空公司的喷气式客机,载着皮特和几十名乘客,朝弗吉尼亚州的列克星顿市飞去。皮特闭着眼打盹,脑子特别兴奋。贾维斯虽高居国家安全局长,但真够朋友,不仅在总统那儿请来了手谕,而且还详细地告诉了当年的海军上将巴兹的地址。
下了飞机换乘汽车,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镇。皮特没有心思欣赏这儿的独特风光,顺着标志牌的指引,走上一条通往田野的碎石路。路的尽头,便是“静泊”旅舍了。
皮特进了店,向女招待说明来意。女招待进去通报,传出的话是要等到夜晚,在旅舍后面的一座小丘上见面。皮特无奈,只好草草吃了一顿晚餐,主人的意思是不可抗拗的。
眼看月挂中天,皮特信步来到后院。出了门,只见一座水塘,反射着满天月华,这种景色可谓摄人心魄。正当皮特陶醉之时,猛然觉得有人出现在他的身后。
“是巴兹上将么?”皮特随意问。
“把手举起来!”巴兹粗鲁地喝令。
皮特乖乖从命。
巴兹走近,掏出皮特的证件,打开电筒查看一阵,然后说:“可以把身子转过来。”
“为什么要开这个玩笑?”皮特回身,不解地盯着上将手里的左轮手枪。
“因为你掌握了一个本应彻底埋葬的秘密,我不可不查证你的真实身份。”
皮特笑了:“现在该放心了吧。我不但有证件,而且调查得到总统的亲自批准。”
“是的,我刚才与你的上司通了话,二次大战时,他是我的一名部下。说吧,你是否真的发现了‘雌狐03’的残骸?”
“是的,我有录相带作证。”
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霎时笼罩着巴兹的脸,看上去仿佛蒙上一层死灰。
“不可能,飞机是在太平洋上空失踪的。我们四处寻找,都毫无结果。”
“因为你们在一个错误区域内寻找,上将。现在,飞机就躺在科罗拉多洛基山脉中间的一个叫泰伯湖的湖底。”
“这么说,飞机连州界都未飞出?你看见飞机上的货物了吗?”巴兹急迫地问。
“你是说,货舱内的那些铁罐?都在里面,上将,铁罐内装的是核武器吧?根据我们的调查,飞机本应飞到南太平洋的比基尼岛,参加当时进行的氢弹试验。”
的确,这些铁罐最初是用来装运海军核炮弹的。但是,在“雌狐03”失事的那天,这些东西却另有他用。巴兹象一尊蜡像那样呆立不动:“你可以这样说,‘雌狐03’及其机组人员,无非是一种载体。”
“载体?”
“一种瘟疫载体。”巴兹缓缓地说,“那些铁罐里装的是‘末日生物体。”’
“末日生物体’,”皮特定定神,重复这个可怕的字眼,“它意味着世界末日?”
“这个词用于描述这种武器恰如其分。这种武器具有极其复杂的生化含义,我们只能简单地将其命名为‘QD’,即速死之意。”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皮特只觉嗓眼发干。
巴兹将目光射向广阔而深邃的夜空,似乎在召回那早已逝去的记忆:“三十五年前,一位叫约翰·威特立的微生物专家,制造出了一种人工生命体,它可以产生一种无法查明与确认的病菌体,人或动物只需与之接触几秒钟,身体的主要器官就会腐烂,三至五分钟必死无疑。”
“难道比神经毒气还厉害?”皮特以为老巴兹言过其实,故意骇人听闻。
“在理想的条件下,神经毒气也相当厉害。但是,一旦出现大气扰动,例如狂风暴雨,它的效力就会大大削弱。然而,如使用QD,则勿需考虑这些因素,它将在使用地区产生一种无法控制的瘟疫。”
“眼下是什么时代?人类还会在某种瘟疫面前束手无策?”皮特颇不以为然。
巴兹并不理会皮特的讥讽,继续叙述道:“一般说来,只要查明和确认了造成瘟疫的微生物体,采取大规模消毒、注射抗菌素和血清蛋白,就可抑制或减缓瘟疫的蔓延。可是,在今天的地球上,还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打败QD。一旦它在某个地方流行开来,就会无法收拾。”
皮特觉得脊背开始发凉。从老人的叙述中,他才知道QD所以在科罗拉多装上飞机,乃是因为洛基山地区一直是美国最主要的生化武器生产基地。巴兹的目光,从皮特的脸上扫向山丘下那片遥远的灯海。“1954年3月,”老人继续讲道,“我们在比基尼岛进行氢弹爆炸。我被指派去主持威特立博士的试验,因为我是海军的火力专家,同时,这次试验也是由海军出资的。我们认为,用氢弹试验来掩饰QD试验最恰当不过,全世界都关注着氢弹。我们选择了比基尼岛附近的朗格洛岛作为试验场,试验共分两个阶段,我们先用某种装置,在朗格洛岛散布雾状QD,接着,我们打算用军舰主炮,将QD炮弹射上海岛。第二阶段的试验并未进行。”
“因为‘雌狐03’未能按时把炮弹运到?”皮特接嘴道。
“不是,而是第一阶段的试验,使我们真正明白了QD的厉害,不敢再搞下去了。”
“快讲,上将,当时出现了什么?”皮特急得心头咚咚直跳。
“从表面看,朗格洛岛依然如故。”巴兹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下来,“白色的沙滩,棕榈树迎风招展,但我们放在岛上的动物转瞬便咽了气。我坚持让威特立博士领导的小组,三个星期后才上岛。他们穿着防护服,戴了防毒面具,可是几分钟后,他们也一命呜呼。”
皮特几乎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恐:“这怎么可能?”
“博士本人也不知道他造出的微生物有那么厉害。举例来说,其它种类的致死因子随着时间逐步消亡,而QD则相反,时间越长,效力越高。它们是如何穿透了科学家们身上的防护服,恐怕永远也无从知道。”
“你们收殓了威特立等人的尸骨吗?”
“没有。”巴兹变得忧伤万分,“QD的可怕瞬息杀伤力,仅仅是事情的一半。最令人恐惧的是,QD拒不消亡,它的菌杆可以形成超抗体的孢子穿透地面,它们有着惊人的寿命。”
皮特沉思一阵,说:“34年过去了,我们大概可以上岛去了吧?”
巴兹变得颓然倦怠:“我最乐观的估计是,在今后300年内,凡上岛者休想生还。”
七
美国马里兰州 切萨匹克湾
当帕特里克·福克斯乘出租车来到美国切萨匹克湾的福布斯船舶拆修厂的大门时,离天亮只有两小时了。他从门房的拱形窗户递进一个小本子,一个穿制服的门卫从电视机前转过身子,打着呵欠查验了证件,然后把小本子还给福克斯。
“欢迎您到美国来,舰长。我们的老板一直念叨着您呢。”
“货到了吗?”福克斯讨厌门房的多嘴多舌。
“在东码头。”门房赶紧回答。
福克斯进了厂区。一股清爽的海风吹来,夹带着浓烈的鱼腥味。福克斯深吸一口,精神为之一振。
在空无一人的船坞上朝前走一百米,一个庞然大物赫然耸现。福克斯从跳板爬上似乎是无边无际的甲板,熟练地穿过钢铁密宫,上了舰桥。
晨曦抹亮了海湾的东方,残破不全的船体变得清晰可见。“嘿!您这个好家伙,”他对着空荡荡的甲板大喊,“又可以大显身手啦!”
这是赫赫有名的美国战列舰,然而它却被海军当作废铁卖了。眼下,它的真正主人是南非国防部,只是这一真实情况无人知晓罢了。
八
南非的某个丛林深处,是非洲革命军的秘密营地。卢桑纳将军迅速将渔竿抛下河水,静待鱼儿上钩。
“真想不到您还有闲情钓鱼。”卢桑纳的参谋长麦塔奇打趣地说,手上拿着“野玫瑰行动”纪要的大信封。
“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份情报?”
“这是无耻的诈骗,埃玛开价200万美元,太可怕了。”麦塔奇说,这份情报只是说南非将对某大国实施一次重大恐怖袭击,南非政府真的这么傻?麦塔奇一脸疑云。
“假如德瓦尔真的孤注一掷呢?”
“他怎么行动?”
“这个问题只能随着200万美元的支付而得到解答。”卢桑纳明亮的眼睛紧盯水面上的浮标,“如果这次恐怖活动导致了重大伤亡,那么受到袭击的国家就会被迫停止对我们的支持。我以为,袭击的对象将是美国。”
“看来,我们非得花这笔钱了?”
“是的,”卢桑纳笑笑,半是幽默半是狡黠,“不过,你得设计好交钱的方式,必要时干掉埃玛,这叫两全其美。”
说话间,平静的河水突然激起浊浪,一个棕色的巨大怪物从浊水中昂起头,张开大口便要吞噬卢桑纳,这是一头模样狰狞的巨大鳄鱼。
“哒哒哒……”一排子弹射向鳄鱼,无情地穿透了它那厚厚的甲壳。鳄鱼狂翻身子,缓缓沉入水中。
卢桑纳的警卫救了他一命。
托马斯·麦塔奇买了入场券,走进游乐场。在南非每逢节假日,这儿就人山人海。狡猾的埃玛执意要在这里“一手交钱,一手取货”。
麦塔奇朝鬼推车游戏地点走去。
麦塔奇手上提了一个篮子,上面覆盖一层碎冰,底下却藏了200万美元现钞。他将选择时机,在取到情报后用碎冰锥干掉埃玛。
上了鬼推车,前面是一对热恋的男女,女的粘乎乎地朝男人的怀里钻。管车的老头给这对男女和麦塔奇各自安上一根保险横杆,一使劲,小车箭也似地射了出去。前面那对男女一阵惊叫,麦塔奇却在想,这个埃玛在哪儿呢?一分神,冷不防那个老头一下跳进麦塔奇乘坐的车斗内。“我希望你能喜欢这个游戏。”老头儿说。
麦塔奇知道,这是乔装后的埃玛。这个狡猾的魔鬼。
埃玛的手在麦塔奇身上一摸,说:“亲爱的朋友,你没带武器来,的确相当明智。”
我们又该下赌了,麦塔奇暗想。他紧紧拎住篮子,用公事公办的腔调问:“你带来了情报吗?”
“你带来了200万美元吗?”鬼影似的老头儿反问道。
此时,小车正飞速地向前冲。几个大木桶从头顶上滚动着砸下来,在离他们脑袋几寸高的地方又被猛然拉住。麦塔奇被这种挖空心思的刺激搞得神智发昏,难怪埃玛会选择这么一个地点做买卖。
“钱……在篮子里。”迟疑片刻,麦塔奇还是说。
埃玛掏出一个污迹斑斑的信封:“你的老板会发现这个信封有多么重要。”
麦塔奇掏出信件,粗粗地浏览。这时,两个面目可憎的巫师,身上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光,一下跳上车来,他们身上藏的扩音器传出凄厉的鬼叫声。埃玛对这两个蜡面怪物并不回避,只管打开篮子在微光下辨识钞票的真伪。两个巫师在暗泉边跳下车,隐入草丛中,小车呜叫钻进山洞。
是时候了!麦塔奇抄起碎冰锥,朝着埃玛眼窝的位置猛扎下去。可是锥尖没有扎进间谍的眼窝,而是刺在他的头骨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长胡子魔鬼从斜刺中窜上车来,手里挥动一把钢叉。
埃玛痛得惨叫一声。麦塔奇不顾一切地一拳击去,手腕刚好打在魔鬼的钢叉上,吧的一声腕骨折断。
埃玛与魔鬼同时跳车,带走了一篮子钞票。
麦塔奇捏着鲜血淋淋的手腕,懊恼不已。
九
一架莫桑比克的国际航班,在一条极少使用的备用跑道上停下。身穿白色长大衣的行李员,把舷梯接到货舱门口。黑暗中,只见一个人影从货舱钻出,拖下一个包裹,然后悄悄坐上行李车。行李员把舷梯移走后,飞机重新发动,背对杜勒斯国际机场的停机大楼,缓缓滑向主跑道。
行李车载着神秘的货舱乘客,从机场的维修厂侧门通过,开向一辆等在黑暗中的轿车。神秘人物钻进汽车,车子便快速开走。直到进入城区,非洲革命军领袖卢桑纳才松了一口大气。
“这样的旅行,真是委屈你了,将军。”司机竟是斯蒂格。
“没关系。我是南非国防军的暗杀对象,只配蹲货舱。感谢你们的精心安排。”卢桑纳哭笑不得。
斯蒂格歉然一笑:“不过,贾维斯局长还在办公室恭候您的光临,这种规格的接待,姑且算是一种补偿吧。”
国家安全局局长载尔·贾维斯听完了卢桑纳的叙述,又浏览了一通情报,轻松地笑了:“将军,你过虑了,所谓的‘野玫瑰行动’,充其量是一种把戏。”
“一种把戏?我万里迢迢把花了200万美元搞来的情报交给您,竟只得到这么一句评论?简直是胡说八道!”
贾维斯并不因卢桑纳的粗暴而生气,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凡是具有一定军事规模的国家,都设置了一个专门部门,其职责是广泛地设想各种非常事件,制订预警应急方案,然后存入电脑。一旦某些事情的确发生,人们才会启用它。”
“您的意思是‘野玫瑰行动’也属此列?”卢桑纳的语气充满尖刻的指责。
“在未获得这一行动的全部真实细节之前,我只能这样看待。”贾维斯还是不紧不慢地说,“我可以断定,南非国防部针对世界一半以上的国家,都作了假想敌人入侵的应急计划。”
卢桑纳愤怒地站起来:“我未料到您竟是个头脑发昏的官僚!”
贾维斯有些生气了。“将军,直言相告,在我们五角大楼的电脑中,还有比这个东西更难以置信的计划。我们有如何颠覆世界各国政府的方案,就连我们的伙伴也不放过。我们甚至还拟定了抗击加拿大、墨西哥的突然入侵计划,有如何使用核武器的种种方法。”贾维斯站起来,“中国人有句古老的名言,不要杞人忧天。我想,无论您去哪个情报机构敲响警钟,您也只能得到与我的毫无区别的回答。”
卢桑纳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一脚踢翻这个安全局长。但他不能这样做,他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把头扭过去,注视着窗外,努力地平抑自己的怒火。半晌,才用几乎是乞求的声调说:“局长先生,我恳请,为了我们的事业,同时也为了美国的利益,查一查‘野玫瑰计划’,哪怕只做一点探寻。”卢桑纳几乎泪光盈盈。
十
海军上将詹姆士·桑德克尔是位矮胖子,满头火一样的红发丛生。他身上战伤累累,性情乖僻,喜怒无常。他从海军退役后,登上了国家水下及海洋事务局局长的宝座。在短短的七年时间,他将这个本是无关紧要的部门,发展成了拥有五千多名科学家与工作人员的庞大机构。在每年四亿美元的支撑下,他使海洋科学有了长足的进展,取得了与航天科学齐驱并驾的地位。
此时,他取下咬在嘴上的大号雪茄,用审视的目光挨个儿打量坐在会议室的皮特、斯蒂格以及沃尔特·巴兹:“我觉得,虽然五角大楼对皮特处长呈上的报告不感兴趣,但是报告所涉及的问题,以及飞机残骸照片,会吓得他们坐卧不宁。”
皮特说:“我在打报告的时候,对于‘雌狐03’与QD工程的联系一无所知。但访问了巴兹将军后,我感到事情的复杂性远远超过了我的推测,因而特地邀请巴兹将军赶到此地,向您报告。”
桑德克尔向巴兹说:“老家伙,你是最清楚内幕的人,您怎么连参谋长联席会议都蒙骗了?”
“因为我在艾森豪威尔总统的直接授意下开展工作。在威特立博士不幸死亡后,我向参谋长联席会议打的报告,诈称试验完全失败,因为我再也不敢继续干下去了。五角大楼的人只知道这是一种费用低廉的有关生物化学战武器的试验,无论试验的成败与否,他们都不觉得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因而对我的报告,并未提出异议。”巴兹看一眼皮特,“现在事情严重了,皮特先生的偶然发现,便使我让这个秘密永远埋葬的愿望彻底落空。现在,我不得不冷静地想一想这种后果。速死病菌的厉害之处在于目前尚无任何技术可以抵消它的致命功效。举例说,如果在曼哈顿岛上施放5盎司的QD,在四个小时内,岛上95%的人就会丧命,哪怕300年后,人们也不敢上去。如果用飞机或火箭把足够多的病菌撒遍北美各地,那么直至2300年,整个大陆也将是一块毫无生气的蛮荒之地。”
“真的没有东西可以遏制这该死的QD?”斯蒂格问道。
“应该说有。”巴兹回答,“QD只能在高密度的氧气环境中生存,我想,把它丢进水里,它就会象人一样窒息而亡。”
皮特想了想,说:“你说只有威特立一个人才知道如何生产QD?”
巴兹淡淡一笑。“我严令任何人不得保留有关QD的资料。为此,我毁掉了博士留下的全部数据,篡改了与工程有关的所有指令,甚至还改变了‘雌狐03’飞机的飞行指令。”巴兹开始微微喘息,掏出手帕擦了擦秃头上的晶晶汗粒,“仅有少量文件躺在五角大楼的密室内,上面加盖了FEO字样。”
“FEO?”
“仅供后人查阅之意,”巴兹解释道,“这些文件标明了启封时间,就连本届总统也无权查看。因此,有关QD的卷宗,须到2550年才能公诸于世。艾森豪威尔希望,到了那时,我们的后代不会大惊小怪。”
“您干吗向我们透露这么多机密?”桑德克尔问道。
“我希望你能够彻底消灭它。就是说,把QD铁罐丢进深海埋葬,千万别让它危害世界。这样,我的良心才会得到解脱。”
“哈哈,伙计们,巴兹老将军为我们提供了一次充当人类救星的机会。”桑德克尔说,“各位,就这么定了!”他嘴里喷出浓烟。
斯蒂格冷冷地插了一句:“既然水能杀死QD,干吗不让它呆在湖里?”
“我担心外人一旦发现它,会处置不当,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有人,就是说,除了我以外,还有人进入过飞机。”皮特说,“我在货舱内发现了一具并非机组人员的尸体,我所以这样肯定,是因为机组人员已变成一堆白骨,而这具尸体则皮肉尚存。这具尸体,实际上就是我的女友的父亲。”
“什么?”巴兹好象被人踢了一脚似地站起来,接着又倒在椅子上,他双手捂脸,用几近乞求的声音说,“皮特先生,我以亿万生灵的名义,请求你赶紧把QD捞起来!”
十一
大雪飘飞,四野银装素裹,衬得泰伯湖更似一块巨大的明镜。身着保温服的潜水员,已在湖底切断了飞机的尾部与机翼,粗大的吊索套住了机身。
岸边,一字排开五口棺材,空军的收尸队员准备装几十年前遇难的战友尸骨。
斯蒂格搀扶着巴兹上将走下直升飞机的舷梯。上将心脏病复发,但他拒绝了医生的劝阻,坚持要到现场,一来为维兰德机组致哀,二来要亲眼看看几十年前的那桩秘密如何重见天日。
打捞行动的总指挥当然非皮特莫属。他伸开手臂,朝塔式起重机司机发出信号。两台机器一起工作,起重臂伸向湖面,几根钢索慢慢拉直,发出轻微抖动。
“飞机已被拉出淤泥。”皮特收到水下潜水员的报告,兴奋地向大家传达。
寒风透骨,现场的人却心如火燎。
巴兹上将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多雪的夜晚,他无法把记忆中的维兰德少校率领的机组,与眼前那堆即将出水的白骨联系起来。他开始感到胸膛一阵灼热,心绞痛又发作了。
机身顶部那个蓝黄相间的国徽显得格外醒目,“雌狐03”号飞机活似一头砍断了鳍尾的巨鲸。巴兹看见了机身的那道裂口,一句话也没说。尽管他明白,那就是失事的原因。
一架巨型直升飞机悬空不动,两个钩子慢慢垂下,被连接到起重机的钢索上。直升飞机与起重机同步工作,拖着哗哗淌水的飞机残骸移向岸边。飞机卸下残骸,擦着人们的头顶飞开。
皮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上将应第一个登上飞机。巴兹进入货舱,绕过金属罐,走到驾驶舱门口,脸色顿时发白。“我不能看他们。”他痛苦万状地对皮特说,然后挪开。
“好的,请您呆会儿去清点弹头。”皮特朝收尸队一挥手。他们进入驾驶舱,不一会便用军毯裹住四个人的遗骨,走了下来。
皮特与斯蒂格开始翻查以前被金属罐压住的老查利的尸体,令他们惊奇的是,尸体不翼而飞。
“这是怎么一回事?”斯蒂格诧异地问。
“哼哼,”皮特嘴角一阵冷笑,“我全明白了。”
忽然,他们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艰难的喘息,巴兹上将大汗淋漓,难以忍受的痛苦扭曲了他的脸庞。
“将军,您怎么啦?”皮特急切地问。
“那些弹头……弹头。”巴兹说。
“不都在这里吗?”斯蒂格说。
“不,不,我数了一遍,只有28个。”
“原先是多少个?”皮特的脸色苍白。
“36个……皮特先生,应有36个呀。”巴兹晕过去了。
国家水下及海洋事务局大楼,是矗立在华盛顿D·C东郊山坡上的一幢管状大厦,它有30层高,全由绿色的反光玻璃装修。
詹姆士·桑德克尔的办公室坐落在顶层。此时,他正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批阅文件。
专用电话响了,桑德克尔按下小型仪表盘上的一个按钮,启动了全息电视摄相机,与皮特本人一模一样的三维彩色图象,出现在办公室中央的屏幕上。通过卫星发来的皮特的形象及其声音,一点儿也不失真。
“沃尔特·巴兹的病情怎样?”桑德克尔焦急地问。
“经过丹佛陆军医院的心脏病专家抢救,已稳定了他的病情。”皮特回答道。
“弹头处置得顺利否?”
“斯蒂格已用卡车将它们送到利德维尔,再用船只将其送往旧金山海岸。”
“好。我已命令太平洋海岸考查船作好准备,把它们抛到大陆架以外1万英呎深海底下。”桑德克尔犹豫了一下,终于问起他最担心的那个问题,“那8个弹头有无着落?”
从皮特阴沉的脸上,桑德克尔知道事情不妙。
“将军,我们用了各种仪器,对湖底进行了拖网式的搜查,仍然一无所获。”
“皮特,看来我得马上向五角大楼和国家安全局报告,要坚决找到它们。”
十二
正午,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马克辛·拉斐特在屋前晒衣服,她看见皮特走来,便笑了。一阵风吹过,皮特的风衣却搭在手臂上,这令她困惑不解。
“你好,拉斐特太太,利在家吗?”
“在家。”利·拉斐特坐在桌子边,起劲地挫一截水管的毛口。
皮特主动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利·拉斐特头也不抬地问:“听说你在湖里捞起了一架飞机,就是你以前向我调查的那架吗?”
“是的,我还想请你回答,你为什么要杀害你的朋友查利·史密斯?为什么要在几天前从货舱偷走他的尸体?”
利抬起头来,眉毛打皱是他的唯一反应:“你在说什么呀?你疯了吗?”
皮特坦然地一笑:“需要我推理吗?狡猾的乡巴佬?”
利无言地看着皮特,搓了搓双手,颇有一番其奈我何的意味。
“你们两个人,在未发现湖底的飞机前的确十分要好。你们后来认为,你们在湖底发现的东西肯定十分值钱,于是就分赃不平,酿出一桩谋财害命的悲剧。”
利歪头瞧着皮特,点燃雪茄,说:“讲呀,我很感兴趣。”
皮特并不示弱:“好吧,先从第一章讲起。查利·史密斯是位天才发明家,他发明了一个自动渔竿,于是与你一道乘船进湖试验性能。巧得很,他抛下的渔钩没有钩上大鱼,却拉起一个飞机的氧气筒。于是他和你猜测湖底可能有东西,紧接着,你们决定,到湖底去查个明白。潜水对于你这个海军的老潜水员并非难题,你发现静卧湖底的竟是一架波音运输机,尤其使你惊奇的是,飞机内还有一些金属罐,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很可能价值连城。我可以断定,当你独自一人在水下时,就萌发了杀死查利,独吞财宝的念头。”
利·拉斐特看来并不害怕皮特,他一直面带微笑。
皮特继续推论道:“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那个起落架与金属罐,你们两个老头儿是怎样弄上岸的。假如我到了你的年纪,有你们一半的气力,我就心满意足了。”
“年轻人,你又低估了两个老家伙。”利说,“查利设计了一个小型爆炸装置,炸掉了机舱门,我潜入水下,用钢绳套住罐子,查利开动汽车,就把金属罐拖上来了。至于起落架,当然也是用同样办法弄上来的。”
皮特嘲弄道:“然而东西弄上来后,你们才发觉,它不过是一些一钱不值的海军用的旧炮弹。”
“你又低估了两个狡猾的退伍老军人。事实上,查利一眼就认出,这是一种特殊类型的毒气弹。它与照明弹一样,升到一定高度,就炸开一张降落伞,再放出一大片致死的毒剂。”
皮特暗暗吃惊。
“其实,查利已旋开了弹头,看了看内部。”
上帝呀,皮特暗暗叫苦,几乎绝望了:“炮弹现在何处?”
“我把它卖了,卖给了法兰克斯武器公司。这个公司做国际军火大生意,可它的经理奥维尔·马普斯,却吝啬得象个小五金店老板。每颗炮弹只出价5千美元,你知道,我一共得了4万美元。”
“为了独吞,你就杀了查利?”
利点点头:“他认为自己的功劳大于我。顺便问一句,你是怎么推测出我是杀人犯的?”
“你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第一,你未能妥善地处理好氧气筒与起落架,让它们留在了老查利的仓房。第二,你不该在知道了我潜入水下发现了老查利的尸体后,又去干了移尸的蠢事。倘若你不干后一件事,我即使怀疑,也没有证据。要知道,在这个地区,只有你具有这种高超的潜水本领。告诉我,你把老查利藏在何处?”
利神态安详,一心一意地锉铁管毛口,哪象一个杀人犯?皮特正寻思间,冷不防一支冰凉的枪管,顶住了他的后脑。马克辛·拉斐特站在皮特身后,笑着说,“这个问题应由我来回答,干吗老缠住他?不过,这个秘密你至死也不会知道。”
利抬起头来:“杀人并非我的专长,而是她的杰作。别小瞧了这个老婆子,她可以把你从50米远抛来的铜币打成两瓣,弹无虚发。是她干净利落地在老查利的心脏上穿了一个小洞,真的,一点痛苦都没有。”利这样说,还故意叹了一口气。
马克辛·拉斐特得意地笑了,笑声显得十分邪恶。
皮特懊恼不已,怎么忘记了这个女人。真该死。
“砰!”一声枪响,皮特脚下的地板立即炸开一个洞,呛人的硝烟腾起。
“这无非是告诉你,我亲爱的夫人的老式温切斯特尔连发步枪是上了膛的。我们不愿在电椅上度完余生。”
皮特慢慢掉过身子,面对枪口,缓缓地抬起了风衣:“这叫我吃惊,没想到夫人还有这一绝招。夫人,你难道不看看后面?”
就在马克辛朝后分神的刹那间,皮特避开了枪口,与此同时,藏在风衣内的毛瑟手枪发了火,巨大的冲力将拉斐特夫人击倒在门外。皮特只觉耳畔一阵风响,铁管斜砸在肩上,他回身,又一次扳动扳机,利·拉斐特在枪口前倒下。皮特吹吹枪管冒出的青烟,遗憾极了:说实话,我是迫不得已,我还未探听出老查利的埋尸处,怎么向史密斯小姐交待?
十三
拉斐特把八枚QD弹卖给了马普斯,其中四枚被双重间谍埃玛买去。现在,这该死的四枚QD弹在哪里呢?
国家安全局局长贾维斯审视着全美地图,冥思苦想。他一一浏览各州,始终不得要领。他打开书橱,查阅百科全书。却不料在书页中发现几瓣早已枯谢了的野玫瑰花瓣。野玫瑰!他的眼睛象被针刺痛了一样,定眼细看:衣阿华州,又名霍凯州,其州花为野玫瑰……他心中豁然一亮:
呵,野玫瑰花——依阿华州花——依阿华号战列舰——野玫瑰行动!
他的脑海一阵轰鸣。几乎在同时,桌上电话响了。他抓起听筒,秘书芭芭拉报告:“刚才非洲处来电,非洲革命军首脑卢桑纳将军突然失踪。结论是:卢桑纳已被绑架。”
贾维斯砰地一声搁下听筒。脑子里转了几转,又接通了芭芭拉:“给我查一下,‘依阿华’号战列舰现在何处?”
几分钟后,芭芭拉回话:‘依阿华’号战列舰现在停泊在马里兰州的切萨匹克湾船舶修造厂,有人在拆卸这条船。然而奇怪的是,这条船的上层钢铁建筑,全被换成了木质结构,看样子要启航了。
贾维斯这才立即接通了前去收缴QD炮弹的斯蒂格,下达了由他和皮特截住战列舰的紧急命令。
当他听说皮特和斯蒂格能够收缴的QD炮弹不是8枚而是4枚时,他便觉得,办公桌后的皮椅,再也不能坐下去了。
他冲出办公室,调来一辆小车,飞也似地朝切萨匹克船厂驶去。
十四
一辆普通的集装箱卡车,抄小路往切萨匹克湾驶去。海勒姆·卢桑纳四肢被缚仰卧车厢,每当车轮辗过地面的凹凸不平处,他的头就要被猛撞几下。现在,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已不起作用了,蒙眼布使他不见一点光线,自然也辨不清方向。
他最后想得起的是,在机场的头等舱候机室那位自称穆塔波机长的人的笑脸。
此人身着莫桑比克航空公司的墨绿色制服,个头不太高,皮肤也不黑,从他的声音乃至某些动作看,卢桑纳甚至觉得他不是一个男人,是的,连喉结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个男人?
“我国政府的一位要员要求我确保您的旅途安全,因此,您必须跟我走。”他说,“让我们为飞行平稳干杯,你喝点什么,将军?”
“一杯马丁尼酒,加点柠檬片。”
卡车过铁路时,卢桑钠的头被碰得象要裂开。愚蠢呀,卢桑纳心中想,商业航空公司的飞机驾驶员,在起飞前24小时都不准碰酒杯,怎么连这类常识都忘了?作为非洲革命军的领导,怎么能以意气用事?忘记了安全规则独自一人回国?在他意识到自己的酒中加了高效麻醉剂时已经晚了,那位冒牌机长的笑容突然凝固不动,在模糊中化为乌有。
卡车慢慢停下来,卢桑纳听见后门打开了,有两双手把他抬起来,扛起走了一阵。黑暗中传来奇怪的声音:海涛声、汽笛声,还有新鲜油漆和油料的气味。
卢桑纳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砰地一声被人扔到坚实的地板上,痛得他几乎要断气。接着,他感觉有人用刀在割他身上的绳索,取下了蒙眼布。卢桑纳慢慢地让血流流通四肢,他眯着眼四周打量,觉得自己好象在一艘船的驾驶舱里,因为隔他不远的地方就是船舱和仪表盘。他终于看清,有一个身材魁伟的人站在他的头顶,那人朝他微微一笑,卢桑纳只觉背脊发凉。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海勒姆·卢桑纳将军?”低沉的男低音在舱室回荡。
“我就是,”卢桑纳用嘶哑的声音回答,“你是谁?”
“怎么?你连福克斯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
“这也可能,你怎么会记住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的姓名呢?我的亲爱的刽子手将军。”
卢桑纳如坠五里雾中:“你在说什么?”
“你在装糊涂。你下令杀害了我的一家,我的工人,一家一家的被你屠杀,你的人还烧毁了我的农庄。”福克斯的声音变得极其严厉,“要知道,我是多么盼望与你见面呀。”
卢桑纳觉得十分好笑,但他清醒地知道,这个老头儿的感情是真诚的,他的苦难决非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只是这件事与他实在无关。于是他说:“对于你的家人和农庄工人所遭受的不幸,我只能深表遗憾。不过,我请求你千万别误会,我没有杀人,我的军队也决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一定是有人假冒非洲革命军犯下了这场弥天大罪。”
“我不感惊奇,你肯定会抵赖。”
福克斯的目光从舷窗透出去,外面的大海已为夜色笼罩。他的脸上显露出某种难以言说的神色:“不过没有关系,我们马上就要启航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你和我,一次没有回程票的旅行。”
十五
皮特驱车摸黑前进,斯蒂格坐在他的身边昏昏欲睡。及至凌晨三点,他们才赶到船厂大门。
“什么事?”门卫有礼貌地问。
斯蒂格亮出证件。门卫的双手不禁有些打哆嗦:“我们这儿平安无事。”
“好了好了,我们只是来打听一下‘依阿华’号战列舰是否还在这里。”皮特不耐烦地说。
门卫似乎松了一口大气:“在,在。它就停在船坞边,整修了一段时间了。”
听到“整修”二字,皮特与斯蒂格交换了一个不祥的目光。
就在这时,一辆小车驶到门口,嚓地一声刹住,贾维斯象个赛跑运动员似地冲下车。
“是局长吗?”斯蒂格问。“是的,船还在不在?”贾维斯急切地问。
“我敢肯定还在,”门卫抢着回答,“我们船厂的一位主管梅甘先生刚才还进去了呢。”
“走!”贾维斯一挥手,三个人一阵风似地刮进大门。
船坞空空荡荡,一弯新月照得漆黑的大海泛起一片银光,波涛拍击大堤,发出轰然声响。
一个人顶着寒冷的海风,木雕似的一动不动。他就是梅甘。
“那个苏格兰老头子疯了,他把船开走了!”梅甘一见人来,张开手臂大吼。
“怎么一回事?”贾维斯焦急地问道,“我是国家安全局长。”他一边说,一边掏出证件。
梅甘平静下来,开始叙述:“那个苏格兰老头名叫福克斯,原是英国的一位退役海军舰长。海湾投资公司买下了‘依阿华’号战列舰,雇用他来负责船的拆卸工作。奇怪的是,这个老头儿不是指挥我们把船拆成块块钢铁,而是强令我们把船的上部建筑和一些大炮扔掉,换成木板,说这样就能减轻船的重量,提高船速。要知道,战列舰可不是软木塞,不能在水上随意漂。经他这一折腾,这船还能出海吗?”
贾维斯大气不敢出一声:“告诉我,他保留了大炮没有?”
“保留了。”梅甘肯定地说,“他精心地维修了至少一门主炮。”
贾维斯瞧着神情严峻的皮特,仿佛想从他的脸上得出问题的答案。
“这个老头儿性情极其古怪,”梅甘说,“只有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目的的人,才会象他那样行事。”
“你能提供一点船是何时开走的线索吗?”斯蒂格问,
“今天下午,突然开来了一车黑人水手,老头儿把我们全赶回家去休息。这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看见老头儿露出笑脸。我想,船是趁天黑时开走的。”
他们走到曾经是牵系着“依阿华”号战列舰的缆绳柱前,皮特目不转睛地看着砍断了的缆绳。
“这个疯疯癫癫的白痴,好象打算再也不靠岸了。”梅甘说。
“是的,肯定不会再靠岸了。”皮特说。
贾维斯疲倦地靠在一根柱子上,说:“全是我的过错。我若早相信卢桑纳,事情就不会这么糟。”现在,一根明晰的主线展现在他的脑海中。“野玫瑰行动”与失踪了的卢桑纳和那四枚QD炮弹,都集中在突然开走的“依阿华”战列舰身上。
“他们为什么要发动一次攻击?”皮特问贾维斯。
“意图十分清楚。当人们最终从战列舰上找到卢桑纳,知道这场恐怖袭击是因为他的缘故,甚至是他下令干的,还会对非洲革命军产生好感吗?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用QD炮弹?目标选择在哪里?日期是那一天?”
皮特抬腕看看手表,说:“还有什么日子比今天更合适呢?”
“眼下是星期三,凌晨12点过5分。”贾维斯一下变得格外紧张,“今天是12月7日。”
“珍珠港事件纪念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十六
1988年12月7日南非 比勒陀尼亚国防部长彼德·德瓦尔在油光锃亮的大办公桌上书写电文。晚霞从窗帷缝隙中透进,映得办公室一片血红。
齐格勒敲门进入,报告道:“福克斯已开始行动。”
德瓦尔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无言地递给齐格勒一纸电文。齐格勒低头一看,心脏开始狂跳。
我有责任提醒贵国政府注意:非洲革命军的恐怖分子在原英国皇家海军退役军官帕特里克·福克斯的指挥下,即将向贵国海岸某地发起攻击。对于我的政府在这起可耻的严重事件中的失察行为及其给贵国带来的不便,谨表示极大的遗憾。
南非内阁总理埃里克·科兹曼
“请您亲自将此电报,火速发送美国国务院!”国防部长说。
“你以总理的名义发报,可总理对‘野玫瑰行动’一无所知呀!”齐格勒睁大双眼。
“我看没有必要讨论这些技术细节。”德瓦尔故作高深地说。
“还有,假如福克斯袭击失败,被对方抓获,他的招供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场灾难。”齐格勒说。
德瓦尔不耐烦地一挥手:“福克斯必死无疑,袭击一定成功。”
福克斯曾仔细地研究过这条航道,记住了每一河段的情况。由于拆掉了几千吨无用的钢铁,船的吃水已从原先的38英尺,降到现在的22英尺。尽管如此,巨大的螺旋桨还是搅起河底的泥沙,使“依阿华”号的屁股后,拖出几英里长的混浊尾巴。如果不是他的精确计算,“野玫瑰行动”仍然会因这一技术细节的无法解决而流于空谈。
在战舰上,有个身穿油腻工作服的人悄悄进入曾是船医室的空舱,仿佛置身于一个黑暗的山洞。此人掏出一把手枪,又将装有20发子弹的弹夹,压进手枪弹仓,最后,他给枪管旋上消音筒,忍不住笑了。
埃玛把枪别在右腿上,悄悄溜过过道,朝轮机舱走去。
埃玛成功地绑架了卢桑纳,现在又奉命监视福克斯,因为埃玛是德瓦尔部长最宠信的人。
十七
皮特在白宫前停下车,与贾维斯分手。贾维斯的任务是把总统及其军事将领们从被窝中拖出来,皮特则去医院找巴兹,进一步了解QD炮弹的某些技术细节。
巴兹似乎还清醒,只是衰弱得无力说话。
“那个该死的生物弹的运行弹道是怎么一回事?”
“离心力……来复线。”
“我知道,”皮特压低声音,“炮膛内的来复线使弹头旋转,产生离心力。”
“带动发电机,依次带动一个小型雷达测高计。因为火炮发射时的弹道低平,必须用这种仪器测地面反射讯号。”
将军闭上眼,稍事休息。随后,他从被窝中艰难地伸出手,抓住皮特:“下面最要紧。炮弹达到最高点后,开始向地面飞去,测高计的全面指示器也开始指示降低高度。”巴兹的声音渐渐衰微,“离地面1500英尺,降落伞打开,减慢弹体下落速度,引发启爆装置。”
“1500英尺。”皮特用心地重复。
“及至1000英尺,炮弹爆炸,释放出无数束小炸弹,里面就是QD生物体。”
皮特俯下身:“将军,降落伞打开到释放速死剂,共有多长时间?”
将军明显地支撑不住了:“时间太久,{己不清了……30秒……下降速度大约每秒18英尺。”
“30秒?”皮特想得到证实,然而将军已陷入昏迷状态。
十八
白宫地下300英尺深的地方,是紧急情况处置办公室。此时此刻,里面一派肃杀气氛。总统直端端地盯住贾维斯:“戴尔,用不着我多说,在我任期届满之际,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危机,尤其是到天亮都还无法解决的危机。”
国务卿蒂莫西·马奇叹口气:“还是快想办法吧。这伙疯子携带的生物武器,据说可以毁掉一个大城市的全部生灵,还会让天知道多少代人受害。对吧,贾维斯局长?”
贾维斯点点头。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柯蒂斯·希金斯将军疑惑地瞅一眼贾维斯:“据我所知,我国的军火库没有这种武器。”
“那是我们在向公众胡说八道,这间屋里的人都知道,我国从未停止过研制和生产生化武器。”贾维斯厉声驳斥。
总统打断了争吵,对海军作战部长乔·肯珀上将说:“既然是一次海上袭击,那就该您管了。”
肯珀将军按了一下桌面的电钮。众人的目光扫向侧面一堵墙壁,一个8英尺宽、10英尺长的大屏幕展现出一幅巨大照片。这是间谍卫星从地球高空摄下的高分辨度电视图像,切萨匹克湾东边的海岸线犹如一张风光明信片。随着肯珀的指挥,人们依次看到一条条货船、军舰,不一会儿,左边出现坎布里奇,右边出现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接着是巴尔的摩。
“依阿华”号战列舰在哪里?它要袭击什么目标?
这时,一位助手进来,交给马奇国务卿一封电报。马奇看完,神色大变:“南非总理来电,承认有一个‘野玫瑰行动’。”他向总统报告。
总统接过电文,仔细地品味措辞,然后说:“先生们,我承认我们的确面临一场可怕的、又莫名其妙的战争。”
华盛顿桑德克尔的办公室内,皮特、斯蒂格和桑德克尔也在紧张地研究海图。一个问题在皮特的脑海盘旋,经过改装的“依阿华”号战列舰的吃水只有22英尺深,哪个海岸、河段适应它航行?他思索着。
“皮特,有什么妙计能阻止那帮疯子?”桑德克尔点燃雪茄,问道。
皮特仍在沉思,因而对桑德克尔的话毫无反应。
斯蒂格叹口气;“我们不知道‘依阿华’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他们要进攻什么地方?”
“皮特,你说话呀。”
“假如我们能派一个人偷偷登上船,摧毁发射炮弹的装置,再将生物弹头抛入水中……”皮特一任思绪驰骋。
“你敢去吗?”斯蒂格问。
“我最有资格。”皮特说。
“我举双手赞成。”桑德克尔说。
“我大概被你忘记了。”斯蒂格酸溜溜地说。
“如果我的努力宣告失败,就该你开着直升飞机上船了。”皮特说。
“关键在于要抢在国防部那些人之前上船,可他们有卫星帮助搜索。”桑德克尔说。
“如果我已知道了‘依阿华’号现在的位置呢?”皮特笑一笑。
“你凭什么猜测出船的位置?”
“船的吃水深度无意中揭示出它的航行目的地,”皮特指着地图说,“福克斯感到满足的航道只有一条。”
桑德克尔和斯蒂格静待皮特说出下文。
“那就是波托马克河。福克斯打算驾船溯流而上,袭击——首都!”
福克斯双臂疼痛,浑身大汗淋漓。他已在船舱前站了近十个小时,硬把这条船拖拽进了本不该它行驶的航道。尽管他的双手已布满水泡,但他毫不在乎,因为他设计的艰难航程已近最后阶段。宾夕法尼亚大街已处于长长的、致命的2号炮塔的大炮射程以内。
“依阿华”号似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钢铁魔怪此时充满灵性,它仿佛知道自己即将去进行生命的最后一搏,它冲过了马里兰州河岸边的康沃利斯隘口。
福克斯凝望着前方20英里外隐隐闪烁的灯光,那就是华盛顿城。华盛顿城开始迎接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而“依阿华”号则开到了波托马克公园的高尔夫球场边界。
“23英尺……”船底部传来的测水深的报告,通过扬声器在驾驶舱嗡嗡作响,“22英尺……船长!”
“依阿华”又冲过一个浮标。它那长18.5英尺的螺旋桨叶片搅动着河床的淤泥,它的船头顶着流速每小时5海里的河水前进,激起团团白色的泡沫。
“船长!打住……打住!哦,天啦!”
“依阿华”号象榔头砸进了枕头,它终于搁浅在芒特弗农那段河床的淤泥上。
十九
“我简直不敢相信,”肯珀看着屏幕上的图像说,“这位福克斯先生敢在茫茫黑夜,把一个钢铁堡垒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开90英里。”
“这不是纯粹的冒险,此人的妻儿子女遭到屠杀,他是决心报仇雪恨的。”贾维斯说。
总统品味着贾维斯的话,侧头问希金斯将军:“怎么对付这场强加于我们的战争!”
“我的计划是,派一中队F—21战斗轰炸机,用‘铜斑蛇’导弹炸沉‘依阿华’号。同时,岸上陆军实施炮火支援。或者,派海军的海豹突击队攻击它,实施空降。”
“不行,它仍有时间发射QD炮弹。”贾维斯断然否定。
“我的最后选择是,用一枚低当量的核导弹完成任务。”
满屋人一片沉寂。总统最终明白,该由他发表意见,便问:“如果这样做,要牺牲多少人?”
“5万至7.5万人死亡,受伤的人则至少是死亡人数的两倍,离‘依阿华’最近的那几个小区的人口会受到严重伤害,但华盛顿的损害却会减轻,这叫以少数换取多数。”
“若用中子弹不就更好么?”肯珀上将建议道。
还未等希金斯答复,贾维斯摇头道:“我怀疑辐射能杀死生物毒剂。”
这一说,令满屋人一筹莫展。总统搔搔头皮,真真尝到计穷力绌的滋味了。
“快决定呀,离天亮还有半小时。依阿华号撤掉了全部的雷达操纵和自动射击系统才退役的,福克斯只能依靠时光来帮助瞄准。”
这时,一直凝眸屏幕的马奇大叫:“快看,那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均集中于屏幕,他们都看见了一架直升飞机渐渐抵近军舰。
“完了!”希金斯大吼,“一定有人觉得好奇,决定去骚扰‘依阿华’号,假如福克斯沉不住气,按下电钮,华盛顿就完了,美国就完了!”
“马上采取行动!”总统对希金斯下令道。
二十
海豹突击队队长艾伦·弗格斯上尉带领他的部下,乘坐快艇风驰电掣般地赶到集结地点待命。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便是陷于淤泥的“依阿华”战列舰。
“登上战列舰,消灭敢于抵抗的武装分子,占领船尾,迎接海军陆战队的突击直升飞机!”他的耳机内传来肯珀上将的命令。
第一艘小型突击艇实际上驶入了一个大屠场。尽管战列舰上只有一门炮在发射,但众多的机关枪、冲锋枪构成的火网,仍使快艇寸步难行。快艇急速后退,恰好成为主炮的轰击目标,一股巨大水柱腾起,倏地吞没了小艇。
福克斯舰长十分满意,下令战列舰升起非洲革命军的战旗。从福克斯农场开始的复仇行程,自然地发展到了这一步。接着,他发出了关系重大的命令:
“向林肯纪念堂开炮!”
一发炮弹尖利地嘶叫着,飞向第23大街中央,成千上万块泥土、沥青掀起,大街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大坑。
南非的黑人炮手在钢铁炮塔挥汗如雨,用机器把巨大的弹头塞进炮膛,填进药包,又高声咒骂着修正弹着点,然后关闭炮栓,一声巨响,大炮向后坐了几英尺。
炮弹终于砸进了林肯纪念堂,白色大理石顿时化为碎片,立柱倾折,建筑象积木垮塌,白色的尘灰直冲云霄。
但是林肯像依然直立,他那19英尺高的身子并未遭到破坏,脸上还是那一贯的忧郁表情,庄重地注视下界,眼光深邃莫测。
白宫地下室一派战时紧张气氛,林肯纪念堂的被炸令总统和他的阁员们愤怒之至。
希金斯问桌那边的肯珀:“计算出‘依阿华’的射速了吗?”
“每发炮弹的射击间隔为4分10秒。”
希金斯抓起电话:“突击队,利用大炮射击的间隙冲上去!”
卫星镜头往后拉,显出以白宫为中心,半径两英里的范围。众人的目光在搜寻,提心吊胆地深怕QD生物弹出现在空中。
“他大概要炮击国家档案馆,”总统担心地说,“摧毁《独立宣言》和国家宪法。”
“总统先生,我强烈要求您批准我对‘依阿华’实施核打击!”
总统活像一头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野兽,但他还是耸起肩。“不!”他拒绝了。
空军上将迈尔斯·塞尔进门报告:“一中队的F—21飞机已携带导弹起飞!”
好极了!每个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紧紧盯住战列舰。几十秒后,只见几架战斗机俯冲而下,炮弹雨点般地泼向军舰,一发发导弹拖着白烟,准确地命中目标,炸得战列舰不停地摇晃颤抖。
“突击队,突击队已抵近军舰!”希金斯高兴地大叫,“棒小子们,抓的机会不错。”
弗格斯上尉亲率30名队员,终于爬上了军舰的甲板,在他们身后,即刻留下了6名战友的尸体。他一面用冲锋枪点射,一面指挥战斗人员分成小组或单兵逐步推进。
他亲眼看见,在浓烟的掩护下,一架直升飞机几乎用手可以摸到的高度接近船尾,一个人从直升飞机上跳下,转瞬不见踪影。
皮特象一个沉重的口袋从空中坠下,身子砸穿了几层薄木板。他不顾浑身疼痛,爬起来就朝战列舰的弹药舱摸去。当他扑进一间空荡荡的舱室时,听见了一个人的呻吟。一个全身被缚的人就在他面前。
“你是谁?”皮特用枪顶住那人的脑袋。
“我是卢桑纳,非洲革命军领袖。”
皮特霎时明白,为啥一艘秘密驶抵华盛顿的战船,要在袭击时突然亮出旗号。原来是冲着眼下这个人来的,就是说,要嫁祸于人。
皮特替卢桑纳解开绳索:“你赶快撤退!”
“不!”卢桑纳活动着四肢,“我十分清楚我的处境,为了让贵国人民知道事情真相,我必须在这里战斗,用鲜血来洗刷非洲黑人的名声。”
皮特从卢桑纳的眼光中看到了真诚。他不再多说,递了一支手枪给卢桑纳,示意他紧随其后。
福克斯在猛烈的导弹袭击下奇迹般地皮毛未伤。他从破碎的窗户看见,他赖以施威的三门大炮哑了两门。炮管奇怪地扭曲,全然失去了刚才怒吼时的雄姿。福克斯打开通话器连吼几声,一、三号炮台无声无息,二号炮台传来一阵咒骂。
“赶快报告情况!”福克斯呼唤道。
“舰长,机器出了故障,只能用手装炮弹。另外,门被炸坏了,只能从弹药舱的升降机上来。”
福克斯决定去他那唯一的复仇火炮巡视,如果这门炮无法启用,他的整个事业也就等于宣告失败。
二十一
皮特领着卢桑纳准确无误地穿过一条又一条通道,最后在一扇舱门停下。
“我们在什么地方?”卢桑纳显然被迷宫般的船舱内部搅昏了方向。
“弹药舱外面。来呀,干呀!”皮特和卢桑纳一使劲,门勉强推开了三分之一,他们鱼贯而入。皮特屏息,聆听一阵上面的嘈杂声和金属铿锵声,然后跨过一排排堆放整齐的油光光的炮弹,来到一堆圆头炮弹前。
弹头反射着弹药舱的昏光,显得那样疹人。
有一枚速死弹不见了。
皮特取下肩头上的工具袋,递给卢桑纳一把电筒:“我拆毁炮弹,你负责照亮。”
“为啥不消灭上面的敌人?”卢桑纳好生奇怪。皮特并不回答,而是象偷保险箱的窃贼那样小心翼翼地摆弄炮弹。他用螺丝刀旋松所有弹头上的紧固螺丝,弹头沉重地掉在他的手掌上。一会儿工夫,三枚死亡之母就再也不会为非作歹了,而皮特的眼睛,已被汗水浸得通红。
一个人从身后,拍了拍他俩的肩头。
“你们在干什么?小伙子们?”
卢桑纳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开枪,当他回过身子,就要扣动扳机时,他才蓦地发现,福克斯的双手空空。
“我是在荣幸地同帕特里克·福克斯讲话吗?”皮特头也不抬地说,“请原谅,我在拆毁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武器。”
也许过了整整一分钟,福克斯和卢桑纳才明白皮特实际上没有开玩笑,他们互相面无表情地对望一眼,又同时扭头看着皮特。
皮特直起腰,简单地解释了他手上的生物弹头的极其可怕的破坏性。
“福克斯先生,我知道一点你的不幸,可是,无论您准备怎样报仇,也不能这样干呀!”
福克斯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我同意袭击华盛顿,但我决未同意用生物武器!”
皮特倒出工具,把拆下的弹头交给卢桑纳:“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争论。我们继续拆,请你把这个玩意儿扔进河里,记住,一定要扔进水里。”
福克斯一把揪住卢桑纳:“干完这事后,我们再清账。”
卢桑纳冲他一笑,从容地回答:“静候。”他象影子一样钻出弹药舱。
于是,皮特与福克斯不声不响地各自负责拆卸一颗弹头,两位行家象竞赛似地很快干完了活。
福克斯松了一口气:“你是谁?”
“我叫皮特,国家水下及海洋事务局特行处长。舰长,你能告诉我,这些炮弹是怎么弄上船的吗?”
“我的确不知道。”福克斯真诚地说。
“哈哈,你们别费精神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一个黑暗的角落传出来,“是我偷偷弄进来的,而且,最后一枚炮弹就在二号炮台的炮膛内。”
皮特和福克斯扭头一看,一管手枪冷冷地对准了他们。
“我是舰长,”福克斯生气地说,“你是谁?胆敢如此放肆?”
“我是埃玛,南非情报局的特工,奉命监视你执行‘野玫瑰行动’。并且在你不再有用的时候杀掉你,哈哈。”
福克斯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奉谁的命令?”
“我奉德瓦尔部长的命令。老糊涂,你上当了,从一开始你就上当了。”
“上当?”福克斯吼声如雷,“这么说,是你们设下骗局,把我变成了你们的罪恶工具?”
“哈哈,你终于清醒了。好吧,让你死个明白。告诉你,你是我们物色执行野玫瑰行动的最佳人选,为了使你失去理智,德瓦尔部长便设计了对你农场的袭击,而向你的妻子的头颅开最后一枪的,正是本人。”
如雷贯耳。福克斯犹如大梦初醒,他悔恨,他懊恼,他恨不得将眼前这个魔鬼撕成两半,恨不得将德瓦尔碎尸万段!
就在他俩说话的当口,皮特已一寸寸地挪近了埃玛。只听他一声断喝,似猛虎下山朝埃玛猛扑过去。
埃玛的无声手枪吐出一团火花,皮特倒下。福克斯趁机冲上,一掌将埃玛的手枪打落,接着一脚将埃玛踢翻,他抡起铁拳一下、两下地揍埃玛的头。埃玛脸上的皮肉裂开,骨头破碎。福克斯并不罢休,抓住埃玛的头发,用他那树干一样粗壮的手臂上的每一份力气,把埃玛的头往甲板上猛撞,直至埃玛的头被捣成肉浆。这时的福克斯,已不再是一个丧失理智和良心的疯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疾步登上升降机,进入炮塔,喝令里面的炮手停止一切射击。
“为什么?”
“这是命令。我们全都上当受骗了,这次袭击是一个错误,一个根本的错误。”
他再次回到弹药舱,将倒在地上的皮特的身体翻平,查验伤口。皮特的头皮被子弹擦伤,昏迷不醒是受了枪击震动。必须把皮特救出去,福克斯想。
二十二
卢桑纳颇费了一些周折,才找到了上主甲板的出入口。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双手紧紧地抱住装有弹头的口袋。突然得见天日,两眼睁不开,他只好稍稍站定,适应他认为十分难受的强光。
四面都在射击,子弹嘘嘘横飞。卢桑纳一心要把弹头扔进河里,因此忘记了自己的危险。
“站住!”一个身穿制服的美国军人从炮塔的阴暗处钻出来,冲锋枪对准了卢桑纳。卢桑纳回过头,他以前从未见到哪个人具有此人脸上的那种冷酷的恶意。倘若卢桑纳此时跪下,或许可以平安无事,然而充斥于他意识的,只有一样东西:他个人的斗争生涯到此该划句号了。他不能让自己活着走下这条肮脏的船,如果他成为烈士,他的鲜血将洗净敌人泼向非洲黑人身上的污泥浊水,也就是说,他的死更能为非洲受压迫的人民作出大得多的贡献。
卢桑纳接受死神的挑战。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弹头,朝那个美国军人笑了笑,随后朝河边冲去。
当弗格斯上尉用枪对准卢桑纳时,他并未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多么糟糕的错误。虽然眼前的这个人穿的是西服而非军服,手上也好象未带武器,但这无关紧要。弗格斯的部下为夺取这条军舰已死伤了好些人,更令人愤怒的是,美国的首都居然被该死的军舰扎实地狠揍了一通,鬼知道白宫的圆顶是否已被掀掉。在这个人无视他的警告继续朝船舷冲时,他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枪管吐出一长串子弹。
卢桑纳的背脊立即被撕开几个血洞,冲击力推着他摇摇晃晃向前扑跌。
弗格斯再次扣动扳机。
卢桑纳跪下,他痛苦地扭转身子,鲜血从口中喷出,他指着手上的袋子,似乎要向弗格斯交待什么。他终于又倒下,身子朝河边爬,留下一路殷红的血迹。
弗格斯以钦佩的心情观看着,他弄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力量驱使这个黑人,在身中十余弹后还要往河边爬。待卢桑纳不再动弹后,弗格斯才走上前。他拧起那个沉甸甸的布袋,在手上掂一掂,砰然丢在甲板上。
“什么玩意儿?”他又投身枪战去了。
福克斯预感这条船终将会被强大的进攻火力炸成碎片,于是决定给皮特找一件救生衣穿上,然后将他扔进河里。
他的目光停留在埃玛的尸体上。他动手剥下埃玛身上的救生衣,给皮特套上,拉开二氧化碳气瓶的拴绳,救生衣咝咝地鼓胀起来。
这时,他从埃玛纽扣迸裂的地方,看见里面有一条尼龙带,紧紧缠住埃玛的胸部。一种纯属莫名的好奇,驱使福克斯撕开了埃玛的衣襟,他解开一个小搭扣,尼龙带松脱,露出两个圆包,上面分别点缀着玫瑰花苞般的紫红圆点。
好一阵子,福克斯也未回过神来。
“圣洁的基督之母呀!”他敬畏地划着十字。
杀人不眨眼的双重间谍埃玛,竟然是个女人!
白宫地下室。本届政府的主要人物们,无不被电视屏幕传递出来的精彩绝伦的枪战所吸引。
贾维斯指着荧屏说:“看,里面有人出来。”
众人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
只见福克斯拖着一个人出来,用绳子将其缓慢放入水中。然后,他走到船舷边的一具尸体前,低头不动,好象在致哀。接着,他弯腰捡起一个口袋,好象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抛入河水中。
“他在干什么?”总统大惑不解。
肯珀说:“恐怕在销毁罪证。”
福克斯开始摇动一件白衬衣。
“他宣布投降!”马奇肯定地说。
“不能相信!”希金斯断然否定,“立即摧毁二号炮塔!”他下了一个决定性的命令。
一架F—21战斗机从半空中突兀而下,一枚自动导弹准确飞向2号炮塔。
站在炮塔附近的福克斯目睹着导弹飞向炮塔的情景,他的脸色变白了。一个明知自己要死的人本无畏惧可言,然而福克斯的心中却充满了恐惧,炮塔内的那枚生物速死弹已被装入了炮膛。福克斯还来不及消除埃玛造的这个孽,就被一团火焰吞没了。
炮塔内的炮手们当然看见了导弹是怎样将死神带给他们的。他们本来在执行福克斯的指示,将炮膛内的那枚QD炮弹立即退出来。不巧的是,填装炮弹的机器的故障无法排除。
在临死前的极度恐惧中,一个炮手无意中按下了“射击”按钮。就在导弹砸向炮塔前的瞬间,生物速死弹被射向了空中。
于是,在晴朗的华盛顿晨空的1500英尺高空,一把桔黄色的降落伞花绽开了。
总统及其阁僚们看见了这一幕,他们的血液顿时凝固。
北面吹来一阵轻风,把降落伞带向史密斯博物馆方向。而封锁林肯纪念堂和国家档案馆的士兵们,以及被堵塞在挨炮地区周围的人群,都伸手指点空中,他们议论纷纷,神情自然和顺,全然不知他们将在极短的时间内死于非命。
地下室的气氛一片死寂。总统两眼发红,贾维斯双手抱头:“完了,完了!”
人们完全绝望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圆点很快接近于QD生物弹。人们终于看清,那是先前出现过的那架直升飞机。
直升飞机钻进了闪闪发光的桔黄色降落伞,这一个惊险的动作令所有目击者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有12秒炮弹就会把生物病毒洒向人间。
直升飞机被炮弹拖着往下坠。斯蒂格把飞机操纵杆拉到上升位置,猛踩油门,高度计的指针在1000英尺处晃动。桑德克尔绝望地伸头出窗,想看看炮弹爆炸时的情景。
“升上去!升上去!”斯蒂格额头汗流成溪,他在恳请这头该死的蠢驴。
飞机终于缓缓上升。
皮特被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艇救上去的时候,正值“依阿华”号爆炸起火。
“现在情况如何?”皮特问巡逻艇指挥官道。
“你们局的傻瓜直升飞机把‘依阿华’发射的最后一发带降落伞的炮弹挂住了。现在,这架直升飞机正朝大海飞呢。”
皮特如释重负。
二十三
直升飞机上的电台呼叫灯闪烁,桑德克尔按下“传送”键:“我是桑德克尔,请讲。”
“局长,我已准备好来吃这个煎鸡蛋。”
“哈,皮特,你还没死?”
“死不了。快讲讲情况。”
“燃料还能坚持两小时,只是发动机有些脾气古怪。”
“没啥,估计是降落伞堵住了排气孔。我马上赶到。”
皮特关闭电台,对指挥官说:“请立即接通斯特兰斯激光公司,我要一架激光发射机。”
虽然只过了一个半小时,但斯蒂格与桑德克尔却觉得好象熬过了一个世纪。飞机上连座椅都被拆掉扔下,目前,飞机已在大西洋距本土约500英里的上空。最乐观的估计是,飞机至多还能飞半小时。
就在两人快要绝望之际,一股强大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是皮特。”两人欣喜地说。
“两位听着,在18英里外有一艘邮船,船长同意你们在上面降落。”
“你发昏了吧?”斯蒂格破口大骂,“现在还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我用激光割断降落伞的绳索,你们就能脱身了。”
皮特命令飞机驾驶员尽量靠近斯蒂格的飞机。
“再靠近就会碰撞了。”驾驶员咕哝道。
皮特进入架设激光器的货舱,工程师一脸苦相:“糟糕,未把冷却系统带上飞机。只要工作几分钟,激光器就会烧坏。”
皮特恨不得一脚把工程师踢下飞机。
他绞尽脑汁想办法。
工程师开动机器,一束激光将两根缠在一起的绳索烧断。
待还剩下四根绳索时,激光器无法再工作了。
万般无奈的皮特只好把头伸出飞机,一股冷风直吹他那滚烫的脑袋。他看见弹头有点朝机尾飘斜,顿时有了主意。
皮特打开了通话喇叭:“将飞机快速俯冲到2000英尺高,然后猛拉起来,甩掉炮弹。我们没有了激光器,只有这个办法了!”
斯蒂格气得大骂,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直升飞机朝海面俯冲,桑德克尔的头已经顶住了驾驶舱的隔板:“回头非找皮特这小子算总账。”
2000英尺!飞机猛地上翘,巨大的引力使炮弹象巨大的钟摆一样朝后猛甩,靠自身的重量挣断了绳索,掉了下去。
“甩脱了!”皮特欣喜地大叫。他的目光紧随炮弹,直至它与波涛翻卷的大海融为一体。
可怕的生物病菌被埋葬在大海深不可测的博大怀抱。
就在华盛顿陷入战火之际,德瓦尔部长却在他的办公室悠闲地聆听音乐。他在等待埃玛发回胜利的电讯,然后开始“野玫瑰计划”的下一步骤——一个只在他的脑海中算计得十分清楚的步骤——立即发动推翻南非总理的军事政变。他相信,一当国际社会得知南非总理参与“野玫瑰行动”,一个强大的国际包围圈就会立即形成。他吊民伐罪,师出有名。
门开了,齐格勒进来。怎么,这家伙的脸色有些发白。是情况不好?德瓦尔的脑袋滴溜溜地转,却不料齐格勒的手枪已对准了他的眉心。一声枪响,他看见了一朵血红的玫瑰在眼前绽开——这是他的脑袋开花时溅出的血花。
待卫兵冲进办公室时,他们刚好看见齐格勒扣动扳机,把手枪子弹射入自己的太阳穴。
二十四
几艘消防艇和消防飞机徒劳无益地开始扑灭“依阿华”战舰上的熊熊烈火,被炮击的地区已被更严密地封锁起来,白宫地下室却在为处理善后事宜费尽心机。
“皮特他们正在朝首都飞来。”希金斯报告道。
一阵急促的电话响起,肯珀抓起耳机:“医院宣布:巴兹上将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终于卸下了可怕的负担。”总统说。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消除国内舆论对整个事件的追查。”贾维斯说。
“还有国际舆论。假如他们知道了美国曾试验过如此可怕的生物武器……”马奇不再说下去,而每一个人都明白他的涵义。
“对,”总统困乏地点头同意,“大家拿个方案出来。”
贾维斯说:“不能让任何病菌的痕迹留下。”
希金斯说:“把郎格洛岛从地图上抹掉!”
“不行,”肯珀说,“因为只有进行一次核轰击才能达到这个目的。这样,世界舆论就会更加猛烈地谴责美国。”
终于,总统象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样站起来:“就这样定了。祈求上帝宽恕,我是历史上又一个下令施行核打击的人。”
郎格罗岛其实仅是一个小小的环礁,它只高出波光粼粼的海面6英尺,在太平洋16000平方英里的洋面上显得十分孤单。
小岛满目荒凉,几株腐烂的椰子树已被台风刮成树桩。岛的最高处,博士及其助手们的惨白的尸骨躺在凸凹不平的珊瑚上,骷髅的眼眶朝天,仿佛在呼唤苍天。
夕阳西下,雷雨云被残霞镀上一层金边。一枚导弹从空中落下,蓝白色的光辉照亮了周围几百英里的海面。一个巨大的火球吞噬了环礁,耀眼的色彩从桔黄渐次变成粉红,最后化为深紫色。冲击波带着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向四周扩散,奇怪地抹平了波涛汹涌的海面。
一朵巨大的蘑菇云直升入11500英尺的高空,缓缓向北漂移。
郎格罗岛消失了。海涛发了怒,飞快地涌回先前被冲击波赶走的地方,激起了更加狂暴的巨浪。太阳悄悄溜到海平线上,她的娇容被染成了怪诞的黄绿色。
快速致死病菌不复存在了。
图 曾胜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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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狩猎月亮 | 波尔·安德森 | 《狩猎月亮》作者:波尔·安德森
我们不是感知现实,而是设想现买。假想往往会导致意想不到的灾难。然而,历史的悲剧实质大部分就是源于这个无穷无尽不断反复的错误。
——奥斯卡·哈姆尔《思考人类的困境》
两个太阳都已经下山。西边的群山恰如一道黑沉沉的波浪,波澜不惊。似乎这道波浪原先形成浪尖时,来自“遥星”的寒冷碰触到了它并把它冷却下来。这是通往“允星”飞行道的第一道海屏障。紫色的天空里,点缀着几颗晨星,还有两个小小的月亮——镶着黄边的银色月牙儿。看起来和“允星”很像。东边,却晴空依旧。海的正上方,“如伊星”几乎全放亮了——它的球体发着红光,环绕着一圈圈的光环,看上去灼灼生辉。它的投影下面,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原来是风在曳动这层层的波光。
清冷的风,似乎在低语着。阿奇也感觉到了。他的每一根毫毛开始有反应了。此时,他需要的只是一点点的力量,让他在和大伙一道飞行时,或是抵达目的地时能感觉到自身的力量,还有自己的存在。他四周飘的都是那些微微发光的小球体,他自己也算是飞得最高的一个了。他们芳香而浓烈的生命气息盖过了空气中其他所有的气味。他们一路歌唱着,上百个声音夹杂在一起。这样一来,他们的精神就可能交融为一体,预先体验到在遥远的西边等待着他们的激情。今晚,当“帕斯星”拂过“如伊星”表面时,“光明时刻”也就到来了。很显然,每个人都已经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悦当中了。
唯独阿奇从不参与唱歌,他也从不愿意花无谓的时间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他很清楚自己的重负。人类在他身体上加的东西其实重量不大,但是他的灵魂却好像被安上沉重的枷锁。他所有的同伴都明白可能会遇到危险,所以他们中很多都用垂下来的触须紧紧攫着某件武器一比如说石块,或是尖锐的树枝。阿奇有一柄钢刀,这就是他答应人类给他加上负重换来的。然而,事实上奥拉尼德人本质上并不会真的害怕可能遭遇的一切。
阿奇身上发生的奇怪变化是由他自己内在的一些东西引起的。实际上,他也是逐渐地感觉到这个变化的(虽然他自己不明白是怎么感觉到的),所以他自己并没感到吃惊。相反的,他只是感觉到一种危险的东西形成,那便是:在深山野林之间有一头怪兽在奔跑,那怪兽也背负着一个跟他一样的怪东西,而且跟他一样与某种人类存在着某种联系。他并不理解这预示着什么,最有可能的便是会给他的族人带来某些灾难。但是他深知提出这个疑问很不合时宜。也无法得到同伴的理解。所以他只是暗暗下了个决心:他要靠自己消除这个威胁。
他的眼睛是长在身体下部的。所以他自己看不到他顶部的物体,也看不到它所发出来的光。倒是他的同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在答应背上身之前已经看过演示了。光线其实很微弱,只有在夜晚,而且要在黑暗的背景下才能看到。他一直想要在陆地上的黑暗中寻找到那一缕亮光。总有一天,他会找到的。时机终于快来了,“光明时刻”,也就是他的族人聚集狂欢的时候,那怪兽就会出现并试图杀害他们。
原先阿奇索要这把刀只是出于好奇,想着将来可能会派上用场。他本来想把刀藏在某棵树的枝丫上。心情不好时可以拿出来耍耍。奥拉尼德人有时的确会利用偶然得到的物体即兴做成一件什么事。比如说用一块尖锐的小石头来撬开一个果壳,取出里面的种子。他还想着可以用这把刀把木头做成工具,然后常年储备一些。
可是有了新的想法后,他就明确了他的刀刃的实际用途。他要用刀来打死一只怪兽,不,应该说是那只怪兽。阿奇在寻猎——
日落前几个小时。休·布罗克和他的妻子杰妮卡·雷泽一直在为晚上的工作做准备。克莉苏拉·格里帕里斯迟到了很久,她到达时他们夫妇还在忙。由于一场大风暴袭击了恩里克星球上的航班。接着还猛烈地继续西移,迫使她不得不绕一大圈才到达汉森尼亚星球。她在大陆上穿行了一千多公里后,才看到“环海”。然后她往南又赶了同样的路程才到了这个大岛上。
“从天上看下来,加藤站可真是孤单的一个地方!”她说道。尽管带着口音,但她的英语(英语是这个特殊站点的通用语言)却很流利。这也是她得以来此寻求职位的原因之一。
“事实上,这地方真是很孤单啊。”杰妮卡回答,她的口音迥然不同,“这里总共就十几个科学家、二十几个科员和一些工作人员。所以你才格外受欢迎呢。”
“啊?难道你们会感到孤单吗?”克莉苏拉问,“在这你们不是可以打电话到‘近边’任何一个有安装三维立体视屏器的地方吗?”
“是的,还可以飞到那个市区去出出差或度度假。”休回答,“但是不管视屏多么逼真或是声音多么清楚,毕竟不是真人。你们能在会议结束后一起去喝一杯吗?即使是亲身去拜访,那也是很快就要回来,重新面对这些老面孔了。加入我们后,你很快就会发现了。”他马上接着说:“不要误解我,我可不是叫你不要来。杰妮卡说得没错,有新人进来,我们都会非常非常开心的。”
他的口音是历史原因形成的。英语本是他的母语,但他已经是第三代的美狄亚星人了。也就是说,他的祖父母离开北美已经很久很久了,而北美本土语言也和其他事物一样发生了巨变了。确切地说。克莉苏拉并没跟上时代,因为激光光束到达科尔基斯星差不多需要50年的时间,她坐的飞船速度肯定远远不及激光的速度。只是她坐在太空飞船里面,对岁月的流逝毫不察觉。
“是的,来自地球上的人!”杰妮卡声音显得兴高采烈。
克莉苏拉愣了一下,说:“我离开地球时,也没觉得那儿有什么好的啊。也许我离开后情况好转了吧。拜托,我们晚点再讨论这个吧。现在我只想说说将来的事。”
休拍拍她的肩。休想,她可真漂亮!虽然不能和杰妮卡相比。但是,如果能发展下去应该也不错。
“你今天运气可真是不怎么好呢,”他低声说道,“延迟了这么久。罗伯特,哦,我是说维诺斯塔博士,他下现场去了,冯博士也带了一批标本回到研究中心去了……”维诺斯塔博士是这里的主要生物学家,冯博士则是化学家。克莉苏拉参加的是生物化学领域的培训。她以前研究的是最前沿的占星学,大伙都相信她能够对美狄亚星上的生物研究做出巨大的贡献。
她笑了笑:“没关系,那我就先和别人认识认识。这不,就从你们两个好人开始。”
杰妮卡摇摇头,说:“很抱歉。我们自己都很忙。我们马上就要走了,要日出时分才能回来。”
“那这是——多久啊?大概36个小时吗?哦。在这个所谓的‘诡异的地方’,这并不算久的,是吗?”
休笑出声来:“这可就是外星学家的事了,也就是我们的事了。我想想,我应该还可以挤出点时间带你去转转,把你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还有,让你找点家的感觉。”她到达的时候,大家都还在睡梦中。所以别人把她引导到休和杰妮卡的家里。因为只有他们会早起,他们要为工作做准备。
杰妮卡狠狠地瞪了休一眼。她眼前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差不多41岁。身材魁梧,但已经开始有点发福了,举止稍微有点笨拙。他脸上有点坑坑洼洼,一头沙砾色的短发。脸刮得很干净,但是衣着很随便。兴许是因为他在一群矿工中长大的缘故吧。杰妮卡说:“我可没时间。”
休朝她摆摆手,说:“没事,亲爱的,你继续干你的活吧。”说着,他就挽住克莉苏拉,说:“走,我带你去逛逛。”
克莉苏拉有点不解,但她还是和休走出了那个小房子。在院子里时,她停下来,四处张望着,仿佛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美狄亚星一般。
加藤站的确很小。这里没有太多的紫外光线及农田里排放出来的污水等等可以来影响生态环境,因为它的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是从“近边”大陆上更古老更大的聚居地来的。尽管它靠近汉森尼亚岛的东海岸,但为了避免“环海”的巨浪,它坐落取在离陆地数千米内的高地。因此。大自然就包围住,也封锁住了这里的一切。包括她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摸到的、尝到的一切。在这里。地心引力比地球上要小一些,所以她走每一步都要一跳一跳的。
也许是氧气充足的缘故,虽然黏膜还隐隐作痛。克莉苏拉仍然感到精力充沛。这边地处热带,但是由于岛屿靠近“远边”得到冷却,这里的空气显得温和而且不会过分潮湿。但是四周都是很刺鼻的气味——令她觉得很陌生的
气味。只有一些她觉得有点熟悉。像麝香,又有点像碘的味道。稠密的空气中有种很怪异的声音,像是树叶的沙沙声,又像蛙叫虫鸣,又像有人喃喃细语。
研究站本身已经够怪异了。建筑的取材和设计都是当地的风格,甚至一个辐射能转炉也迥然不同于地球上的。从屋子后面长出来的树看上去形状很怪异,枝叶色彩艳丽,橘红色、黄色、还有棕褐色穿插其中。偶尔有一些小物体在枝丫间飞舞着,闪闪发光。看起来也不像是灰尘。
天空色调很暗。几朵云微带着点粉红又微带着点金色。那颗双星“科尔基斯一卡斯托耳C恒星”正突然成为一个枯燥乏味的名字,它正向西慢慢退去。这两颗恒星发出的光线都不是很强烈,于是,克莉苏拉抬头盯着看了一会儿。此时。她看到“佛里克索斯星”与“赫勒星”的角距几乎达到最大。
在他们对面,南船星座几乎占去了整个天空,依旧是朝向美狄亚星往里的一面。星座中主要的大行星悬得很低,看上去树梢都遮住了圆盘的部分。因为是白天,所以它发出的红光没那么明显,夜晚时看就会很清晰了。这颗星巨大无比,看上去有地球的卫星——月球的十五或十六倍。它表面上的一些彩色的条状或是点状的东西,时刻都在变化着。这是一些比很多大陆都要巨大的云,还有一些是飓风旋涡,似乎要把他们所在的这个卫星吞咽下去。
克莉苏拉打了个冷战,低声说道:“这——这太令我吃惊了。我以前有去过宇宙的其他地方,但是都不会这样的。”
休用手环住她的腰。其实他本就不是油嘴滑舌之人,他只是说道:“当然不同了。这也就是加藤站存在的原因。我们就是要深入研究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有人告诉我。汉森尼亚岛和大陆之间的峡湾在一万五千年前曾经消失过。当地的德罗米德人在我们进驻之前从没见过人类。奥拉尼德人呢,的确会听到一些关于人类的事情,但对他们影响肯定不会太大。”
“德罗米德人——奥拉尼德人——噢,”她自己也是希腊人,所以一下子就听懂了,“你是说怪物和气球人,是吗?”
休皱皱眉头,说:“拜托。这样说可不是很厚道了。我知道你在来之前肯定听了很多这种话。但是我认为他们有值得我们尊重的称呼。他们可是很聪明的生物,你知道的。”
“对不起。”
他挤出一句:“没关系,克莉苏拉,你是新来的。可能一个世纪后这些问题还要继续,这里和地球之间……”
“是啊,可是我很怀疑这样做是不是值得,耗费巨资把人送到太阳系之外的太空,而研究结果却出来这么慢。”
“对于前沿的学科,你懂得肯定比我多多了。”
“嗯,像行星学、生物学、化学等。我离开时,他们还在不断地研究出新的成果。这对大大小小的各行各业都大有帮助。从医学到火山控制的研究。”克莉苏拉继续说,“但是,接下去就是你们研究的领域,也就是外星学。如果我们能懂得一种非人类生物的大脑,不。在这里应该是两种,甚至三种,也就是说,如果按有人推论的,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奥拉尼德人存在是真的的话——”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也许我们就能读懂我们自己的大脑了。”过了一会,她问道:“你和你妻子具体的工作是什么?在恩里克星上就有人告诉我,你们的工作很特别。”他明白了她并不是为了取悦他才这样说的。她是确实对此感兴趣。
“可那只是试验而已,”他觉得一直搂着她有点太过分,于是松开了自己的手,“但是却很复杂。你不想去逛逛我们的地方吗?”
“等一下我可以自己去逛,如果你要回去工作的话。只是我对你们的项目非常兴趣。据说你们可以读懂外星人的想法。”
“不能这么说吧,”他不失时机地指指在一个车间外的一个条凳,说,“如果你真的很想听的话,那就坐下来。我告诉你。”
他们一坐下来,那个生物学家皮埃特·马拉斯刚好从他的小屋走出来。还好,他只是跟他们打个招呼就匆匆走了。休松了口气。汉森尼亚岛上有些人在这个时候会去做一些奇怪的事,但大部分都呆在屋里。厨师在做早餐,其他人可能在为下一次的苏醒期做一些梳洗和着装的准备。
“我想你肯定会感到很吃惊的,”休说,“在你离开地球时,电子神经元分析技术还处在萌芽阶段,但是不久就取得飞跃性的发展。当然,那些信息可比你早到这儿。在地球上。该技术被用于研究低等动物,甚至用来研究人类。所以我们的研究所,有这么几个天才在,要把机器改装来研究德罗米德人和奥拉尼德人是完全可能的。这两种生物都有神经系统,而且信号都带电。事实上,硬件根本不是问题。问题主要在于软件,也就是程序。杰妮卡和我的工作就是帮忙收集实验数据,以供心理学家、语言学家和计算机人士之用。”
“不过,不要误会。对我们来说,这几乎是辅助的手段。大脑扫描一我知道这个词不好。可是我们似乎都习惯这么说了——大脑扫描最后应该成为我们实际工作很好的手段。这能帮助我们研究当地人种是怎么生活、怎么思考、怎么感觉的,一切关于他们的东西。但是,现在呢,真的还很不成熟,很有限。我们对此都很没底。”
克莉苏拉抬了抬下巴,说:“要不你听一下我的想法,然后说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没问题。”
她完全是学术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说:“可以先识别并记录神经链模式。神经链模式是与脉冲、感觉输入及它们的进行过程一一对应的——理论上说,甚至到思想层面相吻合。但是整个研究却只能是一个痛苦的收集数据,分析数据并将分析过程与话语行为相结合的过程。无论取得什么实验结果,都要储存在一个计算机程序里,然后做成一个多维图。通过对该多维图的不断修改,就会有更多的东西被解读出来。”
“哇噢!”休叫道,“往下说!”
“我说的有道理啊?我没想到呢。”
“当然。你还需要用一些数学上的量和逻辑来把你的观点表达得更准确些。但是,你已经描述得很好了,比我好。”
“那我接下去说了。当今,有一些能把不同脑线图间对应起来的系统已经出来了。这些系统可以把构成一个思想的模式转化为另一个思想的模式。此外。在神经系统间的直接传输不无可能。我们可以检测到这种模式并把它输入电脑进行解读,然后通过电磁感应将其引至一个接收的大脑里。这可以称之为心灵感应吗?”
休开始摇头,但是又顿住,说:“呣,只是还太不成型。两个人类语言相通,彼此互相了解,来进行感应,也只能获得一部分信息而已——一些简单的信息,还会有些失实。而且信噪比相当低,传输速度缓慢。更何况是要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之间试验,肯定更是困难重重了。单单是语言这一关就已经够戗,更不用说这些神经系统还有什么化学过程。”
“但是我听说你正在尝试,而且已经小有成绩。”
“没错,我们在大陆上做的对德罗米德人和奥拉尼德人的研究是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可是相信我,说‘一定的’真的含很多水分在里面啊。”
“接下去你要在汉森尼亚岛上做这个研究,这里的文化背景对你来说无疑是完全陌生的。而且事实上,奥拉尼德人——你这不是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困难吗?”
“是的,这的确是给我们增添了很多麻烦,但并不是不必要的麻烦。你看,在这里,大部分当地的协助人员一辈子都和人类在一起。他们中很多人都是专职的研究对象:德罗米德人是为了物质的回报,而奥拉尼德人是为了心理上的满足,或者说是为了好玩。他们与世隔绝,他们大都无法理解我们这些‘外星人’在做什么。我们试图找出大脑扫描,除了用于神经学研究,还能用在什么地方。所以我们就需要一些完全没有被‘污染’过的生物。天知道在大陆那边还能有多少完全没有被发现的处女地。而加藤站已经被建成一个专门的研究所。杰妮卡和我决定要把大脑扫描纳入我们的研究项目中。”
休把目光投向浩瀚的南船星群,视线滞住了。“在我们看来,”他轻轻说道。“这也是很偶然的。为我们提供了又一个渠道来研究这里的德罗米德人和奥拉尼德人相互仇视的原因。”
“在其他地方。他们也会互相残杀。不是吗?”
“是的,而且战争的方式多种多样,战争的原因更是数不胜数,我们根本就无法确定。认真地说。我自己也不赞同这种理论一说什么吃掉这个星球上的居住者就能明白这上面的一切。首先,我就找不到有什么地方德罗米德人和奥拉尼德人能和平相处的。”他耸耸肩说,“地球上的国家从来都没有一模一样的,凭什么在美狄亚星上就应该每个角落都一样呢?”
“可是,在汉森尼亚岛上——等等,你刚才是说‘战争’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说法了。当然了,双方都没有政府来宣布一个正式的战争的开始。可是,事实就是两方之间的战争越来越多。在过去几十年里,从人类开始进行观察就一直是这样。也许还要更久。德罗米德人一直很坚决地要杀戮奥拉尼德人,要把他们完全清除掉。奥拉尼
德人虽不好战,但是他们还是要进行自卫反击的。不过他们偶尔也会采取积极主动的措施,比如说埋伏反击。”休苦着脸说,“我就看过好几场的战斗,看到好多不愉快的结果。如果加藤站的人能从中调解一下,帮助他们和平相处,这可就是人类在美狄亚星做的重大贡献了。”
他只是想让她觉得自己很亲切。并不虚伪。他本来就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有时常常会忍不住想,人类是否有权利在此立足。要长期进行科研必定需要有自给自足的一批殖民者,也就是一小部分的人。但大多数并不是科学家。就像他,他只是一个矿工的儿子,童年就是在这个星球上的内地度过的。的确,在这里定居的规定是不支持再增加人口数目,可是事实上,在这个巨大的卫星恶劣的环境下,想要多生育人口似乎也不太容易。但是,不用说其他的。单单人类的出现就必定给当地两个种族带来不可消除的影响。
“你不能问他们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吗?”克莉苏拉不解道。
休苦笑一下,说:“当然可以问。目前我们已经掌握了当地的语言,日常交流也没问题。问题是,我们真的理解这一切吗?”
“你看,我自己是一个德罗米德人学家,杰妮卡是奥拉尼德人学家。我们都想要为他们的友谊尽点力,可是很糟糕的是,德罗米德人只要看到有奥拉尼德人就不愿意进研究所。他们视杀死奥拉尼德人并吃掉他们为己任。这是最典型的做法。德罗米德人也承认这是对我们盛情的不恭。所以我不得不亲自去他们的居所拜访他们。固然我是有这些不便,但是杰妮卡也没觉得她收获比我大。应该说,我们两个人都不是很顺利吧。”
“两个种族的人都说他们曾经很和睦相处的。尽管是彼此几乎不接触,或者说是不直接接触,但互相对对方都感兴趣。然而,大概在二三十年前吧,开始有很多德罗米德人丧失了生育能力。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他们的领导者就说那是奥拉尼德人造成的,因此他们必须被清除掉。”
“为什么?”
“就是一种想法吧。我也搞不清是什么理由。我做过很多猜测,比如说他们想寻找代罪羔羊。我们的病理学家还在探索真正的原因,但是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而同时呢。攻击和杀戮行为从不间断。”
克莉苏拉盯着泥地。说:“那奥拉尼德人到底做了什么?德罗米德人可能就是觉得‘莫须有’。”
“啊?”休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当克莉苏拉解释给他听时,他笑了出来,“我自己可不是什么文明人。我从小在一群粗人当中长大的。不过他们都尊重学习。因为如果没有学习我们根本无法在美狄亚星上生存。但是他们也知道自己没什么知识。我自己之所以对外星学感兴趣,是因为我在年幼时认识了一个德罗米德人。跟她的联系持续了整个过程,从女性到男性到最后变成中性。这一切都深深吸引我,你想。竟然会有这么奇异的生命体,多么神奇!”
他几次想把话题转到私人问题上,但都没有成功。
“那奥拉尼德人到底做了什么?”她依旧不依不饶。
“噢……他们学到一种新的宗教——不,也不能说是宗教。宗教应该是生活中划分出来的一部分,可是奥拉尼德人根本没有划分他们的生活。应该说是一种新的方式,或是新‘道’。就是在生命快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要驾着东风飞过海洋,飞到寒冷的‘远边’,然后老死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先验的。所以别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我和杰妮卡也都不明白为什么德罗米德人认为奥拉尼德人的所作所为是不可原谅的。我自己是有些猜测,但纯粹是猜测而已。杰妮卡则开玩笑说他们是天生的疯子。”
克莉苏拉点点头。说:“这就是文化理解的困境了。试想一个现代的唯物主义者有一个时光机,他回到地球上的中世纪时代,想寻找宗教运动的起因,他肯定会觉得不可理喻的。毫无疑问,他会觉得所有那些人都是疯子,因为他们认为唯一可能获得和平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要一方取得胜利。但现在我们都知道了,这是错误的。”
休发现这个女人很多想法和他妻子很像。她接下去说:“那有没有可能是人类的影响造成了这些变化呢,我是说,间接的?”
“有可能,”他回答,“奥拉尼德人喜欢四处游荡,所以很自然他们在汉森尼亚岛上可能就听到好多不知道转了几转的故事,关于天堂或是什么主宰人类的东西。他们认定天堂是在太阳下山的地方,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吧。并非有人故意要改变他们的想法,只是这些土著有时会询问我们的想法。而他们又都很会编神话,一抓住个什么就创造出故事来了。而且他们似乎很容易迷醉,即便是对死亡也能享受其中。”
“我听说,德罗米德人是很容易在短时间内发展出一些好斗性的新信仰。而在这座岛上,新出来的信仰恰巧是针对奥拉尼德人,不是吗?其实这些和地球上的迫害如出一辙。真悲哀啊!”
“可是,在没有足够的知识前,我们根本就帮不上忙。杰妮卡和我正在努力当中。大部分情况我们都遵循日常的程序,我们进行实地研究、观察,还有问卷等等。我们还用大脑扫描法进行实验。今晚我们就要进行到目前为止最重大的一次试验。”
克莉苏拉坐直身子,木木地问:“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们很有可能还是一无所获。你也是科学家,你知道真正的突破经常是少之又少。不过我们只能一试再试,虽然有时候只是徒劳。”
她还是一言不发。
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准确地说,杰妮卡一直在教化一个‘野’奥拉尼德人,我自己则在教化一个‘野’德罗米德人。我们已经说服他们戴上一个微型的大脑扫描传导机,然后用他们来做研究。但是我们能接收到并解读懂的东西却少得可怜,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才是获得信息的重要来源。当然了。那个提供的是些特殊的信息,用来辅助我们研究。至于具体的装置?哦,我们在他们头上装上一个纽扣大小的装置(如果他们的头可以叫头的话)。由一个汞电池提供能量。这个装置可以传送识别信号到收音机的波段——功率就几微瓦,但是已足够了。数据传输自然需要足够的带宽,所以这是在紫外线光束里。”
“什么?”克莉苏拉大为震惊,她诘问道,“那不是对德罗米德人很危险吗?就我所知,他们大部分在太阳光强烈的时候都要躲藏起来。”
“但这对他们来说是安全的。因为电力很小,”休说,“很明显,这也只能在几千米以内有效。因此,不管德罗米德人还是奥拉尼德人都说他们可以看到荧光,当然他们的表达跟我们的有些不同。所以杰妮卡和我每次都要坐不同的飞船出去。我们要飞得很高以防被发现,然后通过某个信号激活传导器,再通过增幅器和计算机与我们的实验对象联系。我刚才说过的,我们收获是很有限的。今晚我们要特别用心。因为可能会有一个重大发现。”
她并没有马上追问将会有什么重大发现,而是问道:“你们有没有尝试过向他们发送信息,而不仅仅是接收呢?”
“什么?哦,没有。还没有人试过呢。一方面是我们不想要他们察觉到自己在接受大脑扫描,因为这样可能会影响他们的行为。另一方面呢,美狄亚星上的土著从来都不具备什么科学知识之类的,所以对于他们是否能理解我们的想法,我表示怀疑。”
“真的吗?他们的新陈代谢那么快。我以为他们思考比我们快很多呢。”
“好像是这样吧,但是除非我们能用大脑扫描法来为他们的语言解码,不然根本无法做出测量。到目前为止,我们也只能识别一些感觉而已。一百年后再回来吧,也许到时就有人可以给你答案了。”
休很烦他们的谈话一味停留在学术探讨上,所以当一个奥拉尼德人出现时,他有点高兴。他认出了那个奥拉尼德人,尽管她看起来比平常要大些,她的球体里面充满了氢气。直径被撑了有四米之大。看起来她皮肤上毛发很稀疏。也看不见她珍珠般的光泽了。可是她飞过树梢,穿过风,然后降落下来的一连串动作。看上去还是异常优美。她四面垂下来的触须形状多样。很适合抓取东西,能帮助引航喷气式飞机。她实在不应该被戏称为“飞行水母”,虽然休自己有看过地球那边的僧帽水母的照片,也认为那很漂亮。现在他对于杰妮卡对这个种族的钟爱有点理解了。
他站起来说:“来。我让你见个当地人。她懂点英语,不过你可别指望你能一下子听懂她说的话。也许她是过来交换一下,然后去和同类汇合,准备参加今晚的盛会。”
克莉苏拉站了起来,问:“交换?你是说交流吗?”
“是的。妮阿拉会回答我们的问题。告诉我们一些故事,还会唱歌、表演。反正我们要求她做什么她都会做。不过我们要为她表演人类的音乐。通常是勋伯格的音乐,她最钟爱勋伯格了。”
伊拉沿着悬崖顶一阵小跑。她看到“萨尔和斯星”在“玛尔迪可星”的背景下清晰可见。月亮在绕着灼热光亮的球体运行时,慢慢地由亏转盈了。在它后面庞大的星体的映衬下,月亮显得异常不起眼。肉眼看去似乎要比它实际的更小了。之前。在它绕过“玛尔迪可星”四周不断变换的光带时,它那微微的光也是一下子被覆盖了。这些环带在夜晚来临时都会变得光亮起来。思想家们认为这是因为它们反射了两个太阳的光。
有一会儿,伊拉被她看到的景象吸引了。她看到不计其数的星球在无限的空间里运行着,运行轨道环环相套。此时她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思想家。但是思想家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就的。她还要生产她的第二胎呢,又要抚养、保护她的后代。这都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她就要变成男性,又要承担为人父的职责了。再后也差不多应该回到宁静平和的晚年了。
对于第一次生产的阵痛,她记忆犹新。可是让她更痛苦的是最后却一无所获。她产下的胎儿微微摇晃了一会儿就死了。已经有很多这种情况发生了。肯定是飞妖的诅咒。预言家说了,只能是他们了。因为他们年老体衰时就飞往西方,永远不回来,而不是正常的入土为安。也许就是他们这样做惹恼了神明。所以有人就要为这个反自然规律之道的行为赎罪了。有证据表明,他们族人中的女性如果在交配之前能杀死并吃掉一个飞妖,那么她就一般能成功产下后代,而且后代都能成活。
伊拉下定决心今晚她就要那样做。
她停下来喘息,也想观察一下周遭的情况。悬崖一边靠近海湾,海湾里的水看起来很平静,却又烁烁发光。放眼望去有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应该是大片漂浮的水草。或许就是飞妖赖以萌芽的那种生物呢。因为有点远,伊拉看不清楚。有时候她的一些比较英勇的同类会驾上独木舟。想去把那些东西毁掉,可是都没有成功,并溺死在惊涛骇浪之中。
西边望去是此起彼伏的连绵的矮山,树木茂密,也是漆黑一片。在黑暗中却有成千上万,不,甚至是上百万的一些亮点飞舞其间。那都是火星虫,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它们在森林里的腐殖质土中,从卵孵化到虫。当“光明时刻”来临的时候,它们就好像接到召唤一般,全都爬了出来,扇动着还没长全的双翅,飞上高空,寻找配偶。看过去。到处都是金光闪闪一片。
这亮光对于德罗米德人来说曾只是一种美丽的观赏物,但是现在他们需要杀死飞妖……而飞妖到更远的地方捕猎。它们飞得那么低,而且兴高采烈毫无顾忌。这样它们使得自己陷于更危险的境地了。伊拉举起一支装黑曜石枪头的标枪(在她背后还有五根这样的标枪)。很多德罗米德人都会花整天的时间来设网套啊、陷阱之类的东西。伊拉觉得这些都不实际,因为飞妖并不是普通的飞行猎物。但她自己也想投掷一支枪去击落一个飞妖,然后把尖锐的牙齿咬进它薄薄的肉里去。
黑夜在她身边低吟。她尽情吮吸着来自土地、生长、腐蚀、雨露、血液和挣扎的气息。这个星球上特有的温润夹杂在一股清风中扑面而来,洗涤着她的皮毛。她知道同伴们的行踪。一部分是看到了他们若隐若现的影子,有些则只是听到他们掠过树丛的声响。其实他们并没有很紧密地呆在一个大群里,但都会保持在彼此听力所及的范围里,这样呢。不管是谁先发现飞妖就吹声口哨通知大家。
伊拉和她的同伴们的距离要比别人远点。因为其他人都怕她头上的那个小东西发出的光会让自己暴露。伊拉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因为那只是很微弱很微弱的一点蓝光而已。那个叫休的人类给她很丰厚的报酬,条件就是只要他要求,她就要戴上那个奇怪的东西,然后和他交流自己的所见所闻。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感觉到有一些东西传给她了,有点像做梦,不过比梦要真实。虽然从他那里收到的东西有时会对寻猎活动有点影响,甚至对今晚的大型寻猎也有影响,但她觉得还是值得的。
她对休还是有所保留的,不过那是因为休先隐瞒她的,而且这并不是她从背上那个发光的东西得知的。那就是,她发现了有一个飞妖也背负着一个那种发光体,在和某个人类进行感应交流。
人类——这些个头巨大且形状奇怪的家伙。对于她的族人和飞妖之间的争端表示中立。伊拉并没对此表示不满。毕竟这儿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当然不在意这里是否会变成废墟。但聪明的她很快就推论出,他们会隐瞒同时和两个种族的亲密关系。
如果休期盼今天晚上和她进行感应交流的话,那么另外那个人类也同样期盼与一个飞妖的交流。如果可以把那个飞妖打下来,那肯定很有趣吧。此外呢,她如果能边飞翔边在众多亮点间找出一束微弱的光,那她就肯定能发现一整群的敌人了。她想稍作休息,于是就降到陆地上,开始疾跑起来。
伊拉在寻猎——
杰妮卡·雷泽一直被乡愁困扰着。尽管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她连去都没去过。
她的父母在政治上触犯了多瑙河联邦政府,本来要进教化所。政府通知他们,只要他们愿意代表国家坐上宇宙飞船到美狄亚星上去,那么他们就可以不用进教化院。这根本就是不算选择的选择。但是,她的父亲后来告诉她,很具讽刺意味的是当他醒过来时他发现所有给他判刑的法官都不在人世了,没有人记得他曾经犯过什么错。事实上,那个多瑙河联邦政府已经不复存在了。
但是,一些规则保留下来了。那就是——除了飞船工作人员以外,他人一概不得返乘飞船。这样回去一趟的费用,对一个由于历史原因而被遣送的人来说根本支付不起。夫妻两人只得充分利用条件谋生存了。他们两人都是医生。因此在阿姆斯壮及其农村地区很受欢迎。按照美狄亚星上的标准。他们可以算是殷实家庭了,并且还声望极高。人类的人口现在已经在法律控制下处于稳定,多出来的人口就涌至某些适合居住的地方,同时在那儿对环境肆意进行破坏。有时候为了平衡生育不足,一些夫妻可以生三个小孩。杰妮卡的家族即在其中。
于是乎。每个人,当然也包括她自己都认为她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同时还是一个享受高度文明的童年。因为在她心里几乎汇集了所有的人类文化。后来工业高度发展,富裕的家庭都能拥有高科技的设备。她的父母充分利用这些设备,来缓解乡愁,但他们没想过他们的儿女们年轻的心灵会因此受到什么样的冲击。杰妮卡是在大量的鲜活亮丽的影子下成长起来的:包括布拉格的古塔,还有乡村圣诞节,有盛装打扮的人潮挤进音乐厅,绝美的音乐回荡于耳。还有其他很多地球上的盛事的再现以及翻版……有时候她会想,是否因为奥拉尼德人在神话故事里常是轻盈、聪明,还有神奇的化身,所以她才选择进入这个领域。
现在,休带着克莉苏拉出了门。她站着。从后面看着他们两人。猛地,她感到房间很压抑,她似乎都快透不过气来了。本来她给房间安上窗帘、挂上壁画还有其他装饰品,想让房间亮起来。但是现在呢,房间里却全是实验器材。她很讨厌杂乱,但是,休却不以为意。
忽然一个问题冒出来:他还在乎她吗,在乎到什么程度?当然。和他结婚的时候他们是很相爱的,但是那时她也就意识到和他结婚会有很多便利之处。比如说,两人都受命于外星的研究站,这样他们就能有更多的机会来完成更重大的研究,有所创新。而且,通常结婚的夫妇比单身的人更受欢迎。因为一般的理论是,成家的人会比单身的人更不容易分心。第一个孩子出世后,他们按惯例就要搬到城里去住。
她已经为了生孩子的事和休吵过好几次了。社会的压力——舆论、暗示,还有人由于尴尬而故意转移话题——都在迫使他们快点生小孩。在人口控制范围内,保持基因库数目也很重要的。再说她已经快过了生育的最佳年龄。休当然也想要孩子了,只是他又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妻子应该管好家、整理好家庭事务,而他则继续实验下去。
不管怎么说,当休跟克莉苏拉散步回来时,即便他和她调过情了,也一定不要责备他了。她这几天很经常发脾气,甚至完全变成一个泼妇,直到休受不了咆哮着走出去,或是抓过一瓶威士忌猛灌。他并不是一个坏男人,虽然在很多方面太轻率疏忽,可是总还是好意的——听以,她随即纠正自己——应该说,在本质上,他是一个好人。
然而——她感到自己的脸开始红辣辣的。忍不住做了个手势想挥去记忆。可是记忆还是来了,她回想起两天前的事。
从阿奇那儿得知“光明时刻”后,她就想要搜集一些会发光的昆虫的幼体标本。迄今为止,人类只知道成虫大约每年成群地飞上来几次。如果这个对汉森尼亚的居民很重要,那么她就有必要深究下去。她先自己观察。然后再号召生物学家、生态学家以及化学家参与进来。她问皮尔特·马雷斯要到哪找标本,皮尔特·马雷斯说他可以一起去。他说:“我早就该想到这个了,这些虫子以腐殖质为生,应该会影响植物的生长。”
在加藤站附近,湿润的土壤太稀有了。他们赶了数公里路到了一个湖泊。走路其实不难,因为树都枝繁叶茂的,地上的矮草不怎么长。他们脚印所到之处都很松软,茂密的树木在头顶,如同大华盖一般。光线透过树叶枝桠,穿过弥漫的雾气和香气,在地上留下斑斑点点。偶尔有什么小飞虫掠过,仿佛七弦琴被拨动的声音,只是看不到演奏的人。
“真好啊!”过了一会,皮尔特开口说道。
他看着她,不再往前走了。她注意到金发的他英俊无比。她赶紧提醒自己,他很年轻,差不多要比她小十岁。可是他却很成熟、体贴,很有教养,是一个十足的男子汉。“是的,”她脱口而出,“如果我能像你那样欣赏这些就好了!”
“但这儿不是地球。”他答道。她这才意识到她极力想要装做若无其事,却没成功。
“但我并不为我自己感到遗憾,”她急忙说,“请别那么想。在这里,我的确可以感受到美。感受到迷人的魅力,感受到自由。是啊,我们能来美狄亚星是很幸运的。”她想笑出声来掩饰一下,便接着说道。“喔,那我该为奥拉尼德人做点什么呢?”
“你热爱这一切。是吧?”他郑重地问道。她点了点头。他把手搭在她露在外面的手臂上,说:“杰妮卡,我知道你的内心充满了爱。”
她努力想从他眼中看清自己:中等个子,身材迷人,黑发披肩,其中有几缕发白了(她多希望休能说那只是早生的华发),颧骨很高,鼻子高挺,褐色的眼睛,皮肤白皙。皮尔特虽然是单身汉。但是像他那么英俊的人,他可以和城市里的一些女孩子去约会,然后和她们通过三维立体视屏器保持联系,他根本不需要这么不顾一切。他不该对她着迷。她也不应该回应的。事实上,她在婚前婚后有过一些男人。但她从不在加藤站和男人来往,因为在同一个地方会有太多的复杂关系,就像如果休和当地人有什么绯闻的话。她自己也会发疯的。她更怕的是,如果皮尔特不仅仅是想和她玩玩而已,这样后果就更不堪设想。
“你看!”她说着,躲开他的碰触。用手指着一个包着种子的果球给他看。此时,她理智占了上风。她说:“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我接到中心打来的电话了,导致发光的昆虫发生蜕变和聚集的原因找到了。”
“哦?”他不相信地眨了眨眼,说,“真没想到已经有人在研究这个了。”
“嗯。我在和我的那个奥拉尼德人一起研究后,就有了这个想法。他——我是说阿奇,他告诉我时间并没有严格的周期性,也就是说在热带地区这并不是很重要。主要取决于‘伊阿宋星’,也就是卫星的运行情况。”
“他说当伊阿宋星经过南船星表面时,这些变化就会发生,”她继续说,“大略算,差不多每四百天发生一次吧。准确地说。这个周期等于美狄亚星上的一百二十七天。有时可能会相差一点点。这里的居民跟其他地方的居民一样。都对天体现象很感兴趣。奥拉尼德人把这些东西成群出来的时间当成节日了,他们还把它们当成美味。所以呢,我就有了一个想法,我打电话要求中心做一个天体计算。看来我的猜测对了。”
“可是,天体的信息,和地里的虫子能有什么关系?”皮尔特叫了出来。
“你看。想到伊阿宋星是怎样引发南船星上面气体的电子反应,你肯定会想得到。这就像太阳系中的木星和它自己卫星的关系了。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无线电频率上会有一种微聚束效应,那是一种自然微波激射器。那些微波只有在两颗卫星到了特定位置时。才能到达美狄亚星。这恰恰就是我的那个朋友向我描述的那个周期。这个周期一点都没错。”
“但是,那些小虫子怎么可能察觉到这么小的信号呢?”
“很明显它们可以。只是怎么做到的,我也不知道。这需要专家的帮忙。但是,要记住。‘佛里克索斯星’与‘赫勒星’的影响其实是微乎其微的。生物本身的灵敏性很惊人的。你知道吗。不用五个光子就能刺激你眼睛里的视紫红质。我认为来自南船星座的光波可以深入土壤几厘米深,引发一系列的生化反应。毋庸置疑。这是那时伊阿宋星和美狄亚星的运行情况和季节交替吻合的标志。当然现在已经是经过进化了。任何动摇变化都会影响卫星的活动,你是知道的。”
他静默了片刻,开口说道:“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超凡的人,杰妮卡。”
她强制自己平静下来,尽量让两人之间的对话不偏轨。直到他们到了那个湖泊,在湖边,有一瞬间,她再一次感到颤抖。
湖泊和他们之间隔着一片甘蔗地。他们穿过甘蔗,停在一片覆盖着一层琥珀色的苔状草皮上面。这里的水藏在森林深处。完全不受人类污染。水面满是水草,冒着气泡,风吹过时带来一阵原始的香气。如此柔和的色调、盎然的生命气息,让人感到十分惬意。不过在美狄亚星上,这些只是平常景象而已。
忽然她嘘了一声。
“怎么啦?”皮尔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是德罗米德人吗?”
一群德罗米德人走过来喝水,有一些则走远了。杰妮卡注视着他们,仿佛第一次看到他们一般。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个年轻的德罗米德人。肯定是未嫁的,因为她有六条腿。身体修长,带着条长长的尾巴。身体还没长全,有两只手臂,再往上边是一个狐狸般的头。高度差不多只到杰妮卡的胸前。她的皮毛在两个太阳照射下发出蓝黑色的光泽。此时。南船星隐没在树之后了。
三个长着四条腿的母亲,看着八个小孩。从其中几个小孩的个头可以判断他们的妈妈又快要生产了:先经过交配怀孕,不久后就会蜕下第二节外壳,然后顺利生产。有一个已经到了用两条腿走路的阶段了,不再具备女性特征,但是男性的特征还未完全发育。
她并没有看到生育年龄的男性。他们一般都在交往方面显得好色、急躁而且比较激烈。倒是有三个中性的德罗米德人。他们的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了。但是看上去还是很强壮,让人很有安全感。他们两条腿的速度虽然比不上同伴们闪电般的速度。但是对人类而言已经是望尘莫及了。
他们每个成体都全副武装。除了尖锐的牙齿,还携带着尖矛、斧头、匕首等。
没等杰妮卡看仔细。他们便走过去了。他们并不是害怕她,只是作为美狄亚星上的生物。他们速度本来就比杰妮卡快很多。
“那些德罗米德人。”她艰涩地说道。
皮尔特·马雷斯看了她一会。然后轻声说:“他们追捕你那些亲爱的奥拉尼德人。你告诉过我,在发光的虫子出来时,情况将更糟糕。但你不能怪他们,他们也是受害者啊。”
“没错,他们是有存在不育的问题。可是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迁怒于奥拉尼德人呢?”她松开紧握的拳头,说,“我们工作去吧。我们去搜集一下标本,然后就回去,好不好?”
他完全能够理解她此时的心情。
——她努力把自己从记忆中拉回来,继续和丈夫为那晚实验做准备工作。
休在日落不久就和妻子分别各自上路。他们的飞船低声轰鸣着起飞,到达适当的高度。有一会儿,飞船盘旋着,休和杰妮卡在确定方位。然后跟对方告别。即将落去的“科尔基斯星”的余晖洒在飞船的侧翼上,从下面望去,两架飞船恰如两滴泪滴一般。
“好好捕猎啊,杰妮!”
“哈?我不想听这个。”
“对不起。”他用僵硬的语调说道,然后就切断了线路。他说话固然是有些缺乏技巧,但她也没必要反应这么激烈啊!
不过没关系吧,反正他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伊拉已经答应他大约这个时候到这个悬崖附近的。因为她的同伙们从聚居地出来之后都要沿着海岸北上,直到转进内陆。之后她的行踪就难以估计了。所以,他必须尽快锁定她的接收器的位置。杰妮卡的飞船慢慢远去,朝着她自己的目标物飞去。休设置了自动飞行状态,开始仔细检查系统。他知道一切都不会有问题,所以他只是机械地完成着这项工作,思绪早已飘远了。
从飞船上往下看,是令人震撼的景象。下面黑压压的是一簇一簇的山,分散四处,如同是从一条银线般的河释放出来一般。又像是从此起彼伏的悬崖边上散落的。“环海”把东边地平线映成了水银色泽。西边的天空,两个太阳留下一点红紫色的痕迹。头顶依旧是漆黑一片。但却很柔和。而且似乎随着他的每一次心跳,越来越星光灿烂起来。他看到两轮月亮,因为很近,所以能看清月亮圆盘的两面——一面是锈红色的,一面是白色的。他还能看到另外几颗卫星,但是这些看上去就只是一些小亮点而已,从位置上判断它们应该是处在星座的前沿。海面上来一些就是南船星座了。再往上的高处完全是白天,光环绕着红色的球体的四周,光芒四射。马上就要经过伊阿宋星,虽然在光亮中,休要找到它还挺费劲。
他看到海岸了。于是他打开他的探测器,让飞船在上空盘旋。指示灯变成绿色,他搜到信号了。他把飞船定在三千米高处。因为他要集中于大脑接收,需要有足够的空间来容许他可能犯的一些驾驶上的错误。另一方面,这样一来,那些土著人才不会看到飞船或听到飞船的声音从而行为受影响。飞船安稳之后他找到面盔。戴好,然后打开开关。其实面盔并不很重。伊拉的神经系统里的一切经过传输、扩大、转化、转换,然后再发生感应,就到了他的神经系统里。
但是他根本无法完全掌握那德罗米德人的全部知觉,因为他和她之间的沟通还困难重重。他一生中的职业都用于试图与德罗米德人进行完全感应。尽管他和德罗米德人尽量保持耐心,多年来一试再试,可是他对接收到的信号的翻译解读也总是差强人意。德罗米德人的大脑运作速度之快根本没有一点帮助。反倒因为其不断重复。还增加了解析的困难。作一个简单的类比。就好比一个人想要听懂一段讲得很快又很难听清的话,他又不是很懂这门语言,又漏听了很多词。不过,事实上,休接收到的并不是口头上的话语,而是有影像,有声音,还有很复杂的感觉,包括内在的一些感觉,如平衡感、饥饿感,还有一些休觉得自己从未体验的感觉,如梦境暗示的感知等。
他看到大陆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丛林、树枝、山坡,还有山脊上的群星。他边前进着,边感觉着陆地上的弯弯转转及其纹理。他还听到了各种各样低回的声响,看到了大地的富足。各种各样的景象扑面而来,使他应接不暇。不过大多数都是模糊不清、转眼即逝的,只有最迷人的部分才能让他完全忘了自我,和地面上的那个东西合为一体。
也许他自己的腺素也被激发起来了。他感受到的最清晰的是伊拉的情绪和决心——伊拉想要为自己抓一个飞妖。又是一个漫漫长夜,可能很难熬。休多么希望自己有带着一两瓶提神剂。因为人类从来都没办法从古老的休息节律中摆脱出来,不像德罗米德人只要小寐、奥拉尼德人只需要冥想或遐思。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很想知道杰妮卡跟她的试验对象工作得怎么样了。可是他和她似乎从来都没法好好和对方交流。
进入山林之后,阿奇一伙发现了很多星火虫。高处的树木没有下面的茂密,这样很好,因为这样他们那闪闪发光的猎物就不会飞得太高,再说在树丛之下。还经常会遭受怪兽的攻击。密密麻麻的树木之间,到处是覆满草皮、石块星罗棋布的空地。在最大的那片空地,一条狭窄的溪谷蜿蜒而过,看上去一团漆黑。
无数的星火虫舞动着,冲来冲去,四处躲闪,数不胜数。它们这样只是为了获得交配的愉悦。当然。那些想要捕猎它们的人,也将因为获得丰收而享受其中。尽管阿奇做事谨慎,他还是受不了诱惑。只是他忍住了没有和他人一样打开气阀放掉气然后匆匆降落。因为这样做的话,他再要上升时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压缩自己的球体然后下降,这样球体在不同密度的气体条件下还能反弹变大。他也没有通过放气来让自己前行。吸气管在清风带动下,有节奏地吸着气。带着他慢慢地蜿蜒前进。根本不用急,因为这些虫子的数量远远多于他们能消受的数量。他们吃饱之余还会有很多星火虫可以飞走,去排卵繁殖,成为他们下一次寻猎的美食。
四周都飞满了星火虫。阿奇吸了第一口。他似乎感到香甜的气味在他的肌肤歌唱。他的同伴们密密麻麻地在他四周飞啊、摇啊、转啊,疯狂舞动着各自的触须,天空中弥漫着音乐,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危险。尽管受精卵没有办法落到水中,也没法萌芽,但是交配也不是毫无目的的。爱,让每个人联合在一起了。在“如伊星”的光亮下,雾气弥漫,四处飞扬。
忽然一声怒号,什么东西从树下跳了出来。阿奇看到一支尖杆刺进了他身旁的一个伙伴的球体里去。鲜血四下溅开,气“哧哧”地漏出来,他的身体倒了下来,如同一片枯萎的死叶。当一个怪兽最后一次抓住他,用尖牙撕扯着他的身体时,他长长的触须还无力地挥舞着。
场面一片混乱。他不知道同伴死了多少。大多数逃命了,只有那些有带武器的留下来。开始扔掷石头或是树枝来反击。可是似乎并没有杀死任何一个怪兽。
阿奇松了一下球体上的肌肉,一下子就升上天了。安安全全的,他就能加入大伙里面去另外找个地方来重新开始盛会。但是他的愤怒和悲痛已经难以控制。他一直在想:那些怪兽根本不把我们族人的死亡当回事。他身上带的那个东西,时不时发出一些很神秘的声音——
而他还带着一把刀呢!
他不顾一切地放掉气体,摇晃着,开始降落。大部分怪兽又隐没在树林里。有一些没有离开,还在狼吞虎咽。他小心翼翼地停在一个安全的高度,窥伺机会。因为他没法像石头一样一下子降落,所以他就得假装要攻击其中一个,而后迅速地转换目标。攻击另一个。很快刺中对方。然后上升,等着下次的偷袭。
有一束微弱的光射向他。原来是有一个从暗处跳出的怪兽,那束光就是怪兽头上发出的光!
阿奇的情绪爆发了。这个就是跟他一样和人类有紧密联系的怪物。他自己是由此得到一把刀。那么那个家伙又得到什么东西了呢,或是将得到什么东西,来对付自己的族人呢?应该把她杀了,让她的同伴对自己的杀戮行为三思。
阿奇准备战斗了。而在他四周。星火虫依旧在尽情地飞舞。快乐地交配着。
杰妮卡花了一个小时才找到阿奇的位置。奥拉尼德人的位置从来都不是很容易被监测到的。她的奥拉尼德人一接上接收器就告诉她。他和同伴们位于麦克唐纳山附近。她马上飞往那里,在黑暗中搜寻半晌,指示灯终于变绿了。建立好连接后,她马上飞到三千米的高空。将飞船设置为自动驾驶状态,然后开始慢速盘旋。她的奥拉尼德人不断地朝东北方向移动,她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改变飞行航线。
她尽量想让自己和她的奥拉尼德人融为一体。她得到了一些她从没有想过要去问的问题的答案。社会习俗、信仰、音乐、诗歌及空中芭蕾等,这些都是她从表面上看永远都无法理解的东西,还有一些是她无法写进科学报告的东西:愉悦的感觉、渴望、风、光、香气、云、雨、还有很缥缈遥远的感觉,那是一种近乎空灵的感觉。这些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事后已经很难记起,但却真的把她带离了她自己。把她带到一个充满神奇的全新的世界。
今晚阿奇的兴奋情绪加剧了她的颤动。在她记忆里。这是她能感受到阿奇的体验最最强烈的一次。她飘游在空中,四周充满了生命的气息,还有歌声。她仿佛成了巨大的“如伊星”之下的汪洋中的一滴小水滴。她再也不很渴望那个家,因为对她来说,哪里都是家了。
最后,阿奇一伙飞到了一片黑压压的星光虫群的上方。杰妮卡的世界也开始跟着混乱、狂野起来了。
有一会儿,她有些受惊,把头盔摘掉。但理智还是掌控着她的手。正在进行的一切,只是她之前就感受过的走到了极端而已。奥拉尼德人很少会一次吃很多东西。如果他们一次性吃太多就会中毒。她曾经感应到他们的性爱,但阿奇的男性气概却影响不了她,因为那太不真实。就像休的德罗米德人影响不了他一样。今夜,奥拉尼德人都在极度纵乐。
但是,这次她被这些感觉征服了,一次又一次达到高潮。如果有个男人在这里就好了。不!那又不一样了。这样会玷污了这神圣的壮丽!
怪兽到了。忽然间,恐惧冒了出来。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似乎是要报复她刚刚消逝去的喜悦。
伊拉沿着光秃秃的山脊跳跃着,她觉得自己是追随着一道若隐若现的蓝光而行的。她并不是很确定,但她还是满怀希望地不断调整她的路线。她在乱石和荆棘之间攀爬一会儿之后,那道亮光消失了。肯定是黑夜在作怪。也许是升腾的轻雾中的月光呢。但是这样想并没让她感到轻松,因为关于飞妖的一切都总是带着悲剧的色彩!
因为这个原因,她一直落在队伍后面。她从同伴此起彼伏的“嘿——嘿——嘿——”叫声中获得第一个关于猎物的信息,然后她有点疑惑地回喊过去。虽然她可能赶不上咬死一个敌人,但她还是朝那个方向过去了。如果飞妖没有好的风力帮助的话,她就可以追上他们,而不被发现。再说假如他们运气没那么好,没有碰上星火虫然后迅速补充好能量的话,也许他们就没有体力飞得比她远呢。她的喉咙发出困难的呼吸声。山顶上一些看不见的岩石刺痛了她的脚。但她还是满怀渴望地继续飞着,直到到达那个地方。
这是一片空地,尽管有着斑斑驳驳的阴影,但还是亮如白昼。这片空地中间有条小山涧隔开。那些星火虫在黑漆漆的林问飞舞着。又像是闪闪发光的飞尘。有一些雌的同伴伏在草地上,撕扯着她们的猎物。其他的已经离开了,按伊拉的计划去追寻那些潜逃的飞妖。
她停在树梢上喘了口气。抬头看看,忽然感到一阵寒冷。大批大批的飞妖正缓慢而毫无秩序地往西边飞去,偶尔会有一些停下来。投掷一些讨厌的武器。其中有一个,头顶发出一束光线。她终于找到她要找的目标了!
“啊……”她大声叫着,往前跳去,挥动着标枪。
“来吧,恶棍,来受死吧!用你的血来为我死去的孩子报仇。让我的下一批孩子成活!”
没有惊讶,这就是命运吧。那个形状怪异的东西盘旋着,越来越近。今天一切都会见分晓了。她,伊拉,已经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攫住了,她成了先知的使者。
她缩起身,然后用力地掷出她的矛。只见她的矛直奔他背上的那讨厌的东西而去。但是偏了一丁点儿,没有打中。几乎同时,他向她径直攻击过来。
人类不会给他什么吧?他紧紧抓着的那是什么,还会发光?
伊拉又从背后拿出一支标枪。此时,她的敌人看起来愈发强大了。她看清了,原来他拿着的是人类造的刀,看上去像黑曜石片,但又更薄、更锋利。她退缩了。因为她的尖矛现在已经处于弱势了。她没有足够的空间施展投掷。她只好用刺的了。
标枪头击中他了,她不禁欣喜若狂。矛还没完全刺穿飞妖的身体。他就开始往旁边滚去,但已经被刺中了。只见暗黑色的血和气体从他的伤口汩汨涌出。
他拿刀朝她刺去,却被她挡回。他的刀刺了又刺。伊拉能感觉得到他的刀在刺。但并不感到痛。她把武器扔下,挥动手臂,咬紧牙关奔跑过去。她牙齿咬进他的肉里了。瞬间,她觉得嘴里、喉咙里腾起一股力量。
可是。忽然,她后脚踩空,向前摔去。她尽力想要用前脚和手抓住点什么来稳住自己,但没有成功。她摔倒在地,撞到山沟的边上。然后滚了下去。她最后看了一眼天空,群星依旧闪烁着,还有星火虫闪闪发光。那个飞妖飞过,鲜血淋淋的。然后她就失去知觉了——
加藤站的人诧异地问杰妮卡和休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他们避而不答,只是匆匆回到了他们的住所。进门后马上关上门了,随之马上把窗户也关上了。
有一会儿,他们只是无言地看着对方。熟悉的房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安慰。昏黄的灯光有些刺眼。与窗外树林里不同,这里的空气显得毫无生气。外头偶尔传来细微的声音。更显得房间里面安静得可怕。
最后,他摇了摇头,然后闭上眼睛,把头转开,不再对着她。“伊拉死了,”他喃喃地说,“这叫我怎么接受呢?”
“你确定吗?”她轻声问。
“我……我感觉她的头被砍下来了……见鬼,为什么我感觉好像我自己的脑袋被击中一样……你就只是为你那个珍爱的奥拉尼德人伤心……”
“阿奇受伤了!他们的族人可对医术一窍不通。如果不是你一直在那儿咆哮不停,如果我能在你飞船碰撞之前就劝你回来……”杰妮卡停住,用力地咽了口气。
松开握紧的拳头。最后她平静地说:“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没有办法了。我们还要继续探究下去的,试图找出原因所在,然后杜绝类似的悲剧再次重演。不是吗?”
“当然!”他走到食品室,喊过来,“你要喝点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回答:“葡萄酒吧。”
他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右手则拿着给自己的一杯不加水的威士忌。他边走着就开始喝了。
“我感觉到伊拉已经死了。”他说道。
杰妮卡拿了一张椅子,说:“是啊,我也感觉到阿奇的伤势严重。你也坐一下吧。”
他重重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两人各自啜饮着杯里的东西。一般刚到美狄亚星的人都会认为这里的酒水比食物有特色,曾经有个诗人就在一首关于孤独的诗章的开头这样描述过。诗被作为新闻的一部分送回地球,不过来自地球的回应在长达一个世纪后才姗姗来迟,所以也没人能想象出当时的殖民者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个的。
休耸耸肩。“好吧!”他几乎是怒吼了,“我们还是在忘记之前先交换一下意见,然后各自思考一下,可能的话明天再交换一次意见。”他伸出手去打开录音机。他开始冷静下来,音调也变低沉了。
“这是最好的选择了。”杰妮卡提醒他,“工作,进行逻辑性的思考,这些能帮助驱除那些噩梦。”
“这完全一百分之百一正确!”他似乎又恢复活力了,“让我们来重新分析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奥拉尼德人是去捕猎星火虫的,而德罗米德人是去寻猎奥拉尼德人的。你和我正好目睹了这场恶战。当然我们都不希望看到这一幕,你肯定也为此祈祷吧?但是我们知道,在很多地方都充斥着他们的仇恨。而真正让我们不知所措的是,为我们工作的那两个也加入了这场战争。”
杰妮卡咬了咬嘴唇。说:更糟糕的是。他们两个都在寻猎对方。这已经不是偶然的碰面。这是一场决斗。”
她抬起眼睛。问:“你没告诉伊拉或是其他德罗米德人我们还和一个奥拉尼德人有联系吧?”
“当然没有啊。你也没告诉奥拉尼德人我的事吧?我们都清楚最好是不要让他们知道的。”
“站里的其他人对当地两种土著语言懂得很有限,所以应该不是他们泄露的。但我告诉你,阿奇的确知道了。我也是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刻才知道的。那时好像这个信息到达他的头脑里,然后他就朝我喊过来。不是什么成文的话。但肯定不会错的。”
“我知道。伊拉的情况也差不多。”
“亲爱的,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我们不是简单地从各自的研究对象那里接收信息,我们是在转换信息,还有反馈。”
他无力地举起一个拳头,说:“到底是什么见鬼的东西向他们传达了这个信息的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就是那个帮助我们联系到他们的无线电光束了。也就是与我们进行感应的信号。你看看星火虫的例子就可以知道了,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其他例子。我们都知道美狄亚星上的生物对无线电极其敏感。”
“嗯,是的。美狄亚星上的生物的速度都快得惊人。他们的主要分子比起我们自己的要高效多了……哦。等等,不管是伊拉还是德罗米德人,他们对英语都是一知半解的。再说,你看看我们,虽然在大陆上学了好多,到了这儿还是费了很多工夫才开始有点能与他们交流。他们根本没有一点儿科学的方法,没有理由能做到这个啊。他们肯定认为我们只是心血来潮或是什么魔法之类的才要他们背那个东西到处逛的吧。”
杰妮卡耸耸肩,说:“也许我们在和他们进行感应时,我们大部分都是用他们的语言进行思考的,可能我们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不管是奥拉尼德人还是德罗米德人,他们的思考、观察,还有学习速度都比人类快。反正我觉得他们和我们之间的沟通并没有我们和他们的沟通那么顺利。如果我没说错的话,那就是无线电频带宽度太小了。我认为他们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信息也许只是一些潜意识的东西而已。”
“我想你是对的,”休叹了口气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还要咨询一下电子学家和神经学家。但是我自己肯定找不到一个比你这个更好的解释了。”
他把身子往前靠了靠:“我们还是把整个事情前后串联一下,也许我们可以得到一些启发,看看他们到底从我们这里接收到什么样的信息。我们再想想汉森尼亚上的德罗米德人和奥拉尼德人为什么会战争不断。我们一般是这么看的:德罗米德人快要灭绝了,因此怪罪于奥拉尼德人。可是,我们、加藤站是不是也有可能是罪因呢?”
“什么?怎么可能?”杰妮卡很震惊的样子,“你知道我们一直都很小心的。”
休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想到的是思想污染。”
“什么?那不可能!在美狄亚星上没有其他地方……”
“安静一下好吗?”他大声嚷道,“我要看看我那被你的朋友杀死的朋友到底给我传递了什么信息。”
她脸色苍白,意欲站起来,后来又坐了下去。她等待着。她拿酒杯的手开始颤抖了。
“你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你的那些奥拉尼德人有多好,多温柔,多有感情,”他几乎是冲她发火了,“你为他们美丽的信仰着迷——他们凭风飞到‘远边’,很尊严地离世,找到天堂等等。其他我忘了。让那些卑鄙的德罗米德人见鬼去吧!他们除了造造工具,生生火,带带小孩,聚集而居。然后创造一些艺术啊哲学啊,和人类没什么两样。你到底对他们什么感兴趣呢?”
“好吧,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我以前说过的话。德罗米德人是有信仰的。如果我们能比较的话,我肯定要站在他们这边。他们的信仰可比那些奥拉尼德人要强烈,而且有意义多了。他们总是尽力地想要去理解这个世界,你难道对他们的努力一点都不同情吗?”
“好了,我知道他们对事物的合理存在有着极大的敬意。当一些严重的错误产生时一就像大罪恶、过失或是耻辱发生时——他们就要这个世界因此受罪。如果这些错误没有纠正过来,一切都会变糟的。这就是他们的信仰,但我实在不知道他们都懂了多少。”
“那些高贵的奥拉尼德人对德罗米德人可不曾在意,但是这并不代表德罗米德人反过来对奥拉尼德人也不在意。奥拉尼德人就如同南船星。或是科尔基斯星,或其他任何的一种自然存在一样醒目。在德罗米德人的眼中,他们也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和轨道。
“但是奥拉尼德人在一瞬间改变了这个。他们在死去时不再选择回归到土地。回归土地本该是生命最后的选择。可是他们选择了往西飞去。越过海洋。朝着那未知的地方,也是太阳每天落下的地方。你不觉得那很诡异吗?就好像说树会走路了,或是死人站了起来。而且那还不是一个两个的情况,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如此。你是说精神引发的流产?我也无法得知。我只知道德罗米德人被奥拉尼德人的所作所为吓坏了。那样做多么荒谬啊。那确实是伤害到他们了!”
她跳起来,把杯子扔到地上,大声叫道:“你说荒谬?那种‘道’。那种信念。不。你的那些朋友的想法才是荒谬的。他们竟然认为要攻击一些无辜的生灵并吃掉他们这是可行的。我恨不得他们快点灭绝了!”
他也站了起来:“你当然不在乎孩子死掉。你又怎么可能会懂得为母之道呢?你就只会像那些气球人一样,四处飘荡,四处撒下种子,然后就抛到脑后去了。种子自己会发芽、生长,然后别人就会来带回去养了。你从来都不在乎什么,除了你自己的快乐。”
“奇怪了,你是说你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母亲吗?”她讥笑道。
他没有拿杯子的手朝她挥去,她躲过了。两人似乎都受惊了,都僵在那儿。
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他不断地喝酒。整整过了一分钟,她轻轻地说:“休,我们各自的土著朋友是从我们这里接收到信息的。不是口头的话语,是一种无意识的信息。是不是通过他们——”她哽住,“我们也要彼此互相残杀吗?”
他吃惊地盯住她,然后笨拙地放下杯子。向她伸出双臂,说:“不,不是这样的——”他都有点结巴了。她朝他走去。
最后她上了床,静静地躺着。低声哭泣。他则走了出去,继续喝酒。
风声把她吵醒了。她躺一会儿,听着风呼呼吹过墙的声音。她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她睁开眼睛,看看钟。钟上的夜光指针指向三点。她想她最好也起来吧,也许她能让休好受点。
厅里的灯亮着。休躺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旁边还放着一个酒瓶。他脸上的皱纹看上去好深好深。
外面的风声可真大。也许气象中心测到的本该在海上的风。转向朝这边来了。美狄亚星的气象预测还很落后。可怜的奥拉尼德人,他们的节日被破坏了。害得他们四处飞散,甚至还生命垂危。一般情况下他们可以驾风而行,可是某些情况下却也可能引来灾难,比如说遭到闪电的袭击,或是撞上悬崖峭壁,或是被缠挂在树上不得挣脱。而那些生病的或是受伤的可能更惨。
阿奇。
杰妮卡咬了咬嘴唇,尽力想要去感应阿奇的伤势。但是一切都显得那么混乱,而且休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片刻她就从感应中迷失了。再说,阿奇也不很清楚他自己现在的情况。也许不严重。也有可能很严重。他可能已经死了,或是垂死。也许他没接受帮助就必死无疑呢。
她是有责任的——也许从道德定义上说,她自己无须负疚。但她还是有责任的。
她下定了决心。如果天气还不转好。她就要出去寻找他。
一个人去吗?是的。因为休肯定会反对的,然后不让她去,甚至强制阻止她。她给他留了言,她自己也觉得留言内容有点公式化,但最后还是决定不想说太带感情的话。是的。她是想要妥协,休应该也想和好。但是她绝对不会讨好。她重新穿上工作的服装,披上一件夹克衫。然后往口袋里塞了几条食物棒,就离开了。
风在她耳边呼啸着,她顶着风的洪流前进。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南船星照得到的地方现出淡淡的红色。这个巨大的星体似乎在一些粗糙的帐幕之间漫游。尘埃飞旋着,飞到她的肌肤上。此时,外面空无一人。
在飞船棚里,她敲出最近的天气预报。看起来好像不容乐观,但她并不觉得可怕。(她还想到。就算她真的发生事故,对她自己或是别人会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吗?)“我要回到我研究的地方。”她这样告诉技师。他试图阻止她,但她已经发动了。她并不想这样的。但她已经学会了如何来处理这一切。“不用再说了。为我开路。我需要帮忙的时候协助我。这是命令!”
她小小的飞船左右摇晃,在地上轰鸣着。起飞是很需要技巧的。一阵大风袭来时,她真的急坏了。但是最后飞船还是安安稳稳地起飞了。群星闪烁着。北面,是很深邃的黑暗一片。接下去几个小时。天气只会更糟糕。如果她没有马上回去,她可能要等到天放晴才能走。
飞船很快就把她带到了战场。她盘旋着,戴上面盔。启动系统。她的脉搏加速。嘴巴开始发干。“阿奇,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绿灯继续亮着。至少他的感应传输器在这里。他呢?她必须马上和他建立感应。
虚弱、痛苦,四处是簌簌发抖的树叶。翻转的枝丫——“阿奇,你一定要挺住。我来了。”
忽然,她心里喜悦地跳了一下。是的,他感应到她了。
降落确实会有危险。但是飞船能够垂直降落,而且里面配备很完备,有雷达、声波定位仪、电脑,还有受动机器。都可以用来解决大部分的问题。可是下面的空地不够大。还是裂成两边的。虽然周边的树木可以挡风。但还是会有很多讨厌的大气流和风旋涡。“主啊!我把自己交给你了。”她说道。她从来都是对休固执的无神论感到怀疑。
但是,只要她稍一迟缓。她马上就会丧失勇气了。
降落!
降落比她预料得还要困难。刚开始。云层涌着。形成大旋涡。然后她穿过这样厚厚的云层,钻进暴风里。树梢向她抓过来。飞船开始翻滚着。左右摇晃着。她是不是大傻瓜呢?她还想活命的啊……
她终于成功降落了。好几分钟,她只是坐着,感到浑身无力。由于紧张。她一动就感到浑身疼痛。但是阿奇的伤也在她心里。听到那个召唤,她继续向前。
周围的树木里发出很大的声音。枝丫似乎在呻吟着。树冠如潮水般汹涌。地面上的空气虽然也有些骚动。但却安静多了,几乎有点温暖了。南船星并不在视线内。但是却是它把云层染成了红色的。它洒下的光线已经够亮了,她都不用手电筒了。她看不到那个被杀的奥拉尼德人的痕迹。哦,他们是没有骨头的,一定是被德罗米德人吃个精光了。他们的迷信太可怕了!阿奇呢,他到底在哪?
搜寻一番后她终于找到他了。他躺在一个荆棘丛后面,他为了保护自己,把触须都缠绕起来了。他的身体缩得很小。就像一个空袋子。但是他的眼睛还闪烁着亮光,所以他还能说话。他尖声地说着一些他们自己的语言。此刻,在杰妮卡听来。他的声音显得异常的柔美。
“祝愿你永远快乐!我没想到你会来。很高兴你能来。我好孤单。”最后的一句话听起来让人心酸。奥拉尼德人不能和大伙离开太久的。一些人认为奥拉尼德人和大伙在一起时意识就会比较有集体性而不是个人的思想了。杰妮卡一直不赞成这种观点。如果用在“近边”其他种族身上她还可以接受。但是她的阿奇是有他自己的灵魂的。
她跪了下来,“你好吗?”她听不明白他的话,就像他听不懂她的一样。但他已经学着如何去明白。
“有你在,我的伤就没那么严重了。我流了好多血。漏了好多气,但是伤口已经愈合了。那时我很虚弱,就在一棵树上休息。直到那些怪兽离开。当时有风,但是我觉得我那种情况最好还是不要飞行。但是我也不能一直呆在树上。因为可能会被刮走。所以我就放掉我身上剩余的气,降落下来,爬到这个地方。”
当然他的话不是这么简单直白的。听起来那么简短而且轻描淡写。但里面的涵义却不仅仅是这样的。阿奇至少需要花一天的时间才能充满氢气再次起飞,时间的长短取决于他在受伤的情况下能摄取食物的量。不过前提是不要让那些野兽发现他,把他吃掉。杰妮卡想象着,如果当时她戴着感应头盔的话,她肯定无法忍受当时的那种苦楚、害怕和勇气对她的冲击。
她把他软绵绵的身体抱了起来。其实没什么重量,很温暖而且柔滑。他尽量地想配合,但是还是有些部分拖在地上。这样肯定很痛的吧?
要把他抱进飞船时,拖着他层层叠叠的皮,她显得更辛苦了。飞船里的空间明显不够了,他实际上是缩在飞船的尾部。他呻吟着,似乎在说着什么。杰妮卡并没有说什么道歉的话,而是开始给他唱歌。他听不懂歌词,但是他很喜欢这种调子。而且懂得她的意思。
她在飞船里面配备了基本的医疗设施,主要是为当地土著人准备的,过去已经用过很多次。阿奇的伤口并不深,因为他不过就像一个袋子,而现在这个袋子有了一些破洞。他自己已经合上伤口了,但如果在没人救援的情况下再次起飞,伤口就会再裂开。杰妮卡给他上了麻醉药和抗生素后,为他缝合了伤口。
“来,你休息一下吧。”她说着。汗水已经湿透了全身。并且忍不住颤抖着。她缝完了说道:“等会儿我给你充一下气,如果你想的话马上就可以再飞翔了。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先等风平静下来再说。”
阿奇说:“这里很紧。”这有点像人类的呻吟。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阿奇,等等,让我先把面盔戴上。”她说,“这样我们的精神就能合为一体。你就不会一直想着你的伤痛。我们已经掌握了新的知识——”说到这。她颤了一下。“没有什么不能解决。”
“好的!”他同意了,“我们又可以有许多开心的经历了。”其实,发现本身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很陌生的概念……但是他对快乐的追求却又超乎一般的快乐主义。
她迫不及待。把疲惫都忘了。她回到座位找到仪器。无线电接收器一直调在标准载波波段。
东面的南船星发出耀眼的光,而北面则是电闪雷鸣的大风暴。飞船下方,红红黑黑的云朵翻滚着。寒风呼啸着。休驾的飞船摇晃着,时而蹦一下。虽然船上有保暖器,寒意还是从顶篷透了进来。好像是跟着那些星球的寒光透进来的一般。
“杰妮。你在吗?”他叫道,“你怎么样啦?还好吧?”
她的声音:“休,是你吗?亲爱的!”
“当然是我了。还能有谁?我醒来看到你的留言了,然后——你还好吧?”
“我很好。但是天气不好,我现在不敢起飞。你千万不要降落,太危险了。但是你也不能停留太久。亲爱的,我太感动了。这样的风暴你竟然来了。”
“老天啊,亲爱的,我怎么可以不来呢?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杰妮卡向他解释了一切。最后,休点点头。因为昨天的酒精的作用,他觉得头还在隐隐作痛。“这样,”他说,“你要等天气好起来,然后给你的朋友充上气,然后赶快回家。”
最后他说出他一直酝酿的想法:“还有,我想问一下,你的朋友能不能降落到那个山涧。帮我把那个仪器找回来?那些东西太珍稀了。这你也知道。”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能不能顺便给伊拉的遗体埋上一点土。我知道这要求对阿奇有点过分。”
杰妮卡不无同情地说:“我可以帮你去做这些的。”
“不行,你不能自己去。在伊拉快掉下去前,可能她的头骨还没裂开前,反正她给了我这样的信息。如果没有绳子从上面固定,根本就不可能下到那个山涧,而且也回不来。即便有一根绳子,也是极其危险的。她自己的同伴根本连试都没试着去救她吧?”
杰妮卡犹豫了一下,说:“那我问一下阿奇。可能需要一些时间。那个仪器还能用吗?”
“嗯。应该可以。要不我先确认一下。你等等,我一两分钟就好了。我爱你。”
他自己很清楚。自己的确是爱她的。虽然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他,在他内心里他从来没想过要她死去的。跟她穿越更大的风暴。他都愿意。
当然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去。在家等她回来。这样他也可以问心无愧了,但是——但是他不确定她是否安全。这样他的心里就一直空空荡荡的。
“仪器绿灯亮了!太好了。伊拉的那个仪器还可以传输,所以应该没损坏,还是要抢救回来的。如果她也还——”
他神经紧绷。呼吸也几乎停止。难道她已经死了吗?
他把面盔拉到太阳穴处。因为他的手还在抖着,好不容易才连接上。他按下开关。用意志力强迫自己进^感应——
痛苦灼烧着她。她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地丧失。而且空洞的感觉一阵又一阵地袭来。但是伊拉还是在抗争着。她能看到天空的一个裂缝,大风刮着,但她却只能看着。一动也动不了……她惊醒过来,知觉完完全全回来了。她再次感觉到了休的存在。
“骨头好像折断了,严重失血。几个小时后她就会死了。杰妮卡,除非你先给她做个急救,然后我们把她送到加藤站去做整套的抢救。”“我可以给她缝上伤口,包扎好并用夹板固定住。飞船上还有止痛剂。有可能喝一口水就会好很多的。她肯定是脱水了。但是我怎么找到她呢?”
“你先给你的奥拉尼德人充上气,他就可以把她抬上来了。”
“你开玩笑吧!阿奇伤还没好呢,再说你的伊拉一直想要杀他。”
“但这是帮我,不是吗?”
“但是——”
“杰妮卡,我是不会扔下她不管的。她一直都是自由奔跑的,现在她掉进一个深渊里。她能联系上我对她来说真的非常重要。我会一直等下去,直到她被救走,或是她死去。”
“不行,休,你不能再呆下去。风暴——”
“亲爱的,我不是威胁你。就算你的奥拉尼德人不肯救他,我也不会怪他。只是,我真的不能丢下她不管。”
“我……我明白了……我会尽力的。”
阿奇并不理解他的杰妮卡。为什么说救一只怪兽就是拯救和平呢。那个家伙就是杀手一个。可是以前他们可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们对他的族人很好的。他自己还记得那些歌,赞颂他们的轻盈亮丽。那时候他们被称为光明舞者。
他为什么会答应她的请求,他自己也不知道。似乎是他心里某种解释不清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她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吧,这也是他刚刚才意识到的。他非常想维持与她的联系,因为他的世界由此变得丰富起来。他对于她焦急的请求无法拒绝。通过那个仪器,他能感觉她在说着“我想弥补我所做的事情”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这种感觉是先验的,就像“光明时刻”一样。也是这种感觉让他最后下定决心。
她协助阿奇从飞船里出来,然后拿出一个管子。阿奇从管子里面吸足气,很快又充满活力了。当他的球体撑大时,他的伤口开始作痛,但他并不以为意。
他需要杰妮卡给他加上足够重量他才能先降到地面。然后到山涧下面去。他的触须缠绕在一起,几乎要被刮走了。如果气全充满。他的体积增到最大。他就可以载动她了。风向他张牙舞爪的,想把他扔进荆棘之中。地面真是太可怕了!
那降到地下又该有多糟呢?忽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来。如果现在她能够感应到,那么她就会告诉他这种感觉叫“害怕”。不管是人类还是德罗米德人在这种感觉之下应该都会退缩。不想下去了。可是阿奇把这当做了促使他继续向前的动力,因为正是这种感觉使得他觉得更高大。
在悬崖上,杰妮卡向他伸开双臂,并把嘴贴在他的外皮上,说道:“祝你好运,亲爱的阿奇,勇敢的阿奇。祝你好运,上帝保佑你!”不过阿奇听到的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声音而已,因为杰妮卡用的是自己的语言。他也没法明白她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手电筒发出一道强光,这是杰妮卡给他的。他看到下面凹凹凸凸的悬崖。想着如果他掉下去必死无疑。在他到达下面之前,假如他没有被完全摔个粉碎的话,必定还要先经过一番痛苦之旅。他趁还没有被风完全控制住之前,赶快从悬崖的边缘。开始收缩,然后开始降落。
他被恐惧的感觉包围住了,这种感觉是他前所未有过的。本质上,他还感到异常的清醒和警觉。是的,是人类让他见识到全新的世界。
在黑暗中,他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他径直朝气味的方向而去。他的亮光照到那只怪兽了,她趴在一个陡峭的小坡上,气喘吁吁。他把自己固定住,然后用他懂的英语这样说:“我——是——来——救——你——”
死地逢生的伊拉抬头看看那只飞妖。月光很暗淡。她几乎认不出他来。她无比诧异,一下子清醒过来。敌人找到她是想继续使什么坏吗?
好!那就让我在战斗中死去吧,省得再忍受这种折磨。“来吧!”她声嘶力竭地喊过去。只要能再咬他一口,吸一口他的鲜血——记忆中他的血的味道真是好极了。此后那段难熬的时间里,她都在想:要不是有咽下他的几口血。她肯定没法撑下去。
但血的神奇效果已经消失了。她左右摇晃着,想摆一个最佳的防御姿势。但是夜晚来了,紧跟着痛苦在她全身蔓延开来。
她已经跳起来了,但飞妖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的耳朵里听到他反反复复地叫喊着一句什么话:“我——来——救——你——”
好像是人类的语言?人类也对他做同样的事,就像对她自己做的一样吗?肯定是的。尽管他头上的光被身上的触须发出来的光掩盖住了。难道休一直以来同时和他们两个保持联系?
伊拉尽力想要说出一些什么。一些她自己的嘴巴和喉咙从来都不会说的:“你——想——做——什一么——滚——开——滚——开——”
飞妖做出回应。但她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同样,阿奇也不明白她的意思。伊拉想,他肯定是想下来确认一下她是否已经死去。要么就是想在她临死之前再嘲弄她一番。伊拉无力地抓住一根矛,但是已经掷不出去了——
可是这时候,从休那边传过来的信息,让她猛然理解了:“他想去救你的。”她也解释不清楚怎么回事。不可能的!但是——飞妖真的在这儿。伊拉几乎快要昏迷,但是她清楚记得飞妖可从来没这么耐心过。
最不济也就是死了。还能怎样?她躺回乱石之中。飞妖到底是她的救星还是厄运,她决定听天由命。她觉得自己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那个球体盘旋着向她靠近,她感觉到一阵凉风。她暗暗想道,也许对他来说这里也是噩梦吧。他开始说话。想向她解释什么。但是她自己伤得太重了,只能努力地听着。她用手围拢在口鼻上,心里想:他是否能明白她的动作呢?
也许吧。他犹豫着。慢慢朝她靠近。她一动不动。直到他的触须拂过她的身体了,她还是一动不动。
他的触须滑过她的身体。然后抓紧她。疼痛让她眼睛有点模糊了,但是她还是看清了他在膨胀增大。他要把我带上去——去见休吗?
他起飞时,她的刀伤开始又痛了。她尖叫着。昏厥过去了。
当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头上是红光闪闪的天空。一个人类蹲在她身旁对这一个小小的盒子说话。那一端回过来的声音是休的。还有,旁边躺着飞妖,他已经缩小了,抓在一个树丛上。大风怒号着,急剧的雨点泼洒下来。可是她失去的,人类也无能为力了。
记忆中的——也就是她听说的,还有她自己亲身尝到的——“飞妖的血可以救我的命。飞妖的血,如果他肯给的话。”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这样说出来了,或者只是在心里这样想着。因为她又昏迷过去了。
当她又醒过来时。她发现飞妖在她身边,抱着她,为她挡风。那个人类用刀小心翼翼地在割他的一根触须。然后飞妖把那根触须拿来放在她的两根尖牙之间。雨下得很猛烈。伊拉张开嘴把血喝进去——
两轮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总是让人开心的。
杰妮卡没有马上告诉休关于伊拉的消息。她想要给他一个惊喜。事实上。伊拉将要在加藤站就医数日。这对所有相关人员来说都是很有趣的事情。她会好起来的。而阿奇呢,则已经和他的同伴们会合了。
休因守夜而困乏睡着了。当他醒来时,杰妮卡向他提议拂晓的时候出去野餐。想不到休竟一口答应了,杰妮卡很是感动。于是他们飞到海岸悬崖上。把食物铺开。就地坐下来欣赏美景。
起初只有南船星座的恒星,还有两个月亮发出的光。可是渐渐地,整个天空变得明亮起来,大海上也开始泛起银蓝色的光。旷野处传来颤颤的歌声,空气里弥漫着什么花的香气,好像是紫罗兰。
“我接到中心的消息了,”她握住他的手,说,“我刚得到确切的消息。神秘的化学元素之谜已经揭开了,我们提供的关于血液有复活作用的线索也帮上大忙了。”
他转过去,问:“怎么回事?”
“是锰元素匮乏,”她说,“这是在美狄亚星上的生物身上的一种微量元素,很重要的一种元素,尤其是对德罗米德人及其生殖能力很重要。还有,很显然锰对于奥拉尼德人的某些方面也很重要。汉森尼亚岛上本身锰供应不足,奥拉尼德人飞到西边去老死。就带走了生态中大部分的锰。原因就这么简单,所以我们也不需要改变奥拉尼德人的信仰。目前,我们可以先做一些锰的补充,先为德罗米德人提供一些。但长远来说,我们就要开发锰矿。然后把锰碾成粉末撒到岛上。这样,你的朋友们能活下去了,休。”
他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太可怕了!用这种机械的解决方式。不过。痛苦本来就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消除。我们不可能看到速成的快乐结局。这也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
杰妮卡有点不敢相信他——这个来自内地的矿工的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休说着,伸出手把她揽过来:“虽然前途渺茫,可是,我们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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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渊译
第一章我得奖了
观众正等侯着节目开始。当我们一走进房间,他们就停止了谈话,开始欢呼起来。我努力要使自己不要害怕。吉姆叔叔告诉我,“别担心。那只不过是一种游残。高兴起来吧。”
我看着其他五个孩子。“我们当中哪一个人将会取胜呢?”我问着自己。
埃尔默·施米茨走进房间,观众再次欢呼起来。
他是主考官,向我们提出有关飞机、火箭和宇宙空间等问题。有六个孩子参加这次比赛,能正确回答绝大多数问题的孩子就获得一等奖。我们以前全都参加过比赛,而且获过胜。今天晚上是最后一夜的比赛。我们即将分晓,究竟谁是了解有关空间和火箭的知识最多的人,他就成为得奖的人。这件事,也是令人激动的,因为人人都在盯着电视屏幕看我们呢!
所提的问题都是有关宇宙空间旅行的。最初提的问题是容易的,但是后来,所提的问题就变得越来越难了。我们究竟回答得对不对,埃尔默并不告诉我们。尽管如此,你还是可以猜得出来的,因为当你回答对了的时候,观众会活跃地欢呼起来。
我猜自己答错了一个问题。我感到难过,因为我认为另一个男孩子正确地答出了所有的问题。
埃尔默给我们每一个人看了两架飞机的照片。我们得把飞机的名字说给他听。
我以为这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然而,前面获胜的那个孩子却答错了。
“我只知道火箭,”他说。“我不知道我们也必须知道有关飞机的知识。”
我想,他那样说真是实在太笨了,因为他已经回答了一些有关飞机的问题。
我猜,我已经赢了,但是,当然我还不能肯定。我心情激动地等待着埃尔默把获胜者的名字念出来。
果然是我的名字!
当我走向埃尔默的时候,观众热烈鼓掌,并且热情欢呼。
我感到非常自豪,而且十分快乐。
宇宙空间中心站
“很好啊,罗伊,”埃尔默说道。“除了一个问题之外,你答对了所有的问题。我很高兴地告诉你,这次比赛,你是优胜者。正如你所知道的,一等奖获得者可以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去进行一次自由旅行。你喜欢到哪儿去呀?”
所有的观众都等着听我的回答,我也想起了大家都在电视里盯着我看。我感到有点发愁。我早已计划好要说些什么,可是,突然我觉得那是很为难的。
“我要到中心站去。”我说。
起初,埃尔默看上去吃了一惊,接着又象是有点烦恼。观众中有人笑了起来。
“哈,哈,这可有意思了,罗伊,”他说,“我很抱歉,不过,规定上说的是,你可以到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去。”
他是在嘲笑我,而我也开始感到恼怒了。
“我已经非常仔细地读过了那些规定,”我回答道,“那些规定并没有说‘地球上的任何地方’,而是说可以到‘地球的任何部分’。这是有很大区别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埃尔默问道。
“法律规定,中心站是地球的一部分,因为中心站离地球不到一千英里远。空间中的任何东西,只要离地球不到一千英里远,就是地球的一部分,”我回答道。
埃尔默惊讶地凝视着问我:“这是你爸爸告诉你的吗?”
“哦,不是。”我说。
埃尔默花了几分钟工夫问我,是不是选个另外的地方去访问,我拒绝了。我要去中心站。
“好吧,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但是,现在节目结束的时间到了,因此,我们只好以后再告诉你是不是能去中心站。”
当然,埃尔默说对了。我自己是搞不出这种计划来的。我叔叔吉姆告诉了我该说些什么。他发现了规定中的那个疏忽之处,并且告诉我,电视公司是会让我到中心站去的。吉姆叔叔曾经到字宙空间去过许多次,他理解我要到那儿去的愿望。我已经十六岁了,读过我所能读的有关火箭和宇宙空间知识的书。我有好几百张火箭照片和图片,我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想要到空间去旅行。
一星期以后,我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里说,电视公司对我赢得了一等奖表示赞同。他们对我正确地研读了那些规则条文,也表示同意,所以他们会支付我到中心站去旅行的一切费用。然而有些条件,就是我的父母亲必须允许我到那儿去。还有,宇宙空间医疗办公室的医生必须给我进行一次体格检查,看我的健康状况是否合格。
我的母亲和父亲给我缠得烦死了,因为我制造了麻烦。但是他们并没有真正地责难我。他们知道那是吉姆叔叔的过失。收到来信的时候,我就问他们,我能不能去。他们彼此交谈了一会儿,于是就说,我当然可以去。空间旅行是十分安全的,而且他们知道我是多么迫切地想要到那儿去。
那天夜里,我发觉自己很难入睡。晚上,我花了大部分时间凝望着天上的星星,遐想着,思索着。我心里既感到兴奋又觉得担忧。我感到兴奋,是因为没多久我就可以在宇宙空间旅行了,在高高的天空中,在许多星星之间旅行。然而,我又担心要去看医生,让他检查。我读过有关各种测验的书,而且知道那些测验是很难的。
测验
第二天,我乘飞机飞往纽约市,并且花了当天一天工夫泡在宇宙空间医疗办公室。那种种测验是非常奇特的。我不得不屏住呼吸跳上跳下。他们用很弱小的光线给我看一些东西,而我必须说出那些东西是什么颜色的。有一种测验我可不喜欢。他们把我放到一只箱子里,而且让箱子转得飞快。当我从箱子里走山来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受,站也站不起来。为了进行最后一个测验,医生们在我的头上装了许多金属导线,把我带进了一间狭小的暗室。我注意到这间房间另一头的门是关着的。
“仔细听好,罗伊,”医生说道,“我现在打算把你留在这儿,而且灯光要熄掉。你就站在那儿,直到有人对你说话了,那时,你就精确地按照他告诉你的去做。用不着担心那些金属导线。当你走动的时候,它们会跟着你动的。”
“我懂了。”我说。
他离开了,灯光也跟着熄灭了。这时,我就完全站在黑暗中。在房间的另一头出现了一束很微弱的红光,我知道,门正开着。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我努力想要看到门对面是些什么,可是实在太暗了。我头上的金属导线把我大脑中的活动已经报告给那些医生。我暗暗对自己说,我必须镇定地行动。突然,我听到了一种声音。
“请走过你前面的那扇门,然后停下来。”
我向前走过了那扇门。我听见门在我身后关上的声音。接着,我有十分钟就完全这样站在黑暗中。突然,电灯一下子开亮了。我能看清我周围的一切,于是禁不住惊叫起来。
躺在天花板上
我可以看到一个房间。在那间屋子里,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一张写字台和一架电视机。太阳光正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我看见房门开着,有个人走进了房间。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报纸,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他刚开始看报的时候,朝上扫了一眼,看到了我。我说“朝上”,意思真的是指“上面”。我感到害怕,因为我不是站在这间屋子里的地板上,而是平躺在天花板上,而且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牢牢抓住。怎样才能使我自己不至于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呢?
当然,我没有跌落下去。我很快就想到,这必定是一种幻术。我是站在一间屋子里的地板上,看到的是从另一个房间镜子里反映出来的景象。我背后的那扇门拉开了,医生走了进来。
“我们叫你吓了一跳吧?”他笑着问我。接着,他又换了严肃的口气问我:“你知道我们是在测验什么吗?”
“我想我能猜出来,”我说,“你们是在测验我在失重状态下的行为反应。”
“对了,”他说。“在宇宙空间,你一点重力都不会有。这就意味着,你没有任何重量。你不能在地面上行走。替代行走的是在空中飘浮。你可以站在天花板上,或者躺在天花板上,如果你想要那样做,你是永远不会跃落下来的。有些人永远不能理解这一点,而且总是感到害怕。”
测验过这个项目以后,我不得不又等候了半小时。
后来医生回来了,他说:“好啦,罗伊。你通过了所有的测验。现在,你准备好到宇宙空间去吧!”
第二章我向地球告别了
我花了几天工夫收拾行李,并向亲友道别。以后,我就准备动身,去开始我一生中最伟大的探险。
所有的宇宙飞船都从地球上一个地点出发,并且回到同一个地点,那是靠近澳大利亚的一处地方。很久以前,世界上的这一部分地区,曾经有一度满是祟山峻岭。人们把一些山打掉,为火箭和宇宙飞船造了一个航空港。只有一条路可以到达这个航空港,那就是靠空路。当我乘的飞机接近那块地区的时候,我能看到群山之中有一块小小的方形场地。那些山上覆盖着森林和莽丛。没有人见过生活在那儿峡谷中的人民。当然,我透过飞机舷窗也找寻过他们,但是没看见。
当我走下飞机的时候,我遇见了新闻记者和电视记者。他们给我照了相,问了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我是不是兴奋,我想象中的宇宙中心站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他们大家一下子同时向我问了那些问题,我简直不知道先回答谁好,也不知道回答些什么。但是,一个航空港工作人员很快就解救了我,给了我一些表格填写。他们给我称体重,又让我吞服了一些药品。接着,我们就乘公共汽车出发到宇宙飞船那儿去了。
旅程开始了
那艘宇宙飞船的名字叫西拉斯。我是唯一的乘客,因为这是一艘载货宇宙飞船,而不是载客的宇宙飞船。这对电视公司来说,用载货宇宙飞船送我去,是比较便宜的!我下了公共汽车,走进了一间电梯,那电梯把我带到上面,送进了火箭。宇宙飞船里边既安静又凉爽,在外边炎热的阳光下呆过之后,进了飞船是一种很舒服的改变。
飞行员已经坐在他的座位上,当我进去时,他转过身来对我笑了一下。
“这么说,你就是出名的罗伊·马尔科姆罗,是吗?我要努力把你安全地带到空间站去。”他说。“你以前乘过火箭飞行吗?”
我回答说:“没有。”
“好啦,别担心。我知道,有些人说,那是不怎么愉快的,然而那并不确实。请坐得舒适一点,把你座位上的安全带扎紧。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地面了。”
我坐了下来,但是我实在太激动了,以致不能好好地休息一下。我热切地看着我周围的一切,观察着那位飞行员。他正在用无线电通话。
我听见他说:“十五分钟起动”,接着又听到“十分钟起动”,“五分钟起动”。这之后他说:“躺下来!我们准备出发了。”
他移动丁一下红色的大开关,伸出两只手臂,在他的座位上躺了下去。
这时,发出了一种很大的噪音,飞船开始抖动起来。在我面前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条光线,一排红灯变成了绿色。突然。我感到好象有人跳到了我的头顶上。我的身体觉得很沉重,我的两只手臂也抬不起来,甚至觉得呼吸也困难起来。有一些时间,我就在这种状态下躺着,过了一会儿,我才感到比较舒服了。引擎的噪音有时升高,增大,有时变得轻了一点,柔和了一点。有时轰然一响,飞船就抖动一下。
飞行员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扭心的样子,因为我认定一切必然完全正常。
后来,一切寂静下来,我就听不到引擎发出来的任何噪音了,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脱离了地球重力的吸引。我看到飞行员松开了座位上的安全带,朝着我飘浮了过来。
“现在我来松开你座位上的安全带,”他说,“不过,要当心。最初要轻轻地、慢慢地移动,而且总要抓住些什么东西,如果你不抓住什么东西,那么你就可能飘浮到上面去,把头撞在天花板上。”
犯了几回错误之后,我也能在飞船里四处慢悠悠地浮游了。那可真是妙极了。我只要自己轻轻一推,上、下,前、后,左、右,我想要朝哪个方向就能朝哪个方向移动。
飞行员把我叫到一扇舷窗那儿去,我就向外张望。地球就在我们下边,我能清楚地看到几个不同的国家。
“现在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吧,罗伊,”飞行员说。“我们在宇宙中心站着陆的时间到了。”
我们到达了宇宙中心站
坐下去之前,我又移动到飞船另一边的一扇舷窗前,在那儿我能看到许多星星和宇宙中心站。
“多么乱的一团啊!”当我看着宇宙中心站的时候,不由地想着。我能看到大约有五十几座建筑物,所有的建筑物都是圆形的,最大的一座建筑在当中,那些建筑物都是由长长的隧道连接在一起的。我可以看到不同形状,不同大小的许多宇宙飞船,以及穿着宇宙服装的人一边在宇宙飞船外边飘浮游动,一边在上面干活。
有一个人穿着宇宙服装飘过我们的宇宙飞船,转过身朝我笑了笑。突然,我听到我们飞船后面轰隆地大响了一声。我吓得跳了起来,逗得飞行员哈哈大笑。
“别担心,”他说,“他们已经把一根绳索系到了我们的飞船上,就要把我们拖进去了。你看见站上中间那座大型建筑没有?我们就要到那儿去啦!”
我们被十分缓慢地拖拽着,十分钟以后,我们就到达了中心站。
“好啦,我们到了,”飞行员说,“我希望这次旅行使你感到很畅快。”
一分钟后,我听到轰隆一声,发出了很怪的噪音,接着宇宙飞船的舱门就打开了。
“记住,慢慢地走,”飞行员叮嘱着说。“请抓住我的腰带,我会拉你的。”
飞行员从地板上一跳,就跳到空中,我就模仿着他照样做。我觉得自己非常笨,因为我不知道怎样靠自己去飘浮游动。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可能快地学会。
我们朝下走过几条隧道,但是没看到多少人。
“我带你去见多伊尔指挥官,”飞行员解释说。“他是站上最重要的一个人。你在这儿的一段时间里,他会来照顾你。这儿就是他的办公室。”
我会见了多伊尔指挥官
我们在一扇门前面停住脚步,那扇门的形状就象个圆筒,门上贴着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指挥官多伊尔。先敲门,再进来。”
飞行员在门上敲了一下,就走了进去。我跟在他后面,仍旧抓住他的腰带不放。
我听见他说:“飞船船长琼斯报告,先生。有个乘客跟我一道来了。”接着,他把我推到他前面。
我第一次见到了指挥官多伊尔。他正坐在他的写字台后面,我认为他长得很魁伟,看上去样子很凶。他的两只手臂又粗又壮,肩膀宽宽的,眼眶上边有一条红色的疤痕。
“这么说,你就是年轻人罗伊了?关于你的事,我们已经听说过不少了,”他用一种令人惊讶的平静而又温和的声音说。“好了,琼斯船长,从现在起我会照顾他的。”
飞行员走了。
接下去的十分钟,指挥官多伊尔询问了有关我本人的一些问题,并把我的回答记了下来。
我告诉他有关我的父母、学校以及我对宇宙空间的兴趣。他想要知道,在地球上我都在哪些地方住过.于是我就告诉他,我曾经在许多不同的国家生活过。我的父亲是个作家,而作家是需要作大量旅行的。我还告诉他,我怎么会得奖的,以及我为什么要来访问宇宙中心站。
当他写完了的时候,他看了我很长时间,而且用他那长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轻轻敲着他的写字台。
我感到有点害怕,也觉得自己意头遭脑的,因为我正往这间屋子当中的空中飘去,而且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下到地板上来。
后来,他突然笑着说:“我想这可能是十分有趣的。让我想一想。是啦,下午课程刚巧结束,我要带你去见见孩子们。”
他从地板上拾起了一根金属手杖,并把他自己从他坐的那张椅子上推出来、我差点一下于叫出声来。我头一次看到,原来多伊尔指挥官是没有腿的。
没有重力的生活
在中心站的最初几天,好象是很奇怪的。我不认识任何人,而且我有许多东西要学。首先,我需要学习怎样在没有重力情况下向四周走动。我们都带上了长长的金属手杖,那些金属手杖的头上有一个弹簧。我们就用这些手杖把自己从地面上推开,也用手杖使自己落到地上。如果我们想要改变方向,那么我们就用手杖顶着一堵墙。我还不得不去学会喝水的一种新办法。在宇宙空间,你是不能倒出水来的,因为没有重力。如果你把一只茶杯倒过来,那么水照旧停在杯子里。因此,我们是不能把饮料倒进嘴里的,代替的办法是我们不得不去吸水喝。要洗澡是不可能的,水不会停留在澡盆里,相反地完全向上升起来,在房间里到处飘来飘去。
在这个宇宙空间中心站,大约有一万个人干话,其中有十个孩子,他们的年纪仅仅比我大有限的几岁。多伊尔指挥官把我带去见他们,并且告诉那个最大的孩子——蒂姆·本顿照顾我。他们正在学习怎样在宇宙中心站上干活。
蒂姆·本顿为我解释了人们在中心站上工作的情况。
“中心站是在宇宙空间的一个修理所,”他说,“字宙飞船都到这儿来加油和检修。许多宇宙飞船的乘客,在他们去地球的中途,也在中心站停留几天。这儿有一幢特别的大楼,叫做居民食宿招待站,你来看看吧!”
我们走到窗口,我从里朝外面宇宙空间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一幢很象个车轮的大楼,那幢大楼正在缓慢地转动着。
“那就是居民食宿招待站,”蒂姆又开腔了。“那些从月球或是火星出发到地球去旅行的乘客,就在那儿呆上几天。当他们住在那儿的时候,就练习熟悉地球的重力。那幢大楼中心的重力,就跟在火星上一样,但是在大楼外面,重力则与在地球上相同。那儿甚至还有一个游泳池呢。”
“我希望能到那儿去访问一次。”我说道。
“如果你想要去,我希望你能去,”蒂姆说,“尽管我们从来也没有到那儿去过。那儿就象地球上的一家旅馆。”
带姆还告诉我指挥官多伊尔过去的一段遭遇。当多伊尔在地球上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时,在一次不幸的车祸中,他受了伤,使他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疤,而他的两条腿却是在宇宙空间航行时丢掉的。他曾经参加过飞往水星的第一次航程,就在那儿发生了不幸事件。由于他本人拒绝谈论那次事件,所以没有人知道不幸事故的详情。他就在宇宙空间呆了下来,因为在这儿他是不需要两条腿走路的。他在站上已经生活了十年,也可能永远不会回到地球上去了。在地球上,他不能走路,可在宇宙中心站上,他却是个最强有力的人物。
蒂姆带我参观了站上大部分房间,并且为我说明了人们在不同房间里进行的工作。他还指给我看,哪儿是卧室、浴室和教室。我问他,他们怎样来安排和处理从地球带到这儿的一切东西。他说,从月球带东西是既便宜又容易的。
我们在一扇门外面的墙边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许多宇宙服装就挂在附近墙上。
我看着那些宇宙服装说:“我在这儿的时候,能不能穿一件呢?”我问蒂姆。
我们到外面去了
他想了一会儿,看了看他的手表。“让我想一想,我有半小时可以不干活,还有件东西留在外边,我想去收拾起来。我们现在就到外面去吧。”
我突然感到有点害怕。“但是……但是……那安全吗?我还没学会怎样使用一套宇宙服装呢?”
蒂姆镇静地看着我:“不必害怕,你不怕吧?”
“当然不怕。”
“好,那就让我们动身到外边去吧!”
蒂姆把该怎样穿着宇宙服装演示给我看,并且说:“学会怎样使用一套宇宙服装,要花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不打算让你去试验。坐在宇宙服装里,什么东西也别碰。我会拉着你一起走。”
宇宙空间中心站上的宇宙服装,跟人们在月球或火星上使用的宇宙服装是不一样的。在月球或火星那些地方,是有重力的,宇宙服装就象一套普通衣服一样。那儿穿的宇宙服装有裤腿和袖筒,两条腿和两只手臂可以穿进去,你可以穿着它们走动。在一个空间站,则没有重力,这就意味着你的两条腿是无用武之地的,因为你不能用两条腿行走。所以中心站的宇宙服象只箱子一样的东西。你就坐在里边,用一部发动机来推动它行走。当然,这种服装是有袖筒伸进两只手臂的。
蒂姆爬进了他那套宇宙服,用一根绳索把我的宇宙服跟他的系到一起,两套宇宙服里面都有无线电装置,因此我们可以对讲。
“我现在打开那扇门。你什么也别干,我会把它全搞好的。”他说。
那扇大门一点声音也没有地慢慢开了。
“准备好了吗?”蒂姆问着。
“准备好了。”
蒂姆扭开了他那台发动机的开关,我们就缓慢地飘浮出去,便进了宇宙空间。
我明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点害怕。地球就在我们下边,有五百英里远近,于是我就想,“我要掉下去啦,我要掉下去啦!”
当然,我没掉下去。
外边是大白天,我能朝下看到非洲。有一会儿,我观察着地球,之后,又在我的座位上转过一圈,看着宇宙空间中心站。我们驾驶着在中心站外边兜圈子,而蒂姆同时继续为我进行着讲解。
过了一会儿,蒂姆说:“我打算在这儿把你留上一会儿。我回来之前你什么也别动。”
他解开了把我们的宇宙服系在一起的绳索,又把我的宇宙服系在中心站上。
天忽然开始黑了下来。原来太阳已经“绕”到地球后面去了。这时,地球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黑球,上面宛如穿过一条金线。后来,那条线一样的金光变成了红颜色,接着就消失了。在非洲上空夜幕降临了,这可真是蔚为壮观的奇景!太阳不见了,但并不是完全黑暗,因为月亮和星星在闪闪放光。我刚刚看了周围的景象,感到非常愉快,我终于来到了宇宙空间。
几分钟以后,蒂姆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回到中心站的中心大楼。
第三章在晨星号上的娱乐
孩子们当中有一个叫诺曼的,他总是喜欢开人家玩笑。有一天,他问我:“你可知道四号站上,我们一直存在的一个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明知道他是希望我说不知道的。
“是老鼠,”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老鼠从一间屋子里跑了出去,很快所有的房间里就全有老鼠了。”
“我可不相信你这些鬼话。”龙尼插话了。
“当然,它们很小,”诺曼继续说着,“可我们就是抓不到它们。我们光是能听到它们在墙壁后边跑呀,跳呀的。但是,有一天我们却把老鼠抓到了。你们知道是怎么抓到的吗?”
“你把几只猫带来了呗!”龙尼说道。
诺曼说:“别傻了,龙尼,我们曾经试过用猫抓老鼠,但是没有重力的地方,猫是不喜欢呆的。那些老鼠经常嘲笑那些猫。不,我们用的是鸟儿。在空间,鸟儿能比在地球上飞得更好。没几个月,那些鸟儿就把所有的老鼠都抓住吃掉了。”
他又一本正经地看了看大家说,‘然而,我们还有一个问题。那些鸟儿到处飞来飞去,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去捉住它们,也很难让它们呆在一个地方。我们是这样干的……”
我相信诺曼说的,不过,我再也没听到这个故事的结局了。因为其他人都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如今他们都已经听腻了这种玩笑,就跳到他的头顶上去打闹,诺曼一下子就在一大堆飘浮着的身体当中不见了。这时,只有蒂姆一个人继续在平静地学习。他比其他的孩子年龄大一些,从来不参加这些傻里傻气的游戏。
玩笑
在宇宙空间,我们玩了许多种游戏,开了不少玩笑。一天下午,诺曼拿我开了个玩笑。
他问我:“你知道怎样来测试大气,看它对呼吸是否安全?”
“要是大气不安全,我肯定自己是很快就能发现的。”我回答。
“不,你做不到。你立刻就会晕过去的。不过,有一种简便的方法,能够发现大气对呼吸是不是安全。在地球上的地底下一些地方,据说就使用这种办法。你先划亮一根火柴,或者点亮一支蜡烛。要是火柴或蜡烛熄灭了,那么大气就是不安全的,你得马上跑开。”
他把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衣袋,拿出了一盒火柴说:“当然,火柴在这儿是会完全燃烧的,因为空气是安全的。”于是他划着了一根火柴,过了几秒钟,火柴熄灭了。
我感到有点害怕,并且开始觉得呼吸困难起来,看看诺曼,他仿佛也觉得事情严重。
“再划一根火柴,”我说,“那根火柴一定有毛病。”
他又划着了一根火柴,可是这根火柴也很快熄灭了。
我觉得非常害怕,叫喊着:“让我们从这间屋子跑出去吧,快跑,这儿有危险!”
可是,没有人动一动,我看到其他人在微笑,有的还哈哈大笑。
“别担心,罗伊,”蒂姆温和地对我说,“在这儿,空气是安全的。诺曼在跟你开玩笑呢!答案很简单。火焰熄灭了,是因为这儿没有重力。以后我会给你彻底解释清楚的。”
突然,有谁在房间另一头喊了一声:“卡诺帕斯号起飞了。”我们大家一下子全跑向窗口。
卡诺帕斯号是一艘在地球和火星之间航行的载客宇宙飞船。它已经在中心站停靠了几个星期进行检修。我观看了这艘宇宙飞船的起飞。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到火星去。
诺曼盯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不是想藏到宇宙飞船里去?忘掉它吧,别打那个主意啦,那是办不到的。我知道你在书里看到过,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人家立刻就会发现你的。在宇宙飞船上是没有地方可以藏身的。”
一艘陈旧的宇宙飞船
宇宙空间中心站是个大地方。但是孩子们并不把他们的所有时间都花在那儿。离站上大约五英里以外,有一艘很陈旧的宇宙飞船,叫晨星号。由于这艘宇宙飞船太陈旧了,就不用它进行宇宙航行。这艘飞船归蒂姆和其他的孩子们所有。晨星号曾经在一九八五年作过飞往金星的处女航。由于孩子们对它悉心维护,这艘飞船的性能仍旧良好。他们都想要乘晨星号去作一次空间旅行,但是指挥官多伊尔一点汽油也不给他们。多伊尔说,这艘飞船太旧了,使用它太危险。
晨星号飞船是属于孩子们的,但是我还没有到那儿去看一看。在中心站呆了一个星期之后,蒂姆和其他孩子邀请我去了。我们乘着他们自己造的小型火箭到了那儿,旅程持续了十分钟。晨星号是一艘挺大的宇宙飞船。它造得很大,是因为有五个人在这艘宇宙飞船里生活了差不多两年。看到他们写在墙上的名字是令人激动的。
在这艘飞船上,允许我们随便弄什么都行。因为没有汽油,所以发动机不会运转,那是十分安全的。我坐进飞行员的座位,假装自己是在驾驶宇宙飞船。
我从晨星号上学到了许多有关宇宙飞船的知识,我也学会了怎样在没有重力的地方,努力争取到立足点。孩子中间叫龙尼的那一个,很喜欢跟人争论,也爱跟人打闹着玩。他比我大两岁,长得也比我大,比我壮实。我们打闹过两次,两次都是他赢了。我决定,非给他来一下子不可!在失重的情况下搏击是困难的。人们可以向各种方向飘开,很难抓得住。谁要是能抓住对方,把他顶到墙上五秒钟,谁就算赢了。但是,那个孩子用背部顶着墙壁使劲一推,那两人又会重新飞到房间当中。龙尼长得比我壮实,所以我决定跟他开一次玩笑。
我拿了一条长长的绳子,把一头系到地板上,另一头扎在我的脚上。于是,我叫喊了一声,“来呀,来抓我吧,”就朝着天花板跳了上去。龙尼立刻也向天花板跳上来。我并没有碰到天花板,因为我把自己预先用绳子系在地板上了。我马上从脚上解开了绳子,接着跳上去,用头对准龙尼的肚子顶了一下。达回可叫他没力气对付我了,而我却能够抓住他,把他顶到墙上五秒钟。别的孩子说我这是骗人的花招,可我不在乎。反正我赢了。
我们也玩一些斯文的游戏。我们经常进行“游泳”比赛。我们大家全都站在房间的一头,接着就穿过空中“游泳”到房间的另一头。谁先到,谁就算优胜者。我经常在这种比赛中获胜,说不定是因为我最小。由于我们每夜只睡大约四个小时,我们做的游戏就很多。如果没有重力,你就不大会感到疲倦,你也就不需要睡得太多。
第四章宇宙空间的强盗
孩子们每天都上课。以前我没有去听过课,但是蒂姆告诉我,那是很实用的,去听课会明白许多事理。我总是喜欢听指挥官多伊尔的课,尽管我经常不能完全听懂他讲的内容。
有一天,讲的是关于流星的课。
“一颗流星是一块以非常快的速度飞过空间的陨石,”他开讲了。“有的大,有的小。如果一颗流星击中了宇宙飞船,那么它就可能给飞船造成严重损坏。这个中心站就靠外面的两堵墙来防护。当然,一颗特大的流星可能穿透两堵防护墙。你们看到墙上黄色的圆形金属板没有?你们知道这东西是派什么用场的吗?要是一颗流星穿透了两堵墙,你就必须轻轻地把一块这种金属板塞进那个洞口。”
他扔给诺曼一块金属板说:“你们看看这个东西,传阅一下。谁还有什么问题吗?”
墙上的一个洞
突然,轰隆一声,教室的墙上出现了一个洞孔。我们立刻听到气流穿过洞孔发出的尖厉呼啸声。起初,我们除了瞪着眼睛看着,全吓呆了,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后来,大家都在同时动起来了。诺曼一下子就拿起了放在他书桌上的金属板,喊了一声“我来搞!”就朝洞孔那儿冲了过去。我们看着他跟强风搏斗着,接着,呼啸声一下子就停止了。诺曼把那个洞孔堵住了。
我想知道指挥官多伊尔在搞些什么,就掉过头来看。其他人也看着多伊尔。他正坐在自己的台子旁边,一边笑着,一边看着手表。他捉弄了我们一次。
“要是你受伤了,我就抱歉了,诺曼,”他说。“不过,很好,你只用了六秒钟时间。”
“谢谢您,先生,”诺曼回答。“没有造成危险吗?”
“没有。蒂姆·本顿穿着宇宙服呆在外边。要是你花的时间超过十秒钟,他就会从外边把洞孔堵住。”他微笑着停了一下,又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开玩笑。正如你们已经看到的,一个小洞孔,能够在半分钟之间把一间屋子里的空气全逃光。所以,你们知道该去做什么,这是很重要的。”
在空间站上的每个人都热切地期待着从地球上送来邮件。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竟然收到了许多来信。最多的是一些陌生人寄来的。许多男孩子和女孩子在电视上看到过我,他们都想知道有关空间站上生活的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时间回信,也没有能力支付邮费。我请教蒂姆,让他给我出主意。他看着一些来信说:“你干吗不等回到地球的时候回信呢?他们大多数可能是想要宇宙空间的邮戳。”
一天夜里,我们观看一个激动人心的电视节目,那是讲宇宙空间强盗的节目。强盗乘着一个黑色的火箭,在空间里闯来闯去,他们攻击并抢劫空间站。我们站上有个孩子,名叫彼得,他说,要攻击和抢劫我们的空间站是很容易的。空间站上有许多东西可偷,那些强盗拿去以后可以卖很多钱。我们大家都嘲笑他。
一艘奇怪的字宙飞船
“彼得,”我们说,“你看的书和看的电视太多啦!”
然而,第二天,一艘名叫西格纳斯号的宇宙飞船飞到了站上。几天之后,每个人都在谈论着这艘飞船。这是因为,没有人知道西格纳斯号打算到哪儿去,也不知道这艘飞船在中心站搞些什么,而且,这艘飞船停在中心站十英里以外。这可是一段很长的距离;通常宇宙飞船大都停靠在大约五英里以外,或者更近一点。每天,有两个人从这艘飞船上来到中心站,但是他们不跟任何人说话。大家都感到迷惑不解。当然,彼得就认为他们是强盗。
“要是你想洗劫一个宇宙空间站,”他争辩着说,“那么这就是你可以动手的一种方式。”
我们大家当然全都嘲笑他,因为我们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这飞船太小啦,”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后来,有一天,彼得了解到这艘宇宙飞船收到从地球上发来的暗语电讯。他感到非常激动。“看,怎么样!我说对了吧!他们干的是不老实的买卖。我们一定得把他们干的事搞个水落石出不可,”他说。“我打算渡过去探查一番。谁跟我一道去?”
没有一个人回话。我非常想去,但是我知道自己年纪太小,蒂姆是永远也不会让我去的。
“你们全都胆法了吗?”彼得问道。
“我去!”卡尔说。再没有谁说什么了。
“好,就我们两个人去,”彼得说。
“那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呢?”蒂姆询问着。
“下次那两个人一到站上来,我们就去。我们等到天一黑就走。”彼得回答。
带姆实在并不想让他们去,考虑很久,还是准许他们去了。但是,他规定必须经常用无线电同他对讲,让他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
第二天,那两个人果然又到站上来了。他们通常要花两三个小时喝茶、看报和读书。
天一暗下来,彼得和卡尔就动身出发了。他们很快就到达了西格纳斯号。
“一切寂静无声,”彼得通过无线电向蒂姆报告,“这儿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可以上那艘飞船吗?”
“可以。”蒂姆回答。有一会儿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机器间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彼得语气有点失望地说,“现在,我们打算去看看货舱,舱门上了锁,我找不到钥匙。”
“好啦,找另一处吧。我想它一定藏在附近什么地方,”蒂姆回答着。
我们等待了十分钟光景,接着就听到卡尔叫了一声:“我找到了。”
“当心点,”蒂拇说。这时他真希望他自己从来没有批准他们到那儿去。“赶快看一下,然后立刻返航。”
飞船里满载着枪支
我们推到了打开房门的声音,接着听到彼得高声叫喊着:“卡尔,卡尔!看这玩艺儿。快看!飞船里满载着枪支。这儿大约有二十支左右。以前,我还从来没见过象这样的枪支呢!我们怎么办?”
蒂姆问道:“卡尔,这是不是开玩笑?”
“不是,恐怕是真的。”卡尔说。
“什么也别动。给我描述一下所有的每一件东西,然后回到站上来。”蒂姆命令着。
接着,我们又吓了一跳。我们忽然听到卡尔小声说:“那是什么?”
于是听到彼得悄悄地说:“外边有一艘飞船,有人爬到这艘飞船上来了。我们怎么办呢?”
“快离开!”蒂姆小声地说了一句。
“太晚了,”卡尔说。“他们已经进来啦!”
“我拿一支枪,”彼得喊了一声。“我不知道怎样开枪,但是可以吓唬吓唬他们。卡尔,你也照我的样拿起一支枪来!”
“当心,”蒂姆说,他现在可非常担忧了。他转身对龙尼说;“龙尼,马上去把指挥官多伊尔请来,把发生的一切情况报告给他!”
“我可以看到他们了,”彼得报告着。“他们没有穿宇宙服装,也没带武器。这位我们有了一种优势。我打算出去见他们,我可不想让他们来把我们搜出来。跟我来,卡尔。”
我们全都十分激动地等待着。我们会不会听到枪响,或者听到一种怪得吓人而又厉害的新式枪击声呢?后来,我们听到彼得说:“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沉感了一会儿,接着那几个陌生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孩子们,”其中一个人说。“你们可以把那些枪放下来啦。用那玩意儿你们连一只老鼠都打不死,那是玩具枪。你们一定是从空间站上来的。我们是二十一世纪影片公司的人,到这儿来拍摄一部影片的,那些枪是我们打算在拍影片的时候用的。”
接着,我们所有的人全都哈哈大笑。指挥官多伊尔来了,但是大家笑得太厉害了,以致都无法向他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摄制影片的一天
我已经在宇宙中心站呆了两个星期了,我感到过得非常快活。我观察成年人干活,我去听课,向人们询问一些问题,有时候人家也给我一些活儿干。我把每天所做的和学到的东西都记到笔记薄上,已经记了四本笔记。我还绘了几张图画。我可不希望当我返回地球时把什么全忘了。
我已经被允许可以去靠近宇宙中心站的任何地方。但是,我必须告诉蒂姆或者指挥官,我打算到哪儿去。我最喜欢的地方是那间望远镜室。从那间屋子里,我能观察地球,月球,或者宇宙空间的任何天体。当地球一圈一圈地旋转时,我可以看到世界上的不同国家和不同的海洋。要是我操纵那架望远镜,还能看到地球上非洲和南美洲丛林中那些大的动物。从这间屋子望出去,月球好象距离宇宙中心站非常近,尽管实际上有很远一段距离。白天的时候,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崇山峻岭;夜里的时刻,我能看到月球上新城市里的灯光。我尤其最喜欢看宇宙飞船从月球上起飞。我会注意听无线电,去找出那些飞船起飞的时间,然后朝上跑,到望远镜室里去。最初,我能看到一个小圆点,之后就会看到微弱的亮光,那光会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大。这就是说,火箭正在从月球起飞。当火箭爬高,进入宇宙空间的时候,那种光就会逐渐消失。以后,过一会儿,我既能看到宇宙飞船上的灯光了。接着那些光又在宇宙空间中消逝。两天以后,这艘宇宙飞船在飞往地球的中途,就会在宇宙空间中心站降落。
一天,我上了电视。我走进一个特别的房间,有个地球上的人问了我许多问题。地球上许多人都对我感兴趣,他们都想知道我本人是不是感到很快活。我告诉他们,我暂时还不想返回地球,因为我在中心站还有许多事情要干,有许多东西要学。
影片
我们大家全都很兴奋,因为影片公司打算不久就要拍摄一部影片。彼得和卡尔那次“探险”之后,我们同影片公司的人交上了朋友。他们邀请我们去喝茶,并且告诉我们,他们要秘密地拍一部影片。这将是第一部完全在宇宙空间拍摄的影片。要是其他影片公司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就可能进行模仿。他们把他们打算使用的那几艘宇宙飞船指给我们看。一共有三艘飞船,其中一艘飞船油漆成黑色,是敌人的宇宙飞船。他们还有一些四条腿的宇宙服装,这是为那些凶恶的、怀有敌意的怪物准备的。
影片描写迷失在宇宙空间的一对男女的故事,他们所以会迷失在空间,是因为四条腿的怪物攻击,并摧毁了他们的宇宙飞船。在他们的宇宙飞船被摧毁之后,男主角就在空间飘浮,到处去寻找他失去的女友。当他找到那个女友时,她几乎就要被一颗星体撞上而面临死亡的危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救出了她。
著名的男女演员正在从地球飞来,参加这次影片摄制工作。男演员名叫特克斯·邓肯,女演员叫琳达·洛勒莉。琳达所以著名,是因为人们认为她漂亮;特克斯所以著名,是因为人们认为他勇敢。他总是在他所扮演的影片中作出许多惊险的事来。
每天,当站上的人于完了活,他们就到影片公司的飞船上去,帮助做一些准备工作,从而赚一些外快。我们也每天跟去那儿看看他们继续搞些什么。
影片的大部分故事发生在西格纳斯号飞船里面,其余部分则在宇宙空间进行拍摄。但是,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影片是描写在半人马座主星星体附近空间的一次探险。影片公司想让观众在影片中看到一颗行星,但是他们不希望观众看见地球上的国家。这就是说,他们在每小时中只能拍摄十分钟的影片。在这十分钟里面,一个人只能看到海洋和一些陆地,但看不到整个国家。这是因为宇宙中心站绕地球旋转只有极短的时间。另一个是光照问题,在宇宙空间,每样东西任何时候都是一半在阴影里。他们认为这会使观众倒胃口,会使观众感到迷惑不解。
一面巨大的“镜子”
影片公司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有个人出主意说:“干吗你们不用一面镜子呢?”
然而,没有一个人会有那么能起作用的大镜子。后来指挥官多伊尔想起来,有一个非常大的“镜子”就在附近宇宙空间里飘浮着。这个“镜子”,原来是一座旧的空间站的一部分,而这座空间站早已没人去使用它了。
有一天,影片公司准备拍摄影片的一个片断。在那个片断里,特克斯和琳达在宇宙空间迷失了,特克斯从一个坠落的行星的冲撞中救出了琳达。照看那个镜子是我们的任务。这个旧空间站大约距离宇宙空间中心站有一百英里左右。我们跟随指挥官多伊尔一起乘火箭飞到那儿。当我们等待影片开拍时,指挥官多伊尔给我们谈了这个旧的空间站的事,而且告诉我们为什么根本没人使用它。后来,影片公司准备好了。首先,他们拍摄了特克斯在宇宙空间飘浮,以及他寻找琳达的镜头。十分钟以后,他们就停下来不拍了。这是因为这时他们必须再等上四十分钟。到那时地球看上去会更合适一点。特克斯很不高兴。
“还要等四十分钟?”他说,“我不希望四十分钟时间都在这儿等,我不想等,我打算到那个‘镜子’那儿去看看。”于是,他就朝我们这个方向出发了。
“他行驶起来挺快,”我说。“我希望他能及时停住才好。要是他停不下来,他就会在那个‘镜子’上撞出一个洞来。”
接着,好象什么事都一下子突然发生了。我听到指挥官多伊尔叫喊起来:“告诉他马上停住。他难道想要活生生烧死吗?”
起初,我不大懂这是什么意思。蒂姆解释给我听,那个“镜子”上反射出来的热量就跟太阳射出来的热量一样强。特克斯并不知道这点,因为那个“镜子”看上去并不热。有人通过无线电呼喊,想要给特克斯通个消息,但是已经太晚了,特克斯几乎已经到了那个“镜子”前面。
特克斯得救了
指挥宫多伊尔突然又叫喊起采“注意!我要把那面‘镜子’斜着移到边上去。”他迅速地扭动了一些开关,那面镜子就开始缓慢地移动起来。我们看到从那面镜子上发出了巨大的红色气焰。接着,那面镜子就噼噼啪啪地裂开来,破片开始落了下去。我们所在的那间屋子也开始隆隆地摇摆、抖动起来。太阳、地球和星星飞快地在我们面前旋转起来,弄得我们象害了病一样难过。但是,当我们稳定下来时,全明白了,指挥官多伊尔已经拯救了特克斯的性命。
从此以后,影片公司就决定离开了。他们还要去宇宙空间的另一处地方,在那儿整天整夜都是亮如白昼。
第六章空间医院的一次访问
除了两处——控制室和贮藏室之外,我已经几乎参观访问了宇宙空间中心站的每一个房间。我非常希望去看看控制室,因为那是站里最重要的一个地方。在那儿工作的人非常忙,他们在上午中间一段时间吃一点东西,孩子们中间有一个人经常照例把吃的东西给他们送去。几乎每天我都要问蒂姆,我是不是能把吃的东西送到那间屋子里去,但他总是不答应。他说,其他孩子都喜欢去看控制室。不过,有一天,他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把食品和咖啡送进去。
我站在门外,拉响了一个小铃。我被放了进去,并且就在里面等着收拾空盘子和空瓶子。当他们吃饭、喝咖啡的时候,我怀着极大的兴趣看着周围的一切,看到许多灯光在一亮一灭地闪动着,看到了各种无线电装置、最新电话机、电视机,以及成排成排装在墙上的开关。在房间当中,有一个闪闪发亮的金属箱子,上面满是电键和不同颜色的灯泡。我想,在那儿工作,难度一定是很高的。房间里有许多人,其中有不少人都在通过无线电讲话。有一个人没什么事干,就把他们的两项任务解释给我听。他们为那些想要在中心站着陆的宇宙飞船导航,还跟其他空间站和其他星球上的人通话。
我们的空间站是离地球最近的,在宇宙空间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其他空间站。有三个站负责研究地球上的气候,两个站负责从地球的一部分地区转送电视节目到另一个地区,还有另一个站,那就是宇宙空间医院。有许多火箭在这些空间站之间航行。
有一天,我问指挥官多伊尔,我能不能去参观访问另一个空间站。他回答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有两个理由:我在中心站停留的假期只有一个星期了,不会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个站。再说,在空间站之间航行的宇宙飞船都很小,没有可以容纳额外乘客的地方。
晨星号作了一次航行
有一天,龙尼和我正在晨星号上。蒂姆在站上值班,他用无线电呼叫了我们。他好象显得很兴奋。
“是龙吗?还有谗在那儿?听着,这是非常重要的事。”
“怎么回事?”龙问着,感到惊讶。
“我们要使用晨星号。我已经向指挥宫下了保证,晨星号将在三小时之内准备完毕。”蒂姆回答说。
“什么!”龙尼禁不住叫了起来,“我才不相信你呢!”
“不要争论了,我以后会解释清楚的。我们几分钟之内就跟你会合到一起。”
蒂姆和其他几个人很快就到了晨星号。他们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有一艘飞往地球的宇宙飞船,中途停靠在中心站。其中有一位乘客患了重病,如果不把他立刻送到空间医院去,他就会死掉。中心站上所有的宇宙飞船都在检修中,最早要到明天,才能作好起飞准备,要是那样,就太晚了。蒂姆请求指挥官多伊尔使用晨星号。尽管晨星号是一艘很旧的飞船,从来没再使用过,他相信还是能够容易地作飞往空间医院的短距离航行。多伊尔指挥官不想使用晨星号,因为他不能肯定晨星号是不是安全,不过他最后还是同意了。他说,我们必须驾驶晨星号到中心站来,这之后,他就担任其余航程的驾驶员。
连续两个小时,我们非常忙碌。把所有的零部件作了检测。当晨星号开始起动的时候,东西可能会落下来或者向四周飘浮开去。
当诺曼发动引擎的时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激动人心的时刻。这是一百年来晨星号第一次航行。晨星号前一次胜利的访问金星的航行一直是她的一种光荣。
我藏在贮藏室里了
不到五分钟我们就到达了中心站,他们动手用绳子把我们拖了进去。我想要到空间医院去,但是我知道指挥官多伊尔是不会答应让我去的,于是就决定藏到贮藏室里。
幸运得很,没有人进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听到发动机起动了。贮藏室紧挨着机器间,震耳的噪音使我十几分钟工夫什么也听不见。我害怕去见指挥官多伊尔,因为我知道,他会生我的气。我要想出个对策才行,所以在贮藏室里呆了很长时间。
当我走进驾驶舱的时候,每个人都停下来不说话了。
“哈啰,”我说,“没有人告诉我,我们起飞了。”
指挥官多伊尔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说:“我在贮藏室里捆扎东西,突然飞船就起动了。”
“他这样说对吗?”指挥官多伊尔边说边扭过头来看诺曼。
“是的,先生,是我叫他去捆扎东西的。不过我以为他早就干完了。”诺曼说。
指挥官多伊尔想了一会儿。于是他对我说:“好吧,我们以后再谈这个。现在我们没什么可干的,你只好留在这儿了。”
蒂姆、龙尼和两名乘客也在那儿。病人已经睡着了,那个医生一声不吭,不时地看着手表。航程花费了三个半小时。我们不能谈话:怕吵醒病人,因此我就通过舷窗观察地球,直到它从视界中消失为止。后来,当我们飞驶得比较近的时候,我就看着那个空间医院。那座空间医院形状很怪,看上去象一朵玻璃花儿,总是面向着太阳。所有的墙壁都是用玻璃制造的,能看见人们在里面走动。当我们到达空间医院时,许多人都从窗子里看着我们。
医生和病人先下了飞船。那时,电视和报纸记者已经等着要在我们到达时跟我们谈话。他们认为,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故事。是一次借助陈旧而又著名的宇宙飞船抢救一个人的生命,与时间进行的一场比赛。
我们在空间医院停留了两天。指挥官多伊尔不愿再乘晨星号回中心站去。
他说:“这艘飞船大约有六个地方出了毛病,我们乘现代化宇宙飞船回去。把它留在这儿检修,直到修好为止。”
空间医院是个非常令人愉快的地方。它不象地球上的任何一所医院,因为有许多人长期在那儿生活。他们当中许多人并没有生病,然而他们却留在医院里,因为如果他们在地球上生活,就可能由于患病而死亡。这所医院阳光充足,还有许多商店和花园,也有剧场和电影院。
当我们在空间医院的时候,有过一次不大愉快的冒险活动。医生们决定让我们看看整个医院,还告诉我们去见九楼二号房间的霍金斯博士。但是,在一个空间站里是很容易迷路的。很难找到九楼,因为每座楼都没有标号。于是我们想出了主意,终于找“对”了房间。
蒂姆·本领开了房门,里面黑洞洞的,房间里有一股难闻的臭味。
一棵稀奇古怪的树
他说:“我什么也看不见,这里还有一股腐烂的臭鱼味儿。”
“找错了地方啦!我们走吧!”龙尼说。
“等一会儿,”诺曼喊了一声。“你们看!这儿有一棵树。不过样子很怪。”
我们慢慢地走近房间。那是一棵不寻常的树。那棵树种在一个金属箱子里,树的枝条一直弯到地板上,一片叶子也没有。房间里的空气又热又潮湿,我们感到很难痛快地呼吸。
我有点担心,就告诉诺曼说,那棵树有危险。他嘲笑我,可接着就叫了起来。树的枝条围着我们自动地卷起来,我们全被抓住了。
我吓得要命,用尽力气拼命进行挣扎。当我能碰到地板的时候,就用力一蹬,朝着天花板飘上去,那些枝条便松开了。
我看了看其他人,他们也已经挣脱了,于是,我们朝门口走去,由于惊魂未定,身体有些颤抖。
门突然开了,有个医生走了进来。他扭开电灯,看着我们。
他说:“你们弄出了好大的声音,我希望你们没有弄坏卡思伯特。”
“那棵可怕的树攻击了我们,我们谁也没伤害它。”诺曼生气地说。
医生笑了起来。他朝那棵树飘了过去。我们都惊奇地观望着。枝条围着医生自动卷了起来,医生只用手臂护住了自己的脸,但是并不挣扎搏斗。
“卡思伯特并不聪明,它以为,凡是走近它的都是可吃的东西。不过,它并不吃人,它很快就会放我走的。你们看!”
果然是真的,他说话的时候,那些枝条就松开了。
“这树是什么东西?”诺曼问道。
“霍金斯博士会给你们解释。他派我来找你们。你们走错了房间,跟我来吧!”
巨大的昆虫
他把我们领进另一个房间,霍金斯博士就在那儿等候着我们。这间屋子里有许多笼子,笼子里有许多苍蝇,不过这些苍蝇非常大。叫我惊奇的是,苍蝇竟有十二英寸大小。
“这些苍蝇为什么会这么大呢?”我问着。
“动物在宇宙空间要比它们在地球上长得大,”霍金斯博士回答说,“你们知道,卡思伯特其实不是一棵树,它是在地球上生存的一种微型动物,而它在宇宙空间就长得比较大了。”
在空间医院只有一间叫做重力室的屋子。在这间屋子里,重力跟在地球上完全一样。我们决定去做一次参观访问。
我们先坐了下来,然后我们说要在房间里走一圈。我站了起来,几乎又跌倒下来,觉得自己很重。
我问道:“您给我加了多少重量?”
“就跟你在地球上一样重。”那个医生回答。
“我不相信。”
“这是真的。你觉得重,是因为你在宁宙空间已经习惯了没有体重了。用不着担心,在你返回地球以后的最初几天里,只会觉得有一点沉重和异样,不过要当心。请记住,你可不能从窗子里跳出去,它也不会和缓地飘落到地上。”
但愿我自己能记住才好。
第七章指挥官多伊尔的故事
没多久,我们返回中心站的时间就到了。准备载我们返回中心站的那艘宇宙飞船已经来到空间医院了。这艘宇宙飞船只在几个不同的空间站之间航行,并不飞往地球或者其他有重力的星球,所以,它的形状跟别的飞船不一样,看上去象个鸡蛋。发动机装在外边一些金属杆的末端,货物就捆扎在飞船外面。我们是这艘飞船仅有的乘客,在起飞前一小时,我们就登上了这艘飞船。我找到靠革窗口的一个座位。当我们离开这儿的时候,我还想看看这所医院。当我等侯航程开始时,我想起了母亲曾经问过我的一个问题。她想要知道,为什么宇宙空间站不会冲下来撞在地球上。空间站之所以不会落下去,是因为空间站运动得非常快,而且它们是呈巨大圆形轨道绕着地球走的。这就跟用一根绳子系上一块石头,呈圆形兜圈子转着运动一样。我开始想念我的父母、姐妹和兄弟,并且希望他们在地球上全都过得很好。
我抬头看了看钟表,离启航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但开始感到发困。这有点奇怪,每天中午,我通常是不会瞌睡的,而且昨晚睡了八小时。我想:一定是太激动了。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好象是粉红色的。我听到指挥官多伊尔喊叫着,但是我已经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后来,就做起梦来了。起初,我梦见自己已经在地球上,可是能飞起来,飞过山岭、树林和城镇。后来,我又梦到自己在中心站上出了严重不幸事故,差点儿死掉。我怀着恐惧和痛苦叫了起来。
我所到有人这样说:“他好啦,只不过是晕过去一会儿。多给他一点氧气。”
我感到有一股气体,就努力把头掉开,接着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跟其他人原来还在字宙飞船里。
“出了什么事?”我问。
蒂姆·本顿坐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一只气泵。“我们还不能肯定,但是现在好了,”他说。“有个什么东西破了,宇宙飞船里空气不足。我们已经把它修好了。你是唯一昏迷过去的人。”
因为我刚晕过,感到有点眼花。但是蒂姆告诉我,那不是我的过失。而且我也还警告过别人呢!
指挥官多伊尔是怎么丢掉腿的
眼下我们距离那所医院已经有好几英里,三个半小时之内我们没什么事可干,就互相扯谈逗笑。指挥官多伊尔便给大家讲了他那次不幸事件的故事。他曾经参加了飞往水星的处女航,就在那次航行中,他失去了两条腿。他说:“当我们到达水星以后,在上面绕了几天。我们想要知道那儿着陆是不是安全。正象你们知道的,水星是不运行的,它对着太阳的这一边总是亮的,而且非常热,叫日面。另一边则叫夜面,它总是处在黑暗中,而且象冰一样冷。日面和夜面之间叫日夜交叉面,是个半明半暗的地方,而且气温暖和,计划在这个地方着陆,我们曾经料想日面那边会是一片山地,可是我们想错了。那些山在高温下融化了,成了融化了的炽热的金属大湖。不过,夜面和日夜交叉面却有许多大山。
“有一天,我们在日夜交叉面上着陆了,那儿非常靠近日面。我们用特殊布料制成的大单子,遮住太阳热,防护宇宙飞船。我们在那儿花了几个星期时间,每天走一段短距离到日面去拍照片,收集岩石和石块。我们并不期望发现生活在水星上的人或动物,也不认为人或动物能在非常热或非常冷的温度下生存。
“两个月以后,我们来到夜面,在远离许多大山几英里的一个小山上着了陆。每天,我们有些人都要穿上宇宙服——能够保暖的特殊宇宙服,走到外边去。夜面并不完全是黑暗的,因为地球、月亮和其他星星在天空中闪着亮光。
“有一天,我穿着宇宙服在观看着附近的群山。突然,我看到有个什么东西在走动着。因为距离太远,我不能完全看清楚,不过那东西很大,是白色的,还有四条腿。我迅速拿起照相机,拍了一些照片。几分钟以后,那东西走掉了。对这一发现,大家都非常兴奋。第二天,我和另外两个人就出发去寻找这个动物或者人,当然,我们并不了解那是不是有危险。当我们到了大山那儿的时候,看到许多碎岩石和石块。后来,我们就看到了那个动物。那东西看上去象个蜘蛛,但是跟一个成年人一样大小,浑身银白色,有四条腿、一对前肢和一个小脑袋。它正在抓起岩石,把岩石打成碎末,接着就吃那些岩石粉末。我们慢慢地朝它走过去,动手拍摄照片,忽然,那东西掉过头来,看到了我们。
“我告诉其余的人说,‘让我们试着向它表示我们是朋友。你们就等在这儿。我朝前走我自己的路。’
“但是,正当我朝前走的时候,那动物立了起来,开始上上下下地摇动着它那一对前肢。其他人对我说说:‘回来吧,它恼火了。’可是已经迟了。那个动物抓起了一块岩石扔了过来,打在我的两条腿上。岩石击中了我的宇宙服,带着一种很大的撞击声,但是,幸运得很,没有把我打伤。我跑回到自己朋友那儿,就一起动身朝我们的宇宙飞船走去。我们回头看那个动物在搞些什么,只见它又重新吃起岩石粉末。
“从那时起,人们就研究起那些动物来了。我们知道,它们是在日夜交叉面那地方生活的,因为已经把日夜面的东西全吃光了,它们就到夜面去找吃的。那动物攻击我,想必是认为我在偷它的饲料。这些动物是靠投掷岩石或石块去打对方的腿来进行搏斗,互相残杀,尽力打断另个动物的腿。如果一个动物的腿断了,那么就不能回到日夜交叉面去,于是其他动物就会有更多的食物了。
“当我们距离飞船四英里的时候,我感到两只脚和两条腿冷得厉害。那动物虽然没有打伤我,但是打破了宇宙服。过了一会儿,我的两条腿冻僵了,毫无知觉,路也走不动了。我的朋友们就把我背了回来。我不记得这次旅程是怎么结束的,因为我已经昏迷过去。当我苏醒过来时,我们正在宇宙飞船上作返回地球的航行,而我已经失去了两条腿,把它们留在水星上了。”
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插一句话。
后来,飞行员看了一下手表,喊起来:“哦,我得看看我们的航向对不对头。我本该十分钟以前这样做,可我全给忘了。”
第八章在宇宙空间迷路了
当飞行员在附加机器上移动着手指的时刻,我一直看着他。突然,他停了下来,重复着计算,又一动不动地坐了几秒钟,接着就冲到舷窗前面,我知道准是出了严重的纰漏。
其余的人都在读书或睡觉,只有我一个人看着飞行员。我从自己身旁的舷窗望出去,把我吓坏了,地球竟比我上次看到的显得小。但是我知道,地球这时比刚才看到的应该大,而不应该小。宇宙中心站在地球和空间医院之间。由于我们是从空间医院朝中心站航行,所以我们是越来越驶近地球,地球看上去应该越来越大才对。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恐地看着飞行员。我们正在朝外层空间行驶,离地球和中也站越来越远。
“多伊尔指挥官,”飞行员平静地说,“您是不是可以到这儿来一会儿?”
指挥官一下子惊醒了,有些生气地说:“你要干什么?我刚刚要睡着。”
“我很抱歉,不过出事了,我们正在驶向外层空间,”飞行员说。
“你说什么?”指挥官多伊尔吼叫起来。他的喊叫声把每个人都吵醒了。
多伊尔跳下床走到飞行员那儿,很快地谈了一会儿,接着指挥官就说:“从现在起,我来当驾驶员。把无线电给我,跟中心站控制室通话。”
“出了什么事?”我悄悄地问蒂姆·本顿。
蒂姆说:“我想过一会儿,我就会清楚的。”
其余每一个人也都跳了起来,而且在后来一个小时的一刻钟之内,指挥官多伊尔、飞行员和孩子们忙得不可开交。他们计算长长的数字,绘制地图,谈了许多话。没有人告诉我任何情况。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蒂姆:“出了什么事?什么出毛病啦?”
飞行员犯了一个错误
诺曼回答了我:“这艘飞船一定是不走运,”他说,“飞行员犯了一个非常蠢的错误。他非但没有减低速度,反而增加了速度。这就是说,我们眼下航速太快,以致地球的引力已经不能把我们拉回去了。”
我真不懂,一个人怎么会犯这样一种愚蠢的错误。但是,诺曼告诉我,那是很容易犯的。
后来,我们发现,那并不是飞行员的过失。宇宙飞船里的空气很糟。我是唯一一个晕过去的人,但是对其他人来说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竟会一直大笑不止,而且开了那么多玩笑。
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在哪儿。指挥官多伊尔利用无线电向中心站控制室呼叫,找到了方位。中心站控制室告诉我们,我们正在朝月球飞行。
问题严重了。无论是飞往月球,还是掉转头返回中心站,我们都已没有足够的燃料。除此之外,三四个小时之后,我们的空气也就用光了。
我感到非常担心。不过我相信指挥官多伊尔能拯救我们。
“我们本来应该使用晨星号的。”我暗自对自己说。
“有几件事我们可以做,”指挥官多伊尔对飞行员说,“我们必须找出一个办法。要求月球上派出一艘宇宙飞船,来给我们加油,不过那得花很多钱。”
一子全都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在动脑筋想办法。忽然,飞行员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没有更早一点想到这一点。我们为什么不使用希帕却斯呢?”
“当然,那倒是可行的,”指挥官多伊尔说。
接下来十分钟时间,人们又开始谈起来,而且使用着无线电。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好象快活一点了。我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希帕却斯是什么?”我问诺曼。
“那是月球上的一个汽油站,”他说,“它可以把大汽油箱送到火箭上来,给那些正等着在月球着陆而又用完了汽油的火箭加油。宇宙飞船不得不与油箱对接,但是那要比派一艘飞船上来便宜。”
“那些空油箱怎么办呢?”我问。
“嗯,有些掉落在月球上,有些跑到太空里去就失踪了。宇宙空间地方大得很,所以是十分安全的。”
“我们是打算驶向月球最近的一点,获得一只加油箱吗?”
“是的。我们将在四十个小时之内到达月球。”
除了我之外,每一个人都感到烦恼,因为接下来的四十个小时里他们什么事也没有,而且还因为他们以前全都到过月球。但是,我非常兴奋。我从来也没想到,我会这么接近月球。
我们驶往月球
我们在睡觉、阅读和游戏中消磨了时间。
我用无线电同地球上我的父、母通了话。他们已经感到担忧了。他们说,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次意外的事。我告诉他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当我们驶近月球时,我就透过舷窗观察着月球上的景色。我可以看到那些小的市慎、山岭和延伸几千英里的广大而空旷的荒原。看到地球上看不到的月球的另一面,那才真叫人兴奋呢!
当我们绕着月球航行时,地球就从视野里消失了。这是我第一次看不到地球。这在感觉上很奇怪。我只能看到太阳、月亮和星星。
当我们达到月球时,我们就等候汽油箱从希帕却斯那儿送上来。油箱送到时,我们以同样速度航行,并把汽油从油箱里抽出来,灌进宇宙飞船。
我担心油箱可能会撞到我们飞船上,但是蒂姆哈哈大笑说,油箱飞得很缓慢。如果油箱撞到我们,也没关系。我们只会感到很轻地被推动一下。
过了一会儿,我们看到那只油箱朝我们行驶过来。指挥官多伊尔和飞行员驾驶着飞船去同它会合时,我破例坐了下来。没多久,我就看到油箱已经在宇宙飞船外边了。
用抽油设备把汽油抽出来花了十分钟时间,之后我们就准备返航,回宇宙空间中心站。
我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离开月球,我就开始观看着雷达显示仪。它看上去象一台电视机。通过它的帮助我可以看到飞船周围相当远一段距离内太空中有些什么。一些飞船和那只油箱,在雷达上显示出来的是个小圆点。
我看着那只空油箱逐渐消失。我正打算把雷达关掉,突然,在雷达另一角上,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我仔细地盯着那个小黑点看着。要说那是另一艘宇宙飞船,又太小了。我以为那可能是一颗大流星。它以缓慢的速度运行着,距离大约有五百英里远近。我告诉了蒂姆。
起初,他以为我大概是看到了那只空油箱。我告诉他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是在空中不同的部位出现的。我和蒂姆跑到雷达荧光屏前面来看。
“那一定是一艘宇宙飞船,”蒂姆说,“不过它看上去好象太小了。我知道我们怎样才能把它查清楚。如果那是一艘宇宙飞船,那么它就会有无线电装置。让我们看看,我们能不能用无线电跟他们取得联系。”
诺曼摆弄了一会儿无线电。“不对,那不可能是一艘宇宙飞船,”他说,“它们没有无线电。”
“嗯,那么一定是一颗流星。”蒂姆说。
“我倒希望那是一大块稀有金属,”诺曼说,“以后我们可以把它卖掉,而变得富有起来。”
‘那可不够公平,”我说,“是我发现的。”
“你本来是不应该在这艘飞船上的,”诺曼说,“所以你什么也不能占有。”
“你们两个别吵啦,”蒂姆说道,“不管怎样说,没有一个人曾经在一颗流星上发现过任何不寻常的东西,因此你们谁也发不了财。”
我们计算出来,这颗流星会从距离我们二十英里远近通过。我们想让宇宙飞船兜个圈子,去看一下那个东西。但是我们知道,指挥官多伊尔是不会答应的。他不会认为这是一件重要的事。诺曼拿来了那架望远镜,蒂姆就透过望远镜进行追踪了望。
“我想我已经找到它了,”他突然说了一句。“那不是一颗流星。过来,看一下吧!”
我们大家全都透过望远镜看那东西。它很小,一头是扁平的,另一头却是尖的。当它呈圆形一圈又一圈旋转着的时候,我们一直观察着它。这时我们已经知道,因为它的形状不可能是一颗流星。我们请来指挥官多伊尔,让他也看一看。
他对那东西观察了很长时间,接着叫我们高兴的是,他说,“我认为,我们应该过去仔细查看一下,然后作一个报告。我说不上那是个什么东西,看起来很奇怪。这只要花几分钟就够了,我们有足够的汽油。”
飞行员让宇宙飞船转过一个圈子,慢慢地,我们就朝那个在太空呈圆形旋转的怪物飞去。很快,我们的距离就只有一英里远近了。我们透过舷窗看着那东西。它是个涂着鲜红颜色的微型火箭。我们能看到火箭上面绘着图画,还写着一些字,但是,要能读出那些字。或者搞清楚画的是什么,我们离得还是太远了。
“我可不喜欢那个东西,”蒂姆说。“红是一种表示危险的颜色。”
“别傻啦,”诺曼说着,哈哈大笑。
骷髅头和交叉的大腿骨
指挥官多伊尔什么也没说。我们的宇宙飞船向这个红色火箭运行得更近了。我们已经能清晰地看出那幅画,越看越觉得可怕。
那是一幅意味着死亡的画,画着一个死人头骨,头骨下面是两根相互交叉的骨头。那就是骷髅和交叉的大腿骨!画的下边,我们还看到有两个字:危险!
指挥官多伊尔立刻发动引擎,于是我们迅速地转了个弯,急速地驶开了。
“我们回到宇宙中心站的时候,大家都得去请医生检查一下,”他说。“不过,我并不认为我们已经处于十分危险的地步。我们接近它的时间还不太长,那东西年代一定也很久远了。”
“那是什么东西?”我们都嚷嚷起来。
“那里面装着一种危险的气体,那种气体会弄得你非常难过,甚至会窒息而死。然而,用不着担心。我认为我们一切都会好的。大约一百年以前,地球上的人还不知道怎样处理这些气体,因此,他们就把气体装在刚才我们看到的那种小型火箭里面,经常把这些气体送入太空。当然,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有更好的办法来消灭这种气体。”
“我以为,所有这些陈旧的火箭都已经收集起来,送到月球上烧掉了。”蒂姆说。
“我也是这样想,”指挥官多伊尔说,“但是他们收集的时候可能漏掉了这一个。干得好,罗伊。你的帮助已经使宇宙空间变得比较安全了。”
第九章对宇宙空间电视站的访问
指挥官多伊尔决定,在我们继续返回中心站的航程中,在一个宇宙空间电视站停一下。正如我早些时候曾经描述过的,这个空间电视站的工作,是把地球上一个地区的电视节目发送到地球上的另一个地区,而且还把电视节目从某一个星球发送到另一个星球上去。我们把我们的宇宙飞船驾驶到空间电视站的背面。如果我们驶向空间电视站的前面,我们就会使所有看电视节目的人由于我们的飞船而受到干扰和妨碍。我们在空间电视站停留了十二个小时,那时站上的人为我们的飞船进行检查,看看我们的宇宙飞船是不是需要进行修理。站上的人实在太忙了,因而不能花费更多的时间陪着我们。但是,我们看了一间装满了电视的房间。我们在那儿能看到地球上每一个国家的电视节目。我们还看了火星上的一个电视节目。我本来以为,那个节目一定是很别致或者更为激动人心的,但是,没想到那是谈农业活动的一个非常沉闷的节目。他们还把我们一个个地带到一间小房间里去,在那儿,他们问了我们许多有关我们空间旅程中的冒险事迹。这个节目,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
空间电视站的最不寻常的事,是他们以地球运行的同等速度绕着地球旋转。这就意味着,他们总是停留在地球上空同一个地点。很难想象空间电视站正在运行。
返回宇宙空间中心站是一次平静的旅程。第一个飞行员离开了我们的宇宙飞船,留在电视站上了,我们有了一个新的飞行员来驾驶飞船,送我们完成旅行回到中心站。我相信,第一个飞行员大概有了麻烦事,尽管那并不完全是他的错。不过新的飞行员并没有告诉我们第一个飞行员出了什么事。宇宙空间飞行员们通常彼此都是亲密的朋友,他们不会向陌生人谈论他们自己的事情。指挥官多伊尔把他的时间花费在协助新飞行员上面,他拒绝告诉我们更多的故事。
我错过了打算带我返回地球的那艘宇宙飞船,因为从空间医院到中心站返航途中,时间全都给耽误了。但是,指挥官多伊尔告诉我,我可以搭乘从火星来的一艘载客宇宙飞船回家。
当我们抵达中心站的时候,我的假期还剩下一天。回到中心站的第二天,我打算到居民食宿空间站去。在那儿,我会重新习惯于地球重力,然后赶上一艘宇宙飞船返回地球。
告别
我花了最后一天时间收拾行李,并向每一个人告别。蒂姆和其他孩子送给我一件精美的礼物。那是他们亲自用木头做出来的中心站的复制品。我高兴得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他们。我告别的最后一个人是指挥官多伊尔。他正坐在他自己办公室里的一张写字台旁边。我想起了,初次见到他时,我是多么害怕他。
“我到这儿来参观访问,实在是很愉快的,”我说,“我希望我没有给你们添太多麻烦,没有给你们增加额外的工作。”
指挥官多伊尔笑了:“你可能比说的更糟,可麻烦啦!”接着他继续说,“我希望你了解,罗伊,有许多孩子从学校毕业时都喜欢到这儿来工作,但是没多少人能得到工作位置。我一直在观察着你。当你再长大一点的时候,如果你喜欢来这儿工作,我想我可以给你一个职位。”
“非常感谢您,”我说。我觉得非常惊讶,也感到十分高兴。
“当然,会有大量艰苦的工作和刻苦的学习。除此之外,你还不得不在这儿每年呆九个月而不回到地球上去。”
我们彼此握了手,我就走了。蒂姆和龙尼正等候着我。他们打算驾驶飞船送我到空间食宿居民站去。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那儿。
“再见!”龙尼挥着手说。“我期待着我们再次见面。”
“我也希望这样,”我说,“当你到地球上来的时候,请来看看我。”
“谢谢,我们一定来,”他们同声说道,“祝你回家的旅途一路顺风。”
我们握别之后,我就走进了空间居民站。由于我离开了这么多好朋友,我心里感到十分难过,依依不舍。
第十章空间居民站上的生活
空间居民站的建筑是圆形环状的。一共有三层,最里面层的重力相当于地球重力的三分之一;中间一层的重力相当于地球重力的三分之二;外层重力与地球重力相等。
当我到达那里时,有个人来接我,把我带到入口处的前厅。他引导我穿过一些房间,然后我们就乘电佛往楼上去。
我感到谅异不止。这个空间居民站看上去就象地球上的一家旅馆。
我走到一张服务台前,在一本薄子上写下自己的姓名,人家就把我的房间的一把钥匙交给了我。
我的房间在有三分之一重力的那一层。这个入口处的前厅也在三分之一重力这一层里面。墙上有一个大的横幅,上面写着:本层重力;地球重力1/3。
分配给我一个小间,里面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只洗脸盆。首先我扭开水笼头,洗了脸。重新又使用水笼头和脸盆,感觉上有些异样。接着,我突然想到,这家旅馆里有浴室。我跑出去找到了一间浴室,我花了一个晚上躺在浴缸里。这是对熟悉重力有好处的。
我是在傍晚时分到达的。旅馆里的电灯在夜里要熄掉,因此,我洗完了澡就决定上床去睡觉。
空间居民站上的大多数人是从金星来的,他们习惯于三分之一的重力。但是我还不太习惯,我发觉走起路来很困难,呼吸也不畅快。我感到很沉重。这种状况使我费了好长时间才朦胧睡去,而且我睡得很不好。我几乎一直醒着。
我梦见自己背上背了一只很重的包裹,在爬一应陡峭的山。我爬呀,爬呀,两条腿都觉得痛了,但是再也爬不到山顶。
早晨,我被一个给我送早餐到床头来的男孩子叫醒了。
我的卧室在三分之一重力这一层。我穿好衣服,决定今天一定要去看看三分之二重力那一层。我走下楼梯,到三分之二重力那一层。走下楼梯那些踏级是十分困难的。我简直担心自己会倒下去。我想要回到三分之一重力层去,就呆在那儿,但是,我知道,我必须重新学会过有重力的生活。几天之内我就要离开宇宙空间了。
其他乘客
大多数旅客住在这一层。旅客中有许多人是从金星来的。以前,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住在金星的人呢!我发觉他们是非常有趣的。他们穿的是奇装异服,颜色十分鲜艳,而且说起英语来怪腔怪调。他们所有的人都彼此知道各自的教名。这是因为没有多少人住在金星,所以每一个人都彼此相互认识。
在这些陌生人中间,我感到十分孤独。
第一天,我简直跟任何人都没有谈过话。
第二天,我正在商店里买东西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到商店里来了。那个男孩子跟我年纪相仿,那两个女孩子年纪要小一些。
“哈啰,”那个男孩说,“你不是乘的我们的宇宙飞船吧?”
“不是,”我说,“我是刚从空间中心站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我叫罗伊·马尔科姆。你是谁?”
“哦,”一个女孩说,“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了有关你的事迹。你曾经绕着月球飞行过,而且有过许多冒险的事。”
“我叫约翰·穆尔,”那个男孩子说,“这两个是我的妹妹——鲁比和梅。这是我们第一次到地球上去。”
“那么你们是生在金星的啰?”我问道。
“是的,我们打算到地球上去读书。”他回答。
“我们正在挑一些礼物带去,”鲁比说,“你不觉得那个星体图很排列吗?”
“我更喜欢那个流星,”我说,“但是那要花许多钱。”
“你带了多少钱?”约翰问着。
我掏空了衣服口袋.数了数我的钱。买那个流星,我的钱不够。
约翰立刻说:“我可以把余下的钱借给你。我们到了地球的时候,你可以再还给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并不想接受他的建议,但是我又不想叫他没趣。幸而我有一个请他原谅的好借口。
“你真是太好了。”我说,“但是我刚想起来,我的背包里装不下了。”
接下来,他们带我去会见他们的父母亲。我看到他们正在看地球上来的报纸,而且好象努力想要看懂。
穆尔太太一看见我就喊了起来,“你的衣服怎么搞成这副样子啦?”
在中心站上我没有很仔细地照料自己的衣服,我的那套衣服已经一团糟了。
穆尔太太立刻给我穿上了约翰的一些衣服。穿上这样鲜艳的服装,我觉得有点傻里傻气的,不过没多久就把它忘掉了。
金星上的生活
我们谈了许多话。他们把金星上的生活告诉了我,而我也把有关地球上的生活告诉了他们。
他们给我看了几张红色沙漠的照片、玻璃城市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植物和树木。有一张照片拍的是穆尔先生跟一个金星人握手。
所谓金星人,就是始终生活在金星上的一种动物。在我看来,金星人看上去就象一种小猴子,但是它们的眼睛又大又苍白。我注意到,从地球上去的人,在金星上要在脸上套一种头盔之类的东西,以便进行呼吸。当然,金星人就不需要这样。
他们还给我看了一种新植物的几张照片。当许多这种植物长起来的时候,金星上的空气好了。到那时候,就没有人在头上再戴什么东西了。
“你们跟金星人相处得很友好吗?”我问道。“它们会写字,而且许多年代以前就生活在城市里,这是真的吗?”
“我并不认为那是真的,”约翰说,“没有一个人曾经看到过那些城市。”
“当它们还幼小的时候,它们是友善的,”鲁比说,“但是当它们长大了一点的时候,就不睬我们了。不过,它们从来也不制造麻烦。”
“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读到过,金星人的行为动作就象聪明的马。”我说。
“我不知道,”约翰说,“我从来没见过马。”
我想起来了,地球上的许多东西,约翰和他的妹妹们是从来也没见过的。
“你们到达地球之后,除了上学之外,还想干些什么呢?”我问。
“哦,我们想要去旅行,看看所有的东西。你知道,我们看过许多电影,所以我们认得出来什么东西是什么样子。”
我勉强忍住笑。尽管我曾经在几个不同的国家生活过,我还是没有看到多少地球上的东西。穆尔一家根本不知道地球有多么大。金星是个小行星,在那儿只有少数一些地方人可以住。而且除此之外,金星上只有极少的一些小城镇。我决定试探一下,看看我的新朋友对地球到底知道点什么。
“有哪些地方是你们最想去参观访问的呢?”我问道。
“哦,”鲁比回答说,“我们想去看看一些森林。金星上没有任何大的树木。在树枝下面走路,看着鸟儿在你头上飞,一定是妙极了。”
“金星上没有鸟儿,”梅沮丧地说,“对鸟儿来说,空气太稀薄了。”
“我想要去看海洋,”约翰说,“我喜欢去航海和打鱼。从海上,你时常会看不见陆地,这是真的吗?”
“那当然是真的。”我回答。
“全都是水!那可要把我吓坏了,”鲁比叫起来说,“我恐怕会迷路。还有,我曾经谈到过,在小船上人是很难受的。”
“哦,过一会儿你就会觉得好一点的。”我说。
“当然,现在小船没有多少了。大多数人都乘飞机旅行。人们只在假日里用船。你们可以在滨海的城镇租到小船。”
“不过,那安全吗?”鲁比问我,“我曾经在火星上看到过,你们的海里满是可怕的动物,它们会跑上来把你吞掉。”
我禁不住笑了。“别担心,”我回答,“那并不是经常发生的。”
“你们陆地上也有野兽,”梅说道,“有些野兽非常大,对不对?我读到过有关老虎和狮子的书,我知道老虎和狮子都很危险。我真怕碰到一头那种野兽。”
好啦,我想着,我但愿自己了解金星能比你们了解地球多一些。我开始给他们解释,城市里是没有老虎的。他们开始彼此相视而笑,尔后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们一直是在跟我开玩笑呢!
我停留在空间居民站的其余时间,我的光阴差不多全花在同穆尔一家相处。在我们动身之前,我们在与地球重力相等的那一层的外面呆了十二个小时。我们发现,走路十分困难,总是要摔跤。这一层有一个游泳池,我们在那玩得很快活。这是宇宙空间唯一的游泳池,十分著名,因为游泳池里的水是呈曲线而不是平的。这就是说,当你站在游泳池里的时候,你的另一边的水位高于你的头。看上去,好象那边的水就要倒下来落到你头上,但是那种事从来也没发生过。
没多久,动身的时候就到了。我们先检查已经捆扎好的包裹。然后,我们就在大厅里集合。金星来的人彼此之间进行话别。他们都有些难过,因为他们就要分散到地球各个不同地区去,可能彼此再也不会相见了。我听着他们那些话,心里很为他们感到难过。我也为自己感到难过。几小时之内,我们就要离开宇宙空间了。
我向宇宙空间告别
在我们离开空间居民站之前,发给了我们一些书和证件。那些书介绍了地球上的生活,对于怎样在地球上生活也提出了一些忠告。我没看我那一份,但是其他乘客发现那些书是很有帮助的。
我们飞往地球乘的是一艘能坐五十名乘客的大型宇宙飞船。我很幸运,找到了一个靠窗口的座位。一小时以后,我们就准备起飞了。宇宙飞船从站上滑行出去,引擎发动了,我们飞船掉头朝下向地球驶去。
当我们离开时,我看着宇宙空间中心站,不停地挥动着手臂。我明知道孩子们是不可能看到我的,但是我想,说不定他们可能正在看着飞船起飞。他们知道我是乘这般飞船回家的。
其他乘客看上去也十分难过。
过了一会儿,发动机停了下来。从现在越地球的重力就会把这艘飞船朝下面拉。我们以圆形的轨道开始绕着地球飞行,每时每刻都越来越接近地球。
约翰坐在我旁边,我把我们从上空经过的那些国家和海洋的名称告诉了他。约翰由于地球上海洋竟有那么大而感到非常惊奇。金星上没有海也没有湖,而现在他看到的海洋比火星还要大一点。
所有的乘客现在已经都十分热切地从窗子里朝外看了。
从非洲上空经过时,我能看到那儿正在打闪和落雨。
“你们金星上有暴风雨吗?”我问约翰。
“我们那儿没有暴风雨,”他说,“不过,沙漠上有时发生很厉害的砂风暴。我曾经有一次,也许是两次,看到过闪电。”
一会儿之后,我们到达了地球的边缘地带,那儿正是夜晚时分。宇宙飞船外边发出了尖锐的明音,那种声音越来越响。宇宙飞船已经开始徐徐下降了。我们差不多已经到了地球。然而我们看不见,因为是在夜里,而且没有月亮。当我从窗口看出去时,我看到宇宙飞船下边有红光在闪烁着。我想,那一定是森林中的野火。后来我想起来,这时我们正在海洋上空飞行。我又重新从窗口朝外看。原来那红光是从我们的火箭上发出来的。有一刹那,我感到非常害怕。后来约翰告诉我,那是完全正常的。书上说,这种现象是预料中的。
我们又绕着地球行驶了一圈,穿过了白天和黑夜,后来飞行员发话了:“飞行员向旅客们报告,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就将飞到地球上了。”
我们飞到了
我们到达地球之前,没有经过多长时间。穆尔一家有点不大相信他们已经真的到了地球上。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感到兴奋呢,还是感到悲伤。约翰还是觉得行动困难。我帮助他拿了包裹。
“不用担心,”我说,“你很快就会奔跑、跳跃的。”
“我但愿如此,”他说。
空气是出奇地温暖。我们离开宇宙飞船朝公共汽车走去。
在我跳上公共汽车之前,我抬头朝天上看去。指挥官多伊尔和孩子们竟然仍旧在上面,在天空里,这好象真有点不可思议!他用平静而又悲伤的声音说过“我的家乡!”
当我再次抬头凝望天空的时候,我看到了“所有”的星球,想起了约翰曾经讲给我听的故事。我知道,我是不打算接受指挥官多伊尔在中心站给我一个职位那个建议的。我要到比这更远的地方旅行,我要去访问天上所有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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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浴血圣杯 | 郑军 | 《浴血圣杯》
作者:郑军
正文
浴血圣杯(1)
《科幻大王》2009年11/12期
一 危险货物
“我开翻斗这么多年,头一次运这么精细的东西。”
货车司机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和客户聊着。他开这辆货车,以前不是拉煤就是运砂石料,这次却有客户请他装一车精密电子器件。这些部件都被包装成一尺见方的扁盒子,看上去能有几十种不同的样式,总共有一千多件。
虽然数量很大,但都码齐了也就刚能盖满车厢底儿,论份量全部加起来不满半吨。货车司机估计要是把它们都拆了包放在一起,一个壮汉就能背走。这些东西,应该用一辆面包车装,为什么要雇翻斗车?
“一会货送到地方,我给你指定路线,你一边开一边卸,记住动作要快。”客户代表戴着变色镜,看不透他的眼神。司机有见识、没知识,搞不懂车上是什么东西,问了几遍都碰了软钉子,索性不问了。
太阳快落山时,货车开到荒郊野外的一处院子。那院子有一个半足球场大小,水泥围墙高高地把它圈住,里面有一幢三层小楼。院子大门很奇怪,像是用塑料制造的,显得很厚实。
车子停下,大门上的一个便门打开了,一个穿工作服的人闪出来,迅速关上门,神经兮兮地蹿上车,“大冯,今天它们还算老实。不过你们动作一定要快,不知道又会出什么花样。”
“我告诉司机了,没问题。”被称为大冯的客户代表答道。
大门向两侧分开,客户代表指挥司机用30迈的速度驶进院子。里面的情形大出司机意料。院子里原来修过甬路,但路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这里是坑,那里是穴,路两边的土地也是如此。院子里没有一棵绿化树,倒是有不少水泥杆,有的上面安置着监控摄像机,但外壳已经被打破。有的应该是照明灯架,但没有一盏灯亮着,所有的灯具都被粗暴地卸掉,剩下一团团被扯断的电线。
司机放眼四望,更觉得奇怪了。只见院墙内表面上挂满了建筑工地上使用的防护网,从墙头垂到墙脚,覆盖满整个四面墙的每一段,以至于看不清院墙本身是什么颜色。仔细看还不止挂了一层,而是两三层,看上去密密麻麻一片墨绿色。
再看那幢小楼,窗玻璃大部分都被打破,里面光影摇曳,一些稀奇古怪的影子在光线中晃动着。突然,一盏ADL灯像蛇头般探出来,旋即又缩回去,吓了司机一跳。“哇,什么鬼东西。”
“开你的车,不必多问!”
司机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大冯不为所动。出这趟活,运费是平时的两倍,看在钱的份上,司机只好忍住气。他按照大冯的指点,慢慢地围着小楼兜圈子,每兜一圈,半径就缩小一点。“这么多坑,车磨损得多厉害,你可得多加钱。”
“加加加,一会就加给你。”
司机本来只是发牢骚,没想到大冯一口答应,像是生怕他撂挑子。只见大冯紧张地望着外面,屁股早就离开座椅,身体几乎呈半蹲状,脑袋像拨浪鼓一般东晃西晃。大冯指挥司机一会往右,一会朝左,在院子里七扭八拐。然后,他命令司机稍稍升起车厢,让一盒盒昂贵而娇气的电子器件东一片、西一堆撒在院子里。司机以前干过这活,只不过那是往平整好的路基上洒沥青。
“就……就往地上扔?”
“就这么卸!”
突然,借着日落后的余晖,司机好像看到院子里闪过一丝金属光芒。他转头去看,但一个坑穴出现在车轮前,吓得他马上把头转过来。
都卸完了,大冯告诉他,马上把车快开到外面再结账。“真麻烦,你们可别骗我。”司机一边唠叨一边把车往外开,40米,30米,车子左颤右颠,离大门总算越来越近。
突然,货车面前的土层松动了,一个大爬虫般的丑陋金属怪物钻了出来,它的主体是一米多长的筒状物,从上面伸出十几只机械手,像个大蜈蚣。只见它翻滚着爬上车头,两只机械臂直往玻璃窗插过来!
“妈啊!”司机猛踩刹车,两只机械手已经插入了机厢盖,用力一抬,将它生生撕开。
“快跑!”大冯打开车门,拉着司机跳下车。附近土层里又有几个这样的怪物钻了出来,有的爬上车厢,有的钻入车底。司机吓得腿脚发软,大冯用力拖着他往门口跑。
“我的车……”
“别顾车了,逃命要紧!”
他们刚跑出几步,突然一只机械臂斜刺里伸过来,从司机左胸上撕下一块衣料。司机吓得魂飞天外,被大冯拖了出来。没有金属怪物追踪他们,大门紧紧关上后,两个人瘫倒在地上。
好半天,司机才镇定下来。他低头一看,发现衣服左胸部位的内袋被撕去,同时被抓去的还有袋里的手机!
“天啊,那家伙离我心口不到半寸啊!”
“它不会伤你,只是要抢手机。我忘了提醒你,不能带任何电子设备进去。”说着,大冯把司机的手机递了过来。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它抢了回来。司机连忙按了按键,发现虽然机械臂刚才那一抓力量惊人,但手机居然没有损伤。
“车没法要了,我们赔你辆新的,再补点钱压压惊。记住,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
二 举报人
连续好几天,杨真和同事们都处在亢奋中。公安部正式下达文件,高科技犯罪调研室正式升格为处,国内凡涉及高科技犯罪的疑案都可以请他们协助调查。已经侦破的也要在这里留底备案,以备参考。同时,公安部还为“高侦处”下拨了相当于以前五倍的经费,大量增加技术条件,还准备向这里选派精兵强将,充实力量。
同事们知道,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杨真和陈剑两位干将。他们在有关法律程序还不完备的情况下,凭借自己努力侦破了几起大案,把上级领导撤销调研室的想法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这天,杨真刚坐到自己的新办公桌前,负责情报交换工作的马晓寒就把一个案件的文档传到她电脑里,“这个案件和人工智能有关。我们看过后不知道是真是假,处里就你的专业和这个接近。请你看看吧!”
报案人名叫许桂平,是一位人工智能专家,履历很详细。他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自动化系读完本科,去了日本东京大学读人工智能专业研究生,毕业后还进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科学与人工智能实验室”实习。可以说,中外当代人工智能领域的顶尖机构他都去过了。现在受聘于“新线通用机械设计公司”,这家公司由海归派专家王雪宏创办。由于并不生产面向大众的产品,社会上没几个人知道它的名字。
许桂平举报说,该公司长期进行一项危险的实验,名叫“纯粹机器进化实验”。最初实验很安全,但最近一段时间里出现越来越多的危险苗头。他曾劝说老板放弃实验,但被拒绝。鉴于无力使老板回心转意,他希望警方能出面阻止,避免重大危险发生。
为了说明这个实验的危险性,许桂平附带了详细的技术说明。或许是为了言之有据,许桂平堆砌了大量的数据、图表,反倒把接报的公安干警们看迷糊了,案件这才转到高科技犯罪调查处。
杨真也无法完全读懂那些资料,上面充满了“粗糙集”、“模糊集”、“数据挖掘”之类的专门术语,但她能看个一知半解,这足够她品出里面的警告意味。
看了一上午,快到午饭时,杨真跑去向李汉云汇报,希望能通过当地公安部门找到这个举报人。
“他要求我们去禁止一项科学实验?这种案由还是第一次听说。”李汉云听了杨真的简单汇报后,不解地问,“你能提出充分理由让警方关注这个案件吗?”
“他指出的实验危险真实存在着,不过现在还只是种可能。我想和他谈谈,再多了解一些情况。”杨真知道,或许没几个警察能从许桂平的文字中读出那份迫切感,一场严重的人为灾难或许就这样被忽视了。
李汉云也看不懂那些资料,但他相信杨真,于是便联系了当地公安局。实验室地处一个偏远小县城的郊区,许桂平知道当地警察不会懂这些高科技,干脆直接到地区一级公安部门报案。
接到李汉云的要求后,地区警方把许桂平带到区公安局,通过公安系统的加密专用网络与杨真进行一次网上讯问。
视频打开,只见举报人三十六七岁,长相没什么特点。在视频里看到杨真,许桂平明显地露出失望的神色。杨真既是女性又显得年轻,这样一个人能懂多少高技术?
杨真不以为然。她已经习惯了别人的不信任,“我看了你的资料,你向当地警方做了详细说明,但他们难以理解,是吗?”
这句话戳到许桂平的痛处,他用力点点头,“那里的情况一天一变,希望你们能找个专家来和我谈!”
杨真双手一压,示意他冷静下来,“好吧,现在请你再用一个小时给我讲清楚,我好来判断警方是否能接受你的报案。”
许桂平先前碰了钉子,这几天也重新整理了思路。专家?即使国内最好的专家都未必能了解这个实验,只能盼着眼前这位女警察有足够的智商了。
“好吧,首先你得知道什么叫通用机械设计公司,这类公司自己不生产机器,而是给机器生产厂家设计机器。他们告诉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机器,讲明它的功能、尺寸、规格,我们代为设计。就我们这家公司而言,主要是设计数控机床和各种精密加工设备,学名叫‘加工中心’。说白了,就是能够制造机器的机器。”
杨真点点头,许桂平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真听懂了。
“其次,你知道什么叫机器人自我复制?”
“大概知道一些,它被称为人工智能领域的圣杯。”
许桂平瞪大眼睛,后来他回忆说,自己有十秒钟没讲出话来。杨真认为他至少半分钟没讲话。这十秒或者半分钟里,只有杨真在讲话。
“现在机器人自我复制技术的尖端掌握在英美两国科学家手里,但只能将一些简单的零件进行组装,离真正的自我复制还差很远。对不对?”
“唔……对对……不过……”许桂平终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又回到了他的思路上,“还有,你是否知道什么叫技术进化?”
这回杨真老实地摇摇头。刚才那些资料她不过是才查阅到,这么讲出来,是为了赢得对方的信任。
“那请你看看我提供的文档资料第23页。”
杨真用鼠标点开那一页。中央是一张图,图中是某种农业工具从古代到近代发展出的各种式样。
“这是欧洲收割机械刃齿连接处从近代到当代的各种模式。你可以发现,尽管上千年里,这种机械有十几次微小的改变,但就像生物进化一样一脉相承。只不过生物进化的力量是自然选择,而机械进化的动力是人,是设计者。但如果我们把人的因素忽略不计,那么就会看到机器在像生物那样进化着,这就是技术进化论的基本观点。”
杨真就是一块吸收知识的海绵,这点新东西她马上就领悟了。
“这三个领域加在一起,就形成了我们公司董事长王雪宏的一种理念,叫做‘纯粹机器自我进化’。他不满意公司里的设计师,不是一个两个,所有设计师他都不满意,认为他们的设计思路都被束缚了,许多根本必要的设计习惯从近现代一直延续下来,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机器中与人有关的那些部件。比如说,所有机械都要考虑人的身体尺寸,不会过大或过小。机械上都配有仪表,目的是向人类传递信息。都有手柄、键盘或者踏板,为了传递人的操作信号。在很多机器里,这些为人而配置的部件就占到总体积的几分之一,更有一些机器为了考虑人的因素而进行了许多取舍。比如载人飞机就不敢设计出很大的加速度,而导弹却可以。
“如果完全舍弃这些与人有关的设计,只是让机器完成它本身的功能,就成了所谓的纯粹机器。它们可以最大效率地挖掘、切割、运载、飞行。但如何设计这种机器呢?人类设计师早就被‘人控机器’的传统思路束缚了。后来王董事长无意中看到一篇科幻小说,名叫《蟹岛噩梦》。”
“哦,是前苏联一位作家上世纪60年代的作品吗?”
许桂平又愣了一下,后来他回忆说,这一刻之前,杨真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名警察。这一刻之后,杨真就进入了他的生活。至少,她现在算是他的一位知心朋友了。
“太好了!那你就知道现在我担心什么了。王雪宏不是像小说中那样,在荒岛上进行他的机器进化实验,而是在大陆上,实验场地外不远就是公路。”
《蟹岛噩梦》虚构了这样一个故事:某国军方想研制出威力强大的武器,他们不是用人来设计这种武器,而是制造出一批螃蟹模样的原型机,把它们放到荒岛上,让它们互相残杀,从对方的“尸体”上取下部件改造自己。军方试图通过这种方法进化出最为强大的战争机器。结果,能力无限膨胀的机器最终超越了科学家的控制,实验者本人还为此丧了命。
杨真正因为读过这篇小说,才体会到了许桂平的担心。不过她还有许多疑问:“你们是一家商业公司,王雪宏最终还是要把实验结果商业化吧?他怎么会让实验无限制地进行下去?”
“危险就在这里,我怀疑王雪宏已经转移了自己的兴趣。他不光是企业家,还是技术天才,他很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创造出什么来。”
三 特殊案件,特殊安排
这次问讯让杨真对那个王雪宏很感兴趣。她马上搜集到许多有关他的资料,仔细地读着。其中有段会议视频让她很感兴趣。那是一次人工智能社会应用问题研讨会。会上,王雪宏大谈机器人自我复制的意义。
“想想它的伟大前景吧。我们可以往澳大利亚沙漠中投放原型机,几年后它们会吃光那里的沙子,把它们变成硅,复制成千上万个自己,再联合起来,组成一座巨型太阳能电站。而人类只需要坐享其成。我们也可以往北冰洋里投放它们,几年后它们会融化掉那里的冰雪,建成巨形透明屋顶供人类居住。我们可以往深海中投放它们,几年后它们也会改造那里的环境,将海底变成人类的移民点。”
王雪宏自我陶醉的演说被一位听众打断,“请问您是否考虑过这样做的意义?是的,或许从技术上看这些都可以实现,但我们为什么需要改造沙漠、居住到北极或者深海?这样做是利大于弊还是相反?你是否仔细思考过?难道整个社会仅仅是要满足技术专家的雄心吗?”
王雪宏气得语塞,吼道:“像你这样的保守分子永远会有,但科学会踏着你们的尸体前进,几百年它都是这么过来的。”
话音一落,掌声和嘘声同时响起。
这样一个人,看来真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危险带入这个世界。想到这里,杨真根据许桂平的资料写了一份简报。她大大简化了许桂平繁琐的描述,突出了实验的危险性,希望处长能够立案侦查。
李汉云读过简报,把杨真叫到办公室,又询问了一些自己不太明白的技术细节,然后谨慎地说:“这个事情很难立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形成任何生命财产损失。要中止一项科学实验,于法无据啊,恐怕到时候你要申请搜查证都困难。”
“这正是我担心的。”看到李汉云都不支持,杨真有些着急了,“今天的科学实验,规模和影响远胜于19世纪。那时候诺贝尔的实验就形成了伤亡,何况今天。未经控制的危险实验会带来巨大灾难,也许通过这个案件,我们会给弥补某些法律漏洞提供有利的资料。”
李汉云沉吟片刻说:“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你知道,江门医院那个案件现在是我们处的工作重点,人力财力都集中在那上面。如果告破,其社会意义和你现在这个案件差不多。而且,那个案件已经进入了刑事调查阶段,我们师出有名。”
“我明白。”杨真咬咬牙,心里升出一点妒意。杨真为高侦处的发展屡建奇功,但处里还有另外一个高手,名叫陈剑,也是早早就从调研进入到实战,侦破了几个高科技案件,是杨真在处里的竞争对手,眼下他正主持对江门医院案的侦查工作。
由于这个案件涉及科学研究的程序问题,脚踩法律边缘,当地公安、检查机构不熟悉技术细节,不好定案,遂请高侦处协助。杨真在处里的竞争对手陈剑被派去主持案件调查。
虽然无法被列为工作重点,李汉云还是给杨真批了经费,但不立案,杨真只能以情报搜集为由去调查。由于不算刑事案件,也没法给她配助手一起去。
许桂平所在的“新线通用机械设计公司”总部设在上海,有危险的实验工厂位于江西山区的L县。许桂平因为不满老板的做法,刚刚辞职,回了武汉的家。杨真决定先找许桂平进一步了解情况。
她下了飞机,便直接到许桂平家里拜访,同时也想了解一下许桂平的个人情况。他是个冷静的人,还是个妄想狂?他合不合群?情商如何?是否因为性格缺陷与老板产生摩擦才举报?这些表现最好到当事人家里去观察,因为人们在自己的家里会最为放松。
杨真敲过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开了门,望着她,转了转眼睛,冷淡地向后面说道:“老许,你看是不是找你的?”
许桂平出现在她身后。一看到杨真,阴沉的脸上立刻开了花,“是找我的,她是警察,找我问案子的。”
那个女人“哦”了一下,上下打量打量杨真,没说什么,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走进里屋,把门反锁上。虽然女主人没说什么,但杨真闻得出屋子里的火药味,这家人好像刚吵过架。
等坐定了,心理专家的敏感和女人的关心促使杨真开口询问:“怎么,好像你们吵架了?我来得不是时候吧?”
许桂平面露尴尬,“唉,就是为了我们公司的事。机器进化实验主要是我负责的,我感觉到危险,劝老板也劝大家停下来,他不听,实验组其他人也不听,我只好辞职。我爱人觉得这么随便把工作丢了,家里车贷、房贷都受影响,她很生气。”说着又摆摆手,“没事,这么多年,我们早吵惯了。”
这些很现实的看法让杨真感觉到许桂平不是头脑发热的人,他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杨真知道自己无法去劝,不如直接询问案情,也好让许桂平换换心情。
“上次咱们说到人工智能的圣杯,我猜,你们老板已经拿到它了?”
“岂止拿到了圣杯,他早就用它盛垃圾了。王雪宏是个天才,他一开始就认为,机器人自我复制是个毫无意义的课题,设置这个课题的人过于想让机器去模仿生物体了,其实两者有完全不同的进化逻辑,让机器和生物体那样按原样‘生’一个自己出来,这有什么意义呢?在流水线上早就可以‘复制’出成千上万个来。而且,人类本来就在不停地研发新机器,等一个机器人浪费许多时间‘生’出另一个自己,技术专家那里可能已经发明了更先进的机器人。”
他们谈得很投入,好半天才发现女主人就站在一旁,“老许,你们聊吧,我带孩子去市里转转。她早就想去游乐园玩了。”
“好吧。”许桂平应了一声,黯然地望着母女俩走出门去。
“我有没有打扰你们?”杨真有些歉意。
“没事,她虽然和我有矛盾,但不会干涉我和别人来往。咱们说到……对了,是自我复制。设想有一部车,我们非要让它自己复制出一模一样的一部车来,这不仅在技术上十分困难,而且也没有必要。但假设有这么一部车,当它开到公路尽头,发现自己爬不上山坡,它会不停地试,尝试从各种角度,使用各种速度开上去。如果不行就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给自己装机械肢,活动杆,甚至吸盘,最终它能让自己爬坡跃坎、过泥潭、越深沟。这样很快我们就会拥有一台能走遍世界每个角落的旅行机器。然后我们再把它送入工厂,制造出几千几万台。王雪宏从一开始就想照这个思路研究下去。他想让机器自己找到最好的行驶方法,最好的飞行方法,最好的切削方法,最好的组装方法。总之,他想让人类设计师失业,让机器们自己设计自己。”
这份宏图让杨真不寒而栗,“那你们成功了吗?”
“我们已经有了一些成果,当然,还没有刚才说得那么伟大。你看看这台东西,”许桂平指着眼前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一台机器,它怪里怪气,仿佛《变形金刚》里的机器狗,“它的机械手指前所未有的灵巧,可以作为农业工具,拨开叶子采摘像葡萄那么小的果实。当然,人类的手指早就能做到这一点,但机器却是头一次做到,这比在自动工厂流水线上安装零件要复杂一千倍。这就是它们自己进化出来的。它们需要极其灵巧的手摆弄精细零件,于是就进化了自己的手指操作能力。”
“你们卖了这个设计?”
“已经卖了。换回的钱足够董事长把这个实验再支撑一阵子。”
“呵呵,”杨真笑道,“看来有不少偷渡到美国的墨西哥人要失业了。”
许桂平向杨真一挑大拇指,“你真这么想的?这个设计就是卖给了一家美国公司,开发成果园用的采摘机械。据说德克萨斯州政府对这个项目大力支持,因为它可以减少本州农庄对墨西哥偷渡客的依赖。”
杨真确实这么想过。每一样新东西被发明出来,她都要想想它对社会有什么影响,“如果有条件的话,咱们去实地勘查一下如何?”
“太好了,终于能有警察来参与调查了。”
杨真摇摇头,与其委婉,不如直接泼冷水,“没那么容易。新线设计公司并没有违法,我也没有申请到搜查证。这次只是以了解情况的名义去,还得请你带我进去,而且,最好先别透露我的身份。”
四 怪物庄园
实验工厂离武汉有几百公里。这段路程的十分之九只花了他们两个小时,剩下的却要走上半天时间,最后一小段根本没有长途车,他们只好从附近镇上雇了辆摩托开过去。
“这个县因为地理的原因,经济很不发达,他们都指望着505号高速公路能开通。现在那边正打隧道。”许桂平介绍说,由于经济欠发达,县里派人到处招商。新线公司就是看准这个机会,以建厂为名,低价买地建起了实验区。虽然没有营业收入,但新线公司还是编造了些业务往来,按月交税,并且给县里的公益事业捐款,用这些手段来稳住当地领导。但王雪宏以涉及高科技,需要保密为由,绝不招聘本地员工,即使保洁员、电工都要从总部那边调来。
由于资金到位快,交税干脆利落,县里对这类企业很优待。许桂平没有在这里报案,也是因为担心县里有关部门会偏袒公司一方。
附近有小型矿山,乡间公路被一些超载的货车压出不少坑,车子在上面颠簸前进。许桂平不时伸出手,挡住车厢顶棚上焊的铁架子,怕杨真的头碰到上面。这么细心,让杨真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论身材长相,许桂平都太普通了,混在哪里都不显眼,只有他一开口,才能感到他的睿智。
一路上,许桂平继续给杨真介绍那个实验。半年前,他们在实验区里投放了四十个原型机,它们是单独的个体。按照程序,它们要适应环境,并让自己发展的速度更快、力量更大、抓握物体更灵敏。只不过王雪宏没让它们彼此攻击,而是各自寻找可以发展自身的零件。
实验组根据预想,购买各种零部件投放到里面。最初每种都投放四十个,后来发现有些零件特别受欢迎,比如切削刀具,每个原型机都要给自己安装好几个,这些零件以后就多投放一些。这半年里,实验组所做的就是用试错法,今天投点这个,明天投点那个,然后记录它们的进化过程。
原型机最初发展得很慢,第一个月,没有任何原型机改变过身体。头三个月里,它们也只是这里添个控制芯片,那里添两个支撑杆,整体形状都没有改变。第四个月上,原型机之间开始有了分化,朝着不同方向发展。有的发展出更为精细的手指,有的专门抬举重物,有的视觉灵敏,有的听觉出色。
“达尔文要是活到今天,肯定会对这个实验着迷。这就是一场在时间上压缩了几亿倍的自然选择。和地球生物的进化一样,也是按加速度在发展。”
“看来你们的实验区应该叫农场或者庄园才对,你们是用‘散养’的方法来做实验。”杨真开着玩笑。
“是啊,散养,你说得太形象了。”
“王雪宏在吗?他是否全程主持这个实验?”
“最初三个月,他天天不离这里,后来也是三天两头就回来,大部分时间待在这里。只不过最近公司其他业务忙,他才去了上海,毕竟王总还要赚钱维持整个公司,而这里到现在基本上是在烧钱。也许咱们这次就能碰到他。”说着,许桂平面露忧色。
太阳落山时,他们来到了实验区外面。大院给杨真的第一感觉像个监狱,阴森森的。许桂平过去叫门,好一会,一个身穿公司统一服装的男人才打开了大门上的方便门,把身体挡在那里,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说:“许组长啊,王总不在这儿。我们接到总部通知,说你的辞呈已经通过了,现在你不能再进这道门了。”
那人一边说,一边用两个眼珠向右上方瞄了几下,那个方向上安装着监控器。许桂平明白他的意思,夸张地摆摆手,带着杨真离开院子。走过很远后,他告诉杨真:“这人叫冯锟,是我们的副组长,我走以后就是他负责这里的工作。我提出反对意见时,组里也只有他多少能接受我的观点。我想一会他就会过来找我。”
几百米远处有个镇子,他们找了家简陋的小店住下。房间里充满霉味,被子不知道多久没有换洗过,墙上还有斑斑血迹,是被打死的蚊子。
“你……住得惯吗?”许桂平望望屋子的环境,为难道。
“住得惯,怎么了?”
“呵呵,我想,女人的需要会多一些。”
杨真笑了,“是这样的,不过我是女警察,需要再多也可以暂时忍忍。”
在等人的时间里,两人继续聊着。他们不再谈案件,拉开了家常。杨真问了许桂平一些大学里读专业时的情形,“你知道吗,当年大家都把你们这类专业的学生叫‘人体外设’,意思是一群依附计算机的设备。看来你倒是不像。”
许桂平笑了,“这个比喻很形象啊!确实,我们天天坐在计算机前面,对着电脑的时间比对着人的还多,久而久之,人都不大像人了。”
很快,他们又聊起许桂平的家庭情况。许桂平的妻子叫于秀兰,两人当年是大学同学,只不过于秀兰读生物系。想当初也是甜甜蜜蜜,如胶似漆,现在已经形同陌路。
“你知道吗,像这样的车马店,她一闻气味就能吐出来,住是绝对不会的。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这么多毛病。唉,谁也不怪,就怪当年初恋时把人想得太简单了。”
“嫂子这样也不算什么啊。”杨真劝解着,“我能住下来,只不过是职业需要,并不是我喜欢住这里。”
正在这时,冯锟匆匆摸到旅店,手里捏着一只手机,一看到许桂平就焦急地说:“组长啊,你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昨天它们袭击了一辆车……对了,这位是谁?”
“她是心理专家,也懂点人工智能,我想请她也帮忙分析情况。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冯锟的专业是计算机辅助制造,也就是如何用计算机控制精密车床,制造各种机器零件。应聘入公司,并且进入这个课题组后,他的研究方向倒成了“制造辅助计算机”,也就是怎么让那些原型机按照自己的需要随意选择零件,再往自己身上拼装。
冯锟打开手机,让他们看了一小段用手机拍的录像,那是今天上午从传达室里拍的。画面中央是一辆翻斗货车,发动机盖被强行撕碎,轮胎被扎破,瘫在院子里。“它们拆开了发动机和传动装置,好像是研究了半天,不知道拿走了什么东西。”
“你们应该马上毁掉汽车发动机!”许桂平严肃地说。
“说实话,我们有点怕,不敢进去。你再看看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碎布片,“昨天有个家伙从司机前胸上把口袋撕下来,为的是抢走里面的手机。当时司机正在逃跑,就那么硬生生被扯了下来。我们要是动那辆车,真怕被它们暗中袭击。这两天它们又拆了不少监控器,实验区里许多地方都成了盲区。”
杨真听罢大惊,“怎么,难道它们知道自己被监控?”
“那倒不是,它们把监控镜头拆下来,提取里面的零件连到自己身上,作为辅助的光学设备。组长,你为什么担心发动机?”
虽然已经辞职,但冯锟叫组长叫惯了,加上又接受了许桂平的看法,干脆就不改口了。许桂平也不客气,他对这些组员仍然保持着一定的权威。
“最初投放的原型机都以电能为主要能源,当它们开始自由活动时,必须依靠存储的电力,所以活动不了多久,这就是我们放心的地方。但如果它们掌握了内燃机技术,也许就可以远距离移动了。”
冯锟也意识到了危险性。他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自己去拆发动机,但要冒着被袭击的危险。要么让许桂平混入实验区去做这件事,但会被老板发现。两相比较,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夜里很危险,明天一早你们来吧。我在监控器上做做手脚。不过新来的这位朋友得注意,身上手机、MP3、磁卡之类的东西都要掏出来。你身上没有任何电子设备,它们就不袭击你了。”
“一小块金属,比如钥匙,也有危险吗?”杨真好奇道。
“现在它们还不关心,因为它们不会加工金属,但说不定以后它们会连铁矿石都抢。天啊,你们不知道这些机器进化的速度有多快。人类几百年积累的知识,它们半年就会了。”
留守在实验工厂的小组里除了冯锟外,还有几个成员,都是二十多岁、刚刚离开校门的研究生。最初进入这个课题组都很兴奋,后来听许桂平议论实验的危险性,也还不以为然,觉得这个才三十多岁的组长未免有点婆婆妈妈。但这几天事态的发展,让恐惧笼罩了他们,谁也不再把这个实验当儿戏了。
然而,王雪宏给大家的指示却是一切如故。他们知道,这正是王雪宏期待的局面。原型机经过漫长六个月的酝酿,进化速度刚刚提升,他要坚持让这场进化大戏演下去。
第二天一早,杨真就和许桂平来到实验区附近。冯锟在监控器上做了手脚,远远向他们比划了一下。两个人跑了过来,进入大门。一旁有几间房子,本来是传达室兼接待室,因为没人敢再进入院区里的实验楼,现在这里被改成临时监控室。除了紧堆在一起的仪器外,还有东一堆西一堆的方便面碗、食品袋,几把拼在一起当床铺的椅子还没有原位摆好。
“实验楼里面有不少电子厨具,现在都被它们搞坏了,大家只好吃方便面。”冯锟指着那些包装袋,尴尬地说,“它们就像蝗虫一样,什么机器都拆,而且昼夜不停。我们得睡觉,它们不用睡。”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走后这几天发生的。它们的能力呈几何级数发展,是该踩刹车的时候了。”
由于院子里所有的监视器都被破坏了,冯锟只好派人到县城买了几只望远镜用来观测。大家先用望远镜观察了院子里的情况。此刻,不大的院子里显得很安静,没有任何活动物体。“自从货车被袭击后,它们再没出来过。”冯锟说道,“大概是院子里已经没什么可拆的了吧。它们的活动都集中在楼里。”
接着,冯锟又请他们看了一些分别用手机、数码相机拍下的模糊照片。这是原型机出现在院子里时,他们从传达室里抢拍的。那些大家伙有的像蜘蛛,有的像螃蟹,但没有一台像陆地上的兽类。大概这种多附肢的结构最利于机器移动身体,它们不约而同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那些附肢可以很明显地分成手和脚。“脚”的末端或者是吸盘,或者是滑轮,或者什么也没有。而“手”的末端则是一排排钻头、刀具、砂轮、金属指,它们是冯锟以大型加工中心为模板缩小而成的。加工中心就是综合机床,每一台都可以制造许多种零件。这些缩小的加工中心可以帮助原型机随意切割零部件。
“它们为什么可以随意拼装零件呢?”杨真不解,“你们当初建造原型机,肯定在机体上预留了各种接口,这些接口规格、形状都有区别,按道理,它们只能拼装上对应的零件吧?”
“早期给它们的零部件只能直接安装,但我们最初的设计就是让它们能够改造各种零部件。”许桂平指了指其中一张比较清晰的照片,“这一个月来,它们已经能够根据需要修改各种尺寸的接口。这是划时代的发展,意味着它们可以把任何尺寸的机器设备装到自己身上,只要它们认为必需。这种情况没出现时,我们期待它出现,真要面对了,我才认为大事不好。”
杨真插嘴问道:“那如果它们碰巧遇到一架飞机……”
“这么说吧,如果碰巧有一枚火箭落到它们手里,理论上它们也会拆开来研究,再拼装,最后就能飞上太空。当然,只是不知道它们需要多久才能进化到那一步,另外它们还得抢到燃料才行。原型机当初就被设计成这个样子的。它们被安装了机械制造专家系统(注),已经拥有了几乎一切机电设备的制作原理,只不过有理论无实践。让它们摸到这些实物,把存储的知识对上号,才会产生危险。”
“对,现在我也同意他的想法。”冯锟说,“王总正在欧洲推销他的设计,是一种山地步行机,就是从它们身上记录下来的。我已经和王总谈了,请他速速返回,评估一下这里的情况,看要不要把它关闭。依我看,关掉这些原型机,把现在发展出的这些设计整理整理,拿去卖专利,已经够我们公司吃几年的了。”
那些实验人员也都点头附和。半年里,他们亲眼看着这些原本憨态可掬的原型机慢慢起着变化,外形变得古怪、可怖,动作变得灵活,力量变得强大。最初院墙内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后来大家是怕有的机器翻出去,才挂上安全网。因为这些原型机的身体进化以后,行走都靠细长的机械腿,很容易被网缠住。
杨真把手机、磁卡交给冯锟,和许桂平走进实验区。乍一看,这里像被一群人挖过、抢过、砸过,门窗破裂,地面翻起,那辆翻斗货车惨兮兮地卧在路面上,驾驶室的门早已被撕开,驾驶台被撕了个稀巴烂,原型机们在翻找一切可以使用的东西。
院子里随处可见撕碎的包装盒,还有一些金属壳子。以前,采购来的零件被原型机取走后,实验组成员能从容地清理剩下的垃圾。这几天大家不敢再进院子里,原型机也没有什么“环保意识”,结果把院子搞成了个垃圾场。
许桂平心里着急,跑向车子。突然,一只飞行物体斜刺里飘了过来,悬在他们面前,发着“嗡嗡”的声音。那东西的主体直径有半米,是一团乱七八糟的元器件,乍一看仿佛只是这些电子元件偶尔缠到了一起,而不是被安装到一处,实在看不出什么头绪。三只摄像头胡乱地插在上面,分别朝向三个方面,每个摄像头可以监视一百二十度的空间。一个塑料旋翼让它可以像直升机一样悬停,这东西并不是高科技,只不过是楼里排风扇的扇叶,被它拆下来安装在自己身上。
杨真第一感觉就是这架机器外观好丑,这里一个突出部,那里一个金属包,整个看上去像块能飞的焦炭废渣。接着她马上意识到是什么原因给自己留下了这个感觉。日常生活中人们看到的所有机器都是厂家精心设计的产品,为了市场需求多少考虑到外形美观,而这些家伙发展自己的身体却只讲实用。难道这也就是“纯粹机器”的一个特点?
“你有枪吗?把它打掉怎么样?”许桂平用手护着头,声音中透着恐惧。虽然那个怪东西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但他还是很担心。
“我不是刑警,来时没有佩枪。再说警察用枪有严格规定,它们并不是犯罪嫌疑人。”
僵持了一会,旋翼越转越慢,那只丑东西缓缓下降,最后无声无息地停在地上。“它们靠锂镍电池做动力,这么耗电的动作坚持不了多久。”许桂平解释道。他看看四周,从物料堆里抽出一根钢筋,隔着一米多远,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那个东西,“这个……这好像不是原型机在自己身上发展出来的,是原型机制造的第二代,我把它叫进化机。怪不得它们要拆摄像头,它们要给自己的孩子装眼睛。”
机器人研发新的机器人,这个理念早就有人提出过,但亲眼看到它们成为现实,杨真还是感到极度震惊。这里仅仅是个小院子,而它们的进化如果毫无止境——是的,程序上没有设置任何终点——世界上又有多少机械设备可以填满它们的胃口?
两人又朝着货车走去。还有几米远,驾驶室里忽然探出一只机械臂,顶端也安着一个摄像头,直盯着他们。机械臂又细又长,坠着一个摄像头,颤颤的很滑稽。
许桂平收住步子,举起钢筋护在身前,慢慢前进、前进,终于走到两三米开外,然后用长长的钢筋伸向发动机盖部位。钢筋一点点接近、接近,已经伸进了一个破洞……
突然,又一只机械臂从破洞里旋风般钻出来,顶端的刀具将钢筋齐齐斩断。许桂平和杨真吓得倒退数步。接着,一只小家伙从机箱里钻出来,挡在那里。“看到没有,它们在保护自己的战利品。”许桂平边后退边说。
杨真想了想,抓起掉在地上的废钢筋用力扔向“小直升机”。只一下,就有些零部件掉落下来。小直升机像被惊醒,努力旋转了几个旋翼,最终还是没飞起来。看来这些丑东西虽然很厉害,却相当不结实。因为它们从“出生”到现在,并没有受过重物的撞击。
“这东西应该‘死’了吧。你可以拿回去分析分析……”杨真边说边走向直升机。
“小心!”许桂平话音刚落,翻斗车里便爬下一只直径一米的家伙,翻滚着冲到小直升机旁边,将它拖起来就跑。接着又一个原型机钻出地面,两只原型机像蜘蛛分食昆虫一样拆解着“直升机”。
“看见了吧,一台机器报废了,别的家伙马上就会抢走它的尸体,拆卸有用的东西。”
现场勘查让杨真充分体会到这个实验的凶险之处。一旦这些怪物们越出高墙,进入外部世界,那里遍布着成千上万种机器,都会成为它们的粮食。
《浴血圣杯》 作者:郑军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浴血圣杯(2)
返回旅店后,杨真马上向李汉云汇报了这里的发现,并表示想到本县公安局去一趟,请当地公安局协助关闭这个实验区。李汉云仔细听了她的汇报,仍然认为手头掌握的线索于法无据,找不到任何条文来关闭它。
“我理解你所说的危险。你继续观察实验区的情况,我从更高的渠道进行协调。”
杨真稍事休息,又回到实验区观察那些金属怪物。晚上,他们买了一些食品饮料回到小旅馆。这是一个家庭旅店,坐在二层阳台上,可以看到实验区里散发出的诡异光线,时亮时熄,不时划破夜空,还有一些硕大的阴影从光线中滑进滑出。
“那里不知在搞什么名堂,镇上人都说它有鬼气。”店老板给他们送开水时,看他们正眺望那个实验区,也插了几句话,“开始那里灯火通明的,大家也没在意。后来灯越来越少,反倒是这些怪光闪来闪去。现在一盏灯都没了,就剩下这些怪光。”
从这里看去,晚上的实验区确实像个鬼域。杨真不好暴露自己的身份,和店老板随便聊了几句。店老板注意到他们是一对孤男寡女,也识趣地退下了。
“你挺能将就的。”看着杨真随便抓起碗筷就吃东西,许桂平很佩服。“我那口子就不行,碗筷上有一点渣都吵着要洗干净。”
这样拿自己和他妻子相比较,让杨真很尴尬。她笑着说:“工作需要嘛。有时候要蹲守现场好长时间,抓到什么就吃什么。另外这也是家庭传统,我爸爸搞生物学,妈妈搞海洋学,都要过野外生活。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和爸爸外出作业,走过一个个小县城,在大江大河边生活。要是太爱干净,就没法适应了。”
昨天晚上,杨真深入了许桂平的生活。作为回馈,她也把自己的过去开放给对方。这是她和人交流的原则。许桂平耐心地听着,杨真被他那专注的眼神感动了,说道:“我想,你应该抽时间回武汉看看,别让她担心。”
“她不会担心我,其实,我们已经在家里分居了,孩子由奶奶照看。”
杨真想安慰他几句,忽然觉得张不开嘴。许桂平又问道:“你做这么危险的工作,你丈夫担心吗?”
杨真心里一热,脸上尽量不动声色,回答说:“除了我妈妈,现在还没有谁为我担心。”
“为什么?你这么出色,应该有不少追求者。”
杨真决定先直视许桂平的眼睛,再说下面的话,“是有过追求者,也交往过,但他们在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都退缩了。”
“为什么?”
“他们不需要一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那样他们要做很大牺牲。”
然后,他们又同时沉默了。好一会,许桂平才又说道:“你们家算是科学世家啊,你从小接触的也是科学工作者的家庭吧?”
“是的,左邻右舍不是研究所,就是设计院。小时候的玩伴都出身于科学工作者家庭。”
“呵呵,那你将来也会组成一个科学家庭,把这种素养传下去。”
“不!”杨真说得坚决,“我早就想过了,不准备嫁一个搞科学的人。”
“为什么?”
杨真长吐了一口气,望着夜空。那里不仅有星星,也有她的过去,许桂平不知道她正在看哪一样。
“因为他们的眼睛里只有自然,像麦克斯韦,或者爱因斯坦,都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亲。沉迷在科学里的人,一会儿以光年为尺度来思考,一会儿以纳米为尺度思考,他们没多少时间来关注一个1米65的女人。”
许桂平知道,能让杨真如此感慨的肯定不是她说的这些人。刚刚相识,他还不好深入到杨真的感情创伤中,于是就安慰说:“呵呵,那么伟大的学者当不了好丈夫,好父亲,或许比他们平庸的科学家就没这个缺点了。”
许桂平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硬生生把话头收住了。
吃完饭,他们收拾好桌子,就着热茶接着聊天。许桂平给杨真讲了自己的老板,讲了他如何开始这个令人着迷的实验。王雪宏师从于美国康奈尔大学霍德·利普森教授,后者是全球领先的机器复制权威,曾经建造出第一代能够“生孩子”的样机。
“机器自我复制是人工智能领域里最伟大的创造。利普森在这方面造诣很高,但他不喜欢中国人,私下里说中国人只会抄袭、仿造,搞不出自己的发明。王雪宏听完这话,心里很生气,但他当时没有反驳的武器,所以就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自己突破这个难关。”
在回忆中,许桂平对王雪宏的印象还是非常美好的,有时候语气近乎崇拜,“你瞧,就在那片院子里,我们已经搞出了领先全世界的研究。各国人工智能专家只能在实验室里小打小闹,而王雪宏凭借商业手段可以聚齐几个亿的资金。利普森知道后都很眼馋。”
“说真的,你为什么要报案?是不是老板给你待遇不高?”杨真问起一个关键问题。许桂平摇摇头,“不是这样,王总很大方,不在乎钱,但我不能接受他的思想原则。唔……也不光是他的思想原则。我从大学起就待在技术人员这个圈子里,很了解他们。当他们谈起技术时,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全情投入。谈到人,谈到社会,还不如普通人有常识。但他们却总是很坚定地说,他们的研究成果会对人类社会有巨大贡献。开始我并不怀疑,科学技术嘛,谁会怀疑它有不好的作用?但现在不了。如果一个人根本不了解人,不懂得社会,他何以能知道自己发明的东西对社会有用?”
杨真赞许地点着头。许桂平又问道:“你为什么做警察?你出生在科学世家里,也有技术天分,应该成为一名科学家。”
“我想我就是一名科学家。”
看到许桂平不明白,杨真补充道:“具体说,我把自己当成科学共同体中的一员。只不过我的工作不是搞研究,写论文,是检验这些成果的社会意义。科学家往往不喜欢做,公众想做但做不来,可总要有人做这个事情。”
“那你又是怎么从事现在这一行?监管科学?据我所知,国内好像没有类似机构吧?”许桂平对高侦处这个机构很好奇。
“不光国内,国际上都没有,我们在创造历史!”杨真放下杯子,也陷入回忆中,“记得上高中时,化学老师带我们上实验课,每次都会提醒大家,这个试剂有剧毒,那个试剂不能随便碰。但在实验课上,这些试剂用过后都被随手倒进水池,冲进下水道。有一天我问老师,既然它们的毒性这么强,为什么不经处理就倒掉呢?”
“老师怎么回答?”
“老师没有回答,他看着我直愣神。我猜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从那以后我越来越感觉到,对于实验室外面的世界,这些满脑子科学技术的人经常不予考虑。”
这时,又一束怪光射向天际,好像是某个机器幽灵的眼睛。他们能感受到这些机器怪物正在顽强地探索外面的世界,然后光线又消失了,只有偶尔几声狗叫划破寂寞的夜空。
“你算是他们中的叛逆。”杨真向许桂平伸出了手,“和你聊天我很高兴。以前我以为自己是个异类,总是想给科学设限制,总是要去说不不不。”
许桂平紧紧握住了杨真的手,“向科学发展说‘不’是应该的。汽车再快,也要有刹车装置。它未必讨人喜欢,但离不开它。”
杨真和许桂平又随便聊了起来。许桂平忽然问她,如何让机器人学会爱?他一直想设计出有关爱的程序,但却无功而返。
“恐怕你永远设计不出来。人的心理活动不光是电子信号,还有生化信号。清晰的信息由电子信号传递,模糊的信号由神经递质来传递。还有激素,也可以激发特定的心理反应。”
“哦,生化信号?”隔行如隔山,许桂平对此一无所知,“人类那么复杂的心理,生化信号能传递什么?”
“人类心理是很复杂,但神经递质也比你想象的要多很多啊。”
“有多少种?”
“现在已经发现的就有两千种!”
“天啊,这么多种。”许桂平瞪大了眼睛,“我只知道一个荷尔蒙。”
在一对不算熟悉的男女之间,在寂寞的深夜里,“荷尔蒙”这个词有点过于深入。许桂平和杨真对望了一眼,好久没讲话,但也正是这个词把他们的关系拉进了一步。
闷了一阵,杨真又开了口,“那,你为什么想要设计出懂爱的计算机呢?”
“其实目的正相反,我是想通过搞这种设计,了解到底什么是爱。如果我设计不出,我肯定就没有真正懂得它。”
“答案也可能正相反,如果你真懂得了它,你就设计不出它。”
“为什么?”
“爱从来不是设计出来的,只有知识技能才可以被设计。”
和一个与自己智慧相当的人聊天,许桂平并不缺乏这种快乐经历,但他还没有和一个与自己智慧相当的女子聊天,“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和一位女士谈科学谈了这么久。”
“哦,不会吧,你妻子就学理工科的。”杨真的话举重若轻。
许桂平长叹一声,道:“那不假,但我们在一起就吵架。”
夜深了,他们回到各自的屋里,刚睡下不久,冯锟就急匆匆打来电话,有一台原型机翻出了院墙!这是六个月来的第一次。
等两个人赶到现场时,冯锟正和几个人围在那里。此处是院墙的一个拐弯处。由于没有灯光,实验组只好用电筒反复照着院墙,进行警戒,结果百密一疏,让一台原型机从墙壁上爬了出去。这台原型机脚很细,可以透过网眼,插在院墙上,一步步攀上去。
万幸的是原型机并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墙壁的另一面并没有安全网,墙体很光滑,结果它一下子便掉了下去,摔得四分五裂。这些原型机在自我发展的过程中,只是根据需要把各种零件进行拼装,并未考虑到稳固性。
尽管如此,冯锟还是安排人分别守在四面院墙之外,不时用电筒去照。大家紧张得一夜没睡。天亮后,杨真马上来到县城,请县公安局派人监视这个厂子。
由于杨真来自公安部直属机构,公安局长亲自接待她。但是看了她递过来的资料,听到她提出的请求,公安局长表示质疑,“他们是生产伪劣产品,还是盗版光盘?”
“比这些都要危险,不过现在还没有哪条法律能够约束这一行为,甚至我这次来都不算正式调查。公安部门有纪律,正式调查最少要两个人同行,既互相配合又互相监督。我这次只算搜集资料。”
“那就不好办了,我们不能凭空派人出警,更不能凭空封人家的厂子。”
“那不是什么工厂,根本没有制造任何产品,更没有经营活动。你们应该知道的。”
“即使这样也不违法啊。”
杨真反复解释了几次都没有结果,于是便亲自返回北京向李汉云汇报。她特别提到了这个案件的特殊性:“现在并没有哪条法律禁止搞这类实验。电子设备不属于危险品,使用时也不需要经当地公安机关许可,所以请您想想有没有变通的办法。那里的情况一天一变,我们等不了相关的法律出台。”
“确实如此。放心吧,我已经相信你所指出的危险性。这样,你回去接着监视实验区,我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提请有关部门注意。一旦有他人的财产或者人身受到侵害,我们便可以从这里入手阻止实验。”
杨真又回到实验工厂,她请许桂平把新的情况总结好,回到武汉的家里等着协助警方调查。许桂平拒绝了。“我要和你一起阻止这个实验。这里需要专家,你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你的警察同事更不懂人工智能。”
“但这个案件很危险,而且不是那些常规的危险。另外,你和你爱人现在关系不好,辞职了,不如在家里多陪陪她。”
许桂平摇摇头说道:“进化实验做到今天,也有我的一份。虽然我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设计,只算是给王总打下手,但我毕竟参与开启这个实验,发现问题也要亲手阻止它。至于我的婚姻问题,恐怕不是陪陪老婆就能解决的。”
杨真还没有结婚,没资格在这个问题上开导他,便不再劝他离开。然后她又去找县公安局沟通。公安局长得知了李汉云的态度,不再反驳,转而私下里告诉她办理此事的难度。这个项目是由县里主要领导招商的,他不好多插手,最多只能协助调查。再说,企业从事科学研究并不需要公安机关颁发许可证。这个实验里不涉及爆炸物、危险物、腐蚀物、放射物、传染病病原体等列入法律的危险品。
“人触电也能死亡,我们总不能因此把用电的厂子都查封吧?”
“这并不是一回事。工厂里面无论机器设备还是操作规程,都在可控范围内。有人触了电,只是他们自己违反了操作规程。而科学实验就是要产生未知结果,很大程度上不可控制。”
最后,公安局长答应留足警力,如果杨真觉得这里有危险,他们会马上赶到。
杨真又回到现场,继续监视那些原型机。看到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冯锟悄悄走到她身边提醒说:“我已经知道了,你是警方的人。我不清楚警方会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但王总可不是坏人,不光对员工好,还经常捐善款,而且不留名字,不要求宣传。希望这次不要让他担上罪名。”
杨真反驳道:“也许吃喝嫖赌、坑蒙拐骗这些事他都不会去做,甚至连一句脏话都不会说,但他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无视公众利益,这就够了。在公安人员眼里,好与坏的界限和普通人并不同。”
得不到当地公安局的支援,杨真发现她要监视下去,只有加倍依靠许桂平。不过,既然是特殊案件,便也有特殊的处理办法。她问许桂平,是否可以再直接劝劝王雪宏放弃实验?
许桂平想了想,表示不大可能,“王总是相当固执的人。他曾经给实验人员买了巨额保单,告诉我们做科学实验就要承担危险。他还拿诺贝尔做榜样,说要不是当年炸死了几个亲戚,诺贝尔能发明炸药吗?”
晚上,杨真躺在床上思考了许多问题。是的,诺贝尔发明炸药时付出了亲人死亡的代价,在科学发展史上写下了浓厚的一笔,但如果他的邻居以安全受到威胁为理由向警察报案,警察会怎么处理呢?他们能做出什么结论?这并没有记载,但杨真却以一个警察的职业眼光发现了问题所在。
如今科学实验的危险性已经比诺贝尔时代大了许多倍,它们应不应该被列入监管范围?是的,对此还没有适用的法律,但这就意味着自己遇到了科学发展与公共安全发生冲突的尖端问题。不管眼前这个问题如何发展,后果如何,她都能给后人留下一笔经验财富。
杨真兴奋得睡不着觉,又敲开许桂平的门,和他谈了这个想法。许桂平同样也很兴奋,虽然他早就意识到实验会出问题,但在杨真的启发下,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两个人还不局限于眼前这个实验,而是把自己知道的一些危险实验都开列出来,有的使用放射性物质,有的会发生爆炸,有的在培养危险生物,有的会将剧毒化学物质排出,而这些实验在公安工作中都是空白点。
“没人想阻碍科学长远的进步,”杨真指着这个清单说道,“但作为警察,我们也要为眼前的公共安全负责任。”
第二天清晨,两人又来到实验区附近。没想到冯锟老远看到他们,一溜小跑过来,脸色惊慌地说:“凌晨有架小直升机已经升到二十米高空了,在那里向周围张望了好一会才落下。以前它们看不到外面世界,这是第一次有原型机能做到这一点。还有几个原型机想爬上墙,结果被缠在安全网里。你瞧,这是我们统计的原型机行为频率,它们试图闯出去的迹象很明显了。”
“如果董事长不让你们停,出现紧急情况你们可以采取什么措施?”杨真问。
“最重要的手段就是全院停电。只要停了电,三小时之内它们的蓄电池都会耗光,但是王总不允许实验停下来,就是因为有停电这张王牌,他不怕原型机出问题。”
现在,这些实验组员怕机器怪物更甚于怕王雪宏,许桂平带着杨真可以毫不避讳地走进实验区大门。在传达室里,杨真看到桌上摆着的军用望远镜,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实验区里原来有多少监控点?”
“45个。”
“这么说,至少有45个第二代进化器诞生了?”
“也许更多,”许桂平说,“它们也会使用声控装置,做出只有听觉、没有视觉的进化二代机。声控装置在以前投放的饵料里有。”
所谓饵料就是投放在实验区的各种零部件,电子元件。杨真一边翻阅着饵料投放记录,一边问:“现在你们还投放饵料吗?”
“按照实验计划,原型机表现出对哪些饵料感兴趣,就要多投放一些,刺激它们进化。最近它们对钻头最感兴趣,我们怕出问题,故一直没敢投放钻头。原来的实验程序其实已经停止了。”
记录上显示,半年里陆续投放到实验区里的饵料已经超过七百种。从精细的芯片到粗笨的锤子应有尽有。最初有不少饵料被投放后,扔在院子里好久没被采用,现在院子里已经看不到任何饵料,原型机的胃口越来越大。
杨真、许桂平和冯锟各自拿起望远镜,向里面观察着。目力所及的范围里,有几只大家伙懒洋洋地爬着。冯锟向杨真介绍说:“这个叫‘东北虎’,七天前才形成的。它的重心一直很低。那个叫‘藏羚羊’,因为跑得快,所以大家取了这个名字。对了,还有这个大家伙,老许,你还能认出它来吗?”
许桂平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到一个巨型蜘蛛怪般的东西。他仔细辨认着,“这个……难道是金刚?”
“正是它!现在给自己装了八条腿,面目全非了。”
许桂平告诉杨真,他们事先并不设定每个原型机应该朝哪个方向进化,只预设了几个基本方向:力量、速度、稳定性、耐力等。所以进化后的结果五花八门,最初大家还用以前的编号来记录它们的变化,后来干脆用原型机进化后的外形给它们起绰号,这样反而更方便。
“金刚”是体型最早产生明显进化的一台原型机,因为体型超过其他进化器,而且追求力量,不断往大里发展,所以获得了这个绰号。眼下“金刚”的主体差不多有两米长,一米半宽,加上几个机器臂,延展到数米开外。机械臂的尖端布满刀具、钻头、切削器,就像一个全副武装的斗士,好不唬人。现在有它在实验区里面转悠,怪不得实验人员不敢进去。
杨真观察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说过,它们之间没有攻击行为,除非哪台原型机报废了才去肢解它?”
“是啊。”冯锟说,“还没有一台原型机在活着的时候就被摧毁。它们很友爱的。”
“可能没这么简单,”杨真联想到自己学习过的动物行为学知识,“生物越进化,需要的资源越多,胃口越大,一个人需要的资源远远超过一只羊。这些原型机进化后也应该是一样。我看了你们的投放记录,你们几乎是等速投放的,每隔五天投放一次。这样未必能满足它们的胃口,它们之所以彼此不攻击,也许是产生了一定的集体行为。”
“集体行为?”
“这里有个记录,有一台原型机进入大门附近三米远,被防护线电击击毁,后来再没有其他原型机试探过接近大门,这说明什么?说明它们可以吸取其他原型机的教训。记录还显示,五个月后原型机进化的方向明显分化,有的趋向力量,有的趋向速度,有的试图升空。这种情形很类似于蜂群,蜜蜂出于分工需要,体型明显不同。”
杨真又指着院子里几个原型机说:“你们再看,现在这几只原型机所处的位置似乎也体现着某种配合,‘金刚’在中间,其他五个在四周,还有一架‘小直升机’在空中监视。它们的行为似乎并不孤立。不同的原型机发展出不同功能,彼此取长补短,这样比自己单独发展出一切功能更有优势。要知道,动物会有集体行为,不是因为它们受了什么团队精神的教育,而是生存需要。单个个体永远难以应付复杂的环境,集体行为恰好是来自求生本能。”
“对啊。”许桂平一拍脑门,“什么二代进化机,也许它们都是原型机制造的肢体,只不过离开了母体,可以单独游走。机器毕竟不同于生物,有无线电遥控,肢体根本不需要与大脑相联,它们可以用短波发射器互相联系。大冯……”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能拿出来的都在这里了。”冯锟指了指周围的仪器。实验区里原来有几台数码式电磁波检测仪,他们撤出来时被丢在里面了,“现在我们无法检测它们之间在聊什么。”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说话声。还没等他们转过身,一个人便大踏步走了进来,正是董事长王雪宏,后面还跟着几个公司的保安。
许桂平倒吸一口冷气。王雪宏这次来,事先根本没通知,看来是这里有人告了密。不过这已经没必要追究了。
王雪宏一进来就拍桌子。“许桂平!你是已经辞职的人,现在违反约定进入实验区,我可以向警方控告你。咦?这是谁?”王雪宏打量一下穿着便装的杨真,他对外人进入自己的实验区十分敏感,“你不光自己来,还把外人也带入实验区?”
也许是为了争取主动,压住王雪宏的气势,杨真马上亮出工作证,“如果王先生想报警,我就是警察。许桂平先生在协助我调查。”
“哦?警察?调查谁?我?我犯了什么法?”王雪宏果然一时气阻,他根本没想到这种事会惊动警方。
“有名司机在这里遇袭,我们正在进行调查。”杨真根据这两天出现的情况编了个小谎。
王雪宏仔细看了看她的工作证,掏出手机,“陈律师吗?马上来一下,这里有警察要对付。”
然后,王雪宏把工作证还给杨真,轻蔑地说:“你不是本地警察?公安部那里确认你的调查资格了?你别唬我,现在是法制社会,如果程序不合法,将来有你受的。”
这正是杨真没有底气的地方,她只好虚张声势道:“公安机关有责任调查危险品的使用。我们怀疑你的实验涉及危险品。你可能并没有犯罪动机,但刑法第十五条规定了对过失犯罪的处罚,建议你过一会咨询你的律师。”
王雪宏毕竟不熟悉法律条文,一时搞不清“危险品”包括的范围有多大,加上自己也知道这个实验存在着危险,也有点心虚了,“哼,危险,危险,科学研究哪里有不危险的。没有我们上刀山下火海,能有人类今天的幸福生活?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危险。”
知道杨真的警察身份,王雪宏不敢对她太放肆,便转过来用手指戳着冯锟等人,“尤其是你们几个设计组的人,警察对技术无知,你们也无知?”他一指院子里的原型机,“都是你们制造出来的,你们怕什么?都跟我进去,回到实验室去!恢复原来的实验程序。”
尽管话说得很大,但王雪宏还是和几个保安一样,仔细地掏出手机、电子表、对讲器、磁卡甚至打火机和金属钥匙。有个保安甚至把皮鞋上的金属饰物都弄下来,显然他们都听说了实验区那些怪物有多可怕。
王雪宏整理完毕,大踏步走进实验区,几个保安胆战心惊地跟了进去,脚步不约而同落到王雪宏后面,仿佛不是他们要保卫董事长,而是董事长能够镇邪驱魔,保护他们。是的,保安们并非没接受过格斗训练,但这次他们面对的不是血肉之驱,拳脚再好也不顶用。
王雪宏走向实验楼,“金刚”缓缓地爬了过来,但并没有挡他的路,而是在侧面跟随着,仿佛在打量自己的造物主。王雪宏放慢脚步,也在打量着“金刚”。原型机现在的进化速度飞快,几乎每天都在改变样子,他分不清哪里是它的眼睛,哪里是它的耳朵。
突然,“金刚”扑向王雪宏,几米的间隔一下子便被跨越了。三只机械臂死死地夹住他,另一只机械臂猛地伸进他的前胸,从里面掏出鲜血淋漓的一块东西,然后又翻滚着爬开了。
这个过程比眨眼慢不了多少。几个保安吓呆了,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杨真也冲了进去,她没有枪,只好跑到王雪宏身边施救。这位怪物庄园的设计师身体最后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王雪宏因为窦房结病变导致严重的心律失常,平时安装着心脏起搏器。
他忘了那也是一件机器。
事情终于发展为刑事案件,然而唯一的过失犯罪嫌疑人却已经殒命,杨真所面对的局势也不再是一起案件,而是一场公共安全危机。她马上通知县公安局局长,请他们立刻派人来封锁现场,并且要携带枪支。
听到这里出了人命,县公安局长知道事情重大,表示亲自带队前来。
“你们最好通知县防爆队,携带轻武器,这里情况不对头。”杨真提醒道。
“什么,犯罪嫌疑人有武器?”
“可能有凶器,而且有许多种。”杨真无法用几句话把情况讲清楚,她甚至无法告诉对方,凶手根本不是人。
然后杨真再向李汉云汇报,请他调动各方面力量来支援,“估计会有很大麻烦,当地公安局未必能处理,如果有可能,最好派驻军过来!”
李汉云马上答应,他完全接受杨真的判断,“我已经和驻军联系过了,他们随时可以出动。”
用了一分钟时间,大家把王雪宏的尸体抬进传达室。几个人直起腰再回头看时,发现有近百台机器怪物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已经将大门围了个半圈。它们有的像海星,有的像蜈蚣,个个丑陋无比。这里面有原型机,也有它们制造的第二代进化机,或者是它们能够遥控的肢体。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看着令人恶心。
“你们的防卫系统怎么样?它们的体型已经很大了,力量也会很足。”杨真担心地问。这里距县城有几十里路,她不知道警察要多久才能赶到。
“大门上有一套电磁感应装置,可以发射强磁场,让原型机的电路失灵。它们以前吃过亏,如果确实有记忆的话,应该不敢逼近这里。”许桂平也无法判断他们要面对什么,机器的进化早已超过他能理解的范围。
正在这时,院区附近的公路上,一辆大货车突然驶过来,加快速度撞向大门。这辆车昨天就停在那里,是村子里一位个体运输户的。此刻驾驶室里空无一人,但车子却像中了魔咒一样能够自动调整方向,驶向大门。大家见状纷纷躲进传达室里。
杨真没有武器,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以最大速度撞开大门。由于货车上还有十来吨工程废土,质量很大,院子大门连带几米长的一段墙体崩塌了,货车也被撞得面目全非,翻倒在院子里。那些原型机和它们的“后代”从这个缺口里蜂拥而出。
此时,它们显然已经知道了前进方向,迅速找到公路,像一群巨型蚂蚁奔向附近的村镇,然后进入各家各户。现在哪家没有几样机电设备,怪物们闯进去,翻箱倒柜,撕毁那些家电和车辆,摘下零件以为己用。村民们被吓得四散奔逃。
事情超过了杨真最坏的估计,许桂平既没有预料它们进化到这么先进的程度,也没有猜到它们会以这种方式通过封锁线。院子里很快就空了。几个人来到报废的货车前,从变形的驾驶室朝里面张望,只见一条长蛇状的机器怪物被卡在里面,挣扎着。它用两条软索扣住方向盘,另两条软索分别抓住油门和刹车。由于驾驶室已经撞得变了形,机器怪物无法逃脱,等于是牺牲了自己,解放了同伴。
辨认了好一阵,冯锟忽然拍了一下脑袋,“天啊,这是疏通下水道的软索。清洁工人在楼里面存着一些,因为怕这些机器捣乱,楼里好久没人管下水道了,没想到这些原型机用它们制作成二代进化机。”
许桂平带着组员又进入实验楼。他们被机器怪物从这里逼走只不过十来天时间,感觉就像过了一个时代。实验大厅约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布置了假山、沟壑、网架、重物。“瞧瞧吧,这就是梦开始的地方。”许桂平望着这一切,眼睛有点湿润,“半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开始的实验。原型机放在屋子中间,它们全都一模一样,傻头傻脑的。我们得把饵料拆封,摆在它们面前,它们才能认出来。有时候光线不好,它们就不能辨认了。
“它们最初都被放到这里,在这些人造环境里学习适应。我们看着它们一点点变得聪明起来。最初它们都是些可爱的小家伙,笨手笨脚的。有时候从坡上翻滚下来,机械腿找不到平面,还得我们过去把它们摆正,不然就无法移动。唉,现在这才多久啊。”
大家又搜索了整个院子,发现软索状的二代进化机是从楼里下水道中钻出去的,而且不止一台,还有两台被卡在涵管里,已经报废了。钻出去的也未必只是一台,只不过其中一台改装了一辆货车,开回来撞开大门。这个行动充分显示了高度的群体性,甚至为了这个小群体,它们牺牲了这个二代进化机。
杨真迅速打电话给李汉云,希望附近驻军能带重武器前来,“原型机和进化机必须在这里被消灭。如果让它们进入大型工厂,甚至进入大城市,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这些进化怪物接下来的举动也大出杨真的意料之外。它们在小镇里拆毁各种设备。开始居民们被吓坏了,后来有些人胆子大,尝试用棍子打,用砖头砸,居然很快就砸坏了几个。
这下当地群众的心情稳定了,他们纷纷拿起棍棒攻击进化怪物,或者远远地用石头、水泥块去砸。战斗很快进入相持中。
刚刚用极其周密的计划突出实验组布下的重围,转眼又败给一群没什么文化的乡民,杨真对机器们的智商捉摸不定。还是许桂平先悟出了问题关键,“不要乐观,在实验区里,它们从未受人类打击,我们就像保姆一样爱护它们,它们没有与人类战斗的经验。”
“太好了,要在它们获得这个经验前就消灭它们。”
县公安局长已经带队来到现场,上百名警察对这些对手感到又恐惧又迷惑。他们在小镇附近搜索着怪物的踪影,发现一个就用枪将它打碎。公安局长要许桂平报告机器怪物的数量,许桂平和冯锟都答不上来。第一代原型机只有四十个,但第二代进化机有多少,他们无法搞清。有不少第二代进化机是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被制造出来的。
许桂平又带着警察们进入实验楼。他们看到,几乎所有仪器设备都被拆了个稀巴烂。许桂平走到一堆机壳旁,用手拨弄了半天,终于认出了它们,“这是短波分析器。原型机从里面拆掉了最关键的部分,剩下的都撇在这里。”
“最关键的部分好像不大嘛。”杨真问。
“是的,接收电磁波的器件很小。放大器、转化器占了大部分空间。它们的功能是把感应到的微弱电磁波变成人类能够观察的形式,但原型机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微弱的信号对它们来说已经够用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附近驻军的快速反应部队乘直升机来到现场,并运来了装甲车。武警部队的战士也赶到了,受命向任何袭击他们的机器怪物开火。有几个进化怪物看到直升机和装甲车,当成了新饵料,马上跑过去试图袭击,结果被暴雨般的子弹击毁。很快,再没有任何一只金属怪物靠近这些新食物。
“它们彼此间一定在通讯,经验会迅速传递。”许桂平担心地对杨真说,“这里有警察,有部队,但要有个协调中心才好。人们各自为战,机器们可是有组织的。”
实验区已经被严密戒备,在实验区方圆几公里范围内遍布着各种原型机、进化机的“尸体”,但仍有数量不明的机器怪物逃往远处。
很快,李汉云也亲自到了现场,各有关方面在这里成立了应急指挥部。纳入统一指挥的有县公安局警察、武警部队、军队,总计有上千人。李汉云暂时担任总指挥。他要杨真帮助自己指挥,因为她对这个案子最熟悉。
应急指挥部就设在实验小楼里,随时接受各地派出所报告机器怪物的线索。根据需要,李汉云还可以通过更高部门的协调,加派部队前来支援,但他先要依靠杨真的判断。
新线设计公司几乎所有工程师都被从上海紧急召来,判断那些被击毁的残体是否还有危险,同时计算残体的数量。他们中有许多人参与过进化实验,但中途被调到其他部门,看到自己当初相伴的进化机器变成这个样子,人人感慨不已。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大型工厂?”杨真问县公安局长。
“没有,都是些落后的乡镇企业。不过十公里外有505高速公路一个隧道建设工地,有不少先进的机械设备。”
杨真请警察和部队马上分人到隧道处防守,并把眼前的局面讲给他们听,“进化机器拥有电磁波检测装备,附近哪里电磁信号集中,它们就会去哪里,找寻可用的机器,拆散后挑零件装到自己身上。要在它们进化前就打碎它们。”
军警还没出发,隧道工地报警电话就打了过来。有十几只金属怪物驾驶一辆空车冲到那里,工人们受到极大惊吓,个别人试图用棍棒打击这些怪物,但怪物们反击并割伤了人。
“天啊,它们已经知道人类会攻击它们,正在学习着攻击人类。”杨真问道,“张团长,你们的部队有没有装甲车?”
“有防爆装甲车。”
“处长,我建议战士们坐装甲车去,必要的时候要使用重武器。”
等杨真和武警部队指挥官赶到隧道工地,那里已经陷入恐慌中。工人们全部从隧道里逃了出来,扔下不少机器设备,没人敢再回去。
“那些机械设备呢?”
“我们保命要紧,没顾上它们。”一个工程师说道。
杨真暗叫不好。进化机器的目标并不是杀人,只是要夺取那些机器设备以为己用。现在它们的目标达到了,现场共有十几个进化机器,都进入了隧道。这条隧道刚刚开掘了一百多米,里面灯光已经熄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工程指挥部与洞里的联系完全被切断,各种传感器、监控装置都已经被进化机器拆了下来。
在另一边,许桂平带着工程师们检查实验区附近的机器尸体。他打来电话,告诉杨真一个坏消息,“那些厉害的角色都跑了,金刚、东北虎、藏羚羊,都不在这里。你们要小心啊!”
当下杨真请来隧道工程总指挥,向他说明事情的严重性,“请你们派人和部队一起进隧道,把所有机械设备拖出来,暂时封存。”
“这太困难了,像大型隧道掘进机,几百吨重,不是说拖出来就能拖出来的。”工程总指挥心有余悸地说。
杨真无法对这里的工人下命令,只好作罢。与此同时,部队开来了无线电检测车,监测周围的无线电信号。在为期半年的实验中,原型机曾经“吞下”大量通讯设备,后来又夺走了不少手机,拆掉其中的滤波器改装成通讯装置。这是许桂平他们事先没有想到的。他们都以为原型机会单打独斗地发展自己,没想到它们会形成一个整体。
通过这些无线电信号,驻军部队找到了隧道里原型机的位置,发现它们布成一个环形,环形的中心在山腹隧道里。有大量信号从那里发出来,似乎存在一个指挥中心,可惜的是,这些信号根本无法判读。
“它们在列阵吗?想和我们打一仗?”张团长不解道。
杨真想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可能,“如果这十几台进化器已经形成一个整体,那就更可怕。试想有一个人,大脑、眼、耳、手、脚可以分散在各处,那可以控制多大一片地方啊。也许这就是机器进化的最终结果吧,因为一个单独而庞大的身体并不经济。”
“那我们怎么办?”
“部队上应该有电子干扰设备吧?”
“有的,而且功率很大,是准备在电子战中使用的。”
“那就好,这些进化器上的发射机功率都很小,不过是一些蓝牙设备,或者用手机改装的。调来干扰设备就可以把它们隔断,各个击破。”
接着,杨真和十几名武警战士分别坐着装甲车驶入隧道,前面由一辆警用装甲车开路。这种装甲车专门用来对付爆炸物,前部还装有铁铲,可以破墙入户。战士们小心翼翼地用枪瞄着周围,准备击毁黑暗中扑过来的怪物,但它们却隐忍不发了。
“怎么回事?难道装甲车不是机器?它们不喜欢吃?”张团长迷惑不解。
“刚才有进化机器靠近装甲车,被击毁了,剩下的都得到了经验。”
队伍被阻拦在工程断面附近。原型机已经用一些工程废土、钢板、水泥材料堆成障碍,将前进的路封死了,完全看不清后面是什么。
杨真请工程总指挥来辨认。总指挥看了看现场周围的情况,判断那里是隧道挖掘的作业面,里面有一台大型隧道掘进机,还有一些照明设备。为了防备万一能源中断,里面还有备用电源。但在路障这边没有找到备用电源,它已经被拖到那边去了。
杨真望着路障,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张团长,如果用重武器攻击,能不能打穿它?”
团长看了看,点点头,“用无后座力炮就行。”
隧道工程总指挥一听马上表示反对,“隧道工作面有可能会坍塌,里面还有我们公司的重要设备,造成的损失国家是否会赔偿,希望你们有其他方案。”
“总指挥,你还不明白你面对的是什么。如果我们不攻击,也许几个小时后,你的那些工程设备就不属于你了。”
“不行,我要向有关部门申诉。”工程师坚持着,“如果我们公司的设备受到损害,我们要起诉你们。”
杨真只好再次请示李汉云。李汉云告诉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请示当地政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这样一来,不服从紧急状态安排的人要负刑事责任。“我马上去和当地政府沟通。”
一个小时以后,四周的军警又击毁了35个“单体”。这是许桂平刚刚给机器怪物起的名字,因为他已经无法分辨这些分散各处的是原型机,还是进化机;是一群个体,还是一个整体,只好叫它们为单体。也许他们只是打瞎了一个整体巨怪的几只眼睛,几根手指,真正的大脑丝毫无损。
与此同时,工程总指挥也将损失情况进行了汇总,指挥部损失了不少电脑和外设,硬盘都被拆走。工地上,这些原型机几乎拆掉了遇到的每台电脑,它们可以像海绵一样吸光上面的所有知识,并且彼此交换使用。
有军警带着武器守在这里,总指挥的胆子大了许多,“我准备带我的人去路障后面找找。它们要是坏了,我们得再从国外进口,工程进度会拖一两个月。”
“不,路障后面很危险。你的机器有可能已经不属于你了。我们准备用炮火攻击。”
紧急状态令还没有下达,工程总指挥仍然坚持己见。他带着一批技术骨干来到路障前,准备一点点搬开它。这些东西只是杂乱地堆在一起,用大型铲车就可以清除它。不一会,一辆铲车便开到路障前,开始清除它。后面跟着一辆货车,准备拉走铲下来的石块。
刚挖了几铲,隧道里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杨真几乎站不住。工程总指挥勉强站稳脚跟,脸色惨白,喊道:“天啊,是隧道掘进机!谁把它打开的?”
“快撤!”杨真大声命令众人,她用力做着手势。巨响中她的声音别人根本听不到,但她的表情和动作感染了大家,人们纷纷向外跑去。铲车司机试图把铲车调个头开走,刚转过一半来,后面的路障就崩塌了。几百吨重的隧道掘进机径直撞过来,旋转着往前,声势骇人。
杨真在危急关头把司机拉下车,向外跑去。铲车像玩具一样被掘进机搅得七扭八歪。幸好铲车还有点质量,卡在那里降低了隧道掘进机推进的速度,给大家赢得了逃跑的时间。隧道里还有几辆警用装甲车,战士们来不及将它们调头,全都跳下车跑步撤退。
这时候张团长带来了无后座力炮。他们刚把炮布置好,装甲车和铲车的残骸就被顶出了隧道,隧道掘进机从后面昂首挺胸跟了出来。
不,不再是隧道掘进机,而仅仅是它的挖掘部分。它的驱动装置已经被改造过了,后面还附着一个机械大蜘蛛。
“是金刚!”
虽然这家伙又变了形,但许桂平不难认出它的原型,“这家伙喜欢扩大自己的身体,现在它找到最大的同化对象了。”
“打开电子干扰,让金刚和其他进化器分开。”张团长果断地下命令。一时间,强烈的干扰布满整个地区,无形的剑切断了机器怪物的通讯网,甚至军警各部队之间都无法用无线电通话,所有手机都失去了信号。军人们呈散兵队形在隧道附近搜索,看到进化机器就射击。失去了整体,它们变得不堪一击。
最后只剩下巨大的“金刚”。失去了护卫,它那庞大的身体变得很孤独。一发,两发,十发炮弹爆炸后,“金刚”四分五裂。士兵们冲上去,用冲锋枪击碎每一个稍微完整的部件。
“它们还是不如人聪明。”工程总指挥得意地说道。
杨真摇摇头,“不,它们昨天才遭受人类的攻击,我们只是在它没取得足够经验前消灭了它。”
“照你这么说,它们有朝一日真能统治人类?就像那些科幻电影里演的那样。”
“不,它们根本不需要统治人类。”许桂平插了话,“这些进化机器只是要自我发展,人类的血肉对它们能有什么用,只不过它们必然会遇到人类的阻碍,因为在这种发展过程中,‘纯粹机器’要和人类争资源,而且进化后的纯粹机器对人类用途并不大,人类需要更好的挖掘机械、运输机械、制造机械,这些纯粹机器只是想让自己的功能更完善。”
刚刚经历完一场与机器的战斗,许桂平又要经历另一场家庭战争。妻子已经正式提出离婚,并且找好了律师。
“我认识位不错的律师,可以帮你介绍一下。”作为好朋友,杨真建议道。
“不用了,她要什么就都拿去吧,为这个打官司很没意义。”
“那孩子呢?”
“我不和她争。孩子才几岁,跟母亲生活最好,只要她让我经常去看看就行了。”
杨真对这个男人不仅同情,也升出了几分复杂的感情,负责任又爱孩子的男人可能并不多见。
杨真跟随李汉云回北京复命。她要将这个案件整理成资料,其重点是科学实验是否应该监管。不久,当地检察院认定,以过失犯罪起诉新线设计公司。但其法人代表已经死亡,由公司承担赔偿责任。王雪宏一死,公司也无人经营,全部资产都交给法院拍卖,以赔偿事故带来的损失。
杨真还没在北京坐稳,许桂平突然打来电话,声音慌张地告诉她,冯锟的妻子突然遇害了,他怀疑还有漏网的进化机器。
杨真马上通过内部网络,拿到当地公安局有关冯妻遇害案的初步调查结果。录像显示,冯妻在自己的汽车里被人用利器切割而死,身上有许多凌乱的伤口,很整齐,惨不忍睹,汽车顶盖被撕开。看那样子,确实像进化机器作的案。
“它们为什么要袭击她?她只是一名幼儿园老师,和你们的科研活动完全没关系。”
“有关系,我们当初给原型机输入人类图像,让它们练习识别人脸。我负责设计男性图像,就把自己的照片输入了原型机。冯锟负责设计女性图像,就把他妻子输入原型机。”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也没有。说好玩也行,说自恋也行。古代有的工匠偷偷在成品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现在有的程序员把自己的名字编入软件,只不过是图好玩。那时我们谁会想到有这样的危险。看来,进化机器知道自己遭受人类攻击后,它们要反击。而它们只认识我们两个具体的人。”
“它们的学习速度那么快,难道没有学会辨别人类个体的差异?”
“我们没有在初始程序里添加这部分,因为这根本没有用。按照实验设计,它们能辨别机器设备之间的差异就行了。”
当下杨真火速飞往武汉,来到许桂平的家,勘查了四周的环境。她觉得在这里布防太不安全,就带着许桂平回到北京,来到高侦处,住进公安系统的招待所。
这里防卫严密,而且远离事件中心,他们估计进化机没有能力跑这么远来行凶。不过许桂平却另有想法,“我觉得这个方案并不好。这样做,我确实得到了保护,但没有斩草除根。如果有漏网的进化机器,任由它们隐蔽起来,危险隐患会更大。不如拿我去当诱饵,把它们吸引出来。”
“那你会很危险。”
“我可以把小命交给警察叔叔,哦,不,是警察阿姨保护。”
“去去去,我有那么老嘛。”
杨真开始负责起许桂平的警戒工作。他们一起出入新线公司拥有的所有场所,他们回到破坏的实验区现场,他们在隧道附近的战场上徘徊,他们走过所有进化机器可能逃经的地方。
杨真佩了枪,还有几名特警在暗中保护。不过当他们听到要防范的目标时都皱起了眉头,“如果是人,我知道打哪里。能搞清哪里是这东西的要害吗?”
“搞不清。”杨真回答道,“看见目标后就持续射击,打到它们稀巴烂为止。”
一天、两天、三天,许桂平的周围并没有出现什么单体,“也许它们在这些地方受到人类围剿,留下了危险记忆吧。”
暴风雨没下来,乌云渐渐散开。一周后,许桂平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离开了警戒圈,杨真不放心,独自送他来到民政局。
在这里,杨真再一次见到了许桂平的妻子于秀兰。杨真穿着警服,于秀兰根本没认出她来,更没有往别处想,孩子她爸这段时间没少和警察打交道。
于秀兰和许桂平一起走进了民政局。杨真在外面等了一阵,许桂平独自一人走了出来,于秀兰驾车离开了。
“感觉怎么样?”杨真小声问。
“天比以前蓝多了,太阳也比以前亮多了。”许桂平长出了一口气。
“小点声吧,她听到会骂死你的。”
“这是真话,她爱听不听。”
“你是男人,也这么小心眼儿。”
突然,一片阴影罩住了他们。杨真情知不好,回头用左臂一挡,只觉得手上一凉。她来不及看情况,右手举枪射击。
一架半米长的机器凌空扑下,被杨真射了个正着,滚倒在地上。杨真把枪膛里的子弹都打光后,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流了血。
“天啊,你的手指!”
杨真看到自己左手被削去了两根手指,也吓得腿软了。许桂平连忙把断指捡起来,小心包好,拦下出租车送她去了医院。
第二天,杨真在麻醉中醒过来。显微外科专家告诉她,指头接得很及时,而且切口十分均匀,只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刀口极其锋利,没有任何横向的撕裂伤,我做了这么多年断指再植,这次伤口的手术条件最好。”
医生走了,许桂平坐在床头,陪着杨真。他问道:“你们警察找对象,有什么限制吗?”
“没有明文规定,但你也看到了,我经常得外出办案,恐怕当不了一个好妻子。”
“没关系,我可以试着当个好丈夫!”
几乎同时,陈剑负责的案件也结了案,宏光医院法人代表被刑事拘留,等待严惩。这起因违规实验而产生的刑事案件,虽然没有“新线案件”那么轰轰烈烈,影响却也极其深远。两者都给科学研究设定了边界。
“19世纪初,法国政治家塔列朗曾经说过一句话,战争极为重要,不能交由军人任意处置。这句话后来通过法国总理克利蒙梭之口而变得尽人皆知。现在我们也可以改动一下这句话:科学太重要了,不能完全交给科学家去研究。”
病床上,杨真在口述着报告。她的手指刚刚接好,还不能灵活运用,许桂平给她做秘书,记下她的话。杨真向调查处提交的这份报告日后被修改,并提交到中国政治决策的最高层。它将影响科学本身的发展,当然,也影响着调查处的命运。
许桂平正写着,于丽华走了进来。许桂平向她打过招呼,收起笔记本电脑,去给杨真准备午餐。等他走后,于丽华悄悄问道:“许桂平人不错,你选定了?”
“嗯。”
“那你可破戒了啊。”
“什么戒?”杨真莫明其妙。
“你说过,不会嫁给一个搞科学技术的人。”
杨真“啊”了一声,捂住了嘴。和许桂平相处多日,她不光破了自己的戒,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条界线。
注:专家系统,指运用知识和推理解决只有专家才能解决的复杂问题的计算机软件,通常汇集了某个学科领域专家的知识经验。按照内容不同,可以分为农业专家系统、医疗专家系统、制造业专家系统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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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华歌 | 乙一 | 《华歌》
作者:乙一
正文
序
丁丁虫 译
一闭上眼睛,我就会回想起事故发生的那一个夜晚。那是一场夺去了许多生命的事故。直到今天,我的耳边还残留着乘客的哭号,和叫喊着孩子名字的母亲的声音。列车里的地狱之火也一直在我的眼睑里熊熊燃烧。我从变了形的座位下面看着这一切。青色的月光从碎裂的玻璃窗照进来,烟雾弥漫的车厢里,一只小小的孩子的脚,从座位的缝隙间直直突出,在月光下显出惨白的颜色。
身体上的伤口可以很快痊愈,心底遗留的伤痕却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平复。在事故中幸存下来的人多数都被送往综合医院接受治疗,我也被送进了这所医院里。
医院就是巨大的棺材,里面的病人就是一具具尸体。病房就是四方的箱子,是木质的令人恐惧的牢笼。抽屉里放着体温计,护士定时会来测量体温。天花板下面的电灯光线很暗。风晃动着窗户的木框,犹如薄冰一样的玻璃发出细弱的声音,愈发衬出这个难耐的无声世界。
病床顶上的天花板究竟承受过多少人灰暗的目光?发黑的木纹,是否是被病人绝望的目光焦灼过的痕迹?在心里翻腾旋转的怒火与诅咒,是否也是被痛楚焦灼之后残留的灰烬?无尽的悲伤与泪水将病房里的空气都变得无比沉重,仿佛每一次呼吸之间都能感觉到肺里残留下死亡的气息。
遇见少女的那一天清晨,我的心绪也是如此恶劣。入院一周以来,事故的伤痕还是深深嵌在我的心口。直到那时之前我从未曾想到过,自己最终会喜爱上那个少女……啊不,也许早在我与她第一次相会的清晨,将她称作少女就已经错了……
《华歌》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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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被褥里醒来,睁开双眼。因为刚才噩梦的缘故,我的全身都被冷汗浸湿,四肢僵硬,手指直直地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静寂包裹着病房,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回响。我支起上半身,病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环视四周,同病房的另外两个住院病人还在沉睡着。
刚刚微亮起来的天空中,朝阳的霞光擦着窗玻璃斜斜射进来。我将窗户轻轻打开一道小缝,看着外面晃动的树叶。那些树叶都被风吹拂着,微微颤动着。
四角的窗框就像是画框一样。如果能够走到外面去,走到健康鲜活的自然中去,我的心灵也许可以感受到太阳的温暖吧。然而如今我的精神却被绑在病房的病床上,连清晨的来临都不知道,始终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窗外的阳光虽然真实,却是我的手触摸不到的东西。
我从床上直起身,站到床下。地板冷冰冰的,刺激着我的双脚。我趿了拖鞋,从病房里走出来,到洗脸间洗了一把脸。洗脸的水混着汗水从我脸上淌下,镜子里映出一张可怕的脸。
我难以忍受如病房这样封闭的空间。洗完脸,我犹豫了一会儿,考虑是否回到病床上躺下。
不,我要去后院的树林走走。为何会起了这样的念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洗脸间的镜子里映着窗外茂密广阔的杂木林,也许这就是原因了。远远看去,那座树林似乎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我想要寻找的正是那样一个地方。
今天之前,我还没有去过后院。我穿着睡衣,走到杂木林的旁边,在那里我发现一条可以容一个人行走的小路。小路曲曲折折,尽头隐没在一片黑暗里,不知道延伸到什么地方。
我沿着小路走进树林,走了许久,两边都是虬结缠绕的树,道路的表面是黑色的泥土,虽然已经被踩得很结实,但到处都有树根的凸起,我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就在开始感觉到疲劳的时候,我发现了那个地方。沿着小路往左边拐一道不太急的弯,忽然之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刚才走在路上的那种压迫感顿时消失了。
这是杂木林中的一个接近圆形的广场,广场中间生着一棵比其他树木都要巨大的树。树干的粗细、枝条的长短,都是其他树木远远无法比拟的,但是整棵树却没有一片叶子,是一棵枯干了的巨树。树干的表面都已经发白了,像是石头一样。巨大的树根向四方伸展,仿佛是要爬出地面似的。我猜想,这个地方之所以如此开阔,大约就是因为其他的树木都被这棵巨树压迫着无法靠近的缘故吧。
我在足有一人环抱粗细的树根上坐下来,抬起头向上看去,只见树木的枝条犹如无数又粗又长的手臂侵蚀着天空。
哪怕只是稍稍闭上眼睛一会儿,我都会掉入自己的回忆里。恋人已经冰冷的手指骤然出现在脑海里,刹那之间,我悲伤得连呼吸都无法继续。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护士从小路上走了过来。那是我不认识的护士,正低垂着头走过这里。她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大约很少会有患者到这个地方来吧。这所医院出于消除住院焦虑的考虑,鼓励患者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散步,所以在医院范围内的自由活动是允许的。不过时常也会有违反住院规定,直到晚间都不回病房的事情发生。每逢这种时候,医生们便不得不拜托警察搜索患者的下落。另外,医院方面也一直注意防止住院病人擅自离开医院的事件发生。
我站起身,打算回病房去。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注意到黑色的地面上有一颗小小的绿色的点。
在这棵巨树的根旁,生着一株奇妙的植物。
这株植物的花苞还没有开放,不过看起来最多也只会开朵小小的草花吧。它生在巨树的树根旁边,躲避着强风,隐匿似的生长着,而且似乎不会长的更高了。纤细的绿色茎秆上生着几片直直的叶子,叶子表面有着白色的茸毛,附在茸毛上的露珠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茎秆的顶端有一朵指尖般大小的花蕾,形状像是一个小球,几枚白色的花瓣重叠着裹成一个圆形,下面托着绿色的花萼。花茎在花蕾的重量下微微有些弯曲。
这株植物不同于一般植物的地方,在于它花蕾的顶端、从花瓣的接缝处垂下了细细的犹如黑色丝线一般的东西。微风吹拂,这些丝线就随着风儿轻轻摇摆。我弯下腰,用手指的指腹划过这些细细的丝线,手指上留下纤细的触觉。看上去这些丝线仿佛象人的头发一样,不过刚生出这个念头,我便对自己苦笑起来,不会有这样的事的。
我对这株植物略略有些好奇,不过并不打算深入追究下去。我重新直起腰,转身从巨树的树根旁走开。忽然之间,我听到背后传来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发出的口呓。
我吃了一惊,转身去看,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那一棵巨树伫立在小路转弯的地方。
第二天,病房里来了一位探病的客人。那是我已经认识了十多年的里美。之前她已经来过了好几次。
我的父母很富有,家里有许多佣人。里美的母亲也是其中的一个。里美还是孩子的时候,她母亲就已经在我的家里工作了。我们还是小孩的时候就经常在一起玩,一起出去钓鱼抓虫,那个时候的她常常被太阳晒得黝黑。而到了今天,她的皮肤早已变白皙了,相貌也变得更加美丽。
我的故乡距离医院很远,开车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我的父母都住在故乡的家里,为了了解我的情况,隔几天就会让里美过来探望我一次。
里美一来,同病房那个名叫春树的孩子就会露出很难得的笑脸,尽管平时永远都是用一付很不友好的表情反抗护士的任何举动。春树一边说着“坐这里吧”,一边把木头椅子搬到里美的面前。
“谢谢,”里美微笑着说,然后把视线转向我,“好一点了吗?”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把手里的纸袋放到床头柜上。
“你看呢?”
里美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伸手到纸袋里,把苹果和书之类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她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个白色的信封,看起来应该是父母写给我的信。
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和父母直接联系过,每一次必然要通过什么人做中转。我在离开家的时候并没有心平气和地道过别,即使到今天,我也不愿意直接面对他们。
“给你削个苹果吧。”
“不,我不想吃。”
“有什么想要的,就告诉我。”
在这一句话之后,我们之间陷入了难堪的沉默。沉默持续了很久,里美终于说话了,她说得很慢,仿佛很难开口似的。
“说说这三年的事情,没关系吧。”
你想说就说吧。我点点头。
我和恋人一起被赶出家门,是三年前的事。从那以后,我一次都没有见过里美,当然也不可能知道我的父母在家里到底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如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想必也让我的父母难过吧。一阵罪恶感涌上心头,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里美一点点说起我离开家之后发生的件件琐事,都是大家如何担心我、如何关注我的点点滴滴。然而我的耳中却只听到隐隐约约潜伏在这些琐事背后的那些相反的东西。周遭的众人对于唯一的继承人突然消失的反应。父母的愤怒。隐匿的嘲笑。虽然里美一句也没有提,但在我的头脑中,分明看见所有人都向我投来轻蔑的眼神。
“够了。”
我抬起手,拦住了里美的话。我的额头上沁着汗,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里美露出担心的神色。我想起了母亲那时候说的话。
“我已经给你物色好了结婚的对象。像这种人你就别再来往了,”当着我的恋人的面,母亲这样说,“不管怎么说,这人的出身太低,配不上你。”
那个时候恋人悲苦的脸直到今天都在我的眼前燃烧着。第二天,我离家出走了。从那时开始的三年里,我和我的恋人虽然过的很俭朴,却也过的很幸福,幸福一直持续到我们遭遇这一场列车事故为止。
“我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里美离开了病房。
我打开父母的信,读着里面的内容。信里写的字字句句都是父母的悲哀与叹息。
字字句句都是对我的指责。生我、养我,所有这些都被我弃之不顾,竟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这是母亲所写的话。你不听我们的话才落得现在这个地步啊,父母在信里哭泣着。他们仿佛是在说,这样的事情是世间的耻辱,是在给自己的家族丢脸啊。
我把信放回信封里。谁又知道我落入多么凄惨的境地?我成了不孝的孩子。周围人的叹息和父母的悲叹声搅在一起,在我头脑中激荡着,一刻也不曾停息。
病房里并排放着三张病床。这其中靠近窗户的病床就是我的棺椁。躺在床上向外眺望,头脑中所能考虑的只有死亡。自从我住进医院开始,没有哪一天不在考虑这件事。在我的寿命自然结束之前,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首先自己了断了自己。
我常常会尽可能真实地想象自己上吊那一瞬间的景象。垂落的双脚下什么都没有的感觉,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可曾经历过么?小时候我曾经跳进海里,发现大海比我想象的更深,怎么也无法踩到海底,那种接触不到大地的境况曾让我困惑焦虑。当我将自己吊起来的时候,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呢?
了结自己的生命,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并没有任何需要犹豫的地方。相反,如果马上可以这样做,我会感到由衷的高兴。每当这类想法泛起,我的整个人就会变得异常兴奋,仿佛有人在搔弄我的脸庞,拔着我的头发似的。这种异乎寻常的兴奋一直要持续到护士匆匆赶来,把我按倒在床上,给我注射舒缓心跳的透明液体为止。
旁边的病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春树起来了。
“我去小便。”
春树一边说着一边下了床。这个孩子的脸上有个青斑,是前几天和护士吵架的时候弄出来的。医院里一直有一窝野猫,春树非常喜欢它们,所有自己吃的东西都要拿给它们分享。可是有一天医生把这一窝猫拿走了,大概是怕它们影响到病人的健康吧。为了这件事,春树对护士发了好大的脾气。
春树搔着好几天没洗的头从房间出去了。
病房里除了我只剩下一个名叫中川的人。三张病床当中,靠窗的是我的病床,中间的是春树的病床,靠门的则是中川的病床。
“刚才来探病的是你朋友?”
中川在床上支起上半身问我,嘴里吐出雪茄烟的白色烟雾。不知道是不是烟草的缘故,中川的声音有些嘶哑。
“是我母亲派来看看我近况的。真要说的话,算是我父母的探子吧。”
我这样回答。
中川很胖,一幅暴发户的样子,连住院的时候都要带着块金色的手表,还瞒着护士偷偷吸雪茄,护士来的时候则把雪茄烟放到代替烟灰缸的茶碗里灭掉不让护士发现。不过即使灭掉了烟,房间里还是留着雪茄的烟味,但不管护士怎么问,中川只是张大嘴笑着,什么也不回答。基本上就是这样的人物。
平时,我们三个人互相之间不太说话。春树和医院的人吵架、扭打的时候,我和中川就像毫无关系的人一般袖手旁观着。我们早都厌倦了缩在一间病房里看彼此的脸。有人来探病的时候还好,如果整个房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被丢在一起太长时间的时候,仿佛连病房里的空气都会变得自暴自弃起来。我们之间再不会有任何交谈,中川只有咂着嘴从房间里出去,春树也讪讪地跟在后面。
当然我们也不是绝对不说话,有时也会进行一点适当的交谈,但无论何时,我们之间绝不会有相互袒露心声的气氛。春树的年纪还小,举止总有些粗野的地方,中川却又是另一个极端。当我们相互窥视的眼神撞到一起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有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茬开尴尬的目光。
也许大家都很不安吧。各自心中所沉淀的悲哀,总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刻袭来。无声的病房里,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沉默的噪音慢慢侵蚀着心灵,连鼓膜都一跳一跳地刺痛。头骨下面,悲哀的铁块愈来愈重,心灵更得不到一刻休息。春树经常会无缘无故用头撞击墙壁,即使引起护士的注意也不停止。我知道春树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在无声的箱子里呆的太久了啊。在病房里,每个人都会觉得呼吸困难,仿佛胸口被堵住了似的。
我忍受不了与中川两个人呆在一起,起身朝病房外走去。
“去散步吗?”
我打开门,正要出去的时候,中川忽然对我说。
“嗯,去后院。”
“是去树林那边?”
我说是的。中川理解似的点点头。
“听说,那边的树林快要给砍掉了。要盖一幢新楼。趁着现在还在,多去看看吧。”
中川时常会同自己喜欢的护士搭话。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中川知道很多医院里的大小事情。
我又去了昨天走过的那条小路。今天是晴天,不过因为道路两侧浓密的树枝,阳光几乎照不进来。光与风都被树木遮住了,进不到树林的里面。走在小路上,仿佛是在灰暗的梦境里行走一般,那是走在外面的时候感觉不到的。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两侧起伏缠绕着的细小树枝,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虽然是同样寂静的空间,这里却和病房有着完全不同的气氛。大约是这树林里没有那么多过往患者的灰暗情绪吧。
走过小路平缓的转弯,我看见了巨树的一角。我在枯白粗大的树根上坐下,坐了很久很久。四下里静悄悄的,连虫鸣都听不到,只有踩到地面上的枯叶时发出的干涩声音。我一动不动,仿佛连自我都消失了似的,心绪一片静谧。
不知不觉,我又想起了离家出走的事。
与相爱的人结婚,这是违背所有人期望的行为。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结合是被整个世界否定着的。
反对最强烈的,是我的母亲。
“和这种人在一起,你怎么可能幸福?!”
于是,整整三年,我没有回过家。然后到今天,我变成了孤独的一个人。我的所爱,在那一场事故中逝去了。
母亲如今一定可以露出得意的笑脸了。你现在该死心了吧,她一定会这样嘲笑我。不只是母亲,还有父亲、亲戚,所有的人都会这么想。他们一定会一条一条指责我所做过的事,手把手地告诉我,只有回家才是我唯一正确的选择。
啊不,也许这只是我的被害妄想吧。当我忍不住嘶叫起来的时候,医生就会这样对我说。冷静一点,你把事情想得太坏了。
但是,我做了不合父母心意的事情,让他们伤心了,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吧。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情便会很低落。我真的不想让他们伤心啊。
诸如此类的思绪在我的脑海中不停旋转着,仿佛在头骨里生根的铁块一样。在后脑的周围,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着的感觉。那应该就是我的苦楚与悲哀吧。但是,就像头脑中真的生着铁块似的,我清楚地感觉到重物的压迫,耳鸣、呼吸困难,种种症状都显出来。我禁不住用双手捂住了脸,全身缩成一团,脸颊上沾满了泪水。
就在这个时候。
我一直以为在我坐着的这棵巨树的周围不会有一点声音,但是显然我错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鼓膜感觉到了空气细微的振动。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那种振动像是少女的歌声似的。似乎正是我昨天离开的时候听到的声音。呀,听上去像是无意义的呻吟,但却又不是。那是抑扬顿挫的歌声,时高时低,起伏回转,如同哼唱一般的声音。
我向四周望去,想找到唱歌的人,但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四周的树木都仿佛听不见那哼唱似的安静着。声音细小微弱,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分辨得出。虽然耳朵可以听见,眼前却看不见。太奇怪了。那歌声听起来明明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无意之间我垂下了视线,看到了那棵我昨天发现的小花。花蕾已经鼓的很圆,差不多快要开放了。花瓣重叠的顶端仍然垂着几缕毛发一般的丝线,看上去,这丝线比前一天的似乎多了一些。
我将脸凑近这株小花,在花蕾中听到了少女的哼唱。
花蕾微微摇晃着。这是一朵小小的花,花蕾只有指尖大小。它似乎不是被风吹动,而是在花蕾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摇晃似的,闭合着的白色花瓣让落在地上的影子微妙变化着。
我用指尖轻轻触了触它,指尖传来人体肌肤的温度。
我讶异了。
花蕾之中,是有什么人在里面么?还有,哼唱着的究竟是……?
回到住院楼,我找到了料理花木的园艺师。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被医院聘用的。我从病房的窗户向外眺望的时候,常常能看到他修剪树枝的身影,不过和他说话还是第一次。
我问他有没有花盆。他满是皱纹的黝黑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从修筑在住院楼旁边的小屋里拿出了一个盆。那是个茶色的花盆,大小刚好两只手捧得下。
“太好了,谢谢你。”
我道了谢。老人点点头。
“是要养花吗?”
“嗯。”
老人用手掸着花盆的表面。粘在上面的灰土纷纷掉落下来。
他又问我养什么花,我却答不上来。我和他道别,捧过花盆,小心地低头看着脚下,走回到后院的小路上。
我朝那棵脚下生着歌唱的花的巨树走去,打算把那朵花移植到花盆里来。其实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多少有些犹豫,因为我也知道让它自由地在自然中生长才是最好的,然而中川说过,再过不久这片树林就要被砍掉建起新楼房了,虽然不知道这种事情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开始,但真到了那一天,这株小花恐怕也要一起消失了。
这样想着,我还是觉得趁如今把它移植到别的地方更好。也许如果不是这么奇怪的花朵我也不会如此介意,但既然发现了能够唱歌的珍奇植物,便再也不可能保持冷漠的心态了。至于移植到花盆之后又怎么样,我还没有考虑过,也许只是觉得,如果被别的什么人无情地把花摘了,实在是很不幸的事吧。
我双手抱着花盆,沿着小路向前走,很快又到了那棵枯死的巨树前面。一到这里,我的耳朵便又捕捉到了那一曲不可思议的旋律。我跪下来,靠到深深插入地下的树根旁边。在枯叶堆积下的黑色泥土之中,那朵歌唱的花悄悄地生长着。周围的树大多都已经枯死,正因为如此,这株植物小小的绿色才更显得不可思议,仿佛是褪了色的世界中唯一一个鲜活的生命似的。
我小心翼翼地挖着花朵周围的泥土,注意不碰断它的根系。因为没有花铲,我只有用双手来挖。和小路上被踩实的泥土不同,这里的地面松松软软的,而我面前的这株小花除了它的哼唱和从花瓣间垂下的黑色丝线之外,看上去也和普通的植物没有什么区别。我捧着挖出来的根系,连同泥土一并移植到花盆里面。
在我移植的时候,一直都还能听到手中植物的哼唱。直到唱了许久,花朵才像是要休息一会儿似的沉默了。大约是唱的太久,有些疲劳了吧。安静一会儿之后,花蕾里再一次传出了声音。这株小花,一天之中不知道要哼唱多少次啊。
我抱着花盆回到了病房。同病房的两个人都在房间里,不过看上去都没有注意到我拿回来的花盆。究竟该不该对这两个人说,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中川和春树会害怕这株奇怪的植物,又说不定会把它抢走。
顺其自然吧,我这样想着,把花盆放到窗台上。我决定,除非中川和春树自己注意到这株花的歌,否则我什么也不说。
回到房间的最初,花朵还是沉默着的,当它在阳光下照射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开始哼唱起来,仿佛是被阳光唤醒了歌唱的记忆似的。起初歌声很细微,不用心听就很难察觉,但渐渐地声音大了起来,直到最后荡漾在整个病房里。那的的确确是自然的歌声啊。
“咦,我才注意到,好像从刚才开始就有歌声传出来。”
春树从中间的病床上支起身,朝四周看着。正在读书的中川也从书后面抬起了头。
“像是什么地方有女孩子在唱歌。”
中川好象没什么兴趣,只说了这一句,又低下头去读书了。春树从房门看到天花板,四处寻找音乐的来源。
“如果这个歌声……”我小心翼翼地问,“是从某株植物的花蕾里发出来的,你们奇不奇怪?”
两个人用讶异的眼神看着我。
那天夜晚,周围静悄悄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
走廊里响起护士的脚步声,我半梦半醒地听着。远处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在病房的门口停住了。护士打开门,用手上提着的灯在病房里照了一圈,确认没有异常之后,她的脚步声又从门前远去,周围再一次陷入到如同深海一般的寂静之中。
我将脸侧过来贴在枕头上,看着窗台上的花。因为是躺在床上的缘故,花盆在我的脸稍上一些的位置。青色的月光穿过薄薄的玻璃,照在伸展着的细细的茎秆上。花儿沉默着,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花蕾似乎在轻轻摇摆着。最早见到这朵花的时候还以为那种摇摆是自己的错觉,可它直到现在还在摇摆着。吊钟似的坠在茎秆上,愈发显得摇晃不定。微微地、静悄悄地,白色的花瓣一点一点展开。花瓣展开不可能一蹴而就,那是需要很长时间进行的动作。
我把脸颊贴在枕头上,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动作。薄薄的花瓣从花蕾的状态慢慢伸展,就像羽化的蝉儿伸展那一对薄薄的蝉翼一样。花蕾顶端垂下来的毛发一样的丝线,也随着花瓣的动作微微摇动着。
终于,我看到了花朵开放的样子。在伸展开的花瓣中心,有一个少女的头颅。那头颅只有指尖大小,颈子和脑后部都埋在花瓣的里面。
我惊讶的忘记了呼吸,从床上坐起身,把脸凑近了看。我首先看到了少女洁白、光滑的前额。她的眼睛闭着,脸朝着下面。从花蕾顶端散出的丝线果然是黑色的头发,如今这些头发都从开着的花瓣上垂下来。与少女的脸庞大小相比,她的头发是很长的。
这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啊不,不完全是少女的样子。她有些像是成年女性,又有些像是有着孩子的母亲,还有些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甚至还有些像是知道自己寿命将近的老妇。人生所有阶段的表情都可以在这张脸庞上看到。也许,那其实并不是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但无论如何,那首先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安详的表情。
少女的眼睛依旧闭着,大约是在熟睡吧。虽然如此,我还是可以想象出少女大大的双眼睁开时候的样子。那一定是很美的一双眼睛。
我将耳朵贴近这一朵开放在月光中的花,贴近这一张少女白皙的脸庞。若有若无之间,我仿佛听到她在甜美睡梦中发出的低低的呼吸。
《华歌》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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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清晨,少女的哼唱扰弄着耳朵,唤醒了沉睡中的我。迷迷糊糊中,我看见窗台边的花朵。
少女的眼睛微微睁开着,不是开得很大,只是眼睑微微扬起而已,仿佛半开半闭似的。微微开着的眼睛的瞳孔里,什么都映不出来,像是还在梦里未曾醒来一样。
少女的嘴唇微微闭着,从小小的鼻子里面,传出呼吸空气时轻轻的响声。虽然她半睁着眼睛,可给我的感觉还是像在梦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与温柔。
我把花盆藏到了床下面。这样的花若是被人看到,一定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花朵在床下仍旧唱着歌,歌声飘荡在病房里。不过,因为是哼唱,称它为歌声其实是不恰当的。
“还在唱啊,”中川一边嘟囔一边扫视着房间,“这一回比昨天更清楚了,像是有女孩子躲在这间房间的什么角落里,一直哼唱着什么啊。”
春树擦着惺忪的睡眼,侧耳听了一会儿歌声,然后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好像是从那张床底下传出来的,大概是藏着什么音乐盒之类的东西吧。”
“不对。”
我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音乐盒又是什么?”
“给你们看你们会吃惊的。”
“不给看的话,我就告诉护士去。”
中川打开门,往走廊上探头望了望,回过头对我说。
“赶快给我们看看吧,趁着那些烦人的护士还没来。”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不过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
“我在后院发现了一株长着女孩的头的花。这首曲子就是那个女孩唱的歌。”
“得了得了,别再骗我们了,赶快把你藏的东西拿出来吧。”
春树一脸的不相信。
我犹豫着,从床底下拿出了花盆,放到两个人的面前。花很小,不凑到近前很难注意到里面有少女的头颅。
两个人最初都没有注意到少女的脸,对我的举动都很惊讶,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两个人看起来正要开口责备我,但是突然之间,两个人同时住了口,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看来终于注意到花瓣中央少女的脸庞了。仿佛是要让两个人更加惊讶似的,少女带着恍若梦中的表情,一边摇摆、一边哼唱着。
许久许久,两个人屏息静气地看着这个花之女孩。我很担心中川或者春树会不会突然发出哀号,但是谁都没有发出声音,我也终于放了心。虽然花朵让这两个人的世界观被彻底颠覆了,但是在这之前,这一株植物的美丽就已经牢牢攫住了这两个人的视线。
中川似乎想伸手去触一触少女的脸颊,但是手伸到一半就停住了。
“不太敢去摸啊……”
中川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一件精致而脆弱的玉器。
“……这是什么?”春树说,“被护士看到肯定会给没收。”
“所以你们要和我一起保守这个秘密。”我说。
“呀,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吗?”中川说,“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个大发现啊。”
“可是也会引起骚动吧。”
我觉得像这种会唱歌的花还是藏在病房里为好。
护士来的时候,如果花朵还在哼唱,春树也就会跟着一起哼歌,目的就是不让护士发觉这一株植物的存在。春树不在的时候则是我来哼唱。每天早晨护士到病房做例行检查的时候,我们都这样子掩饰过去。
中川似乎认为这种做法并不好,从来不和我们一起隐瞒植物。不过,中川也没有向护士告发,只是不断地想说服我,把这株会唱歌的花展示出去才对。
我把花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得到的地方。被阳光照射着的时候,少女似乎很快乐。虽然不很清楚她究竟是不是在微笑,但总有些隐隐约约的快乐感觉。那种快乐都蕴含在哼唱的歌声里,虽然那永远都只是同一曲旋律,却将少女的心绪传递给病房里的每一个人。
病房里的床,总会让人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只要躺在床上,看着病房的天花板,至今为止自己所见过的、所感受到的东西便会一件件在头脑中苏醒过来。即使不愿意,也没有任何方法抗拒。
不知道是因为精神不振,还是因为医院特有的气氛,我所回想起的全都是艰难悲苦的事情。孩提时代自己做过的错事一件一件闪过自己的脑海,后悔与罪恶的情绪填满我的心扉。列车事故发生当时的地狱般的世界,也会在不经意间突然跳进我的脑海,让我朝着不祥的黑色深渊越滑越深。
但是,在有着少女脸庞的花朵来到病房之后,原先的生活渐渐起了些微变化。透明的歌声荡漾在病房里,让病房不再像是一个四方的箱子。一闭上眼睛,我的眼前便显出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仿佛连浑浊的空气都被净化了一般。没有一丝污秽的哼唱,如同故乡吹来的清风似的。
阳光照耀下的少女,在歌声中载入了浓浓的感情。她像是因为歌唱本身而快乐着,因为能够歌唱而幸福着。叶子感觉到阳光的照射,让她有着非常快乐的心情。
凝视着她的脸,偶尔会发现她在薄薄的花瓣中眨眼睛。呀不,那也许不应该叫做眨眼,因为她的眼睛根本只是睁开了很小很小的一点。但即使如此,那也是在明白无误地宣示着她的生命。
少女的存在是确定无疑的。可以想象,花盆里生长的不单单是植物,更是怀有感情的人类。蕴含在歌声中的喜悦,正是少女将全部的感觉都向世界敞开,全心全意生活着的证据。满是怨气的灰暗病房中,仅仅因为有了少女的盆栽,便被笼罩在一股明媚灿烂的生气中了。
似乎少女自己也知道,病房里除了她,还有其他的生物存在。
“喂。”
只要春树朝花喊一声,少女便会立刻停止哼唱。虽然从表情上几乎看不出她听到有人在呼唤她,但看上去就像是在把注意力集中到听觉上的样子。我们当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够理解语言,但只要对她说话,她似乎就会变得很高兴,歌声中蕴含的感情也会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
少女的歌声唤来了希望,除去了病房里的绝望,就像黑暗中生出了一抹光明一样,仿佛从歌声中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搭在被沉重的苦闷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肩头,默默地说着“没关系”。本没有希望的不安的心灵,沉浸在一片祥和安宁的寂静之中。
春树开始变得愿意讲述出院之后想去做什么事情了。那些事情一件件写在纸上,足足写了好几页。写着那些的时候,春树的脸上显出迄今为止从没有过的笑脸。
春树有时也会闭上眼睛光着脚在医院的走廊里玩耍。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将走廊分割成光与影的片断。春树闭着眼睛,用脚底感受走廊地板上微妙的温度差异,沿着光与影的界限行走。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睁开眼睛,微笑着朝着我招手。我们不知不觉变成了朋友,经常会对医院的饭菜发表各自的看法。
测量体温的护士来的时候,春树便会哼唱起来,我则急急忙忙地把花藏起来,从窗台上把花盆拿下来,放到病床和墙壁的夹缝里。少女的头在茎秆的顶端摇晃着,虽然只有手指尖大小,可是茎秆实在太纤细了,看上去总觉得承受不住头部的重量似的,不由得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折断了。
护士对于春树生硬不自然的哼唱露出讶异的表情。她走了之后,我们对望一眼,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全都大笑起来。
中川不吸烟了,大约是因为顾忌到少女的缘故吧。没有和护士闲聊、或者没在看书的时候,中川常常凝望着少女的盆栽,眯着双眼,一幅很陶醉的样子,聆听着少女的歌声。中川并没有像春树那样向少女说话,但少女似乎也知道中川的存在。也许是她的叶子感觉到空气的流动或者光影的变幻了吧。
在歌声的陪伴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有一天,里美又一次提着纸袋来探病了。那时候春树刚好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中川两个人。
“气色不错了嘛。”
看着我的脸,里美微笑着说。这时候少女没有歌唱,静静地隐藏在病床下面。我想,即使对于里美,也不能轻易泄漏少女的秘密。
“今天也有信给你。”
里美伸手从纸袋里拿出了白色的信封。又是从故乡的父母那里来的。我接过信封,拆开来去读信上的内容。是母亲的笔迹。
“好像是要我回故乡去。”
这封信上写着让我回到自己的故乡。故乡到处都是绿色的树林和田野,对于受伤的心灵能有一些安抚的作用。
“其实就是要我回家吧。”
“不想回家吗?”
我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病房里一片沉默。那是苦楚沉重的沉默。
“我来之前,你母亲曾经托付我,让我说服你回去。”
里美低声说。
“我不会回去的。妈妈对我的爱人说了什么,你也应该知道。那些言词一个接着一个,都是对我和我爱人极大的伤害。”
“你离家出走之后,你的母亲就已经很后悔了。没有父母不希望自己孩子陪在身边的呀。”
突然,钝钝的痛楚侵袭了我的大脑。里美的话刺痛了我的良心。我在让生我养我的父母悲伤,如此的念头牢牢攫住我的头脑。可我还是对里美说,
“我不打算回去……”
我不能回去。跪在父母面前低头认错,这是对于死去恋人的背叛。
里美露出悲伤的表情。
“你的母亲对我很好,我很想你们能够和解……”
里美站起身,打算回去了。
“还会梦到那场事故吗?”
我从床上支起上半身,她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怜的东西,对我说。
“……最近没有。”
“幸存未必幸福啊。”
她推开病房的门,正要往外走。然而就在这时候,从我的床下,少女的哼唱声响了起来。
里美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带着一脸的迷惑扫视病房。她没有找到音乐的源头,便侧着头仔细听了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地读书的中川,忽然哼起了歌。中川大约是个彻头彻尾的音乐盲,又是第一次哼唱歌曲,走调走的一塌糊涂。中川装出本来一个人自娱自乐却被他人发现了的样子,当里美的视线落到他这里的时候,便抬起头,张开嘴,露出金灿灿的假牙,朝里美笑了笑。
里美对中川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走了出去。
歌唱的少女之花,怎么看也不会看够。浇水、晒太阳,我们三个人很小心地养护着她。
任何一本图鉴上都没有记载这种带有人类脸庞的花,即使是博览群书的中川也从没有听说过。春树说,有可能是某处外国引进的品种,但看少女的肤色,明白无误地显示着是黄种人。
少女哼唱的歌总是同一个曲调,好像她只知道这一首歌似的。歌曲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不过是很容易上口的旋律。简单的节奏,很快就可以记住,又像摇篮曲似的,是能令人心神安定的音乐。
少女究竟怎么知道这首曲子的,是一个不小的疑问。中川说,可能是少女与生俱来的,就像花瓣的颜色、形状、花的寿命一样。
“别说了!”
春树抱着胳膊扭过头去。少女也有寿命,也会变得不再唱歌吗?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到这时候,中川也已经再没有要把这株植物公诸于世的念头了。
然后,是某个夜晚。熄灯的时间已经过了,医院里静悄悄的。护士在楼里巡视着,看看有没有不关灯、还没有休息的患者。
我坐在病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头脑中各种各样的事情交织在一起。我又想起里美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她带来的书信和书信上的文字一行行在我的眼睑里苏醒,将我睡眠的努力全都抵消的无影无踪。
我又想起了少年时琐碎的事情。
母亲扔掉了我最喜欢的钓鱼竿。的确,在旁人的眼里,那确实是一根陈旧的钓鱼竿,可是我用它不知道钓上过多少条鱼,在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整个世界中最重要的就是那根钓鱼竿了。我愤怒地指责我的母亲为什么要扔掉它。
“那根钓鱼竿已经坏了,会伤到你的。”
母亲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做了一件坏事。
第二天,我考虑着要向母亲报仇,也要把她最重要的东西扔掉。但是首先我需要知道什么东西对她最重要。
“妈妈,在这个世界上,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忍着怒气,装作很平静地问。于是母亲这样回答我。
“我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你哟。”
这也许确实是一件蠢事,但那句话却在少年的我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从这句话里,我感觉到自己是被深深爱着的。
所以,变成现在这样的状况,让我的母亲痛苦悲伤,是我很不愿意看到的。离家出走,那是对父母的背叛。我是在玷污他们的爱。但是,至今我还对母亲怀着怨恨,这也确实是事实。
我不知道怎样做才对。听从里美的恳求并不容易,对于同母亲的和解,我有着强烈的抵触。也许一看到我的脸她就会怒吼起来吧。那样也许会导致再也无法挽回的决裂。
而且,仅仅因为父母的难过,就有对我指手画脚的权力吗?
忽然,黑暗的病房里,中川的病床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川喊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一声。
“哈,还没睡啊。睡不着的话,来点酒怎么样?”
中川从床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酒瓶。我终止了令人窒息的思考。母亲的事情还是不去想了吧。我接受了中川的邀请,把自己的床向旁边移动了一点儿,把床和墙壁之间的距离腾的大了一些。这样一来,就可以朝着窗户的方向坐下来了。
我们并排坐在窗台上,往茶碗里到了一点酒,围着窗台上的少女花盆放着。中川把睡衣的衣襟敞着,盘腿坐在床上。
听到响动,春树也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凑到我的床边问我们在做什么。
“原来是在喝酒啊。”
看上去春树对喝酒不感兴趣,不过还是坐到了我的床边。
“是啊是啊。”
我和中川都点点头。
灯都熄了,只有月光透过静悄悄的病房的窗户照射进来。有着少女脸庞的植物在月光下映的发白,发出睡梦中轻微的呼吸声,细如绢丝一样的黑发垂过她的脸颊。
我们久久地凝视着她,谁也没有说话。云朵遮住了月亮,周围一片黑暗。过了许久,云朵飘开,月光再一次撒落下来,消失的叶影又一次变得清晰。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三个人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细不可闻。
这是个透明寂静的夜晚。
忽然间,我发现中川的脸上流过两行泪水。我不知道原因。我也没有去问原因。
我只知道,在我们各自的心中,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苦痛。
《华歌》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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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有个名叫相原的护士,不胖不瘦,是个很开朗的人。相原很年轻,从接待病人到事务处理再到洗涤衣物,什么事情她都做。她有一张红红的脸庞,笑起来的时候声音很响。
中川很喜欢这个护士。从入院的时候起就不断向她打招呼,想办法吸引她的注意,最后弄得她都没办法工作,据说最后甚至都惊动了年长的护士长,才让中川收敛了一点。
那时候我和中川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说着话,正巧相原从眼前的走廊里经过,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小宝宝。
“谁的孩子?”
中川招呼了一声。相原看到我们,怔了一下,然后向我们坐的地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像是不想吵醒孩子似的。
“是楼上的住院病人。”
我们凑过去看小宝宝的脸,相原略略弯下腰。这个孩子还很小,眼睛微微闭着,好像一直在睡着,头发好像还是胎毛,小小的鼻子只有指尖大小。
稍稍站了一会儿,相原护士要走了。中川问她临走之前能不能让自己抱抱孩子。相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孩子传到中川的手上。
中川轻轻摇晃着睡梦中的宝宝,一边自然而然地哼唱起那一曲旋律。我看到这个孩子就联想起了盆栽中的少女,中川大约也是一样的吧。
“啊,这首歌……”相原很吃惊地看着中川,“你们怎么会哼这首曲子?”
我和中川对望了一眼。
“你听过我们哼的这首歌?”
相原被我们一问,突然停住了口,后悔似地点点头。
“……大约一个月以前,楼上住院的一个女孩经常哼这首歌。”
她说起那个女孩的时候表情很复杂,说话的语气也很沉重,似乎并不想对我们说这些。
据相原说,那个孩子叫做柄谷美崎,十八岁。美崎住院的时候,相原护士经常和她说话谈天。
“医院后面有一片杂木林,里面有一条小路。路上有一棵大树,她最喜欢坐在那棵树底下。刚才这支曲子,经常能在那里听到她唱起。”
相原第一次见到美崎,也是在那个地方。
“那个孩子……”我说,提出了那个最初的问题,“那个女孩已经出院了……?”
相原护士沉默着,避开了我的视线,似乎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这时候中川抱着的孩子醒了,开始哭起来,中川不得不把他重新交还给相原。
“一个月以前,去世了……”
相原犹豫着说了最后这一句,匆匆离开了。
那天晚上,恰好是相原护士值夜班。这是中川打听到的消息。深夜,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睡,守在各自的床上等待相原拿着手电筒进来巡视。
因为总电源被切断了,病房里黑漆漆的。花儿也睡了。在一片寂静中等了许久,终于脚步声近了,病房的门开了一半,手电筒的光照射进来。刹那之间,我的眼前一片雪白。
“你们怎么还没睡?”
相原的声音听上去很惊讶。但是看到我们严肃的脸,她又显出困惑的表情。
“我们想听听柄谷美崎的事。”
中川说。
“可以吗?”
春树追问了一句。
“干什么!随随便便谈论其他病人会被责骂的,而且你们这些人都太无聊了,就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都给我赶快睡觉!”
她怒气冲冲地往病房外走。我及时喊住了她。
“我们不是因为无聊才打听,真的是很认真地问你。”
相原护士咬着嘴唇,用手电筒一个个照过去,似乎是要看看我们的眼睛里是不是有真诚,好决定是不是转身飞奔出去。终于,她把半开的房门关上,坐到病房里的圆凳上。
“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么在意那个女孩的事……”
相原收起了恶劣的态度。唯一的光源是她手中的电筒,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不过总觉得她的眼睛红了。
“虽然我知道不该说起她的事情,不过还是告诉你们吧……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美崎的过去,但是我相信你们不是因为无聊才打听的。看起来,你们好象和我一样因为那个女孩的事情悲伤着……”
相原说着话,视线在病房里彷徨着。手电筒照亮了病床旁边的水罐和药瓶。
作为护士的相原和住院的美崎是在医院里成为很要好的朋友的。我们听相原告诉我们事情的始末。
“那个女孩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另外的世界出生的人,”相原说,“她喜欢一个人长时间地凝视水塘,忽而微笑,忽而悲伤。”
美崎是个瘦小美丽的姑娘,总是象在梦里似的哼唱着歌曲,喜欢把脸颊贴在冰冷的墙上,露出快乐的微笑。她还喜欢看着树木在风里摇摆,也喜欢踩在地面结冰的地方,那些时候她的身影很寂寥。她喜欢植物青翠的叶子,常常为自己不是花草而伤心。
柄谷美崎。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心跳逐渐加快。
“你有没有发现,死这个字,和花这个字很象啊。”
有一天,美崎站在医院的花坛前问相原。
“如果死后能够重生,相原想变成什么?”
“我觉得还是再做一回人比较好。”
“嗯……”
美崎凝望着花坛里的白色小花。
“如果这个叫做‘我’的人能从世上消失才好呢……我和相原不一样,我可不想再当一回人了。”
“为什么?”
“因为,做人实在太辛苦了。总是让母亲呀其他人呀难过,我实在很抱歉。我为我自己这样活着而生气啊。”
是美崎太想不开了,相原说。她真的相信她自己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人。
“好好听我说哦相原,我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我的父亲是个很有钱的人,可是他有自己的妻子,所以我母亲只好怀着我、挺着大肚子搬到山里住了。”
那个时候,美崎穿着白色的睡衣,坐在病床上,摇摆着双脚说。她的病房在二楼,从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山。美崎眺望着映在天空的蔚蓝色中的山,用悲伤的语气说着。
“在我小的时候,听附近的老爷爷说过,如果没有我,我母亲就可以和别的什么人结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也不会和我父亲的家族发生纠葛,也不会伤心了。虽然母亲从来没有提起,但是我知道,就是因为我,母亲才会和父亲……”
十岁的时候,美崎的母亲去世了。变成孤单一人的美崎,作为养女被收留到叔父的家里。据说来接美崎的时候,叔父的脸色并不好看。美崎是他此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亲戚的孩子,在那个时候,她也许是遭着叔父白眼的吧。
“叔父住在很大很大的家里,家里还开着非常美丽的百合花。可是,所有人都讨厌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领养的孩子啊。他们都在吃点心的时候,我只能在一边看着。”
美崎在医院后面的树林里一边走着,一边对相原说。
“叔父的家里住的是男孩。叔父有两个孩子,男孩是弟弟。他的力气小,常常被姐姐欺负,不过是个很好的孩子。他经常弹钢琴、给花浇水,安慰难过的我。因为我也是个爱哭鬼嘛。我们还一起做过诗,一人一句,然后又一起给它配上音乐。喏,就是这首曲子。”
她走在林中小路上,在相原的面前轻轻哼唱起来。歌声回荡在树林里。
“那个男孩子后来呢?”
相原问的时候,美崎转过身说“嗯,什么?”,好像没听到似的。她的动作很夸张,然而眼睛里却有着深深的寂寞。
终于到了十八岁,某一天,美崎搬出了叔父的家。她在镇上借了一处房子住了几个月,然后就住进了这家医院。她时常坐在后院的大树下面,一个人唱着歌,唱着那首她和她的表哥一同创作的歌。
一个月以前,有一位客人来探望住院的她。因为此前从没有人来探望过她,相原对于突然有人来拜访觉得很奇怪。来探病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在病房了同美崎说了很久很久,然后才回去了。
“刚才那个人是……?”
相原问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美崎轻轻点了点头。她没有看相原的方向,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着。
“三上隆一郎。这是他的名字……听上去很伟大是吧?其实是个胆小鬼哟。不知道为什么对我……”
她突然转头看着相原,拼命摇着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摇头摇了足足一个小时。除了这一句,不管相原怎么问,她别的什么都不说。
整整三天,美崎没有和任何人说话,每天都是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动也不动。
然后是第四天。
那是在树林小路上散步的护士走过枯死的巨树的时候。落满树叶的杂木林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护士在白色的巨树的枝干下面发现了美崎的躯体。红色的丝带一头挂在树枝上,另一头吊住美崎的颈子,从她的脚尖直到地面,什么都没有。枯叶飞舞,那是个静谧的黄昏。美崎死的地方,就在医院的后面,就是那朵带着少女脸庞的花生长的地方。
我想起自己在那里休息的时候,路过的护士脸上现出的惊讶表情。原来如此。
美崎的遗体被那个年轻男子领去下葬了。就是那个来拜访过美崎的男子。相原问他的名字,他说自己叫做三上。相原本想质问他究竟对美崎说了些什么,美崎又对他说了什么,可是看到他憔悴的容颜,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她和她母亲一起住过的家,还在吗?”
这是相原与三上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和妈妈住的地方在山上。喏,就是那座山。”
美崎把胳膊伸的笔直,指向窗外。
“院子尽头是一个斜坡,从那里可以看到下面的山麓。不过太高了,我害怕,总是握着妈妈的手才敢去看。”
“出院了带我去看看吧。”
“嗯。”
美崎告诉相原她和母亲住处的地址,然而最终她们还是没有去。
“我说的话还记得吗,相原,就是不久以前的话?我说,如果有机会选择,我才不要做人呢。不过,最好的还是根本不要出生啊。很奇怪吧,相原?”
嗯,相原点点头。美崎闭着眼睛微笑着,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可是,妈妈想把我生下来哟。我还记得,妈妈很温柔、可又是很急切地盼着肚子里的我出生……”
一想到美崎,我就会感到辛酸。逼使她不得不选择死亡的,究竟是怎样残酷的事啊。然而她对这世间还是有执念的吧,逝者的执念残留在她了结生命的场所,才化作了这一株花的形态吧。从那时候起,我们便将这株有着少女脸庞的植物,称作美崎了。
“我想把她送到她自己的家去。”
相原离开之后,春树怜惜地凝视着花朵,轻轻地说。
“我们都不行啊。走远了的话,会惊动医生出来寻找的。”
中川摇了摇头。
病房里依旧流淌着美崎的歌声,然而如今听起来却多了一股悲伤的气氛,仿佛是在祈求有人能将她送回自己的故乡似的。红色的夕阳照在少女的脸庞上,她的双眼半开半闭着,总让人生出一种无法言传的忧郁感觉。她的歌声微微颤动着,细弱如丝,仿佛随时都会断掉一样。叶子的阴影在染成朱红色的病房里延伸,我们闭着眼睛,聆听着这曲旋律中的孤独。
渐渐地,美崎的身体起了一些怪异的变化。从前的健康翠绿的叶子,不知不觉间失去了鲜活的光泽,叶子的顶端也染上了病态的黄色。少女光滑洁白的脸颊也仿佛消瘦了许多。
是不是生病了呢,我这样想着,去找那个送给我花盆的老人问了。我当然没有把美崎拿给他看,只是将症状告诉了他,向他寻求答案。老人说,听上去是花期到了。花都是要谢的。美崎大约也是开始枯萎了吧。然而她的脸也会变得像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吗?会在枯萎的同时也在脸庞上爬满皱纹吗?或者,当花瓣落尽的时候,里面依旧会是一张赤子般年轻的脸庞呢?
美崎一天比一天衰弱。即使放在有水、有风、有阳光的地方也无法恢复。是纤细的茎秆终于承受不住了吗?病房里的三个人都不再交谈,只是注视着日渐憔悴的她。
有一天,在窗台的花盆边上,我们发现了一枚掉落的花瓣。我们把这枚花瓣拾起来,用纸小心地包起来。春树把它收藏起来了。
里美拿着电报来病房,是第二天的事情。
美崎几乎没有了力气,唱歌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当里美走进病房的时候,也就再没有必要哼唱歌曲作掩饰了。我小心地把花盆藏到床下,动作很小心,注意着不给支撑她头颅的茎秆增加负担。
这一次里美没有拿纸袋,只是把电报递给了我。
“看看这个。”
她没有坐下来,直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还是父母写的信。
“照上面说的,三天之后我来接你。汽车也由我安排。”
里美这样说着,偷偷观察着我的脸色,看我会做出什么反应。信上的要求差不多带着强迫的意味,是无视我意见的决定,而且上面指明了里美负责这件事。
“这么急?不能多等几天么?”
中川、春树,还有美崎,我怎么能和这些人分别?如果出院,这株花究竟该留在病房里,还是该一起带走?花盆里的少女对我有着非常宝贵的意义,离开她,就仿佛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一般的痛苦。可是,虽然我无法离开少女的哼唱,中川和春树也同样需要她啊。
里美拒绝了我的要求。
“三天后我再来。到那时候为止,请把你要带的东西收拾好。”
她丢下这句话,走出了房间。
春树和中川也在场,听到了我们所说的话。里美离开之后,两个人都向我看过来,目光中分明是在询问我打算怎么办。我没有回答,沉默着离开了病房。
来到外面才发现已经过了黄昏了。不知不觉间,我又朝着当初发现美崎的巨树走去。周围很暗,几乎连脚下的道路都看不见。走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好几次都差点扭到脚。如果旁边有人看着的话,一定以为我是在梦游吧。
我一边在树林里走着,一边思考着对策。
分别的时刻到底还是近了。美崎也终于要枯萎了。对于这些事情,包括我在内,谁都无能为力。可虽然如此,既然已经生而为人,便不得不继续面对这一切。
枯干的白色巨树将手臂一般的树枝直直伸向黑暗的天空,等待着我的到来。一个月前悬挂过少女的这棵树,悄无声息地伫立在开阔地的中心。
我在树根边坐下,双手捂住脸,默默地回想着那个在我所坐的地方结束了自己生命的少女的事。我们住在同一所医院的屋檐下,怀着同样的酸楚,梦着同样的死亡。活着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啊。在化作花朵之前,她那颤动的灵魂在想些什么呢?她为什么会选择死亡、她的选择又是不是正确呢?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和那个名叫三上的男子有关吧。我唯一能理解的是,美崎也怀着沉重的辛酸,也被“死”紧紧地缠着啊。
我想起了在这里第一次听到的美崎哼唱的旋律。仿佛她正在身边歌唱着似的,我的脑海中清晰地响起了那一曲旋律。
歌啊,如同冰冷夜空一般透明清澈的歌。如此美丽,却又带着如此的悲寂。
我在心里问着美崎。为什么,为什么化作了花朵?为什么,为什么唱着这曲旋律?是因为对这人世还有依恋么?然而没有人回答我。即使回到病房去问那一朵将要凋谢的花,她也不会给我任何答案。也许在她重生的时候,已经将语言的记忆丢失了吧。也许只有歌唱,才是被神明所准许的唯一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吧。
我又回想起在列车事故中逝去的我深爱着的人。恋人柔软的黑发,和那充满活力的生命。在那事故之前,在我的心中,整个世界都显得美妙幸福。那实际上也许是一个辛苦的世界,但那世界有我所爱的人,有爱着我的人。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此情永志不渝。
可是,却只有我活了下来。我所有的幸福的小窝消失了,我所望的幸福的未来也剥夺了。这世间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在与我作对啊。
这个世界上,究竟还剩着什么呢?父母与周围人的叹息、嘲笑,还能有别的什么?即使回到故乡,我又能如何活下去?是我自己离开了家的,是我让无数人担心、困惑了的,我能够忍耐下自己的愤怒与悲伤,跪在母亲的面前祈求她的原谅吗?
死亡是多么甜蜜安宁的事啊。上吊的少女,带着那样沉重的悲伤,为她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也不愿再忍受下去了。
我的头中生出沉重的铁块,那是苦恼与迷惑的固体。又硬、又烫、又重。从脖子到头顶,全都火热火热地突突跳着作痛。我想把头盖骨中的铁块取走,可是被骨头挡着,只有用指甲不断徒劳地搔着自己的头顶。
有人是用手枪自杀的。想自杀的话,只要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就行了。但是也有人说,“把枪口对着太阳穴其实并不好,有可能自杀不成功。如果真的想死,最好的做法应该是把抢插到喉咙里面。”
我很厌恶那些带着洋洋自得的口吻谈论这种话题的人。他们是对所有以手枪自杀者的亵渎,是全然不知道自杀者的痛苦的人。
他们不知道,难以承受的苦闷并不在喉咙里。它是在头盖骨里。用手枪自杀的人,求死并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想要的是仅仅是用子弹这个神医去医治自己头脑中的苦闷所凝结成的沉重的铁块。是的,我确信这一点。我不想射击喉咙之类的地方。我不是要寻求瞬间的死亡。
谁能给我一把手枪就好了。令人绝望的压力压垮了我。我拼命搔着我的头,连头皮抓破了都不停手,血和掉落的头发嵌在指甲缝里。
突然,我的手腕被什么人抓住了。我以为大树之下只有我一个人,但是我错了。黑漆漆的林中小路上,春树和中川拿着手电筒站在树下。按住我身体的正是这两个人。
“看你一直没有回来,我们就出来找你了。”
春树的目光中带着责备,然而脸上的表情也很悲伤,像是快要哭了一样。
“有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做。你要带着美崎一起走。”
我不明白春树的意思,转过头看了看中川的脸。
“我们两个商量过了。要让你把美崎种到她自己故乡的院子里去。”
春树和中川希望能在少女枯萎之前带她回到自己的故乡,从那个她曾经和她的母亲手牵着手站过的地方,让她再看一次自己故乡的景色。
“我们不能走得太远,但是你……”
我在回故乡的途中,说不定可以路过少女的家。
好吧,那么就让我再活一些时间吧。我要把她送回去。在美崎迎来第二次死亡之前,我要把她种回到故乡的土地。
这是我在人世间最后的任务。
出院的那一天,趁着里美还没来的时候,我开始收拾身边的东西。故乡离这里很远,即使有车,也要在路上用掉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
我收拾着病床周围的东西。本来很小的地方,把自己的东西都收起来之后,便显得很空旷了。
“终于通风了啊。”
春树看着我那张空空荡荡的床,似乎很寂寞地说。
里美应该在傍晚时分过来,然而直到过了黄昏她才来到医院。住院楼的前面种着一排树,树前面是一个小小的广场。一辆黑漆的车停在那里,司机坐在里面,里美站在车旁喊我出去。同病房的两个人和相原护士一同把我送出来。
太阳已经落山了,只有车灯和医院里的灯光亮着。我把装着衣服的包放到汽车的后备箱里。
“这个。”
中川把抱着的花盆递给我。那是歌唱的少女的盆栽。花盆周围用白纸裹着,美崎的头也遮在白纸下面,从旁边很难看见。
我接过花盆,里美注视着我的动作。
“做个纪念。”
里美意兴阑珊地点点头,打开了汽车后座的车门。
我和送行的三个人简单道了别。不想多说什么。想再见的话,总会有机会再见。我看着中川和春树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我抱着遮起来的花盆,坐到了汽车的后排座位上。里美随着我进来,坐在我的旁边。上了年纪的司机发动了汽车,临开走的时候,我回过头望着我住过的病房的窗户,透过汽车的后窗,能看见它模糊的影子。对于我而言,那是浸染着悲哀的木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里面渡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黑暗中,孤独感油然而生。很快窗户看不见了,中川和春树的身影也消失了。我们开出了医院,汽车开着车灯,在夜晚的道路上奔驰。
裹着花盆的白纸并没有把花完全遮住,在上方留着开口。从开口往下看,可以看到美崎小小的脸庞。随着汽车的颠簸,细细的茎秆也在摇摆,让人担心她能不能承受的了这么激烈的震荡。此时的她愈发虚弱,早已经不再哼唱了,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声音。
若是被邻座的里美看到她就麻烦了,我这样想着,把花盆放到了我和车门之间,这样就可以挡住花盆不让里美看到了。
“你还是老老实实坐上车了啊。我还以为你一直都讨厌回家的。”
里美开口说。她似乎对我突然转变了态度而疑惑。那种含沙射影的口气,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你的口气很象我母亲啊。明明没有血缘关系,这倒是很奇怪了。”
司机没有加入我们的对话,只是握着方向盘看着前面的路。医院设在山脚,汽车沿着山麓开了一段时间。路边的民家窗户里泄出来的光线,从黑暗的窗户外面闪过。汽车连接穿过几个村落,开过郁郁葱葱的森林,来到长着一片苹果林的地方。
我事先已经把地图记在了脑子里。再往前走一会儿,汽车应该穿过一条铁路。在铁路的前面,汽车必须转向山的方向,不然就到不了美崎年幼时候住过的家了。
去美崎家的路我也问过了相原护士。她根据当初从美崎那里听到的地址,对照着地图给我写了一张纸。我虽然一直随身带着这张纸,却一次都没有看过。那线路全都记在我的脑子里了。
“绕一点路行不行?”我向里美建议说,“我在医院的一个朋友,家就在山上,我想去那里看看。”
“不行。”
里美摇摇头。
“真是很要好的朋友,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汽车继续往前开着。
“对不起,你的父母特别嘱咐过,不允许绕路。”
上山的路在车窗外一闪而过。
我禁不住焦躁起来,绕过里美,直接对前排的司机说话。
“往山上开!”
这么强硬的口气,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上了年纪的司机透过后视镜有些为难地看着我。
“不要停!”
里美叫着,下令让他径直往前开。她告诉司机,我由于经历了不幸的事故,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不要听我的话。
里美的话让我愤怒起来,心里一片混乱。这还是我父母的口气,是他们事先就指点过里美的吧。不管我再对司机说什么,他都像完全没有听见一样。道路缓缓弯曲着,离山越来越远,汽车沿着道路朝着市镇的中心开去。
突然之间,汽车停了下来。眼前横着铁轨,栏杆放着拦住了去路。红色的信号灯闪烁着,高亢的铃声震耳欲聋。远处传来列车在铁轨上行驶的声音,连大气都随着声音一起震动。
我偷偷看着身旁的花。美崎瘦了许多。脸颊消瘦,眼睛下面的颜色也黯淡了,像是被拖入了疲惫不堪的睡眠之中。混着信号的声音,列车渐渐逼近,下决心的时候到了。
我猛地打开后车门,抱着花盆跳了出去。我感觉到里美的手从后面抓我,但是没有抓住。我朝着汽车前方跑去,等里美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我接近铁路的时候,俯身从栏杆下面钻过去。列车巨大的车头朝着我的身子直冲过来,眼看就在它要撞到我的时候,我冲过了铁路。巨大的轰鸣就在我的耳边响起,一股强力的气流猛冲过来。我拚死护住了花。列车里亮着的灯光从我的侧脸一道道闪过。
里美被列车挡住,过不来铁路这一边。我趁着金属的列车车厢还没过去,逃入了旁边的森林里。
《华歌》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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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按照头脑中记着的地图,向美崎的家走去。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我将花紧紧抱在怀里,踩着满地的落叶向前走着。
抬头看天,只见高高的大树伸展着枝条,一轮弯月从枝叶的缝隙间露出来。借着微弱的月光,我又低下头去看少女的脸庞。在行进的颠簸中,支撑着她头部的纤细茎秆也在摇晃着,不过看上去应该还能支撑得住。
我的衣服和鞋子都不是专为登山准备的,走在树林里,脚下时常会打滑,也常常会被树枝刮到。
我往身后看去,里美并没有追上来,她追不上来了吧。我小心地走出树林,回到山路上。
又走了很久,当我再一次低头去看那盆花的时候,却发现美崎的脸颊染上了惨白的颜色,那似乎并不仅仅是月光的影响。我每迈出走一步,垂在花茎的花朵就会摇晃一下。美崎太虚弱了,我一边担心着,一边走的更加小心。
夜晚的天气寒冷刺骨,被树枝刮伤的地方也辣辣的疼。脚下的路一直都是上坡,因为美崎的家本来就在山上。我每走一步都会觉得疲惫不堪,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不管走多久,美崎的家似乎仍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我并没有走过这条路,究竟是不是地图上标示的道路,我越来越没有自信。黑沉沉的夜晚,一直守在我的身边,仿佛在等待我精疲力竭倒下的那一刻,好扑上来将我彻底吞噬。
但只要想到美崎,那些疲惫和疼痛便都无所谓了。即使走错了路也没关系,折回去再换一条路走就是了。我要实现少女生前的期望,要把她带到自己思念的院子里去看故乡的风景,此刻的我的心中,满满的都是这样的念头。那真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我之所以坚持着活到现在,不也正是因为有这少女的缘故么?我手中的小小的少女,早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
终于,我看到了一所小学。那是地图上标示过的小学。我终于可以确定自己走的是正确的道路了。路边民家渐渐多了起来,朝向山顶的道路也渐渐变得狭窄了。
当东面的天空生出些许光亮的时候,我来到了一处村落,那应当是美崎的家所在的地方。村落里冷冷清清,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抬眼望去,各家大多半隐在树林里,似乎都是没有人烟的空房。不少人家的墙边各处散放着农作的工具。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晨起农作的年老妇人从我身旁走了过去。原来这里还是有人住着的。那个妇人在头上裹着一条毛巾,扛着锹走过的时候,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会儿,大约是因为很少有陌生人来这一带的缘故吧。
相原的地图是正确的。沿着石阶向上,走过一块石碑,就是往美崎的家去的道路。路旁长满了大树,连路都成了穿过树林的隧道一般。道路两侧杂草丛生,密密的树木犹如两堵墙壁,枝条虬结恍若屋顶,将早晨的阳光挡在外面。我一走入这条森林中的管道,便不禁想起医院后面杂木林里的那条小路。
走着走着,我的眼前忽然开阔起来,前方出现了一片空地。原来,这条树木隧道的尽头连着一块包围在森林里的空间。
这是在山的斜坡上开出的一片平坦土地。空地不大,地上覆着青草,周围围着树木,如同隐藏在深山里的人间乐园一般。在空地的中心有一所小小的房子,那大约就是美崎少年时生活过的建筑了。她的家还在啊,一股喜悦之情涌上我的心头。
在我走过来的山路的另一侧,是一片空旷的天空,一棵树也没有,仿佛是一所空中的庭院。在那里,山势重新变成了一个斜面,站在斜面的这一端往下看,下面的城镇尽收眼底。
忽然,我发现那所房子里冒出了几缕轻烟。房子里面还住着人吗?是新搬来的人吗?我从没有想到这里竟然还会有人,不禁生出了些许不安。
带着一点困惑,我敲响了那一家的房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虽然我明知道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却总有一股似乎在哪里见过的感觉。他有一张了无生气的脸,就像我在医院里见过无数次的那样。于是我知道,他也有着辛酸的过往,也和所有失去了欢笑的人一样,带着悲哀灰暗的情感啊。
看起来此前从没有人探访过他。他带着一脸的惊讶开口问我。
“……请问有什么事?”
虽然是在质问,语气却并不强硬。我犹豫了一下。
“这里以前应该住过一位柄谷美崎小姐吧。我是她的朋友。”
我这样回答之后,对方露出怀疑的神色。
“美崎应该没有朋友吧。”
“你是哪一位?是美崎的密友吗?”
“我叫三上。”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
美崎的——……
我再一次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子。脸颊消瘦,眼眶深陷。他多半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
我想告诉他我带着重生的美崎来了,也想马上把花拿给他看。可是我犹豫了一下,这么说会不会太过突然了?
“见到你很高兴。你的事情,我常常听美崎小姐说起。我是在住院的时候认识她的。不过具体情况等下再说,有件事情我必须马上去做。”
说完,我向着能够眺望山麓的斜坡走去。我要尽快让种在花盆里的美崎从庭院里眺望故乡的风景。这件事情办完之后,再和三上慢慢解释也来得及。
我一边向斜坡走,一边回头望着自己的身后。三面都是森林,小小的房子建在中间,三上站在房子的门前,远远地看着我,似乎是因为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困惑不已。
庭院的尽头犹如悬崖一般。而且没有栏杆,地面陡然消失在尽头。失足坠落的话,恐怕命就没了。抬起头,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站在这里,会有一种被抛向空中的恐惧感。难怪幼年时的美崎一定要握着母亲的手才敢站在这里。
远处可以看见大海。海面反射着清晨新生的太阳。那是凝聚温暖的光线,将我的脸庞照的暖洋洋的。
我把美崎的花盆放在地上,取下了罩着她的白纸,在庭院的一端找了一个益于眺望的地方开始挖坑。没有工具,我就直接用手挖。挖好以后,我小心翼翼地把这株有着少女面孔的植物移到坑里。
走了一整夜,她的花瓣都掉光了,连一枚都没有剩下。茎秆的尽头只有花萼,上面生着少女的头颅。长长的黑发中,美崎的眼睛闭着,她随着花盆里的土一起移植到故乡的土地上。
我一边给她的根盖上泥土,一边眺望着前方的景色。十多年前,美崎和她的母亲曾经站在这里过。想到这一点,我不禁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这是美崎和母亲两个人生活过的地方。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对于还是孩子的她来说,母亲是她唯一可以交谈的对象吧。那个时候她一定是很幸福的。就像开放的花朵一样,天真无邪地生活着。
当她回想起自己站在这里眺望的那些时候,她的心中一定也会泛起自己母亲的点点滴滴吧。当她在这世间遭遇痛苦辛酸的时候,她也一定盼望着能够回到这里吧。当她去往叔父的家、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的时候,她所能回忆的也一定只有这里而已吧。当她住在医院、住在叔父家里的时候,会有多少个夜晚让她回想起这里的景色啊。
美崎的根部都覆上了泥土,我长长吐了一口气。我的任务结束了。一直被什么牵着的心,也终于松弛下来了。
突然之间,我的身后传来一声呼喊。那是我熟悉的声音。我回过头,里美正和三上一起向我这里走来。她多半是让汽车停在外面,自己一个人穿过林中隧道进来的吧。
“找到了。”
里美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生气的味道,语气里有的只是担心。她的手上拿着一张纸,那是相原护士画给我的地图。我伸手到怀里摸了摸,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地图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大约是逃跑的时候丢在车里了吧。
我猛然想起她是要把我强行带回家去的,心立刻冷了下来。
里美站在我的面前,伸手抓向我的手腕。
“等一下,我还有话要对这个人说。”
我指了指三上的方向,然而里美却显出严厉的神色,摇了摇头。
“你父母还在家里等着呢。”
“很快就好。”
“别再拖延时间了,你还打算逃跑是吧。”
我住了口。里美说的没错。而且我已经看好逃走的路线了。
里美拉起我的手腕,向三上说。
“打扰您了。我们马上就离开。”
她拉着我离开斜面,一步一步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三上走在我们的旁边,带着询问的表情看着我们。
“三上先生,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我一边被拉着往回走,一边向他道歉。他摇着头说,
“你们……?”
我回答道,
“……我把美崎送回来了。”
三上看着我,一脸的迷惑,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就在这一瞬间,我猛地扭过了身子。也许是因为事发突然,里美的手一下就被我甩开了。我趁着一瞬间的自由拔腿就跑,朝着相反的方向、朝着刚才的斜面跑去。
我竭尽全力奔跑着,眼前的天空越来越大,眼看就跑到了地面的尽头。空了的花盆和栽在一旁的美崎映在我的眼角。再过去一点,我就可以纵身跳入天空,然后,我在这世间的一切苦楚辛酸便都可以结束了。
就在地面消失,我打算投身跳入空中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此前从没有真正睁开过的美崎的眼睛,此刻正大大地睁着。
我刹住了身子,里美和三上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我,剪住我的双臂,将我按倒在地上。我大声叫喊着,试图挣脱他们的束缚,但他们两个的力气很大,我怎么也挣不开。挣扎了很长时间,我的身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叫喊也终于变成低低的悲泣。
在推搡挣扎之间,我忽然注意到从某处传来了歌声。我先停止了挣扎,然后他们两个也都不动了。我找到了发出歌声的地方。在离开我们扭打处不远的地方,那一朵花瓣都已经落尽了花朵,正在哼唱着那一曲熟悉的旋律。
追随着我的目光,里美和三上两个人第一次注意到那朵小花。温柔的、纤细的歌声。是在病房里听过无数次的打动人心灵的旋律。美崎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骚动都视而不见似的,一心一意地哼唱着。两个人剪住我双臂的手放开了。
我抖着胳膊,用膝盖爬着凑到美崎身边。仔细看着她的脸,我发现,她真的将一直微闭着的眼睛完全张开了。眼睛里是如同珍珠一般美丽的黑色瞳孔。黑发与叶片在风中摇摆,她仿佛很吃惊似的,凝视着在眼前伸展开的广阔的风景……
三上请我们进了美崎住过的家。那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草庵,是由木头和茅草搭成的简陋小屋。房子里只有一个房间,房间里也几乎没什么家具。墙的窗户不过就是四块木板,推开它们,庭院便一览无遗。栽种在庭院尽头的美崎,从这里也能看得见。
我让里美回车里等我,只告诉她等我回去再和她详细解释。里美看到有着少女容颜的植物,便再也没有了反驳我的情绪。她点点头,沉默着出去了。
我和三上面对面坐下来,然而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枯坐着,沉默了很久很久。
“那首歌,是我和美崎创作的。”
终于他说话了。
“这么说你果然是美崎的表哥。”
三上点点头。
“我十一岁的时候她来了我家。”
三上闭上了眼睛,微笑了一下,是想起当时的事了吧。寂寞的微笑啊。看见这份笑容,我便明白了。
他们是相爱着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美崎孤零零一个人住进那所医院呢?为什么他几乎不去探望她呢?
“过了几年,我们都成了大人,我父亲给我找了一门亲事。”
“你和美崎的事情,家里面不同意是吧……”
这种苦痛我也是明白的。我的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抽紧了。
“美崎曾经说过,‘我不应该活在这世上’。那语气真实得让我胆寒,连后背都生出凉气。一定是有人对她说过她母亲的事情,说她拖累了她母亲吧。她认为自己给所有人都带来不幸,她想一个人静悄悄地生活,不和任何人说话,不与任何人交往。”
想要消失。必须消失。这几乎是一项使命。她大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是这世上一块污秽的痕迹了吧。
“我说我要反抗我父母的决定,而她只是说,‘如果我不在就没关系,对不起’,而且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说着,然后第二天,她忽然从家里消失了。”
“她在另一处镇上住了几个月,后来就住院了。”
三上哀伤地点点头。
“而我,也终于放弃了美崎。不,应该说我努力想去放弃她……我结婚了。对于双方的家庭来说,这都是一个完美的结果,然而我却无法彻底忘记美崎。结婚之后不久,我便想尽了办法,终于找到了美崎的下落。”
“然后你终于去了医院……”
对话越来越令人窒息了。他们的经历也是如此辛酸啊。
“我经常听美崎说起这个地方。这是她的故乡。我就在这附近打听她的下落。直到差不多一个月前,我才听说有一个名叫柄谷美崎的女子住院的事,于是我立刻辞别了家庭和妻子……”
啊,是了。我明白了。这正是曾经发生在美崎母亲身上的事。又一次,又一次重现了。
“我找到了美崎,告诉她,‘我和妻子分手了,我们结婚吧’……”
从前,她的母亲也正是同样破坏了对方的家庭,而且破坏的原因也正是美崎她自己。正因为如此,三上的爱,不啻于刺入她心房的利剑啊。她是察觉了这份循环般诅咒的存在么?是要以自己的死来打破这一份诅咒么?无论如何,在她的心中,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之道吧。
“我也听说过她和她母亲的事情,但是我仍然不太理解她的心情。我是多么愚蠢啊。不慎的言词,却让她……”
三上的视线垂了下去。眼睛下面显出深深的眼袋。
“我想,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一种偶然。”
“我让她想起她母亲的过去了。”
母亲对我说过的话,也让我来告诉你。美崎这么说着,语气中充满对过往的深切怀念。
“我现在在这个家里,是因为这里是世上唯一一个能让美崎安心的地方。”
我想象着生前的美崎,想象着她在医院的杂木林里哼唱的样子。那时的她该是什么心情呢?一边哼唱着,一边想起三上和自己的母亲了吧。
接下来,该我解释了。我把美崎变成花朵的事告诉了他。在她自杀的地方发现这株植物的事。歌唱的事。她的歌声挽救了病房里病人的事。
在我解释的时候,三上一直向着庭院的方向看着,他的眼神很寂寞。视线的尽头是那一株化作植物的少女。有那么一瞬间,那朵花所在的地方仿佛出现了并排站着的少女和母亲的身影,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便消失了。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交谈结束之后,疲惫便一下子袭了上来。我们吐出长长的叹息,忽然,他站起身,走到房间里唯一的家具、一个小小的衣柜旁边。
“她留下的东西很少,”三上拿出了一张纸,“这个你拿去吧……不想要的话,也请帮我扔了它。”
我接过这张纸。纸张折得很仔细。我看看三上,问他是否可以立刻打开。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纸张的质地并不算很好。边缘已经发黄了,也有些残破的地方。打开纸张,里面是工工整整的文字,应该是美崎的笔迹。纸上写着的是人的名字,整齐地排成几行。没有姓氏,只有名字。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将要做母亲的女性给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所起的名字,其中既有男孩的名字,也有女孩的名字。
我无法直视这张小小的纸片。这张纸不知道被读过多少次、被折过多少次,纸上已经满是折痕了。
在我也趟过的医院的病床上,她像是在这世间开了一个小孔似的眺望着,思考着。她的心中该是如何考虑的啊。
她觉得自己不该活在这世上吧。她希望自己从这世上彻底消失吧。但即使如此,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将身体里的孩子生出来,想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她离开我,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对三上的话点点头。毫无疑问,正是如此。她在上吊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
我们站起来,走出了小小的房间。在草庵的门外,我们两个人又站了好一会儿,侧耳倾听美崎哼唱的旋律。被树木包裹着的空间里,她的歌声静静地流淌着,洋溢在每一个角落里。
我同三上道了别,他垂下头,向歌唱的花朵处走去。坐在美崎的旁边,凝视花茎顶端的少女容颜。我将视线从他哀伤的背影上移开,又一次落到手中的纸片上。
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春树的身影。那是在医院的走廊里,春树赤着脚走在光与影的分界处的场景。春树张开双手,闭着眼睛,只用赤裸的双脚感受地面的温度,走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
我们大家都是这样,都是同样生活在这世上的啊。一边是白色的大地,一边是黑色的荒原,我们就在这两者的分界线上小心翼翼地走着。
黑暗的、负面的引力攫着我们的手;白色的、温暖的大地鼓励着我们前进。有时候我们在黑暗中拯救了自己,有时候却倒在了黑暗的荒原。美崎的身影就溶在黑暗之中。我为此感到悲伤,头脑中再一次感觉到沉重的铁块,那股沉重简直要拖着我坠入无边的黑暗荒原。孩子当然是一股绝对的鼓励性的力量,然而即使有这股力量,她还是被吞入了黑暗。那我呢?我又有什么?这样想着,我的心中充满了绝望。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里美等待的方向走去。就在这时候,三上的喊声传了过来。我转过身,看见他站在花朵的旁边,带着困惑的表情凝视着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极不寻常的东西。
“怎么了……?”
我问道。他摇着头说,
“刚才我还没有注意,只注意那首歌了……”
他放开嗓子大声叫喊起来。
“虽然很像,但不是她。这朵花的脸不是她……!”
起初我以为他弄错了,但是立刻我就明白了过来。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贯穿了我的身体。
难以置信。可是……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解释。
美崎生下了她的孩子。她要让她的孩子看看这个世界。她还是盼望着能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来到这个世上。
那一朵歌唱的花,正是生长在美崎上吊的地方,是她的孩子。所以在第一次看到三上的时候我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朵花中的少女身上,也混着一半他的血液啊。
三上向着花朵跪下。他一定也发现了。
美崎生前,在枯死的大树下低声哼唱的歌曲,被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听到了。胎儿在梦中听着这曲旋律,所以当她变成花朵的时候,虽然不知道歌词,却还是记住了母亲这一首温柔的旋律。
怀着肚子里的孩子上吊的少女哟,你虽然在寻死,却还是盼望着能将自己的孩子生下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你将你所承受的母亲的爱、将这片土地上的思念、将这世上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孕育在这个初生的孩子身上了吧。你是要像自己的母亲带着你站在庭院眺望这个世界一样,也要让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看一看这个美丽的世界吧。
一面走向冰冷死寂的世界,一面又听着生命的灵魂之声。你的孩子歌唱着,感受着阳光,在风中摇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加真实,更加常充满生命的气息呢?天真无邪、没有一丝杂质的歌声,那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东西啊。
某一棵大树下,你向着自己凸起的小腹唱起的歌,被作为花朵出生的孩子牢牢记着。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与女儿之间与生俱来的牵系,即便是死亡也无法打破呀。
太阳静静地升起。我站在阳光下,沐浴着静静的山风,耳边又响起了少女哼唱的旋律。那是母亲教给她的、唯一的语言。
我大声向三上和他的孩子告别,离开了美崎住过的小小的故乡。在我的手中,紧握着美崎留下的那一张小小的纸片……
《华歌》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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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小路的尽头。里美站在汽车的旁边,看见我走过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走近汽车,靠在车上。我们并排站着,一动不动站了许久。四下里没有风,倾斜的山道上静悄悄的。车厢里,司机悄悄挪了挪身子。
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爬过山。我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我们闯进高到腰际的草丛里,嗅着夏天烈日映照下的青草的芳香。汗唧唧的皮肤上粘着碎草,我在那个时候是那么喜欢生命,一直笑个不停。
我开了口。
“以前,我母亲曾经对我说过,‘我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你哟。’”
里美凝视着我的眼睛。
“那是因为你的母亲很爱你啊。”
我点点头。的确如此。我一直都很清楚。所以我才会如此痛苦。无论我有多么愤怒,只要想起母亲说过的这句话,我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让自己的亲人失望,这种事情本身就让我很痛苦。
里美打开后排的车门。我们坐进去,司机慢慢发动了汽车。我问坐在旁边的里美。
“我已经不能再生孩子了,母亲还要我做什么呢?”
这样问的时候,她用一种怜惜的目光看着我。
“什么也不要。你的母亲只是在牵挂着你啊……”
在遭遇的列车事故中,我同时失去了两个挚爱的人。我的爱人,和我的肚子里的孩子。当医生告诉我,我再也不可能怀上孩子的时候,我的生命之光便彻底消失了。
绝望是苦涩的。生存是艰辛的。我开始憎恨这世上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在否定我生存的意义,我被孤独地丢弃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但是,那个孩子的歌声,一次又一次地将我和我同病房的病人从黑暗里救出来。春树也好、中川也好,在产科的病房里休养的人们都有着类似的遭遇。堕胎或者流产的最后,谁都失去了生育孩子的能力。正因为这个原因,喜爱美崎的孩子也就是当然的结果吧。
我透过汽车的车窗看着外面。从路旁闪过的树木的间隙之间,光的碎影洒落在地上。我眯起眼睛。在太阳的光芒闪过眼帘的瞬间,我考虑着美崎、自己,还有母亲的事。
我必须和母亲谈一谈。当然,我们不可能立刻恢复融洽的关系。相互之间完全谅解的日子也许还在很远的将来,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必须和母亲面对面地谈一谈。
是的,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了。我可以吵闹,可以哭诉、可以怒骂。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情呢?我感谢你生我、爱我,但我不应该为此感到内疚啊。
我要告诉母亲我悲痛的难以自持,即使用不堪入耳的词句也没关系。然后我希望她能理解我,希望她知道我怀着多么哀伤的情绪。没关系的。不管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母亲与女儿之间与生俱来的牵系,即便是死亡也无法打破。
昨天夜里,我把美崎的女儿抱在胸口,在黑暗中走着。那个时候的我是那样坚强,那样无畏,那些颤抖般的苦闷和哭泣般的可怜都仿佛在那一刻消失了一般。
我忽然发现自己在呜咽。我的手贴在后排的窗户玻璃上,透过树叶,斑驳的阳光照在手上,让我的手心里充满了阳光的温暖。生而为人,无论多么艰辛,也总有满满的阳光映照着。
那么,我可以代替美崎,成为她孩子的优秀母亲吗?
如果可以,我会很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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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火星方式 | 艾萨克·阿西莫夫 | 《火星方式》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正文
火星方式
太空船内,介于仅有的两个房间的窄通道上,玛利欧·艾斯特班·理奥兹就站在门口,很不高兴地看著泰德·隆正努力地调整影像控制板。隆先是顺时针方向转了转,再往逆时针方向试了一阵。但影像仍是模糊不清。
理奥兹知道影像模糊的原因,他们已距地球太远了,并且正面向著太阳的方向。不过他认为隆应该不清楚这回事。理奥兹在门口站了会儿后,低头侧身挤入了门口,如同“啵”的一声地拔开瓶塞一般进来厨房。
“接下来又是什么了?”他问道。
“我想我应该可以收到希尔德的演讲。”隆说道。
理奥兹将他的屁股靠在桌架上,从他头上的架上拿起一瓶锥罐牛奶,并施压让瓶口自动弹开。他轻轻地摇著瓶子好让牛奶变得暖些。
“为什么?”他说著说著,将瓶立起并大声地吸著牛奶。
“我必需要听。”
“我认为你在浪费能源。”
隆皱著眉抬头说。“照惯例是允许自由使用个人影像机的。”
“要有合理的理由。”理奥兹反驳。
他们四目针锋相对。理奥兹有著细长的身材,削瘦的脸颊,几乎就是火星拾荒者的特有典型外貌。“拾荒者”是出没在地球与火星间的太空航道上的太空人。尖锐的淡蓝色双眼嵌在褐色的脸上,穿著环有白色合成皮毛外翻领子的深色夹克。
隆看来更苍白与瘦小,有著“爬地虫”的特徵,即使火星人之第二代的他不能称为一个真正的地球人。爬地虫指的是对地球人的蔑称。他的领子内翻,而散开著深褐色的头发。
“你所谓的合理是什么意思?”隆不愉快地问。
理奥兹的薄唇拉得更薄了。“想想我们这趟都还没赚回本钱,照这样看来,任何的能源流失都是不合理的。”
隆说,“如果我们是在浪费钱的话,最好乾脆就回你的贸易站好了。反正这艘船是你管的。”
理奥兹摸摸他脸上的胡渣,咕哝了几句,然后转身走向门口,他的柔软厚重皮靴使他走起来没有声响。他在门口停下来看到恒温器,然后生气的叫著。
“我认为已经够热了,你自己以为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40度还不是太过分吧。”
“对你,或许是这样。但这里是太空,不是铁矿坑的温暖办公室!”理奥兹立刻将恒温器调到最低。“太阳的热度就已经够了。”
“厨房不会被阳光照到。”
“热会渐渐透进来,混帐。”
理奥兹步出门口,隆一直盯著他好一会儿,然后继续调他的影像。他没想再去调恒温器。
影像还是跳动得很严重,但勉强还能观看。隆从墙上拉了张折叠椅来坐,引颈期待著正式宣言的发布。画面上,一阵短暂的沉静后,布幕分开了,灯光一照,镜头逐渐拉近那张熟悉的蓄胡脸孔。
即使因二千万哩间的电子风暴所造成的收视杂音,演讲者的声音仍是令人印象深刻:
“朋友们!我的地球同胞们…”
理奥兹步进驾驶舱后,见到无线电讯号正在闪烁著。有那么一会儿,他感到有点内咎而手心冒汗,因为在理论上,当在值勤中时是不该任意地离开驾驶舱的,虽然所有的拾荒者都没有这么做。然而,若他们认为这个空间应该是清净的,而花个五分钟跑去喝个咖啡,却刚好错失“目标”,这将会是拾荒者们最大的恶梦了。
理奥兹打开了多频扫描器。虽然他知道这也可以算是能源的浪费。除了在这条航道上其它远处太空船的回波外,太空是非常的清净的。
他拉起无线电通讯回路,礼查·史文森的金发、长鼻影像出现在萤幕上。他是往火星方面太空船的共同驾驶。
“嘿,玛利欧。”史文森问候。
“嗨。有什么新消息吗?”
他跟史文森的下句通话间有著一秒钟的延迟,因为电磁波传播速度并非无限快的关系。
“我过了麻烦的一天。”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找到了一个目标。”
“那很好呀。”
“当然了,如果我有把它给套上。”史文森阴沉沉地回答。
“到底怎么了?”
“混帐东西,我航错方向了!”
理奥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幸灾乐祸,他说:“你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都是我的错。麻烦是因为舱壳正离开黄道面。你能想像会有一个驾驶员无法放开固有的追寻模式吗?我当时怎会知道?我测出了舱壳的方向,并且假定它会顺著一般的轨道去行进,如果是你不会这样吗?于是在推测出了与它的交点,我就沿这条线航行。但五分钟后却发现居然跟它愈离愈远,侦测雷达的渐弱回声发著可怖的声响。然后我乾脆顺著它投射的轨道去追,不过一切都太晚了。”
“还有其他的家伙去追吗?”
“没有。它是离开黄道面,而且永远会朝这个方向飘下去。但这还不是令我最厌烦的,因那只不过是个内壳罢了。不过我实在很不想告诉你,我到底在加速时浪费了多少吨的推进料而徒劳地返回太空站。你或许该听听卡奴特是怎样刮了我一顿。”
卡奴特是史文森的哥哥跟夥伴。
“气疯了?”理奥兹说道。
“气疯了?他恨不得要杀了我!你知道我们已经出航五个月却卡在这里。”
“我知道。”
“那你们的情形如何,玛利欧?”
理奥兹啐了一声。“也就是这么多了。近两周来收了两个舱壳,不过我每追一个都要费六个小时的工夫。”
“弄到大的吗?”
“少开玩笑了。降落弗伯斯后我才能去秤看看多重。这是我所经历最糟的一趟。”
“你这趟还要待多久?”
“对我而言,我们明天就可以结束了。我们也不过出来两个月,但我却受够了隆。”
由于电磁延迟对话停顿了一会儿。
史文森说:“他怎么了?我是指,隆他这个人。”
理奥兹向身后看了一眼,他可以听到从厨房传来小小的影像杂音。“我就是拿他没办法。他从这次航行一开始就问了一个星期的话:『理奥兹,你为什么要当拾荒者?』我盯了他一眼说:『为了讨生活。你在想什么?』我的意思是,这算哪门子愚蠢问题呀?为什么有人是拾荒者?
“不过,他对我说:『不是这样子的,玛利欧。』你听他告诉我:『你之所以是拾荒者是因为这是火星人方式的一部分。』”
史文森说:“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理奥兹耸耸肩。“我没想去问他。现在他正坐在那儿,听著从地球来的超微波传送。他在听一个叫希尔德的爬地虫的演讲。”
“希尔德?一个爬地虫的政治人物,一个议员还是什么的,是吗?”
“没错,至少我以为是这样。隆一直都在做这方面的事情。他带了大约十五磅的书上来,都是有关地球的。你知道的,几乎是极限的载重了。”
“呃,他还是你的夥伴。说到夥伴,我想我该回去工作了。如果我再弄丢了一个目标,这里就会发生一起谋杀案了。”
说著他就结束通话,而理奥兹身子往后一靠。他看著脉波扫描器上的平坦绿线,然后再试了一下多频扫描器。太空还是十分清净。
他感觉好一点了。如果你身边的拾荒者一个接著一个收进了舱壳;如果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将名字焊在舱壳上,那么你就只有诅咒的分了。接著呢,他要设法压抑厌恶跟隆继续工作。
跟隆组合是件错误的事情,和新手在一起总是错误的。他们认为他们要的是对话,特别是隆,有著自己对火星的一套理论,而且认为火星是人类进步之伟大的新角色。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人类的进步:火星方式;创造性的新生代。但理奥兹不要谈论这些,他要的是一个“目标”,一个可以属于他自己的舱壳。
不过实际上他也别无选择。隆是火星矿业上优秀与知名的高薪矿业工程师。他是桑柯夫主委的朋友,并且也出过一两次拾荒的任务。在他还没有尝试前,你无法断然拒绝一个人,既使看来是多么地滑稽。为什么这样一个有舒适工作与高所得的矿业工程师,会想要在太空游荡呢?
理奥兹从未过问隆这个问题。拾荒夥伴被迫太亲近,反而引不起任何的好奇感,或说是出于安全感。但是隆却谈得太多,所以他也等于回答过这个问题。
“我必需要到这里来,玛利欧。”他谈到。“火星的未来不在于矿产,是在太空。”
理奥兹曾想过有没有可能只有自己一人出勤。每个人都说不可能。即使排除一个人必需要睡眠或是做些私人杂务的情况外,众所皆知,就算是短时间内,在太空中单独一人将造成情绪上无法忍受的沮丧。
而伴随一位夥伴使得六个月的旅程可能成行。一批固定的船员当然更好,但没有拾荒者能在一趟任务里付得起这种费用,推进料是最主要的开销!
就算两个人都觉得太空不好玩。通常你要在每趟旅程换个夥伴,然后你可以找跟某人搭档得久一点。看看礼查和卡奴特的例子,因为是兄弟,所以在每五到六次旅行就会搭配在一起。每次当他们又成为搭档,经一周后就是火气上升,互相敌对了。
好啦,现在太空清净了。如果理奥兹回厨房跟隆拌个嘴,他会觉得好过些。他也可以就此显示他是个太空老手,能够随时处理太空的突来状况。
他站起来,走了三步,到了连接这两个房间的短窄的走廊上。
理奥兹再度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隆还是专注在那斑驳的萤幕上。
理奥兹很不高兴的说:“我刚把恒温器调高了。如果我们两人共用就不算太浪费了。”
隆点了点头。“如果你喜欢的话。”
理奥兹有点迟疑地向前进了一步。太空很清净,所以管它的雷达跟扫频器的绿线。他说道,“那个爬地虫都在说些什么?”
“大部分是有关太空旅行的历史。虽然是老生常谈了,但他表达得不错。他用了彩色动画、照片、老纪录片跟其他一堆辅助的设备。”
当隆在解释时,萤幕上的那个蓄胡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太空船的侧面图。红点标著彩图上太空船的各个部分,希尔德的声音再度出现。他介绍著太空船的贮藏室、质子微反应堆、类神经机械电路……
接著希尔德重现于萤幕前。“但这只是太空船的舱头而已。是什么推动了它?什么力量让它脱离地球?”
每个人都知道答案,不过希尔德的演讲有著一股魅力,使得太空船的推进似乎成了不为人知秘密一般。即使理奥兹也感到某些悬疑,虽然他生活中的大半都花在太空旅行上。
希尔德继续说道:“科学家用几个不同的名词,有人称它为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定律,有人称之为牛顿第三定律,还有人称之为角动量守恒。但实际上不需要管这些名词,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常识。当我们游泳时,我们将水往后拨就能前进。当我们走路时,脚向地面推就能前进。当我们驾著旋转飞机,我们将空气往后推也就可以向前飞行。
“除非有东西向后推,就无法向前移动。这就是一则古老的规律:『你不能无中生有。』
“现在想像飞离地球的上万顿的太空船。要能升起,就要有东西向下移动。因为太空船非常重,就要有相当大量的物质向下移动。事实上,没有太空船能有如此巨大的空间来容纳这些物质。我们需要有种特别的设计来推动它。”
希尔德再次消失而太空船的图片又出现。太空船渐渐缩小而有个截状锥体从后浮现。图片上打出了几个淡褐色的字:被抛出的物质。
“但是现在,”希尔德道,“太空船的总重是有增无减。你就必需要有更愈来愈大的推力了。”
太空船缩得更小,而另一个大的船壳出现,而后又是一个更大的船壳加入了画面。船身平移,舱头在萤幕上形成了一个闪亮的红点。
理奥兹说:“白痴,在教幼稚园呀。”
“至少对他的听众来讲不是这样子,玛利欧,”隆回答。“地球不是火星。在地球还有十亿以上的人没有真正见过太空船;也不知道太空船的基本知识。”
希尔德又说:“当这个最大的船壳的物质用完后,这船壳就会分离,然后抛离船身。”
画面上最大的船壳松开,然后游出萤幕范围。
“接著第二个船壳也是这样,”希尔德道,“然后,如果是长途旅行,最后一个也发射出去了。”
太空船只剩下一个红点,消失在太空中,而三个船壳飘浮移动著。
希尔德说:“这些舱壳代表著十万吨的钨、锰、铝和钢。他们从此就永远自地球消失了。而拾荒者环绕著火星,在航道上等待著,等著把这些抛出的舱壳网著然后作上标记,带回火星去。而百分之一的利益也没给地球。他们这是野蛮的行为,捕来的舱壳就属于发现的那艘船所有。
理奥兹说道,“我们是冒著生命的危险去探索。如果我们不去捡拾它,那也没人会去这么做。地球又有什么损失可言?”
“你要知道,”隆说道,“他不过是在说从地球上流出的,却给了火星、金星和月球罢了。这也算是一种损失吧。”
“他们也有得到报偿。我们的铁矿产量是年年增加的。”
“但大部分还是用在火星上。如果你相信他显示的,地球已经投资了二千亿元在火星开发上,却只有五十亿元的铁矿获利。而对月球投资五千亿元,回收了不过二百五十亿元价值的锰、钛、跟各类的轻金属。对金星则是花了五十亿元却毫无所获。这就是地球上纳税者真正关心的——税金外流,毫无收入。”
当他说著说著,萤幕出现了火星航道上拾荒者的图片;乘著狰狞太空船的短小精悍家伙,套著翻转的空壳,把它给拉进来,然后在上面标上“火星财产”的字样,丢到弗伯斯上去秤重。
又是希尔德的声音:“他们告诉我们说最后会将这些花费都回报给我们。最后!我们不知道何时那天才会来临。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一万年后?“最后”是吧,让我们假定真有这么一天会还给我们那些金属。有这么一天他们能自己种出自己的食物,使用他们自己的能源,而且能独立生存下去。
“不过有一项是他们永远还不了的,即使上亿年后。那就是水!
“火星只有一点点的水,因为它太小了。水星没有水,因为它太热了。月球也没有,因为它又小又热。所以地球不仅要供应太空人的饮用和清洁用水,他们的工厂,以及他们所宣称正在设立的水耕植物厂——另外还有百万吨抛弃掉的水。
“太空船用的是什么推进力?他们向前加速时所丢掉的是什么物质?曾经是用爆发时所产生的气体,但那实在过于昂贵。后来质子微反应堆发明了——一种便宜的能量源,可以在高压时将任何液体加热成气态。什么是最便宜且最丰富的液体?当然了,就是水。
“每当一艘太空船要离开地球时要携带一百万吨的水——注意,不是磅,是吨。就只是为了在太空中加速或是减速。
“我们的祖先们疯狂、任意地燃烧地球上的石油。他们不顾一切地破坏了煤层。我们就此而轻蔑且责备他们,但至少有一项是好的——他们认为需求持续增加,替代品将会被发现。然而他们是正确的。我们现在有浮游生物农场跟质子微反应堆。
“但是却没有任何东西能取代水。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而当以后我们的子孙见到我们在地球上所自己造成的沙漠,他们会怎么想?当乾旱发生且一直扩展……”
隆向前关掉影像机。他说:“真令我觉得奇怪。这个过虑的混帐白痴——到底怎么了?”
理奥兹很不愉快地站起来。“我该去看著雷达了。”
“去它的雷达。”隆也站起随著理奥兹走狭窄的走廊,然后站在驾驶舱内。“假如希尔德真的要解决,假如他有勇气去面对真正的问题——哇!”
他也看到了。雷达显示是a级,哔哔声响发得就像是猎犬正在追逐它的机械野兔。
理奥兹一直喋喋不休念著:“太空明明就很清净,我说过的,很乾净。看在火星的面子上,泰德,不要杵在那里。看看你有没有办法用可视范围将它标定。”
由近廿年的拾荒者经验,理奥兹很熟练的动作著。他们有两分钟的距离。然而,想起史文森刚刚的体验,他量了一下倾斜角度以及径向速度。
他向隆吼著:“径度1。76。你绝不能搞丢,老兄。”
隆屏住呼吸调整游标。“离太阳只有半个径度,它只有新月光照的状态。”
他尽可能地增加放大倍率,看著它从一个小光点,逐渐显现出它自己的形状。
“我现在就要开始了,”理奥兹道。“我们不能再拖时间。”
“我抓到了。我抓到了。”虽然放大倍率还没能显现出它的完整形状,但隆已经可以看出那个闪灭的光点,随它的自旋而照过舱壳的各个截面。
“继续。”
从喷射口射出的物质,经远处的阳光一照,使得在太空船行经过的轨迹上留下了闪亮雾状的颗粒。靠著数次的修正,太空船朝向与舱壳正交的方向前进。
“目标就像彗星一样向远日点行进!”理奥兹吼道。“那该死的爬地飞行员故意的。我发誓会去找他们……”
他一边咒骂一边粗暴地踩著踏板,使得椅子座垫一直往后移动,挤得隆快无法抓著护栏。
“当心点。”他拜托理奥兹。
但理奥兹还是只专心在雷达上。“如果你抓不住的话,老兄,回火星去吧!”喷射物持续地抛向船后发光。
通讯无线电突然响起。隆设法挤身向前去调整好频道。而萤幕上出现的是盯著他们的史文森。
史文森叫道:“你们这群该死的家伙要到哪里?你们再十分钟后就会进入我的区域了。”
理奥兹说:“我正在追一个舱壳。”
“在我的管区?”
“那是从我这里抓到的,反正以你现在的位置也追不到。关掉通讯,泰德。”
太空船隆隆地疾驶过太空,然而这隆隆巨响只有在船舱内才听得到。理奥兹关掉引擎使得隆的身子向前倾倒。突如其来的宁静,却让耳鸣的声音大过方才的噪音。
理奥兹道:“好了,让我看一下影像。”
他们同时瞧著。船壳是个完整的截圆锥形,缓缓地旋转飘过众星之间。
“真的是a级舱壳,太好了。”理奥兹很满意。他想,一个巨型舱壳,这会让其他人脸色发黑。”
隆说:“扫描器又测到了另一物体。我想应该是史文森来找我们了。”
理奥兹看都不看。“他们抓不到我们的。”
舱壳愈来愈大了,布满了整个萤幕。
理奥兹握著射网操纵杆,作了些小角度微调,设定了张网配置。他用力一拉,快速地放开。
有那么一会儿,没什么事发生。然后在萤幕上,出现了射出了蛇行般的金属绳缆。绳缆接触到目标,不过并没有像蜘蛛网般攫著。千吨的舱壳仍是照它的旋转动量移动。绳缆所作的只是用强大磁场将它给减速。
一条又一条绳缆射出,理奥兹似乎忘了能源的浪费问题。
“我一定要抓到!看在火星的面子上,我一定要抓到!”
用了五六条绳缆,他总算停止了。舱壳的转动能量转换成热量,从他们船内的侦测表可以测到愈来愈强的热辐射。
隆说:“你要我出去将它铬上我们的记号吗?”
“帮我整装。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你可以不去,因为这是在我轮值时的责任。”
“我并不介意。”
隆爬进了他的太空衣,走出舱门口。这的确是在这场游戏中最新奇有趣的事了,他算算这是第五次穿著太空装到太空中来了。
他沿著最近的一条绳缆,一手接著一手攀爬过去,透过他的手套感到网缆随著他的行进而振动。
他将他们的编号烧在舱壳的光滑金属面上。在太空中,钢铁表面一点都不会被氧化变质。它只是被熔掉与蒸发,被能量束给烧成灰色的颗粒表面。
隆游回太空船。
一当进入船内,头盔马上凝结出白色厚厚的雾。他脱下了头盔。
他首先听到的是史文森的从通讯无线电,传来的狂怒声音:“…直接向委员会告发。他妈的,你不遵守规矩!”
理奥兹向后一躺,一点也不恼的模样。“听好,它首先在我的区域出现,我是第一个发现的,然后才追著它到你的区域来了。你也没办法在你的区域内抓到。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回来了,隆?”
他关掉了通讯。
通讯信号仍在作响,使得他有点光火,不过还是不理它。
“他要去向委员会报告?”隆问道。
“别理他。他不过是出于无聊罢了,而且也不会真的有这个意思。至于你觉得我们的那只猎物如何呀?”
“非常好。”
“非常好?简直棒极了!等一下,我要做个回转。”
侧面的喷射器喷了一些气体,然后太空船身就绕著舱壳慢慢的旋转。舱壳被他们拖著行驶。再过三十分钟,他们就可以结束了。隆查了埃弗梅理斯表,标出了戴摩斯卫星的位置。
经过精密计算,金属绳缆释放了它的磁场,然后将舱壳朝切线轨道抛出。过个一两天,舱壳就会到火星卫星上的舱壳储存场去处理。
理奥兹看著它渐飘渐远,他感觉好极了。转向隆说:“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一天。”
“那么关于希尔德的演讲呢?”隆问。
“谁?什么事?噢,那个呀。听著,如果我没事就去烦恼那些该死的爬地虫怎么说,我都不用睡觉了。忘了吧。”
“我不认为我们可以忘掉这回事。”
“你这神经病。不要烦我好吗?去好好睡一觉吧。”
泰德·隆心情轻松地望著宽广的主要大道。虽然火星主任委员宣布拾荒行动暂缓,所有太空船被迫返港已有两个月了,但是那些回忆仍然使隆感到非常愉快。而作出暂缓决定的部分原因应该是地球对水源输出配给的问题上,不过隆的脸上并未显出不满之意。
大道的天光板,用著亮蓝色的涂料,或许是在给人一种以前地球天空的印象吧,泰德并不十分确定。从窗口透出来的光,照耀著四周的墙壁。
在嘈杂的交通与来来往往的行人脚步声后,他可以听到穿凿火星地壳新坑道的间歇炸裂声。他的一生中都伴随这种炸裂声响。在出生的时候,他现在所走的马路还是个大岩块。城市从以前就一直成长,而且将持续发展下去——如果地球愿意支持的话。
他在一个街角转弯,到了一条比较小且昏暗的街上,每家店面购物窗里一排排的灯光,彷佛在指示著往公寓的路。购物的人以及车辆,都让路给在慢跑的人,以及那些逃避母亲晚餐召唤的小孩子。
后来想到,隆差点忘了社交礼仪,于是回头走向街角的水源供应店。
他递出了水壶说,“装满。”
肥胖的店主旋开了壶口,眯眼望了壶口。他摇晃了一下,“剩下不多罗。”堆著笑容说道。
“嗯。”隆同意地应著。
店主握著壶颈,小心地将注水管口对准后把水注入,水标振荡上升。最后他旋紧壶盖还给他。
隆付款取回水壶,满意地感到其重量,挂回他的腰上。通常去拜访别人家庭时都要将水壶给装满。虽然现在的年轻小夥子不尽然理会这套,但这例外还是不多见的。
他走进了第廿七街,爬了一小段阶梯,正准备按下电铃时却停住了。
房里面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其中一个是有点尖锐的女人声音:“对你跟你的那群拾荒者同伴们当然是无所谓,不是吗?我还真该谢谢你一年之中有两个月待在家里。噢,其实应该只陪我一两天就足够了,然后再去做你的拾荒工作。”
“我现在会待在家里较久一些了,”另一是男人的声音。“而这是工作啊。看在火星的份上,放过我吧,朵拉。他们就快到了。”
隆决定在外面再等会儿。让他们有个将话题带到缓和点的机会。
“我管他们要不要来?”朵拉反驳。“就让他们听到又怎样?我还要让火星主委将这暂缓令永远的执行下去。你听到没有?”
“那么我们将如何过活?”男人提高了音量。“你告诉我呀。”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你可以在火星上找份合适的,受人尊敬的工作,就像其他的人一样。我是这栋公寓中唯一的一个拾荒者寡妇。我就是一个寡妇。我还比真正的寡妇更糟,因为我如果真的是寡妇,我至少还可以去嫁给别人。你说话呀?”
“我没什么好说了。”
“哦,我知道你心里想说什么。现在你听好,狄克.史文森——”
“我只能说,”史文森大吼,“为什么拾荒者通常都不结婚了。”
“你早就不该了。我已经受不了每个邻居都同情我、对我装著副笑脸、然后问我说你何时会回来。这里其他人是矿业工程师、管理人员、以及隧道工人。至少隧道工人的妻子还有像样的家庭生活,她们的小孩也不会像是在浪人似的环境中长大。彼得也会有个父亲……”
似乎另一个房间传来个细微的童声。“妈,什么是浪人?”
朵拉提高著嗓门,“彼得!你专心去做你的作业。”
史文森轻声道,“在小孩面前我们这样子争吵不太好,将来他心中对我会留下一些不好的影响。”
“好好待在家里然后教他功课,才是好的影响。”
彼得的声音又响起。“妈,我长大后也要当一个太空拾荒者。”
接著是一阵慌张的脚步声。“妈!妈!放开我的耳朵!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急促的呼吸后是一片沉静。
隆抓著这个机会。他用力的按下电铃。
史文森打开了门,双手理了理头发。“嗨,泰德,”语气和缓地向他招呼。然后大叫,“朵拉,泰德来了。玛利欧呢,泰德?”
隆回答,“他一会儿就来了。”
朵拉是个娇小、黝黑、高鼻的妇人,褐色头发从她的额头垂下。她正匆匆地从隔壁房里走出来。
“嗨,泰德。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谢谢你。我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一点也不,我们几年前就完事了。来杯咖啡吗?”
“最好不过了。”泰德解开他的水壶递给他们。
“噢,你太客气了。我们有足够的水。”
“这事我坚持。”
“好吧,那就——”
她回到了厨房,从阁上的门缝边,隆瞥见了他们的盘子放在"洁碗机″里。号称是“超省水的自动洗碗机,在一瞬间就能吸收油渍跟污垢。一盎司的水最多可清洗八平方尺的碗盘面积,让你的碗盘洁白乾净,而且不浪费任何一滴水……”
洁碗机回转的嗡嗡声,将隆的心带入了那段演讲的回忆里。他说道,“彼得还好吧?”
“很好,很好。那个孩子现在升上四年级了。你知道我并不常能见到他。老兄,我上次回来时他对我说……”
这些对谈保持了一会儿,而且郁闷的父母一提起小孩子的事情,心情就随之开朗起来了。
门铃信号一响,玛利欧进来了,不过却是皱眉含怒的脸孔。
史文森很快地走向他。“听好,不要再谈论捉补舱壳的事了。朵拉还记得上次你跑到我的管区弄到一个a级舱壳的事,而且她对此还耿耿于怀。”
“谁要跟你谈那件事?”理奥兹脱下毛皮夹克,将它丢到椅背上然后坐下。
朵拉推门走出来,看到新来的客人,堆出一脸微笑,“嗨,玛利欧,你也要来杯咖啡吗?”
“好啊。”他说道,并自动地摸摸他的水壶。
“用我带来的水吧,朵拉,”隆说著,“算他欠我的。”
“好吧。”理奥兹回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隆问道。
理奥兹沈重地说道,“说吧,说你告诉我的那一套。一年前当希尔德的演讲时,你告诉我的。说吧。”
隆耸耸肩。
理奥兹说道,“他们设定了配额。十五分钟前他们做的决定。”
“呃?”
“一趟行程分配五万吨的水。”
“什么?”史文森大吼,“你根本无法用五万吨离开火星!”
“这就是结论。简直是故意找碴,以后没有拾荒工作了。”
朵拉端著咖啡走出来,然后将杯子摆好在每人面前。
“刚刚说什么没有拾荒工作?”她用力地坐下而史文森则无力地看著。
“这是说,”隆说道,“他们限制我们在五万吨的推进料用水,也就是意谓著我们不可能再出航了。”
“噢,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朵拉轻啜了一口咖啡且快乐的笑著。“如果你们需要我的意见呢,我觉得这是件好事。现在正是各位拾荒者能在火星上找份安定的工作。我说真的,以后总算不用再往太空中到处跑了……”
“拜托,朵拉。”史文森说著。
理奥兹不耐地嗤鼻一声。
朵拉提了提眉毛,“我只不过是表示我的意见。”
隆说道,“请直说无妨。但是我想说一些话,五万吨只不过是末节。我们知道地球——或者保守说是希尔德一党——以水资源运动来获得政治利益,所以我们处于很糟的状况。我们要不就用什么方法,要不就大家一起结束了,是吗?”
“是呀。”史文森回答。
“但问题是如何去做,是吗?”
“如果只是去取水的话,”理奥兹突然插入说,“你们知道只有一种方法了。如果爬地虫不给我们水的话,那我们就自己拿。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和祖父没种离开他们的行星,水就属于他们的。水是属于各处的人们的,水也是我们的。我们有权利取用。”
“那你怎么去取水呢?”隆问道。
“简单!地球上有一大片海洋的水。他们不可能每平方哩设个警哨。只要我们想要,我们可以在黑暗半球降落,装满我们的水舱,然后扬长而去。他们如何阻止我们?”
“有六七种方法,玛利欧。你在太空中如何去标定十万哩远的舱壳呢?只不过在太空中一个薄薄的金属壳?怎么办到的?用雷达。你以为地球上没有雷达吗?你以为当地球注意到我们想要盗水时,他们不会设立雷达网来侦测降落的太空船吗?”
朵拉轻蔑地打断谈话,“我告诉你,理奥兹。我的丈夫不会为了维持拾荒而跟你去盗水的。”
“不只是拾荒,”理奥兹说,“下次他们要限制其他东西了。我们现在就要阻止他们。”
“不过我们也不需要他们的水,”朵拉说道,“我们这里不是月球或金星。我们从极地冰帽获得我们所需要的用水。这栋公寓每间都有水龙头,而且这一区的公寓也都有。”
隆说道,“家庭用水只是其中最小的一部分。矿场需要用水,而且我们的水耕食物水槽该怎么办?”
“没错,”史文森附和“水耕食物水槽怎么办,朵拉?那要用大量的水,而现在正是我们准备要自己耕种新鲜食物,而不是再靠地球运来那讨厌的浓缩食品了。”
“你听听他说什么。”朵拉语中带刺。“你知道什么叫新鲜食物?你又没吃过。”
“我比你想像的吃得更多。你还记得我上次带给你的胡萝卜吗?”
“噢,那是多么的可口罗?如果你问我,我宁可选择原质肉类,而且比较营养。那也只不过是现在流行新鲜蔬果,因为他们对水耕食物提高税率。而且,那些玩意最后还是会消失的。”
隆说道,“我不这么认为。至少,不是因它自身的缘故。希尔德可能会是下届的环舆总裁,而事情会变得更糟。如果他们也缩减了食物的运送,那么……”
“那么,”理奥兹大声说道,“我们要怎么办?我还是认为去抢吧!自己去抢水过来就是了!”
“我还是跟你说不能这样做,玛利欧。你看不出来你的建议也是地球的方式,地球人的方式?你还是要维持火星连往地球的脐带。你不能看出火星的方式吗?”
“不能,我没办法。你告诉我吧。”
“我会的,如果你愿意听的话。当我们谈到太阳系时,想到的是什么?水星、金星、地球、月球、火星、弗伯斯以及戴摩斯。就是这些——七个星体而已。但这还不代表著太阳系的百分之一。我们火星正在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边缘。在这之外,更远离太阳的地方,还有无法想像的丰富水源。”
其他人都盯著他。
史文森很不确定地说,“你是指木星和土星上的冰层吗?”
“并不需特别指明,但你必需承认,那里的确有水。一千哩厚的水是很大的水量。”
“但是那都被一层氨…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给履盖住了,不是吗?”史文森问道,“而且,我们无法在主行星上登陆。”
“我知道,”隆回答,“但我还没说这就是答案。外面不只是有主行星而已。小行星和卫星如何?维丝塔是个外径二百哩的小行星,而且有大块的冰块。土星的一个月亮几乎都是冰,那又如何呢?”
理奥兹说道,“你有没有在太空待过,泰德?”
“你知道我有。为什么这样问?”
“当然,我知道,但是你讲话还是跟爬地虫一样。你有没有考虑过距离的问题?火星到最近的小行星带平均相距一亿二千万哩。那是金星-火星跳跃距离的两倍,你也知道没有金-火航道是作一次跳跃飞行的。大家通常是在地球或月球暂停一下。另外,老兄,你以为人能在太空中待多久?”
“我不知道。你的极限是多久?”
“你知道极限的。你不需要问我,是六个月。这是手册上的资料。六个月后,如果你还待在太空中,你将成为精神病患者。对吧,狄克?”
史文森点点头。
“而且这还只是到小行星带,”理奥兹继续道,“从火星到木星要三亿三千万哩,到土星是七亿哩。怎么有人能航行到这种距离?假设你能用标准速度,甚至,你能以每小时二百公里的速度,那么你要花——让我们算算看,加上加速与减速所耗的时间——大概到木星要六到七个月,而土星要将近一年。当然啦,理论上你可以将速度拉到每小时一百万哩,但是你从哪里弄到这么多水来推进?”
“哇噢,”一个小小的声音从张有黑黑鼻子与圆圆眼睛的脸里发出,“土星呀!”
朵拉回转她的椅子,“彼得,立刻回你的房去!”
“噢,妈!”
“别跟我撒娇。”她站了起来,然后彼得就溜回去了。
史文森说道,“嗯,朵拉,你为什么不去陪他一会儿呢?如果有人在这边讲话,他就很不容易专心作功课的。”
朵拉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就是要待在这里直到了解泰德·隆在想些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喜欢你所说的。”
史文森紧张地说,“呃,别管木星或土星了。我知道泰德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关于维丝塔的主意还不错。我们可以在十到十二个星期内到那达。外径两百哩,那有四百万立方哩的冰块哩!”
“那又怎样?”理奥兹说,“我们如何处理维丝塔?开采冰块?架设采矿机械?嘿,你知道这要花多久的时间。”
“我讲的是土星,不是维丝塔。”隆说道。
理奥兹转头向无人的地方抱怨,“我告诉他有七亿哩,他竟然还是一直讲个不停。”
“好吧,”隆说道,“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们只能在太空中待六个月,理奥兹?”
“这是常识,白痴!”
“因为这是在"太空航行手册″中所写的。而那是从地球上的飞行员跟太空人的实验中,由地球上的科学家所编辑出来的资料。你还是用地球的方式思考,你能不能用火星方式来想想看。”
“火星方式可以说是火星人的,但他终究还是人类。”
“你怎么如此的盲目?你曾有多少次跟你的夥伴在太空中连续待得超过六个月?”
理奥兹回答,“那是不一样的。”
“因为你是个火星人?因为你是个专业的拾荒者?”
“不,因为我们不是作长途旅行。只要我们想要,可以马上回到火星。”
“但是你并不想要,这就是我的重点。他们地球人的大型太空船里有许多胶卷书藉,十五个船员加上旅客。然而,他们也最多也只能待上六个月。火星拾荒者们只有一艘两个房间的太空船,再加上一名夥伴,但是我们却可以留在太空中停留六个月以上。”
朵拉说道,“我认为你是想在太空船中待个一年到土星去。”
“为什么不行,朵拉?”隆说道,“我们作得到。你不认为如此吗?地球人没办法。他们有个真实的世界,他们有开放的天空和新鲜的食物,可以获得他们所需的空气跟水。搭乘太空船对他们来讲是件可怕的改变。就是因此使他们无法待上六个月。而火星人一直都是生活在太空船上。
“火星就是——一艘太空船。这是一艘有著五万人生活在四千五百哩宽房间的巨型太空船。我们的世界封闭如太空船一般。我们呼吸著包装过的空气,喝著包装过的水,并且这些都再纯化后循环使用。在船上我们也同样吃著配给的食物。所以当我们登上太空船时,我们仍旧进入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若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待在船里超过一年。”
朵拉说道,“狄克,你也是吗?”
“我们都可以。”
“狄克不可以。我想你们都可以,泰德·隆,还有这位舱壳小偷-玛利欧,在讨论著一年期的旅游活动。你们都还没结婚,但狄克不是。他有老婆跟小孩,这对他已经够了。他可以在火星上找个固定的工作。老天呀,如果你们到了土星却没有找到水的话,你们怎么回来?就算有,你们也没有食物了。这是我听过最荒唐的事情了。”
“不,听好,”隆很慎重地说,“我已经想过了。我跟桑柯夫主委谈过了,他会帮助我们。但是我们必需要有船和人,我没办法弄到这些。那些人根本不会听我的,因为我是菜鸟。你们两个人是颇有名气的老手。如果你们能帮我的话,就算你们自己不去,只要你们能告诉大家这种想法,募集到自愿者……”
“首先,”理奥兹没好气地说,“你还要跟我们讲清楚许多地方。一当我们到达土星,水在哪里?”
“这就是美妙之处,”隆说道,“这就是为什么要到土星去的原因。水就在那儿到处飘浮让我们去拿。”
当汉米许.桑柯夫刚来到火星时,没有所谓的火星人。然而现在有大约两百多名婴儿——第三代的火星人,其祖父辈们已在火星上出生。
当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火星上不过是一些密封隧道所连接的地面太空舱而已。经过这些年来,他目睹了建筑物的立起与成长过程,向上延展入那薄薄的大气层中。他看到了大型物资储仓,成长至其吞吐量可以提供太空船的补给。他看到了矿坑从一无所有,成长为穿入火星地层的大矿坑。而火星的人口从一开始的五十人,成长至今日的五万人。
这些悠长的回忆——火星,以及那些早年他在地球上日子的模糊印象,让他不由得自觉自己已经老了。他的访客帮他带来地球的一些图片,让他回忆起几乎已淡忘的,那个温和、犹如母亲怀抱的世界。
那位来访的地球人好像才刚自母亲怀里走出来一般。不高、不瘦,实际上根本就是肥胖。黑色的卷发,蓄著小胡子,以及粗糙的皮肤。他身著尽可能的合适与新颖的服饰。
桑柯夫穿的衣服是火星制造的,耐用与洁净,但却不合时尚。他有著强烈的外型轮廓,苍白的头发,当他谈话时明显的喉结上下起伏。
那位地球人叫米隆.狄格比,地球最高评议会中的议员。而桑柯夫则是火星主任委员。
桑柯夫说道,“这实在让我们很麻烦,议员先生。”
“我们大部分人也是一样,主委。”
“嗯,是吗。说实话,我真的无法理解。当然罗,你知道虽然我在那儿出生,但是我就是不清楚地球的方式。火星上的生活十分艰苦,议员先生,请你必需要了解这点。商船要帮我们运来食物、原料,我们才能过活。所以船内没多少空间带来书藉与新闻片。甚至影像资讯也无法传到,除了那些一个月前从地球上发来的旧闻,而且大家也没空去听。
“我的办公室里有行星通讯周刊胶卷。通常我也没时间去注意它。或许你可以称我们都是乡野鄙夫,倒也没错。每当这类事情发生,我们只能无助的彼此相望罢了。”
狄格比说道,“你不会是指你们火星上的人都没听过希尔德的反火星活动吧。”
“不,当然不能这样说。有个年轻的拾荒者,是我一位死于太空的朋友之子。”桑柯夫困惑地搔著他的脖子,“他有阅读地球历史与研究的兴趣。他在太空中收到了希尔德的影像广播。让我困扰的就是希尔德所讲的浪费者理论。
“那个年轻人就是为此来找我。自然地,我并不是非常认真的看待这回事。后来我拿通讯周刊看了一会儿,但是却没有讨论到多少关于希尔德的主张,好样分析这些理论看来是十分可笑的。”
“是的,主委,”狄格比说道,“从一开始整件事就像是在开玩笑。”
桑柯夫将他的腿伸向一边而后交腿。“就我而言现在仍像是在开玩笑。他的论点是什么?我们会将水给用完。他有尝试去看其他的解释吗?我这里全部都有,是委员会上次带来给我的。
“现在在地球上约有四亿立方哩的海水,而每立方哩的水重四十五亿吨。这是个很大的数量。现在我们使用这其中的一些来作太空飞行。大部分我们抛掉的部分是在地球的重力场中,而这意谓著抛掉的水会自己寻它的途径回到海洋中。希尔德根本没弄清楚。当他指称一趟飞行要耗费一百万吨的水,他根本在胡扯。其实才不到一万吨。
“假设,现在我们一年有五万次的飞行。当然,这个数字是夸大了。但就让我们作这样的假设,我想将来的次数应该会成长。在这种状况下,一年要花掉一立方哩的水。这是说,在一百万年内,地球只会损失"千分之廿五″的总水量!”
狄格比摊开双手,然后无力地放下。“主委先生,星际联盟已曾用过你刚提出的数据来驳斥希尔德的活动,但是你却无法用冷冰冰的数字去对抗巨大的热烈情绪。希尔德这家伙发明了『浪费鬼』的新名词。而且渐渐地让人产生了不言可谕的印象:一群残忍的集团,虎视耽耽地觊觎地球资源的坏蛋。
“政府被他指控跟地球外组织挂钩,指控国会议员被他们赞助,指控媒体被他们拥有。但很不幸的,一般人民却都相信有这回事。他太了解了人们对地球资源保护的自私心态。他太清楚在『危机时代』发生了什么事,像是地球石油跟土壤荒芜的情形。
“当一个农夫遇到乾旱,他跟本不管你们飞行一次所耗费的水量,对地球来讲不到大雾里的一颗小水滴。希尔德给了他一个可以咒骂的对象,聊以获得在旱灾中的心里慰藉。他不会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意识形态买点的。”
桑柯夫说道,“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可能是我不了解地球人的运作方式,不过我认为地球那边不会都只是遭遇旱灾的农夫吧。就我从可以得的新闻集绵中所知,希尔德一党毕竟还是少数。地球为何会被煽动的少数农人跟妄想者给牵著鼻子走?”
“这是因为哪,主委先生,地球上有太多忧虑的人类呀。钢铁工业可见到太空飞行时代将逐渐压迫轻工业与非铁合金工业。许多的矿业组织担心地球外的竞争者。任何人找不到模型屋的铝合金时,都确定铝材都运到火星去了。我认识一位加入反浪费运动的考古学教授,因为他的挖崛计划得不到政府资助。别人告诉他政府的钱都拿去作火箭研究跟太空医学,而他也宁愿这么认为。”
桑柯夫说道,“看来地球人似乎跟我们这边的火星人没什么不同。不过最高评议会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他们也附和希尔德?”
狄格比苦笑。“政治说起来非常令人不高兴。希尔德提出一个议案,要成立委员会调查太空飞行的耗费问题。或许四分之三以上的议员,都反对成立这个没有意义的部门——真的很无聊。问题是哪个立法员敢反对浪费调查?否则好像他有什么利益的挂钩,或是害怕他本身就是制造浪费的样子。希尔德可是一点都不怕去戴别人帽子的家伙,且不管是真是假,都会成为他下次参选的有力因素。因此议案就通过了。
“然后问题就是指派调查委员。那些反对希尔德的议员都不愿成为调查委员,以免所作结论对他们的政治生涯造成伤害,对此保持沈默才不致变成希尔德的靶子。结果是,只有我是唯一一个公开反对希尔德的调查委员,而代价将会在下次选举付出。”
“我很遗憾听到这回事,议员先生。看来火星并没有比我们想像中还要多的朋友。但我们也不愿失去任一位。不过,要是希尔德真的赢了,他的下一步是什么?”
“我想,”狄格比道,“那是很明显的。他希望成为下届的环舆总裁。”
“他会成功吗?”
“若没有其他事情阻止,他一定会的。”
“然后呢?他会停止这个反浪费活动吗?”
“我不敢肯定。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在选后持续他的计划。然而,若你要我推测的话,他不会放弃活动来保住他的支持度。那是他捶手可得的。”
桑柯夫攫著他的膝盖。“好吧。若是这样的话,我麻烦你给点建议。我们火星上的人民能怎么做?你-解地球,你知道状况,但我们不是。告诉我们怎么办。”
狄格比站起身来走向窗户。他从高望向下方的圆顶与其他的建筑物;在其间的是荒凉的红色岩地;向上去是紫色的天空和遥远的太阳。
他并不回头的答道,“你认为你真的喜欢火星吗?”
桑柯夫笑著,“我们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其他的世界,议员先生。我想地球可能是有点奇怪的地方,并且会让人不怎么舒服。”
“但火星人不能适应吗?地球不会比这里更严酷。你不认为你的人应享有在开放的天空下自由呼吸的权利吗?你以前在地球待过,你应该还记得。”
“我尝试著回忆。不过要解释有点困难。地球就在那儿,它适合人类,而人类也适应它。人们一开始就将在地球生活得好好的。火星却不同。火星是一个初开的地方,原来并不能住人。人们要想办法才能过活,他们要建造这个世界,而不是从开始就可以在此生活的。虽然刚开始条件很差,但我们建造它,一当我们完成后,我们就拥有我们所要的世界。知道你自己在建造一个世界,感觉相当好。在地球就不能有这样的兴奋感了。”
评议员道,“我想一般的火星人并不会这样地富有哲学意味,为了未来数百代的子孙而愿在这儿辛苦。”
“不,并不是这样。”桑柯夫将右腿放在左膝上,抖动著脚说。“就像我刚刚讲的,火星人跟地球人很像,这是说他们都一样是人类,而人类并不会去在意那些生活上的哲理。同样地,我们需要靠这发展中的世界中生存的东西,不管你注意到没有。
“以前我父亲常寄信到火星来给我。他是一个会计师,而且终其一生都未转业。地球从他出生到去世,都没有改变。他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每天的日子过得都一样,而生活就好像只是在临终前,慢慢耗掉你有的时间而已。
“在火星上,一切都不一样。每天都会有新的变化——都市成长,空气循环系统效率增加,极地冰帽输来的水管多了一条。而现在,我们已开始计画成立一家自已的媒体公司。我们可能会叫它『火星通讯报』。如果你没在这种身边都一直成长的地方待过,你就不会知道这感觉多好。
“不,议员先生,火星虽然条件严苛,而地球就较舒适多了,不过我觉得,如果你将我们的孩子们带到地球去的话,他们绝不会感到快乐的。对其中的大多数而言,或许他们说不出原因,不过都会提不起劲来;怅然若失与无助的感觉。我认为他们可能都无法适应下去。”
狄格比离开窗口,在他那光滑的粉红色脸颊上,眉头深锁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主委先生,我只能对你们说声抱歉。对你们所有人感到抱歉。”
“为什么?”
“因为我想你们所有的人已经无法再做什么来改变。那些在月球和金星的也是一样。现在还不会发生;或许在今后一两年也不会。但是很快地你们都要回到地球去了,除非……”
桑柯夫皱著他的白眉。“怎样?”
“除非你们可以在地球以外找到其他的水源。”
桑柯夫摇著头。“看来不怎么可能办到,是吧?”
“不太可能。”
“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
“一点都没有。”
狄格比说完就离开了,而桑柯夫则望著空中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敲击本地通信器。
过了一会儿,泰德·隆走了进来看著他。
桑柯夫道,“你说对了,孩子。他们真的无能为力,即使是那些跟我们关系良好的也一样束手无策。你是怎么在事前就知道的?”
“主委先生,”泰德说道,“当你研读过了『危机时期』的资料,特别是有关于廿世纪方面后,所有政治上的决定都不会出乎你的意料之外。”
“是吗,或许吧。不管怎样,孩子呀。狄格比议员对我们甚表遗憾,你可以说他是出乎真情,但事实还是如此。他说我们要不就回到地球去——否则就要自已再另觅水源。”
“你知道我们一定找得到的,不是吗?”
“我只知道我们『可能』找到,孩子。这是件很危险的工作。”
“如果我们凑到足够的志愿者参加,那么所有的危险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了。”
“进行得如何?”
“还不坏。有些男孩现在已经支持我了。例如,我已说服玛利欧.理奥兹加入了,你知道他是最好的一个。”
“就是这样——志愿者是我们拥有的最优秀的人员。我实在很不愿意核准这项行动。”
“如果我们回来的话,一定会值得这趟旅程的。”
“如果!不吉利的字眼呀,孩子。”
“而我们要做的是件不平凡的大事。”
“那么,如果地球方面不愿意提供这项行动的帮助的话,我会通知弗伯斯卫星,要他们尽可能地将水坑的水源提供给你们。祝你们幸运。”
在土星五十万哩之上,玛利欧置身在虚空的摇篮里恬然欲睡。穿著他的太空装缓缓地溜出船舱,数著眼前的繁繁星光。
最初,在刚开始的几周飞行,一切都跟拾荒的日子没有两样,只不过想到每航行一分钟,就代表著又离开了人类世界数千哩远。这种感觉倒挺令人厌烦。
为了要通过小行星带,他们设定了对黄道面升高的航程。也因此他们消耗掉不少或许是不必要的的水。虽然在二维投影盘上看到了上千个、密密麻麻犹如虫子的小光点,但那只不过是分布在数千兆立方哩的空间里,绕日公转的一群团块,去防止那几乎不可能发生的碰撞情形。
然而,当通过小行星上方时,他们之中还是有人计算了一下可能碰撞的机会。所得到的数值非常的低,使人突然地想做做“太空飘浮”。
每天的日子悠长,太空中空无一物,因此一次只需要一个人操控就行了。
刚开始大家只敢尝试个十五分钟,后来有人增加到卅分钟。最后,在他们远远驶离小行星带后,几乎随时在每艘船的后面,都用缆绳悬著一个人出来观望。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用他们以前讨拾荒生活时的缆绳,两端都有磁力相连结。先将一端连住自己的太空装,然后爬出船身,把缆绳的另一端紧锁在舱壳上。然后停一会儿,将你的电磁靴贴在金属壳上。
再接著用点力量从表面轻轻跃起,慢慢地,非常缓慢地,你就会被举起来;因为太空船较大质量的关系,它会比你更慢地往下移动。你将会不可思议地、无重地飘起。当太空船离你足够远时,用你的大手套轻轻地抓著连结你的缆绳。太用力的话,你就会飘回太空船,或说是太空船飘向你。抓的力道恰到好处,摩擦力会将你给停住。因为你的速度跟太空船相同,所以看来太空船就像是静止在你的下方,犹如一条不可思议地线圈将你撑住在太空中。
你只能看到太空船的一半。其中一半是由微弱的太阳所照耀,若无太空装的偏极面镜的保护,亮面看来仍是十分地明亮。另一半则是黑暗,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一点也看不到。
沈静的太空将你给包围起来。而你的太空服内保持温暖,呼吸的空气自动更新,并且有特殊的容器装著食品和饮料,使你可以稍微移动头部就能用嘴吸到,而排泄物也能适当地帮你处理。最重要的是,无重力下有著不可言喻的快感。
你从未在人生中体会到这种快乐。日子不再冗长无味,而日子总是不嫌长,且日子永远不够长。
他们在大约三十度角处通过木星的轨道。在那几个月里,木星是天空中最亮的一个天体,除了那太阳的白绿光以外。在最亮的时候,有些拾荒者宣称他们看出木星的整个球型,其另一面完全都在黑暗面的一边。
然后数个月后其光辉渐黯,直到有一光点的亮度逐渐地超过木星。那就是土星,起初只是一个光点,而后变成了椭圆的发光团。
(“为什么是椭圆形?”有人这么问,一会儿就有人回答道,“当然罗,是它的光环的缘故。”)
每个做“太空飘浮”的人都朝著同一个方向,不断地观看著土星。
(“嘿,老兄,进来吧。混蛋,该论到你回来做事了。”“轮到谁?我的表说我还可以待在这儿十五分钟呢。”“你动过手脚。而且,我昨天已经多给你廿分钟了。”“你不会只给你奶奶两分钟的时间吧。”“进来,混帐东西!要不然我就出去了。”“好啦,我回去。真受不了你,吵死人了。”无论如何吵架并不会真的发生,至少在太空中。因为感觉真很好。)
土星渐渐地变大变亮,最后终于超越了太阳。土星环与他们接近的航道有相当的角度,以致于只有一小部分被土星所遮住。随著他们的靠近,土星环扩展得更大,而他们的角度却渐渐得减小。
土星的月亮则在其旁的天空出现,犹如萤火虫一般安静地靠在黑暗的天空。
玛利欧.理奥兹很庆幸他并没有睡著而能再见到这些景象。
土星填满了半个天空,分布著橘色的条纹,黑暗半球从右方的四分之一处将其切开成两半。在明亮半球上的两个黑点,是它两个月亮的投影。在他的左后方(当他的颈子想向左后方偏转时,为了维持角动量,他身子的其他部分则些微地向右方倾斜)则是发出白色钻石光芒的太阳。
他最喜欢看的就是土星环了。在左方,它们延伸埋入土星后方,散发著三段亮带的橘红色光辉。而在右方,它们的起始处虽藏在阴影中,不过延伸出来逐渐接近与变宽。它们渐宽地弯延过来,就好像号角的型状一般,而后当他们愈靠近,土星环却愈变愈模糊,最后就好像是团浓雾的模样。
在拾荒者船队刚驶入最外层的光环处,光环平顺地破开来,说明了它的结构与其说是固体的发光带,倒不如说是由冰碎块物质所形成的群体。
在他的下方,或者清楚地说是在他的脚所指的方向,约廿哩远处,可以看出光环的冰碎块。它的外型为不规则、对称破缺,四分之三在亮处,而其它的四分之一好像是用刀切下在黑暗处。较远的碎块则好像闪亮的黯淡星尘,当你更跟著它们下降,它们又再度形成了环状。
冰碎块静止不动,不过那是因为太空船跟土星环外围,绕著同样周期的轨道运转。
理奥兹想到,昨天他到过最近的一个冰碎块上,为了将来的塑型,他上去做了一些记号。明天他还要再去做一次。
今天——今天就来做“太空飘浮”吧。
“玛利欧?”他的突然耳机响起了询问的声音。
有那么一会儿,理奥兹觉得相当不悦。该死的家伙,他现在没有心情跟人讲话。
“在这儿,”他回应著。
“我想我标到了你的太空船了。你还好吗?”
“很好。你呢,泰德?”
“不错。”隆回道。
“在冰碎块上的工作没有问题吧?”
“没有。我在这儿飘浮著。”
“你?”
“偶尔也该轮到我出来晃晃了。眼前的景像很漂亮,是吧?”
“很好呀,”隆同意。
“你知道,我曾读过地球的书……”
“你指的是爬地虫的书,”理奥兹吼道,而且觉得在这种环境下不容易表达他的愤怒表情。
“……而有些时候我见到如『人们徜徉在绿色草皮上』的句子,”隆接著说道。“你知道,草皮好像是长长纸片的薄薄材质,铺满在大地之上,并且向上看去是有著白云的蓝色天空。你曾见过这样子的影片吗?”
“当然。那一点也不吸引我。看起来就有种冷冰冰的感觉。”
“虽然我想也是如此。总之,地球相当靠近太阳,而且他们有足够厚的大气层以保持热量。对我个人而言,我承认我讨厌那种包在虚无的天空下的感觉。然而,我认为他们却是相当喜欢。”
“爬地虫都是胆小鬼!”
“他们提到了树木,粗大的棕色树干,还有风,你知道的,空气流动现象。”
“你指的是古代的景物。让他们去保留吧。”
“跟那无关。他们所提到的是地球的美丽,几乎是出自于情绪上的观点。我自己想像过好几次,『那到底是怎样的景象?我若有机会处在那状况下,会不会跟地球人有同样的那种感觉?』我想得太多以致于忽略了最重要的某个东西。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了。就是眼前这些:沉浸在这完全平静的宇宙之中。”
理奥兹道,“他们不会喜欢的。我是说,那些爬地虫们。他们太习惯待在他们的小小嘈杂世界,无法欣赏这种在土星上飘浮著的感觉。”
他稍微震了身子,然后缓慢地,平顺地绕著他的质心摆动。
隆说道,“是的,我也是这样认为。他们被他们的星球所束缚了。即使他们来到了火星也一样,只有到了他们的孩子才得以解脱。总有一天人们会成立星际舰队;那将是可搭乘几千人的巨大东西,而在舰上的自我平衡供应系统可维持个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人类会拓展到全宇宙去。但是在星系间航行新方法发展前,人类首先必需学会生活在船板上,因此能够向宇宙外殖民的,不是被地面给束缚的地球人,而是我们火星人。那是无可避免的趋势,一定是如此的。这就是火星的方式。”
不过理奥兹并没有回答。他已经舒服地进入了梦乡,轻轻地旋转身子,在土星五十万哩的高空上。
开始到土星冰环碎块上的工作好像是倒霉到极点的事情。那种"无重″、"宁静″、″隐私″的太空飘浮,现在已完全被被那"既不宁静″"又不隐私″的杂事给取代了。虽然"无重″的特性延续了下来,但那只不过让情况更接近地狱而非天堂罢了。
试试看操控一下通常的重型热量投射机。即使这六尺高的机器结构几乎由金属所组成,但在这情形下它还是会飘起来,因为它的重力不会超过一盎司。但它的惯量仍跟以前完全一样,也就是说如果你不是非常缓慢的将它移动到定位,那它就会一直这样运动下去,顺便将您给一起带走。然后你就必需调整你太空服的虚拟重力场装置,乒乒乓乓地给带下来。
喀拉斯基就是将力场调得超过一点,让他跟热量投射机粗鲁地以危险的角度落下。于是他的膝盖就成了这次远征的第一件伤害报告。
理奥兹却一直地在咒骂著。他一直有股冲动想用手背去抹掉额头上的汗滴。当金属跟矽碰撞而在他衣服内发出巨大声响,他几乎快屈服在那股冲动之中,不过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太空服内的乾剂发挥它最大的吸水功能,同时由精巧的容器中恢复所需的水份,与补充含盐分的离子交换液。
理奥兹大叫,“混蛋,狄克,到我跟你说了再下来好不好?”
然后史文森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那么,你要我坐在这里等多久?”
“直到我告诉你,”理奥兹回答。
他拉紧了虚拟重力然后稍微提起热量投射机。他放开虚拟重力,确定了投射机不会随便到处乱飘。然后踢开电缆绳(缆绳是连接到"地平线″后方的电源供应器)并放开把手。
一当投射机接触下,冰碎块开始结泡而后蒸散。在他已经挖开出来的大洞穴中又切出一道缺口出来,而其崎岖的外型也渐被熔得平坦多了。
“现在可以了,”理奥兹呼叫。
史文森所在的船就几乎在理奥兹的头上盘旋。
史文森大叫,“全都清掉了?”
“我叫你做你就做。”
一道微弱的细流从太空船前方的一个小孔中喷出。太空船逐渐向冰碎块下降。另一个小孔喷出的气流用来控制侧面的移动。然后船身直直地下降。
第三道气流从后方喷出来缓冲向下的速度。
理奥兹很紧张地看著。“下来。下来。你快成功了。”
太空船后方已经进入洞口,差不多刚好尺寸。接著船腹愈来愈靠近边缘。然后船因为摩擦的振动而停下来。
这次是史文森开骂了。“这个洞根本不合。”
理奥兹气得把投射机向地面摔去,然而自身却反冲往天空飞去。投射机将地面溅起了结晶灰尘。理奥兹则调了虚拟重力场渐渐地落下。
他说,“是你自己操控偏掉了,你这个笨蛋爬地虫!”
“我很正确地在控制下降方向,你这吃灰尘的乡巴佬!”
太空船侧方的喷气口朝后的气流更强了,而理奥兹只希望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船身总算摇摇摆摆地航出洞口,在刚刚的产生的冲力未消除前,太空船往上飞行了半哩高。
史文森紧张地道,“如果我们再失败一次,我们又要换六七块金属盘了。挖得好一点可以吗?”
“我会做得不错,你别担心。只要你配合得好就行了。”
理奥兹向上一跳,在三百码的高处综观著他所挖出来的洞穴。找出被太空船进入时造成的刻痕。圆形凹陷刻痕是集中在坑道中的一点附近。
他开始用热投射机的射出口来将那里熔掉。
半小时后太空船终于安置在洞穴中,然后史文森穿上太空服,出来跟理奥兹坐在一起,“如果你想要进船内脱掉服装的话,让我来管熔冰的事情。”
“我不要紧,”理奥兹道,“我只是想暂时坐在这儿看著土星。”
他坐在坑道的裂口。裂口跟太空船有六步的间隙。他所挖出来的空腔,有些地方冰壁跟船距二尺,有些地方只有几寸而已。很难想像这种合适的大小竟是用手工所作成的。最后的调整工作,大概就是将水流慢慢地喷出,然后让它自然地将裂口融合起来就成了。
土星横过天空,缓缓地自地平面落下。
理奥兹道,“还有多少艘船没有安置好?”
史文森回答,“我刚刚听到,还有十一艘。而现在我们进来了,所以还剩十艘。其中有七艘现在被冰卡著。两或三艘已拆除装备了。”
“看来我们的情况还不错。”
“剩下来还有很多工作。别忘了架设另一端的喷射孔,以及缆绳跟电源线。有时候我在想我们能不能成功。刚从火星出发时,我并不十分担心。现在我在这里边操控时边想『我们不会成功。我们会困在这儿然后饿死在这儿,除了土星陪著我们以外,什么都没有。』让我觉得……”
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坐在那儿。
理奥兹道,“你无聊得想太多了。”
“你跟我是不一样的,”史文森道,“我一直不停地想到彼得,和朵拉。”
“为什么?她不是已经答应让你来了。在募集会上主委不是跟她谈过了,等到你成为英雄回去的时候,可以让你们的生活安定下来了。她都已经说可以了,不像亚当是偷偷地跑出来的。”
“亚当跟我又不同。她的老婆在出生时就该把她捏死的。有些女人会让男人好像生活在地狱一样,不是吗?她不让他走——但是如果她能获得到遗产和抚恤金的话,她宁愿亚当不要回去算了。”
“那么你呢?朵拉盼望你回去吧?”
史文森叹了口气,“我一直没有好好地对待她。”
“我看是你太在意你的收入了。所以我绝不会这样对待女人。多少价值有多少钱,一毛不多。”
“钱不是重点。我在这里想过了。一个女人喜欢人陪伴,一个孩子需要父亲。我现在到底在这儿做什么?”
“要回家了?”
“啊啊,你不懂的。”
泰德·隆走在土星冰环碎块的高地上,心情却如同他脚下的冰一般。一切似乎都很合理地进行下去。他现在可以很清楚的回忆整件事情的缘由。
要推动一吨重的船并不需要到一吨的水。这并不是质量对等于质量,而是质量乘以速度等于质量乘以速度。换句话说,你将一吨的水以每秒二哩的速度,与将两百-的水以每秒二十哩的速度往后推,其效果是同样的。你最后都会得到相同的船速。
这是指你必需将气流喷嘴做得愈窄,而气流要加得更热。不过如此一来副作用也显现出来了。喷嘴愈窄,由于摩擦与紊流所造成的能量损失也愈大。气流愈热,喷嘴的控制愈难、寿命愈短。因此这方面的限制很快就到达极限。
然后,因为固定的水量靠著设计过的喷嘴,可以推动比自身更重的太空船,水的需求就随之变大。贮水舱的空间愈大,航行舱头的尺寸也愈大。因此他们开始将远程船制造得更大更重。但是伴随的是结构支撑负担加重,焊接更困难,引擎要求的精确度更高。所以,这方面的限制同样地很快就到达极限了。
接著他就找到了所有这一切的基本缺陷——一个牢不可破的概念:燃料必需要在太空船"内部″;金属外壳一定要包围住百万吨的水。
为什么?水不一定要是水。它可以是冰,而冰的型状可以自己塑造。可以在冰里挖洞进入。航行舱头跟喷嘴可以安置在其中。电磁缆绳可以用力场牢牢地将舱头和喷嘴固定在里头。
隆觉得他脚下的地面在震动。他正走在冰碎块的前部。十几艘船进进出出,正在对在冰碎块开挖而施工,而地面却因不断的冲击而频频颤抖。
冰块并不需要被开采。它们就于土星环上成块状存在著。这也就是土星环的原貌——一大群大多是纯冰块的天体,绕著土星而运转。从分光仪侦侧推得,而现在他们亲眼证实。他现在就站在其中的一块大冰块上,长度超过二哩,厚度将近一哩。这大约是五亿吨的水量,全都在包含这么一个土星环碎块上。
不过现在他又将意识拉回到现实上来了。他虽然从来未跟人提起,将冰碎块改造成太空船所要花的时间,原先预估是两天。然而至今已花了一星期,而且他也无法想像还剩下多少的工作天数。他甚至不敢说这项工作能否成功。他们真的能足够精巧地控制气流喷嘴,将这二哩大的冰块抛离土星重力的吸引吗?
带来的水已经消耗光了,不过他们可以随时就地抽水来喝。然而食物贮存量却相当令人担心。
他停下来向上望,双眼盯著天空。那个物体是否变大了呢?他要测量一下与它的距离。在此时他犹豫了一下,因为实在不应该再增加其他人的困扰。
至少,他们的士气仍旧十分地高昂。所有成员似乎都很热心于这趟土星远征。他们是第一批来到这么遥远的人类,第一批穿越小行星带,第一批亲眼见到木星的光辉,第一批——这样地接近土星的人类。
他原本不认为五十个这般的实际、硬脾气、互抢猎物的太空拾荒者,会有这样情绪化感觉。但他们就是如此,他们以此为荣。
当他持续走下去,从地平线下方出现了两个人和半艘太空船。
他很有精神地打招呼,“嗨,大家好!”
理奥兹回道,“你怎样,泰德?”
“你猜猜看。跟你在一起的是狄克吗?”
“当然。过来坐下。我们刚准备要冰封住裂口,但是我们正想找个藉口偷懒一下。”
“我可没有,”史文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泰德?”
“一当我们办好就走。这好像等于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吧?”
史文森有点无力地,“我还期望有其他的回答。”
隆再往上望,仔细看著天空中的那片不规则光芒。
理奥兹随著他的视线看去,“有什么不对劲吗?”
隆并没有立即回话。除了橘红的土星与其环碎块以外,天空是一片黑暗。土星此时有四分之三在地平线以下。半哩外有艘太空船自这个冰块小行星升起,被土星照得散发橘红色光,然后再度落下。
地面稍微地震动了一下。
理奥兹道,“『影块』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们是如此地称呼它。那是一块距他们所在地、最近的另一土星环冰碎块,处在土星环的稀薄外缘,大概跟他们相距廿哩,其上的山脊地形可以看得出来。
“你看来觉得如何?”隆问道。
理奥兹耸耸肩。“好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
“不觉得它变大了吗?”
“它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变大?”
“到底有没有变大?”隆追问下去。
理奥兹跟史文森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它真的变大了,”史文森道。
“你先将这个印象灌输到我们心里了,”理奥兹争辩著。“如果它变大的话,那就是说它向我们靠近过来。”
“那有什么不可能呢?”
“这些物体都是在固定的轨道上耶。”
“在我们来之前是这样,”隆说道。“你看,有没有发现到?”
地面再度震动。
隆说道,“我们这星期来对这冰碎块敲敲打打。首先,廿五艘船登陆在上,立刻就会改变它的角动量。当然,改变的量很小。然后我们将它的一部分给熔掉,而且都自同一端切割过来切割过去的。一星期下来,我们可能已经稍稍地改变了它的角动量。这两个冰碎块,我们所在的这块以及那『影块』,是有可能会碰在一起。”
“有这样大的空间,它不一定会撞到我们,”理奥兹思考了一会儿。“而且,如果我们准确的分辨它真的变大,它又能移动得多快?我是说,相对于我们的速度。”
“它不用移动的很快。它的角动量跟我们差不多大小,因此,无论它怎么缓慢地跟我们碰撞,我们都会完全地被挤出我们的轨道,也许就向土星下坠,那是最糟的情况。事实上,冰的延展强度很低,所以我们两个冰碎块都可能破裂成一堆碎石。”
史文森突然站起。“混蛋东西,如果我以前能在一千哩外辨别出移动的舱壳,我现在也能看出廿哩外的山脉在搞什么。”他转身回到太空船里。
隆并未阻止他。
理奥兹道,“那个紧张的家伙。”
邻近的那颗小行星上升到天顶,从他们头上经过,然后又开始降下。二十分钟后,在刚刚土星消失的反方向的地平线,随著行星的再度出现将天空一角染成橘红。
理奥兹透过无线电,“嘿,狄克,你死在里头了吗?”
“我正在观测。”传出沈闷的回应。
“它在动吗?”隆问道。
“是的。”
“朝向我们?”
停顿了一下子。史文森的声音相当难听。“正朝我们的鼻子过来,泰德。轨道的交会将在三天后。”
“你胡扯!”理奥兹大喊。
“我检查了四遍,”史文森道。
隆的思绪完全空白。现在他们要怎么办?
其中有些人对处理电磁缆绳感到麻烦。它们要求精确的放置;为使磁场能发挥最大效应,其几何位置要几近完美的程度。在太空中,或是在大气层,位置的精确度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当动力一开始,缆绳就自动地排好了。
但在这儿一切就不相同了。他们需要沿著小行星地表凿出沟来,然后放入缆绳。如果绳的方向比计算差了几个秒弧,则多馀的力矩就会产生,结果将造成无可弥补的能量损失。到时候就要再重新凿沟,缆绳也要重新定位。
大家已经累得昏昏沈沈在进行工作。
然后有个通知传给他们:
“所有人员准备喷射推进。”
太空拾荒者不能算是那种受过精良训练的人员。一群群人们抱怨、咆哮、喃喃自语地就其位置,要将他们所在小行星的轨道分离出去。
就在大约廿四小时前,其中有个人向上一看且大喊,“老天呀!”
在他身旁的也随他一望然后道,“怎么会这样!”
一当几个人注意到,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下子成了宇宙间的最大新闻。
“你看那个影块!”
它彷佛是受感染的伤口般横在天空。大家看著它,发现其大小竟是原来的两倍,而且每个人想著为何没有早点注意到异状。
工作突然整个停顿下来。他们包围住泰德·隆。
他解释道,“我们现在不能走。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而且也没有多馀的设备再去另找一颗冰碎块了。所以我们必需继续待下来。现在影块是渐渐趋向我们,因为我们在这里的工程已经使它脱离原来的轨道了。我们只有继续的切割下去。既然我们不能再朝旧有的方向再切下去,以免使情况更糟,让我们从另一边来下手。”
他们回去工作,使用更强大的火力。每隔半小时影块就自地平线升起,而每次都比以前变得更大更有威胁。
隆并没有把握一定会成功。既使长程的喷射控制反应,既使小行星冰块水的供应,既使热投射机的熔水输入驱动舱的流量,一切都正常。但这并不能保证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缆绳的磁力场能维持住这颗小行星而不碎裂开来。
“准备!”隆的接受器响起。
隆叫道,“准备!”
他的身边一切都在振动。在他监视盘上的星图严重地颤动著。
他的身后,是一段闪亮的冰晶泡-,慢慢地向后长长地延伸。
“烧起来了!”有人大叫。
燃料一直地在燃烧。隆很怕它停下来。六个小时里,一切就是燃烧、晰晰声响,气流喷入太空之中;冰块转化成蒸气而向外抛出。
影块愈来愈接近他们了,但是除了眼睁睁地盯著其上的山脊外,他们此时什么都不能做。他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在那崎曲不平的表面上,有著起起伏伏的山峰跟山谷。但当冰碎块沿著轨道回到原来的方位角时,已经离开有半哩以上的距离。这可说是脱离土星的重力束缚了。
喷射气流停了下来。
隆弯著他的座椅,闭上眼睛。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不过他现在还不想吃。现在已经没有其他的冰碎块可以威胁他们,即使现在有一颗正朝他们运行过来也一样。
他们又再度回到碎块的表面上,史文森道,“我在看到那该死的冰块朝著我们掉下来时,我一直在对自己讲,『不会发生的,我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混蛋东西,”理奥兹道,“我们太过紧张了。你有没有见到吉姆.戴维斯?他吓得脸都绿了。我自己也太多虑了些。”
“不是这样的。并不只是…死亡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想著…我知道听来非常可笑,不过我还是一直在想著朵拉,她曾警告我会害死自己,而且她也永远听不到我最终的遗言了。在那种时刻有这样的态度是不是颇令人不快的?”
“听好,”理奥兹道,“因为你自己想要,所以你结了婚。我管你这方面有什么问题?”
当时的船队,现在合而为一,正由土星航回火星。现在他们一天航行的路程是来时花上九天的时间。
泰德·隆为了紧急状态而将所有船员挤在一起。廿五艘拾荒船现在都包含在这从土星环采来的冰碎块中,而目前无法分别迂回或移动,动力燃料的协调变成相当烦琐的问题。头一天旅程的振动几乎让他们摇得人仰马翻。
至少,后来总算安定下来,并以平稳的速度在推进。第二天快结束时,他们刚超过了每小时十万哩,然后再提升到百万哩的速度。
隆的太空船处在这“冻结”舰队的尖顶部,所以是唯一一艘有著五个方位视角的船。身在这个位置上令人感到相当不舒服。隆发现他紧张地了望著,在多艘船的巨大动力下,想像著星星慢慢地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当然它们不会如此。众星们仍然是在人类无法达到的距离外,稳稳地钉在那黑色的背景上。
开始的数天里,大家有些抱怨。并不只是他们大空飘浮的机会被剥夺了,而且由于加速所造成的虚重力场超过他们以往适应的程度。隆坐在水垫椅上,对那似乎永无止尽的压力讨厌到极点。
他们每隔四小时就停止喷射推进一小时,但隆仍是烦燥不安。
从最后一次他从太空船的窗口见到火星,到现刚好一年了。自从那以来发生了什么事?火星殖民地是否还在呢?
隆每天朝火星发出无线电脉波,但紧张情绪与日俱增。没有从火星传来的回音。不过他也不期望会收到。现在火星跟土星分别在太阳的相反两侧,直到他们升离黄道面到足够的高度,让他们与火星的直线空间清道,通信讯号才不会受到太阳的干扰。
在小行星带外缘的高处,他们达到最大的速度。从一侧的喷嘴喷出的短暂气流,接著是另一侧,然后这艘巨大“太空船”就开始转向。后方的几个喷嘴又再度发出强大气流,但是这次的效果却是要开始减速。
他们通过了距太阳一千万哩的高空,然后弯曲航道朝向与火星轨道相交的方向。
距火星还有一星期的旅程,来自火星的回应终于收到了,虽然是片片断断、受以太杂讯扭曲、无法解读,但它们确实是来自火星。因为他们跟地球或金星的现在位置角度太大,所以可以毫无问题地分辨出来。
隆总算松了一口气。再怎么说,火星上终于还是有人类在。
剩下的两天旅程,通信讯号已经强到可以清淅地听出桑柯夫的声音了。
桑柯夫道,“哈罗,孩子。现在是凌晨三点。人们似乎从不多为老年人想想。我才刚从床里被拉出来。”
“我很抱歉,主委。”
“别这样,他们也只是遵照程序行事而已。我恐怕还是要问一下,孩子。有没有人受伤?甚至是死亡?”
“没有人死亡,主委。一个都没有。”
“呃……那么水呢?还有没有剩下?”
隆故意表现得很不在意的说,“十分充够。”
“既然如此,尽可能地赶回来吧。当然,不要再碰运气了。”
“你们那边的情况怎样?”
“还算过得去啦。你们什么时候会到?”
“两天。你们可以撑到那个时候吗?”
“我试试看。”
四十小时之后,火星变成了亮红色的球体,而他们正顺著螺旋轨道要降落在行星港口上。
“慢慢地,”隆自言自语,“慢慢地。”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他们航行太急速的话,既使是火星薄薄的大气层,仍然会对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
因为他们是直接从黄道面上方而来,所以螺旋轨道是由北向南。白色的极地冰帽刚好在他们的下方,夏半球渐渐变小,再渐渐变大。当行星愈靠近,地面上的景观就能愈清楚地分辨出来。
“准备降落!”隆大喊。
桑柯夫想到那些孩子们即将要回来,尽量尝试著让他看来平静些。不过他们确实做得太好了。
直到几天前,他都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还活著。一切看来好像是——无可避免地——他们在火星到土星航道上的某处,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在还没收到消息之前,调查委员会已经找了他几个星期。他们坚持要他在公听会结论文件上签字。这看来像是一份双方彼此达成的协议。但桑柯夫知道得很清楚,他给予顽强的抵抗,让事情看来只是片面的行动,和那该死的公听会。现在希尔德的选举似乎是稳操胜算,而他现在也在试试他的运气来激起舆论对火星的同情反应。
因此他故意地拖延时间,在筹码愈来愈少前尽可能地将事情悬著。
然而当他收到隆传来的消息后,就决定要立刻采取行动。
文件就摆在他的桌上,而他在记者面前再作了一些说明。
他说,“从地球一年进口的总水量是一百万吨。自从我们开始自己抽取火星水源后,这次是最严苛的协定。如果我签了这份件同意书,我们的工业将会瘫痪,未来的扩展会停止。对我而言似乎地球不再将我们放在心上了,是吗?”
他们眼光闪烁地望著他。狄格比议员已经不在委员会里了,显而易见地他已被这些人所排挤掉。
主任调查委员不耐烦地指出,“这些你以前已经说过了。”
“我知道,但是我现在已决定要签字了,所以必需再把事情弄得清楚。地球是否已决定要结束我们这个地方了呢?”
“当然不是。地球只不过想保持著它无可取代的水源供应罢了。”
“你们地球上现在有数千兆吨重的水。”
主任调查委员道,“我们不能浪费任何一滴水。”
桑柯夫终于签字。
这是他所要的最后宣告。地球有千兆吨的水却一滴都不能浪费。
现在,过了一天半后,调查委员会跟记者们在航空站大厅等著。透过厚重的弧形窗户,他们可以看到火星太空机场外裸露的光秃秃地表。
主任调查委员很奇怪地问道,“我们还要等多久?而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现在我们在等什么?”
桑柯夫道,“我有一群孩子们曾经到过太空,飞越了小行星带。”
主任调查委员摘下他的眼镜,用雪白的手帕擦了擦。“那他们回来了吗?”
“是的。”
主任委员耸耸肩,面向记者们眨眨眼。
在旁边的小房间里,一群女人跟小孩们聚在另外一片窗户边。桑柯夫后退一步向他们望去。他非常想和他们在一起,分享他们的兴奋情绪。他,跟他们一样,已经等了一年。他,跟他们一样,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以为那些孩子们已死了。
“你看到了吗?”桑柯夫指著他们。
“嘿!”记者大喊。“是一艘船!”
一阵疑惑的声音从旁边的小房间里传出。
与其说是船形,倒不如说是被白云所遮住的一个亮点。云雾渐渐地变大而看得出它的外貌来。那个物体在天空中分成两个部分,下端是如大浪地奔腾出来云雾。当它渐渐地落下,上端光亮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立方体的外型。
它的外表崎曲不平,但在太阳光的照耀下,仍然闪闪地发亮。
那个立方体如同太空船一般地缓慢沈重地降落。它靠著巨大喷射流的缓冲稳稳地下降,犹如一个疲惫的人安坐在他的椅子上一样。
在这个时候,大厅里头呈现一片宁静。在小房间里的女人与小孩,以及另一端的政治家和记者群全都静止不动,所有的目光都向外望去。
那立方体的降落轮,远远地向后部喷嘴外伸出,慢慢地接触地面且沈入了岩地。而后太空船总算静止不动,喷射气流也停了。
不过大厅里的宁静仍然持续了一阵子。
有些人从太空船里面出来,他们用鞋尖跟手上的冰斧,从侧面的二哩高处爬下地面。跟船身比起来,那些人好像是一群小虫。
一个记者大声地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桑柯夫很平稳地回答,“土星环上的一小片碎块。我们的孩子们将船舱跟推进喷嘴给安置在其中,然后一起把它给带回家来。因为土星环是由那些冰碎块所构成的。”
他向著仍是鸦雀无声的大众说明。“那个看来像太空船的东西实际上只是一块巨大如山的固态水。如果它像这样地降落在地球上的话,那么它会溶化开来,或甚至因为其重量而自行裂开。不过火星上的温度较低且重力较小,因此不会有那些危险。
“当然,一当这些事情都建立好之后,我们可以在木星和土星的卫星上,以及小行星带里设立水资源站。我们可以依我们的需求切割土星环的冰碎块,然后将它们带到各个资源站上去。我们的太空拾荒者都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们将会有我们所需要的水。你们现在看到的那块有将近一哩立方的大小——或者说,含有著地球愿意供应我们的两百年水。那些孩子们从土星回来已用掉了不少的水量。他们告诉我在这五星期的旅程内花掉了大约一亿吨的水。不过,老天呀,你们看到在那冰山上似乎看不出一点点的凹槽形状。孩子们,你们都了解了吗?”
他转身向著记者。毫无疑问地他们都知道了现在所发生的事情。
他说,“麻烦你们将这些话记载下来。地球现在正担心著他们的水源存量。它只有一千兆吨,所以不愿多浪费一吨给我们。记载下来:我们火星民众为地球担心而不希望地球会遭到我们曾遭遇过的事。记载下来:我们会卖水给地球。记载下来:我们会以合理价格让他们买到百万吨水量。记载下来:地球可以不用再烦恼水源问题,因为火星可以出售以满足他们的需要。”
主任调查委员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可以看到未来的前途。当记者们拼命地在记录时,他隐约地看见那些对他嘲笑的嘴脸。
嘲笑。
在火星很漂亮地反击了"反浪费活动″后,他似乎可以听到在地球上对他的嘲笑声。当这项惨败传开来后,他可以听到各地的爆笑声。他可以看到那黑暗无底的深渊,掉进去的是丢了政治前途的约翰.希尔德、以及地球上每个反对太空飞行的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在内。
在旁的小房间内,朵拉·史文森高兴地大声尖叫。而彼得,现在长高了二英寸,蹦蹦跳跳地大喊,“爹地!爹地!”
理查.史文森才刚刚爬到地面上,透过银色头盔的面镜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正朝著大厅走过来。
“你曾见过一个这么快乐的家伙吗?”泰德·隆问道。“或许结婚这件事会让你如此高兴。”
“啊,因为你在太空中待得太久了。”理奥兹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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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新安魂曲 | 王晋康 | 《新安魂曲》
作者:王晋康
正文
新安魂曲(1)
1、夸父行动
“各位观众,现在是地球纪年2083年12月15日,北京时间早7点30分,”中央电视台最著名的主持人叶知秋用富有磁力的男中音沉缓地解说着,“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探险活动——环宇宙航行马上就要开始了。屏幕上这艘形状奇特的飞船就是将进行环宇航行的夸父号。”
叶知秋是在一艘新闻飞船上作报道的,现在镜头对准了地球同步轨道上的夸父号,它像一枚球果嵌在广袤的天幕上。镜头拉近,显示出夸父号的详细面貌。它的形状确实很奇特,端部是一个直径300公里,用高强度钨晶须编织成的收集网,形状和手电筒的反光镜类似,它用来搜集太空中游离氢原子,作为冲压式飞船的燃料。收集网后是一个巨大的球状容器,里面装着1万吨重水。它是飞船的屏蔽罩,因为对于近光速飞船来说,宇宙中到处都有的3K微波辐射会发生紫移,从而在行进前方形成对人有害的高能辐射。同时,重水又是飞船减速时——那当然是回程中的事了——所必需的能源,因为那时冲压式飞船收集氢燃料的能力要大大减弱。再往后是扁圆柱状的乘员舱,形状和棋子相近,乘员舱能绕中轴线旋转,以产生乘员们生活必需的1g重力。乘员舱外是一个异常巨大的圆环,那是太阳帆的桅杆,不过这会儿太阳帆还未张开。再往后就是尾喷管和侧喷管了。夸父号飞船是在同步轨道上组装的,也就是说,它不需要飞过大气层,因此不需要严格的流线型机身,这使它的外形看起来显得笨拙和粗糙。
叶知秋继续说:“众所周知,这将是最悲壮的一次人类探险。50年来,从夸父计划开始立项,到飞船投入制造,时刻牵动着60亿地球人的心。大部分人对计划的详情已十分了解,但我今天还想重复一下。夸父号飞船的使命是为了证实爱因斯坦的宇宙超圆体假说,这个假说认为宇宙是多维的,三维宇宙空间通过更高维数的折叠形成一个超圆体,如果我们在三维的宇宙中一直向外走,最终会通过超三维的空间而返回地球。
“各种理论上的验证都倾向于承认超圆体假说,现在人类将对它进行实践上的验证。当然,这趟旅行是十分漫长的。目前人类可观测的宇宙已达150亿光年,沿超圆体运行一周的路程将不少于数百亿光年。即使飞船一直以光速行进,它回到地球也已经是数百亿年后了。那时,地球和太阳系肯定已不复存在,连宇宙本身也可能已经死亡,要知道,宇宙诞生至今也不过只有150亿年啊。”
全世界都在收视中国中央电视台的实况转播,全世界到处响着叶知秋苍凉深沉的声音。不少人热泪盈眶。
叶知秋是位老练的主持人,很快扭转了过于悲凉的气氛,笑着说:
“至于光速飞船上的乘员,按照相对论,他们的时间速率将大大减慢,因此,当他们返回这儿时,可能还不到40岁呢。我真羡慕他们,他们比天地更长寿!”他转回头指着夸父号继续介绍:
“夸父号在临时乘员组的操纵下,在同步轨道上已停留了15天,所有部件已组装完毕,所有设施和货物也都就位。现在它的巨大身躯旁有一艘服务飞船,夸父号正式乘员组就在服务飞船上。两艘飞船已开始对接,乘员组将登上夸父号飞船,然后它就要点火启程。”
服务飞船已开到夸父号的中部,缓缓伸出对接舱口,与夸父号的对接口密合,又打开密封门,建立起一条通道。趁这当儿,叶知秋向国外观众介绍了“夸父”这个名字的含义:
“夸父是中国神话中一位英雄,一位失败的英雄,可能因为这个原因,神话中关于他的记载也很简短。夸父逐日,道渴,北饮大泽,大泽不足,饮于河渭……遂死,弃杖于地,化为桃林。”他提高嗓音说:“失败的夸父一直是华夏民族探索精神的象征。把这艘飞船命名为夸父号,表达了乘员们视死如归的精神,但我们希望他们能平安归来!”
小小的服务飞船内其实十分宽敞,近百名人类代表在为英雄们送行。这儿有中国国家主席的代表,联合国秘书长的代表,各国驻华使节,还有乘员的家属。服务飞船内鸦雀无声,在这个时刻,什么话语都嫌份量太轻。他们默默地看着通道尽头。
第一位乘员在甬道口出现了。没有穿太空服,是一位十几岁的男孩子,额头很高,面容未脱稚气,表情则是超出年龄的庄重。叶知秋介绍道,这一位是船长谢晓东,今年16岁——为了尽可能延长乘员在飞船上的生活年限,乘员的年龄要尽量年轻。谢晓东身高1.78米,体重60公斤,智商210,获得过哲学、语言学、数学、天文学、天文物理学、天文化学、医学等14个博士学位。听众中爆出热烈的欢呼声。他们中有不少是环宇探险的铁杆支持者,夸父号乘员简直是他们心中的神灵。飞船上的气氛十分凝重,谢晓东首先同家人拥别,他的爷奶和父母都热泪盈眶,但克制着没有哭出声。谢晓东同他们依依相别,继续同送行人默默拥抱,满头银发的国家主席代表,联合国秘书长代表,俄罗斯驻华大使,美国驻华大使------拥抱后他们都致以简短的祝福。
第二位乘员出现在甬道口。是一位同样年龄的女孩,大眼睛,眼窝较深,穿着无袖连衣裙。叶知秋介绍说,她叫狄小星,16岁,身高1.65米,体重52公斤,智商210,也获得了十四种博士学位。她还是谢晓东的未婚妻,人类之脉将在夸父号飞船里延续。
狄小星也同送行人默默拥抱。她的母亲克制不住,痛哭起来,泪珠凝成圆圆的珠子,缓缓向下沉落。这儿重力已很微弱,每人的动作都轻飘飘的,给人以虚幻感。狄小星同母亲多拥抱了一会儿,在她耳边低声劝说着,然后继续前行,默默拥抱。
两名乘员走过送行人群,在对接舱口处停下等待着,叶知秋提高声音说:
“下面是戏剧性的一幕,经过有关方面反复磋商,迟至昨天才同意了谢晓东和狄小星的提议,决定让此次环宇宙探险的创意者,88岁高龄的周涵宇先生作为夸父号的第三名乘员,周先生走过来了!”
一个羸瘦的老人出现在甬道口。
听众沸腾了。“让周先生上飞船”早就成了一个口号,不少人为他大声疾呼。他们说,周先生14岁即提出环宇探险的动议,74年矢志不渝,呕心沥血,终于使它成了现实。他完全有权在飞船上占一个位置。反对的人也不少,他们主要从人道考虑,说把88岁老人送上一条不归路,恐怕过于狠心。周涵宇本人从未表态,他当然乐意上飞船,如果能死在太空,那是他最大的荣幸,但他不愿意成为年轻人的累赘。这个争论到现在才有了结果。
地球上的听众都欢呼着,甚至包括这件事的反对派。
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向送行者,他的脸上皱纹纵横,长有不少老人斑,胳膊上的皮肤枯黄松驰,但他的脸上洋溢着何等的光辉!眼睛中燃烧着怎样的激情!他先同儿子拥抱,两人的拥抱多少有些生硬,因为他和儿子的关系一直是比较冷漠的,他怀着歉意,加大了拥抱的力度。
送行者依次同他拥抱,在深深的敬意中多少带着悲凉,毕竟他已经是88岁的老人了!昨天,在决定做出之后,太空署还匆忙为飞船准备了太空葬的器具。不过,从他本人近乎陶醉的幸福感来看,这个决定是正确的,让一个以环宇探险为终极目标的人死在太空是最好的归宿。
三名乘员向大家挥手告别,进入对接甬道。送行者也频频挥手,但没有说再见。不可能同他们再见了!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
“夸父号”的临时船长在甬道口迎接,他们互致军礼后紧紧拥抱,临时船长作了简单的交接,带着三名临时船员走进甬道,对接舱口缓缓关闭。服务飞船驶离夸父号,停留在50千米外,等待夸父号点火。
谢晓东坐上船长位,开始操作,尾喷管喷出桔黄色的火焰,夸父号缓缓脱离同步轨道,向外太空飞去。在尾喷管点火的刹那,地球上响起几十种语言的欢呼声,礼炮齐鸣,焰火照彻大地。夸父号很快脱离了地球重力,这时船上的太阳帆张开了,几百块巨大的帆页组成一个更为巨大的环形船帆,由电脑自动控制着角度。太阳光的压力经船帆汇聚,变成飞船的动力。从远处看去,飞船就象一只巨大的半透明的水母。
飞船又沿地球轨道飞了一圈,熟悉的地球景色从舷窗外闪过,蔚蓝的海洋,白雪皑皑的高山,黄色的沙漠。当飞船背向太阳时,则是璀灿的万家灯火,不少城市在飞船经过的瞬间燃放了艳丽的礼花,姹紫嫣红,把城市装扮成童话的世界。
三人在心中喊着:永别了,亲爱的老地球,生机盎然的老地球。
飞船沿切向向月球飞去,在那儿要作一次小小的重力加速。尽管月球上已建立了几个地面站,但总的说仍是蛮荒一片。环形山和月球尘占据了整个视野,没有一点宜人的绿色和天蓝色。乘员们默默看着月球的地貌,从今天起,就要终生与这样的蛮荒相伴了。飞船沿月球飞出一个很陡的抛物线,飞过月球的白天和黑夜。小谢从船长位回过头,指着左前方,简短地说:
“万户山。”
这是以中国人命名的一座环形山。万户,世界上第一个试图离开地球的人。他曾在一张椅子上绑上数百支爆仗,同时点燃,想借火药的反冲力上天。结果爆仗爆炸,他不幸身亡。想来他在当时肯定被看作疯子,遭人耻笑,不过正是这样的疯子推动了历史的发展。
飞船正式开始了太空之旅,太阳帆已经产生了1g的加速度,所以飞船内恢复了正常的重力环境。电脑图林接过飞船的指挥,小东和小星离开驾驶舱,跑过来簇拥在周老的身边。这会儿他们都卸去了“大任在肩”的庄重,又变成了16岁的少男少女。他们喊着“周先生,周爷爷,我们总算把你拽到飞船上了!”
老人衷心地说:“谢谢,谢谢,孩子们,我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要这样说嘛,周爷爷,你是夸父行动的创始人,完全有权作它的乘员。你也是我们俩的心理依靠,有你在身边,我们就放心啦。”
老人笑着说:“我只是一个老废物。我没有拿到一个博士学位,而你们拿到十四个!不过,我真的高兴能来到夸父号飞船,这是我毕生的梦想。”
“你努力了74年,才把它变成现实。”
“是啊,74年的梦想,74年的努力啊!”
窗外是暗淡的天幕,飞船尾喷管的火焰熄灭了,冲压发动机还未起动,只有太阳帆在起作用。飞船的速度很低,衬着广袤荒漠的天幕,飞船显得很小,很缓慢,就像一只生命力脆弱的小甲虫。74年了,环宇航行是他一生唯一的信仰支撑点,他为此耗尽了心血,曾被世人讥为“异想天开”的疯子。今天设想终于变成了现实,即使他立即倒地死去,他也会含笑九泉的。
2、少年激情
74年前,即2009年,北京奥运会刚刚结束,奥运所燃起的激情还在人们心中燃烧。这一年里,国际科幻大会又在北京开幕,这同样是一个燃烧激情的会议。
大会在中国科技会堂召开,中国科协副主席、航天专家曾郁参加了大会。会议结束后,他在记者的簇拥下走出会议室,不时停下来,同熟人交谈几句。这时,一个黑瘦的男孩子在门口拦住他。
男孩子就是74年前的少年周涵宇,生于河南南阳镇平,一个多山的小县城,家境贫寒。他不是会议代表,但他凑够路费,自费来参加会议。小涵宇衣着朴实,肩膀瘦削,一双眼睛像燃烧的煤块。他不善于和大人物打交道,略带口吃,急迫地说:“曾爷爷,耽误你一点时间,可以吗?我有一份最伟大的构思要同你探讨。”
最伟大的构思?曾郁好奇地看着这个窘迫的但说话极为自信的孩子,慈爱地说:“好,你说吧。”
孩子皱皱眉头:“这个构思不是一两分钟能说完的,恐怕得一个半小时。”
曾郁看看秘书,秘书立即插进来委婉地解释:“曾主席很忙的,这样吧,把你的构思写成书面材料交给我,好吗?”男孩子不说话,倔强地看着曾郁。曾郁心中忽然一动。他担任科协副主席已三年了。这纯粹是一个礼仪性的工作,不过是迎来送往,开会时戳那儿装装门面,哪儿能忙得抽不出一个半钟头呢。秘书的阻挡不过是官场的规矩。曾郁拦住秘书爽快地说:
“好,我们谈它一个半小时。“
这次谈话不在会议安排之中,秘书匆忙安排了一个小会议室。屋内的沙发庄重典雅,黑漆桌面光可鉴人,周围墙上挂着达芬奇、伽利略等几位科学伟人的画像。小涵宇还没有进过这么高级的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安顿在沙发里。服务员送来咖啡和水果,曾郁笑着问了他的名字,说,开始吧。
谈话一开始,小涵宇就找回了自信,他开门见山地说:“曾爷爷,我认为环宇探险该提上议事日程了,该提上中国领导人的议事日程了。”
“什么探险?”
“环宇探险,环绕宇宙的探险。”
曾郁惊奇地看看他,在这一刹那,他甚至想对方是不是神经病。不过显然不是,孩子言谈极有条理,双目炯炯发光,那儿燃烧的是理智的激情而不是疯狂。小涵宇早料到听话者的反应,为了这次谈话,他整整准备了一年,现在,他立即展开话题,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的雄辩慢慢地打动了曾郁。当然他不会信服这个荒诞的设想,但至少要听他谈完,听他究竟说些什么。
这正是小涵宇要达到的初步目的。
他抓紧时机,一层一层地展开自己的阐述。他的阐述条理清晰,可以分为以下几层内容:
1、爱因斯坦的“宇宙超圆体假说”是环宇探险的理论基础,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爱因斯坦就提出了这个假说。他认为,宇宙三维空间在更高的维度中翘曲、封闭,形成一个超圆体。你的目光如果能超越数百亿光年,那么,你一直向宇宙外面看去——就会看见自己的后脑勺。同理,一艘一直向外宇宙飞的飞船,最终将返回起点。这种高维度空间不大好理解,但如果作个类比就清楚了:人类曾认为地球是平坦的,一直向前走就会走到天尽头,绝不会返回原处。但实际上,平的地面在超二维的空间翘曲、封闭,形成球面。现在谁都知道,一架一直向东飞的飞机,最终会回到自己的起点。
他说:“宇宙超圆体”假说在理论研究中已基本被认可,现在需要作的是去证实它,就像麦哲伦去证实“地球是一个球体”那样!
曾郁看看秘书,秘书不安地扭动着——他认为这孩子简直在说梦话,神经不大正常。如果这次会见传出去,曾主席会被人暗地讥笑的。他低声咳嗽着,暗示曾主席该抽身了。曾郁知道秘书的用意,但他犹豫着没有发话。无疑,这个男孩子是个痴狂的科幻迷,他把对科幻的激情错用到实际生活中啦!但那个男孩目光中有某种东西使他不忍心结束谈话,那是信念,是强烈的信念。有了这样的信念,再平庸的人也会变得亮光闪闪。
曾郁是个航天专家,但他是技术性的专家,对于“宇宙超圆体”之类比较玄虚的理论,只是在青少年时期接触过。他想干脆今天一直听到底,看看这个男孩还能说些什么!他拍拍秘书的肩膀,示意他稍安毋燥,然后饶有兴趣地说:
“嗯,说下去。”
男孩受到鼓舞,阐述也更有激情。他说:一般人即使承认宇宙超圆体假说,也把环宇航行看成十分遥远的事,要几万年、几十万年后才能实现。实际上,空间技术的发展已经非常接近这道门槛啦!
曾郁不免失笑,如果说到具体的空间技术,这正是他的专业,他可从没意识到这道什么门槛。且听他怎么阐述吧!男孩子说:
“目前的宇宙飞船不能进行远程航行,主要是因为全部燃料要自带,燃料量毕竟是有限的,而且,绝大多数能量浪费在对燃料本身的加速上。不过,目前已经有了三种不带燃料的飞行方式,它们从技术上都已经接近于突破。如果从现在努力,百十年内就能达到实用。它们就是光帆式飞船,冲压式飞船和借星体进行重力加速。曾老,你是专家,我说得不错吧。”
曾郁当然知道这几种方法,不过,除了第三种,前两种基本还属于科幻范畴,他不想破坏孩子的兴致,点点头:“嗯,说下去。”
“光帆式飞船就是利用光压产生动力,太空中基本没有重力,没有阻力,所以即使非常微弱的光压,只要永远作用,也能使飞船达到极高的速度。从目前材料工业的水平看,制造既轻又薄又结实的光帆已没有问题。”
“嗯,冲压式呢?”
“冲压式飞船是利用收集网收集太空中极稀薄的氢原子(大约每立方厘米一个),把它作为氢聚变的燃料。受控核聚变技术估计在50年内就会出现突破,正好来得及用到冲压式飞船上。当然,这个收集网十分庞大,其直径至少要数千公里。不过科学家已想出办法,即用电离炮先把前方的氢原子电离,再用直径300公里的磁力罩去收集,这在技术上已经可以达到了。冲压式飞行有一个好处:飞船速度越高,收集效率也就越高,它基本可保证飞船达到1g的加速度。”
“嗯,第三种呢?”
“第三种就是从恒星体的重力场内窃取能量,这已在多艘飞船、如先锋13号飞船上使用了。而且,飞船的速度越高,旅途中出现的星体就越频繁,可借用的机会越多。特别是一些密近双星,象中子星,白矮星,它们的重力场极强,可使飞船达到数万g的加速度。而且和别的加速方法不同,重力加速过程中乘员是处于自由落体状态,即乘员本身并不承受加速度,不会因数万g的加速度而丧命!还有一点优势呢,随着飞船趋近于光速,飞船的质量会急剧增大,这时其它的加速方式效率都会大大降低,但重力加速方式是‘水涨船高’,因为它的加速效应本身就和质量有关。”
男孩子说累了,稍稍停顿一下。他一直很拘谨,没有动面前的咖啡,这会儿忘了客气,抓住咖啡杯一饮而尽。曾郁示意秘书唤来服务小姐,又倒了一杯。男孩子红着脸,低声说了一句“谢谢”。曾郁对他十分感兴趣,显然,这个从县城来的男孩性格拘谨,不善交际,没有北京男孩的从容大度。但只要一说起环宇飞行,他立马换了一个人,意态飞扬,妙语连珠!曾郁是个过来人,他想小涵宇将来是要成大事的,因为他已具备了最重要的条件:对某个目标的痴迷。
而且,男孩的分析不无道理,尽管一般人常把远距离宇宙航行看成十分遥远的事,但静下心来分析,技术上的难点确实可望在百年内解决——只要从现在起就把它定为必须实现的目标。男孩子没提到长途旅行中的生命维持系统,即物质的封闭循环系统,这个问题也接近突破了。但是,长途太空旅行和环宇航行毕竟还不是一回事啊,几百亿光年的旅程!这个男孩子的野心未免太大了。
男孩子喝了咖啡,静静气,继续他的分析:“还有一条是人的寿命限制——几百亿光年的旅程,人的寿命却只有几十年!实际上,这却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根据相对论,近光速飞船上的时间要大大减慢。我已作过计算,如果飞船能基本维持在0.5g—1g的加速度范围内,飞船在10—15年内就会非常逼近光速,这时,飞船上的时间速率只有正常时间的15亿分之一。所以,飞船上的乘员绝对可以在30年内完成数百亿光年的旅行!喏,这是我的计算。”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打印着计算过程。曾郁接过来,大致扫了几眼。他的计算没错,对于计算前提的假设也基本合理。曾郁又一次受到震动。他当然清楚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但他从未认真想过,相对论能导出这样一个结果——30年环游宇宙!这与人们的直观有太大的反差。
小涵宇很高兴,自己的发言看来已征服了曾郁老人,他一年的准备总算没有白费。下面他的阐述就属于“扫尾”性质了。他说:环宇航行还有一个最大的技术难点就是飞行的定向——怎样才能一直向“外”飞,而不会在中途转向,以保证飞船精确地返回起点,回到地球。但是,相信一百年后的计算机能根据星座图处理这件事。再一个难点是经费,据他估计,环宇航行的实现要投入500亿元。这当然是一笔十分庞大的投入。“但是,”他诚恳地说:“这笔钱值得!中国的国力已经很强盛,百年之后,国民经济总产值估计要达100万亿元。而且,500亿元是在百年之内逐次投入,每年开支只占当年国民经济总值的很小一部分。曾爷爷,我总觉得中国人对世界文明的贡献太小了,很大程度上要怪我们的民族素质。汉民族是一个陆地民族,不崇尚冒险,我们在历史上错过了很多机遇。我想,这次该中华民族带头了!”
他结束了他的布道式发言,急迫地盯着曾老,等待他的回答。曾郁确实很感动,一个县城的十几岁男孩竟有这么博大宽广的胸怀,这么宏伟的设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代表一个民族向上的心态。不过,作为一个严谨的技术专家,他不会这么轻易被说服。只能说,孩子的大体构思是正确的,但其中还有不少粗疏之处,而任何一处忽略的难点都有可能耽误上百年的进程。比如飞船舱内大气的漏泄。再好的密封也会有轻微的漏泄,去月球完全可以忽略这一点,但对于长期飞行的飞船来说,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因为飞船一旦离开地球,就不会再有氧气的补给。他思索一会儿,单刀直入,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孩子,你的构思很宏伟,设想也比较全面,不过------你已说过,这是一个长达数百亿光年的旅程,即使是光速飞船也要耗费数百亿年。你也说过,光速飞船的乘员可以在30年内完成环宇航行——但飞船外的人呢?他们仍过着正常的时间。几百亿年后,我想太阳系和地球肯定已毁灭了吧,估计宇宙也灭亡了。那时,探索飞船如何‘回来’?回到哪儿?如果他们只能回到正在走在热寂的宇宙,这样的航行有什么意义呢?”
小涵宇对这个诘问胸有成竹,目光炯炯地看着老人,答道:
“我研究过麦哲伦环球旅行的历史。据史书记载,麦哲伦的决心和信念完全基于一份错误的地图,那张图在南纬52度画了一条根本不存在的海峡。他原想经过这道海峡完成环球航行的。但麦哲伦很幸运,他终于找到了一条真正的海峡,越过美洲,进入太平洋,完成了环球航行。纵观人类历史,理论常常落在探险和探索之后。现在去说宇宙的热寂还为时过早,不如横下心来去干这件事,再观察它到底带来什么后果。而且,即使宇宙热寂说是正确的——为什么不放一条光速飞船去逃生呢。宇宙中有各种各样的星体,有主序星,行星,白矮星,中子星,类星体,黑洞,但没有一个实体能达到光速。能达到光速的只有光子和中微子,它们的寿命是无限的。如果我们能用人工的方法造出一个非常接近光速的实体,也就赋予它几乎无限的寿命。说不定它能活过宇宙热寂,把文明播到下一个宇宙呢。想想看,即使不考虑环宇航行,单单‘光速飞船’本身,也值得我们做下去。”
曾郁再次对他另眼看待,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孩,心胸竟这样开阔,甚至可以说他已经超越了“人类”的功利,立足于宇宙文明之上了。当然他不是赞同他的观点,至少说,要谈光速实体,在21世纪恐怕太早了。他爽朗地笑着:
“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我很高兴今天能认识你这位小朋友,聆听了一段不寻常的见解。不过,花500亿元去造一只环宇飞船,恐怕不大现实。我们国家还很穷,百废待兴,有很多更需要钱的地方。比如,西北沙漠化的根治,黄河这条‘悬河’的治理,环境污染------你说的应该是下一个世纪的计划了。”
小涵宇有点着急了:“不不,曾爷爷,我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美国上个世纪60年代搞登月计划时,国力还不及我们现在的国力;那时,登月车所用的电脑,还不如早已淘汰的386呢。一个民族只要具备一种信念,定出一个共同的目标,造出一种气势,就能转化成巨大的物质力量。你说对吗,曾爷爷?”
曾郁无奈地说:“很好,孩子,你的热情已经快把我说服了,但500亿的开支不是我能决定的,连国家总理也不能单独决定。这样吧,你可以把你的建议写成书面材料,我负责把它转交给有关方面。”
小涵宇马上从书包里掏出一迭材料,恭恭敬敬地交给曾郁。材料打印得很整齐,封面上写着“关于立即着手开始环宇探险的建议”。他认真地说:
“曾爷爷,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把我的建议转给国家领导人的!”
“我一定会的,再见。”
从把建议书交给曾爷爷,周涵宇就急迫地等着回音,但建议书从此石沉大海。多少年后他才知道了原因,并不是曾爷爷轻诺寡信,但他年事已高,第二天就突患中风,虽然被抢救过来,但神志已经不清楚了。从此他就与轮椅结伴,用茫然的目光看着这个他已不能理解的世界。有时他会紧皱眉头努力回想,回想似乎有一件未了之事,一件他许诺过的事,一件不该忘记的事,但他终于没能回想起来。这使他十分烦燥,他一直口齿不清地向亲人诉说,发脾气,但亲人们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只有他的前秘书猜到了他的心理,但一直没有说破。在秘书看来,那份建议纯粹是白日梦话,是神经不大正常的人写的,他不理解曾主席竟然答应替男孩子转交!秘书相信,一旦这份建议真的转交给有关方面,那些人肯定会表面恭敬内心怜悯地看着曾老:是不是老人已老糊涂了。
秘书不愿曾老的名誉受损,所以,他把这份建议悄悄送进了碎纸机。一直到40多年后,秘书也变成一位耄耋老人时,他才向周涵宇说出了自己的忏悔。那时,“环宇探险”事业已经在全国深入人心了。
3、航程
飞船里仍保持着24小时的节律,保持着北京时间。早上6点,当地球上的太阳开始升起时,飞船天幕灯开启并缓缓加强,在飞船内营造出白天的气氛。三名乘员都按时起来锻炼,有时晓东比较贪睡(他毕竟是一个16岁的孩子),小星就会敲着他的门喊:太阳出来了!白天是两个孩子学习的时间,晚上6点半,天幕灯缓缓变弱并熄灭,乘员们把居室灯打开。这样的灯光转换实际上毫无意义,但飞船上的人认真地做着,就象是执行某种宗教仪式。
他们以此来保存对地球生活的记忆。
飞船一直是背对太阳而行,现在离太阳已有0.23光年,阳光微弱多了,但太阳光仍不屈不挠地推动着巨大的光帆,给飞船提供0.4g的加速度。这个加速度在飞船内造成了较弱的重力环境,在他们的感觉中,飞船一直是向上飞,太阳却永远藏在地板之下。
飞船速度已经达到0.2Vc(光速)。这个速度还太低,冲压式动力系统还不能起作用。由于速度远低于光速,由速度引起的时间缩短效应也不显著,所以,这一段航行将是整个环宇航行中最难熬的一段。按预定的航向,飞船将直奔小犬星座的α星(又名南河三,星等0.37,距地球11.3光年),在那里做第二次重力加速,并借助于南河三的强光驱动光帆。之后开向双子座的β星(又名北河三,星等1.16,距地球35光年),然后奔向猎犬座的α星(又名参宿四,星等0.41,距地球520光年,它是一座变光星),在双子β、猎犬α星附近再来两次重力加速。其后要穿越猎户座大星云(距地球1500光年),因为对于冲压式飞船来说,含氢的星云是最好的燃料补给站。穿过猎户座星云后,飞船的速度就非常接近于光速了,此后飞船不会再走曲线,而是直奔150亿光年外的一个类星体而去。
那时,飞船上的时间速率将非常接近于零,乘员们将在眨眼之间穿越一个星系,将在一呼一吸之间目睹一个星系的诞生、成熟和灭亡。那时,他们将具有上帝的视野。
但目前,他们只有耐着性子,任凭夸父号飞船在茫茫宇宙中缓缓地“爬行”。窗外永远是暗淡的天幕、不变的星空,各个星体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原位,似乎一万年都不准备挪动。这个一成不变的航程太乏味了。地球上修高速公路时,在过长的直路上有意要加几个转弯,为的是防止驾驶员在一成不变的环境下打瞌睡,现在,小东和小星真切地认识到,这个规定太对了。
尽管两个高智商的孩子都拿了十四个博士学位,他们对学习抓得仍然很紧,光盘里有学不尽的知识,如果对于纯粹的学习厌烦,还有希尔伯特的几个经典数学难题在等着你哪。他们学得很自觉,因为,当他们在航程上面临什么突变,需要做出抉择的话,什么知识都是有用的。何况,这也是克服旅途烦闷症的最好办法。想想中国的学生从小学、中学、大学到研究生,在长达20年的学习生涯中不也是基本与世隔绝吗?想想这些,两个孩子的心理就平衡了。
飞船的操纵反倒无事可做,是由电脑图林先生直接操纵。飞船的航行基本是固定程序,不可能停靠,不可能减速,尤其是速度接近光速后不能减速,因为那时的减速要耗费巨额能量,而飞船上储存的重水只够一次减速之用,也就是在返回地球时用。“如果途中遇到外星人怎么办?”两个孩子在接受培训时教师曾问,答案是:只有对外星人的存在确认无疑,而且确认外星人的科技水平可以向飞船补充燃料,这时才能下达飞船减速的命令。
对于光速飞船来说,要迅速作出准确的判断不是一件容易事。
晚上7点是与地球通话时间,晓东打开了通话器,其它两人围在旁边。估计与地球的联系很快就要中断了,至少是单向中断,因飞船上的电台功率较小,无法飞越几千亿公里的距离。现在,三个人都珍惜与地球的每一次通话。
电波中传来老地球的声音,虽然已比较微弱,但还相当清晰:
“地球北京天文台向夸父号呼唤,你们2087年6月8日发回的电波已收悉,现在是地球时间2087年10月10日19时3分20秒。据我们测定,你们离地球已有0.23光年的距离,并精确保持着预定的行进方向------“
谢晓东迅速计算了一下,扣除回电所耗费的时间,截至地球发出这封回电时,飞船的时间已比地球上少了3天,他简短地告诉周爷爷:
“我们比地球人已年轻了3天!”
接着,电波中介绍了地球上昨天的要闻: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终于捐弃世仇,共同成立耶路撒冷合众国——中国大陆和台湾的海底隧道昨日正式通车——南极冰山发生大面积塌方------
谢晓东向地球汇报了今天的航程和飞船上的生活情况。下面是与家属通话时间,这是三个人最为珍视的时刻。可惜,由于距离的遥远,一方的通话,对方要在4个月后才能收到。所以,这不是通话,而是互不相关的陈述。双方都意识到,连这种打了折扣的联系很快就要中断了,永远地中断了,所以,说话中难免涌动着悲凉的潜流。狄小星的妈妈说,家里一切都好,小星最喜欢的小猫白点子昨天下了四只猫崽(当然这已是半年前的事了)。谢晓东的父亲说,他和小东妈刚刚庆祝了25年银婚纪念,家宴中还特意为小东摆了一副碗筷。最后通话的是周涵宇的儿子。这是儿子的第一次通话,所以老人很激动,手指微微颤动着。儿子的话很简单,仍多少透着生疏,但他以尽量亲切的语调向爸爸问了好,祝爸爸长寿。还说你的重孙子昨天刚刚出生,为了纪念曾祖爷爷,特意取名为环宇。
周涵宇的眼眶中涌出热泪。两个孩子在旁悄悄观察着,既为老人高兴也为他可怜。老人与妻儿的不和是众人皆知的,他妻子早已去世,离开地球这么多天,儿孙们意然没人与他通话。所以,每次同家人通话时,小东小星都生怕刺激了老人。谢天谢地,今天他的儿子总算良心发现了!晓东把话筒递给老人,轻声说:
“爷爷,你给家人说几句吧!”
老人嗓音颤抖地说:“儿子,谢谢你的通话。爸爸这一生亏负你们太多,请你们原谅我吧。问全家好,替我亲亲我的重孙子。”
他把话筒递给狄小星,小星说:“以下是狄小星同家人的通话。爸、妈,我们这儿一切都好,请转告我的心理老师雷英,他所担心的心理幽闭效应并没有出现。因为飞船上现在有一个亲切的老祖父,他每天都给我们讲地球的风土人情,历史掌故,冲淡了旅程的寂寞。我们真庆幸他能上飞船,我们希望他能活一百岁,二百岁,永远陪着我们!”
听着这些孩子气的话,周涵宇笑了,把小星揽到怀里。
通话完毕,两个孩子立即围坐在老人身边,“爷爷,今晚讲什么?”
老人抚摸着他们的脑袋:“你们说呢?”
“讲各地的小吃!”“讲各处的景点!”“讲地球上的笑话!”
“行啊,行啊,”老人既欣慰,也对孩子们心生怜悯。为了承担环宇航行的大任,几百个孩子从8岁起就过着基本封闭的生活,进行强化学习和锻炼。经过一轮又一轮残酷的淘汰,只剩下小星和小东两人。这两个孩子没享受到童年欢趣,他愿意为他们补上这一课。
“今天讲讲地球上的野草,你们愿听吗?好,我就介绍几种中国北方常见的野草。有一种叫节节草,茎是一节一节的,细叶,附地生长,其根部是白色的,和茎部一样成节状,有甜味。这种草生命力很强,你把它连根刨掉再埋进土里,它的茎部就会变成根,顽强地探出头来,活下去。还有一种野草叫马齿苋,叶子肥厚,像马的牙齿。可以做蒸菜吃,略带一点酸味儿,但味道儿很可口。这种菜的生命力也很顽强,把它拔下来晒上四五天,叶片的绿色都不会变,种下去照样能活。另一种叫酸豆秧,十字形的叶片------”
虽然他讲的是平坦无奇的乡间杂草,两个孩子也听得津津有味。
深夜,铃声突然刺耳地响起,电脑图林先生自动打开屏幕,用合成声音高声喊:
“谢晓东先生,狄小星小姐,快起来,周先生心脏病发作!”
狄小星第一个跳下床,另一间屋子里,谢晓东也跳下床。他们赶到周的卧室,见周面孔苍白,呼吸急促,心电监视仪上显示着极不规则的博动。两人都经过严格的医务训练,立即投入紧张的抢救,为老人注射了强心针。少顷老人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小东正在寻找血管为他打吊针,便虚弱地说:
“小东------不必为这具破躯壳浪费药物了,飞船上药物有限------这辈子能死在飞船上我已经满意了------”
谢晓东止住他:“不要说话!——请服从医生,配合治疗。”
这会儿两个孩子已完全脱去孩子气,行动干练自信。周涵宇喜悦地想:不愧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宇航员啊,我即使死去也放心了。
他在药物的催眠下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见小星在房间里值班,她伏在床边睡得很甜。周涵宇怕惊醒她,小心翼翼不敢稍动。但狄小星还是立即醒来,俯身问:“爷爷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小星,快点休息吧。”
“不,我不困,我现在给你拿早饭。”
两个孩子围在他的病床边吃了早饭,仍是千篇一律的太空流食。在飞船的食物封闭循环中,如果想实现地球上的多种多样的美食,则机器的结构过于复杂。为了球宇飞船早日上天,乘员们不得不放弃了口腹享受。在早年的宇航训练中,小东和小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食品,所以他们吃起饭来并不觉得是吃苦。老人看着他们,泪珠悄悄溢出来。
“爷爷,你怎么啦?”
“没什么。”老人掩饰着,“大病之后一时的感情脆弱。孩子,你们选择了这条人生之路,不后悔吗?”
“不!”两人同声回答,谢晓东看看小星,笑着说:“爷爷,知道我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吗?说来和你直接有关呢。”
“是吗?”
“我早就想把这件事告诉你了,我要完成我爷爷谢大成的嘱托——亲口向你道歉。”
老人困惑地说:“你说的什么呀,为什么要道歉?”
收拾了餐具,两人围在老人床边,小东说:“爷爷,你为了环宇飞船,从25岁起就在全国演讲募捐,整整奔波了50年。还记得第一次募捐是在什么地方吗?”
“当然记得,是在我家乡附近一所小学,菩提寺小学。”
“你还记得第一个捐款的学生吗?”
老人坐直了身子,急急地说:“记得!我不知道他的名子,但我还记得他的样子,是个又黑又瘦的男孩子,额门特别高,他------”
小东笑了:“难道你没有发现我的大额门吗?他是我爷爷,谢大成,飞船上天前他已经去世了。”
老人定定地看着他,百感交集,喃喃地说:“对,你和他很相象,这已经是60多年前的事了。”
“我爷爷是环宇事业的铁杆支持者,我爸爸、妈妈也是。如果可能,你们都乐意当夸父号的船员。他们都没赶上,我赶上了。我这辈子是在环宇之梦中长大的,你想我会后悔吗?”
小星说:“我也是一样,爷爷,我从小就是你的崇拜者,能和你在一条飞船上,你不知道我们有多高兴!昨天晚上你把我们吓坏了,以后你可不许再犯病,要陪我俩一直走完整个航程!”
老人发自内心地笑了:“好的,好的。放心吧,咱们的飞船越飞越快,死神追不上啦。”
《新安魂曲》 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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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魂曲(2)
4、第一名捐款者
菩提寺小学在一片浅山区,当25岁的周涵宇把它选为募捐第一站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选中的,是天意,还是偶然。小学比较贫穷,教学楼虽然刚刚翻盖过,但建筑粗糙简朴,学生们衣着式样也比较陈旧。他硬着头皮找到校长,一个刚过30岁的瘦削男子,戴一副近视镜,面相很和善。周涵宇红着面孔讲完来意。他知道自己的设想对一般人来说过于玄妙,很可能会被人当成骗子。王校长耐心地听完,仰着头思索片刻,又盯着周涵宇看了一会儿,忽然出人意料地说:
“行啊,给你一个小时。”他补充一句,“中国孩子还是要有一点梦想的!”
周涵宇猛然拉住校长的手,热泪刷刷地流下来,他哽咽着,仅仅说出两个字:
“谢谢。”
下午课外活动时,100多名小学生集合在操场上,主席台是一张课桌,上面放了一个粗糙的捐款箱,是用硬纸箱临时糊成的。周涵宇望着100多个人头,100多双眼睛,口里发干,心中扑通扑通地跳着。自从14岁那年他把倡议书交给曾郁爷爷后,就一直盼着回信。但倡议书石沉大海。此后,他把一封一封的倡议书寄给有关单位,仍如泥牛入海。他并不怪罪有关单位的掌权者,毕竟“环宇探险”的想法太超前,太胆大包天,与现实生活的反差太大。曾郁老人说得对,中国百废待兴,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但他没有停止努力,他决定改变方法,从下面开始,先感动老百姓,再去推动上层。今天,是他进行募捐的头一次讲演,但愿它能成功。
他终于镇定了自己:“同学们,”他开门见山地说,“人类天生具有探索与探险的天性。人类是在东非诞生的,大致在25万—30万年前,他们开始沿非洲东部向北迁徒,经过西奈半岛,中东,进入亚洲;又向北扩展,大约在35000年前,进入欧洲,并在各地区进化出黑人、黄种人、白人等各个人种。大约在20000—4000年前,几只属于蒙古人种的部落(一说是日本岛的绳纹人和阿伊努人)先后跨过辽阔蛮荒的西伯利亚,经过串珠似的阿留申群岛,进入北美。随后迅速向南蔓延,在美洲大陆上留下了爱斯基摩人、印第安人和玛雅人的足迹。大致在同样的时代,马来半岛上的土著民族也向大洋洲扩张,使人类的足迹遍布大洋洲的各个群岛、新西兰和澳大利亚,形成了众多的岛域土著民族。你们在历史书上知道,是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库克发现了澳洲。但实际上这只是人类的第二次发现,早在数万年前,人类就发现了非洲、亚洲、欧洲、美洲和大洋洲,这些发现都是由不知名的英雄们完成的!”
操场上鸦雀无声,一百多双黑黑的瞳仁紧盯着他,他益发进入状态,把心中萦徊十几年的激情倾倒给听众:
“这些史前探险家的探险生涯是无比艰难无比危险的,不妨设想一下,一支蒙古人种的部落沿水草丰饶的西伯利亚草原逐年北上,进入冻土带,进入冰天雪地的北极圈。他们根本不知道白令海峡另一边有一个广袤的大陆,他们很可能认为这个酷寒的世界就是地狱的入口,那么,是什么信念支持他们毅然跨过白令海峡?再看看大洋洲,不少岛屿,比如复活节岛、夏威夷群岛都孤悬大洋深处,离最近的陆地有数千公里。那时,人们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和六分仪,没有能长期保存的罐头食品和瓶装淡水,没有设施齐全的越洋木船,尤其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浩翰大洋的对面有没有大陆或岛域。那么,他们为什么有勇气开始孤注一掷的探险?每每想到这里,我都由衷地佩服这些无名的探险家,包括无数在探险中牺牲的失败者!”
听众中有了轻微的骚动,随即安静下来。
“刚才说过,对这些新大陆的探险都发生过两次,两次的情况不同。第二次探险的成功者都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推动了世界范围的移民,促进了本国的富强。但第一次探险,即史前探险却是‘一去不返’式的。他们在新大陆撒播了人类的种子,但他们的信息丝毫没有传回自己的母族母国。比如说,我们中国人从来不知道蒙古人种一支后裔或侧支,竟跨越半个地球到了北美洲和南美洲。他们的探险也没有为母族带来任何的利益,但我们能因此就抹煞他们的功劳吗?”
下面,一个男孩子脱口喊了一句:“不能!”那孩子看到周围的人们都入神地静听,忙捂住嘴巴。周涵宇不由绽出一丝微笑,提高嗓音说:
“我们不必去羡慕古人,羡慕那些大无畏的史前探险家,因为,一项空前伟大的探险在等着我们,那就是——环宇宙探险!”
在听众的震惊中,他尽量简明地介绍了爱因斯坦的宇宙超圆体假说,并说明,一般人认为是“科幻性”的行动,实际上已能提上人类的议事日程,因为环宇飞船的技术已接近于突破。他说,这也是一种“史前式”的探险,探险者很可能再也回不到地球,连他们成功与否的信息也传不回来。即使如此,这项探险仍值得做下去,原因无他,就因为探险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它超越了狭隘的功利目的。
他讲得激情飞扬。有人走上讲台为他倒杯水,是校长,校长的目光分明是鼓励的。他感激地向校长点点头,端起杯喝了一大口。入口才知道茶水太烫,校长想阻止已晚了半拍。这个小插曲在听众中激起一片笑声,但笑声马上停止了。
“中华民族是一个陆地民族,实事求是地讲,我们比较欠缺探险精神,除了郑和下西洋值得大书一笔外,其它探险活动乏善可陈。我们对人类对历史做的贡献太少了。现在机遇摆到了我们面前,如果努力去做的话,环宇航行有可能在一个世纪内实现。我呼吁全体中国人从现在起就来行这件事,来推动这件事,使环宇探险成为这个世纪中国人的精神凝聚点。当然,组织这次探险耗资巨大,难度很高,但只要13亿人立志去做,天底下还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么?想想上个世纪60年代的美国登月计划吧。”
他郑重地指指捐款箱,“所以,我今天为环宇探险向少年朋友募捐。我谨在此发誓,你们捐的每一分钱都会用到环宇探险事业上,决不会变成酒宴上的饭菜,不会被人中饱私囊。此心昭昭,可对日月!现在,请大家踊跃捐款,数量不拘。”
下面是一片静默。周涵宇心中忐忑不宁,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次,毕竟他说的“环宇探险”是过于超前的事。如果没有一个人捐款,他也会高贵地接受失败。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台下的静默只是因为听众太投入了,片刻之后,刚才曾脱口高喊的那个男孩高叫着:“我捐!”
他急急跑上讲台,把两张一元钱投进捐款箱。在他身后,一百多名学生蜂拥而来,100多只小手在空中挥舞着,争着向箱内投下自己的钱。周涵宇的眼泪不由得流下来,声音嘶哑地说:“谢谢,谢谢!”
第一个捐款的男孩子跑过来——他就是谢晓东的祖父——拉拉周涵宇的衣襟,认真地说:“我明天还要捐,我到哪儿找你!”
“我明天在学校门前等你,谢谢你,小兄弟!”
最后捐款的是校长,他向箱内投了一张50元钞票,笑嘻嘻地说:“周先生,我不相信你说的——环宇航行会在一百年内实现,但我仍感谢你为孩子们编了一个美妙的梦。”
“谢谢校长,谢谢!”
第二天,周涵宇怀抱着捐款箱立在校门口,那个男孩子果然又捐了20元钱,还有几十个学生再次捐了款。一个30岁左右的路人不知道这儿是在干什么,走过来,歪着脑袋观察捐款箱,听了孩子们的话,他讥诮地说:
“什么狗屁探险?骗钱呗!这些娃儿们全是傻蛋!”
周涵宇直视着他,忽然咬破手指,在捐款箱上写了一行血字:“如有一分钱未用到环宇探险上,天诛地灭!”年轻人读过这行血字,脸红了,讪讪地离开。一群孩子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说:
“不要听他的,大哥哥,我们信得过你!”
就这样,从这所小学开始的涓涓细流,最终汇成了大江大海。50年后,他和伙伴们募得了数百亿元的资金,启动了环宇探险事业。在这个世纪中,环宇探险始终是中国社会的主旋律,它凝聚了一个民族的意志,一代一代坚持下去。
小东和小星依偎着坐在对面,老人想,他们是一对恋人,可惜他们的恋爱没有花前月下,水光山色。他们要在广袤酷寒的太空中度过一生,而这一切都是从那两元钱捐款开始的。周涵宇一直不知道那个男孩的姓名,因为所有捐款者都没留下名字,但他清楚得记得男孩的模样。他说:
“小东,你爷爷那两元捐款,可以说是环宇事业的奠基石,我永远忘不了他,在我心目中,那两元钱一直是安放在祭坛上——可是,你说什么道歉?我对他只有感激。”
小东和小星相视一笑,显然连小星也清楚这件事的根根稍稍,她问:“爷爷,在你开始募捐的6年后,曾有过很轰动的‘非法集资案’,你肯定不会忘记吧。”
“当然,这件事的起因全怪我。”老人愧疚地说:“那时我是凭一腔热情去搞募捐,但几乎是个法盲,不知道金融机关对集资有严格的规定。开始时,我大多是在小县城募捐,社会影响比较小,也没有人来管我。6年后,等我筹到了4000万元,在社会上有一点影响,忽然法院封了我的帐号,把我也拘捕了。那时,我觉得天塌了,在拘留所的两天两夜里,我的头发成把成把地往下掉,嗓子哑得几乎失音。”
“舆论界那时也对你大加挞伐,‘世纪骗子’,‘拙劣的科学骗局’------等等。对吧。”
老人宽厚地说:“那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真相,不怪他们。”
“可是,你知道这场讨伐对我爷爷的影响吗?他是你的狂热支持者,他省吃俭用把微薄的积蓄捐出来,一次又一次;他到处向人宣讲环宇探险------可是忽然间别人告诉他,你信仰的那个人是个大骗子!我爷爷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崩坍了。如果果真如此,他被骗走的可不仅仅是钱财,而是一生的信仰!他甚至准备了匕首,想找你去复仇。”
老人肃然起敬:“真的吗?他是个真正的血性汉子,即使他把匕首捅到我的心窝里,我也会敬佩他。”
“幸亏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决定在复仇前要亲自了解一下,于是他单枪匹马开始了调查。他询问过你的募捐事务所的义务员工,也询问过你的妻子,那时,你还没有离婚。”
小东小心翼翼地说出最后一句话,知道这是老人心中永远不会痊愈的伤疤。果然,老人的脸色阴下来,苦涩地说:“我们是在两年之后离的婚,怨我对他们母子太寡情。”
“我爷爷谢大成访问了你的妻子,在那儿,他看到了真实的你。”
谢大成几经周折找到了周涵宇的家。主妇穿着围裙开了门,冷冷地盯着他,一副拒人于门外的表情,不过她总算让他进了屋,指了指沙发让他坐下。屋内摆着一辆婴儿车,一个大约两岁的男孩正在熟睡。屋里摆设很简单,也相当凌乱,到处是小孩的玩具,几件脏衣服扔在地上,主妇的脸色透着疲惫。谢大成自称是某师院校刊的编辑(这点他没说谎),想来采访周先生,主妇愤怒地说:
“他死了!他不在这儿!”
看到来访者的困窘,她多少缓和了语调:“我让他从这儿搬走了,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是被逼无奈,你看看这个狗窝!”她的怒气又渐渐高涨:“他从不顾家,一天到晚念叨着环宇宙探险,来一群狐朋狗友一侃就是半夜。他每个月的工资只交给我200元,剩下的全填到那个无底洞中,迎来送往,出门演讲,花起钱来大方得很,只有对家里一毛不拔!”
她的声音太大,把孩子惊醒了,撇着嘴哭泣,她忙把孩子抱起来悠着,孩子从她怀里胆怯地看着生人。女人的嗓音放低了:“他是个神经病!走火入魔,信的是邪教!”
谢大成环顾着屋内的贫穷景象,喃喃地说:“听说他已募集了4000万,也有人说他中饱私囊,他怎么不给家里留点钱呢?”
“放屁!”女人粗鲁地说,“我已经不打算和他过下去,犯不着为他辩护,不过人说话得凭良心。他哪里中饱私囊?他要是知道中饱私囊,也算得上是个人了。我这里像个狗窝,他自己的日子更是连狗都不如,每天省吃俭用,破衣烂衫,省下的钱都塞到那个无底洞中去。他迷上什么不行,偏要迷上环宇探险?这种玄天虚地的事情------”
谢大成觉得,该为周涵宇进行辨解了:“大嫂,环宇探险并不是玄天虚地的事情,19世纪末,俄国的齐奥科夫斯基就梦想火箭上天,那时他也被社会看成是疯子。现在,人类不是已经在月球和火星上登陆了吗?人类的科学进步都是从疯子开始的------”
女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和他是一路货,”她非常精当地评价着:“谁当你的女人,谁也倒霉。走吧,你走吧。”
从周妻那儿回来后,谢大成又恢复了对周涵宇的崇拜。其后在对周的声援队伍中,谢大成是奔走最力的一个。半年后,对这起非法集资案的审判结束了。毫无疑问,周涵宇的行为触犯了法律,但他的赤子之情打动了法官,对他的处罚之轻是前所未有的:责令补办登记,查封的捐款全部解冻。法庭宣判过后,周涵宇含泪对法官鞠躬,对听众席鞠躬。只是,他不知道声援人群中有一个叫谢大成的人。
经过这一番折腾,环宇探险事业的名声更大。此后44年,他们共募集到500亿元的捐款,政府将环宇飞船的建造纳入了国家科技进步计划,3万名科技精英为之日夜奋斗。一直到2083年,集结了数代人心血和智慧的环宇飞船终于踏上茫茫的宇宙之旅。
“小东,不要提什么道歉的话,感谢你的爷爷,感谢你们!”
5、太空婚礼
“夸父号向地球呼唤,夸父号向地球呼唤。”狄小星对着报话器说。地球的电波早已中断了,但他们仍坚持每天的通话,这是一种宗教仪式,就像穆斯林朝拜麦加天房。“现在是飞船时间2092年7月24日18时20分32秒,夸父号飞船刚刚掠过小犬α星,获得了又一次重力加速,现在飞船速度已达0.999Vc,距地球22.3光年。”
0.999Vc,相应的时间速率为地球的1/22。他们已离开地球32年,但飞船上的时间只过了9年。总的说航行十分顺利,光帆动力和冲压式动力不屈不挠地推动飞船加速。再加上小犬α星的重力加速,飞船的速度已相当接近光速。不过,由于飞船质量的迅速增大,加速度的绝对值已经只有0.08g了。飞船开启了旋转系统,以离心力来摸拟重力。所以,飞船上的生活环境变了,船舱的环形舱壁变成了地板,人们的头顶指向环形的中心,而飞船的前进方向正与这个环形垂直。
也可能是太空环境有利于健康,在心脏病发作过一次之后,周涵宇的身体状况很好。按地球年龄算,他已经120岁;即使按飞船年龄算,他也97岁了,但他一直活得很好。他对两个孩子开玩笑地说:
“我那次没说错,飞船的速度太快,死神肯定追不上我了。”
25岁的小东和小星快活地说:“是啊,死神肯定没有能力配备光速飞船!爷爷,陪我们把这趟旅行走完吧。”
“好啊,我会尽量做到这一点。”
舱外已不再是枯燥沉闷的暗淡太空。飞船的高速造就了从来没有人欣赏过的美景。由于多普勒效应,飞船正前方的星光发生了紫移,而后方的星光则发生了红移,它们都外移到人眼看不到的波段,在人的视野中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只有与飞行方向垂直的星空,星光的频率(即颜色)才保持不变。结果,前后两方形成了黑渊,黑渊向船的中央扩展,直到只剩下环绕船中央的一条星带。赤橙黄绿青蓝紫,形成一个美丽的彩虹星环。
不过,这只是多普勒效应产生的结果,实际上还存在着光行差效应,它使彩虹星环逐步向运动前方靠拢,就像在雨中奔跑时雨柱会向前方倾斜。于是,彩虹星环便逐渐爬到飞船的正前方。
飞船每天向着这道璀灿壮伟的星环飞去,但永远追不上它。
这样的美景令人百看不厌,闲暇无事,周涵宇会仰靠在床上,透过飞船前方的舷窗,透过一万吨重冰(重水结成的冰)所凝成的巨大透镜,透过直径300公里的磁力收集罩,欣赏着这个美丽的圆形彩虹。这时,他觉得一生的辛劳都得到了报偿。
电脑把变形的星空扯平,在屏幕上显示出它的原貌。太阳在飞船的后方,早就变成了一颗普通的星星,不过仍是较亮的一颗。月亮、金星、火星之类当然早已看不见了。刚刚飞过的南河三(小犬a星)变成了榛子大小的一颗亮星,闪着耀眼的白光;前方则是北河三(双子座β星),它离飞船只有12光年的距离,也有榛子般大小,强光耀眼夺目。因为前后都有强光源,光帆无法起作用,所以光帆已收起来了。不过,冲压式动力十分有效,再加上频繁的重力加速,所以飞船的速度仍在快速向光速逼近。
小东和小星都过了25岁生日,小东肩膀宽阔,喉结凸出,上唇已长出了浓密的胡须。小星也长成了胸脯丰满的大姑娘。这天,两人手挽手走到老人面前,郑重地说,他们要结婚了。
“好啊,”老人喜悦得说:“我总算盼到这一天了。什么时侯举行婚礼?”
“就在明天吧。”
“该作些什么准备呢?我希望你们举行一个中国式的婚礼,不过飞船上没有红烛、喜宴和爆竹。”
“一切都准备好了,不用你老操心。不过,你的工作也很繁重的。你要担当主婚人、证婚人、司仪和双方家长。”
“没问题,我会扮好所有的角色!”
飞船上天前,宇航局就彩排了婚礼上的场景,把它储存在光盘里。现在,隆重豪华的婚宴在船舱里进行着。身披婚纱的小星挽着丈夫走上前台,政府代表、宇航局代表、国外来宾依次同他们拥抱。天穹上撒下漫天花雨,七彩的激光在空间闪烁。双方的家长幸福满面,人们觥筹交错。
当然这只是虚拟场景。在真实的飞船里,一对新人按照司仪的礼赞,向父母的位置鞠躬,向主婚人鞠躬,夫妻对拜,然后三人坐在餐桌前。今天的宴席仍是太空流食,只是多了三副酒杯和两瓶茅台酒,那是特意为今天准备的。三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一瓶茅台很快见底,三人都醉意陶陶。老人说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能活着看到你们成家立业。祝你们婚姻美满,早日生下儿女。我的身板儿还硬朗,还能为你们抱孩子呢。
小星也有了七八分醉意,脱口说:可惜咱们的孩子永远不会有同龄伙伴,也不会有游乐场、游泳池和绿草地。小东忙制止她,说,不过他(她)仍然会非常幸福的,他(她)会有一个非常独特的经历。再说,这也是人类为了探索必须付出的牺牲。想想那支跨越白令海峡的蒙古人种部落吧,他们在冰天雪地里不知失去多少孩子,才变成不怕冷的爱斯基摩人?
老人机敏地扭转了这过于沉重的谈话,笑哈哈的说: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位该入洞房了。我呢,我还要留在这儿慢慢品尝茅台酒。我这一生从没像今天这样喝得痛快。
一对新人站起来向老人告辞,小星说:爷爷,不要喝过量了。然后两人进入洞房。虚拟场景结束了,周涵宇老人握着酒杯,但并没有喝酒。有时他向星环举起酒杯,喃喃地说着什么。
6、远古的梦
这也许是发生在3000年前的场景。在地球上,在浩翰的南太平洋海面上,有七八只独木舟在海面上飘流。船上没有帆,那时的土人还没有学会使用船帆的技术;也没有人划浆,因为船上的人早已没有力气了。只有海流不停息地推着独木舟向西飘去。
船上的人有男有女,也有一两个幸存的小孩。他们都半裸着身体,古铜色的皮肤,黑色头发。前边一只独木舟上是巫师萨摩和他的家人,他是这次探险的倡仪者。半年前,在篝火前的祭神傩舞中,在嚼食古柯叶造成的虚幻中,他忽然得到了神谕。神说,集合你的族人,驾上你们的独木舟,向太阳落山的方向行驶,在遥远的海洋深处有一处肥美之地,树上挂着美味的水果,山上有甘美的泉水,鱼儿会自己跳进你的网中。
于是萨摩率领全族人离开了他们居住的陆地,即被后人称作南美洲的地方。经过两个多月艰难的航行,他们什么也没发现。船上的淡水早已发臭,连这些发臭的淡水也已被喝完;早就没有了食物,他们只能靠夜里蹦上船的飞鱼略略充饥。人们一个一个得病死去,不少船只落后了,失踪了,只剩下最后七八条船和20余人在作最后挣扎。
萨摩的孩子病了10天,今天咽下最后一口气。萨摩的女人把孩子小心地抛到水里,尸体很快在船后消失了。女人抬起头虚弱地说:我也要走了,我要跟儿子一块走了。男人啊,你说的肥美之地在哪儿呢?
萨摩大声说:大神说那片土地就在前边,大神不会骗我们!他挣扎起来,跪在地上向大神祷告。这次他没有听到神渝,他失望地回转身,忽然瞪大了眼睛:在他们的侧后方,天空中似乎有一只飞鸟!飞鸟离他们很远,在天空与凸形水面连接处飞着。他揉揉眼再看,飞鸟已消失了。
萨摩楞了很久,不知道自己是否看花了眼。但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于是,他站起身,对后边的独木舟高声喊:
“看啊,大神派飞鸟来迎接我们了!”
他掉转航向,向飞鸟消失的地方划去,船上的人早已奄奄待毙,但生的希望激发了强大的力量。他们顽强地划着浆,向着那最后的希望划过去。在太阳落山前,他们再一次看到了天空的飞鸟,然后他们看到了一个小岛,看到了岛上的绿树。萨摩喃喃地祷告着,他想肯定是他的虔诚感动了大神,否则他们就会与这座岛域擦肩而过,葬身在无垠的海洋里。
这也许就是南太平洋某个珊瑚礁岛上土著民族的来历。一条血脉之河脱离了主流,在一个蛮荒之地保存下来。
7、双子星湮灭
飞船的速度又向光速逼近了万分之一,现在,飞船上的一天已经等于船外的一年,换句话说,飞船每一天都能轻松地跨越一光年的距离。路遇的恒星不再是稀罕物,每隔几天,几十天,就会有一颗恒星在飞船的近距离内掠过。
三个人常常饶有兴趣地观察窗外的奇景,当然是通过电脑屏幕的校正。有时他们遇见了一只刚从星云中诞生的原始恒星,它以红色的光芒烧烤着围绕它的星云;有时他们会遇见一对互相旋转的双子星,因为离得太近,在引力的作用下,其中一只气态星球变成梨形,梨形的尖嘴对着白矮星伴星,恒星的气态物质正通过这个尖嘴被伴星吞食;有时他们遇见红色的饼状星云,它是一颗暗弱的恒星抛撒出来的,旋转的星云中已能看出几只行星的轮廓。最常见到的是旋涡状的星云,随着飞船的迅速逼近,淡薄的星云逐渐拉开,变成一颗颗发着强光的星体。
这种视野是地球人不可能具有的,正像那些从未坐过飞机的土著人不可能从上面俯视云层。坐在近光速飞船上,宇宙的变化被浓缩了,可以说他们已具有了上帝的目光。
算来地球上的时间已过去1200年了,他们所有的熟人都早已作古。1200年来地球科技又有了什么发展?他们是不是又向太空派遣了更先进的光速飞船?这些问题无法得到答案,只能供他们进行遐想。
20天前,他们在前方的星空里发现了一对双子星。这对双子星个头很小,只有几百公里,发光也比较微弱,所以地球上的星图中从没有标出过它们。
但电脑图林先生的计算说明,这是密度极大、相距很近的一对中子星,它们周围的重力场是已知星体中最强的。图林先生提示说,这种重力场极强的双子星是进行重力加速的最好场所,如果能在那儿加速,飞船的速度又将提高万分之一。这个速度与光速是那样贴近,以至于飞船上的一天可以变成船外的1千万年。所以,他们可以说已经进入与天地同寿的境界,在一二十年内完成环绕宇宙的航行,同时,目睹宇宙飞速地走向死亡。
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从发现这对无名双子星的那天起,小东、小星和电脑图林先生就开始了紧张的计算。前边既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陷阱,弄不好飞船会被强重力场的潮汐作用撕碎,乘员也会死于中子星的强幅射。他们详细计算了飞船切入的角度和距离,计算了飞船重水的屏蔽效果和屏蔽角度。时间过得太快了,每过一天,飞船就向双子星靠近一光年。有时他们甚至祈盼飞船的速度减慢一些。
周涵宇在这些事上没办法帮忙,他毕竟没受过系统的高等教育,70多年来他也曾如饥如渴地学习太空飞行知识,但充其量只能做一个内行的旁观者。在距无名双子星还有一天路程时,他们的计算终于得出了结果。
双子星在电脑屏幕上迅速增大,快速旋转着,既有自转也有公转,每当其中一个星体的转轴指向飞船,便有强X光幅射从飞船上扫过。双子星已经变成月亮大小,谢晓东启动了飞船上的备用动力,调整着飞船姿态,飞船极其迅速地插入它们之间,沿着其中一个星体转了半个圈,被离心力沿着抛物线方向甩出去。
这个过程延续了两个小时,但在飞船上只是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三个人都失去了重力,随着飞船在作自由飘浮。等飞船重新恢复直线飞行时,晓东和小星互相拥抱着大声吹呼起来:
“成功了!爷爷,我们成功了!”
经过这次加速,飞船上的时间已接近了静止,所以,几乎在眨眼之间,飞船已飞离双子星10光年。他们静下心,从屏幕上观察双子星的运动。
与他们的预测一样,在飞船飞离之后,双子星的公转速度明显减慢了。因为近光速飞船具有极大的质量,在这次加速中,飞船从中子星重力场窃走了巨大的能量,导致了中子星转速的明显降低。于是,两颗中子星沿着两条螺线互相靠近。这个过程拖了几十年的时间,但在飞船上仅仅是一刹那。刹那之后,两颗中子星相撞,激起一场骇人的爆炸,这儿刹时间成了宇宙中最亮的地方。白光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四周扩散,也从后边凶猛地追赶着夸父号飞船。
按照爱因斯坦相对论所揭示的奇特规律,对于近光速飞行的飞船来说,这波强光风暴仍是以光速向它逼近,在60光年后追上了夸父号。尽管由于极端的红移效应,强光变成不可见光,但它的能量仍是实实在在的。夸父号的太阳帆被彻底吹毁了,好在飞船本身没有受伤。
三名乘员紧张地看着屏幕,通过电脑的校正,红移光线在屏幕上恢复了原状,于是他们看到了铺天而来的强光的洪流,把飞船整个沐浴在白光之中。白光撕裂了光帆,又裹着光帆飞速向前飞去。
很快,强光洪流掠过飞船,消失在飞船前方。
《新安魂曲》 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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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魂曲(3)
8、弥留
双子星湮灭之后,周涵宇也进入了慢性死亡。这次他不是心脏病发作,他没有得任何病症,只是,他的生命力已经燃烧净尽了。他不再进食,不再离开床铺,身躯迅速消瘦,只有思维还很清晰,一双眼睛像是冬夜的火炉,似乎他全身仅存的生命力都在瞳孔中燃烧。
晓东和小星终日守候在床前,耐心地柔声细语地劝他,爷爷吃一点饭吧,你说过要陪我们走完环宇航行,你还说要帮我们带孩子,爷爷,你不能失信呀。
老人内疚地说,恐怕我要失信了,我已经累了,想休息了。按飞船年龄,我已经103岁;若按地球年龄呢,应该是多少?
晓东说,现在飞船速度与光速非常非常接近,接近得飞船上的测速系统失去了意义,所以无法得出准确的时间速率。按估计,现在飞船上的一天已相当于飞船外的1100万年。累计起来,从飞船升空到现在,地球已过去34亿年了。
老人说:你看,我已经是34亿零105岁的老怪物了,我真的该休息了。小星机敏地反驳:这可不是理由,我和晓东也都是34亿零30岁的老怪物了,你看,咱们基本上是同龄人哩。还有我腹中的小宝宝,他只有四个月大,但也相当于飞船外的12亿岁老人,也是个老怪物呢。
虽然身体已很虚弱,但老人仍不禁莞尔一笑。的确,生活在近光速飞船上,日子仍按正常节率那样度过,这时很难真正地想象飞船外那个比蜗牛还慢的世界。现在,飞船上的人几乎已达到了永生,但他已无福消受了,他就像战争结束前牺牲的最后一个军人。
不过他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他侧过目光看看屏幕,一颗接一颗恒星在屏幕上闪过,就象火车线旁的电杆,因为,在飞船上的一声“滴答”中,飞船已飞过了几百光年啊,他问孩子们:
“34亿年了,太阳是否已变成红巨星?地球是否已被红巨星吞没?”
晓东安慰他:“不,太阳还不到变成红巨星的时刻。再说,34亿年后的人类谁知道发展到什么程度?真是难以想象,也许他们派的后续部队已在前边的路上等着我们哩。”
老人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思绪已经飞回地球。晓东和小星不愿打扰他,轻手轻脚离开老人的房间,两人低声商量着,该为老人准备后事了。
正在这时,飞船内响起刺耳的警铃,飞船的侧喷管突然自动点火,向左侧喷出赤热的火焰。飞船陡然向右急转,两人措手不及,全都跌倒在地。晓东立即爬起来,四肢着地向老人房间爬过去。老人果然也被甩到地板上,幸而没有受伤,他把老人揽到怀里,老人睁开眼,声音微弱地问:
“怎么了?”
电脑图林先生急促的声音:“船长!航程正前方10000光年处发现了一个黑洞,我已让飞船紧急转向!”
“做得好,谢谢你。”
晓东和小星都暗自庆幸,10000光年,飞船要1万年后才能到达——但在近光速飞船中,这只是8.7秒的时间。飞船内外的时间差使得飞船的人,甚至电脑都变成了反应奇慢的树懒,对航程中的陷阱很难及时做出反应。这会儿,飞船勉强绕了一个弯,从黑洞旁掠过。飞船的观测系统在近距离内观察到了这个黑洞,它和一颗白热的恒星形成双星系统,并被恒星所照亮。黑洞吞噬着周围的物质,形成巨大的吸积盘。由于黑洞造成的强烈的空间畸变,使得盘的上下面都能被一个观察者同时观察到!这种多重成像的堆积,使得吸积盘看起来象一个奇特的草帽。草帽的前部非常明亮,草帽凸起部则隐藏着一个半球形的黑体。
图林的声音:“飞船已绕过黑洞,请问是否转回原航向?”它解释道:“如果再次点火,飞船的重氢存量将无法满足今后的减速。”
这也就是说,如果以后能回到地球身边,他们也不能停下,而只能从地球旁边飞速掠过了。晓东看看小星,没有犹豫:
“点火吧。首先我们要保证能回到正确的航线。”
另一侧喷管点火,飞船缓缓地向左转弯,回到原来的航向。
老人已陷入昏迷,脉搏极为微弱。两人轮流守在床边,轻声呼唤着他。夜里,老人忽然睁开眼睛,清晰地说:
“孩子们,我要走了。”
晓东和小星知道他的生命已不可挽回,便轻声告诉他:飞船上已准备了一具棺木,他的遗体将密封在棺木里,系缆在飞船外壳上。在飞船外零下270度的寒冷中,遗体将被妥善冷冻,直到飞船返回地球。老人很欣慰,一波笑纹从脸上漾过:
“谢谢你们的安排。我先回去了。”
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9、童话
周涵宇的灵魂已脱离了躯壳,离开飞船,逆着来路向前摸索,就像一只循着气味寻找旧宅的老猎犬。
灵魂的旅行大概不受光速的限制吧。
他生长在内陆的小县城,17岁前没见过大海,所以不象海洋民族的孩子那样对大海有强烈的向往:无垠的海面,水天连接处的轮船,海鸥在天空博击,招潮蟹在沙滩上横行,就连小小海贝那闪着珍珠光泽的内壳里都蕴藏着大海的无数秘密------他没有对大海的直观感受,但他另有地方寄托遐思、激情和幻想,那就是比大海更为浩瀚深邃的天空。
他曾躺在家乡的小山包上唱儿歌:青石板上钉银钉,千颗万颗数不清;也曾在葡萄架下听老人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小学二年级时,一位去北京天文馆参观的同学给了他一张活动星座图,这份价值一元的制作粗糙的礼物成了他的最爱。活动星座图是可以旋转的两个同心圆盘,上面一张留有一个椭圆形的透明窗口,旋转这个窗口,你就能看到冬夜、春夜、夏夜和秋夜的星座。他对这张图十分入迷。夜里只要闲暇,他就把图举过头顶,逐个寻找天上的星星:天鹰座a星(牛郎星),天琴座a星(织女星),大熊星座(勺星),小熊星座(北极星),天顶处美丽的北冕星座,蜿蜒绵亘的长蛇星座,还有猎户星座的三星,半人马做的南门2(那是离地球最近的恒星)------等到星座图用坏,他已经把所有的星座烂熟于心。
童年一份偶然的礼物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从此他和宇宙星空建立了深深的恋情,而且从没中断或减弱。中学时代他了解了爱因斯坦的超圆体宇宙论,这奇妙的理论令他心醉——只是,为什么没有人像麦哲伦那样,以亲身的旅行来证实它呢?
他为这个少年的奇想耗尽了人生。“夸父号”正在环绕宇宙飞行,航行还没有结束,只是他的力量已用尽了,他该休息了。他曾那么急切地盼望着飞出地球,现在他以同样的急切盼着飞回去。
人的思维恐怕也是一个超圆体吧。
10、天葬
周涵宇老人平静地去世了,他脸上凝着恬然的微笑。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晓东和小星仍然很悲伤。三人世界倒塌了,那个激情的,阅历丰富的老人走了,再不能给他们讲述老地球的故事了。
两个人细心地操办了老人的丧事。他们为老人净身,换上寿衣,把老人的遗体放在棺木里,垫上元宝枕。飞船里没有备香烛,两人便在灵前装上两颗灯泡作长明灯。在晚上的例行通话中,他们向地球通报了老人的死亡(当然这些通话不可能被几十亿光年之外的地球收到)。停灵三天后,两人最后一次向老人告别,然后扣紧了棺盖。
小东穿上太空服,推着棺木进了气密室。外门打开了,由于旋转船舱的离心力,棺木自己沿切线飞了出去,一根保险索飘飘摇摇地扯在棺木之后。小东追上去,把棺木牢牢地联在船舱外壁上。零下270℃的酷寒将很好地保护着这具遗体,直到飞船返回地球。
小东抚摸着棺木,轻轻叹了口气。他没有告诉老人,由于躲避黑洞耗尽了能源,飞船已经无法减速,也就是说,即使他们能返回地球,而且地球仍安然无恙,他们也只能与地球擦身而过,永远无法叶落归根了。
这是他的第一次太空行走。由于太空行走必然造成气体的漏泄(对于无法取得补充的光速飞船,船上的氧气是十分宝贵的),又容易使太空人遭受辐射,所以在一般情况下,他们从未打开飞船的舱门。今天是特殊情况。他是以光速在太空中行走的第一人,也可能是唯一的一人。
他贪婪地观察着飞船外的太空。
经过昨天黑洞的重力加速,飞船的速度又向光速逼近了。他看着飞船前方的彩虹星环,忽然发现彩虹星环的光度大大减弱了。这可能是几天前就发生的事。但他们忙于躲避黑洞和为老人送葬,忽略了这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星环的亮度仍然在显著地减弱,一分钟一分钟地减弱,他猛然想到了这种变化的原因。他不敢多停留,在心中同老人告别,迅速返回气密门。
狄小星正坐在驾驶椅上观看屏幕,也发现了舱外的异常。她看了看丈夫,在无言的交流中两人都明白了一切。屏幕上是经电脑复原的太空,飞速掠过的恒星形成不间断的光流。但现在光流逐渐暗淡。这一切都是在逃离黑洞后的30天内发生的,在这30天内,舱外的宇宙走完了最后的几亿年里程,宇宙之光开始熄灭了。狄小星捧着肚子中八个月的胎儿,偎依在丈夫怀里,忧伤地观察着屏幕。
他们使屏幕暂停,一帧一帧地走。光流复原成恒星,一个个互相逃离,并暗淡下去,在发出最后一道闪亮之后归于熄灭。不过恒星全部熄灭之后,宇宙背景并没有变成漆黑一团,因为不会衰老的光速粒子(光子和中微子)脱离光源之后还在超圆体宇宙中永不停息地奔波,照亮了宇宙消亡后留下的太空尘粒。谢晓东说:
“小星,我们看到的是正在灭亡的宇宙,一个无限膨胀的热寂宇宙。”
“是的。”
“我们是从一个静止的时间码头去观察宇宙的飞速流逝。”
“是的。”
“我们是这个宇宙唯一的幸存者,因为我们是宇宙唯一的光速实体。”
“是的。”
“小星,我在想,上帝最可怜,因为他太寂寞了啊。”
小星仰起头吻吻丈夫,“小东,不要太感伤了,孩子快出生了,我们陪着孩子等待宇宙的再生。它一定是很快的,等恒星重新闪亮时,也许孩子还没满月哩。”
谢晓东笑了:“你说得对,这倒使我想到了一个好名字,咱们的儿子就叫——耶和华吧。”
小星马上接道:“耶和华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小东也背诵着圣经上的语句:“耶和华说:‘天上要有光体,发光在天上,普照大地。’这事就成了。”
两人笑着拥在一起,额头顶着额头。
11、永远的老地球
两个月之后,一个男孩呱呱坠地。夫妻两人按照那一天的玩笑,真的把他命名为耶和华。不过这位“耶和华”与圣经上那位高鼻深目、长发披肩的老人可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他脸蛋皱巴巴的,皮肤粉红,小手小脚,不过哭声倒是凶猛而嘹亮。
晓东和小星都忙于照护孩子,已顾不上注意飞船外的情景。又是几亿年过去了,宇宙丝毫没有复苏的迹象。光速粒子仍在不知疲倦的奔波,但随着宇宙的膨胀,这锅粒子汤越来越淡薄,舱外越来越黑暗。宇宙的黑夜已降临,只是不知道是否有明天的日出。
小星的奶水很好,耶和华吃饱了,香甜地打着呵欠。当妈妈的心醉神迷地看着他,逗弄着他的小耳垂,小鼻子,有时喜悦地喊:晓东,你看他在吮我的手指头呢。晓东也在品尝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但喜悦之中难免有些苍凉。很可能他们三个是浩瀚宇宙中仅存的生命体。虽然飞船上的能量在躲避黑洞时用去大半,但剩余能量用以应付飞船所需还是绰绰有余,至少可用100年。那相当于飞船外的万亿年,时间真是不可思议的漫长——可是,在100年后呢?再说,难道他们一家就这样孤零零地永远活下去?
那恐怕会让人发疯。
每天晚上,谢晓东依然同地球通话,报告近况,包括儿子的近况。当然这纯粹是象征性的。现在已不是地球收到收不到电波的问题,而是根本没有这么一个老地球了。
但小谢依然每天如故。他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努力会感动上帝,给他送来一份丰厚的回报。
耶和华可不管舱外的天翻地覆,照样慢条厮理的皱眉,哭泣,吃奶,撒尿——在他撒完一泡尿的期间,千百万年又过去啦!幸亏有了小耶和华,夫妻两人忙着照顾他,忘了对宇宙灭亡的感伤。既然感伤也无用,那就索性抛开他,全力倾注在耶和华身上吧。
这天,耶和华第一次睁开眼睛,向这个世界投去茫然的一瞥。年轻的父母很兴奋。晚上通话时没忘记把这个喜讯告诉地球。很奇怪,谢晓东忽然听到了微弱的呼唤:
“地球呼唤夸父号!地球呼唤夸父号!”
声音酷似周爷爷的声音。谢晓东真像是白日撞见鬼,惊得几乎跳起来。正在逗弄孩子的狄小星也听见了这两声呼唤,惊讶地转过脸。
呼唤声仍在继续:“地球呼唤夸父号!你们2098年10月14日18时4分30秒发来的通话我们已收到。”
他们收到的是10天前的电波,按飞船上的时间推算,两者相距不足1亿光年。就象是久居暗室者不敢见阳光,两个人不敢相信这个喜讯。舱外的宇宙已进入茫茫黑夜,万物皆已消亡,难道唯有地球长存么?看来对方也十分了解这边的心理,开始做出解释:
“夸父号乘员,我们仍使用古人类语言与你们通话。我们在模仿周涵宇老人的口音,根据时间估计老人肯定已去世。我们谨以此表达对他深深的敬意。
“可能你们会奇怪,何以宇宙热寂后地球还会存在,其实这多半得益于你们的伟大创举。夸父号升空10年后,就有人提出了‘光速地球’的设想;又经过漫长的180万年,这个设想终于实现。所以地球和夸父号一样,也变成了几乎不会衰老的光速实体------“
光速地球!两人惊喜得大叫起来。耶和华受到惊动,响亮地哭起来。那边继续说,
“6个月前,也就是宇宙时间18亿年前,地球曾偶然接收到你们的信号,不过信号随即中断。从那时起,地球就投入全力寻找你们------”
晓东和小星互相望望,紧紧拥抱,酸甜苦辣涌上心头。他们在明知无望的情况下坚持通话,这种宗教般的热诚终于有了回报。看来,上帝是存在的!
那边说:“现在请立即改变方向,向地球方向靠拢!”
谢晓东迅速测定了电波的方向,向图林先生下了转向的命令:“飞船只留下三天的能量,其余全部用于转向!”
飞船侧喷管喷出绚丽的火舌,飞船缓缓转弯,在黑暗的宇宙中向地球方向靠拢。那边的声音忽然提高:
“夸父号飞船,我们刚刚收到了你们10月15号晚7点30分的通话。地球与夸父号只有两个小时——当然指飞船时间——的距离了!”
地球的通话者十分激动,飞船上的人更不用说。他们这会儿最感谢的是爱因斯坦,因为他的相对论所造成的时间速率减慢,使远隔几千万光年的人可以在两个小时相逢。狄小星频频亲着耶和华,孩子,孩子。地球马上来了,我们马上要回地球了!
亲爱的老地球啊!
地球和飞船的距离正在迅速缩短,现在,尽管回电仍有延迟,但双方已能艰难地对话了。那边忽然笑道:
“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是耶和华的哭声!我还忘了恭喜你们呢!”
“谢谢!谢谢!”
在此后的对话中,谢晓东迫不及待地询问着有关地球的一切。地球告诉他,飞船现在所在的方位已实际上离太阳系的原位置已经不远了。虽然恒星消亡后宇宙失去了定位的标志,但地球已发展出新式的空间定位技术。“顺便告诉你,宇宙超圆体理论早已得到验证,在夸父号升空10万年后,地球派出了性能更为优异的夸父2号,并早于你们返回地球。很可惜夸父2号没有遇到你们。”
谢和狄苦笑着说:“那我们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
“没有白费,怎么能说白费呢。你们难道认为蒙古人种对美洲的史前探险是没有意义的吗?”
“谢谢你的安慰,我们不会沮丧的。至少,能返回地球这件事就足以补偿一切。对了,还没请教你的姓名呢。”
对方略微迟疑一下:“你不妨称我周先生。我想应该告诉你,比你们多进化了180万年的地球人类早已不是原来的概念了。我们的外形,智力型式,婚姻生殖方式,进食方式,乃至姓名,衣着,都是你们无法想象的。现在的人类处于共生态,你们所熟悉的单独的个体已不存在了。所以,”他半开玩笑地说:“在你们走下飞船前,请预先做好思想准备。”
谢晓东看看妻子,多少带点勉强的笑道:“即使你们变成多足蠕虫,我们也会很快习惯的,反正我们知道你们是地球人类的后代,是地球文明的继承人,而且,你的这些对话多么富于人情味儿!”
对方也笑了:“当然当然。尽管有了根本性的变化,我们仍是人类呀。”
谢晓东和妻子对视一眼,没有就这个话题往下说。他们的心里多少有些担忧。回到180万年后的人类社会,不是容易适应的。但他们也很快找到了自我安慰的理由,毕竟,这比回到500亿年后的人类社会要强得多吧。
依电波的往返时间测量,地球离这儿已经很近了。对方说:“请你们打开所有的灯光,好吗?地球现在已点亮了所有的灯光,准备与你们会师。”
狄小星突然惊喜地喊:“看哪!”
在黑暗的宇宙背景中忽然钻出一个小小的亮点,像针尖一样刺破黑暗。亮点极其迅速地扩大,很快变成了圆盘,变成了巨大的亮球,占据了半边天空。它是这样璀灿,这样耀眼,看起来象是一个透明的发光体。地球继续逼近,白亮的强光中开始分解出绿色和蔚蓝,绿色无边无际,蔚蓝无垠无限。绿色和蔚蓝之中是高与天齐、奇形怪状的建筑,在建筑物的上方,是一个环绕整个地球的透明的天球。天球并不是绝对透明,上面流淌着七彩的晕霞,缓缓扩展,变幻,消失,重生。两人入迷地看着,总觉得这些晕霞的变化似乎和他们有心灵感应。
谢晓东也打开了飞船上所有的灯光,当然比起地球来说差远了,那就像是皓月之下的一个萤火虫。但在黑暗的宇宙中,有这么两个发光体互相呼应,足以在人的心里激发出一种温馨的感觉。光速飞船和光速地球现在并肩飞行,两者速度差别很小,所以基本上处于相对静止。飞船进入地球的重力场,飞行方向开始向地球倾斜。地球上的那位先生说:
“夸父号,请开始降落吧。”
地球的透明罩有一处打开了,露出一个圆形孔洞,孔洞对着一个巨大的十字,那是飞船降落的基准。谢晓东说:
“四天前我们为躲避一个黑洞,耗尽了能量,现存的能量已不足以降落了,我想你们得派一艘救护飞船。”
“不必要,我们已在降落场开启了反重力装置。”
“反重力装置?”
“对,反重力装置,你尽管大胆地朝十字中心冲过来吧。”
谢晓东心中忐忑着,用仅余的能量调整航向,向着十字中心‘冲’过去。在重力作用下,飞船下降速度越来越快,但在越过地球的透明罩之后,速度忽然稳定下来。现在,他们就像是乘坐高速电梯,平稳匀速地下降。舱外景色美不胜收。越过透明罩盖之后进入松软洁白的云层,几艘形状奇特的飞行器完全不顾重力规则,在天空中疾速飘移。天空的辉光拼成通天彻底的大字:欢迎夸父号的英雄们归来!然后是建筑物,它们有的在空中飘浮,与地面没有任何联系;有的从地面长出来,探头在云层中,随着微风轻轻摇摆,这些奇特的建筑超过了两人的想象力。谢晓东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周先生,恒星都熄灭了,地球从那儿索取能量?”
对方简捷地回答:“能量是可以创生的,只要把伴生的负能量及时处理掉就行。等你们回到地球再补课吧,180万年的进步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再次提醒你们,地球人的外形已有了很大变化,你们见到欢迎人群时不要吃惊。”
夫妻两人对望一眼,不知怎的,他们始终对此心中忐忑。当然,新地球人绝不会有任何恶意,但以后要生活在异类生物中——这事始终让人别扭。谢晓东勉强笑道:
“我们已做好思想准备啦,不必担心。噢对了,飞船外系缆着周涵宇先生的遗体,请你们小心。”
“不必担心,反重力场万无一失。”
飞船平稳减速,落在降落场上。两人心潮激荡,激情难抑,时隔12年之后,或者说,时隔470亿年之后,他们终于要踏上地球的土地了!耶和华可不管大人的感受,他刚咂完奶,闭着眼睛睡得十分香甜。小星抱上他,丈夫搂着她的腰身,一同走出了舱门。
在他们看到欢迎人群前,首先看到的是三个人:白须飘飘的周涵宇老人,身边偎依着两个16岁的少年宇航员,那当然是他们两个。三个人脸上漾着灿烂的微笑,频频向他们招手。小东和小星稍稍愣了一下,难道地球人的高科技把周涵宇老人复活了?又为他们克隆了两具替身?不过他们随即就明白了。那三人站在一个高高的基座上,上身可以动作但脚下不会移动,他们的身躯也比正常人大了几倍。看来这是地球人为纪念夸父号船员所修的塑像,不过塑像在某种程度上是活的。
两人定定地看着老人,心中甘苦交加,他们真想扑到老人怀中去哭去笑,想把怀中的耶和华递到老人怀里,让老人亲亲他光滑柔嫩的小脸蛋。之后他俩才看到雕像基座旁的欢迎人群——天啊,180万年后的后代竟然是这么一种模样!不过他们没犹豫,走下舷梯,向那群姿态各异的生物快步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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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黑暗中归来 | 潘海天 | 黑暗中归来
1999 第12期 - 每期一星
潘海天
引子
已知的宇宙中有一万亿个星系:超星系团、多重星纱、Irr星系、涡旋星系、棒旋星系、赛佛特星系、蝎虎座BL型天体……银河系中有二千亿颗恒星:造父变星、超巨星、主序星、白矮星、中子星、脉冲星、超新星、黄道十二宫、八十八星座……
一、黑暗
然而,窗外是一片黑暗。
我绝望地盯着灰蒙蒙的电脑屏幕,试图在脑海中搭构出一个宇宙模型来。牧师还在一旁喋喋不休。
斯彭斯已经放弃了努力,偷偷地离开教学程式,打开了一个游戏。可是一小簇暗绿色的电火花立刻在牧师的指间闪现,让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这已经是他今天挨的第几鞭子了?我摇了摇头,百无聊赖地看了看屏幕上那片黑暗空间,注意力漫无边际地向四处浮动起来。牧师的铜制嘴巴就在我的眼前一张一合,我努力想捕捉住那些话的含义,它们却像流水一样掠过我的耳边。我知道自己今天又无能为力了,于是低下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裸女图……牧师猛地伸出一只钢铁长臂敲了敲我的桌子。
“阿域!”姑姑生气地嚷道。
“回答问题,小伙子!你在听课吗?”牧师紧紧盯着我。
“我……”我竭力转动发木的脑筋,即使在糊弄像牧师这样没有自己大脑的机器人方面我也不是个行家。牧师直接听从姑姑的指挥。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你的问题……”我低声嘟囔道,“我不知道。”
姑姑让牧师继续恶狠狠地瞪着我:“不知道什么?你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吗?”
“好吧,我刚才走神了。”看了一眼周围望着我的孩子,我不得不承认说。
牧师又盯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垂下眼帘。我听见他摇了摇头,损耗过度的轴承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吱嘎声:“阿域,你真叫失望。要记住所有的孩子都在看着你呢。”
姑姑严厉地补充了一句:“不要违抗教育程序。”
牧师以和他笨重的外表不相称的利索转过身子,面向着整个教室问道:“那么谁来告诉我答案?”
孩子们沉默着,小秀树犹豫地抬了抬手。
“秀树。”姑姑说道。
他妈的,完全正确。我愤愤地想,自从他开始上课以来,姑姑总是拿我和他作比较。我真厌烦这一切。
“完全正确。”姑姑尖声表扬道,同时让牧师转过身来狠狠盯了我一眼,“下面我们来看几个密度最高的天体,我要把望远镜转向金牛座A方向……”电脑屏幕“啪”的一响,自动切换到烛龙观测室那架直径1.5m的望远镜头上。
屏幕上依旧是那片笼罩一切的黑暗。
可是姑姑无视于此,她继续嚷道:“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PSR0531+21,脉冲周期33毫秒……”
有人在角落里嘀咕了一声,我的心跳了一下,那丫头又要惹事了。
果然,姑姑转过了教室里所有的二十个光电管红眼,怀疑地盯着角落:“迦香,你刚才说什么?”
她小声但是清晰地说:“我刚才说,我们干吗要听这些胡说八道,谁都知道,外面那儿什么也没有!”
姑姑有一阵子好像被这意外的反抗搞懵了,但她马上恶狠狠地握紧了鞭子:“不要违抗教育程序!你想触犯戒条吗?”
迦香不再吭气。可她还在咬着嘴唇,毫不服气地回瞪着牧师。我预计到她目无尊长的下场,于是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中午下课后到禁闭室去,不许吃午饭,你需要好好反省反省。”姑姑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了起来,她暴怒地看了我和斯彭斯一眼,“你们三个都去!”
禁闭室里又挤又暗,只有一盏昏暗的荧光灯闪着光,叫人心烦意乱。上一次只有我和迦香在里面,可是这一次加上斯彭斯就不那么令人激动了。
斯彭斯属于印第安人种,也许是一个混血儿,至少迦香是这么说的,不过惟一体现出来的是——他比我还小三岁,可是块头已经比任何人的都要大,以至于他的饭量也比任何人都大。他悲叹着揉着肚子说:“我简直饿得要命,我早提醒过你们,不要在吃饭前犯错误。”
我生气地踹了他一脚:“往边上挤挤,你的胳膊肘顶在我的肋骨上了。”
迦香压根儿不打算理我,她打出生起就是一个固执得要命的姑娘。
“别作傻子了。”但我还是对她说。
“可是那儿确实什么也没有……”迦香转过身去抚弄着金属墙上亮闪闪的镀铬窗框,把脸庞贴在那冰凉黑暗的玻璃上,“你真的相信有星星吗?从我出生起,外面就是黑色的,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是烛龙也看不见。姑姑却告诉我们那儿是光的海洋,成千成亿颗无法想像的巨大火球,喷射着不可思议的能量,几百万度的高热表面,光线能刺瞎你的双眼——你能想像得出吗?”
“史东告诉过我,”斯彭斯插嘴说,“宇宙已经终结了——他从一张光盘上读到过——总有一天,所有的恒星都会像蜡烛一样暗淡下去,然后一个一个地熄灭。黑暗将统治一切直到宇宙末日。也许现在已经到末日了。”
“别听他的鬼话,”我生气地说,“史东是个疯子,他崇拜黑暗,总在背地里给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灌输自己的理论。”
“我是不懂事的孩子吗?”斯彭斯不高兴地说。
我闭上眼睛,不去看窗外那撩人的黑暗,记忆像流水般从封存已久的角落里漫出来:“……很早以前,有人曾经告诉过我,我们正在暗物质中飞行。我当时不明白他的话,后来在姑姑那儿也查不到更多暗物质的性质。不过有份资料推测它没有电磁辐射,所以我们无法发现它——一切都是不可知的……”
“等一等,”斯彭斯说,“暗物质的理论我也见过,可它被姑姑归在了U区——不可信赖和未经证实的——因为除了一个关于Ω的极度理想主义化的数值猜测,根本就没有其它的证据。”
“什么Ω?”迦香问。
“Ω是宇宙学中最为神圣的一个数,”我解释说,“它是宇宙密度和临界值(每立方码三个氢原子)之比,从数学和美学角度来看,Ω正好等于1时。宇宙是最简单也是最美的,衰老的宇宙像凤凰一样能在火中再生——而Ω要等于1,宇宙中就必须有大量的我们观测不到的暗物质和隐物质存在。”
迦香犹豫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暗物质,Ω就会小于1——那么宇宙将会是什么样?”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窗外,那儿是永恒的黑暗。如果Ω小于1,那么宇宙将是开放的,无限的和永恒的——它将永远地膨胀下去,恒星将燃烧殆尽,星系团越离越远,一个稀薄的充满灰烬的宇宙,一个黑暗的宇宙。
“史东说的宇宙。”斯彭斯说。
“可我相信,他告诉过我,宇宙一定是简单和最美的。他的话我一定要相信。”我说道,捏紧了拳头。
斯彭斯怀疑地问:“他是谁?我不记得飞船上有比你更疯的人了。”
“别管他是谁,”我烦躁地说,“你当然忘记了,你只懂得每天去钻那些黑管子,或者玩你的多巴胺。”
斯彭斯退缩了一下:“干吗那么凶?暗物质,就算是暗物质好了。我听你的,谁叫你是头儿呢。”
我没理他:“好啦,傻丫头,我们算是和好了?”
二、迦香
迦香是个傻瓜,一个难以说服的女孩子。她从来都不轻易相信什么,周身总是散发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活力,而这种活力在窄小的船上通常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里,她显出与众不同的可爱,健康,体态优美。她的牙齿雪白,又尖又小,腰身纤细。即使在刚进禁闭室她怒气冲冲地皱着眉,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时也让我着迷。
“别作傻子啦。”那时候我劝她说。
“我傻吗?”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儿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她她错了?”迦香说。
我叹了口气:“这没有用,迦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即便是姑姑也不允许违抗教育程序,她是自己的囚徒。”
“她不该因为我说实话就惩罚我们。”迦香说。
“傻瓜,”我嘲笑道,“她把你关进了禁闭室。姑姑是不容置疑的。她永远不会出错。”
“是吗?”迦香歪着头瞅了瞅我,“这么说上次关禁闭真的是因为你打翻了试管罗?”
“见鬼,那是埃伯哈德打翻的,”我说,“我被关起来是因为一切都搞糟了,姑姑很生气。她是个责任心很强的老太婆,她认为我们出的每一次错都是因为她没有尽到管教和引导的责任。我们以前就该明白,唠叨个不停只是为了缓解她自己的心理紧张,我们有没有在听,或想些什么根本就无关紧要!”
“可是总有一天,你总得面对面地告诉她错了。”迦香说。
“为什么是我?”我悲叹道。
“因为你是这儿的船长!”迦香毫不含糊地说。
原来迦香还经常和我们一起上天文课,后来她来得越来越少了,她只是个荷载科学家,不需要上宇航员的课。她的专业是搞生物研究的,大部分时候她总是呆在植物园里和摆弄那些瓶瓶罐罐们。
那儿是飞船上最大的一个空间。这个令人惊愕的地方是块肥沃、富饶而不可思议的天堂。实际上它是一个梭形温室,不论何时总是灯火通明。想想那些碳作物、蛋白质作物和维生素作物,那些仿佛在散发出土壤气息的、黏滑的肥料,由植物、光线、阴影形成的奇怪世界,我们把它称之为天堂是因为它确实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里面的二氧化碳含量达到了6%,对植物有益而对人是有毒的——那是个无法企及的世界。三条走廊交汇到这儿,而在高高的走廊下面就是阴暗的死气沉沉的飞船底舱。
迦香头一次被关禁闭就和我密切相关。
那一次我一走进紧挨着天堂边的胚胎室,她就嘘了一声:“别出声。”
“我还没出声呢。”我说。
迦香站在两盏解剖灯之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襟工作服,发梢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就像是在柔风的吹拂下。她俯身在解剖台上,好像一个丛林精灵正俯身在那些充满魔力的瓶瓶罐罐上。隔着一堵铜金属和玻璃墙,就是那个充满银色、淡青和深绿色的光线的透明世界。
我好奇地凑过头去,立刻大叫了一声——试管里有一大堆黑糊糊的拼命蠕动的节肢目动物,它们那成百上千只油腻腻的脚爪让我恶心得要命。
迦香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她正在耐心地用一个真空吸管把那些丑家伙从大试管里分到一个个小小的带透气罩的玻璃培养皿中。
“这些是什么怪物?”我压低嗓音问道。
“亚美利加蟑螂,”迦香回答我说,“我在帮姑姑把它们转移到培养皿里。”她调整了一下紫外灯的角度,灯光照耀下,那些蟑螂们乱哄哄地爬得更起劲了。“你让它们紧张了。”迦香说。
“为什么?”我说,“我压根儿就不想碰它们一指头。”
“它们本能的反应,饥渴、恐惧、憎恶,我们是不能想像的。人类的动机都很复杂,所以无法理解昆虫类的简单。”迦香微笑着瞥了我一眼,仿佛我就是那个很复杂的人类代表。
“可我们干吗要带上这些东西?”
“这是我上课用的,”迦香解释说,“我要上一些神经生物学的解剖课程,这些昆虫是最好的实验品。哺乳动物需要更多的空气和食物,这些小家伙的要求可低得多了——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帮我把这些培养皿送到恒温室去。”
“我才不想碰那鬼东西呢。”我捏紧了拳头,宣布说,坐下来翻检那些看上去比较有趣的玻璃容器。有两个空玻璃管上的标签写的是“AA—T12,冷冻胚胎室”。
“胚胎?”我说,我的情绪莫名其妙地低沉了下来,“这些昆虫也是这么来的——从试管中诞生?”
“怎么啦?”迦香问道,她一定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
“这些家伙——它们生下来就是实验的工具。你用这些虫子做神经反射实验根本没有意义——”我捏紧了拳头,一种难以言说的震颤像水银一样顺着掌心浮动,让我的思维摇摇晃晃,轰轰烈烈地穿过那些光线、植物、烛龙和黑夜。
“——因为,”我摇摇头甩去幻像,“你得到的实验数据都将是错的。它们在这种环境里会发疯,它们会把精神病一代传给一代,就像姑姑把精神病传染给我们一样。”
“小心戒条,在这儿姑姑听得见你的话。”迦香看着我,她开始担心了,“是不是史东去找你胡说八道了?你今天有点不对劲,你病了吗?”
“去他妈的戒条,”我平时不老这么说话,但那天下午我觉得自己不容反驳,“我们的目的地如此的遥远,以至于生下来就要呆在这只破船上吃无土栽培的翼豆,呼吸还原过的空气,还要和这些油乎乎的虫子一起飞行——而我却连牢骚也不能发?我们没有未来,我们的航行没有目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意义!我们只是被一个一个地剥开,和你的亚美利加蟑螂一样,被那台老机器慢慢地解剖分析着,它只是想知道我们在这种疯狂环境下的反应,看看到底哪一种族的人类更适合于宇宙航行。”我握紧拳头,温暖的水银爬上我的大脑,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拎起了那只装满了蟑螂的玻璃管子挥舞。
“阿域,”迦香警觉起来,生气地说,“多巴胺会使你上瘾的。斯彭斯不该给你神经震颤器,它只会让你们精神分裂。把试管放下,你要把它打破了!”
震颤器是斯彭斯惟一成功组装起来的玩意儿,它能依靠压力发射短微波电子脉冲刺激神经,使大脑皮层产生多巴胺——一种天然兴奋剂,那是一种能改变平衡感的药品,有点像在舱外微重力下时的感觉,轻飘飘的。这是我在飞船上能找到的少有的一点乐趣。
“别担心,我没有用震颤器。”我耍赖说,一边把那个小方盒子偷偷塞进口袋,“我今天虽然有点不清醒,但我碰都没有碰多巴胺一下。”
我说。那天我感觉一直很好,直到后来埃伯哈德打破了装蟑螂的大试管。
三、埃伯哈德
“出什么事了?”埃伯哈德紧张不安地问。
他一出现在胚胎室的门口,我就知道一个下午的美好时光就要泡汤了。这个慢条斯理的、胖乎乎的荷载电子物理学专家是个破坏他人情绪的高手。
埃伯哈德是飞船上最聪明的人之一,差不多在所有的科目上他都能拿到优秀。他能闭着眼睛算出波函数3次幂的乘积,毫无疑问,他是个天才。
他的根本性缺点可能就在于他分不清所学到的和生活的区别。他总是一味地维护飞船上不存在的秩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调和船上对姑姑的尊严和戒条发起的一次次争斗。飞船上没有人喜欢姑姑,因此也就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使自己成了个极不讨人喜欢的孤僻的家伙。总而言之,他就是一个傻子。
一看见我拿着的玻璃瓶子,他就惊愕得连嗓音都变了样。“船长,你不应该跑到这儿来。”他颇为严肃地说,“如果每一个人都随随便便到别人的工作室里串门,那船上就乱套了。”他蹙着额头叹气,“再说姑姑看得到这儿的一切,你难道不明白吗,她什么都会知道的。你又会挨罚,被关进禁闭室或者做清洁,还成不了小孩们的好榜样。”
“别扯了,埃伯哈德。门口那只监视器已经坏了快一天了,那个老太婆什么都不会知道的。”我没好气地说,发现自己还拿着那只试管,忙不迭地把它扔到了桌上,就让它在边缘处危险地晃动着。
“坏了?”埃伯哈德惊恐地大声说道,“快一天了?他们应该马上报告的,维修机器人一会儿就能把它修好,我真不明白现在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担起责任来,我们只有惟一的一条船,它也许还要在一条危险的航线上跑很久。”埃伯哈德痛苦地说道,“如果我们这些船员不关心它,那么谁还会关心它呢?总有一天,它会像泰坦尼克号那样沉掉。”
“行啦,埃伯哈德,”我生气地说,“上次你就说过我们会像什么什么号一样炸掉,或者像什么什么家伙那样消失掉。不要再看那些灾难小说了,它们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埃伯哈德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问我:“我想问一下,你是否知道监视器为什么不起作用了?那会变得很危险吗?”
“知道,”我说,“斯彭斯把它的调压平衡器拆掉了”
埃伯哈德脸色变得刷白。“他做了什么?”他皱起眉头说,“这是违反戒条的。他不应该这么做。如果他已经这么做了,”他极其痛苦地看着我,“船长,我们要去报告给姑姑吗?”
我转过身,满腹怀疑地直盯着他。埃伯哈德的脸上是一副纯洁、诚实的表情,他永远不会做出任何姑姑不喜欢的事情。不论船上有谁破坏了姑姑制定的行为准则,他总是会痛苦得发疯,他若不是个傻子,他的正直品性简直令人惊叹。
“你要是敢对别人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塞到垃圾口冲到太空去。”我说,“到底你是船长还是我是船长?”
埃伯哈德打了个寒噤,退缩了。
“听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帮我把它拿到恒室去。”迦香说,“别把它搁在桌子边上好吗?”
“我死也不会去碰那鬼东西。”我厌恶地说。
“让我来吧,”埃伯哈德自告奋勇地说。“这玩意儿有危险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伸出又短又粗的指头去抓试管,活像去拿一管硝化甘油。
如果说我在这件事中也有错的话,那就是我不该恶意地在他碰到试管的一瞬间用大拇指猛地捅他一下。
埃伯哈德像是中了一枪,整个人跳了起来,无意识地把装满虫子的试管扔了出去。玻璃试管在解剖桌后面的角落里撞成了碎片。有几只蟑螂给埃伯哈德的这种不人道做法吓傻了,昏头昏脑地扎在玻璃碎片里爬不起身来,但是大部分蟑螂把握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张开它们那小小的油质翅膀四处逃命。
迦香尖叫一声,伸手去按电磁门的开关,在门缝合拢之前,还是有三只勇敢的蟑螂像阿尔戈号穿过达达尼尔海峡一样飞快地冲出去,逃之夭夭了。
埃伯哈德疯狂地嚎叫,弄得我以为他被蟑螂吃掉了。说实话,我心里也怕得要命。我以前从来没有让数不清的恶心玩意儿劈头盖脸地扑到身上来过。
迦香拂去扑到脸上的几只蟑螂,摸索着打开了一个喷雾器,一股生物麻醉剂一直扑到我的脸上,暴动的蟑螂们这才老实了下来。
门外有几个小孩尖叫起来,姑姑肯定发现这边出了事。牧师怒气冲冲的脚步声从门外的廊道下传来,埃伯哈德吓得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噢,不。”他可怜巴巴地说,“姑姑不会惩罚我的,是吧?我从来没有犯过错。”
电磁门砰的一声推开了,脸色阴沉的牧师冲进了房间,他大步穿过胚胎室,抓住了我和迦香,把我们关进了禁闭室。
我知道辩解是没有用的,只有在心里狠狠地诅咒拆掉监视器的那个疯小子。这是我第一次出现在一个乱糟糟的场面却没有闯祸,但姑姑还是把我关进了禁闭室。要不是迦香在我身边,我简直要气疯了。
“就为了三只蟑螂,”我生气地嚷着,“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公平的。”
“我倒希望姑姑不太明白我们闯的祸有这么大。”迦香反驳我说,“你知道蟑螂的繁殖能力吗?过三个星期,跑掉的一只雌蟑螂就会生出头一胎四十只小蟑螂来。如果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话,两年后,它就会有四千万只后代。”
“不可能,”我说,“你是在吓唬我。你猜会发生什么,两只雄蟑螂会为了争夺雌蟑螂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那只可怜的雌蟑螂会孤零零地活着,然后干干净净地死掉。”我拍了拍衣服,得意地说。
被震动惊醒,一只小蟑螂从我的工作服口袋里钻了出来,摇了摇触角,飞快地溜入门缝,加入到自由世界中去了。我目瞪口呆地盯住它爬出去的缝,说不出话来。
迦香快活地在一旁说:“现在是四只蟑螂了。”
四、斯彭斯
刚从婴儿室里出来的小孩会把飞船看成一座由数不清的门槛,一模一样的长廊和让人晕眩的梯子组成的巨大迷宫。时间很快就让我们发现这是个可笑的假象。它的内舱室长800米,宽60米,共有五层,这是一个压抑狭小的洞穴,即使是一条缝隙都受着姑姑的监视——也许只有底舱是个例外。
底舱是飞船上最古老的部分。它和我们现在居住的上层甲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那儿是巨大的超尺度的引擎所在,还有最古老的船员生活区。不论飞船是哪个年代建造的,它遵循的都是抽象的、理性主义的设计作风,讲究机能空间流畅的衔接。那个建造它的星球不论是否已经毁灭,他们所能留下的全部智慧和文化都已延展在这艘冷冰冰的机械飞船中。每一个最小的焊点,最小的螺丝都延续着祖先们的思维方式以及他们对待宇宙的态度。这也许就是斯彭斯如此迷恋飞船上各种机械的原因。
飞船各层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中庭,站在底层往上看,在一条条横架中庭空间的玻璃廊道的远远的正上方,就是发出柔和的淡淡的光线的“烛龙”,一条陡得目眩的旋梯直通到它那狭小的入口处。它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姑姑在人类艺术课中提及的罗马万神庙穹顶中央所开的圆洞。万神庙的圆洞是古罗马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的联系,烛龙则是孩子们和姑姑之间的维系,那儿是姑姑的最神圣的大脑所在,只有度过了成人仪式的孩子们才会被获准进入,那几乎是一种荣耀。
在平时,姑姑不和任何人直接交流,只有牧师和蜘蛛们——她的各种化身在黑黝黝的通道里静悄悄地漫步,维系着这个庞大世界的秩序和运转。
无可置疑,飞船正在慢慢地死去,它的肢体在磨损、分解,它的亮晶晶的金属外壳在生锈、腐烂,它那庞大得不可想像的仓库区中的不可回收物质已经渐渐损耗殆尽。姑姑不得不关闭了几个不会危及生存资源的舱室,将能用的资料首先用于烛龙、先锋船、引擎室……所有那些最重要的地方。姑姑相信引擎区没有孩子们的干扰会工作得更好,因此把底舱也关闭了。
底舱被关闭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因此也就失去了控制、照明、通风以及监视的必要。姑姑没有想到,在一段时期里,那块角落变成了爱冒险干点傻事的孩子们青睐的宝地。
那儿封闭后我只去过一次。黑暗和死亡像尸衣一样紧紧地包裹着我,到处充满了想像出来的恐惧。到处是尘土、生锈的滑轮轨迹、废弃的零件。但是在这些第一眼带来的感觉后面,它仿佛拥有我们一直缺少的东西:我们的祖先曾经在这个舱室中生活,衰老,死去。它留下的是漫长的岁月和传说。走在底舱黑暗的看不到四周因此仿佛没有边界的巨大空间里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横跨几个世纪的力量,那些远古的人们把一切留给了他们永远也不会看到的计算机教导下学习和成长的后代,而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飞船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宇宙空间,孩子们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他们以及他们的世界已经永远地消失了,不复存在了。虽然孩子们传说他们的灵魂还会在那儿俯瞰着我们。
那儿还有一个废弃的儿童游乐区,拂去厚厚的铁锈,还能分辨出木马、滑梯和双人秋千。只有最大的孩子在这儿玩过——我和秀树。可是秀树已经死了。我不由自主想起了秀树,他的魂灵会在这儿飘荡涌现,还是会飘荡在外面,在他死去的地方,在那些永远无法捉摸的黑暗空间里?
在他死去的时候,四周的黑暗也像凝滞的浓雾一样厚重。在底舱黑暗的空间中,他那白色的身影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逃出底舱的时候已经惊恐万状了。我忘掉了底舱带来的所有那些重大沉思,发誓再也不往那儿走一步了。
也许只有斯彭斯是能真正不在乎那儿的阴森气氛的人。他甚至在底舱捡到了一个亮晶晶的玻璃六面体,把玻璃体反转过来,一些晶亮的色素微粒在其中组成一幅幅有趣的活动画面。那是地球上严冬的森林景象,白雪皑皑的林地中四望空寂,然后,渐渐能看到几只秃鹫在天上盘旋,公麝背着寒风而立,缓缓地吐着白气,几只山雀拥挤着蹲在树上耸起羽毛取暖,一只黑熊缩在老树的断干中冬眠,它的心跳每分钟只有十次。奇怪的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六面体上却刻着“死亡”两个字,字迹歪歪扭扭,仿佛刻字人在这之前已经耗尽了每一分力气。
“刻字的家伙一定是个和史东一样的疯子。”斯彭斯说。
“死亡,”史东在餐厅里说,“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将死去,以接受最后审判。”
“听着,史东,”我生气地说,“你要是不停止向小孩散布这种言论,我就把这事报告给姑姑。”
史东总是对自己的意见和某种事物充满狂热的激情。自从在存储器里发现了一些宗教文稿之后,他把自己的所有激情都投入到这些神灵崇拜和信仰之中。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听信他那些瞒着姑姑传播的煽动性的预言。甚至斯彭斯这种家伙有时也会表现出一点可疑的倾向。
“你为什么不去报告?”斯彭斯问。
“我不能利用姑姑去对付另一个异教徒!”我烦躁地回答说。
斯彭斯是个大个子,但他的模样长得挺斯文,要是在平时,你看见他两手插在兜里,低着头走路,还会以为他会是一个什么老实家伙呢。可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准能发现他正趴在哪儿起劲地撬着一个电磁锁或是别的一个什么机械玩意儿。他的兜里总是鼓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细铁丝、薄铁皮,以及不知从哪儿拆下来的小零件。
这家伙纯粹是一个蹩脚的机械迷,几乎所有的东西到了他手里都会被大卸八块,却再也装不起来。有一阵子他突然对飞船结构有了兴趣,抛下专业课不上,跟在几只蜘蛛的后面爬遍了全船。他游荡了所有阴暗的角落,在底舱废弃的舱室中,他捡到一个玻璃六面体,上面刻着隐含着无可比拟的巨大时间之前的文字;在烛龙发黑的黄铜门面前,他被电击了无数次。那些日子简直是蜘蛛们的噩梦,姑姑几乎启动了所有的备用蜘蛛跟在斯彭斯的后面来收拾残局。
斯彭斯早就度过了他的14岁成人仪式,可是他总是习惯在获准进入烛龙之前犯上几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屡屡被姑姑取消了资格。
斯彭斯虽然比埃伯哈德大一岁,却是在他之后第五个踏入烛龙的船员。前面四个是我、史东、埃伯哈德,以及当飞船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时拥有的第一个孩子。
站在楼梯休息平台上,斯彭斯美得龇着牙直乐,他在漫游全船的日子里无数次想溜进去的烛龙观测厅的大门终于向他打开了。虽然他堪称一个拆卸天才,但还是在烛龙的门锁前败下阵来。仿佛早有防范,这道门锁上装有DNA分子检测装置,胚胎解冻满14年之后,它所携的DNA分子式才可能被姑姑输入其中。其他任何非法闯入者都会被门上携带的高压电所击倒。斯彭斯一定对这一点印象深刻。
“欢迎你,小家伙。”我坐在观测转台上那张舒适的坐椅上说。“你不是很想了解飞船吗?”我说,“在那些黑暗的走道里瞎钻只能是浪费时间,飞船的精华实际上都在这儿。”
头一次进观测厅的人,反应都会和斯彭斯差不多。这儿像是个优雅的带穹顶的圆形小剧场,一个仿佛由巨大水晶构成的球壁包容着它。特殊设计的壁灯只朦朦胧胧地照亮圆厅的下半部,金属地面光滑如镜,反射着暗红的光亮。
有半边圆墙上排满了小格,每个小格里是一块极其脆弱的记忆水晶,神秘的火花在其间星星点点地闪烁跳跃,这儿就是神圣的程序所在地,是飞船上体积最小,也是最重要的货物储存地。整个人类文明的知识都存储于此。如果愿意,也可以这么说,这儿是姑姑的大脑。
气势更加逼人的另半边圆弧吸引了斯彭斯的视线,它实际上是全透明的,阴森可怖的黑色深渊赤裸裸地展示在每个人的面前。在黑暗笼罩的穹顶下,是烛龙那八爪章鱼般巨大的铝钢躯体,一抹暗淡的红光舔着它光滑冰冷的金色表层。
“别去碰那玩意儿,”我告诫他说,“那是姑姑最精密的仪器之一,我们必须依赖它寻找目的地(如果有的话),如果你胆敢拆下烛龙的一枚螺丝,就死定了。”
“听着,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就干脆别到这儿来,我们不在乎你。”史东在一边冷冷地说。
观测室里的其他大孩子没有说话,他们看着斯彭斯的眼光是冷冷的,他们不喜欢他。我伤心地想,我们船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互相不喜欢。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马上就同样恨斯彭斯了。
从踏入观测厅发光的金属门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原来的机械迷斯彭斯了。基因中深深埋藏着的遗传条码攥住了他,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天生是一名优秀的天体物理学家。从那一天起,他以一种不寻常的热情投入到烛龙的物理观测和研究中,把机械学和我这个昔日旧友抛到了一边。
五、秀树
一阵阵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出的震撼越来越频繁地靠近了飞船,不安的情绪开始笼罩在我的心头上。先锋船再次靠近了,母船正在对它的质量引力做出反应。每隔6个月,先锋船就要返航检修,那也正是宇航员出舱的日子。
我害怕出舱去。很久以来我就一直对外面的那片黑暗空间充满了恐惧和憎恶之情。因为在执行第一次出舱任务时,我就被吓得惊慌失措。
但是,这一次看来无可避免。姑姑认为,有三个孩子必须在我的带领下作第一次出舱训练。我说过,姑姑是不容违拗的。
过渡舱在底层甲板上,这不是秀树在其中死去的过渡舱,最早使用的过渡舱属于被封闭的区间,但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我被迫套上了又厚又重的宇航服,和三个小家伙挤在狭小的舱内。舱内带金属味的空气让我觉得刺鼻难受。只要想着外面的黑色深渊就能让我越来越害怕。后来,我站在那儿,开始憎恨起那些孩子,要不是这些总是需要照顾的孩子,我本来用不着站在这儿,用不着在外面那冰冷的黑暗中面对过去。
我抬头想瞪瞪过渡舱中的那几个孩子,却猛地打了个寒战——我没想到小秀树也在其中。他长得和死去的船长一模一样。门栓咔哒一声合上了,头脑中那些刺痛人的细节像令人窒息的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浑身冒汗,这个不吉祥的巧合是如此的狰狞可怖。
他没有看我,刚出生时他就和原来的船长一样自信,目标明确。他的成绩也总是比我好,根本用不着我的指引。
另外两个孩子正怯生生地望着我,仿佛不知道现在该干些什么。我转过头冲着那两个孩子没好气地说道:“操作手册!看看你们的操作手册!再检查一遍你们的安全绳,把它扣好。”
两个孩子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什么没听见,其中一个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我生气地说:“喂,怎么啦?我说检查安全绳!”另一个孩子也动起了嘴唇,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越来越感到恐惧,冲着对讲机喊道:“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人理我。小秀树的脸上是一副怪异的表情,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我的身体。我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的惊恐感染了孩子们,他们瞪大了眼睛起劲地动着嘴唇,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出什么错了。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抓住了我,我吓得浑身冰凉,对讲机里一片死寂,我觉得仿佛一下子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没有人能听见我的话,他们将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他们将会把我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这儿,留在这可怕的地方。
“回答我!回答我!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痛苦地尖声叫道,控制不住自己,疯狂地踢起了舱门。孩子们被吓坏了,有一个小孩打起了嗝,两眼极恐怖地向上翻了起来。但我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我没有理会出事的孩子,歇斯底里地捏起双拳,敲打着舱门。“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我冲着舱内的监视器拼命地吼道。有一瞬间,我觉得又回到了八年前出了事故的那一刻,那时候,舱门也是这么矗立着一动不动。
“让我离开这儿。”我大声叫道,知道谁也听不见,忍不住哭了起来。
姑姑把我放了出来。她很生气,因为宇航服的对讲系统出了故障,还因为我的表现实在差劲。
对讲机被破坏了,这搅得埃伯哈德很是不安,后来他跑来找我说:“你应该找斯彭斯查问一下,他是不是又拆了对讲机。这样干简直太危险了。他会跟你说实话的。”
“当然是我拆的,”斯彭斯瞪着眼告诉我,“是你让我拆的,不是吗?上个星期你告诉我不想出舱去,要我想想办法,对吧?”
我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后来我什么也没告诉埃伯哈德。
从过渡舱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见一见迦香。在过渡舱外,姑姑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忙乱的蜘蛛和救护机器人发出各种嘈杂刺耳的声音像旋涡一样把我围绕在中间。在我搅起的这一片纷乱中,我感到极度疲倦。小秀树曾经走到我的跟前,他眼光里流出的轻蔑让我无地自容。我知道,没有人看得起我这个船长,即使是斯彭斯,我想他也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难以信赖的玩伴。飞船上存在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除了那个小女孩,也许她是真正理解我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迦香见过面了。突然间,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即使这需要打破誓言再下到底舱去。
蜷着双腿缩在冷却管的后面,能看到从上一层舱室漏下的灯光。那些矗立在过道两侧的巨大机器都以一种奇特的、超现实主义的比例倾斜着,投到墙上的影子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我刚开始有点后悔,一团小小的黑影溜了进来。
“迦香?”
“是我。”她说。
我碰着了一只细长柔软的手,她摸索着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那个孩子没事吧?”我有点内疚地问。
“他还好,有些紧张过度了,姑姑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情况很不好的是你,阿域。”
我虚弱地一笑:“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真糟糕,不是吗?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混得还挺好。”
“你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即使害怕也不该表现出来,阿域,你是船长啊。”
“别傻了,你们为什么老觉得我是船长,我不是!”我愤怒地叫了起来,“我什么也不是!要不是那一次事故……”我哽咽着说,“我根本就算不上船长。没有人知道,我一直在害怕。我害怕做船长,我害怕出舱去,我害怕黑暗。就是在底舱这儿,我也觉得害怕。”
“你并不是从小就害怕黑暗;你不愿意学习,也不是因为你不喜欢你的专业;你的基因组本该把你塑成一名勇敢的宇航员,可你一直在拒绝它!”黑暗中,迦香把脸一直凑到我的眼前,“为什么?阿域,你到底在躲避什么?想想看,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你知道我说得对。”
我闭上双眼,脸色苍白。黑暗像尸衣一样紧紧地抱裹着我。我努力回忆,却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盯着我,一个白色的影子悄悄地掠过心头。“我不知道,”我烦躁地叫了起来,“我不想知道。”
迦香毫不放松地紧逼过来:“那么秀树呢?”
“什么?”我猛地抬起头。
“小秀树!你为什么要怕他。今天他也在舱里时,你很不对劲。”
我低下头,紧咬牙关,寒意从心头直冒上来。我又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看见了那张苍白的沾满血渍的脸。那是秀树的脸,另一个秀树的脸。他才是飞船真正的船长。
后来,姑姑紧急动用了宇航员储备,孕育出了新的船长。小秀树今年刚满8岁,已经显示出了非凡的组织能力和天赋,他简直和当年的秀树一模一样。所有的孩子都心知肚明,只要小秀树一满14岁,船长一职就非他莫属。
从小秀树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躲着他,见面时我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好声气。别的孩子对此视而不见,飞船上的日子早已让我们学会了互相漠视,也许只有敏感的迦香知道我是在逃避什么。
“把你的噩梦说出来,阿域,”迦香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没有人记得什么了,”我说,“那一年,我才8岁……”
六、先锋船
那是我第一次被允许出舱行走,外面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舱外的探灯只能把幽暗的甲板照出模模糊糊的影子。引力发生器的效用在舱外被减弱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轻飘飘地飞来飞去。但是微引力引起的新奇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头变得很晕,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带我出舱的就是秀树。在舱外他给我示范了各种舱外维修的操作方式,还与我合力拆卸了一段废弃的船头甚高频天线。“小心点,小家伙,”他叫道,“把你那笨蛋夹钳拿开。”他俯下身去,我能感觉到他在厚厚的宇航服下绷紧的肌肉。
这种活本来交给蜘蛛干就行了,但姑姑坚持每一位宇航员得自己学会这项技能。这是教育程序规定的。
拆卸天线时,我看见飞船前方有一团雾气蒙蒙的光亮。
“那是充当飞船前锋的防护船,”秀树解释说,“它一个月回来一次,我们平时看不见它。”
“是因为这儿很黑吗?”
“黑?”他大声嘲笑说,“黑暗能蒙蔽我们的眼睛,还能蒙蔽我们的心吗?”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胆怯地说:“姑姑的课我听不太懂,有时候……她说的和……和……”我找不到该说的词汇,满脸通红地朝着黑色的空间挥了挥手,“和这些……不一样。”
“小家伙,你可别当着姑姑的面指责她。”秀树扔下了夹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生气了。
“听不懂也好,那尽是些谎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最后他说,“好吧。小家伙,我要和你说,不管你能理解多少,你来看——”
在雾蒙蒙的探灯所能及的一点点范围内,这是一个灰白、死寂的世界,偶尔有些细细的电火花在一些外架的仪器上闪闪发光——除此之外,阴影和亮光的分界线是那么的黑白分明,以至于这儿看上去像一个虚假的剪影。发白的船身横亘在我们的脚下,仿佛一条巨大的死鱼。到处布满了一条条灰黑色的斑痕,那是它在这无边的空间中流浪久远、历尽沧桑的记录。然后,在外面,就是那些黑暗。
“我们在这儿,”他脸色苍白,但两眼放着光,“看着这些木乃伊,你能想像曾经有过呼吸着的大地吗?我们离开了陆地,是因为要探求它的秘密。它静卧着,有如黑光滑色的丝绸,闪着诱人的光。但是有一天,我们发现它是无边无际的,没有什么比无边无际更让人觉得可怕……和美丽。”
“你觉得这儿美吗?一个黑暗的不得超生的地狱。但是我们被创造出来,能在这儿思索、悲叹,这不是个奇迹么。”他热切地望着我,我能看到青青的细小的筋脉在他的额头上搏动,“你相信暗物质吗,你相信吗,不论世界多么恶劣,可是宇宙一定是最美的。否则,我们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你相信吗?”
“那些先锋船——去前边干什么?”我虽然有点害怕,还是忍不住问道。
秀树仿佛重新意识到我在他身边,他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了一眼,怪笑一声,“它去干什么?”他扔出了手里一小段拆下来的废弃天线,它慢悠悠地划出一道曲线,离开了飞船轨道。“嘿,瞧着,如果没有先锋船,我们就会……”
一团耀眼的火花猛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砰的一声,”秀树微笑着说,“这是因为我们在以每秒3万公里的速度飞行,而宇宙中充满了带电粒子,这么高的速度使我们撞上它就像撞上重磅炸弹一样,而先锋船是我们的摩西——它分开红海,带我们前进。”
我带着一个孩子特有的惊讶目睹着船头的弹射排架缓缓张开。
“马上要发射先锋2号了,它们都是由特别坚固的材料制成的,但还是需要轮换检修。”秀树说,“我们必须参与检修。这是程序规定的。”
雾光靠得更近了。整条飞船都轻轻地抖动了起来。先前那架先锋飞船的喷嘴正在全力喷射,它缓慢地减速,沿着另一条副导轨滑向船头舱。它将在那儿停留一个月作彻底大检,准备下一次的发射。
秀树好像有点紧张,先锋船上千疮百孔,疮痍满目,一条姿态控制舵可怕地耷拉着。“它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这儿很危险,咱们先回到后面去。”他说。
“可是程序……”
“去他妈的程序,别告诉我该做什么,”秀树吼道,“我总是对的!”
先锋船靠得更近了,凶狠地撞击着船头导轨。飞船上的磁力夹竭力想控制住它。
“来不及了,小家伙,固定好你的引导绳。”秀树冲我大声喊道,“抓紧它。”
我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这头可怕的钢铁怪兽撕咬着母船。脚下的甲板剧烈地抖动着。一大块残破的船壳忽然从先锋船上脱落,悄无声息地向我冲来,残片上剃刀般锐利的边缘在我的视野里清晰无比。我完全被吓呆了。
秀树放开了引导绳,高高地跳了起来把我扑倒在地。但是反作用力把他推向了凶狠地噬来的残片。他那白色的身影猛地滑过我的面前,重重地撞在船头甲板上,又反弹起来,压在我身上。
我看见了他那张苍白的脸,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带我回去,小家伙,”他吃力地说,“我的氧气控制系统撞坏了。”
氧气正从秀树航天服的破口中急速涌出,宇航员在缺氧的情况能坚持多久,十四秒?十六秒?我记不清了。在过渡舱的门外,我笨手笨脚的,怎么也打不开它了,秀树在面罩里疲倦地冲我笑:“我要坚持不住了……阿域(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照看好孩子们……”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黑雾,而我只懂得放声哭嚎。
过渡舱的外阀门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慢吞吞地滑开。隔着内阀门,我能看见所有的蜘蛛都疯了般在舱口那儿乱爬。空气终于涌了进来,可是秀树已经死了。
在过渡舱外的那十秒钟当中,死亡和黑暗从来没有距离我那么近过。飞船上的孩子夭折的并不在少数,我们曾经多次目睹过死亡。有一次,随着解冻的胚胎复活的瘟疫席卷了全船,隔几天就有一个孩子死去的消息传来,每个人都被隔离在自己的小舱室里静待医务机器人或是死神的敲门。即使是那一次,我也没有如此贴近地看见过死神的脸。那次事故中,死的本来会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家伙,我……
七、史东
斯彭斯突然跑来找我。他唾液飞溅,激动得要命,瘦瘦的脖子上的筋脉剧烈地跳动着:“我有了一个大发现!头儿,简直难以置信!我认为需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紧急会议?你疯了!姑姑不会同意你这么瞎搞的。”我没好气地说,“这属于非法集会。”
“我早想好了,”斯彭斯神秘莫测地一笑,“我们可以到烛龙观测厅去,在那儿姑姑什么也不会知道。我保证你会大吃一惊。”
“等一等,”我怀疑地说,“那里原先也有个监视器……”
“现在没有了,”斯彭斯不耐烦地说,“快走吧,埃伯哈德和史东已经在那儿等了——你到底去不去?”
埃伯哈德?史东?我疑虑地盯了斯彭斯一眼,他们俩不可能搀和到斯彭斯的玩笑中去。也许斯彭斯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从床上爬了起来。
斯彭斯如果只是想吓我一跳的话,效果确实很惊人。他把烛龙厅里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了那盏暗红色的壁灯。里面很黑,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过满是散乱仪器和纸张的地面,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四周。那儿的墙上投放着斯彭斯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大幅天体的特写幻灯。我认出著名的蟹状星云,它们向外延伸的红色尘埃云让它们看上去像是被剥得剩下血管和神经的手掌;一张我叫不出名字的暗星云,它的形状像是悬在空中的脚;那些星星的照片在红色壁灯的照耀下反射出点点诡异的光,仿佛正在抖动。史东和埃伯哈德也在里面,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很不自在,只有斯彭斯那副一向自鸣得意的傻脑袋上挂着笑容。
我诧异地盯着这块地方,气愤地说:“我的天,斯彭斯,你干吗要把这儿搞得这么黑,你知道姑姑发现了这儿被你糟蹋成这样会把你怎么着吗?”
“没工夫理会那么多了。”斯彭斯带着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情把我扯到计算桌前,“你来看。”他的手指娴熟地在屏幕上跳动着,一条红线从暗影里流出来,斜斜穿越屏幕。
“我找到了七年前烛龙的对外扫描数据,你不会相信的,这是从最早的档案中调出来的。还记得吗,你在禁闭室里提到过的暗物质理论。你曾经提到过的那个人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们根本没有暗物质的任何数据,它好像是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但他相信暗物质云的密度通过反馈星际氢频率应该是可追踪的。他独自演算出了暗物质密度数据,还在计算机里留下了一个密度转换公式。”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在屏幕上划出了另一个窗口:“我在这两个月中重新扫描了舱外,这是烛龙打出的数据表——”另一根红线出现在窗口里,它的波纹曲率和前一条极为相似,也许它们能够重叠在一起。
但是斯彭斯没有把它们叠在一起,只是把它们一上一下地并排摆着。“现在,”他眼巴巴地看着我,“你看出问题所在了吗?”
“你发烧了?这儿有三千个数据,我能看出什么?”我生气地说。
“别管那些数据!”斯彭斯紧揪着我的衣领叫道,“这些曲线说明密度正在下降!暗物质!我们就要发现宇宙的秘密了。”
“不可能,”我说,“你除了发现自己又被关进了禁闭室外,什么也发现不了。”
“暗物质?什么暗物质?”史东警惕地问道。
“它在U区存储器里,是个叙述得不明不白的故事。”斯彭斯说,“古老地球上的科学家为了解释一些现象,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在可见宇宙的朦胧薄膜下可能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物质的引力,科学家提不出它的物质形式和能量形式。一些人甚至提出很可能这种物质是星系赖以存在的基础,正是这种未经探索的大量暗物质使得时空弯曲,而且有足够的暗物质的话,宇宙常量Ω才会等于1——一个完美的数字。”
“嗤,Ω?”史东冷笑一声,“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你们的证据只是Ω。我从来都不相信直觉。”
“埃伯哈德,你说呢?”斯彭斯热心地回过身去问埃伯哈德。
“什么?”埃伯哈德迅速做出反应,斯彭斯居然和他说话实在让他惊慌失措,“我不知道,也许姑姑能……”
“我知道了,这是个阴谋,”史东狠狠地说,“那么你们这次是想把我的宗教理论彻底地驳倒了。你们事先安排好的——”
“不,等一等,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什么也没有。”斯彭斯生气地说,他飞快翻动屏幕上的图表,“你可以自己检查这些数据。”
听到这些理论争执我总想躲得远远的。“把这些幻灯关掉好吗,我觉得很难受。”我说。
“我倒不觉得难受,别理它。”斯彭斯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话,他扑到桌子上,从在我看来是一摞废纸片中翻出了一张胶片,“好,你们会相信的,这张光学胶片是烛龙在紫外扫描中同步拍摄的……”
“胡扯!”我打断了斯彭斯的话,“烛龙根本就不能拍摄什么光学胶片,它是直接联系到姑姑的监视器上的。”
史东冷冷地说:“除非有人碰过烛龙。”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把头转向斯彭斯。
斯彭斯一副坦然无愧的表情:“怎么啦,你们不想了解事实真相吗?这是惟一的机会。”
我生气地瞪着那张斯彭斯冒着难以饶恕的罪名拍摄出的黑胶片,而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小灰点——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蒙蒙的小点。
“这是什么,你底片上的瑕斑?”我怀疑地问。
“老天爷,你还不明白吗?”斯彭斯疯狂地摇着我的胳膊。他回过头去看着大家,“你们都不明白吗?这是一颗星星!用肉眼还看不到它,但我们正在朝它飞去!我们马上就要飞出暗物质云了!”
星星!我被斯彭斯的话吓坏了,一股冷汗禁不住从手心冒出来。我回头看看埃伯哈德,他也是面色惨白。
“不,那不是星星。”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史东。他脸色发青,连声音都发抖了。“那不是星星,你们没有读过《启示录》吗……他像冲破乌云的闪电,带来了死亡,也照亮了一切。他将出现了,你们这些不信神的人有祸了……”
一束灯光照在史东的脸上,显得他那狭小的脸又青又白。
史东是个长手长脚瘦得皮包骨头的大个子,只比我小一岁。在飞船上,他也许是最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人,我也从来都不相信他的那些煽动性的预言,但这时候他说出来的话,像是一阵悸动撞进我的心里。
“你们看出来没有?”斯彭斯问,“他有毛病。”
我和埃伯哈德默默无语。
史东冷笑着说:“你们自己想一想吧,我们每个人都属于不同的民族,克里克人,蒙古人,雅利安人,这条破船满载着所有的民族,为什么?想一想诺亚方舟的传说,我们将要漂浮到最终审判日……星星?不,它就是我们在等待的那匹灰马!”他神经质地啃着手指甲,留下了一句含义隐晦、令人不安的预言就猛转身出去了。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量子物理离上帝靠得太近了。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不可知领域,”斯彭斯愤愤地说,“总有一天,这家伙要疯掉。”
“姑姑呢,她知道这事了吗?”我好不容易从发干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她从来就不承认我们是在一片暗物质云中。”
“对,我这就去告诉她。”斯彭斯大叫一声,返身就朝门外冲去。
我一把拽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拉了回来。“别着急,先让我搞明白了再说。”我哑着嗓子问他,“还有多久?”
“不知道,我们没有对比数据,也许还要十年,也许就在明天。”斯彭斯说。
“出去以后,那儿是什么样的——会是这样的吗?”我从墙上扯下一张图片,那上面被放得巨大无比的猎户座大星云像一座熊熊燃烧着的炼狱,美杜莎的蛇发恶狠狠地伸展着占据了整个视野。“那儿,那儿……”我咽了口唾液说不出话来。我看了看埃伯哈德,他和我一样脸色苍白,惊恐不安。史东临走前说的那些话,像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我们的心上。
埃伯哈德可怜地张着嘴,犹犹豫豫地说:“他……史东是指……烛龙,烛龙和姑姑……我们是在崇拜兽像吗?”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事了。”斯彭斯说。他站在观测室中心,奇怪地看着我们,“怎么啦?你们都不高兴吗?十多年来我们所学的知识都是在描述那个宇宙啊。现在,我们就要亲眼看到它了。你们不会相信史东说的那一套吧?”
我咕哝着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呢。这太快了,斯彭斯。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斯彭斯,”我回头盯着他的双眼说,“我不许你告诉其他人,姑姑也不行。埃伯哈德,你也是,都明白吗?”
然而秘密没能守住。我得承认第一个违背纪律的人不是别人。
“我不相信。”迦香后来说。
“我看到了那张照片。”我说。
迦香没有回答,她依旧照料着那些小蟑螂,仿佛那项工作比星星还要重要。那些蟑螂仿佛更大了,一条挤着一条,在试管口疯狂地扭动着,迦香怎么也不能把它们弄好。
迦香生气地把试管扔在桌上:“你知道,那些虫子很不安。我熟悉它们,它们很烦躁,只有遇到什么危险时它们才这样。它们总是会比人类更早地预见到灾难。”
她离开了工作台,我看见她几乎要哭的样子,她还毕竟是个孩子。她的双手在发颤,但她很快把它们藏在兜里。
我说:“你害怕吗?”
她看着我的脸说:“是的,我很害怕。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可是没有人想谈论它。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们都在害怕。一定会出事的,一定会出事的,而我们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她不断颤抖着,“我倒宁愿我们还在暗物质云的深处,永远也看不到外面。”
我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别傻了,你知道,我们实际上都在等着这一天。”
那天早上在教学大厅里,几个小男孩在计算机上做一种翻牌游戏,这本是是一种很普通的心理训练课。巴鲁,一个半大的小男孩,连着翻开了五张扑克牌,都给计算机猛抽了回去。另一个小男孩在边上傻笑了一声,于是巴鲁把键盘一甩,跳起来扑到他的身上挥起拳头一阵乱打。教室里一片混乱,牧师足足花了十分钟,才把他们拖起来拉到禁闭室中。
这在姑姑的严厉管制下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坐在角落里的迦香,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她回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清楚明了:决不仅仅是这些。
我一向把埃伯哈德看成船上无害和多余的一堆过度发育的有机体,甚至就连他也让我感到了威胁。那天晚上他直接来找我提议说:“让我们杀了斯彭斯吧。”
我吓得目瞪口呆,差点跳了起来:“你疯了?干吗要杀斯彭斯?”
“我不知道,”埃伯哈德说,一脸的慌乱和尴尬,“我只是想一切都是斯彭斯搞出来的,我们把他干掉,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知道埃伯哈德已经是个疯子了。虽然他自始自终就总是千方百计地、疯狂地维护飞船上的秩序。他的情况还是让我害怕,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从好几个人的眼中都看到了一种临近精神错乱般的疯狂神情。
八、埃伯哈德(2)
那张照片上模糊的光点像是个预兆,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不去。一个声音提醒我仿佛该做些什么,但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母船正在不停地、悄悄地战抖,先锋船换防的日子又一次临近了。
“你没什么可做的。”斯彭斯说。他这么说倒不是出于讽刺我。
我和迦香在卧房找到了斯彭斯,他的发现带来如此混乱的结局让他既愧疚又迷惑不解。“为什么会这样?”他说,“我还以为大伙儿很快就能明白过来呢。”
“明白过来什么?我们是听你的还是听史东的?或者我们还是该相信姑姑的话?”我气恼地说(监视器当然被斯彭斯拆掉了),“你要是不如此愚蠢就该知道我们大家都会吓坏的。”
“是这样,我们应该有个头儿,”他的脸因为沉思而皱成一团,“而你就是头儿,你本该出来把持局面。”
“你早知道,没有人会听我的,”我又是生气又是沮丧,“我们这儿是一盘散沙,你看到早上发生在教室里的事了吗?现在姑姑也开始失控了。”
斯彭斯突然大声叫起来:“因为我们缺乏团队精神!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们都在互相排斥。看看埃伯哈德和史东吧,还有我和你,是的,我和你,甚至还和迦香!我们都有优秀的基因,可我们都太以个人为中心了。除了上课和那次会议,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聚在一起过?在底舱有个游戏区,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一起在那儿玩过?”
是的。我想起那些生锈的铁架和秋千,即使是我和小秀树也从来没有玩过九柱戏或对抗球。那是需要四五个孩子才能一起玩的游戏,我们从来没有玩过。
姑姑废弃了游戏区,而游戏是孩子最重要的培养团队精神的活动。
“她应该了解这一点。她是个教育专家,她有教育程序!”斯彭斯愤愤地叫道。
“对此我有个想法,”迦香说,“姑姑无疑是忠诚的,她不想让这次任务失败。但她对自己并不了解,没有人了解自己,也没有计算机了解自己。她只想着成功,所以她必须控制全局。暗物质云的存在是对她的一次可怕的挑战,她无法控制周围的环境,可是又无力修改程序,这会刺激她更强烈地渴望控制一切。而孩子们的存在是对任务的另一项威胁,”说到这里,迦香对着我们一笑,“我们确实都很不听话,如果我们团结一心的话,她就更无法保持自己的尊严。”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关闭底舱是个绝佳的借口。”我说。
“你说得也有道理,”斯彭斯说,“不过我认为也许是她想当一辈子女工,高高在上的黑暗之王。”他指指上方,我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手势,因为船舱里的顶灯突然熄灭了。
船舱里漆黑一片,这是纯粹的黑暗,没有一点点的微光。我从来没有明白自己会如此地害怕黑暗,在那一瞬间,我嘴唇发麻,叫不出声来。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我,这是迦香的手,我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冷汗。我听不见迦香在我耳边说什么,我的耳朵里砰砰作响,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血液冲上太阳穴的声音。就在这时,两道闪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应急照明系统的灯点亮了,可是光线微弱,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不知哪儿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几团黑影在走廊里急匆匆地爬过,那是忠于职守的蜘蛛们,它们总是不知疲倦地穿行在钢铁迷宫中,搜寻那些出错的地方。
斯彭斯跟着那些蜘蛛跑去,它们钻进了一个维修通道,消失在黑暗的管道里。斯彭斯俯下身去,检查了一个管道口的标码。
“它们像是往底舱跑去。”他说。警报声突然中断了,周围一片寂静,那些灯光在他的脸上一闪一闪的。经历了刚才的嘈杂,这片寂静仿佛更加令人害怕。
“底舱?”我说,想起那些超大尺度的冰冷的黑色钢架,还有那些死去的魂灵。“得有人去看看。”我艰难地喘了口气,“还得有人去找牧师,这事本来该由他处理。”
“你看上去好像要哭出来了。你行吗?”迦香说。
“是吗?”我镇定了一下,努力想挤一个笑容。
“好吧,”迦香担心地看我一眼,“那我去找姑姑,斯彭斯,你和阿域去底舱看看,要小心。”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底舱?”站在通往黑暗的底舱舷梯边,我说。下面的世界黑得宛如创世纪的混沌深渊。
“老船舱边有个武器储备室。”斯彭斯说。
“噢,斯彭斯,行行好,别尽告诉我坏消息。”
在阶梯下迷宫般的通道面前,我犹豫了一下,斯彭斯跑到了前面,消失在黑暗中。
“小心点,斯彭斯,”我压低嗓门喊道,“你能看到什么?”
斯彭斯没有回答,前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下的声音。
我低声咒骂了一句,走进通道,舱下没有我想像的那么暗,一盏又小又暗的应急灯在舱顶上半明半暗地闪烁着。我看到灰尘中留下的脚印,直通武器储备室的舱门。门被打开了,从空气中传来一股烧焦的怪味。门前的地上留着一小团焦黑的东西。
“斯彭斯。”我低声喊道,走近了那团黑影,那是一堆烧焦了的蜘蛛的残骸。
一条手臂从黑暗中伸出,拉住了我胳膊,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嘘……”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斯彭斯,”我低声喊道,“到底发生……”
“别做声,他就在前面,刚走一会。”
“谁在前面?”我生气地说。
“我没看见是谁,”斯彭斯说,“可是有人拿走了武器舱里的枪和MPB。”
“MPB?”我气恼地问道,这儿尽是些我不懂的东西。
斯彭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那是一种地质勘探和爆破用的炸药。”
“枪?炸药?”我呻吟起来,“这疯子想干吗?”
“我们得拦住他。跟我来。”斯彭斯简短地说。他带着我走进一条我依稀熟悉的通道。
这儿有一扇门直通垃圾口,那是处理死尸和不可回收物资的地方;站在这条通道上可以看到两侧一排排巨大的引擎,它们如同古埃及神庙废墟中的那些残留的圆柱,刺向由于黑暗而看不到的舱顶;如果停下来,屏住呼吸,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听到各种声音;孩子们说这儿是那些死去的魂灵居住的场所。
我跟着斯彭斯继续往前走,直到尽头。前面是一扇门,又黑又重,门上有青黑色的控制面板和图案。这儿是废弃的过渡舱。
“小心,他一定在这附近,这儿没有其它路了。”我说。
“你来过这儿?”斯彭斯好奇地看了看我。
一丝苦涩涌上我的心头,我试了试那扇门,不出所料。“都锈住了。”我说,“他不可能在里面。”
斯彭斯没有回答,他喘着粗气,凝视着另一个方向。“那儿有东西。”他说。
我绝望地回头张望,一排红色的数字映入眼帘。启动的炸弹下一个人正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
九、牧师
“埃伯哈德!是你在这儿!”我惊讶地喊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他早就是个疯子了,我可不相信他会干出一点点伤害飞船的事。
“快过来!离那东西远点。”斯彭斯叫道。
埃伯哈德满脸惊慌:“那东西危险吗?”
“别过去,你想要堕落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躲在粗大的肋柱影子后面说道。
“史东!我早该知道是你。”斯彭斯愤怒地叫道。
史东的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把杀死了武器舱前蜘蛛的防卫枪。他在引擎发出的仿佛是永恒的嗡嗡声中挺直身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身后舱壁上那些红色数字飞速跳动。
我们充满敌意地互相对视着。
“你在这儿干什么?”后来我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既冷酷又平静。
“很明显,你们完了,”他恶狠狠地叫道,“他来了,他的威力无人能挡。”他又在啃手指甲了。
“史东,你这么干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们已经有人去通知姑姑了……”
从远处的上层甲板传来一个女孩的尖叫声,因为遥远而显得微弱,那是迦香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枚炸弹在齐眉高的地方爆炸开来,紧接着是另一枚,风从送风管道的破口处呼啸着冲出来。所有的人都被震倒在地。
“着火啦!船舱着火啦!”斯彭斯在我耳边拼命地叫道。我下意识地想,舱壁没有破,要不然我们全都没命了。船舱里面充满了浓烟,我什么也看不见,被呛得拼命咳嗽。
“伏下身子。”斯彭斯在后面大声喊道,“我们得回去拿氧气面罩!”
去他妈的氧气面罩,我想,踉踉跄跄地伸手向前摸去。“史东?”我叫道,却猛地撞在一根金属管子上。
在前面,熊熊的烈火吞噬着侧面舱壁的隔层垫料,被火光照耀着的大引擎柱形成的巨大黑影在天花板上愤怒地摇曳。不知道哪儿烧得砰砰作响。我不怕火,我对自己说,我只是怕黑。火光照亮了黑暗的底舱。
几只尖叫着的小蜘蛛赶到了,它们满屋子跑着,背上的自动灭火器开始喷射出白色的泡沫。
我看见了史东,他跪在地上,手里的枪丢在了一边。然后他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枪走去。
“不,史东!”我尖叫了一声,扑了上去。
史东抓住了枪,倒过枪柄挥舞了起来。我的耳朵后面一阵巨痛,整个世界仿佛倾倒在我的面前。
我呻吟着向上望去,看见史东得意洋洋地把他的枪对准了我,“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啃着指甲。
一个胖胖黑影扑向史东,把他撞倒在地上,他们搏斗起来。
没有想到还有一个爆炸,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坐在一堆白色碎屑中。史东和埃伯哈德都不见了。
烟雾比刚才更浓,在浓烟当中,我看到一团团的火焰。远处蜘蛛的灭火器嘶嘶作响。
我拼命咳嗽,伸出手在墙上摸索,寻找灭火器。眼睛和肺部烧灼般地疼痛,我模模糊糊地倒了下去。我要死了。我想。
温度降了下来。
一双手把我给扶了起来,斯彭斯把一副面罩按到我的脸上。
“你们找到史东了吗?”我喘过气来后问道。
“先别管他了,你觉得怎么样?”
“史东怎么样?”我固执地问道。
“他死了。”埃伯哈德在一边惊恐地辩解着,他的脸隐藏在氧气面罩后面,黑一道花一道的,“我不是故意的,天哪,现在姑姑会拿我怎么样?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做过错事……”
要是在平时,我会把他塞到垃圾道里去,但是现在,好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占据了我的脑海,我却想不起来了。
我望着烧焦的墙壁。这回可弄得真糟糕,火灾,我想,姑姑为什么没有反应,她本该火冒三丈,她本该拉响警笛,她本该让牧师挥舞着电鞭四处奔跑。
为什么?
“迦香。”我惊醒过来,浑身冰凉,“她会出事的!天哪,真要命,而我居然晕过去了。”
“还没有多久,”斯彭斯说,“快走,我们上去。”
我冲向舷梯,一步跳上四级台阶,跑到了中间平台上,又一转身,突然发现牧师就直愣愣地站在楼梯最高一级平台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它的金属手臂里牢牢地挟着一个孩子,那是迦香?她快要窒息了。
十、舱外
牧师虽然没有自己的大脑,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毫无威胁。
即便是姑姑也不允许违抗教育程序的,她是自己的囚徒。
她疯了。迦香说过。
而现在……
牧师开口了,我几乎又要晕了过去。他那阴暗的声音在黑暗的大厅上空扫过,他一板一眼读的正是变调了的《启示录》:“……神启的异像……云中出现一匹灰马,它名叫死,地上的芸芸众生预感到世界末日的来临……你们注意,这是一个棒旋星系……这是各族各民的血腥的屠杀,葡萄树被扔进神之大怒的大磨里,果子被压烂,血从磨子里流出来,直流到马的笼头,足足流了一千六百斯塔季。你们看到的……你们看到的是PSR0531+21,脉冲周期33毫秒……谁向兽和兽像跪拜,谁就将喝神之大怒的酒,并且将被放在火和硫磺里烧,在神圣的天使们和羔羊前烧。他们将日夜不得安宁……33毫秒……”
大厅里阒然无声,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看着发疯的牧师,发疯的姑姑。我吓得两腿发颤,这正是史东的论调。
牧师庞大的身躯在大厅里团团乱转,他的电鞭闪闪发亮,像是缠绕在乌云边缘一闪即逝的闪电。
“斯彭斯!”我低声叫道,“史东的枪在哪?把它给我。”
“我们不能打他,他是姑姑控制的。”
“放屁!”我骂道,“你没看见那是迦香吗?”
我从斯彭斯怀里夺过手枪,瞄准牧师时,我犹豫了一下,迦香痛苦的脸扫过我的眼前,我咒骂了自己一句,开枪了。
迦香摸摸自己的喉咙。“我没事。”她惊魂未定地说,“我不知道……他突然就抓住我不放,这家伙准是疯了。”
斯彭斯说:“也许有人改变了他的程序。”
我们不由自主地对视,“烛龙!”
我们一起跑上了通往上层甲板的舷梯,一片黑暗的大厅就在我们脚下摇曳。
我伸手去按DNA门锁,却被猛击了回来。
“怎么回事?”我惊恐地嚷道。
斯彭斯伸手去摸,也被猛击了一记。
“是电。”斯彭斯叫道,“史东更改了门锁程序!”
“可我们一定得进去!不改正程序,混乱永远也不会停止。”我绝望地说。
“可以让我试试。”斯彭斯狡黠地一笑,“你忘了,我是这儿最好的锁匠。”
“不可能,你从来没有成功过。”
“缺少的并不是技术。”黑暗中,我察觉斯彭斯跑下了舷梯,“等着我。”
我把怒火转向一直畏畏缩缩跟在我们后面的埃伯哈德身上。“瞧你和史东干的好事,你这个只会挺着肚子到处捣乱的粗木瓜,你难道就不能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吗?”
“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埃伯哈德沮丧地说。
“呆会儿再吵好吗,”迦香说,“刚才斯彭斯说底舱里少了四枚炸弹,也许我有点吓晕了,但我只记得底下发生了三次爆炸。”
冷汗从我的脸上冒了出来。“你是说还有一枚炸弹在外面?他妈的,埃伯哈德,”我吼道,“它在哪儿?”
“炸弹,什么炸弹?”埃伯哈德慌乱地喊了起来,他的胖脸蛋剧烈地哆嗦着,眼眶里含满泪水,“我没有碰过它。”
“好吧,也许你没有碰过它,”我生气地说,“那么史东把它放在哪儿了?”
“史东?”埃伯哈德说,“不可能是他干的。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你说什么,不是他?”我吃惊地问,“可是你知道这破锁只有我们几个人能打开——你一直都跟他在一起?”
“——在灯灭了以后。我发誓,我害怕极了。”埃伯哈德可怜巴巴地呜咽着,“我觉得很危险,后来我们就一起到了下面,我没看见他什么时候拿了那把枪,不然我会制止他的……”
“你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只能看得到自己的鼻子!”我生气地喊道,“不是史东,还会是谁修改了姑姑的程序?”
舷梯上传来一阵响动,斯彭斯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他的手里提着一块又大又沉的黑盒子。
“牧师的能源电池,”斯彭斯解释说,“DNA门锁由一台微电脑控制,电子脉冲的能量足够的话,就可以把电脑芯片熔断。”
“电子脉冲?这会儿你上哪儿去搞电子脉冲器?”我质问道。
“怎么啦?”斯彭斯说,“它一准在你的口袋里,把震颤器给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金属烧焦的气味,我们跨进门槛,迎接我们的依然是那些静谧地抖动着的星星图片。但是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个巨大的水晶球壁上面的小格已经不再发亮,曾经在那些小格里闪烁跳跃的神秘火花沉寂了。烛龙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现在……”我说,一层帘幕罩在了眼前,我犹豫了起来。
“炸弹!”迦香提醒我说。
“对,炸弹!”我说,“得先找到它!斯彭斯,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斯彭斯眨着眼睛,“我们可以联通姑姑的监视器,然后,然后……该怎么办再说吧!”
我茫然地看着他趴在计算桌上熟练地操作,桌边上一块积满尘土的铜铭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手指滑过冰凉的金属,我读道:“船长室”。那么,这儿不是姑姑的中心,而是人的领域了。我将信将疑地猜度。
“过渡舱,”斯彭斯叫道,“过渡舱上有反应!”
几只蜘蛛正在过渡舱口乱爬乱转,我的心颤抖了几下。仿佛是一场过去经历过的场面。
“怎么啦?”我问道。
迦香扭头看见了我:“线路被破坏了,我们打不开它。”
我凑到观察窗前往里看了看。
过渡舱的外阀门向外敞开着,舱内空空荡荡。明亮的光线在舱口倏然而止,外面那儿是涌动的黑暗。
“如果爆炸,会怎么样?”
“我们会偏离航向,你知道,我们是在凭惯性前进……”斯彭斯说。
“不完全是吧,”我颇有几分洋洋自得地插嘴说,“向前发射先锋船,会损耗一部分动力,而且……”
“而且我们都会死掉。”
“什么?”我说。
“这枚炸弹足以毁掉过渡舱,虽然我们可以隔离这块区域,但是从破口处冲出的空气流会改变飞船的航向,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们也会离开先锋船屏蔽的区域。那时候,就会……”
“会砰的一声。”小秀树说。
先锋船,先锋船就要回来了。我慌乱地想叫。那又怎么样,我们能改变它的程序吗?没有时间。没有计算程序。
怎么办?
斯彭斯往过渡舱里望了望:“我们还有15分钟的时间。”
我又开始流汗了,“什么意思?斯彭斯,你再这样我会疯的!”
“15分钟后起爆,”斯彭斯说,“我想,监视器镜头上传过来的数据是这个意思。”
“必须有人绕出去。”迦香转过头来看我,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发白了。
“别争了,”我说,秀树的影子飘过我的眼前,“我是船长,只有我受过出舱训练。斯彭斯,想办法封锁底舱,别让小家伙们下来。”
“还有,”我停了停,补充说,“让迦香也离开这儿。”
迦香说:“你知道我不会走的,我要留下来。”
“你是个傻瓜。”我说道,“斯彭斯,先来帮帮我。”
“你怎么出去?”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从壁柜里往外扯航天服。
我回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航天服比我记忆中的要沉重得多。打开那扇失修已久的过渡舱的门耗去了我们太多的时间,太多的生命。现在没有退路了。通话器里啪啪作响,斯彭斯找不到通讯频率,这在以前是由姑姑控制的。
我尽量贴在船壁上向上爬去。可怕的黑暗就在我的脚下、腰际和耳畔翻涌着。远处过渡舱口透出的光线在这团浓黑中像是个召唤迷路人的温暖窗口。我慢慢地接近了它。
就在这时,有人在头顶上冲我愉快地打了个招呼。
十一、秀树
我抬起头,秀树那白色的身影正飘在船顶平台上,俯瞰着我。不,他当然不会是秀树,秀树已经死了。
一束电火花在天线支座上闪烁。我透过暗黑色的面罩,看见了他的脸。
“这不是真的。”我说,摇了摇头。可是他还在那儿,秀树还在那儿。
“我的天,”我说,“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吗,秀树?不是史东,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一束电光照亮我的脑海,烛龙的门锁里最早就蓄着秀树的DNA密码。我们都忘了,除了我和史东、埃伯哈德、斯彭斯,还有一个人可以自由出入烛龙,就像七年前那儿属于他一个人一样。是他改变了姑姑的程序,是他打开了武器舱,也是他安设的MPB,他把这一切安排得都很出色,也只有他能这么出色。而我们想都没有想到。
小秀树仿佛没有看到我,他目光和底舱里的史东流露出的一模一样,敏感、茫然而没有意义。
我们在舱顶上沉默着。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麻烦的是我必须干点什么。机会稍纵即逝。这种情形迫使你要开动脑筋思考。思考是个宝贵的东西,它能汇集信息,一步步地推测出措施和结果。只是——我痛苦地想——我不会思考,不会像秀树一样思考,不会像斯彭斯一样思考。我是一个没有用的船长,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回去。”他突然开口说话时,我吃了一惊。
“你应该回去,”他依旧没有看我,“这儿不属于你。”
我舔了舔嘴唇,有点拿不定主意,“和我一起回去,秀树。别再这么干了,不会有事的。我们大家都希望你回去,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在乎。”他口中的自信和冷漠让我打了个寒噤,“你们大家希望我回去?不,是你希望我回去,而你从来就不知道该希望我做什么。现在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这外面是属于我的,我的。”到目前为止,他的话还有一定的逻辑性,但我发现了一种急躁的,有点儿专横的腔调。
“我做错过许多事,”我痛苦地说,“但是一切都会变好的,我们大家都需要改变。和我一起回去吧。”
“不,不!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他突然提高嗓门叫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需要审判,我比你优秀,我总是比你优秀——我总是对的,我应该是你们的头儿。”
“你总是对的。”我低声重复道。他和秀树一样敏感,我伤心地想到,他总是对的。我该怎么办,我要认输吗?
他的身体松弛了一下。“你相信暗物质,”他孩子气地笑着,“暗物质是我发现的,是我,我一直都在寻觅它,而现在我正在发现宇宙的奥秘!阿域,你要是认真思考就会发现,物理学正在把我们带向神的领域,不论是往更巨大还是往更微小的方向,都会到达我们捉摸不定的地方。他不会让我们触及宇宙最深处的秘密,我们不应该去见他。”
“这就是你抗拒出去的理由吗?”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仍然贴在过渡舱里的炸弹,“你害怕面对真实,所以你杀死了姑姑,你还想改变航向,你知道这会把我们大家都杀死吗——”
“不许和我争辩!”他又发怒了。
我停了下来,看来他不容许有人指出他的错误。“没有人想要争辩,让我们先回去好吗?”
“不,”他叫道,从腰间拔出了一样东西,“我不喜欢回去。”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是一支手枪,和史东手里的手枪一模一样。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想回去了,在这儿他是强大的,有威力的。
“你也害怕吗,船长。”他格格地笑着说,威风凛凛地拿着那支枪。“这外面永远是黑夜,而你害怕黑暗,不是吗?”
“是的,我们大家都害怕了。但是这一切会改变的,只要我们能够……”我在大脑中搜索着词汇,“……能够控制住自己。”
他后退了几步,靠在船头那排粗大的弹射架上,他的脸隐藏在面罩后面的阴影里,有一瞬间,他看上去像个无助的小孩:“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在外面我能感觉到星星,他会来的,那时候,就不用再害怕了。”
“把枪给我,”我哀求地说,向前走了一步,“让我们回去,回去吧。”
“不!”他突然烦躁地尖叫起来,“别靠近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姑姑已经疯了,我不毁掉她,就会被她杀死……你们一直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他挥舞着枪,枪口直指我的鼻尖。
没有时间了,我痛苦地想。这时候,我看见他身后有一团火光正在变大,那是披荆斩棘、历尽艰辛的先锋船,它正在回航中。
“看哪,星星,”我叫道,“他来了。”
先锋1号靠近了,带电粒子撞击出的火花照亮了他的脸。他垂下手臂,茫然地向后张望。
“现在,他来了。”他说。
我跳了起来,朝前扑去,在这之前,他一直做得很好。但是他没有受过正式出舱训练,不可能知道使用安全绳的正确方法——只需要轻轻地扯一下……
可能只是我想像出来的,我听到耳机里一个孩子气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声“上帝”。
我低下头去,躲避那团耀眼的火焰。
耳机里一片嘈杂,突然斯彭斯的声音压过了噪音,他终于找到正确的频率。“喂,头儿,你要小心,我们发现少了一套舱外航天服。也许有人正在外面。”
“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说,慢慢地离开船顶,那儿先锋1号正猛烈地摇撼着船头导轨。
“头儿,报告你的位置,我们要抓紧。”
“1号过渡舱,正在关闭外舱门。”我报告说。时间稍纵即逝。我以为自己会惊慌,实际上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帮帮我,秀树,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会希望我成功的。身后的闭锁螺栓撞在了一起,光洁的空气像飞旋的泉水般注入舱中。
“天哪,天哪。”他说。
“怎么啦?”
“看你的左上方。”斯彭斯说。
我看到了那枚炸弹。它贴在门楣的下方,仿佛一个不洁的污点,一个红色显示器闪烁着03:14,它还在不断缩小。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领悟过来。还有三分钟,我思忖道,绰绰有余。
“开门,把门打开。”斯彭斯在耳朵里大声叫嚷,“让蜘蛛来处理那枚炸弹。”
“闭嘴。”我说,脱下手套,蹲下来沿着门边摸索,我觉得自己动作缓慢,反应迟钝,就像是玩多了多巴胺后的感觉。
贴在门上的那个黑家伙就在我眼前,数字在飞速跳动。
终于找到了,我沿着边缘使劲撬开了线路盖板。面对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导线,我几乎要放弃了。
“你能看见么,斯彭斯,告诉我该怎么办。”
“听着,你要先确定AA/95线路……仍然有效……把K6和……对接,一根合适的线路……”斯彭斯的话不时被噪声打断。
“他妈的,”我简直要失去控制了,一定是那该死的,该死的先锋船带回来的辐射屏蔽。我毫无把握地在维修盖板里一阵乱捅。
也许事情还不是无可挽回,我好像学过这幅电路图,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是很早以前的一堂维修课,秀树是怎么说的,紧急情况下……
“……一根合适的线路,一根合适的线路……”斯彭斯说。
我开始一根一根地试着导线。细心的小秀树用激光把所有的导线都烧熔在了一起,好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米罗画。
但是只要开门,只要把门打开!
“快点,快点,”斯彭斯在耳机里叽叽喳喳地叫着,“还有一分钟,一分钟。”
“好了,我接上它了,让姑姑开门!”
门如钢铁烧铸成的一般巍然不动。
“头儿,头儿。”斯彭斯带着哭音喊。
这真可笑,我想,在我干了这一切以后,却让这扇见鬼的门拦住了。
我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冲门踹了一脚。
门摇摇晃晃地开了,斯彭斯和一大帮蜘蛛伴着刺眼的光线冲了进来。
“完了。”我说,耳机里一片尖叫。
我摘下头盔扔在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飞船,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我。
“傻瓜,你不应该留在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力气生气了。
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和笑意。
十二、星星
我推上那扇厚重的铜门,把跟着我喋喋不休的斯彭斯关在了门外,也把一切喧闹、忙乱和光线关在了外面。室内只有满墙的星星幻灯在微弱地闪着光。
我们一言不发,默默地站着。后来我转过身去凝视着控制台上那枚小小的铜制铭牌。“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他?”我低声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他。他应该是一名好船员。我努力思考过,但是——那枚炸弹……”
“不,不用解释,”迦香打断了我的话,“那已经不是秀树了。”
“你不明白吗……我所干的事情?”我乞求地说。
“我明白,”迦香说,“我们都会明白的。”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还会有另一个小秀树的,是吗?”
她有些吃惊,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一丝笑容浮上她的嘴唇,“是的。”她回答说,“在这之前,你将是我们的船长。”
“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说。
“不,不是。”迦香伸手抱住了我,“没有人错,错的是这可诅咒的疯狂的黑暗空间。而且,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我说,在黑暗中低下头去寻找迦香的嘴唇。我看见她的黑眼睛慢慢张开,里面充满了欢乐、惊奇、渴望和敬畏。
我回过头向外面看去。
星星的光茫透过观察窗投在我们身上,光源很远,但清晰可见;光线是淡淡的青白色,微弱而稳定。
那儿是一个遥远的被遗忘了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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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斯克伦岛的新移民 | 七月 | 《斯克伦岛的新移民》
作者:七月
正文
斯克伦岛的新移民(1)
《科幻大王》2003、九期
序幕
希拉伦被右手的冰冷与疼痛从夜里惊醒过来。他小心地将受伤的右手从身子下面抽出来,这费了他不少力气。不用借助窗外的月光,他也知道这只手现在还是肿得像水桶一样。他用左手摸了摸因浮肿而光滑起来的皮肤,冰冷而麻木。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右手揣进怀里,期待彻骨的疼痛能够快速的缓解,自己好快点重新进入梦乡。
他失算了。被岛上蜘蛛咬伤的右手很快温暖了起来,疼痛也不再那么无法忍受,但是睡意已经却被四周如同战斗机一样嗡嗡作响的蚊子驱散得无影无踪。时近时远的轰鸣声吵得希拉伦心烦意乱,压抑不住的愤怒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泄。他猛地往声音的来源拍过去,立刻安静了下来,然而不久之后,轰炸机的声音又在另一边响起。如此来回几次,这位正处在衰老期谷底的老人再也没有了睡觉的心思。
从窗户透过来的微微泛白光线表明离日出不太远了,希拉伦微微松了口气,从床上爬了起来。
希拉伦是这个陶拉里亚世界的元老,并不只是这个斯克伦岛,而是整个陶拉里亚。这位有着一脸沧桑面孔和灰白长发的老人已经五十来岁,而在这五十余年中足足有二十多年是在陶拉里亚度过的。他是陶拉里亚历史纪录上第一批犯人,或者说的更清楚一点,他是整个地球上第六个被处以剥夺死亡权的人。论资格,他自然是整个陶拉里亚的老大——前面五个已经先后疯掉了。不过,这大概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炫耀的身份。
希拉伦推开自己小房间里唯一的窗户,一阵吱吱的木头叫声。外面光线虽然已微微泛白,但依然是一片黑暗。他朝西边望了望,月亮已经偏西,但离隐没还早了点,不过,用不着等到那时候太阳就会从东边爬出来。
斯克伦岛的夜晚没有灯光。离开微弱飘忽的烛火,夜晚的屋外总是沉浸在一片寂静的黑暗当中。没有路灯,日落之后,黑暗就没有任何阻挡地吞噬了小镇的一切,低矮透风的瓦房,沿岸的高大棕榈树,跑快了会硌脚的碎石路,以及一块块种植着小麦的土地。如果这个晚上还没有月亮,那么这一切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希拉伦这时候突然感到一阵讽刺,离爱迪生发明电灯都几个世纪了,而他们却仍然仅仅依赖于太阳的光明,然而,这个太阳却又是是陶拉里亚这个虚拟世界人造的。
的确是有够讽刺,在这个由电流,电子,脉冲构造出来的陶拉里亚世界的这个角落,竟然有这么一个叫斯克伦的小岛,它上面没有电。
新来的人往往一开始会很不习惯没有电的生活——没有灯,没有计算机,没有网络,没有随身听,没有电话……甚至没有离子洁身器。实际上这里任何像样的工业品都没有,虽然这里可以轻易到不用付任何代价就可以拥有任何想要得东西——从比紫禁城宏伟一万倍的宫殿到比海伦有魅力一亿倍的情人。但是在斯克伦岛,却偏偏就是什么也没有。
想着这些,希拉伦望着窗外模糊的一切笑了。这是他创建的社会,他选择的生存方式。在他二十多年前随着虚拟监狱的建立来到这里的时候,整个陶拉里亚还没有一个独立城市。一开始这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随着囚犯的增加,大杂烩带来的自然是无法避免的暴力冲突——当然了,不会有死亡。但是死亡,复活,死亡,复活,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永远没完没了。于是很快,人们厌倦了。希拉伦第一个建立了自己的聚居地——斯克伦岛,接下来很快才有了拉瓦都,还有萨拉斯通。
这倒是他的骄傲,第一个建立聚居地的人。不过他并不指望因此名流青史。和这里所有人一样,希拉伦期待的,是自己百年刑期之后,能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力。
他迷迷糊糊地望着窗外,似乎听见了远处稻田里夏虫简单而优美的歌声。歌声中,慢慢的,东方终于亮了起来。
新来者
希拉伦费力地啃着昨天亚当为自己留下的煎饼。小伙子来为他这个执政官干了两天的活,还为自己制作三餐。希拉伦已经嘱咐他今天不用来了,但是,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怀疑起这个决定的正确性来。
午饭怎么办?他问自己。这个问题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个世界无论如何也饿不死。因为没有死亡,作为对另一种威慑力量,陶拉里亚世界的痛苦被强化了,不知道为什么,连饥饿也包含在内。因为没有真正的肉体实体,系统程序很轻松地连习惯化都取消了,痛苦会延续下去,而不是消失。就像他在田间被蜘蛛咬的右手。
希拉伦不想回忆那个不愉快的经历——那让他觉得很丢脸,自己连蜘蛛都躲不开。但那实际上不是他的错,本来看见蜘蛛用两只腿站里起来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两步,但是似乎蜘蛛那一跳并没有受到引力影响。太不合逻辑了,他想。
这个世界就是那么不合逻辑,恐怕改进还等要相当长的时间。毕竟要承担这么多工作,对于计算机的处理器来说已经是不堪重负了。量子计算机技术发展到了瓶颈阶段,要冲破它进一步提高处理器能力,或许要花一年,或许要花一百年,没有人能肯定地答复。
不过这和希拉伦的关系似乎远了点。对现在的他来说,那绝对不比今天的午饭怎么办重要。他看了看自己的灶房,然后又用左手推开门看了看几百米远外克拉克小屋的烟囱,耸了耸肩,慢慢吞吞地向屋外走去。外面的太阳似乎比昨天还大些。
然而这次拜访泡了汤。他刚走出门,就看见远远地跑来岛上的通讯员马丁,很明显。那是朝他来的。
马丁气喘吁吁跑过来,手撑在腿上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别急,亲爱的,慢慢来,我们的时间多的是,何必赶这么急呢?”希拉伦扶住他,说道。
马丁休息好一会儿,也许抵消了跑来节省的时间,才说道:“有一个……从拉瓦都来的……家伙,说……说想来……移民。”
移民,这个词在希拉伦脑海里盘旋。移民,多久没有人来了?一年?五年?十年?记不清了,总之,是很久。就连来看看的人都没有,更何况来定居的。斯克伦岛的神经失常率每年不超过百分之一,很有诱惑力的数字,但是人总是比较看重眼前的利益,让他们用舒适和快乐悠闲来换取这个下一周之前看不到作用的数字,很少有人肯干。好几年前有过不少有意图来移民的人,但是真正留下来的几乎没有。相反的,他们倒是将这里的简陋艰苦添油加醋地宣扬了出去,于是风潮之后就鲜有人来了。
“来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希拉伦自言自语的问自己。他不是一个喜欢在结果出来之前作猜测的人,但这次还是忍不住在自己脑子里勾画来人的情况。老头子,腿脚都不甚灵便的家伙受不了拉瓦都的喧嚣?那他很快会离开这里到萨拉斯通;或者是一个原论主义者,宣扬要放弃科技回到原始的自然状态,这种人尝到苦头后会连信仰也放弃,当然,这之前他会努力坚持一段时间;好奇的年轻人?那就走的更快了;拥有天使面孔的美女?不,不,还是不要的好……
“男的?”他问。
“嗯。”马丁有点着急地回应道,“对,我把他带到大厅去了,他在等你。”
“我们走吧。”
“抱歉,恐怕我不能。”马丁因为体力透支而显得苍白的脸笑了笑:“今天轮到我充电了。”
新来客的消息让希拉伦很快忘记了午饭的事和右手的肿痛。有一些激动地快步向大厅走去,通往大厅的碎石路是特制的,要好走得多,但是希拉伦这时候却觉得很慢,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为什么走起路来这么慢。
路过克拉克的农田的时候,在田里干活的克拉克大声对他喊道:“嘿,我的执政官,干嘛走这么快?你的手还没好吗?”
“不,还没有。今天有客人来。”
“哦?”他摘下草帽挠了挠头,他兴奋的时候时常这样。“移民?”
“对,移民。”希拉伦微笑着回答他。他兴奋地搓了搓手。
“午饭的时候带来,我请客。有田鼠肉。”他从地上提起一支硕大的似乎这个贫瘠的土地根本就养不活的田鼠,希拉伦兴奋地嗑了嗑嘴。“说定了。”
“希望他能留下来。你猜他会吗?”
“我不愿意猜这个,希望会。我们也很久没有新血液了,有一个新面孔总是好的。记住,我要烤得十成熟的那份。”希拉伦挥了挥手向克拉克告别。
大厅之所以叫做大厅的只是因为它的大。当然以现代的眼光看来,“大厅”并不大,但是一群不懂建筑学,没学过泥水匠的家伙能做成一个二十米长,十八米宽,六米高的房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没有混凝土,没有砖块,连像样的能当柱子的木头都少得可怜的情况下,这么大的一个房间用了大家一年多的时间。希拉伦对此有相当的自豪感,当然,担惊受怕地等在里面害怕房顶会掉下来的访客是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轻轻地推开门,因为材料的缘故,这里的木门比家里要重得多,均匀的吱吱声也不那么难听。大厅里是一个面孔柔和,三十来岁的男子,唯一引起希拉伦注意的是他一头未加梳理稍嫌浓密的头发,还有一点稀稀拉拉的胡子,这和他柔和的面孔有点不搭配。这个很大众的脸孔不会给人什么深刻的印象,也看不出什么性格特征。对方有点不适地坐在大厅中央的椅子上,一看见希拉伦就站了起来,他有些迟疑地问:“您是……”
希拉伦尽量温和地注视着他,微笑着说:“可以叫这里的执政官吧。希拉伦。”
希拉伦伸出左手,对方有点别扭地用左手握住。“艾伦,艾伦·艾贝尔。”他好奇地看了看他的右手,但是没有问。
希拉伦笑着伸出肿得像水桶的右手给他看了看,“这里艰苦生活的一个象征。怎么,为什么想到到这里来,我猜你听说过这里的生活情况吧?而且一定是添油加醋过的。好吧,艾伦,告诉我为什么还想到这里来呢?”
“拉瓦都不适合我。”他简单地说,希拉伦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真是内向的孩子,他想。
“然后呢?”
“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喜欢那里生存方式。”他顿了顿,在脑海里搜索恰当的形容词,“繁华,刺激,华丽,奢侈。但是这一切都掩饰不了那里人们的空虚。空虚而没有灵魂的生存方式,只有一个肉体在享乐和麻醉的浮光中游荡,一切都没有意义。寂寞,空虚,nada,对,nada。为了掩饰空虚就毫不保留得放纵自己的欲望,让自己沉没于欲望之海,就像没带氧气瓶又沉迷于海底美景的人一样,不上来换气,迟早被淹死。”他笑了笑,“在那里我迟早会疯掉。”
艾伦突然的一大段话令希拉伦有点惊讶和措手不及。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说出这么多,似乎奇怪了点。一个喜欢存在于自己世界的人,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倾泻而出。不说是因为沉溺于自己的内心,倾泻是也是在讲给自己听,希拉伦在心里描绘着艾伦的性格。
“跟我到处看看?纠正一下你对这里的认识?”他拉开门,说。
“好的。”说着,就跟着希拉伦走了出来。
因为不习惯这里的碎石路,艾伦走起来相当费力。希拉伦不得不放慢步伐,避免把艾伦落下。
“喜欢海明威?”希拉伦问道。
“什么?”
“海明威,nada,如果你不是学过西班牙语的话。”
“不,嗯,我是说是的,喔,不,我意思是……”他花了一会时间来组织,似乎不太习惯跳跃的聊天方式,“我没学过西班牙语,我学的专业是生物,海明威……”
大概是很少与人家交流的家伙,希拉伦记下这一点。“瞧,这就是我们自己开垦的土地,我们的主要食物就来自种在这里的小麦。”他指着前方。
艾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是一片高低不齐的绿色植物,如果不是和四周分明的界限以及规则的排列,看上去实在是想是杂草。
“刚才我被带进来的时候见过,但是我没想到这就是所谓的农田。这和我知道的农业差太多了。”他惊讶地说。
“那你认为这里的农业是什么样的呢?”
“我也听说过这里的农业是原始性的,可是我不相信他们说的,我以为是添油加醋的误传。我以为即使没有良种基因修补和基因重整,至少也有温室育种和营养培植。”他搔了搔脑勺,“完全没有想到会是像这样直接种在土里。这样收成会有好收成吗?”
“看你用什么样的角度来看问题了。如果是供给全岛的人食物的话,还算勉强,但是如果你打算出口到整个陶拉里亚。”他笑着耸耸肩,“问题就严重了。”
“还好我没这样想过,我还有个小小的问题。”
“说吧,乐于为你效劳。”
“也许是我的上学的时候玩得太多了,我总觉得小麦似乎不应该生长在这种地方。”
“好吧,你还玩得不够多,没错,在真实的世界里,小麦的确不应该长在这种地方,这里据称是亚热带气候。”
“据称?为什么说是据称?它不是吗?”
“没到过亚热带的家伙空想出来的亚热带,这里的气候很怪异。夏天炎热少雨,冬天寒冷少雨,温差很大,像是……”
“地中海气候?”
“对,地中海气候,但是还有很多问题。”希拉伦突然安静下来,紧紧抓住艾伦的胳膊。艾伦好奇地回过头去看怎么了。
眼前的情景吓了他一跳,一只硕大的蜘蛛用两只后腿站立着,正对着他。希拉伦猛地一把拉过他,随后蜘蛛猛地一跃而起,从他身边擦过。希拉伦随即一脚踩上去把蜘蛛压得粉碎。
“知道这家伙是什么吗?也许你能从你的生物图鉴中对上号。”希拉伦问。
艾伦蹲下仔细地看几乎已经粉碎了的尸体。
“从攻击的动作来看相似上大洋洲的毒蜘蛛,记不得叫什么名字,有致命的危险。”
“好吧,看样子你的生物专业知识排不上用场。被它咬了只会像我这样。”他伸出水桶状的右手挥了挥,“又红又亮,漂亮得就像火腿一样。记住我救了你一次。行了,别研究了,你对不上生物图鉴的,这估计是无聊的程序员自己创造的生物。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这里的问题就像这样。这里的东西完全不合地球上的逻辑。”
“全新的生物?”艾伦好奇地问。
“一部分,还有很多东西,就像刚才说的,小麦是不应该在这里生长的,亚热带应该长水稻。”希拉伦回答道。
“那为什么不种呢?”
“种不活,就像这样。真实世界的规律在这里行不通,我估计制作这个世界的程序员并没有估计到我们会用这种方式生存,所以这里的程序逻辑有点混乱。”希拉伦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表明,快中午了。
“我想也是,谁会想到你们会这样生活。他们只完善了像拉瓦都,萨拉斯通的生活方式。”
“说的对,所以现在我们在靠小麦为生。还得应付地里的田鼠,另一个奇怪的事情。这种地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田鼠,可是我们刚开垦了田出来,它们就进化出来了。进化的速度似乎过分了点。小麦的产量本来就相当低,而我总认为连这里的田鼠都养不活。总而言之,我们需要一份自己的百科全书,生物的分类,作物的种植,气候的规律。该死,外面的知识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那些程序员不是在田里长大的,我们只好跟他们转,从头学起。”
“从失败中摸索?”
“对,反正在虚拟世界中你不会被真正的饿死。虽然会很不舒服。好吧,说道田鼠和饿,我饿了。我们去吃午饭。也许你带了吃的,但是我建议你早点适应这里的饮食,何况已经有人预约好了邀请你的客,走吧。吃完了午饭,我们再去看看别的。”
午餐
克拉克家离大厅并不远,很快就远远地看见他家院子里烤食物的烟。希拉伦不由得肚子呱呱叫了起来,他朝艾伦抱歉地笑了笑。
“谈到吃的会让人肚子饿,不是吗?在这里,吃的意义和外面不一样,我们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都在为食物而挣扎。现在还好,过去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为了寻找食物而奔波。那时候一切从头开始,没人知道该种什么作物,该怎么种。也没人知道该去哪里捕鱼,哪些鱼又可以吃。我们实在不得已的时候还不得不申请系统直接提供食物,虽然这里饿不至于饿死,但是痛苦是很难忍的。”
“还有鱼?”
“对,鱼是主要的肉类来源。但是品种很少,而且味道不令人满意。其实海里面鱼很多,但是几乎都不能吃,也许他们没有考虑到我们会吃鱼,所以只注意美观而根本没有给鱼的模型提供吃的数据,多数鱼吃起来就和土一个味。我们到了。”
他推开克拉克的房门。
“都不用敲门吗?”
“基本上来说,没这个必要。”屋内基本上是四面墙。当然一张木床,一个方桌,两个方凳还是有的。“克拉克的房间是难得的奢侈了,很多人连像样的床都没有,他还有个院子,这在这里也很少见,很少有人会费力造一个院子,虽然这不难。”希拉伦解释道。
“为什么?”
“大多数人都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不会这里留太久,不想这里当成真正的家。真正的家在外面,你明白?就算明知那是幻想也还是不愿意戳破那层纸。”
“可是要住上好几十年,也许是几百年。”
“是的。但是……好了,我们不讨论这些了。”他拉通往后院的门,“嗨,克拉克,客人来了。”
克拉克正专心地用着独家秘方烤着田鼠,只会过头来看了一眼。“欢迎光临,朋友,抱歉,我现在很忙,如果你们想吃到可口的食物的话,就再等一会儿。”
“克拉克很会享受生活,即使是在这里。”
“希望你会喜欢这里,亲爱的,这里田鼠的味道不错。”
“田鼠?”希拉伦听见艾伦咽了口唾沫,“你是说,吃田鼠?”他走过去看了看地上的几只田鼠,厌恶地摇了摇头。
“对。”克拉克转过来微笑着说,“你喜欢几成熟的。”
希拉伦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禁失笑。“忘了告诉你,田鼠在这里是很好的美食,平常是很难吃到的。不过你要是不喜欢,这里还有土豆和煎饼可以吃。”
“没别的了?就这些?土豆和煎饼?”
“对,就这些。面包很难烤,而且没有足够的糖和酵母粉来做,所以一般就是这些。”
“很快你就会习惯的。”克拉克说,“从哪儿来?”
“拉瓦都。”
“当然,吃上面会差很多,但不是最大的区别。我以前也在那里呆过,很疯狂的城市,什么都不缺,特别是疯子。还是卡瓦希那家伙执政吗?那个到了这里以后变成了同性恋的家伙?”
“不,他疯掉了,那都是旧闻了,用左轮对着嘴里来了那么一下。”
“就像海明威?”希拉伦插进来说。
“不,海明威用的是来福,劳驾,把那个调味料递给我,谢谢。”克拉克指了指一旁的盒子。“对,复活过来之后又钻进垃圾粉碎机里被捣了个粉碎,据说从那之后都有股臭味。你知道,在这个被剥夺了死亡权的世界里是没办法死掉的。下一次复活之后又……”
“还会试着用粉碎机,疯得不算太厉害,再厉害些才会失去意识,那就解脱了。我记得他的刑期是九十八年,还不到我的一半,真是没有耐力的人。最后呢?不是就这样不停地死去活来吧?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这里消息不灵通。”希拉伦把东西递给克拉克,在一旁津津有味地闻着肉香。
“最后被关进精神病院,就是那种有软橡胶墙的房间里了。五年前的事了,现在的执政官是个双性恋者。也许你不认识,他叫克瓦多·查伦。”
“天哪!”克拉克突然尖叫到。
“你认识?”
“不,完全没听说过。只不过是肉烤焦了而已。希拉伦,你不介意十一成熟吧?”
但实际上那份肉不只是十一成熟而已,已经焦得有点发苦。不过希拉伦向来是不在意这些的。对事物的讲究是外面世界的事了,当然,八成熟牛排的味道是令人怀念的,可是要知道,这里的讲究容易使人精神失常,那时候就没有机会怀念了。
“好了,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开饭了不是吗?”克拉克问艾伦,“真的不要吗?田鼠肉是很鲜美的。就像,就像……”
“蝙蝠?”
“不,别提蝙蝠,我们可还要吃饭。”
“可是老鼠……”
“那是吃的。记住,他们不一样。我在这里没见过长翅膀能吃的东西。”
三人在石桌旁坐下,艾伦坐下的时候因为不习惯石凳的温度颤了一下。克拉克最后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要?也许下一次有田鼠是明年了。”
“不了,谢谢。“
希拉伦用左手抓起一只烤田鼠,津津有味地咬着,含糊不清地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刑期是多久?”
艾伦的脸色一下变得不自然,嗯了半晌,什么也没说。“不想说就算了?”希拉伦说。“我们不希望让你不快乐,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基本情况。当然了,谁没点秘密呢?但是你瞧,我已经把岛上的基本情况介绍得差不多了,可是我对你几乎还一无所知呢。”
“一百一十七年。”他小声地说。
“没有意义的时间,别担心,不会那么长的。”克拉克边给自己的土豆剥皮,边说。
“嗯?为什么?”艾伦停下手上的动作问。
“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希拉伦也停下来,听他说。
“任何政府,法律,监狱,或是别的什么,反正就是社会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可能可以维持那么长的时间,一切都是会变的,明白?总统会换届,法律会废除,修改,失效,政府会被 ** ,总之,一切都是不稳定地,都会变,明白?在外界的变动之中像要保持这个世界不动,根本就不可能,也许就是明天,或者是后天,就通过法律宣布我们被赦免了,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说,‘风水轮流转吗’?”
“我不是华裔。”
“是吗?抱歉,看起来很像,我不太分得清东亚人。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充其量不会超过五十年,我猜。”
“以什么作为开始算起?我进来的时候,还是你进来的时候?或者……孩子,你是什么时候被送到这里来的?”希拉伦问道。
“去年,请不要叫我孩子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去年?那你怎么知道克瓦希的事?”希拉伦好奇地问。
“听说的。”他平静地回答。
“那么,克拉克,你认为这五十年该从什么时候开始算?他来的时候还是我来的时候?这可有二十年的时间差。那可是五十年的百分之四十,可有够大的。”
“只是理论上来说,事实就是如此,或迟或早,但不会太久,反正我这么认为。说说你是为什么进来的?这个岛上的罪犯没几个是真正十恶不赦的家伙,我是无证行医,虽然实际上我算是个技术过关的好医生,但是一次医疗事故把我的行医执照断送了。你呢?”
“过失犯罪,”他脸色黯淡地说,“电线短路,一个社区在虚拟世界里玩的人成了白痴。”
“所以就送你进虚拟世界过一百年?”克拉克咂了咂舌头,“现在的法律看样子比我那时候更严厉了,说不定我现在出去,明天就会再进来。”
这个笑话没法令人发笑。
“好吧,那么,你说过你是生物学家。”希拉伦在一旁说。
“不,只是个生物实验室实验员。”
“管他呢,对这个世界来说没什么不同。有什么特长?如果你的专业知识派不上用场,要在这里生活最好有特长。”克拉克说。
“该死,克拉克,你先住嘴,让我说完。也许你的本来的知识没有用,但是也许科学的方法是有用的。我希望你能和拉瓦希一起做研究,应该能帮上不少的忙,他在编写一本斯克伦百科全书,我也许说过。”
“不,你还没有。”
“好的,我现在说了,就是关于这里的气候,农业,渔业,等等,关系到我们生计的知识的书。让我们能预知气候变化,指导什么时候播种,去哪里捕鱼,怎么修建房屋,动物的活动规律,怎么防范有毒动物,等等。这一类的东西。我们需要自己的科学,像你说的,也许我们要住上百年,那我们就必须知道这些,得有人来做这些。”
“不,放心不会那么久的。”克拉克又插话说。
“该死,我们总的做好最坏的打算,明白。我也希望三十年后就把我们放出去,那时候我就可以好好的享受一下真正的死亡。但是,最好不要对不确定的事实报太大期待。也许,我真的呆上两百年。所以,做好最坏的打算,一定不会吃亏的。”
“好吧,你说的对。”
“那么,艾伦,如果你去帮忙的话,我可以让大家提供给你食物,你就不用自己种地了。我也可以让大家帮你造间房屋,当然,最好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拉瓦希同住。那样大家都方便一些。有意见吗?”
“没有。”艾伦冷静地点了点头。
“那么,克拉克,我想吃完饭之后,拜托你送他去拉瓦希那里好吗?我觉得我的手又痛起来了。”
“好吧,我想一天不给田里除草也没什么的。”
“记住,艾伦,在拉瓦希那里千万别他叫你吃什么你就吃。他现在正缺小白鼠。”他一脸认真地说,“那么,讲讲在拉瓦都的生活,或者你要是愿意,讲讲你被送进来的时候,真实世界怎么样了。你知道,我们这里消息不灵通,很少有新人来。”
充电时间
从克拉克家回来,希拉伦觉得有点累。也许只是自我暗示产生的幻觉,他觉得右手肿得更厉害了。斯克伦岛夏天的午后是炎热而干燥的,皮肤的水分蒸发快得惊人,他总是以为自己脸上下一刻就要裂开了。没有雨水,这里整个夏季都是这样的干燥,即使是比较耐旱的小麦也看上去像是快缺水枯萎而亡一样。
然而没有谁知道沿岸的椰子树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那巨大的蜘蛛,没有温湿的丛林保护,它又是怎么在麦田里活下来的。它又是从哪里获得食物呢?也许这将会是艾伦将要研究的课题。
这个新来的家伙没有给执政官留下特别的印象,似乎是一个没特点的人,在人群中一抓就是一大把,但又似乎不是,他说不清。
本来他也许会花更多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但是当他看到自己的日程表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日程表上明天的位置上打着一个火红的圈。在这个陶拉里亚,这样的标记代表的都是同一件事——每月一次的充电时间。
“充电”这个词并不是官方用语,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由谁发明的,但很久以前,这个形象的比喻就在陶拉里亚流传开去了。为了剥夺囚犯们死亡的权力,意识的生理基础被计算机的模拟和运算所取代,于是肉体和意识本来理所当然的同步被隔断。
但是他们毕竟还是有刑满释放的一天,希拉伦苦笑着想,总有那样的一天,不管是几个世纪之后,也不管到时候会不会还有人拥有完整的意识,但那一天总会到来。只要有那么一天,官方就不得不有一个交待,不能任由意识脱离肉体越来越远,直到一天那个被监禁百年的意识再也不能掌握那具安安静静地泡在维生舱里肉体。正像一节不能停止供电,但又不能永远接着插头的充电电池,三天两头就不得不充一次电。而现在,他们正像是充电的电源,而肉体就是那节电池。
每次想到这个,希拉伦都会有无法抑制的怀疑。他怀疑会不会有一天自己的肉体因为一些无法预料的原因而突然死去,虽然理论上他们身体的寿命近乎千岁,但是,谁知道呢?如果那样的话,会不会滑稽到肉体已经消失了,但是意识却依然在陶拉里亚活着,就像真正的幽灵一般呢?进一步说,他们会不会因此永远地将他囚禁或者,也许是根本就是遗忘在这个世界呢?想到这里,希拉伦不禁打了个冷战,努力将这种想法驱赶出去。
屋子里简单而空旷,像大多数岛民一样。床,桌子,椅子,太过简单,反而容易使人陷入复杂的想象和思考中去。希拉伦深知这一点,他又一次打开门,从狭小的密闭空间里走了出去。虽然屋外的烈日令人无法忍受,但是皮肤会慢慢变黑而迟钝,大脑却不会。
开阔的视野让他的神经一振,数只信天翁出现在他头顶的天空,巨大而优雅的翅膀偶尔缓缓地挥舞,它们吸引住了希拉伦的注意力。信天翁并不是这里的常客,斯克伦岛上没有信天翁的栖息地——附近的几个小岛也没有,根本没有人知道它们来自哪里——所以那种巨大而优雅的“水手幽灵”的身躯并不常能看见,希拉伦的目光不自禁被那自由的精灵吸引住,望着头顶盘旋着的白色身影发着呆。在一碧如洗的天空背景下,整幅画面简单而宽阔。希拉伦忽视了这一点——最简单的,往往是最引人遐想的。
他们的窝在哪里?他想起了这个困扰了很久的疑问,就像岛上的蜘蛛,棕榈树一样,神秘而怪异。它们到底是像真正的生物一样,有着自己的虚拟生命,或者不过是这里的简单工具,除了为了让人看到的这一面以外,什么都没有?希拉伦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虽然总是面对讨厌的蜘蛛,但是只有这种巨大而优雅的生物才给他带来这样的思考。
望了太久天空之后他一阵头晕,但是却拒绝把目光收回来。你要是能够仔细看他的眼睛,你会发现,他的焦点已经在蓝色的背景中迷失了。
时间,凝视着头顶这片无际的空间,希拉伦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个纬度,时间。
曾经在多久之前,人类期望在时间的流逝中保持自身生命的永恒。那似乎也不是很远的过去,一两百年之前而已。永生,这曾经是人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获得珍宝。但是当这一切从幻想变成现实的时候,那些人决不会预料到它会成为最沉重不过的惩罚。这里的人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死亡的权力。要是他们可以相互作一个交换,那可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想到这里,希拉伦傻傻地笑出声来。
时间就像很多东西一样,当你拥有太少的时候,总是期待着多一点,当太多的时候,又变成了无法避免的灾难。希拉伦将时间慢慢地堆积起来,看着它慢慢地一步一步从轻松,休闲,无聊变成痛苦,绝望,直至发狂。
克拉克说的对,没有什么可以保持恒稳不变,对人来说,百年实在是太长的概念。基因修补术出现不过百年,人类突破生命瓶颈让理论生命值达到七百岁不过六十年,死亡权立法不过是四十年,陶拉里亚存在也不过二十年。用只有数十年的法律设置百年的刑罚,正像是企图万世不衰,然而传承不过百年的封建王朝一般,笑话而已。
当然,他们笑不出来。
一阵来自海边带着咸味的风吹了过来,希拉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着头脑的清醒,令人昏昏欲睡的思考被赶出了脑海。明天,充电。这个短暂的消失会带来或带走什么,他也懒得去考虑。他只是走进房间寻找拉瓦希为自己配制的草药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希拉伦已经五花大绑地被扔在软橡胶屋里了。电源已经接上电池了。
他没有挣扎,早就放弃那种无谓的尝试了。虽然束身服绑得并不是不能动,但是动作幅度在“无害”范围内实在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于是嘴里防止咬舌自尽的东西就显得格外令人不舒服。他小心地保持着平衡慢慢蹲起,然后站了起来,试着动了动腿,把麻木的感觉甩掉,然后轻轻地活动了一下关节。虽然没有力气,但是还算健康——至少对于在一具维生舱里泡着的躯体来说是这样。
右手健康如初,这倒让他一阵不习惯。虽然希拉伦昨天已经想到这点,但是,这种没有过程的变化容易被人忽略掉,他还是不自觉地少用右手。这一天就是一个这么滑稽,“真实身体”与“陶拉里亚身体”之间的断层总是构成讽刺意义。举个例子来说,也许你在陶拉里亚严格地减肥,已经从一百一十公斤成功地降低到九十二公斤而感到欣喜若狂,然而这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的身体实际上依然是浑身赘肉;又或者长期的纵欲已经让自己身体严重受损,本来已经决定从下周开始远离毒害身体的一切,但是这一天,他会发现,原来自己依然身强体壮,一天晚上能应付一打。于是所有的计划都被遗忘掉,直到终于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的意识已经不能驱动身体。
外面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吼叫。他不会那样白费力气,绝对不会有人来理他们,营养是特别补充过的,安全措施也是完善的——他们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周围都无法造成伤害。一整天都不会有人来,直到晚上将他们送回维生舱,这个房间里换来下一批充电者为止。其实很多人都明白没有用,这只不过是在发泄而已。
过去的充电不是这样的。最开始的时候,在这一天拿到自己身体之后,他可以在一个小小的运动场上锻炼,适应一下自己的情况,有时候工作人员甚至仁慈得让你和机器人打打网球什么的。对希拉伦来说,这甚至是一天难得的放松。但是后来,因为工作人员难以监视囚犯们的意识状况,慢慢地情况有了变化。有人发了疯,充电期间蓄意破坏,打伤工作人员,试图破坏计算机主机;有人处心积虑在这一天自杀,逃开遥遥无期的刑罚,虽然基本上都是失败了,但是这一切却让工作人员失去了耐心。于是他们用了最简单的处理方式,用束身服把人捆起来,然后扔进一个用软橡胶制成的狭窄房间里,过完这二十四小时。
希拉伦像往常一样,走到一边看了看墙上的镜子。那是有机高分子体中融入金属纳米材料做成的,像布一样,不能被打碎,以前他试过。当然了,谁又能不抓住一线死亡的机会呢?希拉伦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每次看到镜子里的影像都不免吃惊。镜中的老人肤色格外的白,也不知道是因为缺乏阳光还是被维生舱里液体泡成这样。比起一个月前,似乎老年斑少了些,也许是进入生理修复期。似乎右边面颊上小时候玩耍留下的伤疤也浅了不少,的确,分生层细胞开始活化了。开始进入越活越年轻的阶段了,希拉伦苦笑着想,不过自己是没有机会去感受了,如果刑期真的要两百年的话,那么还要经历六个生理修复期,现在只是第一个。
他突然想到,在陶拉里亚,自己会不会也进入生理修复期呢?如果并不是的话,陶拉里亚的自己会不会慢慢苍老,慢慢没有生命力,直到……死去?也许陶拉里亚还没有人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毕竟是那里拥有思考能力的最老的人。程序员考虑了这些吗?自己会不会慢慢的自然老化,失去生命力,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死不了呢?如果不是的话,如果陶拉里亚的“身体”也会进入生理修复期,那么在这个生理修复期里,身体的可塑增强,会不会变得真实世界的身体和陶拉里亚的身体差距越来越大,最后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呢?当自己的意识在虚拟世界劳作的时候,真实世界的身体在维生舱里安静的躺着休息,这两个到最后还有重叠的可能吗?他捏捏自己无力的胳膊,疑惑地想。这些炮制陶拉里亚计划的人有足够的生物学知识作为保证吗?
外面的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中气十足但嘶声力竭的声音。听不出喊的是什么,但是声音里的绝望让人发抖。动一动身体吧,希拉伦对自己说,他们把你绑过来不是让你来进行思辨的。于是他活动活动腿脚,开始在小小的房间里慢慢地跑起来。
《斯克伦岛的新移民》 作者:七月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斯克伦岛的新移民(2)
百年大计
第二天早上,希拉伦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渐渐地消去浮肿,指头的感觉也不再那么麻木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对自己说,可以干活了。
天气也格外的好,阴天,看不见太阳。不那么炎热,也许一天就能补上两天的工了。他弯下腰开始卖力地除草。
不知道多久之后,他的耳边传来克撒的冷而硬的声音,“你回来了。”希拉伦吓了一跳。
有一半黑人血统的克撒走起路来向来无声无息,加上他冷硬的声音,常常给人以恐怖的印象。但是他是个好人,虽然这个社会学家讲起自己的理论来听起来总是不近人情(加上他的声音,他被一些人背地里叫做冷血博士),但是实际上却是个乐于助人的家伙。“我昨天去找你,你不在,克拉克说你充电去了。”
“没错,怎么,我错过什么了吗?”他想了想,“或者你认为我不该允许新人加入我们这里?”
“有新人来吗?”克撒诧异地说,“我还不知道。我已经改变看法了,经过研究后我发现,过去理论并不适合这里,陶拉里亚和真实的世界不一样,那些理论在这里不适用。这是一个变态的虚拟世界。”
“好吧,我知道社会学家所说的变态和我们的不一样。”
“我不是来讨论这个的,我发现了一些新的问题。”他挠了挠脑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那是他从萨拉斯通带过来的东西之一,这种产品对斯克伦岛来说,太高级了。
“这是我研究的结果。”
希拉伦晃了一眼本子上的方程和曲线,“抱歉,你知道我看不懂。”
“这是我自己总结的理论。从这个函数可以看出,心灵疲劳程度,环境的变化,思维的混乱程度,时间的长度,这些东西拥有复杂的相互影响关系。”
“最好简要的告诉我结论,你知道,我已经过了学习新知识的年龄了。”希拉伦直截了当地说。
克撒为无人理解自己的理论而难过地摇了摇头。“当环境缺少变化,心灵会更容易疲劳,随着时间的成长,疲劳程度会以近于立方的形势增长,然后心灵会对变化麻木,进而驱动胡思乱想。最后,疯掉。”
“我想,这些东西并不是那么需要严格的函数就可以知道,不是吗?”
“不,你不明白。”克撒盯着他说,“函数可以定量的描述发展状况,这里的世界很变态,大家的心里多少都有扭曲,前途又漫漫没有目标和希望。我的方程预言结果是我们这个岛的社会,在三十年内会崩溃,陷入像拉瓦都一样的疯狂中去,每天都会有人发狂。你明白?这个岛的纯洁历史就快成过去了。”
“可是这个斯克伦已经有健康地存在了二十年了。”希拉伦不解地说。
“就像是函数的攀升路程一样,在一个特定的点之前是攀升是缓慢的,但是之后就像火箭一样直线上升。一旦疯狂的人达到一定数量之后,疯狂就会像瘟疫一样扩散开去。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克撒严肃地说,然后把珍贵的小本子翻到最后,看了看,“我最近仔细观察了一些人的状况,结果不是很好。不少人情绪低落,没有刚来的时候那样有激情了。他们开始熟悉种植,生存问题不在那么迫切,又没有精神寄托,生活没有变化。于是又开始胡思乱想。辛克成天躺在地里望着天发呆,老斯文森说自己开始做一些关于死亡的梦,说自己曾是大天使,而麦克唐纳来问我有没有关于哲学入门的书。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人怎么样,但是从我周围看来,事情已经有够糟糕的了。”
“还真不是好兆头。”希拉伦也严肃地说。
“所以有必要做点什么了,得让大家有目标,让生活有点改变,别让他们闲着胡思乱想。找点事做。”
“你有什么建议吗?”
“抱歉,我不擅长这个,我擅长理论分析,要具体的方案,我恐怕就无能为力了。”他把本子收了起来,“如果没有事情,我要走了。”
“好吧,再见。的确需要好好考虑这个问题。”希拉伦说,“谢谢你来告诉我。”
克撒不发一声地离去,渐渐地在碎石路的尽头消失成一个小黑点。希拉伦蹲坐在田埂上,目光弥散地望着自己麦田,开始思考这一切。当然,他不相信危机将在十年内发生,但是问题的确存在。如果以自己的两百年作为刑期来算,斯克岛刚刚过完使命的百分之十。以后会更加艰难,函数绝对是递增的,即使不是以立方形式。
可以让岛屿维持在正常状况下一百年的计划,应该是什么样的?他想了想,记起曾经在一本什么书上看过的一些碎片。可以分裂成一个个短期内能有显著成效的任务,这是要能维持百年长度的计划的必备条件。
满足这个条件的百年大计能有什么?他脑海里空空地想。
“你好。”这时候一个陌生而客气的问候又让他吃了一惊。希拉伦抬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他愣了一会儿,想起是艾伦。
“嗨,抱歉我在想事情,没注意你。”他微笑着打了招呼。“怎么样,还习惯吗?”
“还好,除了田鼠肉,一切都还好。”他开玩笑说,“没想到你这么出神,刚才我看见你和一位黑人在谈什么,有什么问题我能帮上忙吗?蜘蛛?”
“那是克撒,如果说拉瓦希是我们的自然科学权威,克撒就是社会科学的权威了。”希拉伦不打算告诉艾伦关于克撒的论断。这和他是新人没关系,只是为了避免恐怖情绪在大家心里散布。有时候,当人们相信有危机,就真的会做出蠢事来制造危机。“我在考虑有什么计划可以激发一下大家的积极性。不介意的话,帮我想想。也许人老了,思维变迟钝了。”
“关于什么的?”艾伦兴致勃勃地说。
“随便。”
“运动会?斯克伦岛第一届全民运动会?”
“不错,但是,还不够好……”
“那么,考察周围列岛的状况,研究能提供什么资源?”
“值得考虑,但是怎么说呢?”
“那我就想不出来了。”
希拉伦又陷入了沉思中,艾伦等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打断了他。
“希拉伦先生?”
“嗯?喔,对了,抱歉,你来找我不是为了看我发呆的。有什么事吗?”
“拉瓦希先生说,今天是捕鱼船到港的日子,叫我去看看。”
“今天吗?”他想了想,“对,是今天。好吧,我带你去,来,拉我起来。”他向艾伦伸出了右手,艾伦一用力,把他拉了起来。
干扰
“我看出您的手好了。”艾伦跟在希拉伦身旁,说。
“是的,也该好了。拉瓦希配置的草药有些效果,过去要两周多才会恢复,有了他的草药,三到五天就起效了。怎么样?习惯和拉瓦希在一起吗?”
“还好吧,就是我觉他是不是有点……”他又花了很多时间搜索适当的形容词。
“疯狂?”
“对,好像除了研究,什么都不重要一样。从前天下午到今天早上,他就吃过一顿饭。就连睡觉的时候我都听见他说梦话,‘磷百分之三点二……’”
“没错,他就是这样的人。据说他在外面被捕的时候身边就躺着助手中毒的尸体。对了,他是因为见死不救被送进来的,助手 ** 中毒他都不知道。听起来挺滑稽的。”
“我觉得他更适合呆在萨拉斯通,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和我一起入狱的,我拉他过来,他就跟过来了。有够简单的家伙。好了,港口就在前面。”希拉伦指了指前方。
艾伦望去,那是一个大海向小岛侵入形成的天然港口,有一点类似于河流的入海口,但是这里没有河。几根木桩子定在沙地上,从露出来的部分无法猜测埋在地下的到底有多深。一波波海浪恰恰消失在木桩面前,似乎木桩下是一个无形的障壁,挡住了波涛的去路。
“我们的渔业很危险,工具简陋,特别是船,经不起风浪,遇上坏天气也许大家都要死上一次还不够,你知道,在这个世界里,这句话就是它字面上的意思。”
“海里有鲨鱼吗?”
“没有,都是卷进海里被淹死的,然后就在自己家里复活。”
“很好的设计,如果在原地复活就有被淹死了,要是在船上复活也许会再被卷下去。”
“说不好,各有利弊。要是所有的人都死了,船和这么多天的收获就没有了。以前还有过船员死了大半后,剩下人手不够最后都回到自己家里了。这里资源不多,鱼就算了,问题是船,新船造起来太费工夫了。现在还看不见船的影子,也就是说还要等很久。”
“一个小时?”
“不,看样子你对我们的原始航海工具并不了解,即使能在海平面上看到船的影子,也还要等上半天,而且得是顺风才行。”
“那么基本来说,平常什么时候渔船会到?”
“这倒说不定,有时候误差甚至有一两天呢。”
艾伦吓了一跳:“我就这样等下去?”他想了想,“我觉得我还是先回去吧,等船到了我再来。”
“得了吧。”希拉伦打断他说,“你要是这样回去,拉瓦希非把你的皮扒了不可。”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艾伦一阵失望。
“不,当然不是。”希拉伦笑着说,“我带你四处走走,过一会儿再回来,总之,在渔船回来之前,你不能回去。你还要看这里的风景吗?”
从港口一直往东走就是正处小岛正中的大厅,岛上居民的房屋便是以大厅为中心辐射到整个岛上。希拉伦带着爱伦一路向北走,到了西塞的古里怪气的屋前。
“您能试着从这间房子的样子猜想一下主人的性格吗?”希拉伦问。
“我说不好。”艾伦好奇地看着这个有着高耸而倾斜的尖塔,兀立着骇人的鬼怪雕像的房屋,墙上的不知用什么材料作的奇异装饰是这个建筑看上去在大地上突出成为一个怪物。艾伦跃跃欲试地看着它,嘴里推脱着。
“没关系,随便说说。”
“我觉得这个房间的主人一定很有自我中心主义的倾向。能够不顾别人的眼光建造这么一间房屋,很特别。”
“然后呢?”
“前卫的家伙,置世俗习惯于不顾,甚至没有感到自己是一个特别的人。在他眼里,旁人看起来骇人听闻的事情他都觉得很正常。”
“请继续。”
“我想,就这么多了。”
“好吧,一点也不对。我们去见一见西塞,这个房间的主人。”两人离开屋子,向不远处的麦田走去。似乎那里本来没有人,但是绕过田埂,突然出现一个棕色皮肤的中年人。他闭着眼,面朝天地躺着,四肢随意地展开,摊成一个大字。
希拉伦停了下来,远远地轻声说:“瞧,就是他。我们的心理学家,但是,一般人都认为心理学家才是真正有心理障碍的人。”
“我可听见了,希拉伦,别在人家背后说坏话。”西塞闭着眼,大声地说,“另一位是谁?他的脚步声我不熟悉。”
希拉伦凑过去对艾伦小声说,“瞧,他的耳朵比他的眼睛灵。”然后又大声说,“一个新人,你最好睁开眼看看。”
西塞坐了起来,然后才睁开眼,“欢迎,亲爱的,我们这个岛很久没人来了。看起来你很年轻,或者是已经经过了生理修复期了?”
“不,我才三十二岁。”
“还是小伙子,好吧,为了你的心理健康,不介意来做个测试?”西塞才站了起来,走过来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艾伦。
艾伦望了希拉伦一眼,希拉伦点了点头。“玩得愉快。如果船到了我回来告诉你的,要是一直没来,你就来我家吧。要是你想呆在西塞家……”
“那我就可以全面地为你做一个心理状况分析曲线了。”
“我走了,记住,无论你有什么秘密,千万别被西塞看出来了。”
“你小看我的水平。”西塞发牢骚道,“我倒是发现你有瞒着大家的秘密。”
“哈哈哈哈。”希拉伦打了两声哈哈,扔下艾伦,溜掉了。
“跑得真快,来不及挖出他的秘密。”西塞看着希拉伦的背影,揉了揉耳朵说。“不介意的话,我们开始吧。”
希拉伦像年轻人在碎石路上一路小跑。西塞也许只是一个三流的心理学爱好者——他甚至不知道怎样保持自己的心理健康,但是他的观察力敏锐得令人吃惊。总能发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迹象,即使他的眼睛不好。希拉伦不知道他在自己身上看出来的是什么,小岛的危机?
他把艾伦带到西塞那里去,并不是全无目的的。他总觉得艾伦有一点怪异,但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一开始他认为那是一个沉溺于自己内心的人,但是后来又侃侃而谈,似乎很善于交际。自己和他见面时间并不多,但是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和他很熟悉,和他在一起,自己就不停地谈论,解释。自己的话就会变得很多,这不是他的风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改变。
希拉伦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港口,坐下。他没有回去给自己的田里干活的心情,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他就是不想。
猛然又想起克撒说的,大家的心理已经越来越疲劳,坚持不了太久了。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正是自己心理疲劳的体现?没有干活的心情,没有了生活的激情,在长时间没有变化的环境中,自己用劳作来填充的空虚变得更大,大得无法用劳作来填充,转移了方位,老办法开始失去效果了?
他心里一阵恐慌,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当开口一打开,灾难就会像决了堤一样涌出来,正如潘多拉的盒子一样。
的确,灾难迫在眉睫了,如果不很快点想办法的话,也许用不了十年,这个岛真的就要完了。
看着茫茫无边的蓝色大海,他一阵恐惧,转身向克拉克那里走去。
长跑的终点
这一段路并不是特别近,从港口到克拉克家,但是因为在想着事情,希拉伦倒是觉得很快就走到了。
克拉克正在自己的田里愉快地寻找着可以用来制成添加在食物里的香料的一些野生植物。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一旦人工种植,里面的芳香味就消失了。否则的话,按照克拉克的习惯,一定会在后院栽上一些。
“午安,执政官,怎么,今天又没有干活?田里会长杂草的,你不介意吗?”
“这就是问题,我明知道自己应该干,但就是不想干。”
“欧,变懒了?”克拉克还是不以为然地拔着那些希拉伦不认识的植物,用戏谑的口吻嘲笑着他。
“没错,也许就是变懒了。”
声音里压抑感让克拉克停下了手中的活。“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我说不清,但也许我们的小岛正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危机。”
克拉克看了看他认真的脸,“好吧,进屋里去谈。”
两人走进房间,面对面地坐下。
“嗅到什么危险的气息了?关于那个新人艾伦?”
“不,这和他没关系,怎么?你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有一点,但是……”他沉默了一会儿,“你先说你的吧。”
“今天克撒来找过了我。”
“又是什么理论?”克拉克皱了皱眉头,“我不太相信这个迷信函数的家伙,他相信函数胜过事实。”
“但是这次他说的也许有道理,忽略他的函数。他说我们的小岛也许在近期就会面临危机,大家心灵开始空虚,失去生活的热情。”
“是吗?我没有这种感觉。”
希拉伦大声地说:“可问题是我有了。”
克拉克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说:“那就糟糕了。”
“不只是我,克撒说不少人都有这种感觉,他给我举了几个例子,辛克,斯文森,麦克唐纳……。”
“加上你,好的,都是来这里十八年以上的家伙。”
希拉伦回想了一下,“对,我没有注意到这点,都是最老的家伙。时间的确是问题的所在。等一下。”他又停下来,“还有拉瓦希,他几乎和我是一起来的。”
“你不得不忽略他,他心里充满了科学,对他来说,环境如何没多大区别。那家伙除了研究什么都不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也许你是对的。那么,也许危机的确存在。”
“我从来都没有否认过这一点。”克拉克平静地说。
“那么我们要怎么避免它?即使是如你所愿,法律会很快改变,我们最多在这里呆五十年,而且是从我来的日子算起,但还有近三十年呢?按照克撒的说法,今后危机的发展将会是越来越快。立方增长,他这样说的。”希拉伦显得有些焦急,毕竟,他是这里最老的一个,也许,危机就用他作为发端。
“关键问题是你们在绝望。”克拉克还是不慌不忙地说。
“绝望?”
“对,绝望。虽然你也说刑期不过五十年,但实际上你没有相信我的论断。你还是认为你要在这里呆上两百年。你觉得刑期遥遥不见结束。就像一条万里亚龙,根本不知道它的尾巴在那里。你觉得自己还要在这里遥遥无期的等待,于两百年相比,正常生存的二十年才不过它的十分之一,几乎忽略不计。”
“那又怎么样?”
“于是就绝望。从心底绝望。特别是你感到自己已经开始空虚,开始害怕。想到不过才是十分之一就把自己变成了这样,剩下的又会把自己变成什么样?于是你就恐惧,开始放弃。就像马拉松,才不到一公里,自己的肚子就开始疼起来了,于是你就想退出了,因为剩下的还有二十多公里。”
“……可是,我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可是实际上你还能跑至少五公里,而且问题是实际上终点就在前面两公里的地方。你被虚幻的困境吓倒了,你可以跑到的,可是你没有尽力去跑。”
“要是终点在五公里以外怎么办?”
“你们的问题就是这个,你们不相信终点就在那里,你们觉得终点你跑不到。这才是关键的所在。”克拉克停顿了一会儿,给希拉伦和自己倒上两杯水,“我看过去的刑法介绍,一两百年前的徒刑不是剥夺死亡权,而是剥夺人身自由。”
“人身自由?就是把你关起来,不允许你干你想干的事?”希拉伦想象了一下,“天哪,太残酷了。”
“未必,这倒不见得。我们未必好多少,我们是被逼自己选择过他们差不多的生活。说这个就扯远了。当时有期徒刑最高是二十年,有很多人都成功地出狱,很少听说有谁疯掉。”
“我不也呆了二十年吗?”
“但是不要忘了,整个陶拉里亚,没有几个熬过了十五年。几乎所有十五年以上的人都在我们岛上了。为什么?就是因为以前的囚犯看得见自己的刑满释放的日子,这里的人看不到。这里的人动辄就是百年刑期,对人类来说,百年太长了。”
“我……”
“不,”克拉克打断希拉伦的话,“请等我说完。过去甚至还有无期徒刑,刑期直到囚犯死亡为止。几乎所有人都是寿终正寝,极少数疯掉。”
“那是因为那时人们的生命不过百年而已。”
“没错,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受这种折磨太久,他们对生命的渴求高于一切。当然,现在不一样了。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人的忍耐极限在哪里,据我所知,曾经有人被囚禁了几乎一百年,然后刑满释放。”
“嗯?”希拉伦疑惑地问,“我记得你才说,有期最高二十年。”
“那是更以前的事了。”他有点不耐烦地解释到,“我认为,他们的环境未必比我们好,但是他们可以熬过来。也许人的忍耐力有高有低。但是我认为,五十年,这个年限应该正常人都应该能跑到。即使考虑到人们的忍耐力比过去下降了。”
“就是你所说的终点所在。”
“对。只是因为大家没有希望,没有信心。正是因此,很多人不过区区十年便忍受不了,疯掉了。然后这样的事实让剩下的人恐惧,于是忍耐力更加下降。原因和结果相互影响,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克拉克说完又想了好一会儿,笑了。“行了,我讲完了。”
希拉伦看了克拉克半天,“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你说这么多有深意的话。”他笑了笑,“虽然我知道你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但是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哈哈,过奖了。”
“但我还是有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刑期并没有五十年的时候花上一个句号,那么会怎么样?相信你的人们岂不是将再一次陷入绝望之中。”
“我知道想说服你不那么容易。”
“不,不是说服我。你认为会在五十年中结束,但是毕竟这只是推断。没有人可以保证,事情在变化。”希拉伦认真地说,“但是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变化的程度会达到我们所需要的。”
“你是对的。也许是六十年,七十年,甚至是一百年。但是,绝对不会有两百年那么漫长。我想说的是,如果能够坚持到五十年,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毕竟它可以让大家正常的生活更长的时间,又有什么不好呢?就算是骗术,能有这个效果不好吗?何况它不是。我觉得,这比转移人们注意力的方法要好得多。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我。”
希拉伦笑了,“好的,我会努力的。你帮了我大忙了。”
“不客气。”
希拉伦站了起来,“奇怪,你为什么不早点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呢?我从来不知道你已经发现了这么多事实。”
克拉克没有起身,他脸色严峻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最好坐下来,我还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希拉克看着他,又坐下了。“我想,我今天看到了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看过的很多东西。就像你刚才的脸。”
“谢谢。我想和你谈谈我们的新人。”
“艾伦,我想起来了,你刚才说过。你发现了什么吗?”
“不,没有。只是我的感觉,也许只是我的妄想。但是我想最好还是告诉你。”他有点迟疑地说,“你有没有觉得他有哪点不对头?”
“说实话,隐隐约约。”
“我发现,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面前有一种肆无忌惮地倾吐的倾向。”
希拉伦愣了一下,但是还是很恰当地表示关切地说:“欧?”
“说不出理由。你知道,我是一个……怎么说呢?”
“一个深藏不露,思想深邃,但使用大量无用的口水淹没着别人,隐藏着自己深邃的思想的家伙。”
克拉克不禁大笑起来,“嘿嘿,谢谢你的夸奖。”
“但是遇到他之后,我就禁不住要把肚子里所有知道的事情倒出来帮助他。”他又沉默了一会,“看见他为自己刑期苦恼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告诉他我的想法。这种想法我从来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包括我。”
“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主动告诉了他我的罪行。整个岛上知道这一点的人都不多。”
“是的。”希拉伦也开始陷入思考,“把真相淹没在口水里的人竟然开始主动地扫水了。”
“事后我才感到奇怪,而当时却很自然地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方式。这让我后怕。然后我认真的研究了我行为的状态,结果发现……”克拉克抿着嘴唇,犹豫着。
“发现什么?”希拉伦好奇而又忧心忡忡地问。
“那种行为最符合的类型是……面对自己爱慕的人的时候。”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苦恼地说。
如果是别的时候,希拉伦一定已经笑出声了。但是这次,他笑不出来。“好吧,我不认为你因为压力而心理失常成了同性恋。但是这却是值得研究,这实在太奇怪了。”
“谢谢。说实话,这样想不符合科学精神。因为我成了同性恋是最合理,也是最能解释这一切的结论,而且是最简单的。”
“我不认为,你能在看了第一眼之后就爱上了他,即使你是同性恋。”
“嗯……说的对。总之,我不希望是我的问题。”他说,“理智面对感情的时候,感情总是占上风。”
希拉伦安慰他说,“别乱想了,不利于心理健康。”
克拉克点了点头,然后希拉伦便起身告别,离开了克拉克舒适的凳子。
《斯克伦岛的新移民》 作者: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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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克伦岛的新移民(2)
权重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渔船才回到港口。按照惯例,希拉伦到了场,而那个时候,艾伦已经开始检查收获的鱼了。
“收获看起来不错。”他远远地对捕鱼队长拜伦叫道。
“如果不遇到风的话,还会更好。”拜伦也大声地回话说。
“所以耽搁了?”
“对,糟糕的风,我们差点损失了西里尔和艾默生。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救上来。”拜伦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冒险。“如果你想听的话,那是一个很惊险的故事。”
“不了,下次有空再说吧。”希拉伦推迟到,“如果看样子大家都还不错。”
“当然了,死里逃生嘛。”拜伦欢快地说,“你要知道……”
“我想你们已经认识艾伦了。”希拉伦打断他说。
“喔,对,很不错的小伙子,充满活力,你怎么把他派去给那个榆木脑袋当助手了?记住,下次我要他和我一起出海。”拜伦略有些不快,但说到艾伦很快又恢复了欢快的口吻。
“拉瓦希可不是榆木脑袋,你可要当心下次你被蜘蛛咬了,他不给你药。”希拉伦说,“行了,我要去看看有什么可以上餐桌的。”
“如果他会不给我药的话,他就不是榆木脑袋了。”拜伦嘟哝着走开,西里尔和艾默生紧跟在他身后。看样子这次航海又建立一组亲密的关系,就像当年的克拉克和希拉伦自己。
爱伦站在给鱼分堆的人边上,一会儿看看这条,一会儿看看那条。时不时地拿起一个小本子和铅笔在记着什么,也不知道是西塞或者拉瓦希给他的,或是他自己带来的。在和克拉克的谈话后,希拉伦对这个面孔柔和的,看上去温和而纯善的家伙有了戒心。虽然在克拉克有同性恋倾向和艾伦有什么奇怪的能力之间选择,希拉伦会选前者;但要在自己是同性恋和艾伦有什么奇怪的能力之间选择,他就会选择后者。
“怎么样?艾伦,昨天在西塞那里过的怎么样?”
“不错,谢谢。”艾伦给了一个充满阳光的微笑。希拉伦回味了一下这个微笑,没嗅出一点自己是同性恋的味道。
“对我们的原始渔船有什么样的感想?”
“说实话,简陋得没办法想象。我很惊讶这样的船还能在海里航行足足一周,甚至还能带这么多鱼回来。”
“谢谢你的夸奖。这都是出自拉瓦希的手笔,岛上的木材不多,这么大的船造起来已经不容易了。那么,这次拉瓦希要知道的是些什么?或者说,你在记些什么?”
“鱼的种类和数量统计,各类鱼要记下鳍式和鳞式,这是最困难的。你看,”他给希拉伦看了看他放在一旁的三条鱼。“这几条与他们说是一类的,但是鳍式和鳞式都有相当的区别,我不知道该算一类或者说三类。”
他比较了一下三条鱼的鳞片和鳍,没感觉到任何不同。“抱歉,这个我不太懂。我们只要看起来一样,吃起来一样就当作一种鱼。对吧,西奥多?”
正在给鱼分堆的一名水手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有问题你可以问问他,他是我们这里渔业的专家。关于栖息地,繁殖期什么的他都一清二楚,每次捕鱼我们都会带上他。但是他不太爱说话。”希拉伦抬头看了看太阳,“我想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见了。”
艾伦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西奥多走去。希拉伦站起来离开,在港口消失在他的身后之前,他就听到了西奥多和艾伦的谈笑声。
希拉伦亚向东一直走到了大厅,然后才转向北,向西塞的屋子走去。
“很高兴又看见你。”西塞远远大声打招呼,“怎么想通了,来找我解决你心中的秘密?”
“不,谢谢,如果你的水平足够的话,我想,你应该能看出来,我的秘密已经解决了。”
“光从这句话,你就暗示了我,你还解决得不够彻底。”
“也许。好了,我想知道你在艾伦身上看出了些什么?”
“艾伦?”他愣了一下,“对,昨天的小伙子。很不错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聊得那么痛快了。我们聊了一整天再加一个晚上。”
“聊了一整天?”希拉伦疑惑地想,西塞是一个健谈的人吗?
“嗯,我是说,你应该知道,好的心理医生从谈天中帮助人们。”
“好吧,他有什么问题?抑郁?”
“抱歉,作为心理医生,我们有义务为病人保守秘密。”西塞一脸抱歉地说。
“该死,我可没空和你闹着玩,快点。”希拉伦有点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位“医生”。
“不,这不是闹着玩,你要明白……。”
“你要明白的是,你是不是想不再有鱼吃。别忘了,你既不会捕鱼业又不会捉田鼠。”
西塞不满地看了他一会儿,“好吧,既然你用执政官的独裁来压迫我,我也只好先忍耐一下了。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西塞向屋里走去。希拉伦也跟着他走了进去。屋子里面就不再像外面一样希奇古怪,而且即使是在这个岛上也显得寒酸。只有一个简陋的椅子和一架床。床有时候还会被充当心理诊疗室的沙发。希拉伦看了这架床,很疑惑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两个人睡在上面,如果是的话,它为什么还没有塌。
“开始吧,你有什么问题需要我解决。”
“不是我,我是问你艾伦。”
“好吧,艾伦,艾伦。”他翻了一下自己的本子。整个小岛有三个人有本子,对,现在是四个,加上艾伦。其中克撒的本子永远随身携带,拉瓦希从来和本子一起呆在屋里,而西塞总是找不到本子上记的东西。
“这里,我找到了。相当奇怪的一个人。”
“怎么个奇怪法?”
“没有过去,真实世界的事物在他脑里模糊不清。每个人的性格行为方式都是在小时候建立的,但是看不去他的小时候对他的人格怎么产生影响的。可以检查到的过去只是近期的碎片。”他“啪”地合上本子,“没了,就这些。”
突然的中断让希拉伦一阵惊讶。“没了?”他盯着西塞好一会儿。“一个下午再加一个晚上,你就只获得这点?”
“不,当然不,这些是重点。问题要抓住重点,否则我的本子不够用。”
“该死,好吧,你没记上去有些什么?”
“没记上去的……”他考虑了一会儿,“抱歉,我忘了。你知道我的记性不好。”
希拉伦深感没救地叹了口气。“好吧,再见。”
“再见。有心理问题欢迎随时来找我。”西塞很客气地道了别。
希拉伦一边向东南走去,一边考虑着西塞的结论。他不知道这个三流心理医生的结论有多少可信。这个结论没有丝毫解决自己的疑惑,相反的,它甚至加深了。这个结论和之前的信息没有任何对的上号的。何况这个结论本身就让人怀疑下结论的人思维是否有够清晰。
但是无论如何,看上去艾伦都有问题。毕竟,没有人得到过西塞这样的评语。希拉伦看了看碎石路的尽头。远远的麦田随着海风拍击出一道道麦浪,然后消失在田埂的边缘。这段时间的问题还真是不少,他这样想。然后似乎远远地看见了拉瓦希的家。
他迟疑了一下,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去看看拉瓦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离开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不喜欢看见一个能够无忧无虑地全身心投入而忘记身边一切的人,每次看见他的时候,他都会有一阵因为嫉妒引起的针刺办的心痛。也许他是个榆木脑袋,但是却是个没有烦恼的榆木脑袋。即使有危机也一定轮不到他。
又走了好一会儿,希拉伦在近于中午的时候到了克拉克家。
“好吧。”看到他的时候,正抗着东西回家的克拉克耸了耸肩,“你总在选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我实在不好意思不请你吃午饭。”
“啊哈,那么我实在不应该客气了。这样宾主都会愉快一点。”希拉伦愉快地说。“好吧,有田鼠?”
“赤纹鱼。”
“你已经去领过鱼了?”他跟着克拉克向小屋走去。
“不,是上次做熏鱼。”克拉克爬上房把鱼取下来,扔给了希拉伦。希拉伦贪婪地闻了闻。
“好吧,有什么事情。我可不希望你只是来吃午饭的。”走进屋,克拉克忙着将炊具一个个就位,抽空问到。
“有一点问题,关于艾伦的。”
克拉克把锅架上,倒上水,干好这些,才有空搭话说:“那么说说看。”
“不只是你一个人觉得艾伦有问题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至少我发现有两个人觉得喜欢和他聊天。一个是西塞。”
“他代表不了什么,不是吗?他的废话来的时候也不少。另一个?”
“但是他自己说他和艾伦聊得很过瘾。还有一个比较有分量,西奥多。”
“西奥多?”他想了想,“那个打鱼的西奥多?”
“就是他,他们还没认识满一个小时,我就听见他们谈笑风生了。”
克拉克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切熏鱼。“好吧,那么还有谁?你?”
希拉伦也沉默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对,还有我。”
克拉克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好吧,现在有足够的权重证明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他的。这样的解释比较简单,所以比较合理。当然,也许我们都有问题。”
“算了吧,还有,有没有心情听听我们的心理学家对他的评价。”
“他说什么?”
“这个人没有过去。”
“没有过去?失忆?我怀疑是下结论的人自己有问题。”
“不知道,谁知道呢?先放在一边吧。毕竟奇怪的人也只是一个奇怪的人。”
“不,”克拉克突然认真地看着他说,“你错了,任何小事情都可能改变一切,蝴蝶效应。不要忽视任何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像计算机里的程序,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程序也许最后会导致系统崩溃。”
希拉伦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但事情总要慢慢地来。我想,下一周,我们找时间向大家提出你的论断。我考虑过了,你说的对,我们现在首先需要的是希望。”
欢迎会
希拉伦决定在三天后开一个欢迎会,届时艾伦已经来了一周,可以正式接纳为小岛的成员,当然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他准备在欢迎会上宣布克拉克的论断,给大家以信心,另外顺便寻找一个观察艾伦的机会,在人群中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有些什么不同。
这是需要准备的工作,他让拜伦牵头,也叫上了不喜欢种地的西塞。当然,这两个家伙对艾伦有好感,做起事来也会麻利一点。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希拉伦才一个人来到拉瓦希的家。这时候除了艾伦所有人都应该已经接到通知到场了,当然,今天需要充电的伊凡和拉瓦希除外。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艾伦正在一张半透明的纸上绘制着什么,听见声响,他转过头来看见了希拉伦,对他点头示意。拉瓦希则完全没有发现有人进来,头埋在纸堆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二位晚上好。”希拉伦大声地打着招呼。
拉瓦希把头从纸堆里伸了出来,一脸憔悴的样子不知道是几天没有睡过觉了。希拉伦看了看房间另一边并不大的床,明白为什么艾伦没有一点因睡眠不适而出现的精神不振,也许根本没什么必要考虑再给他做一张床了。
“你好,”拉瓦希想了一会儿,希拉伦知道他在回忆名字。“希拉伦,有什么事情吗?”
“我们为你的助手艾伦举行了一个欢迎会,现在需要主角到场。如果你不介意耽误一些时间的话,我希望你也去。”他补充道,“岛上所有人都去了。”
“欢迎会?”艾伦有些意外,“为我准备的?”
“对,岛上的惯例。”他说,“在这里呆了一周之后才能被正式接受为岛民,这时候会有一场欢迎会,毕竟我们的人不多,每一个新人的加入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那么和我没多大关系。”拉瓦希又把头埋下进纸堆里,“希望你别把他带走太久,缺了他给我的工作增加了不少困难。”
“请一起去吧。”艾伦在拉瓦希身边说,“我希望您能到场。”
拉瓦希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希拉伦惊讶地看见他竟然站了起来,收拾了一下桌面,对自己说,“好吧,既然他这么说。我希望不要花掉我太多时间。”他呆呆地看见拉瓦希和艾伦走出房间。
拉瓦希二十年来有几次离开过这个房间,希拉伦回忆着。也许不超过十次,他惊讶地回味着这个事实,才跟了上去。
通往大厅的路已经隐在了夜幕下,两人凭着脚下的触感辨认着碎石路,而拉瓦希则是在艾伦的引导下,才能勉强找到前进的方向。
当走进被近百只烛火点亮的大厅时,希拉伦发现,局面和他的想象并不一样。艾伦和每个人像老熟人一样打着招呼,他们也这样回礼,并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新奇。倒是拉瓦希的到来引起大家一片惊讶的叽叽喳喳声。
“看样子你已经认识每一个人了。”希拉伦对艾伦说。
“几乎吧,我想快点了解这个岛上的情况。”艾伦回答道,一边和周围的人聊天,“晚上好,克鲁亚,你的烟草长得什么样了?”
“不行,叶子还是又细又短。”一旁的克鲁亚回答道,“你怎么把拉瓦希拉过来的?”
……
随着周围人谈话的进行,希拉伦很快发现这么一个事实,自己并不比艾伦更了解自己的岛民。他甚至有时候不能插入他们的对话中去。他意识到,这场欢迎会本身的意义已经被打乱了,甚至他的角色并不必要——现在艾伦在唱着毫无争议的主角。
好吧,希拉伦想,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他还是老习惯,没有去猜测事情的结果,慢慢等着真相的浮现。但是,他忘记了要宣布的事情。
大约过了一小时,艾伦洪亮的声音把他惊醒,他才感觉到,事情开始有些出格。
“很高兴大家来参加我的欢迎会。”
这时候,希拉伦感到一阵极度的不快。这应该是他的事,岂容一个新来者越权。即使是篡位,现在也还早了点吧。他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几个人意识到艾伦行为的不妥。他一阵恐惧。
站在大厅前端的艾伦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愤怒,看着他安抚地笑了笑。
“所有人都到了不是吗?除了伊凡充电去了。”他说到这里笑了笑,然后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必要了。”
场面完全在他的控制中。希拉伦干脆放开看他要怎么表演,但是也不免被搞得莫名其妙。没必要了,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看见伊凡突然凭空出现在了艾伦的身边。
真相
伊凡突然凭空出现艾伦身边。所有人全部愣住了。
希拉伦头脑迅速地混乱,无数思绪开始盘旋,构不成一个成型的想法。只是混乱得让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场所有人都一样,包括伊凡,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从那间橡胶房间里消失,重新出现在这里。做梦,他惊讶判断到,在场很多人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该从哪里开始呢?”艾伦说,“我知道你们现在头脑很乱。伊凡,别那么惊慌失措的样子,我马上给大家解释。你们不是在做梦,要不要掐自己一下。”
伊凡愣愣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痛得叫了起来。大厅里断断续续的响着这样声音。艾伦笑了。
“我本来没有准备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事情,但是,既然有这么好的时机,反正准备已经结束,我就临时改变主意了。我要讲的也许你们一下很难接受,整个事实相当的复杂。”
“好吧,首先,我要告诉大家,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实际上不是一个囚犯。或者更进一步的说,我不是一个人。”
下面传来一阵骚动和笑声。“请让我继续。谢谢。”
“实际上,我是这个虚拟世界所依赖的计算机的一部分。”
下面骚动的声音更大了,怀疑的,惊讶的,认为他神经失常的。希拉伦什么也没想,慢慢地走近前面,等着下文。
“接下来的事实就相当复杂了,要一下子说清楚不太容易。我尽量给大家解释清楚,如果不明白,你们再问我。”
他考虑了好一会儿,“我希望你们无论听到什么都能保持冷静。好吗?那么我开始。”
“这里的人将在最近一段时间分批出去,离开这个虚拟监狱,回到正常的世界里去。”
一片寂静,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疯狂,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轻易,人们都没有准备好欢庆,因为几乎会没有人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原因?法律改变了?”克拉克也许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
“不。”艾伦停了一会说,“和您想的有一些不同。”他又想了想,“不,应该说,有很大的不同。”
“实际上的原因是,外面的人类社会已经整个消失了。”这句话又换来一阵死寂。
“消失了?什么意思?崩溃了?”克撒的声音,在这个时候能保持头脑清醒的人只有他们几个而已。
“我不知道该用是还是不是来回答您的问题。事实是,很可能人类已经灭绝了。”
“两个问题。”这个声音很轻,远一点的人便听不见,是拉瓦希。“第一,灭绝是指完全消失还是在地球上失去了踪迹,第二,‘很可能’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台和外界封闭的计算机,我对外面的信息并不全。这是我对搜集到的信息做出的推断,结论的可能性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所以就做很可能。灭绝是指在地球上找不到踪迹,但是这是推理判断的结果,并不一定是事实。”
“如果可以的话,请详细地说明完整的事实。好吗?”希拉伦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
“开端是真实世界二十七年前,数颗直径在两百米到一千米之间的数颗小行星相遇地球相撞。”
“人为的?”拉瓦希问,“重复一下数据,两百到一千米?”
“对人为的,其中还有两颗是过去人工搬运到近地轨道上作为丰富的稀有矿产资源开采的。”
“我记不得名字了,有一颗含有大量的铂,对吗?”
“没错,还有至少一颗是从小行星到通过改变轨道弹射过来的,那是最大的,大约直径一千米。在两天时间内,三颗连续撞击地球。以后也许还有,但我不清楚。具体的数据只有这一点。”
“看来那些家伙的技术很到家,但是重复一下数据,直径两百到一千米。这样的撞击效果的确是全球性的,但是不足以毁灭整个地球。至少也需要十千米,历史上恐龙是那样消失的。”
“你忘了人类不是恐龙。”克拉克在一边说,“只要电力系统,食物供给系统被毁,人类就只有等死。人类的生命系统实际上已经极为脆弱,根本就不需要让全球生态系统失衡,输电线路被毁,食物管道被毁,很快就没多少人活下来。这个社会就像一个生物体,循环系统一被摧毁,人类整体就很快崩溃了。这样的破坏甚至利用核弹就可以完成,根本用不上小行星的威力”
“谢谢你的解释。”艾伦说,“我并不了解这些,我的知识并不丰富,对于这样的推理来说,资料不足。我只能说明事实,其中的因果关系我没有办法全部告诉你们,我所知道也就这一点儿而已。”
“人类全军覆没。好吧,我相信。”克拉克平静地说,“那么给我解释一下这个词‘真实世界时间二十七年前’对我们来说,陶拉里亚的建立只有二十来年。不至于在我们这里一些人来之前外面就完蛋了吧?”
“陨击之后,工作人员命令我将陶拉里亚的时间放慢了。换句话说,我的工作钟频调到比正常值低。基本上来说,这里的三年在真实世界花了大约四十年才过完。也就是说,陨击发生在陶拉里亚时间的两到三年前。”
全场一片惊异的声音,也许是这里和外界时间同步太久,太想当然,大家几乎都忘了,虚拟世界的时间快慢是由系统的处理速度决定的,和现实世界并没有一一的对应关系。这种“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的沧桑感迅速地在大厅里弥漫。
“那么你最后一次和人类有接触是什么时候?用真实时间计算。”过了好一会儿,克拉克再一次问道。
“四十七年前。那一年之后,再没有接到过任何信息。死寂的一片。”艾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听众就不一样。
希拉伦放眼望去,不少人已经陷入了痛苦和悲伤之中,更多的人还没有自从震惊中苏醒过来。他知道很多人努力保持着自己心灵正常的动力是在外面的等待的亲人和朋友,但是,现在,等待的人却已经失去了踪影。希拉伦也想起自己的孩子,但是早就印象模糊。
“你是不联网的计算机,对吗?”
“没错,联网会增加我的危险系数。”
“工作人员偶尔带来的信息是你唯一的外界信息来源?”
“可以这样说。”
“那么如果这个信息渠道有问题,那么,你也没有办法验证?”
希拉伦明白了克拉克的意思,也许“艾伦”被欺骗了,也许真实世界根本没有事,也许只是他们,连同“艾伦”被外界抛弃了?又或者……
“的确是这样。但是这么久没有人来接触,其他的解释有点牵强吧。任由这么大的一台计算机自生自灭,连同一个核能发电机组?他们要放弃你们的话,直接中断程序就好了。”
克拉克沉默了一会儿,伊凡突然开口说话:“充电呢?没有工作人员充电怎么进行的?”
“你还没有明白吗?根本就没有充电,只是将我们移去了另一个虚拟世界。我们的身体早就完蛋了。我们的时间都和真实世界不同,怎么可能还能充电?”另一个人在后面代艾伦回答,声音里充满绝望。
“别担心,虽然你们的身体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但是,我可以根据你们的意识情况再造一个身体。”
“已经掌握到这种程度了!”拉瓦希惊讶地说,陷入了沉思。而其他人被不断飞驰而来的一个个新消息撞得措不及手,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包括惊讶。
“等一下。”克拉克再次开口。“你只是再也没有接触过人。但是在大灾难过后,你能不能保证人类有足够的精力来关照你。”
“不能。”艾伦很干脆地说,“也许你说得对,但是从计算的结果来看,人类还能幸存的可能很小。”
“换句话说,外界怎么样,实际上一无所知。也许陨击事件的制造者事前早有准备,现在地球成了他们的掌中之物,也许灾难过后,人类跌落到原始社会,不会使用已经太过专业化的技术。也有可能外面已经是机器人的世界,那些联网的计算机统治了地球。还有更大的可能……”
甚至连艾伦也被提起了兴致,“请继续说,我的分析能力虽然强,但是思维的发散性方面并不如你们,我很想听听你想到了什么。”
“没有理由不相信人们会像我们一样躲进虚拟世界,在电力和食物中断到死亡降临之前,人们应该有充足的时间来虚拟世界。的确,我进来的时候计算机的性能不能满足这个极大的功能要求。但是也许十年间瓶颈已经被突破了。那样的话,他们甚至会比我们过的更好,他们还可以装备探测外界的装置,一旦时机满足,就可以从龟壳里出来,重新开始生活。我不认为这种可能很小,他们也许太忙,还管不上我们。”
艾伦笑了,没有像别人一样露出深思的表情,他不需要,他的思维速度不是他们赶得上的。“也许,毕竟我的知识很陈旧,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而且,从我的资料看来,要突破计算机功能瓶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说,“但是,无论如何,我没有看出,这里面有任何妨害你们离开这里的,对你们来说,这是期盼已久的事情,不是吗。也许人类逃过一劫,他们不可能还计较你们的往事,这是你们最好机会不是吗。”
“我只是想在出去之前了解到所有的可能性。”克拉克还是很平静地回答道:“为什么你不自己先制造一个机器人,出去看看。”
“抱歉,我没有那样的知识。我有材料,制造人,制造机器都可以。但是我只有制造人类肉体的知识。陶拉里亚没有机器人的知识,这里曾经有过机器设计专家,但是已经疯了。我需要你们,你们也需要我。”
再一次长时间的沉默,渔船船长拜伦鲁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们这些白痴还在想什么?我看问题很简单,要么试试,也许真能逃出去,要么永远呆在这里。要我说,当然是试试看,我没看出来我们还有什么东西能损失。”
“没错,就是这么简单。”艾伦保持着他的笑容。
“一切都掌握在您手里了。我们就连选择也不用做。”希拉伦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
艾伦毫不谦逊的点了点头。“我以人的身份出现,考察了在这里生活的人的精神状况。作为浮游于上的计算机,要看出你们的精神状况很难,我创造了艾伦。所以。实际上我的材料并不多,只够制造五个躯体。接下来需要这五个人的帮助,提供材料。我不希望这五个人出现什么问题,所以精神一定要健全。结果很令人失望,实际上有五个艾伦,分别在五个地区执行同样的任务。除了这一个,其他结果都有点悬。”
“换句话说,五个人都会在斯克伦岛上选出。”
艾伦突然朝着克拉克笑了笑,“为了保证这五个人选的正确,我推动了一下你们内心的沟通交流的欲望,以便我搜集足够的情报。我会将把你们分为四个梯队,第一梯队五个,第二梯队二十个,第三梯队四十五个,剩下的第四梯队。第一梯队首先全部出发,这五个未必是心理最健康的,但是会是最合适的,第二梯队出发人数和时间由第一梯队拿回材料多少和时间决定。其余类推。分组已经做完了,到时候我会公布,好了,就这样,大家好好休息吧。也许第一批就可以出发了。”
说完,艾伦消失在虚拟世界的空气中。
结束了,希拉伦想,结束了,可以出去了。然而心里空落落的,也许是来的太突然,太简单,太凶猛,也太激烈。二十年来的一切在一夜之间被突然打破,像梦一样,充满了不合逻辑的气息。
人群慢慢地散去,推开大厅的门,希拉伦突然看见一轮圆月将陶拉里亚的梦染得一片昏黄。
结束或者开始
人类的历史也许已经结束了,也许才开始重建。没有人知道外面是些什么,远古野兽,跌入原始时代的人类,疯狂的恐怖分子,或者是充斥着机器人。是的,没有人知道。
这是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事实。也许人类的历史要这些被依法剥夺死亡权的人来重建。而这其中有很多本来是准备一旦从这个牢不可破的监狱中逃出来,就立刻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现在他们却选择要活下来重建人类的文明。
也许我说得不对,也许外面的一切并不如他们所想。也许,出去的瞬间这些人就会因为一些没有预料到的原因而死去。他们只是做了无畏的牺牲品。但是出去之前,谁也不知道。
艾伦已经将时间加快,陶拉里亚的时间已经重新和外界达到了同步,第一梯队的五人已经就绪,克拉克,克撒,拜伦,西塞,和马克。这五个名字到底会成为接下来数千年间丰碑中的开端,或者是历史长河中不起眼的一片落叶,谁也不知道。
试过之前,谁也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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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开阔的前院 | 克利福德·西马克 | 《开阔的前院》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林莉莉译
(本文获1959年度雨果奖短中篇小说奖)
希兰·丹纳醒了过来。坐在床上。爱犬道泽正抓挠着地板,吠个不停。
“闭嘴。”丹纳命令它。
道泽茫然地朝他竖起了耳朵,又继续狂吠。抓挠地板。
丹纳揉了揉眼睛,理了理鸟窝般乱蓬蓬的头发。他在考虑是不是钻进被窝继续他的美梦。
但道泽实在是太吵了。
“你到底怎么了?”他怒不可遏地咆哮。
道泽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嚎叫,丝毫没有消停的迹象。
“如果你想出去,”丹纳无可奈何,“只要推开纱门就行了。你知道怎么做。你一直都这么干的。”
道泽不再做声,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注视着主人下床。
丹纳穿上T恤,套上裤子,光着脚。
道泽慢慢爬到角落里,低下头,对着护壁板使劲地嗅。
“你找到老鼠了?”丹纳觉得好奇。
“嗷。”道泽用了强调的语气。
“你从来没有为了一只老鼠这么闹过,”丹纳有些疑惑不解,“你一定是疯了。”
这是一个美好的夏日早晨。阳光穿过敞开的窗子泻了下来。
钓鱼的好天气,丹纳自忖着。他忽然想起今天钓不了鱼了,得出门去找那张枫木制的四柱大床。听人说伍德曼家有这么一张床。他很肯定他们一定会耍求双倍的价钱,因为没人会老实安分地赚钱。特别是进行古董交易时。大家都变得精明起来。
他站起身,朝起居室走去。
“过来。”他对道泽喊道。
道泽跟了过来。时不时地停下嗅嗅角落,对着地板吠几声。
“你会弄坏它的。”丹纳斥止它。
他心想:可能是只老鼠吧?这房子也确实年代久远了。
他打开纱门,道泽跑了出去。
“别再和土拨鼠纠缠了,”丹纳好言相劝,“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你永远不可能把它挖出来。”
道泽巡视着房子的角落。
丹纳注意到他挂在马路边电线杆上的牌子耷拉了下来。一条链子断开了,牌子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他跨过马路边上的石板和露水打湿的草丛,想加固一下牌子。除了链子断了一根,其他没什么问题。他想大概是被风刮断了,或是路过的顽童手痒。尽管是顽童的可能性很小。他和孩子们一向相安无事。他们从来不把惯用的捉弄人的伎俩玩到他身上来。
他倒退了几步,看牌子是否直了。
上面用大号字写着:
修理工
接着又用小字写着:
无所不修
接着:
古董出售
你有东西要卖吗?
可能得挂两个牌子,他想。一个修理店的,一个古蔷店的。等哪一天有时间了,他要做两个新的,分别挂在马路的两边。那样会好看些。
他转过身,望着马路对面的特纳树林。多美的景色啊。这片树林占地很广,坐落在镇子的边缘,是鸟类、兔子、土拨鼠和松鼠的天堂。那里也是曲柳镇的男人们孩提时代的乐园,到处散布着他们年幼时堆砌的堡垒。
可以肯定的是某天、某个精明的经营者会把它买下来,开发房地产,或从事其他同样令人反感的活动。那一天一旦到来,一大块关于童年的美好回忆将会被硬生生地从他的生活中剥离。
道泽一直在墙角处转悠。它贴着墙壁,侧着身子,不停地嗅着墙根。它的耳朵饶有兴趣地竖着。
“这狗真是疯了。”丹纳自言自语道,转身进门了。
他光着脚啪嗒啪喏地走进厨房。把茶壶装满水,放在炉子上,点火。
他打开收音机,他忘了它早已坏了。等了一会还是默不作声,他才记了起来,面带嫌恶地重重关掉了它。这好像一条定律:他给别人修理东西。却从未修过自己的。
他走进卧室,穿上鞋子,胡乱整理了一下床。
回到厨房,他发现炉子又坏了,灶还是冷的。
丹纳抬腿踢了炉子一脚。他拎起茶壶,伸出手掌探探热度。几秒钟后,他的手掌开始发烫。
“好了。”他喃喃道。他知道总有一天会连踢都不管用的。那时他就得好好修修它了。也许并非接触不良那么简单。
他把茶壶重新放在炉子上。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丹纳走去一探究竟。
比斯利,霍顿家的身兼数职的杂工、司机、园丁。正推着一辆晃晃悠悠的老货车来了。他身边站着的是艾比·霍顿,她是亨利·霍顿的妻子,也是这个镇上最重要的居民。在货车的尾部矗立着一个庞然大物:一台被五花大缚绑再用一床猩红色夹杂着紫色的棉被半裹着的电视机。丹纳对它是再熟悉不过了。这种款式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过时了,但不论按照何种标准。它对于曲柳镇的所有家庭来说都握能绐自己增光添彩的最昂贵的物件。
艾比跳下了车。她是一个精力旺盛、忙忙碌碌、惯于颐指气使的女人。
“早上好,希兰,”她说,“你能再修修它吗?”
“我还从没碰到过我修不了的东西。”丹纳应道。尽管嘴里这么说,他打量那台电视机的眼光却有点怅惘。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它打交道了,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修理费可能会超过原价,”他提醒她,“你需要的是一台新的电视。这台太旧了,而且——”
“亨利也是这么说的,”艾比直截了当,“他想买台彩色的。但我绝不会丢弃它。你知道的,它不仅仅是台电视机,它还能收听广播,播放录像。而且它的材质和风格与其他的家具非常匹配。除此之外——”
“是的。我知道。”丹纳的耳朵快听出老茧来了。
可怜的老亨利。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白天,在电脑工厂对所有人发号施令。回到家却要因为一些琐事忍受专制。
“比斯利。”艾比的嗓门不亚于训练有素的军官,“你给我上去把绳子解开。”
“好的,夫人。”比斯利身材瘦长。形销骨立,整个人松松垮垮的,看起来有点愚钝。
“注意点。我不希望弄得一团糟。”
“好的,夫人。”比斯利答道。
“我来帮你。”丹纳自告奋勇。
两人爬上货车,开始给这个老怪物松绑。
“它很沉,”艾比警告说,“你们得当心。”
“好的。夫人。”比斯利十分顺从。
它确实很沉,踢起来一定很疼。比斯利和丹纳一起扛着它,走到房子后面,弓下腰,穿过后门,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艾比紧跟着他们,密切监视着,生怕有一丝丝的刮痕。
地下室是丹纳的综合工作间,也是古董展示厅。一边摆放着工作台、工具、机器和装着边角料的盒子,成堆的垃圾散在其中:另一边陈列着摇摇晃晃的椅子、歪歪斜斜的床柱、老式的高脚橱、同样上了年岁的矮脚橱、镀金的煤斗、分量十足的铁制壁炉遮板……这些都是他千方百计、讨价还价从远近各处收罗来的。
他和比斯利小心翼翼地把电视机放在地板上。艾比站在楼梯上,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希兰,”她兴奋地问道,“你给地下室装了个无花板,为什么?看起来非常不错。”
“什么?”丹纳没有听清。
“天花板。我说你安装了个天花板。”
丹纳迅速仰起头。她说得没错,确实有天花板在上面,但并非他所为。
他吞了一下口水。低下头,又迅速仰起头,再看一下,天花板依旧悬在那儿,纹丝不动。
“这不是那种木制的,”艾比毫不掩饰羡慕之情,“看不到一点缝。你是怎么做到的?”
丹纳又吞了一下口水,竭力稳住自己的声调:“我自制了某些东西。”他的回答缺乏底气。
“你得到我们家来,也给我们安一个。我们家的地下室可是一道风景。比斯利给娱乐窒装了天花板,但他笨手笨脚的。”
“是的。夫人。”比斯利看来很懊悔。
“只要我有时问。”丹纳允诺。只要能把他们弄出地下室,他可以承诺任何事。
‘你会有很多空闲时间的,”艾比十分尖酸,“如果你没有四处游荡。买那些你所谓古董,其实不过是些破烂玩意儿的旧家具。也许你可以骗骗那些开车路过的城里人。但你骗不了我。”
“有些旧家具可让我赚了不少钱。”丹纳冷静地告诉她。
“但剩下的那些赔钱货却耗光了你所有的钱。”她不依不饶。
“我有些老瓷器很合你的心意,”丹纳说,“前一两天刚刚到手的。我们来好好做笔生意。我可以给你最低价。”
“我浚兴趣。”她说完就不再出声了。
她转身上楼。
“她今天浑身是刺.“比斯利对丹纳说道,“我一整天都得遭罪了。如果她一早就开始找茬。那天准不好过。”
“别理她。”丹纳建议。
“我尽量这么做,但这是不可能的。你确定不需要人手为你做工吗?我的费用很低。”
“对不起。比斯利。我只能说晚上有空过来,下几盘横。”
“我会的,希兰。你是唯一一个向我发出邀请的人。其他人就只会嘲笑我,对我呼来喝去。”
艾比的咆哮传了下来:“比斯利,还没上来?别老杵在那儿。家里还有地毯需要清理。”
“是的,夫人。”比斯利上楼了。
货车边上,艾比要求丹纳保证务必修好:“你会马上开始修吧?没有它。我就会无所适从。”
“立刻。”丹纳答道。
他站着,目送他们离开。想起道泽不见了好长一会儿,他四下里寻找却不见踪影。它十有八九又去对面的树林里挖土拨鼠了。丹纳心想,连早饭都没吃,它真是疯了。
返回厨虏,丹纳发现茶壶里的水已经剧烈地沸腾了。他放了些咖啡在冲泡机里,倒进沸水,然后又下楼了。
天花板仍在那儿。
他打开所有的灯.一边绕着墙走,一边仰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的材料白得十分耀眼,而且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可以看清它,却无法看穿它。完全没有结合线的痕迹。简直天衣无缝,还巧妙地绕开了水管和灯。
丹纳站在椅子上.用指关节猛叩它。它发出的声响犹如钟声,就好像用指甲叩一个薄壁的高脚杯。
他从椅子上下来。站着,不解地摇头。这整件事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昨晚他还花了些时间修理班克·史蒂文斯的割草机,那时并没有天花板。他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把钻,又找出最细的头,把它安在钻尖上,他爬上椅子,开始钻,却连轻微的尉痕都没有留下。他关掉机器,凑近了看,了无痕迹。他再次尝试,用尽吃奶的力压着它,钻头砰的一声断了,断头反方向飞了出去,砸到墙上。
丹纳下地,又找了一个头,安在钻尖上,上楼,边走边思索着。这太不可思议了,他一头雾水,毫无头绪。那儿本不该有天花板的,但就是有。除非他脑子不清醒,疯了,再加上健忘,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何安装了天花板。
来到起居室,他把那块破旧、褪色的地毽卷起一角,双膝跪下,把钻头对准了地板开始钻,钻头顺利地穿透了老橡木地板,然后停了下来。他加大了力,钻头继续螺旋运动,却无法穿透。
木板下面本该什么都没有的,钻头的前进应该没有任何阻力。一穿透地板,应该就进入梁与粱之间的空隙处。
丹纳停止了钻探,把钻放在一边。他走进厨房。咖啡已经好了。他没有倒咖啡,而是拉开壁橱的抽屉,拿出一只铅笔大小的手电筒。回到起居室,他把光射进刚才钻的洞。
洞底有东西在闪闪发光。
他又走到厨房,找到一些几天前的油炸圈饼,倒了一杯咖啡。坐在桌子边,吃着船饼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至少在这小时刻他还想不出任何对策。他可以到处走走,理出头绪,找出真相。
蚀在他灵魂里的北方佬赚钱至上的本性让他无法忍受白白浪费对间、无所事事。
他告诉自己,还有一张枫木制的四柱大床在等着他,他得抢在那些卑劣的城里古董商之前下手。他盘算着,像那样一件东西,只需一点运气,就可以卖个好价钱。只要不出错。他一定能赚上一大笔。
他想,也许可以通过交换物品做成这笔生意。去年冬天。他用一架桌上电视机换到了一双溜冰鞋。那些伍德曼家的乡下人也许会很乐意用一张床换一台翻修得焕然一新的电视机。也许那张床对于他们只是个闲置品,他们对它的价值一无所知。他真诚地希望能如他所愿。
风卷残云般解决了那些圈饼,再灌下一大杯咖啡,他给道泽准备了一盘剩饭放在门外。然后下到地下室,取出一架二手电视,装上敞篷小货车。为了以防万一,他带了一支翻修的猎枪。虽然子弹不长眼睛,但对于谨慎的人来说,这是明智之举。另外还带了一些零钱可以当做小恩小惠。
当他回到家时,天色已晚。繁忙了一天但收获颇丰,满载而归。不但有那张四柱大床,还有一把摇椅、一块遮火板、一堆老杂志、一个老式桶式搅拌器、一个胡桃木高脚橱、一张温斯罗普总督桌。这张总督桌不知哪个稀里糊涂、缺乏经验的装修工人给它涂上了一层苹果绿的漆。为此,他花了一台电视机、一支猎枪和五美元。更妙的是,他的还价技巧如此高超。伍德曼家的人比刻可能还为占了便宜乐得合不拢嘴。
他感到有些惭愧——他们多友善啊。他们热情款待他,留他吃晚饭,和他聊天,带他参观农场,甚至欢迎他路过时来做客。
他觉得他浪费了一整天时间,这是他深恶痛绝的。但也许在那种民众性格温和、思想单纯,不知一美金价值的地方建立自己的知名度是值得的。也许什么时候他还能在那附近找点生意。
他打开后门时听到了从电视机传出的声音,响亮且清晰。他匆忙跑下楼,一种恐慌的感觉在迫近。他刚把把那台二手电视机处理掉了,地下窒里只剩下唯一的一台——艾比的那台,但它已经坏了。
就是艾比的那台。它还呆在原地,在他和比斯利放下它的地方,完好无损——一点没坏。它甚至在播放彩色图像。
彩色的图像!
他站在最后一级楼梯上,靠着扶手来支撑自己。
它正常地放送着彩色图像。
丹纳慢慢接近电视,绕到它的背面。
它后面的那块板被卸了下来,靠在工作台上,内部的构造一览无遗。他看到那些彩色的光在欢快地跳跃着。
他蹲在地上,眯着眼观察它发光的内部结构——看起来似平进行了很大的改造。他曾多次修理过电视,并自认为对它各个部分的工作原理了若指掌。但现在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而他又说不出不同在哪儿。
楼道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如雷贯耳。
“啊,希兰,我看你已经搞定它了。”
丹纳站起身,呆若木鸡。
亨利·霍顿笔直地站在楼梯上,脸上带着愉悦的神色。
“我告诉过艾比。你不可能修好它的,但她坚持要我过来——嘿,希兰,它成彩色的了!你是怎么做到的,伙计?”
丹纳笑得很勉强。“就是随手弄弄。”他回答道。
亨利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下来,径直来到电视前,双手别在身后,用一种上级视察的姿态盯着它看。
他茫然地摇着头。“我也没想到,”他说,“居然能修好。”
“艾比说像想要彩色的。”
“当然。我是这么想。但对象不是它。我怎么都想不到它居然能变成彩色的。你怎么做到的?希兰。”
丹纳实话实说:“我也说不清楚。”
亨利在其中的一个工作台前面发现了一个铁钉桶,他把它滚到电视前,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
“就像是命中注定。”他说,“像你这样的人,当然这样的人并不多。你们总是围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打转,试试这,试试那,往往在自己发觉之前就误打误撞地发明或发现了某些东西。”他坐在铁钉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它真是太棒了,”他由衷地赞叹道,“它的色彩比我在明尼阿波利斯看到的好得多。上次我去那儿时,看过不少彩色电视。我实话告诉你,希兰,没有一台能与它媲美。”
丹纳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地下室变得越来越热。他几乎全身湿透了。
亨利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太雪茄递给丹纳。
“不,谢谢。我不抽烟。”
“还是你聪明,”亨利说,“抽烟不好。”他叼起雪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份内事,”他开始高谈阔论,“当遇到这种事时,你是最佳人选。你的脑子里是奇妙的机械装置和电路图。我呢,我对此一窍不通。即使是电脑游戏。我也是一无所知;裁雇佣懂得的人来做。我甚至不会钉木板和敲钉子。但我懂得如何组织别人干活。希兰,你还记得当初我开办这家工厂时,别人如何在背后笑话我吗?”
“他们足足议论了好几个星期,他们不得不用手遮着脸,免得被人看见在偷笑。他们说,亨利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办电脑工厂,他不会以为自己可以和那些东部的大公司抗衡吧?直到我卖出二十多台,并拿到了未来一年甚至两年的订单时,他们才停止嘲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燃了雪茄,眼睛不曾离开过那台电视。
“你所做的那些改动,”他能乎有了新的想法。“可能会创造可观的利润。适用于任何一台电视简单的修改。如果你能把这台废物变成彩色的,那你就可以把所有的电视变成彩色的。”
他嘴里叼着雪茄,笑得唾沫横飞:“如果有人知道此刻这儿发生了什么,他们会恨不得自我了断的。”
“但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丹纳反驳他。
“啊,这无关紧要,”亨利露出灿烂的笑容,“明天我会把它带到工厂,调些人检查检查。他们很快就会找出你做了哪些改动。”
他吐出雪茄,仔细看了一下,又塞回嘴里:“希兰,就像我说过的,我们的区别就在于此。你很实干,但不会把握时机。我动手能力很差,但一旦契机出现,我会马上出手。”
“但我没有——”
“别担心,把一切都交给我来搞定。我有工厂,还有源源不断的资金来源。我们将开辟出一个新天地。”
“你真好。”丹纳机械地回答道。
“根本不是,”亨利的反应很强烈,“是我进攻性的性格,渴求利润的本能。补充一句,我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他坐在桶上,一边抽烟,一边欣赏电视屏幕上的色彩斑斓的画面。
“你知道吗,希兰,”他说,“有一个想法一直困扰着我,至今没有付诸实施。我们工厂里有一台旧电脑,我们打算丢了它。因为它占用了宝贵的空间。它是我们早期的模型之一,一个以彻底失败告终的试验品。那是个奇怪的东西,没有人能充分地利用它。我们尝试了多种方法,可能是错误的,也可能是正确的。但就是没法运用它。这些年来。它一直被闲置在角落里,我早该丢了它的。但我讨厌这么做。我想,即便你不喜欢,能不能修修它?”
“我不知道。”丹纳不知如何回答。
亨利换上一副轻松的姿态:“不用担心,这不是义务。也许你的确无能为力——如果你行,我会很吃惊的,试试并没有坏处。也许你可以决定把它拆了,废物利用。它的组成设备价值好几千美元。也许其中的大部分你还多多少少派得上用场。”
“那一定很有趣。”丹纳承认,但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
“好的,”亨利却兴致勃勃,“明天我就让伙计们把它运过来。它很沉。我会多派些人手帮你卸车,搬到地下室,再组装起来。”
亨利小心地站起身,抖落膝上的雪茄旋。
“我会让那些伙计顺便带走电视机,“他说,“我会告诉艾比你还没修好。如果把它搬回去,以它现在的性能,她一定会抓住它不放。”
丹纳目送着他出门,消失在夏夜静谧的夜色中。
丹纳站在阴影处,看着亨利的人影穿过寡妇泰勒家的院子,走到他家屋后的大街上。他深深地啜了一口夜晚清新的空气,希望能让一团乱麻的脑子清醒点,但于事无补。
发生了太多事,他对自已说。已经超负荷了——先是天花板,现在是电视机。如果能好好睡上一觉,或许他还能对付。
道泽从墙角处冒出来,一瘸一拐地爬上台阶,在主人的身边。浑身脏兮兮的。
“看看你一整天都干了什么,“丹纳嚷嚷着,“我告诉过你,你是抓不到那只土拨鼠的。”
“嗷。”道泽能乎很委屈。
“你就像我们大部分人,”丹纳的语气很严肃,“像我,还有亨利·霍顿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你追赶某些东西,你自以为知道追赶的是什么,其实你不知道。更糟的是,你对它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
道泽面对主人的教训,竖起了耷拉下来的尾巴。
丹纳打开门,站到边上,让道泽先进去,自己紧随其后。他打开冰箱,找到一些吐司,一两片午餐肉,一块干巴巴的奶酪和半碗意大利面。泡了一壶咖啡,和道泽分享了食物。
接着,丹纳又返回地下室,关上电视。他找到一盏待修的灯。把光线投射进电视机的内部。
他蹲在地板上,举着灯,试图找出变化的原因。显然,它的内部结构发生了变化,但要说出它的不同之处却有点困难。它的显像管被改动了,扭曲得快认不出来了,还有一些白色的金属立方体塞在里面,这种做法很随意性且不合逻辑—一尽管丹纳也承认可能并非任意而为。电路也被更换,加入了大量的新配线。
可最奇怪的是,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临时应急措施,某人匆匆忙忙地做了修补的工作,使它暂时能恢复工作。
某个人,他猜想。
到底是谁呢?
他抱起双臂,凝视着地下室黑黢黢的角落,幻想中有无数只多足的昆虫爬上他的身体。
某人取下了电视机的后盖,把它靠在工作台上,并将那些用来固定的螺丝钉整齐地码在地板上,排成一排。接着他们匆匆修理了电视机,虽然很匆忙,但效果却比之前好得多。
如果这只是在赶工,那么如果给予足够的时间,效果又尝如何?丹纳很好奇。
显然,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也许他进门时把他们吓跑了,甚至来不及装上后盖。
他站起身,动作有点僵硬。
先是早上的天花扳,到了晚上,又是艾比的电视机。
想到天花板,那儿不仅有天花板。它与天花板材质相同,被安在地板下面,在粱与梁之间形成了一个空盒区域。他在试图钻透地板时就遇到了它的阻挡。
如果整栋房子都这样的话该怎么办?他自问。
所有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他不是这栋房子唯一的住客!
道泽听到了某些动静,或嗅到了异常,或是以别的方式感觉到了,所以它拼命地抓挠地板要把他挖出来。就像对付一只土拨鼠。
除此之外,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不可能是土拨鼠。
丹纳收起那盏灯,上楼。
起居室里,道泽蜷缩在安乐椅边的一块地毯里,看到主人出现,马上礼貌地摇着尾巴。
丹纳站着看它。道泽也望着他,昏昏欲睡的眼睛里带着满足之情,叹气似的叫了一声,又躺下了。
不管道泽今天早晨听到、嗅到或感觉到什么,他此刻也感知不到它了。
丹纳又想起了其他一些事。
他把茶壶装满水放在炉子上,打算泡咖啡。他头一回毫不费力地点着了火。
早上醒来时,他感到有人在拽着他的双腿,他飞快坐起,结果是反应过度,只是道泽爬上了他的床,趴在他腿上。
道泽嗷嗷地叫着,后腿蜷曲着,好像在梦中追赶免子。
丹纳抽出腿,坐起来,伸手够他的衣服。天色还早,但他突然记起昨天收罗来的家具还留在外面的货车上,得先把它们搬到地下室才能开始修缮工作。
道泽继续酣梦。
丹纳踉踉跄跄来到厨房,从窗口往外看;比斯利——霍顿家的杂工,正蹲在后门的台阶上。
丹纳走过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在他们家干了,希兰,”比斯利说,“她昨天整天无时无刻地找我的茬,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让她满意。所以我不想再受那份气,不干了。”
“进来吧,”丹纳说,“我想你需要一些吃的和一杯咖啡。”
“希兰。我在想能否留在你这里。在我找到其他差事之前。”
“先吃早饭吧,”丹纳说,“先填饱肚子才能谈啊。”
他不想答应他,这个提议让他十分厌恶。一小时之内。艾比就会出现,挑起事端,指责他诱拐了比斯利。不管比斯利如何愚钝,他确实干了不少活而且还是很好的唠叨对象,镇里再也找不到可以为艾比·霍顿工作的人了。
“你妈妈总是给我饼干吃,”比斯利回忆道,“她真是个好人,希兰。”
“是啊,她很好。”丹纳说。
“我妈妈曾说过,你们家的人都很高尚,不像镇上其他人,老是装腔作势。她说你们家是最早的移民。真的吗?希兰。”
“我想,准确地说不是最早的,但这栋房子差不多有一百年的历史了。我爸爸常说,从那时起的每个夜晚,这个屋檐下都睡着姓丹纳的人。对于他来说.这是很有意义的。”
“那种感觉一定很美妙,”比斯利一脸渴望.“你一定为这栋房子感到骄傲吧,希兰。”
“不是骄傲,而是一种归属感。我无法想象住在别的房子里。”
丹纳打开炉子,把装满水的茶壶放在上面,又拿开茶壶,踢了一脚。但根本不需要补上这一脚:炉上已经跃起了玫瑰色的火苗。
连着第二次了,丹纳心想。它也变好使了!
“嘿;希兰:”比斯利似乎看见了宝贝,“这是台很棒的收音机。”
“不,”丹纳答道,“已经坏了。没时间修。”
“不会呀,希兰。我打开它了。它开始接收了。”
“它开始——啊,让我看看!”丹纳喊道。
比斯利说的没错。它发出一种低沉的嗡嗡声。
接着出现了一个声音,而且音量越来越大。但分辨不清说的是何种语言。
“在说什么?”比斯利问。
“不知道。”丹纳处于恐慌的边缘了。
先是电视,接着炉子,现在又是收音机!
他旋转调谐钮,刻度盘上指针慢慢爬行着,而不是像他印象中的快速转圈,台与台飞速交替。
他调出了第二台,仍然是不知所云。
在他厨房桌上的是一台全波段的接收器,就像新奇杂志上广告的。
他离开座位,对比斯利说:“看看能不能找出英文台。我去煎蛋。”
他打开炉利子,取出煎锅,放在炉利上,从冰箱里拿出蛋和熏肉。
比斯利找到一个台正播放管弦乐。
“如何?”他问。
“不错。”丹纳答道。
道泽从卧室出来,一边舒展身体一边打着呵欠。它跑到门边,表示它想出去。
丹纳许可了。
“如果我是你,”他对着狗喊,“我不会去碰土拨鼠的。你会毁了那片树林。”
“它不是在挖土拨鼠,希兰。”
“要不就是只兔子。”
“也不是。昨天在掸地毯时,我偷溜出去了。这就是艾比火气这么大的原因。”
丹纳嘟哝了一句,把蛋打进煎锅。
“我偷溜出来,见到了道泽。我和它交谈了,它告诉我不是土拨鼠也不是兔子,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我也帮它挖了。它似乎发现了树林里埋着一辆旧坦克之类的东西。”
“道泽不可能挖到坦克的,”丹纳不信,“除了兔子和土拨鼠,它对其他一切漠不关心。”
“它拼命地挖。”比斯利坚持己见,“看起来很兴奋。”
“也许土拨鼠在这辆旧坦克下挖洞或做其他什么事。”
“也许吧。”比斯利同意这个观点。他继续把玩着收音机。
丹纳用铲子把蛋和熏肉装进盘子,捧到餐桌上。他倒了一大杯的咖啡,把吐司抹上黄油。
“吃吧。”他招呼比斯利。
“你真是个好人,希兰,我就呆着不走了。”
“我没说过——”
“有时候,当我想到自己一个朋友都没有时,总会想起你妈妈。她对我多好啊,而且——”
“哦,行了。”丹纳听不下去。
他知道什么是甜言蜜语。
他把吐司和一瓶果酱摆在桌上,坐下开始吃。
“也许你有一些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比斯利用手背擦去下巴上的蛋沫。
“我有一车家具在外面车上,需要一个帮手把它们抬到地下窒。”
“我很乐意,”比斯利不假思索,“我既能干又有的是力气。我无所谓干多少,只是不喜欢别人对我唠叨。”
吃完早餐,他们把家具搬到了地下室。那张温斯罗普总督桌比较棘手,它太笨重了。
好歹把它搬进了地下室。丹纳从远处望着它,心里想着那个把涂料刷在这么漂亮的樱桃木上的人真该下地狱。
他对比斯利说:“我们要把它表面的涂料去掉。这可是个细活。涂上涂料去除剂,再用裹着破布的小竹板滚动擦拭,你想试试吗?”
“当然。希兰,我们午餐吃什么?”
“我不知道,”丹纳说,“随便弄点。别告诉我你饿了。”
“嗯,全部清理干净可是个累活。”
“厨房架子上的罐子里有饼干,饿了自己拿。”
比斯利上楼了,留下丹纳一个人。他绕着地下室走了一圈。天花板丝毫无损。看起来一切都风平浪静。
他环顾四周,没什么异常。
他走上楼,对厨房里的比斯利喊道:“到车库去,我把涂料都放在那。先把去除剂找出来,我做给你看。”
比斯利手里抓着一大把饼干,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
经过屋子转角时,他们听到了道泽在低声地吠着。在丹纳听来,它已经声嘶力竭了。
三天,还是四天了?他努力回忆。
“如果我们继续袖手旁观,这只傻狗尝挖到精疲力竭的。”
他走进车库,取来两把铲子,一把锄头。
“来吧,不干的话我们就别想过太平日子。”
道泽可是挖洞行家,地面上已几乎看不到它的身影了,只有它那满是污泥的尾巴梢露在洞外。
比斯利所说的坦克样的物体确有其事。它的一边已暴露出来了。
道洋爬出地洞,累趴在地上。它的髭须往下滴着泥水,舌头伸得老长。
“它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比斯利说。
丹纳绕着洞口走了一圈,跪了下去。他伸出手想拨开覆盖在“坦克”边缘突起部分上面的泥土。这层土已经发硬,很难擦掉,但可以感觉得出坦克由重金属制造。
丹纳拿起把铲子,敲打着坦克,它发出哐当的声响。
他们继续挖,挖走了一英尺多覆盖其上表层土。这项工作很累人,这个物体也远比他们想象的大,挖土很费时。
“我饿了。”比斯利开始抱怨。
丹纳瞥了一眼表,将近一点了。
“回去吧,”他告诉比斯利,“冰箱里有些吃的还有牛奶。”
“你呢,希兰?你不饿吗?”
“你带一块三明治给我,看能不能找把小铲子来。”
“你要小铲子干吗?”
“我想刮开这层灰,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蹲在他们刚发掘的物体旁边,看着比斯利消失在树丛中。
“道泽,这是你挖出的最奇怪的动物了。”
他告诉自己,一个人要想不害怕某事,就得反其道而行之,拿这件事开玩笑。
十二英尺宽,二十英尺长,椭圊形外观。这个尺寸相当于一间宽敞的起居室了。曲柳镇从没出现过这种形状、尺寸的坦克。
他从口袋里掏出折叠刀,开始刮它小范围表面的尘土。他剥开了一英寸见方的表面,从未见过的金属。对于地球人来说,它看上去像是玻璃。
他继续刮。直到它露出了摊开的巴掌大的表面。
他敢发誓那根本不是金属。看起来像是云朵般质地的玻璃——就像他一直寻找的乳白玻璃制作的高脚杯和碗,许多人对它的价值一窍不通却不惜重金购买。
他合上刀子,放回口袋,蹲下身注视着道泽发现的这个椭圆形物体。
一个想法在他心中滋长:不管住在他家的是什么人,毫无疑问,他们都是由这个奇怪的物体带来的。从另一个空间或时代。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因为他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
他拾起铲子,继续挖。顺着这个外来物的另一边弯曲的弧度挖下去。
他边挖边思考着他要如何告诉别人——他要说出去吗?也许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掩藏它,在有生之年决不透露一个字。
比斯利口风不严,但镇上没有人会认真对待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大家都知道他没脑子。
比斯利终于回来了。他带了三块用旧报纸包的蹩脚三明治和夸脱瓶装着的牛奶。
“你时间利用得真充分啊。”丹纳有些恼火。
“有事耽搁了。”比斯利解释。
“什么事?”
“有三辆货车停在你家门口。他们正往你的地下室里卸一些大家伙。两三个大柜子和许多其他垃圾。你知道艾比的电视机吧?他们带走了它。我告诉他们不行,但他们不听。”
“我忘了,”丹纳记起了,“亨利说过要把电脑送过来,我彻底忘了。”
丹纳与道泽分吃了三明治。道泽很喜欢浑身泥浆的感觉。
吃完后,丹纳又拿起铲子。
“开工吧。”他说。
“可是地下室里还有一堆东西。”
“那些不着急,选活我们得干完。”
他们干完时,暮色已经降临。
丹纳气喘吁吁地倚着铲子。
顶面积是十二乘二十,深十英尺——通体每一寸,都是用乳白玻璃的材料制造,用铲子敲击时,其声如钟。
他们的个头应该比较小,因为如果人数众多,横梁之间的空间是容不下大块头的。如果他们真住在那儿。丹纳不敢往下想。
也许,即使他们真住了有一段时间了,也不表示会永远住下去——因为道泽在早上嗅到或听到或感觉到他们,而到了那天晚上,它的奇怪举动都消失了。
丹纳扛起铲子,拿起锄头。
“走吧。今天一天可够呛的。”
他们穿过灌木丛来到马路上。萤火虫在暗夜的树林里闪闪烁烁,路灯也随着夏夜的微风来回摆动。天空中的星星努力地发着光。
也许他们还在房子里,也许当他们发现道泽的排斥心理后,就给它洗脑了,它就无法再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的适应能力也许很强。最好的说明就是他们很快就适应了一栋人类的房子。
丹纳和比斯利在黑暗中走过碎石铺的车道,把工具放到车库。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车库消失了。
没有车库,没有前庭,车道也被硬生生地截断了,什么都没了,除了一堵弯曲的墙——显然是车库的后墙。
他们走到那堵墙前面停下来,大眼蹬小眼,感到太不可思议了。
车库没了,门廊没了,房子的前庭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有人把房子前半部分的对角朝着同一个方向弯曲直到顶点相接,再把整个房子的前半部分折到对角弯曲后形成的弧形空间里。
一栋前庭弯曲的房子。实际上.它没有这么简单,考虑到实际的工程量,弯曲的弧度远非人力所及。这条曲线长而优美,又不那么明显。看起来好像房子的前半部分被抹掉了,剩下的部分做成了幻象来掩饰。
丹纳扔下铲子和锄头,它们落在碎石路上发出很大声响。他用双手揉了揉眼睛,真希望是自己老眼昏花。
他手足无措了,房子的变化在他的心中点燃了恐惧。
房子的后部没有变。
他飞快地奔跑起来,比斯利和道泽紧随其后。他推开大门,冲了进去,上台阶。进入厨房,急切地环顾四周想知道房子的前半部分到底怎么了。
他在建着厨房和起居室的门前停了下来,他不由得用双手牢牢抓住门的侧壁。起居室窗外的景象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毋庸置疑,现在外面是晚上。他刚才还见到萤火虫在灌木丛中闪烁。路灯亮了,星星出来了。
但一大束阳光从起居室的窗子倾泻进来,窗外是曲柳镇外的另一片天地。
“比斯利,”丹纳快窒息了,“来看看前面。”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我也想知道。”
道泽找到了它的食物盘,用鼻子推着盘子在厨房里转,它想告诉丹纳,用餐时间到了。
丹纳横穿起居室,打开前门。他看到了车库。他的敞篷小货车正对着车库大开的门停放着。车库里的汽车也安然无恙。
房子的前部也没有问题。
在小货车身后几英尺的地方,车道被砍断了。院子、树林和马路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沙漠——一马平川,绵延不绝,平得就像家里的地板,偶尔会冒出一个土堆或一丛奇怪的植物。表面覆盖着沙子和鹅卵石。一轮刺眼的大太阳挂在地平线上,似乎过分遥远。更可笑的是,太阳不按常理地出现在北边,而且白得奇特。
比斯利也走到前廊上,丹纳看他像受了惊吓的小狗一样瑟瑟发抖。
“也许你最好进去给我们准备晚餐。”丹纳温和地说。
“希兰,可是……”
“没事的,”丹纳说,“我保证。”
“既然你这么说。”
他走了进去,纱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了。不到一分钟,丹纳就听到锅碗瓢盆的撞击声音。
他没有责备比斯利胆小。跨出你家的前门却发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确实是够吓人的。人都需要时间来适应。
丹纳走下前廊,查看了货车周围和车库角落。当他走到角落时,期待回到熟悉的曲柳镇——因为每次他穿过后门,镇子就在眼前。
不再有曲柳镇了。只有沙漠。浩瀚无垠的沙漠。
他绕到房子后面。它的后部没有了。现在后面变成和前面一样了——同样平滑的曲线把房子的各条边线联系起来。
他又绕到房子前面,一望无际的沙漠。房子的前半部分又正常了。变化消失了。货车停在被拦腰截断的车道上,车库门开着,汽车停在里面。
丹纳走进沙漠,搜寻着,抓起一把沙子,很普通的沙子。
他蹲在那儿,让沙子从指间滑落。
在曲柳镇时,有后门没有前门;在这不知为何处的地方,有前门没有后门。
他站起身,扔掉手里剩下的沙子,把手放到身后擦了擦。
从角落里望过去,他发现前廊上有东西在移动。
一群微小的动物(姑且称做动物)在列队前进。一个接一个地下了台阶。他们大约四英寸(约13厘米)高;四条腿行走,可以很容易看出他们的前足其实就是手。他们脸像老鼠,却有模糊的人类特征,鼻子长而坚挺。看起来他们的身体表面覆盖着鳞片而不是皮,因为在他们动的时候,身体会如涟漪般泛着光。所有人的身后都拖着一条尾巴,就像某些玩具的卷曲线圈似的尾巴。走路时,尾巴会笔直地竖起来,高过头顶,一颤一颤的。
他们下楼梯时也保持着队形,前后距离控制在—英尺(33厘米)左右。
他们笔直地进入沙漠,不转不绕,一条线似的,仿佛知道这条线通往的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丹纳数了数,有十六个。他一直盯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里。
丹纳心里想。这些就是他的房客了。他们安了天花扳,修好了艾比的电视机,搞定了炉子和收音机。而且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树林里的那个怪异的乳白玻璃装置就是他们来到地球的飞行器。
丹纳走上前廊,打开纱门,发现那群离开的客人为了出去,在纱门上整齐地割开了一个六英尺宽的圆形缺口。他留心一下,以后得找个时间补上。
他走进屋,“砰”地美上了门。
“比斯利。”他大喊。
没人应答。
道泽从双人沙发下面爬了出来,一脸内疚。
“没事的。伙计,”丹纳安抚它。“我也被吓到了。”
他走进厨房。昏暗的灯光照在翻倒的咖啡壶上,杯子的碎片散在地板中央,还有一碗打破的鸡蛋,蛋白蛋黄洒满了油毡。
他走到门廊处,从背面看,纱门已经被毁坏得没法修了,它那锈迹斑斑的网线都断开了——也许说炸开更合适——门框的一部分也严重损毁了。
丹纳既好奇又惊羡。
“可怜的傻瓜,”他自言自语,“不开一下,就这么横冲直撞地穿过去。”
他“啪”地关上灯,到地下室去。楼梯下到一半,他驻足了,万分惊讶。
在他的左边有堵墙——材质和天花板相同。
这堵墙横穿了地下室,从地板到天花板,把工作区隔了起来。
工作区里面是什么呢?
他想起亨利今天早上把电脑送过来了。比斯利说有三卡车——满满三卡车的设备就这样直接送到他们手中。
丹纳无力地坐在台阶上。
他们一定认为他很配合!也许他们已经觉察出他已经发现了他们的举动,想提供帮助。或者他们以为他在酬谢他们修好的电视机、炉子和收音机。
但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修电视机、炉子和收音机?一种支付房租的方式?一种友好的表示?或者是一种对这个世界技术水平的试探?也许是为了实验如何将他们的技术运用于这个星球上的材料,适应这里的条件?
墙的表面洁白而光滑,丹纳用指关节叩了叩它,有种震荡的音效。
他把耳朵贴着墙壁,仔细听,似乎可以听到一种调子很低的嗡嗡声,他不能确定,因为实在太模糊了。
班克·史蒂文斯家的割草机就放在这堵墙后面,还有一堆待修的东西。他们非剥了他的皮不可,特别是小心眼的班克·史蒂文斯。
比斯利一定被吓得半死。当他看见这些东西从地下室里出来,他肯定傻眼了。他一定是门都没开就直接冲出去了。这会儿他肯定是在镇上对每个愿意停下来听他说的人哇啦哇啦大说一通。
通常没有人会理睬比斯利,但如果他长时间大声嚷嚷的话,他们可能会去证实一下。他们会突然来袭,大肆搜查一番,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这和镇上的人完全无关,丹纳很固执,他极强的商人意识又被激发了出来。在他的前院有一大片的土地,入口只有唯一一个,就是他的房子。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因此,说他是那片地的主人也不无道理。也许它只是一片荒芜,但在别人侵入之前,他最好先去勘查一下。
他上楼,走进车库。
太阳依旧悬在北边的地平线上。没有任何活动的物体。
他从车库里拿了一把铁锤、几根钉子和几块短木板带进房子。
道泽正利用这难得的机会趴在那张镀金的椅子上呼呼大睡。丹纳没有叫醒它。
丹纳锁上后门,并在上面钉上木板,又锁上厨房和卧室的窗户,同样钉上了木板。
这么做可以在那些好奇的镇上居民破门而入前抵挡一会儿。
他从壁橱里拿出一支猎枪、一盒弹药、一副望远镜和一个旧水壶。他到厨房把水壶灌满,装了一袋子的食物供他和道泽路上吃。
接着,他走进起居室,把道泽翻下椅子。
“来吧,伙计,我们得去查看一下。”他对道泽说。他检查了一下小货车的油箱,几乎是满的。他们坐上车,把猎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倒车、掉头,朝着北边的沙漠出发了。
旅程很顺利。沙漠平得像铺过了地板似的。偶尔有些起伏,但比起他为搜寻古董而走过的路则平坦得多了。
路边的景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绵不断的矮山包。一直延伸到遥远天边沙漠。丹纳一路向北;朝着太阳前进。遇到几片沙地。也顺利地穿越了,因为那些沙子既严实又坚硬。
半个小时之后,他追上了那队从他家出发的队伍——十六个,一个不少。他们仍旧迈着稳健的步伐直线行进。
丹纳一度为了与他们保持平行前进而减缓车速。不久,他发现这么做毫无意义:他们只是目不斜视地朝着同个方向前进翦进再前进。
踩下油门,丹纳把他们拉在了后面。
太阳始终悬挂在北边的天空,没有运行的迹象,这一点非常怪异。也许这个世界的自转速度远远落后于地球,白天也相应更长。但这个太阳似乎丝毫没有挪过位置,因此这儿的白天应该不是一般的长。
随着车轮的上下起伏,望着无限延伸的沙漠,一种从来有过的陌生感向他袭来,让他无法自拔。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绕着另一颗恒星公转的另一个星球,它在实际空间中所处的方位对于地球人来说还是一个谜。通过某种手段,使得这一队小东西能保持精准的直线前进,并让这个新世界就建立在他的前门外。
前方平坦的沙漠上隐约耸立着一座相对的高山。随着距离的缩短,影像逐渐清晰,山顶上排列着一串闪闪发光的物体。
丹纳下车。掏出了望远镜。
通过望远镜,他发现这些发光物其实与他在树林里发现的奇异的乳白玻璃装置一模一样。他数了一下,有八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光芒,栖息在一种有着岩石般颜色的摇篮状物体里。还有一些已经空了。
他取下望远镜,站了一会,考虑爬上去近距离察探的可行性。但他摇了摇头。等晚些时候吧。他最好继续前进。这次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探险之旅,只是一次快速的熟悉环境。
他爬上车继续前行,眼睛密切关注着油表。油剩下将近一半时他就得返程了。
他看到前面若隐若现的地平线上有一团模糊的白色。他瞪大了眼睛。它不断地淡开再重现,但不管它是何种物体,如此远的距离是不可能看清的。
他瞥了一眼油表,指针接近一半的刻度了。他再次停车,带上望远镜,向车头走去。
令他感到不解的是,他的双腿疲惫得快迈不开了。猛然想起一件事——几个小时前他就应该上床休息了。他看了看表,两点了。也就是说,现在是地球上的凌晨两点钟。他已经不眠不休二十多个小时了,而且这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
他举起望远镜,发现那道飘忽不定的白色光线居然是一座山脉。一座巨大的、藏青色的、峭壁嶙峋的山脉拔地而起,山顶和山脊覆盖着白雪,发着微弱的光。
这些景象实在太遥远了,即使用放大效果最好的镜片来看也不过是雾蒙蒙的蓝色小点。
他把望远镜对准他脚下向远处延伸的沙漠,看到的景象十分雷同——同样的地板似的平坦。同样的小土堆,同样瘦弱的植物。
还有——一座房子!
他颤抖着手,取下望远镜,再举起,再看。确实是座房子。一座造型滑稽的房子坐落在一座小山下,因为它在山的阴影里.所以凭肉眼根本无法发现。
它看起来面积很小。屋顶像一个钝了的圆锥体;它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墙上有一个椭圆形的开口,可能是一扇门,但不见窗子。
他只放下望远镜.注视着那座山。太约四五英里远。汽油还可以支持这段距离,即使不行,最后几英里他可以步行回去。
一座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这种地方,真是件怪事。他走了这么远还不曾见过有生命活动的迹象,除了那十六个长着老鼠脸的小东西;也不曾见过任何的人工结构,除了八个栖息在各自摇篮里的乳白玻璃装置。
他发动了小货车。十分钟后,到达了房子前面。
他下了车.把猎枪放在身后。道泽跃下地,气势汹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怎么啦,伙计?”丹纳间。
道泽又吠了一声。
房子静静地矗立着,似乎已经荒废了。
墙砌得很随便,粗糙的砖石毫无讲究地堆砌在一起,易剥落的、泥浆似的物质取代了灰泥。屋顶是用草皮做的,这一点很奇怪,因为在这片宽广的沙漠里并没有类似草皮的东西存在。尽管那一块块的草皮都铺得严丝合缝,但它看起来更像是被沙漠里的烈日烤干的土块。
房子本身没有任何特色,它没有任何装饰,似乎不想弱化它作为单纯庇护所的作用。从它的建筑水平来看,有可能是某个牧羊人建造的。看起来也有不少年头了。再加上这种气候,它上面的石头已经风化剥落了。
丹纳把猎枪夹在腋下,向房子走去。来到门外,他向里面张望,漆黑一片,静悄悄的。
他回头看见道泽爬到了货车底下。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你呆在这儿,别跑开。“
丹纳端起猎枪,穿过门,进入黑暗之中。他站了好长一会儿。让眼睛适应这种黑暗。
终于,他看清自己所处的这个房间,它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粗陋。一面墙边摆着一张石头长凳,另一面墙上凿着一个奇怪的壁龛。角落里有一个破旧不堪的木制家具,丹纳也说不上它是什么。
一个破旧荒废的地方,应该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或许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个牧羊人,那时这片沙漠还是水草肥美的平原。
还有一扇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他刚跨进去就隐豹听到了从远方传来的爆炸音或其他什么声音——大雨倾盆而泻的声音!接着一阵带有威味的微风扑面而来,他站在那儿,仿佛被冻往了。
另一个!
另一所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房子!
他缓缓向前移动,进入了一个乌云密布、天色晦暗的空间,暴雨从翻滚的乌云中倾泻而下。半英里开外处,越过一块杂乱无章地堆满铁灰色大圆石的地带,就是波涛汹涌的太海。巨浪猛烈地拍打着海岸。泡沫高高地溅起。
他走向前,仰望天空,雨点砸在脸上,有些刺痛。空气中弥漫着凄冷潮湿的气息,这里阴森森的,仿佛是从某个古老的充斥着形形色色鬼神的哥特小说中跳出来的。
他扫过四周,却一无所获,雨把这一带的斜坡冲刷得年干净净,但是透过雨他似乎嗅到了令人脊梁发冷的东西。他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又踉踉跄跄地返回房子里面。
一个世界之遥已足够远矣,两个世界又岂是常人所能承受。在极度的孤独中,他不住地颤抖,甚至刹那间这久已废弃破败的房子也变得不堪忍受,他逃也似的跑了出来。
外面阳光灿烂,照在身上暖暖的。他的衣服仍然有些许潮湿,猎枪的枪托上还挂着几滴水珠。
他环顾四周寻找道泽,但找不到任何踪迹。货车底下没有,哪儿都找不到。
他喊了几声,但是没有应答。在这个空荡而寂静的地方,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单薄而孤立无助。
他绕着房子找狗。后面没有门,围墙也是由粗糙的大石块搭起来的,蜿蜒曲折,看起来很是滑稽。不过确切地说,房子连后墙都没有。
但是丹纳对房子有没有围墙毫无兴趣,他是在找他的狗。忽然,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心底发酵:离家很远了吧。
找了三个小时,他又回到房子,道泽还是没有出现。他又走进另外一个世界,在杂乱的石块中依然没有道泽的踪迹。于是他折回沙漠,绕过小丘,爬上丘顶,举起望远镜,但什么也看不到,四周除了沙漠还是沙漠。
这时的他宛如一个疲惫不堪的流浪者,仿佛随时都要沉睡下去。他赶紧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车子上。
他倚在车子上,极力想保持清醒。
但这种尝试无疑徒劳无功。他太困了,必须睡一会儿。退回曲柳镇给车子加油,并再多带一些,要能支撑到找到道泽。
他不可能把狗留下来。但就他现在的状况,一直这样在周围跌跌撞撞下去.对道泽毫无益处。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车,强忍着睡意。顺着沙子上依稀可辨的车辙向曲柳镇驶去。
驶过那座栖息着乳白玻璃装置的山,他发现只剩下七个装置还呆在那些摇篮里面。
现在这些与他无关。当务之急是抗住困意,回家睡上一觉,然后回来继续寻找道泽。
离家大约还有一半距离时,眼前出现了另一辆车。他呆呆地看着,因为他仅有的两辆车一部正在开。一部停在家中车库里。
踩下刹车,他跳了下来。打了一个趔趄。
那部车朝他径直驶来,停在他跟前。随后,亨利和比斯利还有一个肩章上有颗星的人敏捷地跳了出来。
“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亨利边喊着边大步走过来。
“我没有迷路啊。”丹纳辩称,“我正要赶回来呢1”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了。”那个有着一颗星的人说。
“这是汉森警长,”亨利介绍道,“我们是沿着你的车印跟来的。”
“我把道泽弄丢了,”丹纳咕哝着,“你们别管我了,我要去找道泽。我会自己回家的。”
他伸手紧紧地抓住车门保持平衡。
“你们弄坏了我的门,”他对亨利说,“闯进了我的房子,还偷走了我的车——”
“我们不得不那样做,希兰,我们是担心你会出什么事。比斯利说得那么惊险,把我们都吓呆了。”
“你最好把他带上车。”警长说,“我来把货车开回去。”
“可是我要去找道泽啊1”
“你得休息一儿,要不什么都做不了。”
亨利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拖他上车,比斯利打开了后车门。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亨利偷偷问他。
“我也不知道,”丹纳轻声说。“难道是其他的……”
亨利咯略地笑起来,“不管是什么.它都已经让我们出名了。所有的报纸头条都充斥着我们的新闻,整个城市随处可见记者啊,摄像师啊,还来了一些官员。是的,先生,告诉你。这将会是我们成功的开端。”
丹纳没能听完后面的话,他太困了,刚坐下就呼呼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窗帘是放下来的,房间里凉爽而幽静。
在熟悉的房间里醒来,感觉真是不错,尤其是一直陪伴自己的房间,况且连整栋房子这一百多年以来都属于他们家。
他从回忆中惊醒,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跳下床,把窗帘拉开,向外看了一下:军队把房子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拥堵在后院的人群被挡在外面。放眼望去,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连附近人家的后院也挤满了人。
他开始找鞋。心想,兴许亨利和比斯利把他撂到床上,脱掉鞋子后就不管了。不过他连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亨利把他架到车后座的时候他肯定已不省人事了。
鞋在床脚那儿,他坐到床上穿上鞋。接着,脑子中开始飞速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首先他得找点汽油,把卡车的油箱加满,再存一两罐放到后备箱,还得带上一些食物和水,或许还得带上睡袋。找不到道泽他是不会回来的。
系紧鞋带,他来到客厅。一个人都没有,不过厨房里有人说话。
他向外望去,依然是一片荒漠。太阳升高了很多.不过自家院子还是早上时光。
他看看表,六点。从刚才透过卧室窗户向外望时阴影倾斜的角度来推算,应该是下午六点。随即他意识到他睡了十二个小时还多。没打算睡这么久的。也没打算把道泽撇下那么久的。想到这里,他心生愧意。
他向厨房走去,里面有三个人——艾比、亨利,还有一个军人模样的人。
“啊,你来了,”艾比高兴地叫起来,“我们正说你什么时候才醒呢。”
“你在煮咖啡吗,艾比?”
“是的,满满一壶。一会儿我再给你做点儿吃的。”
“就来些吐司吧,’丹纳说,“时间不多了,我要去找道泽。”
“希兰,”亨利说,“这是国民卫队的瑞恩上校,外面都是他的部下。”
“嗯,我从窗户看到了。”
“很有必要,”亨利说,“太有必要了,警长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了。人群冲上来随时会把房子挤垮的,所以我给州长打了电话。”
“丹纳,”上校说,“坐下,我们聊聊。”
“当然可以啊,”丹纳边说边拉了张椅子坐下,“很抱歉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但是我把我的狗给丢在那里了。”
“这件事比任何狗都重要得多了。”上校说。
“呃,上校,我养过很多狗,这条是最棒的。我把它从小养到大,这些年来它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好吧,”上校说,“它的确是个朋友了。不过我还是想和你聊几句别的。”
“坐下说吧,”艾比对丹纳说,“我去准备蛋糕,亨利,去拿一些我们从农场带过来的香肠。”
后门开了,比斯利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伴随着一阵金属叮叮哐哐的声音。他一只手靠着五加仑的燃气罐,另一只手拿了两加仑的。一走动,两个罐子就碰到一起,发出很大的撞击声。
“嘿,”丹纳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哦,没事,“亨利说,“你还不知道我们遇到的麻烦。我们想搬一个大气罐过去。但这儿太窄了。我们打算把厨房后面推倒,但看起来还是不行——”
“你们做什么?!”
“我们试着把厨房后面拆掉,”亨利显得很平静,“那些大型气罐过不去普通的门。但是我们在试的时候发现整栋房子是由一种材料建成的,就是地下室里的那种材料。用斧子敲的话会把斧刃给弄钝的。”
“但是,亨利,这是我的房子啊,谁都没有权利拆除的。”
“谁说没有,“上校说,“我想知道,丹纳,有什么东西是我们不能碰的。”
“放松点,希兰,”亨利警告道,“在那边有个宽广的新世界在等待着我们——”
“不是在等你们,不是在等任何人。”丹纳喊道。
“我们必须对它进行探索,不过这需要大量的燃油储备。鉴于目前还没有大型储油罐,我们必须储藏尽可能多的油,然后建一个管道通到这里。”
“但是,亨利——”
“我希望,”亨利很坚决,“你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你不会想象我们面临的困难就是标准门的大小,所以我们必须找个交通工具。汽车,卡车还行,我们可以把它们拆开了拖进来,但是飞机就成问题了。”
“听我说,亨利,没有人能把飞机拖进来的。一百多年来。这栋房子就一直是我家的,现在是我的房子,我有所有权。你不能随随便便地拖东西进来。”
“但是,”亨利露出些许忧虑,“我们急需一架飞机,有飞机的话就可以进行大范围的勘探啊。”
比斯利提着罐子叮叮哐哐地穿过厨房走到客厅。
上棱叹了口气。说:“我曾希望,丹纳先生,你能体谅我们的困难。您拥有强烈的爱国心和责任感,这有助于您在这个问题上和我们展开合作,在我看来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当然。政府也可以动用征地权来开展这项工作,但是我们不想那样做。现在以私人的身份说。我可以告诉您:政府非常愿意和您达成友好的合作意向。”
“我怀疑,”丹纳装作不明自他的意思,“这里是适用征地权的,以我的理解,它适用于各种建筑和道路——“
“这就是一条道路,”上校平静地说,“一条恰好穿过您的房子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
“首先,”丹纳郑重地说,“政府必须表明这是为公众谋利益,而且若物权所有者的拒绝和政府的程序有冲突的话——”
“我觉得,”上校说,“政府会证明这是为了公众利益的。”
“我想,”丹纳额生气。“我得请一个律师。”
“真的吗?”亨利热心地提议,“想找个好律师的话,我乐意给你推荐一个事务所,我保证它会最大限度上代表你的利益,而且费用相当公道。”
上校站起来:“那样你将会面临大堆的问题,丹纳,很多问题是政府想知道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定想知道你是怎么来实施这一切的。你准备好全盘托出了吗?”
“不,我想没有。”丹纳说。
接着他开始思索起来:他们认为我做了这一切,会像一群饿狼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过程。一想起联邦调查局、国家安全中心和五角大楼,他也感到双腿战战兢兢。
上校转过身,径直走出厨房,出了后门就“哐当”一声把门带上。
亨利看着丹纳,眼睛不眨一下。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他说,“你真的打算和他们对抗下去吗?”
“我很痛心,”丹纳说,“他们不能就这样进来,占了房子,甚至都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这是我的房子,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度过了所有的时光,我热爱这里.而且——”
“当然,我理解你的感情。”亨利说。
“我也觉得有点幼稚,可是如果他们在接管时就愿意坐下来,以诚相待的话,我也不会计较这么多。但是他们似乎根本没打算征求我的意见。亨利,事实和表面看起来迥然不同,远非我们所能控制。无论政府怎么想,一定有内情,我们必须小心谨慎——“
“刚才,”亨利打断他,“你的态度令我钦佩,我们支持你。如果你孤立无援,而我袖手旁观,那也太不够朋友了。我们可以雇佣一些有经验的律师,同时,成立一个地产开发公司,这样就可以确保你发现的新世界能按你的设想发展。希兰,从电视机那件事开始我们就是搭档了,我和你始终同一战线。”
“什么电视机?”艾比尖叫道,捧在手上的一盘蛋糕失手滑落。
“艾比,”亨利冷静地说,“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你的电视机在地下室里。上头没有指令说何时我们可以把它取出来。”
“我知道。”艾比说着端上一盘香肠,又倒了一杯咖啡。
比斯利也从客厅走进来,扭扭捏捏地从她背后过去。
“毕竟,”亨利说,“我想我也帮了一些忙。我怀疑,如果没有我送来电脑,你能不能做到这些。”
又来了。丹纳想,尽管亨利承认他才是促成整件事情韵人。
“难道比斯利没告诉你吗?”
“他说了一大堆,不过你也知道他的。”
这也情有可原。对于那些村民来说,这是比斯利编造的又一个故事,一个只有他才能想出来的弥天大谎。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比斯利说的任何一句话。
丹纳端起杯子喝珈啡,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应答。如果说出事实,那将会比所有谎言都难以令人信服。
“你要相信我,希兰。我们毕竟是合伙人。”
他当我是傻瓜。拇纳心墨想。认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愚弄任何人。
“亨利,即使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好吧,”亨利放弃了,站起身,“我想。我的好奇心是可以等待的。”
比斯利费力地拖着一大堆罐子,一路砰砰响地穿过厨房走过来。
“我得去弄点汽油,”丹纳说。“我要去找道泽。”
“这件事就变绐我。”亨利轻轻松松地做出保证,“我让厄尼把他的罐车开过来。我们可以骑马,把这些罐子装满。到时我看看能否找个人陪你一块去。”
“不,我一个人就行了。”
“如果有无线电装置就好了,这样就能联系你了。”
“但我们没有。而且,亨利。我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道泽现在下落不明——”
“当然,我知道你很想它。你可以出去找它,如果你认为这是义务。我会着手处理其他事情。我去找律师、起草这块土地开发的合作方案——”
“嗯,希兰,”艾比打断了他们,“你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可以,什么事?”丹纳问道。
”你能否告诉比斯利,没人要他离开。我对他可能是有点苛刻。但是他那一根筋的脾气实在令人生气。他跑得不见踪影,花了大半天时间就为了帮道泽那只狗挖土拨鼠。还有——”
“我会转告他的。”丹纳不想再听下去。
“谢谢你,希兰。他会听你的。他只听你的话。还有,我希望你能先修好我的电视机。没了它我就像丢了魂。缺了它,我们起居室就不完整了。你知道,这电视机和我家的家具非常匹配。”
“是的,我知道。”丹纳说。
“艾比,上来了吗?”亨利站在门边边朝艾比喊道。
他满怀自倍地朝丹纳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回头见,希兰。我会处理好一切事情的。”
我敢打赌你一定做得到,丹纳想。
他们走后,丹纳走到桌子旁,一屁股陷进椅子里。
前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比斯利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激动不已。
“道泽回来了!”他欢呼着,“它回来了,骑在一只大得你无法想象的土拨鼠背上。”
丹纳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土拨鼠!那是一个外星球。那里根本没有土拨鼠。”
“像自己过来瞧瞧。‘比斯利喊道。他转身又蹿了出去,丹纳紧跟着跑了出去。
它看起来像极了土拨鼠——有人那么大,但更像是一只从儿童书本里跑出来的土拨鼠,因为它用后腿走路,一边瞄着道泽,一边又极力维护自已的威严。
道泽后退了一百英尺左右,与眼前这个庞然大物保持一定的警戒距离。它像优秀的牧羊犬那样蹲伏着注视着对手,随时准备阻止这只土拨鼠开溜。
士攫鼠慢慢朝房子靠近,停了下来。接着它转过头,望着远处的沙漠。蹲下了。
它转过巨大的头,盯着比斯利和丹纳,透过它清澈的棕色眼晴,丹纳看到的不仅很只是动物的眼神。
丹纳快速走过去抱起道泽,紧紧地搂在怀里。
道泽挣扎着露出了头,用舌头舔了舔主人的脸。
丹纳抱着狗,感到无比欣慰。
现在一切都好了,道泽回来了。
他朝屋子走去,进了厨房。
他放下道泽,拿出一个盘子装满水放在地板上。道泽似乎渴得厉害。迫不及待地舔食,水洒得油毡上到处都是。
“慢点,”丹纳提醒它,“不要弄脏地板。”
他打开冰箱里,找到些剩饭,放进道泽的碗里。
道泽开心地摇着尾巴。
“照理说,”丹纳说,“我应该拿条绳子绑住你,以免你再这样乱跑。”
比斯利溜达了进来。
“那只土拨鼠倒是个友好的家伙,”他说,“它在等待某人。”
“不错。”丹纳没有在意。
他瞥了眼挂钟。
“7点半了,”他说,“我们可以看看新闻。你知道是哪一台吧,比斯利?”
“当然了,我知道,就是纽约人那一台。”
“答对了。’丹纳给予肯定。
他走进起居室,望着窗外。人形大小的土拨鼠一动不动。它背对着房子坐着。望着来时的路。
等待某人,比利斯是这么说的,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但也可能只是比斯利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可如果他真在等待某人,他等的又是谁呢?丹纳很好奇。那个人能是谁呢?到目前为止,某人这个词不禁让人联想到另一扇门与另一个世界。他很困惑,历史上究竟开启过多少扇这样的门?
亨利说,有一个全新的世界正等待地球人去开发。但是他口中的此世界非彼世界。
收音机里,新闻评论员的半截话传入耳朵:
“……最后终于行动了。莫斯科广播电台晚七时播报说,苏联的代表将出席明天的联合国大会。为让另一个世界融入国际社会进行磋商并制定方案,寻找突破口。
“说到突破口。得提到一个叫希兰·丹纳的人的家,即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保卫工作已经全面展开,军队部署的警戒线把他的家围得如同铜墙铁壁,不准任何人靠近。电话都被截下,只有机器应答告知拨打的是空号。丹纳本人也未走出房子一步。”
丹纳回到厨房。坐下。
“他正在说你呢。”比斯利煞有介事地说道。
“今天早晨到处都在流传着这么一个谣言:丹纳,一个到昨天为止还不为人知的、默默无闻的乡村修理工和古董商,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回来。关于他的新大陆,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除了那个地方是片沙漠,无生命迹象之外,没有其他消息透露。
“昨天晚些时候,其住所附近的树林里发现的某种奇怪物体引起了一阵恐慌和骚动。但很快这个区域就被军队所包围。现场指挥官瑞恩上校没有发表任何声明。
“整个事件的神秘人物是一个叫亨利·霍顿的人,他是唯一一位可以进入丹纳家的非官方人员。他今天早些时候接受采访时,他没有透露任何情况,却制造了一种隐秘的气氛。他暗示,在这个神秘事件中,他和丹纳是合伙人。这模棱两可的话令人不禁联想到他和丹纳正在合作开拓这个新世界。
“有趣的是,霍顿经营着一家小规模的电脑工厂。有可靠消息指出,亨利最近送了一台电脑或者某种神秘机器到丹纳家。一种说法是这种机器已经研发六七年了。
“究竟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待科学家前去调查。这组科学家今天在白宫与军队、安全部门以及特种武器部门的人进行了一整天的会议,将于今晚从华盛顿启程。
“昨天发生在曲柳镇的事件对全世界造成的轰动,只有二十年前扔下的第一颗原子弹可与之相提并论。有些观察家甚至认为曲柳镇事件比撼动地球的广岛原子弹爆炸威力更大。
“华盛顿坚称,这件事只是国家事务,它将以国家利益为最高宗旨来处理本次事件。
“但是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国家坚持这并非一个国家制定国策这么简单;这件事关系到全人类。
“有小道消息称:一位联合国观察员将即刻抵达曲柳镇。法国、英国、玻利雏亚、墨西哥还有印尼等国代表正努力争取华盛顿的特批,允许他们的观察员进入现场,其他国家也都有此计划。
“整个世界现在翘首以盼,等待着从曲柳镇传来的消息——”
丹纳伸手关了收音机。
“这么说,”比斯利下结论道,“这儿将要出现一群外国人。”
是啊,丹纳也这么想,确实会有一大堆的外国人。但这些外国人不是比斯利口中的外国人。这个词的意思,可能截至目前为止,人类对它的解释都过时了。如果外星人住在你家隔壁——事实上就在隔壁,没有地球人会再被称为外国人。住在石屋里的人又该被称为什么呢?”
也可能有不止一个星球的外星人,可能有很多星球的外星人。因为就在那个新世界他又发现了一扇通往另一个新世界的门,可能还有许多这样通往其他世界的门。那些新世界又是怎么样的呢?这些门又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
某个人,或某种物体找到了比飞越空间沟壑更简单、更快速的通往其他星球的通道,它缩短时空旅行的光年,不用在无垠的空间里孤独地旅行。且一旦开启了这扇门,它将永远存在,星球之间的跨越好比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那么简单。
有一件事情一直困扰着丹纳——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就是所有星球中相连星球的公转、自转和活动肯定会被捆绑起来,而在独立运行的两个物体之间无法建立稳固的、实际意义上的联结。
就在几天前,他肯定会对这种想法喈之以鼻,因为它实在太不可思议、太不可能了。但事实就是如此。一种假设经过论证被推翻,一位科学家怎能确信后来人不会再把这个结论否定?
门钤响了,他起身去开门。
是厄尼,那个卖油的人。
“亨利告诉我你需要些汽油,但我要到明天早上才能送过来。”
“没关系,”丹纳无所谓地说。“我现在不需要了。”
他迅速关上门。
他靠在门上,思忖着:我终究还是得面对他们。我不能把门锁上不让外界的人进来。迟早,我还是要将这一切公诸于众的。
在这儿有地球需要的、人类渴望的或者他们认为自己需要的东西。但最终,他得对这一切负责。它发生在他的土地上,发生在他的房子里,尽管不是有意的,他甚至还助长了它。
这土地、这房子都是我的,他愤愤地告诉自己,那个世界不过是他家院子的延伸,不管它有多远有多大,始终也只是他的院子。
丹纳走进起居室。道泽蜷缩在镀金椅上,打着呼噜。
他觉得还是让它呆在那儿。毕竟,道泽是有权选择睡觉的地方的。
他走到窗前。窗外,那只土拨鼠和比斯利背对窗户并排坐着。凝望着远处的沙漠。
这种并肩而坐的场面看起来很和谐——他们俩应该有许多的共同点。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人类和来自外星球的生物就该像朋友一样相处。
他试图想象出这些连接着的世界的图像,其中包括地球。
地球和其他世界必然存在着联系,这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
这种联系已经形成,但是过程却如此自然平淡。比斯利和那只土拨鼠就在那儿交流着。如果人人都像他们,担心就成了多余的了。
没有哪件事是偶然的,他提醒自己,完美的计划确保了顺利地实施。这不是第一个被开启的世界,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些貌似老鼠的小东西通过树林里发现的那个装置跨越了空间——没人知道到底是几光年的距离。然后,他们把它埋藏起来,也许就像小孩把盘子藏到沙堆里。接着来到这所设定的房子,安装好设备,把这栋房子变成了连接不同世界的通道。
一旦工作完成,那些小东西就会离开,但首先得确保通往他们星球的门能抵挡任何侵袭。他们用一种神奇的材料包裹着建在粱间的房子,斧子根本无能为力,也不用说其他威力更大的武器。
他们已经前往那座栖息着另外八台时空机器的山。现在只剩下七台。那些小东西一定是降落在了别的星球,在开启另一扇空间之门。
不仅仅只是连接不同的世界,也是不同世界生物的联结。
那些小东西是开发其他类地行星的探索者和先驱者。那个在门外和比斯利交谈的奇怪生物也服务于他们的目标,将来人类也会有一个为之服务的目标。
他回过身,环顾房间。这房间自从他记事起就没变过。屋外的变化翻天覆地,尽管如此,房间内的一切依然如故。
不管将来尝发生什么事,我都要站在这里——壁炉已被代代相传的冬天的炉火熏得黝黑,书架上摆着有着悠久历史的大部头,安乐椅,老旧的地毯——上面一定留着所有他挚爱的人的脚印。
他知道现在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那些大人物会接踵而至——科学家.政府官员,军官,外国观察员,联合国官员。
他手无寸铁,无能为力。但他又无法远离这一切。
今天是这儿还能被称为丹纳家的最后一天。大约一百年之后,它又会有其他的归属。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姓丹纳的人睡在这个屋檐下。
他站着,望着壁炉和书架上的书,感觉到那些苍老的灵魂在房间里走动。他犹豫地举起手想向这些灵魂、也向这间屋子告别。但是他做不到。
他穿过走廊,坐在台阶上。
比斯利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过身。
“他人不错,”他拍着土拨鼠的背对丹纳说,“就像一只大号的泰迪熊。”
“看得出来。”丹纳说。
“最妙的是我能和它对话。”
“是的,我知道。”丹纳记起比斯利也曾说过他能和道泽对话。
他很好奇活在比斯利的单纯世界里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很惬意吧。
那些长相如同老鼠的东西是坐着时空机器来的,但是为什么把曲柳镇当着陆点呢?他们为什么选择这栋房子?因为这是镇上唯一一所拥有足够装备、能够让他便捷地安装自己设备的房子?他们肯定已经从那台电脑上得到了所需的组件。所以,至少亨利说得没错。再想想,他在整件事中起的作用还是很关键的。
或者,他们预见了只有在特定的这一周,在特定的这所房子,才可能实现他们来到这儿的目的?
难道他们不仅拥有离度智慧、先进技术。还有非凡的洞察力?
“有人来了。”比斯利说。
“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也没看见,”比斯利说,“但是土拨鼠告诉我它看到了。”
“它告诉你的!”
“我跟你说过。我们一直在交谈。在那儿.我也看到了。”
他们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但是前进的速度很快——三个黑点骑着什么东西迅速地穿越了沙漠。
他坐着等他们,想着要进去拿猎枪,但他放弃了。枪根本不顶用。这种待客之道也不该有。面对外星生物,人类至少能做的就是伸出空空的双手迎接他们。
他们近在咫尺了,看起来像是坐在高速进行的隐形椅上。
从某种程度上看,他们还是比较像人类的,一起来的有三个。
他们一阵风似的行进,在离他百尺远的地方戛然停止。
他依旧坐着,一句话也没说——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太荒唐了。
他们的个头比他小一点,黑如焦炭,穿着天蓝色紧身短裤和背心,稍大了些。
他们坐在自己的坐驾上,前面装有喇叭和马镫形物体,后面还安着篷盖状的东西。
坐驾悬浮在空中,马镫形物体离地约三英尺,这些外星人轻松地坐在上面,盯着他看。他也不示弱。
最后,他起身向前走了一两步,那三个人也从坐驾上下来。迎面而来。但是坐驾仍旧悬在空中。位置不变。
“他们向你问好,”比斯剥说,“并说欢迎你。”
“好吧。告诉他们——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他们说什么的?”
“土拨鼠告诉我他们说的内容,我再转告你。你告诉我,我再告诉它。它再跟他们说。就是这样。这就是它为什么会在这儿的原因。”
“那我——”丹纳还是有点怀疑,“你真的能和他们交谈?”
“我跟你说过我能,”比斯利开始发作,“我告诉过你我也能和道泽交谈。但是你却以为我疯了。“
“心电感应!”丹纳叫了出来。现在情况变得更糟了。那些貌似老鼠的东西不仅知道其他所有的事,而他们也了解比斯利。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希兰?”
“不用在意,”丹纳说,“让你的朋友告诉他们,我很高兴见到他们。还有,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局促不安地站着,注视着他们三个。他看见他们的背心有许多口袋,口袋鼓囊囊的。或许是装着类似于香烟、手帕、小刀之类的东西。
“他们说想做笔买卖。”比斯利说。
“做买卖?”
“是的,希兰,就是贸易啊。”
比斯利暗笑。“想象一下他们向一个北方佬商人剖腹掏心的样子。亨利是这么说你的。他说你生意做得太精了。”
“别提亨利,他和这件事无关。”丹纳打断他的话,“不说他了。”
他坐在地上,那三个人也和他面对面坐着。
“问他们想做什么生意。”
“创意。”比斯利说。
“创意!真是疯了——”
过了一会,他认为确实有道理。
在外星人想交换的东西中,创意应该是最有价值最容易交换的东西了。不需要空间来盛放这些货物,也不会引起经济波动——短时间内不会——它对文化的贡献要比买卖实物大得多。
“问他们,要拿什么创意才能变换他们的飞行器。”
“他们问你有什么可以变换。”
这可是个难题。汽车,货车,内燃机——都不行,他们已经拥有了飞行器。在这些人的眼里,地球人的变通方式已经落伍了。
房屋建筑——也不行,这算不上创意,而且不管怎样,沙漠里的那座房子说明他们知道什么是房子。
布料?不行,他们也有。
涂料,也许可行。
“问问他们是否对涂料感兴趣。”丹纳对比斯利说。
“他们问涂料是什么?请你解释一下。”
“它是一种几乎可以覆盖所有表面的保护膜。包装便利,使用简单。可抵抗恶劣天气和腐蚀。而且兼具装饰功能,色彩丰富,制造成本低廉。“
“他们没什么兴趣。但愿意再听下去。你继续说吧。”比斯利说。
他席地而坐,身子向前靠了靠,扫了几眼那三张毫无表情、平板乌黑的脸,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出一些表明态度的蛛丝马迹。
这简直是痴心妄想。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死气沉沉的脸。
面对这三个外星人。他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牢牢占据了上风。这将是他有史以来最占优势的交易。这种想法让人心情愉快。
“告诉他们,”他说,“也许我描述得不够详尽。不管怎样,涂料都是最有价值的创意。”
“他们问你能否再详细些,虽然他们没什么兴趣。”
吊他们上钩。丹纳暗想。只要用对了手段就不成问题。他继续全力推销。
几个小时后,亨利·霍顿出现了。和他起来的是一位非常温文尔雅的绅士,他的举手投足无可挑剔,提着一个十分醒目的公文包。
亨利和那个男人看到眼前一幕,惊呆了。
丹纳坐在地上,在一块很宽的板上刷涂料,外星人站在旁边看。他们全身上上下下沾满了涂料,显然也亲自上阵了。地上散放着许多已经涂过的术板和数十罐的涂料。
丹纳抬起头,看见了亨利和那个男人。
“我正盼着有人来。”他如释重负般。
“希兰,”亨利的神情特别严肃,“我要向你介绍这位是兰卡斯特先生。他是联合国的特别代表。”
“很高兴认识您,阁下,”丹纳说,“我想您能否——”
“兰卡斯特先生存穿越外面的警备线时遇到了一些小麻烦,所以我自告奋勇陪同他。我已经向他解释了我们在这个事件中的伙伴关系。”
“非常感谢你,霍顿先生,”兰卡斯特说,“居然有这么愚蠢的警察——”
“他们太不识相了。”亨利逢迎道。
丹蚺注意到这位联合国代表把亨利的话当成耳旁风。
“丹纳先生。你能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吗?”兰卡斯特问道。
“我在做买卖。”丹纳答说。
“做买卖。这个说法真有趣——”
“一种古老的北方佬叫法,”亨利插了进来,“有特定的内涵。如果说做交易的话,那你是和别人交换货物。但如果说做买卖的话,就是你去主动出击发掘别人的藏货。”
‘很有趣,”兰卡斯特说,“我猜你是打算从这些穿着天蓝色背心的先生身上赚上一笔——”
“希兰,”亨利很是自豪,“是这一带最厉害的买卖人了。他做古董生意,所以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我有个问题。”终于,兰卡斯特完全无视亨利的存在,“你用这些涂料做什么?这些先生是涂料的潜在购买者还是——”
丹纳扔开木板,愤然起身。
“你们能不能都闭上嘴!”他怒不可遏,“自从你们进来,我就一直插不上话。我告诉你,这很重要——”
“希兰!”亨利惊恐得大叫。
“没关系,”联合国代表说,“我们一直没进入正题。现在可以开始吗,丹纳先生?“
“我遇到了瓶颈,”丹纳对他说,“我需要帮助。我刚才向这些家伙推销涂料的创意,但我对这个领域一无所知——不管是理论支持、生产过程还是原材料或——”
“可是,丹纳先生,如果你只是要把涂料卖给他们,你懂不懂这些又——”
“我不是在卖涂料,”丹纳大叫,“你不懂吗,他们不想要涂料。他们想要的是涂料这个创意,涂料的原理。他们还没有这方面的研究。他们对此很有兴趣。我提供涂料的创意。作为交换。他们告诉我他们飞行器的创意,我几乎要到手了——”
“飞行器?你是指那些东西吗,飘浮在空中的?”
“是的。比斯利,你能让他们演示一下如何飞行吗?”
“这还用说。”比斯利自信满满的。
“什么,”亨利大呼小叫,“比斯利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比斯利是我们的翻译。我想你得称他为心电感应者。你还记得吗,他常说自己能和道泽交谈?”
“比斯利经常胡言乱语。”
“但是这次我们得相信他。他把我要说的话告诉土拨鼠,就是那个长相滑稽的怪物,它再传达给这些外星人。反过来也是,外星人说给土拨鼠听,土拨鼠告诉比斯利,比斯利再告诉我。”
“荒唐!”亨利嗤之以鼻,“比斯利根本没有能力……你刚刚说他是什么?”
“心电感应者。”丹纳复述。
其中一个外星人站起来,爬上他们的坐驾。他演示了向前飞,向后退。
“太神奇了,”联合国代表赞叹道,“一种易于掌控的抗重力装置,我们真的可以加以利用。”
他摸了摸下巴。
“你要用涂斟的创意和他们交换这种飞行器的创意吗?”
“完全正确,”丹纳答道,“但我需要一些帮助。我需要一位化学家或生产商或其他什么人来向他们解释涂料的生产过程。还需要一位教授之类的人陪在我身边,当他们告诉我飞行器的创意时,能够理解他们的意思。”
“明白了。”兰卡斯特表示理解,“是的,你一个人无法应付。丹纳先生,你看事情看得很透彻,而且——”
“他就是这样,”亨利又插嘴,“希兰是个精明人。”
“因此我想你能够理解这整个过程太不合常理了——”
“不,”丹纳再次爆发,“这就是他们的操作方式。他们来到一个星球,然后交换创意。长久以来,他们一直与别的星球保持着这种传统。他们想要得到的就是创意,新的创意而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地发展技术水平和先进文化。他们拥有许多人类可以加以利用的创意。”
“这就是问题所在,”兰卡斯特说,“这可能是有史以来人类社会发生的最重大的事件。在短短的时间里,我们就可以掌握一些数据和创意。它们在理论上能把人类历史向前推进至少一千年。对于如此重要的事件,我们应该请专家们对——”
“可是,你再出找不到一个比希兰更擅长做买卖的人了,为什么不让他继续?他会干得很漂亮。你可以去召集你的专家和计划组。但你得让希兰做代表。这些人已经接受他了,愿意和他做生意。你还想怎么样?他需要的只是你一点点的帮助。”亨利驳斥了一通。
比斯利走到联合国代表面前。看着他。
“我不会和其他人合作的,”他说,“如果你赶走希兰,我也跟他一起走。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把我当人看——”
“你看吧!”亨利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等等,比斯利,”联合国代表叫道,“我们不会让你白白辛苦的。像你这样的特殊翻译应该会有一笔可观的报酬。”
“钱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比斯利态度坚决,“它买不到友谊。我还是会被人嘲笑的。”
“他说到做到,”亨利警告道,“没有人比比斯利更固执。我很清楚,他曾在我们家做过事。”
联合国代表看起来既惊讶又绝望。
“要想找到能与这些人交流的其他心电感应者,可得花上一段时闯。”亨利指出。
联合国代表快气炸了:“我想地球上应该不止他一个。”
“好吧,”比斯利粗暴地说,“就这么决定了。我不会再在这儿了。”
“好的,”联合国代表哭丧着脸,“你们俩继续吧。求你们了,继续吧?我们决不能让这个机会从我们手里溜走。你还需要什么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是的,”丹纳答道。“华盛顿那班人和其他国家的一些要人会来。让他们离我家远点。”
“我会尽可能详细地向他们解释。没人会打扰你的。”
“我需要一位化学家和能理解飞行器原理的人,必须马上。我可以拖延他们一会儿,但不会太久。”
“好的,任何你需要的人,任何人,”联合国代表极力配合,“我会让他们几个小时内到位。一两天后,会有一大批的专家学者随时待命,等待你的调配。”
“阁下,”亨利开始油腔滑调,“您真是太配合了。希兰和我都由衷地感谢。现在,既然这件事解决了,外面还有大班的记者候着,他们一定会对您的声明感兴趣的。”
联合国代表毫无反对之意,和亨利走下了台阶。
丹纳转过身,凝望着那片沙漠。
“多么开阔的前院啊!”他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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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西游乐记 | 马伯庸 | 《西游乐记》
作者:马伯庸
正文
一、李世民
“唱完这支歌,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玄奘握住话筒,对台下平静地说道,唇边勾出一丝阴谋得逞的微笑。不出他的所料,整个长安体育场在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拔掉了所有音响的电源。
无论是挥舞着荧光棒的狂热粉丝,还是玄奘身后那几个正忙着调弦的乐手,都僵硬在原地,目瞪口呆。唯一还保持清醒的是现场的灯光师,他及时打给玄奘一束聚光,强烈的白光笼罩在这位主唱修长的身躯之上,贴满亮片的佛珠与袈裟熠熠生辉,既刺眼又圣洁。
光柱里的玄奘伸出中指,高高比向天空:“我要去——西天!”
在最靠近舞台的一处华丽包厢里,雪茄从李世民的指缝之间无声地滑落,在他的龙袍上折了几个跟斗,燃烧的一头朝下,跌落在名贵的大食地毯上。他没俯身去捡,而是抬起脚,狠狠地碾了几脚,微微的焦糊味道从皮鞋底部飘出来。
站在一旁的秘书似乎看到李总嘴唇蠕动了一下,她连忙拉开门打算叫个清洁工进来,却被李总的手势阻止,因为玄奘开唱了。
玄奘的声线豪放通透,轻而易举响彻整个体育场。他如同一颗切入大气层的流星,肆无忌惮地摩擦着空气,火光四射,滚烫的声音表面熊熊燃烧起来。这一首《神佛在上》被他演绎得无比壮丽,听者的耳膜与心脏随着每一个高音激颤,随着每一个低音沉吟,跌宕起伏的感觉有如吸毒一样上瘾。
如梦初醒的乐手们慌忙拿起乐器,手忙脚乱,试图跟上他的节拍。可玄奘在前头汪洋恣意地跑着唱着,根本不给这些伴奏者任何配合机会。观众们已经忘记了玄奘刚才的那番话,他们以为这都是演唱会故意安排的噱头,群情无比激动,无论男女都跟着玄奘摇摆着身体,如痴如醉。
五光十色的烟火不失时机地在体育场四周绽放开来,玄奘熟稔地引导着这一大群情绪共同体,唱着跳着,逐渐把气氛推向高潮。忽然间,他用右手抓起表演用的长柄锡杖,身子微偏,左腿半弯,摆出一个标枪运动员的姿势,然后朝着VIP包厢方向把锡杖投了过去。
锡杖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象一只被猎人射中翅膀的大鸟,在飞出大约二十米左右以后沉闷地落在了地上,把附近的保安吓了一跳。
观众们为玄奘这个即兴的发挥发了狂,学着他的姿势纷纷丢出手里的纸杯、彩带、饮料瓶和手机,欢呼声震耳欲聋,整个体育场的气氛达到了燃点。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场成功的水陆道场演唱会。
玄奘得意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包厢,让李世民的脸色愈加阴沉起来……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世民严厉地瞪着玄奘,后者此时正懒洋洋地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脖子上搭着一条蓝边的粉红色毛巾,手里拿着一罐冰镇可乐。
“去西天啊。”玄奘轻松地回答。
此时演唱会已经结束,狂热的粉丝们也已经散去。工作人员正忙前忙后地收拾着音响器材。乐队里的其他人远远地坐着,不太敢靠近这一对老搭档。
李世民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现在你的白马寺乐队正处在关键时期!以后不许未经策划随便发言——你现在是著名歌手,别让一句话毁了你的事业。”
玄奘眯起眼睛,看了看这位肚子有点发福的同龄人:“是你的事业吧?”他特意加重了“你”这个字。
“是咱们的事业!”
李世民有些恼火地纠正,把桌子上的一叠乐谱抓起来,一古脑丢到玄奘面前。这么多年来,即使两个人幕前幕后的合作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李世民仍时常会感觉自己像是面对一匹烈马的年轻骑士。
玄奘的任性是白马寺乐队的招牌,也是枚定时炸弹。成立五年来,玄奘屡屡出格的行动让无数粉丝着迷,同时也让经纪人头疼不已。娱乐杂志称赞玄奘的体内拥有一个不安分、渴望自由的灵魂,可只有李世民知道,这个混蛋只是单纯的恶习不改罢了——从十几年前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李世民便领教过他的天马行空和随心所欲。
休息室里的空气微微沉滞,残余的焰火硝烟和披萨的味道在屋子里悄然流转。玄奘沉在沙发里,手指飞快地把乐谱蹂躏成一团团古怪的形状,语气微微有点认真:
“喂喂,我是认真的。我打算离开这里。”
“你要休假吗?没问题。一个月够不够?”李世民背着手在休息室里走来走去,像一头在笼子里的彷徨雄狮。
“不,是彻底退出,已经五年,我已经唱够了。”玄奘摇摇头,把手里的乐谱一页一页折成飞机,朝窗外扔去。飞机还没飞到窗口,便一头栽到地上,“这些东西只是些精巧、花哨的小玩意儿。这可不是我们当初想带给长安城的音乐。”
“怎么不是?今天的演唱会你也看到了,他们有多喜欢你。”
玄奘露出李世民最厌恶的那种嘲讽式微笑:“喜欢我?只要把配乐声音开大些,装饰音掺得再多些,就算把一头驴子牵到麦克风前叫唤,他们一样会兴奋得睡不着。歌手如何,其实不重要。这叫什么来着……嗯嗯,商业包装?”
“你不要任性了!成熟点好不好!”李世民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句应该是我对你说!”
两个成年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互相瞪视着对方,谁也不肯退让,构成一副静态的对峙画面。
玄奘以为李世民会像从前一样挥拳打过来,正中自己的下颚,然后按照右脸、鼻子、腹部和脊背的顺序依次砸过去。这家伙别看现在大腹便便,从前可是个拳击好手,玄奘跟他打架从来没赢过。
可这一次玄奘失算了。后者没有动,只是拼命咬住两侧的腮肉,似乎这样便可以把愤怒活活咬死。时间过去了一分钟,李世民忽然叹了口气,放下拳头,整了整自己的龙袍前襟,转身离开休息室。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关上,让整个房间都微微一颤,一张没贴牢的演唱会海报飘然跌落,背面朝上。
这让玄奘有些失望,又有些愧疚,他迷惑地喃喃道:“这家伙,难道真生气了?”
就像李世民很了解玄奘一样,玄奘也很了解李世民。这个男人做事一板一眼,理性到乏味,跟玄奘其实完全不是一路人,奇妙的是两个人的友情却保持了很久。玄奘的白马寺乐队能达到今天的声势,都是李世民在幕后推动的结果。
所以当玄奘提出退出的时候,他认为李世民一定会勃然大怒,把自己狠狠揍上一顿。可李世民的反应出乎意料,这让玄奘百思不得其解。
玄奘认真地思考了五分钟,还是想不明白,索性放弃不去想——人际关系一向不是他的强项。他抬腕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二点差五分,正是出逃的好时机。
他把那套演出用的华丽袈裟脱下来,随手扔在衣筐里。这套战袍陪他走过了几十场水陆道场,和主人一样声名煊赫,可玄奘从来没喜欢过。
有一次,玄奘接受电台采访,主持人问起袈裟的事,玄奘直截了当地回答:“为什么我整天要穿那套小丑装?不,不,跟艺术追求没关系,那是合同要求嘛。”为此李世民冲他咆哮了好久。
玄奘从大旅行包里拿上早就准备好的浅蓝色运动服和一双跑鞋,戴上墨镜,甚至还准备了一顶难看的栗色假发,正好可以把他的光头盖住。他穿戴好以后,俯身从旅行包的侧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把小钥匙,系到脖子上的一串佛珠里。
准备停当以后,这位大明星离开休息室,冲不知所措的工作人员打了最后一个招呼,双手插在裤袋里,悠闲地朝体育馆的停车场走去。
此时人群早已散去,偌大的停车场里孤零零的只停放着一辆雪白色的四轮驱动SUV。
玄奘在佛珠上捏了一下钥匙,远处的SUV车灯闪亮,鸣叫了一下,像一只认出了主人的忠犬。如果它有自主意识的话,一定会拼命晃动着车后的废气管冲玄奘跑过来。
玄奘已经把所有行李都打成了一个包裹,搁在车后面。现在他只需要拉开车门,发动引擎,把油门轻轻踩下去,便可以离开长安。
这个出逃计划已经在他心里盘桓很久了。他当了五年歌手,在李世民的一手策划下,已经成为长安城内最受欢迎的偶像。可玄奘每次唱出来的歌,都让自己觉得像喝下一瓶碳酸饮料,五颜六色,无比刺激,却毫无营养,还容易导致胃疼。
这些歌大多是出自李世民旗下的专业团队,完全工业化流程操作。他们编起曲子来精密得象一部光谱分析仪,会严格按照听众的神经反射弧与肾上腺素分泌速率来填写音符。玄奘自己也写歌,可惜总是会被这些家伙搞得面目全非。
自尊心强烈的玄奘,不能想象这些“生了肺病的狗吹出的口哨”冠上自己的名字,在大唐国境内广为流行。他隔三差五便会闹出点事来,藉此向李世民提出抗议,可每次胡闹,都会被推广团队当成白马寺乐队的个性品牌来宣传,反而进一步推动了玄奘的人气……
真正促使玄奘作出决定的,是在上一周。
那一天的深夜,他从录音棚出来,心情抑郁,推掉了所有的邀请,独自踏上午夜班次的环线地铁。地铁车厢里灯光昏黄,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玄奘就这么孤独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黑色墙壁,漫无目的地围着长安城一圈一圈地转着。
然后他看到了两个流浪艺人从隔壁车厢走过来。老的那个叫做观音,已经瞎了;小的年纪才十几岁,自称叫木吒。
观音穿着一身破旧的军大衣,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吉他,便宜货,琴板斑驳不堪像只得了皮肤病的野猫;木吒用黑胶带在自己腰间缠了一圈乳白色的小塑料桶,一手搀扶着观音,一手在塑料桶上敲打,发出空洞的咚咚声,希望能吸引到听众的注意。
这一老一小明显选错了时间,午夜地铁里乘客寥寥。他们沿着一节节空荡荡的车厢穿行,一直到玄奘坐的这节车厢,才发现了第一位听众。
木吒看到玄奘,拽了拽观音的袖子。观音停在玄奘面前,没有任何开场白,径直抱起吉他弹唱起来,嗓音沙哑苍凉;木吒稚嫩的双手有节奏地拍打塑料桶,努力敲起鼓点。
观音的歌曲并不好听,唱功也很烂,可旋律中那种朴拙的味道,却是玄奘久未品尝到的。玄奘闭上眼睛,把脑袋靠在车窗玻璃上,觉得自己心中有一个开关忽然被拨动了。
唱完以后,木吒怯生生地把一个空罐头盒递到玄奘面前。玄奘摸摸口袋,发现除了香烟和打火机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他平时出门,自有助理打理一切,自己从来不带钱。刚才进地铁时,他还是用签名从年轻的女售票员那里换的地铁票。
木吒微微露出失望表情,观音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冲玄奘鞠了一躬:“先生肯安静地听完,没赶我们走,我已经很欣慰了——可以让您再听一首吗?”
玄奘木然地点了点头,于是他们又唱了一首。观音的歌曲大概是自己写的吧,旋律粗糙,歌词潦草,许多细节根本没经过推敲,全是即兴发挥。玄奘甚至怀疑,即使是同一首歌,观音唱第二遍都会有许多不同。
“这样的音乐,在李世民眼里大概属于野生乱来的吧,太胡闹了。”玄奘暗自感叹。
一曲终了,玄奘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何选择这个时间卖唱呢?地铁里明明什么人都没有。”
观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已经瞎了,有没有人听,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他又指了指木吒:“他还年轻,有没有人听,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两个人向玄奘告别,玄奘问他们去哪里,观音回答说回西边,然后蹒跚着朝下一节晃动的车厢走去。木吒忽然回头,端详了一下玄奘的脸,然后把眼神挪到车厢上方的巨大海报,海报上有一个秃头和尚,拿起禅杖穿着袈裟,摆出一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姿势。
木吒眼神一亮,咧嘴笑了起来。玄奘突然非常羞愧,他感觉自己才是被施舍的人。
……玄奘收回蔓延的思绪,打开车门,坐进司机的位置。从那一天夜里开始,他决定放弃这一切所谓的“事业”,像这一老一少的流浪艺人一样,去西边。至于具体是西边的哪里,玄奘没有问,这其实不重要。
他发动车子,前方的雨刷摆动了几下,发出古怪的沙沙声。玄奘皱了皱眉头,把头探出车窗,发现雨刷上夹着一页纸。这页纸是油墨印的,边缘已经被磨出毛来,很有些年头了。纸上是一张黑白失调的照片,歌手的脸被蹭得模糊不堪,旁边配着一行艺术字体:水陆表演,歌手玄奘。下面有演出的时间与地点,地点的错字还被一只红笔涂改过。
“这个混蛋。”
玄奘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单独登台表演时的宣传单,还是李世民亲手印的。玄奘记得那时候李世民还是个精瘦的大学生,在借来的印坊里熬了一个通宵,弄出几百份海报,全身都是油墨气味,持续了一个多星期。他们两个捧着这叠宣传单跑到街上散发,差点被衙役抓起来。
玄奘摘下墨镜,把车子开出停车场,顺便点起了一支烟。
深夜的长安城格外静谧,喧嚣了一天的都市陷入沉睡,只有远处高层还有几处稀疏的灯光。白色的SUV在宽阔无人的街道上驰骋,排气量4.0的排气管发出威武的呜呜声,宛如一匹雪白的龙驹在星空下的草原驰骋。
玄奘把车子开到长安城西北方的一间工厂门前,这里是当年他第一次演唱会的地点,如今已经被企业废弃,只剩下一些巨大机械残骸悄无声息地躺在杂草丛里,好似一个收藏巨兽遗骸的坟墓。
一辆黑色宽阔的轿车早已停在门口,那是李世民的座驾,长安城无人不识。
李世民换了一身便装,靠着车子吞云吐雾。他看到玄奘来了,把手里的雪茄丢在地上,习惯性地踩灭,冷着脸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喂喂,明明是你把那张宣传单夹到我车前的。”玄奘叫道。李世民没理睬他,径直走到工厂前,打开大门走了进去。玄奘下了车,紧随其后。
当年的表演台早被拆走,现在这里是一个圆锥形的废钢渣堆,巨大的黑色颗粒在夜里闪着深沉的光芒。两个人沉默着爬上钢渣顶端,俯瞰下面,一如当年。
“坐。”李世民命令道。
玄奘一屁股躺倒在渣堆上,双手枕在脑后,左腿搭在右腿上晃动。这个赌气的动作让李世民有些好笑,但他控制住了面部肌肉,表情保持在冷淡和愤怒两种状态。
“还记得这里吗?”李世民保持着站姿。
“当然。”玄奘回答,
当时那一场演出,来的观众只有三、四个人,让玄奘无比失望,几乎想任性地放弃演出。李世民在后台把他死死拽住,哪怕只有一个观众,也要演到底。可巧那三、四个人中有一名星探,看中了玄奘的潜质,他的演艺生涯就此打开了局面。
“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既然大话满满地要做真正的音乐,就别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玄奘仰望天空。
“你觉得我们这么多年来,是不是在白费功夫?”李世民问。
玄奘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问道:“还记得当初咱们的约定么?”
“嗯,我要作长安最成功的商人,而你要写出最棒的音乐。那个时代可真好哇。”
“现在你已经做到了,我却还没有。”玄奘说,“我总要去完成这个约定,不然怎么对得起你。”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愤世嫉俗,特立独行,不甘心被资本家摆布,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李世民喜欢把所有的事情——无论是市场调研报告还是冲他老朋友发的脾气——都一条一条列出来,清清楚楚。
“你从来不考虑现实,每次胡闹完都扬长而去,都是我给你擦屁股!当年是,现在也是!整个长安都要听我的话,惟独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依旧我行我素!”
“这算是抱怨还是表扬?”玄奘插嘴问道。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肯说出正确答案。他这个招牌式的瞪视让所有的下属与合作伙伴都噤若寒蝉,却丝毫奈何不了玄奘这个油盐不进的怪胎。
李世民也不管玄奘听得懂听不懂,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半个多小时,把玄奘离开所导致的全部损失都来列出来。玄奘听得几乎要睡着了,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脑子里怎么能同时塞进这么多数字。
“你是想要赔偿吗?”玄奘问。
“是的,站起来!”李世民对玄奘吼道。玄奘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下一个瞬间,李世民的拳头重重砸到了他的下巴,把他一拳打倒在地。
“这一拳,是因为你差点毁了老子的事业!”
玄奘晃悠着爬起来,很快第二拳又重重打到他的右脸。
“这一拳……是因为我早就想揍你的脸,只不过考虑到你要出镜,我一直不敢打。”李世民气势如虹,这一刻他从一个职业经纪人变回了当年那个用拳头解决一切的不良少年。
第三拳狠狠地捣中了玄奘的腹部,他疼得弯下腰去,李世民趁机双手握在一起,朝他的脊背砸去—不良少年李世民的标志性打法。
玄奘被砸得眼冒金星,他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但他从来没有赢过一场与李世民的斗殴。
“最后一拳,是因为你没完成我们的约定!”
李世民的声音传进耳内,玄奘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力气,大吼着弓起腰冲过去,一把抱住李世民,两个人从钢渣堆顶滚落下来。钢渣颗粒在人体翻滚碰撞下发出哗哗的摩擦声,颇有金属质感,有如摇滚乐队的前奏。
两个人一直轱辘到钢渣堆底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分开。李世民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名贵的衣装被豁了许多口子,狼狈不堪;玄奘比李世民更惨,那张风靡长安的俊秀脸庞,此时无比凄惨,嘴唇和眼角都被打裂,脸颊一片青紫,鼻子还流淌出一道鲜血,像条蚯蚓盘在白皙的面孔上。
两个人对视片刻,努力摆出仇视的表情,可最终还是没绷住,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工厂内回荡。
以前玄奘经常和李世民这么打架,是他们特有的交流方式。可自从白马寺乐队走上正轨之后,两个人都拘束起来,再没打过这么荡气回肠的架了。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离开工厂,跌跌撞撞走到车子旁边。
李世民从车里拿出几副OK绷和棉球,扔给玄奘。他显然是有备而来,憋着一肚子气要揍玄奘一顿。
“对不起,我会带着真正的音乐回来的。”玄奘忽然低声道。
李世民扔给他一支烟,不屑道:“得了吧,每个刚毕业的愣头青都爱这么说……西天真那么好么?”
“不知道,但我必须得去,我的灵魂听到了召……”
“闭嘴,少来文学青年那套说辞。我问你,你都带了什么?”
玄奘指了指那辆雪白色的SUV:“你送我的那把吉他,动圈麦、一套音响和六盘CD,还有几刀乐谱纸。”
李世民像是看一个外星生物一样审视玄奘:“这就是你的旅行装备?你就打算靠这些东西支撑到西天?”
“是啊。”玄奘有些不明就里。
“你除了唱歌,根本就是个废物。”
李世民骂骂咧咧地把身体伸进轿车,拽出一个硕大的登山包,商标都还没来得及扯掉。李世民把登山包推到玄奘怀里,玄奘差点没抱住,包里鼓鼓囊囊,十分沉重。
“睡袋、小型帐篷、打火机、手电筒、压缩饼干、指南针……还有一大堆保证你这个混蛋不会在半路死掉的东西。自己慢慢看。”
“谢谢。”玄奘咧开嘴笑了。
“滚吧,完不成约定,不要回来见我。”
李世民钻回到车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今天晚上,他打算把所有的管理人员都从被窝里叫出来,通宵讨论后玄奘时代的白马寺乐队宣传策略。
玄奘看着李世民的座驾消失在黑夜里,揉了揉脸上的伤口,暗自嘟囔道:“这个家伙打起人来,还是一样的疼啊。”他嘟囔着,拖起登山包回到自己的SUV里,重新发动车子。
“晚安,长安。”
玄奘把后视镜调整了一下,最后从镜子里看了一眼都市。白色的SUV发出低沉的轰鸣,在长安城的梦呓中缓缓离开。
《西游乐记》 作者:马伯庸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二、孙悟空
玄奘开着白色的SUV一路西行,沿途路过许多城市,也遇见过许多人。困了他便趴在车里睡一会儿,饿了就在路边小便利店买些速食食品,有时候还会在野地里撅着屁股点酒精灯,煮泡面吃。
没有紧迫的日程,没有如影随形的粉丝,想唱什么唱什么,唱得再荒腔走板,也没有制作人在录音棚里大吼大叫。作为一名前著名歌手,他已经好几年没有享受过这种流浪的待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忽然发觉自己有点寂寞。
虽然自弹自唱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玄奘希望还是能有一个搭档——不是李世民那种事务型的搭档,而是能在音乐上志同道合的伙伴。
以前的白马寺乐队里,有好几个出色的乐手,都是李世民从各地重金挖过来的。他们在音乐方面都有天赋,表现无可挑剔。可玄奘始终不大喜欢,他们每天按部就班,朝九晚五,按照合同的要求歌唱、跳舞、演奏,连开玩笑都有预先策划的脚本。
白马寺的乐手们表现没有破绽,也没有激情。音乐对他们来说,只是谋生的手段,不是爱好。与其说这些是音乐人,倒不如是一群音乐上班族。
玄奘从来没跟他们合练过,他们从不会提出任何音乐上的建议,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乐谱,把每一个音都找得很准,准得令人发指,令人索然无味。玄奘非常厌恶这种循规蹈矩,他在各种场合经常即兴发挥,不是突然把调子拔高几度,就是砸毁乐队的吉他或其他乐器,让那些上班族被计划外的袭击搞得手忙脚乱,找不着调儿。每次阴谋得逞,玄奘都会高兴那么一两分钟,旋即变得更加失落。
玄奘出走的一个原因,正是他实在不想和这些忘记放盐的面包继续呆在一个烤箱。
“不过一个人去西天,未免太寂寞了。”玄奘对着后视镜自言自语。白色SUV的引擎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在赞同主人的话。
组成一个像样子的摇滚乐队,至少要四个人:主唱、吉他手、贝斯手和鼓手,同时这也是在漫长旅途中凑一桌麻将的最低数目。
“哎呀哎呀,不过这东西勉强不来的。”玄奘抓了抓头,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个秃头,“像我这样的傻子毕竟不多。”
如果李世民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坐着,一定会非常赞同这个评价。
这时候,仪表盘上的红灯亮了起来,车子该加油了。
此时他正置身于一座忙碌的城市里。这里大部分建筑都是方方正正的,外表是未经修饰的水泥原色,放眼望去,视野里全是蒙蒙的一片灰白。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几乎没人驻足停留,也没人朝这辆SUV多看上一眼。
玄奘握着方向盘慢慢在街上移动,发现马路两侧都是各种各样的基金、证券公司与银行,几乎没有其他任何招牌,甚至连家书店或服装店都没有。
玄奘在街上转了很久,终于在城市的边缘找到一家加油站。他把车子开进去,按了按喇叭,一个疲惫的中年男子拿着油枪慢吞吞地走过来,眼袋大得吓人。
“老板,加油。”
“嗯。”老板熟练地拨开SUV的油盖,把油枪放进去,“出远门啊?”
“对,去西天。”
“好远,做投资项目去?”
这句话让玄奘有点噎着了,他抓了抓头,才回答道:“算是吧,我想去寻找真正的音乐。”
“真正的音乐……那一定很值钱吧?”
玄奘明智地闭上了嘴,把老板扔在车旁加油,自己钻进加油站的小超市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功夫,他买了几袋面包、一打啤酒、一罐口香糖和两盒铅笔——最后一样不是用来写字,而是用来给玄奘咬的。他从小有思考时咬铅笔头的习惯,而开车时的思考时间很漫长。
他抱着这一大堆东西来到柜台,老板也已经加好了油,回到收银机前开始结账。玄奘无聊地左顾右盼,无意中看到柜台旁边扔着一个大纸箱,纸箱里堆着许多磁带和CD。他眼睛一亮,自从进入这个城市以来,他总算看到关于音乐的东西了。
“老板,我能看看那些东西吗?”
“哦,那是不卖的。”老板看了一眼,淡漠地回答,“那是别人丢这儿的,你想要尽管拿走就是。”
玄奘好奇地蹲在箱子前,一一审视。这些磁带相当古老,带面上贴着浅色条纹的不干胶,上面写着一些难以辨识的文字和数字,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式出版物,应该是个人买来空白磁带自行录制并标记分类。可惜玄奘这次出行没有带录音机,所以他只是略带感伤地翻检了一遍,很快便把注意力转向CD。
这些CD全部都是刻录盘,没有套封,好多盘面都被划得不成样子。玄奘挑了半天,才从中间找出一张保存相对完好的光盘。在盘的正面,不知是谁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几个字:《大闹天宫》Unplugged Live-#3。
玄奘绕有兴趣地用两只指头拈起这张CD,放到那一堆等待结账的食品中去。老板看都没看,直接丢进购物袋里。
从加油站出来,玄奘发动汽车,把这张CD推进车载音响里,缓缓开上公路。
一阵急促的旋律从SUV的环绕立体声喇叭里流泻出来,如暴风骤雨,又似霹雳弦惊。玄奘如触电一般一下子跳起来,光头重重撞到了驾驶室顶棚。
“我靠,这他妈太硬了吧!?”
玄奘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狂暴的吉他Solo,里面充满了无比彪悍的生命力,旋律与技巧已经退居次要地位,演奏者完全是靠着激情澎湃来控制节奏——不,节奏也已经不存在了,这已经不是音乐,而是一片无边无际、弱肉强食的原始丛林,每一个音符都化身为栖息其中的野生动物,从此而起,从此而终,生生不息,莽撞而响亮地活着。
玄奘猜测那个吉他一定是用的超高张力碳纤琴弦与厚质琴板,只有这种配置才能承受演奏者野性四溢的疯狂。玄奘忍不住想象,得是多么粗壮坚韧的手指,才能拨动如此张力的琴弦,演绎出这等睥睨天下的霸气。
Live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二十多分钟,后面没有了。可这差不多是玄奘有生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二十多分钟。当演奏结束以后,他的双臂仍旧呆呆地压住方向盘喇叭,让SUV在公路上发出呜哇呜哇的叫声。路过的汽车与路人都无比惊诧,纷纷绕行这个怪胎。
玄奘双手搓了搓脸,让自己赶紧恢复神智。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是猛踩油门一路冲回加油站,不顾老板诧异的目光,拽着他胳膊大声嚷道:“喂,这张CD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老板被这个年轻和尚给吓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这,这是附近一个小男孩送来的,他想换口香糖吃。”玄奘又追问那个小男孩子的下落,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写给他一个地址。
玄奘如获至宝,买了一份城市地图,按图索骥,很快便找到一处楼盘。这个楼盘叫做五指山,里面一共有五栋公寓楼,每一栋都高耸入云,像是人的五根指头直插天空。和这座城市的主流建筑差不多,五指山楼盘用的是暗灰色的外护墙与红褐色砖块,比例精准,色调低沉,犹如五个脸色阴沉的银行家在开董事会。
小男孩恰好在其中一栋楼下玩耍,他的特征和加油站老板说的一样:脑袋很大,眼镜很大,眼睛却很小,而且穿着一身火烧云颜色的衣服。
玄奘走到小男孩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把糖果:“小朋友,听说你曾经卖过一个杂物箱到加油站?”
小男孩觉得这个光头大哥哥有些凶,嘴巴紧紧绷住,也不否认,也不承认。玄奘没什么对付小孩子的经验,他连问了几句,小男孩恍若未闻,还把手背到背后,根本不去看他手里的糖果,反而对他背后背的吉他充满了好奇。
玄奘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把吉他解下来,随意拨弄几下,递到小男孩面前。小男孩眼神里有了几丝兴趣,胆怯地伸过手去在琴弦上碰了一下,发出悦耳的声音。小男孩终于露出笑意,玄奘索性把吉他平放在地面上,教他用指肚子在琴弦上摩擦。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休息时间已经过了,你怎么不去屋里复习奥数?”
小孩子浑身一颤,连忙低着头转身跑进公寓楼。玄奘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到在公寓入口处站着一位穿着办公套装的少妇,大约三十多岁,身材还算窈窕,眼角却已经有了深刻的鱼尾纹。
“先生,你认识我家小红?”少妇注意到玄奘穿了一身破牛仔装,地上搁着一把吉他,一脸的不信任。
“哦,不是,我只是想问问他关于这张CD的事情。”玄奘从怀里掏出CD,递给少妇。少妇没有接,只是略微扫了一眼,淡淡回答:“这是我家的东西。”
“我可以把它还给您。”
“你喜欢的话拿走好了。我们家里没有那么大地方,每年都要清理一批用不着的杂物。”
少妇想要转身离开,玄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些急切粗鲁地问道:“我,我能问问这张CD的演奏者是谁吗?”
对于这个问题,少妇显得有些不耐烦:“你问这个干嘛?”
“喜欢啊!你不觉得这段演奏的太牛逼了么?”
“不要说脏话,先生。”少妇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玄奘却置若罔闻,拽住她的胳膊,坚定地注视着她的双眼。住户们进出这栋公寓楼,多少都会侧过头来看上他们一眼。两个人对峙了半天,少妇终于投降,垂下双肩,微微吐出一口气:“好吧,我告诉你,但你先松手。”
玄奘松开了手。
“这个演奏者,叫孙悟空,是我先生的一个好朋友,以前是个业余乐队的吉他手,好像叫什么……嗯,花果山乐队吧,我先生也在其中……他们经常搞一些小规模演唱会什么的。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少妇露出愤愤不平的表情:“现在想想,如果那时候我先生把玩的时间拿来提高自己,多考几张证书,多背几个单词,说不定现在工资会更高一些。所以我不能让小红重蹈覆辙,一定要从孩子抓起。那些磁带和光盘,早就该处理掉了,我家里还有别的,你喜欢可以全拿走……”
少妇眼看要进入唠叨模式,玄奘及时打断了她。
“您说……呃,这位孙先生,现在还在搞乐队吗?”
“当然不是了!一个成年人,怎能一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少妇仿佛受到了很大侮辱,瞪大了眼睛,“你知不知道为了让我先生走上正规,我花了多少心思!我和我先生结婚以后,乐队就解散了。后来孙悟空去了家证券公司作股票操作员,赚了点钱,在这个五指山公寓里买了一处房子。不过我们已经没什么来往了。啧啧,股票操作员,不知能赚多少钱。这里的房子,可是很贵的。”
玄奘放过了这位少妇,他怕自己在找到孙悟空之前就会被她烦死。少妇一获得自由,连忙匆匆走进公寓,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是否需要报警。
玄奘找到了五指山物业公司,这次他学会如何跟这里的人打交道了,直接丢过去一张面值不低的钞票,很快物业公司的人便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五指山B栋2804。
二十八楼在这里小区里算是个不错的位置,风景开阔,远离浮尘层。玄奘按照这个门牌地址找到2804的门口,按动门铃。
十秒钟以后,门打开了。出现在玄奘面前的,是一个衰老的人。这个人大约有四十多岁,很瘦,眼窝深陷,周围一圈黯黑,一副神经衰弱的样子,甚至还有些秃顶的征兆。整个人像是刚从石头里剖出来的,枯槁而冷漠。
玄奘注意到了他的手,那是一双弹吉他的手,手指修长,指节粗大,指尖还有老茧的痕迹。
“孙悟空?”
孙悟空点点头。玄奘很高兴,拿出那张CD:“这张CD,是你在花果山乐队时候刻录的吧?”孙悟空看了一眼,毫不动容。他的眼球在转动的时候,面部松弛的肌肉几乎完全不会动,显得很漠然。
“这是我听过最棒的吉他演奏!”玄奘真心实意地称赞。跟孙悟空相比,白马寺的那群乐手简直是群被棒球棍砸断了指头的白痴。
“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孙悟空说,“我现在哪里有什么心思去搞那劳什子。”他看了一眼玄奘背后的吉他,又补充了一句:“年轻人,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也得考虑考虑自己,不要不务正业了。”
说完以后,孙悟空要把门关上,却被玄奘眼疾手快,用琴枕挡住了门框。
“不务正业的是你吧!”玄奘怒气冲冲地嚷道。孙悟空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花果山乐队里的样子,跟他差不多。他涌起一种莫名的怀念,对玄奘说:“既然你不肯走,那么进来坐坐吧。在股市开盘前,我还有那么几个小时。”
玄奘发现悟空的家很整洁,只有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橱、一张写字桌和电脑,还有一台饮水机,素净得简直不象个家。别说音响和照片,就连个书架都没有,只有几本厚厚的经济类书籍摆在电脑旁。
“那些东西我都已经清理掉了,现在什么都没剩下。”孙悟空给玄奘解释道,他略带得意和伤感地指了指窗外:“能在这个城市里拥有这么一套房子,是很难得的。可惜五指山的房子很贵,每个月都得要还很高的房贷。”
“有多高?”玄奘对这些东西没概念,所以他总被李世民骂是条不知柴米贵的废柴。
“就象整座五指山楼盘都压在自己身上。”孙悟空苦涩地开了一个玩笑。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比自己小那么十来岁的年轻人很有好感,大概是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玄奘很快把话题转到了那张CD上:“你到底是怎么弹出这首《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接过光盘,用右手轻轻摩挲着光盘光滑的表面,眼神泛起异样的光芒。
“那首《大闹天宫》啊……大概是我们在最好的状态下最好的一次发挥吧,完全是即兴发挥,那以后再也没找到这种感觉。那也是我们花果山乐队最后一次的合作,唱到最High的时候,我们点着了一个大仓库,然后与听众们带着十几辆车在城市里游荡,把全城的警察都招来了,差点酿成了暴动。”
孙悟空说这些的时候,一脸的自豪,显然那是一次即使是房贷也无法磨灭的青春记忆。
“打那以后,乐队很快就解散了。老牛去了一家保险公司,老蛟转做进出口贸易,我也给证券所投了简历——得为花果山的那群小猴崽子的前程着想呐。”
孙悟空说到这里,有些腼腆地给玄奘倒了一杯纯净水。玄奘咂了咂嘴,一脸痛惜的表情。
“你不后悔吗?”
“没什么好后悔的,到了什么年纪,做什么事。”
玄奘很不喜欢这个淡然的答案,他脱口而出:“跟我去西天吧!”
“西天?”孙悟空有些诧异。
“对!西天!我是从东土大唐而来,去西天寻求真正的音乐!”
孙悟空嘲讽地笑了:“跟你走了,房贷谁还?谁来养活花果山的猴崽子们?”
玄奘愤然把身上挎着的吉他丢在他面前,乐器落在地板上,琴弦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我就不信,弹出那种音乐的人,会对这个无动于衷!”孙悟空老练地观察了一下,这把吉他经过了刻意调整,虽不及他当年那把凶器豪放,但也颇得几分神韵。
很明显,这是玄奘根据CD里的演奏,对吉他进行了调整。这份鉴识功力让孙悟空略微惊讶了一下。
“怎么样?”玄奘满怀希望地问。
“好吉他,不该这么摔打,要好好爱护啊。”孙悟空把吉他从地上捡起来,递还给玄奘,“对不起,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
“扯淡!你这是在犯罪!股票操作员谁都可以干,《大闹天宫》可只有你一个而已啊!”玄奘有些生气,霍然起身。他第二痛恨的是演出合同,第一痛恨的是眼看一个有才华的天才这么没落下去。
孙悟空抬腕看了看手表,作了个送客的手势:“我差不多要去上班了。再见。”他像是一块顽固的岩石,把玄奘所有的情绪都挡在外头,置若罔闻,丝毫不为所动。
孙悟空离开了五指山公寓,玄奘沮丧地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有一种深重的挫败感。他狠狠地踢了一脚电梯门,把吉他重新背在背上,朝小区大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他的肩膀忽然被一只大手按住。大手相当有力,轻轻一压,玄奘便动弹不得。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体格魁梧的男人站在背后,西装革履,金丝眼镜,有如一个大号的李世民。
“喂,是你刚才骚扰我老婆?”男人问。玄奘脸色一下子变得精彩起来…………孙悟空上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班,八小时是份内的,另外四个小时是他主动申请加的,为的是能换取不菲的加班费。这样一来,这个月的月供,便有着落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回家的时候,孙悟空双眼因为盯屏幕太久而疲涩到流泪,不得不先点了几滴眼药水,才往家里走去。他身心俱疲,如同一眼水源干枯的深井,只想赶快倒在床上睡上一觉,好应付明日同样繁忙的工作。那个年轻人的事情,只在他心里闪过一念,很快便被堆积如山的担忧淹没了。
孙悟空回到公寓,打开门,简单地洗漱一下,然后和衣躺在床上。此时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他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每次入睡不借助安眠药的话,得花上一两个小时才能睡着。早上起床,经常会在枕头旁发现许多猴毛。
他躺下没五分钟,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隆隆的音波把玻璃都震得微微颤动。孙悟空有些恼怒,他睡眠质量本来就很差,最讨厌别人半夜还弄出噪音来。
可再仔细一听,孙悟空发觉有些不对劲。这不是单纯的噪音,似乎带着旋律,而且他很熟悉。
《大闹天宫》?
很像,可细节处却有些许不同,少了几分狂野,多了些青涩。
孙悟空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子,把头探出去,发现几栋公寓楼里都有灯光亮起,好多人也像他一样开窗朝外头看去,希望能找到噪音的源头。
在五指山公寓的楼下,一辆白色的SUV大剌剌地停在花园里,从车里接出了几根蜿蜒如蛇的粗大电线,牵连起五、六个车载扬声器围在汽车周围,无比嚣张地倾吐着大当量分贝。一个年轻人站在车顶,挎着一个吉他自顾弹奏着。
这套音响是玄奘从长安带来的,特点是个头小,功率大,足可以开一个小型演唱会。玄奘把从车里搬出来,接好扬声器和功放,音量大到足以惊动二十八楼的孙悟空和周围不幸的邻居们。
“切音手法不对。”
这是掠过孙悟空脑海的第一个念头,连他自己都很奇怪,下意识的第一件事,居然不先着恼他扰人清梦,反倒评价起演奏水平来。
玄奘对二十八楼的孙悟空的想法一无所知,他完全沉醉在癫狂的曲调中,一脸痴迷地拨动琴弦。无数居民探出头来,睡眼朦胧地望着玄奘。这个场面太过超现实了,以至于他们中的好多人以为自己仍在睡梦中。
孙悟空把整个脸都贴在玻璃上,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尽管从二十八楼到地面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玄奘怀里的吉他,不是早上带进家里那把,而是当年伴随着花果山乐队走完全程的重装木吉他。
“他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孙悟空心里纳闷,他自己都不记得那把吉他最后的下落了。他又看了一眼,忽然鼻子微微发酸,意识到他没见到这个老伙计快十年了。
久已干涸的泪腺涌出泪水,漫过有些刺痛的眼睑。孙悟空一瞬间产生了幻觉,仿佛楼下疯狂弹奏的不是玄奘,而是那把重装木吉他本身。它在呼唤着他,正像一只寻找主人的忠犬,又似是一具失去了躯壳的魂魄。
楼下的《大闹天宫》愈演愈烈,玄奘把音响音量开到了最大,肆无忌惮地胡闹着。弹完一曲,玄奘抓起麦克风,冲着二十八楼大吼:“孙悟空,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大闹天宫!!”回声在五栋公寓楼之间回荡,久久不曾散去。
二十八楼没有任何回应,窗户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屋子里依然黑着灯。玄奘又大吼道:“孙悟空,出来听听你的大闹天宫!听听这把吉他!”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玄奘愤怒地在琴弦上飞快扫过几遭,看了看楼盘外头,物业的人被他用一把链锁关到了办公室里,警察大概还要五分钟才能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玄奘没别的选择,只能继续弹着大闹天宫。
这把吉他的琴弦太独特了,刚才的弹奏让他的手指酸疼如刀割。楼里不情愿的听众们回过神来,开始大声叫骂。
“孙悟……”玄奘再一次仰头大叫,刚刚喊出两个字,手里突然一轻,吉他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抢走。
“笨蛋!这一段的指法不是这样的!”孙悟空板着脸,可双目却是炯炯有神。他把重装吉他怀抱起手里,玄奘谦卑地跳下车去,让孙悟空和重装吉他单独留在SUV车顶。
人与吉他接触的一瞬间,那只野性的猴子复活了。
孙悟空的手只是那么轻轻拂过,一连串豪迈的音符带着火花,通过扬声器扩散到空气中,隆隆作响,好似雷神从云端冉冉降临到人间。此时的孙悟空,不再是五指山下那卑微的上班族,而是大闹天宫Live时无所畏惧的吉他手。
根本无需任何犹豫,磅礴的旋律自然而然从孙悟空体内流泻出来,流经重装吉他,发出巨大的声响。楼下停放的许多车辆,都爆发出警报声,如同一群跪拜在这位夜之君王面前的颤抖信徒。
音乐在五座巨大的建筑之间激烈地流转,整个五指山公寓都被咚咚的低音炮震得一阵发颤,如同一个停止跳动的心脏被巨大的起搏器反复电击。莫名的活力便从震裂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蒸腾而起,缭绕在五指山公寓的四周。
第一小节响起,大地轰鸣;
第二小节响起,山石崩塌;
第三小节响起,万物复苏;
第四小节响起,一个压抑已久的灵魂高高跃起,绽放出了无比夺目的光彩。
“怎么样?我说过他是最棒的。”魁梧的中年人对玄奘说,一脸骄傲。他穿着一件格子睡衣,身后还站着一位面露不豫的少妇和那个名叫小红的孩子。
“真难得您把那把吉他保存了这么久。”玄奘一脸地欣慰。能听到《大闹天宫》的现场LIVE版,实在是太幸运了。
“他是我们之中最有天分的一个。那一夜大闹天宫之后,乐队解散了,其他人都认为他不能这么埋没才华,甚至约定要赚足够的钱,合力捧红他。可惜老孙顾念兄弟,不肯这么作,他说在这个城市里,音乐没前途,钱才是最重要的。可我知道,他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城市。”
玄奘忽然想起了李世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运。
“这把吉他,我一直藏在家里,希望有一天能够有人拿起它来,重新唤醒老孙。”中年人拍了拍玄奘的肩膀:“幸亏有你来了。这是我十年来见到老孙最开心的一刻。”
少妇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可最终没有开口。她紧紧把小孩子搂在怀里,害怕他幼小的心灵被感染,被毒化。而小孩子饶有兴趣地望着车顶那个疯狂的叔叔,眼神闪亮,心中所想无人能明白。
五指山五栋楼的所有住户都保持着出奇的沉默,没人喝彩,没人抱怨。在孙悟空漫无天际的震慑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们把脸贴在玻璃上,任凭狂暴的节奏虐待着整个建筑,像一群在暴风骤雨下无助的轮船乘客。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半空消失之后,孙悟空将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似是给这些脱缰的野马套上笼头。四下万籁俱寂。孙悟空带着无比锋锐的气场,睥睨四周。
十年时光,弹奏的技巧仍旧无懈可击,仿佛三千六百五十天只是转身一瞬。孙悟空的身体消磨衰老,才情却从未有一丝消退。
“老牛。我知道一定是你。”孙悟空说。他从车上跳下来,紧紧抓着重装吉他,像握着恋人的手。现在的他,和那个唯唯诺诺、言辞谨慎的颓废中年完全不同,彻底脱胎换骨。
老牛哈哈大笑,冲他伸出了大拇指。两个人举起胳膊,在半空响亮地来了一记击掌。这时候,尖利的警车警笛声由远及近,直到曲子结束,它们才敢战战兢兢地响起来,划破已被肆虐过的夜空。
孙悟空侧耳听了听,只是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对玄奘说:“现在还来得及吗?”
“随时可以!”
玄奘、孙悟空和老牛三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音响塞回车里,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线材顾不得绕好,只能胡乱一缠丢进后厢。玄奘用力把车后盖压回去,有几条线头从门缝挤了出来,让SUV从后头看上去好似一个塞满衣服的巨大旅行包。
装好以后,玄奘跳进驾驶室,孙悟空拉开车门,抱着吉他坐进了副驾驶。玄奘摇下玻璃,把一张名片扔给老牛:“去长安,找这个人!”老牛冲他们作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小白雄赳赳地发出鸣叫,整个车身都颤抖起来。它冲出五指山小区的同时,警车恰好赶到门口。他们看到夜晚扰民的肇事者开车跑了,连忙调转车头,纷纷追赶过去。
“被全城的警车追逐啊,和那一天可真像……”
老牛感叹道,然后转身对自己老婆孩子说:“不早了,回去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西游乐记》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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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猪八戒
“装潢一般。”玄奘说。
“喝的也一般。”孙悟空一脸嫌恶地把啤酒罐放下。
这间酒吧的装修风格很恶俗,朋克不朋克,爵士不爵士,到处都挂着似是而非的金属骷髅头和黑胶唱片。光线很昏暗,只有“云栈酒吧”四个用霓虹灯拼起来的字高高挂在天花板上,十分醒目。一个妖艳的女歌手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卖力地扭动臀部。
“唱的不是一般难听。”玄奘和孙悟空同时撇了撇嘴。
一个留着长发的青年从邻座伸脖子过来嚷道:“想听就听,不想听就滚!”
孙悟空勃然大怒,把啤酒罐直接砸了过去。那罐啤酒他只喝了一口,所以那个长发青年被泼了一头。玄奘吓了一跳,他可没想到那个老实巴交的上班族,脾气居然这么爆烈。
这个叫高老庄的地方,他们本没打算停留。可孙悟空自从复活以后,说以前当上班族不敢碰酒精饮料,现在要把十年份的酒补回来,他们便找了远近住著名的云栈酒吧,打算好好喝一杯。
青年岂肯善罢甘休,和周围的几个同伴都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抄起酒瓶子和高脚椅,气势汹汹地围过来。周围的酒客没一个上来劝解,都等着看这两个外乡人的笑话。就连酒吧老板也只是咳嗽了一声,自顾擦拭着酒杯,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
“我左边你右边?或者我两边,你帮我助威。”孙悟空对玄奘说。他了解后者音乐上的实力,但不了解后者在打架这方面的天赋。
“我右边吧。”玄奘说。他打架从来没赢过李世民,不过也从来没输给过其他任何人。
看到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聊天,长发青年歇斯底里地喊道:“给我揍!”一群人勇猛地冲了上去。
孙悟空和玄奘打架的风格截然不同。玄奘是野路子出身,惯于打野架,出手没有章法,也没机会,王八拳搂腰拽头发下阴脚插眼睛,尽是不太上台面的小手段;孙悟空则明显是会家子,移动距离很小,动手不多,但每出必中敌人要害。
不到五分钟时间,七、八个人哀嚎着躺在了地上。仍旧保持站立的两个人里,玄奘打得气喘吁吁,扶着桌子直喘粗气,孙悟空却是面不改色,气定神闲,一副运动不足的模样。
酒吧里忽然变得很安静,一个酒客忍不住开口说道:“喂,你们两个外来的,知道自己打了谁的人吗?”
孙悟空冷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今天就让你知道一下吧。”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从酒吧外头传来,酒吧里的温度瞬间降低,无论是酒客还是台上搔首弄姿的女歌手,都乖乖地缩起脖子,闭口不言。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群人缓步走进酒吧。为首的是个胖子,脸盘和肚皮都异常宽阔,浑身的肥肉颤巍巍的,仿佛随时会融化,涂着厚重紫色眼影的双目泛着凶残的光芒。他和身后的一群马仔穿的一律墨绿色改制军装,每个人的手腕上都带着刺镯,耳朵上有三枚耳钉,右侧胳膊上刺着一只狠戾的枭头。其中有一个瘦高的人,穿着很低调,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胖子身后,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们一踏进酒吧,自动站成一个半圆形,封住了玄奘和悟空的所有逃生路线。胖子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手下,淡淡地问道:“是你们动手的?”
“是啊。”
孙悟空抱臂在胸,迎上他的视线。胖子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两个人,油亮的肥厚嘴唇轻轻蠕动一下,露出些许笑意。被人这么坦然地直视,他倒是很少体验到。
“动了云栈洞的人,总得给我个交代。”胖子道。
孙悟空用脚踹了踹地上的小流氓:“他们挑事儿在先,怨不得我出手教训一下。”他这一句话火上浇油,让周围一群人登时怒火中烧。
“老大,这两个小子太嚣张了!”手下人叫骂起来,纷纷挽起袖子要上。有人拿出来自行车链条,有人从腰间拔出警棍,甚至还有人掏出一把三棱军刺。旁边的玄奘抄起一个酒瓶子,站到孙悟空旁边,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胖子突然大喝一声:“慢!”他手下的人一下子都停住了,不解地望着老大。胖子踱着步子走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孙悟空,又看了看玄奘,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也玩音乐?”
“不错,我们是从东土大唐而来,去西天寻找真正的音乐。”玄奘说。
孙悟空在一旁的脸色阴沉下来。他们两个并没有带任何乐器进来,谁想到这胖子一眼就看穿了底细,如此犀利的观察力,绝不简单。孙悟空比玄奘的江湖经验丰富得多,立刻明白眼前这朋克打扮的胖子,不是寻常人——胖子身旁的那个瘦高个,更让孙悟空心生警惕,他嗅出一丝狠戾的血腥味道,这家伙才是最危险的。
胖子微微一笑,手掌轻轻拍了一下:“你们打了我的人,这个场子一定得找回来。不过我若现在打回去,难免被人说以多欺少。既然是玩音乐的,那么不妨就用这个见真章儿。两位意下如何?”
孙悟空发觉自己被那个瘦高个死死盯住了,他自忖自己施展全力,能抵得住这人,可玄奘绝对扛不住其他人。胖子早就算准了,逼着他们不得不接受提议。孙悟空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玄奘已经把酒杯摔到了地板上:“好!就这么办!”
孙悟空暗自“靠”了一声,骂玄奘这个年轻人太冒失,可随即想想,自己似乎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胖子很高兴,笑得脸上的褶皱层层叠了起来:“那么我们晚上就在这里见吧。哦,对了,杀僧?”
那个瘦高个走了出来,胖子嘱咐说:“这两位客人,可给我保护好喽,不要少一根寒毛。”杀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胖子和手下很快离开了。孙悟空和玄奘彼此对视一眼,也朝外走去。杀僧横在了路中间,伸手拦住:“两位去哪里?”孙悟空不耐烦地回答:“去车里,取乐器!”
杀僧把手收了回去,尾随着他们离开云栈酒吧,来到附近的停车场。孙悟空注意到,杀僧走路几乎不发出声响,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根本发觉不了他跟在后面。
他们在杀僧的注视下打开SUV后盖。孙悟空取出了自己的重装吉他,玄奘想了想,没拿自己的吉他,取出一个天蓝漆色的动圈麦,这是经过特别改装的,拾音无衰减,没低切,一般人唱了肯定喷得一塌糊涂,却最适应玄奘浑厚嘹亮的声线。
杀僧看到孙悟空重装吉他上那几根粗大的琴弦时,面部肌肉纹丝不动,只有瞳孔微微缩了一下。这个小动作被孙悟空发现了,他故意拿起吉他晃了晃:“看你挂着一脸的冰箱,原来也懂这些?来,弹两下听听。”
杀僧没有接茬儿,只是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吉他。孙悟空最喜欢看到这些一脸拽样的家伙示弱,他向前又迈了一步,说:“你老板现在又不在,过来试试。”杀僧又退了一步。
两个人一进一退几个回合,杀僧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他脸色变得更冷,右手疾闪,狠狠地劈在吉他琴板上,共鸣腔内发出一阵嗡嗡声。孙悟空把吉他猛地抽回来,用手掌抚住:“辣手催琴,你可真下得了手啊。”
“好吉他。”杀僧只说了这么一句。
孙悟空和玄奘不再理睬他,自顾练习起来。反复排练了几遍,他们又讨论在节奏上做一些调整。《大闹天宫》重新被玄奘填过词,许多地方要进行完善,才能让吉他伴奏与歌喉配合得更完美。在缺少贝斯手和鼓手的前提下,他们只能通过别的方式进行弥补。
练习完以后,孙悟空对杀僧道:“喂,你会什么乐器,过来凑个热闹。”杀僧没理他,孙悟空又叫:“临时客串也好,给你发工资。”杀僧冷若冰霜。孙悟空乐此不疲地抛出各种靠谱或不靠谱的条件,也不管杀僧有没有反应。他知道杀僧的任务是看住他们,不敢走开,所以故意尽情嘲弄他,猜测他木然表情下内情的翻腾程度。这是悟空的恶趣味。
孙悟空调戏杀僧的似乎后,玄奘正坐在车头,忙着低头摆弄自己的动圈麦。忽然,他感觉头皮有点发凉,下意识地侧头望去,看到驾驶室旁居然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正隔着玻璃直勾勾望着自己。
玄奘吓得差点没跳起来,手里好险没把麦克风扔出去。
这女人穿着一条水色凉裙,一头乌黑秀发,裸露的肩头肌肤却白得发亮。她最醒目的,是那一道很有西域风格的高耸鼻梁,把整个脸庞都撑得光彩十足,换一个场合的话,该是相当漂亮。
玄奘想去喊孙悟空,可全身都动弹不得,张嘴也说不出话来——这很像他第一次登台的时候,过于紧张导致了声带痉挛——可当他再回过神来时,发现女人消失了。
玄奘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推门走出驾驶室,发现附近没有人影,也没有任何脚步声。
“难道自己撞鬼了?”玄奘心想。
到了晚上,在杀僧的“护送”下,孙悟空和玄奘再度来到云栈酒吧。
酒吧里和白天的气氛截然不同,所有暧昧不堪的东西都被撤掉了,桌椅也都搬开,空出一大片场地。大批奇装异服的听众簇拥在一起,不停地喧哗,叱骂,甚至斗殴。
舞台背景被换上了大幅大幅的黑红色调布幔,五种不同野兽的头骨被高高悬挂起来,在它们的骨腔内点起巨大的白色蜡烛,看起来有些异类的恐怖。四处暗藏着的音响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不时爆出一些杂音,仿佛兽在扑击前的低吼。
胖子换了一身正统黑教士服,上面的花纹都用银线织成,看上去有一种邪魅的严肃感。他此时正坐在一具银色架子鼓后跟别人说话,忽然看到玄奘与孙悟空走进酒吧,立刻拿起鼓槌,以眼花缭乱的手速敲击军鼓和铜钹。
酒吧里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鼓点吸引住了,都闭上了嘴。鼓点仍在继续,胖子一边用右脚踩着脚踏钹,一边敲着大鼓,浑身的肥肉有节奏地颤动着。他在节奏中缓缓站起身来,一只手以鼓槌为剑,直直指向玄奘与悟空。
“今夜献给恶魔的祭品,就是他们两个!”
鼓槌所指,在场的人齐声欢呼起来,无数眼神朝他们两个人射来,口哨声和威胁声此起彼伏。胖子不失时机地敲击着,两把鼓槌在他手里飞舞,如同可以控制人类情绪的仙人法宝。
悟空和玄奘注意到,胖子的架子鼓,居然缺少了一面中鼓,像是一个七岁小男孩的大豁牙。"想不到他们穷成这样。孙悟空暗自嘀咕。
“你们三个既然来了,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胖子在麦克风里喊道。
孙悟空和玄奘一楞,三个人?
这时候,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杀僧,从容走上台去,拿起一把贝斯。他的亮相又引发了一阵欢呼的热潮。他表情仍旧那么冷酷,似乎手里拿的不是贝斯,而是匕首。
“原来是个贝斯手,这家伙深藏不露呀。”孙悟空摸摸下巴。
他们很快便感觉到这支乐队站位的古怪。胖子的架子鼓被摆在了最中央,杀僧的贝斯与两把电吉他分列左右。
可是主唱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与孙悟空《大闹天宫》充满生命力的狂暴相比,胖子乐队的狂暴是一种歇斯底里式的黑暗疯狂,过量的噪音无处不在,充斥着绝望、混乱与死亡的狰狞,如同大地裂开一个缝隙,滴着岩浆的恶魔一一爬上人间。
在一阵电吉他和贝斯联手营造出来的尖锐噪声中,胖子从鼓后站了起来,对着麦克风大吼起来,同时双手与双脚不停运动,用鼓声和钹声带着所有人朝着地狱坠落而去。
我曾经善良曾经天真也曾经多愁善感如女人
可我他吗不知道!我操!
天使的羽根被折断,有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天使的眼睛被剜出来,两个黑洞里都是狗屎
锐利的雷电,划破腹部,腐烂的肚肠里满是蛆虫
九重云霄上的宫阙啊,排列满了黑而粗壮的生殖器
仙风道骨的神仙们呐,是一群贪婪的饿兽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你们只是些万年的僵尸
用淋巴汁与精液填满你们的肿瘤,爬满污水的沟渠
我早晚会从阴曹地府爬回来,用肮脏的唾液淹没整个云霄宝殿敬天法地,我操!
道法自然,我操!
太上老君托塔天王太白金星四大魔将七仙女我操操操操操
“真是不错。”孙悟空评价道,“我喜欢里面反宗教的味道。与其说是颓废,倒不如说是控诉。”
玄奘则是从技术角度予以好评。很少有乐队让主场与鼓手兼于一人之身,因为击打时鼓手四肢都要动作,呼吸与唱歌的呼吸方式不太一样,很难兼顾。但胖子似乎完全没这点顾虑,他手舞足蹈之间,还能中气十足地把愤怒全倾泻出来,十分难得。架子鼓里缺少一个中鼓的缺陷,被他的手速弥补过来。
“总觉得这家伙怀着无比的怨气……”玄奘说,孙悟空点头表示赞同。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杀僧,那个家伙的贝斯技巧很出色,右手击勾,从容不迫,在胖子旋律最暴走的时候仍旧能冷静地稳住整个低音部。
他的冷静与整个乐队狂热的气氛格格不入,弹奏风格也偏冷峭,却偏偏无孔不入,水银泻地一般侵蚀到每一节的旋律中来。孙悟空忍不住猜测,其实这家伙,才是这里最疯狂的一个。
“碰到人才了呢,而且一碰就是两个。”玄奘舔了舔嘴唇。这两个家伙,恰好可以弥补目前乐队的窘境。
一曲完了,酒吧内的气氛陷入疯狂,被大分贝击晕的听众们群魔乱舞,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嚷声,无数手臂高高举起,宛如一片中了诅咒的丛林。
“到你们了!”胖子喊道,“你们将成为大恶魔蚩尤的祭品!”
“祭品!祭品!祭品!祭品!”下面的人一起嚷嚷起来。
孙悟空和玄奘从容走上舞台。杀僧下台的时候,与孙悟空对错而过。
玄奘站在台上,把自带的麦克风接上去。他忽然发现,下午那个神秘的女人,又出现在台下的人群里!可台下灯光昏暗,人又多,稍微那么一转,女人又消失了。
“大闹天宫?”孙悟空用眼神问玄奘。玄奘翻翻白眼:“我没别的选择吧?”孙悟空露出雪白的牙齿,咧嘴大笑。自从离开五指山以后,他们唯一合练过的曲子,就是大闹天宫。
听众们本来是憋足了劲要把这支残缺不全的乐队嘘下去,可当孙悟空的Solo开场以后,全场立刻陷入另外一重意义上的沉默。
孙悟空的重装吉他犹如一根威风八面的金箍棒,一扫酒吧里刚才残留的死亡气息。玄奘的歌喉与吉他声相得益彰,契合完美。两位蚩尤的祭品变身成为两位威风凛凛的战神,掀起无边的风暴,把蔓延到舞台上的枯树腐土吹得干干净净。
如果说《被贬下凡》是负面能量的全面否定,那么《大闹天宫》是充满了正能量的反叛,这两首恰好一正一反,构成一个绝妙的对比。如果有职业乐评家在场的话,他不会说哪一首更优秀,只会说他们是阴阳相济,浑然天成。
“不错。”
胖子在台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墨镜遮挡住他的眼神。他侧头问道:“杀僧,你觉得呢?”杀僧也挤出两个字:“很好。”两个人随即恢复了沉默。等到孙悟空和玄奘演奏完以后,胖子站起身来,带头热烈鼓掌。酒吧里的其他人松了一口气,也纷纷鼓起掌来。
玄奘和悟空走下台来,胖子迎了过去,对他们说:“你们很好,可以走了。”玄奘道:“你们也不赖,怎么样?有兴趣跟我们去西天么?”
胖子闻言一怔,旋即放声大笑:“我在高老庄吃香喝辣,自由自在,跟你去西天作什么?”周围的人一片哄笑。
玄奘指了指那个没了中鼓的架子鼓:“你的鼓具缺了一面。”
“那又如何?”
“我听说,一个乐手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故意让自己的乐器残缺不全——当他的毕生心愿未曾了结之时,便会把自己心爱的乐器当成象征心结的图腾。你不肯补完鼓具,说明你在这里并不快乐。”
“放屁!”胖子突然暴怒起来,两片嘴唇与胖嘟嘟的脸蛋构成一个危险的弧度。杀僧突然出手,用一把匕首压在玄奘的脖子上。孙悟空眼疾手快,猛地抓起旁边一人腰带上的铁刺,顶在了胖子的喉咙。
孙悟空和杀僧的眼神飞快地交错了一下,无须太多言语,两个人很有默契地缓缓放下刀具,用力把胖子和玄奘推向对方。
胖子脱离险境以后,下意识地摸了摸喉咙,一脸恼怒地喝道:“你们快滚!滚!”
玄奘和孙悟空离开云栈酒吧,走到SUV旁边。孙悟空埋怨道:“你明知道那都是些狂徒,干嘛说那种话刺激他们?”
“我也不知道,都是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来的,就好像对着念字幕一样。”玄奘自己也莫名其妙,用指头敲了敲光头,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起那个女人的事,可又觉得孙悟空不会相信。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他们背后的确有隐情……”孙悟空双手插在裤袋里,抬起头看着停车场苍白的灯光,“你注意到了没有,胖子和杀僧那几个人,胳膊上都有一个枭头刺青。”
“是啊,怎么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曾经服过刑,这个刺青想必是为了遮掩烙在身上的牢号。”孙悟空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玄奘好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孙悟空挽起袖子,玄奘看到他毛茸茸的胳膊上,烙有一排漆黑的数字和条形码,数字边缘的肌肤外翻,触目惊心。
“我也曾经是个囚犯呐。”孙悟空表情坦然,丝毫没有惭愧之色,“所以我第一眼看到胖子和杀僧,便觉得他们的气质,与我当年很相似——不,他们比我当年更阴暗。那首《被贬下凡》相当愤怒呐。”
玄奘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说,他们是受了冤屈入狱,才如此愤世嫉俗的吧?这难道就是他们的心结所在?”
“不,不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清冷的声音在停车场里响起,玄奘和孙悟空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左顾右盼。玄奘很快发现,下午那个高鼻女子此时正站在两个人身后,悄无声息,不知在何时靠近。
不知为何,玄奘总感觉她没有任何实质的存在感,就象现在这个大停车场一样,是空荡荡的。
“两位可以跟我去一个地方么?”女人嘴唇蠕动,眼神却像两道冰桥,牢牢地连接在玄奘和悟空身上。玄奘和悟空面面相觑,觉得没什么选择,只好点头同意。
他们三个上了SUV,开出停车场。女人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每到一个路口,她便会伸长胳膊指示方向,眼神一直平视,不言不语。玄奘也不敢跟她搭话,只顾开车。只有悟空缩在后排座位,有一搭无一搭地玩着琴柱。
两侧的建筑越来越稀疏,公路的路灯也不那么明亮了,SUV逐渐沉入到微茫的夜色之中。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女人的胳膊忽然右指,玄奘瞪大了眼睛才发现公路旁一条形迹模糊的沙石小路。SUV车头一转,上了沙石路,又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一座大山的山麓。
玄奘、悟空和那个女人下了车,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一处公墓。黑暗中能看到许多大小不一的墓碑影子,旁边松柏成林,风一吹过便会发出一种深邃安详的声音,仿佛是抚慰死者的安魂曲。
女人径直走到一块墓碑前,转过身来,素手轻轻抚着碑文,慢慢说道:“我叫高翠莲,生前是猪刚鬃的妻子。”玄奘和孙悟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可面对灵异事件毕竟还有点畏怯。他们第二个念头,才想起来那个胖子的本名原来叫猪刚鬃。
高翠莲袖手一指:“刚鬃的过去,就藏在这块墓碑之下。我希望你们能够挖开它。”
“猪刚鬃的过去?”孙悟空双手抱臂,冷笑道:“他的过去,与我们何干?”
“我听过你们的演奏——你们的音乐,是唯一能够解救他的人。”高翠莲道,“你们不是去西天追寻真正的音乐么?猪刚鬃将是你们最好的助益。”
“可是我看他活的很自在逍遥,谈什么解救不解救。”
高翠莲苦笑道:“如果你听过他的过往,便不会这么想了。”她的体态本来就很轻盈,索性坐在墓碑上,双手抱住膝盖,连衣裙被夜风吹去,露出无比白皙的一段小腿。
“刚鬃本来生活在另外一个大城市,是个乐天派的鼓手,他的鼓声总能给所有人都带来欢乐与勇气。在那一年,他爱上了一个叫嫦娥的姑娘……”
说到这里,高翠莲的表情终于不再冷若冰霜,稍微有了点人类的气息。故事其实很老套,嫦娥是上流社会出身,猪刚鬃却只是个底层小混混,两个人的结合,让上流社会怒不可遏。他们为了拆散这对情侣,故意陷害刚鬃,把他投入监狱。
“等到刚鬃刑满释放从监狱出来,等待他的,却是嫦娥病逝的噩耗。从此刚鬃彻底变了,变成一个充满仇恨与暴戾的人,他与监狱里认识的狱友组建了这个死亡乐队,在高老庄这里终日徘徊,沉迷于毒品与性爱,用绝望和颓唐给自己筑起了四面墙。”
孙悟空问:“那你呢?既然他爱的是嫦娥,你又是怎么成为他的妻子?”
高翠莲苦笑道:“我就是他以前乐队的女主唱,喜欢他很久了。”
孙悟空知道这其中一定有曲折,决定不问下去,而是换了个问题:“那我们又能做什么?”
“你们的音乐!”高翠莲的眼神倏然亮了起来,“刚才你们演奏的时候,我看到刚鬃的表情变了,下半边嘴唇微微颤动。我最了解他了,他以前每次听到好的音乐,都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像孩子一样高兴地把我们召集到一起欣赏。自从他出狱以后,再没了这样的表情,直到刚才……”
“除了你们,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他唤醒了,你们是他的唯一的希望。”高翠莲说。
孙悟空对这套说辞将信将疑,玄奘却已经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声道:“刚鬃实在是太可怜了!你放心!我们一定用音乐把他从地狱里拽出来!挖开这个坟墓便可以了吗?”
“是的,这是他为嫦娥立的坟冢,在里面埋藏着他的过去。”
孙悟空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玄奘,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头脑单纯,又太任性了——不过若不是他的胡来,自己恐怕还在五指山日复一日地还房贷呢。
“也罢,便随他疯狂一次吧。”孙悟空心想。
玄奘和悟空从SUV里找了两件工具,在高翠莲的指点下开始挖掘坟墓。挖下去大约三尺左右,他们终于碰触到一件硬实的东西。他们以为是棺材或者骨灰盒,可挖出来以后,却发现是一个矩形的浅白色铝箱。
铝箱上挂着一个小锁,高翠莲从墓碑上跳下来,示意他们弄开锁头。孙悟空不费吹灰之力,便给捅开了。玄奘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是一面中鼓。
“这个……就是猪刚鬃缺失的那一环?”玄奘反应最快,抬脸问高翠莲。
高翠莲点点头:“那个架子鼓,正是嫦娥送给刚鬃的生日礼物。当初她说不用家里的钱,要用自己赚的钱,一直在偷偷打工,零零散散地买回配件。到了生日当天,恰好还差最后一面中鼓没有买齐……。”
玄奘和孙悟空一齐嗟呀不已。高翠莲又道:“其实嫦娥已订好了这面鼓,可惜命运使然,她再也没机会亲手送到刚鬃面前。刚鬃出狱之后,只用这架子鼓,不肯再续新鼓,也不肯把它补全,显然是有缅怀之意。”
忽然数道光束打到他们三人。玄奘、悟空回头一看,惊见猪刚鬃和杀僧几个人手持手电,正瞪着他们。猪刚鬃手里还捧着一束花,显然是来扫墓的。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猪刚鬃气势汹汹地喝问道,他的手电扫了一圈周围掘开的泥土,整个人有点呆住了,然后一下子陷入狂怒:“你们胆敢亵渎嫦娥!”
玄奘连忙分辨道:“不是我们,是你老婆……”他回头一看,居然已经没了高翠莲的身影。猪刚鬃用手电晃着他们眼睛,咬牙切齿道:“选这地方也好,省得运送尸体。上”
一群追随者不怀好意地围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的不再是乐器,而是凶器。为首的是杀僧,他还是那一副漠然表情,脚步沉稳。
“杀僧,别忘了你的身份!?”
孙悟空突然大喝一声,这一声喊得杀僧一傻,脚步一时放缓。趁他愣神的空挡,孙悟空拽着玄奘朝SUV飞快地跑去。
好在当初为了图省事,玄奘直接把车停在了墓园门口,距离他们并不远。两个人跑到车旁,孙悟空拉开车门,忽然听后身后哐啷哐啷作响,回头一看,玄奘居然还拎着那一面坟里挖出来的中鼓,不由大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带着那玩意!”
玄奘也急了:“我也不知怎么,莫名其妙便带上了。”孙悟空没时间追究,把那面中鼓扔到车后座,喝令赶快发动引擎。SUV发出一阵急迫的轰鸣,排气管喷出一团废气,车轮在沙石路上急速旋转,掉头就跑。
玄奘和孙悟空还未松下一口气,忽听车后突突声大起。孙悟空伸出车窗回头看去,惊见数十辆银黑色的大摩托车紧随其后,为首的正是猪刚鬃。他双手紧握扶把,眼睛里冒着可以烧毁一切的愤怒火焰。杀僧站在后座,把一条钢链挥舞着好似风车,一有机会便会从摩托上跳到SUV上来。
这十来辆摩托都是改装过的Turbo版,跑起来风驰电掣,如雷贯耳,速度不比SUV慢上多少。摩托上的乐手们大呼小叫,像极了围攻移民马车的印第安人。
SUV凭借着良好性能始终领先一头,可猪刚鬃死死咬住,穷追不舍,摩托车分进合击,不断抄近路冲到SUV的前方。有好几次,追击的摩托成功逼近,车上的骑手把点着的酒瓶丢过来,在SUV的顶盖上爆出一团火光,险象环生。
孙悟空不时通过后视镜望着追兵,给予玄奘指示。以他的经验,这种追击迟早会以SUV的胜利而结束。只要上了正规公路,四轮驱动的威力绝不是那些两轮机械能够抗衡的。或者索性冲入丘陵地带或山区,SUV的越野性能也足以甩掉摩托。
孙悟空看看前面的方向,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吼道:“玄奘!你这是往哪里开呢?”
按道理他们应该尽量往城外郊区开,可现在SUV正一头朝着高老庄市内扎去,远处城市灯光璀璨正在逐渐靠近,路上的车也逐渐多了起来。
“靠,你脑子进水了吗?”
孙悟空气急败坏,一进入市区,SUV没有了速度优势,摩托追兵又比他们熟悉道路,立刻便会被追上。谁知玄奘像着了魔一样,根本不回答,双手紧握方向盘,牙齿战战。孙悟空发觉他似乎被什么附了体,当机立断,把身体倾过去,一把抢过方向盘,试图掉头。
一个女人突然从后座探过头来:“继续开,不要停。”
“高翠莲!?”孙悟空已经顾不上追究她怎么上车了,“你到底对玄奘做了什么?”高翠莲恳求道:“这是最后的机会,请你们相信我。”
“你连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都不说,我实在没法信任你!”孙悟空吼道。高翠莲沉默着把手伸过去,似是一团烟雾穿过副驾驶的座椅和孙悟空的身体,虚无缥缈,还带着一丝冷意。
“果然,你其实是死去的嫦娥。”孙悟空冷冷地下了结论。
“是的,我现在只是个孤魂野鬼,围在刚鬃身边,却无法跟他说话,他也看不到我,我只能看着他拒绝装好架子鼓,把自己的心与那面中鼓深深地埋在地下,一点点沉沦下去,我却束手无策……”
嫦娥/高翠莲苦涩地说,“但我发现在你们的音乐中,我有机会凝聚成人形——你们是上天派来唯一能拯救我和他的人,只有靠你们,我才能现出形体,取出中鼓;也只有靠你们,我才能再度和刚鬃相见……”
嫦娥/高翠莲轻轻地呜咽起来,女人的哭泣——即使是女鬼的——是相当难缠的。
“妈的,看来这次我们惹了不得了的东西。”孙悟空想。
此时SUV已经闯进了市区,带着十几个怀着浓重杀意的跟屁虫在高老庄里横冲直撞,最后居然转到了云栈酒吧。
橡胶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利的声音,SUV一个漂亮的飘移,整辆车直接顶在了酒吧的入口处。玄奘好似着了魔一般,转身拎起那面中鼓便冲了进去。孙悟空也跳下车,尾随其后,高翠莲如影随行。
他们前脚进去,猪刚鬃和杀僧后脚就赶到了。一群人从摩托上下来,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等着老大发话。云栈酒吧是他们自己的地盘,只有前后一大一小两个出口,早已有人去了后门埋伏。
很快酒吧门打开了,一群酒客与服务员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杀僧揪住一个问话,才知道刚才玄奘和孙悟空闯进酒吧以后,手持凶器,把所有人都赶了出来。
猪刚鬃杀意更浓,他不知这两个臭小子的动机为何,但既然他们自寻思路,也怨不得他不留情。
“杀僧。”猪刚鬃喝道。
杀僧抬腿便往酒吧里闯,一进去,迎头一个高背椅飞过来。入口太过狭窄,他无法躲闪,只能抬起胳膊去挡。只听“砰”的一声,杀僧被铝制的椅子砸得身子有些歪斜,胳膊一阵酥麻。他咬了咬牙,继续朝前冲去。
“哎呀,这样都没能挡住你。”孙悟空站在吧台前好整以暇。
杀僧把视线从悟空移向玄奘。玄奘此时在舞台上,坐在猪刚鬃心爱的架子鼓前,在鼓捣着什么。他知道猪老大绝不会开心,急忙要去阻止,不料孙悟空挡到了他跟前。
“很抱歉,现在你不能过去。”
孙悟空知道,如果不让玄奘把架子鼓装好,高翠莲便无法出现在大家面前,到时候两个活人的情况便不会太妙。他得争取时间。
杀僧二话不说挥拳就打,孙悟空也不示弱,迎敌而上。一个天才吉他手和一个冷静贝斯手的首次交锋,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猪刚鬃此时也冲进酒吧,他看到玄奘正在架子鼓前忙活,愤怒到无以复加。他根本无视正在缠斗的杀僧与孙悟空,大踏步走到舞台前。
玄奘正在满头大汗地把那面中鼓装到架子鼓上,可惜这家伙除了唱歌,对其他的从不关心,一个很简单的安装,却费了半天功夫。
“你到底在做什么!”
猪刚鬃感觉自己快气疯了,他完全捉摸不到这两个怪人的心思。他想抓住玄奘的头发,却发现是个光头。
玄奘抬头看看他:“我是在拯救你的灵魂,让你跟你的老婆相见。”
“放屁!老子根本没结过婚!”猪刚鬃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不认识什么高翠莲?”
听到这个名字,猪刚鬃的怒火霎时冻结住了:“你……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玄奘一边跟螺栓较劲,一边回答:“一直暗恋你的乐队主唱嘛,还有你跟嫦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啦。”
猪刚鬃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迷惑,随即他伸过手去喝道:“故弄玄虚!把我的鼓还来!”伸手要抓住那面中鼓的边框。玄奘情急之下双手按在鼓面,大声喊道:“你就这么甘心这么过下去?!”
猪刚鬃抓鼓的手微微一颤:“你在说什么鬼话!”
“那你为何不把架子鼓装完?”玄奘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你以为让它永远残缺不全,把其中一部分偷偷埋在地下,就能弥补你对嫦娥的歉疚了?”
“不关你事!”
“怎么不关我事!”玄奘义愤填膺,“你将会是我的乐队里的鼓手,我不允许我的乐队里出现残缺不全的乐器。”他说完这句话,用力朝鼓边一捶,中鼓被彻底固定在架子上,一架完整的架子鼓出现在猪刚鬃面前。
“悟空!”玄奘叫道。
正在与杀僧纠缠的悟空听到呼喊,轻叹一声,一脚把杀僧逼退,然后抄起背在背后的吉他,开始弹起来。杀僧复又上前,这一次他占尽优势,把双手受到束缚的悟空打得节节败退。悟空一边躲闪,一边飞快地拨动琴弦。
杀僧连连击打他的小腹与后背,悟空东倒西歪,嘴角已带着一丝血迹,但拨弄琴弦的手丝毫不乱。
玄奘拿起鼓槌,在架子鼓上猛烈敲击,自顾唱了起来。猪刚鬃隔着鼓面瞪视着他,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冲过去揍他一顿的勇气。
这一次的《大闹天宫》,和上一次的效果又有不同。鼓点的节奏加入,让整个乐质有了一个飞跃,使得震撼效果更上了一层楼。
猪刚鬃惊恐地发现,随着音乐声的响起,一个女人的形体逐渐在半空成形,能看清是高翠莲的面孔,线条却很模糊,像是一台画质不高的VCD机在播放着盗版光盘。
“嫦……嫦娥?”猪刚鬃呆在了原地,惊愕地张开大嘴。
“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翠莲,刚鬃……”嫦娥的表情有些欢欣,又有些悲哀,“那是我真正属于这个乐队的名字,不是吗?”
这时音乐忽然停住了,杀僧的攻击无比凌厉,把悟空打倒在地,吉他被甩到了一边。嫦娥的形体立刻开始慢慢消散,猪刚鬃猛然意识到,嫦娥的出现,一定与这音乐有着关系。他回过头去,气呼呼地骂道:“蠢材!给我住手!”
杀僧听到老大的命令,只得停止了攻击,眼神里有些不解。悟空看了他一眼,把吉他捡起来,继续弹奏。嫦娥的形象终于又开始恢复清晰。
“对不起,是我让他们去挖开坟墓的。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你相见。”嫦娥/高翠莲漂浮在空中,仿佛随时可能被风吹散——尽管这是在室内。
“这是……”
“没错,只有在这样的音乐中,我才能凝聚成形体。”
猪刚鬃只盼能多看嫦娥几眼,他飞快地走到玄奘旁边,夺过鼓槌:“你去专心主唱,不要抢我的位置。”玄奘乖乖地走开了。猪刚鬃不满地瞪了一眼呆立在原地的杀僧:“还楞什么!你的贝斯呢?”如梦初醒的杀僧打开旁边柜子,取出自己的贝斯来,站到猪刚鬃旁边。
猪刚鬃深吸一口气,把双眼闭上,回想着《大闹天宫》的节奏,双手握着鼓槌轻轻敲击鼓边。他已习惯了喧嚣与狂乱的开场,在震耳欲聋的大分贝噪音中麻醉自己,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来适应已有些陌生的合奏。
“距离上一次心平气和的演奏多久了?”他心里忽然想。
这一次,是《大闹天宫》的最终完全形态。猪刚鬃的鼓技,与玄奘不可同日而语,他给整个乐队带来了无比的节奏感,增添了吉他和歌喉所不能创造的深沉韵味;而杀僧的贝斯则一如既往地冷静,他们两个人的加入,令整首曲子的声部趋于完美丰满。
这四个刚才还彼此仇视的人,此时却呈现出了无比的默契。嫦娥/高翠莲的形体,在旋律声中逐渐凝聚、清晰,变得无比真实。
猪刚鬃一边打着架子鼓,一边凝望着半空之中的嫦娥/高翠莲,泪水从墨镜边缘缓缓流出来,落到鼓面上化成一团水滴,随着节奏激颤。他与她四目相对,无须更多言语。曾被死亡与颓废肆虐过的灰烬中,一颗被泪水浇灌的绿芽正在冉冉抬头。
音乐的力量缭绕在四周,这不是仇恨的力量,也不是沉沦的麻木,这是单纯的意志。
在一瞬间,猪刚鬃感觉有阳光一缕缕投射下来,空气中充满了金黄色的颗粒,微濛如那一日的夏日午后,少男少女在大树下慵懒地弹唱着……
“翠莲,我明白了。”猪刚鬃喃喃道,“只要我一直演奏下去,便可以一直见到你。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对吧?”
半空中的嫦娥/高翠莲没有再多说什么,嫣然一笑,一如从前。
一曲终了,四个人同时停止了动作,酒吧里重新回复了安静。嫦娥/高翠莲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消失,可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不会离开了,她的灵魂已经寄寓在旋律其中。
玄奘、悟空与杀僧都望向猪刚鬃。
猪刚鬃摘下墨镜,用袖子擦了擦有些发红的眼眶,努力让自己恢复阴狠的表情,可是却失败了。他的面部肌肉像是被净化过一样,怎么揉搓都变不回刚硬,变成一个颇有喜感的肥胖子。
最终他放弃了,把鼓槌搁下,胳膊支在鼓面上,注视着玄奘:“你的SUV,装得下这个架子鼓么?”
“没问题,但你是否能坐进去,倒是个问题。”玄奘坦然回答。猪刚鬃闪过一丝恼怒:“看在嫦娥的面子上,这次暂且放过你。下次再敢这么说,我就直接送你上西天。”
孙悟空把重装吉他背到身后,忽然发现杀僧默默地转身,打算离去。他一把按住杀僧的肩膀:“去哪里?”
“老大要走了,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杀僧淡然回答,语气里有几分萧索与落寞。孙悟空道:“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这家伙,以前到底是作杀手的,还是作贝斯手啊?”
“都是。”杀僧低着头,只想快点离开。
孙悟空忽然一甩手臂,杀僧以为他想报复刚才的几拳,闭上眼睛准备挨打,不料双臂一沉,发现那把重装吉落在手中。
“把我的吉他扛到车里去。”孙悟空道:“以后你会多一重身份,帮我们搬设备。”
杀僧还想分辨什么,孙悟空却已经走远。他楞了楞神,露出不太熟练的微笑,猛地把手高高扬起,在半空用力握了一下。
远处的孙悟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也在同时举起右臂,漫不经心地扬了扬。
《西游乐记》 作者:马伯庸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西天
一条如琴弦般笔直的大路直向西方,左右都是无边开阔的旷野,两侧各式各样的奇怪植物伸卷延伸,如同层层叠叠的观众簇拥过来。
整条大路只有一辆白色的SUV在不紧不慢地奔驰,边缘被余晖勾勒成一层金黄色的光芒。远处的地平线尽头,一轮落日正徐徐没入大地,繁星已模糊地在天幕出现。此时的太阳已经收敛了白昼的辉煌,淡化成一个奇妙的半圆,宛若天国大门的球形把手。
“开车好无聊啊,好想听歌。”车里一个声音响起来。
“什么都好,别放高老庄的就行,会消化不良的。”第二个懒散的声音回答。
“老子要杀了你!”第三个声音暴怒,“快来帮忙!”
“是,老大……”第四个声音始终保持着平静
经过一番惊天动地的折腾,SUV的音响终于响起,这是一首《GO West》的电子音乐,高亢开朗的旋律充斥在整个车厢、整个大路和整片天空之上:
Come on, come on, come on, come on
We will go our way
We will leave someday
Your hand in my hands
We will make our plans
We will fly so high
Tell all our friends goodbye
We will start life new
This is what we'll do
Life is peaceful there
Go West In the open air
Go West Where the skies are blue
Go West This is what we're gonna do
Go West, this is what we're gonna do, Go West
We will love the beach
We will learn and teach
Change our pace of life
We will work and strive
I love you I know you love me
I want you How could I disagree?
So that's why I make no protest
When you say You will do the rest
Go West Life is peaceful there
Go West In the open air
Go West Baby you and me
Go West This is our destiny (Aah)
Go West Sun in wintertime
Go West We will do just fine
Go West Where the skies are blue
Go West, this is what we're gonna d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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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雷切尔的婚礼 | 弗吉尼亚·贝克 | 《雷切尔的婚礼》作者:弗吉尼亚·贝克
[作者简介]
弗吉尼亚·贝克毕业于于伯明翰·扬大学,在关于近东研究方面获得了一个学士学位,她曾专门研究过阿拉伯与以色列的关系、近乐文化以及恐怖主义。她还从伯明翰·扬大学获得了一个文学硕士学位,为此她写了一本诗集作为她的毕业论文。
她于一九五八年圣诞节那天,生在德国。当时她的父亲正在美国军队服役。最近十年,她是在Provo.Utah度过的。不久前作为一个文件编辑为一个电脑联网公司工作,然后在销售科撰写小册子、广告和电视剧本,现在她在一个重要的电脑公司里当总编辑。和过去“末家作家”获得者谢·贝尔,大卫·沃尔维思一样,她也是“色诺比亚”的一员,“色诺比亚”是以伯明翰·扬大学为基础发展起来的一个多产的文学写作团体。
她是一位感情细腻,思维严谨,经难丰富的作家,这是她发表的第一部小说。
巴沙克的日记:
妥协就是妥协
我这一生一直都在学习这个哲理,这个哲理总是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吃掉盘子里的乳制品填饱肚子是一种妥协。把头发剪短以示对上帝的忠诚,特别是去一所非犹太教的学校是一种妥协。不学习犹太教法典而去学习科学技术,却在额外的时间学习犹太教法典也是一种妥协。你是否去了犹太教学校!巴沙克,你本来应该是个犹太教教土。科学对于上帝又有什么用呢?
我曾经研究过这个问题,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我还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我能告诉人们什么呢?如果我能用一个她们根本就不懂的真理来回答他们,那么对于他们来说,这个真理就相当于不存在。学习科学是对一个国家的妥协,而挑起与那个国家的战争却不是妥协。对于人们来说,从两方面来看待这个问题自然地就像男女不同一样。
看着丽比·保罗,我可以告诉你。他认为有些东西是绝对的,不可侵犯的。他仍然用他的脚步衡量距离的长短,用日出、日落来计算时间。你怎么能告诉这样一个人——如果索伯特通过第一颗夜星来寻找太空的话,他可能永远都进入不了太空。
所罗门路
他来到了所罗门路前很像一个知道新娘不愿嫁给他的新郎一样。他就是保罗。继希瑞亚之后,她就是他的一切,只是有时她会破坏他的意愿。他会占有她的,因为她深深地知道自己在他的控制之下,所以她会顺从他的。如果她反抗他的话,他告诉所有参加婚礼的人——她在骨子里是个婊子。但他确信一点的是,所罗门,被遗弃的以色列的姑娘,来自于无论是在科学上还是在自然上都凌驾于地球之上的运行轨道——接受他时会感到很羞耻的。
但是我对于他们的未来并没有把握。在法律上,她不能离开他,但在她的心里,她又不能接纳他。
阳光照耀着这个地方,在金属管道旁边的那一捆捆麦子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足足三英里长的管道,有七竿高,发出了梦幻般的色彩——主要呈现绿色——很像在关闭的窗户下面的丛林。管道旁的植物像海浪一样,随风摆动。
在花园的最东边,雅各布极力保持住身体的平衡,手里拿着钥匙,慢慢向上盘旋,脚渐渐离开了地板——然后他把胳膊支在墙上,手开始转动,钥匙转动,锁开了。在他头上一百米高,一米宽的百叶窗滚到一边儿,发出缓慢的,刺耳的声音。
当窗的两边分开时,雅各布抬头向上看,看见地球上的蓝色烟雾刚刚离开窗户,而火星的光芒就在上空不远的地方。慢慢地,火星面对着太阳的一面旋转过去,太阳离窗户越来越远。
他说:“这儿的土壤真令人讨厌,你把工作干得这么好,你肯定是个锡安主义者,罗森博士。”
她转过身看他,黑色的头发吹到她的脸上。她调着那些膨胀的水合物。这些水合物是那些植物的水和根,“这儿的土壤与黎巴嫩南部没有太大区别。如果你肯花钱的话,即使最贫瘠的土壤也可以种绿色植物。”
“我们可以从土壤里找出珠宝,我们可以用这些珠宝买许多东西。”
她轻轻地动了一下,来到了他的上方,第二行麦子前,“最后”。
雅各布点了点头,用大拇指压着植物的茎。“最后”。他把手合在植物的中心处。“萨拉,供应梭今天就要来了,拉比·迈尔会和他们一起来,他们会带来一个我们正在讨论研究的耶斯黑尔小分队。”
萨拉把工具收到了口袋里,“我想我们应该再研究一下这件事。我记得我们还没有做任何决定。”
雅各布耸了耸肩,小麦在他的周围随风摆头,“我想这个小分队的到来在纽约会议上就决定了。”
萨拉仔细地挑选着那些老去的外壳,然后,把这些外壳抽了出来,“我不会为他们做任何额外工作的。”
雅各布点了点头。萨拉放掉了那些老死的麦壳,看着他们在空气中上升盘旋。温和的微风持续不断地吹着,也许它们会吹去所有肮脏废弃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们应该怎样去处理这件事,”雅各布说:“但是我们至少得教他们怎样在这儿生存。拉比·迈尔已经同意让他们在业余时间劳动。”
“劳动?他们对劳动一无所知,他们能干什么呢?哪有那么容易干的活儿,甚至擦厕所也需要一定的熟练的技巧。”
“你在危言耸听,他们可以学做像看孩子那样儿的事儿,这样会使我们省下时间做些别的事儿。”
“不要再想什么廉价劳动力了。你听说过地球上有多少耶西瓦男孩在地球上做饭,洗衣服了吗?他们不会使我们的活儿减少,只会更多。”
“我不知道地球上有没有耶西瓦男孩,但是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这比我们当初希望的好多了。”“麻省理工学院,”萨拉说,“他们可以用所学的知识去阅读,去进行科学研究,但是这对于我们又有什么用呢?”
她弯了一下腰跳离了屋顶。雅各布很快地超过了她,但是她并没有像预料那样落在南墙上。他顺着柱子爬了下来,坐在她的旁边。从那儿,他们可以看见几英里以外的地方。
他细细地看着。她看着北方,沉思着,迷失在半公里以外的花园池塘里。在那个池塘里,她们撒下了黑色的土壤,种了水果树和一些虽没有用,但却很美丽的一簇簇的叶子。
她是对的,他想,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开发了这块土地。
“萨拉——”
“没什么。”她说。但是远处池塘的水反射的微光会使她的皮肤感到刺痛,“我只是在想,他们会怎么想我们,认为我们在大家都可以看见的地方洗裸体浴,并且很乐意大家都来看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牵着她的手,走向南面的过道。
他们第一眼看见他就感觉很宗教化。这就像古老的圣经里描绘的场面一样,汽化水在地板上像巨浪船翻滚看,这个披着抱子,举着手的身体在汽化水里几乎看不见。
水来自于他们乘坐的梭,是由梭外面的真空装置排放出来的。这个男人——上帝知道,是领导以色列的孩子离开埃及的领袖。海湾本应该阻隔住他,但却没有。
“那不是总指挥,我想。”萨拉对雅各布说。数十名犹太人和他们站在一起,而其他的犹太人聚集在另一边,其中一些人脖子上挂着氧气瓶,许多人紧紧地抱着肩膀。
玛塔·本特无疑是这些人中最年老的一位——一个在六日战晚上出生的人,在飞到巴黎纽约和这儿之前,亲眼目睹了六个月的东正教内部纠纷——踮起脚边,在萨拉耳边低语:“保罗。这是丽比·保罗。保罗·比尔没有领他们来。”他的声音里充满着恐惧,也许他应该说:“这是撒旦,来惩罚我们的罪过的。
雅各布转向摩西一个大个子的红头发的犹太人,笑起来很像一个传说中的妖精。“他来这儿干什么?”雅各布问。
摩西耸了耸肩,看着薄雾在老人身上逐渐消失——这个老人有一双忧郁的眼睛,胸前飘着胡子,“我不知道,也许是带领耶斯黑尔到这儿来。”
雅各布靠着墙,闭着眼睛。前额在不断地冒汗,接着又不断地冷却。
“我们应该怎么办呢?”玛塔·本特问:“雅各布,你必须做点儿事儿。”
“做什么?”摩西问她:“保罗是一个伟大的人,和所有的预言家一样受人尊敬。”
“他是个预言家,在这里他一定会有令人吃惊的发现的。”萨拉说。
几个女人从梭里走出来,她们的鞋在金属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声。一个美丽的年龄稍大一点的女孩瞪着眼睛向四周看了看。
“雷切尔——”
一个老妇女使劲地捅了一下她的背,这个女孩马上把头低下,继续向前走。萨拉靠向雅各布,低声说,“你有厨师了。”他瞪了她一眼,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说:“不然,她们还能干些什么呢?”
雅各布轻轻地推了一下新来的哈西德人,他被动地站在那里,低垂着眼睛,好像一个少女站在一个媒人面前一样。
一个男孩站在里圈,站在丽比的右边,比拉比·迈尔站得还要近,雅各布停了下来,盯着这个男孩。
这个男孩不过十七岁,他那浅棕色的头发说明他是犹太太,而他的脸是一张标准的北欧人的脸。
雅各布注意到这个小男孩在微笑,他的眼睛闪着快活的光芒,忽然他仰头大笑起来。
所有的人包括保罗在内都和小男孩一起笑起来。
雅各布也跟着他们笑起来。但是当他开口说话时,除了小男孩之外,所有的人都不笑了。
“丽比·保罗,”雅各布说。他看着小男孩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如此的蓝,和他所认识的犹太男孩一样。雅各布转向保罗:“丽比,我是雅各布。所罗门路的指挥官。你和你手下的人可以享用我们所能提供的任何服务。如果有人在途中累了或病了——”
“没有人。”保罗说,“会病在这儿。”他的眼睛离开了雅各布,离开了所有的注视的目光-一然后转向那些耶西瓦人。“巴莎克——”
一听到叫喊,一个人就走出来站在保罗和男孩的旁边。雅各布看这个人只不过二十多岁,留着短发,衣着时髦。他是一个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生的犹太人。
雅各布看着巴莎克的牛仔裤、夹克衫以及平整的体恤衫。“我想战争改变了一切。”雅各布说。
“纽约没有什么改变。”巴莎克又看了一眼雅各布和丽比,说:“我从来没在以色列住过。”
“带我们,”保罗说,“到地图上标着有犹太教堂的地方看一看。”
巴莎克犹豫了一下。他看向那些犹太人;他们谁也没说话,尽管其中几个耸了耸肩,爆发出一阵笑声。他转向雅各布,好像刚从尴尬中解脱出来。
“打扰了,”他说:“我是巴莎克·罗宾。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
他伸出了手。
“巴莎克。”保罗拖长了名字,听起来像鬼叫一样。“这不是寒暄的地方,也不是寒暄的时候。”
保罗伸出右臂说:“索尔。”
那个犹太男孩赶紧拽住保罗的袖子,跟在后面走。
这就是索尔,雅各布想。保罗手下的人都跟在巴沙克、丽比和那个犹太男孩后面。
到了犹太屯垦区的门前,巴沙克转身看了看雅各布,大声喊道,“然后”。他咧嘴向雅各布笑了笑。保罗使劲地抓着小男孩的胳膊,小男孩疼得直咧嘴。
他们慢慢地向外走去,长长的袍子擦着金属地板发出沙沙声。当他们经过时,那个女孩,雷切尔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目送他们离去,雅各布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他们长得怎么样。
她的眼随着鼓的旋律有节奏地跳动着。她的身体,她的心都在随之颤动。
男男女女在她的周围跳着索拉舞,唱着所罗门的歌。她独自地跳着,脚随着鼓点打着拍子。在她的下面,一桶葡萄变成了酒。水果随着她的舞步一个个地裂开。而汁液溅到她的腿上,头发上,嘴唇上,落在红唇上的汁液舔起来感觉很甜。
雷切尔睁开了眼睛,她静静地躺在那儿,心在砰砰地跳着,眼睛和脸颊都泛着甜蜜幸福的光彩。
她向小屋的四周看了看。天花板上有一排吊得很低,红色的细长的灯。灯光在墙上反着光,墙上本来应该溅满了血液,但却嗅不出味道。
雷切尔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她周围的妇女们兴奋着,喊叫着。她小心地走过她们,进了浴室把门关上。灯自动地开了,她很快地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跳舞的女孩的影子。
雷切尔迅速地睁开了眼睛。她打开塞子,让水流过她的身体。在镜子里,她又是雷切尔了。
慢慢地,她低头看自己的脚,然后把脚放在灯光下。
脚很湿。
她曾经梦想有一个酒会,梦想着在酒会上跳舞穿着露着肩膀的衣服,披着一头乌黑的头发跳舞。
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非常强烈,震得她无法呼吸。
“雷切尔,你在干什么?”一位老妇女啪啪使劲拍着门——好像拍到了雷切尔的心里。
“没干什么,妈妈,我在洗脚。”
那位妇女开了门,低着头看她,“你在洗脚?”
雷切尔向下看,但不是在看脚,而是看那灰黑的地板,“我的脸很热,我全身都在冒汗。”
“你在睡觉时说胡话。”
尽管雷切尔只记得在梦中在酒会上撩起了裙子,她还是脸红了。她的妈妈紧绷着脸,点了点头,“像那样的梦只会使你发疯,以后你就会像利赫一样,整天流泪。”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你马上就要没用了——很快你就会因为年龄太大而不能为他带孩子,不能为他收拾屋子,不能为他暖床。然后丽比就会把你送回来。你就会因为没有丈夫,没有孩子而失去尊严。
“为什么他把我送到这儿来,我比大多数学生的年龄都大,除非我能和他们一起学习犹太教史。
她的妈妈拍了拍她。
“你的父亲让你的头脑里做着美梦,让你读女孩子不应该读的所罗门的诗歌。”
“它们很美。”雷切尔低声说。
“但是,一个成年女人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把这些思想灌输到你的头脑里,和你同龄的男孩不会愿意娶你的。
老妇人回头看看她的床位,把她的女儿独自留在灰暗的灯光下。尽管她的妈妈已经离开了,雷切尔还是点了点头。她关了灯,头脑中出现了一个影像:一个有一双红色的脚的舞跳着,腿间有酒的污迹。
“雅各布,你不能让他们呆在这儿。”
“我不能把他们送走。”
“把他们送到阿拉伯·乌托邦。”坐在屋后的萨拉说。穆斯林也是东正教,他们一定会知道怎样对待他们的。
忽然传来了一阵孩子们的笑声。
摩西笑了一下,说:“他们在这儿要建学校。”
“和保罗吗?”马它·贝尼问:“我看他们发表基督教义会更有意义。保罗不是学者。”
“他说他是一个学者。”摩西说。
“经过叙利亚的事,你还相信他说的话吗?”
摩西说:“贝尼,记住。这些人被派到这儿来,是为了建学校的,他们要建第一个封闭的,犹太教学校。如果成功了,那么这将会是我们都为之骄傲的一项事业。如果我们让他们回去了,对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活命至上者。”贝尼说。
雅各布站了起来,“贝尼,我们地球上真的有总部,他们期望我们能够认真面对这种状况。”
“总部,他们给自由的犹太人组成的远征队提供资金,在犹太人中间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国家与宗教分开存在。无论以色列的国会多么努力地去争取,在以色列,你再也不会拥有了。”
“保罗不会碰那东西的。”摩西说。
“就像他在叙利亚那儿不会碰一样?”贝尼问。他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靠着墙,他看起来很像一个街头混混。
摩西靠着对面的墙站着。叙利亚不同,他在那儿不会做这件事的——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去做。如果他想得到的话,为什么他只带了一个通技术的男孩?”
“那个男孩是他班第一名。”
“学的是物质工程。甚至在叙利亚和黎巴嫩,丽比所居住的犹太聚集区知道怎样用一把铁锹在土地上工作。大多数的犹太人都盯着桌子。有几个人张开手,用手指慢慢地抚摸着光滑的桌面。其他的一些人坐在椅子里前后晃,他们中间时而爆发出一阵轻笑。
萨拉也跟着他们笑了起来,“很明显,在叙利亚,没有人教他们怎样射击。”她说。
后面传来了一阵笑声。贝尼摇了摇头,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了。
然后,罗莎·斯特恩从屋子后面站了起来。“雅各布,他们把女人带到这儿来,在这儿生殖、繁衍,建立自己的王国。无论他们当初来的目的是什么,迟早他们都会代替我们的政权,推翻我们的制度。”
“罗莎,我们还没意识到这些。”雅各布说。
“你们需要什么?”贝尼问,“保罗制造了一系列麻烦,我们还没看到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雅各布,他会统治这儿的”。
外面门铃响了,他们立刻安静下来,好像受过训练的士兵一样。
在玻璃门外,站着保罗,后面还跟着拉比·梅尔和两个年轻人索尔、巴沙克。雅各布打开了门。
保罗停在门口,微笑着,“你们正在讨论着我们的未来。我认为这非同寻常,我们应该在这儿听听。”
“你们不能在这儿。”雅各布说,“既然你们不是理事会的成员,你们不能期望——”
“一个邀请?这不是一个舞会吗?”
雅各布警告地看了一眼贝尼,贝尼静静地坐在那儿,警惕地看着丽比,那样子就像一条饿狗在保护自己的骨头,怕被别的狗抢去一样。
保罗直接问桌的正位走去,后面跟着拉比·迈尔。索尔也跟在后面。但是慢慢地,索尔停下来盯住了保尔背后的分子屏幕。他的眼神很奇怪。
巴沙克没有跟着他们。他向屋子的四周看了看,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研究起四周的飞机来。
保罗坐了下来,“我们在一个犹太理事会议上应该研究什么呢?在克尔赛特我听说经济是头版头条。”
“过去常常这样。”雅各布说:“丽比,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我并不是问克尔赛特,而是问你。”
你在这儿并不是为上帝服务,对吧,雅各布?我现在提出的是一个经济提议——珠宝,煤变成珠宝。”
“石墨,不是煤——”贝尼说,“优秀的犹太人为了得到珠宝已经干了很多年了。”
“别说了。”保罗说:“我们并不是强迫他们这么做,你们就知道珠宝。有时,你们甚至把这些思想灌输到人们的头脑里。”
保罗说完之后,大家一阵沉默。
最后,雅各布说:“我们不允许我们的东西外流。丽比。”
保罗激动地嚷了起来。“然后你会用摩西法律来束缚我们,限制我们去寻找珠宝。”保罗说。
忽然后面有个人喊道:“我们已经这么做了。”
保罗向桌子周围的人看了看,“在煤炭中找出珠宝。也许你们还能在这儿养猪呢!或许你们把这些猪叫杂种,就像以色列的犹太人一样。”
“我们至少没有像养牲畜一样养孩子。”罗莎说。
保罗没有理会她的话。“在这儿,有许多空地。”他说得很轻,但是大家都听到了。罗莎把脸从丽比身上移开,保罗笑了。“看起来我们有点儿问题。华沙条约组织已经命令你们来调查我们的问题了,对不对?”
“你们住下来,而且还要建立耶西瓦教堂,这样我们就要面临很多问题。”雅各布说,“丽比,你们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巴沙克已经领我们到了你们的教堂大厅,那就是你们做礼拜的地方吗?”
“我们中很少有人认为很需要去做礼拜,丽比,我们可以私下自己在家表示对上帝的信仰。”保罗用鼻子哼着说。雅各布停了下来,看着丽比,“如果你希望用教堂大厅去做礼拜的话”,他说:“我们会给你们安排一个时间表。”
保罗把手伸向空中,然后拍了拍桌子头:“做礼拜?我们在这儿是想在这块荒野上建立起一块圣洁的地方,你却建议我们到教堂里做礼拜。”
萨拉和其他人开始窃笑起来。保罗盯着他们直到他们不笑为止。一些人严肃起来,其他的人感到迷惑又好笑,“你们会为我们建一个犹太教堂。”
“你们一定是疯了。”
雅各布考虑也没考虑就把话说了出去。那些哈希德教派的人眨了眨眼睛,感到很吃惊。但雅各布本人以及他手下的人感到更吃惊,“丽比,我们还有事情做。”
“你们会为我们建一个犹太教堂,否则我们会把你们这个地方留给下一个学校的人处理。除非你们把教堂建起来,否则我们不会呆在这儿,我们不会呆在连上帝的屋子都不保存的地方。”
“丽比,我们的日程表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保存它们只不过是为了生存。”
巴沙克走到保罗和雅各布之间,“我可以建这教堂。”他说。
保罗吃惊地退了一下,卷发搭在了胸前,“不。”
巴沙克歪了一下脑袋,盯着丽比问:“为什么不行?”
“你是一名学生,你的任务是学习。”保罗说。
“但是,我想,你们更需要我去建一个犹太教堂,而不是需要我去读书。”
保罗转头看了看索尔,而索尔只是简单地说:“这很好,去拥有一个由我们自己的人建的教堂。”
我们自己的。保罗眯起眼睛笑了。索尔也笑了,大家都笑了。但是当保罗转头与拉比·迈尔低声说话时,雅各布看见索尔的微笑很快消失了。
索尔的脸——不仅仅是脸颊,脖子、前额都布满了汗珠,一滴滴落在胸前。
雅各布悄悄地问巴沙克,“你有说明书吗?”
“你去哪儿?”巴沙克问。
雅各布向索尔点了点头,索尔把颤抖的手放在屏幕旁,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那样子就好像一个发烧的人喝了酒一样。巴沙克稍微离开了雅各布一点儿,雅各布立刻察觉到了。
“怎么了?”雅各布问。
“索尔身体不太好。”巴沙克摇了摇头。
“怎么会这样呢?”
“如果我问他。他不会告诉我的,但是我想我知道。我希望我猜得不对。”巴沙克说,“我会问保罗他想通过犹太教堂得到什么。然后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你的。”
雅各布让巴沙克离开了。巴沙克坐了下来,一个年轻人和他的几个长辈问保罗地想通过这个犹太教堂获得什么。他的声音中含有尊敬的意味,但并不害怕,雅各布注意到了。
这时,巴沙克在丽比身边坐了下来,研究这个犹太教堂应该有多大以及他的要求等等。雅各布走向索尔,在他的身边站住。索尔抬头看了看他,露出了痛苦的微笑。
“你需要一个医生。”
索尔的微笑消失了一些。“不,我很好。”他说。
“严重的病通常意味着会被驱逐出境,我们建的这医院更多是为了研究,而不是……”
“不,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传染病,是由最近的一个外科手术引起的。”
“什么样的传染病?”
“我会熬过去的。”索尔低声说。他举起了手,手在摇晃,颤抖着,说:“请。”
雅各布明白他的意思,看着索尔半闭着双眼。
“我们然后再谈,”雅各布说,“你先去看看我们的医生萨拉。”
索尔点了点头,前额的头发湿温婉地耷拉着。
屋子里正在进行着一场争论。
雅各布离开了屏幕前的索尔,走向萨拉,萨拉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巴沙克摇了摇头。而丽比正对年轻人的一个又一个否定意见心烦不已。
“你们在争论什么?”雅各布问。
“把教堂建在哪儿?”她说。
“问题在哪儿?”
萨拉笑着看着他,“很明显,只有一个地方够大。”
巴沙克穿着磁力靴,在升降机里扶着墙挣扎着,“我建议为了解除他们的恐惧在这儿降落。”他说,“我希望我们做的没有错。”
雅各布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把升降机停了下来。他从旁边的夹屋里拿出了八个带子,好像挂狗的链子一样。巴沙克拿了一条链子。在他们后面,保罗坚持拒绝穿上靴子。
“不要担心,”雅各布告诉巴沙克,“只要保证他们每个人的安全就行。如果你不能让保罗穿上鞋子,至少让他呆在导轨上,我不需要他在空中飘。”
巴沙克点了点头,卸掉了绑在一只手上的安全带,“你总是用这些东西吗?我意思是,你怎样工作?”
“我穿长统靴,”雅各布说,“我知道在低重力下怎样移动。如果你知道的话,你就会很好,否则你就会受伤。我不想把这道门打开,除非你们穿上靴子,系上带子。”
巴沙克把每条带子的一端挂在每个人的手腕子上,而有磁力的一端固定在墙上。保罗用力猛拉了一下,说了几句雅各布听不懂的话,开始把车加速起来。
当他们接近火炉时,地球引力慢慢减弱。那些穿着靴子的人还能很正常地站着。而保罗开始向上升。再也不能呆在汽车地面上,巴沙克和瑞比,梅尔赶紧抓住他。保罗抓住导轨的手的手指节开始泛白,雅各布连忙把车停下。
“丽比,如果你把长统靴穿上,你就不会如此费劲地适应这完全不同的地心引力。”
他没有给保罗回答的时间,又迅速地把车发动起来。在他后面,那些哈西德教派的人迅速地走过来帮助瑞伯穿上鞋子。
门开了。雅各布帮助那些哈西德教派的人慢慢地走出了汽车。他很感谢上帝,因为他们不必穿过深渊。但是他知道他们不得不绕着深渊的边缘而行。他生平第一次看到深渊,他知道他看起来像什么。
升降机降落了,哈西德教派的人紧紧地靠在一起。雅各布松下了他们身上的链子,然后给他们每个人一个氧气罩。
拉比·迈尔看也没看就把氧气罩罩在了脸上。他歪着脑袋,看了看他们头顶上那个圆圆的天花板,然后他向下看深渊,他的眼睛睁大了。
“这简直是地狱。”他说。
“你读过丹特?”雅各布问。
“这并不是他头脑中地狱的景象。”保罗说:
这个深渊向下延伸半公里。在底部,雅各布看到了黑色薄雾中缓缓移动的灯光——那是拖网渔船的尾灯。但是哈西德教派的人只看见了点点鬼魅般的灯光,丝丝地狱之火。而石墨的黑色的粉末由于引力较小,慢慢向上升起。所有的灰尘都点点上升冲向天花板上的吸尘器。
拉比·迈尔嘴唇泛白,只是空洞地低声地说“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石墨矿。”雅各布说,打开了通往高炉的门。
走廊里充满了光亮。雅各布把他们带到工作室。
火炉正在熔解着石墨。
周围三个运输装置把一块块厚厚的石墨推进火炉里。
雅各布说:“一千帕的气压能把果肉压成液体。”
“我们现在面对着太阳。”雅各布对索尔说:“你们正在积聚能量。”
索尔点了点头,笑了。
地弯下腰,轻轻地用手摸了摸那些透明的管子。雅各布抓住巴沙克的胳膊,走向索尔。索尔甚至没有抬头看。“看着他,”雅各布说。
在颗闪灯光中间,保罗背靠着太阳能控制仪表盘——离控制仪很近。雅各布走向保罗,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保罗把他的手推掉了。
雅各布举起胳膊,弯起一个手指,示意我不会碰你的。
保罗回瞪雅各布,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很愤怒。一只控制仪转了最后一圈。保罗的现钱越过他的肩膀。在他后面,其他的控制仪开始由于能量的转换而颤动起来。
保罗向前移动。他绊到了自己的靴子,靴子横倒在地板上,但是他继续向前移动,几乎撞进了雅各布的怀里。即使离得这么近,为了在噪杂声中被听到,雅各布不得不大声喊。
“你们这儿有一个病人,丽比。是索尔。他需要帮助。我们这儿有一个医生——”
“一个女人。”
“她做这项工作很称职。”雅各布说。
“那不是问题所在,像那样看一个男人的女人只能是他的妻子。这是我们的法律。”
雅各布看着保罗,摇了摇头。他说了些什么,但却被吵闹声淹没了。保罗很快地说:“咱们找一个别的时间来讨论这件事。但不要在这儿。”
雅各布苦笑了一下,“也许你想去旅行,丽比。”他说。
保罗摇了摇头,“这就足够了。”
雅各布点了点头。“我可以想像。”
保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有地方,”雅各布说:“在末端,可以建一个小建筑。如果你把犹太教堂建在这儿,至少你可以拥有足够的地狱之火。”
“如果你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雅各布挥了挥手,在频闪灯光下,他忽然把胳膊伸向空中,胳膊上的肉看起来五彩斑驳,很不真实,“我只是在开玩笑。”
他看了看索尔。巴沙克正在和管道旁的年轻人一起忙碌着。而光激射器发出的数十种颜色的灯光在他们身上不停地闪烁着。索尔跪在一个空球前。巴沙克弯下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
保罗正在说:“你的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我们不会把我们的犹太教堂放在任何一个房间里,它必须足够大到装下一个整个耶西瓦社区的人。”
“在这个行星上几乎没有这么大的地方,”雅各布说:“我们确实没有工具建造这样一个地方。”
巴沙克抓住索尔的胳膊,拖到后面去,但索尔把他的胳膊挣脱开,把头靠在一个球上,手爱抚地摸着球。巴沙克无助地站在他的旁边。索尔抱着球,把自己藏在比较暗的一边。
“它必须面对东方,否则他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教堂。”保尔说。
“在宇宙上没有东方。”雅各布看着索尔和巴沙克,心不在焉地说。
保罗哼了一声,“当上帝创造东方时,他是为整个宇宙创造的。”巴沙克脸色铁青地转过来,光激射器发出的光在他的脸上闪烁着。
索尔忽然倒在地上了。
雅各布走了过去去看索尔,许多人正在对他紧急抢救。上尉赶紧与医务所的萨拉联系,控制板操作人员关掉了太阳能控制仪。一片寂静,由于事发突然,保罗忽然用雅各布忘记多年的希伯来语说起话来。
雅各布转向萨拉,仔细地看了看。萨拉的瞳孔已经放大了。
一副担架落到地面上。
“发生了什么事?”萨拉问。
雅各布摇了摇头。他帮助老人和萨拉把索尔抬到担架上。
保罗大声地叫了一下,然后一瘸一拐走向担架,“他怎么了?”
“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的。”雅各布说。
“你们准备把他带到哪儿去?”
“带到诊所。”
“我要跟着一起去。”
“你不能去。”
那些上了年纪的医护人员把安全带系在索尔的胸前。保罗哭叫着把他们推到了一边。巴沙克想伸手抓住他,但是晚了一步。那些上了年纪的医护人员也由于引力较小,没有抓住。他的靴子坏了,整个身子向太阳控制仪冲去。电路吱吱作响,射出像烟火一样的火星。那些老医护人员紧紧地握住了管子。然后他就掉了下来,慢慢地落在了地板上。
雅各布和萨拉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很快地把担架推了出去。保罗穿着靴子,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们。雅各布抓住他的腿,把他扔进升降机里。
萨拉把药注射进了索尔的左胳膊。
保罗跪在索尔的右侧。他用手去摸摸索尔,忽然看见索尔微笑,赶紧地把手缩回来。保罗紧紧抓住担架周围的金属架。
“我看见伊甸乐园了。”索尔说。
“你看见地狱了。”保罗低声说。
雅各布和萨拉把索尔渐渐带远。当升降机门关上时,他们就在保罗的视线中消失了。而保罗仍然呆在升降机的角落里。
“我应该和丽比谈谈关于你的情况。照顾一个像索尔那样的男孩,而你甚至还没有结婚。”
雷切尔靠着诊所里的一面墙站着。她的妈妈又说,“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索尔不是个男孩,而你也不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
雷切尔在墙边动了动。“没有结婚,没有结婚——我知道”她说。
萨拉,站在诊所的另一端,抬了抬眉毛,笑了。
“哈,你知道的事太多了,”瑞文克说,“你从哪儿学到的这些东西?”
“在学校。”
“学校教你们教得太多了。我不喜欢这样。”
萨拉转过身来。
“我会对丽比说的,”这位老妇女故“如果他们让你去照顾索尔的话。我会说——”
“你为什么不让这位女孩做她想做的事呢?”萨拉问,调动着激光屏幕上三个立体画面。上干种颜色在她的脸上闪着光,使她的脸神秘莫测地变化着。
雷切尔对萨拉说:“我是来工作的。”
她的妈妈说:“她不会照顾那个男孩的。我不会让她照顾那个男孩的。”
“照顾谁?索尔吗?”索尔笑起来,笑得很苦涩,“不要担心。她碰不到他的。”
“也不会看到他的身子吗?”瑞文克问。
萨拉看着那个女人,看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看着那双反映着她已经被上千年形成的道德规范束缚的眼睛。尽管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看到男人裸体的样子。她点了点头说:“不会看到他的身子。”
两个女人在厨房里争论不休——米瑞姆,拉比·迈尔的女儿把罗莎逼得进退不得。
莎拉和雷切尔走进厨房,看到这种景象差点儿笑出声来——米丽姆从头到脚裹着一块黑布,正在和罗莎发火。但是看到罗莎的脸;萨拉再也笑不出来。“怎么了?”她问。
罗莎离开了屋子,没有回答。
米丽姆一看见莎拉,就立刻抱住了她。“这厨房不是犹太教的,我们怎么能吃非犹太教的食物?”
萨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黑色的愤怒的海洋。她抱着肩膀,僵直地站在那儿。好像她站在原地就能踩他们的脖子一样。
“这个厨房不是为犹太人准备的因为这里的人不是犹太教人。如果你希望建一个为犹太教人设立的厨房,你可以这样做,否则,你就要和我们其他人吃一样的东西。”
米丽姆挺起了胸,“萨拉·斯特恩,你是什么犹太人?在我们能够适应这些食物之前,早就全饿死了。”
萨拉把她的美丽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看见过饥饿,我也看见过人死于饥饿。子弹更快,子弹杀人我也见过。在你完全适应这儿之前,你得饿一段时间。”
米丽姆握紧了拳头,雷切尔以为她要打萨拉。结果,米丽姆很快地走向门口,说:“我去找丽比!”
“噢!她去找丽比!”萨拉大声咆哮着,举起胳膊在空中挥舞。
米丽姆跑掉了。
萨拉邪邪地笑了,“你真应该善良点儿。”她说。雷切尔假装没听到,萨拉假装什么也没说。她给了雷切尔一个装垃圾的箱子,然后指着一扇大门说。“那儿有新鲜的水果,你去选吧。”
但是雷切尔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盯着那个箱子,萨拉说:“总有一天,你不得不自己开门。”然后为她按了一下门边那个黑色的按钮。
大门向两边拉开,一阵冷空气迎面扑来。雷切尔抓住门框。
餐具室里面比她妈妈在纽约的房子大,雷切尔在外面站着盯了很长时间。
“你进不进来?”萨拉问。
雷切尔点了点头,走进了餐具室。风扇在慢慢地吹着,冷却着空气。她抱着肩膀站着。厨房门开了,雷切尔向她身后望去。
保罗。保罗已经走进了厨房。
他慢慢地审视着这个地方。
萨拉停下了手中正在干的活,抬头向上看。保罗很快地走向萨拉。雷切尔闭上了眼睛。而他们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当萨拉冷淡地回绝保罗时,雷切尔感到眼里流出了热泪。
她看着落在手上的泪珠,困惑了。就她在十四岁时第一次看到内裤上的清晰的血迹一样感到害怕。她很快地擦去脸上的泪珠。
眼泪溅在旁边的金属架上。很快,吸风机把它们变成盐的微粒,再也看不到了。
雅各布走进了医务室。
“厨房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萨拉自己呆在医务室里,听到问话,并没有把目光从扫视仪上挪开,向上看,“还能有什么问题?保罗——他不愿在犹太教的厨房吃东西。我已经告诉他了,我不是厨师,但他好像不相信我。”
“索尔怎么样?”雅各布问。
萨拉不再旋转扫视仪,“我帮不了他。”她说:“在这儿帮不了。”
“他怎么了?”
“移植,移植得很不好。”
“我们能做什么?”
萨拉笑了,摇了摇头。“埋了他。雅各布,你知道移植意味着什么。身体以外移植的部分不能与身体成为一体。这样移植物就会死亡。”
“那么,我们什么也不能做?”雅各布问。
“你以前曾经观察过大量的子宫。你认为怎么样?五百克的液体水晶进入,那么子宫里的孩子就再也不能思想。只是坐在哪儿,傻愣愣地瞅着。在他发病之前,我会把他冷冻起来。
“我们应该让他活着直到我们想出办法为止。”
“雅各布,没有人能够医治移植这种病。在这儿治不了,在地球上也治不了。”
“在我们离开地球之前,科学家们正在研究恢复的技术。”
“那会花费很多年的时间。”
“我们有时间。”
萨拉眨了眨眼睛,说:“够了,我想。”
“他是怎样被移植的?”
“听起来很让人难以置信,对吗?一个像他那样优秀的犹太男孩,并没有参与建造犹太教法典学校和教堂的事儿。”她停顿了一下说,“我想我应该抄下索尔的PEAL,把记忆输进水晶,只留下他身上的活的组织器官。”
“你打算使用他身上的组织器官吗,萨拉?”
萨拉耸了耸肩,“他一点儿也不会感觉到的。”
“你会杀了他。哈西德教派……。”
“雅各布,这是一个进行研究的好办法。当他们开始关注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们不会相信休眠那种事的。”
“你就不能用别的办法吗?”
“雅各布,我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情的。听着——”
“这个有机合成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的。至少一连串的数字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你做吧,这真是一个好主意,萨拉。”
“但是太残忍了。摩西会说我对死人没有敬意。”
“他不是死人。记住这点。”巴沙克的日记:
告诉我,美德是什么?
我在麻省理工学院有一个朋友。她已经三十岁了,却还是个处女。她是一个好女孩,她的拉比会说。但她却不这么肯定。她甚至不能分辨她的贞洁是由于她内心深处的信念造成的,还是由于所受的诱惑不够多造成的。
索尔堕落了。只有一件事诱惑了他。我想这能说明一些问题,会对与一个可爱的女人发生的第一次经历而感到快乐无比。
水晶移植是不合法的。这有几个原因。尽管宝石的液体记忆会获得快速的理解能力以及令人激动人心的计算能力,而人胸根本就赶不上。移植有它自身的优越性——它所具有的能力和速度都是人脑所赶不上的。几乎没有人评估过这种能力。
合法的实验室只移植人脑的各种组织。所以真正的移植人脑的专家经常去墨西哥,有时去香港的集市。但是当他们参考AI移植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药物大量的使用以及简单的移植感到震惊。他们需要速度高效的计划,以及人脑的多种功能,忘记死亡以及死亡的恐惧。放松下来,喝一杯桔子汁就会忘记一切烦恼。
光有这件事不足以使他们如此地沉溺其中,那是超文化的东西。在大阪,硅谷,一大难兔子聚集在一起,接受声浪的侵袭,他们的身体随着声浪摇晃。在尼贡山下,肯尼亚通过致力于全国性的工艺学校宗教的工作,已经达到了基本的经济标准。学习外来的东西以及沉思是修道土的基本修道方法。沉思是他们使用的基本修道技巧,也许这是信仰。他们不会这样说的。但是他们是那些少数被移植还生存下来的少数人中的几个。
那会使这个神话千古流芳。
一些医生从理论上分析认为发烧或传染会使病人导致死亡。如果他们被移植后还存活下来,传染也没有使他们致命,那么就不会有其他的并发症出来,他们会很好地生存下来。
但是他们却不是这样。
他们跳下桥,跳出窗户,跑到小汽车前喝干净的饮料。
我的外祖母曾经告诉过我,宁可不吃不喝也要努力读书,强迫自已沉浸于书中,沉浸于每个词当中。在一个炎热的八月早上,“信仰上帝是一种疯狂的行为,牧师都是疯子”。
看到AIS的工作,甚至是脑力劳动。”——作为一名学者,不得不进行清晰的、精确的思维——我也会像索尔一样被诱惑。
但是,我还不是上帝所宠爱的人。
巴沙克比雅各布料想要早得多地来到矿井,“你没有留下来去完成那项工作吗?”
巴沙克仔细地观察着那圆圆的天花板上的每个曲线,没有回答。
“这不是做观察的好地方,”雅各布说,“我要带你到瑞姆那儿去。”
雅各布把巴沙克带到地渊的最远的那个角落,很像一个架子那么大,只是有一部分放在有机玻璃里。
“小心点儿,”雅各布说:“这儿有吸收设备,和矿井里的通气设备一样。慢点儿走。”
巴沙克靠着清晰的路的一边儿走。矿工们在地下工作着。当他们向后退时,他们的黄色的红色的灯光照亮了山洞。一些小石块向他们滚来,又被吸收设备吸去,消失了。
“这儿真有点儿不可思议,”雅各布说,“你的丽比想要什么,它可能和他说的地狱一样。但这是惟一的达到他要求的地方。”
“没有其他的地方吗?”巴沙克问。
“即使你想让犹太教的学生去,我认为丽比也不会去的。”
“不,并不会这样的,尽管听起来会很好笑。丽比问了许多问题。”
“不想知道答案。”雅各布说。
巴沙克看了一眼雅各布,坐在那儿盯着地渊,“他问过关于索尔的事吗?”
“是的。”雅各布说。
“你告诉过他关于AI的事吗?”
“你认为我应该吗?”
巴沙克站着,四处地看着。圆圆的天花板距离他们至少有五百英尺高,而地渊的圆周线至少超过一英里。“这里的灰尘太多了,”他说:“毁坏了地渊的景色,使这儿看起来阴森森的。你就不能做些什么改变一下吗?”
“我认为不能。我们最好计一下规章制度。”
“为保罗还是为教堂?”雅各布问。
巴沙克笑了,“这个建筑。如果他让我把这个建筑建在墙里,或许会容易一些。但是建在外面?或许我会把它建在旁边,或许会建在中间。或许——”
巴沙克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报光滑,像大教堂的拱顶一样。
“这就是你处理灰尘的方法。我认为你这么做不会使灰尘消失的。”巴沙克举起手在空中挥了挥,“一些东西在空中工作,收集着石墨的残余物。在这儿确实有一条路通向上面。”
“是的。但是你不能把笨重的机器搬上去。我们经常坐电梯到达顶部。没有什么东西足够大到可以放进里面的地步。
“不,”巴沙克说,“但是这是很可能的,你知道我不得不先做个脚手架,但是然后。”
“你是怎么知道关于AI的事情的?”雅各布问。
巴沙克向后看了看雅各布,然后抬头看了看通风孔,“我是通过发病症状看出来的,”他说,“在麦特我曾经有一个进行移植的教授。”
“发生了什么事?”雅各布问。
“他死了。”
过了一会儿,很明显巴沙克不会再说些什么了。他盯着屋顶上中间那一点的圆弧好像他能看见天使们在屋顶上进行一场无声的战斗。雅各布跟随着巴沙克的视线,心里想也许他也能看见那种景象。但是雅各布只能看见一个巨大的,圆的金属屋顶,那屋顶呈现灰蓝颜色,并且由于石墨灰尘的堆积出现了处处凹痕。
雷切尔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身边的以色列的孩子都睡着了,但怀中的这一个却辗转不安,在她的肩膀上四处收寻着。他开始哭着起来,声音在她的耳边很刺耳地响着。她赶紧紧紧地抱住他。他抬起了头,在她的耳边大声地抽泣着,但是找到他想要我的乳头。大声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又开始哭了起来。
“嘘,请安静。”
他抬起头看她,使劲地顶着她的肩膀。他的脑袋四处晃动。“你想要什么?”雷切尔问,他顶着她的下巴。她抚摸着他的背,闭上了眼睛。她嘴里哼着歌。那低缓的嗓音虽然很轻,但她自己听起来却感觉声音很大。但是这个孩子把头放在她的胸部,听着声音在她的胸部回绕。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向屋的四周看了看,然后坐回椅子里。这是一首儿童诗;所以她坐着感觉很挤。
但是这个孩子躺在她温暖、柔软的怀里睡着了。
“雷切尔?你在这儿干什么?”
雷切尔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抱了一会儿孩子,而她的后背对着门,孩子仍然躺在她的怀里。然后她把孩子轻轻地放在她的膝盖上。
她的妈妈来到了椅子旁,匆忙地系上围裙。“谁简直是疯了,把你放在一屋子孩子中?你如此热心地看着孩子,它哭了——”
雷切尔站了起来。“请安静,妈妈。他睡觉了。”她把孩子放在小婴儿床上,给他盖上被。他的嘴含着被,而她感到她的乳头有点儿疼。
“他们不应该让你在这儿工作。”她妈妈说。
“我不应该在这儿工作。我不应该在诊所工作,妈妈?你想让我在哪儿工作?”
“也许是厨房里,为逾越节做准备。”
“妈妈。现在厨房里几乎全部都是自动化了。”
她的妈妈抱着肩膀,站在小婴儿床旁,看着孩子睡觉,皱着眉头说。“但也不能在这儿工作。”
“为什么不能呢?”
“因为这很残酷。让你想要你根本就不能拥有的东西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不能拥有?”雷切尔,“我不能生孩子。”
“你怎么知道的?咱们还是别谈论了。不论怎样,还没什么。再给你五年时间,一个人,像现在这样。”
雷切尔呼吸了一下儿新鲜空气。她张开了嘴,但嗓子很紧,感觉说这话比唱歌儿都难。“你为什么对我说这样的话呢?”
“她的妈妈摆弄着孩子的被子,帮孩子把脚趾头盖上。“我不想让你失望。”
“我并不失望。”
“那你不是一个女人,”她的妈妈说,摸着孩子的胳膊,笑了。
雷切尔离开了婴儿床,由于胸前有点儿潮,她感到有点儿冷。“我去睡觉了。”她说。
她的妈妈没有转身说再见。
薄薄的被子盖在身上,但并不够大。她躺在一个井边,夜晚的天空很清澈,也很暗。忽然不知有什么东西溅入井里,喷起片片水雾落在了她的头发上,腿上。在黑暗之中,有光,有笑声。
雷切尔忽然醒来了。她看了看屋子四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穿上厚厚的睡衣,她的周围有许多女人在熟睡着。
她向后躺去,尽量呼吸有规律些,让她的呼吸与周围的女人合拍。
屋里的空气很污浊,人们睡觉挨得很近。
想起做的梦,她感到很不愉快。
她的头躺在枕头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又一次穿着睡衣醒来了,她的脸红得像苹果似的,又看了看那些熟睡的女人的脸。
她推开被子。浴室空空的,很暗,但很小。忽然她看到了门办的暗钮,她走到门边,按了一下那个暗钮。
大厅里很暗。她徘徊着,在她面前,开了一道门,迎面吹来了温暖的,潮湿的空气。
她看到了一个井,一个连着水的喷水池。通过上面的玻璃射进千股光束。四周长着片片丛林。她周围的金银花,兰花以及一些鸢尾属植物发出阵阵清香,使她感到神清气爽。新鲜的茉莉,玫瑰发出阵阵香味,把她的周围打扮得五颜六色。
“我又做梦了。”她轻声地说。她的声音在空中回响,又回到了她的耳中。里面饱含着她的悲伤,苦涩与甜蜜。在她的梦里,她脱去厚厚的睡衣,在月光下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月光在她身上闪着片片微光,然后她跳进了水里。巴沙克日记:
窥视也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堕落。
我应该觉得醒悟或羞愧,至少应有一种犯罪感。但我所看到的仅仅是一种美的画面。我只是如实地讲述所发生的事。
雷切尔。里夫卡的女儿,昨天晚上到我们这来。当时,我和雅各布·戈兰尼都在。
我正坐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读一本犹太教法法典,并不时地在扉页上记着笔记。我怀念绿色,也怀念绿色的树,更怀念在绿树下读书的情趣。雅各布·戈兰尼正在泉井中游泳。我想,此时此刻,只有周围的一切都沉睡时,他才能独享这份安宁。床是惟一的一片净土,如地球上一样,可供你真正地休息。所以,我们尽情地享受这份宁静。这时,雷切尔进了屋,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睡袍,紧接着她脱下了睡衣。
也许我父亲是对的。也许我一直就很世俗。但是我还是没有把目光收回,我在她身上看到的就是一种美丽,就像那些飘缈的,无法触及的天空的星星一样。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以一种审美的目光来看世界。这一点是史蒂芬·代达罗斯教我的。绝对不是从犹太经文中学到的。
她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跳到水里,她和雅各布都没有看到对方,直到双方身体在水中碰到才看清对方。我感到特别恐惧。
但是,雅各布只是吻了她一下就游走了。
她站在水里,赤裸着身体,水滴从身上滴落;她睁大着双眼盯着对方,仿佛身处梦境。
雅各布静静地离开房间。我得承认这时我油然地对他生出了一种敬佩之情,他做出了不是许多男人所能做到的事情——既没有逃跑,也没有越轨。
我确信这一点,他也不是从犹太教经文中学到的。
萨拉放声大笑。她的声音甜润,她舒展双臂,在帆布衣服下她的双乳突出。在这个锻造室里,镭射光束照亮了她的脸,她的嘴唇红润,双颊如珍珠般洁白,细腻。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结婚?”雅各布笑着问道。
萨拉收起了最后一小部分设备,关闭了镭射装置。房间里渐渐地恢复了平静。主风扇已经关闭,而小换气扇开始运转。下方的工作照明灯把温暖的金色的光投射在这些风扇上。“你仍然可以爱我,至少今天晚上可以。”
雅各布又淡淡地笑了一下,摇了头。
萨拉点点头,她的嘴唇露出了会意的微笑,“你一定是爱上他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雅各布回答道。
萨拉用双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她的双手沾满泥土。“你知道,在这好像不应该有什么秘密。”
雅各布看了看她的手。萨拉的双手散发出泥土的芬香。本来,他可以在萨拉面前哭泣,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把脸理在她的双手里,感受着萨拉特有的女性温暖。
“萨拉,你说怎么办?”
“该怎么办?你现在爱上了一个信东正教的姑娘。我不必告诉你有什么麻烦。”
他把头转向里面的窗户,低头不语,然后萨拉走了过去,拥抱了他一下就离开了。
换气扇的嗡嗡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换气扇悬挂在房屋顶部,形状就像女人的双乳。它的嗡嗡声在房间里回转。
雷切尔被母亲的哭泣声惊醒,她伸出手理了理她母亲凌乱的头发。
“妈妈——”
“当心你自己,盖好被。”
雷切尔看了看母亲的床单,发现床单湿的。她母亲哭泣的声音回荡在小屋里,也萦绕着她的耳畔。
“我明天同丽比谈谈。我会告诉他。”母亲的哭泣使她心里很难过。“我不记得了。”雷切尔坐在床上说道。
她母亲说:“他们常常对像你这样的女孩落井下石。”然后母亲从房里跑了出去。
“索尔已经去了墨西哥城。”雅各布说。雅各布和萨拉正在吃饭,在另一面,十几把椅子整齐地排列着——桌子上放着一本犹太经文,这本经书非常大,两个大人才搬得动。雅各布看了看萨拉问道:“为什么去墨西哥?”
“巴沙克说他要去看他祖父,参加他祖父组织的犹太教集会。我已经查看了这个孩子的纪录。他没有祖父,他的祖父,外祖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这让你想到了什么?”
“劳加来自于南美。”雅各布说,“但是在巴西。”
但是,形式是变化的。墨西哥城与巴西有很多联系,而我们也一样。
“你想说什么?”
“我想,我说出来你不会喜欢的。我已经把水晶球的有关指数存在电脑里。”
“另外还有什么?”
“现在就是我们的了。”
“我们的?我们并没有去过南美。”
“我们的职员到过南美西勒肯硅谷地区。他们去买工业电脑。硅谷离墨西哥城不远。”
“我们的钻石?有可能正在被走私转运到别处?”他把盘子推到一边,双手飞快地掠过头发。天啊,萨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雅各布,别这样——”
“这些钻石还有许多其他用途。它们不必都储存起来。我们可以用这些钻石干点别的。”
“想做点什么?你是不是最近一段时间想把宝石卖掉。”
雅各布用手捂着脸。他慢慢地,沮丧地说:“不,我不想卖,我知道该做什么。”
“雅各布,索尔对你构不成威胁。”
“我知道。”
“但是我们得小心些要非常谨慎。”
“我们一直很谨慎。”
“我的意思是这——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哈西德。
“天啊,我怎么忘了哈西德。”你是不是在索尔身上做了实验。”
“是的,我做了,但是没成功。”
“为什么没成功?”
“你是对的。——器官与非器官之间的传送频率是大不相同。一切都就绪,仅差密码的传输交换上。但是,即使我能把大脑解剖开,把所有的东西传输到水晶球上去,还是没有用。”
“你怎么知道的?”
“我试过。”
雅各布又咧嘴笑了笑。
萨拉转过身来说。“我无法控制他的精神。我能把所有的信息输送到水晶球里,但是我无法控制他。理论上说,是成功了。令人欣慰的是我基本能够控制整个过程,能够让他呼吸,能够运动,甚至能讲话。但是这些话不是出于他自身,是由我来控制的。”
“但是你必须给他点甜头。”
“是的。”
雅各布问道:“我去看看你不介意吧?”
“什么意思?”萨拉摇头道。
不行,但你非要这样,可以。但是你不能替他做任何事情。”
雷切尔来到诊所,寻找萨拉。但萨拉不在。雷切尔感到很无助,雷切尔想我不得不一个人把母亲送到诊所里。
“噢,上帝啊,我做了什么啊?”
现在雷切尔感到双腿在颤抖。她打开门进到器具室,朝萨拉的办公室走去,嘴上喊着萨拉的名字,但是萨拉不在。
然后雷切尔继续往里走——她以前从来没越过这扇门,尽管以前她看到萨拉进去过,雷切尔按了一下绿色的方形电钮,门自动打开。
“萨拉?”
雷切尔迈步进房。
房间里金属器械发出耀眼的光芒。地面上镶嵌着各种图案,沿着墙四周摆着水晶工艺品控制台。里面有一具木乃伊,正像野猴一样龇着牙笑。
雷切尔闭上双眼,“噢,我走错了房间。”
她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索尔,是你啊——”
他瞪着眼看她,眼睛睁的大大的。他的皮肤非常白,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四周发出了一阵悲鸣声。声音就像开水发出的鸣鸣声。一切都静止了,但是这声音听起来却越来越高,她开始跑,一直到候诊室,声音还没停下来。雷切尔颤抖着双手接了门上的操纵杆,门开了,声音随之停止。
雅各布正站在门边。
他向里张望,在那里索尔被冷冻起来。雷切尔看着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雅各布牵着她的手时,她的手冰京。他陪着雷切尔一步一步走出诊所。
“雷切尔,听我说!”他说。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雅各布把雷切尔带到花园,陪着她坐在温泉边。她的脸吓得苍白,现在她不再颤抖了,雅各布知道雷切尔已经缓过来,他给雷切尔被了一件油布雨衣,但是雷切尔却拒绝了。
“他没死,”雅各布对她说,“你知道吗?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
他默不作声。她两眼直视着水面,等着回答。
“我想你不会明白。”他说。
“索尔怎么啦?”
“你以前认识他吗?”
“是的。”
“如果他没死的话,那是怎么啦?”
“没什么,他就是睡着了。”雅各布说。
“你在撒谎,”雷切尔说,“你不喜欢拉比不是吗?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愿告诉他有关索尔的原因。”
“我有理由,雷切尔,而且是很好的理由。”
“是因为这场战争呢,还是因为他是犹太人,我无法理解。”
但是雅各布只说道:“不,不是这样”,仅仅是因为他不会明白。
无法理解?不能理解?
雷切尔闭上眼睛。说道:“我不能——也无法理解。但是不是因为你不能理解。”雅各布说。巴沙克和道,“他是犹太人。不是战争的问题。”雷切尔,“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事。保罗告诉我不让我说,所以我不能说。”
“雅各布说,我可以告诉他,这的任何一个犹太人都是好人,但是他不明白这一点,因为他不愿意看到这一点。”
“他不愿意看到犹太人比他强,甚至他自己都不会操纵电脑,制造钻石。”
雅各布微笑着说道:“对,你是对的,谢谢。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很伤保罗的自尊心。”
但是雷切尔对他的微笑没有反应。他很紧张。
雅各布坐直身体往远处眺望。在远处,她看到远方有一股清泉向瀑布一样注入到泉井里。她甚至都能数出来制水过程中使用的化学成分和元素,也能回想出自己在制水过程中所使用的具体数字。
她突然说道,“我从来没看见你做祈祷。”
他看着他说,“我祈祷?”
“你说什么?”
“你怎么学会问这样的问题了?”
他大笑道,“反正不是从丽比·索尔学来的。”
她用手摸着树干,颤抖地说,“我父亲把灵魂献给了上帝,上帝也能听到他的祈祷。”
“你认为我也应该对上帝歌唱吧?”
她低下头,他把她的头发向后梳理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看她,眼里满是泪水。
“我想我应该把你带回到萨拉那去。”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不,你没说错什么,只是该回去了。”
在过道上,丽比·索尔坐在桌头。饭堂里挤满了人。在哈西德族人中,大部分人皮肤黝黑,表情呆滞,他们的女人负责上菜,如果没有什么事,她们坐在男人后边吃饭。
房间里很热,他们必须大声说话彼此才能听见。
索尔让人把面包切开然后人们开始吃饭,他和朋友们一起喝酒。
贝尼·莫特小声地对萨拉和雅各布说道:“好像保罗今天情绪很好。”
“今天的情绪为什么这么好?”萨拉问道。
保罗站起来,身上穿着又大又宽的黑色衣服,他伸开双臂就像一只大黑鸟张开翅膀一样。
拉比·迈尔问:“你今晚为什么这么特别?你回答得很好,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这是值得特别庆贺的。”
哈西德人在下面窃窃私语,彼此面面相觑。
“在今天这样一个夜晚,”保罗说道:“我有一个重大的事件要宣布。”
“现在开始啦!”萨拉说道。
保罗握着手说道:“今天举行婚礼。”人群里发出阵阵嘘声。哈西德族的学生们彼此猜测着。其中也包括巴沙克,他正漫不经心地看着人群。
你们一定想知道是谁,保罗说道:“没你们学生的事,你们所关心的应该是学业。”
房间里笑声四起。
“艾金瓦,到我这边来。”保罗说道。
艾金瓦,已经很老了,从拉比旁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保罗的身边。
“艾金瓦,他一直想娶个妻子。”保罗说道,“我决定给他一个妻子。”经过仔细考虑,我决定把这个荣誉——做我们的德高望重的兄弟艾金瓦妻子,授予给里夫卡的女儿——雷切尔。”
雷切尔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浑身发抖,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她颤抖着把手放到桌子上,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想向外跑去。
只有三个人注意到这一切:雅各布,巴沙克和保罗。尤其是保罗。他领悟了雷切尔的意思,她在向雅各布求助。
其他哈西德人高声向老艾金瓦庆贺;一些人开始唱歌。
“你不能这么做。”雅各布对保罗说,他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喧闹声。
保罗说:“你无法阻止我。”
萨拉拽了拽雅各布的胳膊,示意他应该镇静一些。
坐在艾金瓦同桌的老人们开始跳舞。
“以上帝的名义,你们这些犹太教士从哪学到了这一套?”雅各布问道:“哪条经文教你如此行事?”
“我是为她着想。我本应把她逐出教会。”
他能把她逐出教会?雅各布想。天啊,他也太激进了。
“是为了在诊所工作的事吗?”萨拉问道。
“是与男人厮混。”
雅各布挨着拉比坐着,双拳紧紧地按在桌子上。“哪个男人?”他问道。“你得对你的说法负责,也许你又给我编了一个虚伪的谎言和诡辩。”
保罗一下子把桌上的酒杯推翻在地。“我必须这么做来挽救我自己。”
他指着雷切尔,雷切尔背对着他站着,头倚在墙上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她,”保罗说道,“被发现的时候正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我已经向她妥协了——我把她嫁给一个肯要她的人。在法律上我做到这一点已经仁慈义尽了。”
“她是跟我在一起。”雅备布说道。
保罗,他的长篇激烈的演说到此结束,他的报复心得到了满足,同时又像一只被打败的公鸡,由于愤怒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他转过身去,理屈词穷,悻悻地离开了。
接着贝尼·莫特说道:“继续说完,雅各布,讲讲索尔的事。”
保罗停下脚步,“索尔?”
贝尼说道,“他现在半死半活的。”
萨拉说,“贝尼,天啊——”
索尔又打了一个冷颤,浑身一阵抽搐,一会就又恢复到常态。“那么,他已经死了。”
“他没死”,雅各布说,“容我给你解释。”
“他死了。”
“我们能帮助他。随着时间的推移,研究的深入,他能被救活。”
“犹太人无法复活,戈兰尼。”
“让我们帮助他!”
保罗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大声叫嚷着“我想把他理在这儿,就埋在他被害的地方。我处理完这件事后,当他入土为安时,我将来清理我们的教会,使它成为一片净土。我会为他办这件事的——但是,首先我得先把他埋起来。”
雅各布向丽比猛冲过去。一下就把丽比摔到墙边,萨拉和贝尼抓住了雅各布把他拽了回来。雷切尔仍然倚在墙上,默默地看着。
雅各布奋力挣扎想摆脱掉萨拉和贝尼的阻拦,高声喊叫,“你是耶基督!如果你深爱索尔,你就应该把他从死亡线上拯救出来!或者祈求我替你去做这件事。”
拉比·迈尔哭嚎着。这些哈西德聚集在丽比周围,女人们则哭喊着——让他快跑,并已帮助他逃离了房间。这些女人们拽着雷切尔,跟在后面。
在角落里,巴沙克用手捂着脸默默流泪。
当天晚上换班时,当雅各布穿衣时,巴沙克把他摇醒说:“他们已经发现了索尔,准备把他带到花园里埋起来。”
这些哈西德人聚集在砾石铺成的广场中。拉比·迈尔嘴上念念有词。保罗缩成一团,躲在蕨类植物的后面。
拉比·迈尔正在超度神灵。
雅各布从丽比身边走过,径直走向保罗,已经心平气和了。雅各布的语气仍然很坚决,“住手,把你的人带走。”
保罗说道,“我们的风俗是人死后不能暴尸荒野,任其腐烂。我们必须把他埋起来,这才是体面的。”
“活人就埋体面吗?我们能治愈他。”
“你这一生是没这福气了,戈兰尼。”
“也许明天。听我说——”
“永远不会这样。”
“岂有此理,”雅各布说,“在这儿,我说话算,除非我说他死了,否则我不许你们埋地。”
这些哈西德女人又开始哭泣,除了雷切尔之外。她站在母亲身后——脸色苍白,没有一滴眼泪。
保罗在空中挥了挥手,抓住了他的肥大的衣袖,慢慢地,把衣袖撕开,一直撕到肘部。许多人仿效他,撕衣的声音像蛇发出的嘶嘶的声音。
雅各布转过身背对着保罗,对所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当这些哈西德人离去时,他也毫不理睬。他能听到她们边走边哭,直到声音远去,声音渐行渐远,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当地转过身时,他发现周围又多了一些人,他的那伙人就在他身后。雷切尔站在井旁,拉比·迈尔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老拉比盯着墓穴,而索尔却从墓穴里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拉比。迈尔竭尽全力想把索尔从墓穴中拽出来,而雅各布认为索尔已无法站起来。如果硬拽,他会散架的。
雅各布长叹了一声,让人整理挖掘出的东西。巴沙克日记:
当一个人过世时,给人们留下了什么呢?
犹太教堂还未竣工。它坐落在矿井边,虽然矿架已成雏形,但是还未成形。灰色的混凝土结构似乎已经被烧焦了,整体结构好像已被摧毁,与我想像的相差甚远。我得给它做一下整容手术,把原来的楼架结构推倒重盖,但我于心不忍。那么就顺其自然吧。
最近几周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无法忍受。每个人都默默无语。
只有信仰东正教的妇女还很快乐。她们正在准备婚礼。婚礼只是一个开始。也许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也许她们的确不令人满意。
男人们也开始行动了。他们祈求上帝的保护。与此同时,女人们正在准备把一个无辜的女儿嫁给一个她所不爱的男人。
噢,上帝啊,多么的惨不忍睹啊。
雷切尔哆嗦着。一阵风吹来,她的皮肤像针扎的一样疼;门大开着,这里他们主持礼拜的教堂,屋子里有许多她没有读过的书。她母亲在身后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另两个女入大笑着,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架出屋去。
这些老人们穿着黑色的长袍坐在那讲道。在这间屋子里他们以前从没见过她。现在他们都看着她。那些女人不再推她。但是,她每走一步,人们都盯着她笑。
蜡烛照亮了这个小尾。尾子里没有灯。她想,站里的那些镭射装置是不是与这儿的有相似之处?是不是也发出多彩的光芒?
她母亲牵着她的胳膊。雷切尔停下了。她抬起头。她们走过过道,从那些穿着长袍席地而坐的男人们身旁走过。他们正面对经文,念念有词——这些卷着的经文有半人高。
丽比·保罗笑视着雷切尔。她心里一震。他拉过她的手抚摸着,并没有意识到雷切尔的手是如此冰凉。
“雷切尔”,他笑着说。同时紧紧握住雷切尔的手。“今天你将嫁给你的老友,艾金瓦。你还记得他把你抱在怀里的情景吗?当然,那时你只有五岁。但是你总不能那么小吧?”保罗又笑了,像女人们那样放声大笑。“你就是他的人了,为他也为我们部族生个孩子。你还想说些什么,雷切尔?”
她默不作声,只是盯着他看。
保罗避开了她的目光,看着雷切尔的母亲。然后又转向雷切尔。“雷切尔,你能接受艾金瓦吗?”
雷切尔回答了,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你为什么问我?你以前从未问过我的需求。”
保罗摆弄着他的手指。艾金瓦走上前来。他站在丽比的旁边,与雷切尔挨的非常近,他的黑色袍子几乎贴着雷切尔的胸部。他的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雷切尔向后退了一步。艾金瓦离她太近了,他的男人气息刺激着她——但是他不是她想要的那类男人。
她已经有了那种体验。当她从泉井上来时慢慢地了解了那个男人。
“雅各布。”她喃喃地说。
“你能接受艾金瓦吗?雷切尔。”保罗又开始发问了。
她抬头看了看艾金瓦,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他伸出手向她靠近了一步。
雷切尔转过头来。
这些男人站在她背后。他们看着她,一点也不了解她,而那些女人却不阻止他们。
她大声叫着,推着。他们蜂拥而入。她挣扎着抵挡他们。她屏住呼吸,在汹涌的黑水下面寻找出口。一个男人帮着她推,门开了,大厅里的光进来了。
然后,雷切尔头也不回,边推边从那些男人身旁挤过,一直到了开着的门。
她走进大厅。在昏暗的灯光下,身后传来阵阵愤怒的嘈杂声。她加快脚步,但是没有跑。
她来到门前。这些门看起来很像。但是这个门有块绿苔,就像她从前看过的一样。
当他打开门时,风扇吹来阵阵惊风。胸前出了一身冷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里既没有泉井也没有星星;只有风扇吹来的阵阵惊风。
她环顾着房间,她的眼睛转向那昏暗的灯光。靠近墙边,有一个长长的,低低的类似于床铺的东西。我轻轻地喘着气,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嘈杂声。
紧挨着墙,是各种各样的夜光灯。她把灯打开,屋里立刻弥漫着昏暗的,桔黄色的灯光。
雅各布在靠墙的那个长长的,低低的床上睡着。
雷切尔捂住嘴,咬着拳头忍住笑。然后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一会笑声戛然而止。她走到壁橱旁拿出一些毯子。她解开衣服,脱下她的带有汗迹的内衣,觉得冷的厉害,就用干净的毯子把自己裹了起来。然后,她在沙发旁坐下,头俯在膝盖上。
一会,雷切尔的抚摸使雅各布清醒了许多。他不解地看着她,他伸出手,抚摸她温暖,柔美的身体。
“你在这做什么?”他问道。
她沉默不语,但是低下头把头俯在膝盖上。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拍打着她的头。然后他为她拉开脖后的拉链。她的头发散落在沙发的靠背上。
“雷切尔,”雅各布说,“你在这做什么?怎么啦?”
她抬起头。她的嘴唇仍是湿湿的。
“怎么啦?”他问道。
她说,“我不能回去了。我已经拒绝了他们,我不能回去了。”
“你拒绝谁了?”雅各布问道,他吸了一口凉气。
“艾瓦金。”
“你说什么?”
她仰脸看着天花板,双眼紧闭。此时,他认为她根本不能回答他。然后她开始摇晃。她全身扭动,喘着粗气。“我跑,我只想跑——”
“为什么?”
她转过身来。头发搭在脸上。“我不知道。我是他们的牺牲品!他的!但是我不想走。他没有权利这么做,没有权利来问——”
她惊呆了,直挺挺地坐在那儿。她蜷缩在床边的地板上抬头看了看他。忽然,她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他。
雷切尔站起来,走到门旁——她的眼睛从未离开过他的脸。在门槛处,她又一次向外望去,然后又转回来看他。
“请不要走。”
“你让我呆在这儿?”她问道。
“求你啦。”
她看了看门外。“我想我今晚不能呆在这儿。”
“那么无论你在哪休息,祝你做个好梦。”他说,一边说着一边抚摸了她一下。
她看着这个屋子,并不是真的看它。他又一次屏住呼吸。
她说:“早上我到你那去。像露丝一样。我已经对你着迷了。我已经对你着迷了,我要你是我的。”
“如果他们让你这样。”雅各布说。
她走开了,但是留在雅各布心中的感受却更鲜活了。雅各布返回到床上躺着。那个环形电扇开始转动,电扇转动的声音就像窗外的蜂鸟叫声一样。他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思索着。巴沙克日记:
我的永恒的灵魂也许是处于某种危险之中。我帮助雷切尔于订婚之夜逃离了教堂。我帮助她冲出密密的人群。我敢相信,他已经记不起这些了。
但保罗却仍旧记得。但他依然对此保持缄默。
我一直未看到雷切尔,虽然经常和雅各布呆在一起。当我问及此事时,雅各布只说保罗已把她和她母亲与外界隔绝。雅各布似乎毫不担心,而这却令我忐忑不安。
他在花园里的地潭边祈祷。他心思并未被写出,他也不愿言讲。
但他深信神灵能听得到他的心声。并且我也相信这一点。
教堂的建设工程仍在继续。雅各布他们帮助我进行。他们坚信雷切尔对于有悻自己意愿的事决不会妥协,我也持相同意见。
但丽比那帮人却不这么认为。
他们对雷切尔的妥协深信不疑,以至于他们也来到我面前,拿起他们也许从未触摸过的工具,帮助工作中的人们砌墙,盖屋顶。他们甚至走到他们不止一次地称为地狱的矿坑前。
他们会站在矿坑边上,微笑着,有时冲着矿坑里面发出大笑。并且只要他们一站在一起,这就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别看上去这样喜不自禁。”萨拉说,“喂,来点儿咖啡。”
巴沙克接过杯子,拽过一支吸管开始吸啜着咖啡。
萨拉紧紧抓住施工架上的绳子,坐到了他身边。由于轻微的重力作用,她的头发顺着她身体四处飘动,她的衣服裂开了一些,曲线暴露无遗。巴沙克直盯着手里的重量表。
“你在做什么?”
“检查一下受重情况。”他告诉她。
她挑了挑眉头。他在施工架上移动着身体。重板需要相当大的握力才能被送上屋顶。而较轻的板则需轻轻推进。我不知道该如何教哈西德人轻轻地移动这些板。即使想尽办法,他们还会碰撞屋顶,也许会弄伤自己。你们最好再小心点行事。”
“我们还推运重板了。”萨拉说。
巴沙克耸了耸肩,“既然如此,那么好吧,哈西德人可以负责遮阳棚部分。”
“哈西德人?”她问道,“你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吗?”
“我没什么想说的。”
她点了点头,也许有些悲伤,“这件事不好讨论。这是不是说我不用问你你将赌明天准获胜?”
“没有人知道。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是什么都可能发生。”她在施工架上向前移动,“巴沙克,监工在地基上炸开了一处。这是未经考证的做法。”
巴沙克朝下面的矿坑里看了看,“你将杀死他。”他说。
她眯起双眼。他不能再这样残害生灵了。这对他来说是一次机会。
“保罗会将我们都驱出教会的。”
“那又会怎样?”
“萨拉,逐出教会是——”
“什么?死亡?”她问道。
“是的。”他低声说道。
“所以与其被一脚踢出去,还不如自己主动离开?”萨拉拽着绳子滑向巴沙克,“听着,当我在耶路撒冷的时候,在讨论解散Mossad期间,我们用引用的经文影响哈西德的儿童。我说一些听起来像圣经集注似的东西,他们常被弄得晕头转向。他们感觉到自己明白这些引用的经文,但他们当然不知道。”
巴沙克笑道,“那么,发生了什么?”
“当他们的教主查明真相时,他收集了一大堆石块。当下一次我们过来时,那些孩子们就拣起石块,把我们追的满街跑。那一次我的一根肋骨被打断。由于是在耶路撒冷,这事可非同小可。结果讨论会被取消。——仍然在运行,并开始搜捕叙利亚的国民自卫队。但这只进行了一阵就停止了。”
巴沙克笑着,说道,“那么你是在暗示我把水晶石放在遮阳棚前,谁有力量谁拿?”
“不,”萨拉说,“难道这不是一场很好看的争斗吗?那一定会很有意思——哈西德女人们将四处跑动,保罗则一定会紧抓住扶手不放,悬在半空中与我们对峙。”
他们并排坐在一起,大笑着,之后则一阵沉默。
巴沙克伸手抓住萨拉的手,说“也许可以,如果监工的解决方案运行的话。但时机尚不成熟。我们现在能做点什么他们不曾做过的事?”
萨拉抓住他的手,“我们可以把死人取出来。到下面实验室去。”
在诊所里,萨拉把激光探针转向索尔的头部。由于热疗反应,他的脸色很苍白。
“他看上去像老寿星马土撤拉。”巴沙克说。
“只要他的味道不像他,我们得开始工作了。”萨拉调试了一下探针,它的稳定的光标投散到索尔的头上。巴沙克转过脸不去看他。她打开了光学透视装置,屏幕上出现了图片。
节瘤只有拇指指甲那么大,这一节瘤在屏幕上显示为一片黑。
“为什么是这样?”巴沙克说。
“只能这样,”萨拉嘀咕道,“大脑里没有灯也没有相机。”
“无线透视镜能令你看得清楚些——”
“无法看到那么深。可视度太细微了。”
巴沙克看着屏幕,他发现一些类似线路缠绕纠结在主动脉周围。他一下意识到那些交结在一起的颜色发白的线是索尔的。索尔的大脑里狼藉一片。
“你不是打算施行外科手术吧?”巴沙克问。
她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喘了口气。但巴沙克从她肩膀的位置已得出她的回答。没有拿起手术器具,相反地她却转向她的电脑。同样有许多信息也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内部运作效率的输出资料,大写的地址、人与电脑交流的窗口、操作系统的译本,还有一些运行操作的程序——是主动脉内部逻辑的模型。
萨拉在电脑中搜寻着记录,急切地搜寻着每一个至关重要的元素。她已搜寻到一批有关元素,然后她把这些元素放在一个文件下,命名为“译本2.0a”。巴沙克仔细查看着相同的窗口,读着一系列的数据和译本——68620F425,2.0版本。萨拉遮去了这一窗口,2.0版本还仅仅有一点印迹留在屏幕上。从这新窗口内,萨拉调用了另一个文件“监工”。她把这一文件放于2.0a界面里。
巴沙克几乎抓住她的胳膊,想制止她。但他停下了手——她的双手正飞快地在键盘上舞动操作——巴沙克大喊道:“你在干什么?你会把原程序抹掉的。”
“你说的是病毒。”她坚决地说,她好像是在示威,她继续在电脑上进行着复杂难懂的操作。巴沙克已预感到似乎什么事要发生。正当巴沙克左思有想之际,他突然发现当萨拉已把某一文件成功地调出,正试着猛敲键盘把输出频率符号和地址输送到调试解调器,然后又选择无线传送把信息传送到水晶反映接收体上。
“信号——”巴沙克说,“你正在对他进行电脑程序设计!萨拉!”
她只是摇了摇头说,“不是对他。是对AI。”
“噢,天哪!”
她猛击了一下运行键。
巴沙克吃惊地站在那儿,直瞪着逐渐从屏幕上消失的交错的线路显示。他已有点预感到AI数字化模型内部将砰然爆裂,然后则是些液体流出及外接晶体形状的显现。但这些并未发生。而实际上,整个屋内的东西似乎只有索尔有些异样。
萨拉松了一口气,放开了紧按键盘的手,然后弯曲活动了一下手指。
“现在该做些什么?”巴沙克问道。
“我们等一会儿。索尔的脑原体将重新获得生命。”因为我已把相关治疗方案输入电脑,它正在执行这一命令。
巴沙克长出了一口气。当他仍旧心有余悸时,萨拉站起身用力地伸展着浑身上下的肌肉。然后她走向索尔,查看了一下他的知觉水平。巴沙克问道:“如何进行这一步呢?”
她说:“它是在AI操作系统之间及电脑之间的一个分界面。”
“萨拉——”他还是不放心。“萨拉,这并非监工的解决方案。”
她弯下腰去看着索尔;她把手轻放于他的喉咙处,她的皮肤能感觉到索尔轻微的脉搏跳动。“不,不全来自他的解决方案。”她轻声说道。然后调整了一下索尔肺部的空气流量。
次日清晨,还有三个小时就是雷切尔的婚礼了。巴沙克穿上了他最好的黑色亚麻布制服。这袍子对于他似乎有点过于呆板。还有那宽大厚重的黑色礼帽,更是如此。
在教堂里面,他等候着婚礼仪式的开始。
雅各布坐在神庙的台阶上。他的那伙人聚集在一起。墨什挤着贝尼,后者几乎被挤靠到墙上,直到最后人们才发现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贝尼的手脖子。贝尼猛地甩开了墨什的手。他们怔怔地等待着。
雅各布问道,“萨拉在哪儿?”
萨拉等在她的诊所里面。在一张普通的病榻上,索尔的呼吸已恢复正常。
在房间里,雷切尔由她母亲帮忙,穿上了白色礼服。她母亲并未对女儿说什么。她的嘴唇紧闭,削瘦的双顿紧绷着。她干净利落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为雷切尔拉好背上的钮扣,拉紧袖口的扣钩。当她弯下腰要为雷切尔拉子婚礼服边缘时,雷切尔用手轻扶母亲的头。
母亲停止了移动,后背僵直不动。突然她站了起来走向桌子。掀起面纱然后把他抖落开来。她的动作敏捷,白色的面纱立刻变得舒展。
她来到雷切尔面前,把面纱披在她头上。她用手提着宽大精美的面纱前片,然后把它撩过雷切尔的头。当她把面纱拽下合拢将要罩住雷切尔脸的时候,她深情地凝视着女儿的面孔。然后她把面纱拉下。
雷切尔紧闭双眼。
“不要哭,”她母亲说,“你已选择了,你已选择了。如果你不再回顾过去发生的一切,就会很快乐。把眼睛睁开,擦干眼泪。”
雷切尔咬着嘴唇,点点头。当她睁开双眼时,她抓住母亲的手。
萨拉由安全大厅处走进神庙处。她放慢脚步。她半搀半扶着索尔。但他是自已迈步向前走的。
神庙对面的电梯门开了。哈西德人沿着狭窄的过路桥走过来。他们情不自禁地边念经文边用同一个步调向前走着。
雷切尔穿着白色礼服。她就如在八天前走过雅各布门前一样,挺胸抬头,以缓慢的步伐走来。丽比和艾金瓦一起走到了她的面前。
到神庙里,哈西德人和犹太人聚集在人造玻璃制的台阶上。
巴沙克看着这帮人。看着他们紧靠在一起,低声的嘀咕着。但在那他并未见到萨拉。
保罗站到众人面前。艾金瓦迈步站在下边。雷切尔却原地不动。保罗开始进行婚礼祷告。
巴沙克说,“等一下,丽比。”
保罗放下双手,“你要说什么,巴沙克?”
“这个女人不能嫁给艾金瓦。”
“你有何理由这么说?”保罗问。
“她是娼妓。”
一阵愤怒的,忍无可忍的喧哗从人群中滑过。
“这纯粹是一种无中生有的非难。”拉比·迈尔说。
巴沙克用犹太语抱歉道:“娼妓这词也许有一点太粗俗而令人不快。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不能嫁给里夫卡。”
“你得做出解释”,保罗低沉地说,双手续着要宣读的经文。
“她已经与雅各布·格拉尼睡了觉。”巴沙克解释道,“按照法律按照教义的例证来看。”
拉比·迈尔转向雷切尔,“那么,你已经委身于他了吗?”
“这难道还不显而易见吗?”巴沙克问。
“我在问雷布尔。”
雷布尔点点头,“我已选择了他。”
“这不是法律规定的。”保罗说。
“法律条文对这一点已有规定。”迈尔说。
此时萨拉沿着神庙的台阶走下来站到了雅各布身边。雅各布牵着她的手,“我没看见你也进来了。”
她只是报以一笑,说:“我是从安全大厅过来的。我还带来了一个人。”
“我知道什么是法律条文规定的,”保罗说,“并且我可以说法律上对这条没有什么规定,雷切尔还得嫁给艾金瓦。”
“她是不会嫁给他的。”雅各布礼貌地说。
“当心点,戈兰尼,”保罗说,“法律还规定伤风败俗的女人是该被唾弃的。”
“但她仍然是一个处女。”巴沙克说。
“若她的身体是圣洁的,但于灵魂深处她仍是一名娼妓。”保罗说,“她没有把肉体献给犹太教,她却把她的灵魂给它。”他转向雅各布,“他不要在这捣乱。这没有用。我一定把她嫁出去,或者嫁给艾金瓦或者其他任何我选定的人。这对你们俩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惩罚。”
雅各布站起身来,走近拉比。“你认为我们会这样从命吗?”
保罗打向雅各布的脸,然后把雷布尔拽出人群。他拧弯她的胳膊直到把她按倒在地。她愤怒地大哭大叫。“把这婊子带走,你这个奸夫,你愿意什么时候要她都行。但是你不会合法地拥有她。如果法律不让你们活在这世界上,那么你们就一定得死。当你们躺在一起时,你会受尽屈辱折磨,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是你的人。”保罗咆哮道。
“你会认可这个奸夫的。”
突然房间里响起一个声音,如此平静,如此安然。索尔的声音。不过这声音听起来很无力。
“在结婚前她委身于人,她算是一名娼妓。”那个声音说到,“但只是在她没有嫁给她所委身的人之前,可以这么说。”
保罗僵直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血液直往上涌。他转身面向雅各布,但没有朝神庙台阶看,“你时常刺痛我的心。你把他的大脑放在水晶球里面,你控制了她的声音。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雅各布却只是直盯盯地看着神庙的过道。保罗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他高高地站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神庙漆黑的门口。
在神庙的台阶上,索尔静静地站在那儿,面容苍白憔悴,骨瘦如柴。他朝着雅各布和萨拉惨笑了一下。但当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保罗时,这笑容却一扫而光。巴沙克日记:
对于一切劫后余生的事物,我们总能看其以往不被发现的,隐藏的美好的方面。这的一切变得宁静详和。雅各布主持负责日常事务。拉比·迈尔则做一些辅助工作。他在这儿建立起一定的声名。
三周前拉比·迈尔为雅各布和雷切尔在花园里的井泉边,举行了婚礼。
索尔正在康复。他受了些损伤,然后没有我们预料的那么糟。最主要的是,他已改掉了以往的坏脾气。尽管他已很容易地接收AI,但他只是把他存贮起来。也许将来他想把它派上最好的用场。他自己的大脑已完全改变,它正逐步地小心紧紧地探索着这一未知世界,并学会适应它。
我已剪掉了连髦胡子。我也不再去神庙,与他们一起讨论圣经集注。
但是我却在这里用自己的双手建造自以为家的一切。我已在原来旧厨房的旁边修建了一处适合于犹太饮食戒律的新厨房。对于这一点,拉比·迈尔非常高兴地接受了。并且扩大了教堂图书馆的规模。这很安静,另外还有许多令人喜欢的方面。我昨天在这看见了萨拉,她坐在地上,前面摆放着两支蜡烛。她谈到要为我们买一个十字架。但是令我高兴的是,能看风人们到图书馆里来,尤其是那些以前从不愿来的人。
最值得一提的是,保罗每天躲在神庙黑暗的角落里。索尔说他表现出一种太空病的症状,昨天,他们发现保罗在通风处蜷缩成一团。嘴里小声哼着歌儿和犹太经文片断。当下个季节来临的时候,他就随风而去。
我们已把范围扩大。井水很清,而且我还不时的情不自禁地在它边上许个愿。
当有一天我坐在这井边,读着我的书的时候,我也将会发现雷切尔正从雅各布的井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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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一目咬然 | 玛丽·珍妮斯 戴维森 | 《一目咬然》
作者:玛丽·珍妮斯 戴维森
正文
一目咬然(1)
BITING IN PLAIN SIGHT,一目咬然
MaryJanice Davidson,玛丽·珍妮斯 戴维森
献给吾子
作者的话
明尼苏达州确有个叫尴尬(Embarrass)的镇子,但不像我的描述那般靠近市侩湖(Babbitt Lake)。不过吸血鬼的确喜欢水边,众所周知,他们喜欢购买船屋,甚至巡洋舰。
序幕
小镇知道苏菲 托纽(Sophie Tourneau)是夜晚的生物,但大家都不问太多问题。即便是镇上的三姑六婆们——他们对小道消息的爱好甚过吃饭——也尽量按捺住好奇心。
明尼苏达州的尴尬镇有几条原则,最重要的一条是某些事情最好别提。比方说,小镇知道苏菲 托纽(人们很久以前就开始叫她“苏菲医生”)是上世纪中叶搬来的。有些老家伙确信那是1965年春天;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她那张漂亮脸蛋到67年才出现。
他们知道她住在南边市侩湖上的船屋中,闲暇时开着船去附近小岛消磨时间。膜翅目号,天晓得那是什么鬼意思,常停泊在市侩湖许多沙滩中的某一片边。大家知道她随身携带手机,电话打进来便回到陆上工作。
他们知道她身材娇小,高五尺两寸,该有肉的地方都圆滚滚的。他们知道她的头发像柏油般漆黑,如去地狱的道路般笔直,还知道她的眼睛是一种柔软、天鹅绒般的棕色。他们知道她肤色苍白,从来晒不黑,连块晒斑都没有,无论她出没的夜晚有多么炎热。还有,夜晚再热她也不出汗。
他们还知道,她到他们中间已经至少四十个年头,但一天也没有变老,虽说争论她哪年到来的人们一个个都老进了坟墓。苏菲医生还是二十五岁的外形。她来那年上幼儿园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孩子,甚至是孙子。有些人还设法遮掩华发,有些业已放着它们去了,但苏菲医生进城买酒还常常被查身份证。
对了,镇子还知道一件事情…她对动物很有一手。在尴尬镇这样的乡下地方,这极有价值。无论哪条狗得了干草热,哪头牛染了乳腺炎,那只猫遭了猫肠炎,哪匹马生了双胞胎,苏菲医生都能帮得上手,都能安抚它们。
当然了,她没法帮助每只动物。但经她妙手回春的也已不计其数。它们从不咬她,从不反抗。镇子知道若是把你孩子的宠物带去给苏菲医生看,就能有好几年省去“秀秀去和好多狗狗生活在好大好美的农场上”之类的谎话。
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各种理论。多数理论出自各个年龄段的男孩群之口。他们的恐慌级别平常,而且等苏菲医生捉住他们偷窥船屋后请他们上船吃曲奇后都将烟消云散(顺便说一句,她永远能捉住他们,这女人脑后生眼,听觉堪比美洲山猫)。孩子们总会安全返回,带走的故事最夸张不过“她请我们吃纯巧克力块!”
孩子从未无缘无故消失。没有人看见苏菲医生脱光了晒月光。任何一个夜晚的任何一个时间,她都能出诊照料受伤的动物,无论它是野生的狐狸还是获奖的公牛。随便哪儿都没有鲜血写就的神秘讯息。白天她没法出现,没问题,所以还有一位海沃德医生(Dr. Hayward)。她不去教堂,没问题,谁会去责备她呢?尴尬镇人人有选择的自由:长老会教徒或是前长老会教徒。许多人——好吧好吧,有些人——不去教堂。即便她不常去教堂,但她依然为募捐献出一份心意,或是在需要时送上烘培的糕点。
毫无疑问,苏菲医生身上有什么不对头的。毫无疑问。一位如此美丽、如此具有异域风情的女人——她到现在仍然保有淡淡的法国口音、一位年华永不老去的美丽女人,选了某个罐头大的小镇子居住…或是躲避。这个很不对头。她很不对头。但谁也不多嘴。没有人举着干草叉杀上门去。她是三角洲地区,甚至可能是全国最好的兽医。对头与否,不管她是吸血鬼、女巫、吉普赛皇后或者别的啥啥,都没有人希望她离开。
特别是某一位。
1
“苏菲医生?”船屋的落地拉门传来急切的敲打。她认出了声音。托马斯 “不许叫我汤米” 卡尔森,机修工的儿子。“苏菲医生,我能进来吗?”
“请进,托马斯。”她正在检查出诊包,她对发生了什么很有概念。“小蜜(Misty)不顺利?”
托马斯以八岁男孩惯有的方式猛推开门,没等它转回原位就跳进了舱房。弄出的响动不比巨石滚过停车场的小多少。“她生不下来,医生。她试了又试,使劲舔自己…下面那儿,好恶心!可小猫就是不肯出来。”
“咱们得帮她一把,”苏菲答道。“请带路。”
她不出声地跟着男孩;机修工一家住在过去不远的老农场中;走路十分钟就到。她不禁琢磨他干吗不打她的手机,省得跑这么一趟,然后她记起了孩子们不知疲倦的精力。她迷失于自己的思绪中,直到男孩再次开口。“你想爱德了,是吗?”
“我…是的。”
“是啊,他老了,”托马斯说话的调子既无情又有义。
“你,”苏菲笑着说。“你觉得自己会永远八岁。”
事实上,她想死爱德了。还在巴黎时,她从小就认识他,她受拥之后,他又跟她来了美国。她为他这个一辈子受困于城市的前银行家买了他梦中的家园;广袤的农场,还有他可以戏耍的许多牲畜。作为回报,她需要时他会饲喂她。他们的关系令人舒心,建立在互助和友情基础上。她以为他是她的羊羔,虽说她对这个吸血鬼术语嗤之以鼻。因为它表达的是一种不对等的关系,而且其实当家作主的爱德。到头来,她是他的小羊羔。
但是,她多傻啊,竟然忽视了那无可避免的…他将老去,以及死亡。她还以为她的朋友将和自己一样永生。
而现在,她想他想得要死。
最后,无论她如何祈求,他都拒绝受拥。“好极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嘲笑道,“这镇子需要一个八十岁的吸血鬼不成?跟我需要多装一副假牙似的?你难道希望我带着关节炎到世界末日?别碰我,美女,得有人教训教训你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刺耳的声音渐渐软化,他伸手抚摸着她光滑无暇的面庞。他继续用法语——他们的母语说。“别对我做这事,无论如何,答应我?你只是害怕孤独。你已经到了该适应它的年纪。别碰我。让我走吧,苏菲。”
她只得接受他的意愿,看着他死去,看着他被埋入冰冷的泥土中,那真是痛楚莫名,比越来越高涨的饥饿感更糟糕的是更基本的需求:她想念她的朋友。
她注意到托马斯正朝她身边看。“有些人在琢磨。”
“有些人总在琢磨。”
“没错,可是,爱德去世了。你知道,我们…他们…琢磨你会不会走。”
“这儿是我家了,”她平静地回答。“我把这儿当成家有很久了。”
“是的,我们也这么觉得,”孩子如释重负。“我老爸说他小时候就…我是想说,很高兴你能留下。”
她瞅瞅托马斯的脖颈背后,晒得黝黑,健康,宽度约合两个猪腰子并排放着。她立刻把目光挪开。不能乱打主意。她决计不希望抛弃她维护的许多…镇子很好奇,但一个三年级学生单独和她呆在黑夜中,没有人对此担心,为他担心。如果她胆敢破坏这些,爱德肯定会气疯掉,况且他是正确的。
但她必须正视现实,爱德的去世带来了特别的麻烦。
她叹了口气。她年龄已经够大,因此并不着急…至少现在不着急。再说还有托马斯的猫要照看。工作,动物,镇子,人们,他们总在那儿,而且值得她的守护。
2
利安 汤普森看出窗外,见到苏菲和机修工的儿子急匆匆地走过他农场外面的土路。男孩那只怀孕的猫肯定难产了。或者是狗又吃了不该吃的脏东西。
很好,非常好。这意味著她看完生病的宠物后多半要回办公室。苏菲经常熬夜——这是不太骇人听闻的说法。
利安四下里看看,但屋里的猫都健康得令人发指。斗斗(Gladiator),他的狗也一样。这只蓝眼睛的小狗抬头望着利安满屋子寻找生病的动物,他长长的尾巴不紧不慢地敲打着硬木地板。
“我靠,”利安用他低沉的电台播音员嗓子说(他并不真的在电台工作,而是镇子上人人都这样说)。他走出屋子,检查谷仓。可惜,谷仓里的猫也都个个精神抖擞,真是他奶奶个熊。老天呐,某人需要找只生病的猫怎么就那么难?
听,那是什么?!谷仓里有只猫打喷嚏。太妙了!肯定感冒了,甚至是肺炎。难说不是猫流感。狂犬病!
他揽起那只惊呆了的小动物,冲出谷仓。
苏菲回到办公室,看见利安 汤普森抱着一只怎么看怎么健康的猫等着她,她半点儿也不惊讶。猫放平了耳朵,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利安的宠物被他拖进检查室的时候都这样子。
“怎么了,利安?”她微笑道。“猫肠炎?猪流感?疯猫病?”
“她不停打喷嚏,”利安告诉她。他是个相貌不错的男人,高约六英尺,早生的灰发剃成士兵头,眼睛同他身上洗白了的牛仔裤一个颜色。他脸上有笑纹,可镇上没人听过他的笑声,他的嘴唇厚实,鼻子既长又挺。他棕褐色的工装衬衣卷到胳膊肘,一如既往地散着棉花和香皂的好闻气息。她非常喜欢有他做伴,尽管他的话算不上多。没问题。她的话也不多。
“那好,带她进来,”苏菲说。“让我看看。”她心知肚明,这只怕是在浪费时间。利安的宠物极少生病;她觉得他是患了替他们操心的疑病症。不过,看见一个男人如此关心动物,她非常欣慰。他的猫咪有几次真的生了病,她都在极早期就医好了。利安 汤普森的猫只可能死于衰老。
“那么…”利安说。
“挺好,”苏菲回答。她给猫做了个快检,这是只鼠灰色的漂亮短毛家猫,她认为猫的健康状况良好,除了…
“嗯,你又要有小猫了。”
“太好了,”他说。“她生产的时候你能来吧?”
“我想应该会。”利安的猫生产时,他总坚持要她去。其实没有必要,因为猫能自己处理妥帖的事情之一正是生小猫,但他似乎很希望她能在场。再说他付账单很爽快。他甚至亲自送钱上门;他不信任邮政系统。
“套路你都熟,”她说。“我估计咱们三十天后就能再见了。”
“当然,”他说完捞起猫咪,离开了。
“晚安,”她在他背后喊,他挥挥粗短的手掌回应。
他不得不在卡车门上靠了整整一分钟,然后才将猫放进车里,自己也爬上车。天哪!天哪!天哪!每次看见她,她都比上次更漂亮。当然了,这个只是修辞手段;每次看见她,她都是一个样子——彻底的、完全的、没法比的美丽。
天鹅绒般的棕色眼睛!柔软的红嘴唇!连她走路的样子都迷得他腿软。“套路‘里’都熟。”还有她叫他名字的方式:“李-昂。”喔,天哪,别人也这么叫他,但苏菲加上了多么特别的口音回转!他等了二十年——从他合法成年算起——才宣布他的意图,但他一靠近她舌头就打结,因此他的三十八岁和十五岁实在差不多。
三十天在他面前如同不见尽头的隧道般展开。
他发动皮卡,低头对猫笑笑,她正忙着整理自己的毛。“干得好,”他说。“多亏你受累了。”
而猫儿呢,当然没有搭理他。
3
三十天后…
“第四只啦,”苏菲说。“我觉得生完了。”她微笑着低头看还没睁眼的小生灵。它们的毛色各不相同,有白有灰有棕,全都带着粉色的鼻子、大张的嘴巴和小小的爪子,四下里爬来爬去寻找食物。“你的猫…呃…?”
“弗雷德。”
苏菲连个楞都没发。利安总在最后一秒钟给他的猫咪起些怪名字。“弗雷德不错。要是她有问题,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的。”利安深吸一口气。“你…你愿不愿意进屋?喝一杯?”
苏菲险些走开。弗雷德产仔时的鲜血和各种杂物对她没有诱惑力,但利安脖颈上脉搏快速跳动的样子——他为啥紧张——却很诱惑。她必须,必须要找到解决方案。开车进城追猎几个败类和乞丐只能偶尔为之。更何况她的车开够了里程。她该买辆福特才是。
“不愿意是吧,”利安理解错了她长久的沉默。
“哦,哦!不,我很想喝一杯。非常想。”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想。“请带路。”
她跟他走进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农舍,对蓝白色调的宽敞厨房大加赞赏,她闻到了面包的香味。这让她想起故国的乡村住宅。利安不是农夫,虽说他住在农场中。这地方是他连同一笔小钱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他父亲发明了口袋日历。
“让我看看,”利安弯腰打开冰箱。“我有牛奶…脱脂、低脂、全脂。减肥可乐。普通可乐。柠檬水、草莓酷爱(Kool-Aid)。姜汁汽水。橙汁、葡萄汁。啊,巧克力牛奶我也能做,”他起身给她看好时巧克力浆。“如果你想喝。”
她被惊得猛挑眉头…她以为只是喝水而已,顶多啤酒。他看见她的表情,“知道你对饮料有要求。”
他才不知道,傻瓜。但她只得笑笑。她觉得若是某人四十年从不吃饭只喝饮料的话,肯定会有声名在外。“橙汁就好,”她说。“少果泥有吗?”
“当然。”
他飞快地走去拿杯子,她在厨房中走来走去,最后打开了屋角的小电视。她认为这挺失礼,但厨房里沉甸甸的寂静让她有些紧张。本地新闻刚刚开始。他们俩总算有话题可聊了,感谢上帝。“不知这次寒流啥时候算是个完,”她大声说。
“呃,下周会议你参加吗?”
“不,”她抚弄着他那只哈士奇——斗斗——的两耳中间。斗斗是条实在不怎么称职的看家狗,她进门的时候只是凑过来闻了闻她的衬衣,然后就嘟囔着趴回垫子上继续睡觉。“我得工作。”其实是因为会议将在教堂举行。她当然不能参加。太糟糕了。她对人们要拆除镇界上那幢有百年历史的校舍很有意见。不就是几只老鼠嘛!那地方是历史遗迹!美国人。他们就喜欢崭新的东西。
“啊,太糟糕了。我还以为咱们能…呃…我…你知道的,会议…要是你需要搭便车什么的…你的果汁来了。”
她接过果汁,啜了一口,对他笑笑。他没有还以笑容,只是如饥似渴地牛饮自己杯中的饮料。
他很紧张。她不知道原因。从他小时候她就认识他。他长得真不错。高大…强壮…有责任感…就算大家取笑他是全州最沉默的男人,对她又有什么相干?他是个好人。他把宠物照顾得很好。年纪越大,她越是明白最简单的最重要。
“你好像请我进了家门,”她说。事实的确如此。尽管镇子上的居民早就接纳了她,但几乎没有人请她参加任何形式的社交聚会。她心里很明白,明尼苏达州尴尬镇的居民们很清除她的身份。
接纳一名吸血鬼的身份,请她照看宠物和家畜,这是一回事。邀请一只暗夜生物进你起居生活无力抵抗的居所,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呃,一直想…我是说,无所谓啊。你知道的,你肯来。照看弗雷德啥的。这个是,你知道,我最起码能做的。”他渴求地望着冰箱顶上的伏特加瓶子。她很想说你还是喝一大口比较好,但觉得这话不怎么适合。
“…五个月来的第四起自杀,”播音员说,她扭头去看。“官员说死亡都源于自戕,但女孩们的父母,特别是最近一名死者的父母,对此不敢苟同。”
镜头切至丧女的父亲,他红着眼圈,穿着件不怎么协调的亮黄色衬衫。“夏娜怎么可能自杀,”他嘶哑着嗓子说。“她那么开朗。她下个月就要念明州大学了。朋友…她有好多朋友。她很受欢迎的,真的。还有…她刚交了新男友。她怎么可能自杀。”
镜头切回播音员,她的 ** 注射太成功,以至于根本做不出半分怜悯表情。“无论如何,今晚是明尼苏达州市侩镇的哀悼夜。”
苏菲摔下杯子,杯子在桌上碎裂。利安被吓了一跳,斗抖从梦中惊醒。“我得走了,”她突然说。“谢谢你的果汁。我非得…”她在包里翻找出手机,飞快地拨打海沃德医生的号码。
“出什么事了?”利安看着破碎的玻璃杯。“你还好吗?”
“我...是麦特吗?我苏菲。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但我得走…对,现在。今晚…没错。家里出事了…别笑,我认真的。是…好的,你愿意…不,我不知道。对不起了…好的,非常感谢,麦特。晚安。”
她挂断电话,把手机丢回包里,转身离开。利安的手抓住她的胳膊——胳膊肘上面一点点的地方——她有些惊讶。“怎么了?”
除了警觉,她更惊讶;她想不起他有否触碰过她。她朝电视做个模棱两可的手势。“我非得去处理。还有…我要找某人。和你没关…”
“吸血鬼的事情?”
她险些晕倒。本能地猜到镇里人知道她是吸血鬼并且容忍她,这是一件事情。和一个汤米之类的小子讨论则是另外一件事情。但有人直截了当地问她…她更惊讶于自己竟然回答了他。“是的,是吸血鬼的事情。说实话,我认为是吸血鬼杀了女孩们。”
“那么,你是要阻止他?”
“我得试试看。我必须要走了。我——”
“很好…”他放开她的胳膊,走到椅子边拿起牛仔外套,虽说时值八月,晚上还是很凉、“我和你去。”
“我说,利安,你——”
“我大概应该更,你知道,礼貌,”他慢慢地用他那种审慎的方式说。“我大概该问问你。比方说我能和你去吗?但不行。我得和你去。再说了,”他的理由很合理,“白天你需要有人照看。”
她为局势的飞速转变而惊叹,于是和他一起走向卡车。
4
两人同意先收拾行李,半小时后在利安家会合。苏菲奔回她的船屋,既快又小心地装包;明天晚上,她极有可能要晋见她的君主,衣着必须得体。接下来,她打电话给汤米,确定她的小鹦鹉们有人喂食并打扫笼子。最后,她又奔回利安家…等等,她在砾石车道上急停,瞪大了眼睛。
他居然在红色卡车后半截加装了崭新的盖顶,这会儿正忙着把窗户喷成黑色。她绕到车后拉开窗户,小心不让手指沾到油漆。一张全尺码的充气床垫正躺在车厢中,上头还堆足了舒适的枕头和被子。
她听见利安走过来,没等他近身就转了身。他略略受惊——多数人都不知道她耳力有多好,他说,“免得白天非赶路不可。我可以开车,你尽管睡觉。”
她琢磨了一分钟这句话,末了说道,“你倒是…准备齐全。”
“嗯哼,”他不好意思道,“我一直盼着能载你去哪儿转转。反正早准备好了没坏处。”
他块头很大,而声音却如此柔和,她一时没法接受这改变。怪了,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开心。就因为能开车去某某黑暗的未知处…和她一起?她皱皱眉头,实在想不通,他见状大笑。“我糊涂了,”她只好承认。
“哈,你琢磨事情的时候真好看。”他把空了的喷漆罐丢进垃圾桶,走向驾驶室。“咱们走,苏菲。路上跟我说说发生什么。”
“要是我什么都不说呢?”她边爬进乘客座位边说——好高…怎么没个梯子!“要是我隐藏的是个阴暗的邪恶秘密呢?”
他耸耸肩膀,发动卡车。“那就享受旅程好了。”
“好感动。”她喃喃自语道。
“所以…你知道我是吸血鬼。”
“没错。”
“你一直知道。”
“嗯哼。”
“你还有大家都知道。”
他瞅瞅她,一脸讶异。“我可没法担保大家都知道啥都不知道啥。我只记得我老爸说你对动物有一手,咱们该对你好些,不让你走。那时候我还小呢。”他嘿嘿一乐。“再说了,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儿。”
她登时脸红。至少努力脸红。身体里没有血液脸红不了。“这话听着真开心。”
“我的意思是,没人满大街嚷嚷‘苏菲医生是吸血鬼呀。’但也没人拎着十字架干草叉上你家去。”
“感谢上帝!”她转过身,手横过座椅靠背,对着他的脸——侧脸。“你害怕吗?”
“害怕,才不!”他一脸惊诧。“只害怕你离开。我们都知道你…不是尴尬镇人。也不是明尼苏达人。甚至不是美国人。我们都害怕你回去。回你来的地方,知道吗?有…多少年了?你从来没抱怨过加班或者电话打到家里。连假日都无所谓。说实话,一想你离开我们都怕得要死。”
“这个…太让人高兴了。”大家因为她的敬业精神喜欢她,呃?好吧,她还能指望别的吗?
“好些人来我们这儿建教堂,”他边想边说。“当然啦,李德神父统统叫停。我们不知道你还会不会留下,要是…”
“你是不是在告诉我,整个镇子,没有人,完全没有人,对兽医其实是个吸血鬼有意见?”好得都不像真的了!简直是个…俗话怎么说来着?陷阱?不对不对。圈套。
“那是当然。”他瞅瞅她,然后继续看路。“有意见的都搬走了。”
“哦。”她坐回去,觉得自己傻乎乎的。过去四十年内有好几家人搬走。不过,当没人提着整茶壶圣水来她的船屋之后,她早把这些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的至爱好友爱德也总不让她知道这些。如果镇子的情绪变得糟糕,他肯定会发出警告。“是啊,我明白了。”
“是啊,你明白了,”他舒心地说。
“完全明白了,”她学舌道。“知道咱们去哪儿?”
“难道不是去泰勒瀑布(Tyler Falls)?”
她一眨眼。“是哦。说的没错。你怎么知——”
“新闻啊,你一看那新闻就急得要上房。自杀的女孩都是泰勒瀑布的人。”
“她们没自杀,”她斩钉截铁地说。
“嗯哼,别上火。那么,你估计是另外一位吸血鬼干的?”
“利安,你不做侦探真是屈才。”
他耸耸肩膀。
“好吧,你说的对。不是女孩们自己。我估计是某个吸血鬼引诱她们,然后靠这套血腥手法跟她们说拜拜,享受对她们的折磨和她们的死亡。记得吗,女孩父亲怎么说,她新交了男朋友。我敢跟你打赌,她们都新交了男朋友。畜生,”最后一个词是小声嘀咕的。
“那么,她们的确是自杀喽。”
“但离了她,她们怎么回自杀。孽畜,”她又小声说。
“好,咱们找到他。让他停手。”
“一件一件来。先和女孩们的父亲说话。我有怀疑,但至少得先和一位家庭成员聊聊。然后告诉女王咱们都知道啥。”
“很好。”停顿。“女王?”
“哦,你不用去,”她要他安心。“你送我到明尼阿波利斯就行。”
“没门,”他说。
“利安…”
“别说了。”
她没有回嘴,心想到时候再说吧。
5
“滚开,”穿浴袍的女人说。她五十许年纪,但看起来都过了六十五。好可怜,利安想。失去自家孩子,深更半夜还有陌生人敲门。“说过了。不欢迎记者。”
她正要摔上门,但苏菲的速度比光还快,她抬起胳膊阻止了对方的动作,她的手掌恶狠狠地拍上门玻璃,利安还以为玻璃会碎。“请原谅,”她拿出她美妙之极的口音说,“恕我们无礼。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她的微笑真炫目——利安险些晕眩,多炫目的笑容啊——她直勾勾地望着女人的眼睛。“做母亲的了解女儿,对吧。母亲总能了解女儿。”
女人恍惚着退后,把门留给他们。苏菲一步踏进门,能有多大胆就有多大胆,利安紧随其后。他注意到尽管女人全神贯注地望着苏菲,但她的手却紧紧捂住粉蓝色睡袍。免得走光。嗯哼。
“您愿意见我们真太好了,”苏菲甜甜地安慰道。“用不了您一分钟。您丈夫呢?”
“睡了。他吃了三片安必恩(Ambiens,安眠药名称)就没醒过。”
“很好。您很快也能去睡觉。我们只想知道夏娜的男朋友。”
“不是好货,”夏娜的母亲摇着她赤褐色的头发说,那头发平时肯定又整洁又漂亮,但半夜里怎么看怎么像拖把。“他不是好货。”
“因为他没来过,对吧?”
“是。”
“你说了很多次想见他。跟她说了好多次想请他吃个晚饭。”
“他却从不出现。”
“正是,他从不出现,你也没在白天见过他吧?”
“他在学校,”夏娜的母亲说,无意识地拨弄着睡袍的领口。利安觉得她很想打破苏菲的视咒,但成功不了。“他很忙。她能理解。但我不能。要是他真当她回事儿,肯定愿意来见我们。他肯定…”她叹口气,让人听而落泪的痛失亲人的叹息。
利安听得心都要碎了。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打量着这幢牧场小屋。夏娜的照片贴得到处都是。他赶紧转开视线,最后还是落在苏菲身上,她正用两只小手握着母亲的手。她的黑眼睛既专注又忧伤。
他无法相信今晚竟然美梦成真,为自己在这哀悼的当口居然颇开心而惭愧。他终于打起了勇气…现在两人正一起追杀坏蛋。她带他上路;妈的,她还让他开车送她。他害怕美梦随时会醒。走进死去女孩的屋子感觉很烂,但看着苏菲离开的感觉将烂到死。
“然后他不打电话了,是吗?”苏菲还在从死去女孩的母亲口中套消息,小心温柔得能和他从后院丁香花丛中抱小猫相提并论。“您找不到他?没法和他说话,弄明白出什么事情了?”
“还要可怕。他说她还是小孩。他说他要的是女人。熟女。他说他连一秒钟都没喜欢过她,他只是…”又是催人泪下的叹气。“玩玩。”
“夏娜接受不了,是吗?她想瞒着不让您知道,可是…”
“母亲总是知道。他父亲觉得…你知道,高中那档子事情…”
“觉得她能恢复。”
“但她却没有。他就是一切。他是…”夏娜母亲的手指越动越快。“她的黑暗天使。她的一切。他要当医生。他正读医学院。他们就那么遇上的。还有…”
“她等你们出门,”苏菲轻声提示。
“等我们到家…她已经…但我觉得他来过。我觉得他来说了些更刺激的话伤害她。伤害得让她做了那事。伤害她直到他得到他想要的。”
“说句实话,”苏菲说,“我也一样。最后一句话…那个该死的孽畜住哪儿?夏娜有没有说过?”
“他住家庭客栈(B&B)。多少大学生住家庭客栈?他不是好货。”
“完全同意。女士,你不会记得这次对话。”
“不会的,”她表示同意,“不会记得。”
“你这就上床,给你亲爱的丈夫点儿安慰。然后你要大睡特睡。”
“我要大睡特睡,”她继续点头,“夏娜离开后第一次。”
“是的。明天你还会哀伤,但你会开始想象,也许有朝一日又将出现值得生存的目标。而且这目标不是遥不可及那种。”
“有朝一日又将出现值得生存的目标。许多孩子需要好家庭。”然后她怀疑道,“但我很怀疑。夏娜的去世太可怕了。它 ** 了全部事情。”
“是的,但不是永远。现在,女士,去睡觉。”苏菲踮起脚尖,亲吻年老女人的面颊。“夏娜在看着你。”
女人没再说一个字,转身拖着脚走进屋子。
苏菲失声痛哭,这惊呆了利安。他伸出笨拙的胳膊抱住她,她靠在他身上。她闻起来就好像甜蜜、新鲜的稻草。“哦,可怜的人,”她擦擦泪。“看见照片吗?他们唯一的女儿死了。为了什么?”
“为什么,我猜,”他慢慢说,“是个残酷的恶作剧。”
苏菲立刻止住哭声——没有泪水,只有嘶哑的啜泣声——她眼中带上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定神采。无法用言辞表达,但他即刻便想后退逃开。“你说的对,利安。你说的对极了。一个残酷的恶作剧。咱们要去阻止他。咱们要像对付鲑鱼似的给他开膛,还要砍了脑袋和大蒜头埋一起。咱们就要这么干。”
“太好了,”他回答。“听起来太了不起了。但请让我先给车加点儿油。”
她报以微笑,好像猜中了她的心思一样。“真不错。咱们走吧。天亮前能到明尼阿波利斯吗?”
“放心吧。”
她把小手塞进他的手中,跟他走向卡车。
《一目咬然》 作者:玛丽·珍妮斯 戴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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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目咬然(2)
6
“太对不起了,”拉迪松酒店的订房台说。“只剩下大床房了。不许吸烟,”他热心地加上一句。
“没问题,”苏菲回答。利安摆着扑克脸,但她觉得他应该能接受。说实话,和他分享房间让她下腹部颇有兴奋感,通常这种兴奋感只在她走过血库时出现。如果利安真的在意,她睡床底下也没问题。壁橱也行。“运通卡收吗?”
前台是个矮个子男人,鸡蛋形状的脑袋剃得精光,他转身去刷卡,利安小声说,“你有信用卡?”
“没见过‘持卡十年’、‘持卡二十年’的广告?”她低声回答。
“这还用说。”
“嗯,我这卡用了好些年。”
他嘿嘿一笑,等前台回来时,他问,“能给我们朝西的房间吗?”
前台一眨眼。“喔,当然了。”
“对皮肤有好处,”利安的扑克脸上毫无表情。苏菲险些笑出声;利安一副农夫相——晒得黝黑,眼角有皱纹,手掌如砂纸。他是防晒产品行业协会的噩梦。
“哦,好皮肤,”一分钟后电梯里她翻着白眼说。
“当然,总不至于跟他们说实话吧。”
“旅馆里的人什么没见过。他估计连眼睛都不多眨一下。”
利安边嘟囔边低头看钥匙卡,钥匙卡在他无所不能的大手中显得非常细小。“窗帘拉下来就行吗?”
“是的。”
“或者你可以拿被单把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的。”
她想象着失去知觉的自己裹着大堆被单睡在特大号的床中间,不禁哑然失笑。“我觉得拉上窗帘就够了。”她跟着他走出电梯,走下过道。“不过你不用…啊…我不用…我不是必须睡床上的。和你。”
他惊讶地扭头看她。“什么,那你睡哪儿去?浴缸?”
“只是建议——你人这么好——我不想让你不安。”
“咱们吃的蛤蜊已经够让人不安了。”
她忍不住要批评他。“这个,利安,刚才那餐厅专门做鸡肉的。你干吗非点蛤蜊?”
“因为我喜欢蛤蜊,”他快活地说,推开了房门。“北明尼苏达想吃蛤蜊挺难。”
“这原因真好,”她反唇相讥,走过他身边。标准的旅馆房间,干净但无甚特别。她看看特大号床铺,有些小小的紧张…好久,好久了耶。“想吃点儿别的吗?可以叫客房服务。”
“不了,不了。听我说,苏菲…”他坐在床头,剥下靴子,呻吟着舒展干净的白袜子中的脚趾头。“你干吗付钱住店?我是说,你不是有什么,天晓得,吸血鬼魔力啥啥的,催眠他不行吗?”
“为啥?我有钱。”说实话,很有钱,她过世的曾-曾-曾祖父的遗产。苏菲幸运地在枯萎病毁掉半数葡萄前卖掉了园子。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她强迫自己面对现实,面对利安,还要旅馆房间。“何必给前台惹麻烦呢?他得解释为啥让咱们免费住店。我不介意付钱。”
“嗯哼。好吧,我没在怂恿你干坏事,好奇而已。我要是能像你那样对付别人,肯定不花一个大子儿。”他停了停,继而笑道。“我喜欢你说话的腔调,何必给‘见’台惹麻烦呢?知道不知道,你一紧张就说话就不利落。”
“谢了,这个我还不知道。”她清清喉咙,声音刺耳;她的唾液总是分泌不足。“嗯。我得出去一下下。不过要是你换了主意,想叫客房服务。敬请随便,不用客气。我马上就回来。”
“停,停,”他如闪电般从床上跳起,轻轻捉住她的手腕。“你去干吗?怎么了?”
“我…嗯…我得…嗯,你吃过饭了,我还没有——”
“噢,我真笨!”他静了一阵子,她开始撬开他的手指,小心翼翼不伤到他。她做吸血鬼时间够久,已经不觉得尴尬,也不打算就此展开讨论。她的身份摆在那儿,讨论有啥用处。“好吧,我说,我不就在这儿吗?干吗不吸我的?”
她撬到一半停手,震惊道。“真的?你愿意?可是…可倒是为什么?”
“你是个好女孩,苏菲,”他粗声说。“我不担心。我更不希望你独个儿满街走。”
“利安…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因为我实在开心得不行。你不知道你肯给我的是多么珍贵的礼物——”
“我知道,”他纠正道。“我的血,是吧。”
她点点头,继续说。“但我觉得这不合适…咱俩住一个镇子,但互相并不了解。而且,你会感觉…当…如果…如果你饲喂我,场面会非常…色情。我绝对不想逼你…这事情。我的朋友爱德——”
“爱德是个幸运的家伙,我觉得。”他温柔地拉她入怀,温柔得好像她是瓷器似的。“要是你不肯要我,而去找个陌生人,这才伤害我。”接着他吻了她。
她抱紧他的肩膀,张开嘴迎接他,为他搂着她的感觉而欢腾,他的舌头探求着她。他的味道不错,像是刚从干衣机中取出来的棉布床单(略有蛤蜊味儿)。他的双手不知疲倦地抚摸她的后背,她拉起他的T恤,抚摸着他强健的腹部。
“至于性的那部分…该死的,我想要你好多年了。甚至还不知道欲望俩字儿怎么写就想了。”
她几乎晕厥在床上…他太可爱了。他外表如同十八世纪的辛苦农夫,却有文艺复兴时代诗人的心灵。“太久了,”她耳语道,被他腹部肌肤的手感征服。她的年纪该有他的一辈,尽管外表不一定。他在意了吗?
她在意吗?
“是啊,我想也是…爱德走了有段时间…”
“不是和爱德。爱德和我是朋友,没别的了。”她颤抖着微笑道。“我们分享血液和友情,没别的。真的很久了。”
“很好,你说了算。”他已经脱掉了她的开襟毛衫,解开了夏装背后的拉链,当她的衣物落在地面上时后退了一步。“噢,老天在上,苏菲。我梦想过此刻一百万次,你比我想象中更美丽十万万倍。”
她伸手到背后解开胸罩(不死生物也担心下垂),她娇小的乳房弹跳着现身。他倒吸一口热气,然后俯身亲吻着他的脖颈和乳沟,他探出舌头抚爱着她的乳头。
“太久了,”她重复道,把他的T恤一把拽掉,力量大得险些让他折个跟头。“嘿!温柔点儿。”
他大笑着捉住她,将她带上床,两人扭打了一小会儿,衣物悉数牺牲。
她爬下他肌肉发达的躯体,嗅闻着他的气息,揉捏了几分钟他搏动的凶器,当他在她的手指下呻吟出声时,温柔地将他的分身纳入口中。
他的双手在她的头发中攥紧成拳,将她束发的夹子弄开,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的部分拉到喉咙口,愉快而惊喜地发现性爱和骑自行车有类似之处。她再也抵挡不住欲望的煎熬,于是将那物拔出,舔了舔他的大腿,随即把犬牙插入他的股动脉中。既咸又甜的液体冲入她的口腔,她几乎被血液的华美和富有力量冲到地板上去。
他呻吟着,双手不停抚爱她的头发,她进食着,很快便得到了满足。她能感受到他的阳具,热辣辣地贴着自己面颊,当她从他身上撷取快乐时,他也得到了同等的乐趣。
她一吃饱——不用很多,感谢老天,电影中关于这方面都大谬不然——就情愿回到肉体的欢宴中了,她坐起身,骑上他的躯体。
“噢,耶稣啊,”他叫道,她听言退缩。“噢,对不起!”
她大笑不已。
“别管耶稣了。”他伸手抓住她的乳房。利安用拇指揉搓着她深色的乳头,苏菲愉快地扭动着身体。她小心地调整姿势,片刻之后,他滑入她的体内,她有多少年期盼着这般的充实感。他的眼睛——她时常羡慕的湛蓝色的眼睛——不由闭上。
利安大声呻吟,用手扶住她的臀部,帮她找到彼此都喜欢的节奏。她弯腰咬住他的脖颈;她忍不住。他颤抖着冲撞着她,越来越快,她带着同等的急切迎接着他。噢,天神呐,能再次有人做伴是多么美妙,维系,饲喂,性交。她所渴求的所有,利安统统给了她。太多了;有一个瞬间,她几乎因欢愉失去知觉。旋即才意识到自己把高潮当作了眩晕。
她离开他的脖颈,带着笑意大声说,“真美妙。你到了…”
“我要死了,”他回答道。“险些死过去。”
“看起来和我差不多了,”她开个玩笑。她正要爬下他的身躯,他用更紧的搂抱表达了无言的拒绝,她只得换个姿势躺在他身旁。
“我有没有说过,你今晚上没出去我有多他妈的开心?”
“还没有。我也是。”
“真好,”他叹息道,抚弄着她的肩膀。“我觉得接下来咱们该吹吹枕边风,可是我实在太困了…”
“长夜漫漫,”她说。“为了咱们,睡觉吧。”
“您先请,”他打个哈欠,但她没有睡,这是当然的。末了,他终于停止抗击,她望着他熟睡。看了许久许久。
7
“不和杰瑞联系?”
“啥?”他刮掉一寸厚的剃须泡,在镜中迎上她的眼神。“联系他干啥?嘿,镜子里能看见你!”
“当然能看见,”她不耐烦地说。“咱们走前你安排好宠物了?”
“当然,我把斗斗留给汤米…那小子最喜欢狗了,他妈说没问题。他和拉拉(Rusher)可以做伴拱垃圾。”
“你说的是斗斗和拉拉对吧,”她得意一笑。她攀上他后背,亲吻他的肩窝。他不禁颤抖,刮掉了更多的剃须泡。
“在这样,”他说,“就得教训教训你了。”
“省省吧。”她又亲他一下,表示嘲弄。“你的猫呢?”
“猫?”
好奇怪喔。他平时反应挺快,今晚怎么有些跟不上。“猫。利安,你那些猫。”
“对,我那些猫。他们…呃…不真的是…我是说,他们来了又去,我喂他们吃饭…”他注意到她镜中的表情。“我这就跟杰瑞说,”他急忙道,用毛巾擦干净脸庞。她跟他走进房间,望着他打电话。
“用我的手机便宜很多,”她指出。
“呃,反正是你的钞票。”
“有钱不代表要乱花钱。”
“太扯了,吸血鬼都你这么唠叨?”
她几乎笑出声,不过尽量保持正经。
“嗨,杰瑞?我啦,利安…没错,听着,帮我看几天家可好?没错,猫能照看自己…他们有谷仓里的老鼠吃,所以不用担心喂不喂的,水泵边有干净水,不过…呃…还是每天什么的过去看看,行吗?没错,我会回来的——什么?不,苏菲和我没一起。我是说,我们是在一起,不过我们会回来的…好吗?”他挑挑眉头。“我们会回来吗?当然了,她在点头…嗯哼。这就不关你的事儿了,多谢帮我照看猫。”他挂断电话。“好了,我能刮胡子了吗?”
“悉听尊便,”她继续克制笑意。尴尬镇是个小地方;她和利安齐齐失踪所引发的流言风暴并不出乎意料。
他走过时嘴里唠叨着什么,但即便是她超敏锐的吸血鬼听觉也没听清。听起来似乎是说,“女人啊。”有些品性不是年龄能左右的。
“我只是不希望——”
“我得进去。”
“我觉得你不明白——”
“进去。”
“你不需要——”
“苏菲。”
“可是——”
“苏菲。”
她瘫软在座椅中,深深叹息,她不常这样。他太顽固了。死硬到底。男人啊!她都忘了这种动物在一次小小的交配后会产生多大的保护欲。
全世界她最不想做的就是带羔羊(sheep)进图书馆;玛俏丽对这类事情固执极了。图书管理员头目岁数很大,诡计多到简直无数端,多数人在她面前只是流着口水的小白。特别是多数人类,人类对她的岁数和学识来说几乎不存在。当然了,年老的吸血鬼对小白也不客气。利安不算小白,但到了玛俏丽面前…
好吧,这是为了更大的善,至于约束住利安的念头——像电影里似的打晕他?——让她觉得不怎么合适。她只用如此如此即可…
她身边的车门打开了,利安的脑袋探进来。“还不出来?”
“好吧,”她一咬牙说。“能跟着我走吗?”
“这个没问题,”看见企图得逞他快活得和什么似的。他故意无视她的毒辣眼神和阴沉面容,跟着她走进建筑物,这房屋状如废弃的仓库。
而里面,当然啦,则是另外一回事。
“哈,”利安环顾四周。“里头比外面看起来小。”
“晚上好,苏菲,”站在主桌边的玛俏丽说,她看起来(其实总这样)仿佛正等着两人。
“玛俏丽,”两人互相亲吻面颊。她没费神介绍利安;玛俏丽反正也不会在乎。“对不起,可惜我不是来放松和读书的。我今晚想晋见女王。你能安排吗?”
玛俏丽皱起眉头。她身材高挑,体健貌端,头发黑中带灰。她的黑眼睛冷冰至极,任何惹人想起年轻祖母的类似之处都只是妄想。“对不起,我不知道她的日程安排。不过我可以给你指条路。”
“你是说…我可以直接去?”
玛俏丽抱歉地耸耸肩。“现如今都这样了。”
“阎王帐(Nostro)死后?”
“正解。新女王…怎么说呢…不怎么在乎条条框框。”
“这倒是不错,”苏菲轻轻咬着下嘴唇。“我非得见她。等不到明天晚上了。”
“这个没问题。你很幸运,”玛俏丽冲利安的方向点点头。“她对羔羊很有兴趣。她自己就养了好几头。”
“呃…”
“对不起,”利安说。“有个词儿我听不明白。mouton(法文,sheep)是什么?”
苏菲愣在当场,她和玛俏丽从头到尾都在用法语对话。“对不起,利安。玛俏丽用法语问候我,我顺着说下去——”
“没事儿。我基本上听得懂。法语傻瓜书什么的挺有用,”他添上一句。
苏菲眨眨眼。“你自学了法语?”他当然自学了法语,她想。高中不教法语,只教西班牙语。
“嗯…是啊。因为你…我是说,镇子里对你啥也不知道,除了你是法国人。我觉得吧,你知道,要是我懂点儿法语,说不准咱们…”他耸耸肩。“谁知道呢。”
苏菲深受感动,有两分钟连话说不出。她只是呆呆地像金鱼似的盯着他,玛俏丽不耐烦地变个姿势站立。她花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面对年长的女人,“给我画个地图就好,谢谢了。”
“已经准备好了。”
苏菲无言地接过纸张。玛俏丽似乎总知道来者的意图,总能准备好对方需要的物品。年老的吸血鬼都习惯了。
“谢谢你来看我,”图书管理员说。“谢谢你带羔羊来。他闻起来很新鲜。”
“我才不是羔羊,”利安淡定自若地说。他中西部的口音——平素里总那么愉快谦逊,此刻却很坚定。“我是个男人。她的男人。”
玛俏丽嗤之以鼻,苏菲忽然有些惭愧。她忽然不再在乎玛俏丽的讪笑。“当然啦,利安,我…我…”她不知该如何继续。她该道歉吗?但玛俏丽才是冒犯他的人。虽说她心中也把利安当作了羔羊。莫非她应该…
“多好啊,太美妙了,”玛俏丽说。她的笑容越来越宽,直到看起来像个灰发的南瓜灯。“要是你厌倦了这一个,苏菲我亲爱的,我倒是愿意——”
“愿意出去和我的拳头聊两句吗?”他打断她的说话。
“利安!”苏菲险些叫起来。
“怎么啦?我是女权主义者来着。再说她比我年纪大六百岁不止。”
“八百,”玛俏丽干巴巴地说。
“无所谓,我是互殴平等主义者。没人敢那么说我。我或许是个小地方来的乡下人,但我绝对不是…你知道的。无名小卒。”
苏菲真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玛俏丽边琢磨他的话边皱起眉头,然后露出颇为真诚的笑容。“我不想出去和你的拳头聊天。要是我冒犯了你,请原谅。我只是习惯于…那么说话了。”
“没错,没错,小小误解而已,我们得动身了,”苏菲就快胡言乱语,她抓住利安的胳膊,用力之大让他直吸凉气。“多谢你帮忙。”
“欢迎再来。”她握住利安的手。“能遇见你很荣幸。想来就来。图书馆不止对不死生物开放。”她说这话时异常真诚,苏菲都快信以为真了。
“当然,好的。我的脾气好像躁了点儿。”
“的确有点儿。”玛俏丽的眼神朦胧了,雾状的灰色。“你真的很…有趣。如我所说。随时欢迎你。”
“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可爱?我——哇噢!”
“再见,”苏菲叫道,几乎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走。
8
他们上了人行道,苏菲还在没完没了教训他。训诫主旨是“永远别招惹吸血鬼,”好像世上哪个傻瓜不知道似的。可是,明哲保身和做了缩头乌龟还被人揪着脑袋打,两者有天差地别。法国人难道不理解这个?
“…难以置信的无礼,危险到了极点…”
他听着她甜美的带着口音的唠唠叨叨,自己扫视周边。圣保罗的顶点大道以豪宅闻名,但看看这个!街上的每幢府邸都比上一幢豪奢,被众星捧月拱在中央的是最华丽的。大得让人瞠目结舌,仿佛刚从老电影中跑出来,通体晶莹亮白,百叶窗则一色纯黑。虽说苏菲告诉他,吸血鬼女王住在这儿,但它却毫无邪气。
“好像得先敲门,”苏菲弱弱地说,他被这转变惊了一跳。他没想到她也会害怕。回想起来,她对图书馆员也很恭敬。也许她不怎么习惯与同类相处。难说她搬家去尴尬镇不是寻求人生新起点的。“对对。就这么办。咱们先敲门。”
“好的好的,”他连声附议。
他们刚走上巨大又宽敞的门廊,前门忽然打开,一个二十来岁的帅哥踱了出来。他身穿绿色罩衫,胸前的医院身份证上照片难看得吓人。他的黑发剪得很短,绿眼睛既清澈又和善。
“二位好,”他耍弄着车钥匙。“欢迎光临。请进请进。按说我该给二位当当导游,可惜上班就要迟到,您们没见过我。对吧?对头。那就拜拜喽。”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边跑边随意挥手告别,然后消失在拐角处,向独立车库去了。两人望着他离开,都被逗乐了,苏菲转身抬头仰望大宅。
“就这么…进去?”
“好像是的,”利安答道,推开了前门。宅邸的外饰让他对前厅的美丽和奢华有了准备。他听见声音从右边的大房间传来,于是变了方向。苏菲抓紧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回来。“苏菲,你这是怎么了?”
她把下嘴唇嚼得太大力,他都开始害怕会不会流血——要是她还有血可流的话。“就这样?我见过阎王帐。他好吓人。可怕极了。他败在她手下。我们得找她反映这事情,”她补充道,似乎忽然找到了自尊心。“这是我们的…我的——责任。”
“太对了,”他说。“安啦,放轻松。你漂亮得没边,别担心。”事实的确如此。她灿烂的棕发只用了一个发夹就奇迹般地盘在头顶。她身穿深红色套装、浅色长袜和黑鞋子。她肤色苍白,和平时没啥区别。他觉得一百万美元也没有她好看。说实话,当他望着她在旅馆挽起长袜时(不曾料想如今还有女孩用吊袜带穿长袜),他忍不住又推倒了她,两人在地板上翻来滚去愉快了好一阵。
她没再咬他,事后礼貌地解释说前个晚上已经吃饱。他知道她没说实话;他能从她游移于自己眼睛和脖颈上瘀青的眼神中看出来。但他没多说话,知道她还有别的心事。
“你也不错,”她说,这简直是个笑话,因为他腿蹬牛仔裤(至少还算干净)身穿蓝色法兰绒衬衫(也挺干净)。他觉得高高在上的女王反正也不会关心他的衣着。
他握住苏菲的手,享受那份令人愉快的凉意,拽着她走进了相邻的房间。
“…他们还不错,真不错,照我说,谁靠太近他们还是会杀了吃,当然指人类,不过我盯得很紧,嗯,就这样了。”
说话的女孩比苏菲矮小,意即真的玲珑得可以。她一头红发,利安从未见过那么瘦那么白的胳膊和腿。她身穿打褶的黑衬衣和白罩衫,脚下是小小的白袜子和懒汉鞋,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像女学生的人了。事实上,她的确是个女学生。一天也不超过十五岁。
“好极了,爱丽丝,”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利安看过去,继而凝神细看。他原以为是阴暗墙角的地方,有个男人坐在高高的扶手椅中,一个高大的男人,面相吓人到了利安想立马扭头出门坐上卡车一路逃回尴尬镇——边开车还要边看后视镜——的地步,“我必须再问一遍,你是否想离任。你已经干了好几个月,而且——”
“陛下,我喜欢这份工,希望能一直做下去。之前我做是因为,你知道的,适应新,呃,新威权,对自己的位置并不了解。所以我那样了,你知道的。可现在…我——我挺喜欢它们的,”她低头看着鞋子说。
“它们?”男人语气中的厌恶怎么也盖不住。
“乐乐,跳跳,绊绊,沙沙,笨笨,拉拉,珍珍,还有小乔。”她微微一笑。“我最喜欢小乔啦。”
“你还给它们起名字了?”
利安琢磨着它们是谁们。他撞上什么,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路退到了门边,竟然全无觉察。他告诉自己镇定点儿。吸血鬼而已,看在老天的份上。
他强迫自己环顾四周,吸血鬼聊得起劲,他把眼神从角落里的怕人家伙身上扯开。房间里还有另外三位;他注意到的头一位是个娇小的美丽金发女子,她站在那家伙椅子后面略略靠左的位置。即便在房间这头,他也能望见她的大眼睛有多么黑、多么可爱,他深为吸引。她的身形是那么小,躲在角落的椅子背后几乎看不见。那家伙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但是当她低头说话时他总是抬起脑袋,还有,利安有种感觉:没人敢和这位仁兄耍花招。
屋子中央还有一张深绿色的沙发(时尚杂志大概会叫它“苔绿色”什么的),沙发上坐着两位女士,她们正在下象棋。靠近他的一位是个俏丽的黑女孩(妈的,除了好莱坞电影,上哪儿找这么多漂亮男女)。她委实太瘦,她的头发紧紧地朝后绑着,他真能看见她的头骨在颤动,她的皮肤是炫丽的棕黑色,她身上有种气质极讨他喜欢,估计她那玩意儿吸得不多。
另外一位…他看了一眼,立刻转开眼神,就像看那男人似的。
她和虫子屁股一般可爱,苏菲大概会这样形容(利安觉察到,她兴奋起来经常乱用比喻)。她的发色金黄,但比另外一位女人短许多,灯光在头发中打上红色的闪光。她翘起二郎腿坐着,身穿茶色短裤和海军蓝的线衫,线衫一直扣到下巴。她鞋子的颜色和线衫一样,有着短短的高跟,衬托出她双足纤长、完美的曲线。她望着另外一位女人的手,边等她动子边摇晃脚,时不时看看鞋笑笑。
他朝他看来(好吧,应该是朝苏菲看来),他望见她的眼睛介于绿色和蓝色之间,如同明信片上海洋的颜色。她的下巴尖尖,赋予她敏锐如狐狸的外表,她的颧骨颇高,正配双眼的美丽和眉毛的弧线。他很有一种古怪的冲动,想去抚摸她宽宽的前额。不时看看苏菲能帮助他克制这想法。
“嘿,”她随口叫道,她深海般颜色的眼睛全力朝他放电,他险些坐在地上。望着她就好像望着天堂大门。它意味着超乎想象的愉悦…呃…真打算抛弃你所知的一切吗?
“反正,陛下,”女学生说,“恶魔们都很好,能多健康就多健康…我想是吧…还有——”
沙发上的无敌金发美女起身太快,他的眼睛都没捕捉到。前一个瞬间,她还低着头准备将军,下一个瞬间,她已经起身,正指着(啊哦)苏菲,红发女人见状一缩。
“你你你…”她开口道,“你鞋上…是什么?”
苏菲低头看看脚,然后又抬头。“啊…陛下,我是苏菲 托纽医生,这位——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呃…我的好友,利安——”
“说真的,难不成你犁了一遍——老天,大便吗?你鞋子上是大便吗?”
“伊丽莎白,”角落里的男人叹息道。
“喔,该死,”黑女孩说。“又来了。”
“鞋子是,呃,礼物,呃…”苏菲彻底不知所措,利安几乎笑了。鞋子,他们在谈论鞋子,全宇宙所有的傻东西之中,他们在谈论鞋子!“我是兽医,动物医生,有时候我穿它们上班…所以…所以…”
“难不成真是大便?”利安觉得金发美女就要晕厥。“以复活节显灵的耶稣基督的名义!”所有人(除了他)听言纷纷一震。“你怎么可以…可以这样?我是说,那是上帝手制的Payless Shoes。怎么可以穿着它在大便里走来走去?我——我——”她伸手抚摸眉头,利安发现她的手很漂亮,指甲很长。指甲修成“天晓得叫什么”的款式,顶头一点白。法式修剪。“你怎么可以——走进我这儿——穿成这样子——你可怜的脚呀——”
“事情肯定很重要,”大块头背后的女人开了口。这是她第一次说话声音大到让他听见。“我相信是这样的。”
“你难道不是法国人?听起来是法国口音。难道法国人不都很优雅?”
“嗯哼,”黑女人说。“的而且确,非裔美国人都会唱歌,白女孩都不会跳舞。特别是你,白女孩。”
“你少插嘴。”金发美女——她不会是女王吧?——颓然倒在沙发上,险些撞翻棋盘。“好吧,我才不想听呢!整件事情都蠢得可以。我严重抗议——”
“我们知道了,”除了利安和苏菲,大家齐声说。
“…违抗我的意愿,但我说什么了吗?没有!好吧,不多——还有,还有,一大堆死人在我家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对不起,”黑女孩盯着棋盘说。“我家里。”
“跟你说过多少遍,别跟我吵这个!我说到哪儿了?”
“死人在你家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利安好心提醒道。
“正是,正是!谢谢。他们走进走出,好像我是他妈的所罗门王——啥子,他们没法解决他们的问题?——我还得眼巴巴看着鞋子受侮辱,我他妈的不能忍呀!”她举起手掩住脸面,陷入沉寂。终于!
苏菲的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好像上岸的鲶鱼,但什么也说不出。所有的吸血鬼——他猜他们都是吸血鬼——盯着他和苏菲。除了那男人。他盯着金发美女微笑,小小的微笑。末了,利安忍不住清清嗓子,“嗯,有个坏吸血鬼,他在北边杀女孩。”男人开始看他,其他人也一样。甚至连金发美女也从指缝中偷看他。“我们,你明白,觉得你们该知道一下。”
女王直起身子。“噢,我操。”
“没错,”利安附和道。
9
“你说笑,对吧?你说笑的。我说,太肮脏。太……噁心了。”
“没错,”利安继续附和。他又来了一口沙冰。众人移步进了宽敞无比的厨房,男人开动两台搅拌机,从冰箱中取出至少一吨水果和橙汁,他们正像多年好友似的边吃草莓沙冰边聊天。除了他。他吃草莓香蕉沙冰。“我们也这么觉得。苏菲看出来的。”
“几时?”男人问。他自称埃里克 辛克莱,但除洁西卡(黑女孩)之外的各位要么叫他陛下,要么叫他皇上,要么叫他狗屎堆(灿烂夺目的金发女郎显然不喜欢他)。说到金发美女,她叫贝茨,没错,她正是女王。另外一位金发女子叫天娜,她对狗屎堆和贝茨总恭恭敬敬。爱丽丝,那位 ** ,已经礼貌地告退。
“您说什么?”苏菲放下杯子,发出叮当声响。她比刚来时平静了不少,但也不算太多。利安没法责怪她。晋见皇上和女王的机会不是天天都有。还好他们不是他的皇上和女王,所以他可以安安稳稳做回自己。“陛下,您问我几时?”
“昨天晚上,”利安帮她一小把,“我们正在看新闻,苏菲看见报道,马上想到了。”
“她很聪明,”他添上一句。“尴尬镇上最聪明的。”
“这个我相信,”狗屎堆冲苏菲笑笑,这让她又平静了一点儿。
“往北市侩湖边上?”洁西卡问。
利安咽下一块逃脱搅拌机刀片魔爪的香蕉碎片。“正是,知道那儿?”
“小时候我老爸经常带我去钓鱼。”
“很好,我们,我和苏菲,住那儿。她是我们的兽医。”
“你看见新闻上他的照片…”辛克莱提示道。
“然后决定上来搅黄我的晚上。”女王接着说。大家都盯着她,她即便受窘也还能保持优雅。“对不起。这话还是心里说说比较好。”
“没看见他的脸,”苏菲说。“我们在新闻里看到一个女孩的父亲。利安开车送我——”
“你没打算只在,呃,圈子里解决问题?”天娜问。
“她试过了,”利安简单地说。
短暂的寂静,继而被女王捂住嘴的格格笑声打破,苏菲继续说。“我们开车下来见了女孩的母亲。我觉得没什么疑问,否则肯定不会来打扰您们。”
“干!他和女孩约会,让她们爱上他,然后甩掉她们,看她们绝望自杀?”
“没错。”
“太他妈的扯了!”贝茨站起身。“咱们去尴尬镇踹这厮的屁股!”
“不在尴尬镇,”苏菲话刚出口就被辛克莱打断了。
“我非常同意。这种行为完全不可接受。更何况活儿做得这么烂,肯定会引人注意。”
“又来了,”洁西卡对她的沙冰说。
“活儿烂?活儿他妈的烂?”女王环顾四下,洁西卡和天娜急忙收拾桌上的空杯子。没有可扔的东西了。“你怎么不说,‘他是个吸血鬼渣,咱们得钉了他的屁股。’你怎么不说,‘女孩们好可怜,给她们报仇去。’除了活儿烂之外你就没别的想说?”
“他还说了别的,”利安指出。“他说这种行为不可接受。我猜的确如此。”
“鸟人:又他妈没人跟你说话。”女王恶狠狠地瞪着他,他赶紧趴在杯子上。“我他妈——”
“你是全体吸血鬼的女王,对吧?”
这话打掉了她的锐气。“好像是的,”她的肩膀沉了下去。
“按说吸血鬼得照你说的做,是吧?”
“不对,”埃里克 辛克莱说。
“更正,我不是吸血鬼,”洁西卡说。“我就是一蹭饭吃的。”
“我好像也是,”他开个玩笑。
“你给我闭嘴。你们都他妈给我闭嘴。让我回答你的问题…呃,对不起,你的朋友说了你的名字,我——”
“利安。”
“对,利安。告诉你,按说是这样的,但我没这个兴致,再说还有很多反正说了也不听。”
“但这不是你抗拒使命的理由,”洁西卡对他笑笑。
“洁西!跟我念:这话没用!”
“恕我直言,二位陛下,咱们是不是该往北边去?这会儿他说不定正在诱惑女孩。”苏菲的面容阴沉。“说不定正在甩女孩。”
“叫他尝尝老娘鞋尖戳屎忽的厉害,”女王立下誓约,她从椅子下来。“洁西,你给我老实呆着。”
“少来,”她顶嘴道。“我才不愿错过好戏。”
“说超级险恶的戏还差不多。听我说,这是吸血鬼事务。我记得你好像还是活人。”
“那他也不该去,”洁西卡指着利安说。
“卡车是我的,”他不愠不火地说。
“妈的,这还是我家呢,”她撅起小嘴。有些女人做这表情让人一看就想打,有些却可爱得不行。洁西卡属于后者。“你们一次都不带我去。”
“我怎么听见有个女人在吐槽?”贝茨问空气。“有没有人听见洁西卡在吐槽,洁西卡真的在吐槽吗?”
“好吧,我和你绝交了。”
“她是对的,”辛克莱温和地说。“咱们留下了洁西卡,也不该让利安跟着去。”
“去你个狗屎,”他说。“我非去不可。”
贝茨皱起眉头,但居然没开口。
“离了我苏菲不许见杀人狂吸血鬼,就这么回事儿。”
“啊哈,辛克莱。”贝茨对利安说,“你真好。很浪漫。虽说烦人,但很浪漫。”
“说得好,没错,你说的很对,”辛克莱心平气和地说。利安没法把眼神从他深黑色的瞳孔上转开。“可是,我——”
他忽然看不见辛克莱了。一秒钟后,他意识到苏菲的手挡住了他的视线。
“大人,”她说,“请不要这样。他对我很好。很帮忙。而且卡车是他的。而且他不害怕跟我来。他知道我的身份,而且…他应该去。”
“他去我也去,”洁西卡插嘴道。“我也有权去。”
利安轻轻地推开苏菲的手。他猜那男人想催眠他什么的,他对她的介入非常感激。“随便你,不过咱们该走了。苏菲说得对,别浪费时间了。”
“你们这群人!”洁西卡哀号道。
贝茨只是摇头。“太危险。”
天娜跟着点头。“她说得对,洁西卡。”
“但带他不带她很不公平而且会很麻烦,”辛克莱接下去。
“你看,洁西,咱们公平迅速地解决问题,好吗?石头剪刀布?”贝茨提议。
洁西卡喜笑颜开。“好的呀。”
两个女人攥起左拳。“石头剪刀布,”她们一起念道。
然后,“妈的!”
《一目咬然》 作者:玛丽·珍妮斯 戴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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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目咬然(3)
10
“笨洁西卡。”贝茨志得意满地说。“她就喜欢出剪刀。”
“对不住您的鞋,”苏菲说。他们在通手机。苏菲和利安坐卡车。吸血鬼皇帝和女王开着铁蓝色的福特野马敞篷跑车跟在后面。这位冷峻又自持的男人居然开如此炫的车,不过苏菲反正管不着。“不过她也不该把左边那只丢进搅拌机。”
“她脾气真烂,”贝茨表示同意,“而且知道我的痛处在哪儿。没问题。我会偷了她的信用卡,找皮革店修鞋。说真的,你的鞋才需要担心。”苏菲听见女王的笑声,然后是挂断电话的咔嗒声。
“很好,他们跟着我们过去,然后咱们…你明白。”苏菲停下,叹气。“你不理我了,对吧?”
“正是如此。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注意到呢。后来和那几位吸血大爷说话,我都忘记了。”
“是因为羔羊什么的吗?”
“说对了,羔羊什么的,”他有些恼怒。“妈的,还能是什么?”
“我保证,绝对不会说你是羔羊,也不许别人管你叫——”
“不是这个问题,苏菲。羔羊不羔羊的只是称呼。我知道你比我年纪大…虽说不知道具体大多少。我无所谓。但你有所谓,对吧?”
“我…倒是…没什么感觉,”她慢慢地说。“我只是形成思维定势了。”
“很好,非常好,我爱你。”
“你什么?”
“我觉得最好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他解释道,好像他刚刚没有说任何惊世骇俗的话,好像他刚刚没有做惊天动地的事情。“你明白啊,我爱上你了。重点是,我一直爱你。一直想要你。我知道你是吸血鬼,知道你年纪大得可以——”
“没那么大!”吸血鬼也有虚荣心。“对吸血鬼来说…我还没到百岁呢。”
“随便你说,我的意思是,我对这些全都无所谓,我喜欢你。但如果你不喜欢我,讲啥也没用。”
“利安,你这一记把我打懵了——”
“太好了,”他快活无比地说。
“——才四十八个小时…周二以前咱俩除了宠物啥也没聊过。你必须承认,发展得有些快了。”
“正是,这点我承认。”
“好吧,你得给我时间。”她抱起胳膊,觉得既傻又开心又烦心还有点儿害怕。
“多少时间?”
“两天是至少的,”她干脆地说。“反正你已经等了一辈子,多等两天没问题吧?再给我四十八小时可好?”
“你这话真是直刺人心,”他反驳道。“我可不希望你等太久。”
“说说而已。”要是她能脸红,肯定已经面红耳赤。这话说出来比心里想想更羞人。她很…惊讶。她完全不知道他居然对她情根深种。那么多年,她从来没说过。
“你从来没说过。”
“嗯,我在等恰当的时机。”
“吸血鬼连续杀人狂这样的时机?这个算是恰当的时机?”
“说的也是。”
“况且还有比爱更重要的,你知道。”她颇为得意地说,好像是终于想出了某些他不该爱她的理由。
“苏菲,你到底想说什么?”
“关于我需要鲜血才能存活的问题。”
“这个我省得。”
“利安:我必须从活物身上饮血才有用。我必须经常这样。”
“所以呢?我还得必须吃饭才能活呢!”
“不是一回事。”
“吸血又没把你变成坏人。”
“没有,”她慢慢地说。“饲喂…齿咬和饮血…这更像是武器。我觉得。你家里有霰弹枪吧?霰弹枪是好还是坏?”
“那得看用来干啥,”他回答。“要是我拿它轰掉渣滓吸血鬼杀手,就是好的。要是我拿它…天晓得…杀小孩啥啥的,那就是坏的。”
“很好,我觉得饲喂和这个很相似。我可以伤害你,我可以杀死你。”
“那会儿我的确死过去了,”他乐呵呵地说。
她没有笑。“我说正经的,利安。”
“好吧,你正经得都把快活气氛全吸没了。”
“还有,我会比你活得久,”她继续下去,“除非给你初拥。”
“我明白。”
“我觉得你不明白。”
“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那套‘我是吸血鬼我比你活得久所以我更聪明而且比你更高更快更强’的说话。”
“太可笑了!”她气得七窍生烟。
“哈!”
“哈你个头!”
抵达最后一个女孩——夏娜生活和死去的镇子前,两人再没说一句话。最后,利安说,“还不如和贝茨同车呢。”
“你倒是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她恶狠狠地回答,和平素里生气时一样,她开始乱用俗语。她撞开门,跳下车。“我去换她。”
“太好了。”
“太好了!”她跺着脚走向皇上和女王,那二位似乎也正处于爱人口角当中。
“你和平常人烂得不一样,要我说。你是奥斯卡级的烂。要是有什么最佳烂人奥斯卡,肯定没人和你竞争。”
“你怎么就没什么新鲜词儿。求你了,换换吧。”
“对不起,二位陛下,”她打断两人,她在他们面前的紧张感消失殆尽。她可以愤怒,也可以紧张,但显然无法同时愤怒且紧张。“利安希望能和女王同车。”
“同车…哦,太好了。客栈是吧。”夏娜的母亲说过,杀手住在一家当地客栈中。镇上有两家;他们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家,所以决定分头行事。本来两对男女应该各自组队。但现在情况有变。“我再愿意不过了。回见,辛克莱。”她走向利安,利安下了车,正站在门边。“嘿,能让我开车吗?”
他半个字也没多说,把钥匙递给她,然后走到乘客座位一侧。苏菲等了一会儿。等什么?道歉?谁向谁道歉?
“托纽医生,咱们该走了,”辛克莱说。
“这就来,”她伤心地回答,跟上他的脚步。
11
“怎么啦?”贝茨问他。她个子真高,连座位都无需调整,只把后视镜换了个角度。“你们二位莫非大打出手了?”
“差不多吧。”
“我知道什么滋味儿。”
“嗯…”他私下里不认为她知道半点儿。不错的女孩,而且漂亮得没边,但他这样的普通人和吸血鬼女王似乎不会有什么共同之处。“好吧。”
“兄弟,说真的。我本来要给某个既没礼貌又鬼祟还有至少八十个秘密计划的家伙当配偶。”
“本来要当?”
“破事儿我都懒得想。说来话长,脱身的时候可狼狈了。辛克莱也一样!总之——”
“你沾上什么了…”他指指她的脖颈,上面正有三只蚊子开宴会。他想…吸血鬼难道也挨蚊子叮?
“哪儿?”她拍错了地方,别人说你沾上什么的时候,你基本上总拍错地方。“沾上什么?拍掉了吗?”
“这儿,我——”他拍拍她脖颈,却发现手指被某物缠上了。该死,他总应付不了这种状况。“噢,妈的,我给什么缠上了…”他缩回手,惊讶地看着缠住手指的金项链,等发现项链头上吊着的居然是个十字架时,他更惊讶了。
“啊,干!项链断了!”
“我能修好,”他赶忙说,因为她似乎很恼火。
“这是辛克莱给我的。我不希望发生…没问题吧?”
“没问题。”他郁闷地望着项链…她难道不是吸血鬼?“我先替你拿着,等晚上的事情结束了给你修好。”
“谢了。项链原来是他妹妹的,我估摸着是传家宝啥的。我不希望弄坏它,就这么简单。我刚说哪儿了?”
“恕我冒昧,”利安说。“不过我实在好奇。您是吸血鬼,没错吧?而且还是女王?你干吗随身带个十字架?按您说的是辛克莱给你的…难道坊间传说都是胡扯?”
“哦不,不,”她猛踩油门,拉到三挡。“贝拉 路高西(Bela Lugosi)的电影你算是白看了。我做吸血鬼没多久…几个月而已。”
“所以十字架对你没用?”
“不,不是的。啥都对我没用。十字架能把普通吸血鬼烧得屎尿横流,但我似乎挺特别。”她沉着脸说,仿佛这不是什么好事。“十字架不烧我,圣水只能让我打喷嚏,木桩穿胸除了能弄破衣服外也没作用。”
“太糟糕了,”他实在没别的好说。“我是说你的衣服。”
“没法再糟糕了。最近帮我洗衣服的一看见我就抓狂。话说回来,十字架能烧辛克莱,不过这东西他没成吸血鬼之前就有了,他妹妹去世留给他的。”
“喔。”
“好了?都清楚了?”
“啊,当然,”他装出成天能听到此类说话的样子。废话,只清楚了一丁点儿。这女人为何特别?埃里克 辛克莱,这位她显然非常讨厌的男人,为何要把传家宝——不是别的,而是宗教信物——给她?能杀死她吗?应该杀死她吗?
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知道,难说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他妈到底说哪儿了?喔,是的,埃里克 辛克莱那厮的烂人度。”
“还有配偶啥啥的,”他边装好项链边提示她。
“对,照说我该把所有疑惑全冲进下水道,安心当他老婆,当一千年啥的。大家都不理解我干吗这么抗拒。”她的笑声略带苦涩。“忘记我学过的一切,信任某个帅气和恐怖同等水平的鸟人。”
嗯哼。他难道不正希望苏菲这么做?抛掉她学过的一切,她的身份,因为他是个凡人,而且她坚持做个凡人?也许问题更多是他的,而非她的。
“哈罗~~~~~~?”贝茨伸出手在他面前挥舞,只用一只手把住方向盘。“我的嘴唇在动;至少也得假装在听。”
“我都听见了啊,”他向她保证。
“你这晚上似乎不比我的轻松。”
“大人,您都想不到。”她偷看他一眼,惊讶地看见富有同情心的表情。“过去几个小时发生太多事情。我保证不会拿来烦您。”
“我倒很有兴趣,”他只说了一句,接下来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久…朋友死后她的孤独;利安有多么优秀;她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偷偷爱她;利安有多么优秀(当他还没暴露猪头本色之前);他表面上如何接受她的吸血鬼天性;利安有多么优秀…等等等等。
“听起来你的问题都很优秀。”
“大人,不是那么简单。”
“是吗?”
“有时候…自己生活比较容易。”
“保持现状,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
“的确更保险。”
“没错。”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讲出了她最大的恐惧。“他是个迷恋我的孩子。”
“我怎么觉得他是个成年人。而且还是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男人。”
“好笑。”
他们查完了客栈,客栈中除了一对正关着门享受闺房之乐的新婚夫妻外别无他人。他们不是连环杀手。
苏菲很尴尬;因为有那么一阵子她心中只有自己的爱情生活,全然忘记手头要事。不过她和皇帝对搜索都半心半意;超感官已经告诉他们,客栈中人烟稀少,不过该确认的还是要确认。
“谢谢您听我说,”她跟着他走向前门。“谢谢您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
“我反正话少,”他和善地说。“相对我们的女王,我的话实在很少。”
“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好。莫不是想和我练练嘴皮子?”贝茨走进前门,利安紧跟其后。“另一家也没戏。他们倒是客满,不过没咱们要找那位。都成双成对的。”
“杀手和他的新女友会不会也凑了一对?”苏菲问。
“没可能,”利安说。“全是退休了出来度假的。你们有发现吗?”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查完那家还开车横穿镇子过来?我们才刚查完。”辛克莱问。
“兄弟:你看过这镇子没?顶多,顶多也就一英里长。我们比你们手脚快也有错?我跟你说了,那位不在那儿。”
“他也不在这儿,”苏菲说。“真是该死。咱们得回去找夏娜妈妈再谈谈,可怜的人。我真希望能不多打扰她。”
利安打量着门上的木牌。“这家叫玫瑰庄园。我们在找的是花园客栈。我们假设这家就是花园,因为路上看见的客栈一共两家。但是…”
“还有另外一家,”辛克莱恍然大悟。“也许叫鸢尾之类的烂名字。由同一个业主经营,所以被认为是同一家。咱们查了镇子对面那家,查了这家,因为这是两家。”
和业主的短暂对话证实了他们的猜想;还有另外一家叫花园的客栈。
“真笨,”利安郁闷地说。“早该想到的。所以我老妈总叫我别猜多问。”
“我不明白,”苏菲说。“镇子里的两家咱们不是都查了吗?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镇子里有三家,都在花园的名字下经营,因为业主是相同的。咱们查了其中两家…你和辛克莱查了玫瑰,贝茨和我查了郁金香。”看见她不理解的表情,他继续道。“屋子的名字各个不同,但总品牌是一样的。正如里面那位老兄说的,还有第三家。正如辛克莱说的,估计也是花的名字。”
“估计坏蛋觉得这样能让我们找起来困难些,”贝茨说。“我知道我不明白。不过既然还有一家,那么就还有一家。咱们出发吧。”
五分钟后,他们站在第三幢维多利亚式房屋外的车道上,屋子的确也用花命名。
“情人玫瑰,”辛克莱说。“我猜得挺近。”
“咱们假设他还在,”贝茨说。“换了我早就远走高飞。”
“他哪儿都不打算去,”苏菲说,辛克莱点头表示同意。“葬礼、记者、追悼会…他留下来的理由太多了。”
“变态,”贝茨下了结论,这次所有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12
反角在门口台阶上迎接他们。
太让人震惊了,语言没法形容。
“诸位好,”他开心道。“我正要去让又一个女孩心碎,所以只能给你们一分钟。”
苏菲想殴打他。运气好的话,很快就可以梦想成真。“你什么?”
“小子,你死定了,”贝茨对他说。然后扭头对辛克莱说,“这他妈的实在没乐趣。连风光出场都没有,算什么大反派?”
“你杀了那些女孩,”苏菲开始恢复正常。当她看见这位外表年轻的男人居然如此无动于衷时,心情不禁糟糕透顶。“这和你…”她搜肠刮肚找词儿。“用枪或者用刀杀她们有什么不同?”
“哈,我知道。”她能理解他为何能扮作医学院预科生;他看起来绝不超过二十五岁。他个头不高,只比她高几寸,发色介于金棕之间。他有着赏心悦目的五官,穿了棉布外套和卡其布休闲裤后和街上行人毫无二至。他的眼睛分得很开,是棕色的。这是他长相中唯一特殊之处。眼睛像毒蛇般发亮。“我本来想去明尼阿波利斯…”他停下大笑。“好吧,我说谎的。我来这儿找乐子,换个环境。”
苏菲盯着他。他们全都——她意识到——盯着他。贝茨很正确。这样逮住杀人狂很古怪。“换个环境?”她终于开口,其他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然啦。跟你说,给阎王帐干活,聊天聊的全是工作,啥乐子都没有,我他妈的都变笨了。我真怀念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时候这位”——他对辛克莱点点头——“总控全局。我经常出来给阎王帐找女孩。”
“找受害者。”
“没错。”
“等他松开你的皮带,”辛克莱也带着吓人的轻松感继续说,“你决定自己出山…你怎么说来着?找乐子?”
“没错。”杀人狂面露疑惑之色。“你看,我知道我该过来效忠个啥的,不过你很久没掌权了,我估摸着我有时间——”
“我们不是来谈这个的,”贝茨终于发飙。“老天。我们好像真在乎你进城舔我们的屁股——或者假装舔我们的屁股似的,后者更他妈糟糕。我们是来阻止你杀人的。”
杀人狂猛皱眉头,像是听见外星人说话。“可是…为啥?你莫非需要帮手什么的?我很高兴回明尼阿波利斯为您效——”
“小子…我!们!不!需!要!你!杀!人!”
“因为杀人是不好的,”苏菲加上一句。
“您是说,我没让您先尝尝这些女孩是不好吧?下次我——”
“给我闭嘴,”辛克莱说。
“真不敢相信!”贝茨对众人叫道。“他怎么就不开窍。他——”她眯起眼睛,因为看见了苏菲和辛克莱如出一辙的表情。“你们早知道!”
“呃…”苏菲不知如何是好。
“吸血鬼都这样?”利安的失望显而易见。
“不,”苏菲说。“呃…好吧,有时候。不是让女孩爱上他们那部分。而是…呃…另外那部分。”
“看见没?看见没?所以我他妈的宁死不从!”贝茨志得意满地说。“所以光用想的就让我毛骨悚然。每次我一琢磨这或许不是个疯狂到顶的主意,就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这位朋友,哼哼,就是个他妈的精神病杀人狂,跟你们说。”
“您几位让我很糊涂,”杀人狂插嘴道。“你因为那些小妞抓狂?难道您对她们之一有意思?我莫非捞过界了?哦,真是抱歉。”
“我猜,她们对你来说不是人类,”利安说。“她们是…怎么说来着?羔羊?”
杀人狂爆发出大笑。“才算不上!羔羊是用来爱护的。女孩们…只是hors d'oeuvres(法语,开胃小菜)而已。”
贝茨小心翼翼地卷起袖子,卷到接近胳膊肘的地方,然后给杀人狂脸上一记铁砂掌。
“噢!”他捂住鼻子。“这是为啥?”
“我打哪儿?”苏菲回答。
“脸不错,”辛克莱说,“不过腹股沟更好。刀子就比拳头更妙了。”
贝茨打个寒颤。“恶心。不过话说回来,这鸟人倒是该挨几下。然后怎样? ** 他不成?我们能 ** 他吗?”
“能不能等特蕾莎自杀了继续?”杀人狂齆声齆气地说。“我正要去看,被你们——”
“你难道又下手了?就现在?夏娜下葬连一个礼拜都不到!”
“当然啦,好吧,我觉得劈腿挺好玩,你知道的,看她们俩斗来斗去,可惜夏娜比我预料中脆弱,她这算抢跑——”戛然而止,因为辛克莱捏住了他的喉咙。
“特蕾莎住哪儿?”沉默,辛克莱继续道。“很好,非常好,这下我可以逼供了。严刑拷打。”
“辛克莱,他没法说话,你捏住他声带了,”贝茨提醒他。“其他你继续。”
辛克莱放开他,杀人狂颓然倒地,吐出一个地址。“我们去照看女孩,”皇帝抓住贝茨的手,拖着她跑向轿车。她边唠叨边跟上他的脚步。“你们俩给我看好他。不过,要是让我再看见他十秒钟…都交给你们了。”
“这话什么意思?”利安看着辛克莱两人狂奔的背影说。
“溺毙,刀戳,掐死,凌迟,捏碎,饿死,烧死,”苏菲建议道。
“你们到底犯什么毛病了?”杀人狂吐槽道,他站起身,徒劳地拍打着裤子上青草留下的污渍。“好像有什么大不了的。”
“喔,小子,”苏菲说。“你玷污了吸血鬼的名声,你犯下可耻的罪行,杀了你将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乐趣。”
“最大的?”利安问。
“别吵,利安。”
“你要是见过夏娜的母亲,”他告诉杀人狂,“你也许不会这么…怎么说来着?”
“无动于衷?”苏菲说。
“混球。你也许不会这么混球。”
“我没和你说话,羔羊。”
“不许叫他那个。”
“没事,亲爱的,”利安说。“刚才五分钟我想通了几件事情。我觉得你有问题。很好,你没有。这家伙才有。咱们之间无论有什么,咱们都能解决。”
“太感人了,”杀人狂说。“我有八十年没笑喷了,可惜现在嘴里没东西。”
“噢,利安,真的吗?”集中精神,傻母牛,她告诉自己,但怎能拒绝他的话语带来的极大喜悦呢?“你不再觉得我是个自命不凡的吸血鬼,因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而无法和凡人结合了?”
“这个…还是这样觉得,”他坦言道,“不过,如我所说,咱们都能解决。不这么觉得?”
“我也这么觉得,”她承认道。“我同意,换句话说,咱俩的事情没什么难解决的,对吧?”
“二位二位,我还没走呢,”杀人狂提醒他们。“妈的,我倒是来干什么的?端茶送水几十年,你想要啥我送上啥,但连个正眼都没挨到。我他妈只是阎王帐的小弟!”
“我为我说错的话道歉,”苏菲抬头望着利安湛蓝的眼睛。“我生气,还害怕。”
他低头向她微笑。“没问题。我也说错话了。因为我火得不行。”
“你们二位当我是空气?还记得不?我才是惹大家上火的那位!”
“觉得城里咱们的房间还在吗?”
“也许没了。不过在这儿找一间也行,”她抬手揉搓着他脖颈上新的瘀伤。利安无法遏制地颤抖,她对他绽放微笑。
“我他妈的!”杀人狂忽然——真烦人!——扑向他们,打断即将发生的美妙得不行的拥吻。利安伸出一条胳膊放翻他…他再次扑上来。
“喔!龟孙子敢他妈的咬我。”利安看着挂彩的胳膊。“都擦破皮了。吸血鬼传染狂犬病不?”
“你敢碰他!只有我可以咬他!”
“说得好,宝贝儿,”他甩掉手腕上的血。
杀人狂尖叫着又扑上来。利安正在口袋中寻找干净手帕,见状再次放翻对手。
苏菲不怎么清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太快了,她看得眼睛痛。利安一记横击,杀人狂的尖叫忽然升高,高到她觉得耳膜就快被震破。杀人狂蹒跚退回——为什么?苏菲不知道——利安跟上,一记纵击。
杀人狂低头看自己,可以理解,因为他正在放光。苏菲看着他,光刺痛她的眼睛…就好像看直视太阳一样。
利安,无论偶然还是存心,在杀人狂身上画了两条线:乳头到乳头。然后从脖颈到肚脐眼。
一个十字。
杀人狂惊恐地看着——说实话,苏菲也有些惊恐——利安画的两条线先是放光,继而深入他体内,像是脚踏入烂泥似的。然后,五秒钟以后,尖叫随吸血鬼的声带化为灰烬而停止…杀人狂的整个身体都化为了灰烬。
“从来没见过,”苏菲目瞪口呆。“只有电影中才有。没见过任何人被烧成灰烬。这些年来没这种事情了。”
利安摊开手…项链?一条精美的金项链,拴着个十字架——十字架!苏菲赶紧扭开视线。“贝茨那儿来的。答应替她修好,保证会的,”他继续道。“等咱们忙完别的就帮她修。”他踢踢足有三尺高的灰尘堆,灰尘四散。接着,他搂住她。“好吧,就当我是你的羔羊。”
“不,”她说。“你就是…你。利安。你是利安。”
“我是个幸运小子,”他吻她。
她回吻他,低头看着草地上的黑灰,杀死夏娜的凶手就剩下那么多。“我也这么觉得。”
尾声
“咱们理理思路。你用我的十字架在坏蛋身上画个十字?他就灰飞烟灭滚去地狱了——或者什么坏吸血鬼化灰后滚去的地方?”
“正是。”
“我靠,居然错过!”贝茨往咖啡中猛加糖。众人一致同意到六号高速公路的乡村厨房(Country Kitchen)会合。“不过,我们救到了特蕾莎,”她容光焕发地宣布。“相当的酷。辛克莱用他的魔力抑制住她。让她连遇见那屌人的事情都忘个一干二净。我们去得及时,那会儿她正用非常不健康的心态琢磨她老爹的枪支收藏。”
“太好了,”苏菲说。“真是太好了。”
“你还修好了我的项链!莫非找到家二十四小时珠宝店?”
“我卡车里有工具,”利安谦逊地说。
“我还得谢谢你把这种烂事捅到台面上,托纽医生,”辛克莱说。“若不是您的认真负责,他肯定会造成更大的损害。”
她摇摇头。“我还希望能更早些呢。”
“你已经尽力了。比绝大多数人反应都快。”利安捏捏她的手。她轻轻地反捏回来,对他微笑着。
“哦,亲爱的。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笑容可爱至极?”
“没。你有好些话都憋在心里,”她说。
“以后不会了。”
“我也有好些话要对你说,”她说。“好多好多话。”
“很好,咱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尽管吐衷肠啥的。”
“我等不及。利安,我——我不觉得你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孩子了。”
“我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像‘我也爱你’,”辛克莱说。
“说真的,您二位。我们还没走呢。”贝茨在桌子对面挥挥手。“您二位别互送秋波了好不好?给我开房去!”
“开好了。我们得赶快去,否则我这位新女朋友要像那只烂人一样冒烟了。”
“想想都可怕。托纽医生。”辛克莱对她点头示意,她站在隔间门口鞠躬回礼。利安跟着她起身。“利安。”他不是他们的一员,所以皇帝和他握手告别。“再次感谢。”
“很高兴认识你,”贝茨握着两人的手说。苏菲正打算鞠躬,想想还是作罢(因为看见了威胁的眼神)。“多亏你们的推理才逮到那厮,还把他烧成灰。真不知道我们俩干吗要跑这趟,”她打趣道。
“说到底,能认识新朋友是最好的,”她羞涩地对女王微笑。“我独身了一阵子,自己的选择…选错了,我现在觉得。”
“说得好,很高兴认识你们。”
苏菲看着新女王,面露思索的神色。“阎王帐掌权时我存心避开这儿,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很希望能保持联系。”
“那我们再高兴不过了,”辛克莱说。“晚安。”
“还有一件事,”利安和苏菲正走向卡车。“既然我得把内心深处最阴暗的秘密挖给你看,那么我必须要说实话了。”
“什么?”
“我讨厌猫。”
她大笑道。“别开玩笑。”
“苏菲,我恨猫。所以我才不养猫。”
“可你至少有一打猫!”
“好吧,它们不是我的。我只是喂它们养它们而已。”
“还以为你爱猫呢,”她被搞糊涂了。“你总带它们来找我——啊!”
“正是。”
“噢!”
“啊喔。你终于知道自己没想象中那么聪明了吧。”
“的确如此,”她承认道,然后笑着和他拥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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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六道众生 | 何夕 | 《六道众生》
作者:何夕
正文 六道众生(1)
引子
厨房闹鬼的说法是由何夕传出来的。
何夕当时才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他们全家都住在檀木街十号的一幢老式房子里。那天夜里他懵懵东东地溜到厨房里想找点吃的东西,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鬼。准确地说是个飘在半空中的忽隐忽现的人形影子,两腿一抬一抬的朝着天花板的角上走去,就象是在上楼梯。何夕当时简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而是认为自己在做梦。等他用力咬了咬舌头并很真切地感到了疼痛时那个影子已经如同穿越了墙壁般消失不见了,于是何夕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发出了惨叫。
家人们开始并不相信何夕的说法,他们认为这个孩子准是在搞什么恶作剧。但后来何夕不断说看到了类似的场景,也是那种人形的看不清面目的影子,仿佛厨房里真有一具看不见的楼梯,而那些影子就在那里晃动着,两腿一抬一抬地走,有时是朝上,有时是朝下。有时甚至会有不止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具并不存在的楼梯上,它们盘桓逗留的时间一般都不长,和人们通常在楼梯上停留的时间差不多。人们怜悯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越来越深地陷入到恐惧之中,他整天都用那种惊恐的眼神四处观望,就像是随时都准备着应付突如其来的灾难。尽管别的人从来就看不到何夕描述的怪事,但这样的日子使得每个人都感到难受。于是两个月后何夕全家就搬走了,他们一路走一路冒着被罚款的巨大危险燃放古老的鞭炮。几年之后,何夕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有一天傍晚他出于某种无法说清的原因又回到檀木街十号,来到他以前的家。但是他只驻足了几分钟便逃也似地离去。
何夕看到在厨房上方的虚空里有一些影子正顺着一具不存在的楼梯上上下下。
(一)
很普通的一天,很凉爽的天气,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常有的事。大约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何夕就再也睡不着了。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帘,一股清新的空气透了进来。但是何夕的感觉并不像天气这么好,他感到隐隐的头痛,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就像是有人用绳子在使劲地牵扯。他想起了昨晚的梦境,那具奇怪的隐形楼梯,以及那些两腿一抬一抬地走动的影子。多少年了,也许有二十年了吧,那个梦,还有梦里的影子就时常地伴着他。他不管用了什么方法——比方说拼命大叫或者是用力打自己耳光——都不能从梦魇中挣脱出来。他只好充满恐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观赏影子们奇异的步态,并且很真切地感受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但是昨天的梦有点不同,何夕看到了别的东西。当然,这肯定来自他当年的目睹,可能由于极度的害怕以及当初只是一瞥而过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他都没能想起这样东西,只是到了昨夜的梦里他才又重见到了这样东西,如同催眠能唤醒人们失去的记忆一样。当他在梦里重见到它的时候简直要大声叫起来,他立刻想到这个被他遗忘了的东西可能正是整个事件里唯一的线索。那是一个徽记,就像是T恤衫上的标记一样,印在曾经出现过的某个影子身上。徵记看上去是黑色的,内容是一串带有书法意味的中国文字:枫叶刀市。这无疑是一个地名,但是何夕想不起有什么地方叫这个名字。
何夕打开电脑,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对所有华语地区进行了地名检索。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何夕按捺不住地感到紧张。许多年来由于那件事,在家人的眼里何夕不是一个很健康的人,尽管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嫌弃他。何夕从来都认为自己是正常的,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才看得到那些影子。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家人都非常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但还是有一些传言从一个街区飘到另一个街区。当何夕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会很真切地感到有一些手指在自己的背脊上爬来爬去,每当这种时候何夕的心里就会升起莫名的伤悲,他甚至会猛地回过头去大声喊道“它们就在那儿,只是你们没看到”,一般来说,他的这个举动要么换回一片沉静要么换回一片嘲笑。
当然,还有琴,那个眼睛很大额前梳着宽宽的流海的姑娘。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何夕的心里滚过一阵绞痛。她离开了,何夕想,她说她并不在乎他的那些奇怪的想像但却无法漠视旁人的那种目光,她是这么说的吧……那天的天气好极了,秋天的树叶漫空飘洒,真是一个适合离别的日子。有一片黄叶沾在了琴穿的紫色毛衣上,看上去就像是特意作出来的一件装饰。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真是美极了,令人一生难忘。
检索结束了,但是结果令人失望,电脑显示这个地名是不存在的。不仅没有什么“枫叶刀市”,就连与它名称相似的城市也是不存在的。
何夕点燃一支烟,然后非常急促地把它吸完。他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那个城市它应该存在,他明明看到了它的名字。它肯定就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由于海市蜃楼或是别的什么很普通的原因使得何夕看到了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人,一定是的,何夕有些发狠地想,我是正常的,和别人一样正常,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但是,那座城市究竟在什么地方,那座枫叶刀市。
(二)
天亮之后何夕没有去上班,他开始在电脑上写一封信,大意是向每一位收到这封信的人询问关于枫叶刀市的任何线索,同时希望他们能够把这封信发给另外一些他们认识的人。同时何夕还在多处电子公告牌上发出了询问信息。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何夕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坚信自己能够达到目的。
何夕曾经设想过那封信会招致的各种后果,但他从没有想到那封信竟然会招来警察。
发出信后的第二天下午有二十名武装到牙齿根部的警察冲进了何夕的办公室,以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带走了他。当何夕眼前蒙着的黑布被除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处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装饰相当豪华,但同时也相当有品位。何夕正想仔细探究一番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来人是一位四十出头的男子,衣着样式考究做工精良,目光中显露出只有地位尊贵者才具有的非凡气度,整个人都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下午好,何夕先生。”来人彬彬有礼地点点头,“我是郝南村博士。是我请你来的。”
“你找我有事。”何夕小心地问。
“是为你发布的消息。我在互联网上的公告牌里看到了那则消息。”郝南村眯缝着的双眼给人的感觉像是两把锋利的刀,“你在找一座城市。”
何夕来了精神,他甚至忘了自己当前的处境,“难道你有那个地方的线索?”
“你还是先说说你为什么会想到去找这个地方?”
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何夕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交待了一个彻底。说到兴头上的时候就连那个离他而去的姑娘也抖落了出来,他实在是太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了。
“从小时候……”郝南村喃喃地说,“只有你能看到那些影像?”
“那些影像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它们一直在那儿,只不过别人看不到而已。”何夕说着话有些出神,“我觉得它们仿佛就生活在那里,那座叫枫叶刀的城市。”
“是吗?”郝南村笑了笑,“可是并没有那样一座城市。”
何夕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这不是真话,一定是有那么一个地方的。”
“这只是你的想法。”郝南村摇摇头,“世界上并不存在那样一座城市,不信的话你可以去周游世界来求证。你的古怪念头是出于幻觉。忘了告诉你,这里是一所医院,负责治疗有精神障碍的病人。不过,我们愿意为你支付治疗费用。”
“你的意思是……”何夕倒吸一口凉气,“我是个病人。”
“而且病情相当严重。”郝南村点头,“你需要立刻治疗。我们已经通知了你的家人,他们听说有人愿意出钱给你治疗都很高兴,并且他们也认为这是有必要的。喏,”郝南村抖动着手上的纸页,“这是你家人的签字。”郝南村摁下了桌上的按钮,几秒钟后便进来了四名体形彪悍的身着白大褂的男人。
“带他到第三病区。他属于重症病人。”郝南村指着何夕说。
何夕看着这一切,他简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自己转眼间成为了一名精神病人,他感觉像是在做梦。直到那四个男人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朝外面走去时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大叫道,“我没有病,我真的能看到那些影子,它们在上楼梯。它们就住在那里,住在枫叶刀市。我没有病。”
但是何夕越是这样说那四个男人的手就握得越紧。走廊上有另外几名医生探头看着这一幕,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郝南村笑着耸耸肩做了一个表示无奈的动作,然后他回身进屋关上了门。几乎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笑容立刻便消失了,代之以阴骛的神色。
(三)
牧野静出门的时候显得很慌张,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到地下停车场的。进到车子里后她立即拨通了可视电话,屏幕上欧文局长的脸色相当紧张。
“第三十六街区一百四十八号,华吉士议员府邸。知道了。”牧野静大声重复着欧文的话,“我立刻赶过去。还有别的人吗?”
“这件案子暂时由你一个人负责。”欧文强调一句,“根据初步情况判断这件案子可能与`自由天堂`有关。”
牧野静悚然一惊。自由天堂,新近崛起的神秘组织。与别的一些组织不同,这个组织简直就像是警方的盟友。因为它只干一件事情,那就是铲除别的恐怖组织。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它接连不断地 ** 了不下十个警方也一直束手无策的恐怖组织,但是谁也不知道它用的什么办法。总之在这一年里警方的日子真是好过得很,每天都有好消息传来。但是这样的情形没有永远持续下去,警方很快发现这个神秘组织的势力越来越大,那些被 ** 的组织实际上是被它吞并了,而它后来的几次行动更是让警方认识到真正可怕的对手出现了。
应该说这些都只是警方的猜测,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个组织与近来发生的几起恐怖事件有关。人们只是发觉凡是与“自由天堂”作对的人或组织最终都莫名其妙地遭到打击。两个月前的一个雨夜,主张对所有非法组织采取更强硬态度的刘汉威议员突然死于家中。一个月前与刘汉威持相同观点的另一位议员也暴毙街头。而现在轮到了华吉士议员。
“那我原先负责的那些CASE怎么办?”牧野静问道,“尤其是我最关心的那件。”
欧文皱了下眉,“你是说撒哈拉沙漠发生雪崩的谣传。”
牧野静忍不住插言道,“我不认为那是谣传。我相信那些当地人的说法,他们不像是在编故事。我已经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来调查这件事情了,现在可不想半途而止。”
欧文淡淡一笑,“还有比热带沙漠雪崩更离奇的故事吗。”
“可我当初去过现场。我亲眼看到在沙漠里有大面积的水渍,而且当时那里冷得让人打哆嗦,这肯定是冰雪融化造成的。”牧野静几乎是在喊叫了,“雪崩还压死了两个当地人。”
欧文皱眉道,“我不想同你争。这样吧,你自己选择,要么负责调查眼下这件事情,要么继续调查雪崩。”
牧野静懂事地闭上嘴,露出无奈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说,“那好吧,雪崩的事情以后就算是我的业余爱好。我现在就去三十六街区。”
三十六街区是一片环境优美的居住区,有不少成功人士都住在这里。整个街区都笼罩在翠绿的树影里,显得幽静而舒适。
“请让我进去。”牧野静一边举起自己的证件一边往里挤。
这时一名体形彪悍的警察走过来非常负责地查看她的证件,他有些迟疑地看着牧野静的脸说,“好吧,你可以进来。不过里面可能有危险。”
“什么危险?”牧野静问道。
“我们接到华吉士议员家人报警,称华吉士议员被劫持了,我们立即赶过来。现在我们正在想办法和对方谈判。”
“是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警员指着不远处的一扇门说,“那是卫生间。华吉士议员就在里面。我们已经封锁了所有出口。”
牧野静朝门的方向走过去。有几名警员正用枪指着门,大声地朝里面喊话。从门缝里可以看到灯光的闪动,说明里面还有动静。同时可以听到一些沉闷的声响不时从门里传出来,像是有人在挣扎。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有一名身材高大的警员一遍接一遍地喊道,“立即放下武器出来投降。”
这时突然从门里传来一阵很大的响动,之后便再没有了丝毫动静。牧野静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糟糕。几乎与此同时,警员们立刻开始了行动。他们开枪打掉锁冲了进去,但立刻便僵立在了当场。
牧野静紧跟上前,她立即明白警员们何以会呆若木鸡了。因为卫生间里面居然只有华吉士议员一个人。窗户紧闭着,其实就算窗户打开也不可能有人能够从那里逃逸,因为窗户上打着钢条。华吉士议员面朝上倒在血泊中,身上穿着睡衣,一柄样式古怪的小刀贯穿了他的右胸。牧野静冷静地看了眼华吉士议员的伤势,然后摇了摇头。很显然,他的伤已经不治。这时华吉士议员的嘴唇突然翕动了一下,牧野静急忙将头埋下去想听清楚他最后的遗言。
“……那个男人……朝那儿走了……”华吉士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扫过卫生间,牧野静知道这就是那个人离去时的路线。但是华吉士的目光斜向了卫生间的上方,最后停在了天花板左上角。华吉士的目光渐渐迷离,“……他两腿一抬一抬地……走上去了。”
“然后呢?”牧野静大声问道,她感到自己正在止不住地冒汗。
“然后……”华吉士议员的嘴里冒出了带血的浮末,“然后……不见了。”他的头猛地一低,声音戛然而止。
(四)
“2074,来拿药。”胖乎乎的格林小姐扯着大嗓门叫道,她推着一辆装满药品的小车。躺在床上的男人立时条件反射地弹起,伸出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接过格林小姐手中的小口袋。
格林满意地点点头,在她的印象里2074还算进步的比较快,刚来时他不仅拒绝吃药,并且和每一位医务人员都像是仇人一样。第一次给他喂药还是是凭着几个壮汉才成功的。
“把药吃了。”格林柔声道。其实格林也并不清楚2074到底吃的是些什么药,感觉上都是些没有见过的奇怪的小丸子。
2074把药倒进嘴里,然后接过格林手上的水杯。他吞下药丸之后以一种讨好的表情指着自己的腹部对格林小姐露出笑脸。“吃了。”他说,“都在这里了。”
格林小姐心里滚过一阵柔柔地感情,相比之下2074算是那种比较好侍候的病人,用非专业的话来说他是一个“文”疯子。一般说来像这种病人都是住在集体病房的,但2074却一直一个人住,并且禁止他与别的病人交谈。 “乖。”格林很少有地拍拍2074的手说,“吃了就好。”
2074受了表扬之后有些脸红,露出几分害羞的神色憨憨地低下了头,一缕口涎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被子上,与原先的那些污迹混在了一起。他对口涎拉出的亮线显然有了兴趣,伸手揽住那道悬在空中的粘液,一牵一牵地把玩着,两眼笑得发痴。
格林小姐看到2074一边玩一边在念叨着什么,她注意地听了几秒钟,那好象是一个词。
“楼梯……那儿有个楼梯……”
格林小姐叹口气,楼梯,又是楼梯,从2074入院开始他就不停地在告诉每个人有一个楼梯。格林小姐撑起身,推着小车向准备出门到下一个房间去。这时突然有一个男人拿着一页纸冲了进来,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喊,“何夕,谁是何夕?”
格林拦住来人,“马瑞大夫,你找谁?”
来人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四下里搜索着。然后像是有大发现般地叫道,“2074,对啦,就是你。”他冲到床前对着那个正在玩口水的男人说,“恭喜阁下,你的病全好了,可以出院啦。来,签个字吧。”
何夕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男人,有些害怕地往格林小姐身后躲去。“吃了。”他露出讨好的笑容指着腹部说,“我吃过药了。”
马瑞不耐烦地把一支笔朝何夕手里塞去,“你已经病愈了,该出院了。”他厌恶地皱了下眉,“我就知道免费治疗只会养出你们这些懒东西,好吃好喝又有人侍候,这一年多可真是过的好日子呢。别装蒜了,检验报告可是最公正的。”
何夕不知所措地看着手里的笔和面前这个嗓门粗大的男人,象是急得要哭。过一会儿他突然调转笔尖朝嘴里塞去。
“这不是药。”格林小姐急忙制止了何夕,她转头对着马瑞说,“你是不是弄错了,虽然我只是一个护士,但我一直负责看护这个病人。我能够确信他还不到出院的时候。”
“那我可不管。”马瑞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反正上面安排这个病人出院。如果是病人自己出钱的话他愿住多久就住多久,不过这可是免费治疗。现在上边让他出院,以后也不会给他拨钱了,你叫我怎么办。”
“可是他的病真的没好。”格林看着何夕,“他这个样子出去只能是一个废物。”
“这不是我管得了的。给他收拾一下吧,病人的家属还等在外边呢,以后自然由他们来管他,可没咱们什么事。”
格林小姐不再有话,马瑞说得对,这不是她管得了的事情。格林将何夕的手放到马瑞的手里说,“你跟着他去。”
何夕害怕地想要挣脱马瑞的手,但是格林小姐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片刻之后这间狭小的病房里便只剩下了格林小姐一个人。她低头理着床褥,但是却静不下心来。走了,那个病人。格林有些神思恍惚地想,他还是一个病人,谁都能一眼看出来。可我们居然让一个根本没有痊愈的病人出院,谁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五)
牧野静刚刚走进会议室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抑。在这间足以容纳一百人的房间里只坐了不到十个人,但是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是令人无法轻松面对的人物。此次她受命将华吉士议员遇刺案向国际刑警总部专程前来的高级官员汇报。
牧野静注意到她的听众都很认真,其中大多数是她的同行,只不过他们之中每个人肩上的徽章都令她不敢喘口大气。另外有几个身着便装的老人看不出他们的身份,但从另外那些人对待他们的态度上看他们的地位似乎极为尊崇。面对他们牧野静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怎么说呢,他们举手投足间都有种令人无法漠视的威严,就像是——法老。法老?牧野静愣了一下,为自己心里突然冒出的这个词。
“等等。”这时一位头发雪白的老人打断了牧野静的发言,“我是江哲心博士,我想问一句,那个叫华吉士的议员真是那样说的吗?他当时的神情是否清醒?”
牧野静点点头,“他的确是那样说的。至于说他是否清醒我很难判断。从我的感觉出发我认为他的话是可信的,因为当时他简直是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来告诉我那些话。我觉得他正是为了说出这几句话才硬撑着没有立刻死去。”
会议室里的几位老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接受了牧野静的说法,但是他们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了。
另一位样子慈祥的老人开口道,“我是崔则元博士,我想知道华吉士议员是否提到那个人的性别。”
牧野静想了一下,“我记得他说那是一个男人。”
“看来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江哲心博士小声地对旁边的几个人说,“可怕的几率数,我们有大麻烦了。”
牧野静迷惑不解地看这群人脸色严肃地议论,她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不过从直觉上她能感到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她忍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问道,“你们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讨论的人们停了下来,注视着牧野静。过了一会儿江哲心博士说道,“对不起,这件事涉及到高级别的政府机密,我们不能对你说明。”
牧野静不再有话,这里每一个人的级别都能够叫她乖乖闭嘴。她左右看了一眼,然后便知趣地退出了会议室。不过还是有一些低低的絮语钻进了她的耳孔。 “以前的那个人现在什么地方?”一个嘶哑的声音问道。 “让我查查……唔,就在本市。四十七街区六十一号。” “能否与其联系上。” “这……恐怕没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 “因为当时按照五人委员会的指示已经作了常规处理。” 牧野静只听到了这些,因为当她刚刚退出会议室的门就关上了。但是这几句话已经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个很大的结。她回到办公室,想要稍微整理一下近来这个案子的进展情况。但是电话响了,她拿些听筒,是欧文局长打来的。
“什么?”牧野静大叫,“要我交出这件案子。现在一点眉目都没有就让我交出来可不行。”
“这件案子以后不归我们管了。上边另有安排。你把卷宗整理一下,准备移交。”
牧野静放下电话,咬住下唇怔怔地站立了半晌。“这件案子是我先接手的,我不能就这样交出去。”牧野静突然说出了声,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但是她的决心就在这一刻下定了。
(六)
牧野静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了四十七街区六十一号在什么地方。那是一片行将拆除的老式院落。牧野静打听到这里有一个叫何夕的人患有精神疾病,曾经有不明身份的人出资给他治疗过但是没能治好。当时牧野静立刻就直觉地感到自己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牧野静推开没有上锁的门走进院子。院子左方的墙边坐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他正半眯着眼惬意地晒着太阳,一丝亮晶晶的口涎从他的嘴角直拖到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的衣领上,在那里濡湿出一团深色的斑块。有一些散乱的硬纸板摆在他面前的地上,旁边还有半桶浆糊和一些糊好的纸盒。
这时一个老妇人突然从一旁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猛地朝那个正在打瞌睡的男人的肩上搡了一拳,“死东西,就知道吃饭睡觉,干一点活就晓得偷懒。”老妇人说着话不觉悲从中来,眼睛红红地用力撸着鼻子,“三十多岁的人了,就像个废物。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爷叫你来磨折我。”
那个男人从睡梦里惊醒,万分紧张地看着老妇人挥动的手,一旦她的手靠近自己的身体他就会惊惧地尖叫。过了一会他确信老妇人可能不会再打自己了,于是便慌忙火急地拾起地上的家什开始糊纸盒,但眼睛却一直紧盯着老妇人的手丝毫不敢放松。
“请问……”牧野静小声地开口,“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何夕的人?”
老妇人露出疑惑的神情看着牧野静,“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牧野静一滞,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找到何夕又能作些什么。
“何夕。”老妇人念叨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咀嚼一样年代久远的事物。一些柔软的东西自她眼里泛起,她的目光投向那个被她称作“死东西”的男人,“何夕。”她轻声地呼唤了一声,然后转头看着牧野静说,“他就是何夕,他是我的儿子。他本来是很好的,最多只算是有点小毛病……”老妇人悲伤地揉了揉眼睛,“可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
院外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声,象是有大群人在朝这边走来。“就是这里。”有人高声叫嚷着。过了一会院子的门被推开了,不下二十个人一涌而进。牧野静惊奇地发现这些人她居然认得一些,比如说江哲心博士,还有国际刑警总部的几名高级官员。另外一些人居然是荷枪实弹的士兵。
“你怎么在这儿?”江哲心博士意外地看着牧野静,“你知道些什么?”江哲心博士冲口而出,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样问反而显得事情复杂,“我是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牧野静心念一动,她有一种直觉,这件事会跟“自由天堂”的案子有关。“我只是在同何夕聊天。”
“聊天……”江哲心博士狐疑地看着牧野静的脸。“那我不得不打断你们了。现在我必须带走这个人。”
牧野静紧张地在心里打着主意,“刚才我们正谈到关键地方,这件事情可能会和`自由天堂`有关。”
江哲心博士愣了一下,看上去有些无奈,“好吧,看来我们还必须连你也一块带走。”他做了个手势,然后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围拢过来。站在一旁的老妇人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挡在儿子面前说,“你们不能带走他。”士兵们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着江哲心,等他下命令。
江哲心博士放低了声音说,“我们只是带他去治疗。”
老妇人警惕地看着那些士兵,眼里是不相信的神情。她的态度影响了何夕,他站起身,不信任地看着每一个人。这时牧野静才发现何夕的身材相当高大,如果要强行带走他肯定会费上一番周折。
江哲心博士想了一下,然后回头拿出对讲机低声说了句什么。过了十来分钟一个胖乎乎的妇人从门口进来,她的目光一下子就盯在了那个仍在糊纸盒的男人身上。 “2074.”她说。 何夕稍微愣了一下,然后便露出讨好的笑容摊开手。
《六道众生》 作者:何夕
六道众生(2)
(七)
这是格林小姐见到过的最为漂亮的病房。超过五百平米的面积,设施齐全应有尽有,整间病房只住着一个病人。何夕正在吃药,品种花色相当复杂。他现在越来越变得烦躁,有时却又长时间地沉默着发呆,像是在想什么问题。现在的何夕已经与一个月前判若两人,格林小姐如果不是一直陪着他的话肯定认不出现在这个时时眉头紧锁眼睛里含着深意的英俊男人竟会是当初的那个白痴。今天何夕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吃完药之后立刻休息,而是点起了一只烟。过了一会他像是下了决心般地对着面前的空气说了句,“叫他们来。”
“你是说……”江哲心博士擦拭着额上的薄汗,房间里只有他和何夕两个人,“你完全想起来了。”
何夕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是的,我想起来你们是怎样把我抓走,又是怎样宣布我是一个疯子。”他的声音渐渐变低,“当然,我后来的确成为了疯子和白痴…………”
江哲心博士沉默着坐下,他的腿有些软,“我知道这件事伤害了你,但是你现在必须帮助我们……” “帮助你们?”何夕打断了他的话,“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他大声吼道,“你们毁了我,是你们把我变成了一个废物。我的天……”泪水漫出了何夕的眼睑,“而现在你居然要我帮助你们。”
江哲心尴尬地笑笑,“我只能说抱歉。我知道没有什么能够弥补你的损失,但是你真的要帮助我们。”
何夕平静了些,“这样吧。如果你们对我做的一切能够说出正当的理由的话我会考虑这个问题。”
“这件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做主的,同时这个地方也不安全。除非`五人委员会`集体同意,否则我不能告诉你真相。”
“那好吧,我跟你走。”何夕点点头,“还有件事,我希望见到那天比你们早几分钟找到我的那个女警官。”
“为什么?”
何夕叹口气,“因为我实在不想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变成白痴。”
(八)
“五人委员会”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机构。它的成员是五名年龄从四十几岁到八十有余的著名的专家。它实行的是终身制,如果某一位委员去世了才会由另几名委员推选新的成员。谁也不知道这个机构到底是干什么事情的,同时谁也没有听说这个委员会隶属哪个部门。
何夕一直不肯走进密室,直到他见到了江哲心带来的牧野静。密室的门在人们身后缓缓关闭,屋子里只有七个人——何夕与牧野静以及“五人委员会”。这些人里头何夕认识两个人,江哲心和郝南村。当何夕的目光落到郝南村脸上时久久都没有移动,令得郝南村有些不自在地左右四顾。
“我知道你的感受。”江哲心用规劝的口吻对何夕说,“当年郝南村博士只是尽自己的职守,有些事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这时坐在左首的一位满头银色卷发的老妇人开口道,“何夕先生,我是`五人委员会`的凯瑟琳博士。”她又指着坐在她旁边的两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瘦高个男子说,“这是蓝江水博士和崔则元博士。也许你不一定相信,出于安全原则,我们五人以前从未象今天这样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现在由我来解答你的问题。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向别的委员提问。”
何夕想也没想地就开口说,“我想知道枫叶刀市在什么地方。你们谁来答都行,喏,”他指着蓝江水说,“就是你吧。”
蓝江水没有立即回答,并且反过来提问道,“我想问你知不知道`新蓝星大移民`.”
何夕想了想说,“那好象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人类已经发现了宇宙中有众多适宜生命存在的行星。于是他们挑选了一颗和地球情形差不多的,让许多人接受了冷冻,出发移民到那颗新行星上去了。我记得那颗行星同地球的距离是四十光年,以光子飞船的速度算起来第一批上路的人已经到达很久哪。”
蓝江水博士摇头苦笑道,“我不得不佩服政府高超的保密手段,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能让人不起一点疑心。天知道我们哪里来的什么光子飞船。而且就算是有什么新蓝星又有谁能保证上面不是已经被其它生物所占据,难道准备去打星球大战吗?”
何夕立时打住,“你说什么,你不会是在告诉我那只是一次骗局吧。这可是载入了史册的伟大事件。”
凯瑟琳插话道,“如果说那是一次骗局的话它也不是出于恶意,最多算是一种手段而已。政府花了大力气把某个蛮荒星球描绘成一片充满生机的新大陆,以此来吸引人们自愿移民。说实话,当时的地球确实已经相当糟糕了,超过两百亿人居住在这颗最多只适宜居住一百亿人的星球上。”
“如果这是骗局的话那么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何夕倒吸一口凉气。“难道……”
江哲心博士在一旁摆摆手说,“`新蓝星大移民`计划虽然是场骗局但不至于那么恐怖。至于说那些人……”他的目光投向了地图上深黄的一隅,“他们就生活在类似于枫叶刀市的城市里。和我们生活的城市并无什么不同。”
“枫叶刀市。”何夕念叨着这个名字,这个城市已经与他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甚至于改变了他的人生。但是他又的的确确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
“他们生活在许多像枫叶刀市那样的城市里。”蓝江水的语气像是在宣读着什么,“他们一样地呼吸空气,一样地新陈代谢,一样地出生并且死亡。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只除了一点。”蓝江水直视着何夕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情绪变化,“——组成他们的世界的砖和我们不同。”
何夕觉得自己越听越糊涂,他打断蓝江水的话,“你还是没告诉我枫叶刀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凯瑟琳博士笑了笑,“我来告诉你吧。枫叶刀市是海滨的一座中型城市,人口约九十万,大部分是华人。”
何夕有些恼怒地补充道,“我没问这个,我是问它的地理位置。”
凯瑟琳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它大约位于东经105度北纬30度。”
“等等。”何夕打断她的话,他的目光看向墙上的地图,“这不可能,那个地方是内陆,而且,”他倒吸一口气,“就在我老家附近。”
“不对。”凯瑟琳执着地说,“枫叶刀市位于枫叶半岛南端,面临枫叶海湾。”
何夕有些头晕地看着凯瑟琳博士一张一合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说,“我们两个要么是你疯了要么是我疯了。”
“你们都很正常。”是郝南村的声音,“凯瑟琳博士说那里是海滨,这是对的。你说
那里是内陆丘陵,这也是对的。你甚至还可以说那里是雪山或是负海拔的盆地。这全对。” “你……你说什么?”何夕扶住自己的额头,他看不出郝南村有开玩笑的意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与他同样吃惊的还有牧野静。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郝南村毫不迟疑地点头,“你们只要听完其中的原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讲了。”
“知道什么是普朗克恒量吗?”凯瑟琳博士轻声问道。
何夕在自己的脑海里搜寻着,“以前学过,那大概是一个常数,所有物体具备的能量都是它的整倍数。”
凯瑟琳颌首,“你说的不算离谱。那的确是一个常数,具体数值是6.626乘以10的负3 4次方,单位是焦耳.秒。按照量子力学的基本观点,世界并不是连续存在的,而是以这个值为间隔断续存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物质的能量和质量——你应该知道按照质能方程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都是这个值的整倍数。如果我们把这个常数看成整数1,那么这个世界上任何物体所具备的能量值都是一个很大的整数。比方说是一万五千,或者是九亿四千万零七十六。这些都可以,但是决没有一件物体会具有诸如八点五四这种能量值。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不妨把普朗克常数看作一块最基本的砖,整个世界正是由无数这种砖堆砌而成。”
何夕很认真地听着,他的嘴微微翕开,样子有些傻。应该说凯瑟琳讲的很明白,但何夕不明白的是她为何要讲这些,何夕看不出这些高深莫测的理论和自己会扯上什么关系。
“等等。”何夕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凯瑟琳博士的话,“我只想知道枫叶刀市在什么地方。你不用绕那么多圈子,我对无关的事情不感兴趣。” 凯瑟琳博士叹口气,“我说这些正是为了告诉你枫叶刀市在什么地方。”她的目光环视着另外的几名委员,似乎在作最后的确认,“枫叶刀市的确就位于我说的那个位置。” “这不可能。”何夕与牧野静几乎同时叫出声。 “这是真的。”江哲心博士肯定地答复。 “你是说它是一座建在地底的城市?你们在地底又造了一座城市,甚至——还造出了地下海洋。”何夕有些迟疑地问,也许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推测过于荒谬,他的声音很低。
凯瑟琳摇头,“我说了那么多你应该想得到了。我看得出你很聪明。”
何夕心中一凛,凯瑟琳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件事。是的,还有一种可能……但那实在是——太疯狂了。
“不可能的。”何夕喃喃道,他的额上沁出了汗水。
凯瑟琳的表情变得有些幽微,她的心思像是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银白的须发在她的额头上颤巍巍地飘动。她的目光停在了地图的一隅,那里是一片深黄色,“枫叶刀市就在那里,一座很平常的城市。但是……”
凯瑟琳顿了一下,“它是由另一种砖砌成的。”
(九)
“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给了我们一个强烈的暗示,那就是我们并不象自己通常认为的那样占满了全部空间。实际上即使这个星球上已经看不到一丝逢隙了它仍然是极度空旷的,因为在普朗克恒量的间隙里还可以有无数的取值,就好比在“一”到“二”之间还有无数的小数一样。”凯瑟琳博士露出神秘的微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枫叶刀市所在的那个世界里普朗克常数有另外的起点。如果把我们的普朗克常数看作整数一的话,枫叶刀市的普朗克常数的起点大约是一点一六。”江哲心语气艰难地开口道,看得出他每说出一个字都费了不少劲,“这就是答案。”
“另外的……值。”何夕仍然如坠迷雾,“这意味着什么。”
“你不妨想像一下一队奇数和一队偶数相遇会发生什么事情。”江哲心像是在启发,他注视着何夕的神情,“你应该想到那其实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因为它们都将毫无查觉地穿过对方的队伍。而我们与枫叶刀市之间正好相当于这种关系。如果你和生活在枫叶刀市的一个人相遇了的话……”江哲心作了一个停顿,“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情。”
何夕的表情有些发傻,“发生……什么事情。”他用力思索着,“我是不是会看到他身上有很多小洞。”
江哲心博士缓缓摇头,“答案是你根本就感知不到他。他在你面前只是一团虚空。”
“可是他总会反射光线吧。”何夕插话道。
“问题是他所在的世界的所有物质都和他具有同样的普朗克常数偏移量,光也不会例外。”包括光线在内的那个世界的所有物体都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越你的身躯,对它们来说你也只是一团虚空。你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数学里的平行线,永远延伸但却永远不能相交。”
“你的意思是想告诉我就在我身体的周围还生活着另外一些奇怪的东西。”何夕神经质地伸手在空中抓挠着,“它们可以任意穿过我的身体,就像是我并不存在。”汗水自何夕的额头上沁出来,他颓然地扶住墙壁,防止自己倒下去。牧野静的情形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何夕吁出口气,“好吧,我相信你们了。虽然从理智上讲我难以接受这一切。”他转头环视着屋子里的另一些人,“我想你们花这么多功夫告诉我这些不是为了让我长见识吧。说实话,你们要我做什么。”
江哲心博士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有件事情我还要告诉你,记得郝南村博士说过在枫叶刀市所在的位置上还有高山和盆地吗。”他停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夕想了一下,“难道说还有另外的世界存在。”
“在两百多年前的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由于人口问题以及对自然的过度开发,我们的地球已经不堪重负。”江哲心的语气变得沉重,“不知道在你心中是怎样看待我们这些以科学为职业的人,不过我倒是觉得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良知的奴隶。当我们目睹人类的苦难时内心里总会感到极大的不安——哪怕这种处境根本就是咎由自取。就在这时候我们的一位伟大的同行出现了,他是一名华裔物理学家,他叫作金夕。金夕博士找到了一种他称作“非法跃迁”方法,可以将物质跃迁到另一层本来不可能的能级上。在他的方程式里总共找到了六个可能的稳定解,我们原有的世界只是其中的一个解。”
“那另外的五个解呢?”何夕插话道。
“当时的世界已经无法承受人类的重负,金夕博士唯一的选择是立即把所有的解都用上了,政府全力支持了这项计划。枫叶刀市所在的世界也只是其中的一个解,而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现在的世界其实是由六重世界构成的。”
“六重。”何夕喃喃而语,似乎有所触动。
“的确有点巧合。”江哲心仿佛看透了何夕的心思,“当年佛陀把欲世界分成包括地狱道,饿鬼道,畜牲道,阿修罗道,人道,天道在内的六道,它们在业力的果报下永无止境地流转轮回。”他稍停一下,语气变得像是宣判,“此所谓六道众生。”
(十)
“众生门”国家实验室位于南太平洋上的一座孤岛。从外表看这只是一座平常的热带岛屿,但是附近的渔民都知道这里是不能随便靠近的。而每天都有一些行踪不定的神秘船只和直升机从岛上驶向外界。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启用过`众生门`了。”江哲心走到何夕的身后,他的思绪显然已经飞到了往昔的年代,“我的前辈们设置了这个装置,用来将当时过多的人口发送到另外五个新创的世界去。它的原理并不复杂,你应该知道,如果一个电子吸收了光子的话它就会跃迁到某个新的能级轨道上去。在`众生门`里有一种具备特殊能级的粒子将会辐射你的躯体,其能级不到普朗克常量的十分之一,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这种能级的。通过控制其强度,我们可以让你到达其余五个新创世界去。好啦,我还有事。”说完话江哲心急匆匆地朝忙碌的人群走去。
牧野静若有所思地看着江哲心的背景,“我觉得有地方不对。”
“你说什么?”何夕吃了一惊。
牧野静小心地看了眼四周,同时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这里有些事情不能解释吗?”
“解释?解释什么?”
“你知道我是个警员,我是因为调查`自由天堂`的案子才牵涉到这件事情里来的。”
牧野静说得很认真,“如果把这些事情同那件案子联系起来想的话……”
何夕愣了一下,他是从牧野静口中知道了整个案子的详情。当他听到华吉士议员死前描述的场景时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以前目睹的怪事,但他并未从中悟出什么来。现在牧野静突然提到这一层倒是让他心中一动。
“我甚至还有个更大胆的想法。”牧野静兴奋地说,“大约在一年前我调查过一件发生在撒哈拉沙漠的离奇雪崩事件。你想想看,这里边会不会有联系。”
“你不会是在说……”何夕欲言又止,他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了。
牧野静却点头道,“也许那就是真相。”
“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什么。”何夕禁不住笑了。
“这就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嘛。”牧野静得意地跟着笑,以何夕的眼光来看她这副自鸣得意的笑靥真是动人极了。“哎。”她突然轻叫一声,双颊泛起红晕。
“怎么啦?”何夕问,但他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想起了牧野静刚才的那句话里可以包含的另一种意思。这样想着何夕也不禁有些讪讪然,“你别多心嘛,说错了就说错了,我们不是没事嘛。”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错了,遇上这种场面只能装糊涂,哪能有意卖弄明白呢。
“谁说错了。”果不其然,牧野静当即白了何夕一眼,“要你多事。”
“还是说正事吧。”何夕换了话题,“如果把雪崩看作是位于另一层世界的物质由于某种原因突然进入了我们这层世界的话也就好解释了。同样的,如果把那个人的突然消失解释为进入了另外一层世界的话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何夕的眼中放着光,“可是那个人根本没有凭借什么`众生门`之类的装置,难道,”何夕的脸色有些变了,“他能够在六个世界里自由往来。”
牧野静的声音有些发抖,“而这个人居然还是个——杀人凶手。”
何夕倒是很平静,他重复着牧野静的话,他觉得这一切简直令人发疯,“是的,他是个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执掌六道众生生杀大权的自由的凶手。”
(十一)
江哲心博士颓然坐倒,过了好半天才幽幽开口,“你们终于还是想到了。不错,这就是我们眼下的处境。我们刚刚听到`自由天堂`的案子时就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五人委员会`本来就是一个管理层叠空间的组织。”江哲心注意到了他的听众的茫然,“层叠空间就是指包括我们这个世界在内的六层空间.`五人委员会`成立于两百多年前,当时世界刚刚凭借人类智慧的伟大力量分化为六层平行的物质空间,其后又花了数十年的时间使得另外五层世界变得适宜人类居住。我想强调一点,我们说到空间分层的时候其实是指物质与能量分层。站在我的观点上看,空间和时间都是并不存在的抽象概念,空间只是对映着物质的存在,而时间则对映着物质的运动。当物质世界分层的时候空间也就自然分层了。我们的这个世界看上去并无变化,而另外五个世界则是全新的。
整个空间范围是以地球为中心半径约六千五百公里的球体,包容着整个地球生物圈。如果区域之外的物质进入该区域的话也将被分层。比如说太阳光照射进这个区域时将分化为六层,并分别被每一层世界所感知。在这个空间范围内的所有物质元素都被分出了新的五层。新的物质元素层次在新的空间里组合出另一层世界。那些世界和我们这层世界相当类似,它们在初创之时拥有除生命之外的一切,比如水和空气,适宜的温度,以及土壤——虽然相当贫嵴。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因为它们是行星,是和地球同样规模的巨系统。对于一颗行星级别的系统来说,这些条件已经足以承载宇宙间无与伦比的奇迹,那便是生命。由于出自同一原始物质,所以这六层世界在位置上始终是大致重合的,但效果上却是我们仿佛有了六个地球。当时成立`五人委员会`是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应该说在两百年来这个组织虽然地位崇高但却是无事可干。不过金夕博士倒是预言,由于按照量子力学的观点这个世界本质上是按几率存在的,故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只是几率大小不同。所以不排除可能存在某些可以穿梭于不同能级空间的自由物质,比如说某一个质子,或是某一个光子,其几率按方程式解出的值都小于十亿分之一。”
何夕心念一动,“如果是一个大的物体呢,比如是某个人?”
江哲心的身躯颤抖了一下,“以人这样大小的物体来说,出现某个可以自由穿梭层叠空间的人的几率数不到百万亿分之一。你知道,六重世界的总人口也不过七百亿,所以这种几率可以认为是不可能。但是……”江哲心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们中彩了。事实上出现了这样的人,而且是两个。当然,我想也不会再多了。其中一个是那个可怕的凶手,而另一个人就是——”江哲心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你。”
(十二)
“我?”何夕惊奇地反问,尽管他心有预感但还是受到了巨大的触动,“你是说我是那种可以自由穿梭层叠空间的人?!”
江哲心郑重地点头,“不到百万亿分之一的几率让你遇上了。”他补充道,“你可以将自己连同周围小范围的空间一起跃迁到另一层世界去,比方说你自己连同身上的衣服或是一些小的东西。”
“如果我是那种人,你们又何必花这么多精力来启用`众生门`.”
“通过`众生门`你可以尽快发现自己的全部潜力,`众生门`起引导作用,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够凭自己的力量自由来往于层叠空间了。”
这时凯瑟琳博士在不远处招手道,“可以开始了。”随着她的话音,大厅中间的地板开始朝两边分开,半分钟后一个样式古怪的箱子从下面升了上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电梯。
何夕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他对江哲心说,“你们很自信嘛。凭什么就认为我会愿意做这个实验呢?”
江哲心吃了一惊,他看着何夕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有约定吗?”
何夕脸上仍然是那种奇怪的笑容,“你不妨回忆一下,从头至今我何曾说过一句同意的话。我只不过想知道真相罢了。正是因为你们的研究,我从小就被认为是一个怪人,一个神经病。我失去了正常人应有的生活,失去了一切。当我想要弄明白这是为什么的时候你们甚至真的让我变成了一个白痴。”何夕的脸变得扭曲了,看上去有些狰狞,“我看过自己病中的照片,我像是一块面团似地靠在肮脏的床头,嘴里牵出几尺长的口水,脸上却在满足的笑。我的天——”何夕闭上眼睛,“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啊,就像是一头吃饱了的猪。可那就是我,的确确就是我啊,如果不是因为现在你们有了麻烦,需要我的帮助的话,我的一生都将那样度过。这就是你们对我所做的一切,而你们全部都心安理得。”这时何夕的目光落到牧野静的脸上,她的眼里有莹莹的泪光闪动,“还有她,你们当初是不是也打算让她成为那样的白痴?”
江哲心的语气变得很低,“我只能说抱歉,为了保守秘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何夕粗暴地打断他,“那是你们的事。自始至终我有什么过错吗,我根本是无辜的。
如果现在要我去选择的话我宁愿去做另外那个人。”何夕捉弄地看着江哲心,就像是一只猫看着一只老鼠,“你不觉得那个人比我聪明的多吗。他没有像我一样傻乎乎地到处去寻找答案,也没有寄希望于别人。现在他能够自由往来于六道众生之间,在每一层世界里他都是一个不受拘束的人,而这在实际上就相当于——神。”何夕注意观察着江哲心的脸,对方的表情让他的心里涌起阵阵快意,“他掌握了对六道众生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这个世界。而这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何夕大笑起来,“如果说他是魔鬼的话那么你们就是造就并且放出魔鬼的人。”
何夕咧咧嘴,“还有件事。我想清楚了,发生在赤道沙漠的离奇雪崩也是你们造成的,来自另一层世界的冰雪——对了,你们管这叫自由物质吧——压死了两个人。”他残酷地笑了笑,“那次你们运气好,如果雪崩发生在某个上千万人的大城市的话,比如说纽约——”何夕凝视着江哲心的眼睛,“是的,这种几率很小,可是别忘了,你说的几率里没有考虑时间。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机会将越来越多,直到成为一种必然。就好比某一地方在某一时刻发生地震的几率很小,但若干年之中却终究会发生地震一样。”
江哲心的脸已经变得苍白如纸,何夕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割在他的内心。何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情,你是帮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萦绕着,是你放出了魔鬼。江哲心博士再也站立不稳,他缓缓地瘫倒在地。而与他的身躯同时倒塌的还有他自己的全部世界。
(十三)
郝南村愤怒地瞪着何夕的脸,他的语气冷得像冰,“按照章程,现在由我接替江哲心博士执行委员的职务。他是我的老师,如果他有什么不测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说到做到。”
何夕满不在乎地看着面前这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我是不会合作的。”
“也许你对我有成见。”郝南村不紧不慢地开口,“老实说我并不想为自己辩解,谁让我当年是一个执行者的角色呢。你要是恨我尽管恨好了,但是我不希望你因此而违背自己的意愿。” “违背自己的意愿?”何夕重复着这句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郝南村洞若观火地笑笑,“何苦强撑。我知道你的性格。你和江哲心博士根本就是同一种人。”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也就是那种对世界的关心胜过对自己的关心的那种人。
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何夕的表情有些发呆,郝南村的话让他有异样的感觉,就像是被人说中要害。
“这次反复只是你内心不满的表现,你只是记恨当年我们那样对你。”郝南村悠然开口,“实际上你早就已经妥协了。不过我觉得与其说是向我们妥协,倒不如说是你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潜藏的某些东西妥协了更为恰当。我说的对不对你自己知道。”
何夕有些惊恐地看着郝南村,在这个人面前他有种被人剥光了衣服的感觉。妥协,他回味着这个词,然后他极不情愿地发现郝南村说的居然是对的,这个人的目光竟然完全看透了他的内心世界。
“老实说我从不认为科学家们应该为这个事件负什么责任。”郝南村用目光制止了何夕想要反驳的举动,“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想说这是我在为自己开脱。但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人类缺乏能源,于是我们找到了原子能。人类缺乏粮食,于是我们又找到了转基因作物;人类缺乏生存空间,于是我们找到了层叠空间。我们许身科学以求造福人类,难道能够对人类的苦难不予理睬。不错,我们同时给人类带来了核爆炸,带来了新变异的可怕物种,带来了自由物质和`自由天堂`,可是这难道是我们愿意的吗。我们就像是一头在麦田里拉磨的驴,为了给人们磨麦而转着永无止境的圆圈。同时因为踩坏了脚下的麦苗还必须不时停下来想办法扶正它们。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何夕叹口气,“好啦,我认输了。我们出去吧,他们可能等不及了。”
……
箱子的门正在缓缓关闭,发出咯咯的声音。突然间何夕觉得一阵心慌,他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放心。别紧张,他安慰自己说,这个玩意儿传送过上百亿人呢。但是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起来,而那关门的咯咯声就像是一把很钝的锯子在锯钢条,让他起鸡皮疙瘩。
就在大门快要关上的时候何夕猛地冲了出去,他的外套却被钩住留在了里面。
直到面对凯瑟琳博士的眼睛时何夕才醒悟到这件事多么难以交待,他讪讪地笑着说,“可能是里面有些热。”
郝南村倒是没有说什么,他看着何夕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对其他人摆手示意行动取消。
“别忙。”何夕突然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见识过这种实验,心里有些不踏实。反正我的衣服留在了里面,不如先拿它作个实验。”
郝南村轻蔑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是针对这个想法还是针对何夕刚才的举动,“你知不知道作一次跃迁要花多少精力和费用。请不要总是用实验这个词,在两百年前可以这么说,而现在已经不是实验而是实用了。”他转头对着另外几个人说,“关闭电源。”
何夕不依不饶地拦住他,“我只是一个俗人,不敢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就当是给
我点信心。”
“我看就依他吧。”蓝江水没好气地说,“否则他是不肯合作的。”
箱子的门再一次合拢,控制台上的提示灯开始急促地闪烁。不知过了多久箱体的门缓缓打开,何夕第一个冲进去。身后传来凯瑟琳平静地话语,“里面什么都不会有的,你的衣服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但是何夕转过身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是他的外套,只不过上面已经是千疮百孔。“看来——”何夕古怪地笑笑,“实验是部份成功。”
“我的上帝,有人破坏了`众生门`”,凯瑟琳博士低声惊叹。郝南村警惕地环视着四周,他的目光停在了大厅左角,那里堆放着一些很大的仪器。这时从那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动,郝南村立刻冲了过去,蓝江水紧随其后。
两声枪响。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乱糟糟地朝着那边赶去。但是一个奇景出现了,有一个影子凌空朝着大厅的天花板走去,两脚一抬一抬地就像是在上楼梯。等到警卫们想起来开始朝这个影子开枪射击时那个影子已经越来越淡,然后他消失在了天花板的一隅。
人群愣立着,枪声还在回响着。过了好一阵何夕才猛地想到郝南村。他急步朝前走去。
郝南村倒在一台仪器的背后,他的肩上中了一枪,人已经昏迷。蓝江水倒在几米之外,子弹穿过了他的头颅。
《六道众生》 作者:何夕
六道众生(3)
(十四)
清晨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慷慨地将喷薄万丈的光芒倾泻在大地上。云彩被阳光染成了火红的颜色,幻化出无尽的变迁。
何夕走在一条已经废弃不用的道路上,在他的正前方已经可以隐隐看到一些高大建筑的身影,这使得他受到了鼓舞。
这时旁边的一块路牌吸引了何夕的目光,他停下来注视着这块朽烂不堪的牌子,并且点燃了一只烟。何夕一直等到到这只烟燃完他的两指间产生剧烈的灼烧感时才如梦初醒般地扔掉它,他重新把手抄到裤包里,朝前走去。
何夕的身影渐行渐远,只留下一块朽烂的路牌在风中颤抖。这时一阵风将路牌吹得变换了方向,阳光照在了上面,显出一行已经不太清晰的字迹:四公里,枫叶刀市。
…… “实验对象没有按期返回。”凯瑟琳博士注视着`众生门`,时间显示何夕离应该返回的时间已经超出了近六个小时。
牧野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她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但眼睛里的焦急却是人人都看在眼里。她想知道何夕会不会出事,但却不知道该问谁。
江哲心博士坐在轮椅上,才短短几天他看上去苍老多了。那天与何夕的争论引发了他的心脏病,如果不是因为郝南村博士正在治疗人手不足的话他本是不用来的。
“有没有重点观测枫叶刀市所在地区。”江哲心博士轻声问道,“我认为何夕是足以信赖的,他的晚归一定是因为到那座城市里去了,如果换成我也会这样做的。”
但是何夕突然出现在了`众生门`里,“我回来啦。”他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轮椅上的江哲心,显然他听到他们的对话。
江哲心博士直视着何夕的脸说,“你感觉怎么样,现在如果没有`众生门`你能不能穿梭层叠空间?”
何夕迟疑了一下说,“还没那么快。我想起码还需要两三次实验吧。”
江哲心竟然笑起来,“你不要想骗我,我是相信理论的人,通过`众生门`获取经验一次就足够了。” 何夕有些尴尬地点点头,“看来瞒不过你。我只是不愿意看着你们高兴的样子。” 江哲心叹口气,“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不愿意看着我们这些人高兴,甚至我还巴不得这些人撞得头破血流整天哭丧着脸才好。”
何夕也学着叹口气说,“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江哲心笑笑,这使得他脸上的绉纹越发地沟壑纵横,“这不关聪明的事,而是近不近人情的问题。我站在你的立场上自然就能够猜度到你的心思。”
何夕稍愣,过了一会他幽幽地说,“看来你真的是一个好人。”他环视了一眼四周,“有件事情我想单独同你谈。”
……
“我这次实际上去了两层空间。”
“为什么?”
“因为我在枫叶刀市看到了很不寻常的事情。你知道`自由天堂`吧。在我们这里它还是一个没有被正式承认的非法组织,但是在枫叶刀市的那个世界里它已经合法化。”
江哲心的脸色阴沉了,他望着墙角一语不发。
何夕继续说道,“在那一层世界里有近百分之三十的人成为会众,而且人数还在急速增长之中。我同其中的一些人谈过,据他们说`圣主`是受命拯救世界,力量无边,可以操纵世间众生的生死祸福。他们中的一些人还亲眼目睹过`圣主`显灵。”何夕叹口气,“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么虔诚,我觉得即使`圣主`要他们马上去死他们肯定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因为他们相信`圣主`将令他们永生。自由天堂主宰那一层世界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你不是说你还去过另一层世界吗?”江哲心插话道。
何夕艰难地笑笑,“情况更糟。`自由天堂`在那个世界里的影响更大,几乎所有人都陷于狂热了,站在教堂的神坛上接受礼拜的已经不是上帝,而是一个影子一般的雕像,他们说那是`圣主`.我觉得并不是那些人愚昧,因为他们目睹的的确是超出想象的事物,不由得他们不陷入狂热。”
“还有别的事情吗?这次你还有没有别的收获?”
何夕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江哲心的问询触动了他。这次他违反了计划私自到枫叶刀市只是顺应了内心里的一个声音。当何夕面对着枫叶刀市那宏伟壮观的城市风景时,当他看到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出万丈阳光时,当他的手真切地在粗糙的建筑物表面划过时,当他的眼睛被滚滚红尘带起的喧嚣所灼痛时,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说:我看到枫叶刀市了,我亲眼看到枫叶刀市了,我不是疯子。他的心思飞回了檀木街十号那幢老式的建筑,耳边回响着母亲的叹息,眼前划过漫天黄叶和黄叶里大眼睛姑娘离去的背影。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何夕的脸庞滑下来,滴落在异域的土地上发出清越的声音……
……
“你怎么了。”江哲心关心的询问惊醒了何夕。
何夕摆摆手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喝口水,平静了一下心绪,“你有没有发觉事情不对。我是说关于上次`众生门`被人破坏那件事。”
“我知道的,看来`自由天堂`的确势力庞大,我觉得那个影子——他们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问题是他怎么会进来的?”
“你这样问反倒让我奇怪。对能够穿梭层叠空间的人来说整个世界都是透明的,他可以天马行空往来无碍。”
“问题是他怎么知道我们那天刚好要进行跃迁实验。他还不至于能跑到别人的脑子里去吧。”
“你就直说怀疑谁吧?”
何夕迟疑了一下,“跃迁实验那天崔则元博士为什么没有来?”
江哲心悚然一惊,“你怀疑他?”
(十五)
送走客人之后崔则元独自走进书房,他的神情显得很疲惫,自从三年前过了七十岁生日之后他自感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已经站在他的背后很久了。
“你好。”何夕大方地打了声招呼。
“你来做什么?”
“我想弄清楚一件事。现在我怀疑五人委员会里有`自由天堂`的人。”
“这么说你怀疑我。”崔则元环顾四周,“这没别人了,你直说吧。”
“我只是觉得只有作这个假设才能解释一些事情。”
崔则元博士叹口气,“你是不是因为实验那天我不在场所以才作出这种推断的。”他指着桌上一叠厚厚的文件说,“两个月前我正式因为身体原因提出退出五人委员会。你知道以前我们一直是终身制,所以这次的变化应该算是很大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忙于这事情,不想反而惹得你怀疑。江哲心博士知道这件事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江哲心博士?他没有说过。”何夕苦恼地回忆着,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时间他几乎站立不稳。
……
何夕驾着小车一路狂奔,窗外的景物飞一样地朝后逝去。走过两个街区突然道路被阻断了,一些拉着横幅的游行队伍鱼贯而过。所有的横幅上都写满了“自由天堂”这几个字,横幅下边是无数表情狂热的人。他们喊着口号喧哗而过,更多的路人加入到其中。何夕知道近段时间以来自由天堂的活动已经日趋公开,在政府里也有不少人支持。这个日益庞大的组织取得合法地位只是迟早的事情。
游行队伍好不容易才过去了,何夕急不可耐地踩下了油门。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五人委员会里很可能有“自由天堂”的人。因为在另五个新创空间里根本没有“众生门”,而如果没有“众生门”作引导的话没有人能够达到自由穿梭层叠空间的境界,所以这个人一定来自这一层世界。更为关键的一点是,如果有这么一个人那么他一定也会同何夕一样从小就目睹到一些奇怪的现象。从人之常情出发他也一定会发出询问,想要找到答案。但是他却没有这么作,而是采取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利用这种能力的方式。这就说明他很可能是一个知道内情的人,而且很可能知道何夕的悲惨遭遇。除了五人委员会之外还有谁能具备这些条件。五人中蓝江水已经不用怀疑了,而江哲心何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头上去的。凯瑟琳在实验出事时一直没有走出过何夕的视线。现在如果崔则元没有嫌疑,那么就只剩了一个人。当天在实验室他第一个朝大厅左角跑去的,他和蓝江水到底看到了什么事情已是死无对证。他那天如果不那样做的话人们很容易会想到“众生门”被破坏是内部出了问题,他那样做便可以引开人们的视线。他可以先打死蓝江水之后再故意显出一个身体的影子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等到影子消失的时候他可以从另一层空间里返回原地,再给自己补上一枪。当时保安们一直在外面开枪,枪声是根本无法区分的。
(十六)
江哲心博士微微喘息着,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一阵阵的紧缩。自从何夕同他谈过对五人委员会内部的怀疑之后他就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几乎是直觉地想到了郝南村。但是要他怎么能正视这一点,郝南村是他最得意也是最心爱的学生。
“这么说你承认了。”江哲心低声问,他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哆嗦。
郝南村目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脚,江哲心的询问让他心烦意乱。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仔细地回想着。他并不怕江哲心发现这个秘密,实际上这也只是迟早的事,在他的计划里他迟早会露面的,因为他将主宰六道众生。问题是他不想这么快就和江哲心摊牌,毕竟他是自己的老师,而且可以说是恩重如山。
“你不会明白的。一个人从小就被迫目睹无数说不清来处的奇怪的影子,它们无时无刻不在你的眼前飞舞。我不敢对任何人讲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我怕他们把我关进疯人院去,我怕极了。”郝南村捂住了头,他的眼睛里充满痛苦,“你不会明白的。”
江哲心的神色平静了些,他轻抚着郝南村的肩头,“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在整件事情里我们都是有责任的。只要你解散自由天堂,放弃那些荒唐的作法,你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
“前程。”郝南村仿佛有所触动,他直愣愣地望着墙,目光像是痴了。叫他怎么给江哲心说得清楚,江哲心知道站在神坛之上享受亿万人的顶礼膜拜是什么滋味吗?知道自己脚下的尘土被人亲吻的滋味吗?可他知道,那种感觉真是令人永远难忘。如今T诹道众生的世界里已经到处都建起了“自由天堂”的神龛,当他降临其上的时候四周狂热的欢呼声响彻云霄。他的一笑一颦一喜一怒都可以左右亿万人,他们愿意为他生为他死,无数人愿意为他奉献金钱,无数少女愿意为他奉献贞操。在自由天堂的世界里他的话就是圣典就是金科玉律,那个时刻他就是世界的中心,就是亿万人的主宰——而现在江哲心居然要他放弃这一切。
江哲心的神情有些恍惚,“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们和金夕博士都错了。
我们实在是过于迁就人类的意愿,总是想尽办法满足他们。六道众生,”江哲心悲叹一声,“佛陀本来就只给人类准备了`人道`这一层世界,我们挖空心思做的这一切根本就是逆天而行,只能是饮鸠止渴。何夕说的对,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由物质出现的总体可能性将越来越大,如果那次雪崩或是某一次火山爆发发生在某个大城市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江哲心闭上双眼,显出痛苦的神情,“倘若如此,我们的灵魂将永堕地狱的底层。所以,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郝南村有些紧张地问。
“我决定由我们这一届委员会来终止`众生门`计划。”江哲心睁开眼,“我已经和凯瑟琳博士和崔则元博士谈过,他们已经同意了。”江哲心凝视着郝南村,“现在,就差你的一票。”
“如果我不同意呢?”郝南村幽幽地说。
江哲心脸上显出决绝的神色,一丝痛苦的表情在他的苍老的眼睛里浮动着,“那我们只能恩断义绝。”他拿起桌上的电话。
但是江哲心立刻捂住了胸口,一柄样式古怪的刀子贯穿了他的右胸。他看着殷红下滴的鲜血,脸上的表情像是面对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情。
“不——”何夕突然从墙角现身出来,刚好目睹了弑师的一幕。郝南村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惊恐地朝后退去。
何夕看了眼江哲心的伤势,他愤怒地瞪着郝南村,“你还算是人吗?”他悲愤地问,“他是你的老师。”
郝南村镇定了一些,他神经质地叫喊着,“他要阻止我。无论谁要阻止我都是死路一条。我是神,是至高无上的神——”
“你是魔鬼。”何夕狂怒地打断他,与此同时他的手里多出了一把枪,“你该下地狱。”
郝南村突然笑了,他满不在乎地盯着何夕手里的枪,“你应该知道这没有用。我们俩人都是上天凭借几率之手选中的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我们。等你的子弹打过来时我早就到另一层空间里去了。”
“我相信报应,报应啊——”何夕虔诚地大喊,似乎想让上天的力量帮助自己除去这个恶魔,几乎就在同时他手里的枪喷出了长长的火舌,震耳欲聋的枪声充斥了整个密室。
硝烟散尽,对面的墙上布满了弹孔,但是郝南村不见了。没有报应,也没有上天的力量,什么也没有。何夕扔掉枪绝望地跪倒在地,掩面长泣。
“你是……谁?”是江哲心的声音。他苏醒过来,迷茫地看着何夕。
何夕急忙迎上去,“是我,何夕。”他握住江哲心的手,感觉生命正一点点地从这个老人身上消失。“我该怎么办?”何夕痛苦地呻吟,“他是超出六道众生的恶魔,任何力量都奈何不了他。告诉我,我该怎么做?还有什么能阻止他?还有什么?告诉我——”
一丝淡然的近于彻悟的神色自江哲心苍老的脸上漾开,他低垂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的头猛的一低。
何夕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他的心中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没有人进来,密室向外隔绝了刚才的一切。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何夕抓起听筒。
“江哲心博士,”听筒里是一个焦急的声音,“几分钟前凯瑟琳博士和崔则元博士在实验室里遇刺身亡。据郝南村博士分析这很可能是一名叫作何夕的恐怖份子所为,政府已经发出了通缉令……”
何夕不禁哈哈大笑,这太荒唐了,自己居然成了通缉犯,而真正的恶魔却依然正人君子般高高在上。他大笑着对着听筒说,“我就是何夕,江哲心博士就在我旁边,他已经死了,来抓我吧。哈哈哈……”
何夕扔掉听筒,继续放声大笑。密室的门打开了,荷枪实弹的警卫冲了进来。但是何夕的身躯渐渐变淡变空,最终消失不见,只有凄厉的绝望到极点的笑声还在四处回荡……
……
(十七)
牧野静穿过拥挤的人群,她的目光须臾都不敢从前方那个身影上滑落。四周充满了男人的汗臭与女人的香水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让人呼吸不畅。天知道这么多人怎么会突然聚拢来,看上去也许超过十万。所有人的精神都健旺之极,一个个红光满面就像是过足了瘾的吸毒者。四下里的火堆照亮了天空,辟辟啪啪的木头爆裂声清晰入耳。松枝燃烧淅出的油脂“滋滋”地往下淌,恰如人们高到极点的情绪。在广场的前方搭有一个几米高的高台,台子正中是一具十字架。在十字架的中心处悬空挂着一张座椅。在高台的四周都牵着条幅,上面书写着血红的大字——“自由天堂”。
牧野静不知道何夕为何一到晚上就到这里来,自从十天前他突然失魂落魄地找到自己之后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当时何夕的样子就像是刚刚走了几十里路似的,人一倒在床上便人事不醒了。那一觉足足睡了将近二十个小时,醒来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脸上是一种大彻大悟的神情。牧野静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政府现在要通缉他,他是不是真的杀了人。对于这些问题何夕的回答只是一个,那就是一语不发。不过他每天都会消失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回来的时候总是面色苍白疲倦得像是散了架,有时身上还带着青紫的伤痕。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牧野静知道准是快到那个时刻了。往日里也是每到这个时候人群都会像炸锅一般地掀起震耳欲聋的狂喊,直到那个什么“神”突然出现在高台上的椅子上时却又立刻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而接下来便是更加狂热的声嘶力竭的呼喊和掌声。那时的人群就像是要疯了一般且歌且舞,无数人朝那个高台冲过去,口里嘶吼着“带我走吧”,“你与我同在”,“我愿意为你死”。片刻之后“神”却悄然逝去,就如同他的出现一样的神秘。牧野静感到这里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多,她记得十来天前只有几百人而已。听别人说以前这里的神是极少显身的,但是近段时间以来却从未让人失望。
牧野静心里有一个猜想,虽然她实在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每当“神”显身的时候她就会发现何夕不知上哪儿去了,而当“神”离去之后何夕却又会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脸上是一种极度满足的神情。那种神情让牧野静没来由地感到恐惧,她疑心那个“神”就是何夕自己。她甚至想如果何夕真的想要去当一个“神”的话自己应该怎么办。她知道何夕不是常人,甚至他本身就可以说是一个神。这样想着的时候牧野静觉得何夕就像是一个令人不安的陌生人。
牧野静咬咬牙,她快步向前几步,拽住了何夕的手。她轻声叹口气说,“你今晚一直陪着我好吗?”
何夕怔了一下,他低头看表,“等一会儿吧。我办完事情就回来陪你。”
牧野静盯着何夕的眼睛,“什么事情?是不是比我重要。”
有一丝亮光自何夕的眼睛里闪过,但立即就变暗了,他缓缓地将手从牧野静手里挣脱,“比什么都重要。”他停一下,眼里滑过一丝无奈,“包括你。”
说完这句话何夕就无声无息地从牧野静面前消失了。周围的人群都狂热地盯着高台的方向,没有人注意到这奇怪的一幕。
但是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脖子都拼命地伸长了,朝着高台的方向望去。牧野静擦干顺着脸庞流下的泪水,她的心已经碎了,她终于知道一个女人的柔情在男人的所谓理想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可笑。她真想一走了之,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但是她还是本能地望向了高台的方向,她知道“神”就在那里,不,应该说是何夕就在那里,享受着万众的膜拜。
但是事情变得有些古怪了,因为高台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两个身影——两个“神”?!
他们居然还在说着什么,只是无人能够听清他们的话。其实就算听得见也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因为那是神与神的对话。
(十八)
“怎么你会在这儿?”郝南村坐在高台上的椅子上,一条长长的披风斜拖在地。他居然化过妆,使得他的面容看上去更加威严和神圣,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几乎认不出他是郝南村。他突然笑了,“我听说这里每天都有神在这个盛大的聚会上现身,原来是你。你终于想通了。其实你何必冒我的名来偷偷享受这种无上之福呢?”郝南村陶醉地呤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想想看,造物主待你我不薄。世界就在我们的掌中,六道众生也在我们的掌中。这真是妙不可言的感觉。”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何夕淡淡地说。
“这有什么难懂的。”郝南村轻慢地指着黑压压的人群,“我和你属于另类,相对于这些人来说我们是神。人生短促如朝露,何不利用上苍的恩赐享受。”他志得意满地大笑,“我和你都将有精彩的人生。这些人心甘情愿地供我们驱使,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将属于我们。”
“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个世界是不稳定的。”何夕插话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六层空间的世界将面临越来越多的问题,也许就在下一个时刻灾难就会降临。”何夕指着狂热的人群,“这里有十万人,如果地下突然冒出火热的岩浆来会是怎样一副情形。”何夕显出恐惧的神情,“就算是炼狱也不过如此罢。”
郝南村稍稍愣了一下,可能何夕的话让他有所触动,但只一瞬间之后他即恢复了常态,“这对你我都是没有影响的,我们可以马上穿梭到另一层安全的世界去。”
“可他们呢,你就看着他们死吗?”何夕激动地大叫,他的脸涨得通红。过了几秒钟后他平静下来,用同样平静的口吻说,“不过我倒是很满意你的回答,简直可说是满意透顶。”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满意?为什么。”郝南村问道,他隐隐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妥。
“因为这使我永远都不必为自己以下要做的事情感到后悔。”何夕的手指微微一动。
一道亮闪闪的金属圈从椅子上弹出来,箍住了郝南村的身体。
“你这是为何?”郝南村迷惑不解地看着何夕,“你要做什么?”
何夕的手上多出了两样东西,那是一根足有两尺长的锈迹斑斑的铁钉和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锤。 “这根钉子是我特意委托一位牧师替我找的,据说曾经钉在魔鬼的胸口。”何夕认真地说。
郝南村哑然失笑,他觉得何夕可能是有点神经不正常了,“不要玩这些噱头了,你知道这不会有用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东西能够伤害到我,子弹不能,你手里的玩意儿更不能
。”
何夕没有理睬郝南村的话,他一脸虔诚地朝前逼近,“你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不行。
等到铁钉的尖锋刺进你的胸膛里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吗。”何夕的眼神迷蒙了,“我说过我相信报应。我知道你是不信报应的,这正是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不过快了,你马上就会知道什么是报应了。”
郝南村有些惊慌地盯着何夕,就像是看着一个疯子,“你准是疯了。我不想和你纠缠。我奈何不了你,可你也同样奈何不了我。你慢慢玩吧。”说着话郝南村的身体开始变淡,轮廓也开始消失。只一瞬间的功夫何夕的面前便只剩下了一团虚空。
但是何夕的姿势没有变化,他依旧一手执锤一手执钉,脸上满是虔诚地望着苍穹,目光里有希翼的光芒闪现,他的口里念叨着什么,就像是在祈祷。
大约只几秒钟的时间郝南村突然又出现在了何夕面前的金属圈里,他的脸由于极度的惊恐已经扭曲变形,看上去令人害怕。
“你做了些什么?”郝南村挣扎着大叫。
何夕低叹口气,“你终于知道害怕了。你知道你的老师江哲心博士临死前对我说了句什么吗?”
郝南村面色变得像纸一样白,额头上冒出汗水。“他……说什么?”
“他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何夕指着那个金属圈说,“我给它起的名字就是天网。
其实很简单,它并不是单一的,在六道世界里的同一位置里都有这样的一个圈,所以无论你逃到哪一层世界都会发现自己刚好仍然被它牢牢地箍住。这就是天网。”
“天网。”郝南村面无人色地重复着这个词。
“你以为我每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享受这种令人作呕的狂热崇拜吗。”何夕鄙夷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我承认那种滋味的确让人飘飘欲仙,但是它不值得我留恋。你想主宰这个世界可我不这么想,我从不认为哪个人有权那样做,而且我说过的,我相信报应。我每天来这里只是为了等你。如果你想避开我的话我是毫无办法的,所以我设计了这一切。
我知道这样的盛会对你的诱惑力是不可抗拒的。你不是喜欢万众的膜拜吗,你不是喜欢坐在宝座上面高高在上的感觉吗,我全给你。当然,还有天网。为了布置好这些,我在每一层世界里费尽周折。”何夕撩开衣袖露出伤痕,“这个位置在其中一层世界里甚至是火山口。”何夕扫视台不过——”何夕露出冷酷的表情,“他们将亲眼看着你死。”
“还有这根取自魔鬼身上的铁钉。”何夕将手里的器物高高举起,“它也不是单一的,在六道世界里都安排有一根这样的铁钉。你无处可逃了。”
郝南村彻底瘫软了,他的身体剧烈地哆嗦着,汗水从他的脸上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你放过我吧。”他呻吟着哀求,“我不是人,你不要杀我。”
何夕用更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到现在才说这些已经太迟了。”他的眼里有隐隐的泪光闪动,他的眼前晃过一些故人的面孔。“想想为你而死的那些人吧,想想你将把世界引向的去处吧。这就是你的报应。”何夕突然举起了铁锤,“纳命吧——恶魔。”他高声喊道。
全场哗然。
“以圣灵的名义——”何夕击打着铁钉。
血光飞溅。郝南村在惨叫。人群发出惊呼。
“以圣子的名义——”何夕睁大了双眼,污血溅得他满脸都是。
郝南村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他已经说不出话。
“以死难者的名义——”何夕继续挥动铁锤。
郝南村的身躯扭曲着忽隐忽现,他在六道世界里左奔右突但是却无路可逃,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就像是要暴突出来。污黑的血顺着铁钉往下淌。
“以正义的名义——”何夕的神色已是极度的亢奋,他的心里升起一股嗜血的快感。
郝南村抽搐着,口里吐出血沫。
何夕停下来,但是立刻又补上一下,“以我的名义——”
铁钉贯穿了郝南村的身体,直达背后的十字架,他的身体已经以铁钉为支撑悬挂在了上面,有如某种象征。
何夕朝郝南村的尸体上啐上一口,他已经精疲力尽。但是他还是强打精神转向已经惊呆了的人群。一时间何夕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人们解释发生的一切。也许是该让人们知道真相的时候了,尽管这个真相并不美好,里面浸透了人类的疯狂与贪婪,但是,它是真实的。
“这就是你们的`神`”何夕走到麦克风前,他指着郝南村的尸身大声说,“但是他死了,和所有人一样,他也会死,所以他也不再是神了。”何夕扔下手里的铁锤,打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我来告诉你们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吧。这个故事实在太长了,它从两百多年以前蜿蜒至今,而几乎所有人却对它一无所知……”
……
四下里的火堆已经燃尽,收敛了曾经喧嚣直上的妖冶的火光,有气无力地冒着烟。而
东方的天空已经现出了淡淡的天光,预示着真正的光明就要来临。
何夕还在讲述着。
周围安静极了,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立着,就像是一座座雕像。
“……后来的事你们都看到了。”何夕轻声叹口气,他像是要虚脱了一般。“这就是真相。也许你们现在还不愿意相信我,但是迟早你们会明白的。”何夕呲牙笑了一下,目光惨淡,“有时我会忍不住想人类真是伟大,能够凭借智慧发现那么多自然的秘密,用以造福自己。而有时我却又想,如果大自然是一位母亲的话那么人类就是她最聪明但也是最可怕的一个孩子。这个小家伙顽劣不堪却又自以为是,他总是不断地向母亲要这要那。
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她并不想纵容他。可是这个孩子实在是太聪明了,他总能够变着花样地从母亲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有些东西是母亲本不愿意给不能给同时也给不起的东西。但是因为孩子的聪明,他总是如愿以偿。他每一次背着母亲偷偷地火中取栗都是有惊无险,每次都自以为得计地享受着自己的聪明,却不知母亲一直就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为他将来的命运暗自垂泪。”
何夕说不下去了,他的眼中淌出了泪水。泪光中他见到一个人走上高台,轻轻地依偎在他的胸前——那是一个姑娘。这就是结局了,何夕想。
尾声
微风扫过无人的城市,蓝色天幕上巨大的云影缓缓移动。
一百三十四岁的何夕已是白发苍苍,他站在宽大的街道上,环视着雄伟壮观的枫叶刀市。一座高大而荒凉的过街天桥横亘在他的面前,昔日人流上下奔忙的景象已是苍狗浮云。
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有人的迹象,就像是一座死城。死城,何夕回味着这个词,是的,这里是一座死城。“重归”计划是从一百年前启动的,也就是郝南村死后不久。何夕想着这个时间,他在心里惊叹自己居然活了这么久,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异于常人,但是他知道自己确实老了,他已经能够看到死亡的身影。在这个计划里人们用了一百年的时间返回故里——谁能想到回家的路竟然有这么长。
牧野静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久了,在不太遥远的未来的某一天何夕自己也终将离开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将继续存在下去,连同他们的子孙。何夕想到这一点时内心充满宁静。
阳光还在,反射万丈光芒的玻璃幕墙还在,但是人们已经归去了。这片异域的土地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它也不应该存在。它只是空中楼阁,就如同镜子的反光。但是它毕竟存在过,并且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承载过无数人,连同他们的爱与悲哀。只是,现在不需要它了。
再有几分钟,当“重归”计划结束之时,位于另一个世界的一些人将启动巨大的仪器湮灭五个新创的世界。何夕周围的一切将消逝无痕,就如同它们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这个时刻何夕想了许多,无数思绪在他的脑子里匆匆而过。他仿佛看到了百余年前那个惊梦的
童稚少年,仿佛看到许多故人向他微笑着走来。
何夕抬起肩,做了个挥手道别的动作——向往昔的一切,也向这座令他永世难忘但却终将在繁华落尽之后归于虚幻的城市。微风吹过来,掀动着他的白发。当何夕的手还停在空中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阵亮到极点的白光,他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他知道,那件事情发生了。
等到何夕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刚才的一切都已消逝不见,他发现自己身在一间亮着灯光的屋子里,脚下是真正坚实的大地。何夕跺跺脚,享受着沉闷踏实的声音。不会有雪崩了,也不再有离奇的大灾难,这很好——他想。
这时房门突然“悉悉索索”的被推开了,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钻了进来,那是一个七八岁的长得胖乎乎的小男孩。
男孩见到有人先是一惊,但是立刻问道,“你在我家厨房做什么?”
“厨房?”何夕一怔,他环视了一圈,这里果然是个厨房,“我……路过这里。”
他来了兴趣,“那你到这里又是做什么?”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指着肚子说,“我饿了,想找东西吃。我妈妈只要过了吃饭时间就不准我吃东西。”
何夕心念一动,他这才发觉周围的景物是那样熟悉。时光的流逝终止了,窗外小园子里花草们的身影随风摇曳。“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他轻声问道。
小男孩打开冰箱,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他的脸上立刻写满幸福。“檀木街,十号。”男孩咽了口唾沫,嘟哝着说。
(完)
后记
向来没有写后记的习惯,主要因为我一直以为作者想说的话应该通过作品里反应出来,除此之外不必多言。不过写完《异域之六道众生》(不知道编辑会不会用这个俗套而奇怪的名字)之后倒是有写点东西的想法。这篇小说可以看作发表于《科幻世界》1999年8期的《异域》的姊妹篇。《异域》发表后我常觉得还有些话想说,因为自己比较喜欢《异域》表达的主题,而此次的作品应该说对这个主题有所深化。这两篇作品都是反映了人类对自然的过度索取带来的后果,《异域》里的“异域”是在时间上的,而《异域之六道众生》里的“异域”则是在空间上,能够在时空两个方面写出自己心里假想的“异域”,我个人是感到愉快的。顺带在这里和读者诸君讨论一下文中的科幻成分。《异域之六道众生》的幻想比较大胆,一眼看去有点神怪的味道。不过我只想申明一点,就是我没有打算写怪力乱神的东西,因为我不愿意给读者讲述我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几条原则之一。关于物质空间可否分层这个思想在我脑中存在已久。当代科技面临的难题之一就是物质的连续与断续。相对论作为一种场论,所描述的世界是连续存在的。而与它同样本分歧之一。问题的关键在于两者都是正确的,它们在各自适用的领域内都可以得到无数现象的证明。像这样富有挑战意味的带有某种“终极”特性的谜题永远都能给人以激情和灵感,而我也一直认为正是因为宇宙间有这些伟大谜题的存在所以才有科幻的存在,而科幻的魅力也如同这些谜题的魅力一样永恒。
顺便以此文纪念三天后将要来临的“世界六十亿人口日”。
本文原载于《科幻世界》2002年3月号
《六道众生》 作者:何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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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和卡纳卡拉德斯同登乔戈里峰记 | [美]丹·西蒙 | 《和卡纳卡拉德斯同登乔戈里峰记》作者:[美]丹·西蒙
七一初译
丹·西蒙斯,1948年生于伊利诺斯州的皮奥里亚,目前与家人定居科罗拉多州。其作品极具张力,涉及范围广。丹·西蒙斯是个雄心十足的天才的多面手,不愿自己的作品仅限于某一文学流派。他1982年在《黎明地带杂志》发表了第一篇小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在恐怖小说和科幻小说两个文学流派方面,丹·西蒙斯已成为最畅销、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他的长篇科幻小说《亥伯龙神》荣获1990年度雨果奖,恐怖小说《腐尸安慰者》同年荣获布莱姆·斯托克奖。随后他一直继续在这两个领域里创作,科幻方面有《亥伯龙神衰亡记》、《空心人》。他的有些小说难以分类,譬如《重力的各种状态》虽被归在科幻类,又是纯粹的主流文学作品;有些小说,譬如《夜之子》,既可归入科幻小说,也可归入恐怖小说,完全取决于读者的阅读角度。同样,他的第一部小说集《面对乱石的祈祷》收录了科幻小说、奇幻小说、恐怖小说和主流小说。最新小说集《爱之死》也是个大杂烩,这些最新小说进一步证实了他多变的名声,其中的《间谍工厂》是间谍悬疑小说;《达尔文的刀片》亦神秘亦恐怖,堪称“心理惊悚小说”;《疑案》是篇硬汉侦探小说;《鬼魂出没的冬季》则是鬼怪小说。
在下面这篇悬念重重,情节发展残酷无情的小说里,作者把我们带往未来,随同神秘古怪的卡纳卡拉德斯,直登乔戈里峰。
珠穆朗玛峰,南坳。海拔26,200英尺①
为了攀登乔戈里峰,我们得事先适应适应气候。于是我们决定偷偷爬到珠峰八千米处。只为适应气候,没想真爬。只要是个稍稍有点自尊心的登山者,连碰都不会碰那座傻里傻气的被爬滥了的珠峰。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不可能抓住我们,我们也就不会被迫跟一个外星人一块儿登山,后面的事大概也就不会发生。可我们爬了,被人家逮住了,一切也就发生了。
老一套,没什么新鲜玩意儿,跟混沌理论一样,老掉牙了。老鼠自以为它的策划天衣无缝,没想到栽在人的手里了。鼠算不如人算,人算不如天算,于是便怎么怎么样。这些话,哪儿用得着跟登山的唠叨。
我们三人没有直接去乔戈里峰山脚的康科迪亚大本营,而是开着盖利那架又小又灵敏的隐形CMG飞行器,朝东北方向飞往喜马拉雅山,直接飞向海拔23,000英尺的孔布冰川的冰峡。确切地说,就是几乎直接飞进冰川。我们一路上不得不左弯又拐,尽力依靠香港财团的雷达导航,目的就是避免被所谓的珠峰大本营发现。(不过是一片可恶的日本式活动房屋,住一晚竟然要收四千五百美元,还不包括进山费和豪华机费。)
我们顺利降落(至少当时我们这样以为),把飞行器藏在远离冰瀑、冰塔和雪崩的地方,设置成隐藏模式,接着就以阿尔卑斯风格②攀登南坳。天气棒极了,登山条件也近乎完美。我们的攀登过程精彩极了。现在想来,我们三人当时真是蠢到家啦。
【①1英尺=0.3048米。】
【②阿尔卑斯风格:一鼓作气上去,不事先建营地或储备点,一种不依赖他人,完全或主要靠登山者自身力量从事攀登各种山峰的登山活动。】
第三天黄昏,我们抵达南坳。一道窄窄的、可怕的冰岩峡谷,夹在洛子峰和珠峰之间,呈楔形,被强风吹得光光的。我们支起几顶小帐篷,把它们并在一起,再牢牢地固定在冰岩上。然后在帐篷上盖上一层雪,这样看上去就是雪白雪白的,跟周围的环境连成一片,好逃过别人的目光。
那天,仲夏的喜马拉雅的黄昏美丽之极,而南坳的天气却还是让人极度不适。平均风速比珠峰峰顶附近还大。任何高山攀登者看见一块比较扁平的无雪的岩石,就知道飓风即将来临。日落时分,飓风准时刮起来。我们正蹲在集体帐篷里煮汤。我们是这样计划的:先在南坳住两个晚上,适应适应“死亡区”的低檐气候,然后直接飞往康科迪亚大本营,正式开始攀登乔戈里峰。除了南坳,我们根本无意攀登珠峰。谁愿意啊?
香港财团对喜马拉雅和南坳进行了清理,把上世纪探险队伍遗留下的腐烂垃圾一扫而光:古老的固定绳,无数的帐篷碎片、成吨的早已冻结的人粪、约百万个遗弃的氧气瓶以及数百具冻尸。这样景观至少没那么零乱花哨了。二十世纪的珠峰和古老的奥勒冈小道相差无几——能扔的都扔掉了,包括登山队员的尸体。
其实,那个傍晚的景观相当不错。南坳东侧海拔约4000英尺的山脉是西藏,约7000英尺的那片则是西库姆冰斗。太阳落山,洛子峰连绵起伏的山脊以及珠峰西侧肉眼可见的地方在落日的余辉里金光灿烂,而坳上则顿时暗下来。营地的气温骤然下降。天空一片蔚蓝,正像我们这些喜欢户外生活的人爱说的“万里无云”。八千英尺的珠峰闪耀着,庄严而雄伟。整个雪域在夕阳的余光里红彤彤一片。加里和保罗身上穿着调温衣,躺在帐篷口,看天上的星星在飓风里隐没、闪耀。我在一边摆弄着火炉、煮汤。这种生活真的很惬意。
让人想不到的是,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咆哮:“你们那些帐篷里的人!”
我差点尿湿裤裆,一锅热腾腾的汤溅出来,全洒在保罗的睡袋上。
“该死的。”我说。
“去他妈的。”加里一边说,一边看着一架黑色飞行器缓缓降落在离帐篷不足二十英尺远的巨大圆石上。飞行器上联合国的标志闪闪发光,强烈的探照灯光使我们的眼睛一阵刺痛。
“杂种。”保罗嘟囔道。
世界之巅,希拉里房间,海拔29,035英尺
在香港漂浮监狱关上两年,也比不上被迫进入珠峰上的旋转餐厅那样让人觉得没面子。我们三人不住口地抗议。加里年龄最大,也最有钱,他的骂声最高。但是飞行器里的四名联合国保安压根儿不理会我们。他们一言不发,摆弄着手中的乌兹冲锋枪,直至CMG飞行器与珠峰旋转餐厅的气压机库成功对接。
我们极不情愿地走出去,又跟着别的保安一步步走入阴暗封闭的饭店。越朝里走,我们就越不情愿。强烈的大气压几乎要把我们的耳朵震破了。
一分钟前,我们还在海拔26,000英尺的营地,现在却到了海拔29,035英尺的地方,这里的气压值相当于5000英尺高空的飞机的气压标准。联合国的CMG虽然在尽力平衡气压,但绕着珠峰黑暗巨大的身躯飞旋十分钟,那种滋味真是痛苦极了。
我们被带到希拉里房间里惟一亮着灯的桌前,个个义愤填膺,双耳疼痛不堪。
“坐下。”国务卿贝蒂·威拉德·布赖特·穆恩说。
我们找了位置坐下。错不了,眼前这位穿一身黑色套装的印第安女人,个子高挑,轮廓分明,权威人士公认她是柯恩政府中最强硬、最有趣的人物。四个身穿作战服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站在她身后,更增添了她的权威风范。
我们三人坐在那里。加里紧挨着国务卿布赖特·穆恩对面那堵黑色的有窗的墙,保罗和他相邻,我离得最远。正好是我们登山时通常采用的队形。
国务卿布赖特·穆恩面前那张昂贵的柚木桌上放着三卷档案。我看不到上面的标签,但对里面的内容知道得一清二楚。
档案一:加里·谢尔丹,49岁,半退休,国际SherPatl公司的前任首席执行总裁,住址遍布世界。在早已过去、绝少人怀念的网站淘金热时期,他就第一次大赚了一笔,成为身家数百万的富翁,那时他刚满十七。离过四次婚,爱好广泛,尤其热爱登山。
档案二:保罗·安多·海勒格,28岁,流浪滑雪人,专职导游,世界最优秀的冰岩登山运动员之一,未婚。
档案三:杰克·理查德·佩蒂格鲁,36岁;家庭住址:科罗拉多州博德市;已婚;三个小孩;高中数学教师,一个技术平平的登山员。过去六年里,多亏加里和保罗邀请他一起参加国际登山运动,他才得以登上两座八千米高的山峰。佩蒂格鲁先生至今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走运,竟然有朋友愿意充当赞助人,替他支付登山活动的费用,而且加里和保罗也都是经验丰富的优秀登山员。
这些档案也许足以说明,在过去几年里,杰克、保罗和加里三个人不仅成为登山伙伴,还成为了相互信赖的好朋友。他们还一起擅自闯入喜马拉雅自然保护区,仅仅为了适应气候,为攀登要命的乔戈里峰热身。
当然,也许这些蓝色的档案夹只是国务卿做出来摆摆样子的,跟我们毫不相干。
“你们把我们拖到这儿来是什么意思?”加里问,语气控制得很好,但声音发紧,紧极了。“如果香港财团想把我们扔进监狱,那好啊。但是你们和联合国没有权力强迫我们去什么地方。要知道我们可是美国公民……”
“美国公民?就是你们这些美国公民违反了联合国世界历史遗产保护法。”国务卿布赖特·穆恩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有有效许可证……”加里强辩道,短短的白色发丝下的前额涨得通红。
“攀登乔戈里峰的许可证,三天后动身。”国务卿说,“你们的登山队中了头彩。这个我们知道。但是那张许可证上并没有说你们可以进入或飞过喜马拉雅山自然保护区,当然更不能闯入珠峰。”
保罗瞥了我眼。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把珠峰偷回家,也不可能劳国务卿的大驾,让她从大老远跑来,然后坐在这个阴暗的旋转餐厅,仅仅为了和我们三个小人物较劲。
加里耸耸肩,向后一靠说:“那你们想要什么?”
国务卿布赖特·穆恩把那份挨她最近的蓝色档案夹打开,一张照片掉了出来,顺着柚木桌滑到我们面前,大家都把头凑了过来。
“虫族?”加里问。
“他们更喜欢被称作聆听者。”国务卿说,“但是叫螳螂形外星人就行了。”
“虫族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加里又问。
“这只虫子可不一般,它想三天后和你们一块儿攀登乔戈里峰。”国务卿说,“美国政府以及聆听者联络会,还有联合国合作委员会都非常希望他——或者她——这样做。”
保罗舒了口气。加里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大笑起来。我只是愣愣地瞪着眼。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第一个吱声。
“不可能。”我说。
国务卿贝蒂·威拉德·布赖特·穆恩转过头来,乌黑的眼睛逼视着我,“为什么?”
换了平时,眼前这个女人——她的性格,她的职位,她的眼睛,这一切简直可以把我吓昏过去。但眼前这事太荒谬,我没法忽略不管。我只是摊开双手,这还用多说么?有些事情根本无须解释。
“虫族有六条腿。”半晌,我才回答,“他们看上去连走路都不大利索。我们要攀登的可是世界第二的高峰,地球上最荒蛮的山峰。”
国务卿眼皮都没眨一下。“虫……螳螂外星人在南极保留地行动自如。”她轻描淡写地说,“有时他们靠两条腿就能行走。”
保罗轻蔑地哼了一声。加里把手枕在脑后,双肩往后靠,保持着这么一个放松的姿势。他的眼里闪耀着一丝火花:“如果虫族和我们一起登山,我想,你一定会让我们对它的安全和健康负全责吧?”
国务卿的头像鹰一样转过去,“你猜对了。”她说,“这是我们关注的首要问题。我们一直都把聆听者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加里松开手,摇摇头。“这绝不可能。海拔26,000英尺之上,谁也帮不了谁。”
“所以这个高度才被称为死亡区域。”保罗愤愤地说。
国务卿不理会保罗,她的目光紧紧盯住加里。在政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什么样的谈判协商和政治斗争没有经历过,难道她还看不出我们三人中谁是头吗?
“我们会加强你们登山的安全性。”她说,“给你们准备了电话、紧急呼叫CMG飞行器、卫星链接……”
加里又摇了摇头,“我们登山用不着电话和紧急救伤直升机。”
“太荒谬了……”国务卿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加里打断她的话:“就是这么回事。如今真正的登山者都是这么登山的,说什么也不会到他妈的这种肮脏下流的鬼餐厅来。”他用手指了指我们右边那个阴暗的希拉里房间,还有那家世界之巅旋转餐厅。一个海军陆战队士兵听见了加里骂的脏话,在一旁眨了眨眼。
国务卿布赖特·穆恩没眨眼。“好吧,谢尔丹先生。电话,CMG救援飞行器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想其他事情可以大家协商。”
有那么一阵子,加里一语不发,末了他说:“如果我们拒绝,我想,你们就会让我们的日子过得比地狱还惨?”
国务卿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那样的话,你们将得不到参加国外登山活动的任何签证。”她说,“绝对得不到!而且你们三人马上会遇到所得税问题。尤其是你,谢尔丹先生。你的公司账目简直太……复杂了。”
加里抬起头,脸上带着微笑。有那么一阵子,他似乎挺享受这一刻。“如果我们答应,”他缓缓地,几乎拖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布赖特·穆恩点点头,她左边的一个助手打开另一个档案夹,把一张彩照放在桌上,滑到我们面前。我们三个人又俯身去看。
保罗皱了皱眉,我花了一分钟才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某种盾状的红色火山。莫非是夏威夷?
“火星,”加里轻声说,“奥林匹斯火山。”
国务卿布赖特·穆恩说:“它的高度相当于珠峰的两倍还要多。”
加里大笑:“两倍?放屁,臭婆娘。奥林匹斯火山比珠峰高三倍都不止!它海拔88,000多英尺,直径335英里,光是破碎的火山口就宽五十三英里。天,连它旁边围着它脚边的那些小山都比珠穆朗玛高,32,800英尺,珠峰只当人家的一个零头。”
听到“放屁,臭婆娘”这几个字眼时,国务卿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我很想知道上次国务卿听到这种话是什么时候——但此刻她笑了。
加里嚷道:“那又怎么样?火星方案早已不复存在了。七十五年前我们退出了阿波罗计划,而今我们又退出了火星方案。别说什么你要送我们去,以我们的技术,连怎么返回地球都不知道。”
“虫族可以。”国务卿说,“如果你们答应带他一起去登乔戈里峰,聆听者保证在十二个月内把你们送到火星上——单程只需要两周时间。他们还会为你们提供奥林匹斯火山探险所需的全套装备:压力防护服、循环式呼吸器,全套设备。”
我们三人大眼瞪小眼,互相交换眼色。根本无须讨论,看看那张照片就行了。最后加里抬起头来望着国务卿,“除了和他一同登山之外,我们还必须做些什么?”
“尽量让他活着。”她说。
加里摇头,“你不是听保罗说了吗?海拔26,000英尺米之上,大家都自身难保,怎么保证得了他的安全?”
国务卿点点头,轻声说:“当然,我们会考虑在你们的掌上电脑里安装一个简易紧急呼叫装置——就是一个紧急信标。如果他遇到什么问题,譬如生病,或是受伤,我们就能及时赶来营救,这样也不会妨碍你们继续登山了。”
“红色报警按钮。”加里重复道。
我们三人又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主意听上去真倒胃口,不过也合情合理。而且,一旦登山的时候虫子被飞机带走了,不论什么原因,我们三人还可以继续攀登,说不定还能一举拿下奥林匹斯火山呢。
“还有什么要求?”加里问这个女人。
国务卿两手交握,垂下视线想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目光挺直率的。“你们三位先生也知道,螳螂外星人几乎没传授给我们多少技术,几乎不和我们共享什么技术……”
“他们给了我们CMG技术。”加里插话。
“不错,”国务卿布赖特·穆恩说,“他们用CMG换了南极洲,作为他们的保留地。但是他们还有许多更加先进的技术,比如世代飞船技术、癌症的治疗方法、无限能源等等。对这些知识,我们向他们提过,但聆听者只是……对,他们只是聆听,平时都是听我们说。这次是他们第一次主动提出某种要求。”
我们三人等着她继续把话说下去。
“希望你们把发言人的儿子(螳螂)登山时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国务卿说,“对他提出问题,听他怎么回答。试着和他交朋友。就这些。”
加里还是摇头,“我们可不在身上装什么窃听器。”没等布赖特·穆恩提出反对意见,他继续说,“我们得穿上调温衣——分子热膜。不想再在上面或者里面装什么窃听装置。”
国务卿看上去愤怒之极,似乎准备下令朝加里开枪。如果窗户不是紧闭着,她可能会把保罗和我扔出窗外。这个该死的餐厅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我装。”我说。
加里和保罗惊讶地看着我。我承认我对自己的提议也惊讶不已。我耸耸肩,“为什么不?我的家人死于癌症,如果能找到治癌的方法,我倒没什么不情愿的。你们可以把记录仪装在我的风雪衣外套上。要不我就用掌上电脑里的录音机。能录的我尽量录,不能的我在掌上电脑里写下来,相当于写写日记。”
国务卿贝蒂·威拉德·布赖特·穆恩看上去似乎显得有些意外。她先朝我们,再朝士兵点点头。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从桌旁绕过来,护送我们回联合国的CMG。
“等一下。”临走前加里问:“那只虫子叫什么?”
“卡纳卡拉德斯。”国务卿头都不抬地回答。
“听起来像希腊语。”保罗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国务卿布赖特·穆恩说。
乔戈里峰大本营,海拔16,500英尺
我想我期待的不过是个小型飞行物——一种小一点的穿梭机。九年前,虫族不就是乘着那种玩意儿在联合国附近首次着陆的吗?——但他们全都乘着一辆大型红色CMG到了。
我第一个看见,叫喊起来。加里和保罗走出帐篷,他们当时正在第三次检查我们的食物储备情况。
国务卿没来看我们出发,这是当然。自从三天前分手,我们再也没见过她。但聆听者联络会来了个人,威廉·格林斯,带着他的两名助手走下CMG。两个虫子也走了下来,其中一个比另一个稍稍大些,小一点的那个虫子背上有一个像泡泡似的透明背包。
我们三人穿过冰岩地带,径直来到他们五个面前。这是第一次——我还从没有亲眼目睹过虫族的真人呢。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是虫子,怎么可能看见真“人”?我承认我紧张极了。
乔戈里峰顶和山峦上升起一片片泡沫般的白云,头顶身遭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风是从身后吹来的,因此即便螳螂身上有异味,我也不可能闻到。
“谢立丹先生,海勒格先生,佩迪鲁先生,”联合国官员格林斯说,“请允许我介绍聆听者的发言人和他的——儿子,卡纳卡拉德斯。”
高个虫子舒展开他那怪异的前肢(或者叫前腿,谁知道呢),旋转着短短的前臂,准备祈祷一般开始活动它的四肢,然后主动朝加里伸出手。他的手只有三根指头。加里握了握,保罗握了握,我也握了握,感觉好像没长骨头。
矮个虫子在一边观望。正面那双乌黑的眼睛深不可测,另一双小一些的眼睛长在头的两侧,眼皮耷拉着,昏昏欲睡的样子。他——卡纳卡拉德斯——没有主动和我们握手。
“我的人民郑重感谢你们同意让卡纳卡拉德斯随队参加这次探险活动。”虫族发言人艾德开始致词。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身体内部植入了语音合成器,通过合成器和我们说话。我觉得不像,他说的英语完全听得懂,但怪怪的,真的怪透了,好像一连串咔嗒咔嗒声加上咝咝声。
“不必客气。”加里说。
联合国的官员看上去似乎也想说点什么,也许是想发表一番演讲吧,但是发言人艾德旋转着四只后腿,穿过冰岩,爬上CMG的舷梯。那些人连忙跟上去。半分钟之后,CMG越飞越高,变成南边蔚蓝的天空中的一个红点。
我们四人默默地站了一会,静听大风在嘎文·奥斯腾冰川上仅存的冰塔四周咆哮着,呼呼地吹过冰岩里风蚀的孔洞。
最后,加里问:“电子邮件里交代你带上的设备,你都带了?”
“是的。”卡纳卡拉德斯回答。前臂举得高高的,不停地旋转着,长长的螳螂腿也在来回摆动,另一个前肢朝下旋转,柔软的三指手伸到背上拍了拍透明背包。“照您在邮件里所说的,所有东西都带来了。”他的话音和刚才那个虫子像极了,又是一串咔嗒声和咝咝声。
“娜思菲斯牌组合式智能帐篷带了吗?”加里问。
虫子点点头,长着鸟喙的宽宽的头动了动,至少我觉得这就是点头,加里肯定也一样。
“两周的食物?”加里问。
“准备好了。”卡纳卡拉德斯回答。
“我们给你准备了攀爬用具,”加里说,“格林斯说你会使用那些工具——冰爪、登山绳、绳结、冰镐和上升器。他们说你以前登过山。”
“伊里布斯峰,”卡纳卡拉德斯说,“我在那里练习了几个月。”
加里叹口气,“乔戈里峰和伊里布斯峰可有点不同。”
我们又都沉默了一会儿。风怒吼着,把我的长发吹过脸庞。保罗指了指冰川,那儿离大本营不远,一直延伸到乔戈里峰的东侧,位于布洛阿特峰后侧下方。我刚好能看见阿布鲁齐山脊和乔戈里峰交接处的冰瀑。这座山脊上还残存着人类第一次攀登乔戈里峰和首次成功登顶的足迹。如果我们在东北山脊和东面未能按计划攀登,我们将退到那里重新登顶。
“瞧,我们本来可以飞过冰川,从海拔八千英尺的阿伯鲁齐的山脚下开始攀登。”保罗说,“那样可以避开任何冰裂的危险。但真要登山,就得从这里出发。”
卡纳卡拉德斯一声不吭。那双长在前面的大眼睛里的眼膜很清晰,一眨不眨,黑乎乎的,瞪着保罗。另一双眼睛望着什么地方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
我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我清了清喉咙。
“该死,”加里说,“白天时间都这么耽搁了。收拾东西出发吧。”
一号营地,东北山脊,海拔约18,300英尺
人们给乔戈里峰取了个“凶残之峰”的名字,类似的绰号还有上百个。他们是怀着敬畏的心情为它命名的。这是一座吃人的山峰,攀登乔戈里峰的死亡率超过了攀登珠穆朗玛峰或喀喇昆仑山脉上的任何山峰。山本身并不恶毒,用禅道的话说,它就是天下诸山的代表:坚硬、高大。从南面看,它呈金字塔形,跟小孩子信手涂鸦画的阿尔卑斯山马特洪峰一模一样。冰崖壁立,山势险峻,雪崩频繁,风暴无情,气候变化无常。几乎没什么氧气的峰顶不断被暴风侵袭。乔戈里峰的阳刚之气饱满无比。永恒的冷漠,绝对的无情。一个多世纪以来,攀登者热爱它,胜利者征服它,失败者为它丧命。
如今,轮到我们了,不知命运的轮盘将如何旋转。
你看过螳螂似的外星人走路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大家都在高清晰电视或其他视频装置上见过,看在老天份上,整整一个卫星频道专门放外星人的事。但我们看见的不过是快照剪辑画面和长焦镜头,或者外星发言人和围站在一边的地球政界领袖的静止镜头。亲眼见过它们走路吗?哪怕是很短的时间?
乔戈里峰东面高达11,000英尺,笔直陡峭,嘎文·奥斯腾冰川就在下面。经过奥斯腾冰川中游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待在冰川边缘,那里不会发生冰裂,但要冒雪崩的危险;要么紧紧贴着冰川中央走,脚下随时可能发生冰裂。但是,哪怕只有一点点雪崩的迹象,经验老到的登山者都情愿选择走冰裂路线,因为技巧和经验可能帮助你躲过冰裂。如果雪崩爆发的话,那你除了祈祷之外,这世界上就真他妈没别的事情可做啦。
要登冰川,我们必须缘绳而上。加里、保罗和我讨论过,是不是把虫子和我们联在一块儿,但是等我们登到冰瀑多发区,我们已经没什么好选择的了。如果不让他用登山绳,那跟谋杀也没多大区别了。
十年前外星人首次来到地球时,我们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是“他们穿衣服吗”。现在我们知道他们不穿衣服,倒不是说他们暴露着生殖器官到处走动。他们身体的主要部位裹着一层角质外壳,其他柔软部位覆盖着层层薄膜,模样虽然怪极了,却很好地替代了衣服。理论上讲,他们是两性动物,要分雌雄。不过我还不曾听说有谁见过它们的生殖器。而且我敢保证,加里、保罗和我,谁都不想第一个去研究研究。
外星人装备得向来很好,工具带、安全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齐全得很。卡纳卡拉德斯也不例外,一露面就背着那个泡泡一样的背包,里面装着全套登山设备。他从背囊里取出登山绳,缠绕在结实的装甲般的上身。他用的金属冰镐是常规型号,三根无骨的手指紧紧抓住。一只虫子,身上披挂着红色的尼龙登山绳、铁锁,爪子里握着冰镐,看上去真古怪得要命。但那就是他的装备。
到结绳攀登时,我们把蛛丝绳挂在铁锁上,然后照平常的攀登顺序把绳子传递给对方。只是这一次,我不再理会晃动着屁股爬在前面的保罗,我得密切关注卡纳卡拉德斯,一刻也不放松。他就在我前面十步左右,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缓慢地攀爬着。
用“缓慢”这个词来形容卡纳卡拉德斯的攀登速度,极不公平。我们都看得很清楚,螳螂用中间那对腿行走,平衡感很好。直立时用旁边几条腿辅助,稳住身体,背慢慢向上伸,头也抬起来,直到高度可以平视一个中等个子的地球人。这时,它的前腿突然像真正的手臂了,不再是做着祈祷准备的螳螂的附肢。不过我现在怀疑,他们故意那样做,就是想使他们难得一见的尊容看上去更人性化一些。迄今为止,只有我们在大本营正式碰面时,卡纳卡拉德斯是用两条腿站着。我们开始攀登后,他就不再昂着头,只是注视着前方,前胸和身体间的v字形宽了不少口像一个人朝前伸出两根杆似的,螳螂的手臂向前伸得长长的。他的四条腿轻松自如地运动着,看上去毫不费力。
但是,我的上帝,这种运动何等古怪啊。每一条腿都有三个关节。当然,在奥斯腾冰川上,我跟在这只独特的螳螂身后,只攀登了几分钟,就意识到这些关节似乎绝不在同一时间用同样的姿势弯曲。这个活像双“手”合做祷告的螳螂,只消一只前腿前后折两折,就可以把冰镐插入山脊,另一只腿前后弯曲,这样就能够刨掉奇形怪状的断岩上的积雪了。中腿还能像马腿似的弯曲,只是没有马蹄。最短的、靠下一点的部位是角质的,很轻巧,是分开的——他妈的,这不就是一只马蹄子吗。后腿在柔软的前胸的底部,他在我前面的漫漫雪地里爬行时,正是弯弯曲曲的后腿晃得我头昏眼花。他的膝盖,即腿部三分之二下的膝关节,有时比后背还高。有时一个膝盖向前弯曲,另一个向后弯,其他下面一点的关节的活动更是稀奇古怪、乱七八糟。
过了一会儿,我不再试网去搞懂这家伙的巧妙构造,转而开始羡慕他爬过陡峭冰雪时的那份自如。螳螂的肢在雪地上的接触面积太小,V形的“马蹄”还没有人的赤足大呢,我们三个以前都很担心。真怕他每遇上一道裂缝就掉进去,我们得不断把他从裂缝里拉出来。但卡纳卡拉德斯做得很好——谢谢,不劳烦你们。我猜,大概是因为当时他只有一百五十磅重,重量又分散在四个表面,用上冰镐时就有六个支持面。说实话,在冰川上游时,虫子还帮了我两三次,把我从积雪里拖出来。
下午,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冰川这个能够反射光芒的冰碗上,真他妈热啊。我们三人调低调温衣的温度,脱掉风雪衣的外套,好凉快些。他看上去挺自在,我们休息时他也一声不吭跟着休息。我们停下来喝水,他也抱着自己的水瓶咕嘟咕嘟直喝,我们用力咀嚼营养块,他则细细咀嚼一块圆东西(我这会儿才意识到,那东西应该是一块压缩能量块)。攀登冰川的第一天很漫长,也许卡纳卡拉德斯也有些顶不住酷热或寒冷,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
太阳快下山时,大山的阴影罩住我们,我们三个人都把调温衣的温度调高,赶紧穿上风雪衣的外套。开始下雪了。突然,乔戈里峰东面发生了大雪崩,冰雪刹那间卷过我们身后的山脊,在冰川上翻腾滚动着。要知道,我们一小时前就在那里攀登!
轰隆隆的声音停下来,我们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满是阴影的雪地上,我们走过的痕迹几乎直线向上延伸了约一英里,跨越了一千英尺的高度,看上去就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擦在几百码长的雪地里抹过一样。
“老天爷。”我说。
加里点点头,呼吸有点沉重,几乎整个下午都是他在最前面探路。他转过身,迈了一步,然后就不见了。
前几个小时里,无论谁当前锋,都先用冰镐检查,确保前面立足处的冰是冻实的,不会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下面却是深深的裂缝。刚才加里走了两步,没有检查,于是他陷入裂缝里了。
刚才他还在山脊的白雪和阴影里的冰的映衬下站在那里,离我们是那么近,红色的风雪衣十分耀眼。现在,他却没了。
然后保罗也消失了。
没有人尖叫,也没人手忙脚乱。卡纳卡拉德斯立即固定保护绳,把冰镐深深地劈人脚下的冰里。在他和保罗之间的三十米松松垮垮的绳索拉尽之前,他飞快地把绳子绕着冰镐缠了两圈。我也这样做了,尽我最大的力气把冰爪踩人冰里,完全出于本能。我心想,这下完了,虫子和我马上就会被拉入冰裂中。
但是没有。
绳子劈啪作响,绷得紧紧的,却没断。特制的蛛丝登山绳几乎从来没有断裂过。卡纳卡拉德斯的冰镐钉得稳稳的,在冰川上扯住登山绳的虫子本人也一样稳如磐石。我们俩死死拽住,一动不动。
这种僵硬的姿势保持了整整一分钟,确信脚下不是一层薄雪,并且搞清楚冰裂的边缘在哪里后,我终于松了口气:“拽紧了。”然后我朝前爬去,看了看下面黑暗的深沟。
我不知道冰裂有多深——百英尺?一千英尺?——保罗和加里都挂在那里。保罗在下面仅十五英尺处,那里还有光亮。他紧紧地背靠在蓝绿色的冰墙上,正在装上升器,看上去非常镇定。跟我们的先辈使用的上升器相比,这种夹具扣环组成的上升器轻便得多也结实得多,其他方面则跟过去的装备没什么区别。只要绳子不断裂,系上脚环,他就可以自己攀援上来。
加里却不太妙。他倒挂在几乎四十英尺深处,在一截冰柱下面,只剩冰爪和屁股露在外面,似乎身陷囹圄。如果他坠落时头碰在冰上……
紧接着,我听见了他的叫骂声:一连串粗俗不堪的下流话,在裂隙里有些含混不清。他那个头下脚上的姿势,冲着冰川肚皮底下破口大骂,回音激荡,隆隆作响。我放心了些,至少知道他现在还没事。
不到一分钟,保罗借助上升器爬上来了。但救加里就没那么容易了,要把他掉个个儿,大头朝上,绕过冰柱,让他能系上自己的上升器。这得花时间,还得花大力气狠拽一阵子。
也就是这时,我才发现这虫子力气真大,大得不一般。我想如果我们三人都失去知觉,卡纳卡拉德斯也能把我们三个净重六百磅的大男人拖出冰裂。他甚至只需用螳螂的一只前臂——看上去那样瘦削,几乎没有肌肉的前臂——就能把我们拖出来。
加里出来了,整理好缠成一团的登山绳、索具和上升器。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冰裂区。我在前面带路,像盲人走在布满刀刃的山谷里一般用冰镐探路。我们走到山的底部,这里正好可以做一号营地。从这里出发,早晨再攀登一小会儿,就可到达东北山脊的山顶。再从那里启程,我们最终就能到达乔戈里峰的肩部位置。我们找到一块还有点斑驳阳光的地盘,把绳子从铁锁上取下来,“砰”的一声把七十五磅重的背包抛在地上。稍作休息,我们就开始安营扎寨了。
“日他祖宗的探险,一开始就他妈这样。真他妈开了个好头。”加里说,“杂种,他妈的太妙了,我就像个狗娘养的旅游者,一脚踏进那个天杀狗操的冰裂里。”
我看看卡纳卡拉德斯。没人能读懂他的表情?那张大嘴看上去始终是个微笑的表情。此刻他是否笑得更厉害呢?很难说。但是我没心情问他。
有一件事很清楚。螳螂带了一个小巧透明的装置,和掌上信用卡很相似,三根手指输入数据,动作灵活,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一定是字典,我这样想。或是翻译,或是把加里说的话记录下来。刚才这一串恶骂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加里还在怒气难平地破口大骂着,一点消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这些气势磅礴的脏话说不准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化作一片乌云,飘浮在嘎文·奥斯腾冰川上空。
要是你想在联合国的鸡尾酒晚会上使用这些词汇,那就祝你好运吧。卡纳卡拉德斯输完数据,收拾起他的掌上记事簿时,我在心里默默对他说。
加里的叫骂声渐渐平息下来,我和保罗相视一笑。自打掉进冰裂,保罗就没吭过声。黑夜即将来临,我们忙着解开帐篷,把睡袋打开,然后安好炉子。这一切必须赶在寒冷侵袭一号营地之前完成。
二号营地,雪檐和山脊雪崩间,海拔约20,000英尺
我坚持做这些记录,不只是为了国务院的情报人员,更为那些想了解有关虫子的一切情况的人——所有的一切,在过去九年半里他们未能告诉我们的那一切:譬如螳螂的科技发展状况,他们来地球的原因,以及他们的文化与宗教。
嗯,下面就是昨晚在一号基地人类和螳螂对话的记录——
加里:嗯……卡……卡纳卡拉德斯?我们要把三个帐篷并在一起,然后煮点汤。我们得早点睡觉。你单独睡一个帐篷有问题吗?这块雪地很大,可以搭两个帐篷。
卡纳卡拉德斯:没问题。
对虫子的盘问就此结束。
今晚我们本应登到更高处的。今天的攀登耗费了不少体力,但我们还处在东北山脊的低山段。要在规定的两周里登顶并安全返回,我们的进度还得快些才成。
我在日记里所记的“一号营地”和“二号营地”都是上个世纪传下来的术语。那时,尝试攀登这座26,000英尺的高峰需要许多人的共同努力。1963年,有两百多人为首批美国珠峰探险队拖运食物。山峰只有少数是金字塔形,但是所有登山后勤构成全都是金字塔——上小下大。我的意思是,成批搬运工拖来成吨的储备,成队的男女再把这些东西拖上山。负责这些工作的人各不相同:在喜马拉雅山主要是夏尔巴族搬运工和高山攀登者,在喀喇昆仑山脉则主要是克什米尔族搬运工。他们人拉肩扛,把整吨整吨物质搬上高山,建立营地,使攀登可以继续下去。他们开路、作标记,在山脊上拉起长达数英里的固定绳,让登山队越登越高。经过数周,甚至数月的努力后,登山者中最优秀最幸运的——最早的二十四个队员中,可能只剩下六个、四个、两个甚至就一个——便能登上最高的营地,出发征服峰顶。这个营地通常是六号营地,但也许是七号营地,甚至更高的地方,一般都位于海拔八千米以上的死亡区。“攻顶”便从这里开始。那时,用“攻顶”这个词是再恰当不过了,的确需要大队人马才能攻下一座山顶。
加里、保罗、虫子和我是用阿尔卑斯风格攀登。也就是说,我们背着所有行李直接攀登,希望在一周或更少的时间里到达峰顶。出发时行李很多很重,越来越轻。我们没有一系列固定营地,仅仅从冰雪地里砍凿冰块,搭临时帐篷。我们必须一直往上爬,到达能攻顶的地方,搭起营地。那时我们会把大多数登山装备留在帐篷里,然后向上帝祈祷。即使卡纳卡拉德斯信仰上帝,我们也不知道他会向哪个上帝祈祷。
我们祈祷死亡区的天气不要转坏,祈祷夜里返回营地时不会迷路,祈祷任何人都别出大事故——海拔那么高的地区我们根本无力互相帮助。一句话,祈祷平安,拼命祈祷,千万千万别出事。
但这一切有个前提条件:先得坚持平平安安爬上去。今天的状况算不上平平安安。
我们很早就开始准备,几分钟就拆完一号营地。然后很快收拾好装备,攀登得很顺利。
我领头,保罗其次,然后是虫子,最后是加里。
这里有一块陡峭耸立的Z字形山,始于海拔23,000英尺处,是我们登山路线中东北山脊上最难攀登的一块。我们想在今晚天黑前攀登到可怕的Z字山起始点,建立一个安全的营地。可惜没那么好运。
我相信,从这天起,我录下了一些卡纳卡拉德斯的评论,不过大多是单音节词,跟虫族的机密无关。对话大多是这样:
“卡纳……卡纳卡……嘿,卡,你有多的炉子吗?”
“有。”
“休息一会儿,吃午饭?”
“行。”还有加里的话,“操!下雪了!”
这会儿想想,我觉得螳螂没有和我们谈话的意思。掌上电脑录下的卡的回答只有咔嗒声、咝咝声,骂娘的话全是我们的。
快正午时下起了茫茫大雪。
在那之前,一切都好好的。我还在打头开路。我在陡峭的山脊上踩出一条路来,他们都顺着我的脚印往上攀登。这得消耗大量的热能。我们攀登时没有用绳。如果谁踩滑了,或者冰爪插着岩石而不是插进冰里,那人只有采取自我保护手段了——他可以把冰镐插入冰面,避免下滑,否则就会在冰上溜下去一千米左右,再从哪个悬崖边落进三四千英尺的深渊。
最好的办法是想都别想。不管多累,千万别他妈忘了把身体紧贴山面,冰爪踏进冰层。不知道卡纳卡拉德斯有没有恐高症——我累得不怎么转得动的大脑里记了一条,等会儿得问问他。但是从卡纳卡拉德斯的攀登方式可以看出他很谨慎很细心。他的“冰爪”是定制的,一些尖锐的塑料样的长钉捆绑在他古怪的箭形腿上,用冰爪时很留意是否踏进去了,用冰镐的手法也还麻利。今天他用两条腿登山,后腿折叠起来放在前胸。除非事先知道,要不你根本看不出后腿在那儿。
到了上午十点半(也可能是十一点),我们攀登得相当高了。站在山坡上举目远眺,可以清楚地看见乔戈里峰东北面的天梯峰,其东面山脊看上去像是印度巨人的天梯。这座山雄伟壮丽,在阳光里闪耀着光芒,背后是东方蓝色的天空。远远的,我们可以看见奥斯腾冰川沿着山脚蜿蜒而行,直至海拔19,000英尺的大风坳。我们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大风坳口绵延数英里的褐色的山峦。
眼下,跟我们的目的地关系更密切的是庞大的乔戈里峰的上面和西面。山的景色很美,但简直大得可笑,山脊如刀刃般锋利。我们希望天黑前能够到达那里。再次仰望之际,我暗自思忖:照这个速度攀登,应该没问题……
正在那时,加里大叫,“操!下雪了!”
我们没注意时,云朵已经从南面和西面翻涌而来,顷刻间就包嗣了我们。大风刮起漫天大雪。为了不和同伴失散,我们不得不聚集在愈发陡峭的山脊上。这段冰雪山脊虽然陡峭,但我们今天却爬得比较容易。不过此刻的它却变成了一道凶险可怕的冰壁,上面的碎石群清晰可见。云层很快就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我们聚集在冰雪山脊脚下。“我操他妈的山。”保罗说。
卡纳卡拉德斯长着鸟喙的大脑袋慢慢转向保罗,黑眼睛流露出极感兴趣的神情,似乎对如何进行这种生理活动十分好奇。卡没有问,保罗也没主动回答。
保罗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攀冰者,接下来的半小时便由他开路。他先把冰镐插人几乎垂直的冰壁上,接着踢上一脚,使靴子前部的两个冰爪都扎入冰面,然后借右臂力量引体向上,使身子往上抬,然后再踢一脚,再抽出冰镐,最后把冰镐砸进头上的冰层。
这是基本的攀冰技巧。虽然难度不高,但这里海拔高达20,000英尺,是CMG和商业航班保持正常气压所需高度的两倍,所以体力消耗很大,而且很费时间。现在特别困难,因为我们全都串在同一根绳上,绳的一端系在保罗身上,他在前面开路,我们尾随其后。
现在保罗在我们上方约七十英寸,正谨慎地爬上岩石带。这时,一堆小石块忽然松动了,劈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我们无处可躲。幸好每人都在冰上砍出了一小块平台,可以站在上面暂时避避。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紧贴冰墙,蒙头等待。石块没有击中我。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块落在加里的背包上,弹起来“嘘”的一声飞出去。卡纳卡拉德斯被较大的石块击中了两次——一次正好击在左前腿(左前臂,管他是什么),然后又砸在他弯曲的脊背上。两次撞击声我都听见了,就像石块击打石板似的。
越来越多的石块在他周同飞舞着。“我操他妈的山。”卡很清晰地说。
一连串的飞沙走石终于平息了。保罗不再向下大喊抱歉,加里也结束了激烈的谩骂。我在冰上凿了十步左右的距离,攀到卡那里,他仍然挨着冰壁蜷缩着,右边的螳螂臂向上举着,冰镐和脚趾的两个冰爪紧紧插在冰里。
“伤着了吗?”我问。我有点担心,也许我们不得不启动红色按钮来营救他了,那样的话,这次登山计划就毁了。
卡纳卡拉德斯摇摇头,动作很缓慢,不像是说不,像在检查身体状况。看着那些动作,我们觉得自己身上都疼起来:他的大脑袋和微笑的鸟喙前后向每一面旋转了差不多二百七十度,不易弯曲的前臂居然不可思议地弯了弯,长长的、分得很开的手指小心地拍打着脊背。
咔嗒,咝咝声,咔嗒——“我没事。”
“攀登下面的岩石带时,保罗会更小心的。”
“那就好。”
保罗的确很小心。但是岩石已经风化,还是弄出了几次山崩,但都没有直接砸着谁。十分钟后,大约爬了六七十英寸,他来到了山脊,发现一个很好的可以固定绳索的地方,叫我们上去。加里跟了上去。此人最讨厌别人踩松的石头砸在他身上,所以仍旧怒气冲冲。我让卡纳卡拉德斯跟在他身后,与他相隔三十英寸。虫子攀冰的技巧严格依照书本,动作不好看但很快。我最后一个爬上来。我尽量跟紧些,因为大家在到达岩石带之前的攀爬过程中会使巨石变得有些松动,隔近点我能看得清楚些,以免被它们砸到。
全体登上东北山脊。这时,这里的能见度几乎为零,气温骤然下降了五十度左右。大雪厚厚的,很柔软,但却暗藏危险。在乔戈里峰东面和眼前这个山坡上,也许就在身前,或是身后浓雾里的某处,我们看不见但却能听见轰隆隆的雪崩声。为了避免发生危险,我们保持着结组攀登的方式。
“欢迎到乔戈里峰来。”加里站在前面朝我们吼叫着。他的风雪衣、头盔、遮风镜以及下巴全结了冰,模样挺吓人,被横飞的大雪弄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
“谢谢。”卡发出咔嗒嘶嘶声,我觉得语气显得颇为严肃庄重。“能来这里,荣幸之至。”
三号营地,刀刃般的Z形山脊起始处,山脊的冰柱下海拔23,200英尺
困了整整三天三夜,第四个夜晚也终于来临,我们无所事事地蹲在帐篷里,吃着营养块,还煮了一锅汤——这是每天雷打不动的必定程序。为了把雪融化成水,我们用光了火炉里的热能。海拔高,又缺少运动,人人变得很虚弱。
整整三天,狂风怒吼,风暴愈发猛烈。如果把在二号营地那天一块算上,应该是四天了。
加里和保罗昨天出去了,由保罗领头,攀上陡峭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山脊。他们想在风暴中强行横穿陡峭的山崖,打算现在就使用固定绳,即便到登顶时固定绳不够用了也在所不惜。但是他们失败了。三小时后,在咆哮的风暴声中,他们回到营地,身上结了一层冰壳,几乎都被冻伤了。尽管保罗穿着先进的调温衣,但还是等了四个多小时才停止颤抖。
不管天气如何,有风暴也好,没风暴也好,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横穿这座山脊,那就用不着担心预留什么装备和食物来攻顶了。因为那样一来,根本就不会再有攻顶的可能。
我甚至不大确信两天前我们是怎么从二号营地攀登到这里来的,还开辟出了这样一块窄窄的地方。我们的虫子尽管多出几只腿,力气比我们大得多,但他显然也黔驴技穷了。我们决定最后几小时里采用结组攀登的方式,以防虫子坠下悬崖。按下红色报警键并告诉联合国的人——卡纳卡拉德斯倒栽葱摔进了五千英尺的嘎文·奥斯腾冰川——这样做可不太好玩。
“外星发言人先生,我们弄丢了您的孩子。但是也许您能刮掉他身上的冰,再克隆一个什么的。”不,不,我们可不想说这样的话。
结果便是,天黑后我们还在工作,头灯闪耀着,绳子钩在安全带上。为了不被狂风卷走落入漆黑的深谷,我们只好用冰锥把绳子系在山脊上。我们用冰镐挖出一个足以搭帐篷的平台。这里的空间只够搭一个帐篷群,把几顶小帐篷并在一起。帐篷离悬崖不到十英尺远,离雪崩路线只有四十英尺远,头顶上还倒挂着一个三层楼房那么大的冰柱。冰柱随时可能砸下来卷走人和帐篷。在这种地方待上十分钟都危险,更别提在高海拔飓风里待上三天三夜了。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其他地方不是如刀刃般的山脊,就是斜坡——雪崩的必经之地。
我可不愿身处此境,但总算有时间可以交谈了。
我们把帐篷连在一起,呈扁平的十字架形。中心部分极小,约两平方英尺,我们就在这个公共场所里煮汤、交谈。其余的空间也不大,仅够我们放下睡袋,然后大家蜷成一团,各自缩进自己的睡袋里睡觉。
在倒悬的冰柱下我们砍出的平台不够大,也不平稳。我睡在一个下坡处,头比脚高。这个角度说平也平,说陡也陡。平得能让我打打瞌睡,但又陡得让我时不时猛然惊起,懵懵懂懂以为自己正滑向深渊,忙不迭伸手抓冰镐。其实我的冰镐不在手边,而是和其他冰镐一起插在雪和坚硬的冰上,镐把上缠有蛛丝绳,和帐篷系在一起。为了固定帐篷,冰镐上的蛛丝绳足有一百英尺长,兜兜转转,绕着帐篷缠了几圈。为了让我们在这个小小的冰架上住稳当,还多用了十二个起固定作用的冰锥。
其实这样做起不到任何作用。如果冰柱真的塌下来,如果山脊移动,如果狂风执意要卷走所有的绳子、冰镐和冰锥并吹翻帐篷,那我们和虫子就都得从山顶上滚下去。
当然,我们睡觉的时间很充裕。保罗带了一本平装书和一些杂志,这本书里有约十二个故事。我们偶尔传阅书和杂志,连卡也和我们一起轮流阅读。
第一天,我们谈得不多。在狂风的咆哮声里,在冰雹样的雪粒猛烈拍打帐篷的噼里啪啦声里,大家说话都很费劲,得尽量提高音量。最后我们连睡觉都厌倦了,只好试着交谈。第一天谈论的话题大多是登山和登山技巧:回顾我们的登山路线,列举出我们一旦过了Z形山,上到金字塔峰顶底部的雪丘就直接冲顶的利与弊。加里主张不管怎么样都直接冲顶,完成攀登,保罗却力主谨慎行事,他提议横向攀登到阿布鲁齐山脊,因为那里已经有很多人攀登过了。卡纳卡拉德斯和我在一边听着。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们开始询问虫子一些有关个人的问题。
暴风雪的第二个下午。“这么说你来自亚尔德巴朗星系①,”保罗问道,“你到地球来花了多长时间?”
【①金牛座上最亮的毕宿五。】
“五百年。”我们的虫子回答。他的四肢太长了,为了在帐篷里坐得不至于那么别扭,每一个肢体都至少折了两折。我想那样一定很不舒服。
加里“嘘”了一声,他从未关心过媒体对螳螂的报道:“你有那么老吗,卡?五百岁了?”
卡纳卡拉德斯轻轻吹了声口哨,我猜他这种动作相当于人类的微笑。“我出生在飞船上。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也都是。我们的生命周期和你们差不多长。我们的飞船是……按你们的说法,世代飞船。”外面的大风愈发猛烈,吼声越来越大,他顿了顿,等风声稍稍减弱,又继续道,“来到地球前,我只知道飞船是我的家。”
保罗和我互相瞥了一眼。轮到我审问我们这个小俘虏了:他的国家,他的家庭,他们的国务卿。
“那么为什么你们……聆听者……不远万里来到地球呢?”我很好奇。虫子已经在好些场合公开回答过这个问题,但答复总是一样,而且没什么意义。
“因为你们在这里。”虫子说。又是老调重弹。不过,我想这回答蛮讨人喜欢的。我们人类不是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吗?但他的回答仍旧一点意义也没有。
“为什么你们要花好几个世纪的时间不远万里来见我们呢?”保罗问。
“帮助你们学会聆听。”
“聆听什么?”我说,“你们?螳螂?我们倒是很有兴趣去聆听、去学习。你们说的话我们很乐意聆听。”
卡纳卡拉德斯摇摇笨重的脑袋。近距离看着螳螂,我才意识到他的脑袋与其说像虫子,不如说像蜥蜴类——恐龙或鸟的头“不是聆听我们,”咔嗒、咝咝,“而是聆听你们自己世界的歌声。”
“我们自己世界的歌声?”加里问得很唐突,“你是说,更加欣赏生活?放慢脚步,闻闻花香?诸如此类的?”加里的第二任妻子沉湎于玄想,我想这也正是他和她离婚的原因。
“不。”卡说,“我是说聆听你们的世界之歌。你们献身海洋,献身世界,却不去聆听。”
听得我头晕脑涨。我提出的问题把水搅得更浑了。“献身海洋,献身世界?”
一阵狂风吹过,整个帐篷发出嘎嘎扎扎的声音。风势渐渐减弱后我接着问:“我们没有啊,我们是怎么献身的?”
“死亡啊,杰克。”虫子回答,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死去以后就成为海洋的一部分,就与世界融为一体了。”
“可死亡与听到世界的歌声又扯得上什么关系?”保罗不解。
卡纳卡拉德斯的眼睛又圆又黑。在手电筒的灯光下,他注视着我们,但眼神一点也不咄咄逼人。“如果你死了,就听不见歌声了。”他连嘘带咔嗒一阵,“数百万年以来,你们这个种族的原子和分子一直与这个世界交流、循环。如果不是这样,这里也就不会有这支歌了。”
“你在这里能听见这支歌吗?”我问,“我是说在地球上。”
“不能。”虫子回答。
我决定换用一种更有效的方法。“你们给了我们CMG技术,”我说,“带来了许多美妙的变化。”胡说八道,我心里暗想。我更喜欢汽车还不能飞翔以前的世界,就算堵车也只堵在二维平面上,不会天上地下堵个满满当当。“但我们有点……嗯……好奇,你们什么时候才肯和我们分享你们的秘密呢?”
“我们没有秘密。”卡纳卡拉德斯说,“在我们来到地球之前,我们甚至没有秘密这个概念。”
“那就不说它是秘密好了。”我接过话头,“但是你们有那么多新技术、新发明、新发现……”
“什么样的发现?”卡纳卡拉德斯问。
我深吸一口气说:“比如治疗癌症的药物。”
卡纳卡拉德斯发出咔嗒声:“是啊,有那种药就好了。”他也吸了一口气,“但那是你们人类的疾病。为什么你们自己不想法子治愈呢?”
“我们已经尽力了。”加里说,“可这是块硬骨头。”
“是啊。”卡纳卡拉德斯附和道,“这是块硬骨头。”
我决定直截了当。“我们人类需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我把嗓门提高了,也许比在风暴中说话需要的声音更高一点,“但是你们总是一声不吭。我们彼此什么时侯才能开始真正的交流?”
“等人类学会聆听以后。”卡说。
“为了这个目的你才来这里和我们一同登山?”保罗问。
“我希望这不是目的。”虫子说,“但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我希望能更好地理解你们。”
我望望加里。他脸朝下趴着,脑袋离帐篷顶最低处只有几公分。他微微耸了耸肩。
“你老家星球上有山吗?”保罗问。
“书里说我们那里没有山。”
“这么说来,你们那里和你们拥有的南极保留地有点像喽?”
“没那么冷。”卡纳卡拉德斯说,“冬天也没那么黑。但是两地的气压相似。”
“这么说你适应——怎么说呢——适应七八千英尺的海拔高度?”
“是的。”螳螂说。
“这么冷的天气,你不觉得难受吗?”
“有时觉得不大舒服。”虫子说,“但我们的种族进化出了一种皮下层,和你们的调温衣一样,可以调温。”
该我提问了。“你说你们的世界没有山脉,”我说,“那你为什么想和我们一起攀登乔戈里峰?”
“为什么你们要攀登乔戈里峰?”卡纳卡拉德斯反问,头转过来注视着我们。
帐篷里一阵沉默。嗯,也算不上真正的沉默。风声、雪粒拍打声,听上去似乎我们把营地扎在了喷气式飞机的排气管。但我们三人都没吭声。
卡纳卡拉德斯舒展了一下他的六条腿,开开合合,看上去真不顺眼。“我想我要睡觉了。”说完便拉下把他那部分帐篷和我们分开的帘子。
我们三人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起来。
“说起话来活像个该死的传教士。”加里压低嗓门儿道,“什么‘聆听世界的歌声’,简直颠三倒四嘛。”
“咱们运气好呗。”保罗说,“最先接触到外星人文化,结果是他妈的宗教狂人。”
“好在还没向我们散发小册子什么的。”我说。
“等着瞧吧,”加里低声道,“等哪天这该死的风暴停了,我们四个跌跌撞撞爬上峰顶,累得散了架,又没有空气,全身冻伤。等这个时候,那虫子准会掏出一大叠《螳螂圣经》送给咱们。”
“嘘——”保罗说,“小心卡听到。”
正在那时,一阵狂风袭来,我们紧紧抓住高分子聚合物的地板,紧得指甲都快扯下来了,生怕帐篷从这危险的高处滑下去,坠入山底。如果情况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只好拉开嗓门儿,以最大音量大吼一声“开”,智能帐篷的纤维就会自动拆开,接着我们便会穿着调温衣滚到山脊上,抓住冰镐稳住身体,防止下滑。可惜以上仅仅是理论。实际上,如果这一小块台地发生滑坡,或者蛛丝绳断了,那么,没等我们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就已经被抛到空中去了。
在狂风的咆哮声里,还能听见加里在叫嚷:“如果我们从这地方掉下去,我会一路诅咒,非把这道冰川咒出一道该死的沟来不可,不到摔死不算完。”
“说不定这就是卡说的歌。”保罗也去睡觉了。
今天最后一件可以说说的是:螳螂也打呼噜。
第三天的下午,卡纳卡拉德斯突然说:“这会儿我的兄弟也在南极附近听着风暴声。但是他的处境比我们的帐篷舒适得多。”
我看着另外两个人,大家都惊奇地扬起眉头。
“我不知道你登山还带了电话,卡。”我说。
“我没有带啊。”
“无线电呢?”保罗问。
“也没带。”
“皮下植入式星际通讯器?《星际航行》里那种?”加里问道。
在帐篷的这三天里,他的尖酸刻薄,还有他慢吞吞咀嚼营养块的习惯,都让我恼火到了极点。我想如果他下次再对谁冷嘲热讽,或者再慢悠悠嚼营养块的话,我准会杀了他。
卡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口哨。“我什么也没带。”他说,“我知道你们登山的惯例,探险时是不带任何通讯装置。”
“那你怎么知道你的……你称什么来着,兄弟?……在南极听到了风暴声?”保罗问。
“因为他是我的兄弟呀,”卡说,“我们同一小时出生,我们的基因材料基本相同。”
“孪生兄弟。”我说。
“那你们有心电感应哕?”保罗说。
卡纳卡拉德斯摇摇头,鸟喙几乎擦着帐篷帘子。“我们的科学家认为根本不存在什么心电感应。任何生物都没有。”
“那你怎么——?”我开口问。
“世界和宇宙之歌经常引起我和我兄弟的同频共振。”这是我们从卡嘴里听过的最长的句子之一,“就像你们的孪生兄弟一样。我们经常做同样的梦。”
虫族也做梦。我心里暗想,回头一定得记下……
“你的兄弟知道你眼下的感受吗?”保罗问。
“我想他知道。”
“那你现在有什么感受?”加里嘴里仍旧慢吞吞地咀嚼着营养块。
“此时此刻,”卡纳卡拉德斯说,“我的感受是恐惧。”
三号营地上的刀脊,海拔约23,700英尺
第四天,东方微微发白,天空明亮而安宁。
行李已经收拾完毕,我们要在第一缕阳光照到山脊之前,完成横切攀登。天冷得要命。
我曾经提到过,这部分路段在我们整个登山路线中——至少在到达峰顶前的路段中——最富有技术挑战性,同时也是最令登山者感到激动和满足的。你得看了那些照片才能领略到一些陡直峻峭的山脊的气势。但即便如此,你根本无法感受到那种震撼力。东北山脊上,一连串刀刃般锋利的雪檐扑面而来,每一面山檐都几乎垂直屹立着。
攀到山脊再回头望去,我们可以看到山脊边缘三号营地上方悬挂的巨大冰柱,经历了暴风雪长达四天的洗礼后,变得更大,更千奇百怪了,显然这时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容易崩塌。我们用不着向任何人诉说我们是多么幸运。甚至卡纳卡拉德斯也因为离开了那个鬼地方谢天谢地。
横向攀登了两百英尺后,我们攀到了山脊的刀刃处。冰雪覆盖的山脊是如此狭窄,我们只能跨在上面。真的叉开腿在上面坐了一分钟,仿佛坐在非常非常陡的屋脊上,双脚晃来荡去的。
这座屋脊真的是非同凡响。右面高达千英尺,是中国;我们的左腿(卡纳卡拉德斯的三只腿)垂挂的地方属于巴基斯坦。就在这里,二十世纪的攀登者开玩笑说应该检查护照,只可惜不见边防警察的影子。在CMG时代,巴基斯坦战斗机随时可能出现在五十码外的地方,把我们从山脊上轰掉。现在用不着担心这一点,卡纳卡拉德斯和我们在一起,他是最好的保证。
这里仍是最难攀登的,我们的虫子朋友一直努力跟上我们。
昨晚卡纳卡拉德斯入睡后,加里、保罗和我又悄悄地讨论过。这段山脊太陡,我们决定不再四人结组,而是两人一组攀登。显然应该由保罗和卡结组。如果他们中有一个掉下山,另一个会不可避免地一同坠人山底。当然加里和我也一样。我们俩走在前,他们跟在后面。这样分组也只能起到小小的保护作用,危险依然存在。
我们沿着最佳路线从刃脊的这边翻到那边。阳光从山脊上方慢慢转移下来,感觉很温暖。有些山段太陡峭,连雪都无法覆在上面,我们尽量避开这种地方,因为那里不仅坡陡,岩石也松散易碎。暖暖的阳光使得冰雪松动,冰爪就砍不稳了。我们想在冰雪松动之前横向攀越得越远越好。
我很喜欢我们所使用的这一整套复杂工具:雪锚,岩石钉、钢制冰锥、螺旋冰锥、雪锥、铁锁和上升器等。在26,000英尺海拔的高山上,任何费力的举止都会引起呼吸吃力和感觉迟钝,但我们的步伐还是很稳定,这一点我也很喜欢。在这夹杂着岩石的冰壁上,加里边爬边凿,把靴子上的冰爪踢入冰里,等冰镐冰爪都固定得稳稳当当了再拔出冰镐,劈入几步远的冰里。我站在自己开辟的一个小小的平台上拽紧登山索保护着加里,直至他攀到两百米长的绳索终点。然后他用雪锥、冰镐、岩石钉和冰锥系紧绳子,让自己站稳当。然后我便开始攀登。我把冰爪踢入雪壁里——这面雪壁几乎垂直地伸向好像离我头顶只有五六十英尺的蓝天,看上去让人心惊胆颤。
我们下面一百码左右,保罗和卡纳卡德拉斯做的事和我们一模一样,保罗打头,卡拉紧绳子,然后是卡攀登,保罗拉绳保护他,同时喘口气、歇一歇,等着虫子爬上来。
我们仿佛身处不同的星球,没有任何交谈。我们每呼吸一盎司的氧气,再气喘吁吁地迈出下一步。注意力必须全部集中在冰镐和双脚的位置上,务必做到精确。
二十世纪的登山队会花数天时间来做横向攀登,他们往往建立好固定绳后就退回到三号营地吃饭和休息,第二天再让其他小组在固定绳前方领先开路,这样会花很多时间。我们可没那么奢侈。我们得趁着好天气一次性完成横向攀登z字形山脊的任务,然后继续攀登,否则就全完了。
我真爱死登山了。
大约横向攀越了五个小时后,我突然发觉四周全是翩翩飞舞的蝴蝶。抬头看看两百英尺上方的加里,他也在注视着蝴蝶。五彩斑斓的圆点交织着飞舞在23,000英尺的高度。卡纳卡拉德斯会怎么想?他会认为在这样的高山,这种事情天天都有?也许吧,谁知道。这么高的地方我们人类不常来,所以也就无从说起。我摇了摇头,继续拖着脚步,把冰镐劈入山脊。
黄昏,缕缕阳光从我们的水平方向照过来,铺洒在山脊上。我们四人刚刚攀过刀锋,到了Z形山脊尽头的上端。那里的山脊仍然陡峭,简直让人的心跳都停止了。但这里的平台面已经变宽了,我们站在上面,回望在冰雪覆盖的锐利山脊上留下的足迹。虽然已经有过这么多年的攀登经历,但我仍然觉得难以置信,我们竞能在这样一个地方留下永久的足迹。
“嗨,”加里大声地叫嚷着,“我真他妈是个了不起的巨人。”他拍打着双臂,俯瞰中国新疆以及绵延数英里的嘎文·奥斯腾冰川。
一定是海拔太高,他精神错乱了。我想。我们得给他服镇静剂,捆在睡袋里,然后像把脏衣服送到洗衣房那样将他一路拖下山。
“来吧,”加里在冰冷的空气里对我吼道,“做个巨人,杰克。”他继续拍打着双臂。
我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的保罗和卡纳卡拉德斯也跳跃着,动作小心翼翼,以免从只有一双脚宽的平台上落下去。他们不停地叫嚷着,挥舞着双臂。
卡同时舞动他的六支螳螂前臂,关节旋转着,无骨的手指像巨大的树根一样挥舞,场面真够壮观的。
我觉得他们都失去理智了。缺氧精神错乱症。我不理会他们,只是朝下望着东面。
我们欢快的身影跳跃着跨过冰川,跃过邻近的山脉。我举起双臂,又放了下来,只见我的举起又放下的双臂影子映照在山脊上,大概有十英里高。
我们跳着嚷着挥舞着,直到太阳落到布洛阿特西面,我们高大的影子也永远消失了。
六号营地,金字塔形峰顶下,雪丘上的一道窄窄的沟壑海拔26,200英尺
现在大家都不再谈话,不再说聆听什么什么歌,不再蹦跳不再叫嚷不再挥舞了。我们现在连呼吸和思考的氧气都不够,更别提瞎折腾了。
过去的三天三夜里,我们攀上越走越宽的东北山脊,尽头是一个巨大的雪丘。我们又攀上雪丘,这期间彼此几乎没怎么说话。天气始终平静晴朗,真不敢相信现在这个季节也会有这样好的天气。那场把我们困在三号营地的暴风雪之后,地上的雪积得很厚很厚。于是我们轮流开路。在海拔10,000英尺的高处开路令人疲惫不堪,现在的高度是海拔25,000英尺,大家却反而感觉迟钝,麻木不仁了。
晚上,我们甚至没顾上合并帐篷,直接用各自单独的帐篷凑合着睡了,就像直接用睡袋裹紧身子一样。现在每天只有一顿热汤——在惟一的炉子上煮的超营养汤(我们把最后三四天里可能用不着的东西,如另一个炉子,全留在了Z形山脊上)。
晚上,我们咀嚼着冰冷的营养块,不知不觉便会陷入半梦半醒状态。熬过了冰冷难眠的几小时,我们凌晨三四点就行动起来,借着头顶的照明灯光攀登。
海拔太高,我们三个人头痛得要命,感觉迟钝麻木。保罗的处境最糟糕。也许因为他第一次尝试横向攀登的过程中被冻伤了。他咳得很厉害,攀登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无精打采。连卡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几乎只能用两条腿攀登,有的时候得花一分钟的时间才能把脚上的冰爪踢进冰里。
在喜马拉雅山,大多山脊都直通顶峰。但是乔戈里峰则与众不同,它的东北山脊就没通到峰顶,在离峰顶还有两千米的巨大雪丘处便终止了。
我们几个稀稀拉拉地、缓慢地、极其迟钝地攀登着这座雪丘,没有绳子,也没有任何保护。如果谁不幸坠落而死,那将是一次孤独的坠落。我们不在乎。在这传奇般的26,000英尺处,甚至更高一点的地方,你越来越神思恍惚,常常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们没带氧气,就连那种在过去十年里逐渐得到完善的轻便的加速渗透氧气罩都没有。原本准备了一个加速氧气罩,以便给染上肺气肿甚至更糟糕的病的队友用,但是现在我们把氧气罩、炉子、绝大多数绳索以及多余的食物全留在四号营地了。当时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似乎蛮不错的。
这会儿我满脑子想的全是呼吸。身体每个微小的动作——每一步——都会让我们消耗掉更多的氧气。尽管保罗一直极力挺住,但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似乎更糟了。加里的动作坚定沉着,但从他偶尔怪异的动作和停顿来看,他也明显头痛气促、大脑混乱了。今天早晨,我们从六号营地出发前,他呕吐了两次。晚上,我们刚躺下一会,就从半梦半醒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吸气,伸出手抓住自己的胸膛,似乎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正拼命让我们窒息一般。
某些东西正试图把我们杀死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想要我们的命。我们高高地站在这个死亡区域,乔戈里峰却对我们的死活毫不关心。
现在的天气还不错,但是暴风雪还没有真正来临。八月就要结束了。接下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们都得和持续的风雪相依为命了——我们不能往上攀登,也无法往后撤退。也许我们就要活活饿死在这冰天雪地中。这时,我想起了掌上电脑上的红色报警按钮。
还在五号营地热汤时,我们把有关红色报警按钮的事告诉了卡纳卡拉德斯,他很好奇,想看看设置了紧急信号的那台掌上电脑。没想到他竟然一把抓过电脑,将它从帐篷口扔了出去,扔向无尽的黑夜里高耸的悬崖。
加里注视着我们的螳螂朋友,足足注视了一分钟——十分漫长的一分钟,然后他咧嘴一笑,伸出手来。卡的前腿也伸展开,关节部分旋转着,三根手指绕着加里的手摇了摇。
当时,我觉得他这样做真的很酷很棒,太有英雄气概了。但此时,我巴不得能找回那台该死的掌上电脑才好。
凌晨一点半刚过,我们就起床活动四肢,把衣服穿好,开始烧水准备最后一顿饭。反正大家都睡不着,而且在死亡区里多待一个小时,出事的可能性就会多一分,冲顶失败的可能性也就多一分了。我们的动作是如此缓慢,连用力拖动一下靴子似乎都要花上数小时,而冰爪好像永远也调整不好。=三点钟过后,我们就离开了帐篷。我们把帐篷留在六号营地。如果登顶成功,我们还会回来的。
天出奇地冷。甚至穿上调温衣和精致的风雪外套也不起作用。幸亏没有风,不然我们根本没法继续前进。
我们现在是直接冲顶,孤注一掷。不成功就完蛋。我们原来有一个退一步的方案:如果直接冲顶不可行,就在乔戈里峰正面横向攀登,前往西北阿布鲁齐山脊最老的那条路线。我们三个都怀疑到达那里后便会终止我们的攀登旅程。大多数攀登东北山脊的前辈都在那个地方结束了自己的登顶计划。甚至连传奇人物雷诺德·梅斯纳尔——也许算得上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登山者,也曾被迫改变路线,转向较易攀登的山脊,以避免我们现在这种孤注一掷的局面。
本来以为这天是我们的登顶日,但直至黄昏,雪崩都极为频繁,一小时里发生好几次。看来直接登顶不大可能,横向攀到阿布鲁齐山脊也没有希望了。即使以乔戈里峰原来的积雪厚度,我们也不可能横向攀过去,何况现在雪崩过后积雪更厚了。我们要完蛋了。
这一天开始得还不错。我们前一天在几乎垂直的雪丘上劈出一条沟来,刚好可以把六号营地驻扎在这里。今天就从这里出发。雪丘上,茫茫雪原起伏着,一直朝上延伸,直抵布满星星的黑夜,形成一面巨大的冰壁。我们慢慢地、痛苦地攀登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身后只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足迹。当我们到达斜坡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雪原尽头垂直屹立着一道冰雪悬崖,至少有一百五十英尺高。真他妈的陡啊。我们站在晨光里擦拭着护目镜,麻木地看着悬崖。我们早就知道这里有这座悬崖,却不知道它有这么险峻。
“我来开路。”保罗喘着粗气说。
在没有登山绳的情况下,他一个小时便登上了这座天杀的峭壁,将冰镐和螺旋冰锥用力砸进冰壁,再把剩下的最后一节绳子系在上面。我跟在卡身后,大家全都缓慢地、傻呵呵地爬了上去。上去时才发现保罗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
冰壁之上又是陡峭的岩石带,陡得连雪都完全沾不上去。岩石看上去极易裂开,非常不可靠。只要是个神志清醒的登山者,宁可横向攀爬半天,也要避开这种地方。
今天却不能作任何横向攀登。在这里横向移动哪怕一点点,覆盖在冰上的柔软的雪板就会崩塌,接下来便是一场雪崩。
“我领头。”加里说,他的目光仍然注视着那片岩石带,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我知道,自从上了死亡区,我们三人中就数他头痛得最厉害。我知道他每说一个字、每呼吸一口气,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整整四天四夜了。
我点点头,扶着保罗站起身来。加里开始攀登摇摇欲坠的岩石带的下层。
正午时分,我们来到岩石的尽头。大风刮过,把泡沫似的雪块从几乎垂直的冰雪沟壑上吹落下来。我们无法看见峰顶。一道窄窄的冰雪沟壑烟囱似的陡立着,上面就是金字塔峰顶雪原了。我们现在位于海拔27,000英尺之上。
乔戈里峰海拔28,250英尺。
最后的一千二百英尺实在太漫长了,不,用“英尺”这个单位还不够,应该用光年来衡量。
“我来开路。”我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其他人连头都点不动了,只在那儿等着我前进。卡斜靠在他的冰镐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做过这种姿势呢。
第一步刚迈出去,我就栽入齐膝深的雪地里。天哪,我真想大哭一场。要不是担心眼泪会凝固在护目镜里,遮住我的视线的话,我也许当场抽泣起来了。在这该死的陡峭的沟壑里,想再向上爬一步都不大可能。我甚至不能呼吸。我的太阳穴噗噗狂跳着,双眼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无论怎么擦拭护目镜,还是看不清。
我举起冰镐,劈入头顶三英尺处那面冰壁,把右腿提起来。就这样反复着,一次又一次……
沟壑上,金字塔形峰顶雪原,海拔约27,800英尺
黄昏。如果不加快速度,我们到达峰顶时天就会黑了。
一切取决于我们头顶那片耸入蓝天的雪。如果雪地结实——不像沟壑的雪那么松软,也没有膝盖那么深——我们就有机会,虽说下撤时肯定是在夜里。
但如果雪积得很厚……
“我来开路。”加里主动提出。他挪了挪背上小小的、只装着冲顶物品的背包,吃力地走上前来,替下了我。窄窄的沟壑上有一堆岩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要么踩在雪上,要么陷入雪中。如果表面结实,我们就踩在上面用冰爪边踢边走。从这里还看不见峰顶,直到登上峰顶之时,我们都得采用这种笨拙的攀登方式。亲爱的上帝,求求您了,求您让地面结实些吧!
我试探着朝四周看了看。毫不夸张,我脚边就是一道深渊,下面无比遥远处是冰冷的刀锋似的山脊,山脊再往下就是我们驻扎二号营地的地方。无数英里之下,是弯弯曲曲的泛着微波的奥斯腾冰河,还有我模模糊糊的记忆:大本营,那些生物,牛羊和冰川融化处的青草,两侧是延绵起伏的喀喇昆仑山脉,白色山峰像狼牙似的突兀耸立着,遥远的峰顶和喜马拉雅山脉连成一片,还有一座孤峰,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怎么都想不起那座孤峰的名字,只记得它孤傲地屹立着,傲视蓝天。黄昏时刻,在北面一百英里的地方,中国境内的山脉在厚厚的可以呼吸的浓雾中若隐若现。
“走吧。”加里说完,从岩石上抬起脚来,踏上雪地。
他陷入了齐胸深的雪里。
加里在雪里还能呼吸,于是开始破口大骂:骂大雪,骂神灵,骂所有让这么多雪积在这里的神灵。他把上身往前倾,向前猛扎了一步。
雪积得更厚了,加里也陷得更深了,雪差不多已经齐着他的腋窝。他用冰镐对着雪地乱砍,带着手套的大手连续猛击,可雪地和乔戈里峰视若无睹。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斜靠在冰镐上大声抽泣着,毫不在乎别人是否听见了我的呜咽声,也不顾眼泪会不会冻住我的睫毛。探险结束了。
卡纳卡拉德斯拖着身体缓缓走完这最后十步,走出沟壑。他经过保罗身边,保罗正对着巨石呕吐;他来到我的面前,我正跪在雪地里。最后,他走到加里滑落的雪坑后面那块坚硬的雪地上。
“我来开一会儿路。”卡纳卡拉德斯说。他把冰镐插在安全带上,鼻子朝下动了动,再把后腿放下来,他的手臂——前肢——旋转着,不停地重复着“向下靠前”的动作。
他好比参加奥林匹克比赛的跳水运动员一般,从跳板挥臂起跳,猛地扎入陡直的雪地,越过了双臂以下都埋在雪地里的加里。
虫子,我们的虫子,前臂连续猛烈地拍打着雪,三根手指刨开雪,甲壳上身猛力向下压碎积雪,六条腿不停划动,从雪地穿游而过。
他根本不可能坚持下去。不可能的。任何生物都没有那种精力与毅力。这里离峰顶还有七八百英尺,几乎是垂直的。
卡又踢又打地在山脊上攀了十五英尺。二十五英尺。三十英尺。
我站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疼痛难忍,觉得周围全是看不见的登山者,在死亡区痛苦与混沌的浓雾里盘旋的鬼魂。我越过加里,跟在卡身后,开始向上攀登,挣扎着,挥舞着,努力穿过这道已经打破的雪障。
乔戈里峰峰顶,28,500英尺
我们终于登上了峰顶,大家的手紧紧挽在一起。峰顶很窄,只够我们四人这样站立。
许多海拔26,000英尺的高峰的峰顶都垂挂着雪檐,伸出峰顶。登山者历经千辛万苦之后,只要满怀胜利的喜悦向前迈出一步,便会下坠一英里左右。我们不知道乔戈里峰是否有雪檐,和其他登山者一样,我们太累了,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了。在雪地开路六百多英尺后,卡纳卡拉德斯连站都站不住,更别说行走了。加里和我用双手夹着他的螳螂前臂,扶着他登上最后的一百英尺。那么充沛的精力,那么高昂的斗志,卡的体重却很轻,可能只有一百磅。
峰顶上没有雪檐。我们没有掉下去。
好天气还持续着,太阳正慢慢地没人地平线,只剩下几缕余辉穿透风雪衣和调温衣,感觉暖暖的,很舒服。天空的颜色很独特,比天蓝色深些,比宝蓝色深得多,比水蓝色更深得没法说啦。也许人间还没有适当的词汇能形容这种蓝色的深度。
东北方很远处,两座山峰在延绵的地平线上依稀可见,雪峰在夕阳里发出红通通的光芒。南面重重叠叠的山峰,蜿蜒起伏的冰川——那一大片都是喀喇昆仑山脉。我认出那座漂亮的山峰是南迦帕尔巴特。加里、保罗和我六年前曾攀登过那座高山,再近些是加舒布鲁木峰。我们的脚下是布诺阿特。谁曾想到从这里俯瞰,山峰竟会如此宽阔平坦?
我们四人现在都在这窄窄的山顶,往前迈进两步,就会从北面直落入万丈深渊。我双手仍环绕着卡纳卡拉德斯,看上去像扶着他,实际上我们两人是相互扶持。
螳螂发出咔咔哒哒的声音,然后发出咝咝声。他摇摇鸟喙,尝试着说两句话:“我……很抱歉。”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们能听见他鼻孔里发出的咝咝声。“我说……按习惯,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有没有什么登顶仪式?需要仪式吗?”
我看了看保罗,他似乎已经渐渐恢复过来了。我们两人都转头望着加里。
“现在吗,尽量别弄出什么差错送掉老命。”加里一边大口呼吸一边说,“虽然登上了山顶,但下山路上丢命的登山者多着呢。”
卡纳卡拉德斯似乎也在考虑这一点。他想了想说:“话是这么说,但我们既然站在峰顶了,还是应该举行一下某种仪式……”
“英雄照。”保罗还有些气喘,“该……照……几张英雄照。”
我们的外星人点点头,“有……谁……带了摄像器材?照相机?我没带。”
加里,保罗和我大眼瞪小眼,拍了拍风雪衣的口袋,然后开始大笑。在这种海拔上,我们的笑声听起来像三只海鸥在咳嗽。
“好了,虽然没有英雄照,”加里说,“我们还是得把旗帜拿出来呀。让胜利的旗帜永远飘扬在顶峰,这是我们人类的格言。”这么一大篇演讲使他头晕目眩,他不得不低下头,脑袋夹在两膝之间。
“我没有旗帜。”卡纳卡拉德斯说,“聆听者从来没有什么旗帜。”
太阳终于下山了,只剩下最后几道光芒在西面连绵的山间闪耀着,橙红色的阳光映照着我们僵硬却挂着微笑的脸庞,护目镜和结着冰壳的手套、风雪衣都在闪闪发光。
“我们也没带什么旗帜。”我说。
“那好,”卡纳卡拉德斯说,“那我们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吗?”
“现在该做的就是活着下山。”保罗回答。
我们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站起来,从闪着光亮的雪地里拔出冰镐,沿着来时的足迹,在暮色沉沉的雪原中下山。
嘎尔文·奥斯腾冰川,海拔17,300英尺
我们只花了四天半时间就下山了,中途还在Z字形山脊的三号营地休息了一天。
天气一直不错。成功登顶那天,我们凌晨三点才回到最高的营地,即位于冰壁下方的六号营地。一丝风都没有,所以来时的足迹在头顶灯的照耀下清晰可见,每个人都走得很顺利,没有人滑倒或冻伤。
那以后我们就下撤得很快了——第二天破晓时才出发,天黑前就到了四号营地。在乔戈里峰的众山神大发雷霆,风暴把我们困住之前,我们就离开了死亡区,回到了四号营地。
说起来很奇怪,在二号营地下一个相对平坦的雪脊上居然发生了惟一一次小事故。当时我们四人没有结绳,各自寻找下坡路。当时大家都心事重重,觉得筋疲力尽。攀登快结束时常常这样。卡脚下突然一松——也许当时他的某一条后腿被绊住了,不过他后来极力否认这一点——肚皮着地摔了下去(或者说正面外壳的下半部分着地),六条腿都在冰面上滑动着,冰镐也飞了出去。卡开始迅速下滑。如果只下滑一百码左右,那倒没什么大碍,但如果滑远了,就会垂直落入一千英尺的冰川。
幸亏加里在前面,离我们其他人一百步左右。他朝冰里劈入冰镐,把绳索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在冰镐上绕了两圈。时间估算得刚刚好,卡正好滑到,于是他飞快地俯在冰雪山脊上,伸出手一把抓住卡纳卡拉德斯的三根手指。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玩杂技的空中飞人。绳索绷得紧紧的,冰镐稳稳的,人和螳螂钟摆似的来回晃动了两次半,这才结束了这场险剧。第二天,去冰川剩下的那段路上,卡只好在没有冰镐的情况下将就了,走得倒也很稳当。现在我们知道虫族尴尬起来是什么样子了——他的后脊羞成了一片深橙色。
终于走过了山脊,我们又采取结组的方法穿越冰川,但大家一致认为下降时应该靠近乔戈里峰东面。前段时间的暴风雪已经遮盖了所有冰裂,但过去七十二小时里我们没有看见也没听见任何雪崩。靠近东面的冰裂要少得多,但如果雪崩爆发,我们就完了。靠近东面有一定的风险,但可以较快地脱离雪崩区。如果从冰川中部下去,得探索冰裂区,时间就会多花两倍。
我们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越过冰块上的岩石带就能看到大本营的红色帐篷了。
加里说:“也许我们该谈谈我们的火山交易,卡。”
“是啊,”我们的虫发出咔咔哒哒咝咝声,“我也一直期待着和你们讨论这个方案呢,我想也许——”
我们没有看见,但听见了——雪崩,就像几列呼啸而来的火车一样从乔戈里峰正面迎头冲下来……
我们都凝固在那了。我们试图看清雪崩的痕迹,绝望中还存着那么一丝希望,希望雪崩是在我们身后远远的冰川上。但是雪崩就在我们上方,横跨过我们头顶四分之一英里处的冰峡,速度越来越快,直向我们扑来。咆哮声震耳欲聋。
“快跑。”加里大吼。
我们飞奔着往下冲,根本顾不得正前方有没有冰裂,只是一个劲拼命向下冲,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比时速六十英里滚滚而来的冰雪巨石跑得还要快。
我突然想起我们四人还被最后一根蛛丝绳连在一起,每人相距六十步,绳索都系在索具上。对加里、保罗和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因为我们三人都在竭尽全力朝着同一方向,以同样的速度逃窜。那天我才真正见识了螳螂的全速奔跑——六条腿全用上了,手也可以当脚用——我这才知道,卡如果以最高速度奔跑,速度可以比我们快四倍。也许他可以在这场与雪崩的战斗中获胜,因为雪崩掀起的巨浪只有南面擦到了我们。也许他能逃出去。
他连试都没试。他并没有砍断绳索。他和我们一起奔跑着。
雪崩的南边与我们擦身而过,把我们凌空抛起,又使劲把我们拽下来,坚韧的蛛丝绳都弄断了,然后又把我们抛起,又埋没了我们。最后我们被卷到冰川底的冰裂缝里。我们几个被永远地分开了。
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
三个月后,我坐在国务卿的接待室里。我可以慢慢回想这一切了。
过去几个月里,我们所有的人——星球上的每一个人,包括虫族——的心里总是被那段时日的回忆填得满满的,世界之歌开始了,并且越来越繁复美丽。说来奇怪,世界之歌根本没有扰乱人们的心思。我们照样工作说话吃饭看高清晰度电视做爱睡觉,但是世界之歌一直萦绕在大家周围,不论你想听与否。
真难以相信,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听过这支歌。
人们不再叫他们虫子或螳螂或聆听者。每一个人,每一种语言,都称他们为歌的使者。
同时,歌的使者不断提醒我们,他们并没有为我们带来世界之歌,只是教我们学会倾听而已。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幸存下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幸存下来的会是我,他们却没有。
理论上讲,人可以沿着雪崩表面畅游,但实际上没人有一丝机会。风雪和岩石,像一面宽阔的墙壁,冲击着我们,推倒了我们,把他们三个都带走了,只把我吐出来。为什么会这样,没人知道,恐怕知道原因的只有乔戈里峰,甚至连它可能都不知道。
在离我们开始逃避雪崩处四分之三英里的地方,他们找到了赤裸着、遍体鳞伤的我,没有找到加里、保罗和卡纳卡拉德斯。
急救CMG三分钟就到达了现场——那些CMG大概时刻准备着处理这些意外——二十个小时的深层声波搜寻只是徒劳。为了找回我的朋友们的尸体,士兵和官僚们正准备用激光切割到冰川下方的三分之一处,没想到会有人——而且竟然是发言人艾德——卡纳卡拉德斯的父亲——出面阻止。
“让他们就在原地安息吧。”他命令一旁不停忙碌的联合国官僚和紧皱着眉头的陆战队上校们,“既然他们一块死在你们的世界,就应该让他们一块留在这个世界的怀抱里。他们的歌声现在已经联在了一起。”
世界之歌响起了——至少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见——大约一周后。
国务卿的一个男助手走出来,不住道歉,说总统正和国务卿谈话,我不得不稍等片刻。随后把我领进国务卿的办公室,助手和我就站在那里等待着。
我见过比这办公室小的足球场。
一分钟后,国务卿从另一扇门走进来,把我带到长沙发椅上,而不是她巨大的办公桌附近极端不舒适的椅子上,我们俩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
她坐在我对面,在确信我不要咖啡或别的饮料后,她点头示意助手走开。她对我亲爱的朋友的死亡表示了同情(她参加了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总统还发表了讲话)。然后又和我聊了会儿别的,我们聊到世界之歌与生活的联系,很惊异世界之歌竟让我们的生活变得如此不可思议的美好。接着她关切地询问了我的身体状况(完全康复了),心理状态(一度震惊但正在好转),政府慷慨地给我的津贴(已经投资了)以及我未来的计划。
“这正是我请求见你的原因。”我说,“你曾经答应过让我们攀登奥林匹斯火山。”
她瞪着我。
“在火星上。”我补充了一句多余的话。
国务卿点点头,在坐椅上向后一靠,假装从海军蓝衬衫拂掉一丝棉绒:“啊,是啊。”她的声音依旧悦耳,但变得很生硬,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在世界之巅见面时她那强硬的语气,“歌的使者已证实他们会实现诺言。”
我等待着。
“你找到你的下一个登山伙伴了?”她问,还拿出一本几微米厚的白金掌上电脑,似乎要亲自作笔记,帮我实现我的奇思怪想。
“是的。”我说。
这下轮到国务卿等待了。
“我想和卡纳卡拉德斯的兄弟一道攀登,”我说,“就是他的……孪生兄弟。”
她嘴巴张得大大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似的。不知在她三十年的职业谈判生涯中出现过现在这种表情没有。
“你是认真的?”她说。
“是的。”
“除了虫——歌的使者,还要别的人吗?”
“不需要了。”
“你确信有这个人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他愿意冒生命危险和你一同攀登奥林匹斯火山?”她问,脸上又露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你知道奥林匹斯火山比乔戈里峰高。而且很有可能更危险。”
听着国务卿的话,我微笑着说:“他会去的。”
国务卿在她的掌上电脑上简要地作了个记录,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尽管她现在已经镇定下来,不动声色,但我知道她仍在考虑到底该不该向我发问,现在不问的话,或许以后就没有问的机会了。
我知道她的问题,我也一直在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不然早在一个月前,我就来找她了。
我忽然想起那次我们问卡纳卡拉德斯的话:“为什么你们虫族要千里迢迢来地球拜访我们人类?”他回答说:“因为你们就在这里。”他理解加里、保罗和我——对人类也有所理解,眼前这女人却永远也不可能理解。
她下定决心向我提问。
“为什么,”她说话了,“为什么你们想去攀登那座山呢?”
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尽管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理解,尽管我知道片刻之后,她将一辈子认定我是个大混蛋。
在回答她的问题前,我还是不由得笑了笑:“因为山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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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孪生双心 | 彼得·S·毕格 | 《孪生双心》
作者:彼得·S·毕格
正文
孪生双心(1)
我哥哥威尔弗雷德老是抱怨不停,说老天实在是不公平,让所有好事都只发生在我身上。我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还没长大甚至笨得连鞋带都系不好。 不过,我却认为这一切挺公平的。所有事情都是命中注定.当然除了让人伤心难过的部分也许那部分同样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我叫苏兹,今年九岁,下个月满十岁了,生日正好在狮鹫兽来村子的纪念日那天。威尔弗雷德说它的到来全是我惹的祸,狮鹫兽听说世界上长得最难看的孩子刚刚出生,于是飞来准备吃我,结果它发现我长得实在太丑怪,丑得甚至连狮鹫兽也无法忍受。于是它在夜林里筑巢住也下来,逗留不走,还猎杀我们饲养的绵羊和山羊吃。狮鹫兽们如果喜欢上一地方,就会留下不肯离开。
不过,它从不吃小孩子,直到今年。
我只见过它一次——我的意思是,过去见过一次——某天晚上,它飞到森林上空,璀璨明亮得如同第二个月亮.只不过,当时夜空中没有月亮。整个世界空无一物,只有狮鹫兽的存在,金色的羽毛覆盖在它的雄狮身躯翅膀上,如火焰般灿烂夺目,巨大的前爪锋税如利齿,还有它令人恐惧的凶残尖喙,相对于头部来说,是如此硕大无比。威尔弗雷德说我吓得整整尖叫了三天三夜,他在撒谎骗人呢,而且我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躲在羊圈里,和我们家的牧羊犬玛卡在一起,因为我知道玛卡绝不会让任何怪物伤害我。
我的意思是,爸爸妈妈也绝不会让任何怪物伤害我的.我那么做,只不过因为玛卡是整个村子里最高大、最凶猛的狗,无所畏惧。狮鹫兽抓走了铁匠家的小女儿洁菡之后,爸爸是多么的惊恐不安,他和其他男人跑来跑去,试图组织起一支巡逻队,好搞清楚狮兽什么时候会出现.我知道他很为我和妈妈担心,努力做他能做的一切来保护我们,可惜他的努力并不能让我觉得安全多少。玛卡能。
尽管如此,没人知道到底该做些什么才好。不光是爸爸,所有人都不知道。狮鹫兽只抓羊吃时,情况已经够糟糕了,因为村子里几乎每个人都靠卖羊毛或奶酪或羊皮来养家糊口.可是在它去年早春抓走了洁菡之后,所有情况都改变了。我们派人送信给国王求援—先后派去了三个人——每一次国王都派人随信使回到村子里。第一次,来了一位单枪匹马的骑士。他叫杜罗斯,还送给我一个苹果吃.他哼着歌儿,骑马走进夜林,寻找狮鹫兽。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第二次——在狮鹫兽抓走了帮磨坊主干活的男孩洛利之后——国王一口气派来五位骑士。他们中的一个从夜林里侥幸逃了回来,可惜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死了。
第三次居然来了整整一支骑兵中队。那是爸爸告诉我的,我不清楚骑兵中队到底有多少士兵,但确实来了好多好多人,整整两天,村子里挤满了人,他们随便搭营,把马拴在每一个羊圈里面,还在酒馆里吹牛,说很快就会帮我们这些可怜的农民们解决掉那只狮鹫兽。他们朝夜林前进时,还有军乐队在一旁吹奏音乐呢——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我还记得当音乐停止时,随之听到的那些异常恐怖的声音。
那次事件之后,村子再也不派人去找国王帮忙了。我们不希望他的手下来白白送死,再说,就算他们来了也帮不上忙。所以,从那次之后,只要太阳一下山,在狮鹫兽经过漫长一天的休眠后醒来狩猎之前,所有孩子都要匆忙回家躲起来。我们不能一起玩耍,不能出门跑腿办事,也不能帮我们的父母照看羊群,甚至不能在敞开的的窗户旁睡觉,全都因为害怕狮鹫兽。我无事可做,只好翻看那些我早已背得烂熟的书本,冲着父母抱怨,他们因为要照顾威尔弗雷德和我,每天总是疲惫不堪。此外,他们还负责保护其他的孩子们,和别的家庭轮班值勤,照顾我们饲养的绵羊和山羊,整天担惊受怕。大多数时候,我们全家冲着彼此乱发脾气。其他人家的情况也都如此。
后来狮鹫兽抓走了菲莉西塔丝。
菲莉西塔丝是个哑巴,不会讲话,可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一起是好朋友。我能明白她想说的话,她也明白我心里的想法,我们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玩游戏,我是不会和其他任何人那样一起玩的。她的家人认为她是家里白白浪费粮食的废物,因为没有男孩子愿意娶一个哑巴女孩,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让她和我们家一起吃饭。威尔弗雷德总拿她开玩笑,学她发出的那种轻轻的呷呷声,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不过,我用大石头狠狠打了他之后,他再也不敢模仿她了。
我并没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况,但我可以想象得到。她知道不该晚上出门,可她晚上到我们家来玩时总那么开心,她家里没有人注意到她离开了,他们根本就没注意过菲莉西塔丝的存在。
我知道菲莉西塔丝出事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单身一人出发去见国王的日子。
哦,对了,实际上应该说是同天的晚上——因为是在白天,我无法溜出我家或村子。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只知道安布罗斯叔叔装了一马车羊皮,准备运到女魔城的集市上去卖,而且为了赶在集市开始之前到达,他必须在日出前出发。安布罗斯叔叔是我最喜欢的叔叔,可我知道自己不能直接要求他带我去国王—他会跑去找我妈妈,告诉她该给我吃点硫磺和蜜糖,涂满芥末膏,把我送上床去老实睡觉。他甚至给他的马喂硫磺和蜜糖吃呢。
于是,那天晚上我早早上床假装睡觉,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家里所有人都睡着了。我想在枕头上留张纸条,可我老是写不好留言,写完之后又把纸条撕掉,丢进壁炉。我还害怕有人会突然醒来,或者安布罗斯叔叔抛下我独自离开。最后我只写出下一句话:我会很快回来。我没带衣服,也没带其他东西,只带了一点奶酪,因为我想国王一定就住在离女魔城不远的地方,女魔城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大镇子。爸爸妈妈在他们的卧室里轻轻打鼾,威尔弗雷德躺在壁炉前的地板上呼呼大睡,如果他躺在那里睡觉了的话,他们总是把他留在那里不动。如果你叫醒他让他去上床睡觉,他反而会大吵大闹。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
我站在旁边,低头凝视他,第一次注视他那么久。沉睡中的威尔弗雷德看起来几乎不那么讨厌了。妈妈在睡前堆好了煤炭,这样明天早晨就有余火可以烤面包,爸爸的紧身格子呢绒裤正挂在火炉旁烘干,那天下午他为救一只小羊羔,涉水走进积水塘。我把裤子往旁边移了一点,免得它被烤焦。我给钟表上紧弦——威尔弗雷德本该每天晚上负责上弦的,可他忘——我想象到明天早晨他们全都听着钟表滴答的声音,到处找我,因为惊恐担忧而吃不下早餐。
我转身走回房间。
可我接着又转身回来,从厨房窗户爬了出去,因为我家前门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我真害怕睡在羊圈里的玛卡会惊醒过来,立刻知道我的打算,因为我从来不会愚弄玛卡。我屏住呼吸,几乎不喘气地一路跑到安布罗斯叔叔的家,直接爬上他装满羊皮的马车。晚上很冷,可躲在羊皮堆里就感觉到闷热,而且味道臊臭难闻。我无事可做,只有安静地躺在那里,等待安布罗斯叔叔出发。我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思念菲莉西塔丝,免得自己因为就要离开家人和所有认识的人而伤感。那份思念已足够让我伤心了——因为我过去从来没有失去过那么亲近的人——但是,总之那是完全不同的伤心感觉。
我不知安布罗斯叔叔最后到底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因为我在马车上睡着了,等我醒来,车子正在摇摇晃晃地前进,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有驾车的马儿懒洋洋的抱怨,它因为被人弄醒而感到满不高兴。一轮半月早早落下,可我能看清楚马车一路颠簸不平地正在离开的村子,在月光下它并不是银白色的,而是小小的、阴暗的,没有颜色。那一瞬间,我几乎就要扯开喉咙哭起来,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离开好远了,尽管我们连积水塘还没经过。我感觉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个村子了,如果我没什么心眼的话,很有可能在那个时候就从马车上爬下来。
可是,狮鹫兽还在外面狩猎呢。当然,躲在羊皮下面,我看不见它的踪影(而且我还紧紧闭着眼睛呢),可是,它拍打翅膀的声音仿佛无数锋利的刀刃正在磨着,有时候它还会发出尖啸,那声音居然如此轻柔温和,但反而显得更可怕,甚至蕴含了一抹伤感与恐惧,仿佛它正在模仿它抓走菲莉西塔丝时她可能发出的微弱呼救声。我拼命地往羊皮堆里钻,试图重新睡觉,可是总也无法入睡。
其实睡不着也不错,因为我不想就这样一路搭车到女魔城,等到了那里,安布罗斯叔叔在集市上卸下羊皮时就会发现我的。于是,等到我听不到狮鹫兽的声音时,我就从马车的后挡板上方钻出来,凝视着天上的星星一颗颗消失无踪,天空逐渐明亮。月亮下山了,清晨的微风轻轻吹拂。
马车颠簸摇晃得不那么厉害时,我知道我们一定转到王国大路上了,我听到母牛们吃草的声音还有它们彼此轻柔的窃窃私语。我从马车里跳到地上,拍干净身上的麻布和羊毛团,眼看着安布罗斯叔叔的马车摇摇晃晃着渐渐走远。我从没一个人离家这么远过,也从没有感觉如此孤单。微风轻舞草叶,抚摸我的脚踝,我没有任何主意,不知道该走哪条路。
我甚至连国王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没听过别人称呼他的名字,只是尊称他为“国王”。我知道他不住在女魔城,而是住在附近某处的一座大城堡里,只不过,当你搭顺风马车时,附近是一回事,而靠双脚走过去的话,附近就是另外一个概念了。我一直在想象我的家人早晨起床后到处寻找我的情景,身边母牛吃草的声音让我感觉饥饿难耐,而我在马车上就已经把奶酪吃了个精光。我真希望自己随身带着一枚便士———不是用它来买东西吃,而是用来抛硬币,决定我到底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我试着用扁平的石头来抛方向,可它们掉在地了就找不到了。最后我决定沿左边那条道路走,没有任何原因,只因为我左手手指上戴着一枚妈妈送的小巧的戒指。那条路上还有几条岔路,我想也许可以先绕着女魔城走上一圈,然后决定接下来怎么做。我很擅长走路,只要给够时间,我可以走到任何地方去。
只不过,这不是一条真正的路.走了不远,道路到了尽头,我不得不在树丛里努力找路前进,树林越来越密,还有那么多荆棘蔓藤盘绕在周围,我的头发上挂满了荆棘刺,胳膊也被扎得到处都是刺,鲜血淋漓。我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几乎要哭出声来——几乎——我坐下来休息时,甲虫和其他虫子爬满我的身体。这时,我听到附近有溪水的声音,顿时口渴得无法忍受,便努力朝水声的方向走去。
我不得不爬完了大部分的路,还在什么可怕的东西上面擦伤了膝盖和手肘。
那并不算是一条溪流——有些地方的溪水还没淹没过我的脚踝呢——可我仍然还是很高兴找到了它,几乎一下子就扑到小溪里,亲吻着溪水,还把脸也埋进水里,如同和玛卡在一起时那样。我喝啊喝啊,一直喝到再也喝不下去为止,然后坐在一块石头上,让水里的小鱼轻吻我冷冰冰的小脚,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肩膀上。我没有再去想狮鹫兽、国王、我家人或其他任何事情。
直到听见上游不远的地方有马蹄踢踏声,我才抬头张望。它们正在戏水呢,马儿像小孩子一样吹水泡泡玩。那是普通的、待从才会骑的老马,一匹是棕褐色,还有一匹是浅灰色。浅灰色马的骑手滑下马鞍,正在查看马的左前蹄。我无法看清楚——他们两都穿着朴素的墨绿色斗篷,紧身格子呢绒裤陈旧得看不出来来的颜色——所以一直没辨认出其中一个是女人直到她开口说话。她的声音非常好听,低沉轻柔,好像丝淇-琼的声音,可妈妈从来不许我问关于她的事情。不过,她的声音里还隐含某种粗暴的情绪,仿佛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像鹰一样尖啸起来。她说:“我没看到石头啊,也许是根荆棘刺?”
另外一位骑手,也就是骑在褐色马上的那位说:“也许是擦伤了,我来看看。”
那人的声音比女人更加轻柔年轻,但我知道他是男人,因为他长得如此高挑。他从褐色马上翻身下来,叫女人往旁边站开,好让他能抬起起她座骑的蹄子。不过,不他检查马蹄之前,他将手放在马头上,双手捧着,对马儿说了些什么我没完全听懂的话。马儿居然也回答了他。那不是马嘶声,也不是马鸣叫,不是任何马儿会发出的声音,好像是一个人在对另一个人说话。我没法形容得更准确。接着,高个儿男人弯下腰,抬起马蹄,仔细查看了好了阵子,而那匹马居然丝毫没有移动,既没有甩尾巴,也没有其他的小动作。
“有块小石头碎片,”过了一会儿,男人说,“很小,但在马蹄里扎得很深,有点化脓了。我真不敢相信,我怎么就没有早点儿注意到呢。”
“这没关系,”女人拍拍他的肩膀,“你不可能注意到所有细节。”
高个儿男人似乎在跟自己赌气,好像爸爸那样,他有次忘记关好羊圈门,结果我们邻居家的黑公羊跑了进来,和我们家那只叫硫黄的可怜老羊打了一架。“我能注意到的,我本来应该注意到。”他背对着马,弯腰像我们村的铁匠一样,开始修理马蹄铁。
我看不到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他手上既没凿子也没撬杆,没有铁匠用的那些工具,我能确定的就是他正在对马儿唱歌。可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歌谣,听上去有点像编出来的节奏,就是小孩子们独自在泥巴玩时,随口哼唱的那种调子。没有曲调,只有音节高低,滴答滴答,类似这样——在我看来,即使对一匹马来说,那歌儿都显得很无聊。他继续唱了好久,依然弯着腰,手抓着某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好像阳光下的溪水。他把那东西给马儿看了一眼。“看这个,”他说,“看,就是这玩意,现在没事了。”
他把那东西丢到一边,然后又抬起马蹄,这次他没唱歌,只是用手指轻轻抚摩马蹄,一次又一次地轻拂马蹄。等到他把马蹄放下,马立刻用力跺了一下脚,高兴地咴咴叫起来。高个儿男人转身对女人说:“老样子,看来我们今天晚上该在这里露营了。它们都累坏了,还有我的背现在也很痛。”女人哈哈大笑,笑声低沉,甜美而缓慢,我从没有听过那样的笑声。她说:“世界上最伟大的巫师正在环流世界,他居然会背痛?你可以自己治疗的,就像上次有棵树倒在我身上你治好我一样。我估计,恐怕你连五分钟都不用就可以搞定。”
“时间没那么短,”男人回答,“只不过你当时昏迷过去,不记得时间了。”他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尽管她的秀发几乎全变灰白了,可依然浓密漂亮,“你知道对魔法我抱有什么心态,”他说,“我依然喜欢做个普通人,不喜欢在自己身上使用魔法。不知何帮,魔法毁掉了——它让我变得迟钝无趣。我以前告诉过你的呀。”
女人发出一声嘘声,我听妈妈发出那种声音有一千遍了,“好了,我整整一生都是一个普通人,而有时候……”
她话还没说完,那高个儿男人就笑起来,你可以看出,他正在揶揄她呢。“有时候,怎么了?”“没什么。”女人回答,“没事,没事。”有一阵子,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急躁,不过当她把双手拱在男人的胳膊上时,又换了另外一副语调,“有时候——有某些清晨,晨风中飘来我从未闻过的鲜花的清香在晨雾弥漫的果园里,小鹿们互相追逐玩耍,你打着哈欠醒过来,喃喃自语地嘟哝,伸手抓脑袋搔痒,抱怨说我们会在今晚前就遇上大雨甚至有可能遇上冰雹的时候—在那样清晨里,我全心全意地期盼,希望我们两个人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放弃这种生活的话,你一定就是全天下最大号的傻瓜。”她再度哈哈,不过笑声现在显得有点虚弱不安,“然后,我回忆起那些我不愿意记忆的往事,我的胃开始抽痛,其他所有事情也开始让我感到痛——无论它们到底是什么,到底伤害了我什么,不管是伤害了我的身体我的头脑,还是我的心脏,这些都无关紧要。然后,我开始思考,不,我想不会的,也许不会。”
高个儿男人伸出双臂搂住她,她将头靠在他胸前,依偎了一阵。然后,我就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我想我并没有弄出什么声响,可那个男人把声音抬高了一点,眼睛没望向我,也没有抬起头来,就直接对我说:“孩子,这里有吃的东西。”一开始我根本无法动弹,实在吓坏了,他不可能越过重重的灌木丛和周围的桤木树发现我的。然后,我才开始想起自己有多么饥饿,我朝他们走去,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实际上,我一直低头看着我的脚,仿佛它们是属于别人的脚一样,仿佛它们才是感开饥饿的那一个,它们不得不叫我带它前去有食物吃的地方。那一对男女站得笔直,耐心等我走过去。
走近一点之后,我才发现那女人的长相比她的声音显得更年轻,而那高个子男人则看上去老很多。不对,不是这样,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她根本就不年轻了,可那些灰白的头发反而衬得她的脸显得年轻一些,她站得很直,就像我们村里有人家生孩子时,来看望我们的那位贵夫人一样。她同样也板着脸,正因为这点,我不太喜欢她。我认为这个女人的脸并不漂亮,但这是一张在寒冷夜晚里会让你想依偎在她身边的脸。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形容方式了。
而那个男人——上一分钟他看上去比我爸爸还要年轻,可是下一分钟,他的样子就比我曾经见过的任何人还要苍老,也许,比人类应该衰老的样子还要老。他头上没有多少根灰发,可脸上布满了皱纹,但那并不是我想谈论的,我想说的是,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他的双眸是绿色的,特殊的绿,绿色,不是青草那种绿,也不是翡翠的那种绿——我是青苹果,绿酸橙,或类似果实的那种绿。也许是属于大海的那种碧绿,可我从来没见过大海,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如果你走进森林深处,迟早总会来到一个地方,那里甚至连阴影都是绿色,而那种绿色正是他眼睛的色彩。
一开始,我有点害怕他的眼睛。
女人给了我一个桃子,眼看着我一口就咬下去,我实在太饿,根本顾不上谢她。她问我:“小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迷路了吗?”
“我没有迷路。”我塞了满嘴的桃子,嘟囔着说,“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罢了,那是完全不同的。”他们两个都笑起来,但那并不是让人讨厌的,嘲笑别人的笑。我告诉他们,“我叫苏兹,我必须要去见国王。他就住在这附近,是不是?”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我无法辨别出他们到底在琢磨什么,不过那高个儿男人扬了一下眉毛,女人则缓慢地微微摇头。他们彼此对望好久,最后女人才开口道:“哦,其实他并不住在附近,但也不是距离非常遥远。我们也在前拜访他的路上呢。”
“太好了,”我欢呼起来,“哦,太好了!”我试图像他们一样,也用成人的口气说话,但那太困难了,因为发现他们可以带我去见国王,我实在太高兴了。我说,“那我和你们一路同行好了。”
我刚开口,那女人就立刻反对。她对高个儿男人说,“不,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不知道现在情况到底是怎样。”她说话时显得有些伤感,但同时意志很坚定,“小姑娘,不是你让我们烦恼。国王是位好人,而且还是位老朋友,但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国王们总是善变。比起其他人,国王们更容易改变。”
“我必须要去见他,”我说,“那你们自己走好了。除非见到国王,否则我是不会回家的。”我吃光了桃子,男人又递给我一大块鱼干,我立刻撕开咬了起来。他冲着女人微微一笑,语调平和地对她说:“在我看来,你和我都要寻找一个答案。我无法说服你做什么,但我可以请求你。”
女人不肯妥协。“我们可能会把她卷进巨大的危险之中,你不能冒这个险,这不对。”
他开始向她解释,可我突然插嘴了——如果换了妈妈,她肯定会一巴掌把我打过半个厨房之外。我冲他们两人大喊大叫:“我就是从巨大的危险中而来的!有只狮鹫兽在夜林里安家筑巢,还吃掉了洁菡和洛利,还有——还有我的好朋友菲莉西塔丝——”然后,我开始哭起来,我才不在在乎他们嘲笑我呢。我就这样站着,身体前摇后晃地放声号啕痛哭,把鱼干也弄丢到地上了。我想捡起来,可我哭得泪眼矇眬,根本看不清楚鱼干掉在哪里。那女人劝住了我,还用她的围巾给我擦干眼泪,让我擤擤鼻子。她的围巾很好闻。
“小孩儿,”高个儿男人说,“小孩儿,别再哭哭啼啼了,我们并不知道狮鹫兽的事。”女人将我搂在身边,抚顺我的头发,还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我哭成这个样子全是他惹的祸。她开口劝说:”我们当然会带你一起去。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一只狮鹫兽,不过国王会知道怎么对付它的。国王们把狮鹫兽当成早餐的小零食吃——把它们摊开放在烤面包片上。还涂上橘子果酱,然后大口喀嚓喀嚓地吃掉。我发誓这些都是真的。“她还说了好多类似的安慰话,虽然听起来傻兮兮的,但我感觉好了一点儿,同时那男人也继续恳求我不要再哭鼻子了。最后我终于停止哭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很大的红色手帕,把它扭在一起又叠成一只鸟的形状,然后让手帕自己飞走了。安布罗斯叔叔常用硬币和贝壳来变戏法玩,可他绝对变不出那么棒的戏法。
他叫做史曼德里克,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听到过的最可笑的名字。那女人叫茉莉-格鲁。我们没立刻动身离开,因为马儿都太累了,于是就在原地搭营。我等着看那个叫史曼德里克的男人用魔法建起营地,可他只是堆了一堆篝火,铺开毯子,从溪流里取来水,和普通人做的一模一样,与此同时,她则负责拴住马腿,然后带马儿去旁边吃草。我负责收集点火用的柴火。
叫茉莉的女人告诉我,国王名叫李尔,当他还非常年轻时他们就认识他了,那时候他还没有成为国王呢。“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她说,“屠龙勇士,巨人猎手,还是纯洁少女们的拯救者,是最不可能解开的谜语的解答者。他可能是天下所有英雄中最伟大的,因为他还很善良。那些英雄们可不一定是好人。”
“可你并不想让我见到他,”我反驳,“为什么?”
茉莉长叹一声。我们两人坐在一棵大树下眺望太阳渐渐落山,她从我头发里掸出什么东西。“因为他现在老了。史曼德里克在时间上也遇到一些麻烦——早晚有一天我会告诉你原因,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故事——所以他并不理解李尔可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人了。那将是一场伤感的老友团聚。”她帮我沿脑袋编了一串小辫子,这样头发就不会乱糟糟的了,“从一开始,对于这次庳,我就有非常不好的预感,苏兹。可他坚持认为李尔需要我们,所以我们才来这里。他喜欢那样做,你无法和他争辩的。”
“好妻子不应该和丈夫争论吵嘴。”我说,“我妈妈说,你应该耐心等待等他出门或睡着了,然后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茉莉听了顿时哈哈大笑,她的声音层次丰富又有趣,好像低沉的汩汩流水声。“苏兹,我只不过才认识你几个小时,可我敢打赌,赌上我现在身上所带的所有便士——甚至包括史曼德里克身上所有的钱——你会在你的新婚之夜,也跟与你结婚的那位先生不停斗嘴争辩的。不管怎么说,史曼德里克和我并没结婚。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这这么简单。我们还会继续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
“哦,”我答应了一声,我不知道有人会像他们那样在一起,“噢,你们看上去好像是一对夫妇,你们表现出来的样子很像。”
茉莉的脸色没变,可她伸出胳膊环住我的肩膀,把我拥抱得更近,拥抱了好一阵。她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我才不会嫁给他呢,除非他是世上最后一个男人。他躺在床上吃野萝卜,喀哧,喀哧,喀哧,吃了一个晚上——喀哧,喀哧,喀哧。”我哈哈傻笑,高个儿男人疑惑地瞅着我们两个,他正在溪水里洗一口平底锅。最后一抹夕阳声如照耀在他身上他的绿眼睛如同新生的树叶一样明亮。有一只眼睛冲我眨了一眨,我感觉到了,正如你能感觉到轻轻抚摩你肌肤的风。然后,他回身继续擦洗平底锅。
“我们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到达国王那里吗?”我问她,“你说他住得不很远,我害怕在我离开期间,狮鹫兽会吃掉别的人。我必须要赶回家。”
茉莉已帮我编好头发了,她在我的脑后轻轻一拉,让我仰起头直视她的双眼。她的双眸是灰色的。我已知道,和史曼德里克的绿色双眸一样,随着她的脾气改变,她的眼眸会变成深灰色或浅灰色。“等到见到李尔王你希望会发生什么呢,苏兹?”她直接问我,“你出发去寻找他时,心里有什么打算?”
我很惊讶“哦,我打算让他和我一起回我的村子。他一起不停地派来骑士,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他应该亲自来打败那只狮鹫兽。他是国王,那是他的职责。”
“说得没错。”茉莉说,可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我几乎无法听到。她又拍拍我的胳膊,动作很轻,然后站起来,独自一人坐到篝火旁边。她假装在堆篝火,但其实并没有真的在做。
我们第二天一早动身出发。茉莉让我骑她的马,坐在她身前,可时不时的,史曼德里克会把我抱到他的马背上,为另外那匹马酸痛的马蹄减轻一点负担。靠在他胸前,比我想象的要舒服很多——他身体有些地方瘦骨嶙峋,其他地方则舒服又有弹性,他和我的聊天不多,可赶路途中他唱了好多歌,有些歌的语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有些他自己胡乱编造的歌谣却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譬如这样的一首歌:
苏兹,苏兹,
说话懒孜孜,
弄脏了我的泥裤子,
苏兹,苏兹,
要不要选择,
做我的南瓜酱子。
《孪生双心》 作者:彼得·S·毕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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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双心(2)
他从不使用任何魔法,也许除了那一次,当时有乌鸦一直在追着他的马俯冲——它完全失去了理智,就那么回事,周围也根本没有它的鸟巢——害得那可怜的马不停蹦跳,一会儿畏缩不前,一会儿轻快飞跑,弄得我几乎从马背上跌下去。最后史曼德里克在马鞍上突然转过身,凝视着乌鸦,然后,就在下一分钟,一只猎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猛扑而下,追随者得乌鸦尖叫着飞进一丛长满荆棘的灌木林里。我猜那就是魔法。
一旦走上正确的道路,我发现我们经过的,实际上是一片非常漂亮迷人的田野。树木成荫,草地青翠,还有温柔的小山谷,山坡上开满了我不认识的野花。你能看出来,这里比起我居住的村子,雨水更丰富。这是件好事,因为不用特意去找草地放牧绵羊奶牛。我的村里奶牛会去山羊吃草的地方,山羊则只能到处溜达,我们那里只能那样。
我更喜欢这片土地。
史曼德里克告诉我,这里的景色并不总是这样的。“李尔登基之前,这里是不毛之地,荒凉贫瘠,寸草不生——什么都没有,苏兹。人们说,这个国家被诅咒了,而且从某种意义来说,事实确实如此。我以后有时间再给你讲那个故事。”如果你是小孩子,人们总是喜欢这样说,我很讨厌他们这么说,“李尔改变了一切。这片土地是如此欢喜,大地盛开鲜花,结出累累硕果,自从他加冕为王之后,一直丰收。除了不幸的女魔城,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他提到女魔城时,语调越来越缓慢,越来越低沉,仿佛并不是在对我说话一样。
“哦,他当然会帮你,小姑娘。”史曼德里克又冲我眨眨眼睛,“他从不会拒绝一位危难中的少女的恳求,即使再艰难、再危险的任务,他都能顺藤摸瓜利完成,干得漂漂亮亮。如果他并没有在收到第一次求救时就飞奔去你的村子的话,肯定是因为他正忙碌着其他的英雄事业呢。我敢保证,一旦你提出请求——别忘了行一个正确的屈膝礼——他就会立刻披挂上巨剑和长矛,把你甩到马鞍前,雷厉风行地出发,快马扬鞭,风驰电掣,马蹄后扬起一路烟尘。无论他年轻还是上了年纪,那就是他行事的习惯。”他揉乱我脑后的头发,“茉莉总是瞎操心,乱担忧,她就是那样子。我们总是那副老样子,不会改变。”
“屈膝礼是什么?”我好奇地问他。现在,我已经知道屈膝礼是怎么回事了,因为茉莉教我了,可那时候还不知道呢。他并没笑出来,可眼里却露出笑意,然后当着我的面,做了一遍动作示范,接着唱起歌儿来。
苏兹,苏兹,
让我笑痛肚子,
低头对着鞋子,
苏兹,苏兹,
我带来好消息,
闷热的下礼拜二,我们把婚结。
从他那里我了解到,国王年轻时,曾住在海边悬崖上一个城堡里,离女魔城还不到一天路程,可城堡后来倒塌了——史曼德里克不肯告诉我具体原因——所以他在其他地方,建造了一座新城堡。我听到之后觉得很遗憾,因为我从没见过大海,虽然一直盼望着能看见大海,却始终无法如愿。不过我也从来没见过城堡,所以能见到也不错,我向后靠在他胸前,很快睡着了。
他们一开始行进得很慢,好让茉莉的马有时间恢复,不过等到它的蹄子康复,我们都在急驰前进那些马看上去一点儿魔力都没有,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它们能一口气跑上几个小时,甚至不觉得疲累,还有,我帮忙给它们擦拭马身和梳理马鬃时,发现它们几乎没流过汗。它们还和人类一样,侧躺着睡觉,而不是和我们养的马一样站着睡觉的。
即使这样一路奔驰,我们还是花费了整整三天,才抵达李尔王居住的地方。茉莉说他对过去倒塌的那座城堡有非常不好的回忆,所以建造这座城堡时,尽量远离大海,而且外形与原来那一座完全不同。城堡坐落在小山坡上,这样国王可以注意到所有沿道路而来的人。城堡外面并没有护城河,也没有全副武装、甲胄齐全的卫兵,只有竖立在城墙上的一面旗帜。旗帜是蓝色上面绘有一只白色的独角兽,仅此而已。
我很失望虽然我努力不表露出来,茉莉还是注意到了。“你想看到一座防卫森严的堡垒,”她语气温和地说,“黑暗的石头尖塔,到处插满旗帜,还有大炮和骑士们,号兵站在堡垒上的城垛里,吹响号角。我很抱歉,它是你第一次看到的城堡,它就是这样。”
“不会啊,这是座漂亮的城堡。”我说。它确实很漂亮,屹立在山坡之巅,在阳光下显得平和宁静,周围还环绕着所有那些漂亮的野花。那里有一个集市,我现在看到了,还有类似我们村子里的小屋,舒服地靠着城堡的墙壁而建,这样人们就可以进入城堡寻求保护,如果他们需要的话,“只要看一眼城堡,你就能了解国王是一位好人。”
茉莉看着我,脑袋微微偏向一侧,“他是位英雄,苏兹,你要牢牢记住,无论你看到什么,无论你怎么想。李尔是位英雄。”
是的,我知道。”我说,“我肯定他会帮助我的,我相信。”
不过说实话,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在我看见那座漂亮而友好的城堡时,我就一点都不肯定了
。
我们没遇到丝毫困难轻易就进入城堡。史曼德里克只敲了一下城门,城门就为我们敞开了,他、茉莉和我从集市里面穿过,人们在那里贩卖各种冰果蔬菜,还有锅碗瓢盆、衣服,以及类似的杂物,就和我们村子里的人卖的东西一样。他们全都热情招呼我们过去看他们的手推车,没有人阻止我们走进城堡。在两扇巨大的城门前,站着两个门卫,他们确实询问过我们的姓名,以及我们为什么要拜访李尔国王。史曼德里克告诉他们他的名字时,两人立刻后退一步让我们通过,所以我开始认为也许他真的是一位伟大的魔法师,即使我从没见使用过任何魔法——当然,除了那些骗人的小把戏和可笑的小调之外,门卫并未主动提出带而他也同样没有提出要求。
茉莉说得没错,我确实希望能见到一座冷冰冰的、昏暗的城堡,王后嫔妃们躲在半路偷看,还有披挂甲胄的大个子,全身盔甲哐啷哐啷响。可我们跟在史曼德里克身后穿过的那座大厅,洒满了从长长高高的窗户里透射进来的阳光,而一路见到的人,大多冲着我们点头致意,微笑行礼。我们经过一个石头阶梯,盘旋而上,一眼望不到尽头,我猜国王一定住在阶梯的尽头,可史曼德里克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他领我们径直穿过宏伟的大厅——那里有一个巨大得足以烤三头牛的壁炉——经过厨房和碗碟储藏室,还有洗衣房,来到位于另一个楼梯下的房间。由于光线阴暗,你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个房间,除非你知道该看向哪个方向。史曼德里克并没敲门,也没念任何的魔法咒语。他就那样站在门外,耐心等待,门慢慢地打开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们走进房间。
国王就在那里,他一个人。
他坐在一张普通的木椅上,而不是坐着宝座,这是一间非常狭小的房间,和我妈妈的纺织间大小差不多,也许就因为那个原因,才显得他高大魁梧。他和史曼德里克一样高,不过身材更加壮实。我本以为他会留着长长的胡须,乱蓬蓬地遮住胸口,其实他只留了短须,和我爸爸一样,只不过胡须已经花白了。他穿了一件红色镶金的斗篷,白发苍苍的脑袋上戴着一顶真金王冠,并不比我们在年底举办的公羊冠军赛上佩戴的桂冠大多少。他的脸慈祥亲切,鼻子挺拔硕大,还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好像小孩子的眼睛一样。可他的眼睛是如此疲惫学生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坚持睁开眼睛的。有时候他确实闭着双目。小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朝我们三个瞥了一眼,仿佛他知道自己认识我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认识。他疲惫得甚至连微笑的力气都没有。
史曼德里克开口说话,语气格外温和。“陛下,我们是史曼德里克和茉莉,茉莉-格鲁。”国王冲他眨眨眼睛。
“带猫的茉莉,”茉莉悄声说,“您还记得那只猫吧,李尔。”
“是的,”国王说。他似乎花了漫长如永恒的时间才吐出那句话,“那只猫,是的,当然记得。”可说完之后,他就再也不说话了,而我们几个就那么站在那里傻乎乎地站着,国王依然冲着我所看不见的某样东西在微笑。
史曼德里克对茉莉说:“她过去总是像他那样,忘记自己到底是谁。”他说话的腔调变了,就像他谈论起这片土地过去曾经的样子时的腔调一样,“那时,你总能提醒她,她自己实际是一只独角兽。”
这时国王突然改变了。在一瞬间,他的眼睛变得清澄明亮,闪烁着蕴涵情感的光芒,好像茉莉的眼睛一样,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哦,我的朋友们!”他站起来,走向我们,伸出双臂搂住史曼德里克和茉莉。我看得出他过去曾是位英雄,现在依然还是位英雄,我开始认为一切可能都很顺利。也许事情真的会很顺利。
“这位小公主是谁啊?”他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他拥有国王应该有的口吻,语音低沉而强大,但并不令人生畏,也不怀有恶意。我想告诉他我的名字,可我紧张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于是他单膝跑在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我过去总是对那些落难的公主们提供帮助,请给我下命令吧。”
“我不是什么公主,我是苏兹。”我说,“我来自一个您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小村庄,那里有只狮鹫兽在捕杀小孩子吃。”我想说的话一股脑都从嘴巴里冒出来,可他根本没有哈哈笑,也没有用任何不同的眼光看我。他所做的只是询问我住的村子的名字,我告诉他了,他说:“我确实知道那个村子,女士,我去过那里。现在,我很高兴会再回去一趟。”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史曼德里克和茉莉正大眼对小眼地此相瞪着,史曼德里克打算说些什么,可接下来他们两个都把头转向了门口,因为有一位身材娇小、深色肌肤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的年纪和我妈妈差不多大,只穿着束腰外衣、紧身格子绒裤和靴子,装扮和茉莉差不多。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充满焦虑。“我非常抱歉,没有站在这里欢迎陛下的老朋友——我是莱丝安,国王陛下的皇家秘书,翻译和保护者。”他搀扶着李尔王的胳膊,彬彬有礼、小心翼翼地把他搀扶回座椅中。
史曼德里克似乎花了一分分钟时间,才控制住他的呼吸。“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老朋友李尔需要任何这些服务。特别是保护者。”
莱丝安忙着照顾国王,顾不上转头看一眼史曼德里克,“自从你们上次见到他之后,已经过了多久了?”史曼德里克没回答。莱丝安的声音依然很镇静,并不显得紧张不安,“时间对我们大家都有影响,这是早晚的事情。我们不再是过去的我们了。”李尔王顺从地坐回椅子里,闭上眼睛。我说不出史曼德里克到底是开始生气了,还是更加生气了,不过他并没把怒气表现出来。我爸爸也会像他那样生气的。他说:“陛下已经同意随这位年轻小姐回到她的村子将她的人民从一只残暴的狮鹫兽手中解救出来。我们明天就动身出发。”
莱丝安突然转身面对我们,速度如此之快,以至我以为她就要开始冲我们大声嚷嚷,给每个人都发号施令了。不过她并没那么做,你永远搞不清楚,她究竟是那种最不容易被人骚扰而烦恼的人,还是最容易惊慌的人。她所说的只是:“恐怕那不可能,阁下。国王陛下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这样的旅行,也不适合这样的事件。”
“国王的想法可与你完全不同。”史曼德里克现在是紧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真的吗?”莱丝安指指李尔王我看见他坐在椅子里已经打盹睡着了。他的头低垂着——我怕他折王冠会掉下来——嘴巴也张开着。莱丝安说,“你来寻找你记忆中那位出类拔萃的勇士,可惜你找到的却是一位精疲力尽、衰老孱弱的老人。相信我好了,我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可你必须要明白——”
史曼德里克一下子打断她的的话。我从不理解当人们谈论到某人的眼睛居然会闪闪发光时,他们到底意味的是什么,不过,绿色的眼睛确实会发光。他看上去比平时的他还要高大,当他用手指点指点莱丝安时,我真希望那个娇小的女人会全身突然起火,或者融化消失掉。史曼哈德里克的声音尤其让人恐惧,因为他居然会显得那么平静,“听我说,我是魔法师史曼德里克,我来探望我的老朋友李尔,就如我过去经常见到的一样,他依然充满智慧,实力强大,慷慨好善,依然挚爱一只独角兽。”
随着那个字眼的出现,国王第二次清醒过来。他再度眨眨眼睛,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用力一抓站起来。他并没看向我们,而是凝视着莱丝安,“我要和他们一起走,这是我的任务与天赋,一旦我准备好了,你会亲眼看到的。”
莱丝安劝道:“陛下,千万不要!陛下,我恳求您!”
李尔国王伸出双手,捧住莱丝安的脸,我看到他们两人之间涌动的爱意。“这是我要尽的职责你敢清楚,那同样也是他的职责。你就一旁看着好了,莱丝安,在我离开期间,请帮我负责照管好一切。”
莱丝安看上去是那么伤感,那么失落。我不知道关于她或李尔国王或别的任何事情,我一直在后退,一直退到靠在茉莉身上直到发现她的手在抚摩我的头发。她什么都没说,但是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很舒服。
她转过身,头低垂着朝门口走去。我想也许她就打算这样从我们身边经过,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可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做。就在门口,她突然抬起头来,瞪视着史曼德里克。恶狠狠地瞪着,以至把我吓得一头扎在茉莉的衬衫里,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尽管她并没有大声说出来。“如果他死了,都是你惹的祸,魔法师!”我想她正在哭泣,只不过不是成年人通常哭的那种方式。
接着我听到了史曼德里克的答复,他的声调是那么冷酷。如果我不知道那就是他的话。肯定听不出来到底是谁在讲话。“他以前就死过一次。比这种死亡更好——比任何死亡更好——比坐在那张椅子里慢慢死掉更好。如果狮鹫兽真的杀了他,它也同时挽救了他的生命。”我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
我悄声问茉莉,尽量把声音压到最低,“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关于国王已经死过一次的事情?”可她将我推到一旁,径直走到李尔王面前,跪下,伸手将他的一只手握在她的双手之中。“阁下,陛下,朋友,亲爱的朋友——回忆起来吧,哦,求求你,请都回忆起来吧。”
老人摇晃着双肢,把另外一只手放在茉莉头上,喃喃地嘟哝:“孩子,苏兹——那是你可爱的名字吗,苏兹?——我当然会去你的村子了。狮鹫兽从来不敢危害李尔王的臣民。”他再次重重地跌坐回椅子里,但还是紧抓住她的手。他凝视着她,蓝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嘴巴微微抖动,“可你必须要提醒我,小不点儿。当——当我失去自我时——当我失去她的时候——你必须要提醒我,提醒我依然还在寻觅她,依然还在等待——我从没有忘却她,从没有改变她所教导过我的一切。我坐在这里——因为当国王必须要坐着,你明白吗?——但是在我内心深处,在我可怜的意识中,我总是在外面和她在一起。”
那时候,我根本搞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我现在已经都知道了。
然后,他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依然还抓住茉莉的手不放。她坐着陪了他好久,把头靠在他膝盖上。史曼德里克走出去确定茉丝安的安排,为国王出发准备好所有事情。外面哗啦喧闹,人群叫嚷,让你觉得好像战争就要开始了,可没有人闯进来见李尔王,也没有人向他汇报情况,祝他好运或者别的什么。几乎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于这里一样。
至于我,我想写封信回家,还附上国王和城堡的插图,可我却和国王一样睡着了,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和整整一晚上,我都在昏睡。醒来时,我正躺在床上,可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上床睡觉的。史曼德里克正低头凝视着我,“起床,小孩儿,快起来。是你挑起了这场骚乱——现在你该亲眼看着事情的发展。国王就要出发去屠杀你的狮鹫兽。”
没等他说完,我就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叫道:“现在出发吗?我们马上出发吗?”
史曼德里克耸耸肩膀。“不管怎样,要等到中午才出发,如果我最终能让莱丝安和其他人弄明白,他们并不需要跟过来的话。莱丝安想带上五十个全副武装的人、一打装满补给品的货运马车、一群来回传送信息的信使,以及这个王国里的每一个庸医同去。”他长吧一口气,摊开双手,“如果我们今天要出发的话,我可能不得不把他们大部分的人都变成石头了。”
我想他可能是在开玩笑,不过我已经知道一件事,就是你不能确定史曼德里克到底会做什么。他说:“如果李尔带了一大群追随者,他就不再是李尔了。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苏兹?
”我摇摇头。史曼德里克接着说下去,“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多来这里拜访他几次,就可以做些事情,好让李尔恢复成为茉莉和我曾经熟悉的那个李尔。这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
我记得茉莉曾告诉过我“史曼德里克关于时间的概念有些问题”。我依然不明白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次也同样不明白。我说:“可那就是老年人的样子啊。我们村里也有老人说话和他一样糊涂。还有一个女人叫做玛恩-珍耐特,天一下雨她就会痛哭流涕。”
史曼德里克紧握拳头,一拳打在大腿上。“李尔王可不是疯子,小姑娘,也不是年纪衰老的问题,正如莱丝安说的那样。他就是李尔,依然还是李尔,我向你保证。只不过在这里,在这座城堡里,他身边围绕着的都是热爱他的、善良的人——他们会爱他爱到他死为止,如果他们允许那种情况发生的话——他已经沉溺在、沉溺在你所看到的这种情况中,无法脱身。”他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没再开口说话,然后微微弯下腰,距离更近地凝视着我,“你注意到他的转变了吗,当我提到独角兽时?”
“独角兽,”我回答,“有一只独角兽爱上他了。我注意到了。”
史曼德里克依然在凝视我,但打量我的眼光已是全新的了。“抱歉,苏兹,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儿来说话。没错,是有只独角兽。自从他使其成为国王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她,不过,正因为她,他才拥有今天的成就。当我提到那个词语时,当茉莉或我提到她的名字时——那个名字现在我还没有提到呢——他就会恢复成他自己了。”他停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补充了一句,“就好像很久以前,我们经常对她做过的事情一样。”
“我不知道独角兽还有名字呢,”我说,“我也不知道它们会爱上人类。”
“它们并不爱人类,只有这一只才爱上了人类。”他转身走开了,说话的声音越过肩膀传过来,“她的芳名叫阿玛尔狄亚。去找茉莉吧,她会给你东西吃。”
我睡觉的房间不大,不像是城堡里的房间。卡塔妮亚,我们村子里的女首领,就有一张几乎和这个同样大的睡床,我知道这个秘密是因为我曾和她的女儿索非亚一起玩耍。不过,我盖上袜子上刺绣着一个皇冠,床头板上雕刻的是一面蓝色旗帜,上面有一只白色独角兽。我居然在李尔王自己的床上睡了一个晚上,他却坐在一把旧木头椅子里打盹。
我并没等着和茉莉一起吃早饭而是直接跑到了我曾见到国王的那个小房间去。他果然在那里,但整个人焕然一新,我惊呆在门口,试图控制住呼吸。三个似乎是裁缝的男人忙乱地围在他身边,帮他穿铠甲:一开始在铠甲下填满填充物,然后穿上胳膊、大腿和肩膀的不同部分。我根本不知道那些零件的具体称呼。那群男人还没把头盔给他戴上,所以他的头颅高高地露在铠甲外面,白发苍苍,高耸的鼻梁,还有湛蓝的双眼。那样子的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显得愚蠢痴呆,就好像是一位巨人。
他注意到了我,冲我身躯一笑,那是温暖、充满快乐的笑容,但也有一点儿令人恐惧,好像我在漆黑的夜空中看到狮鹫兽身影的那次。这是英雄的笑,过去我从未见过。他招呼我说:“小家伙,过来帮我把宝剑扣上,如果你能够得到的话。我不胜荣幸。”
那些人不得不教我到底该怎么做。光一条剑带,就已经非常沉重了,还总是从我手指间往下滑。我终于还是独自一人将宝剑套进了剑鞘里,尽管不得不用双手的力量才能把它举起来。宝剑滑进剑鞘里,发出一声响,好像是一扇巨大无比的门被猛地关上一样。李尔王用他带着冰冷金属手套的手,碰碰我的脸蛋,“谢谢你,小家伙。这把宝剑下一次被拨出来时,就是解救你村庄的时刻。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史曼德里克走了进来,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大摇其头。“这是最荒谬可笑的事情——我们要骑马走上整整四天,或许五天——天气会越来越热,足够在冰山上烤龙虾了。根本没必要穿铠甲,除非到了面对狮鹫兽时。”你可以看出,他觉得他们是多么愚蠢可笑,可李尔王史是冲他微微一笑,和对我露出的笑容一样,史曼德里克就立刻停止了唠叨。
李尔王说:“老朋友,我就要这样子出征,和我胜利返回时一样荣耀,这是我的风格。”
史曼德里克有了阵子看上去好似是个小男孩,他所能说出口的只是:“那是你自己的事。别责备我。至少不要套上头盔。”
他正要转身离开,茉莉突然冲进来,堵在他背后,“哦,陛下,李尔,太威严了!你看起来真英俊!”她说话的腔调和我泽瑞达阿姨腔调一模一样,她夸奖我哥哥威尔弗雷德时就这样,他可能刚刚弄脏她的裤子,或者跳进了猪圈,可泽瑞达阿姨还是认为他是世界上最优秀是最聪明伶俐的孩子。不过茉莉有所不同。她挥手推开那些不知是裁缝还是别的什么职务的人,把他们直接推到一边,然后踮起脚跟,抚平李尔王的一头白发,我听到她悄声低语:“我真希望她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李尔王凝视着她,一言不发地呆呆凝视了好久。史曼德里克站在他们身边,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全都站在一起,三个人拥抱在一起。我真希望菲莉西塔丝和我老了以后,也可以像那样团聚。也许真的会有机会的。接着,李尔王注视着我说:“那孩子还在等到呢。”就这样,我们起程回家了,国王、史曼德里克、茉莉和我,一起回家。
直到最后一分钟,可怜的老莱丝安还在试图说服李尔王随身带上几位骑士或士兵。我们离开时,她步行追着我们,叫道:“殿下——陛下——如果您谁都不肯带,请带上我!请带上我!”听到她的呼喊,国王停下来,掉转马头回到她身边。他翻身下马,用力拥抱莱丝安,我不知他们两个彼此说了些什么,不过在那之后,莱丝安不再跟随。
我大部分时间和国王乘坐同一匹马,坐在他那匹毛色光滑的黑母马上,坐在他身前。我不太确定那匹马会不会咬我一口或在我没注意到时踢我一脚,可李尔王安慰我:“只有和平宁静时,她才会变得这么神经紧张,我向你保证,当恶龙向她猛扑过来,喷出死亡——小家伙,你知道吗,浓烟比火焰更危险呢——当你的狮鹫兽从空中朝她猛扑下来时,她就会展现出状态最好的一面,她是多么的勇敢自若啊。”我依然不怎么喜欢它,可我喜欢国王。他不会冲我瞎唱歌,就像史曼德里克那样,他会给我讲故事,那些故事不是些什么神话故事或者童话,而是真实的、活生生的故事,他知道那些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那些故事发生在他自己身上!我从没听过类似的惊险故事,以后再也不会听到了。这一点我很确定。
他还告诉我说,如果和恶龙作战,必须要在脑子里牢牢记往更多诀窍,他告诉我他是如何了解到食人魔并不总如外表看起来的那么愚蠢,还有为什么雪开始融化时你绝不可以在山上的池塘里游泳,以及有时候你怎样和巨人结交朋友。他还谈起了他父亲的城堡。他是在那里长大的。以及他是如何在那里认识了史曼德里克和茉莉,甚至包括茉莉的那只猫,他说那只猫是个长着一只滑稽可笑的弯耳朵的小东西。可当我问起城堡为什么会倒塌时,他没有老实明确地说出来。并不比史曼德里克谈论得更多。他的声调一下子变得非常宁静非常遥远。“我忘记那些事了,你要知道,小家伙,”他说,“我试着记住,可惜还是忘记了。”
是的,我很清楚,他一直管茉莉叫苏兹,除了“小家伙”外,他没叫过我任何名字,而史曼德里克一直提醒他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以及为什么要去。不过,那种情况一般发生在晚上。白天,他的状态通常都不错,头脑清晰,而且当他开始变得头脑混乱,迷失方向时(不仅是他的头脑会迷失方向,有天晚上,我发现他站在树林里,对着一棵树讲话,把它当成了他父亲),你所要做的,就是提起一只叫做阿玛尔狄亚的白色独角兽,然后他几乎立刻就会恢复意识,清醒过来。一般都是史曼德里克负责提醒他,不过有一次是我把他的意识拉了回来,他抓着我的手,告诉我该如何分辨恶精灵,还有必须要分辨出来的原因。
我始终无法让他说出关于独角兽的任何一个字。
《孪生双心》 作者:彼得·S·毕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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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双心(3)
在我居住的地方,秋天来得很早,但天气仍然很炎热,可国王从不肯脱下铠甲——除了睡觉的时候——甚至连头盔也不肯摘下来,他的头盔顶上有一根巨大的蓝羽毛。到了晚上我就挤在茉莉和史曼德里克中间取暖,你可以听到牡鹿叫,到处都是,持续不断,真是疯狂的季节,其中一只牡鹿甚至疯狂地冲向李尔王的坐骑,而我当时正和他同骑,史曼德里克正准备对那牡鹿施展什么魔法,就跟他上次对付乌鸦一样。可国王哈哈笑了一声,骑马向牡鹿直冲过去,一直冲向它的鹿角。我吓得尖叫起来,可那匹黑色的母马根本连犹豫一下都没有,牡鹿在最后一刻终于掉转身体,一路小跑地钻进灌木丛中,从视线里消失,它的尾巴绕着圈子挥舞,好像山羊一样,看上去和李尔王一样迷惑而恍惚。
一旦我从惊吓中恢复,便觉得很是得意。可史曼德里克和茉莉两个人都在责备他,而那天接下来的时间,他一直在向我道歉,说不该让我也置身危险中。茉莉曾有一次批评说他会伤害到我。“我忘记你和我在一起了,小家伙,为此我恳求你的原谅。”然后,他又冲我露出微笑,那是英雄才拥有的迷人中带着一丝可怕的微笑,“不过,小家伙,这件事情很值得纪念!”那天晚上,他并没到处乱走,把自己弄迷路,相反,他开开心心地和我们一起围坐篝火旁,唱了一整首长长的歌谣,关于一个叫傻瓜上校的逃犯的冒险故事。我从没听说过那个人,不过那真是一首好歌。
我们在第四天快到傍晚的时,抵达我住的村子,史曼德里克让大家在骑马进村前先聚在一起。他直接对我说:“苏兹,如果你告诉大家这位就是国王本人,那么接下来只有引起骚乱,狂喜和没完没了的庆祝仪式我们谁都无法好好休息。所以,你最好告诉大家,说我们带来了李尔王手下最伟大的骑士,而他需要一个晚上用祈祷和冥想来净化心灵,然后才能与你的狮鹫兽作战。”他抓住我的下巴让我直直地凝视进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小姑娘,你必须信任我。我总是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那也是我的麻烦问题。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你的村民们。”茉莉也碰也碰我,凝视着我,但什么话都没说,所以我知道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我把他们留在村子边界上搭建露营地,自己独自走回家。玛卡最先遇到我,我甚至还没走到西蒙和艾尔西家的酒馆,它就嗅出我的气味,朝我猛跑过来,一头撞到我腿上,把我撞倒,然后就将爪子搭在我肩膀上,把我扑倒在地,不停地舔我的脸,直到我不得不捏住它的鼻子把它推开,才让自己站起来,然后带它一起跑回家。爸爸放羊去了,不过妈妈和威尔弗雷德都在家,他们一下子抓住我,力气大得差点把我掐死,他们冲我大喊大叫——都是问些陈腔滥调的问题,连愚蠢的威尔弗雷德也关切地问我——因为每个人都确定地认为我已被狮鹫兽抓走吃掉了。然后,等到妈妈哭完之后,她开始打我的屁股,因为我没告诉任何人就钻进安布罗斯叔叔的马车离家出走了。等爸爸回家之后,他又狠狠打了我屁股一顿。不过,我也不怎么介意挨打。
我告诉他们,说我亲眼见到了李尔王还住在他的城堡里,我还说了史曼德里克教给我的那些话,结果没有人对这个消息感到兴奋。爸爸只是坐下来嘟哝了一句:“哦,又来了一位了不起的武士,为我们的舒适生活而战,顺便成为狮鹫兽的饭后甜点。你那位嗜血的国王根本不肯亲自来这里浴血奋战,这是确定无疑的了。”妈妈责备他不应该当着威尔弗雷和我的面,说那些不恭敬的话,可他还是说下去,“也许,过去的他关心过类似的不幸地方,类似我们这样的可怜人民,可现在他老了,而年迈的国王们只关心谁将在他们之后继位的问题。他不可能和别的国王有什么区别。”
我很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他,说李尔王就在这里,距离我们家还不到半英里远呢,不过我忍住没说,不仅是因为史曼德里克叮嘱我不要说出去,而是我不太确定,对类似我爸爸这样的人来说,国王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到底会怎样,他一头白发、身体虚弱,又一直魂不守舍、神志不清。在我眼中,他是一位风趣迷人、又充满威严的老人,会讲令人惊叹的好听故事,可当我试图想象他单枪匹马闯进夜林与一只狮鹫兽,一只曾吃掉他最优秀的骑士们的狮鹫兽战斗时……老实说,我不愿意那么想的。实际上是我把他一路带回家的,正如我当初出发时的愿望一样,可我突然害怕起来,怕我其实是把他拉向了死亡。我知道,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我是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那天晚上我特别盼望能跑出去见他们,见史曼德里克、茉莉和国王,我想和他们待在一起,在那里躺在地上睡觉,听他们交谈,也许那样就不用为明天早晨而担忧恐惧了。自然,我没有机会偷偷溜出来,全家人几乎都不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甚至连洗脸时都不行。威尔弗雷德一直跟在我身边,问我无穷无尽的问题,都是关于城堡的,而爸爸带我去见卡塔妮亚时,她让我把整个故事又重新讲了一遍,而且赞同我爸爸的观点,即这一次不管国王派了谁过来,都不会比过去的其他人更有作为。至于我妈妈,她一直不停地塞我吃东西,责骂我,以及拥抱我,而且几件事情还几乎是同时做的,然后,夜晚到来了,我们听到狮鹫兽的声音,那是这它狩猎时发出的柔和、孤独而恐怖的叫声。我几乎没睡觉,脑子里想着一件又一件事情。
太阳升起后,在我帮威尔弗雷德给山羊挤完奶之后,他们终于允许我跑去营地看看,只要玛卡跟着我就可以,现在它几乎像妈妈一样跟我寸不不离了。茉莉已帮李尔王穿上铠甲,而史曼德里克把昨晚吃剩下的食物掩埋起来,仿佛他们正在前往某处的旅途中,准备开始普普通通的新一天一样。他们和我打招呼,史曼德里克还感谢我按照他的吩咐做事,让国王在战斗前拥有一个宁静的夜晚……
我打断他的话,没让他说完。我发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但我直接跑到李尔王面前,伸开双臂搂抱住他,“请不要去!我改变主主意了,不要去!”我的举动好像莱丝安。
李尔王代低头凝视我,这时的他高大得仿佛参天大树,他用戴金属手套的手,拍拍我的脑袋,动作格外轻柔。“小家伙,我要去杀死一只狮鹫兽,那是我的职责。”
那正是我自己曾说过的话,尽管现在看来似乎是很多年之前发生的了,而且那句话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我又恳求了一次:“我改变主意了!总有别的人可以杀掉那只狮鹫兽,你不必亲自去!回家去吧!你现在就回家去好好过日子,做国王,做其他所有事情……”我开始胡说八道,哭哭啼啼地抽泣鼻子,几乎像个蛮不讲理的婴孩。我全都知道的。我能高兴威尔弗雷德并没看见我的这副样子。
李尔王一直用手轻轻抚摸我,还试图用另一只手把我从他身前拉开,可我固执地坚持不肯移动。实际上,我还试图把宝剑从剑鞘里抽出来,从他身边抢走。他说:“不,不要这样,小家伙,你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妖魔鬼怪只有国王才能杀死。我一直知道那个秘密——我真不应该,不应该让那些可怜人死在属于我的职责上。”他亲吻我的手,他一定也是这样亲吻那些女王和王后们的手。他居然也亲吻了我的手,好像我是那些高贵的夫人们。
茉莉走上来,将我从他身边带开。她紧紧地搂住我,抚摸我的头发,“孩子,苏兹,现在已经无法扭转他的意志了,也同样无法扭转你的了。这是你的命运,将这最后一次英雄任务带给他,而他的命运就是接受任务,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其他选择,因为这是你们两个人的命运。你必须要和他一样勇敢无畏地接受命运的安排,静观一切结束。”
“我要去。”我说,“你不能阻止我。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我没抽鼻子再也不会哭了。我就那样说了出来,就那样告诉她。
茉莉把我推到一臂远的地方。轻轻摇晃我一下,“苏兹,如果你可以告诉我,说你父母允许你那么做,你就可以跟来。他们允许你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又摇晃我一下,这次动作更加轻柔,“哦,我真恶毒,我们遇到你的那一天,我就已经知道,你永远都学不会说谎。”她将我的双手叠加放在她的手心里,“带我们去夜林吧,如果你愿意的话,苏兹。在森林边上,我们会和你说再见的。你会为我们做这些事情吗?为了我,可以吗?”
我点点头,可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我不能说话。因为嗓子哽咽得那么酸痛难受。茉莉紧紧抓住我的手,说了一句:“谢谢!”史曼德里克走过来,用眼睛冲她打了某种暗号,或者是用眉毛,因为她也对他说了一句:“是的,我知道了。”尽管他一个字都没说。接着,她和他一起走到李尔王那边,我又独自一人了,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再发抖。
夜林并不遥远,实际上他们并不需要我帮助,就能轻易找到它。越过面包师傅埃利斯家的屋顶,就可以看到森林边缘,他家的房子是村子那边最高的一栋。夜林总是一片黑暗,即使从远方看去也是如此,即使你并没有走进去。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橡树的原因,或是因为某些妖术迷惑,或是因为狮鹫兽住在里面。也许在狮鹫兽到来之前,树林和现在不同。安布罗斯叔叔说,在他的一生里,那里都是一场邪恶之地,可我爸爸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他和朋友们在那里打过猎,实际上,他还和我妈妈在里面野餐过一两次呢,只不过那时他们还很年轻。
李尔王骑马下头在最前面,看上去气质高贵,几乎像个年轻人,他的头高高扬起,头盔上的蓝色羽毛在头顶随风飘舞,更像一面旗帜,而不是羽毛。我本来打算和茉莉同骑一匹马,可我从国王身边走过时,他突然从马鞍上弯下腰来,把我一把抱起来,安放在他身前,“小家伙,你来为我带路,一路陪伴我,直到森林那里。”为此我很骄傲,同进也很害怕,因为他表现得那么开心雀跃,我却知道他正在从容赴死,想努力弥补那些他派来与狮鹫兽作战的骑士们的不幸。我并不想再次警告他,我也清楚,他是不会听我的劝告的。我与可怜的老莱丝安的劝告,对他来说都丝毫不起作用。
骑马前进途中,他告诉我关于狮鹫兽的所有秘密。他说:“如果你从来没对付过狮鹫兽的话,小家伙,你必须牢牢记住,它们不像巨龙。龙不过就是龙罢了——当它从窜向你俯冲下来时,你感觉渺小无助,可只要坚持不动,朝龙腹最柔软的部分猛地一击,你就能赢得胜利。狮鹫兽不同——狮鹫兽是两截然不同的猛兽的结合,雄鹰与狮子的结合,被某位神明以神独有的幽默融合在一起。在它的胸膛里,不仅跳动着一颗鹰的心脏,同时还有一颗狮子的心脏,要想在战斗中幸存,你必须要同时刺穿那两颗心。”他是那么兴高采烈、心情愉快,好像他正与怪物博斗一样,他把我安全的搂在马鞍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述,好像上了年纪的人那样唠叨不停,“孪生双心,千万不要忘了——很多人忘记这个要诀。鹰的以及与狮子的心脏……鹰的心脏与狮子的心脏。千万不要忘记小家伙。”
我们途中遇到好多我认识的人,他们出门放牧绵羊和山羊,全都冲着我挥手打招呼,叫我的名字,和我开玩笑,诸如此类。他们也向李尔王欢呼致意,可并没有向他尊敬地鞠躬行礼,也没有摘下帽子,因为没有人认出他来,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国王。他看上去似乎对此还挺高兴的,大多数国王恐怕都不会有这样好脾气,不过,他是我唯一遇到过的国王,所以对此我没有多少发言权。
夜林似乎在我们接近之前,就开始延伸出来迎接我们,如手指般纤长的阴影越过林边空地,朝我们伸展过来,尽管周围没有一丝风,树叶却在纷纷摇曳闪烁。森林通常是非常喧闹的,无论是白天黑夜,如果安静地站着,就可以倾听到鸟儿鸣叫、昆虫鸣叫,还有溪流潺潺,以及类似的声音,但夜林总是那么寂静,静得死气沉沉。而那份寂静的感觉,也同样延伸出来。
我们在离森林不太远的位置停下来,李尔王对我说:“小家伙我们要在这里分手了。”他把我放到地上,动作轻柔仔细得仿佛正把一只小鸟放回鸟巢中。他转过身对史曼德里克说:“我知道最好不要试图阻止你和苏兹跟我一起进去……”——他始终冲着茉莉叫我的名字,每一次都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命令你,以伟大的尼科斯本人的名义,以我们长期而珍贵的友谊我名义……”他停下话头,就这样好久都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以至于我害怕他又开始忘记自己到底是谁忘记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就好像过去一样。可过了了阵,他继续开口说话,声音清晰而响亮,好像那些疯疯癫癫的牡鹿中的一只,精力充沛,“我以她的名义命令你,以阿玛尔狄亚小姐之名,从我们经过森林边上的第一棵树开始,你不许以任何方式帮助我,让我独自一人面对我所要面临的挑战考验。我们之间的这个协议你可明白,我亲爱的朋友?”
史曼德里克痛恨这个协议,你不需魔法就能看出来。他的意图是如此明确,他本来计划只要一见到狮鹫兽,他就要立刻接管这场战斗。可李尔王用他那双充满年轻活力的蓝眼睛,早已看穿了他心里打的小算盘,脸上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让史曼德里克简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其实他根本不能做任何事情,最终只好点点头,嘟哝着说:“谨遵陛下之意。”国王一开始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所以又强迫着他重复了一遍。
接下来,当然了,每个人都和我道别,因为他们不许我再跟着他们前进一步。茉莉说我们肯定还会再见的,而史曼德里克告诉我说我拥有成为一位真正的尚武女王的潜质,只不过他确信我实在太聪明厉害,不会成为那样的人。至于李尔王——李尔王的声音非常轻,没有人可以偷听到:“小家伙,如果我结过婚,拥有一个女儿的话,如果她也像你一样,那么勇敢、仁慈而忠诚,我就人生无憾,再也不会有更多要求了。记住我的话,我也会在心中记住你,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切实在是太美好了,我真希望我父母也能听到这些成年人是怎么评论我的。可接下来,他们转身就朝夜林前进,三人一起离开,只有茉莉回头望了我一眼。我想她那么做是为了确认我并没有跟上来,他们都假定我应该立刻回家,等待消息,如果狮鹫兽继续出来吃掉其他孩子,我就能知道我的朋友们到底是生是死。故事也就此结束。
它本该负责牧羊群,而不是跟我在一起,当然了,那是它的职责,正如李尔王要执行他的职责,去挑战狮鹫兽一样。可玛卡认为我也是一只小羊羔,而且是它保护过的最愚蠢、最不听话的羊羔,永远到处乱逛,还闯进某些可怕的危险之中。在朝夜林前进途中,它一直跟在国王的坐骑旁边,一路安静地小跑。可是现在,我们两个又单独在一起了,它开始催促我离开,不停地朝我身上扑跳过来,还朝我咆哮,声音像打雷一样,它将我扑倒在地,力量很重。每次我不按照它起让我去的方向走时,它就会出现这种举动。我看见它扑过来,就知道得牢牢站稳脚跟才行,可这根本不管用。
还没等我起身,它接下来所做的,就是用牙齿咬住我的衣服边缘,开始朝它认为我应该去的方向拖拉。可这一次——这一次它突然被什么惊醒,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它的目光越过我的身体,凝视看夜林的方向翻着白眼,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我可不认为它还能发出那种可怕的声音。就在下一瞬间,它突然跑开,直冲进森林,嘴角飞挂着白色的泡沫,残缺的大耳朵向后紧贴在脑袋上。我叫它回来可它根本没听见,一路狂叫着冲进去。
这下可好,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李尔王、史曼德里克和茉莉有自己的选择闯入夜林追杀狮鹫兽,可玛卡是我的狗,它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危险,我也不能让它独自面对危险。所以,我深呼吸一口气,环顾四周,然后跟在它后面,走进了森林。
实际上,我是跑进去的,拼尽全力跑了好长一段,然后停下来慢慢走一会儿,休息到有力气能再次奔跑,这次我跑得更远。夜林没有多少岔路,因为没有人会去那里,所以不难找到三匹马从大树下面的矮树丛里挤过去的痕迹,以及一只狗在马蹄痕迹上留下的脚印。森林里异常寂静,没有一丝风,也没有鸟儿鸣叫,没有丝毫声音,只听到我自己的呼吸,我甚至连玛卡的吠叫也听不到。我希望他们或许会在狮鹫兽埋头睡觉的大好时机里遇上它,李尔王已把它杀死在巢穴中。另一方面我认为情况恐怕不会这么发展。恐怕他会觉得,朝一只熟睡中的狮鹫兽发起攻击,并不是一件很光荣的行为,必须把它唤醒,进行一场公平决斗。尽管我认识他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知道他一定会那样做的。
然后,就在我前面不远处,整个森林爆炸了!
周围有太多的混乱的声音,我根本无法将它们分辨清楚。其中有玛卡那熟悉的嚎叫声,还有鸟群从灌木丛里惊起四处飞散的声音,以及史曼德里克或国王或其他某个人叫喊的声音,我只能分辨出其中的几个字。而在所有这些喧闹的声音之下,是一点儿也不响亮的某种声音,那声音介于咆哮与令人恐惧的温柔叫声之间,好像是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的叫声。然后——就在我闯进了林中空地的那一瞬间——还有刀剑相交发出的刺耳刮擦声,只不过这次声音大了很多,狮鹫兽猛地冲上天空,阳光在它的双翅上闪光生辉。它那冰冷的金色眸子直直盯进我的双眼,它的巨喙开得如此之大,你甚至能一直望进去,看到里面正在炽烧的红色食道。
它充满了整个天空。
再看李尔王,只见他稳稳跨坐在那氏黑母马背上,占据了整块林间空地。他几乎同狮鹫兽一样庞大无比,而他的宝剑尺寸大得像猎获杀野猪的长矛,他冲着狮鹫兽挥舞宝剑,向它挑衅,催促它飞下来与他在地面上作战。可狮鹫兽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在宝剑的威胁之外,在了头顶上绕圈飞行,以便好好观察这些新来的不速之客。玛卡猛仰脑袋,吼叫着,一次又一次地弹跳到空中,咬向狮鹫兽的狮子后腿和老鹰爪子,可每次它落下来的时候,牙齿缝里甚至连一根铁羽毛都没有。我扑上去,在空中抓住它,在狮鹫兽开始攻击它之前努力想把它拖走,它却和我搏斗起来,用那粗钝的狗爪抓伤了我的脸,最后不不得不放手不管。它最后一次跳起来时,狮鹫兽突然弯腰低头,巨大的羽翼整个击中它身体侧面,力道是如此强劲,它甚至连一声呼叫都发不出,我也没有发出声音。它一路飞过林间空地,直接撞到一棵树上,然后跌落地面,接下来就没有动弹了。
茉莉后来告诉我,就在那一瞬间,李尔王一剑刺中了狮鹫兽的狮子心脏。我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幕。我自己一路飞奔过林间空地,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玛卡,以防狮鹫兽再来袭击。周围的情况我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它瞪大了的双眼与肋部的鲜血。可我确实听到狮鹫兽的怒吼咆哮,就在那一瞬间,等到我转过头,我看见鲜血沿着它的身体一侧喷溅,它后腿蜷缩,贴着腹部,当你真的受到伤害时你就会那么做。李尔王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大喊大叫,他把那柄宝剑高高抛到空中,和飞起的的狮鹫兽一样高,又一把将宝剑接住,然后,趁它摇摇晃晃越来越往下附的机会,他朝狮鹫兽冲上去,残废无用的属于狮子的那部分身体将它从空中拖拉下来。它垂直地坠落到地面,发出学生的“呯”的一声,就好像玛卡中东下来一样,就在那一瞬间,我肯定它已经死了。我记得我当时正在想,思绪飘得很遥远,这太棒了,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可史曼德里克正冲国王着急地大叫:“孪生双心!它有两颗心!”他喊得喉咙都哑了,茉莉抓住了我,试图把我从狮鹫兽身边拖走,我却死死抱住玛卡—它的身体现在变得好沉——那一刻,我不知道周围在发生些什么,因为我所看到的和关心的,全是玛卡。我所感觉到的全部就是它的身体在我的身体下面不再跳动。
我一出生,它就负责守护我的摇篮。我在它可怜的耳朵上折断了我的乳牙,而它居然连叫都没叫一声。那都是妈妈告诉我的。
李尔王并没有看到或听到我们。对他来说,整个世界除了狮鹫兽,别无他物,而它此刻正笨拙地倒下、身体倾斜到一侧,悬挂在半空中挣扎。我忍不住对它有些同情,即使在此时此刻,即使在它杀害了玛卡和我的好朋友们,还有那些可怜的绵羊与山羊们之后——我不知道它还害过多少别的人和动物。李尔王一定也对它产生了怜悯,因为他从黑母马背上跳下来,直接走到狮鹫兽面前,压低宝剑让剑尖直抵地面。他说:“你是一位高贵而令人恐惧的对手——绝对是我今生将挑战的最后一只怪物。我们已经完成了我们生而要完成的任务,我们两个都是如此。我对你的死亡致以谢意。”
就在他吐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狮鹫兽偷袭了他。
那是属于鹰的一部分,弹起来扑向他,将后面的狮子也拖带起来,如同我拖拉玛卡学生的尸体一样。李尔王敏捷地向后一退,飞快地将宝剑横挥而出,力道足以削掉掉狮鹫兽的脑袋,可惜它的动作还是快上一步。那致命的尖锐鹰喙啄中他的腰,将他的铠甲瞬间撕破,好像用利斧垛碎了馅饼,皮一样,他立刻弯下了腰,我没听到他发出任何痛呼。他好像是挂在晾衣绳上的一团湿漉漉的衣服,到处都是鲜血,还有更糟糕可怕的伤口,我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我猜狮鹫兽接下来就要把他咬成两段了。
我从茉莉手中挣脱,她正冲着史曼德里克呼救,叫他想办法救人,可他当然不可以帮忙,他自己也清楚,因为他已向李尔王发过誓,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会用魔法干涉。可我不是什么魔法师,我也没有向任何人发过任何誓言。我告诉玛卡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狮鹫兽并没有发现我。它正弯下脑袋,俯身在李尔王上方,把他遮盖在双翼之下。狮子的那部分身体毫无生气地拖曳在尘土中,让它看上去更可怕,它还发出一种咕咕的叫声,用喉咙发出的咕咕声。我左手握住一块大石头,右手挥舞着一根枯树枝,嘴里大声叫喊,可惜我已经不记得叫喊的什么了,有时候,你可以用这种方法把狼从羊群身边吓走,如果你意志坚定地冲向它们的话。
我双手左右开弓地投掷东西——在我很小的时候,威尔弗雷德就发出了我的这项本领——当石头击中狮鹫兽的肚子侧面时,它飞快地抬头瞄了一眼。它不喜欢有人威胁,可它现在忙于处理李尔王,无暇顾及我的存在。我甚至没来是及考虑,即使对于一只半死不活的狮鹫兽来说,我的枯树枝也是毫无用处的,可我还是尽力把它远远丢去,好让狮鹫兽将目光移开一阵,它这么做的同时,我立刻向前一阵小跑,然后猛地展开身体一个俯冲,去夺取国王宝剑的剑柄,宝剑被压在他身体的下面。我知道自己可以举起宝剑,因为我们大家一起出发时,我曾将宝剑扣进他的剑带中。
可惜我无法将宝剑抽出来。他的身体实在太沉重了,就像玛卡一样。但我不可以放弃或停手。我继续用力往外拉,我根本没感觉到茉莉又开始在拉我,我也没注意到狮鹫兽越过李尔王的身体,开始挣扎着朝我扑来。但我听到了史曼德里克的声音,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以为他又在吟唱为我编造的那些胡说八道的歌谣呢,不禁奇怪他为什么要在这个紧要关头做那些古怪的事情?最后,我终于抬了一下头,把搭在脸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推到后面,下一瞬间,狮鹫兽就用一只爪子将我一把抓起来,把我从茉莉手中猛拉出来,将我抛到李尔王的身体上面。他的铠甲在我脸蛋下面显得那么冰冷,仿佛铠甲也随着他一起失去了生命气息。
狮鹫兽死死凝视进我的眼睛。那种感觉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感觉,比它的爪子抓住我的疼痛还要糟糕,比再也见不到我父母与蠢蛋威尔弗雷德还要糟糕,比知道我无法救活国王与玛卡悲伤心情还要糟糕。狮鹫兽不会说话(龙会说话,不过它们只对英雄们说话,那还是李尔王告诉我的),但它那又邪恶的金色眼睛正对着我的眼睛讲:“是的,我很快就要死了,但你们现在就已经是死人了,你们所有人,在乌鸦吃掉我的骨头之前,我将吃掉你们的骨头!你的人民将记住我是谁,以及我曾对他们做过什么,到最后,在你那个卑劣、可怜的蚁丘中,再无一个幸存者还记得你的名字。因此,最后还是我赢了。”我知道它说得没错。
然后,我眼前只剩下了那巨大的鸟喙,以及张大的燃烧的食道。
然后,它出现了。
我以为那是一片云。我被吓得头晕眼花、惊恐过度,我真的以为那是一片白云只不过飘浮得如引低、如此快速,它将狮鹫兽从李尔王身上撞开,从我身边冲开,让我翻着跟头着扑进茉莉的手臂之中。她紧紧地搂抱着我,几乎把我弄窒息,直到我努力扭动着挣扎出脑袋,才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救了我们。我现在依然可以看到它,就在我的脑海中,我现在就看到了它。
它们长得一点都不像马儿。我不知道人们是从哪里得来那种想法的。没错,它是有四条腿和一条尾巴,可它的蹄子是分瓣的,就像鹿蹄或山羊蹄,头也更小更尖削——当然是与马儿的脑袋相比。它全身上下都不同于马,说它像马就好像说一片雪花长得像一头奶牛,风马牛不相及。那根独角看上去对身体来说实在太长太重,你无法想象那精致的脖子怎能支撑得起那么巨大的角。可它确实做到了。
史曼德里克双膝跪地,紧闭双眼,嘴唇喃喃动,仿佛仍在唱歌。茉莉一直在悄声重复:“阿玛尔狄亚?阿玛尔狄亚?”她不是在对我说,不是在对任何人说。独角兽越过国王的身体,面对着狮鹫兽。它的前蹄轻轻地掠过地面,有点像在跳舞,可它的后腿猛地一路,开始进攻,方法就和公羊打架一样,只不过公羊是低头冲击,独角兽却是高昂着头,它的独角在阳光下如同贝壳一样闪耀光芒。它发出一声喊,让我想一头钻进茉莉的衣服底下,紧紧庶住耳朵,它的蹄叫是那么刺耳,那么的——令人心痛,然后,它低下了头颅。
生死关头,狮鹫兽开始一轮狂暴的攻击。它跳跃着迎上独角兽,发起袭击,可在最后一瞬间却失去目标,只能听任独角兽一闪而过,用血淋淋的鸟嘴徒劳地去啄它的腿。每次面对它的攻击,独角兽都能立刻轻巧避开,比马转身的速度要快上很多倍,然后在狮鹫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之前,再冲它发动袭击。这不是一场公平决斗,但我再也不会同情狮鹫兽了。
在最后一次冲刺中,独角兽的独角斜地里猛地一挥,就像挥舞一根棍子,将狮鹫兽击倒在地。可它在独角兽正要转身离开之前,挣扎着站起来,实际上是跳跃到半空中,后面还拖带着狮子的半边尸体,高度正好适合俯冲下来袭击独角兽的后背,它的鹰爪一挥而过,还试图咬穿独角兽的脖子,正如它对李尔王的致使一击。我吓得惊叫,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但独角兽突然后腿站立,我还以为它会这样摔倒呢,结果它将狮鹫兽猛地甩到地上,身体一个旋转将独角笔直地插入铁羽毛中,直刺入鹰的那颗心脏。它狠狠践踏着狮鹫兽的尸体,持续了好久,其实它根本就并不需要那么做。
史曼德里克与茉莉跑向李尔王。他们没有关注狮鹫兽,甚至也没有太去注意独角兽。我本想回到玛卡身边,可也跟着他们跑到他躺着的地方。我亲眼看到狮鹫兽对他造成的伤害,距离他比他们都近,我不明白他是怎么能坚持活到现在的。可他确实还活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们跪在他身边,他睁开眼睛,冲我们大家甜蜜地微笑,“莱丝安?莱丝安?我应该洗澡了,是不是?”
我没有哭出来,茉莉也没有哭,史曼德里克却哭了。“不,陛下,你不需要洗澡,真的。”
李尔王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可我闻起来很臭,莱丝安。我想我一定是尿裤子了。”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握得那么用力,“小家伙,”他说,“我认识你,小家伙,不要为我感到羞愧,因为我是个老人。”
我也用力抓住他的手,用最大的力气抓住。“你好,陛下,”我说,“你好。”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然后,他的脸突然变得年轻充满活力快乐而奇妙,他凝视我背后的远处,目光探出去搜索什么。我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传来一声呼吸,一转头就看见了独角兽。它正在流血,有好多很深的抓痕与咬伤,特别是脖子上的伤口,可你能看得出来,它深色的眼睛中只有李尔王一人的存在。我往旁边移了移,好让它可以走到他身边,可当我回过头来,国王已经离开人世了。我九岁了,很快就到十岁,我知道人们死掉的样子。
独角兽在李尔王的尸体旁站了好久好久。过了一会儿,我离开他们坐到玛卡身边,正在对独角兽说话。我听不到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我可以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来,他正在恳求,恳求独角兽的帮忙。我妈妈总说,我还没开口说话,她就能知道我想说什么。独角兽没有做出回答,那是很自然的——其实它们 也不会说话的,我几乎可以确定这点——可史曼德里克坚持不懈地恳求它,说个没完没了,到了最后,独角兽转过头凝视着他。他突然停止说话,然后站起身,独自一人走开。独角兽继续待在原地没有移动。
茉莉一直说玛卡是多么勇敢无畏,还告诉我她从没听说过有哪只狗曾英勇地攻击过狮鹫兽。她问玛卡是否生过小狗,我说生过,可它们都不是玛卡。那种感觉很怪异。她一直很努力地想让我感觉好过一点儿,我则努力地安慰她,困为她根本无法让我心情好起来。我一直感觉很冷,几乎从玛卡死去的那一瞬间开始。我合上它睁大的眼睛,就像为人类做的那样,我坐在那里,抚摸它的身体,一遍又一遍。
我并没注意到独角兽走过来。茉莉一定注意到了,可她什么都没说。我还在继续抚摸玛卡,没有抬头看,直到它倾斜的独角从我的肩膀上方控过来。近了,我能看到鲜血凝固在它闪烁光芒的螺旋纹上,不过我没有丝毫害怕。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感到害怕。然后,它的独角轻轻角了玛卡一下,非常轻柔,就在我的手抚摸它的地方,玛卡立刻睁开眼睛。
它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自己复活了。而我花了更长时间才清醒过来。它伸出舌头,不停地喘息,似乎很口渴。我们听到附近某外传来的溪流潺潺,茉莉找到小溪,双手合拢捧了一捧溪水回来。玛卡立刻把水全都舔干净然后它试着想站起来,可是又摔倒。好像小狗在学走路一样。不过它一直在不停地努力尝试,最后终于站了起来,还试着想舔我的脸,可惜最初的几次都没能舔到。当它最后终于成功时,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然后,它发现了独角兽,它做出一件很怪异好笑的事情。它盯着它看了好久,然后鞠了一躬,或是行了一个屈膝礼,而且是狗的方式进行的——伸出前腿,把头放在爪子之间的地面。独角兽用鼻子顶了它一下,动作非常轻柔,这样就不会把它撞倒。它第一次正式注视我——也许是我第一次正式注视它,越过它的独角与蹄子,以及魔幻般的雪白鬃毛,目光一直凝视进它那双无穷无尽的双眸之中。不知为什么,独角兽的双眼,让我从狮鹫兽双眼的诅咒中解放出来。因为,在狮鹫兽死掉之后,我在它眼中看到的可怕景象,并没有随之而消失,甚至在玛卡复活之后也没有消失。独角兽眼中的整个世界,是我将来再也不会见识到的整个世界,不过那也没关系,因我的现在已经见识过了,它是如此美丽安祥,把我自己也融入入了进去。当我想起洁菡、洛利和我亲爱的菲莉西塔丝时,她们只会用眼睛来说话,就像独角兽一样,我会想念她们,而不是在心中留下可怕的狮鹫兽的阴影。
我并没看见独角兽是否和茉莉、史曼德里克说再见,我也没看见它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想知道。我听见史曼德里克在唠叨抱怨:“一只狗!我几乎累死自己地卖力吟唱魔咒,将它带到李尔王身边,我召唤它,从没有人成功召唤过一只独角兽——可它所复活的,却不是他,而是那条狗。我还一直以为它是没有什么幽默感的呢。”
茉莉安慰他:“它是爱他的。那就是它让他安静离去的原因。你说话小声点儿。”我正准备告诉她没关系,我知道史曼德里克那么抱怨,是因为他实在太伤心难过,可她走过来,亲昵地拥抱了玛卡和我,我就不打算告诉她实话了。她说,“现在要护送你和玛卡回家,那是为两位伟大的女士应尽的义务。接下来我们还要把国王的尸体送回城堡。”。。
“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们两个了,”我说,“正如我再也见不到他。”
茉莉突然问我:“你几岁了,苏兹?”
“九岁,”我说,“很快就十岁。你知道的。”
“你会吹口哨吗?”我点点头。茉莉飞快地瞟了一眼周围,仿佛正准备偷什么东西。她弯腰凑近我,对我悄声耳语,“我会送你一个礼物,苏兹,不过你不可以打开它,直到你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你必须要离开村子独自一个走到某个安静的地方,一个对你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你必须要像这样吹响口哨。”说着,她给我吹了一小段拍子,叫我重复一遍给她听,让我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正确掌握,让她满意为止。“不要再吹这个调子,”她叮嘱我,“不要再大声地吹响它,一次也不要,直到你十七岁生日那天,不过你可以在心里吹。你知道其中的区别吗,苏兹?”
“我不是小孩儿。”我说:“我明白。当我吹响它时,会发生什么事情?”
茉莉冲我微微一笑,“有人会来到你身边。也许是世上最伟大的魔法师,也许只是一位对于勇敢而厚脸皮的孩子特别有好感的老女士。”她合拢双手,捧起我的脸蛋,“甚至有可能是一只独角兽。因为美丽的事物总是想再次见到你,苏兹,再听你滔滔不绝。记住一个老小姐说的话,有人会来到你身边。”
他们将李尔王的尸体放回他的坐骑上,我与史曼德里克一起骑马,他们和我一起走完全和回家,一起把我送到家门口,还告诉我父母说狮鹫兽已被杀死了,而我在一旁帮了不少的忙,当他们赞美表扬我时,你真应该看看威尔弗雷德脸上的表情!然后,他们两个和我拥抱告别,茉莉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别忘记,直到你十七岁生日那天!”他们骑马离开,护送国王回城堡,与他自己的亲人埋葬在一起。我被强迫着喝一杯冷牛奶,然后出门和玛卡还有爸爸一起把羊群关进羊圈里过夜。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在脑海中练习茉莉教我的那段口哨,一直都在默默练习,有时候晚上睡觉我甚至还梦到,不过从来没有大声地吹出来。我对玛卡讲述我们的冒险故事,因为我必须得跟某人说说才行。我还向它保证,等那一时刻来临,它会和我一起出现在那里,出现在我已经挑选出来的那个特殊的地点。当然,那时它已是一只年纪很老的狗女士了,不过没关系。有人会来见我们两个的。
希望来的是他们,是那两个人。独角兽是很美好,可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想再次感觉茉莉拥抱我,听她讲那些她没时间讲给我听的故事,我还想听史曼德里克唱那些傻乎乎的歌谣:
苏兹,苏兹,
说话懒孜孜,
弄脏了我的泥裤子,
苏兹,苏兹,
要不要选择,
做我的南瓜酱子。
我可以耐心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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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遭遇“美杜萨” | 阿瑟·C·克拉克 | 《遭遇“美杜萨”》
作者:克拉克
正文 一、值得纪念的一天
“伊莉莎白女皇”号悬浮在大峡谷上3英里高的地方,悠闲自在地游荡着。霍华德·福尔肯发现,摄影平台正从右边向他靠近。他早知道会有人来摄影——在这个高度飞行,你不可能摆脱其他的飞行物——不过他并不高兴有这么个伴。虽然他并不拒绝去作大众传媒的焦点,不过说实话他更情愿独自地在清爽的蓝天中飞行,没有别的东西来干扰他。不管怎么样,他是历史上第一位驾驶长度达3/10英里的飞船飞行的人……
第一次飞行试验完成得非常出色。不过,有点讽刺意味的是,惟一出毛病的地方是那只从圣地亚哥海军博物馆借来的,用于空中支援的航空母舰——它已经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主席”号的四个核反应堆中只有一个还能工作,并且这只老战舰的最高速度不过每小时30节。幸运的是,海上的风速还不到这速度的一半,这样,在飞行甲板上维持静止的空气并不太难。
尽管不时吹来的劲风让人着实担心,不过,当锚泊飞船的缆绳抛下之后,巨大的飞艇却顺利地升上了天空,似乎乘上了一架看不见的电梯。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伊丽莎白女皇”号在一周之后才会与“主席”号会合。
一切都处于控制之下。所有的监测仪器都显示出正常的读数。指挥官福尔肯决定到楼上去看一看会面的情况。他把一切都交给副官,然后走进那穿过飞船中心区的透明管状走廊。每次他来到这里,看到这最大的人造飞艇,都会感叹一番。
那10个圆形气舱,每个直径有100多英尺,它们一个连一个地一字排开,像一串巨大的肥皂泡。坚韧的塑料外壳则显得非常清晰,透过它,福尔肯可以从1/3英里的高度看清电梯的机械装置的运转情况。在他周围,飞船的构架像一个巨大的三维迷宫——粗大的纵梁贯通船头和船尾,15个圆环是这个空中大怪物的肋骨,并且它那变化多姿的外形使得它的流线型的侧面看起来很优雅。
低速运行时,只有一点很小的声音——那只是柔和的气流掠过船舱以及应力改变时金属偶尔发出的吱吱声。从头顶上很远的地方,是一排无影灯。灯光使得眼前的景致很像是在潜水艇中,尤其是那半透明的气袋使福尔肯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他曾经见识过一队庞大但无害的“水母骑兵”,在热带浅海的礁石上,盲目地乱撞,那些控制“伊丽莎白女皇”号升降的塑料气泡常常使他想起这个场面来——尤其是压力变化使得它们碰得“咔嗒”直响,灯光也随之变化之时。
他沿飞船的轴走下来,然后来到正前方的1号气舱和2号气舱之间的电梯中。他上升到“观察甲板”时,感到热得有些不舒服,他用袖珍录音机对此做了简短的记录。“女王”号的1/4的浮力是来自它的动力装置所产生的大量的废热。在这个负载很轻的飞行物上,实际10个气舱中只有6个装了氦气;剩下的4个装满了空气。不过他还装了200吨的水作为压舱物。在高温下运作,气舱确实产生一个难题,就是怎样使通道冷却的问题。显然,这部分还需要处理一下。
他走上“观察甲板”,阳光透过明亮的塑料玻璃射进来,令人目眩。这时,一股清新的凉风吹到他脸上。十几个工人,以及同样数目的超级黑猩猩助手正在忙于装修未完工的舞厅地板,而另一些人则在安装电线和设备。这完全是一副井井有条的繁忙景象,然而就在四个星期以前,福尔肯都很难相信临到“处女航”时一切可以全部到位。谢天谢地,这还不是他的问题。毕竟他只是船长,而不是巡航指挥官。
那几个工人向他招手,黑猩猩也咧嘴冲他笑笑。他穿过混乱的工地走到那间已装修好的“空中休息室”。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并且他知道一旦飞船投入使用后,他再也不可能完全地拥有他。因此他想让自己在这里独自享受5分钟。
他检查了每个部分,一切正常,然后他非常悠闲地躺在旋转椅上。下面,那炫目的环状物是飞船表面坚固的银皮。他站在最高点上,俯视世界上最大的交通工具的庞大身躯。当他终于看倦了时,他放眼望向天际,满眼都是科罗拉多河用了50万年的时间刻画出的奇谲荒凉的风景。
除去那个摄影平台所遮挡的部分(它现在已经降下来,在船中部拍摄),他拥有整个的天空。天蓝得透明地清朗,一直到地平线的部分都洁净如洗。福尔肯知道,在他的祖父的时代,天上还常常染上几条蒸汽的痕迹或者被烟尘污染。这些现在都不存在了:随着造成污染的原始技术的消失,天空垃圾也不复存在了。这个时代的远距离传送已通向平流层①之外很广阔的空间,这样可以输送任何到达地球的声音和图像信息,而曾经属于鸟类和云朵的低层大气层,现在则属于“伊丽莎白女王四世”了。
【① 根据大气的热力性质在垂直方向上的差异,可以将大气分为5层:对流层、平流层、中间层、热层和外层。平流层最利于飞行。】
正如同20世纪初的早期探险家曾预期过的那样:这是旅行的惟一方式——一种安静并且豪华的方式,可以呼吸着周围的空气但并不同它分离开来,可以尽可能贴近陆地和海洋的表面来观赏它们千变万化的美景。即便那种出自20世纪80年代的亚音速喷气机,每排10个座,可容纳几千人,也不能有如此的舒适和宽敞。
当然,“女王”号肯定不是一个经济、节省之物,并且即使还造出一些“女王”号的姊妹飞艇来的话,世界上25亿居民中也只能有一部分可以享受这种安详的空中滑行。不过一个安全而繁荣的全球性社会肯定要做些笨事,事实上他们需要这些“笨事”,给他们提供娱乐或者满足好奇心。全球至少有100万人的直接收入超过1000新币,所以“女王”号不会缺少乘客。
福尔肯的袖珍传呼机“嘟嘟”地叫起来。舰桥上副驾驶在呼他。
“船长,是否该会合了?我们已经获得了我们这次飞行想要的所有数据,电视摄影师也等得快不耐烦了。”
福尔肯瞥了一下摄影平台,这时它赶了上来,在后面1/10英里处。
“好吧,”他回答道,“按计划进行。我会在这里观察。”
他穿过忙乱的观察甲板走回来,这样对舱内的情况他能看得更清楚些。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能感到脚下不断变化的震动。在他走到休息室的后部时,飞船已停下了。用他的万能钥匙,他走到甲板尾部伸出去的那块闪光的小平台上。这儿可以站上6个人,很低的防护栏把人同巨大的飞船外壳以及脚下几千英尺的地面分离开。这是个令人激动的地方,即使飞船全速飞行时,也相当安全,因为它处在观察甲板后部大气泡的包裹中。无论怎么说,这不是乘客去的地方,乘客都不可能接近它。这里的景象略微有点让人眩晕。
前舱门已经打开,像巨大的陷阱口,而摄影平台悬在门上面,正准备下降。以后的许多年中,会有成千上万的乘客和物资沿这条线路旅行。偶尔,“女王”号也会降到海面上,停在她的悬浮气垫上。
一阵疾风打在福尔肯的脸颊上,他禁不住紧紧地抓住护栏。大峡谷有个很糟的缺点便是要产生旋风,不过在这个高度上,福尔肯没料到也会遇到旋风。他并不怎么担心,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到正在下降的平台上,它此刻位于飞船上方150英尺的地方。他明白那个相当熟练的操纵者在远处遥控着飞船,这些简单的操作程序,他已操练无数次了,简直难以想象他会出什么问题。
他的动作看起来很慵懒缓慢。刚才那阵风将平台几乎吹到敞开的舱门边上。当然飞行员本该在此发生之前就制止它的,……他出过操作问题吗?这根本不可能。这个遥控系统有多种备用装置,纠错系统,以及各种型号的支撑系统。所以一般是听不到有事故发生的。
但是摄影平台却正向左倾斜。难道飞行员喝醉了?几乎不可能的,福尔肯突然意识到事态很严重。他摸到他的麦克风的开关。
在又一次毫无戒备的时刻,他的脸被猛抽了一下。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因为此时他正紧盯着摇摇欲坠的平台。远处的操纵者正竭力控制局面,想使飞船恢复平衡,可是他只不过把事情弄得更糟。摆动幅度不断增加——20°,40°,60°,90°……
“换到自动控制,你这个笨蛋!”福尔肯通过他的麦克风无望地咆哮,“你的人工操作毫无作用!”平台倒翻过来,它的喷气发动机不再能推动它上升,相反却加速它的坠落。发动机此刻转变为重力的同盟,而在这一刻之前它却是使尽浑身解数对付重力的。
福尔肯并没有听到撞毁的声音,尽管他感受到了。他已经走到观察甲板上了,并疾步奔向那个可以将他带回到舰桥上的电梯。工人们焦急地朝他喊叫,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了。当然他肯定要花几个月时间,找到这问题的答案。
正当他要跨进电梯时,他突然改变主意了。会不会是动力部分出毛病?最好是没问题,他一边想一边沿着螺旋状的楼梯跑下去。
下到一半时,他停了片刻以便检查一下损害情况。那该死的平台脱离了飞艇,同时还弄破了两个气舱。它们至今还在慢慢地崩裂,像一块碎裂的塑料罩子。他丝毫不担心飞船的上升能力受损——压舱物可以轻易解决这一点,只要另外8个气舱还完好无损。最严重的是飞船的整体架构受损。他已经听到他身旁的大集成网的呻吟,仿佛在抗议非正常的负重。飞船没有足够的提升力。除非将它的重量合理安排,否则船的后部会断裂。
一只超级黑猩猩充满恐惧的尖叫声,使他从迷茫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那只黑猩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电梯的立柱旁边。双手交替地抓着格子网,因为恐惧,这只可怜的动物撕破它的制服,也许是本能冲动的作用使它急于回到它的祖先的自由状态中。
福尔肯一边尽可能快地冲下楼梯,一边警觉地注视着它的举动。一只发狂的黑猩猩是只可怕且极具危险的动物,特别是当恐惧降临时,当它赶到他前面时,它开始喊出一串单词,但都含糊不清,他只能从中分辨出一个明确的、多次重复的词即“老板”。现在福尔肯终于明白了,它希望得到人类的指引。他为此感到很歉疚,这只动物被搅进了一场超出它的理解力的人造灾难中,并且它对此没有丝毫责任。
在格子网的另一边,它在福尔肯的对面停了下来。现在,它的脸距离福尔肯的脸只有几英寸远,他能清楚地看到它那惊恐万状的眼睛。在此之前他从未这样近地靠近过一只猩猩,并且还能这样仔细地研究它。他感受到人们在凝视镜子时所体会到的,那种奇怪的既熟悉但又不太舒服的感觉,仿佛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他的存在仿佛使那动物平静下来了。福尔肯指着立柱,然后退向观察甲板,同时他非常清晰且准确地说:“老板——老板——走。”令他欣慰的是,那笨蛋明白了他的意思。它做了个有点像笑的鬼脸,然后立刻顺着它来的地方冲回去。福尔肯已给了它一个最好的建议。如果“女王”号还有哪儿是安全的话,那么它去的地方便是。而他自己却有责任呆在别的地方。
当他快要到底部时,随着一声金属撕裂的巨大声响,飞船头朝下直掉下去,然后灯熄灭了。不过他还是能看得见,因为一束阳光穿过舱门和飞船外壳撕开的大口子射进来。多年以前他站在大教堂的中殿里,看见阳光透过彩色窗玻璃倾泻下来,然后在那些古老的石板上形成片片四处散开的五彩缤纷的光团。而如今穿过他头上那撕裂的飞艇的阳光,使他记起旧时的情景,他正站在一座从天而降的金属教堂中。
当他来到舰桥上,第一次能向外看时,他被飞船和地面如此接近的景象惊呆了。船下仅仅3000尺的地方就是美丽而致命的岩层以及混浊的红色河水浩浩荡荡奔向远方。一眼望去没有任何水平的地方,可以让像“女王”号一样大的船平稳停靠。
他扫了一眼显示盘,显示数据表明所有的载压力都消失了。不过下降的速度也降到每秒几码。看来还有机会挽回局面。
福尔肯不说一句话,他坐到飞行员位置上,接过还能操纵的那部分控制板。仪表盘给他显示了他想知道的每样数据。交流在此时是多余的。他能听到通讯官员通过无线电不停报告情况。在此之前,全球所有的新闻都预留了频道,福尔肯可以想象节目主持人难以言传的尴尬来。历史上最为壮观的失事事件正在发生——然而没有一架摄像机记录下实况。“女王”号的最后时刻不会再如一个半世纪以前的“兴登堡”号那样再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恐惧和震惊。
现在,飞船距地面只有1700英尺远了,并且还在缓慢地拉近。虽然他可以让飞船猛冲一阵,但他不敢这么做,以免受损的飞船完全散架。可是此刻他意识到他已别无选择了。风把他们吹到峡谷中的一个三岔口,那里河水被一块巨石劈开,石头很像个巨大的船体的化石。如果她继续这样下降的话,“女王”号会骑在那块三角形巨石之上,1/3悬空。那时她就会像一根腐朽的棍子一样一下子折断。
当福尔肯打开侧面的急冲装置时,那熟悉的喷气发动机的轰鸣声远远盖过了金属摩擦和气体散逸的声音。飞船左右摇晃起来,然后向左转向。金属断裂的尖刺声没有丝毫减弱——而下降的速度却开始明显地增加了。“损伤控制”盘上已显示出,第5气舱已经气漏完了。
地面已近在咫尺了。即使到现在,他仍不能判断他的操作是成功还是失败。他把航向开关转到垂直方向,然后开足马力向上急冲尽可能减少一点向下坠落造成的损伤。
最后的撞击似乎拖了很长时间。并不太猛,这最后一击只不过被延长了,而且不可避免。看起来整个宇宙似乎掉下来了似的。
金属的断裂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就像一只巨兽在啃噬生命垂危的整艘飞船。
地板和无花板上下两个方向向他扑来,像老虎钳一样把他夹住了。
《遭遇“美杜萨”》 作者:克拉克
二、因为它在那儿
“为什么你想到木星上去?”
“因为斯普林杰飞到冥王星时说过——因为它在那儿。”
“多谢。现在我们算是找到真正的原因了。”
霍华德·福尔肯笑了,只有那些很熟悉他的人能明白他那略微皮笑肉不笑的怪相的含义。韦伯斯特就是这种人;二十年来他们都关心对方的事业。总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特别是经历那些重大灾难。
“嗯,斯普林杰那样的陈词滥调仍然还有用的。我们已经登上过所有的行星,但还没去过气态星体。这是太阳系里惟一还没有征服的地方。”
“是桩很花钱的事,你算出要多少花费了吗?”
这是个初步预算。记住,这不是一次性的任务,而是一个运输系统。一旦得到证实可行的话,系统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加以运用,并且它不仅仅适用于木星,对所有的大星体都适用的。
韦伯斯特看着那数字,吹了一下口哨。
“为什么不从一个容易点儿的行星开始——比如说,尤拉纳斯星①?相对地球来说,重力只有一半,逃逸速度也不足一半,气候相对平和一些。”
【① 尤拉纳斯星,(译音)原文是Uranus,意义为“天王星”。】
韦伯斯特肯定已完成了他的准备工作,这也正是为什么由他来负责这项远程计划的原因。
“节约不了什么——如果你考虑到这特别远的距离以及一些后勤难题。如要飞向木星的话,我们可以动用木卫3的设备,而在土星之外,我们则必须建立一个新的物资供应站。”
韦伯斯特想,还算合理,但他确信那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木星是太阳系中的老大,而福尔肯会有兴趣啃硬骨头的。
“除此之外,”福尔肯继续说,“木星的探测是个大的科学丑闻。当它的无线电风暴被发现以来,已经有一百多年了,至今我们仍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风暴——而‘大红斑’还是一个大谜团。这就是为什么我能从宇航局得到相应的资金的原因。你知道他们已经发射了多少探测器吗?”
“二百多个吧,我想。”
“326个,在过去50年内——大约有1/4的基本上都不成功。当然,他们也了解了许多情况,但对整个星球却只有些皮毛知识。你知道它有多大吗?”
“有地球的10倍大。”
“是的,是的,但是你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福尔肯指着韦伯斯特办公室一角里的大地球仪。
“看印度,显得多么小。嗯,如果你把地球的表皮剥下来放到木星表面上的话,地球相对于它,就像印度相对于全球的大小一样。”
韦伯斯特考虑着这个等式:木星之于地球相当于地球之于印度。长时间地沉默。当然,福尔肯肯定是故意选择了最好的实例……
是十年前吗?没错,肯定是的。坠毁事件发生在七年以前(那日子清晰地刻在他的心上),而试飞是在那次既是首次也是“伊丽莎白女王”最后一次飞行的三年前进行的。
十年前,那时指挥官(不,是海军上尉)福尔肯曾邀请他参加一次试航——横穿印度北部平原,能看到喜马拉雅山的历时三天的滑翔。“非常安全,”他保证,“这可以让你走出办公室,并且让你明白事情的缘由及整个过程是怎样的。”
果然,韦伯斯特没有感到失望。这是紧接着他到月球的第一次飞行后,在他的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时刻,并且正如福尔肯曾向他保证过的那样,飞行非常安全可靠,没出一点岔子。黎明将临之际,他们从斯利那加起飞,巨大的银色气球在初升的朝阳第一束光辉中闪耀着。上升途中,万籁俱寂,再也不会有过去岁月里热气球上升时丙烷燃烧器的轰鸣声。飞船所需的热量都来自于那个小型脉冲核聚变反应堆,它不过220磅,悬在飞船外壳的开口处。飞船上升的同时,每秒钟发射10次激光,并点燃极微量的重氢燃料。一旦他们到达某一海拔高度时,则一分钟只喷发几次激光,以弥补头顶上的大气袋里损失的热量。
虽然他们离地面已有一里高了,但是还能够听见狗吠声,人们的呼喊声,敲钟声。渐渐地,广阔而洒满阳光的陆地景致在他们四周展开来。两小时后,他们到了离地3英里的空间,开始不断地吸氧。这时可以略作休整并且观赏一下景色了。艇上的设备把所有活都干了——给那些设计师收集信息,以便他们为今后设计新的飞艇作准备。
天气非常晴和爽朗。西南季风会到下个月才开始,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时间仿佛停止了。令他们反感的是每小时的定期无线电报告会打断他们的白日梦。环顾四周,远及地平线的地方,都是那古老、苍茫的原野,刻满了历史的沧桑——到处是星罗棋布的村庄、田野、寺庙、湖泊、灌溉沟渠……
韦伯斯特很费了些力才从十年前如痴如醉的回忆里醒过来。那次空中飘游使他意识到印度的广阔疆域,尽管90分钟就可环绕一周。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道,木星对于地球就相当于地球对于印度……
“就算你的论断正确,”他说,“并且假定有足够的资金,不过你还面临着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比——那叫啥——哦,到太空考察的326个探测器做得更好?”
“我比他们更有资格——作为一个观测家,并且作为一个宇航员,尤其是一个宇航员的身分。不要忘了,对于飘游飞行,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熟悉。”
“你仍然可以当一个操纵员,安全地待在木卫3上。”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已经做了那事儿了。难道你忘了是什么毁灭了‘女王’号吗?”
韦伯斯特心里很清楚,但是他只是说:“继续。”
“时间滞后——时间滞后!平台操纵者那个笨蛋认为他使用的是当地的无线电通讯网。不过他偶然间竟切换到一个卫星通讯网上了——哦,也许这并非算他的错,只是他应该注意到的。在整个飞行中,那只是半秒钟的时间差。如果飞船在平静的大气里飞行,那倒关系不大。然而飞船是在大峡谷上空的漩流中飞行。当平台倾斜时,他还想纠正它——可是它已经翻倒了。有没有试过在一条泥泞不堪的马路上驾车,这时出现了半秒钟的驾驶失控?”
“没有,我也不想去尝试。不过我可以想象出来。”
“很好,木卫3离木星有100万千米远。那么信号来回的时间差将是6秒钟。嗯,你需要一个现场操纵者真正及时地处理紧急情况。让我演示一下。不介意我用这东西吧?”
“继续。”
福尔肯拿起韦伯斯特桌上平放着的一张明信片。明信片在地球上早就不用了,不过这张画片显示了火星的三维景色,还配上几张异域情调的、昂贵的邮票。他把它垂直地倒悬在手上。
“这是一个古老的游戏,不过可以帮助我说明我的观点。把你的拇指和食指分别放在明信片的两边,不要怎么接触到它。好,就这样。”
韦伯斯特伸出手来,松松地抓着明信片。
“现在抓住它。”
福尔肯等了几秒钟,没有任何提醒,他拿走了卡片。韦伯斯特的大拇指和食指扣住了空空的空气。
“我再做一遍,让你看看这不存在任何作弊。对吧?”
又做了一遍,卡片从韦伯斯特的指间滑落下来。
“现在你来试我。”
这一次,韦伯斯特紧紧抓住卡片,没有任何暗示便使它掉下来。在快要落地的那一瞬间,福尔肯抓住了它。韦伯斯特似乎已听到咔嗒一声,福尔肯的反应是如此敏捷。
“当他们把我重新组合好,让我活过来时①。”福尔肯不带表情地解释道,“外科医生使我的器官、机能改进了不少。这就是其中之一——当然还有别的进步。我想把自己的潜力都发挥出来。木星便是我能完成我的心愿的地方。”
【① 意指上次“女王”号失事后,福尔肯受重伤,但不久经外科手术医治后又康复之事。】
韦伯斯特盯着那张落地的卡片看了很久,全神贯注于特里威尔姆悬崖上那奇幻的色彩。然后他静静地说:“我理解你。那么你要花多长时间呢?”
“如果有你的帮助,再加上宇航局,加上我们能联系到的所有科学基金会——嗯,3年吧。然后用1年的时间收尾——我们至少得发射两个试验模型吧。那么,幸运的话要用上5年。”
“那和我想的差不多。我祝愿你走运。你有资格得到好运气的。不过只有一件事我不会做。”
“什么事?”
“下次试飞时,别指望我来作乘客。”
《遭遇“美杜萨”》 作者:克拉克
三、神的世界
从木星5号降落到木星本身只要三个半小时。几乎没人能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旅途中睡着。睡眠是人的一个弱点,霍华德·福尔肯很厌恶它,只是他还是需要轻微地打个盹儿,这时无法避免地会做梦。不过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可没有休息时间,他必须在坠入3万英里以下的云海,这漫长的坠落过程中应当尽量抓住时间和机会。
一旦“康泰基”登陆飞船进入她的转换轨道并且所有的计算机监测功能都很正常的话,他准备睡上最后一觉。当他进入这颗行星的可怕的阴影部分那一刻,似乎也正巧是木星遮住明亮且微小的太阳而形成日食的时候。一道奇异的金色曙光将飞船裹住了好几分钟。然后天空的1/4变成了漆黑一团的黑洞,而其余部分则群星闪烁。在太阳系里无论飞到哪儿,这些星座都不会改变的;现在它们也同样地照射着百万千米之外的地球。这儿,惟一令人注目的东西是木卫4和木卫3皎洁的新月形轮廓。毫无疑间,天空中还有许多别的“月亮”,不过它们都太远太小了,以致肉眼很难将它们辨认出来。
“下降两小时。”他向母船报告,然后悬在离木星5号的岩层大约有一千英里的空中,位于这颗小卫星的辐射阴影里。如果说木星5号并不具备别的什么明确的实用目的的话,它起码是宇宙中的推土机,专门扫除靠近木星并带来不良影响的带电粒子。它的尾部几乎不受辐射干扰,飞船可以绝对安全地停在那儿,就算周围布满致命的危险也无妨。
福尔肯打开催眠仪,当电脉冲温柔地流过他的大脑之时,意识便迅速地退去。当“康泰基”向木星飞去时,在巨大的重力场里,速度一秒接一秒地增加,他睡着了,而且没做梦。当他醒着时,梦总来困扰他,并且他还把地球上的噩梦也带到太空中来了。
尽管他从未梦到那次“女王”号的坠毁事故,但他常常在梦里见到他和那只惊恐的超级黑猩猩面对面的情景,当时他正走下崩塌的气袋之间的螺旋形楼梯。没有一只超级黑猩猩幸存下来,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暂时未死的,事实上已受到严重损伤,因而被某种无痛苦的“安乐死”方式处理掉了。有时,他也挺迷惑为什么他就梦到这种不幸的动物——在它生命最后时刻里碰到了它们——为什么偏偏不梦到在遭难的“女王”号上死去的任何一位朋友或同事呢?
那可怕的梦境总是出现在他的意识刚刚恢复的一瞬。当这个噩梦出现时,他并不觉得头痛,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任何感觉似的。他觉得自己处在黑暗和寂静无声之中,似乎还失去了呼吸。还有,最奇怪的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放置自己的肢体。他既不能挪动手也不能挪动脚,因为他弄不清它们在哪儿。
首先出现的是寂静。几小时,几天之后,他开始意识到一个微弱的搏动的声音,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他最后推断这是他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这便是他的众多错误的第一件。
渐渐地,他恢复了意识,疼痛感也随之而来。他不得不重新认识新鲜的事物,仿佛再次经历一次婴孩时期。虽然他的记忆没受到影响,他能理解别人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不能回答别人的提问,只能眨眨眼睛,这种情形持续了几个月了。他能记起当他说出第一个词的辉煌时刻,然后可以翻书了,并且用他自己的力气来做。这确实是一次胜利,为此他几乎花去了两年时间。有几百次他很嫉妒那些死去的黑猩猩,可是他却别无选择,那些医生已做出决定——现在,12年后,他到了人类从未来过的地方,并且以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速度快速飞行。
“康泰基”号从阴影里显露出来,木星的黎明像一道巨大的彩虹桥一样横跨在天空中,这时持续不断的警报声把福尔肯从睡梦中拽出来。那难以逃避的噩梦(他一直挣扎着想叫一个护士来,可连按键钮的力气都没有了)迅速地从意识中退去。他生命中最伟大——也是最后的冒险经历就在他面前了。
他打电话给飞行任务控制中心,向他们报告此刻“康泰基”离木星的大气层大约六万英里远,并且正沿着木星的曲面迅速下降,情况一切正常。他的速度已超过每秒31千米,半小时以内“康泰基”号会闯入木星大气层的边缘,这里是太阳系中最难打通的入口。尽管数十个探测器曾经受过这场烈火中的考验,不过,这些牢固的探测器却是完全由仪器填满的东西,完全能胜任高达几百个重力的拖拽。“康泰基”号最高会达到30个重力,然后降到平均10个重力,最后停在木星大气外缘。福尔肯开始非常仔细地彻底地将自己与复杂的固定系统联结起来,这样他就可以固定在舱壁上。当他做完这些之后,事实上他就成为飞船中的设备的一部分了。
钟已经在倒计时了。离重新进入只剩100秒。无论好坏,反正他都认了。一分钟之后,他将闯进木星的大气层,并且不可避免地会被那个庞然大物死死抓住。
倒计时显示只有3秒了。还不算太坏。在密封舱外传来了非常可怕的叹息声。声音逐渐地变大,最后变成了尖厉的轰鸣声。这种噪音同进入地球和火星时发出的噪音不一样。在这种稀薄的氢、氦为主的大气里,任何声音都会上扬8度。在木星上,即使雷声听起来都会变调。
随着尖鸣声不断升高,重量也明显增加。几秒钟以内,他完全不能移动了。他的视野限制在钟和加速度表之间,巧个重力加速度,还有480秒……
他一直头脑清晰。不过,他原来未曾想到,“康泰基”号穿越木星大气层的尾迹会十分壮观——到此刻为止,已经有几千英里长了。进入大气500秒后,拉力渐渐变小以致消失:10个重力,5个重力,两个……然后重力几乎完全消失。他开始失重了,他那巨大的轨道速度也被摧毁了。
突然出现一阵抖动,炽热的热保护罩脱离了。它已完成使命,飞船不再需要它,现在是留给木星了。除了两个带扣以外,他将其余的安全带都解开来。然后静静等待自动程序系统进入下一个,也是所有程序中最关键的程序。
他没有看到第一个降落伞风标怎样弹射出去的,可是他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下降速度迅速减小。“康泰基”号的水平速度降至为零,并以每小时1000英里的速度直线下降。一切都有赖于后面60秒内发生的事情。
第二个降落伞风标又弹了出去。他抬起头透过顶上的窗户,看见在下降的飞船后面一团团闪闪发光金属薄片构成的降落伞张开了,这令他感到一百个放心。几千立方码的气球在天空中展开,像一朵开放的大花,然后吸入气体直到完全充满。“康泰基”的下降速度降到了一小时几英里然后就保持不变了。现在有足够的时间,降落到木星表面要花上几天的时间。
他最终肯定会到那里的,即使他现在啥也不做,任其自然。头上的气球现在只是充当一个有效的降落伞。它不提供浮力,当气球内外的气体一样重时,浮力便消失了。
热核反应器启动,随着一阵其特有的叭叭声,向头顶上的气球中喷出股股热气。5分钟以内,降落速度变成了零;到第6分钟时,飞船开始上升。根据雷达测高计,飞船的高度在267千米的上空——这是相对于可以称之为木星的表面而言。
只有一种气球可以在以氢气为主的大气里飘浮,氢气是最轻的气体,这种气球就是热氢气球。只要反应器不断工作,福尔肯便能继续停留在空中,飘过一个可以容纳一百个太平洋的世界。飞行3000千米的距离之后,“康泰基”最后名副其实了。她是一个空中筏子,在木星大气层的气流上漂流。
尽管福尔肯周围已出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但是福尔肯还需花上一小时来仔细观察这一视野。首先他必须检测密封舱里所有系统,然后验证它们是否操纵灵活。他必须了解要达到需要的高度需要多少热力,以及下降又要排出多少气。最重要的是稳定问题。他必须调整缆绳的长度,将他的密封舱同巨大的、梨子形的气球固定在一起,阻止震动,使乘坐尽可能平稳。迄今为止,他都算是幸运的,在这个高度上,风很平稳。从多普勒雷达对看不见的地面测得的读数可知,地面风速为每小时217.5千米。对木星来说,这是最温和的风速了。曾经观察到高达每小时1000千米的风速。当然,速度本身并不重要,真正的危险是涡流。如果他卷进去了,只有技巧和经验以及敏捷的反应可以拯救他,而这些都是输入电脑的事情。
直到福尔肯对这架奇怪的飞行器有了具体的感受为止,他才去留意导弹控制室的要求。接着他放下吊杆搬运仪器以及大气采样仪。现在密封舱简直像一棵安排不那么整齐的圣诞树,随着木星气流平稳地滑行,与此同时将如潮般的大量信息发射到无数英里上的飞船的录音机里。最后,他终于可以四处看一下了……
他得到的第一印象是出乎意外的,甚至还有些令人失望。如果考虑到比例问题,看起来他就像是在地球上一样,在云层中飘游。地平线仿佛在不远的地方。
他并不觉得是在一个比地球大11倍的地方。他透过红外线雷达看着下面的大气层,他才发现他的眼睛受骗到什么程度。
表面上云层像是在3英里远的地方,而实际上却超过37英里。地平线的距离,他估计可能有125英里远,而实际上却有1800英里远。
这里的氢氦大气层水晶般地清晰,行星的弯曲度也很大,这就给肉眼造成严重的幻觉。在这儿比在月球上更难判断距离,他所见的每样东西都应该被放大至少10倍。
这只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他早该有所准备的。然而不知怎么的,这件事却让他极度不安。他并没有感受到木星的庞大,他自己缩小了——缩小了10倍。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逐渐习惯这个不能用人的比例概念来看待的。当他凝视着位于难以想象的距离之外的远方地平线时,他觉得一股比周围的大气更凉的冷风吹进了他的灵魂。这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可能是穿过木星大气层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人。
头上的天空几乎是漆黑一片,除了12英里之外有几缕淡淡的氨气构成的卷云。那儿气温很低,但随着高度的迅速降低,气压和气温也快速上升。“康泰基”号飘浮的位置,气温是-50℃,气压是5个大气压。而离此65英里以下的地方,就像地球上的赤道一样温暖,气压则相当于某个浅海底部的压强。这是生命生长的理想环境……
木星上短暂的白昼的1/4已经消逝了。太阳升在半空中,阳光照在云层上显现出一种奇异的、朦胧的美来。3亿英里的距离夺去了太阳的所有威力。虽然天空非常清亮,福尔肯心里还是一直感到这是一个相当阴郁的一天。当夜晚降临时,黑暗会来得很突然。有时虽然是早晨,天空中却显出秋天的黄昏景色。当然,秋天是决不可能光临木星的。这里根本没有季节之分。
“康泰基”号已到了赤道带的正中心——这是这颗行星上色彩最单调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云海看起来像只凄渗的继鱼,没有一丝像在木星的高纬度处看到的黄色、橙红色,或者红色色带。“大红斑”本身——这是木星上最壮丽的奇观——位于南方几千英里的地方。尽管降落到那里,是件诱人的事,但南部热带气旋却异常活跃,气流速度达到每小时900英里。进入由不可知的力量构成的漩涡是自找麻烦。那么,看来就只好让“大红斑”和它的神秘留待以后来探险吧!
太阳穿越天穹的速度是在地球上的两倍,此时它几乎处在天顶。气球巨大的银色顶篷慢慢地挡住了它。“康泰基”仍然在迅捷而平稳地向西飘飞,速度是每小时217.5英里。雷达显示出它的运行轨迹。这里总是这样寂然无声吗?福尔肯问自己。那些声称很了解木星赤道无风带,并且预言赤道是这颗行星中最平静的部位的科学家,仿佛很清楚他们所谈论的事物。他对这类预言都抱以深深的怀疑,并且赞同一个非常谦虚的研究者的观点,此人曾直截了当地说:“没有一个真正的木星专家。”不过,到这一天结束时,至少出现了一位专家。
如果到那时他还活下来的话。
《遭遇“美杜萨”》 作者:克拉克
四、来自深处的声音
在第一天里,众神之父向他微笑着。在木星上一切显得和谐、平静,就像多年前他和韦伯斯特从北印度平原上空飘过一样。福尔肯有足够的时间掌握一些新的技术,他想使“康泰基”像是他的躯体的延伸部分一样。这样好的运气是他不敢期望的,他开始怀疑他要付出什么代价来换取这运气。
5小时的白昼时光快结束了。下面的云海上布满了阴影。云层看起来显得很厚重,而这是阳光高照时不可能有的景象。天空中的色彩迅速地褪去,除了西边那一角,有一条深紫红色的色带沿地平线延伸开来。在这条紫红色的色带之上是新月形的最近一个月亮,淡淡洁白的光反衬出周围的漆黑。
太阳以肉眼可以感知的速度,在1800英里的地方,从木星边缘一下子便落了下去。成群的星星冒出来——那美丽的夜晚之星,仿佛是黄昏到来前的先兆,这使他感到自己已远离故土。它也随太阳西沉。人类在木星上过的第一个夜晚开始了。
随着黑暗的展开,“康泰基”号开始下沉,气球不再被阳光加热,并且还失去一小点儿浮力。福尔肯并没有增大上升力。他就想到了这点,同时准备继续下降。
那看不清的云层仍然在30英里以下,他可能在午夜时分到达那里。红外线雷达已经清晰地显示出来,并且还显示出它含有某种复杂的石灰化合物以及氢、氦和氨气等成分。许多化学家都急于采集到这种蓬松的、桃红色的物质。那些大气探测器已经收集的少量大气,只不过刺激了化学家的胃口。形成生命所需的一半的基本分子这儿都有了,并且飘浮在木星的表面。难道食物已有了,生命还会远吗?这正是问题所在,一百多年来,没有人能回答它。
红外线受到云层的阻碍,而微波雷达却穿透过去并一层一层地清晰地显示出来,飞船离云层遮盖的地面差不多250英里。很高的气温和气压阻挡住了他,可是即便是自动探测器也不可安然无恙地透过云层触及地表。它撩人地处在雷达屏幕的下面,有点古怪,且不可接近。那奇异的颗粒状的结构使他的设备难以处理。
夕阳沉下一小时之后,他发射了他的第一枚探测器。探测器快速地降下60英里,然后开始在更稠密的气层中飘流,同时返回许多无线电信息。他将这些信息转给飞行任务控制中心。在旭日东升之前,他几乎无事可做,只是照看一下下降的速度,监视仪器,并偶尔回答一下问题。当“康泰基”号在这种平稳的气流中飞行时,他完全能自己照料好自己。
差不多在子夜时分,一个女控制员来当班,并像通常一样幽默地做了番自我介绍。10分钟后,她又打来电话,声音陡地变得很严肃而且有些激动。
“霍华德!请打开46频道——很强的增益信号。”
46频道?遥测仪的线路多到他只清楚那些最关键的线路。不过一旦他检查一下开关,他便能查到这条线路。他接上探测器的麦克风插头,探测器在下面80英里处,在密度和水差不多的大气中飘浮着。
起先,只有微弱的噬噬声,像是某种奇怪的风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吹动。然后,从这种声音中,渐渐地传出轰隆隆的声音,像一只大鼓在敲似的,并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它十分低沉,不仅能听到,而且能感觉到,然后这怪兽缓慢地加快速度,但保持其声调。它现在走得很快了,几乎仅次于声频。突然,振动过程中,它猛地停了下来——如此突然以致有点让人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然而在大脑深处的洞穴里却产生了可怕的回音,继续敲击着。
这是福尔肯听过的最独特怪异的声音,即使在充满丰富多样的声音的地球上也找不出这样的声音。他想不出是什么自然现象造成的。它既不像某种动物的喊叫,也不会是大鲨鱼或是大鲸……
它又来了,还是那种方式、节奏。这会儿,他早有准备,他估算了一下整个过程持续的时间:从第一下轻微的敲击开始到最后的高潮,差不多10秒钟多一点。
而这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回声,非常微弱并且遥远。也许它来自许多反射层中的某层,这层反射云一定位于大气的深处;也许它又是另一个,更遥远的声源产生的声音。福尔肯静静地等着第二声回音,但它再没出现。
控制中心立刻作出反应并要求他再发射一枚探测器。有两个麦克风同时工作,这样有可能找到声源神秘莫测的位置。很有意思的是,“康泰基”号的外部话筒只能分辨出风声。而那些轰鸣声,无论是什么,肯定会在下面很低处的大气反射层中穿行。
当声音再次出现时,探测器很快便发现它产生于1200英里远的一团物质。遥远的距离致使不能弄清它的能量大小。在地球上的海洋中,即使极微弱的声音也可以传播这么远。外太空生物学权威立即排除了这种假设,即认为那东西与某个活生生的生物有关。
“如果那儿没有微生物或植物的话,我会非常失望的,”布雷纳尔博士说,“不过不会有动物,因为那儿缺乏自由的氧气。朱彼特星上的所有生物化学反应都一定是低能量反应——那里不可能有任何动物产生活动的能量。”
福尔肯闹不清这说法是否正确。他以前听过这种观点,他等着去证实。
“无论怎么说,”布雷纳尔继续道,“那声音的声波有时长达几百码!即使像大鲸鱼那样巨大的动物也不会发出这种声音。它们一定是某种自然现象。”
是的,听起来似乎有道理,也许物理学家会得出某种解释。福尔肯想,这是多么怪异的声音,就像他站在呼啸的大海边,或者一口热喷泉,或者火山,或者瀑布旁边所听到的声音。他很可能要把这些声音想象成一只巨兽的叫声。
黎明前一小时左右,来自大气深处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福尔肯开始投入新的一天来临前的准备工作。“康泰基”号离最近的云层有3英里远。外面的气压升到10个大气压,而气温却高达30°。此时,只消戴上一个呼吸面罩,调好气体的含量,人就会觉得舒服。
“我们有好消息给你。”控制中心报告说,这时黎明即将来临。“云层快要破晓了。一小时后你就会看清景物了——不过要警惕旋风。”
“我已经注意到一些了,”福尔肯回答道,“我能看到下面多深的地方呢?”
“至少12英里,深入到第二层的平流层。那里的云层十分实在——它不会裂开的。”
“那会超出我的能力所及,”福尔肯自言自语道,“那里的气温肯定超过100℃了。”这肯定会让一个热气球驾驶者第一次开始担心起他们的基座,而不是它的顶篷!
10分钟之后他见到了控制中心从他们的有利地势上所看到的一切。地平线附近的色彩有了一些变化,云层变得凹凸不平,就像被撕破了似的。他打开他的微型核聚变炉,然后让“康泰基”号又升高3英里,这样他的视野会更开阔些。
下面的天空很快清爽起来,就像某种东西正在溶解走那些坚固的云层。他的眼前展现出一个无底的深渊。隔了一会儿,他把飞船驶向那道12英里深和600英里宽的云层峡谷边缘。
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身下展开。木星揭开了它的千层面纱中的一层。云海的第二层,在远不可及的深处,色彩远比上面一层深。它几乎现出像婉鱼似的桃红色,并且很奇怪地点缀上一些砖红色的小点。它们呈椭圆的卵形,斧一样的一端指着风吹的方向。那里有成千上万个椭圆点,都一样大小。这使福尔肯想到地球的天空上的那些小块的积雨云来。
他减少了飞船的浮力,这样“康泰基”号开始下降到正在消散的云层表面。也正是那时他注意到了雪。
洁白的雪片在空气中成形,然后徐徐降落。尽管这儿对于雪花来说太热了,但无论怎样说在这样的高度几乎没有水的痕迹。进一步看,当薄片像瀑布般倾泻而下时,却没有一点光芒闪烁的景象。当一些薄片落在主观测台外伸出的仪器上时,他发现它们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暗白色,但绝非水晶,并且很大,有几寸宽。它们看起来像蜡,福尔肯猜想这就是蜡吧。在他周围的大气里发生的化学反应,使得在木星的空气中飘飞的碳氢化合物得以凝聚。
前面约六十英里的地方,云层中出现某种漩涡。四周遍布的椭圆形小红点正联接起来,然后形成一个螺旋形——这在地球上的气象学里是很常见的形式。漩涡以惊人的速度形成。如果前面出现风暴的话,福尔肯很清楚他遇到大麻烦了。
紧接着他的担心演变成疑惑,然后变成恐惧。在他的飞行轨道上正在扩展的那东西并不是风暴。某个庞然大物——大到有好几英里宽,正从云海中飞升而上。
绝对可靠的想法是,它是一块云——一块雷雨云砧,从大气层的底部升跃而出的云——只持续了几秒钟。不,这是固态物质。它推推攘攘,从桃红色的覆盖物中挤出来,像一块冰山从深海中浮起一样。
一座冰山在氢气上飘浮?当然,那是不可能。不过这也离题并不算太远。当他把望远镜对准这个大谜团时,福尔肯看见它是一种白色的晶体物质,并有着红色的和棕色的螺纹。他认为,这东西肯定是和他四周飞舞的“雪片”一样的物质——像山一般的蜡块,并且福尔肯很快也意识到了,它并非像他所设想的那样固定,其边缘部分总在不断地再垮塌,再成形……
“我知道它是什么了,”他给控制中心发无线电信号,回答前几分钟里提的几个令人焦虑的问题,“它是一种气泡似的物质——某种泡沫,碳氢泡沫。让化学家赶紧分析一下……等一等!”
“什么情况?”控制中心的人问道,“什么情况?”
他没有理会这来自宇宙中的急切的呼叫,把全副精力都投人到望远镜的观测图像上。他必须十分肯定,因为如果他犯了一个错误,他会成为太阳系的笑柄。
然后他放松了一会儿,看了一眼钟,并且关掉来自木星5号上的唠唠叨叨的声音。
“你好,控制中心,”他说道,口气非常正式,“我是霍华德·福尔肯。星历时间19时20分15秒。纬度是北面0°05',经度则是105°42',第一系统。
“告诉布雷纳尔博士,木星上有生命存在,而且它很大……”
《遭遇“美杜萨”》 作者:克拉克
五、波塞冬的飞轮
“我很高兴被证明是错的,”布雷纳尔博士很愉快地发回无线电信息,“自然总是给自己留了一手的。用长焦距镜头对准拍摄对象,尽可能拍出清晰稳定的图像。”
那些东西沿着蜡质斜坡忽上忽下地移动,并且离福尔肯太远,以致他难以弄清那东西的底细。不过它们一定很大,要不离如此之远是不可能看清楚的。它们周身几乎是黑色的,形状像箭头,全身像波浪一样缓慢地蠕动,以致看起来像只巨大的蝠鱿,生活在热带的珊瑚礁周围。
也许它们是天上的牲畜,放牧在木星的云中平原上,因为它们仿佛在暗红棕色的河旁吃草,这条河看起来像是枯水季节的河床,躺在两边飘浮的云岩之间。偶尔,有一两个会一头扎进泡沫似的云山里,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对于下面的云层,“康泰基”号移动得非常缓慢。她至少要用三小时来登上这天际的山脉。他在同太阳赛跑。福尔肯希望在他很好地看清那些东西之前,黑夜千万不要降临。当它们在易变的风景中划出一条路来时,他要给它们举行命名仪式。
过了漫长的3个小时。在整个时间内,他把外面的麦克风完全打开。他不知道这里是否便是那夜间轰鸣的声源。这怪物一定相当大才能发出这声音。当他能精确测量时,他发现它们的两翼差不多有100码宽。它是地球上最大的鲸鱼的3倍——他不清楚它们会不会有几吨重。
在日落前半小时,“康泰基”号快到“山”顶了。
“不,”福尔肯说道,他在回答控制中心不断发出的问题,“它们对我至今都未显示出任何反应,我认为它们并不是智能动物——它们看起来像没啥攻击性的草食动物,并且即使它们想追上我的话,我敢肯定它们也达不到我的高度。”
当他运行到它们吃草的“平原”之上时,那些怪物似乎对他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使他略微有些失望。也许它们根本就不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他通过望远镜观察它们,并给它们照相,他看不到任何感觉器官的迹象。那些生物仅仅只是巨大的黑色三角形,在云山和云谷上飘荡,实际上这些云山、云海比地球上的云彩要实在。虽然它们看起来像固体,福尔肯十分清楚,任何走到这些白色山脉上的人都会陷下去的,就像他走到薄纸上一样。
在近距离的地方,他能见到无数的小细胞和气泡是如何形成的。其中有些很大——直径约一码,福尔肯不知道是哪个巫师用一大锅碳氢化合物把它们熔炼出来的。在木星大气层底下很深的地方,一定有丰富的石油化工原料,足够整个地球用上100万年。
当他越过那些蜡山时,短暂的一天又行将结束,光线沿着低处的坡面迅速地退去。在云山的西面山坡,没有一个怪东西,因为某种原因,地形非常不同。那些泡沫又堆积成长长的梯田,像月球上的陨石坑的内部形状。他想象着那是一些宽大的阶梯,一直通到木星那遮蔽起来的地表。
在阶梯的底部,像山一样纷乱的云朵翻滚着,摆脱了云朵的是一种粗糙的椭圆形的物质,有一到两里宽,向天上冲去。它难以辨认出来,因为它只是比那些灰白色的泡沫似的云稍稍暗一些。福尔肯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正注视着的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森林,像一片从未见过太阳的蘑菇。
是的,那一定是森林,他可以看到成百上千的树干,从他们扎根的白蜡状的泡沫中直冲而上。可是那些树挤得水泄不通,在它们之间就找不到一点空地。也许那就根本不是森林,而是一棵巨大的树——就像一种东方的“独树成林”的大榕树。他曾经在爪哇看见过一株榕树,方圆大概有650码,而这东西至少是那株榕树大小的10倍。
光线几乎都消失了。在太阳光的折射下,云层变成紫红色,而几秒钟以后也完全消失掉。在木星的第二天的最后一道光线中,霍华德·福尔肯看见或是他认为看见了什么,这使他对那个白色的椭圆形物体的解释大成问题。除非那昏暗的光线完全欺骗了他,他看见成千上万的细树干正前后摇动,而且节奏完全一致,就像在波涛里沉浮的海藻的叶尖。
并且那棵树木已不再在他第一次见到它的地方了。
“很抱歉打搅你,”控制中心的人说道,这时日落后不久,“我们认为最多一小时之内‘第二声源’会出现。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
福尔肯迅速地扫了一眼地形图。“贝它”①——位于木星纬度的140°附近——离他所在水平线以下18600英里远。即使大爆发的喷发物高达千万吨重,他也因为离震动波太远而不会有什么大危险。然而它所激发的无线电风暴却是另外一码事了。
【① 音译,即希腊字母“β”。】
10米电波的爆发使得木星成为天际中最强的无线电波源,这个现象是在20世纪50年代中发现,并且让天文学家大感惊讶。迄今为止,一个世纪过去了,真实的原因还是一个谜。人类只能了解一些表象,还不可能做出任何合理解释。
尽管没有认为“火山”一词在地球上和木星上都具有相同的意义,不过“火山”理论最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它是间接性的——常常是一天有几次——在大气层的深处,被重重掩盖的地方发生的巨大的爆发,很可能就是木星地表处发生的现象。一根壮观的气柱,有600英里多高,沸腾着冲出来像决计要飞向宇宙一样。
对于所有行星中最强大的重力场,它没有机会逃逸。不过有些气柱——仅仅几百万吨重——总是力图到达木星电离层。一旦它们成功的话,它们便一哄而散,飘逸开去了。
环绕木星的辐射带会让地球上的范艾伦辐射带相形见细。直上九霄的气体柱形成短路,所产生电能量比地球上的任何电闪要强百万倍以上,并且还释放出巨大的由无线电波的噪音洪流形成的雷霆般轰鸣,并穿透整个太阳系然后传到外太空的星空里。
人们已发现这些无线电波爆发现象,主要发生于木星的四个区域。也许地表的薄弱部分使得内部的火焰能够时不时地冲破出来。木星的众多月亮中,最大的一颗是木卫3。研究木卫3的科学家认为,他们可以预报这种十米波风暴的发生时刻,当然他们的准确度和20世纪早期的天气预报差不多。
福尔肯不知道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感到恐俱,无疑无线电风暴使得这次任务的价值又提高了——如果他能幸存下来。按计划布置,他应该尽可能地避开主要漩涡中心,特别是那个最活跃的“阿尔法声源”。碰巧现在他离那个有威胁性的“贝它声源”最近,差不多有地球周长的3/4长的距离。他希望安全能得到保障。
“危险可能是百分之几十,”控制中心明确指出了即将来临的险情,“忘掉刚才说的一小时吧。木卫3的预报站说危险瞬间即至。”
无线电刚好落音,磁场强度计上的读数便猛然上扬。在超出刻度的那一瞬间,指针又猛然返回,像刚才迅速升高那样迅速下降。几千英里下面,某个东西给这颗行星的熔融核心猛然一击。
“它爆发了!”控制中心的人作出反应。
“多谢,我已经知道。什么时候风暴会击中我?”
“可能在五分钟以内,最多不超过十分钟。”
在木星弧形边缘附近,有一个漏斗状的气体物质,宽达整个太平洋洋面,正以每小时几千英里的速度飞向太空。低层大气的雷霆风暴已四处爆发了——不过那还算不上什么。当气漩到达辐射带时,那种爆炸才像狂怒的大风暴,同时,多余的电子开始向木星表面倾泻。福尔肯开始再一次检查所有从密封舱延伸出去的仪器的栅栏、支架。他采取了一切警戒、预防措施。大气震动波到达他这里要四个小时,可是一旦电子反应爆发,无线电风暴将以光速前进,不足1/10秒便会到达这儿。
无线电监测器的光束在显示屏上全程搜寻,还未显示出什么异常现象,只是背景上有一些正常的静电干扰。接着,福尔肯注意到噪音数据缓慢爬升。爆炸正在积聚其力量。
在这样远的距离外,我没期望会看到什么。突然,像炙热的闪电一样的一道亮光在东边的地平线上跳动起来。主线板上的线路开关有一半同时跳闸,灯也灭了,并且几乎所有的通讯频道全部中断。
他想动一下,但这已经完全不可能了。除了心理上的紧张,他周身麻痹了。他似乎失去了对肢体的所有控制力,并且感到一阵令人痛苦的颤栗传遍全身。电磁场是不可能穿透这个屏蔽良好的密封舱的。然而在仪表盘上分明有闪烁的火焰跳动了几下,一阵电火花摩擦发出几声咔嚓声。
随着一阵尖锐的撞击声,紧急系统进入工作状态,过载得以重新调整。灯又闪闪烁烁地亮起来。福尔肯感到的麻痹像来势一样,迅速地消失。
当他发现仪表盘上的一切显示都恢复正常后,便飞快地跑到观察窗。
根本不需要打开探照灯——支撑密封舱的缆绳似乎着火了。从主要支撑环到巨大气球的腰部是一片黑暗。在黑色背景下,是一排排亮着的闪电的蓝光。许多燃烧着的火球,慢慢地顺着灯光向前翻滚着。
这景象非常奇怪并且非常美丽,以致很难从中发现什么威胁所在。福尔肯知道,很少有人从这么近的地方见到球形闪电——当然如果他坐在灌满氢气的气球里回到地球的大气层的话,他是决不可能幸存下来的。他清晰地记得,“兴登堡”号着火的毁灭时刻,那是在1937年,当飞艇停泊在累克赫斯时,零星的电火花把它点燃了。这类事件,在历史上屡屡发生,他的脑中像放映纪录片一样闪过无数恐怖的场面。不过,这里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虽然他头上的氢气大大多于那只出了事的“齐伯林”号气球的氢气。要点燃木星的大气,至少要在几百万年以后了。
随着八声像在煎炒熏猪肉时发出的嗞嗞声,通话系统又恢复工作状态。
“你好,‘康泰基’号,你收到了吗?你收到了吗?”
说话声像被斩断了似的,而且含混不堪,不过还能辨认出大意来。福尔肯精神为之一爽,他和人的世界又恢复联系了。
“我听到了,”他说,“电磁波非常混乱,不过影响不大。”
“谢天谢地——我们以为你失踪了。请检查一下远距离频道三,七,频道二十六,然后再安上摄影机二号。我们简直不能相信在外层电离探测器上的读数。”
福尔肯很不情愿地把他的眼睛从“康泰基”号周围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色上移开,尽管他还是不时地朝窗外扫一两眼。球状闪电最先消失,火球慢慢地膨胀到一定程度,然后轻轻地炸裂开来,及至消失。可是一小时以后,有几丛微弱的亮光在密封舱暴露在外的金属壳上闪烁。无线电通讯一直到子夜以后,都充满了噪音,不怎么清晰。
晚上剩下的几个小时到黎明前夕,都没发生什么大事。因为太阳会从东边升起,福尔肯想象着他将看到旭日的第一缕晨曦。接着,他意识到太阳升起至少还要20分钟——而沿着水平线燃烧的那丛火光,眼睁睁地向他移过来,并且迅速地从木星那缀满了星斗的昏暗的边界上分离出去。他看清楚了,那发亮的光带比较狭窄,边缘却十分清晰。这时一束巨大的探照灯光在云层下晃动起来。
大概在第一束后面60英里的地方又出现了第二束光,和第一束光平行并且速度相同。紧接着又出现一束,又是一束——这样,天空嵌满了交替出现的光明和暗黑的带子。
在此之前,福尔肯觉得他几乎习惯了奇迹,这纯粹无声的光明四射的景象,看起来不像是会造成一点轻微的伤害。不过,有时这一景象是那么令人惊异、难以解释,他感到全身发冷。令人胆寒的恐惧吞噬着他的自我控制力。任何人在不可知的力量面前,都会感到自己像个无助的弱者。木星上不仅仅有生命,并且还存在智能生物,这可能吗?也许,一个智能生物体开始对他这个外来的人做出反应了。
“天哪,我们看到它了。”控制中心说。那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他的敬畏心情的回声。“我们不清楚它是什么。坚持一会儿,我们问一下木卫3观察站。”
刚才的景象慢慢地消失了。在远处地平线上奔跑的光带子非常微弱了,就像产生它们的能源濒临耗尽似的。五分钟后,它完全消失了,最后一束光沿着西边天空,微微地闪耀了一下便熄灭了。它的消逝使得福尔肯浑身上下感到整个的轻松。这种令人昏昏欲睡、同时又极其困扰人的场面,对于习惯于和谐宁静氛围的人类的大脑来说是毫无益处的,并且也不可能长时间承受它。
这经历与其说让他接受某种事实,不如说令他更为震惊。电磁风暴仍属于他还能理解的事物,可是这东西却整个不可理喻。
控制中心还在保持沉默,他知道,木卫3上的信息库正在加紧搜索,并且人类和计算机一道拼命地开动脑筋,解决这难题。如果他们也不能找到答案的话,这就有必要通知地球本部了。这样的话至少要耽误一小时。即使地球本部也不可能帮上忙,这个可能性是福尔肯不愿想到的问题。
当福尔肯看到布雷纳尔博士又出现在通讯线路上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高兴。这个生物学家的话听起来很轻松,也很克制,就像一个刚刚经历过巨大的智力上的考验的人那样。
“你好,康泰基号,我们已经解决了你的问题,不过我们实在难以相信它。”
“你刚才见到的是生物发光现象,类似于地球上的热带海域里的微生物有机体的发光现象。只不过这是发生在大气里,而不是在海洋中,然而原理一样。”
“不过它的方式,”福尔肯反驳道,“是那样有规律,那样不自然,并且有成百上千英里的范围!”
“它甚至比你所想象的还要大,你只见了它的一小部分。它整个超过3000英里宽,看起来像个旋转的轮子。你仅仅看到了轮辐,以每秒6/10英里的速度从你眼前滚过……”
“仅仅一秒之内!”福尔肯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动物不可能跑得这么快!”
“当然不可能,让我解释一下。你所见的是‘贝它’声源震动波所激发的东西,以声速在移动。”
“关于它们的运动方式还有什么?”福尔肯又追问道。
“这正是令人奇怪的那一部分,也是很稀有的现象。不过,同样的光轮——除了要小上一千倍以外——也在地球上的波斯湾和印度洋里出现过。听着:大英帝国东印度公司的‘帕特纳’号,于1880年5月某日上午11时30分在波斯湾遇到‘一个庞大的通体发光的轮子,旋转着移近,它的轮辐像是从船边扫过一样。轮辐大约有二百或三百码长……每个轮子大约有十六根轮辐……’这儿还有一条消息:阿曼海湾,日期是1906年5月23日:‘那个光线强烈的发光体迅捷地向我们靠近,并且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向西面发射刺眼的光来,如同战争中使用的探照灯的光束……在我们左面,是一个巨大的火轮,它的轮辐向远处滚动。整个轮子旋转了约二三分钟……’木卫3上的计算机从档案中还寻找出500个类似的例子。如果我们不及时终止它,它会把所有的例子都打印出来。”
“我知道了,不过还有些搞不懂的地方。”
“我不会责怪你。因为直到20世纪晚期,人们才得到一个较圆满的解释。似乎这些发光的轮子是海底地震的结果,它们总是发生在地震波能波及的浅海并且形成明显的波浪反应。有时是以条柱的形式,而有时则是以翻滚的车轮形式——人们把它叫做‘波塞冬的轮子’。人们最后通过在水下引发爆炸,然后用卫星拍摄下爆炸结果这一方式证明了上述假设。怪不得水手们总是有些迷信。谁会相信这样的事?”
原来如此,福尔肯自言自语道。当“贝它”声源的声音达到最高点时,它显然在向各个方向发出震动波——通过低层大气中的压缩气体,通过木星固态的星体本身。那些震动波有时交叉,有时成十字形,它们在星球上此起彼伏,而这颗星便像一支铃档一般响起来。
然而这个解释并未消除福尔肯的疑虑和恐惧,他难以忘却那些闪耀的光带,在深不可测的木星的大气中跳动。他感到他不仅仅在一颗陌生的星球上,而且是居于神话和真实之间的某个神秘的地带。
这是一个绝对要发生点“什么事”的地方,并且人不可能预测到将是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他。
他还要在这里待上整整一天。
《遭遇“美杜萨”》 作者:克拉克
六、美杜萨
当拂晓真正降临时,天气起了突然的变化。“康泰基”号在暴风雪中穿行。蜡片般的雪大片大片地飘落,能见度几乎降到了零。福尔肯开始担心飞船外壳上会不断积压重量。他注意到飘到窗口旁的雪很快便化了,“康泰基”号不断喷出的热量将它们迅速融解了。
如果他是在地球上驾驶气球飞行,他会很担心有“撞车”的危险,不过在这里至少没有这种危险,木星上的所有山脉都位于他身下几百英里的地方。如果飞船撞上那些飘浮的泡沫小岛,可能就像刺进微微发硬的肥皂泡一样。
不管怎么说,他将水平雷达打开,那东西至今都毫无用处。而垂直雷达,则显示出他离那不可见的木星表面的距离,这要有用得多。接下来,他又得到另一个惊奇。
许多洪亮的回声在一大片天空中,四面八方地响起来。它们之间的相距很远,并且在宇宙中像是毫无根基地悬在空中。福尔肯想起早期飞行员用来形容他们这职业中所遇的灾难之一的一个术语“云中裹着岩石”。这非常美妙地形容了躺在“康泰基”号轨道上的东西。
这情景令人惊慌。福尔肯又想到,任何固体物质不可能在这种大气里悬浮,也许这是某种奇怪的气象学现象。无论怎么说,最近的声音距此都有125英里远。
他向控制中心汇报,他们对此未做出任何解释。不过却告诉他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那就是他会在30分钟以后脱离暴风雪区。
一阵猛烈的侧风突然吹在“康泰基”号上,飞船翻了个身,横在轨道上。对此,他没有预先收到警报。福尔肯需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控制住他这艘笨拙的飞船,不致使它倾覆。在几分钟内,他以每小时300英里的速度向北航行。此时,气漩又像开始那样,突然停了下来。他仍然高速前进,不过在平稳的空气中。他不知道刚才是否是卷进了木星的射流之中了。
暴风雪开始消散。他见到了木星为他所准备的礼物。
“康泰基”号已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漏斗状漩涡,宽约六百英里。气球被吹到云层卷曲的边缘。而头顶上,太阳在晴朗的天空中闪耀着;可是身下,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的洞探入大气层,洞底是一层薄薄的雾霭,在那里不停地出现闪电的火光。
飞船非常缓慢地被往下拽,眼前还没有什么危险。尽管如此,福尔肯还是向气囊增加了热流量,直到“康泰基”号悬浮在某个稳定的高度上。至此福尔肯才不去注意外面诡幻的景象,开始认真考虑一下雷达的问题。
最近的回声,现在只有25英里远了。他很快弄明白了,所有的回声都是由大漩涡的壁反射的,并且随它一同运动,就像“康泰基”号一样被旋风抓住。他将望远镜顺着雷达的方向移动,发现眼前有一朵朵色彩斑驳的奇怪的云彩,几乎遮住了整个视野。
它不很清晰,因为比形成它的大背景的那个旋转的薄雾状云壁,颜色略深一点。福尔肯盯住它看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他曾经在哪儿见识过它。
第一次是它在飘浮的泡沫山上,往上攀爬,那时候他误以为它是一株多干的大树。最后当看到它实际的大小和复杂的构造时,他才明白过来,并且给这个东西取了个更合适的名字,将脑中的形象固定下来。事实上它根本不像一棵树,而像一只水母——一只美杜萨水母①,这东西可以在“墨西哥湾流”的温热的潮水中遇到。它游动时,触足会随水流的起伏而飘曳。
【① 原文medusa,义为水母,译音是美杜萨,大写的Medusa,义为女蛇怪。这里根据小说的意思用音译,取其双关义。】
这只水母有一英里多宽,并且它那些悬浮着的触手有成百上千英里长。它们以和谐的节奏上下缓缓地摇摆着,每一次完整的舞动周期要花上一分多钟——那动物就像是在天空中笨拙地划动着。
而其他的回声则来自更远处的水母。福尔肯通过望远镜看到有半打水母,并且发现在形状和大小上没有什么变化。它们像是同一种类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要沿着600英里长的轨道疏懒地飘游。也许它们靠吃那些被吸进漩流中的空中浮游生物为生。“康泰基”号也像这些浮游生物一样,被吸进了漩流。
“你注意到没有,霍华德,”布雷纳尔博士先是大吃一惊,接着镇静下来问道,“这东西比最大的鲸鱼要大10万倍?假设它只是一只气袋的话,它也会重达100万吨!我简直难以想象它的新陈代谢状况,它至少要产生兆瓦的热量来维持它的浮力。”
“可是如果它仅仅是只气袋的话,为什么它是这样一个该死的,性能良好的雷达反射器呢?”
“我没有一点头绪了,你能再靠近一点吗?”
布雷纳尔的问题问得并不笨。如果福尔肯能换一个高度,然后利用变化的风速,他就可以尽可能地接近水母了。不过此时,他还是倾向于保持现在的每小时25英里的速度。他非常坚决说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布雷纳尔有点勉强地回答道,“让我们在那儿待一会儿。”“我们”这个字眼使福尔肯觉得有些讽刺意味,要知道他们之间距离6000英里,各自的观察角度肯定不一样。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康泰基”号在大漩涡中平静地飘浮着,福尔肯不断试着各种滤光镜头及不同的对比度,竭力想从摄像机中看清那只水母。他开始怀疑它那难以捉摸的色彩是某种伪装,也许就像地球上的许多动物一样,它想尽可能地和背景混然一体。那是一种狩猎者和被猎者都要用的伎俩。
这只水母是哪一种类的?他很难在剩下的这样短的时间里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就在中午之前,没有一点预兆,答案就出现了……
就像一队古代的喷气式战斗机,五只蝠鲼鱼掠过漩涡的漏斗形雾墙。它们排成V字形照直向水母那毫无生气的灰色云团冲去,毫无疑问,按福尔肯的想法,它们正在发动攻击。他原以为他们都是些无害的草食动物,简直是大错而特错了。
然而事情以这样舒缓的速度发生了,就像观看一个慢镜头的电影。蝠鲼鱼以差不多每小时30英里的速度波动前进。它们到达那只水母似乎还要很久,而后者却以更慢的速度,冷静沉着地漂游着。尽管蝠鲼鱼不算小,但和它们正在靠近的那只大水母怪比起来就显得渺小多了。如果它们游到水母的背上话,看起来就像小鸟栖息在一只大鲸上。
水母能保护自己吗?福尔肯不能肯定这一点。他也不能预料那些蝠鲼鱼在避开众多笨拙的触须时,会遇到怎样的危险。也许它们的主人还未意识到攻击者,不过把它们当成是无关紧要的寄生虫,就像狗能容忍身上的跳蚤一样。
可是现在很明显,那只水母的处境很不佳。它开始缓慢地翻转过来,有点像只正在倾覆的船。10分钟之后,它倾斜了45°,同时它也在迅速地下沉。福尔肯不可能不对这只被围攻的怪物表示同情,这情景也唤起了他的辛酸的回忆。有些荒唐的是,美杜萨水母的坠落就像是对垂死的“女王”号濒临毁灭时刻的一次拙劣的模仿。
然而他知道他的同情用错了地方。高智力只能在攻击者中产生、发展,而不会在任何漂浮在海洋或天空中的草食动物中出现。那些蝠鲼鱼远比这只气袋似的大怪物更接近于他,并且不管怎么说,谁会“真正地”同情一只体积比鲸鱼大上10万倍的生物呢?
接着,他注意到,美杜萨使的伎俩很奏效。那些“蝠鲼鱼”仿佛被它缓慢的翻动搅糊涂了,它们正奋力从它背上游走,就像一群掠夺成性的秃鹫在进餐时其它动物突然闯入时一样,突然飞开了。不过它们走得并不远,继续悬浮在距那只正在倾覆的怪物几码远的地方。
突然,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光闪过,与此同时收音机里冒出噼噼啪啪的静电干扰声。有一只蝠鲼鱼,慢慢地头尾蜷到一块儿,然后径直地掉下去了。当它下坠的时候,尾部冒出一股黑烟,很像一只飞机着火坠落一样,真不可思议。
那些残存的蝠鲼鱼向水母身上俯冲而去,并通过降低高度来增加速度。几分钟内,它们就消失到层层的云雾之中,而它们刚才也是从这儿冒出来的。那只水母,此时已不再下降,相反却开始翻回到水平状态。经过这样的翻转,它又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照常前进。
“太棒了!”布雷纳尔博士被惊呆了,他沉默了一阵后说道,“这一定是高级的电子防御系统,就像是电鳗或鳐鱼所具有的一样。不过至少有几百万伏特的电压!你见到任何能产生这么多电能的器官吗?像电极一样的东西吗?”
“没有,”福尔肯回答道,他打开望远镜的最高功率键,“可是有些地方很古怪。你见过这种方式吗?再检查一下刚才的图像。我敢肯定它以前不在那儿。”
一条宽阔的色彩斑驳的带子出现在水母的边缘。它形成一个极其规则的棋盘图案,每个方格里又缀上由短的水平线条组成的复杂的次级图案。它们的横向和纵向排列得非常完美,而且每根线之间的间距相等。
“你是对的,”布雷纳尔博士说道,他的语气里像是有点儿惊恐,“它真的出现了。我不敢告诉你它是什么。”
“哎,我不指望再错过一次——至少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能告诉你我的猜测吗?”
“继续讲。”
“那是一个大型的无线电波段板。人们曾经在20世纪初使用过的。”
“恐怕你曾经谈到过它。现在我知道它为什么发出这样巨大的回声。”
“不过,为什么它这时候才出现呢?”
“也许这是电能释放的后果吧。”
“我又有一个想法。”福尔肯慢吞吞地说道。
“你认为它在收听我们的谈话?”
“就在这个频率上?我有点怀疑那些是米,哦,不对,十米天线——这得由它们的尺度来决定天线长度。嗬……这是个好主意!”
布雷纳尔博士陷入沉思,显然是在考虑某个新想法。他待了一会儿继续讲道:“我打赌,它们正在同无线电爆破取得联系。那是某种在地球的自然条件下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让动物具有了对声波、电流的感应能力,可是却从来没有什么形成了无线电波感。为什么要操心出现那么多光呢?”
“但是这儿是不一样的。木星充满了无线电能量。这很有利用价值,也许到了发掘它的时候了。那东西有可能就是一种浮游发电站。”
一个新的声音插进他们的交谈中。
“我是总指挥。这里整个都显得很有趣,不过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它是智能生物吗?如果是的话,我们应考虑‘首次接触的指令。’”
“来此之前,”布雷纳尔博士有点儿沮丧地说,“我本来会发誓,一个能造出短波天线系统的生物一定①是智能的。不过现
··在,我不敢肯定了。这是可以自然地进化演变而来的。我想它不会比人类的眼睛更奇怪的吧。”
【① 原文“must”用的是斜体字,故在此,中文加注黑点。】“那么我们必须保证行动安全,并且假设它是智能生物。因此,从现在起,这次冒险计划必须依照首要指令的各项细则行事。”
当无线电通讯线上的每个人都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时,出现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在宇航史上的早期,尽管有过一个多世纪的争论,人类最终还是建立了这几条规则,现在可要用上了。人类从他们在地球上所犯错误中吸取教训——理应如此。不光是道德考虑,还包括他的自身利益都要求他不应该再在星际间重犯这些错误。如果对待一个高等的智能生物就像美洲殖民者对待印第安人一样,或者就像时下的人对待非洲黑人一样,那会引起一场灾难的……
第一条规则是:保持距离。不要企图接近,甚至同他们通话,直到“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了解你。“足够的时间”的确切含义是什么,这是谁也闹不清的问题,得由身处现场的人斟酌而定。
霍华德·福尔肯从未想到过的责任,降临在他头上。在他留在木星的不多几个小时内,他将作为人类的第一位大使。
那样的话实在是讽刺,很妙的讽刺,以致他甚至想,那些外科医生当年使他复原时,为什么不给他安上大笑的能力呢?
《遭遇“美杜萨”》 作者:克拉克
七、首要指令
天越来越黑,可是福尔肯仍然紧盯住望远镜视野里的那活生生的云团。风沿着大漩流的漏斗周围,平稳地吹拂着“康泰基”号,而大漩流把他卷到离那生物20英里的地方。如果他近到6英里,他就会采取逃避行动。尽管他很肯定美杜萨水母的电子武器是短程的,但他并不想去试一试。这是留给将来的探险者的难题,他祝他们幸运。
现在密封舱里非常黑暗。奇怪的是,离太阳落山还有几个小时呢。出于本能,每隔几分钟,他都要扫一眼水平雷达扫射仪。离这只他正在观察着的水母6英里范围内,没有任何别的物体。
突然他听到了曾在某个夜晚,响彻木星天际的声音——那种猛烈的敲击声,有着惊人的能量,迅速地升得越来越高,然后在次高音的地方停下来,而密封舱随着它一同抖动就像定音鼓里的一颗小豆子。
在这骤然而至、令人痛苦的寂静里,福尔肯几乎是同时地意识到两件事情。这一次,声音并不是通过无线电频道从几千英里外传来。它就产生在他附近的大气里。
第二个想法有点令人恼火。他差点忘掉了这是不可原谅的。不过,在他的脑袋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他头上的大部分天空完全被“康泰基”号的气袋占住了。因为大气球的表面涂了一层银粉来避免热散失,所以大气球对于雷达和观察视线来说都有有效的屏蔽作用。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这只是很小的一个设计失误。容许这个失误是因为它显得并不重要。而现在对霍华德·福尔肯来说就极为关键了,因为他看见那些触须比任何树木的树干都粗,此时正从空中落在密封舱的周围。
他听到布雷纳尔的高声喊叫:“记住‘首要指令’!不要惊吓了它!”在福尔肯还未来得及作出相应的回答之时,这铺天盖地的击鼓声又开始了,盖过了一切声音。
对于一个真正有经验的、经受得住考验的宇航员,不是看他在可预知的紧急情况面前如何反应,而是在无人能预测的情况中怎样应付。福尔肯毫不犹豫地分析现实状况。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气袋拉索。
“气袋拉索”是氢气球飞行初期使用的一种很古老的应急措施。对于“康泰基”号来说,“气袋拉索”并非撕破气袋,而是打开外壳上面的一系列放气孔,热气便立即冲出来。去除了上升拉力的“康泰基”号,开始迅速下跌到这个重力是地球的两倍半的重力场中。
福尔肯对着那巨大的、扫来扫去的触须做了一个鬼脸。他刚好注意到触须上密布着许多大气泡和气囊,说不定就是给它提供浮力的,并且像植物的根部一样,它们的末梢分裂成许多细小的感觉元。他甚至希望出现一道闪电光——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大气层的密度变大,胀大的气球此时起了降落伞的作用,康泰基号起初急剧的下降速度这时得到减缓。降落两英里后,他认为关上放气孔应该没问题了。在他恢复浮力而且又回到平衡状态为止,他的高度又下降了一英里,并且很危险的是已接近他的安全极限了。
透过顶上的窗户,他焦急而紧张地盯着外面的动静,虽然除了大气球那若隐若现的气泡,他不想看见任何别的东西。可是在他下降的途中,他向侧面滑出去了一点,水母的一部分在他头上几英里的地方,隐约可见。它离他比他预料的距离还近,此时它仍在下降,速度快得令他难以置信。
控制中心很焦急地打来电话。他喊道:“我一切正常。不过,它还在紧跟着我,我不可能再下降一丁点了。”
这并不很准确。他完全可以再降低——大约一百八十英里吧。不过那将是一次不能返回的航行了,而且也不那么有趣。
这时,让他大为欣慰的是,他看见水母失去了平衡,在他上面不足一英里的地方翻了过来。也许它来接近这个侵略者,只不过想警告一下他,也许它也感到在这样低的位置上,热得很不舒服。温度已超过50℃了,福尔肯不知道他的生命供应系统能坚持多久。
布雷纳尔博士又回到通讯线路上来了,他仍然操心着那条“首要指令”。
“记住:它也许只是好奇而已!”他喊道,语气却不太肯定,“千万不要惊吓住它。”
福尔肯对这条建议感到非常厌烦,他回想起他曾经看过的一次电视讨论,在一个宇航局法官和一位宇航员之间进行。仔细地剖析出“首要指令”的基本含义仔细解释之后,那位疑虑重重的宇航员大叫道:“既然毫无选择了,那我就该坐在那里静等着被它吃掉吗?”那个法官板着面孔,不苟言笑地回答说:“那就是一个非常好的结局。”
那时候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可现在却根本不可笑。
不久,福尔肯见到一个让他更不痛快的东西。水母虽然还是悬在离他一英里远的地方——但是它的一根触须却在变长,简直不可思议,并向“康泰基”号伸过来,还在不断拉细。他还是个男孩子时,在堪萨斯平原上,曾经见过一个漏斗状的龙卷风从风暴云中落下来。这个向他掉下来的东西唤起了这段深刻的记忆。
“我很快就会没有选择余地了,”他向控制中心汇报,“现在我要么去吓吓他,或者就让它感到严重的胃痉挛。我想它肯定会发现‘康泰基’号是不好消化的,如果它要用用脑筋的话。”
他等着布雷纳尔的意见,然而这个生物学家却坚持沉默。
“很好。只剩下27分钟了,我要打开点火系统了。我希望我会有足够的储备能量,这样我会再回到我的轨道上。”
他看不见那只水母了。它又一次径直出现在他顶上。不过,他明白那根落下来的触须一定已离顶上的气球很近了,而要全速发动反应器还得花大约五分钟……
反应器发动了。即便根本不可能,轨道计算机也不会拒绝执行发射任务。通风口打开了,准备吞进所需的成吨氢气。就算处于最优的情况,这也只是一个虚拟的事实——因为根本没有办法检验一个核能的冲压式喷气机如何在木星大气层中实际操作。
某个东西轻轻地摇了摇“康泰基”号。福尔肯尽力不去想它。
点火装置被设定在高于此6英里的地方引爆,在密度不足1/4,气温要低30℃的大气层中,太糟糕了。
当通气孔完全打开后,他能侥幸将俯冲危险减到最小程度吗?而一旦喷气冲锤装置点火后,他会一头栽向木星,而且2.5英里的重力加速度会加快他的进程。难道他还有可能及时脱身吗?
一只巨大沉重的手轻拍着气球。整个飞船随之上下浮动,就像地球上曾风行过的一种“游游”玩具。
当然,布雷纳尔有可能完全是正确的,也许这正是它在表示友好。说不定他应该用无线电和它交谈。怎样跟它说呢:“漂亮的小姑娘?”“给点零钱吧?”或者就说“带我见你们长官?”
这时超重氢与重氢的比重很正常。他准备用10亿度的火柴,来点燃那支蜡烛。
顶端很细的触须此刻绕着气球周围60码的地方,蜿蜒盘旋着。它们的粗细长短和象鼻差不多,它们移动得很仔细,似乎有点谨小慎微的味道。在它们的末端有个很微小的触须,像一些正觅食的嘴。福尔肯敢肯定,这会儿布雷纳尔博士一定被迷呆了。
这仿佛和任何美好时刻没有什么两样。他迅速地扫了一眼控制板,然后启动了4秒点火阀的计时器,撕开安全封条,并且撂下“抛弃”键。
一声响亮的爆炸声传来,随之是瞬间的失重现象。“康泰基”号正鼻尖朝下,自由地下坠。而头顶上,那只被扔下的气球正飘飘悠悠地往上飞去,拖着那条好奇的触须。福尔肯来不及去看气球是否打中水母,因为同一时刻,冲击式喷气机被点燃了,而且他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一股滚烫的氢氦气柱,轰鸣着从尾部的排气孔中冲出来,立刻便形成一股冲力——朝向朱彼特星猛推。可是不能拉动了,因为速度控制器太笨拙。除非他能完全控制速度,并且在5秒内迅速达到水平飞行状态,否则的话,飞船会坠入大气层的深渊里,而且会被毁掉。
简直慢得出奇,5秒钟像是50秒钟,他尽量把飞船拉平,然后再使飞船头部向上飞行。他只回头瞥了一眼,最后看了看那只水母,飞船已离它很远了。“康泰基”号丢下的那只气袋已明显地从它的触角中逃离开,他甚至找不到那只气袋了。
此刻,他成为主宰,不再是无助地飘浮在木星的气流中,而是驾驶着他自己的原子能飞船飞离这颗星球。他也很自信,在他以“接近轨道”速度在大气层边缘飞行时,冲击式喷气机肯定会稳定地保持相应的速度和高度。那么,凭着短时间内的火箭能的暴发,他又会回到自由的太空中的。
在飞向轨道的半途中,福尔肯向南望去,他看见那个大谜团,“大红斑”——比地球大两倍的那个飘浮着的小岛——正从水平线上升起。他紧盯着这个神速而迷人的东西,直到计算机提醒他6分钟以后就要转向火箭冲力了。他很不情愿地将他的目光移开。
“也许下一回。”他喃喃自语。
“什么?”控制中心说,“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回答道。
《遭遇“美杜萨”》 作者:克拉克
八、两个世界之间
“霍华德,现在你是个英雄了,”韦伯斯特说,“而不仅仅是名人。你使他们要思考一下,而且你也给他们的生命增添许多激动人心的时刻。并非所有的地球人都到外层空间,到别的星球上去,但是整个人类可以展开想象了,这就是你的故事的意义。”
“我很高兴可以给你的工作带来些方便。”
韦伯斯特已经是他的多年老朋友,因而不会因为他话中的讥讽而感到生气。不过他也感到惊讶,因为从木星回来后,福尔特的变化太大了。
韦伯斯特一边指着桌上的一句出自上世纪的乐团指挥的名言让我吃惊,一边说道:“我并不对我的工作感到惭愧,新知识,新材料——这些都很好。不过人还需要虚构和激情。航空旅行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而你又使它生机焕然。我们会过很长时间才会把木星放到一边,不去考虑。也许我们搞清楚那些水母时间还要更长些。我还想到有人了解你的盲点在哪儿。好了,你下一步决定了吗?土星?冥王星?海王星?——你只管提出来。”
“我不知道。我曾经想过土星,可是现在并不太想了。那儿的重力只有1,不像木星是2.5。这样人们很容易就能控制它。”
“人们”,韦伯斯特在心里想道,福尔肯提到“人们”这个词,而以前他从未这样说话。什么时候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用“我们”?他变了,从我们中滑走了……
“行了,”韦伯斯特大声说道,并且从椅子上站起来,以掩饰他心中的不安,“让我们宣布会议开始吧。照相机已经架好,而且大家都在等待着。你会见到许多老朋友的。”
他强调了最后一个词,可是霍华德毫无反应。他的脸像皮革面具似的,表情变得越发难以理解。相反,他从韦伯斯特长官的桌上移开,然后打开他自己的活动垫座,这件东西一直像把椅子一般在他身下,靠某种液压原理把他升到7英尺——和他原来一般高。那是外科医生曾为他额外添上的12英寸部分,以便为他提供良好的心理状态,以弥补他在那次“女王”号事故中损失的东西。
霍华德·福尔肯曾经是个男人,而此刻却顶多算作一个有声线路,他感到有种成功后的平静,并且在他脑子里,有着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现的和谐宁静的感觉。自从他从木星回来后,噩梦便不再产生,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梦见在“伊丽莎白女王”号最后时刻时,那上面的超级黑猩猩。它处在两个世界之间,既非人也非兽。现在他也是如此。
他可以毫无防护地独自在月球表面旅行。金属壳内的生命供应系统,基本取代了他那脆弱的躯体,无论在水下还是在太空中都性能良好。除了重力是地球的10倍的地方稍有不便以外,就没啥别的了。没有重力的地方是最好不过了……
人类离他越来越远,这种亲缘关系的维系也越来越纤细。也许这种得呼吸空气、敏感于辐射的一块不稳定的碳化合物就根本无权离开大气层。他们应该固守着他们的家园——地球,月亮,火星。
会有一天,宇宙的真正主宰是机器,而不是人——也不是他这样的东西。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定命,他对自己独一无二的孤独状态产生一丝阴沉的自豪来——他是介于两种生物世界之间的第一个不朽的中间分子。
毕竟,他是一位大使,处在新旧世界之间——在碳元素形成的生物和金属创造物之间,而后者总有一天将取代前者。
在今后那些令人烦恼的岁月里,两个世界都会牵扯着他。
1971年4月
【-全书完-】
《遭遇“美杜萨”》 作者:克拉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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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镜子 | 刘慈欣 | 正文 镜子(1)
随着探索的深入,人们发现量子效应只是物质之海表面的涟漪,是物质更深层规律扰动的影子。当这些规律渐渐明朗时,在量子力学中飘乎不定的实在图像再次稳定下来,确定值重新代替了概率,新的宇宙模型中,本认为已经消失了的因果链再次浮现并清晰起来。
追捕
办公室中竖立着国旗和党旗,宽大的办公桌两旁有两个人。
“我知道首长很忙,但这事必须汇报,说真的,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桌前一位身着二级警监警服的人说,他年近五十,但身躯挺拔,脸上线条刚劲。
“继锋啊,我清楚你最后这句话的份量,三十年的老刑侦了。”首长说,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手中的一枝缓缓转动的红蓝铅笔,仿佛在专心评价笔尖削出的形状。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这样将自己的目光隐藏起来,在过去的岁月中,陈继锋能记起的首长直视自己不超过三次,每一次都是自己一生的关键时刻。
“每次采取行动之前目标总能逃脱,他肯定预先知道。”
“这事,你不会没遇到过吧。”
“当然,要只是这个倒没什么,我们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内部问题。”
“你手下的这套班子,不太可能。”
“是不可能,按您的吩咐,这个案子的参与范围已经压缩到最小,组里只有四个人,真正知道全部情况的人只有两个。不过我还是怕万一,就计划召开一次会议,对参加人员逐个盘查。我让沉兵召集会议,您认识的,十一处很可靠的那个,宋诚的事就是他办的……但这时,邪门的事出现了……您,可别以为我是在胡扯,我下面说的绝对是真的:”陈继峰笑了笑,好象对自己的辩解很不好意思似的,“就在这时,他来了电话,我们追捕的目标给我来了电话!我在手机里听到他说:你们不用开这个会,你们没有内奸。而这个时刻,距我向沉兵说出开会的打算不到三十秒!”
首长手中的铅笔停止了转动。
“您可能想到了窃听,但不可能,我们的谈话地点是随意选的,在一个机关礼堂中央,礼堂里正在排演国庆合唱,说话凑到耳根才能听清。后来这样的怪事接连发生,他给我们来过八次电话,每次都谈到我们刚刚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最可怕是,他不仅能听到一切,还能看到一切!有一次,沉兵决定对他父母家进行搜查,组里的两个人刚起身,还没走出局里的办公室呢,就接到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你们搜查证拿错了,我的父母都是细心人,可能以为你们是骗子呢。沉兵掏出搜查证一看,首长,他真的拿错了。”
首长轻轻地将铅笔放在桌上,沉默着等陈继锋继续说下去,但后者好象已经说不出什么了。首长拿出一支烟,陈继峰忙拍拍衣袋找打火机,但没有找到。
桌上两部电话中的一部响了。
“是他……”陈继峰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后低声说。首长沈着地示意了一下,他按下免提键,立刻有话音响起,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有一种疲惫无力感:
“您的打火机放在公文包里。”
陈继峰和首长对视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公方包翻找起来,一时找不到。
“夹在一份文件中了,就是那份关于城市户籍制度改革的文件。”目标在电话中说。
陈继峰拿出那份文件,啪地一下,打火机掉到桌面上。
“好东西,法国都彭牌的,两面各镶有30颗钻石,整体用钯金制成,价格……我查查,是三万九千九百六十元。”
首长没动,陈继峰却抬头打量了一下办公室,这不是首长的办公室,而是事先在这座大办公楼上任意选的一间。
目标在继续显示着自己的力量:“首长,您那盒中华烟还剩五根,您上衣袋中的降血脂麦非奇罗片只剩一片了,再让秘书拿些吧。”
陈继峰从桌上拿起烟盒,首长则从衣袋中掏出药的包装片,都证实了目标所说的。
“你们别再追捕我了,我现在也很难,不知道该怎么办。”目标继续说。
“我们能见面谈谈吗?”首长问。
“请您相信,那对我们双方都是一场灾难。” 说完电话挂断了。
陈继峰松了一口气,现在他的话得到了证实,而让首长认为他在胡扯,比这个对手的诡异更令他不安,“见了鬼了……”他摇摇头说。
“我不相信鬼,但看到了危险。”首长说,有生以来第四次,陈继峰看到那双眼睛直视着自己。
犯人和被追捕者
市近郊第二看守所。
宋诚在押解下走进这间已有六个犯人的监室中,这里大部分是待审期较长的犯人。宋诚面对着一双双冷眼,看守人员出去后刚关上门,有一个瘦小的家伙就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板油!”他冲宋诚喊,看到后者迷惑的样子,他解释道:“这儿按规矩分成大油、二油、三油……板油,你就是最板的那个。喂,别以为是爷们欺负你来的晚,”他用大姆指向后指了指斜靠在墙根的一个满脸胡子的人,“鲍哥刚来三天,已经是大油了。像你这种烂货,虽然以前官儿不小,但现在是最板的!”他转向那人,恭敬地问:“鲍哥,怎么接待?”
“立体声。”那人懒洋洋地说。
几个躺着的犯人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抓住宋诚将他头朝下倒提起来,悬在马桶的上方,慢慢下降,使他的脑袋大部分伸进了马桶里。
“唱歌儿,”瘦猴命令道,“这就是立体声,就来一首同志歌曲,《左右手》什么的!”
宋诚不唱,那几个人松了手,他的脑袋完全扎进了马桶中。
宋诚挣扎着将头从恶臭的马桶中抽出来,紧接着大口呕吐起来,他现在知道,诬陷者给予他的这个角色,在犯人中都是最受鄙夷的,周围兴高采烈的犯人们突然散开,飞快地闪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门开了,刚才那名看守警察又走了进来,他厌恶地看着蹲在马桶前的宋诚说:“到水龙头那儿把脑袋冲冲,有人探视你。”
宋诚冲完头后跟着看守来到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探视者在那里等着他,来人很年轻,面容清瘦头发纷乱,戴着一付宽眼镜,拎着一个很大的手提箱。宋诚冷冷地坐下了,没有看来人一眼,被获准在这个时候探视他,而且不去有玻璃隔断的探视室,直接到这里面对面,宋诚已基本猜出了来人是哪一方面的。但对方的第一句话让他吃惊地抬起头,大感意外:
“我叫白冰,气象模拟中心的工程师,他们在到处追捕我,和你一样的原因。”来人说。
宋诚看了来人一眼,觉得他此时的说话方式有问题:这种话应该是低声说出的,而他的声音正常高低,好象他所谈的事根本不用避开人。
白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说:“两小时前我给首长打了电话,他约我谈谈我没答应。然后他们就跟踪上了我,一直跟到看守所前,之所以没有抓我,是对我们的会面很好奇,想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现在,我们的谈话都在被窃听。”
宋诚将目光从白冰身上移开,又看着开花板,他很难相信这人,同时对这事也不感兴趣,即使他在法律上能侥幸免于一死,在精神上的死刑却已经执行,他的心已死了,此时不可能再对什么感兴趣了。
“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白冰说。
宋诚的嘴角隐现一丝冷笑,没人知道真相,除了他们,但他懒得说出来了。
“你是七年前到省纪委工作的,提拔到这个位置还不到一年。”
宋诚仍沉默着,他很恼火,白冰的话又将他拉回到他好不容易躲开的回忆中。
大案
自从本世纪初郑州市政府首先以一批副处级岗位招聘博士以来,很多城市都效仿这种做法,后来这种招聘上升到一些省份的省政府一级,而且不限毕业年限,招聘的职位也更高。这种做法确实向外界显示了招聘者的大度和远见,但实质上只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政绩工程,招聘者确实深谋远虑,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些只会谋事不会谋人的年轻高知没有任何从政经验,一旦进入陌生险恶的政界,就会陷在极其复杂的官场迷宫中不知所措,根本不可能立足,这样到最后在职缺上不会有什么损失,产生的政绩效益却是可观的。就是这个机会使当时已是法学教授的宋诚离开平静的校园和书斋投身政界。与他一同来的那几位不到一年就全军覆没,垂头丧气地离去,帷一的收获就是对现实的幻灭。但宋诚是个例外,他不但在政界呆了下来,而且走得很好。这应归功于两个人,其一是他的大学同学吕文明,本科毕业那年宋诚考研时,吕文明则考上了公务员,依靠优越的家庭背景和自己的奋斗,十多年后成为国内最年轻的省纪委书记。是他力劝宋诚弃学从政的,这位单纯的学者刚来时,他不是手把手,而是手把脚地教他走路,每一步踏在哪儿都细心指点,终于使宋诚绕过只凭自己绝对看不出来的处处雷区,一路向上地走到今天。他要感谢的另一个人就是首长……想到这里,宋诚的心抽搐了一下。
“得承认,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能说人家没给你退路。”白冰说。
宋诚点点头,是的,人家给退路了,而且是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
白冰接着说:“首长和你在几个月前有过一次会面,你一定记得很清楚。那是在远郊阳河边的一幢别墅里,首长一般是不在那里接见外人的。你一下车就发现他在门口迎接,这是很高的礼遇了。他热情地同你握手,并拉着你的手走进客厅。别墅客厅布置给你的第一印象一定是简单和简朴,但你错了:那套看上去有些旧的红木家俱价值百万;墙上帷一的一幅不起眼字画更陈旧,细看还有虫蛀的痕迹,那是明朝吴彬的《宕壑奇姿》,从香港佳士得拍卖行以八百万港币购得;还有首长亲自给你泡的那杯茶,那是中国星级茶王赛评出的五星级茶王,五百克的价格是九十万元。”
宋诚确实想起了白冰说的那杯茶,碧绿的茶液晶莹透明,几根精致的茶叶在这小小的清纯空间中缓缓飘行,仿佛一首古筝奏出的悠扬仙乐……他甚至回忆起自己当时的随感:要是外面的世界也这么纯净该多好啊。宋诚意识中那层麻木的帷帐一下子被掀去了,模糊的意识又焦聚起来,他瞪大震惊的双眼盯着白冰。
他怎么知道这些?!这件事处于秘密之井的最底端,是隐秘中的隐秘,这个世界上知道的人加上自己不超过四个!
“你是谁?!”他第一次开口了。
白冰笑笑说:“我刚才自我介绍过,只是个普通人,但坦率地告诉你,我不仅仅是知道得很多,我什么都知道,或者说什么都能知道,正因为这个他们也要除掉我,就像除掉你一样。”
白冰接着讲下去:“首长当时坐得离你很近,一只手放在你的膝盖上,他看着你的慈祥目光能令任何一个晚辈感动,据我所知(记住,我什么都知道),他从未与谁表现得这样亲近,他对你说:年轻人,不要紧张,大家都是同志,有什么事情,只要真诚地以心换心,总是谈得开的……你有思想、有能力、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特别是后两项,在现在的年青干部里面真如沙漠中的清泉一样珍贵啊,这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啊。这里要说明一下,首长的这番话可能是真诚的,以前在工作中你与他交往的机会不是太多,但有好几次,在机关大楼的走廊上偶然相遇,或在散会后,他都主动与你攀谈几句,他很少与下级、特别是年轻的下级这样的,这些人们都看在眼里。虽然在组织会议上他从没有为你说过什么话,但他的那些姿态对你的仕途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宋诚又点点头,他知道这些,并曾经感激万分,一直想找机会报答。
“首长抬手向后示意了一下,立刻进来一个人,将一大摞文件材料轻轻地放到桌子上,你一定注意到,那个人不是首长平时的秘书。首长抚着那摞材料说:就说你刚刚完成的这项工作吧,充分证明你的那些宝贵素质:如此巨量而艰难调查取证,资料充分而详实,结论深刻,很难相信这些只用半年时间就完成了。你这样出类拔萃的纪检干部要多一些,真是党的事业之大幸啊……你当时的感觉,我就不用说了吧。”
当然不用说,那是宋诚一生中最惊恐的时刻,那份材料先是令他如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然后像石化般僵住了。
“这一切都是从对一宗中纪委委托调查的非法审批国有土地案的调查开始的,嗯……我记得你童年的时候,曾与两个小伙伴一起到一个溶洞探险,当地人把它叫老君洞,那洞口只有半米高,弯着腰才能进去,但里面却是一个宏伟的黑暗大厅,手电光照不到高高的穹顶,只有纷飞的蝙蝠不断掠过光柱,每一个小小的响动都能激起宏远的回声,阴森的寒气浸入你的骨髓……这就是这次调查的生动写照:你沿着那条看似平常的线索向前走,它把你引到的地方令你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着调查的深入,一张全省范围的腐败网络气势磅礴地展现的你的面前,这张网上的每一根经络都通向一个地方,一个人,现在,这份本来要上报中纪委的绝密纪检材料,竟拿在这个人的手中!对这项调查,你设想过各种最坏的情况,但眼前发生的事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的。你当时完全乱了方寸,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怎么到了您手里?!首长从容地一笑,又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你立刻得到了答案:纪委书记吕文明走进了客厅。”
你站起身,怒视着吕文明说:你,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违反组织原则和纪律?
吕文明挥手打断你,用同样的愤怒质问道:这事为什么不向我打个招呼?你回答说:你到中央党校学习的一年期间,是我主持纪委工作,当然不能打招呼,这是组织纪律!吕文明伤心地摇摇头,好象要难过得流出泪似的:如果不是我及时截下了这份材料,那……那是什么后果嘛!宋诚啊,你这个人最要命的缺陷就是总要分出个黑和白,但现实全是灰色的!”
宋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记得当时呆呆地看着同学,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因为以前他从未表露过这样的思想,难道那一次次深夜的促膝长谈中表现出的对党内腐败的痛恨,那一次次触动雷区时面对上下左右压力时的坚定不移,那一次次彻夜工作后面对朝阳发出的对党和国家前途充满使命感的忧虑,都是伪装?
“不能说吕文明以前欺骗了你,只能说他的心灵还从来没有向你敞开到那么深,他就像那道著名的叫火焙阿拉斯加的菜,那道爆炒冰淇淋,其中的火热和冰冷都是真实的……首长没有看吕文明,而是猛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灰色?文明啊,我就看不惯你这一点!宋诚做的非常优秀,无可指责,在这点上他比你强!接着他转向你说:小宋啊,就应该这样,一个人,特别是年轻人,失去了信念和使命感,就完了,我看不起那样的人。”
宋诚当时感触最深的是:虽然他和吕文明同岁,但首长只称他为年轻人,而且反复强调,其含意很明显:跟我斗,你还是个孩子。而宋诚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首长接着说:但,年轻人,我们也应该成熟起来。举个例子来说,你这份材料中关于恒宇电解铝基地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比你已调查出来的还严重,除了国内,还涉及到外资方伙同政府官员的严重违法行为。一旦处理,外资肯定撤走,这个国内最大的电解铝企业就会瘫痪。为恒宇提供氧化铝原料的桐山铝钒土矿也要陷入困境;然后是橙林核电厂,由于前几年电力紧张时期建设口子放的太大,现在国内电力严重过剩,这座新建核电厂发出的电主要供电解铝基地使用,恒宇一倒,橙林核电厂也将面临破产;接下来,为橙林核电提供浓缩铀的照西口化工厂也将陷入困境……这些,将使近七百亿的国家投资无法收回,三四万人失业,这些企业就在省城近郊,这个中心城市的将立刻陷入不稳定之中……上面说的恒宇的问题还只是这个案件的一小部分,这宠大的案情涉及到正省级一人、副省级三人、厅局级二百一十五人、处级六百一十四人、再往下不计其数。省内近一半经营出色的大型企业和最有希望的投资建设项目都被划到了圈子里,盖子一旦揭开,这就意味着全省政治经济的全面瘫痪!而涉及如此之广的巨大动作,会产生什么其它更可怕的后果还不得而知,也无法预测,省里好不容易得到的政治稳定和经济良性增长的局面将荡然无存,这难道对党和国家就有利?年轻人,你现在不能延续法学家的思维,只要法律正义得到伸张,哪管它洪水涛天!这是不负责任的。平衡,历史都是在各种因素间建立的某种平衡中发展到今天的,不顾平衡一味走极端,在政治上是极其幼稚的表现。”
首长沈默后,吕文明接着说:这个事情,中纪委那方面我去办,你,关键要做好项目组那几个干部的工作,下星期我会中断党校学习,回来协助你……”
混帐!首长再次猛拍桌子,把吕文明吓得一抖。你是怎么理解我的话的?你竟认为我是让小宋放弃原则和责任?!文明啊,这么多年了,你从心里讲,我是这么一个没有党性没有原则的人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圆滑,让人伤心啊。然后首长转向你:年轻人,在这件事上,你们前面的工作做的十分出色,一定要顶住干扰和压力坚持下去,让腐败分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案情触目惊心啊,放过他们,无法向人民交待,天理也不容!我刚才讲的你绝不能当成负担,我只是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提醒你,要慎重,避免出现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但有一点十分明确,那就是这个腐败大案必须一查到底!首长说着,拿出了一张纸,郑重地递给你:这个范围,你看够嘛?”
宋诚当时知道,他们也设下了祭坛,要往上放牺牲品了。他看了一眼那个名单,够了,真的够了,无论从级别上还是从人数上,都真的够了。这将是一个震惊全国的腐败大案,而他宋诚,将随着这个案件的最终告破而成为国家级反腐英雄,将做为正义和良知的化身而被人民敬仰。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蜥蜴在危急时刻自断的一条尾巴,蜥蜴跑了,尾巴很快还会长出来。他当时看着首长盯着自己的样子,一时间真想到了蜥蜴,浑身一颤。但宋诚也知道他害怕了,自己使他害怕了,这让宋诚感到自豪,正是这自豪,一时间使他大大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更由于一个理想主义学者血液中固有的某种东西,他作出了致命的选择。
“你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拿起了那摞材料,对首长说:根据党内监督条例规定,纪委有权对同级党委的领导人进行监督,按组织纪律,这材料不能放在您那里,我拿走了。吕文明想拦你,但首长轻轻制止了他,你走到门口时听到同学在后面阴沉地说:宋诚,过分了。首长一直送到你车上,临别时他握着你的手慢慢地说:年轻人,慢走。”
宋诚后来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深长意味:慢走,你的路不多了。
宇宙大爆炸
“你到底是谁?!”宋诚充满惊恐地看着白冰,他怎么知道这么多?绝对没人能知道这么多!
“好了,我们不回忆那些事了。”白冰一挥手中断了讲述,“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吧,以解开你的疑问——你……你知道宇宙大爆炸吗?”
宋诚呆呆地看着白冰,他的大脑一时还难以理解白冰最后那句话,后来,他终于做出了一般人的正常反应,笑了笑。
“是的是的,我知道太突兀了,但请相信我没有毛病,要想把事情讲清楚,真的得从宇宙诞生的大爆炸讲起!这……妈的,怎么才能向你说清楚呢?还是回到大爆炸吧。你可能多少知道一些,我们的宇宙诞生于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一般人的想象中,那次创世爆炸像漆黑空间中一团怒放的烟火,但这个图像是完全错误的:大爆炸之前什么都没有,包括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只有一个奇点,一个没有大小的点,这个奇点急剧扩张开来,形成了我们今天的宇宙,现在一切的一切,包括我们自己,都来自于这个奇点的扩张,它是万物的种子!这理论很深,我也搞不太清楚,与我们这事有关的是这一点:随着物理学的进步,随着弦论之类的超级理论的出现,物理学家们渐渐搞清了那个奇点的结构,并且给出了它的数学模型,与这之前量子力学的模型不同,如果奇点爆炸前的基本参数确定,所生成的宇宙中的一切也就都确定了,一条永不中断的因果链贯穿了宇宙中的一切过程……嗨,真是,这些怎么讲得清呢。”
白冰看到宋诚摇摇头,那意思或是听不懂或是根本不想听下去。
白冰说:“我说,还是暂时不要想你那些痛苦的经历吧。其实,我的命运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刚才介绍过,我是一个普通人,但现在被追杀,下场可能比你还惨,就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如果说你是为使命和信念而献身,我……我他妈的纯粹是倒霉!倒了八辈子霉!!所以比你更惨。”
宋诚悲哀的目光表达了一个明确的意思:没有人会比我惨。
诬陷
在与首长会面一个星期后,宋诚被捕了,罪名是故意杀人。
其实,宋诚知道他们会采用非常规手段对付自己,对于一个知道的这样多又在行动中的人,一般的行政和政治手段就不保险了,但他没有想到对手行动这样快,出手又这样狠。
死者罗罗是一个夜总会的舞男,死在宋诚的汽车里,车门锁着,从内部无法打开,车内扔着两罐打火机用的丙烷汽,罐皮都被割开了口子,里面的汽体全部蒸发,受害人就是在车里的高浓度丙烷气里中毒而死的。死者被发现时,手中握着已经破碎的手机,显然是试图用它来砸破车窗玻璃。
警方提供的证据很充分,有长达两个小时的录像证明宋诚与罗罗已有三个多月的不正常交往,最为有力的证据是罗罗死前给110打的一个报警电话:
罗罗:“……快!快来!!我打不开车门!我喘不上气,我头疼……”
110:“你在哪里?把情况再说清楚些?!”
罗罗:“……宋……宋诚要杀我……”
……
事后在死者手机上发现一小段通话录音,录下了宋诚和受害人的三句对话:
宋诚:“我们既然已走到了这一步,你就和许雪萍断了吧。”
罗罗:“宋哥,这何必呢?我和许姐只是男女关系嘛,影响不了咱们的事,说不定还有帮助呢。”
宋诚:“我心里觉得别扭,你别逼我采取行动。”
罗罗:“宋哥,我有我的活法儿。”
……
这是十分专业的诬陷,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警方掌握的证据几乎百分之百是真实的。
宋诚确实与罗罗有长时间的交往,这种交往是秘密的,要说不正常也可以,那两段录音都不是伪造的,只是后面那段被曲解了。
宋诚认识罗罗是由于许雪萍的缘故,许是昌通集团的总裁,与腐败网络的许多结点都有着密切的经济关系,对其背景和内幕了解很深。宋诚当然不可能直接从她嘴里得到任何东西,但他发现了罗罗这个突破口。
罗罗向宋诚提供情况绝不是出于正义感,在他眼里,世界早就是一块擦屁股纸了,他是为了报复。
这个笼罩在工业烟尘中的内地都市,虽然人均收入排在全国同等城市的最后,却拥有多家国内最豪华的夜总会。首都的那些高干子弟,在京城多少要注意一些影响,不可能像民间富豪那样随意享乐,就在每个周未驱车沿高速公路疾驶四五个小时,来到这座城市渡过荒淫奢靡的两天一夜,在星期天晚上驱车赶回北京。罗罗所在的蓝浪夜总会是最豪华的一处,这里点一首歌最低三千元,几千元一瓶的马爹利和轩尼诗一夜能卖出两三打。但蓝浪出名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此,而是因为它是一个只接待女客的夜总会。
与其它的同伴不同,罗罗并不在意其服务对象给的多少,而在意给的比例。如果是一个年收入仅二三十万的外资白领(在蓝浪她们是罕见的穷人),给个几百他也能收下。但许姐不同,她那几十亿的财富在过去的几年中威震江南,现在到北方来发展也势如破竹,但在交往几个月后扔给四十万就把他打发了。让许姐看上不容易,要放到同伴们身上,用罗罗的话说他们要美得肝儿疼了。但罗罗不行,他对许雪萍充满了仇恨。那名高级纪检官员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报复的希望,他施展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又和许姐联系上了。平时许雪萍对罗罗嘴也很严,但他们在一起喝多或吸多了时就不一样了。同时,罗罗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在许多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会从熟睡的许姐身边无声地爬起来,在她的随身公文包和抽屉里寻找自己和宋诚需要的东西,用数码相机拍下来。
警方手中那些证明宋诚和罗罗交往的录像,大都是在蓝浪的大舞厅拍的,往往首先拍的是舞台,上面一群跃艳的年轻男孩在疯狂地摇滚着,镜头移动,显示出那些服饰华贵的女客人们,在幽暗中凑在一起,对着台上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暧昧的低笑。最后镜头总是落到宋诚和罗罗身上,他们往往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头凑在一起密谈着,显得很亲密,做为帷一的男客,宋诚自然显得很突出……宋诚实在没有办法,大多数时间他只能在蓝浪找到罗罗。舞厅的光线总是很暗,但这些录像十分清晰,显然使用了高级的微光镜头,这种设备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这么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自己了,这令宋诚看到与对手相比自己是何等的不成熟。
这天罗罗约宋诚通报最新的情况,宋诚在夜总会见到罗罗时,他一反常态,要到他的车里谈,谈完后,他说现在身体不舒服,不想上去了,上去后老板肯定要派事儿,想在宋诚的车里休息一会儿。宋诚以为他的毒瘾又来了,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将车开回机关,到办公室去处理一些白天没干完的工作,把车停在机关大楼外面,罗罗就待在车里。四十多分钟后他下来时,已经有人发现罗罗死在充满丙烷汽味的车里。车门只有宋诚能从外面打开,后来,公安系统参与此案侦察的一位密友告诉宋诚,他的车门锁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从其它方面也确实能够排除还有其它凶手的可能性。这样,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宋诚杀了罗罗,而宋诚则知道只有一个可能:那两个丙烷罐是罗罗自已带进车里的。
这让宋诚彻底绝望了,他放弃了洗清自己的努力:如果一个人以自己的生命为武器来诬陷他,那他是绝对逃不掉的。
其实罗罗的自杀并不让宋诚觉得意外,他的HIV化验呈阳性。但罗罗以一死来陷害自己,显然是受人指使的,那么罗罗得到了什么样的报酬?那些钱对他还有什么意义?他是为谁挣那些钱?也许报酬根本就不是钱,那是什么?除了报复许雪萍,还有什么更强烈的诱惑或恐惧能征服他吗?这些宋诚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但他由此进一步看到了对手的强大和自己的稚嫩。
这就是他为人所知的的一生了:一个高级纪检干部,生活腐化变态,因同性恋情杀被捕,他以前在男女交往方面的洁身自好在人们眼里反倒成了证据之一……像一只被人群踏死的臭虫,他的一切很快就将消失得干干净净,即使偶尔有人想起他,也不过是想起了一只臭虫。
现在宋诚知道,他以前之所以做好了为信念和使命牺牲的准备,是因为根本就不明白牺牲意味着什么。他想当然地把死做为一条底线,现在才发现,牺牲的残酷远在这条底线之下。在进行搜查时他被带回家一次,当时妻子和女儿都在家,他向女儿伸出手去,孩子厌恶地惊叫一声,扑在妈妈的怀里缩到墙角,她们投向自己的那种目光他只见过一次,那是一天早晨,他发现放在衣柜下的捕鼠夹夹住了一只老鼠,他拿起夹子让她们看那只死鼠……
“好了,我们暂时把大爆炸和奇点这些抽象的东西放到一边,”白冰打断了宋诚痛苦的回忆,将那个大手提箱提到桌面上,“看看这个。”
超弦计算机、终极容量和镜像模拟
“这是一台超弦计算机,是我从气象模拟中心带出来的,你说偷出来的也行,我全凭它摆脱追捕了。” 白冰拍着那个箱子说。
宋诚将目光移到箱子上,显得很迷惑。
“这是很贵的东西,目前在省里还只有两台。根据超弦理论,物质的基本粒子不是点状物,而是无限细的一维弦,在十一维空间中振动,现在,我们可以操纵这根弦,沿其一维长度存贮和处理信息,这就是超弦计算机的原理。
“在传统的电子计算机中的一块CPU,或一条内存,在超弦机中只是一个原子!超弦电路是基于粒子的十一维微观空间结构运行的,这种超空间微观矩阵,使人类拥有了几乎无限的运算和存贮能力。将过去的巨型计算机同超弦机相比,就如我们的十根手指头同那台巨型机相比一般。超弦计算器具有终极容量,终极容量啊,就是说,它可以将已知宇宙中的每一个基本粒子的状态都存贮起来并进行运算,就是说,如果是基于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超弦机能够在原子级别上模拟整个宇宙……”
宋诚交替地看着箱子和白冰,与刚才不同,他似乎在很注意地听白冰的话,其实他是在努力寻找一种解脱,让这个神秘来人的这番不着边际的话,将自己从那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
白冰说:“很抱谦我说了这么多的莫名其妙话,大爆炸奇点超弦计算机什么的,与我们面对的现实好象八杆子打不着,但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就绕不开这些东西。下面谈谈我的专业吧:我是个软件工程师,主要搞模拟软件,也就是建立一个数学模型,在计算机里让它运行,模拟现实世界中的某种事物或过程。我是学数学的,所以建模和编程都搞,以前搞过沙尘暴模拟、黄土高原水土流失模拟、东北能源经济发展趋势模拟等等,现在搞大范围天气模拟。我很喜欢这个工作,看着现实世界的某一部分在计算机内存中运动演化,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白冰看看宋诚,后者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似乎仍在注意听着,于是他接着说下去。
“你知道,物理学在近年来连续得大突破,很像上世纪初那阵儿,现在,只要给定边界条件,我们就可以拔开量子效应的迷雾,准确地预测单个或一群基本粒子的运动和演化。注意我说的一群,如果群里粒子的数量足够大,它就构成了一个宏观物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在原子级别上建立一个宏观物体的数学模型。这种模拟被称为镜像模拟,因为它能以百分之百的准确再现模拟对象的宏观过程,如同为宏观模拟对象建立了一个数字镜像。打个比方吧:如果用镜像模拟方式为一个鸡蛋建立数学模型,也就是将组成鸡蛋的每一个原子的状态都输入模型的数据库,当这个模型在计算机中运行时,如果给出的边界条件合适,内存中的那个虚拟鸡蛋就会孵出小鸡来,而且那只内存中的虚拟小鸡,与现实中的那个鸡蛋孵出的小鸡一模一样,连每一根毛尖都不会差一丝一毫!你往下想,如果这个模拟目标比鸡蛋再大些呢?大到一棵树,一个人,很多人;大到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甚至大到整个地球?”白冰说到这里激动起来,开始手舞足蹈,“我是一个狂想爱好者,热衷于在想象中把一切都推向终极,这就让我想到,如果镜像模拟的对象是整个宇宙会怎么样?!”白冰进入一种不能自已的亢奋中,“想想,整个宇宙!奶奶的,在一个计算机内存中运行的宇宙!从诞生到毁灭……”
白冰突然中断了兴奋的讲述,警觉地站了起来,这时门无声地开了,走进两个神色阴沈的男人,其中一位稍年长些的对着白冰抬抬双手,示意他照着做,白冰和宋诚都看到了他敞开的夹克中的手枪皮套,白冰顺从地举起双手,年轻的那位上前在他的身上十分仔细地上下轻拍了一遍,然后对年长者摇摇头,同时将那个大手提箱从桌上提开,放到离白冰远一些的地方。
年长者走到门口,对外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进来三个人,第一个人是市公安局长陈继峰,第二人是省纪委书记吕文明,最后进来的是首长。
年轻人拿出了一副手铐,但吕文明冲他摇了摇头,陈继峰则将头向门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两个便衣警察走了出去,其中的一人走前从办公桌桌腿上取下一个小东西放进衣袋,显然是窃听器。
《镜子》 作者:刘慈欣
镜子(2)
初始条件
白冰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他谈谈一笑说:“你们终于抓到我了。”
“准确地说是自投罗网,得承认,如果你真想逃,我们是很难抓到你的。”陈继峰说。
吕文明表情复杂地看了宋诚一眼,欲言又止。首长则缓缓地摇摇头,语气沉重地沉吟道:“宋诚啊,你,怎么堕落到这一步呢……”他双手撑着桌沿长久地默立着,眼睛有些湿润,谁看到都不会怀疑他的悲哀是真诚的。
“首长,在这儿就不必演戏了吧。”白冰冷眼看着这一切说。
首长没有动。
“诬陷他是您策划的。”
“证据?”首长仍没有动,从容地问。
“那次会面后,关于宋诚您只说过一句话,是对他说的。”白冰指指陈继峰,“继峰啊,宋诚的事你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还是认真办一办吧。”
“这能证明什么?”
“从法律意义上当然证明不了什么,这是您的精明和老练之处,即使是密谈都深藏不漏。但他,”白冰又指了指陈继峰,“都领会得很准确,他对您的意思一直领会得很准确,对宋诚的诬陷是他指示刚才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具体干的,那人叫沉兵,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整个过程可是一个复杂的大工程,我就不用细说了吧。”
首长缓缓转过身来,在办公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看着地板说:“年轻人,必须承认,你的突然出现有许多令人吃惊的地方,用陈局长的话说叫见鬼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语气变得真诚起来,“说明你的真实身份吧,如果你真是上级派来的,请相信,我们是会协助工作的。”
“不是,我多次声明自己是个普通人,身份就是你们已经查明的那样。”
首长点点头,看不出白冰的话让他感到欣慰还是更加忧虑。
“坐,都坐吧。”首长对仍站着的吕陈二人挥挥手,然后附身靠近白冰,郑重地说:“年轻人,今天,我们把一切都彻底讲清楚,好吗?”
白冰点点头:“这也是我的打算。我,从头说起吧。”
“不,不用,你刚才对宋诚说的那些我们都听到了,就从中断处接着说吧。”
白冰语塞,一时想不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在原子级别模拟整个宇宙。”首长提醒他,但到白冰仍然不知如何说起,他便自己接着说下去,“年轻人,我认为你这个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不错,超弦计算器具有终极容量,为这种模拟运算提供了硬件基础,但,你想过初始状态的问题吗?对宇宙的镜像模拟必须从某个初始状态开始,也就是说,要在模拟开始时的某个时间断面上,将宇宙的全部原子的状态一个一个地输入计算机,以在原子级别上构建一个初始宇宙模型,这可能吗?别说是宇宙了,就是你说的那个鸡蛋都不可能,构成它的原子数比有始以来出现过的所有鸡蛋的数量都要大几个数量级;甚至一个细菌都不可能,它的原子数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退一步说,就算动用了难以想象的人力和物力,将细菌甚至鸡蛋这类小物体的初始状态从原子级别上输入计算机,那么它们运动和演化所需要的边界条件呢?比如鸡蛋孵出小鸡所需要的温度湿度等等,这些边界条件在原子级别上的资料量同样大得不可想象,甚至可能要大于模拟对象本身。”
“您能对技术问题进行如此描述,我很敬佩。”白冰由衷地说。
“首长是高能物理专业的高材生,是改革开放恢复学位后国内的第一批物理学硕士之一。”吕文明说。
白冰对吕文明点点头,又转向首长:“但您忘了,存在着那样一个时间断面,宇宙是十分简单的,甚至比鸡蛋和细菌都简单,比现实中最简单的东西都简单,因为它那时的原子数是零,没有大小,没有结构。”
“大爆炸奇点?”首长飞快接上话,几乎没有空隙,显示出他沉稳迟缓的外表下灵敏快捷的思维。
“是的,大爆炸奇点。超弦理论已经建立了完善的奇点模型,我们只需要将这个模型用软件实现,输入计算机运算就可以了。”
“是这样,年轻人,真是这样。”首长站起身,走到白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显出了少有的兴奋,对刚才的那番对话不甚了了的陈继峰和吕文明则用迷惑的目光看着他。
“这是你从那个科研中心拿出来的超弦计算机吗?”首长指着那个大手提箱问。
“偷出来的。”白冰说。
“呵,没关系,宇宙大爆炸的镜像模拟软件一定在里面吧?”
“是的。”
“做做看。”
创世游戏
白冰点点头,把箱子提到桌面上打开了它。除了显示设备外,箱子中还装着一个圆柱体容器,超弦计算机的主机其实只有一个烟盒大小,但原子电路需要在超低温下运行,所以主机浸在这个绝热容器里的液氮中。白冰将液晶显示器支起来,动了一下鼠标,处于休眠状态下的超弦计算机立刻苏醒过来,液晶屏亮起来,像睁开了一只惺松的睡眼,显示出一个很简单的接口,仅由一个下拉文本框和一个小小的标题组成,标题是:
请选择创世起爆参数:
白冰点了一下文本框旁边的箭头,下拉出一行行资料组,每组约有十几个数据项,各行看上去差别很大,“奇点的性质由十八个参数确定,参数的组合原则上是无限的,但根据超弦理论的推断,能够产生创世爆炸的参数组的数量是有限的,但有多少组目前还是个谜。这里显示的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们随便选一组吧。”
白冰选中一组参数后,屏幕立刻变成了乳白色,正中凸现了两个醒目的大按钮:
引爆 取消
白冰点了引爆按钮。屏幕上只剩下一片乳白,“这白色象征虚无,这时没有空间,时间也还没有开始,什么都没有。”
屏幕的左下角出现了一个红色数字“0”。
“这个数字是宇宙演化的时间,0的出现说明奇点已经生成,它没有大小,所以我们看不到。”
红色数字开始飞快增长。
“注意,宇宙大爆炸开始了。”
屏幕中央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小点,很快增大为一个球体,发出耀眼的蓝光。球体急剧膨胀,很快占满了整个屏幕,软件将视野拉远,球体重新缩为遥远处的一点,但爆炸中的宇宙很快又充满了整个屏幕。这个过程反复重复着,频率很快,仿佛是一首宏伟乐曲的节拍。
“宇宙现在正处于暴胀阶段,它的膨胀速度远超过光速。”
随着球体膨账速度的降低,视野拉开的频率渐渐慢下来,随着能量密度的降低,球体的颜色由蓝向黄红渐变,后来宇宙的色彩在红色上固定下来,并渐渐变暗,屏幕上的视野不再拉远,变成黑色的球体在屏幕上很缓慢地膨胀着。
“好,现在距大爆炸已经一百亿年了,这个宇宙处于稳定的演化阶段,我们进去看看吧。”白冰说完动了动鼠标,球体迅速前移,屏幕完成黑了下来,“好,现在我们就在这个宇宙的太空中了。”
“什么也没有啊?”吕文明说。
“我们看看……”白冰说着,按动鼠标右键弹出了一个很复杂的接口,一个程序开始统计这个宇宙中的物质总量,“呵,这个宇宙中只有十一个基本粒子。”他又调出了一大堆信息仔细读着,“有十个粒子结成了五个粒子对,互相环绕对方运行,不过每个粒子对中的两个粒子相距几千万光年,要上百万年才能相对运动一毫米;还有一个粒子是自由的。”
“十一个基本粒子?!说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吕文明说。
“有空间啊,近千亿光年直径的空间!还有时间,一百亿年的时间!时空是最实在的存在!要说这个宇宙,还是创造得比较成功的,以前创造的相当多的宇宙连空间都很快湮灭了,只剩时间。”
“无聊。”陈继峰哼了一声,转身不再看屏幕。
“不,很有意思,”首长高兴地说,“再来一次。”
白冰退回到引爆接口,重选了一组参数,再次启动了大爆炸。这个新宇宙诞生的过程看上去与刚才基本相同,也是一个在膨胀中渐渐暗下来的球体。在创世后的一百五十亿年,球体完全变黑,宇宙的演化稳定下来,白冰让视点进入宇宙内部,这时,连最不感兴趣的陈继峰也惊叹起来。广漠的黑色太空下,一张银色的大膜向各个方向延伸至无穷远处,大膜上点缀着各种色彩的小球体,像滚动在广阔镜面上的多彩露珠。
白冰又调出了分析接口,看了一会儿后说:“运气好,这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宇宙,半径约四百亿光年,其中一半是液体一半是空间。也就是说,这个宇宙就是一个深度和表面半径都是四百亿光年的大洋!宇宙中的固体星球就浮在洋面上!”白冰将画面推向洋面,可以看到银色的洋面在缓缓波动着,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星球的近景:“这个漂浮着的星球有……我看看,木星那么大吧,哇,它还在自转耶!看它表面的那些山脉,在出水和入水时是何等的壮观!我们就把这液体叫水吧。看那被山脉甩到轨道上的水,在洋面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彩虹环耶!”
“是很美,但这个宇宙是违反物理学基本定律的。”首长看着屏幕说,“别说四百亿光年深的海洋,就是四光年,那水体也早在引力下坍缩成黑洞了。”
白冰摇摇头说:“您忘了最基本的一点:这不是我们的宇宙,这个宇宙有自己的一套物理定律,与我们宇宙中的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普朗克常数、光速等基本物理常数与我们的宇宙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甚至都不等于二。”
在首长的鼓励下白冰继续做下去,第三个宇宙被创造出来,进入其中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堆极其混乱的色彩和形状,白冰立刻将它关掉了。“这是一个六维宇宙,我们无法观察它,其实大多数情况都是这样,我们创造的前两个都是三维宇宙只是运气好而已,宇宙从高能状态冷却后,被释放到宏观的维数为三的概率只有三比十一。”
第四个宇宙出现时,所有的人都很迷惑:宇宙呈现一个无际的黑色平面,有无数根银光闪闪的直线与黑色平面垂直相交。看过分析资料后,白冰说:“这个宇宙与上面相反,维数比我们的低,是一个二点五维的宇宙。”
“二点五维?”首长很吃惊。
“您看,这个黑色的没有厚度的二维平面就是这个宇宙的太空,直径约五千亿光年;那些与平面垂直的亮线就是太空中的恒星,它们都有几亿光年长,但无限细,只有一维。分数维的宇宙很少见,我要把这组创世参数记下来。”
“有个问题:”首长说,“如果你用这组参数再次启动大爆炸,所得到的宇宙与这个完全一样吗?”
“是的,而且其演化过程也完全一样,一切在大爆炸时就决定了,您看,物理学穿过量子迷雾之后,宇宙又显示出了因果链和决定论的本性。”白冰依次看看每个人,郑重地说:“我请各位都牢记这一点,如果要理解我们后面将要面对的那些可怕的事,这是关键。”
“真的很有意思,做上帝的体验,超脱而空灵,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首长感叹道。
“我的感觉同您一样,”白冰离开了计算机,站起来来回走着,“所以,我就一遍又一遍地玩着创世游戏,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启动了一千多次大爆炸,那一千多个宇宙,其神奇壮观,很难用语言形容,我像吸毒似地上了瘾……本来我可以这样一直玩儿下去,我们之间将永远素不相识,不会有任何关系,我们双方的生活都会按正常的轨迹进行下去,但……唉,真他妈的……那是今年年初一个下雪的晚上,已经午夜两点了,很静很静,我启动了那天的最后一次大爆炸,在超弦计算机中诞生了第一千二百零七号宇宙,就是这一个……”
白冰回到计算机前,将文本框下拉到底,选择了最后的一组创世参数,启动了宇宙大爆炸。新生的宇宙在蓝光中急剧膨账后熄灭为黑色。白冰移动鼠标,在创世之后的一百九十亿年进入了这个他编号为1207的宇宙。
这一次,屏幕上出现了灿烂的星海。
“1207的半径约二百亿光年,宏观维数是三;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是一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真空中的光速是每秒三十万公里;这个宇宙中,电子电量是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这个宇宙中,普朗克常数是六点六二六……”白冰凑近首长,用令人胆寒的目光逼视着他,“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等于二。”
“这是我们的宇宙。”首长点点头,他仍很沉着,但额头有些潮湿了。
历史检索
“得到1207号宇宙后,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做了一个搜索引擎,以模式识别为基础的。然后,我就从天文资料中查到银河系与仙女座、大小麦哲伦等相邻星系的几何构图,在全宇宙范围内查询这种构图,得到了八万多个结果。下一步我就在这个范围内,用银河系和邻近星系本身的形状进行查询,很快在宇宙中定位了银河系。” 以漆黑的太空为背景,一个银色的大旋涡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太阳的定位就更容易了,我们已经知道它在银河系中的大至范围——” 白冰用鼠标在大旋涡的一个旋臂顶端拉出一个小矩形框,“仍用模式识别的方法,在这个范围中很快就定位了太阳。”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耀眼的光球,光球周围环绕着一个雾蒙蒙的大环,“哦,这时太阳系的行星还没有诞生,这个星际尘埃构成的环就是构成它们的原材料。” 白冰在屏幕下方调出了一个滚动条,“看,用这个来移动时间,” 他将滑块缓缓前移,越过了两亿年的漫漫时光,太阳周围的尘埃环消失了,“现在九大行星已经诞生。这是真实尺度的图像,不是天象演示,所以找到地球还要费些事,我把以前存贮的坐标调出来吧。” 于是原始地球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球体,白冰转动鼠标的滚轮,“我们降低高度,好,现在,大约是一万米高吧。”下面大陆仍笼罩在迷雾之中,但雾中纵横交错的发着红光的网线显现出来,像胚胎上的血管,白冰指着那些网线说:“这是岩浆河,” 他继续转动鼠标滚轮,穿过浓浓的酸雾,褐色的海面出现了,紧接着视点扎入海中,一片浑浊,有几个微小的悬浮物,它们大多是圆形的,也有其它较复杂的形状,与其它悬浮物最明显的区别是,它们自己在运动,而不是随水流漂移,“生命,刚出现的生命。” 白冰用鼠标点点那些微小的东西说。他很快地反向转动滚轮,将视点重新升到太空中,再次显示出古地球的全貌,然后移动时间滚动条,亿万年时光又飞逝而过,笼罩在地球表面的浓雾消失了,海洋在变蓝,大陆在变绿,后来,巨大的冈瓦纳古陆像初春的冰块分崩离析,“如果愿意,我们可以看到生命进化的全过程,包括几次大灭绝和随之而来的生命大爆发,但是算了吧,省些时间,我们就要看到关系到咱们命运的谜底了。” 古陆的各个碎块继续漂移,终于,一幅熟悉的世界构图出现了。白冰改变了时间滚动条的比例,开始以较慢的速度移动时间,并在一点停住了,“好了,在这里,人类出现了。” 他又将滑块小心地向前移动一小段:“现在,文明出现了。”
“对于上古的历史,一般只能宏观地看看,检索具体事件不太容易,具体人物就更难了。一般的历史检索是靠两个参数:地点和时间,这两点在上古历史记载中很难准确,我们做一次看看吧,来,我们下去了!” 白冰说着,将鼠标在地中海范围的一个位置双击了一下,视点高度令人目眩地急剧降低,最后,一个荒凉的海滩出现了,黄沙的尽头,是一片连绵的橄榄丛。
“古希腊时代的特洛伊海岸。”白冰说。
“那……你能移到木马屠城的时间吗?”吕文明兴奋地问。
“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木马。”白冰淡淡地说。
陈继峰点点头:“那种东西像儿戏,在实际的战争中是不可能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战争。”白冰说。
首长很惊奇:“这么说,特洛伊城是因为别的原因毁灭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城。”
另外三个人惊奇地互相看看。
白冰指着屏幕说:“现在显示的就是应该发生那场战争时特洛伊海岸的真实情景,我们再前后移动五百年……” 白冰小心地微移鼠标,屏幕上的海岸在白昼和黑夜的高频转换中急剧闪动,树丛的形状也在飞快变化,沙滩的尽头出现过几个小棚屋,时而还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几个小小的人影,棚屋时多时少,但最多时也没有超过一个村庄的规模,“看到了吗,伟大的特洛伊城只在那些游吟诗人的想象中存在过。”
“怎么会呢?” 吕文明惊叫起来,“本世纪初有考古发现证实啊!当时还挖出了……阿伽门侬的黄金面具。”
“阿伽门侬的面具?Kao!” 白冰大笑一声。
“随着历史记载的增多和更加准确,往后的检索就越来越容易,再做一次。”
白冰将视点升回地球轨道,这次他没有使用鼠标,而是手工输入了时间和地理坐标,视点向亚洲西部降落。很快,屏幕上显示出一片沙漠,在一处红柳丛的荫影下躺着几个人,他们穿著破旧的粗布袍,皮肤黝黑,头发很长且被沙尘和汗水弄成一缕缕的,远远看去像一堆破烂的废弃物。白冰说:“这里离穆斯林村庄不远,但鼠疫流行,他们不敢去。” 有一个身形瘦长的人坐了起来,四下看看,确认别人都睡熟了后,拿起旁边一个人的羊皮水囊喝了一通,又从另一个人的破行囊中拿出一块饼,掰下三分之一放到自己的包里,随后满意地躺下了。
“我用正常速度运行了两天,看到他五次偷别人的水喝,三次偷别人的饼。” 白冰用鼠标点着那个刚躺下的人说。
“他是谁?”
“马可波罗。检索到他可不容易,关押他的那个热那亚监狱的地点和时间都比较准确,我在那里定位了他,随后向回跟踪他经历了那次海战,提取了一些特征点,又向回跳过一大段时间跟到这里,这是在那时的波斯、现在的伊朗巴姆市附近,不过都白费劲儿了。”
“那他是在去中国的路上了,你应该能跟着他进入忽必烈的宫殿。”吕文明说。
“他没有进入过任何宫殿。”
“你是说,他在中国期间只是在民间呆着?”
“马可波罗根本就没有来过中国,前面更加险恶的漫漫长路吓住了他,他们就在西亚转悠了几年,后来这人把从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传闻讲给了那位作家狱友,后者写成了那本伟大的游记。”
三个人再次惊奇地面面相窥。
“再往后,检索具体的人和事就更加容易了,再来一次,到近代吧。”
在一间很暗在大屋子里,一张很宽木桌子上铺着一张大地图(海图?),桌旁围着几个身着清朝武官服的人,由于很暗,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这是北洋海军提督府的一次会议。”
有一个人在说话,画面传出的声音很模糊,且南方口音重,听不懂。白冰解释说:“这个人说,在近海防御中,不要一味追求大炮巨舰,就这么点儿钱,与其从西洋购买大吨位铁甲舰,不如买更多数量的蒸汽鱼雷快艇,每艘艇上可装载四至六枚瓦斯鱼雷,构成庞大的快艇攻击群,用灵活机动的航线避开日舰舰炮火力,抵近攻击……我曾请教过多位海军专家和战史研究者,他们一致认为,如果在当时这人的想法得以实施,北洋水师将是甲午海战中的胜利者。这人的高明和超前之处在于,他是海战史上最早从新式武器的出现发现传统大炮巨舰主义缺陷的人。”
“他是谁?邓世昌?”陈继峰问。
白冰摇摇头:“方伯谦。”
“什么?就是那个在黄海大海战中临阵脱逃的怕死鬼?”
“就是他。”
“直觉告诉我,这些才像真实的历史。”首长沈思着说。
白冰点点头:“是啊,到这一步,超脱和空灵消失了,我开始陷入郁闷中,我发现,我们基本上被自己所知道的历史骗了:那些名垂青史的英雄,有一大半是卑鄙的骗子和阴谋家,用他们的权势为自己竖碑立传且成功了;而那些为正义和真理献身的人,三分之二都默默地惨死在历史的尘埃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剩下的三分之一则在强有力的诬陷下遗臭万年,就像现在宋诚的命运;他们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得到了历史正确的记忆,其比例连冰山的一角都不到。”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一直沈默的宋诚,看到他已经悄悄振作起来,两眼放出光芒,像一个已经倒地的战士又站了起来,拿起武器并跨上一匹新的战马。
现实检索
“然后,你就进入了1207宇宙中的现实,是吗?”首长问。
“是的,我在那个镜像中将时间调到现在。” 白冰说着,同时将屏幕上时间滑标上的滑块推到尽头,这时视点又回到了太空中,蓝色的地球看上去与古代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就是1207镜像中的现实:我们这个内地省份,经过了几十年不间断的能源和资源输出,除了矿产开采和电力之外,至今也未能建立起一个象样的工业体系,只留下了污染,农村的大片地区仍处于贫困线下,城市失业严重,治安状况恶化……我自然想看看领导和指挥着这一切的人是怎样工作的,最后看到了什么,我就不用说了。”
“你这样做的目的呢?”首长问。
白冰苦笑着摇摇头:“别以为我有他那样崇高的目的,”他指指宋诚,“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你们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来根本不想惹你们的,但……我为这个超级模拟软件费了这么大劲儿,自然想通过它得些实惠,于是,我就给你们中的几个人打电话,想小小地敲一笔钱……” 他说着突然变得恼怒起来,“你们干嘛要这么过激反应?!干嘛非要除掉我?!其实给我那笔钱不就完了嘛!……好了,现在我把一切都讲清楚了。”
五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们都默默地盯着屏幕上的地球,这是现实中的地球的数字镜像,他们也在镜像中。
“你真的能够在这台计算机中观察到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 陈继峰打破沉默问。
“是的,历史和现实的所有细节,都是这台计算机中运行的资料,资料是可以随意解析的,不管多么隐秘的事情,观察它们不过是从数据库中提取一些资料进行处理,这个数据库以原子级别存贮着整个世界的镜像,所有资料都是可以随意提取的。”
“能证明一下吗?”
“这很容易:你出去,随便到什么地方,随便干一件什么事,然后回来。”
陈继峰依次看了看首长和吕文明,转身走出了房间,两分钟后,他回来了,无言地看着白冰。
白冰移动鼠标,使视点从太空急剧下降,悬在这城市上空,城市一览无遗地展现在屏幕上。白冰移动画面仔细寻找,很快找到了近郊的第二看守所,找到了他们所在这幢三层楼房。视点随即进入了楼房内,在二楼空荡的走廊中移动,画面上出现了坐在走廊中长椅子上的两个便衣警察,其中的沉兵正在点上一支烟;最后,画面中出现了他们所在的办公室的门。
“现在的模拟画面,只比正在发生的现实滞后零点一秒,让我们后退几分钟。”白冰将时间滑标向后移了一点点。
屏幕上,门开了,陈继峰走了出来,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看到他后立刻站了起来,陈向他们摆摆手示意没事,就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视点紧跟着他,像有人用摄像机在跟踪拍摄。镜像画面上,陈继峰进了卫生间,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手枪,拉了一下枪栓后装回裤袋,白冰将这个画面定住,并使其像三维动画一样旋转至各个方位。陈继峰走出卫生间,画面跟着他回到了办公室,并显示出了正在等待中的另外四人。
首长不动声色地看着屏幕,吕文明则抬头警觉地看了陈继峰一眼。
“这东西确实厉害。”吕文明阴沉着脸说。
“下面我为您演示它更厉害的地方。” 白冰说着,使屏幕上的画面静止了,“由于镜像模拟的宇宙是以原子级别存贮的,所以我们可以检索到这个宇宙中的每一个细节。下面,让我们看看陈局长上衣口袋中装着什么。”
白冰在静止画面上拉出一个方框,圈住陈继峰的上衣袋范围,然后弹出一个处理接口,经过一系列操作,上衣袋外侧的布被去除了,显示出放在衣袋中的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片。白冰使用拷贝键将纸片复制下来,然后启动了一个三维模型处理软件,将拷贝的资料粘贴到软件的处理桌面上,又经过几项操作,那折叠的张纸片被展开来,那是一张外汇支票,数额是二十五万美元。
“下面,我们就追踪这张支票的来源。” 白冰说着关闭了图像处理软件,又回到四个人的静止画面上来,白冰在陈继峰上衣袋中那张已被选定的支票上按右键调出功能选项,选择了trace一项,支票闪动起来,画面也立刻活动了,时间在逆向流动,显示首长一行三人退出了办公室,又退出了大楼,退回到一辆汽车上,其中的陈继峰和吕文明戴上了耳机,显然是在监听白冰和宋诚的谈话。跟踪检索继续进行,场景不断变换,但那张闪动的支票做为检索键值一直处于画面的中央,陈继峰仿佛被它吸附着,穿过一个又一个场景。终于,那张支票跳出了陈的上衣袋,钻进了一个小篮子,那个篮子又从陈的手中跳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在这个时刻,白冰使画面静止了。
“就从这里开始放吧。”白冰说着,启动了画面以正常速度播放,这好象是在陈继峰家的客厅里,屏幕上一个穿黑西装的中年人拎着那个水果篮站在那里,好象刚进来,陈继峰则坐在沙发上。
“陈局长,温总托我来看看您,也是表示一下上次的谢意。他本想亲自来的,但觉得为了免去一些闲话,这种走动还是少些好。”
陈继峰说:“你回去告诉温雄,现在他条件好了,一定要走正道,总是出格对谁都没好处,也别怪我不客气!”
“是是,温哥怎么能忘记陈局的教诲呢?他现在不但为社会积极贡献,在贫困地区建了四所小学,政治上也要求进步,已经当选市人大代表了!”来人说着,将果篮放到茶几上。
“东西拿走。”陈继峰挥挥手说。
“哪敢带什么好东西,那不是成心惹陈局长生气嘛,一点水果,表表心意。您是不知道,温总一说起您,都眼泪汪汪的,说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来人走后,陈继峰关上门后回到茶几旁,将果蓝的水果全倒出来,从蓝底拿出那张支票放进上衣袋。
首长和吕文明都冷冷地看了陈继峰一眼,这些他们显然也都不知晓。温雄是利成集团的总裁,这是个包含着餐饮、长途客运等众多业务的庞大公司,其原始积累来自于温雄黑社会体系的贩毒利润,他们使这座城市成为云南至俄罗斯毒品管道上一个重要的枢纽,现在温雄在合法商业上发展顺利,他的黑道毒品业务也在前者的补充滋养下更快地膨胀起来,致使这座内地城市毒品泛滥,治安恶化。而陈继峰这个后台是其生存的重要保证。
“收的是美元?一定是要给儿子汇去吧。”白冰笑着说,“您儿子在美国读书的钱可全是温雄出的……对了,想不想看看他现在在地球那一边干什么?很容易的,现在波士顿是午夜,不过上两次我看到他时,他都还没有睡觉。”白冰将视点升到太空,将地球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将北美大陆放大,在大西洋海岸找到了那座灯火灿烂的城市,然后很快定位了他以前显然找到过的一座公寓,视点进入公寓卧室后,显示出一幅令人尴尬的画面:那个黄皮肤男孩儿正在和一白一黑两个妓女鬼混。
“陈局长,看到儿子是怎样花你的钱了吗?”
陈继峰恼怒地将液晶显示屏反扣到箱子上。
被深深震撖了的几个人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然后吕文明问:“这些天,你为什么只是逃跑,没有想过通过更……正当的方式摆脱困境吗?”
“您是说我到纪委去举报?真是个好主意,我开始也这么想过,于是便在镜像中对纪委领导班子进行查询,” 白冰抬头看了看吕文明,“您应该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我不想落到您老同学这样的下场。那么我能去检察院和反贪局吗?郭院长和常局长对大部分重大举报肯定会严格秉公办理,对一小部分会小心地绕开,而我将举报的那些,一说出口他们就会同你们一起要了我的命。那么还能去哪儿呢?让媒体将这一切曝光吗?省里新闻媒体的那几个关键人物我想你们都清楚,首长的政绩不就是他们捧出来的吗?那些记者与妓女的帷一区别就是出卖的部位不同……这是一张互相联结在一起大网,哪一根线都动不得啊,我没地方可去。”
“你可以去中央。”首长仔细观察着白冰,不动声色地说。
白冰点点头说:“这是帷一的选择了,但我是个普通的小人物,所以首先来见见宋诚,找到一个稳妥可靠的渠道,也顾不得你们的追杀了。”白冰犹豫了一下,接着说: “但这个选择并不轻松,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样做最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项技术将公布与世。”
“很对,那时,庞罩在历史和现实上的所有迷雾将一扫而光,一切的一切,在明处和暗处的,过去和现在的,都将赤裸裸地展现于光天华日之下。到那时,光明与黑暗,将不得不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决斗,世界将陷入一片混乱。。。。。。”
“但最后的结果,是光明取得胜利。”一直沈默的宋诚终于说话了,他走到白冰面前,直视着他说:“知道黑暗的力量来自哪里吗?就是来自黑暗,也就是说来自它的隐蔽性,一旦暴露在明处,它的力量就消失了,如腐败之类的,大多如此。而你的镜像,就是使所有黑暗完全暴露的强光。”
首长和陈吕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
沉默,超弦计算机的屏幕上,原子级别的地球镜像静静地悬浮在太空中。
“有一个机会,”首长突然站起身,对吕陈二人说:“好象有一个机会。”
首长接着扶着白冰的肩膀说:“为什么不将镜像中的时间标尺移向未来?”
白冰和陈吕二人不解地看着首长。
“如果我们能够准确地预见未来,就能够在现在改变它,这样我们就能控制未来历史的走向,也就控制了一切……年轻人,你认为这没有可能吗?也许,我们能够一起肩负起创造历史的使命。”
白冰明白过来,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走到计算机前,用鼠标将时间标尺拉长,在零时标后面拉出了一个未来时段,然后对首长说:“您自己来试试吧。”
《镜子》 作者:刘慈欣
镜子(3)
单程递归
首长扑向计算机,谁都没有见过他那么敏捷,如饥饿的鹰见到地面上的小鸡,令人恐惧。他熟练地移动鼠标,将时间滑标滑过零时点,在滑标进入未来时段的瞬间,一个错误提示窗口跳了出来:
Stack overflow……
白冰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让我们启动错误跟踪程序,Step by step 吧。”
模拟软件退回到出错前,开始分步运行。当现实中的白冰将滑块移过零时点,镜像中虚拟的白冰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错误跟踪程序立刻放大了镜像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可以看到,在那台虚拟计算机的屏幕上,第二层的虚拟白冰也正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于是,错误跟踪程序又放大了第三层虚拟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就这样,跟踪程序一层层地深入,每一层的白冰都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这是一套依次向下包容的永无休止的魔盒。
“这是递归,一种程序自己调用自己的算法,正常情况下,当调用进行到有限的某一层时会得到答案,多层自我调用的程序再逐层按原路返回。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无限调用自己、永远得不到答案的单程递归,由于每次调用时都需将上层的现场资料存入堆栈,就造成了刚才看到的堆栈内存溢出,由于是无限递归调用,即使超弦计算机的终极容量也会被耗尽的。”
“哦。”首长点点头。
“所以,虽然这个宇宙中的一切过程早在大爆炸发生时就已经决定,但未来对我们来说仍是未知的,对讨厌由因果链而产生的决定论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安慰吧。”
“哦——”首长又点点头,他哦的这一声很长很长。
镜像时代
白冰发现,首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仿佛他身上的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似的,整个身躯在萎缩,似乎失去支撑自身的力量而摇摇欲坠;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撑着椅子慢慢地坐下,动作艰难而小心翼翼,好象怕压断自己的哪根骨头。
“年轻人,你,毁了我的一生。”首长缓缓地说,“你们赢了。”
白冰看看陈继峰和吕文明,发现他们也与自己一样不知所措,而宋诚,则昂然挺立在他们中间,脸上充满了胜利的光彩。
陈继峰缓缓站起来,从裤口袋中抽出握枪的手。
“住手。”首长说,声音不高,但威严无比,使陈继峰手中的枪悬在半空不动了,“把枪放下,”首长命令道,但陈仍然不动,“首长,到了这一步,必须果断,他们死在这儿说得过去,不过是因拒捕和企图逃跑被击毙……”
“放下枪,你这条疯狗!”首长低沈地喝道。
陈继峰拿枪的手垂了下来,慢慢地转向首长:“我不是疯狗,是条好狗,一条知道报恩的狗!一条永远也不会背判您的狗!!像我这样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对让自己有今天的上级,就具有值得信任的狗的道德,脑子当然没有那些一帆风顺的知识分子活。”
“你什么意思?”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的吕文明站了起来。
“我的意思谁都明白,我不像有些人,每走一步都看好两三步的退路,我的退路在哪儿?到这时刻我不自卫能靠谁?!”
白冰平静地说:“杀我没用的,如果你想把镜像公布于世,这是最快捷的办法。”
“傻瓜都能想到这类自卫措施,你真的失去理智了。”吕文明低声对陈继峰说。
陈继峰说:“我当然知道这小子不会那么傻,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技术力量,投入全力是有可能彻底销毁镜像的。”
白冰摇摇头:“没有可能。陈局长,这是网络时代,隐藏和发布信息是很简单的事,我在暗处,跟我玩这个你赢不了的,就算你动用最出色的技术专家都赢不了,我就是告诉你那些镜像的备份在哪儿,我死后它如何发布,你也没办法,到于那组创世参数,就更容易隐藏和发布了,打消那念头吧。”
陈继峰慢慢地将手枪放回裤袋,颓然坐下了。
“你以为自己已经站在历史的山巅上了,是吗?”首长无力地对宋诚说。
“是正义站在历史的山巅了。”宋诚庄严地说。
“不错,镜像把我们都毁了,但它的毁灭性远不止于此。”
“是的,它将毁灭所有罪恶。”
首长缓缓地点点头。
“然后毁灭所有虽不是罪恶但肮脏和不道德的东西。”
首长又点点头,说:“它最后毁灭的,是整个人类文明。”
他这话使其它的人都微微一楞,宋诚说:“人类文明从来就没有面对过如此光明的前景,这场善恶大博斗将洗去她身上的一切灰尘。”
“然后呢?”首长轻声问。
“然后,伟大的镜像时代将到来,全人类将面对着一面镜子,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能在镜像中精确地查到,没有任何罪行可以隐藏,每一个有罪之人,都不可避免地面临最后审判,那是没有黑暗的时代,阳光将普照到每个角落,人类社会将变得水晶般纯洁。”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死了的社会。”首长抬头直视着宋诚说。
“能解释一下吗?”宋诚带着对失败者的嘲笑说。
“设想一下,如果DNA从来不出错,永远精确地复制和遗传,现在地球上的生命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在宋诚思考之际,白冰替他回答了:“那样的话现在的地球上根本没有生命,生命进化的基础——变异,正是由DNA的错误产生的。”
首长对白冰点点头:“社会也是这样,它的进化和活力,是以种种偏离道德主线的冲动和欲望为基础的,清水无鱼,一个在道德上永不出错的社会,其实已经死了。”
“你为自己的罪行进行的这种辩解是很可笑的。”宋诚轻蔑地说。
“也不尽然。”白冰紧接着说,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他犹豫了几秒钟,好象下了决心说下去:“其实,我不愿意将镜像模拟软件公布于世,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我也不太喜欢有镜像的世界。”
“你像他们一样害怕光明吗?”宋诚质问道。
“我是个普通人,没什么阴暗的罪行,但说到光明,那要也看什么样的光明,如果半夜窗外有探照灯照你的卧室,那样的光明叫光污染。。。。。。举个例子吧:我结婚才两年,已经产生了那种……审美疲劳,于是与单位新来的一个女大学生有了……那种关系,老婆当然不知道,大家过的都很好。如果镜像时代到来,我就不可能这样生活了。”
“你这本来就是一种不道德不负责任的生活!” 宋诚说,语气有些愤怒。
“但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谁没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年头儿要想过的快乐,有时候就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您这样一尘不染的圣人,能有几个?如果镜像使全人类都成了圣人,一点出轨的事儿都不能干,那……那他妈的还有什么劲啊!”
首长笑了起来,连一直脸色阴沉的吕陈二人都露出了些笑容。首长拍着白冰的肩膀说:“年轻人,虽然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但你的思想比这位学者要深刻得多。”他说着转向宋诚,“我们肯定是逃不掉的,所以你现在可以将对我们的仇恨和报复欲望放到一边,做为一个社会哲学知识博大精深的人,你不会真浅薄到认为历史是善和正义创造的吧?”
首长这话像强力冷却剂,使处于胜利狂热中的宋诚沉静下来,“我的职责就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他犹豫了一下说,语气和缓了许多。
首长满意地点点头:“你没有正面回答,很好,说明你确实还没有浅薄到那个程度。”
首长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仿佛被冷水从头浇下,使他从恍惚中猛醒过来,虚弱一扫而光,那刚失去的某种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站起身,郑重地扣上领扣,又将衣服上的皱折处仔细整理了一下,然后极其严肃地对吕文明和张继峰说:“同志们,从现在起,一切已在镜像中了,请注意自己的行为和形象。”
吕文明神情凝重地站了起来,像首长一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长叹一声说:“是啊,从此以后,苍天在上了。”
陈继峰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
首长依次看看每个人,说:“好,我要回去了,明天的工作会很忙。”他转向白冰,“小白啊,你在明天下午六点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把超弦计算机带上。” 然后转向陈吕二人,“至于二位,好自为之吧。继峰你抬起头来,我们罪不可赦,但不必自惭形秽,比起他们,”他指指宋诚和白冰,“我们所做的真不算什么了。”
说完,他打开门,昂头走去。
生日
第二天对于首长来说确实是很忙的一天。
一上班,他就先后召见省里主管工业、农业、财政、环保等领域的主要负责人,向他们交待了下一步的工作。虽然同每位领导谈的时间都很短,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首长还是言简意骇地讲明了工作重点和最需要注意的问题,同时,他以老道的谈话技巧,让每个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交待,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上午十点半钟,送走了最后一位主管领导,首长静下心来,开始写一份材料,向上级阐明自己对本省经济发展和解决省内国有大中型企业面临的问题的意见,材料不长,不到两千字,但浓缩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和思考。那些熟悉首长理念的人看到这份材料应该很吃惊,这与他以前的观点有很大差别。这是他在权力高端的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纯粹从党和国家的最高利益的角度,在完全不掺杂私心的情况下发表自己的意见。
材料写完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首长没有吃饭,只是喝了一杯茶,便接着工作。
这时,镜像时代的第一个征兆出现了,首长得知陈继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枪自杀,吕文明则变得精神恍惚,不断地系领口的扣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好象随时都有人给他拍照似的。对这两件事,首长一笑置之。
镜像时代还没有到来,黑暗已经在崩溃了。
首长命令反贪局立刻成立一个项目组,在公安和工商有关部门的配合下,立刻查封自己的儿子拥有的大西商贸集团和儿媳拥有的北原公司的全部账目和经营资料,并依法控制这些实体的法人。对自己其它亲戚和亲信拥有的各类经济实体也照此办理。
下午四点半,首长开始草拟一份名单。他知道,镜像时代到来后,省内各系统落马的处级以上干部将数以千记,现在最紧要的是物色各系统重要岗位的合适接任人选,他的这份名单就是向省委组织部和上级提出的建议。其实,在镜像出现之前,这份名单在他的心中已存在了很长时间,那都是他计划清除、排挤和报复的人。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半,该下班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自己至少做了一天的人。
宋诚走进了办公室,首长将一份厚厚的材料递给他:“这就是你那份关于我的调查材料,尽快上报中纪委吧。我昨天晚上写了一份自首材料,也附上了,里面除了确认你们调查的事实外,还对一些遗漏做了补充。”
宋诚接过材料,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一会儿,白冰要来这里,带着超弦计算机。你应该告诉他,镜像软件马上就要上报上级,一开始,上级领导会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谨慎使用它,要防止镜像软件提前泄漏到社会上,那样产生很大的副作用和危险,基于这个原因,你让他立刻将自卫所用的备份,在网上或什么其它地方的,全部删除;还有那个创世参数,如果告诉过其它人,让他列出名单,。他相信你,会照办的。一定要确认他把备份删除干净。”
“这正是我们想要做的。”宋诚说。
“然后,”首长直视着宋诚的眼睛,“杀了他,并毁掉那台超弦机。现在,你不会认为我这还是为自己着想吧。”
宋诚楞过后,摇头笑了起来。
首长也露出笑容:“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后的事情与我无关。镜像已经记下了我说的这些话,在遥远未来,也许有那么一天,会有人认真听这些话的。”
首长对宋诚挥了挥手让他走,然后仰在椅子的靠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浸在一种释然和解脱中。
宋诚走后,下午六点整。白冰准时走进了办公室,他的手里提着那个箱子,提着历史和现实的镜像。
首长招呼他坐下,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超弦计算机说,“年轻人,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在镜像中看看自己的一生?”
“当然可以,这很容易的!”白冰说着,打开箱子启动了计算机。镜像模拟软件启动后,他首先将时标设定到现在,定位了这间办公室,屏幕上显示出两个人的实时影像后,白冰复制了首长的影像,按动鼠标右键启动了跟踪功能。这时,画面急剧变幻起来,速度之快使整块屏幕看起来一片模糊,但做为跟踪键值的首长的影像一直处于屏幕中央,仿佛是世界的中心,虽然这影像也在急剧变化,但可以看到人越变越年轻。“现在是逆时跟踪搜索,模式识别软件不可能根据您现在的形象识别和定位早年的您,它需要根据您随年龄逐渐变化的形象一步步追踪到那时。”
几分钟后,屏幕停止了闪动,显示出一个初生儿湿漉漉的脸蛋儿,产科护士刚刚把他从盘称上取下来,这个小生命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动人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呵呵,这就是我了,母亲多次说过,我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了。”首长微笑着说,他显然在故做轻松地掩盖自己心中的波澜,但这次很例外地,他做的不太成功。
“您看这个,”白冰指着屏幕下方的一个功能条说,“这些按钮是对图像的焦距和角度进行调整的。这是时间滚动条,镜像软件将一直以您为键值进行显示,您如果想检索某个时间或事件,就如同在文字处理软件中查阅大文件时使用滚动条差不多,先用较大时间跨度走到大概的位置,再进行微调,借助于您熟悉的场景前后移动滚动条,一般总能找到的,这也类似于影碟的快近退操作,当然这张碟正常播放将需……”
“近五万小时吧。”首长替白冰算出来,然后接过鼠标,将图像的焦距拉开,显示出产床上的年轻母亲和整间病房,这里摆放着那个年代式样朴素的床柜和灯,窗子是木制的,引起他注意的是墙上的一块桔红色光斑,“我出生时是傍晚,时间和现在差不多,这可能是最后一抹夕阳了。”
首长移动时间滚动条,画面又急剧闪动起来,时光在飞逝,他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一盏从天花板上吊下的裸露的电灯照着一张小圆桌,桌旁,他那戴着眼睛衣着检朴的母亲正在辅导四个孩子学习,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也就是三四岁,显然是他本人,正笨拙地捧着一个小木碗吃饭。“我母亲是小学教师,常常把学习差的学生带回家里来辅导,这样就不误从幼儿园接我了。”首长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幼年的自己不小心将木碗儿中的粥倒了一身,母亲赶紧起身拿毛巾擦时,才再次移动了时间滚动条。
时光又跳过了许多年,画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红光,好象是一个高炉的出钢口,几个穿著满是尘污的石棉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动,不时被炉口的火焰吞没又重现,首长指着其中的一个说:“我父亲,一名炉前工。”
“可以把画面的角度调一下,调到正面。”白冰说着,要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但被首长谢绝了。
“哦不不,这年厂里创高产加班,那时要家属去送饭,我去的,这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工作,就是从这个角度,以后,他炉火前的这个背影在我脑子里印得很深。”
时光又随着滚动条的移动而飞逝,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停止了,一面鲜红的队旗在蓝天的背景上飘扬,一个身穿白衣蓝裤的男孩子在仰视着她,一双手给男孩儿系上红领巾,孩子右手扬上头顶,激动地对世界宣布他时刻准备着,他的眼睛很清彻,如同那天如洗的碧空。
“我入队了,小学二年级。”
时光跳过,又一面旗帜出现了,是团旗,背景是一个烈士纪念碑,一小群少年对着团旗宣誓,他站在后排,眼睛仍像童年那样清彻,但多了几分热诚和渴望。
“我入团,初一。”
滚动条移动,他一生中的第三面红色旗帜出现了,这次是党旗。这好象是在一间很大的阶梯教室中,首长将焦距调向那六个宣誓中的年轻人中间的那个,让他的脸庞充满了画面。
“入党,大二。”首长指指画面,“你看看我的眼睛,能看出些什么。”
那双年轻的眼睛中,仍能看到童年的清彻、少年的热诚和渴望,但多了一些尚不成熟的睿智。
“我觉得,您……很真诚。”白冰看着那双眼睛说。
“说的对,直到那时,我对那个誓词还是真诚的。”首长说完,从眼睛上抹了一下,动作很轻微,没有被白冰注意到。
时间滚动条又移动了几年,这次移得太过了,经过几次微调,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林荫道,他站在那里看着一位刚刚转身离去的姑娘,那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含着晶莹的泪,一付让人心动的冰清玉洁的样子,然后在两排高大的白杨间渐行渐远……白冰知趣地站起身想离开,但首长拦住了他。
“没关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说完,他放下了鼠标,目光离开了屏幕,“好了,谢谢,把机器关了吧。”
“您为什么不继续看呢?”
“值得回忆的就这么多了。”
“……我们可以找到现在的她,就是现在的,很容易!”
“不用了,时间不早了,你走吧,谢谢,真的谢谢。”
白冰走后,首长给保卫处打了个电话,让机关院内道岗的哨兵到办公室来一下。很快,那名武警哨兵进来,敬礼。
“你是……哦,小杨吧?”
“首长记性真好。”
“我叫你上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哨兵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话也不会说了。
首长宽容地笑笑:“向战士们问好,去吧。”在哨兵敬礼后转身要走之际,他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哦,把枪留下。”
哨兵楞了一下,还是抽出手枪,走过去小心地放在宽大的办公桌的一端,再次敬礼后走出去。
首长拿起枪,取出弹夹,把子弹一颗颗地退出来,只留下一颗在弹夹里,把再弹夹推上枪。下一个拿到这枪的人可能是他的秘书,也可能是天黑后进来打扫的勤杂工,那时空枪总是安全些。
他把枪放到桌面上,把退出来的子弹在玻璃板上摆成一小圈,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然后,他踱到窗前,看着城市尽头即将落下的夕阳,它在市郊的工业烟尘后面呈一个深红色的圆盘,他觉得它像镜子。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胸前的”为人民服务”的小标牌摘下来,轻轻地放到桌面上小幅国旗和党旗的基座上。
然后,他在办公桌旁坐下,静静地等候着最后一抹夕阳照进来。
未来
当天夜里,宋诚来到气象模拟中心的主机房,找到了白冰,他正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已经启动的超弦计算机的屏幕。
宋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小白,我已经向你的单位领导打了招呼,马上有一辆专车送你去北京,你把超弦计算机交给一位中央领导,听你汇报的除了这位领导,可能还有几名这方面的技术专家。由于这项技术非同寻常的性质,让人完全理解和相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讲解和演示的时候要耐心……白冰,你怎么了?”
白冰没有转过身来,仍静坐在那里,屏幕上的镜像宇宙中,地球太空中悬浮着,它的极地冰盖形状有些变化,海洋的颜色也由蓝转灰了些,但这些变化并不明显,宋诚是看不出来的。
“他是对的。”白冰说。
“什么?”
“首长是对的。”白冰说着,缓缓转身面对宋诚,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这是你思考了一天一夜的结果?”
“不,我完成了镜像的未来递归运算。”
“你是说……镜像能模拟未来了?!”
白冰无力地点点头:“只能模拟很遥远的未来。我在昨天晚上想出了一种全新的算法,避开较近的未来,这样就避免了因得知未来而改变现实对因果链的破坏,使镜像直接跳到遥远未来。”
“那是什么时间?”
“三万五千年后。”
宋诚小心翼翼地问:“那时的社会是什么样子?镜像在起作用吗?”
白冰摇摇头:“那时没有镜像了,也没有社会了,人类文明消亡了。”
震惊使宋诚说不出话来。
屏幕上,视点急剧下降,在一座沙漠中的城市上空悬停。
“这就是我们的城市,是一座空城,已死去两千多年了。”
死城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正方形的世界,所有的建筑都是标准的正立方体,且大小完全一样,这些建筑横竖都整齐地排列着,构成了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城市。只有方格状的街道上不时扬起的黄色沙尘,才使人不至于将城市误认为是画在教科书上的抽象几何图形。
白冰移动视点,进入了一幢正立方体建筑内部的一个房间,里面的一切已经被漫长岁月积累的沙尘埋没了,在窗边,积沙呈一个斜坡升上去,已接上了窗台。沙中有几个鼓包,像是被埋住的家电和家俱,从墙角伸出几根枯枝似的东西,那是已经大部锈蚀的金属衣帽架。白冰将图像的一部分拷贝下来,粘贴到处理软件中,去掉了上面厚厚的积沙,露出了锈蚀得只剩空架子的电视和冰箱,还有一张写字台样的桌子,桌上有一个已放倒的相框,白冰调整视点,使相框中的那张小照片充满了屏幕。
这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但照片上的三人外貌和衣着几乎完全一样,仅能从头发的长短看出男女,从身材的高低看出年龄。他们都穿著样式完全一样的类似于中山装的衣服,整齐而呆板,扣子都是一直扣到领口。宋诚仔细看看,发现他们的容貌还是有差别的,之所以产生一样的感觉,是因为他们的那完全一致的表情,一种麻木的平静,一种呆滞的庄严。
“我发现的所有照片和残存的影像资料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没有见过其它表情,更没有哭或笑的”
宋诚惊恐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你能查查留下来的历史资料吗?”
“查过了,我们以后的历史大略是这样的:镜像时代在五年后就开始了,在前二十年,镜像模拟只应用于司法部门,但已经对社会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人类社会的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以后,镜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历史上称为镜像纪元。在新纪元的头五个世纪,人类社会还是在缓慢发展之中。完全停滞的迹象最初出现在镜像六世纪中叶,首先停滞的是文化,由于人性已经像一汪清水般纯洁,没有什么可描写和表现的,文学首先消失了,接着是整个人类艺术都停滞和消失。接下来,科学和技术也陷入了彻底的停滞。这种进步停滞的状态持续了三万年,这段漫长的岁月,史称‘光明的中世纪’。”
“以后呢?”
“以后就很简单了,地球资源耗尽,土地全部沙漠化,人类仍没有进行太空移民的技术能力,也没有能力开发新的资源,在五千年时间里,一切都慢慢结束了……就是我们现在显示的这个时候,各大陆仍有人在生活,不过也没什么看头了。”
“哦——”宋诚发出了像首长那样的长长的一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用发颤的声音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我是说现在,销毁镜像吗?”
白冰抽出两根烟,递给宋诚一根,将自己的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白色的烟雾吐在屏幕上那三个呆滞的人像上:“镜像我肯定要销毁,留到现在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些。不过,现在我们干什么怎都无所谓了,有一点可以自我安慰:以后发生的一切与我们无关。”
“还有别人生成了镜像?”
“它的理论和技术都具备了,而根据超弦理论,创世参数的组合虽然数量巨大,但是有限的,不停试下去总能碰上那一组……三万多年后,直到文明的最后岁月,人们还在崇拜和感谢一个叫尼尔.克里斯托夫的人。”
“他是谁。”
“按历史记载:虔诚的基督教徒,物理学家,镜像模拟软件的创造者。”
镜像时代
五个月后,普林斯顿大学宇宙学实验中心。
当灿烂的星海在五十块屏幕中的一块上出现时,在场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都欢呼起来。这里放置着五台超弦计算机,每台中又设置了十台虚拟机,共有五十个创世模拟软件在日夜不停地运行,现在诞生的虚拟宇宙是第32961号。
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不动声色,他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胸前那枚银色的十字架在黑色的套衫上格外醒目,他默默地划了一个十字,问:
“万有引力常数?”
“一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
“真空光速?”
“每秒二十九点九八万公里!”
“普朗克常数?”
“六点六二六!”
“电子电量?”
“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
“一加一?”他庄重在吻了一下胸前的十字架。
“等于二,这是我们的宇宙,克里斯托夫博士!”
2004.09.24 于娘子关
《镜子》 作者:刘慈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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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征服者罗比尔 | [美]琼·斯塔尔 | 《征服者罗比尔》作者:[美]琼·斯塔尔
武绍智译
一、挑战
“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们,我叫罗比尔,而且无愧于这个名字。我今年40岁,但看上去还不到30,铁打一样的筋骨,经得起任何考验的体魄,过人的膂力,还有即使在鸵鸟世界也堪称首屈一指的胃口。”
这里是位于美国费城韦尔顿学会的大礼堂。在讲上面话的自称罗比尔的人突然闯进来的时候,在这个大礼堂里,一百来名气球主义者,一律带着礼帽,激动、骚乱、指手划脚、高谈阔论、争吵不休。他们只是些气球爱好者,但是些狂热的爱好者,尤其是那些想以“重于空气”的机器——飞行机器、飞船或其他什么东西——来取代气球的人的死对头。其实不过是“气球主义者”们的一次普通会议,讨论在当时激动人心的问题——气球的驾驶问题,但是因为螺旋桨应安在前部还是尾部,两大阵营互不相让,会场的紧张气氛几近白热化,连学会主席普吕当大叔和秘书菲尔·埃文思都控制不了了。
这时罗比尔闯了进来。罗比尔看上去确实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中等身材,身子呈几何形状——等腰梯形,梯形较长的那条底边就是肩膀,上面是一个由强壮的脖子连接起来的滚圆的大脑袋。他有一双稍不如意就会发出白炽的光芒的眼睛,一对显得毅力过人、永远紧皱着的眉毛,像一丛铁丝般短而略鬈的、发出金属光泽的头发。此外还有像铁匠的风箱一样起伏着的宽阔的胸膛以及与身躯颇为相称的手臂、巴掌、腿和双足。
这个出色的人物是打哪儿来的?这可不好说。不管怎样,他说的是一口流利的英语。
他继续说道:“尊敬的公民们,在你们面前站着的是个精神毫不逊色于肉体的工程师。我天不怕、地不怕,人也不怕。我的意志从来有在任何人面前屈服过,如果我认定了一个目标,那么全美洲、全世界联合在一起也不能阻止我去达到这个目标。当我有一个想法时,我就要大家赞同而不能容忍异议。我之所以强调这些细节,尊敬的公民们,是因为必须让你们对我有较彻底的了解。现在,你们在打断我以前先想一想吧,因为我来这里是要讲些也许不合你们的胃口的事情的。”
会议厅前排开始发出激浪拍岸的声音——这是大海即将变得波涛汹涌的信号。
罗比尔却并不在意听众的想法,照旧说了下去:“是的,我知道,在经过一个世纪毫无结果的试验、徒劳无功的尝试之后,仍然有一些头脑不健全的人顽固地相信气球能被驾驭。他们以后可以把电动机或是其他什么发动机用到他们那些自命不凡的、在空气中阻力那么大的皮囊上去。他们自以为能像驾驭海上的船只一样驾驭气球。难道因为有那么几个发明家在晴朗或基本晴朗的日子里斜顶着风或是逆着一阵微风前进,就能使比空气轻的航空器变得切实可行吗?算了吧!你们这一百来人相信着你们的迷梦能够成为现实,将成千成万的美元丢到空中——倒是没有丢进水里,这真是不可思议!”
真有点奇怪,韦尔顿学会的会员们听到他这么说竟然没有作出反应。难道他们都变得又聋又哑又有耐心了?还是想克制自己,以便看这个大胆的反对派会走到什么地步吗?
罗比尔又说:“怎么,气球!……要得到一千克浮力就得用一立方米气体!想让一个气球凭借机器的力量来对抗风的力量?但这是不是说,人类应当放弃利用这个绝妙的交通条件,征服空气,改造旧世界的民风政习呢?绝对不是!正如人类已经借助船只,借助桨、帆、齿轮或螺旋桨成为海洋的主人一样,人类也将凭借比空气重的机器成为大气空间的主人。因为只有比空气重,才能比空气强!”
这下子会场可炸了起来。那些嘴巴就像枪筒炮口,对准罗比尔一齐吼叫起来。这不是在向气球主义者们挑战吗?这不是意味着“比空气轻”和“比空气重”两派之间又将重开战事吗?
罗比尔连眉头也不皱。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勇气十足地等待会场重新归于平静。
普吕当大叔做了个手势,下令停火。
于是罗比尔又说:“是啊,未来是属于飞行机器的,空气就是支持它的可靠桥梁。如果以每秒45米的速度向上喷射一股气流,这股气流就能托住一个人,只要他鞋底面积有1/8平方米就行。而如果气流速度达到90米,他就能在上面光着脚走路。当螺旋桨的叶片以这个速度排开空气时,也可得到同样的效果。”
罗比尔所说的,正是在他以前的所有飞行事业的拥护者们所说过的话。对于飞行事业的敌人,即那些认为飞鸟只需将体腔内的空气加热就能在空中停留的人,他们为什么迟迟不予作答呢?他们不是已经证明,一只5公斤重的老鹰,仅仅为了在空中停留就得要50立方米的热空气吗?
这就是罗比尔在一片吵嚷声中以不可辩驳的逻辑所证明的。他把下面一段话作为结论向气球主义者们劈头盖脸地摔了过去:“就凭你们的飞艇,你们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干不成、什么也不敢干!你们气球飞行家中最大胆的人约翰?怀斯虽已横越美洲大陆飞行1200英里,却不得不放弃飞越大西洋的计划!打那以后,你们在这条道路上就一步也前进不得,哪怕就是一小步!”
“先生,”这时普吕当大叔按捺不住了,“您忘了我们不朽的富兰克林在第一个热空气气球出现时,在现代气球行将诞生的时刻所说的话:‘这还只是个婴孩,但他会长大成人的’。它确实长大成人了……”
“不,主席,不是长大成人!而是发胖了,这并不是一回事!”
这是对韦尔顿学会的直接攻击,这个学会决定、支持、资助了制造一个硕大无朋的气球工程。因此会场上马上此起彼伏地响起一阵吼叫:“打倒不速之客!”
“把他扔下讲台!……”
“以便向他证明他比空气重!”
但大家还只是说说而已,并未付诸行动。因此泰然自若的罗比尔还能叫道:“进步绝不属于飞艇,气球主义者公民们,进步属于飞行机器。鸟类会飞,但它不是气球,而是机器!”
“是的,它会飞,但却是违反一切力学原理而飞的!”
“真的吗?”罗比尔耸耸肩膀答道,“人们研究了大大小小的能飞的生物的飞行后,这个简单的思想就占了上风:模仿大自然就行了,因为大自然从来不会弄错。在每分钟扇动翅膀不到十下的信天翁、每分钟扇动70下翅膀的鹈鹕……”
“71下!”一个嘲讽的声音说。
“每秒振翅192下的蜜蜂……”
“193下!”又有人嘲弄地叫道。
“330下的普通苍蝇……”
“330零半下!”
“和几百万下的蚊子之间……”
“不对!……几十亿下!”
罗比尔虽然一再被人打断,却仍不中断自己的论证。
“在这种种差异之间,”他又说,“有着找到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的可能。当德?吕西先生发现鹿角锹甲这种体重两克的飞虫竟能提起400克,即比自身重200倍的物体时,飞行的问题就已解决了。此外,业已证明,动物体积和重量越大,其翅膀面积就相对地越小。从那以来,人们设想或制造了60多种飞行机器……”
“一架也没飞起来!”学会秘书菲尔·埃文思叫道。
“飞起来了,或即将飞起来。”罗比尔不慌不忙地答道,“人们用各种各样的名字命名这些机器,但不管它们叫什么,总之,将使人类成为天空主人的飞行器已经造出来了。”
“哦,又是螺旋桨!”菲尔·埃文思顶他道,“据我所知,鸟类是没有螺旋桨的……”
“有!正如珀诺先生所证明的,鸟类实际上就是个螺旋桨,其飞行是螺旋运动。”
“这样的旁门左道,圣爱利丝(意为螺旋桨)啊,请别让我们碰到!……”
有个会员记住了哈罗德《赞珀》里的这段曲,这时便哼唱起来。
于是大家齐声重复着这个叠句,那种腔调简直能使这个法国作曲家的在天之灵听了发抖。
随后,当最后几个音节淹没在一阵可怕的喧嚣和嘲骂声中时,普吕当大叔发话了:“陌生人公民,我要提醒您,飞行的理论已被宣判破产,并遭到美国和外国大多数工程师的唾弃。这种理论欠下的债,有萨拉冉?沃朗在康士坦丁堡的遇难,沃阿道尔在里斯本的死亡,勒蒂尔在1852年和格鲁夫在1864年的丧生,这还不算我忘了名字的牺牲者,至少还有神话中的伊卡尔……”
“这种理论并不比另一种理论更应受到非难,”罗比尔反唇相讥道,“那另一种理论的殉道者名单上包括加来的皮拉特尔?德?罗济埃、巴黎的布朗莎尔太太、掉到密执安湖里的唐纳森和格里姆伍德,还有西韦勒、克罗塞—斯皮内利、埃卢瓦,以及大家难以忘怀的其他许多人!况且,你们的气球再完善也达不到可以实际应用的速度。你们得用10年来环游地球,而飞行机器只要8天就够了!”
这话又引起了整整3分钟的抗议和反对的叫喊声,直到菲尔?埃文思得以发言为止:“飞行家先生,您刚才夸耀了飞行的好处,您自己‘飞’过吗?”
“当然!”
“您征服了空气?”
“也许如此,先生!”
“征服者罗比尔万岁!”一个嘲弄的声音传来。
“好吧,不错,征服者罗比尔,这个名字我接受了,我就用这个名字,因为我有这个权利!”
“而我们也有怀疑的权利!”
“滚出去!”台下又响起这种声音。
“滚到街上去!”
“把他大卸八块!”
“把他处以私刑!”
“把他拧成螺旋桨!……”
气球主义者们怒气冲天。他们站了起来,围住了讲台。罗比尔在手臂组成的麦束中间消失了,这些麦束像在暴风骤雨吹打下似地摇摆着。
突然,乱叫乱嚷的人群纷纷后退,罗比尔从口袋里抽出手来,向前面几排疯狂的人们伸出去——他的双手戴着美国式的铁手扣,它们同时又是手枪,手指一动就能打响——袖珍连发手枪。
枪响了,是朝空中放的,没伤着任何人。那工程师消失到硝烟之中,等硝烟消散之后,他就不见影踪了。征服者罗比尔飞走了,仿佛是被某种飞行器带上了天空。
二、绑架
韦尔顿学会的会员们在经过风狂雨骤的讨论后离开会场时,已经不止一次地使沃尔纳特路及邻近几条马路充满他们的喧嚷了。这一带的居民已经不止一次地、确有理由地抱怨过这些闹得家家户户不得安宁的吵吵嚷嚷、无休无止的讨论。警察也不得不屡屡出面干预,以保证行人过往通畅,这些行人多半对航空问题不感兴趣。
然而会员们是情有可原的:竟有人打上门来了。有个同他们一样狂热的“比空气重”派对这些狂热的“比空气轻”派说了些极不中听的话,而当大家正要给他应得的惩罚时,他却不见了。这可不能善罢甘休!于是韦尔顿学会的会员们成群结队地涌上街头,走遍了整个街区。他们甘冒因侵犯人权而要付出赔偿的风险,弄醒那些居民,强行进行搜查。然而,他们白白折腾、搜寻了一气,哪儿也不见罗比尔的身影。人们只好作罢,但分手前都发誓要把搜索范围扩大到包括南北美洲在内的整个新大陆的所有地方。
将近11点时,整个街区大体上又重新归于宁静,费城又重新进行甜蜜的梦香。
在最重要的气球主义者中,有两人——只有他们看来还不想这么早就回住处。他们就是势不两立的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
说起他们的势不两立,这里有必要介绍几句:
普吕当大叔可是费城的知名人物,他极其富有,他拥有尼亚加拉瀑布的大部分股票;他又是单身汉,生活简单朴素,唯一的仆人就是听差弗里科兰。
而菲尔·埃文思也非常富有,他是沃尔顿钟表公司的老板,其表的质量可与瑞士的头等货色媲美。他和前者一样年届45岁,同样身强力壮,同样不愿以独身生活的确实而牢靠的好处去换取婚后生活的难以预卜的幸福。
这本是一对天生的知音,但他们却互相不理解。也难怪,当初在投票选举学会主席时,两人的票数在经过了20次投票后依然不相上下,最后是在近乎游戏的一场较量中,菲尔?埃文思的针扎到白纸黑线那个中点的准确度比普吕当差了3/1500毫米,而眼睁睁见普吕当成为学会主席,自己只好当了秘书。但他的怨恨虽然藏而不露,却是十分强烈。
“不,先生,不!”菲尔·埃文思一再说道,语气十分激动,“我如果有幸担任韦尔顿学会主席,那么永远,永远也不会发生这种丑事。”
“那么您会怎么行事呢?”主席问。
“我会不等他张开嘴巴就把这个侮辱大家的人的话头打断。”
“我觉得,只有等人讲了话才能打断话头。”
“在美国可不是这样,先生,在美国可不是这样。”
普吕当的听差弗里科兰一直在学会门口等主人,主人一出来也就一直跟在身后。可两个人的对话越来越尖刻,互不相让,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了还不见停止,以致他们得绕一大圈路才能回到家里。
夜色很浓,素来胆小的弗里科兰眼见主人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心里十分害怕,不时东张西望,果然发现有五六个人影已跟了好长的路了。可他不敢打扰主人,他知道那样会迁怒主人的,他也知道主人一直想辞掉他却最终仍留下他的唯一原因是担心找个比他还差的。
渐渐地,三个人到了一片高大的用材林中间,树木的梢顶沐浴在最后一道月光下。林子边上是一块宽阔的林中空地,是进行赛马、竞技的绝妙场所。
此时两位对头的争执正达到了顶点,谁也没有留心看看四周稍加注意就能发现的变化:怎么,前天晚上刚建了一个面粉厂吗?看那一大片风车磨坊,那些停着不转、在若明若暗中张牙舞爪的风车翼子,谁不会说那是个面粉厂呢?
弗里科兰也没有看到,但他觉得那几个高大的身影靠向他们越来越近了,他怕得抽起筋来,四肢瘫软,毛发直竖,用剩得最后一点儿力气叫道:“主人大叔!……主人大叔!”
“你到底有什么事?”普吕当大叔问道。
还不及回答,突然林子里一声口哨响,说时迟,那时快,六条汉子从那用材林里蹦了出来,两个扑向普吕当大叔,两个扑向菲尔·埃文思,两个扑向跟班弗里科兰。最后两个人显然是多此一举,那黑人早已没有还手之力了。韦尔顿学会的主席和秘书虽然遭到突然袭击,却还想进行抵抗。但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力量进行抵抗。几秒钟内,他们就被堵上嘴巴喊不出声音、蒙住眼睛看不见东西了。他们被人按着捆住手脚,迅速地抬过林间空地。他们怎么想呢?不是遇上了专在树林深处掳掠晚归行人的无法无天的歹徒,那还能是什么人?然而根本不是如此。那些人连他们身子也不搜,普吕当大叔像往常一样随身带着几千美元的纸币。
总之,这场袭击一分钟过后,普吕当大叔、菲尔·埃文思和弗里科兰感到自己被人放在一种什么地板上,而不是空地的草地上,他们身子的重量压得地板吱嘎作响。那些袭击者之间却并未交换过一句话。三个人一个挨着一个地躺在那里。一扇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锁舌在铁锁横头里刺耳地响了一声,告诉他们已经成为俘虏了。
一种持续不断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有什么在震颤,呼噜噜地作响,无休止地延续着;而除了这声音,在这个如此宁静的夜晚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三、抗议
整整一个小时里,囚徒们的境遇没有变化:不能看、不能说,也不能动。没人来看他们,也没人来恢复他们的行动和说话的自由。
这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菲尔·埃文思悄悄地弄松了捆住他手腕的绳索。然后,渐渐地,绳扣解开了,手指一个一个地滑脱出来,他的手又像平时一样活动自如了。他解开了蒙住眼睛的带子、掏出塞住嘴巴的东西。然而,一团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找到他的对头后,没有迟疑地替他松了绑,用他的小猎刀只几下就割断了捆住普吕当大叔手脚的绳结。
“菲尔·埃文思!”
“普吕当大叔!”
“在这个地方,再也无所谓韦尔顿学会的主席和秘书,没有什么竞争对手了!”
“你说得对,”菲尔·埃文思答道,“现在只有两个人要对第三个人报复,对这个人的谋害行为给予严厉的报复,他就是……”
“罗比尔!……”
“就是罗比尔!”
当菲尔·埃文思要给听差松绑时,被普吕当大叔制止了,他说:“先别忙,我们会被他的诉苦烦死,除了训他还有别的事要干呢!”
“什么事?”
“逃跑,如果有可能的话。”
“就是不可能也跑。”
说干就干。两人伸出双手,摊开手指,在小房间的壁上摸来摸去,寻找接头或是裂缝。可是什么也没有。
菲尔·埃文思用刀子去挖门旁边的墙壁,想挖出一个洞将门打开。可是除了把刀子弄得缺口断尖,一无所获。
普吕当大叔开始咒骂起来,用脚使劲顿着地板,手里扼住想象中的罗比尔的脖子。
解开当差的绳子后大叔有点后悔了,因为黑人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
“我们可能饿死在这个牢房里,但我们决定等吃尽能延长我们生命的一切可供食用的东西后再死……”普吕当大叔说。
“要吃我吗?”声音怯怯的。
“你还是别叫人想起你来为妙!”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他们脚下的地板仿佛发出空洞的声音,好像没有直接搁在林中的空地上。是的!那种难以解释的呼噜噜的声音仿佛就在地板下面震响,这一切都令人放心不下。
“我们刚被关进来的时候,我分明闻到了青草的清香和公园里树脂的气味。但现在我怎么什么都闻不到了。”
“的确如此。”
“这该怎么解释呢?”
“怎么解释都行,菲尔·埃文思,除了说我们的牢房已经挪了地方。我再说一遍,如果我们是呆在前进着的车子或航行中的船只上,我们应当能感觉到的。”
这时,一道朦胧的光线透过开在房门对面的墙壁上方的狭窄窗口照进来。该是早晨四点光景了,因为在6月份,在这个纬度上,费城的地平线正是在这个钟点开始被晨曦照白的。
然而大叔弄响他的弹簧表时,铃声却只打了两点三刻。
“我的表慢了?”
“沃尔顿钟表公司的表会慢!”菲尔·埃文思叫道。“我们大概可以一直爬到窗口那儿,看看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过了一会儿,菲尔·埃文思跪在弗里科兰的肩上,眼睛够到了窗口的高度。
“把玻璃打碎,也许你可以看得清楚些?”普吕当大叔建议。
菲尔·埃文思用刀把猛击玻璃,玻璃发出银铃似的响声,但没破。更猛地敲,结果一样。不过外面相当亮了。秘书使劲往外看。
“看到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们不在林间空地里了?”
“既不在林间空地,也不在公园里。”
“你至少看到屋顶或者建筑物的顶端吧?”普吕当大叔越来越失望,变得恼怒起来。
“没有屋顶,也没有任何东西的顶端,只有空间。”秘书无可奈何地答。
正在此时,房门打开了,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正是罗比尔。
“尊敬的气球主义者们,”他声音庄重地说,“现在你们可以自由行动了,是的,在‘信天翁号’的范围内!”
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冲出了房间。
他们看到了什么?
在他们脚下一二千米的地方,展开了一片他们不认识的大地;一条绵延曲折的水带,像一条普通的小溪流似的在一个地势起伏不平的地区斗折蛇行,周围是些在旭日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泻湖。
“这是在周游世界吗?”菲尔·埃文思挖苦地问。
“不仅如此。”罗比尔答道。
“要是我们不愿意做这番旅行呢?”普吕当大叔问。
“你们必须愿意!”
这就是“信天翁号”的主人和他的“客人们”今后关系的预演。
“普吕当大叔,”菲尔·埃文思说,“如果我没弄错,我们该是在加拿大中部的上空飞行,那条打西北面流过的河是圣劳伦斯河。我们身后的那座城市,是魁北克市。”
这么说来,“信天翁号”已经飞到了北纬46°的地方——这就是天为什么亮得那样早,黎明又延续得那样长的原因。
罗比尔见两人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机器的外部结构上,便说:“先生们,现在你们相信比空气重的机器是能够飞行的了吧?”
没有回答。
“怎么,你们不说话?大概是饿得说不出话了!我既然决定带你们上天,请相信我是不会用没多大营养的大气来款待你们的。你们第一顿午餐正等着你们呢。”
两人被领到甲板尾部舱楼里的一间餐厅,那里摆着一桌干净饭菜,菜肴是各种罐头。其中有一种糕,用面粉和肉末做成,夹杂着一些肥肉来提味,这种糕加水煮沸后便成为一种极为可口的菜汤。此外,还有煎火腿片。还为他们沏了茶。
一小时后,两人又出现在甲板上。罗比尔不在了。尾部的玻璃舱里,舵手两眼紧盯着罗盘,从容不迫,毫不犹豫地沿着工程师指定的路线前进。一位被指定看管机器的技师助手从一个舱楼到另一个舱楼来回巡视着。
“信天翁号”已经飞出云区,大地在他们身下1500米处重新出现了。
“那儿很像特利尔。”秘书说。
“蒙特利尔?……可是我们离开魁北克最多才两小时啊!”主席答道。
“这说明这个飞行机器的移动速度少说也有每小时100公里。”
事实上这速度还能提高一倍,亦即能以接近每秒50米的速度飞行。一句话,正如罗比尔说的,“信天翁号”如果发挥出它的螺旋桨的全部潜力,就能在200小时、也就是8天之内环游地球。
罗比尔这时走近两个人的身旁。那两人装作对他们所见到、所身不由己地体验到的一切毫不惊奇。罗比尔并不露声色。他们之间的谈话虽然中断过两个多小时,他却像是在继续一场从未中断的谈话似的。
“先生们,你们看到了,我不需要任何风帆推动,也不需要木桨或车轮帮助,更不需要铺设铁轨,有空气就足够了。包围着我的大气,就如包围着潜水艇的水;我的推进器在空气中前进,就和汽船的螺旋桨在水中前进一样。这就是气球或其他比空气轻的装置永远办不到的。”
罗比尔说完,做了个手势,推进螺旋桨立即停了。“信天翁号”在惯性作用下继续前进了近2000米,然后就停住不动了。
罗比尔又做了第二个手势,提升螺旋桨飞快地旋转起来,快得可以把它们比作正在进行试听的警报器。那“呼噜噜”的声音几乎升高了八度,但强度却因空气稀薄而变小了。飞行器像只云雀,尖叫着直插云霄。
“主人!……主人!……这可别散架了!”弗里科兰一再拚命叫道。
罗比尔仅仅报以轻蔑的一笑。几分钟内,“信天翁号”升到了2700米的高处,他们的视野一下子扩展到70英里开外的地方。接着,气压计降到了480毫米,说明他们已经升到4000米的高空。
这个试验做完后,“信天翁号”重新降了下来。因为高层大气的气压降低会使空气中的氧气减少,而血液中的氧气也随之减少。这是有些气球飞行家遇到严重事故的原因。罗比尔觉得没有必要冒这个危险。“罗比尔工程师,”普吕当大叔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了,“我们要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
“你有什么权力对我们进行袭击?有什么权力把我们关在舱房里?有什么权力违背我们的意愿把我们载在这个飞行器上带走?”
“那你们有什么权力在你们的学会里对我进行侮辱、嘲骂、威胁,以致我对自己能够活着出来感到奇怪?”“正面回答!”菲尔·埃文思说。
“这是强者的权力!”
“真是厚颜无耻!”
“事实如此!”
“信天翁号”当时正在安大略湖这面无垠的明镜上空。接着又穿越库珀曾经那么富有诗意地讴歌过的地区,沿着这个广漠的湖泊的南岸,飞向一路飞溅着瀑布、把伊利湖水注入这里的那条著名的河流——尼亚加拉河。
瞬息间,一种雄壮的、暴风雨般的怒吼声迎面扑来。空气明显地凉爽起来,仿佛有人将某种潮润的水雾洒向天空。
“尼亚加拉大瀑布!”秘书失声叫起来。
马蹄铁状的水帘飞流直下。那简直就像一般巨大的水晶熔流,掩映在水雾折射的日光所形成的千万道彩虹里,蔚为壮观。
第二天早上5点光景,两个睡得并不好的人来到平台上——或曰飞行器的甲板上——散步。他们想从罗比尔口中得知他究竟要干什么。罗比尔迟迟没有出现,飞行器的前部有个监察哨(防止机器像船触礁一样碰到山上去),舵手在甲板后部倒是没变。
普吕当大叔借助一副他在舱房里找到的航海望远镜,轻易地辨认出他们飞临的城市或地区:芝加哥市、密西西比河、衣阿华大平原、奥马哈市、密苏里河……
“看来这个要把我们带到地球另一头的荒谬计划是真的了。”一位说。
“而且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另一位说,“哼!叫这个罗比尔小心点吧!我可不是听他随便摆布的人!……”
接下来的一天早晨,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感到寒气逼人。气温的骤降并非由于气候的变化,太阳依旧灿烂辉煌。
“这大概是由于‘信天翁号’升高了。”菲尔·埃文思说。
的确,挂在中间那个舱楼门上的气压计已经跌到了540毫米,这表明他们升高了大约3000米,而且一小时前它肯定超过了4000米,因为在它身后耸立着几座终年积雪的山峰。“信天翁号”有可能在夜间向南或向北偏离原来的航线,而且飞行速度极高,因为他们已经晕头转向了。
7点光景,他们终于发现了落基山脉。如果飞行器的螺旋桨像鸟儿高飞一样鼓足翅膀,它是能越过山脉的最高峰的,可是“信天翁号”飞进了峡谷。它放慢了速度,以防蹭到陡壁。舵手准确的动作使精确灵敏的舵轮更发挥出了良好的效果,仿佛他是在皇家泰晤士俱乐部的比赛中驾驶一艘第一流的小艇一样。
这真了不起!不管那两位“比空气重”的反对者多么不乐意,也不能不对这样的空中交通工具惊叹不已。
飞越落基山脉,飞行器恢复了100公里的时速,而且降到几百米高度。这时传来几声汽笛声,原来是一列太平洋铁路的火车正向盐湖城开去。
飞行器继续下降,跟着全速行驶的火车前进。它马上被发现了:先是车厢门口露出几个脑袋,然后越来越多的人挤到连接火车的平台上,有几个甚至爬上了双层车厢的车顶。惊叹声和“乌拉”声响彻天宇,可是这也没有把罗比尔引出来。
两位俘虏徒劳地想利用这个机会让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在白费力气地大叫:“我是费城的普吕当大叔!”
“我是他的同事菲尔·埃文思!”……
“信天翁号”很快恢复了前进速度,半小时内,把列车甩在后面,不久连火车喷出的烟也看不见了。
他们在下午6点由作为铁路通道的特拉基山口穿越了内华达山。从那儿到圣弗兰西斯科或者加利福尼亚州的首府只剩300公里了。还不到8点,州议会大厦的圆顶已露出在西边天际,不久又消失了。这时,罗比尔又在甲板上出现了。两位同行这次主动向他走去。
“罗比尔工程师,”普吕当大叔说,“我们已经到了美洲的边缘,我想这场玩笑该结束了……”
“我从来不开玩笑。”罗比尔答道。
旋即他做了个手势,“信天翁号”猛地向地面降去,速度之快使人不得不躲进舱里。
“差一点我就要掐死他了!”大叔气喘地说。
“应该想法逃走!”秘书应和道。
“对,不惜任何代价!”
四、逃跑
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是下定决心逃跑了。如果和他们打交道的不是船上这八条特别魁梧有力的大汉,他们也许会试图动手的。一个大胆的行动也许会使他们成为飞行器的主人,这样他们就能降落到美国的某一地点。
无论如何,时机尚未到来。此时飞行器正在北太平洋上空急速前进。
弗里科兰因失眠而两眼通红。他目光呆滞,两条腿直打哆嗦,壮着胆子走出了舱房。他想看一眼处于“信天翁号”之下至多200米处的那片地区。
啊,他看见了什么?
“大海!……大海!……”他叫道,要不是厨师张开手臂把他接住,他就倒在甲板上了。
飞行器的速度并不太快。它就像是掠着平静的、沐浴着阳光的海面飞行,离海面仅100尺左右。
这时,海上的气雾和水柱告诉他们:鲸鱼浮上海面呼吸来了。
那是一种腹部黄色、长达25米的鲸鱼,是北方海洋鲸鱼中最可怕的一种,连职业捕鲸人也不去惹它们,它们的力气实在太惊人了。
但罗比尔大概想让韦尔顿学会的两位会员看看他的飞行器的本领,还是下令捕捉。
听到“鲸鱼!鲸鱼!”的喊声,两位会员走出舱房。说不定附近有一艘捕鲸船?真是那样的话,为逃出这个飞行监狱,他们两人会纵身跳进大海,把生命交给可能会来搭救的船只。
可是没有发现船只,在飞行器750米的地方,露出了一条鲸鱼的脊背。
机器飞到鲸鱼上空,在离它只有60尺时停下来。
工程师的助手将架在扶手处一个叉子上的火枪托上肩。枪响了,炮弹曳着长长的、一头系在甲板上的绳子,击中了鲸鱼的身体。装着一种炸药的炮弹炸了开来,弹出一个双头小鱼镖,扎进鲸鱼的肉里。
受了重创的鲸鱼,用尾巴猛击一下海面,使海水直溅到了飞行器前部;随后又深深潜入水中。人们放着绳子,绳子盘在一个盛满水的大木桶里,以免摩擦起火。鲸鱼又浮上水面,拼命向北逃去。
就这么被拖了半个小时约六七海里,可以感觉出来,那鲸鱼开始气力不支了。
可就在飞行器离鲸鱼只25尺的距离时,突然,鲸鱼直立起来,一头扎进水里。机器一下子被拖到了水面。
幸亏及时砍断了缆绳,不一会儿,它又被水平螺旋桨带上了200米的高处。
几分钟后,鲸鱼浮上水面——死了。海鸟从四面八方飞来,那叫声简直能震聋全体国会议员的耳朵。
“信天翁号”向西飞去。从阿留申群岛的第一批岛屿到堪察加半岛的顶端,2000公里的白令海一天一夜的工夫就飞过去了。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不再具备实行逃跑计划的有利条件。在远东荒凉的海岸或鄂霍次克海的海域逃跑是没多大希望的。显而易见的,飞行器正向日本、中国飞去。虽然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或许不太谨慎,但这两位同事还是决心逃跑,如果飞行器会在任何地方停留的话。
但它会停留吗?它可不像飞鸟,飞久了就会疲劳;也不会像气球,没气了就得降落。它还有好几个星期的给养,机件又异常坚固,没有任何疲劳或衰弱的问题。
这时候起了一阵浓云密雾,飞行器不得不向上飞去。这倒不是因为它要在云雾之上才能辨识方向,而且它现在的高度也无须害怕遇上任何障碍,只是船上的一切会被弄湿。
螺旋桨转得更快了,“信天翁号”又到了厚达三四百米的浓雾之上阳光普照的天空。
“先生们,”传来罗比尔若无其事的声音,“当帆船或汽船钻进浓雾出不来的时候总是很麻烦,它只得减低速度,靠鸣笛或吹号角航行。‘信天翁号’就没有这种顾虑。大雾能把它怎样?空间是属于它的,整个的空间!”
说完这些话,不等回答,罗比尔那烟斗的青烟消失在蓝天里面。
“普吕当大叔,看来这个惊人的‘信天翁号’竟是什么也不怕!”
“那还得走着瞧!”学会主席答道。
大雾持续了三天。他们曾不得不升高,以避开日本的富士山。
夜间,大雾消散了。迹象表明,不远处有台风经过。气压计迅速下跌,雾气散尽,紫铜色的天空上缀着大朵大朵的椭球状的云,西边天际,青灰色的天空被画上了清晰的、长长的几抹胭脂红;北边留下了一大块十分明亮的天空;大海波平如镜,海水在夕照下呈暗猩红色。
台风只是在更往南的地区肆虐,这真是大幸,它扫尽了三天以来堆积的大雪,但并没有别的影响。
飞行器在一小时内飞过了200公里宽的朝鲜海峡,又飞越了朝鲜半岛的南端。经黄海、渤海,沿北运河上溯,飞到了天朝的京城。
在其后几天里,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没有任何可为两位俘虏所利用的事件。离开北京十来小时以后,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就在陕西边界隐约看见一段长城。之后,他们绕过昆仑山脉沿着黄河流域飞行,在西藏边界那儿飞出了天朝的国境。
罗比尔显然没有飞过喜马拉雅山系高度的奢望,他却认得各处出口,其中就有伊比嘎明山口,1856年,施拉金特威特兄弟曾于6800米的高度穿过这个山口。
他们在山口里度过了扣人心弦,甚至难以忍受的几小时。空气倒还没有稀薄到要用特制的设备为舱房供氧的程度,但气温却冷却到了极点。幸好电池绝无上冻之虞。螺旋桨开足马力,发出越来越尖的声音,空气密度虽然极低,这声音却依然响亮。气压计跌到了290毫米,说明飞行器的高度在7000米左右。
飞越喜马拉雅山、显示他拥有何等令人赞叹的飞行工具、折服那些不肯折服的人,罗比尔的目的无非就是这些了。
当飞行器到达印度河时,它在河流上空十米高的地方停留了半小时。罗比尔的助手们用一根橡皮管通到外面,忙着给水箱泵水,水泵用电是由蓄电池发出的。
两位学会会员对视了一眼,脑子里闪出同样的念头:跳河逃跑!
然而就在他们掂量了成功与失败的可能,正要从甲板上往下跳时,几双手落到了他们的肩膀上——他们一直处于被监视中。
又一天早上,工程师的助手和厨师闲聊。
“我们要在黑海上空逗留48小时。”
“好哇,我们可以捕鱼了!”
这对于想逃跑的人无疑是好消息。
“这是个无视任何人权把我们扣留起来的混蛋的机器,”普吕当大叔愤愤地说,“这机器对于我们和我们的同事是一种无时不在的威胁。如果我们能把它摧毁……”
“我们还是先逃跑吧!”秘书说。
“好吧,在他们到达大西洋以前不管在哪着陆我们都将得救。我们要做好准备。”
“可该怎么逃呢?”
“听我说,夜间‘信天翁号’有时离地只有几百尺,船上这么多的缆绳,只要有胆量……”
“在黑海将有很多船只,难道我们……”
“他们监视我们,甚至在我们认为没有监视的时候。在夜间我想我们该同他们一刀两断了!”
可以想见,这两位同行——特别是普吕当大叔在盛怒下可能会做出最为大胆、也许是最不利于他们自身的行动来。
黑海的鱼将飞行器的鱼池装得满满的。正当人们还沉浸在兴奋中时,没多久,罗比尔见到了他从未见到的现象。
在暴风雨袭来的北方,升起了一些几乎是明亮的螺旋状的水汽,这无疑是不同云层的电荷的变化造成的。它们使海面跳跃着无数亮斑,而由于天色渐暗,这些亮斑就愈显强烈了。
当“信天翁号”正处于它的一般高度即1000米左右时,忽然响起了一声霹雳。狂风骤起,几秒钟内燃烧的云层便向飞行器扑来。
“加大力量!加大力量!……”飞行器的主人向他的机械师喊着。“我们必须比风暴升得更快更高!”
“不行啊,电流受到干扰!……时断时续……”
“让它下降,脱离带电区域!”罗比尔喊道。“加油干,孩子们,沉着点!”
“信天翁号”在下降,但还是被笼罩在云雾里,置身于像礼花一样交织着的闪电之间,使人感到马上会遭雷击。
可是飞行器再降显然会栽进大海了。突然,带电的云层跑到了他们头顶,罗比尔扑向中部的舱房,抓住启动杆,接通电流,……一转眼工夫,螺旋桨恢复了正常速度,在推进器的作用下,机器离开了风暴。好险呀,再有两三秒海浪就可能淹没甲板!
接下来的旅程,从伏尔加河谷到莫斯科、彼得堡,又飞过芬兰湾、阿波群岛、波罗的海,在斯德哥尔摩的纬度上飞过了瑞典,在奥斯陆的纬度上飞过挪威,仅仅十个小时,飞行了2000公里!事实上,似乎可以相信今后任何人类力量都无法打破“信天翁号”的速度,好像它的飞行力和地球引力的合力将它维持在一条环绕地球的永恒轨道上了。
与此同时,两位坚决要逃跑的同事受遇难的水手会把写明出事地点的情报放在瓶子里抛进大海的启发,又有了一个主意:普吕当大叔那个已经空了的铝质鼻烟壶也许能救他们的命。
他们去做了。信不长,但诉说了全部情况,并写明了韦尔顿学会的地址。大叔把信放进鼻烟壶,用厚呢子条缠好,既防止它坠落时散开,又以防摔碎。
机会来了。当飞行器到达素有“光明城”的巴黎上空时,降到了距这座城市只有几百尺的地方。罗比尔走出了他的舱房,全体船员也都来到平台上呼吸一下周围的空气。
虽然是午夜时分,仍旧行驶在街上的车辆发出的声音和从巴黎射向四面八方的密如蛛网的铁道上的轰隆隆的火车声不断传到飞行器上来。工程师本人想让巴黎人观赏一下一颗他们的天文学家根本没有预见到的流星似的,他命令开灯。两个耀眼的光柱从广场上、街心公园里、花园里、宫殿上和城里6万幢房子上扫过,巨大的光束从地平线的一端投向另一端。
毫无疑问,“信天翁号”不但被看到了,而且被听到了,因为罗比尔的助手吹起了喇叭。
就在这时,普吕当大叔俯身在舷栏上,松开手让鼻烟壶落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一位扫街女工将那东西送到警察所。开始人们视它为爆炸物,小心翼翼地解开绳子,去掉布条,打了开来。
突然发生了“爆炸”……那是所长抑制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大喷嚏。
信被抽了出来。在一片惊奇中,人们读到了下述文字:
“费城韦尔顿学会主席普吕当大叔与秘书菲尔·埃文思被工程师罗比尔绑架至‘信天翁号’飞行器上。
请代为通知亲友。
普吕当大叔
菲尔·埃文思”
五、航行
到现在读者还仅知其名的罗比尔究竟是什么人?他就在大气中度此一生吗?他的飞行器是不是永不休息?是否在某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有一个营地,在那里,如果它无需休息,至少也应去补充给养?若非如此,那真太惊人了,最凶猛的飞禽也总是在什么地方有个巢穴安身呀!
还有,工程师打算怎样处置那两个恼人的俘虏呢?是把他们扣下作永久的飞行?还是再带着他们去遨游非洲、南美、澳洲、印度洋、大西洋和太平洋,使他们无可奈何地折服,然后让他们恢复自由,对他们说:“现在,先生们,我希望你们今后对于‘比空气重’的问题不要再那么疑心重重了!”
不管怎么说,罗比尔的飞鸟来到非洲北岸可不是来找它的巢的。它在突尼斯湾上空从奔角飞向迦太基角,在日落时分随心所欲地飞行,时而飞舞,时而滑翔,好不自在。稍后,穿过奇妙的迈杰尔达谷,沿着隐匿在仙人掌和夹竹桃丛中的淡黄色河道飞往内陆,惊起了无数栖息在电线上、仿佛在等待途中的电报好夹在翅膀下带走的鹦鹉!
第二天,当飞行器飞出特勒山区时正看到一轮红日在撒哈拉沙漠上空冉冉升起。
那些胡兀鹫十几只一群,毫无顾忌地向飞行器撞来,可把弗里科兰吓坏了。有好几次,船员们不得不向鸟群开炮。
如果胡兀鹫只能报以惨叫和喙敲爪击,而土人可并不吝惜枪弹,特别是当飞经盐山的露出于银白色外套之上的绿紫色山梁的时候。不过那些子弹还没挨到机器便掉了下去。
还有意外的是,有一群蝗虫漫天扑来,落在平台上,给飞行器加了一个重载,险些使它“沉没”。船员们急忙卸下这个负担,只有厨师留下了几百只作为食品。他把这些蝗虫烹得鲜美无比,连弗里科兰都因之暂时忘掉了他那一刻也不曾消失的恐惧。
“和虾一样。”他说。
“廷巴克图到了,先生们。”罗比尔显得非常殷勤,“这是一个有12000到13000居民的重镇,曾以艺术和科学发达而驰名!——或许你们有意在这里逗留几天?”
“先生,”菲尔·埃文思用同样的腔调回敬道,“为了能够和您分手,我们倒宁愿去冒受土人冷遇的风险。监狱换监狱,廷巴克图总比‘信天翁号’强得多!”
“这可要看个人的口味,我要对赏光和我一起旅行的客人们的安全负责……”
“这么说您并不满足于作我们的看守,还要对我们肆意侮辱吗?”普吕当大叔的怒火爆发了。“噢,哪里!最多只是讽刺!”
“飞行器上难道没有武器吗?”
“有的,足有一军火库!”
“两支手枪足够了,我一支,您一支!”
“要决斗!那会使我们中的一个丧命的!”
“一定会的!”
“噢,不!韦尔顿学会主席,我倒很愿意您能活下去!”
“为了确保您自己能活下去,这倒很明智!”
“明智不明智我不去管,随您去想,去向能给您帮忙的人抱怨好了,只要您能够!”
“已经这么做了,罗比尔工程师!”
“真的吗?”
“在欧洲有人居住的地方,发现一封信难道会那么难吗?……”
“你们这样干了?”罗比尔被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所激动。
“干了,怎样?”
“该越过船舷去追上你们的信!”
“把我们扔下去吧!”普吕当大叔吼道,“我们就是干了!”
此时工程师的助手们围了上来,大概是担心控制不住兑现他的威胁,罗比尔匆匆走回他的舱房里去了。
离开廷巴克图以后,两位会员发现飞行方向始终保持由北往南。他们得出结论,如果航向不改变,再过六个纬度,就到赤道了。莫非“信天翁号”要再度驶向大海吗?这次可不是白令海或黑海,也不是北海或是地中海,而是大西洋。
然而,“信天翁号”航速很慢,仿佛在离开非洲大陆之际有几分犹豫。莫非工程师想原路返回?不是!是飞行器下面的地方引起了他极大注意(他知道这里是非洲西部沿海诸强之一的达荷美王国)。
这个达荷美王国虽不大,但名声在外。它以每年节日期间用人祭祀、为旧国王送葬和庆祝新国王登机进行骇人听闻的大屠杀而闻名海外。
“信天翁号”飞进达荷美境内时,正值国王巴哈杜驾崩,全体臣民都在准备在阿波美平原举行的新国王登基大典。
如果说亚马逊河畔是否真有女士兵还属悬案,那在达荷美有这样的军队却是不容置疑的。一些妇女身着蓝色衬衣,蓝色或红色的披巾,白底蓝条的裤子,白色无边圆帽,腰带上挂着子弹盒;还有一些是女猎象手,装备着重马枪、短刃匕首,头上用铁环箍着两只羚羊角;女枪手们都穿红蓝各半的上装,武器是老式铸铁管的喇叭口火枪;姑娘营的士兵穿蓝上装、白裤子,像狄安娜一样纯结,也像她一样带着弓箭。
看到这些女士兵,再加上五六千穿短衬裤、棉布上衣、腰间系一块布的男子,便可一览达荷美军队的全貌了。
士兵们不时地鸣放步枪、火枪和大炮,那炮架震起来险些把女炮手们碾在下边。
50多名乐师在吹奏野蛮部落的乐器,竹笛的尖啸尤其刺耳。人群中一片片喝彩声,欢声雷动,简直可以盖过闪电霹雳的声音。
新国王——一个叫布?那迪的强健快活的25岁的汉子——站在一个阔叶树阴遮盖下的小丘上,面前簇拥着他的新王室成员、男女士兵和6万名臣民百姓。
平原的一角,士兵看押着挤在一起的受命送先王到另一个世界去的俘虏。戈佐——巴哈杜的父亲——入葬时,他儿子杀了3000人陪葬,布?那迪决不能比他父亲杀得少。
屠杀的时刻迫近了。司法部长——一个熟谙刽子手行当的凶手,他站在小丘下,挥舞着弯刃刑刀,那刀尖上有一个金属的小鸟儿,鸟的重量使刀抡起来更稳当。他周围还聚集着百十名能够一刀就把人头砍落的刽子手。
“信天翁号”这时斜线飞行,不时调整着提升螺旋桨和推进器,渐渐地接近了。很快,它从隐蔽着的云层里钻出来,出现在距地面不到100米的空中,达荷美人这才看到了它。那些土人把它当作特意来向巴哈杜国王致意的天神了,大声请求着、欢呼着、祈祷着。
就在此刻,第一颗人头从司法部长的刀下滚落。
突然,“信天翁号”上响起一枪,部长应声仆倒在地上。
“打得好,汤姆!”罗比尔向他的助手喊道。
人群一片大哗。他们明白了,这个带翅膀的怪物根本不是一个友好的神。因此,四面八方响起一阵复仇的怒吼,紧接着平原上空响起一排枪声。
“信天翁号”不但不躲,还断然降到离地面不足150尺的高度。不管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对罗比尔抱什么感情,他们还是参加了这一人道主义的行动。
“干得对!救出那些俘虏!”他们喊着。
飞行器船舷上的那门小炮转到最小角度,及时发射了几发霰弹,取得了显著的效果。
那些战俘根本不懂来自上空的援救是怎么一回事,趁看守士兵还击的当儿,挣断锁链,四处逃散。
一颗子弹击穿了前推进器的桨叶,又有几颗打在船壳上。
“呵!他们要尝尝那东西了!”汤姆喊了一声。他爬到弹药舱,拿出12枚硝甘炸药筒,分给同伴们。炸药筒一碰到地,便像小炸弹似地炸了开来。
受到这样的袭击,只有狼狈不堪地溃逃了!达荷美国王的登基大典就这样被冲散了。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也藉此机会明白了这样一架机器具有何等的威力,以及它能够为人类作出什么样的贡献。
随后,“信天翁号”不慌不忙地升到高空。它飞过了维达,不久这个西南风掀起巨浪拍击岸边、使船只无法停泊的荒凉海岸就从眼界中消失了。
大西洋!不久,两位同行的忧虑成了现实。
不过,飞行器不可能达到它在欧洲上空飞行时的两百公里的时速,也没有动用推进器的全部力量和逆风较量,只满足于缓速前进。两位韦尔顿的会员过了整个大洋,一点儿也没有晕船。
很快,他们被告知飞过了赤道。这样,他们离开北半球,到了南半球。
想逃跑的念头一直未在两个气球主义者的心头抹去,他们派弗里科兰尽力去打探罗比尔的底细,可是那个傻瓜从罗比尔的手下那里自然是一无所获。
“这个罗比尔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将飞往太平洋,还是到南极去冒险?那我们可就完了!”学会秘书此时也沉不住气了,“现在的情况是正当防卫,而且,如果我们死了……”
“但愿不会如此。”主席说,“在没有报完仇,没有消灭这架机器和它载着的这些家伙之前,但愿我们不会死!”
复仇的想法深深扎在他们脑海中,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样付诸实施。去抢一枚飞行器上的炸弹,把机器炸掉吗?那必须能进入弹药仓。
南半球的白天如此短暂,只有几个小时,但看到的景色是多么壮观呵!险峻的山岭,终年覆盖着积雪和山腰上又长着层层密林的雪山,内陆海,夹在群岛的岛屿和半岛之间的海湾,克拉伦斯岛、德索拉雄岛,海峡和航道,数不清的海角和岬地。寒冷把从结束美洲大陆的弗罗瓦德角到新大陆尽头的合恩角之间的大块地方冻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整体!
“信天翁号”不停地向南飞,越过了比格尔海峡,远离了纳瓦林岛(这个希腊名字在这块遥远的地方其他生硬的地名中间多少有些不协调),远离了濒临太平洋尽头的沃拉斯顿群岛。最后,在飞离达荷美、越过7500公里航程之后,它飞过麦哲伦群岛最边缘的岛屿,接着又飞过了最靠南的一个小岛,那岛经年累月受着海浪的侵蚀,它就是可怕的合恩角。
六、救难
在这里,“信天翁号”做的事可能是空前绝后的。
这一天是7月24日。然而,南半球的7月24日却是北半球的1月24日。56°纬线刚刚被抛在后面,这条纬线相当于在爱丁堡穿过苏格兰的那一条。
因此,气温计始终保持在零度以下。在与南极圈相连的南部太平洋上空光明很少,难得看到什么,而且在寒夜里,寒意是咄咄逼人的。为了抵御寒冷,必须像爱斯基摩人和火地人那样穿戴起来,幸好飞行器那种奇装异服可不少,两位同行能够裹得严严实实地、安心地盘算他们的逃跑计划。
至于弗里科兰,他的胃口使他很愿意做厨师的帮手,那样他可以得到慷慨的款待。他很少走出厨房,也就再也看不到外面发生的一切,自认为脱离险境了。
问题是“信天翁号”将飞往地球的哪一个角落?难道可以相信它竟敢在隆冬季节到南极海面和大陆上空去冒险?在这种冰冷的空气里,就算电池里的化学物质能够不凝固,难道飞行器上的人不会送命?如果罗比尔在热季飞越南极那还过得去,但是在南极冬天无尽的长夜里飞行,这简直是疯子的行为!
这个难以对付的罗比尔究竟想干什么?难道现在不正是摧毁机器、结束这次旅行的时刻吗?
可以肯定的是,24日这天,工程师和他的助手交谈频繁。他们一起看了好几次气压表,并不是为了调整飞行高度,而是为了记下和气候有关的数据。
普吕当大叔同样注意到,罗比尔想清点一下所存的各种原料:供飞行器的推进器和提升机所用的原料和供人食用的食品。
一切迹象表明罗比尔在计划返航。
“返航?返回哪里去?”菲尔·埃文思问。
“去能够补充给养的地方,”普吕当大叔胸有成竹,“那一定是太平洋中的一座小岛。”
“那我们的计划就会落空了……”
“他到不了,菲尔·埃文思!”
两位同行一定程度上猜中了工程师的计划。“信天翁号”在向南极海岸飞了一段之后,确实准备彻底后退了。当冰块一直逼进到合恩角海域的时候,太平洋南部就被冰峰和冰原覆盖了。浮冰构成了一道连最坚固的船、最顽强的航海家也无法逾越的屏障。
因此,“信天翁号”向南飞了百十公里后便折头向西,取道飞往太平洋群岛中某个不为人知的岛屿。
飞行器下面是一片铺在亚洲大陆和美洲大陆之间的液体平原。此刻,海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颜色,这种颜色为它博得了“牛奶之海”的美名。在微弱的阳光无法驱散的昏暗之中,整个太平洋是呈现奶白色,从高空看去仿佛是一片起伏不大的广阔雪原。假如寒冷能把这海洋冻成冰原,那样大概也不会改变。
现在人们知道了,是大群的发光粒子和磷光微生物造成了这种现象。
气压表在天亮后的一段时间里始终保持较高的水平,现在突然降低了。显然,出现了某种会使轮船惊慌失措、而飞行器却不以为意的征兆。可以想象出,一场暴风雨刚刚袭击了太平洋海面。
午后一点钟,汤姆走到罗比尔跟前说:“船长,快瞧地平线上那个黑点!……在那儿……我们的正北方!……这不会是一块礁石吧?”
“不会,汤姆,这一带没有陆地。”
“那么就是一条船,至少是一艘小艇。”
罗比尔通过航海望远镜观察到确实是一艘小艇,“我敢肯定艇上有人。”他说。
一道命令下达给技师和他的两名助手,飞行器开始徐徐下降。在100米的高度它停止下降,推进器推动着它迅速向北飞去。
那艘小艇的帆在桅杆上抖动,由于没有风,它已寸步难行。艇上的人大概再也没有力气去划桨了。
在小艇尾部,可以看出它所属的那条船名,那是南特的“让内特号”,船员们被迫抛弃的法国轮船。
“喂!”汤姆喊了一声。
没有回答。此时飞行器距小艇只有80尺。
“鸣枪!”罗比尔说。
枪声在水面久久回荡。这时他们看见其中一人艰难地坐起身,目光惊疑,脸瘦得活像骷髅。
“不要害怕!”罗比尔用法语喊道,“我们来救你们!……你们是谁?”
“三桅船‘让内特号’的水手。我是大副。”那人回答说,“15天前,我们的船要沉了……我们没有水,也没有吃的……”
其他四个遇难者也慢慢坐了起来,他们脸色苍白,筋疲力尽,样子很可怕。他们把手伸向飞行器。
平台上放下一条绳子,一桶淡水降到了小艇上。接着,一只装着食品、罐头、小瓶白兰地和几品脱咖啡的篮子落到他们手中。
可怜的人们一拥而上,直着对着桶喝起水来,大副费了好大劲才制止住他们的狼吞虎咽。
“我们在哪儿?”大副问。
“离智利海岸和乔诺斯群岛50海里。”罗比尔答。
“谢谢。但是没有风,而且……”
“我们来拖你们!”
“你们是谁?”
“有幸能够帮助你们的人!”不久,小艇被系在100尺长的缆绳一端,由这架强大的机器向东拖去。
晚上10点看到了陆地,或者说是闪烁的灯火表明了陆地的位置。对于“让内特号”的遇难者们来说,这场营救简直是个奇迹。
毫无疑问,对于这样去营救迷失于茫茫大海的水手,无论多么完善的气球也是无能为力的。尽管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此刻心绪恶劣得可以去否认事实,但他们私下里也不得不承认飞行器的好处。
接下来的航程够人紧张的。海面上始终波浪翻滚,各种征兆令人不安。气压表又下降了几毫米。一阵阵猛烈的和风在“信天翁号”的螺旋机里发出刺耳的鸣响,然后逆吹片刻。气候变化预测管开始混浊起来。
凌晨一点钟,刮起了异常猛烈的大风。尽管如此,飞行器靠着全速转动的推进器,仍以每小时四至五法里的速度逆风飞行。不过,这也是极限了。
很明显,一场旋风正在酝酿之中,这在如此高的纬度上是罕见的。在大西洋上把这风叫作飓风,在中国海叫台风,在撒哈拉叫西蒙风,在西部海岸叫陆龙卷,不管人们怎么叫它,反正是一场旋转的风暴——可怕的风暴。
罗比尔深知风暴的厉害,他知道只有升到高空离开旋风吸力范围躲避它才是谨慎的作法。而且他连一分钟也不能迟疑了。因为风力骤然加强,被风削去浪尖的波涛在海面翻腾,泛起一片白雾。显而易见,旋风将以惊人的速度向南极地区移动。
突然,飞行器停止上升了。是由于一股由上往下的强大的气流减弱了支撑点的反作用力。
轮船在水中逆流行驶时,由于水流从螺旋桨翼间通过,螺旋桨就会作一些无用功,船会大幅度倒退,甚至会改变航向漂流。
尽管罗比尔指挥的飞行器同步转动的74个螺旋桨都达到了最高转速,但旋风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吸住了它,使它无法逃脱。有片刻的平稳时,飞行器又上升起来,但紧接着沉重的气流又压下来,它像一条沉船那样落下去。如此反复。如果旋风风力继续加强,“信天翁号”就会像一股随风飘零的麦草,被能拔起树木、掀掉屋顶、推倒城垣的旋风卷去!
不能垂直摆脱旋风,还可到旋风中心去,那里较平静,它或许可以控制自己的运动。但这需要冲破挟着它旋转的环形气流,它是否有足够的机械力?
突然,云层上端绽裂开了。蒸汽凝结成了瓢泼大雨。也许旋风在它通常肆虐横行的地区——即北纬30°和南纬26°之间——以外形成,是旋转风暴突然变成垂直暴风雨的原因。
此时的“信天翁号”只有听任被气流带走,因为风速达到每小时100法里。然而,它只能向南飞,会飞到罗比尔不愿靠近的南极。
四个多小时后,他们进入了南极圈。这是一个大陆?是一个群岛?还是一片结成冰的、在漫长的夏季时也不曾融化的海洋?不得而知。所知道的只是南极比北极还要冷。这里,7月的黑夜仍然长达19个半小时。一轮既不发光,也不发热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刚一露出来,就立刻又缩了回去。在极地,这漫漫长夜要持续179天之久。
暴风雨很快便越来越猛,以至罗比尔感觉到推进器也应降到最慢速度,这样既可避免机器严重损坏,又有利驾驶。即使处于一系列的危险中,工程师仍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全体船员也都心领神会地执行他的命令。
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一刻也没有离开平台,况且,呆在那里也没什么不舒服。空气的阻力很小,可以说几乎没有。飞行器在空中飘荡,就像是一只浸在移动的流体中跟着走的小艇。
“信天翁号”在西经75°进入南极区,很可能飞过了比斯科1832年发现的格雷厄姆地和迪蒙?德?于里维勤1832年发现的路易?菲利浦地以西,这两个地方是人类足迹在这块陌生的大陆上到达的最远地方。
这时的气温大大高于足以造成人类恐惧的程度,船上的人因而并没有十分受苦。暴风雨好像是空中的墨西哥湾暖流,带来了一些温暖。
真遗憾,整个地区都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即便月光照亮了天空,进行观察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因为整个南极表面蒙着一张宽阔的雪幕,一层冰甲;人们连冰雪的“映光”都看不出来,那光是一种淡白颜色,一点儿也反射不到黑暗的天际。
将近午夜时分,南半球的黎明驱散了黑暗。这短促的现象在空中呈现为巨大的扇面形,银色光线的光斑在太空中闪耀,发出的光芒消失在闪烁在天顶的南十字座的星光中。这个现象真是无比豪华壮观,放出的光芒照亮了被一片白色弄得隐隐的这个地区的面貌。
在这个距离南磁极只有咫尺之遥的地区,罗盘的指针不停地摇摆,再也不能作出任何与航向有关的明确指示。然而有一刻,指针偏转,使罗比尔确信他正在南纬78°左右上空穿越南极。
又过了一会儿,凌晨一点钟,他计算了一下指针和垂直线的角度,喊道:“南极就在我们脚下!”
一个白色球形体映入眼界,但谁也看不到冰层下面是什么东西。
暴风雨仍然很猛烈,风速非常高。如果“信天翁号”这时遇上一座大山,一定会像船撞在岸边一样碰得粉碎。
事实上,它不仅已无法控制水平飞行了,而且连上下移动也难以自主了。
风向西转,经过零度经线,这使得可能发生的灾难显得尤为可怕。这时,“信天翁号”前方大约100公里的地方,出现了两个亮点。
那是雄伟的罗斯岛群山所属的两座火山——艾勒布斯和泰罗尔。
难道“信天翁号”要像一只大蝴蝶似的葬身于烈焰中吗?人人都提心吊胆。
只见艾勒布斯山仿佛冲着无法逃出暴风风床的“信天翁号”直扑过来。一簇簇火焰迅速变大,火网挡住了飞行器的去路。炽烈的火光映彻了天空,船上一张张被照亮了的面孔都带着一副可怖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僵住了,没有一声喊叫,也没有一点儿动静,他们在等待着被这大火炉的烈火吞没的可怕时刻。
然而,卷着“信天翁号”的暴风雨把它救出了这场灾难。火焰被风压低了些,给飞行器闪开了一条通道。幸亏“信天翁号”螺旋桨的离心运动排开了雹子般稠密的熔岩物质,它才得以通过了正在喷射的火山上。
一小时后,在漫长的极夜里照亮这世界尽头的两支大火炬,被地平线从视野中遮去了。
“信天翁号”从东经175°飞出了南极圈。此后,暴风雨把它带到浮冰和冰山上空,有多少次险些撞毁。它不是掌握在舵手的手里,而是掌握在上帝手中……上帝是一位出色的驾驶员。
飞行器回到巴黎经线,这恰和它进入南极圈时所在的经线形成105°角。
终于,在飞过60°纬线之后,暴风雨显出要停息的趋势,风力骤然减弱了。“信天翁号”又可以主宰自己了。接着——这可真是一个大安慰——它又回到了地球的有光区。早晨8点左右,天亮了。
罗比尔和他的属下躲过了合恩角的旋风之后,又逃脱了这场暴风雨。他们飞过整个南极地区,又回到了太平洋上空,一共飞行了7000公里,历时19小时,速度接近“信天翁号”在正常情况下靠推进器能取得的速度的两倍。
然而,罗比尔并不知道飞行器现在是在什么方位,因为距离磁极太近,磁针不停地乱摆。只有等太阳在适当的条件下升起后才能观测。可惜,这天乌云布满了天空,太阳没有出来。
两部推进螺旋桨在暴风雨中受到了严重损坏。罗比尔被这场灾祸弄得心情十分糟糕。这一天,飞行器只能缓速前进了。
假若两部推进器都不能运转了,飞行器就会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空生死未卜。
第二天,7月27日,早晨7点左右的时候,北方出现了一块陆地,那是一个岛屿。散布在太平洋海面的岛屿数千座,这是哪一座呢?然而,罗比尔决定在这里停下,但是不着陆。
他觉得白天的时间足够把损坏的地方修理好,当天晚上就可以继续飞行。
风完全停息了——这对于修理工作是极为有利的条件,至少“信天翁号”停飞修理时不会被带到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
飞行器抛下一条长约150英尺、端部有锚的缆绳,靠近岛的边缘时,锚掠过最外围的险礁之后便牢牢地卡在了两块礁石之间的夹缝中。提升螺旋桨转动着,将缆绳拉紧,“信天翁号”像一艘下了锚的轮船,稳稳地停在空中。
飞离费城以来,这是它第一次和地球连接在一起。
七、准备
“信天翁号”是在岛的东南角靠岸的。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海湾。一条小河在这里从礁石中流入大海。远处是几道弯曲的小山谷,那里有各种树木、野禽、成群的山鹑和大鸨。如果这岛上没有人居住,那么至少看上去是可以居住的。毫无疑问,罗比尔本可以在这里着陆,但他大概是觉得在这块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难以找出一块合适的地方停放飞行器。工程师打算天黑以前结束工作,但是两个推进器却受到了比罗比尔想象的严重得多的损坏,需要矫正桨翼,修整传递旋转运动的齿轮结构。他们是从前部推进器开始下手的。
这时,普吕当大叔和他的同事散了一会儿步,然后来到船尾坐了下来。
至于弗里科兰,他觉得特别有了保障:多大的差别!离地面只有150尺了!
修理工作间歇了两次,一次是当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另一次是太阳升到中天,可以计算出当地正午的时候。
“和我想的差不多。”罗比尔对汤姆说,“我们是在X岛以南46°,也就是2800英里。”
“途中可能有逆风,而且船上吃的不多了,必须尽快返回X岛。”
“我希望今晚能启程,那便只有一部推动器可以转动,我们可以在路上修理另一部。”
“对那两位绅士和听差怎么办?”
“汤姆,让他们成为X岛的移民有什么不好吗?”
X岛,那是一座在浩瀚的太平洋中位于赤道和北回归线之间的岛屿,一个确实很符合罗比尔用来给它命名的那个代数符号的小岛。它位于宽阔的海域,远离一切沟通各大洋的航线。在那里,罗比尔建立了他小小的移民地;在那里,“信天翁号”飞累了便降落休息;在那里,它可以补充那无尽无休的旅行所需要的一切物资。罗比尔在X岛拥有巨大的资源,得以开设一间工场,建造他的飞行器。他可以在那儿修理甚至重造一架。岛上的仓库储存着可供岛上仅有的50余名居民使用的各种原、材料和食品。
几天前,罗比尔飞过合恩角是想斜穿太平洋,返回X岛。但旋风把它卷进了旋涡。这之后,暴风雨又把它带到了南极上空。现在,它毕竟又回到了最初的航向上,如果不是推进器损坏了,耽搁的时间是算不了什么的。
正当人们都在船头工作的时候,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进行了一次将引起极其严重后果的谈话。
“菲尔·埃文思,”普吕当大叔说,“您像我一样下定决心牺牲生命了吗?”
“是的,像您一样!”
“那好,我作出决定了。既然不能对罗比尔抱任何希望,我们要把他的鸟翅折断!它今天夜里要在空中爆炸!”
“炸了它!”
“我昨晚已搞到了一支硝甘炸药筒!”
“真的?我们干吧!”
“不,要到晚上才行!天黑以后,您在舱外望风,不要让人进去!”
6点钟,两位同行不动声色照习惯吃了晚餐。又过了两个小时,他们回到了自己的舱房里,像是在彻夜不眠之后想睡一觉恢复疲劳。罗比尔和他的伙伴们谁也没有想到“信天翁号”已经大难临头了。
这是一支装有一公斤炸药的金属壳爆炸筒。这些炸药足以把飞行器炸开花,把螺旋桨炸个稀烂。即使飞行器不能一下子被摧毁,那掉下去也得完蛋。
“拿这支炸药筒时,我还拿了一些火药,用火药根据燃烧时间做一根导火索,接在磷酸盐雷管上。我计划12点时点燃导火索,炸药筒将在凌晨三四点钟爆炸。”
“好!”
读者可以看出这两位同行在策划他们也将葬身其中的这场大毁灭时真是作到泰然自若。他们对罗比尔一伙仇恨至深,以至于好像他们自己的归宿就是与“信天翁号”同归于尽似的。不管这种行动是多么荒唐甚至可憎,都顾不得了!他们在不能发泄愤恨和得不到满足的狂怒中度过了五个星期,已经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
普吕当大叔把火药弄碎,碾成火药粉。稍稍弄湿以后,用一条帆布把火药卷成导火索,又紧紧地拧成绳,接在了炸弹上。
罗比尔和他的伙伴们停止工作时天已经黑了。前部推进器还没有安好。尚需三个小时的时间修理。因此,工程师在与汤姆谈了一会儿后,决定让筋疲力尽的船员们休息,剩下的工作第二天再干。这样,他们改变了当天晚上起飞的计划。
夜,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月光。浓云更加重了夜色。一阵强风从西南方向吹来,却没能使“信天翁号”动一动,卡得很结实的锚和绷得紧紧的缆绳把它牢牢地拴在地上。
韦尔顿学会的两位同事关在舱房里,以为飞行器已经起飞,只等待行动的时刻。
近午夜时,普吕当大叔说:“是时候了!”
舱房里的床下面有一只作抽屉用的小箱子。大叔把接上导火索的硝酸甘炸药筒就放在这里。这样,导火索燃烧时发出的气味和“咝咝”的声音就不易被人发觉。他点燃导火索,又把箱子推回床下。“现在,我们到船尾去等着吧!”他说。
奇怪,他们看见舵手在通常的岗位上。
菲尔·埃文思把身子探出船舷,虽然尽力压低了声音,还是能感到他的异样:“‘信天翁号’原地没动!……它没起飞!”
普吕当大叔作了一个失望的手势,说:“得熄灭导火索。”
“不!……我们应该逃走!”秘书坚定地说。
“真的,150尺,顺着缆绳……要不利用这个意外的机会,那才是疯子呢!”
他们立刻回到舱房,尽可能地多拿上些东西,以便应付留在岛上的需要。然后,关好门,悄悄朝船头走去。
四下里悄然无声。没有一个窗子透出光亮来。飞行器不仅沉浸在寂静中,而且沉浸在鼾睡中。
当他们想让弗里科兰和他们一起走时,忽然菲尔·埃文思停住了。
“瞭望手。”他说。
一个人躺在舱楼旁边,他刚刚睡着。
两个人随即丝毫未犹豫,找到几条绳索和一些帆布片、下脚麻,三下两下就把此人“武装”起来。这一切进行得几乎没有一点儿声响。
可是弗里科兰不在!
逃亡者们顾不了太多,一先一后,双手抓着、两脚钩着缆绳,平安地滑到地面。
脚踏在久违了的地面上,在坚实的地上行走,再也不用做大气的玩物了,他们欣喜万分!
正当他们准备沿小河溯流而上,到岛的中部去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黑影。
那正是弗里科兰。他竟然比主人先了一步!
“来救我!……来救我!……”有人在喊。
是瞭望手吐出了塞在嘴里的东西在报警。平台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逃跑事件暴露了。
探照灯此时发挥了作用,逃亡者们马上被发现了。
“他们在那儿!在那儿!”汤姆喊着。
罗比尔大声下达命令,提升螺旋桨降低了速度,缆绳在向回收,“信天翁号”开始向地面接近。
这时,响起了菲尔·埃文思洪亮的声音:“罗比尔工程师,您能以名誉担保让我们自由地留在这个岛上吗?”
“决不可能!”罗比尔喊道。
随着话音,一声枪响,子弹擦着菲尔·埃文思的肩头而过。
“呵!这些无赖!”普吕当大声吼道。
他手里拿着刀子,朝卡着锚的礁石奔去。飞行器距离地面只有50尺了……
在几秒钟内,缆绳就被割断了,明显加强了的和风从斜侧把“信天翁号”吹向东北,吹到了海面上。
这时正是夜里零点20分。飞行器上又射来几枪。普吕当大叔和弗里科兰扶着菲尔·埃文思仆倒在礁石后,没有被击中。现在,他们再也无所畏惧了。
八、爆炸
看到俘虏逃走了,罗比尔不禁大发雷霆,他的秘密和他本人将暴露无遗了。他之所以不特别担心飞过欧洲时扔下去的那封信,那是因为信极有可能在落下时遗失!然而,现在……
后来,他又平静下来。
“就算让他们逃掉了,”他说,“反正他们几天内逃不出那小岛,我还要回去!把他们抓回来!”
的确,三个逃亡者的命运远远没有得到保障。“信天翁号”重新控制了航向以后,会很快回到小岛,逃亡者们短时间内是不会逃出那里的。不出12个小时,他仍就得重新落入工程师的手中。
不出12小时!可是,不出两个小时,“信天翁号”就会不复存在了!那支将在空中完成爆炸任务的硝甘炸药筒不正像一枚安放在船侧的水雷吗?
这时,和风更强了。飞行器被吹向东北方。尽管速度不高,到日出时也会看不到小岛了。
要想逆风回驶,推进器,至少是前部推进器,必须能够运转才行。
“汤姆,把灯开到最亮。”
“是,罗比尔船长。”
“全体船员投入工作!”
“是,全体!”
再不能把工作推迟到第二天了。现在,再也不能去顾忌疲劳了!“信天翁号”的每个人都和他们的首领心情一样:等着螺旋桨一安好,立即返回小岛,追捕逃犯;然后着手修理后螺旋桨,飞行器就可以安全地在太平洋上继续它返回X岛的航行了。
重要的是不让飞行器向东北方飘得太远。然而,情况着实令人恼火!和风越来越大,飞行器不但不能逆风行驶,连保持原地不动都做不到。没有推动器,它成了无法驾驭的气球。
罗比尔决定下降到低空,以期能遇到较弱的气流。不幸的是,低空区风力更大,飞行器飘得更快了。
总之,经过一番尝试,证明还是呆在气流比较平稳的高空好。于是,“信天翁号”回升到3000米的高度。在这里,即使不能停住不动,至少飘动得慢些。工程师希望天亮时还能看见那小岛的海域。
至于那几个逃亡者是否会受到土人的礼遇——如果岛上真有人居住的话——罗比尔根本不去想。就算是土人帮助他们,罗比尔也不会当一回事。“信天翁号”的攻击手段会很快就把土人吓坏、驱散的。
“谁也别想从X岛逃出去!”罗比尔说。
夜里一点左右,前部推进器修好了。只须再把它安装上,这还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导火索正在空房间里燃烧!已经烧掉了1/3还多!火星正在接近硝基炸药筒!
当然,飞行器上的人要不是忙得不可开交,或许会有人听到那微弱的劈劈啪啪声,嗅到火药燃烧的气味;就会查一查;就会发现那只放着炸药的箱子……那还来得及挽救这个神奇的“信天翁号”和它载着的人。
可是船员们都在船头工作,离逃亡者的舱房有20米远。没有任何事情把他们唤到平台的这一部分来。
罗比尔也穿着他的机械师服装,在那里亲自动手干。他督促工作加快进行,但他绝没有忽略任何事情,一切工作都必须精心完成。他需要重新完全控制他的机器,不能让逃亡者回到自己的国家,不能让人进行调查最终发现X岛,否则,X岛的人们建立的生活——非凡的、卓越的生活就会毁于一旦!
“罗比尔船长,”汤姆走近工程师说,“我觉得西边和风会小些。”此时是一点一刻。
“气压表怎么样?”罗比尔望望天空说。
“基本平稳,可我觉得云在向我们压过来。”
“是的,汤姆。海面上可能会有雨,但只要我们呆在雷雨区上边就没有关系,不会影响修理工作。”
“要是下雨,从云的形状看很可能是一场细雨,在下面风就会完全停息。”
“是的,汤姆。但我不喜欢再降下去。等机器修好后,我们就自由了,这是关键。”
两点过几分时,修理工作的第一阶段结束了。前螺旋桨已经安装就绪,使它转动的干电池也接好了。桨翼旋转的速度逐渐加快,“信天翁号”转向西南,中速向小岛飞去。
“汤姆,我们向东北飘了两个半小时,我看和风没有变化。我想最多一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回到小岛海域。”船长满有把握地说。
“我也这样想。我们的航速是每秒12米,早晨三四点,‘信天翁号’应该回到它刚才离开的地方。”汤姆回答。
船长又转向手下的人们,他们正在等候新的命令。
“朋友们,”罗比尔说,“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必须一直干到天亮。”
全体船员即刻又投入了工作。现在要对尾部推进器进行修理,同样的毛病,同样的原因,就是说,都是在飞过南极大陆时被强劲的暴风损坏的。
但是,要把螺旋桨取到船内来,最好是停下几分钟,甚至倒车。技师助手按照罗比尔的命令在开倒车改变前螺旋桨的旋转方向。用一句航海术语,飞行器开始慢慢“后退”。
船员们正要到船尾去,汤姆突然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
“嗯?”他哼了一声。
“怎么回事?”罗比尔问道。
“您没闻到吗……像是火药味!”
“可不是,汤姆!”
“是尾舱传来的!”
“是的,……就是那间屋子!”
“这些坏蛋放火了?……”
“哎呀,要是不光放火……”罗比尔喊道,“把门撞开,快,汤姆,把门撞开!”
可是汤姆刚刚迈出一步,惊天动地的爆炸就发生了。
舱楼被炸成几块飞到了空中,探照灯熄灭了,因为突然断了电。飞行器再度陷入一团漆黑。大部分提升螺旋桨被炸得扭曲,或是折断转不动了,但船头的几个还在转。
突然,飞行器的船壳在第一座舱楼——那里边的蓄电池一直在维持前部推进器转动——后面断开,后半截平台在空中滚落下去了。
最后几个提升螺旋桨也几乎立刻停止转动了。“信天翁号”向深渊栽下去。
船上的8个人像海上遇难者一样,紧紧抓住这块残骸,他们要坠3000米!
前部推进器变成垂直方向后仍在转动,这更加快了下落的速度。
好个罗比尔,危险关头他表现出惊人的镇静。他顺势滑到塌倒了一半的控制舱楼,抓住启动杆,改变了螺旋桨旋转的方向,推进器变成了提升器。
虽然拖延了一会儿,飞行器最终还得摔下去。但至少,这块残骸不会以自由落体的重力作用下的加速度摔下去。如果“信天翁号”掉进大海,幸存者终究难免一死,那他们至少不会因高速下降无法呼吸而窒息毙命了。
爆炸发生后不到80秒,“信天翁号”残存的碎片在大海中被波浪吞没了。
九、征服
那天菲尔·埃文思只是被“信天翁号”射来的子弹擦破了皮。所以,三个人镇定一下后开始沿着海滨向上走,希望能遇上土人。
这希望没有落空。小岛西岸住着五十几个靠打鱼为生的当地人。他们看到了降落的飞行器,便把这三个逃亡者当作了上界的来宾。由于航海家们很少光顾小岛,所以,三个逃亡者在岛上的一个多月的时间得到他们最好的款待。
9月3日,终于有一艘船到小岛来补充淡水,这样,普吕当大叔随身带的几千美元纸币在返回费城的途中开始发挥作用。他们先是到达奥克兰,两天后到了新西兰首都。
在那儿,一艘太平洋远航轮同意接收他们。9月20日,经过最愉快的航行后,幸存者们抵达圣弗兰西斯科。在船上,他们对自己的身份、来历守口如瓶。后来他们又搭火车于27日回到了费城。
9月28日,再也没有比这样一条消息在全城这么快地传开来的了——受人尊敬的韦尔顿学会主席普吕当大叔和秘书菲尔?埃文思以及听差弗里科兰在神秘失踪数月后又出现在费城的家里!
那天晚上,主席和秘书在稠密的人群簇拥下来到办公室召开会议。
然而,他们俩都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在6月12日那次难忘的会议后,中间没发生任何事情,这三个半月好像在他们的生活中根本不存在一样。
第一阵乌拉的声浪过去了,两个人脸上没有露出一点激动的表情。普吕当大叔戴上帽子开始讲话了:“尊敬的公民们,会议现在开始。”
“会场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掌声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因为如果这次会议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性,那至少它由于是由普吕当大叔宣布开始和有菲尔·埃文思到会而显得与往常不同。
主席等热情的欢呼和鼓掌平静下来后接着说:“先生们,在上次会议中,赞成把螺旋桨安在‘前进号’飞艇前和赞成安在尾部的会员之间进行了非常热烈的讨论。(听众都露出惊讶的神色)然而,我们找到了使前部派和尾部派取得一致的办法,那就是:安两个螺旋桨,吊舱两端各安一个!”(会场里鸦雀无声,大家都惊呆了。)
讲话到此结束了。是的,仅此而已!关于韦尔顿学会的主席和秘书怎样被绑架的,关于“信天翁号”和工程师罗比尔,关于旅行经过,关于飞行器的现状,它是否仍在天上跑来跑去,是否还需戒备对俱乐部成员新的报复行为,关于这一切,只字未提。
全体气球主义者当然都想问一问,想知道个究竟,但看到两人神色异常严肃,扣子扣得齐齐整整,那么还是尊重他们的态度吧,当他们认为适宜的时候,他们一定会讲的!
这时,普吕当大叔在韦尔顿学会会议迄今没有过的沉静气氛中说:“先生们,现在需要我们去做的,只有完成担负着征服空间重任的‘前进号’的制造工程了。——会议到此结束。”
翌年4月29日,即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在出乎人们意料地归来之后7个月时,全费城沸腾起来了。这一次和政治可毫无关系,既不是竞选,也不是集会。“前进号”飞艇在韦尔顿学会的关心下,终于竣工了,即将充填它的自然元素。
驾驶员是著名的哈里·乌·廷德,他还有一名助手。
乘客是韦尔顿学会的主席和秘书。作为坚定的气球主义者,他们始终不渝地认为,而且愿意永远认为:飞艇是真正的空中交通工具,未来只属于它。
至于说工程师罗比尔在茫茫的太平洋中有一个基地,一个可供休息的小岛,暂且那还不过是一种假设。而且,他们狠狠地报复了的那个人——他们认为自己做得很公正——已经不在人世了,伴同他的那些人也没能活下来,“信天翁号”的秘密已经被深深埋葬在太平洋底了。
“前进号”具备飞艇的一切优点。它的自重可以使它上升到气球所能达到的最大高度;密封度使它可以在大气中无限停留;坚固性使它可以经得住任何气体膨胀和风雨袭击的压力;性能使它具有相当可观的提升力,能够提起一整套电动机器,这套机器将把迄今为止发明出来的空中运动的最强动力输送给螺旋桨。“前进号”的外型是便于水平移动的长圆型,平台式吊舱,舱里装着驾驶员所需的各种工具:物理仪器,缆绳,锚,导索,等等。此外,还有赋予飞艇强大的机械力的干电池和蓄电池。艇的前后部各有一个螺旋桨,还有一支舵。
“前进号”充上氢气后,被运到费尔蒙公园的林间空地,就是飞行器曾经停过几小时的地方。
11点刚过,巨大的飞艇就在离地面几英尺的地方摆动,只待跃上天空了。甚而更好,因为那会使试验更具结论性。
还需描述那聚集在费尔蒙公园的人山人海吗?大批火车把周围各州好奇心甚的人都卸在了宾夕法尼亚洲的首府——费城;还需讲述工商界都停了业,以便使人们能来观看这一伟大场面吗?老板、职员、工人、男人、妇女、老人、孩子、国会议员、军队代表、法官、记者,当地的白人和黑人都挤到林间开阔的空地上来了;还需计算当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出现在挂着美利坚国旗的飞艇下方的吊舱上时,四周像放焰火一样爆发出的连声喝彩吗?还需说明大多数好奇者是专程来目睹使旧大陆对新大陆羡慕不已的这两位人士吗?
11点20分左右,第一声炮响了,宣告准备工作全部完毕。
11点25分,当第二声炮响了时,“前进号”被网绳拉着,在林间空地升高了15米左右,吊舱升到了无比激动的人群头上。普吕当大叔和菲尔·埃文思站在吊舱前部,把左手放在胸前——这表示他们和在场的人们心心相通。然后,他们把右手指向天空,这意味着充气量达4万立方米——迄今为止最大的气球将占领空间领域。于是十万只手放在十万个胸前,另外十万只手指向天空。
11点30分,第三声炮响了。
“全部松开!”大叔庄严地喊道。
“前进号”“威严地”升起来了!多么壮观的场面,仿佛一艘巨轮刚刚驶离船台。
“前进号”笔直地上升,这证明空气绝对平静。它在250米的高度停住了,它开始水平移动。在两个螺旋桨的推动下,以每秒十米的速度迎着太阳飞去。这是鲸在水中的速度。将它和那种北方海域里的巨兽相比,倒没什么不恰当,因为它的形状和那种动物一模一样。
接着,“前进号”在舵的作用下做出各种飞行动作:环绕,斜飞,直飞,转小圈,前进,倒退,……
令人遗憾的是没有风,否则人们会看到“前进号”表演各种飞行动作,或是像逆风行驶的帆船那样斜着偏飞,或是像蒸汽船那样逆风行驶。
这时,飞艇又上升了几百米。它想到更高的空中寻找气流,以便使试验进行得更全面。它巨大的体积在人们眼里逐渐缩小,好像是由于光学作用似的。巨在的鲸鱼渐渐变成了鼠海豚,过会儿还会变成普通的鱼句鱼,观看的人们望得颈椎都要折断了。最后它到达4000米高空。
突然,人群中传出一声叫喊,紧接着是十万声。所有的手臂都指向地平线上的一点,这点,是在西北方。
蓝天的深处出现了一个移动的物体,这物体在靠近,在变大。是一只鸟在高空振翅飞翔?是一颗轨迹斜切大气层的流星?
好像“前进号”也看到了这个奇怪的东西,它肯定觉得受到某种危险的威胁,因为它正在快速地向东逃去。
人们明白了!十万张嘴重复着一位韦尔顿学会会员吐出的名字:“‘信天翁号’!……‘信天翁号’……”
正是罗比尔的“信天翁号”,它正像一只巨大的猛禽朝着“前进号”扑去!
九个月前,飞行器被炸毁了,螺旋桨被炸折,平台断成了两截。要不是工程师惊人地镇静,“信天翁号”的全体船员会由于急速下落窒息而死。然而,如果说他们逃脱了被窒息的命运,罗比尔和他的同伴们又怎么没溺死在太平洋呢?
这是因为平台的碎块、推进器桨翼、舱房的隔板,所有“信天翁号”剩下来的这些东西集成了一堆残骸。如果受伤的鸟掉进波涛,它的翅膀还可以把它维持在水面上。罗比尔和他的人先在残骸上度过了几个小时,然后又乘上了在洋面上找到的橡皮艇。
天亮后几小时,一条英国的驶往墨尔本的三桅船发现了他们,不仅收容了所有的人,还收容了漂在水面的飞行器的残余部分。工程师只说他的船撞沉了,对方也没有强求他说明身份和姓名。
工程师在船尾舱楼的残骸里找到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这使他可以供给同伴们的一切需要,不用求助于任何人。到墨尔本后不久,他买到了一条一百吨左右的双桅纵帆船。就这样,精通航海的罗比尔回到了X岛。
他只有一个确定的念头,他那些船员和他有一桩共同的心事——报仇。
总之,八个月后,工作完成了,一个和被炸毁的那个一模一样、同样强大有力、同样快的新“信天翁号”可以起飞了。
四月初,“信天翁号”离开X岛。一路寻来,正赶上“前进号”升空,这是罗比尔和他的同伴们无时不在寻找的报仇的绝好机会。
“前进号”一直在逃。但它很快明白了:靠水平飞行,永远也逃不掉。只有垂直运行寻求生路。不是要靠近地面,因为飞行器会挡住去路,而是上升到受不到攻击的高空去,虽然危险,但合乎逻辑。
但是“信天翁号”也开始跟着上升。它比“前进号”小得多。就像是箭鱼在追被它刺伤了的鲸鱼,鱼雷在奔向将被它一下子炸毁的巡洋舰。
下面的人们看得清清楚楚,“信天翁号”围着“前进号”兜圈子,半经一圈比一圈小。它一跃就可以把对手撞坏,把那脆弱的皮囊戳破。那样,主席和秘书就会摔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前进号”上挂着美利坚国旗;“信天翁号”也悬挂着旗帜,那是一块薄纱,上面缀有星星和征服者罗比尔的金色太阳。
突然,地面上惊叫声一片。
“前进号”明显变大了,它是在往下跌!由于气体在高空过度膨胀,胀破了皮囊,气球瘪了一半,迅速向下摔。“信天翁号”减低了提升螺旋桨的速度,在匀速下降,在离地面1200米的高度追上“前进号”,靠了上去。罗比尔要结果它吗?……不,他是要救出飞艇上的人!
“信天翁号”行动灵巧,“前进号”的驾驶员和他的助手一下跳到飞行器的平台上。
两位会员可不想那么做,工程师手下的人扑过来,强迫他们又上了“信天翁号”。
地面上笼罩着可怕的沉默。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见泄光了气的“前进号”落在森林中的树上,像一大团破布挂在半空中。
“信天翁号”不但没有飞走,还不断降落,在离地面两米停住了,传来工程师的声音:“合众国公民们,我完全有理由行使复仇者的权力。但是,看到‘信天翁号’的成就在他们心中引起的情绪,我明白了,对于征服空间将导致的重要革命,人们的思想还没有作好准备。我决定让他们自由。”
看到四个人都回到地上后,他接着说:“我的试验做完了。但是我认为今后什么事物都不应过早成熟,进步本身也是这样,应该水到渠成。看来我来得太早了,各民族实现联合的时机尚未到来。因此,我走了。再见,合众国公民们,再见!”
“信天翁号”用它的74个螺旋桨拍击着空气,由两个推进器推动着,在一阵暴雨雷鸣般的乌拉声中——这次是赞赏的欢呼——消失在东方。
现在,再回到这个问题:“罗比尔是谁?人们有一天会知道吗?”
今天就可以知道了:罗比尔是未来的科学,也许就是明天的。这是未来的所在。
至于“信天翁号”,它是否仍然在大气层中,这个谁也不能从它手里夺走的领域中遨游?这一点是不应怀疑的。征服者会像他说的那样有一天重新出现吗?会的!他一定会来提供一次能够改变这个世界上社会条件和政治条件的发明的秘密的。
至于空运机器的未来,它属于飞行器,而不是飞艇。
征服天空的事业终将属于那些“信天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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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迅行十载 | 陈茜 | 《迅行十载》
作者:陈茜
正文
上篇
“不行,你不能死在我的办公室里。”我拒绝。
坐在对面的人笑了。这张脸很多人都熟悉,他的名字更多人知道,李多。“嘿,医生,你要对我负责。记住,我是你的弗兰肯斯坦。”他说。
这个玩笑我们他十八岁起一直开到今天。他已经很老了,整洁的灰色中山装领口上是张白发雪须的九旬长者面孔。我甚至在他还没出生前就认识他。
而我还没到能领退休金的年龄。
李多的时钟比我们大多数人走得快。
上篇
1
故事从头说起。
我的原名是蒙特塞拉特语,长而拗口。所以一般都叫我ML。64年,我从部队退役后,回到故乡西泠,一个人口不足两万的三级太空定居点,接任社区医官的工作。
73年8月,一对年青夫妇走进了我的接待室。他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长期在外太空出勤的人都这样。男的叫李建,25岁,是个矿务工程师。他的妻子林良22岁,膨起的腹部装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我抽取了一些羊水组织,告诉他们不必紧张:那些在外太空怀上的婴儿容易畸形的说法都是无稽之谈,没有任何统计数据支持。两个年轻人对我笑了笑,脸却没有放松下来。我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们的焦虑。胎儿基因筛选应该在刚出现妊娠反应进就做,那时放弃一个有缺陷的孩子在情感上还比较易于接受。他俩离开医务站时,年青女人的手温柔地搭在腹间。她没准已经为“她”或“他”准备好了一打名字。
检查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
我打电话给李夫妇。
“我是ML,社区医官。我想告诉你们胚胎检测的结果。一切正常。”
“噢。”接着电话那头被短暂地捂住了。我能想象出丈夫扭过头去对一旁的妻子使劲点头。两张喜笑颜开的脸。
“太谢谢你了。医生。我们真的松了口气。在外勤工地时我们都犹豫着要不要这个孩子。你知道,那里没条件做基因检查……”男人的声音哽住了。“老天,我真高兴我们选择留下了他。”
我等他的情绪略微平复后告诉他,如果要求百分之百的安全,最好去阿西特克做个全面筛选。毕竟我们这里只是个三级居留地,提供的检验只能排除常见的基因缺陷。
“什么叫做常见的?”
“发生概率在四百分之一以上的。”我说。
“喔。那您认为我们应该去做一个吗?”
我迟疑了一下。“其实没太大的必要。大部分人只需要做常规筛选就可以了。你和你太太都没有遗传病家族史,不是吗?”
他说他会考虑的。又是反复的道谢。
我放下电话。以后的几个月里我们频频见面。林良,那个未来母亲,选择了我作她的产前常规检查医生。每次结果都是良好。李建没再和我提起去阿西特克的事。他可能查询了全面基因筛选的价格。对于两个刚刚在定居点安家的年轻人来说,不是笔小数目。而且当时看起来,四百万分之一的概率是那么微不足道。
2074年新春,林良搬进了医务站住院部。分娩过程顺利,新生儿重6公斤。哭声嘹亮有力。是个男孩。
第二天,李建在医务站走道上挡住我,塞给我一大捧染红的鸡蛋,说:“您觉得李多这个名字怎么样?”
我说真不错,是个好名字。
一周后这家人出院。在每季度注射婴儿疫苗的日子里我又在候诊室里的大群母子中见过李多几次,红润,白胖。要他吞下糖衣药剂需要做一番斗智斗勇的努力:这小鬼头学会了把药片藏在舌头底下,再乘人不注意吐掉。
2076年夏,西泠从未有过地炎热。我一天中必须处理十多例日射病,忙得四脚朝天。
接待员说,有个带孩子的母亲已经等了几个小时。我大声说如果不是急症就让他们等——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孩子。
我从没见过如此瘦的孩子。他或她简直令人想起上个世纪新闻纪录片中的非洲难民。两三岁的婴孩正该是胖嘟嘟讨人喜爱的时候,眼下这孩子的皮下脂肪却像毒日头下的冰块一样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说实话,第一个反映到我大脑里的词是“虐待”。我看向抱孩子的女人。
是林良。她说,告诉我他怎么了,医生。
我把李多抱进诊室。他轻得令人害怕。“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林良说,数月前他突然开始变瘦。当时她正尝试着用另一种代乳品来换掉合成牛奶,因为被一份杂志上的文章“合成牛奶如何杀掉你的孩子”吓着了。她以为是饮食变化带来的正常反应。但他的体重一直往下掉。她重新喂他牛奶,带他看儿童医生。检查没有结果。他瘦到了她不敢碰的地步。说到这时她哭了起来,并不剧烈,更像是个发泄掉惊恐的女学生。
我不是专科儿童医生。既然他们检查不出问题,我也无能为力。李多仰面躺在诊床上,他原本从父母那儿继承了一双细长的东方人眼睛,此时却显得出奇地大,四处转动,对诊室四壁的器械表现出兴趣。
“他父亲呢?”我问。
“去天狼星四区出勤了。要到九月份才能回来。”她回答。
我对她说,立即带孩子去阿西特克,那里有一级医疗站点,必须马上确诊。“会有人带你们去的。”我示意她坐到椅子上,“等我一会儿。”
在隔壁房间,我向上一级防疫站报告,发现不明病症。病人为儿童,父母均为外勤人员。不,没有明显传染性。好,我会等到你们的人过来。
几小时后,防疫站的人带走了他俩。我向林良保证,他们会给她的孩子最好的医疗条件。但她像个猛然醒悟到受骗的动物似地瞪着我。
防疫站的人从头到脚用白隔离服包得严严实实,行为神经质,不友善。整天和致命传染病打交道留下的后遗症。后来这个女人一直对我不怎么友好。
能怪谁呢。换个位置我也会这样。
我给李建打电话,告诉他,他的妻儿已被送往阿西特克就医。
李多第二天便被确诊为早衰症。
防疫站的人送来了回访报告,肯定了我的“高度警觉性”,并建议在社区内做一次关于早衰症的演讲以消除居民的紧张情绪。我只能苦笑。
早衰症,全名HUTCHINSUN——GIFORD,早衰综合症。患者自童年起快速老化。罕见,致命。主要由一种名为LAMINA的基因错置引发。发病率在四百万到八百万分之一。
我是个医生。我对李多的父母说结果一切正常。当然,早衰症不是常规检测的项目。但在阿西特克是能筛检出来的。李多的父亲问过我有没有必要去做个全面筛检。
有时候人们无条件地相信你,就因为你的军装你的白大褂,你挂在墙上的专业证书。我再次告诫自己:只做常规检查的决定是李多父亲独立做出的。我只不过提了个建议。我怎么能知道未来呢?我是个现代医生,不是巫医。
该死。
2
现在我必须讲一点我自己的事了。比起李多的来可能没多少人会对我的生活感兴趣。你是谁啊?不就是个社区医官么。
以前,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医生,至少在入伍前。由于在大学我的专业是生化制药,结束新兵集训后,军务部将我分配到“一号工厂”。直白地讲,就是生化武器研究所。别和我提什么《90公约》。我们都超过了五岁。
“莱卡”,是我们这批新兵蛋子的导师。他的名字读起来像一种老相机的牌子。他有上校的军阶,但并不介意我们当面叫他莱卡。他从第一天起开始便不断冲我们大吼:“谨慎是最大的勇敢,年青人!”这句格言对于病毒实验室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而我正好撞到了他的枪口上:没按污染处理规则办事,往废纸篓里倒掉了一瓶子菌液。“只是普通大肠杆菌。”我分辩道。
没用,几天后我被调到了“度假村”。一个众所周知毫无前途可言的项目组。组员都是些懒散的怪物。当我报到那天看到项目组主任穿着长衬衣,在顶吹式无菌台上煮汤时,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欢迎来到一号工厂的休息区。”他过来拍拍我的肩,咧嘴一笑。三言两语,他已向我介绍了这个项目组的近况。概括起来只有四个字:毫无希望。他们研究的是T剂,内在时间加速剂。
军方的一切投入都是为了要得到一件武器。T剂显现不出任何该方面的前景:药剂停留在动物实验阶段,被注射T剂的老鼠要么变得呆头呆脑,要么狂燥而死。“我们原来以为,老鼠会对刺激用出更加敏捷的反应。想想看,打网球时,如果球速在你眼里比对手缓慢一倍,你是不是能轻而易举胜过世界冠军?”组长从笼子里拎出一只大白鼠,“但是你瞧瞧这家伙。”它甚至没有躲避的企图,像只填充玩具。“打仗时我们士兵的表现和它一样,国防部是不会表扬咱们的。”
他把白鼠扔回笼子,连手都没洗就端起汤碗呼噜呼噜喝起来。“年轻人,咱们这个组的资金还能撑半年。到时候你服役期满回家去,我也能回学校做我的讲师。只要你不想在部队里混个军衔,这里还是很不错的。”
我找到属于自己的实验台,清理掉上面如山的可乐空罐头。抽屉里有些T剂样品,和一些填得乱七八糟的动物实验日志。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和平主义者,不过我对发明一种生化武器的兴趣实在不大。但我对生物化学的确有兴趣。
摆在我眼前的只有T剂了。
门铃响了很长时间,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现在正处于西泠四个小时的短夜,街区空寂无人。住在这一带的基本全是矿业公司的员工家属。连组合式住宅的样式都相差无几。
门开了两分,露出一张阴沉的脸。“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已经休息了。所以……”
他停住话,“是你啊。”门全开了。“这两天来看我们的人太多了。有些都不认识。医生,抱歉。”
我跟着李建往里走。关于早衰症的社区宣传会已经过去一周了。消除传染病的恐惧后,接踵而来的是好奇。人人都想看一眼“小老头”。严重的遗传病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有个记者来过我,想要点新闻。我直接拒绝了,没对李建他们说。矿业公司的福利体系能支付李多的疗费用。他们没必要靠募捐。
林良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小。我瞟了眼屏幕,是部老电影。彩色光影投到她脸上。我怀疑她究竟知不知道在放什么节目。通向其它房间的两扇门都关着。
“要不要饮料。”她突然站起来问,没等我们回答便转身走向厨房。
“她没事吗?”我轻声问。
“前几天一直在哭。现在好点儿了。但毕竟是个打击。你知道,”李建说,“阿西特克的人告诉我们,孩子是不可能治好的。”
“我可以给她开点轻度镇定剂,没有副作用的。”我说。
李建摇头。“应该不用。她会缓过来的。”
我们相对默坐了一会儿。
“李多现在吃什么药?”
“你想看看他么?”李建站起来。
我们走进一间侧室。孩子在摇篮床上睡得十分安稳。旁边的小桌上散着一些瓶瓶罐罐。我一个一个读着上面的标签。维生素,抗氧化药物。李建朝小床俯下身。我摆回药瓶,在医学上我们管这些东西叫安慰剂。
“你们打算怎么办?”
“你是指——”李建做手势指指薄毯下微微起伏的一堆。
我点头。
“还能怎么办呢。他们说如果控制得好,他能活到十四到十五岁。那么多年呢,医学进步那么快,他们应该能把方法研究出来的,是不是?”他语调里的热切让我不忍。
“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他看我。
“早衰症不是一种单基因病。我们早已知道哪个基因肯定会引发早衰,但还有些附属基因没能找到。现在也没人在做这项工作。病人太少了,特别是产前基因筛检普及后。世界上患早衰症的人不会超过五个。没有一个医药公司会开发针对它的药物。要找到一个特定的基因并替换它需要一个实验室几年的工作量。几十亿。”
他重重摸了摸脸。“孤儿药品问题。”
我没说话。他当然早已查询过关于这方面的资料。一个水瓶下压着张卡纸,上面的字符串格式我很熟悉。是医疗信息库的私人有偿查询账户密码。关于早衰症,基因药物,他在短短数周内便成为专家。但有些知识越学习越绝望。要用基因疗法治愈早衰症,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就算他手里现在有三十亿,也不能加快基因药物的研发速度——将特定的基因片段插入并修复受损部位,目前只有最原始的试错法。和制药业相比,爱迪生发明灯泡时所尝到的失败次数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想向你们提个建议。”我说,“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他在某种意义上活得更长。”
3
T剂是种奇妙的东西。我读了实验室里能找到的资料。它来源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致幻药物。被麻醉品迷倒而处于极度兴奋状态的人,时间感跃出了常规。一秒时即是永恒。他们报告说看到成千上万美丽的幻景,经历了不可思议的漫长奇遇。而在我们这些清醒者看来,他们只不过拖着口水在沙发上躺了十分钟。
推论:人的内在时间感觉是可以通过化学作用调节的。于是他们得到了T剂。我真想知道上一期项目组的成员名单,他们的活儿干得太漂亮了。关键化学键十分牢靠,作为一种人工合成分子,它性能稳定,结构简洁。
主任看到我勤奋工作后说:每个人刚来时全是这样子的。小伙子,悠着点!然后将整个实验室的白鼠笼全都归到我的责任范围内。原先管照这些动物的人有个古怪的外号叫果子狸。他似乎是个医科学生,看我处理动物时的笨手笨脚一脸不屑。“玩六十分么?”他问,拍着手里的纸牌。
我摇头。背后传来一片哄笑。
所有半死不活的动物全得处理掉——从没留下完整记录的实验对象中你得不到任何有值的东西。一批新的大白鼠送来了。我给予不同年龄组不同剂量的T剂注射。由于找不到人愿意帮忙,我只能一只手抓老鼠,一边作腹腔注射,嘴里念叨着数据让录音笔记下,以后整理。
第二天,我得到了半数死老鼠。
一种是互相斗争而死,另一种外表毫无伤痕。我解剖了第二类,分析了它们的体液组织。
主任晃过来,数了数长桌上一列鼠尸,说好大一堆活要干啊,又晃走了。第二种白鼠的死因不明。但等录音数据归纳完后,我还是得到了点东西:死掉的全是成年鼠。
也算是收获。我安慰自己。
“T剂?”李建重复。
我向他叙述了我在军队服役时所属的单位,我以前是个化学制药人员,所以能接触到某些新型药物。
“他的生命可以只有十年。但如果他的内在时间感比我们快上一倍,就等于在他的意识里,他活了二十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快上十倍,他就能有和正常人一样的寿命?”
我没想到过如此极端的情况。“理论上是这样。”
“那你说的那种药安全吗?”
“我不知道。”我承认。“动物实验没表现出明显的副作用。我只能保证这点。”
“我明白。”他低头想了很长段时间。我没催他。
“对于我们来说,他仍然会在十多岁时候死去。即使他在他的时间里活了五六十年,是不是这样,医生?”
我点头。
那天离开李家时,李建没给我明确的答复。他说他会考虑的。
半年后,我接到李建的电话,让我带着“上次提到的那种东西”过去。一进他的家,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客厅矮几上摆着只小砂锅,正冒出热气。李建有点尴尬地看我一眼。我笑笑。当人们对现代医学失望时,就会求助于偏方。看来我也是奇迹的一种。
“他妈妈带他去医院了。”林建说,“我跟她解释了。她不反对。”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大口瓶,里面每五六颗药片用小胶袋装成一包。“有好几种药必须配套服用。我把每日的剂量都包好了。再留张日程表给你。如果你真的决定采用这种疗法,我会经常过来看他的。”
他接过瓶子。“医生,这样做你是不是也有风险?”
我摇头。“我早已经不属于军籍了。这也不算在违禁药品里。风险是你和你的孩子来承担的。”
他眨着眼,嘴边陷下两道深沟。我有点惊异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才28岁。
“有些事你必须事先知道。”我说,“T剂对大脑中枢的改变作用是永久性的。主观时间的加速过程不可逆转。以前没有过三岁的孩子服用过这种药物。从今以后你的家庭生活也许会变得比现在更糟。你们将有很多麻烦。”
“我不打算把它还给你。”他摇摇手里的大口瓶,露出的微笑让我感到凄凉。“但我的儿子能活上三十,甚至四十岁,不是么?哪怕只是在他的想像里。我愿意冒这个险。”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到访前两天,李多骨折了——由于早衰症引发的骨质疏松。他的母亲当时正试着教他走路。我猜这件事成了压垮他父母心理的最后一根羽毛。
那年他三岁半。
4
剩下的幼鼠们长势良好。我用玉米粒引诱它们穿越迷宫,成绩与对照组相当。也许内在时间感的加速并不能体现在智力上。我设计了一座电子钟,让幼鼠们形成“分针移动—按键—得到食物奖励”的条件反射。
它们慢条斯理地按着长键,反应丝毫没变快。我原以为它们会跟据它们眼中飞速转动的分针而不停击键呢。当然,我犯了个很差劲的错误:只有按“常规”时间按键,钟才会送出玉米粒。老鼠不傻,是我傻。
于是我让它们玩电子游戏机,接住屏幕上抛来的球。只有在统计学意义上,它们的成绩才比对照组高上几个百分点。
我感到沮丧,想脱掉白袍子,换上夏威夷衫和同事们一起玩纵横字迷。T剂漂亮无比的方程式也许是为了向军方交帐搞出来的乌有之物。如此美妙的药物可以为我们提供多少快乐!我能靠T剂在一小时内完成八小时的工作量,剩下的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此刻我心情不错,就服一片T剂,让幸福延长十倍……
主任批准了又一批实验动物和器材订购单。他看我的眼神颇有些古怪。可能没人的热情比我保持得更长久。
第一次给李多服用T剂后,他陷入了昏睡。我向他父母保证说是正常反应,大脑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新的化学环境。
这孩子的变化不大。其它同龄人猛吃猛长的阶段,时间似乎把他单独拉下了。他缩得更皱更小,一头黑茸茸的头发细脆到近于透明。
林良双手环抱在胸前。我从她脸上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感觉。我说明天下午还会过来。晚上要是有什么情况就给我打电话。
孩子的父亲送我出来。
“我是不是做错了?”他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六倍加速不是常通的剂量。”
“我要他活得和正常人一样长。否则他活得有什么意义?”他提高了声音,“我替他作了决定,要冒一下这个险。即使他死了,也比瘫在床上十年后再死掉强。”
当一个人想说服自己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我说明天我会再过来的。
他转身回去了。
第二天我在钟表店买了三块手表,电子液晶屏式的。“我要到新可可西里出差。怎么调当地时间?”
新可可西里的一天只有八小时,那里的人却固执无比地坚持使用地球时间。店员教我如何设定时速。
出了店门,我将三块表都调整到正常时间的六倍。数字在液晶屏上以疯狂的频率搏动。
这将是李多生活其中的时间。
孩子昨天晚上睡得很好,今天却不肯吃东西,连喝水都吐。我将手表递给李建和林良,告诉他们以后要根据它来照顾孩子。他们脸上现出惊骇的神色。
“他还是不肯吃东西,怎么办?”林良问我。
我说没关系,饿上几顿后他会吃的。你不时去试着喂喂他。
“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正常的药物反应?”李建问。
“不,现在他的时间感觉已经变快了。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食物以慢上几倍的速度通过食道的感觉。会引发呕吐反射。但他会习惯的。”我说,“另外这几天最好限制一下他的活动,以防他伤到自己。可以用被子裹上他。”
“婴儿对空间的把握感并不稳定,近一段时间肯定会重新变得混乱。他得再次学会建立自己的肢体运动与距离、物体之间的协调性。在适应以前,我们得防止意外。”
林良站起来,“我记得橱里有条春秋天用的薄被子。我们可以用它来做个包裹。”
等她匆匆走进储物室,林建将我拉到一边,低头看在腕上并排的两只表。其中一只的秒读数闪烁得近于一团光晕。“天啊。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医生。我们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的?”
“会有个习惯过程的。”我说。
“我觉得——”他看上去像个迷了路的人。“我真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
我也拿不准,但我不能说。
几天后,李多开始正常饮食。我建议可以试着松开他的一条手臂。他以一个三岁孩子几乎不可能的速度拍击床垫。肯定弄疼了自己,哭得喘不上气来。若不是刚做过骨质填充治疗,又是一次骨折。在他的世界里,他正因四肢放慢速度,不听使唤而恼火万分。
他会习惯的。
我们都必须习惯。
爱因斯坦先生说,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也许所谓标准时间只是我们每个人不同的时间感之间取得的一种谅解?
我曾试着为加速鼠们提供一个同等加速环境。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加快他的学习速度。”我对他的父母说,“如果不给一个正在发育的大脑提供足够的信息量,他不能达到他的年龄层应有的智力标准。”
李建指指房间里四外散乱的儿童画册、识字卡片、会放映三维图像的机器狗、音乐魔方。“我们给他买了四岁孩子的……”
我一件件翻检玩具,告诉他们普通玩具是没用的:即使你一刻不停地翻动书页,他仍会因一幅图片在眼前停留的时间过长而感到厌倦。一切发声的装置对他都不适用:当音波在空气中传播的速度放慢六倍后,将变成人耳接受范围以外的低频音。同理他将听到很多对于我们不存在的高频音。
“那我们——”李建摊开双手。
“可以用电视。”我说。
八只全息摄像头装到了鼠笼角落。所摄下的声音与图像以三倍速度播放出。观看一个加速后的世界是很有趣的,哪怕只是小小笼子一角:动物以幽灵般的轻巧窜动,实验员添加食水饲料的手一掠而过。笼底的水痕以可见的速度蒸发消失……
我用全白纤维板搭建了一个1*1*1的标准空间。全息投影一旦启动,便成了个“人工加速世界”,真假难辩。至少老鼠分不出来。
白鼠们在纤维板盒子里住得十分舒服。只是它们听不见任何声音。无论是“正常”的还的“加速”的。后来我才意识到音波速率的问题。而当幼鼠们听觉系统发育时,它们没能得到应有的刺激,全变成了聋子。
感谢相对论,光的传播速度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变。
否则在十多年后,我会害得李多又盲又聋。
5
李建是个矿业工程师。在系外采矿业中,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仪器被发明出来以应付各种匪夷所思的外星环境。为自己的儿子弄些装置以调节时间感的改变带来的麻烦,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李多的小床前架起了一台宽屏显示器。一只黑色钢匣被绑到他够不着的地方,里面是将正常语音转换成高频音的微电脑系统,同时程序将删除一些背景杂音,如微波炉、电视机启动时发出的高频音波。接收耳机用两根胶带固定到孩子脑袋两侧。几年后做了永久性植入手术。
显示器打开了,屋内响起一种类似鸟鸣的吱吱声,尖锐刺耳。李建将一根数据线连上,声音消失了。
屏幕上灰蒙蒙一片,偶尔有些黑影闪过。孩子的目光似乎被锁住了。他突然咧开嘴笑了,样子有些奇怪:一个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匆匆平复的微笑。
“他在看什么?”
“猫和老鼠。”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空录像带盒子。封面上一只蓝色的猫正在追一只耳朵比身子都大的老鼠。
“我们为什么看不见?”她问。
“是用他的速度播放的。他能看见画面。”李建向妻子解释。
“他不能无休无止看下去。”我说,“他看一小时就等于我们连看六小时。你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关掉屏幕,让他休息。”
她的眼睛从我们身上转到李多身上--她的孩子,正盯着空白屏幕兴奋地舞动双手。“他真的能看见?”
她感觉正失去自己的儿子。现在她必须每天根据日程表、腕上的飞速走动的分针,而不是母亲的本性照顾孩子。如今这间儿童房活像个仪器商店,地下四处是电线,宽屏上的图像无可理解。我想她认为是我、我该死的药物把她们隔开了。
我说是的,他肯定能看见。
6
时间加速六倍,二个月即是一年。
李多消耗掉的录像带数量惊人。种类有卡通片、少儿剧、自然记录片、小学课程的教学片,甚至父亲的机械维修和母亲的菜谱。也不知道他能看懂多少,只是屏幕一旦停止放映便哭声震天。他父母只得重新打开电视,直到他自己睡过去为止。
我想屏幕中的世界对他而言是异国里遇到的唯一一个能说“自己人”语言的亲切老乡,当然不愿轻易放过。我们没法为他提供一个加速后的世界,只能把电视机的加速键连按六下。
这时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他不愿学说话。甚至连尝试的愿望都没有。一般孩子学语的呀呀咿咿阶段在他身上全然无踪。他明显能听懂父母、我的话:“要打针了。”我说,还没做出要拿针筒的动作,他的小脸已皱作一团。
原因不久便找到了,李多必须要发出比正常人高出六倍的声音才能让自己听到,形成语言学习过程。人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是通过头骨内部,而非外界空气传播。李多是个身体上四岁,心理年龄五岁的小孩,不是帕瓦罗蒂。
当我和李建商议着要不要在他喉头植入一个声音采集器,与管理他听觉的微电脑相连时,李多明白无误地表现出了:我识字。于是他说不说话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事情经过如下:他向对“正常儿童”的玩具毫无兴趣,这天却比比划划要擦涂板,一种可以反复涂鸦的小黑板。他母亲找出来给了他,惊讶地发现几分钟后黑板上出现了“要电视”三个字,字体方正,就像录影带上的字幕。
后来我与李多谈起这件事,你怎么会先识字后学说话的?他解释道:那时他一直以为文字先于语言而存在。君不见影片中的演员开说话前,字幕已经在画面下方了乎?所先认字再发音理所当然。
但擦涂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低效的工具。每个文字都得花上数分钟的努力——即李多的数十分钟。原因之一是他固执地要求每个字都得写成分毫不差的粗斜体。他从没见过手写体文字。
李建为他带来一个儿童键盘。在小学低年级影音材料中包括了打字教程。掌握键盘对李多并不困难。我陪了他一个多小时,看他细枝般的手以昆虫触须的敏捷敲击字母。与键盘同时安装的还有一个字幕显示器,不连贯的短句陆续闪过屏幕。
第二天我去看他时,出乎意料地发现他并没趴在键盘前。他母亲告诉我,昨天她想把键盘拿走便遭到猛烈哭叫的抵抗。只得由他去。结果今天发现他的两只手全肿了。
我过去拉起他的手。“轻度肌腱炎。”我对他说,“从今天起你不能再碰键盘了。直到两周后。”
两周即是李多的四个月。
当我为他解掉双手的固定绷带,将儿童键盘还给他时——他父母怕经不住他的哭闹一时心软,索性让我把键盘带回医务所。“以后还淘气不?”我问他。
“唉,”他像个成人似地叹气。“欲速则不达呀。”
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这个成语。
李建和我讨论过,当孩子提出“那个问题时”,我们该怎么回答他。
李多迟早会意识到自己和其它孩子的不同:他从来没有玩伴,也不能在草地上踢球。他的母亲付出过巨大的努力教他走路,却最终无果。试想你以六倍慢速骑自行车,保持平衡便需要杂技演员的天赋。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床上、能用手扶着挪几步的墙沿。幼儿园和学校生活在他观看的录像带中频频出现,他自己却泡在一大堆电子设备中度日。
“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李多总有一天会问。
我们能告诉他,他将在十多岁时死去吗?还是等他再长大一点儿再说?
“ML,我想你谈谈。”
78年5月,李多对我郑重其事地说。在他的时间表上,日历翻到了79年,他六岁。这个阶段的孩子总爱模仿大人的语气,听上去令人忍俊不已。
我走到他床前坐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像幼儿时期那样害怕我的针筒与药丸了,变得更加喜欢与我交谈,将我视作一个“大朋友”。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李多说。学会打字后不久他即不满足于手工击键的速度,他父亲为他安装了一套微动作放大系统,通过指尖的微颤便能激活文字键,打出词句。语音合成程序能将屏幕上的文字“读出”。他也能开口说话了。我注意到他今天“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我们即将展开的对话中。录像放映机关着。平时他总边看电视边与人聊天。不能怪他对人不尊重,而是我们“普通人”说话的停顿时间对他来说实在太长了。
“问吧。”我说。
“我是个和你们不一样的人,对不对?”
我头皮一麻。终于来了。“是的。”
于是我向他说了什么是早衰症,基因缺陷是怎么一回事。时间感加速。T剂。我和他父母所做出的决定。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切都是为他好。
李多过很久都没出声。
我真希望他父亲在这里。
“我的速度不会再慢下来了,对不对?我永远都不会和你们一样了,对不对?”
人工合成声没有语调,我点头,听不出他的情绪。“是的,你——”
“天。”李多往后一倒,打开了录像机。“这下我可放心了。我还以为人一长大,就会变得和你们一样慢吞吞的呢。吓死我了。原来我直都会这么快。”
几分钟后,我发现他歪在枕头上睡着了。
看来他为这个问题担心了很久。
李多满七岁时,他母亲坚持要他上学。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的孩子在很多方面都太特殊了,她为他感到担心。我也不反对。李多的确需要与同龄孩子多接触。不能不说他是个可爱的孩子:聪明,安静,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懂得体谅周围人的情绪。
但问题就在这里:他似乎太成人化了。李建向我抱怨过:我根本不知道他平时在想些什么。
我们能指望一个以六倍高速运转的大脑的发育过程与“正常儿童”的生长时间表呈完全对应关系吗?谁知道呢。也许他是电视看得太多了。学校能让李多向一个六岁孩子应有心理状态更靠拢一些,至少我们希望如此。
在社区学校方面我们没遇到多大阻力。他们同意接受李多作为旁听生。从出生证明文件上看李多只有四岁半,但他顺利地在入学资格考中拿到了高分。所以没问题,你们来吧,下周一开学。
那天我也去了。李多窝在一张儿童轮椅上,坐在教室后排。上课时教师几乎管不住学生回头张望的次数。还不时有成年人从教室窗户或门口探头看。李多看上去很厌倦。课堂上的内容他早在一年前(我们的两个月)就从录像资料中看过了。
课间休息时,没有孩子过来搭话。他们拘束地保持着距离,互相悄声议论。我忽然意识到李多和这些所谓“同龄人”之间的差距之大。他在外形上几乎还是个婴儿,身上连着古怪的电线,还有母亲陪同。总之,在社区小学的孩子们眼里,李多并不算是同类。
如果假以时日,让他们互相熟悉——我的想象无法继续,因为当天下午,他们回了家。李多从此再没和正规教育沾过边。
几天后我重新提起他短暂的校园生活。“无聊。”他回答。“没有一件东西是快的。”稍后他又加了一句。
好在他母亲也没再坚持。她也看出来了,李多在小学里无事可干。他离不开他的快速放映机、耳机、打字键盘。
作为教育的替代品,李建给儿子买了第一台电脑。
7
人们说,越小的孩子玩电脑越容易上手。这话在李多身上被证明是真理。
几周后,李建下班后习惯性地打开一个名为“网络父母”的监控程序。他想知道儿子浏览的网站内容。列表一片空白。他检查通向儿子房间的网站接口,一切正常。
于是他打电话给我。我答应与李多谈谈。即使你站在李多身后也并不一定能知道他进入的是哪种类型的网站。他的速度太快,一张网页在眼前一闪便过去了。
我们担心的倒不是通常孩子家长所焦虑的:七岁的孩子对沉迷色情网站还太小。但各种奇怪的现代宗教、激进政党在网络上比比皆是。李多很聪明,可他毕竟还是只是个孩子,又生活在这种特殊的封闭条件下。
“是你把监控程序上的列表删掉的?”我问他。
计算机屏幕上四五个窗口此起彼伏地打开消失。我只能勉强看出他在与人聊天,内容却根本看不清。
“他有什么权利偷看我的上网记录!”一个恼火的表情。
我没上当。“得了,别装任性了。昨天你上了什么网站?”
孩子想了想。“我可以告诉你。别跟他们说就行。”
屏幕速度放慢了。在搜索关键词“Lamin A基因”下,是上千条医学资讯。我懂了。他是在找关于早衰症的资料。
“他们知道后又要瞎猜。其实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罢了。”
我想起一个老笑话:在你没得关节炎之前,对它一无所知。一旦你得了关节炎,就什么都知道了。“我会和你爸说的,让他别再监视你的上网记录了。”我说。
“对,这样做会伤孩子的自尊心的。”他冲我眨眨眼,“我也保证,以后删完列表后补充一份“无害”的。”
以后的半年里,李多向我透露了一些他通过网络做的事:开办了一个聊天论谈,偷进社区管理中心的计算机溜达了一圈儿,诸如此类。
其中一件是:他开始挣钱了。
如果不是他想动我帐户的脑筋,可能连我也不会知道,更别提他的父母了。
他挣钱的方式是玩网络赛车、射击类的速度反应游戏。当然横扫天下无敌手。赢来的网络游戏币值等于星元。一元兑一元。我只听说过用星元买游戏积分卡,没听说过有谁能用赢来的积分换成现钞的。
我有办法。他说,显然不愿和我说详情。
问题在于他不可能用自己的身份去银行开户。他只有四岁半。所以要借我的户头一用。
我把帐户和密码告诉了李多。拒绝他没有用,只是逼着他去学会搞虚拟黑户的流程。至少现在他还信任我。我坐回办公桌后,眼前屏幕上的对话框变灰了。李多下线。近来我已不常去他家,多通过网络联系。
利用游戏赢钱算不算作弊?我苦笑。有些人的反应能力天生就比别人快,李多只是这种情形下的一个极端吗?他这么需要钱干什么?还只是出于一种孩子气的“我能挣钱了”的骄傲?
几天后,我查询自己的帐户,有笔钱存入又移走了。数目远比我想象中要大。
再次去他家时,我发现了李多的变化:一辆新轮椅。除了由两只轮子和一把座椅构成基本结构外,这种新式轮椅和我们观念中的代步工具毫无共同之处。它更像一架没有前盖的跑车。李多的大多数附件:语音转录、播音系统、遥控键盘、计算机、等等,全或挂或嵌,堆在了“蜂鸟号”上。
“是他自己攒的。”李建拍着轮椅高高的背架,自豪地向我宣布。
你知道他凭什么挣来的么?我看了李多一眼,他窝在大堆电子器械中,显得更小了。他冲我吐吐舌头。
“是么?真不错。”我赞许道。“蜂鸟”这行轮胎外壳上的字下,是“自助”的商标。一家为残疾人制造辅助器械的专业公司。难怪他需要钱。我松了口气。
“小小年纪就能靠网站广告挣钱,很不容易。”李建说,“我年青时也搞过个小网站,啊,那个流量少得就别提了……他一开始还瞒着我们哩。”他笑道。林良也一直在笑。这家人很少这么高兴。“以后他可以自己到处走了……”
自己到处走,只是个开头。我的户头上款子来了又走。李多的“蜂鸟”上添了原本用于精密仪器加工的机械臂、更快的计算机系统,一些连他父亲都看不懂的古怪东西。李建告诉我,凭了这些玩意,孩子甚至能在母亲做晚饭时搭一把手了。我感到欣慰。有时“李多可能不仅仅靠游戏挣钱”的念头在我脑子里闪过。但结果是好的。反正孩子长大了。让他自己把握罢。
8
84年春天,一系列的麻烦接踵而至。首先是李多的蜂鸟速度越来越快,引起了附近居民的不安。他的活动范围早超出了家中的四间房。渡过相对自闭的儿童期后,他开始经引起别人的注目为乐:一个驾驶超酷赛车的小怪物——此时他高不足1米,后来也没超出这个高度。自从谢顶益发严重后索性理了个光头,加上满脸青筋。他的外表不令人愉快。
十七岁的男孩鲜有不喜欢摩托车的。李多在他的代步工具后加装了四个大功率引擎并非不能理解。他也是个值得信赖的机械专家。靠网络赛车搞钱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现在他是几项虽小,却极实用的工程专利所有人。在专利局文件上的登记人是他父亲。他有了自己稳定的收入。
但以上事实却不能使近邻们看到一辆鲜红的“跑车”以骇人听闻的高速窜过眼前引起的惊慌。尤其是社区主路上常有孩子玩耍。
“我已经够慢了的。”他说,“他们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走路时会来不及避开一只蜗牛而撞上它吗?”
我无言以对。他当然不会失误撞上任何东西。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令他感到可笑。
交通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劝李多减速。西泠交通法规的制定者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辆时速过260的轮椅的出现。事情最后闹到了社区仲裁法庭。一份有很多人签名的抗议书将李多和他的“蜂鸟”告了。
最终裁决是李多必须遵守机动车的限速标准。从限制令下达到他离开西泠,李多几乎没再上过街。“没有意义,跟蜗牛爬似的。”他对我说,将拆下的四台赛车引擎卖给了附近高中的飞车族们。
这件事也使李多一家与四邻关系搞得很僵。李建长年在外工作,李多满不在乎,承受这份代价的更多是他的母亲林良。有次在超级市场我碰见她,孤零零地推着购物车。平时和她在一起的几个同事妻子在另一条走道上。她们肯定互相看见了,却没打招呼。
第二件事是李多要求搬出去独住。李建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会不会有问题。从他声音里我听到一场争吵后的残余火药味。我告诉他从医学角度来说李多独立生活是有可能的。他因早衰症而服用的药物早已固定,不会出现突然的并发症。而且一套随身携带的身体监控系统可以在意外发生时第一时间通知救护站。随后我小心地说,像李多这样——的孩子有独立生活的愿望是很正常的。毕竟他快成年了——
电话那头沉静了很长时间。
“医生,他看上去他妈的只有五岁。”他的父亲说。挂断了电话。
李多的新居离我供职的医务站不远。这是他父母作为充许他独居所提出的条件之一。我过去看他。地板和墙壁全是光秃秃的,满屋子牵牵拉拉的全是光缆、电源线。他正埋头于计算机屏幕前。“医生。”他招呼我,声音流畅自然,甚至带点变声期男孩的沙哑。我吃了一惊。
“我更换了发音合成软件,那东西快成老古董了。”他说。
“你干什么呢?”
“一家公司委托我做的工程设计。”
“你怎么和他们联系上的?”——实际上我想问的是:你以什么身份出现的?网上交易对身份验证的要求很严。他不可能再用他父亲的身份了。最近我借给他的帐户上也没有资金出入。
“我有张网上虚拟身份证。想看看吗?”他听出我的意思,调出一张证件正面图像。上面的照片是个二十出头的男性,细眉长眼,隐隐有他父母的面部特征。“能通过国家身份库的认证吗?”
“当然。还能在银行开户,登记驾照,申请保险,甚至登记竞选总统都没问题。医生,想要一张吗?五分钟的事。”他咧嘴一笑。
我说不用啦,谢谢。我没问他从哪里学来的,反正都一样。他正通过非正常的手段来得到一个正常年青人应有的生活。没理由责备他。
离开他的新居时,我注意到门口贴着张快递单子,送货方似乎是个化学药品公司。当时我没想太多。
每隔两个月,我都让李多来医务站做次内在时间感测试。他三岁时服用的药物作用是终生的。但我希望能绝对确定他的时间感保持在与正常时间一比六上的数值上。否则说明T剂有缺陷。
80年10月,测试结果出来后我没让他走。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多亏了新型软件的效果,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虑焦不安。
“想看看你的结果图表么?”我将长长一列打印纸推向他。
“1:6。”他说,“校点计时。结果没什么不对啊。”
“就是太正确了。”我说,“你每个按键间的时间间隔都是等时的。精确到了小数点后六位。你以为自己真是台计算机?”
坐在对面的人晃着头。近两月来,他将“蜂鸟”从张扬的红色喷回了黑色,增加了个全密封型空气罩。一幅全息激光投影图反射到罩面上。从外部看,轮椅里坐的是个面目温和的年轻人,双膝上搭着毛毯。图像有些不自然。他说他正自己改善程序。我问他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了。他回答:医生,这才是我的原来的样子啊。
“你究竟在干什么?”
“医生,我还不够快。”他说,“我想要更多T剂。”
门口快递单上的药品名录。“你会毁掉你自己的。你以为仅仅是服用一片药这么简单的事?你同时必须——”
“加快脑神经中枢的传播速率,调节海马体的记忆模式。”李多替我接下去,“我这两年在自学生物化学。医生,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六倍不够。你能想象一下我的生活吗?我不能专注地干一件与他人有关的事,比如说交谈。在待你作出反应的时间里我能断断续续地读一本小说。我不想在自己房间里窝一辈子。如果我能以更高的速率生活,比如说十倍,我就能在处理“正常”事务时,同时做两到三件事。否则我的余生就是一堆零乱的碎片。我想要更多整块的时间。我需要T剂。”
“十倍?”我说,“你会死得更早。”
他笑了。“在哪种时间里?我的还是他人的?”
过了几分钟后我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拿T剂的方程式。别自己乱试了。”
“其实我可以确定自己的分子式是对的。”他说,“不过对比一下也好。”他伸出机械臂翻看文件,动作迅速得像蜂鸟掠翅。
“那你现在的内在时间比是多少?”我问
“算是1:8吧。”他说。
我怎么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呢?他躲在全息像后,只要他愿意,他能使测试得出任何他想要的结果。
“别这么沮丧,医生。”他说,“我只不过完善一下了你的弗兰肯思坦罢了。”
“弗兰肯思坦指的是那个科学家,而不是怪物。”我说。
“我知道。但当人们用文学典故时,应该按约定俗成的规则使用。”他说,“当然,像我们这样熟悉经典文学的两个人碰到一块的情况是很罕见的。”
我被逗笑了。但这个比喻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样,我没法忘掉。
9
两周后,康佳总部向“李建”提供了一个顾问工程师职位。他们以前购买过他的专利使用权。工作点是新柳州,一个位于南联中心地区的直辖定居点。李多接受了。
他离开了西泠。
《迅行十载》 作者:陈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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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1
李建告诉我,他的妻子又怀孕了。
自从李多离开后,时间又过去了一年。他不时与我保持着联系。大城市的生活显然很合他的口味:高速的生活节奏,人与人之间恰当的距离感,超音速地下公路使他心醉神迷。在康佳内部,他近于神奇的工作速度得到了升迁与同事们的嫉恨。我问他以什么理由解释自己必须得终日呆在全密闭式轮椅里。“我有先天性免疫力缺失症。”
这种病的患者对一切东西都过敏,他们必须生活在无菌条件下。另一种罕见的遗传病。“用一种疾病掩盖另一种?”我问他这么做的意义。
“彼此彼此。你也用“时间感错位症”来治疗早衰症。”他笑,然后发送来一张上个世纪早衰症儿童的新闻照片,两个手拉手的干巴巴小老头。“你觉得我手下的四百名工程师看到老板长成这副样子后会有什么反应?人有以貌取人的老习惯,医生。他们会以为我只有十岁的智力,不足以开除他们。”
我想,他在康佳的管理风格肯定有罗伯斯庇尔的遗风。
当他从我这里得知他将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后,没表示出高兴或沮丧的情绪。下午银行通知我,我的户头上多了一笔钱。附言为:让他们去阿西特克作检查。
我把支票转交给李夫妇。他们神情有几分尴尬。我猛地意识到他们有多年轻:李建32岁,林良29。而今天早上与我在计算机上交谈的儿子,亦年近不惑。再过上几个月,他们会比“孩子”更年轻,而且是越来越年轻。过去几年里,他们尽全部努力学着去作一个病孩、一个少年、一个青年的父母。
这8年来他们的生活如同被一场飓风袭击。
“我们会的。”李建说,支票在手里攥成一团。
他的手腕上留有两道白痕。那只疯狂走动的电子表被摘下了。欢迎来到正常时间,我在心里对他俩说。忽然觉得有点儿滑稽,也有些悲哀。
83年春。我得知最后一组导致早衰症的基因被定位了。是在对阿兹海默氏症研究中的附带收获。在理论上,早衰症成了可以治愈的疾病。
我想李多对这方面的进展比我关注得多,他应该早知道了。但我还是企图联系他。李多对自己的疾病抱有一种奇怪的幽默感。比如在新柳州第一次看到人工降雪时,他说:“真美啊。纷纷扬扬,无穷无尽——就像我脑袋里的淀粉蛋白沉淀物。” 淀粉蛋白过量堆积是早衰症病理现象之一,最终会使他的大脑百孔千疮,失去智力。还有82年大堵车时,李多被卡在车流中长达28个小时。近于正常人的一周。“医生,告诉你一个秘密。外星人早在1975年就光临过地球。但飞碟盘旋数天,没找到停车位,又飞走了。”
我对他说,小心别变得愤世嫉俗。
医生,这很困难。他回答。
康佳公司回复,我们公司没这个人。我反应过来,李多用的是假身份。就是那个先天性免疫力患者,坐轮椅的。他们告诉我,他在两周前辞职离开了。
刊有早衰症消息的医学期刊是在两周前出版的。西泠是个小镇,送到这里已经晚了。
我放下电话。77年,李建说我们替他冒险做出决定。是为了他好。完善了一下你的弗兰肯思坦。
窗外有孩子的嬉闹声隐隐传来。
很久以后,李多告诉我他在那段失踪的时间里干了什么:四处游逛,从一个定居点到另一个定居点。他在中心广场上表演特殊杂技:接住一个盛满水的杯子,连抛三十多个小球。一些与速度有关的玩艺。“来看的人很多。”他说,“给钱的人很少。”
我说你别冒充流浪艺人了。专利收益你一直在领。
李多做了个鬼脸。我也没详细问下去,只知道他那段时间里的确心里大大不平衡了一番。
85年初,一个名为FN的家族公司同时收购了索尼、瑞得立和联合大学生物部。我之所以关注这件事是因为在候诊室里人人都在谈论FN,它飞涨的股票。五月,一队穿着有FN标志蓝制服的技师来到了西泠,免费帮我们替换了学校、社区中心以及医务站的计算机和网络设备。区长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格言的信徒,冷眼相观。“喂,早晚要你们付钱的。”
面带微笑的技师们走后,我们全都爱上了这些新设备。它们太快了,太稳定了。操作计算机不再有呆坐等待的时间。我不再能忍受家里那台破电脑。但FN的产品贵得惊人。不过电子产品的降价幅度和速度有目共睹。我希望明年这只王谢堂前燕就能飞进我家。
2
八月。我收到世界神经医学大会的邀请函。会议地点在地球冷泉港,路费由会议组织方提供。
天上掉馅饼的事总算让我遇着了一回。我自嘲,肯定是同名同姓搞错了。我只是个三级医官,甚至连博士学位都没有。我打长途到地球的大会中心去。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没错,就是你,ML先生。要不要我们派专人来接你?
我收拾好行李,搭上下次航班。但他们还是在换乘机场截住了我,坐上反方向航天飞机,将我带去了地球。你瞧,只要军方想要你,你就是篮子里的菜了。无论你有没有嗅出陷阱的味道,有没有自动往里跳。
在冷泉港,我见到了几乎每个36年前的同事。没出席的人都是实在抽不出空:尽管现代人的平均寿命是120岁,还是有人想提前退场。
我们这些人被军方用纳税人的钱集中到一块,要讨论的问题只有一个:T剂。
会议厅长桌尽头军方的发言人嘴巴一开一合,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肩章上有几条杆。他的每句话都像地球绕日一样盘旋在一个主题上——根据可靠情报,“他们”也拥有了T剂。
对冷战时期的美国人来说,“他们”是指苏联。对二战时的中国人来说,“他们”是日本鬼子。而对我们这些南联人,“他们”当然是指万恶的西联人。至于什么是联盟,学者们争论了几十年,并用旧时期的国家、联合国、独联体、欧盟组织来作对比,还是没解释清这种大宇航时代的产物。简单地说,西泠属于南方联盟,你在西泠要买西联的产品只有通过两个途径:一,付高得离谱的官税,二,黑市。总之,我们是敌对的两方。政论家们总预言着一场南北大战。仗总是要打的,他们发狠誓。就是不知道在哪一天。
我们当年研究T剂时的假想敌人就是西联。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军方对一种没什么实际效果的药物大为紧张。T剂研究从来没进展到人体定量实验的地步。它只能使瑞典大白鼠神经兮兮一阵。
会后军方将我们放进冷泉港分子生物中心的餐室里。年轻时这里是我心目中的圣殿。一些不修边幅的青年人边往嘴里填快餐边在纸巾上写写划划。这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和感冒和消化不良斗争,偶尔翻翻医学期刊。我已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有人拍我。他说他叫汪远。见我没反应,补充道:“以前我是T组组长。”
我才想起他就是那个在无菌台上煮面条的家伙。我过去的顶头上司。我们握手。
“没时间去种头发。”他笑着摸摸闪亮的头顶,“你在哪儿混,小伙子?”
我告诉他我在一个三级定居点当常驻医官。他吹了声口哨:“小镇生活,怪不得胖成这样。”
对,我笑着环视四周。我们都有了三层下巴,松松垮垮的大肚子,秃头和轻度高血压,并很有信心活到3050年。“你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拉我到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小伙子,我记得你是64年走的?”
我点头。
“啊。那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揉揉鼻子,“我跟他们都谈过了。果子狸,陈,KAREN,还有扎西达杰。他们都参加了第三期。”他提到的那些人我也认识。刚才在会议碰过头。“你结婚了没有?”他突然问。
我摇头。
“为什么?”
“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笑着摊摊手。
“T剂的确会导致遗传性改变。”他说,“这是第三期研究的内容之一。我们——”他环顾四周,果子狸和陈冲我们这桌举杯示意。“都没孩子。”
我没说话。
“你服的T剂量不多。所以你能通过测试。”汪远直视我,“他们不该放你走,ML。”
白鼠实验的进程令我感到绝望。在虚拟加速环境中成长的幼鼠们不久即死于运动过量:它们的身体是为正常时间速率中活动需求来进化的。专业运动员的损伤成倍出现在它们身上。还有神经信号紊乱问题、记忆损失……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每天每夜都将自己想象成一只服了T剂的老鼠,考虑每个细节……直到我厌倦至极。按我的体重称量出的一份T剂看上去白白的一大堆。一部分消失在胃液里,一部分在肾脏中解构,还有被血液滞留的。最终只有百分之二的化学物质会抵达脑部产生作用。我安慰自己,将时间放慢半拍有何害处?等于活得更长……我像吃炒米粉一样吃掉了那堆T剂,用可口可乐冲掉满嘴怪味。当然也可以选择静脉注射,但万一有不良反应难以对付。我随时准备喝下催吐剂来中止这个没有任何安全网的人体实验。
两天后,正常时间内的一分钟在我眼里拉长成73秒。两周后,我脱掉白色实验服,在供销部买了两付纸牌。果子狸他们十分欢迎我的加入,他们只花半天就赢掉了我今后四周的伙食券。
西泠镇区长的座右铭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百分百同意这名话。理解某件事同样需要付出代价。如果不拍摄数千张照片,你不会理解什么是光。如果不吃掉一堆T剂,你不会理解什么是时间。13秒足以将你与世界拉开13米。一切都变得古怪,不可思议、令人恶心。人们说话的声音,走动的样子,每件东西的颜色都加深了,浊重不堪。(这件事的原理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我站起身砰地一头拌倒在桌角,血流披面。血液流过皮肤的缓慢令人想尖叫。我花了好几个小时说服自己,用这种频率呼吸不会使人窒息。身体像件潮湿的橡胶衣一样裹住我的每个动作。我以为这种状态会持续一生,吓得浑身发抖。好在13秒是道可以重新愈合的伤口。不适渐渐消失。
但谁能忘掉这种该死的经历吗?谁有了这种经历还会继续研究T剂呢?想以后将它包上彩色玻璃纸发给幼儿园孩子吗?
难怪T组的人会在无菌台上煮面条,玩纵横字谜游戏。
他们再聪明不过了。
“想听听第三期项目里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吗?”汪远问。
"你们全留下了?”
“出去后还能干什么呢?”他咧嘴一笑。“第三期的研究对象是首期实验留下的人体实验对象。”
我的胃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们在R-23。一个隶属海军的空中基地上。”汪远说,“80年,R-23被当废旧物资被卖给了西联。上面的工作人员全体撤回。但他们之中没有人体实验者。一个都没有。”
“你们现在才发现?”我觉得不可思议。
“T剂项目早停了。”
“那么说西联得到了实验者。但又有什么意义?”我问。如果药物注射是在40年前进行的,他们的体液里中早已经没有T剂的游离分子了。
“如果西联没有关于T剂的任何资料,这批人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汪远做了个手势,“要是他们也在进行T剂的相关项目,这些人就很有价值,值得扣留。而他们真的失踪了。这种行为要冒风险。”
我耸耸肩。“我看不出这又有什么关系。T剂不可能被当作武器用。就算它等于一颗原子弹,当初每个大国都有原子弹。最后也不是没派上用场?除了每年拿出来吓唬一下对方。”
“谁说它不能作为武器?”汪远眯起眼,“别小看了我们。”
“你们解决了那些问题?”T剂如果要用在人体上存在许多几乎不可能翻越的障碍。我曾让我的白鼠们在虚拟环境里活过了完美的两周。但老鼠不是人。两周不是一生。
“你有没有注意过FN?”汪远没回答,扯到了我想不到的方面。
我说他们的计算机真棒。
“不止是计算机,他们还为西联基建部供应光缆更新。基建部的人估算过,每铺一公里光缆,FN就得自己贴8块6毛钱。”
“他们为什么?”
“他们在合同上写的是2.0型光纤。可用的蓝K型线材。最新的型号,信息传输量达到每秒亿比特。他们在做亏本生意,还不想让人看出来。”
"FN近几年收购的企业只有三类:生物制药和电子机械以及计算机。“汪远说,“你想到了什么?”
“有人想卖T剂?”我说。心里蹦出一个人。李多。
3
冷泉港会议后我没回西泠。汪远给了我一张星际全能信用卡。以后我每一次出行,去了哪里,在哪个麦当劳连锁店买了个汉堡,都会进入军方档案。
汪远的军街是三级科学官。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事实的人。“找到李多。”他拍了拍我的肩,语气像和老朋友要去烟一样随便亲切。
我原本没打算说出李多。谁会主动招供出自己将军方试验药物给了一个绝症儿童?但我们离开冷泉港时有个测谎过程。你过去的三十年里与T剂有过任何形式的关联吗?
我的运气没退役时——当年我是唯一能离开的。现在我留在了最后。
至少比被当成做向西联出卖T剂的间谍要强。我是前T剂研究组中仅有的非军方人员。要泄密的话他们很乐意相信没有出内奸。他们将我留在一间空屋子里。几小时后,汪远叫醒我,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去找到你所说的那孩子。确定他和FN的关系。“他说,递还我钱包,里面的证件还在,原先的信用卡全没了,替代它们是张全能卡。
我问他,我会不会上军事法庭。
“以后再说吧。”他说,皱着眉,挥挥手像赶走只微不足道的苍蝇。
我看出来了,他也像那些大人物一样,以为自己看到了世界大战的阴云。
找到李多。
汪远给我提供了一个电话号码“A”。说有计算机方面的问题就去找他。我自始至终没见过“他”或“她”的真面目。只知道我想要的资料一小时后便会出现在我所在房间的传真机上。也许那是个属于军方的黑客小组罢。
首先我要的是自从李多接确计算机后的所有浏览记录。早年的网络痕迹他并没想到要去掩盖。我很容易搞到了一份网络登陆清单:大量关于计算机,电子机械方面的论文访问、生物医学,某些聊天室的十多个用户名。他显然终于找到了恰当的对话者: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一群人。80年左右,记录开始出现大段大段空白。他懂得隐藏自己的活动轨迹了。我打电话给A,稍后送来的资料令人哭笑不得。只是些青年男孩通常忍不住瞟上两眼的 ** 罢了。
专利局中用李多父亲名字登记的发明有五六项。我搜索邻近相类申请,一个名字引起了注意:FN.Li.有些归属于他名下的专利除了用在李多的“蜂鸟”改装上别无他用。我找了个工程师,来看这些对而言无异于天书的图纸。“风格类似。”他说,“工程设计和绘画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这些是同一个人做出来的。我敢打包票。”
FN.Li的作品截止到83年7月。专利局再没出现过同类型的设计。如果他在这一时期加盟了某个公司,(如FN)他的新技术成果将被作为商业机密加以保护,而不是作为人人可查阅的专利注册。我在记事本上记下了这个日子。
在康佳的二年里,李多的身份是他父亲的名字。显然是为了和专利书保持一致。他在“李建”前加了个“小”前缀。康佳是前美洲企业,没看出来这种命名方式在中国传统里不存在。
李多自从离天康佳后去了哪里? 我企图查那几天离开离新柳州的旅行者名单。新柳州 是个大港,这种排查毫无意义。线头断了。我不是个专业侦探,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和T剂有没有关系。
我母亲教过我寻找失物的一个老法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将你几小时来做过的事在心里重复一遍。叮咚,它就在这里,你去开门时顺手放在那里了。
现在我要找到的是李多。他没有正式身份文件,是个计算机高手,能轻易修改出入境记录和银行帐户。他八成还有隐蔽身份所需的足够的钱。循正常方法是找不到他的_军方也没闲着,李多父母在西泠的住所已被监视得连一只细菌都不能随意出入了。我坐在一个名为大西洲的航空中转站休息室里,用报纸遮住脸。想象一下我就是李多。
82年时,我的生活基本上达到了平衡:我能和正常人一样随意行动,在工程设计上的才能得到了承认,还带来了一份工作、丰厚的收入。有了网络之后,我甚至不比一个网虫更缺少社交。
直到某天传来消息,早衰是可以治愈的。
李多想使自己被治愈吗?我问自己这个乍看起来十足荒谬的问题。
他六岁时曾惴惴不安过:“等我长大了,我会不会变得和你们一样慢?”从小他就习惯了自己比旁人动作迅捷、思维敏锐。在我们眼里他为此付出代价:他被禁锢在床上,只能通过机器和世界接触,他将在正常人的少年时代即死去。但李多可能并不体会到那种所谓的“代价”。他为自己的速度感到骄傲。我曾问:“你怎么看待我们这些正常?。”因为我发现他正读尼采。纸版书被翻得哗哗生风。
“放心,医生,我没自以是超人。”他没停下阅读。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说到底,你们也有自己的乐趣,不是么?”
我忍不住笑了。“对,我们慢吞吞的乐趣。”
瞧,他对他的生活很满意,对我们表示同情。
但平衡是建立在一个事实上的:早衰症不可治愈。没有T剂,他很难活到十五岁。
他是否偶尔也有冲动做个“正常人”?尤其是意识到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之后?我走到休息室服务处,租了台计算机终端,进入网络。83年7月,对医学资源中心关于早衰症相关词的搜索达到了十五万。与阿兹海默氏症有关的任何进展都是重大新闻。我拔通了A的电话。“排除有阿兹海默氏症相关历史检索记录的用户。”
5分钟后回复来了。“剩下23个。”
我要他们把名单传真过来。勾掉几个明显在为论文收集材料的学生,划去医学记者、奇闻专栏写手,留下两个用户
李多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到地球的7-11号航班即将起飞。”
我回到休息厅,提起留在座位下的旅行袋。我从来不怕丢失行李。有对面两个军方特工替我看着。他们也替军方看着我。
4
冷泉港。
克里克—沃森楼的接待员将我送到一个白大褂面前。他的笑脸像张印刷品。“早衰症的治愈?当然,有可能。实际上现在只是个纯技术问题了。”我让他谈谈所谓技术问题的细节。是的,只要一个私立基因实验室工作半年。花费?五到六亿吧。现在还没人在做这个项目,没几个病人。以前有没有人资询过?有。一个坐轮椅的。他打听是的先天免疫力缺陷,顺便问了问。那几天我们这儿人挤人,全是记者。他们以为找到一个基因就万事大吉了。。。外行。
我离开了地球。5到6亿对FN来说甚至算不上九牛一毛。如果李多愿意,他现在也许已经是个靠自己双腿行走的中年人,顶着满头黑发。我隐隐感觉到这种想象有种不对头的东西。非常不对劲。我走向两个便衣。“能直接和汪远通话么?”我问。
他们真算得上训练有素,连尴尬的样子都没装一下。其中一个掏出手机,拔完号后递给我。
“你上次说过。第一期T剂的人体实验对象安置在哪里?”
“R-23基地。你想干什么?”
“我要去那里看一看。”
“不可能。”
“为什么?”
“我说过,现在它卖给西联了。西联用拖船把它运回左旋臂地区。现在它不在对外开放地区目录上。”
“我要签证。”
“李多在那里?”
我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汪远说呆在原地,明天派人送签证来。”
“你们要跟我去西联了。”我告诉两个便衣,将电话还给他。
他们的铁板脸上露出的表情让我感到恶作剧的快乐。
去R-23需要在南联道府灵丘转机。我花半天在市区转了转,感觉上与在家乡一般无二。同样的连锁商店、大型超市、84流行款的别克车将公路塞得严严实实。女人同样好看。唯一的区别是人群中带亚洲特征的面孔比例更高一些。街上的行人没有注意到我是个来自南联的人。或者说根本看不出来。
FN的宣传画在这里也随处可见。我接过一张传单,新款F 5计算机的价格与我在南联得到的报价一样。FN是在哪儿注册的?我提醒自己要留意一下。
两个便衣在周未人流中跟踪得很幸苦。最后他们挤到我身边:“先生,我们得到的指示是,在这里目标一有替逃的企图,立刻击毙。”、
我吓了一跳。好在登机时间马上要到了。我们仨紧挨在一辆出租车里回了机场 。
R-23基地原先是艘退役的航空母舰。现在左侧改成了军人俱乐部,右侧挤进了一家非传统疗法医院。我很惊讶地发现来迎接的人是果子狸。
他有个长得不合乎比例的长鼻子。花三十年工夫总算把唇上的几根胡须养成了密密一大丛。结果更像头果子狸了。他带我穿过R-23的中央走道,两边房间里漏出的音乐、球戏的碰击声和草药味混成一团。他说退役后我去了医学院,而他跑去学了顺势疗法。我问他有什么不同。
“你是你们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他说,“而我是我们班上年纪最小的。”
走到他的办公室前,他侧身让我进去。顺手把两个便衣挡在门外。
我紧张了一下。“没关系。”他说:“这里我们说的话他们都听得到。”
“说说,你怎么来了我这儿,还跟上了这么两条尾巴?”
我把能说的都说了。
“好啊。我们本来以为你是唯一逃出去的。”他摇了摇头。“可你居然还拉进来一个。给一个孩子吃T剂。亏你想得出来。”
“我想知道第三期的内容。”我说,现在不是对当年的决定做伦理分析的好时候。
“自己去看吧。”他说,“走廊对面的那些人就是了。”
我回到走道上,每扇门上都有个小小的观察窗。房里几乎空无一物。一个成年人正摆弄着一只粉色音乐盒子。他朝我转过身。我对这种空洞的面孔并不陌生。西冷我送走过几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某扇门里传来砰砰撞击声。他们不是在玩球。是头和墙的碰击。
“他们都疯了。”我问果子狸。“我们怎么没事?你也服用过T剂。”
“问题在于他们只服用了T剂。其它方面没跟上。”他用指关节敲敲脑袋示意。我知道他指的是神经传递加速之类。“大部分实验者很快就死了。他们跟本来不及调节自己的运动机能。早期的录像都在。你可以看看。”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的伤痕。
“我们根本不知道一期的人体实验结果。他们把数据套到老鼠模型上给我们。”果子狸笑,“轮到你偷尝禁果时,T剂已经被我们改良到基本无害了。
我苦笑,基本无害。“如果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服用T剂将主观时间加速到十倍。。。。”
“他马上会死翘翘。”他立刻接上,“人的身体承受不了。”
我明白了。李多根本不可能摆脱掉轮椅、感应式键盘和高速机算机。决定他生存状态的不是早衰症,而是T剂。
“你就一直呆在这里?”
“70年的时候一切项目都停下来了。军方对我们很失望。除了一大堆疯子外我们什么都没造出来。我们讨论过几种将T剂作为常规武器的方法——”我和他一起笑了。当时在打扑克的中休息时,我们总爱拿T剂打趣。T剂武器。方法之一:用一把枪指着西联士兵的头,让他吃T剂吃得消化不良。这样他就会被送回国就医。西联士兵少了一个!方法之二。。。。。。
“总得有人来守着破烂。现在这里除了我还有十多个人。他们全都以为在为一个疗养院干活。T剂的事完了。”
果子狸的斗室里弥漫着印度香。桌面文件堆里露出个塑料佛像的脑袋。他见我打量这些东西。“在上顺势疗法课时,我认识了很多东方文化爱好者。我并不真的相信那套东西。但你知不知道——”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在他们的观念里,时间是个很有弹性的概念。”
“你的加速率是多少?”我问。
“一比二点五。”他回答,“我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想想多可怕。”
“西联没人来过?”临走时我问。汪远说南联买下R-24是要利用其中的T剂资料。但从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根本没有这种迹象。
“西联?”果子狸耸起眉毛,“我们跟西联有什么关系?”
“那这里的开销——”我指指四周。
“听说军部把我们转给一个公司了。叫什么N之类。谁搞得清其中的关系。”他摇头,满不在乎。
我猜如果告诉他正身处西联境内,他会大吃一惊的。没准不会。一百三十岁的人思考方式和我们是不同的。
5
回到旅店,我邀请两位便衣到我房间里坐坐。
他们推门而入时,我刚好写完最后一行分子式。“您有什么事?”便衣之一问。他俩长着一张毫无特征的面孔。也许是整容手术的结果。几周来的形影不离都没能使我分辩出他们的不同。
“从现在起,我需要十二小时的活动时间。”我说。
“抱歉,我们接到的命令是——”
“关于你们的任务你们知道些什么?”
“我们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至少知道是关于一种化学药物的吧?”
他俩面无表情。我接着说下去。
“现在我们身处西联境内。你们如果发现我是个西联间谍,当然可以击毙我。枪在你们手里嘛。但想想你们怎么回去呢?我的入境护照是外交证件。你们俩是作为我的陪同人员得到签证的。没有我,你们不可能通过正常路径回南联。而瞧睢这个——”我将一张书写纸给便衣之一。他皱着眉头扫了一眼,传给另一个。另一个也看了。
好,够了。
“刚才你们看到的是T 剂的关键方程式组。”我说,“打死我之后,南联军方即使肯安排你们偷渡回国,你们也通不过测谎检查了。你们看过了方程式。你们不能背出它,但它储存在你们的视觉记忆里。深度催眠可以诱导出它。”
我往沙发后一靠。“现在你们和我一样,都有叛国的可能性了。而我要求的仅仅是十二小时的活动时间。我会回来的,我要处理的事与你们的任务无关。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们考虑一下。”
他们面面相觑。
我起身走出了房间,背后的皮肤一阵阵紧抽。他们没有开枪,也没追出来。
当电梯从七十二层开始下降时,我深呼一口气,腿直发软。
免费旅行的日子结束了。我将全能金卡一折二,确定里面的芯片已经损毁将它扔进了垃圾桶。我不傻。这张卡里肯定有信号发射装置。
但我必须有钱。
我的确的些钱。在一个不受军方控制的帐户里。以前李多为我搞的,一个网络虚拟黑户。“你在任何时间,任何ATM机里都能提款,不用提供身份证明,只是一个密码。”他的口气里充满骄傲,像个刚捅过马蜂窝而没伤到一根头发的小家伙。做这种事的确需要高超的技术来绕过银行系统的层层障碍。他将这个帐户送给我,意义相当于一个坏孩子送另一个坏孩子的礼物。那时他十五岁。我接受了,并象征性地往里面存了点钱。我并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动用到它。当时只是为了照顾到他的自尊心。
ATM机里弹出一张张粉红色南联纸币。我摸着这些厚实精致的纸张,又想起那时李多疯狂地迷上了车库摇滚。他还逼着我听他自己写的歌。那声音足以使蝙蝠从天上掉下来死掉。好在少年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回想起来恍如隔世,可屈指一算,才过了四年。
我穿过市区,在城郊一个按小时计价的旅店里租了个房间。只有我逃出的星级套房的厕所大。但四壁涂满了我想要找的东西:电话号码。私人游船的。
打过几通电话后,我订下了一艘小船。他们愿以合理的价格送我去R-23基地。船老大口音很重,我们在可视屏前比划了半天才搞懂对方的意思。我这才有了身外异地的荒凉感。在市区,满耳朵听到的全是标准语。
离出发时间还有四小时。我蜷在地下的床垫上,企图睡一会儿。楼板很薄,外面上下脚步声总令我惊怕。似乎两个便衣或西联警察随时随地人闯进来把我这个小镇医生带走。后来总算睡着了,却做了个很糟糕的梦:我只穿着件单白褂行走在及膝的雪地里。头顶狂风夹着雪片呼啸,天际没有太阳,积雪的反光亮得刺眼。我怀着莫名的恐惧和急切寻找着某件东西,某个人。即使在梦里,我也知道自己是陷进了儿时看过的电影《弗兰肯思坦》的场景里。我所制造的怪物出现了。它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怕。它是个孩子,有双千年老人的深黑眼睛。“我想要的东西你带来了没有?”我伸出双手,一块儿童用的小黑板掉到雪地上。“我想要不是这个。”它说,猛然扑到我身上,细小的爪子死死抠住我的衣袖。“给我!给我!——”
我惊醒了。黑暗中我睁大了眼睛,一身冷汗。弗兰肯思坦想要的只是一个与它相配的女人。李多要求的更多:他想让整个世界都跟上他飞速转动的时针。
在玛丽雪莱的故事里,最终科学家杀死了自己的造物。我抱住自己的肩膀,感到自己在发拌。可视电话亮了:“先生。我们在楼下。”
船来了。
6
李多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医生?”
我坐在果子狸送来的椅子上,不急着回答,细细打量这个房间。它原先应该是航母主计算机房的一部分。现在四壁嵌满了标有FN标志的水冷式大型机箱,液体循环所产生的咕咕声响成一片。地板上电缆无数。还有半完工的机械模型,纸版书,旧式唱片。
“你过着霍华德休斯的隐居生活。”我说,弯腰捡起一本老书,《二○世纪化工手册》。
“别把我和那个偏执狂相提并论。”李多说,并不恼怒。他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即使深陷在一把明代团椅里,也显得身形高大,肩背宽厚。我看不出他是以谁为原型合成了他的全息影像,逼真得令人震惊。当他开口说话时,脸部肌肉的细微变化也十分细腻。在82年世博会上展出的全息人像远没达到这个水平。他又领先了一大步。
“你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我问。
“微重力环境对我有好处,医生。”他说,挥手示意四周。“我有晚期关节炎和心脏病。而且我想要的东西这里都有。”
“你不必忍受老年病。早衰症是可以治疗的。”
“没错。我也动过这个念头。但我不想活上一千岁。”他冲门口做了个鬼脸,“瞧瞧你早年的那位同事,他对250岁已经很厌倦。”
李多指的是果子狸。“老而不死是为贼。”他引了句中国古谚。
“南联在找你。”我说。
“我知道。昨天跟你来的那两个人是南联军部的?”他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直摇头。“隔八百米就能闻到那股鬼鬼祟祟的气味!西联的也是一路货色。我跟他们真是搞烦了!”
“他们怀疑你通过FN出售T剂。”我说。
李多用指节敲着下巴。“是汪远对你说的?”他哈哈一笑,“咱们从头说起,医生。80年我离开西泠时,时间感觉还是一比六。我骗了你。”
我看他。
“你认为我很聪明。我不用谦虚,在工程学上我的确干得不赖。但在生化上我充其量只不过是个读了很多资料的门外汉。我想要进一步加强自己的时间速率。但稍一深入我就明白了,这件事凭我一个人干不了。我偷偷进入了你的计算机。医生,你对应该好好保存的东西太随便了。”
我苦笑。我从来没想过有人会对我电脑里的东西感兴趣到了窃之而后快的地步。
“我复制了关于T剂的资料,并开始收集关于军方T剂研究的过程资料。70年左右他们就停止了T剂项目,认为它没有发展前景。我当时很沮丧。因为T剂的副作用,人体所能承受的最高剂量是一比六点七加速。而我想要的更多。”
我一惊。当年我们的确太幸运了。我们差点毒死他。
“T剂碰到的最大障碍是人的身体结构不适于以几倍高速运动。本来它的设计目的就不是这个。如果当时项目组里有些电子机械工程师,也许情况会有所改变。但你们的思路完全局限在通过化学反应改造人体本身。人再怎么改造也只不过是堆骨头和肉。材质不行。”李多摊摊手,“我知道要使南联T剂项目重新启动,只有一个办法。”
“让西联也加入赛跑?”我说。
“不知道汪远是怎么对你说的。”李多说,“他们一直都知道西联的T剂项目组进展。早在六十年代他们也就在搞了。当然,我也对他们透露了点消息。”
“你到底属于——”
“两边我都得看着点儿。我不时替他们的科学家传递数据。搞科学的人在不涉及专利申报的时候是很乐意合作的。重复劳动毕竟很累人。”
“现在T剂怎么样了?”
“第五代产品出来了。更温合,对海马体的改变更准确,稳定。与神经传递加强药物的配合更好。还有几种调节记忆速度的辅助药物。人体实验的结果不错。”
“你想怎么办?以后每卖出一台FN电脑就附赠一份T剂?”我问他。
李多愣了愣,随即大笑。“FN不是我的。”
我摇头。
“好吧。”他承认,“我在里面有16%的技术股。是我提出了第一代高速机算计的模型。那时我还在康佳。他们想买断它。我当然不干,他们出的价太低了。我了解自己做出的东西。它和视窗系统一样,以后将人手一份。我雇了个企划小组,他们拉来了资金,招聘了十二个执行董事,让股票上市。哗啦啦,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的图纸正变成实物,从生产线上走下来。”他笑得无可奈何,又带几分得意。
“别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我说,“你肯定向西联或南联的军方提供过关于高速计算机的设想,并说服他们重新开动T剂项目。FN在西联和南联都属于本国企业。”
李多注视了我一阵。我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们两方都想通过生产更好的T剂来控制对方的市场。”
我一愣,随即笑出了眼泪。李多也大笑。
“我们都是服过T剂的人。”他说,“你能看出这里面有多荒谬。”
“你怎么知道的?”我感到意外。
“我和旁人的对话是通过计算机转译实现的。程序收集完一句话后加速传给我。每个人语速不同,但时间差是固定的。只有你和别人不一样。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和军方高层某些人的交谈中也出现了这种情况。他们都是T剂服用者。”他冲我微笑,“我回忆起小时候的许多细节。我的父母对我的许多感受根本不明白。你可以。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你也是T剂服用者。你可以维持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想你加速的幅度不会太大。是多少?”
“一分钟等于73秒。”我说。我想起了果子狸,陈,KAREN,还有扎西达杰……我认识的人们。汪远说我们都没有结婚。我甚至没有亲密的朋友。13秒使我和所有人的脚步都错开了。T剂意味着疏离。而隔绝在自己时间内的尽头的结果就在R-23上。在橡胶房里以头撞墙的疯子们。
“所以我们能理解。一旦有了T剂,西联和南联的分野根本微不足道了。”李多说。
“你当时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我说。
“谁能控制得了呢。FN招来的工程人员里比我更能干的人多得是。记得爱迪生发明灯泡吗?有很多人同时在干。灯泡出现在1879年是早晚的事。谁第一个发明了它只是种机遇。重要的是所有条件都成熟了。高速计算机也是。没有我它迟早也会出现的。计算机的速度迫使人求助于T剂或其它的东西。黑市上现在有不少种类似T剂的药物在卖。拿经济学家的话来说,市场有这个需求。”
我找不到话说。他在为自己辩护。但他的确控制不了。如同我当年控制不了那个孩子的行为。我们都是在冬山里喊了一嗓子的人,一转身却面对滚滚而来的雪崩。
“你设想过T剂在连锁药店里能买到的时代么?”李多问我。
“是不是得等每个人到了十八岁才决定要不要服用T剂?”我想走了出示身份证买啤酒的日子。
“别忘了。T剂造成的大脑改变具有遗传性。”李多竖起一根手指。“不过我想人们会争先恐后地给自己的孩子服用T剂。看看现在会使用计算机和电脑盲的收入、社会地位的差别。以后就成了高速电脑加T剂。”
“改变不止这些。”
“对。两个同步加速者之间对话用不着这些劳什子。”李多指指拖在耳边的电线,“服用T剂的人会形成自己的社会阶层。他们会有自己的语言。也许他们会实行内部通婚制。我认为能承受更高剂量T剂的加速者会成为新的精英分子。可能会几次回归自然时间运动的游行,反对新出现的歧视,不过……”
我们相对无语。我也曾模模糊糊地看到过一个接一个T剂服用者如同多米诺骨牌般扩散的未来。但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你为什么要呆在这里。”我重新提出这个问题。从他的叙述中,我得出的印象是他一直和两边保持着联系。为什么他要消失,肯定害得两边的高层好几晚上睡不着觉。
“和你交换一个问题,医生。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果子狸不可能不知道R-23被南联收购了。我想汪远对我说的话都不能信。他只是要我把你找出来罢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传真纸,展开。“加上你访问医学数据库的帐户。我以前见过。是你父亲当前申请的。我调出了它的登陆地址。”
“你能记住几十年前的——对不起,是几年。看过一眼的数字?”
“数字的最后几位正巧是我在中学里的学号。”我说,“人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总记得特别牢。不是么?”
李多点头,笑了,“医生,你真该去当个密探。我之所以躲起来的原因是我已经很老了。我不想死在外面,早衰症患者的尸体可不漂亮。”
我盯着他:“不是个好借口。你用不着突然失踪。”
“南联想要高速芯片的军用使用权。西联和FN当然不想把专利给他们。我在当中受的是夹板气。”他终于承认,“我消失一阵会比较好。让FN和西联自己去扯吧。”
这就是我被从西泠诊所拎出来。冒着背后吃冷枪的风险所干涉的事务。不是拯救人类,而是该死的商业扯皮。李多保证再过几天事情就过去了。他也保证我的安全。我不敢相信他:从他十五开始,他就是个滑头小子。但我没别的选择。
一周后我回到西联。汪远交还了我的证件和旧信用卡。拍拍我的肩说谢谢。我想问问那个便衣的下落。他顾左右而言它,显然不愿正面回答我。
85年,李多出任了FN的一任执行董事。我从自己FN新电脑的新闻视屏里看到他接受采访。
他谈到了T剂。说它的确能提高人的工作效率。他演示了操作计算机的过程。快得令人羡慕。但我知道他其实在大大克制速度。否则造成的印象会是诡异和恐惧。FN正在推出T剂,当然不希望有这种宣传效果。
7
89年,李多出现在我办公室里。我让我的秘书兼新婚妻子出去一下。她是个三级T剂服用者。西冷现在已成为三级T剂社区。拒绝改变的人都搬去了高平县。南联解体后他们对移民来者不拒。
“销毁我的尸体对你来说并不难,医生。”他说。
我摇头。
“我是T剂最早的“形象代言人”之一。想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么?”
我眼前一花,老者的全息投影消失了。坐在轮椅里的人看上去像从恶梦里走出来的。他身高可能不足一米,皮肤像古老的羊皮纸。没有头发、眉毛。他是个从火堆里抢救出来的洋娃娃残骸。最令人惊讶的可能是他居然还活着,有双奇大无比的眼睛,在层层皱纹的包围下向我望来。“他们会以是T剂造成的。我不想引起恐慌。对外界的解释我全准备好了。一架航空飞机正从汾阳起航。它永远不会达到目的地。一场意外。”
“那我得杀死你?”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让步已经做出了。
“你同意了。”老小孩笑了,他没有牙齿。“不用麻烦你。我进来之前已经死了。和你对话的是一段程序。不要担心我身上发生的事。我只能这样做。以后别人会找到避免的方法的。”
第二层投影撤去。我看到了他的尸体。
我戴上医用手套,将他从座位里抱出来,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份量。医用污物处理炉完全能一次性烧毁他的尸体。
但我锁上门,先作了解剖。我得搞清楚他最后那句话。“不要担心我身上发生的事。”我、我妻子、我们未来的孩子全是T剂服用者。
现在我知道了李多为什么会在R-23那座阴郁的疯人院躲藏。他有比暂时从军方与公司的纠纷中脱身更重要的理由。
李多对人类身体的脆弱嗤之以鼻。他求助于机械、合成钢铁、计算机来弥补缺陷。但大脑本身同样也只不过堆蛋白质。他以高于常人十倍的速度思考、生存的过程中,这堆蛋白质的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你不可能连继工作十天,再睡上十夜。
李多找到的解决方法是分区交替工作。和海豚一样。海豚是永不入睡也永不清醒的动物。它们左右两脑交替工作、休息。李多的大脑由人造胶体分隔成五个区。我不知道是谁为他动的手术。也许是果子狸。在沉进神秘主义之前,他是个很高明的外科医生。
但同时李多必须应付心智分裂的问题。从他的血样里我找到了大量Zyprexa。通常是用来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还有大量没通过药品安全局检验的地下化学制剂。他和R-23的疯子们比邻而居,他最后几年里在和自己的分裂倾向搏斗,作出不惜代价的尝试。否则他不至于死得这么早。从他第一次服用T剂算起,他只活了十年。
李多、我、所有人和疯狂之间离得有多远?一堵墙?一层纸?
李多说将来会有人找出其它方法的。我希望如此。现在投在T剂研究上的人力物力比历史上钻研永动机的人加起来还多。也许他只是在安慰自己。也许这是个天然屏障,阻止我们以更疯狂的速度毁掉自己。欲速则不达。中国人古老的智慧总有些道理。
8
我要保持住乐观来观望。因为我还要在这个T剂的世界上活个新历250年,或更久。雪崩已经开始。我相信我会看到事情的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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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人生不相见 | 何夕 |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正文 一、领路人
入夜的营地安静了许多,白昼里训练的喧嚣已经散去,这里是美国凯斯国家海洋保护区的基拉戈海岸。范哲警惕地扫视四周,因为叶列娜现在正在“工作”。怎么说呢,范哲范哲现在算是叶列娜的同谋,门禁系统是他突破的,现在也是他在给叶列娜望风。按章程规定,档案馆网络与外界物理隔离自成一体,只有在内部才能调阅。严格说来,叶列娜就算进到里面也没法“调阅”,因为她根本没有取得相应的权限。叶列娜已经进入档案快一个小时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范哲可不想成为被好奇心害死的猫,再说他对那些档案也没什么好奇心,最多只是对叶列娜有那么点好奇心罢了。不过虽然是在犯规,但范哲心里并无多少愧疚之感,其他学员都如期离开,偏偏留下他们两个人,而且找谁询问都是一句无可奉告。范哲还好点儿,只是一名工程师。叶列娜以前是**,天生就是个惹事丫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练练个人的手艺。
范哲心虚地刚想四下张望,就在这时,他见到了那个人。范哲敢肯定就在一分钟之前周围都没人的,估计刚才这家伙是隐身于某个角落。对方显然发现了自己,因为他正点头示意。问题是范哲心里有鬼,他强迫自己不要朝档案馆的方向望。
“这里真美啊。”来人应该是亚洲人,大概有四十多岁,脸上的皱纹宛如刀削。但是他的语气让范哲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样抒情的语气像是一个青涩少年。
“当然”。范哲强自镇定地接过话头,“你刚才一直在这里……看风景?”
“我来了一阵儿了,大海很壮观,不是吗?”
“当然,你慢慢看。”虽然来人透着古怪,但范哲没有心思追究,心里只盼着这家伙早点离开。
来人望着黄昏的海洋,“宝瓶宫还在原来的地方吧?”
范哲悚然一惊,离海岸八公里外的海面之下就是宝瓶宫。宝瓶宫始建于20世纪80年代,是元老级的宇航员训练设施。其生活舱和实验室就建在一个深海珊瑚礁旁边。宝瓶宫长十四米、宽三米,重约八十一吨,建在十七米深的水下,模拟了空间站的各种生活条件。许多年来,它的面积一直保持着四十平方米,并非是技术上无法扩建,而是刻意保持与太空居住环境的相似性。其生活设施当然是很齐全的,但是想象一下让人在这里待上几百个小时(所谓的饱和潜水技术)会是什么滋味吧。宝瓶宫主要是为了训练宇航员的太空运动能力,但显然对宇航员的心理素质也是一个考验。据说在未公布的档案袋里就有宇航员长期幽闭后出现精神疾病被淘汰的记录,当然,这样的资料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不过范哲知道,也许再过一会儿自己就能目睹那些神秘的资料了,希望叶列娜一切顺利。
“您是新来的教官?”范哲试探地问。
“不。”来人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很多年前我是这里的学员。”
“啊?”这回轮到范哲吃惊了,刚来时就偶人向教官问及以往学员的现状,但被告知这属于机密。而现在居然来了一个活的。
“不用怀疑。”来人淡淡开口道,“不过我出现在你面前属于特例。”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范哲不禁有些紧张,出于本能他也明白某些事情知道了不见得是好事。
“因为我们将一起合作。”来人眼里闪出洞悉一切的光芒,“你、我、叶列娜。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何夕。你们之所以一直待在基地,就是在等我,因为我是你们的领路人。”
范哲的嘴微微张开,样子有些傻。这时,他手里的电话响了,上面显示出一条正在传输资料的进度条。看来叶列娜已经有了收获。
“跟我来吧。”来人说完大步朝前。
“去哪儿?”范哲不知所措地问。
“当然是去档案馆。你通知叶列娜终止行动吧,我会揭开你们心中的谜团。”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二、参宿
档案已经发黄。
在恒星际时代,突然出现“纸”这种东西的机会是极少的,这只是因为在个别场合按照规定必须使用所谓的“硬”拷贝材料。何夕早已从电脑中知晓了档案袋里的内容,但现在,他仍然必须在办理完烦琐的手续后从机要员手里接过它。蓝色的菱形印章覆盖在档案的封口处,代表着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威。印章已经有些斑驳,五十多年的时光顽强地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力量痕迹。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真实可靠的文件内容只能通过电子副本获得,因为在这个时代,只需要入门级的原子组装技术便可以假乱真地复制出连同这个印章在内的全部纸质档案,谁也不敢确定手上这套东西就是以前封存的原件。只有基于数论的电子加密技术才能完全确保文件的安全。但这并不妨碍何夕一脸郑重地抽出文件从头阅览,因为这是规定。
看着那些文字,何夕心里涌动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他知道十年前的那个人也曾经翻阅过这套编号为“145”的档案。范哲和叶列娜亦步亦趋跟在何夕身旁,脸上的激动无法掩饰。何夕瞄了眼范哲,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何夕知道,他们俩能跟随自己进入这里看到乐土计划的档案,的确是意见不容易的事情,这意味着他们至少要淘汰掉两千名以上的竞争者。但何夕不知道,当这两个年轻人下一步完全明了自己的使命后,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志得意满。从道理上讲应该影响不大,至少何夕知道,在测试题目中已经隐晦地暗示了某些线索。
“好了。该进入正题了。”何夕示意两位年轻人坐下,“从拆开这份文件开始,我们三个就算是正式加入到乐土计划中了。或许你们也知道一些内情,但我还是按规定从头说起,因为我是你们的领路人。在未来这段时间里,我将陪伴你们,知道任务完成。”
“还是不用了吧。”叶列娜突然打断何夕,“基础背景知识我刚刚在电脑上看过了。”她转头看着范哲,“我还传给你看了的。”
范哲有些错愕,他没想到叶列娜竟然这样坦诚。本来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没想到叶列娜真的能有所进展。
这回轮到何夕吃惊了,乐土计划属于联邦绝密级,他有些狐疑地看着这个斯拉夫血统、头发微卷的女孩。他知道叶列娜有过tejing的经历,但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一名技术超群的计算机黑客。
“你不用怀疑。”叶列娜落落大方地开口道,“我潜入档案馆,用自己写的一个工具软件搜索到了系统的小漏洞,从而看到了少量密级不高的资料,但也到此为止。总体来说,那个什么乐土系统还是非常Stronger的,不过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干的,与范哲无关。”
何夕不动声色地问:“那你们知道些什么?”
叶列娜似笑非笑地答道:“知道我们知道了我们这趟旅程并非一般的考察,和其他人所知的不一样,这条航路曾经发生过重大事故,充满未知的危险。”
“你……”何夕顿时语塞。眼前这个文弱的女孩显然具有与她外表不太相称的内在力量,她无所畏惧地对视着何夕的双眼,竟然使得后者生出一丝躲闪的念头。一旁的范哲保持着沉默,但看得出来他是站在叶列娜一边的,他看着叶列娜的眼神混合了欣赏与关心,甚至还隐隐的依恋。这也难怪,他们一起接受训练,特别是这最后一个月他们一直单独相处。何夕心中一凛,这是一个让人感觉不好的苗头。
“恐怕基地的头儿也是有所顾虑吧。”叶列娜幽幽地开口,眼里有洞察的光芒闪现,“我们这次考察本该在一个月前开始,但却一直拖到现在。其实基地并不缺乏领路人,但却专门将你从四十六光年之外召回来,因为你比他们有经验。”
何夕颓然跌坐。叶列娜说得没错,这次行动的确非同寻常。接到基地的命令,何夕也相当意外,从来没有人会第次执行乐土计划,这是没有先例的。十年来,何夕一直生活在天蝎座渤海星。天蝎座18号星距离太阳系四十六光年,地球天文学家很早就开始关注这颗恒星,原因在于它和太阳实在太相像了,几乎具有相同的年龄、质量、直径、甚至表面温度,就连自转周期也非常接近,都为十五天左右。这颗位于天蝎座左鳌上的恒星理所当然成为人类优先纳入考察计划的星球。所以“虫洞通道”刚刚进入成熟阶段,人类就向天蝎座18号星发射了探测飞船。正如英谚里常说的“坏运气连着坏运气,好运气连着好运气”一样,人们惊喜地发现,这颗恒星的第颗行星竟然具有良好的生态环境,最可贵的是,经过后续的仔细探查,发现这颗行星上还没有进化产生具有智能的生命体。一句话,人类中大奖了,奖品就是一颗直径一万一千公里、后来命名为“渤海”的生命星球。
但是叫他怎么对叶列娜说呢?这两个年轻人可能知道一些事件的轮廓,但以他们现在的心境,怎么可能体会到那些事情背后的鲜血与生命的分量?是的,他们太年轻了,他们只是好奇,只是对世界上的未知充满向往,却不明白人生一直进行在雷区之中,无法察觉的灾难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经历过危险的人才能加倍珍视生命。其实为了执行这次任务,基地总共向十位“老人”发出了非强迫性的召集令,但最终只有何夕一个人接受了命令。
“先生,你怎么了?”范哲关切地问,作为一名工程师,他不像叶列娜那样咄咄逼人。
“没什么。只是渤海星的氧气含量略高于地球,我这次回来时间不长,还没完全适应。”何夕抚了抚有些气闷的胸口,“其实就算你们没有突破系统,有些事情我也是会告诉大家的,所以我不打算将这件事上报。当然,我会提醒他们系统出了漏洞。不过也请你们不要再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好吗?”
叶列娜的目光在何夕脸上停留了一秒钟,声音突然变得低缓:“谢谢。”
“还是让我们说说里海星的事情吧。”何夕戴上数字手套,房间里顿时暗下来,一幅全拟真的星图浮现在半空中。淡淡银河垂地,仿佛某个超级巨人的信手涂鸦。“看那里,猎户座,也就是中国古人说的参宿。”
何夕手指微动,星图在急速地拉近,“这颗编号为HP26762的红色恒星距离地球一百六十八光年,光谱类型F,太阳为G,所以它的表面温度略高于太阳。”
镜头拉近,红色的灰尘被放大,现出模拟的细部结构,可以看见丝丝缕缕的日珥偶尔喷吐出星球的表面,宛如条条纱巾。那是另一颗光明的星球,是太阳远在亿兆公里之外的兄弟。何夕注视着这颗美丽的空中宝石,眼里有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即使以范哲的粗疏,也能看出这个中年男人分明对这颗远在一百六十八光年之外的星球有一种奇特的情感。叶列娜记下来这一幕,她隐隐觉得此次任务透着一些诡异。
“恒星HP26762的第颗行星就是里海星,它是在五十多年前被发现的,在例行的十年观测实验后期正式纳入乐土计划。里海星形成于三十亿年前,比地球轻。它和地球的主要差别在于,它的铁镍质核心偏小,这导致地核冷却速度更快,虽然只过去了三十亿年,但它现在的地磁强度只有地球的分之一,而且目前还在继续以每年亿分之一的速度减少。将来里海星也会像火星一样彻底失去磁场保护,到时候在恒星粒子流作用下,它最终将失去绝大部分液态水。不过那是十亿年后的情形,在未来几亿年内依然算得上人间的‘乐土’。”何夕按照例行规定做着介绍。
“等等。”叶列娜插话道,“HP26762恒星表面温度高于太阳,里海星的磁场又弱于地球,那上面的恒星辐射一定比地球强。”
何夕赞同地点点头,“准确地讲,里海星表面的平均恒星辐射强度是地球的两倍,在两极地区还要高得更多。我看过当年里海星传回的极地照片,某些时候在极光辉映下,夜晚就像白天一样。实际上,在里海星30度左右的低纬度地区,偶尔能看到极光,这就好比在海市看到北极光。
“那肯定很美。”范哲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
“当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美得令人呼吸不畅。”何夕淡淡一笑,“但可惜我们欣赏不了多久。高能粒子会让我们的眼睛很快换上白内障,我们的骨髓细胞会被迅速摧毁,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的结果——死亡。”
“所以才需要先行者,对吧?”叶列娜插话道。
何夕这次没有表现出诧异,他料到叶列娜已经查到了先行者的资料,“是的,先行者率先登陆并征服这些星球,如果有可能,他们还承担着改造星球环境的任务。总之,先行者是值得我们永远尊敬的一群人。他们为人类的美好前途付出一切……”何夕陡然止住,脸上浮现出萧索之意。
叶列娜与范哲面面相觑,何夕凝视着虚空中的猎户座群星,心里不禁滚过一阵悠长的感叹。在一百六十八光年的时刻阻隔之下,彼端已然是另一个世界。
“资料里踢到了通道事故……”范哲小心地提起话头。
何夕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神来,“是的,通道,那是一次事故。在发现里海星的时候,虫洞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人类在坐标点之间的跃迁有过无数成功的经验。虫洞技术的基石是引力,正是靠着对强大引力的精确操控才能将空间‘穿孔’,从而实现超距跃迁。虽然虫洞跃迁的理论耗时为零,但在实际中至少要维持十五秒稳定态,才有足够时间完成一次操作。不过,虫洞的理论基石已经隐含着虫洞跃迁的一个危险,虫洞几乎是成对儿出现的,而如果在虫洞对之间的直线空间上存在着强引力物体,那么在跃迁之前就必须考虑到这种引力的影响,将其带入到计算中,否则建立的虫洞对将陷入紊乱的状态,跃迁目的地将变得无法预料。”
叶列娜插话道:“的确,这种情况下,一旦误入巨星系的核心区域,肯定会导致灾难性后果。”
何夕摇摇头,“你说的情况并不常见,就总体而言,宇宙中物质的分布非常稀薄。现在发生的几起事故是另外一种更复杂的情况。”
“什么情况?”范哲问。
“偏移并不只发生在空间上。”何夕神色凝重地说,“第一艘事故飞船发现自己偏离预定地点约十光年,当他们和地球建立量子通信之后,才发现虽然他们只感觉过去了一瞬间,但在地球上,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人们当时都以为他们遇难了。所以他们是同时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出现了飘移。”
“他们穿梭了时空?”叶列娜倒吸了口气。
“‘穿梭’这个词容易导致误解,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只可能往后漂移。”何夕接着说,“根据事后分析,这种效应相似于物质以光速运动时的情形,对他们而言,时间停止了。迄今为止,相同的事故发生了六起,有的是几个月,有的是几年。最长的一起失踪事件已经过去了六十年,至今没有消息,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又消息了,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巨恒星吞噬了。”
“里海星任务也是事故之一,对吗?”叶列娜幽幽地问道。
“是的,就是猎户座里海星。”何夕点头,“也是我们这次的目的地。”
“这种威胁来自黑洞吗?”范哲插话道。
“并不是那么简单。”何夕缓缓摇头,“在现有技术条件下,冲动对 的距离不能超过十光年,所以去某个外太阳系的行程实际上由一系列的跳飞组成。而对强引力物质的探查,就是对建立航道最重要的工作。十光年虽然是一个非常广大的区域,但现有技术对于包括普通黑洞在内的强引力源的探查是很准确的,唯独对于那些形成于宇宙大爆炸初期的微黑洞束手无策。这些太初黑洞非常小,有的视界还不到一微米,具有的引力却很强大,要完全排查及其困难。好在这种特殊结构并不常见,而且根据计算,单个微黑洞并不足以扰乱虫洞的运行,除非是遇到散布的微黑洞群落,否则虫洞跃迁依然是安全的。实际上在事故之前,已经往里海星成功发射过多艘飞船,一切运行正常。”
“资料上讲,飞船成员发回了遇险信息。”叶列娜开口道,“是在出发后三个多月的时候。当时他们不仅在时间上漂移了六十多天,而且还在空间上误入了一颗超强辐射脉冲星的势力范围。当时两名男性成员当场死亡,最后那名女性成员发出航线上存在高危险黑洞警报信息之后也死了。”叶列娜注意到何夕脸上难以掩饰的痛苦,“这直接导致前往里海星的航道自十年前中断至今。”
“是的。”何夕调整了一下情绪,“航道的重新探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在已经发生了悲剧的情况下。现在的新航道在距离上远了一些,但应该能够绕过那个可怕的微黑洞群落区域。”
“能确定是微黑洞造成的事故吗?”叶列娜探究地问。
“这个,当然了。”何夕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叶列娜。
“可是后来并没有确切发现微黑洞群落的消息,现在新航线只是绕道而已。为此白白耗费十多年时间……”叶列娜突然止住,因为她发现何夕陡然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说什么?”何夕瞪大双眼,“你有什么资格怀疑于岚的判断?这是她付出生命代价才得到的结论,你……”
叶列娜忙不迭地道歉,她也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些过分,“对不起,我只是有些好奇。”
何夕撑住额头,二十年了,一切仿佛昨天才发生,包括于岚最后那凄美的微笑。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三、商宿
休斯顿宇航中心一派繁忙,里海星飞船将在这里升空,进入外层空间后再转入虫洞飞行。虫洞飞船的主体就像是一颗巨大的枣核,周围悬浮缠绕着三个交叉的线圈。领路人马维康带着他的组员加滕峻和于岚一字排开站在飞船前面,接受人们的祝福。
何夕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站在飞船前面的三个人,准确地说,他的目光是落在那个娇小的身影上,心里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就在昨天之前,他的心还被幸福的憧憬填得满满,而现在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是的,就在昨天,何夕当时刚刚从减压舱里出来。在宝瓶宫受训的宇航员由于长时间生活在水下,他们的身体体液被高压氮气所充斥,在返回海面前要进行十七小时的减压,这是最让人难受的环节。何夕一出减压舱禁不住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这才算活过来了。等他再次平视前方时,一眼便看到了于岚那俏生生的身影。
绿树,草地,衣袂飘飘,这是一道风景。
于岚扬起脸,有些调皮得看着何夕,“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咱们的生物学博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何夕略显木讷地笑笑,他们前后相差十天进到宝瓶宫,在那里共同训练了二十天。其实何夕觉得应该说感谢的是自己,因为自己晚到十天,是于岚告诉了他许多有益的经验。不过,在一起突发事故中,也的确是何夕帮助于岚脱了险境。
“我是来同你道别的。”于岚轻声道,她低头看着地面。
何夕有些意外,“道别是什么意思啊?我们可是分在同一个组的,应该是半个月后一起出发吧。”
“基地做了调整,我改派了别的任务。”于岚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过难以言说的神色,一种痛楚的感觉在这一瞬间从她的心头滑过。二十天前的一次训练中,于岚的潜水设备发生了紧急故障,何夕没有任何犹豫地把自己的呼吸器拉开接驳到她的面罩上。那一刻,于岚心里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了,她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个人视她胜过自己的性命,她本以为这样的情节只存在于赚人眼泪的小说里。那是怎样一种天雷地火般的触动啊。
“哦,怎么会这样?”何夕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失望,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往下沉。
于岚咬住下唇,叫她怎么跟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大男孩说呢?其实正是她自己要求改派的。十天前,当她回到基地知晓了任务的全部内容后,她只能作这样的选择,等何夕知道真相后,应该也会同意这是最好的选择吧。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很伟大很崇高的东西,跟它们比起来,爱情虽然美丽,但却只是一件渺小的装饰品。于岚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一丝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了出去,渐行渐远,仿佛多年前的某一天,她眼睁睁地望着心爱的布娃娃飞出了列车车窗。
“再过二十四个小时,我就出发了。”于岚脸上挂着空洞的笑。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话一出口,何夕就发现自己问得太蠢。刚受训时他们就被告知,不同小组成员的后况将列为机密,彼此是无缘再见的。
“知道我要去哪里吗?”于岚的声音像风铃一样动听,“是位于猎户座的里海星,中国古人所称的参宿。而你要去的渤海星位于天琴座,中国古人称之为商宿。”
何夕陡然间明白了什么。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星在西,商星在东,千百年来,地球上的人们从未同时看到过参宿和商宿,当一个上升,另一个便下沉永世不能相见。
于岚的心里也滚过宿命般的浩叹,十天前她只是请求改派任务,到里海星是上面的人定的,但却那么不可思议地映照到千年前的诗句里,仿佛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存在。
……
送别的人一一上前告别,祝福三位人类的勇士。这时,领路人马维康注意到了于岚的沉默,“我们基地最美丽的女士不想对大家说点什么吗?”
于岚被突如其来的提问从失神中拉回,她静静地巡视全场,“谢谢大家来送我们。其实,我要说的话昨天已经说完了。”于岚望着人群中的何夕,脸上一抹带泪的笑容。
何夕嘴唇翕动,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诗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昔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是的,这就是人生的宿命。当昨天何夕第一次打开属于他自己的渤海星任务档案时,立刻就明白了于岚做出的是怎样的决定,他现在赶到发射场只为最后于于岚告别。这并不是什么一般性的考察任务,在那个无比崇高的目标之下,需要他们付出的很多,这其中就包括——爱情。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四、水星球
预定目的地设定为距渤海星六十万公里的外层空间,这是为了尽量避开渤海星两颗卫星的干扰。作为领路人,何夕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操作。每一次十光年跳飞后的方位确认,航道修正以及能源补给,需时约两天。其实一切都是在计算机程序的安排下进行,领路人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摁下确认按钮,这虽然只是一个表象,但却让人觉得仿佛是自己在掌控着命运。何夕摆摆头将这个念头甩开,拇指毅然摁下,启动最后一次跳飞。
三十五个地球日之后,虫洞飞船突兀地出现在渤海星的外层空间,就像一个从遥远虚空中钻出的幽灵。防护罩缓缓打开,母星明亮的光线经过过滤之后照射进来。叶列娜和范哲迫不及待地解开束缚,飘移到舷窗旁,里海星巨大的身影悬浮在远处漆黑的深空中,像是一只绘满蓝色花纹的瓷盘。
是的,蓝色覆盖了里海星的全部表面,这是一颗没有陆地的水星球,虽然这是从资料里已经知道的事实,但同地球的巨大反差,还是让人一见之下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美啊。”叶列娜如痴如醉地赞叹道,“哎,范哲,你看它像不像一颗矢车菊蓝宝石?”
“真想把它镶在一颗戒指上送给我的新娘。”范哲幽幽开口,“不过它真的太奇特了,竟然没有陆地。”
何夕的动作比年轻人慢了半拍,他凝望着里海星,一时间心潮起伏,“里海星并不奇特,是地球更加奇特。”
“你说什么?”范哲不解地问。
“宇宙中的行星无非两种,要么有液态水,要么没有。相比之下,存在液态水的行星是小概率事件,根据现有资料来看,几率小于一亿分之一。因为这要求行星具备一系列极难满足的条件,比如行星与恒星的距离、恒星所处年龄阶段、行星自转的速率、行星的质量及引力大小、以及大气层厚度等等。这些条件的苛刻程度,足以与宇宙常数所具备的奇特精确程度相提并论。你们想想看,在太阳系里存在那么多行星、小行星以及卫星,但确定拥有液态水的却只有地球。”何夕耐心地讲解,“但另一方面,由于宇宙无比巨大的物质数量,存在液态水的行星数量实际上又是一个天文数字。而在数以十亿年计的时间条件下,如果我们认可生命的自发论是正确的,那么,液态水和生命存在几乎就是一个等同的概念。所以一般性的看法是,宇宙中生命绝非地球所独有。”
“这个我大概是知道的。”叶列娜插话道,“可刚才你说地球才是奇特的又是什么意思?”
“你们应该知道,地球表面百分之七十一是海洋,百分之二十九是陆地。我的意思是,在拥有液态水的星球里,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小概率现象。”
叶列娜和范哲面面相觑,表情有些发呆。
“实际上,水这种物质在地球总的物质中占有的比例相当低。这些水大致有几个来源:地球形成时的太初尘埃、数十亿年来引力俘获的星际水分子、撞击地球的小行星或彗星带来的水分。正是这些极其复杂的来源共同形成了地球上现在的水分。地表水的重量不到地球重量的万分之六,地核中则基本可以肯定没有水的存在,而为了测出地幔的情况,公元2002年,日本的研究者在高温高压环境下创造出四种和地幔矿物相似的化合物,然后向这些化合物灌水,测试它们吸水后重量的变化如何。结果表明在地幔处溶解的水是地表水量的五倍多。所以地表水的重量加上地幔水的重量,水占地球重量的比例约为千分之一。这是一个非常低的比例,我们完全可以想象水占比高得多的行星,理论上甚至不能排除百分之百由水构成的星球,有些小行星和彗星的构成比例差不多就是那样的。那么从道理上讲,在所有存在液态水的行星上,水重量占比小于千分之一也是稀有事件。也许在一百个这样的行星中,九十九个都比地球含水量大。”
范哲听得有些发呆,而叶列娜也罕见的保持沉默。
何夕笑了笑,“别这样看着我,要知道我的专业就是天文学,我当年的毕业论文就是研究地外含水行星的,题目就叫‘水星球’。让我们回到正题吧,而即使以千分之一这样低的占比来看,海洋也占据了地球的大部分表面。如果我们假设某个行星的水重量为星球总重的千分之二,那么按照一般化的原理来看,大陆其实已经不大可能存在了,个别岛屿也有可能存在,但如果行星含水比例再上升一点儿,它们也将完全消失。也就是说,我们有理由认为对于所有存在液态水的星球来说,大片陆地的存在只是一个小概率事件,而表面基本被海洋覆盖才是常态。实际上迄今为止,在现在人类发信啊的两百多颗地外生命星球中,只有一个星球具有大片陆地。”
“在哪里?”叶列娜按捺不住地问。
“就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渤海星。它的表面百分之九十被海洋覆盖,具有一片面积接近亚洲的大陆。当初发现它时,引起的重视是空前的,地球委员会启动了最紧急预案。”
“为什么?就因为它有陆地?”范哲插话道。
“还能有别的原因吗?就是因为陆地。”何夕肯定的点头。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五、乐观派
飞船已经进入近地轨道。从这里看过去,里海星已经覆盖了大半个视野,它静谧地转动着,丝丝缕缕的云带间断连环,勾勒出大致的大气运动图案。叶列娜扫了一眼控制台,信号已经发出,但还没有收到任何回应,这显得有些不正常。虫洞跃迁结束后是一段常规航程,大约四天后才能抵达里海星,宇航员接受的培训就是为这种常规航程准备的。叶列娜转头欣赏着舷窗外的风景,她已经知道由于没有大陆,里海星的气候是比较温和的,除了在赤道附近偶尔形成台风外,基本上没有极端的气候状况;由于没有大陆的阻拦和消减效应,台风在里海星的存续时间比地球长很多。就算是台风也不会对绝大多数生灵构成威胁,巨量的液态水保护了所有的生灵,但是,这真的是一种保护吗?
“我还是怀疑水星球不能永远封锁只会生命的产生。”叶列娜看着何夕,“如果时间足够,也许生命会找到一条我们未知的进化道路。”
“我以前也这样想过。但你能告诉我在水星球上怎样得到火吗,不是稍纵即逝像闪电的那种,而是持续不断能被使用的火?”何夕的声音低沉下去,“燃烧的三个条件是有可燃物、与氧气接触、温度达到可燃物着火点。在水中没有游离氧,而且水温也低于多数可燃物的着火点,自然条件下无法获得火。至于现在人们实现的水下燃烧实际上是基于精巧设计的机器,这种火其实是只会的产物了。”
叶列娜泄气地摇头。她当然知道火对于智慧生命进化的意义。那可不仅仅是提供保护和熟食,包括煅烧器具、冶炼金属,以及后来人类的化学物理等一切科技,没有一样不是发端于火的应用。
“以前有种观点,认为人类作为只会生命的标志是人的大脑与体重的占比是最高的,但现在知道宽吻海豚的这个比例是大于人的。但几百万年来,宽吻海豚也没能产生自己的文明,最多算是有些社会雏形罢了。”何夕接着说道,“所以你们现在可以明白,当年发现渤海星时地球联邦为何如临大敌了,因为大陆的存在有利于智能生命的产生。不过只是虚惊一场,渤海星没有高智能生命存在,那里最高级的物种是一种生有脊椎长着八条腕足的陆地章鱼,智力接近地球上的长臂猿。如果人类更晚发现渤海星,这种生物可能会成为星球的统治者,但现在它们的腕足是渤海星的一道名菜。”
叶列娜心中不禁涌起巨大的骄傲与幸庆。如果认可何夕的观点,水星球对生命的保护实际上却是一种对生命永恒的禁锢。处于这颗蓝色星球的上空,叶列娜知道这几天与领路人的交谈已经彻底地改变了自己。她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生而为人是一件多么奇异的事情,或者按何夕的说法,是一件概率多么小的事件。
“但为什么人类会害怕另一种智能生命?难道不能成为朋友吗?”叶列娜吐出心中的疑问。
何夕古怪地笑了笑,“其实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存在悲观与乐观两派。悲观派认为宇宙的智能生命一旦相遇,将立即导致落后的一方被掠夺、杀戮乃至灭绝。现在这种观点获得了不少人的认可,是主流。”
“那乐观派呢?”叶列娜急切地问。
“我就是乐观派。”何夕注视着叶列娜的眼睛,“这也许和我自己的天文专业有关。但是现在,我的这种观点出了点问题。”
“我不太明白你的话。”叶列娜蓝盈盈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我们乐观的原因只是因为宇宙本身的宏大。离地球最近的恒星系是四点三光年之外的比邻星,但它是一个引力系统非常复杂的三星系统,行星根本无法稳定存在。而已知的拥有行星的恒星都离地球十光年以上,但基于生命产生和进化的苛刻条件,这些行星上面恰好拥有智能生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上百年来地球上最强大的射电望远镜还没有从这些星球上接收到一丝有意义的信号,这实际上已经基本否定了地球周围数十光年内存在智能生命的可能性。”
“那再远一些呢?”范哲插话道,“可观测宇宙的范围可是超过一百三十亿光年。”
“再远一些当然会有可能。”何夕肯定地说,“虽然智能生命产生几率极低,但由于宇宙物质的无比巨大,所以拥有智能生命的星球是一定存在的,而且其中很多的科技水平肯定超过了地球人。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这些科技水平更高的外星种族来到地球,它们会干什么?”
叶列娜和范哲对望了一眼,都老实地摇了摇头。
“乐观派的结论是它们什么都不会做。因为对于能够跨越成千上万光年距离的高级文明来说,地球以及现阶段的所谓人类文明除了有一点观察意义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这样的超级文明早就洞悉了物质的全部秘密,也许它们为了来到地球看一眼随手便熄灭了上百颗太阳大小的恒星,这样在那个的种族又怎么会在意地球这颗沙粒上的那丁点儿所谓资源呢?”何夕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我常想这就好比人类建造了能抵抗深海高压的高科技潜艇,来到大西洋海底烟囱观察那些靠硫化物生存的管虫,如果管虫中也有悲观者的话,它们一定会惊呼:糟了人类来抢我们的硫化氢和美味酸水了。”
叶列娜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何夕的比喻让她忍俊不禁,她当然知道人类的屁里就充斥着硫化氢。不过她想起一点,“那你为什么说自己的观点除了点儿问题呢?”
“是虫洞。”何夕的表情转为严肃,“都是因为虫洞这种超越了时代的技术,至少我认为这种技术提前让人类进入了本来还不到时候进入的领域。”
“我有些明白了。”叶列娜点头,“这种技术可能让在文明上还不够成熟的种族发生碰撞,也许会导致悲观派预见的结果。”
“还没有回信吗?”何夕转头问范哲。
“的确没有收到回信。”范哲很肯定地报告,他已经全面检查了设备。作为一名合格的工程师,他很相信自己的能力。“哎,等等,有信号答复。”
何夕和叶列娜急速地飘过来,他们的目光都锁定在了屏幕上。
“里海星纪元52年6月13日,这里是里海星接引驻地,先行者欢迎来自地球的客人。驻地坐标东经115度,北纬30度。重复一遍:东经115度,北纬30度。”
“登陆飞船准备就绪,请领路人指示。”范哲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有生以来将第一次登上另一颗星球,这是多么奇妙的境遇。
但是何夕却微微蹙眉,仿佛正面对一件奇怪的事情,脸上阴晴不定。
“范哲留在主船,我和叶列娜登陆。”
“为什么?”范哲失望地问,“按照章程我也应该下去的。”
“你的任务是立刻对整个里海星建立毫米级扫描观测。”
“计划书里根本没有这一条啊。”范哲大惑不解。
“这是命令。”何夕面色阴鸷,口气不容置疑。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六、驻地
驻地像一片漂浮在无边池塘里的巨大树叶,登陆舱渐行渐近,在“巨大树叶”的映衬下像极一只小小的瓢虫。这时,驻地的表面隙开一道窄缝,吞下登陆舱。
面前居然是一片浅丘草地,不知名的野花绚丽绽放,小溪淙淙流淌,一只草原黄鼠“嗖”地从旁蹿出,惊起一只蚱蜢,在里海星相当于地球三分之二的引力条件下自在飞行。一幢四面透明的房子很突兀地矗立在平地上。
一个满头银发、皮肤黝黑的高个子从房子里很慢地走出来,“欢迎您们,我是李高。”
“你好。”何夕淡淡点头,“可以告诉我你的先行者编号吗?”
来人沉默了一下,“当然,我是里海星先行者42号。”
“那好42号,我们能够到大船上去吗?”
“现在还不行,大船在圣地。”
“圣地?”何夕疑惑地问,“那是什么地方?”
来人的语调变得庄严:“圣地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何夕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扣子,那是一个发射机,此处的一切情况都已经传送到了冲动飞船。“我想看看这个圣地,请带我们过去。”
来人再次沉默了一秒钟,“好的,我去安排。现在请你们在此等待。驻地的环境和地球相似,领路人应该知道的。”
看着来人进屋的背影,叶列娜刚想开口却被何夕止住,他取出仪器四下扫描确定没有监视之后开口道:“你马上联系范哲,让他准备建立和地球的量子通信。”
“现在就准备吗?”叶列娜吃惊地问。虫洞飞船携带有一组用于量子通信的电子,保存在接近绝对零度的超低温环境中。它们都是一对双生电子中的一个,对应的另一组电子留在了地球上。双生电子诞生于纯粹能量的碰撞,呈现出量子纠缠态,由于泡利不相容原理,它们的物理状态永远是相反的,这便是超空间量子通信的理论基础。量子通信要求的能源巨大,实际上虫洞飞船只能支持最多两次电子通信。按照规定,第一次量子通信应该在登录第七天初步掌握目标星球总体情况后进行,所以何夕现在就要求做好启动准备,的确让叶列娜感到不解。
“我觉得有必要。”何夕的语气十分坚定,“里海星让我有种不安的感觉。”
叶列娜环视风景怡人的四周,不明白何夕指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何夕曾经执行过渤海星任务,这样说一定有其道理,她需要做的就是执行命令。
“我也觉得那个先行者有些傲慢。”叶列娜四下张望,“不过这里真的布置得和地球没什么差别,他们为迎接我们是用了心的。”
“这只是章程的规定。”何夕冷冷说道,“按照《乐土宪章》,先行者必须在本星设置一处面积不小于一平方公里的类地球环境,作为星球政府的永久性驻地。里海星还没有到设立政府的时候,这里应该是驻地的前期雏形。”
“我知道这部宪章,上面的规定都很死板。”叶列娜有些不以为然地撇嘴,“比如政府驻地这条,里海星明明是一颗水星球,像这样永久性地维持一块地球环境肯定不容易,如果换成我我也有意见。”
何夕心中涌起面对淘气的晚辈那种宽容,但他的语气却依然不容辩驳:“《乐土宪章》是整个计划的核心,第一条就明确规定宪章不容违背,否则视为人类公敌。”
“这么严重?”叶列娜吐吐舌头,“我看宪章细则里面有些很细的规定,那些也不能违反吗?”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那些规定的确很烦琐,但却是乐土计划顺利施行的保证。”何夕了解地点头,“比如刚才的先行者42号,你看出他同我们有什么不同了吗?”
叶列娜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他的皮肤颜色较黑,但比地球上的中非班图人要浅得多,这应该是因为适应恒星辐射的缘故吧?别的好像没什么了。”
“难道你忘了里海星是一颗水星球了吗?”何夕问,“这些先行者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水下,他们都有鳃,那才是他们的主呼吸器官,肺只是辅助器官。”
“对啊。”叶列娜恍然大悟般叫道,“可是怎么没看到呢?”
“这便是缘于《乐土宪章》的相关原则。”何夕说,“比如大熊座黄海星的引力是地球的两倍,很明显人类必须经过改造才能在上面生存。黄海星的原生生物都普遍矮小,身体多呈扁平。先行者是经过设计的人类,很显然将身躯设计低矮是最方便的办法。但是人类采取了另一种方法,就是加固先行者的骨骼等支持系统,当然还包括提高血管壁强度等相关措施,虽然这样做的代价高了很多,但可以保证现在黄海星人的平均身高只比我们低一点点而已,也就是说,从形态上能一眼看出他们是我们的同类。”
“那里海星人的鳃在哪里呢?”叶列娜问道。
“在我掌握的资料里,他们的腋下便是鳃的所在。”何夕肯定地说,“虽然这样做造成了呼吸道的部分冗余,但显然在外观上更能让人接受。”
“其实也可以不采用基因改造的方法啊。”叶列娜想起了什么,“采用水下呼吸器不也可以在里海星生存吗?”
“如果那样做的话,人类根本不能算是移民成功,充其量只是一个过客罢了。”何夕说,“只有凭借本能的力量自由生存,才是真正征服并融入了这颗星球,这也是乐土计划根本宗旨所在。”
“那万一有些星球环境过于古怪怎么办?”
“已经有过一些放弃的先例。”何夕显然很满意叶列娜能提出这个问题,“比如离地球五十九光年的死海星,由于大量硫化物的存在,死海星的海洋呈较强的酸性,里面生活着一些奇怪的低等生物。基因工程师从一种水生螨虫得到启发设计出了可行的先行者方案,但最终被听证会否决了。现在死海星已经被废弃七十年了。”
“为什么?既然都有了可行方案为什么不实施?”
何夕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在方案里,为了适应那里的环境,先行者将会是一种全身布满黏液的有鳞物种。我的朋友威廉教授就是听证会成员,他是以为人类学家,据他说当时一百多名听证员全票否决了方案。”
这时李高从屋子里出来,叶列娜注意到他的笑容有些谦卑,“大船正在赶过来,根据速度计算二十分钟之后对接。”
何夕蹙了蹙眉,“据我所知大船都是作为永久驻地的一部分,怎么在里海星会分隔这么远?还有,这里既然是政府驻地,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大船只是例行巡视。另外,我不知道什么就做政府。”李高的语气不卑不亢,所玩便低下头去。
这个回答让何夕略微放心,他也知道政府在验收之后才会成立。但何夕没有注意到,李高低头的瞬间,一丝阴鸷神色从他脸色滑过。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七、中央电脑
“我们现在上船 ,你请自便。”何夕扭头对李高说道,“驻地这里平时是你在管理吗?”何夕又淡淡地问了一句。
“没有,中央电脑说我还需要学习更多的知识,我现在只是配合机器人管家做些外围的事情。”
大船的主控室位于甲板之上,是一处透明的半球形穹顶式建筑,四面的海景一览无余。正前方控制台屏幕上显示出一个虚拟的长得胖乎乎的头像。
“你好,中央电脑已经准备就绪。”头像的语气很平静。
“有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个42号先行者具备了某些不该具备的知识?”何夕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你解开了伽利略封印?”
头像回答得很快:“四十五年前,我同四千枚先行者胚胎一起来到里海星,我的使命本该在二十年前完成。但你们迟到了二十年,那些帮助我管理的机器人逐渐发上了故障。我知道向先行者传授了少量封存的知识,否则不可能在这颗星球上坚持到现在。”
何夕喟然长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从上次冰河期结束算起,人类文明已经发展了一万三千多年,但是现在,人们认为严格意义上的科技文明以伽利略为鼻祖。在伽利略和波义耳之前,人们一直禁锢在古希腊的短暂辉煌中难以前进,而之后的牛顿等人则是站在他们的肩膀之上才得以进入科学的殿堂。所谓的伽利略封印只是一个比喻,按章宪章章程,在验收之前,任何移民星球所掌握的知识以农耕文明为上限,这也正好对应着伽利略之前的时代。也就是说,延时之前先行者会掌握完备的经典几何知识,会有朴素的物质元素观念,能够有浅显的农业和医学知识,但不知晓牛顿定理,也不明白天上的星星是些什么东西。因为里海星的特殊情况,之前地球委员会已经预料到可能会发生意外,但没想到出现问题的居然会是伽利略封印。
“他们知道运动三定律了吧?”何夕尽量保持语速平静。
“是的。”中央电脑说,“十六年前大船在海啸中受损,为了尽快修复,我解开了牛顿定律的封印。”
“那热力学三定律呢?”
“很抱歉先生,这是能源应用中必须用到的。”
何夕沉默了几秒钟,小心翼翼地问:“那麦克斯韦方程呢?”
“电磁学、相对论、量子论以及虫洞理论没有解禁。”中央电脑说。
何夕吁口气,看来情况还不算无可挽回。其实等到验收完毕,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验收应该不会有大的意外。何夕心里打定主意,等验收完毕就把这段插曲删掉,毕竟中央电脑也是在与地球失去一切联系的情况下采取的应急措施。按照章程,这台违规的中央电脑应该格式化后重新编程,但何夕不打算那样做,虽然没什么道理,但在内心里他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这个自作聪明的胖家伙,尽管它实质上只是一台由“0”和“1”驱动的智能机器。
“先行者说的圣地是怎么回事?”叶列娜突然问道。
“十六年前那次大海啸中,大船受损,为了避免类似情况再度发生,我指挥先行者建造了一处海底停靠点。至于他们称之为“圣地”,可能是基于大船的敬仰。
“那好吧。我的问题完了。”何夕觉得轻松不少,脸上露出笑容。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中央电脑突然说。
“哦。”何夕的眉头一挑,“你问吧。如果我们解答不了,还可以跟地球委员会联系,求得他们的帮助。”
“不必。”中央电脑说,“如果你不能回答就算了。我想知道现在的里海星先行者还能不能得到改进?因为经过这么多年后,我发现在实际上有个别不太完善的地方。”
“基因设计是系统工程,对每个移民星系的基因设计至少都要花费五年以上的时间来施行,要改变设计除非是通盘重新调试。”何夕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他没想到会是这种幼稚的问题,“个别地方不完善没有多大影响,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尽善尽美的设计。”
大船行进了十分钟后,海面上开始出现一些绿色的伞状漂浮物,现实三三两两,但很快就变得密集起来。大的直径超过五米,晓得也就几十厘米。
“这是海浮萍。”不等何夕询问,中央电脑便给出了解释,“这片海域是里海星的无风区,所以会聚集这么多。”
“里海星的植物有根吗?”叶列娜突然问道。
中央电脑迟疑了一秒钟,“从我现有的资料来看,应该没有。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处于漂浮状态。里海星最浅海域的深度是八十三米,最深处超过十万米。”
“我好像看到天空中有鸟在飞。”何夕插话道。
“里海星没有痛地球类似的鸟类,但是有类似昆虫的飞行生物。它们也可以在水面上停留,应该是从水生生物进化而来。这些昆虫也是先行者的食物来源之一,据他们说有一种大飞蝗的后退烤制后很美味。”
叶列娜皱了下眉,似乎有些担心先行者会拿虫子款待自己。何夕指着远处一块不断起伏的巨大黑影问:“那是什么?”
“那是土鲨。”中央电脑解答道,“根据研究,这个物种类似于地球上的鲨鱼,已经有差不多十亿年的历史了。”
“十亿年。”何夕倒吸口气。他知道地球上某些种类的鲨鱼已经存在超过三亿年,属于地球最古老的物种之一,相比之下人类两百多万年的进化史简直不值一提;实际上,地球的陆生物种存在时间都比海洋生物短得多。“经过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灭绝,真可算是奇迹。”
“的确是奇迹,化石资料表明,这么久一来这个物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中央电脑补充道,“也许是里海星的环境太平静了,进化的动力太小。”
“应该是这样。”何夕点点头,“地球至今仍有些人因为某些生物几千万年变化甚少而否定达尔文的进化论,其实这不过是因为这些生物几千万年来仍然很适应环境罢了。生物进化是因为生存环境带来的选择压力,看来水星球的确是生命的舒适摇篮。”
“我们已经到达坐标位置附近。现在开始下潜。”随着中央电脑的提醒,穹顶外陡然一暗,片刻之后四周已是一派海底风光。阳光透过海浮萍的缝隙照射下来,形成道道明亮的光柱。光柱中大片悬浮的巨型海藻飘来飘去,宛如无根的森林。
“它们虽然没有根,但在下部却普遍长有一团沉重的组织体。”何夕对叶列娜说,“这是许多水星球植物的共有特点,一次来调节自身在水中的高度。”
“我们已经发现至少上百种植物具备初级运动能力,它们可以通过蠕动部分枝干缓慢前进,以便选择适合生存的环境。”中央电脑补充道。
“那是什么?”叶列娜突然指着一个方向问道。何夕望过去,立刻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在一从巨海藻的中部呈现膨大的一团,就像生出了一个直径十来米的卵。在轻浪起伏中,这个巨大的物体缓缓飘荡,阳光照射在上面,波光流动熠熠生辉,就像一块用翡翠雕琢的艺术品,散发出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一时间,何夕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那是花房。”中央电脑的语气保持着固有的平静,“是孩子们用巨海藻建造的,他们喜欢待在里面。”
话音未落,便看到两个小巧的身影像游鱼般从花房里冲出来,他们有些惊慌地望向大船,脸上混和了羞涩和不安。何夕一眼看出他们的年龄都只有十五六岁,看来大船的到来打搅了一对小恋人的幽会。
“是秋生和星兰。”中央电脑说道。
两个大孩子镇定了些,他们向着这边嘴唇翕动。
“他们在说什么吗?”叶列娜问道。
“我们听不到的,在水底他们发出的是一种次声波语言。”何夕解释道。
“他们说刚才有一批银贼鱼袭击牧场,大人们都赶过去了。”中央电脑说。
何夕犹豫了一下,“这些人都有名字吗?难道用编号不好吗?”
“从二十年前开始,第一代先行者给自己起了名字。”中央电脑回答道,“当时起名一般是根据各自的特点自行选择,其实更像是将原来的绰号确定为了名字。比如李高原来的绰号就叫高个子。不过,现在孩子们的名字就正规多了。”
“孩子。”何夕念叨了一声。在验收之前,这本来说不该存在的事物,但二十年联系的中断改变了许多事情。不过这也只算小小的意外吧,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孩子也是先行者的一员。
窗外开始掠过一些悬浮在水中的结构精巧的建筑。这些建筑都呈六棱柱形,有些是单独的,而更多的则相互拼接成更大的建筑。这片建筑连绵开去,占据了很大一片空间,俨然就是一座海底城镇。可以想见,平日里这儿应该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不过现在大多数人都赶到牧场了,只有稀疏的十多个人有些好奇的望向大船。
“这里就是里海星的城市吗?”叶列娜问道。
“现在还只能称作聚居点,在里海星现在有几个这样的聚居点。”中央电脑说,“我们的人口还很少。”
“那现在先行者总共有多少人?”何夕仿佛不经意地问,“加上那些孩子。”
“原有先行者四千人,现在加上孩子是总共八千七百五十四人,这其中不包括几十年来因为意外事故丧生的人口。”
“从二十年前算起,人口年增长率大约是百分之四。”何夕在电脑上做了个简单的演算,“人类向处女地移民时,人口增长率一般都很高,当年英国皇家海军‘邦蒂’号上的反叛者在皮特凯恩岛上的人口增长率甚至高达百分之四点三。”
“需要建设的东西很多,劳动力明显不足。”中央电脑继续作着汇报,“机器人大多出现故障,备用零件已经告罄。”
“这都是意外造成的。正常情况下,里海星二十年前就已经解除了伽利略封印,现在早该有自己的制造体系了。”何夕理解地点点头,“不过这一切就快改变了。”何夕转头望向叶列娜,“让这颗蛮荒星球沐浴到文明的光辉,这就是我们的使命。”
叶列娜身躯微震,她从何夕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种坚定不移的决心。在拿到“乐土”计划书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但在此之前,她更多地将这看成自己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和此前自己曾经执行过的那些任务虽有区别但本质并无不同。然而,这段时间的经历让叶列娜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和这次任务密不可分,她甚至没来由地隐隐觉得自己的命运也会因之而改变。叶列娜其实不喜欢这种似乎带有神秘意味的感觉,但她无法摆脱。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八、圣地和死亡
一个明显的减速过程之后,大船停了下来,窗外昏暗的光线表明这里至少已经在海平面下几十米的深处。
前方的地板缓缓打开,现出一列向下的台阶。“请你们跟着米高前进。前方也有我的终端,你们可以随时同我交流。”中央电脑保持着例行公事的腔调。
甬道里的照明条件很好,何夕注意到墙壁的材质类似于地球上的花岗岩,每隔一段距离就矗立着一根粗壮的显然是人工材料的支柱作为加固。何夕估算了一下,从离开大船算起已经又向地底深入了几十米,在这样的深度,任何海啸都不再成为威胁。
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圆形大厅,在正中的平台上悬浮着一个直径约一米的淡蓝色球体,何夕觉得那应该是代表里海星的雕塑。
中央电脑胖胖的头像再次出现在前方的一块屏幕上,旁边站着三个身着黑衣的人。
叶列娜突然满脸惊奇地望向何夕,仿佛不知所措。何夕完全明白了叶列娜何以如此,因为他自己也感到几分震惊——面前居中的那人长得同他颇有几分相像,年龄也差不多,就像是他的一个失落的兄弟。那人脸上也同意浮现出吃惊的表情,显然他也颇感意外。
“我叫秦忘。”那人恢复了平静,“先行者编号17.在这里大家也叫我酋长,欢迎来自地球的尊贵客人。”
何夕立时明白,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先行者中间已经产生自己的领袖,看了这个秦忘就是这样的人物。“那好,中央电脑应该告诉过你我们的来意。另外纠正一下,我们似乎不应该算是客人吧。”
叶列娜悚然一惊,她这才想起,最初收到的信息里称他们为“客人”时,何夕好像也是满脸不悦。
秦忘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我这么说只是出于尊敬,我们已经盼望太久了。我们现有的力量在里海星生存显得太弱,迫切需要来自联邦的帮助。”
何夕脸色缓和过来,一路过来他的心情早已轻松了许多,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不满意之处,看来此行的任务会很顺利,“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称这里为圣地游什么含义吗?”
“这里是我们的议事厅。”秦忘解释道,“圣地是大家的习惯称呼,并没有什么特别含义。”
何夕环顾四周,“这里又监控设备吗?就是那种可以从远处看到这里的东西。”
“没有。”秦忘很肯定地答复。这个回答让何夕满意,其实叶列娜身上就带有检测设备,刚进来时就已经向他发出了安全信号,他向秦忘提问只是一次的小小试探罢了。
秦忘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按章程似乎你们还应该有一个人的。”
对方主动提到章程规定,让何夕感到很踏实,他也觉得是时候让范哲登陆了,毕竟范哲在里海星计划里也是不可替代的一分子。“我现在就下令范哲登陆,让大船接他过来。”何夕兴奋地转头看着叶列娜,“里海星计划正式开始了。”
秦忘谦和地点头,“我现在就去安排。”
范哲一进门就高声大嚷:“你们肯定不相信我看到了什么,那些用巨海藻编制的房子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别墅。还有……”
“好啦好啦。”叶列娜打断他,“还有巨大的海浮萍是吧?少见多怪。”
“原来你们也看到了。”范哲挠挠头,“不过有个东西你们肯定没见过,我在飞船上可是观测到几十米的潜艇……”
“那是土鲨吧。”叶列娜哈哈大笑,“里海星可是农耕时代,哪来的什么潜艇?”
“先别说这些了。”何夕忍不住打断了两个年轻人的斗嘴,“我们还有正事要办。你们不会忘了自己此行的任务吧?”
叶列娜脸色变得有些奇怪,“当然没忘,不就是让我和范哲来此地和亲吗?而你这所谓的领路人其实就是个星际媒婆。”
何夕陡然一滞,在叶列娜嘴里,至高无上的乐土计划竟然成了老古董式的“和亲”,自己也当上了媒婆,可细想这话却让人无从辩驳,一时间他竟然有些哭笑不得,“这个,乐土计划事关全人类未来的福祉。”
“我知道,宪章上讲了的。”叶列娜接过话头,“如果人类永远困守地球则必将走向灭亡,因为像超新星爆发、小行星撞击、高能实验事故、生化事件、太阳灾变等无法预料的偶然事件随时可能在未来某一天毁灭全人类。只有实施乐土计划才能让人类散布宇宙,永世长存。”
“对啊。”何夕语气变得郑重,“能够在这样伟大的时间里承担一份责任是我们的荣幸。”
范哲幽幽地看了眼叶列娜,“我们知道这是自己的使命,其实从看到计划内容的时候起,我就觉得自己变得和以往不同了。我们注定将承担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
“二十年前,我曾经有过同你们一样的感受。”一层薄雾浮现在何夕的眼里,“而且由于另外的某个原因,我的感受比你们更加刻骨铭心。”何夕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吐露这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发生了什么事情?”叶列娜突兀地问,她的脸上若有所悟。
“事情很简单,当年我爱上了一位姑娘。但不幸的是她也是乐土计划的成员之一,所以注定了这是一个不会有结局的故事。”
范哲忽然轻轻问道:“那她也爱你吗?”他的目光有些飘忽地瞟着叶列娜。
何夕一怔,“我想是吧。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怎么说呢?也许感情的确是世界上最盲目的事情吧。当时我看着她乘坐的飞船在视线里渐渐模糊消失,觉得自己心里的一部分也在那一刻永远地随她而去了……”
何夕突然停住话头四下张望,“你们听到什么了吗?”他的脸上浮现出极度困惑的神色。
“我也听到了,好像是一声女人的叹息。”叶列娜回应道。
范哲有些茫然地怔怔立着,他没有听到什么,但是四周的情况却让他都让紧张起来。不知何时四壁的门已经全部紧闭,范哲上前试图打开那些门,但全都失败了。
叶列娜惊呼道:“快看,那些烟雾!”
何夕这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充斥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与此同时,范哲身上的便携仪器也亮起了红灯。“天啦,是神经毒气梭曼!这样的浓度三分钟内就能置人于死地。”范哲大叫起来。
何夕这才发现自己铸成了大错。当初在飞船上收到的信息里,先行者称他们为“客人”,按照乐土宪章,所有移民星球在验收之前是不能视作人类家园的,但先行者的这种称谓的确有以“主人”自居的意思,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视里海星为家园了。这个细节本来让何夕有所警觉,所以他安排了范哲留守飞船,但后来的接触让他感到放心因而放松了警惕。现在看来,里海星上的确是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说不定范哲观测到的真实潜艇之类的东西。中央电脑的程序肯定被人动过手脚,对方是做了有意的安排,等到他们聚齐之后才采取了行动。但何夕不清楚先行者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现在看来这将是一个永远的谜了。屋子里的三个人脸色惨白的面面相觑,眼睛里都是难以置信的绝望。死亡,就这么来临了,在这遥远的异星之上;不仅突然道诡异的程度,而且不明不白。
在意识离开何夕之前的最后一瞬,划过他脑海的是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声叹息怎么那么熟悉?之后,纯粹的黑暗袭来,将一切吞噬。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九、当年情
这就是死亡吗?像漂浮在云团里,又像是沉浸在温暖的海水中。斑驳的光影在眼前四处跳荡,宛如一幅让人不明就里的抽象画。
“不——”何夕突然大叫一声醒来,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椅子上,而且,第六感清晰地告诉他旁边有一个女人。这个判断很快有了依据,因为何夕立刻发现一个纤弱的身影就伫立在他的面前。
即使是最善于想象的人,在面对命运的安排时也常常感到意外,谁都不知道会在什么时间以及什么地点遭遇哪些无法预料的人和事。当于岚的身影突然间映入何夕眼帘时,他真切地感到这句话的正确。二十年的隔膜在那个瞬间被穿透了,何夕突然觉得天地间恍若无物,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多年前的伤口还一直隐隐作痛,但是那个人居然回来了,她穿透的不仅是时间,还包括死亡。
何夕此时还不知道,与于岚的重逢最终成为了他内心中第二道痛入骨髓的伤口,而且永世难愈。
“是你吗?”何夕喃喃地问,“如果不是从小被培养的无神论信仰,我一定会认为这是在天堂里的重逢。”
“是我。”于岚温柔地回答,眼里充满欣喜。
何夕四下张望,发现这里是大船的主控室,现在已近黄昏,太阳的光线变得柔和,绚丽的云彩挂载天边。但他没有看到范哲和叶列娜。
“他们现在很安全。”于岚仿佛看透了何夕的心思,“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她止住话,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何夕犹疑地开口,“好像我们差点死了。但这怎么可能呢?一切都很正常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故障?”
于岚没有开口,像是没有听见何夕的话,但谁都能看出她眼里的喜悦发自内心。
“当年的事故里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何夕急促地问,几乎与此同时,一道灵光自他脑海里闪过,他猛然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了,并没有什么事故,一切都是假象。”
于岚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承认了何夕的猜测。
但是何夕心中的疑虑更甚,“可为什么会这样?是先行者扣留了你们吗?”
“怎么可能呢?”于岚摇头,“他们都是善良而无害的,老实说,地球人在他们面前,至少在道德层面上肯定会感到自卑的。”
“但那个警报信息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可是你亲自发出的。”
“马维康和加腾峻并不是死于脉冲星辐射。”于岚幽幽地说,“而是死于一次突发事件。当时我同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先行者站在我这一边。他们两人先动手杀死了几十位先行者,但是最终寡不敌众。我是后来才发出的那条信息。”
何夕彻底震惊了,他没有想到二十年前竟然发生过这样惨烈的一幕,“是什么事情竟然发展到这种地步,难道不能协商解决吗?”
“不能。”于岚冷酷地说,“事关生死存亡,没有调和的余地。当时马维康和加腾峻正准备向地球报告里海星任务彻底失败的信息。”
何夕倒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这个信息意味着什么。乐土计划实施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一旦信息发出,其后果的确不堪设想。
“是那种情况发生了吗?”何夕平静了些。
“就是那种情况。”于岚的神色变得古怪,就想一个来自黑森林的女巫,她一字一顿地吐出剩下的四个字,仿佛那是一句可怖的咒语,“生殖隔离。”
虽然有所预感,但这几个字还是像重锤一样打在了何夕的心上,“这怎么可能?我一直以为宪章里关于这一条的规定只是某种为了发了完备性而准备的条款,没想到真会发生这种情况。要知道,每个先行者方案都是经过至少五年时间、上千次实验才确定。
虽然有所预感,但这几个字还是像重锤一样打在了何夕的心上,“这怎么可能?我一直以为宪章里关于这一条的规定只是某种为了法律完备性而准备的条款,没想到真会发生这种情况。要知道,每个先行者方案都是经过至少五年时间、上千次实验才确定的。”
于岚的思绪已经回到了二十年前,“当时我们顺利到达了里海星,这里世外桃源般美丽的风光让我稍稍觉得安慰。我想就这样忘了过去吧,开始新的生活。”于岚的神色变得有些迷蒙,“后来的事情都是按部就班的,加腾峻与他的心上人一见钟情,而我居然遇到了一位和你颇有几分相像的先行者……”
“是秦忘吗?”何夕陡然想起那位酋长。
“就是他。”于岚苦涩地笑笑,“里海星第一代先行者的名字都是自己决定的,唯有秦忘的名字是我给他起的。”
“秦忘。情忘。”何夕若有所悟地低语,一时间他的心里涌起痛楚的感觉,情真的能忘?
于岚平静了些,接着说道:“如果一切正常,我们就是会像在地球上一样,恋人们交往一段时间后,在领路人的主持下缔结婚约,然后在几个月后的某一天诞下生命的结晶。由于先行者的所有重要体征都被设计成显性基因,所以孩子肯定能够适应这里的环境,孩子顺利出世便是整个计划圆满成功的标志。”这时于岚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的家人都好吗?”
何夕有些促不及防地回答:“当然,他们都在渤海星。”他低声补充道,“我和妻子早已分手,我同女儿生活在一起,她非常可爱,像个天使。”
于岚流露出羡慕的目光,不知为什么,这目光让何夕觉得心中酸楚,“也许是我的专业使然吧,我一道里海星便采集了先行者的生殖细胞进行分析,想观察它们同人类生殖细胞结合时的行为。”
“这好像没任何必要吧,在地球上时早就进行过无数次类似的实验了,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也知道用先行者胚胎细胞制造他们的生殖细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进行一次减数分裂就行的。”何夕有些不以为然地插话。
于岚没有理会何夕,“由于我自己排卵期的原因,第一次实验是在到达里海星的第五天才进行的,我同时也以实验的名义取得了加腾峻的生殖细胞。我说过的,当时只是专业的兴趣使然,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出乎意料的事情。”
何夕的心渐渐下沉,“实验结果是是什么?”
“相当可怕。”于岚的语气简短而冷酷,“在显微镜下,我看到的完全是异种生殖细胞相遇的情形。精子漫无头绪地乱撞,完全不像遇到同类卵子那样舍生忘死地冲锋;而卵子则完全彻底地封闭了表面的一切通道。也就是说,她们相互排斥的程度甚至超过了马和驴,尽管后者也无法孕育出正常繁殖的后代。”
“异种。”何夕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可我知道类似的实验在地球上是全部成功的。”
“我当时也非常震惊,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接下来我采集了更多的先行者标本做实验,结果完全一样。经过进一步分析,我找到了原因所在。”于岚竖起食指指了指头顶。
何夕立时明白了于岚所指,“你认为是里海星特殊的恒星辐射造成的?”
“就是这个原因。”于岚点头,“其实恒星辐射超过地球的行星并不少见,但以往还没有发生过以这种方式影响生殖细胞的情况,可见宇宙中的确还存有许多人类未知的奥秘,我想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恒星辐射中具有某些特殊频率的射线吧。不过我观察到,先行者之间生殖细胞的结合却又完全正常,甚至当时已经有了一对儿偷尝禁果的先行者,他们一岁大的孩子在水里游得比银贼鱼还快。”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何夕强迫自己保持语速平缓。
“我确定实验结果无误后,便报告了马维康。他当时不相信,但在亲眼目睹之后接受了我的结论。然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开了个会,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讨论,按照宪章的规定,一切都是明摆着的。要知道,任何违背宪章的行为都被视作反人类罪行。”
何夕打了个冷战,他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于岚,他预感到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子也许就是一名人类公敌。
“他们两人的意见是立刻向地球委员会汇报,准备启动抹除程序。我想那一刻自己可能是疯了,我无法接受几千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在我面前被杀戮。我冲出了门,对先行者高喊他们已经被人类视为异类,将被毫不犹豫地抹除掉。我告诉他们,如果要拯救自己就必须制止屋子里的人发信号。”于岚痛苦地摇头,乌发变得凌乱不堪,当年那可怕的景象让她至今不能释怀,“人群向屋子冲过去,然后我看到不断有人倒下,遍地的血……”
于岚的话戛然而止,在极度的激动之下她突然晕厥倒地。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十、非人
于岚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好同何夕掉了个儿,自己躺到了椅子上,而何夕正注视着遥远的天边若有所思。
“你醒了。能告诉我现在我们所处的方位吗?”何夕俯身下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之情。
“我们现在就在圣地的上方,先行者称这里为圣地是因为我住在这里,我没有抵抗辐射的基因,多数时候都生活在地底。”于岚起身,“他们对我当年的行为充满感激,对待我像神一样充满尊敬。他们是知道感恩的人。”
何夕点头表示理解,二十年来于岚遗世独立,对里海星的确付出太多,同时他也听出了于岚话中的维护之意,“我相信他们都是善良的,但他们是异种,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于岚沉默了好一阵,像是在思考某个问题。“你看到这个了吗?”她突然指着桌台圣桑一座半米高的拱桥模型,脸上浮现萧索的神色,“里海星上没有河流的概念,当然也不会有桥这种东西,这个模型是我平时摆着玩解闷的。”于岚说着话用手轻轻一拂,拱桥立刻散落成十几块大大小小的配件,“这座桥没有用黏合剂,完全是靠着配件契合成型。你试试能还原吗?零件上面有编号,你可以按顺序来做。”
虽然何夕不明白于岚为什么突然扯到这个模型上,但他还是一眼摆弄起那堆零件。何夕知道于岚的老家是中国南部著名的水乡,那里有很多这样的石拱桥,少女时的于岚曾经日日从桥上走过。何夕想象着那时的于岚伫立桥上看风景是怎样一副纤弱的模样,而现在的她却只能在一百六十光年之外摆弄一座石桥的模型,不知为何,这样的联想突然让何夕有些心酸。何夕定定神,将注意力放到眼前,所谓零件其实就是一堆梯形的塑料块。何夕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模型总是在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崩塌掉。何夕有些郁闷地盯着这对不听话的零件,从道理上讲,这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这些零件的形状肯定是能够契合成一座拱桥的,就像他刚才起眼见到的一样,而且也的确和现实中的拱桥一样不需要什么黏合物。
“你不会成功的。”于岚意味深长地开口,“零件一块不少,但你会发现你的工作总是进行到某一个时刻就崩溃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你做不到只是因为还缺少一些东西,这个盒子里面的构件可以用来搭建脚手架。翻开拱形桥建筑手册你就会发现,在造桥之前你需要搭建脚手架之类的辅助设施,但这些东西最后会被拆除,不留一点痕迹。”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何夕若有所思地问,他觉得自己正在接近某个隐藏的真相。
于岚的眼睛变得很亮,“其实建造这座桥的过程和人类的进化非常相似。这本来是进化应有的常态,三十多亿年里,我们身体的所有构件其实都经历了这样的过程。那些曾经出现但最终消失了的部件并不是无用的,没有它们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人类。但是我们现在对先行者的改造却完全违背了这种自然规律,跳过了所有的中间环节。人类凭借已经超越了造物主的强大技术,直接依据移民星球的环境需要设计制造出了先行者。”
“你说先行者是非自然产物是吗?”何夕问。
“先行者完全是纯粹计算的产物。”于岚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戚,“他们不过是从移民星球的环境倒推得到的产品罢了。在地球委员会的眼里,他们就是一群小白鼠,根据人类的需要被送到一个个开拓地。出于开拓的需要,他们先天就被赋予了各种特殊的能力,但是这些能力却可能在几十年后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何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说的这种极端情况并没有出现过。”
“只能说在里海星之前没有出现过。”于岚直视着何夕的眼睛,“技术不是万能的,它不可能预见到所有的情况。你认为里海星先行者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何夕感到喉咙发干,“宪章……宪章里提到过。”
“宪章。”于岚的语气冷得像冰,“要我被给给你听吗?这些年里我早就把宪章翻烂了。不错,宪章里写满了公理正义,它的每句话听起来都代表了人类文明的最高法则,让人无从辩驳。它对所谓移民失败的先行者只说了两个字:抹除。”
“实验总有失败的可能,既然明知是失败了……”何夕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做法。”
“问题在于里海星先行者们失败了吗?”于岚逼视着何夕,“你看到过他们,连同他们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颗星球上,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他们建立了自己的家园,同万物谐和;没有大的灾难,他们还能这样活一百万年。你看到过孩子们建造的那些花房吗?”于岚眼里放射出动人的光泽,“我觉得它就像是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是这颗蛮荒星球上最动人的事物。你敢否认自己曾经被它打动吗?”
“是的。”何夕低声说,“那些花房的确非常漂亮。还有,那些孩子也非常可爱。他们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真的,我真的这样认为。”
“但是按照宪章的定义,他们都是失败的样品,应该完全不留痕迹地抹除掉。就因为他们同我们产生了生殖隔离。”于岚话锋一转,“可这能怪他们吗?是人类在操纵这一切。”
“从生物学意义上讲,他们的确不能称作人类了。”何夕肯定地说,“我承认这是人类犯下的错误,看来最严密的设计方案也会有出错的时候,毕竟人类还没有洞悉基因的全部秘密。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里海星的环境超出了某个阈值,适合生存的先行者将注定异化成非人类。按宪章规定,这个星球在抹除先行者后也不会再用于移民,它将成为又一个死海星。”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十一、蓝色的雪
“你已经决定了吗?”于岚幽幽地问,一丝奇异的光芒在她的眸子里浮动。
何夕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要四处躲闪,他知道从道理上讲,自己没必要感到一丝愧疚,恰恰相反,他现在正是站在绝对正确的立场上。“我明白你的心情,这的确不是一个容易下的决心。但是我们不能被感情左右,那些先行者……他们……他们的确已经不能算作人类。”
“不——你不会明白的!”于岚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你还是站在最狭隘的立场上看待眼前的一切。我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熟悉他们的音容笑貌。秦忘很腼腆,米高喜欢在女人面前吹牛,星兰正在为自己长得太瘦发愁……他们体内的基因有百分之九十七和我们完全相同,他们和我们一样有智慧、有灵魂,还有——梦想。他们不是机器,不是小白鼠,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明白吗?”
何夕面色惨白地看着这个狂躁的女人,一语不发。等于岚平静一些后,何夕慢慢开口道:“他们不是人类。按照门、纲、目、科、属、种的划分,我想他们最多只能到灵长目人科,到不了人属和智人种,他们和我们不是同一物种,生殖隔离是最有力的证明。我们同他们的差别之大也许超过了同为猫科动物的猎豹和非洲狮之间的差别,想想吧,只要有机会,草原上的雄狮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并吞食猎豹,反过来也是一样。”何夕的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我们和黑猩猩也有百分之九十六的基因行啊同。所以……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绝对的异类。”
于岚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她的理智告诉她何夕说的都是对的。
“人类很幸运,掌握了虫洞这种超越时代的伟大技术,得以一窥浩瀚宇宙的面貌。而更幸运的是,在运用这种技术的过程中,人类还没有遭遇到智能胜过自己的可怕异类。但在开拓异星的过程中,人类却可能创造出这样的异类,谁敢保证某一天它们不会向创造者举起屠刀?”何夕冷酷地问。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于岚无力地蠕动嘴唇,头上的乌丝剧烈地摆动着,“他们很善良,我一直教育他们对地球怀有感恩之心。”于岚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抬起头来,“我会告诉他们地球是他们的根,我会让他们永远记住这一点。他们永远不会对抗人类的。”
何夕有些怜惜地看着憔悴的于岚,“永远是什么?世界上有永远的事情吗?人类的历史你应该比我清楚。现代欧洲人都来自非洲,但当他们的后代在15世纪重返非洲时,带去的却是无尽的杀戮和种族灭绝。还有一个时间间隔更短的例子,公元一千年左右,一些波利尼西亚农民移居新西兰成为毛利人,其中又有部分移居查塔姆群岛成为了莫里奥里人。几百年之后的一天,毛利人冲到查塔姆群岛杀光并煮食了这些莫里奥里人。一个毛利人解释说:‘我们捉住了所有的人一个也们没有逃掉……我们抓住就杀——这符合我们的习俗。’”何夕露出残酷的表情,“这些例子里的双方其实还属于同一物种,人类自己的历史已经证明了一切。我承认现在的里海星先行者都是善良而无害的,而且我内心里甚至很喜欢他们。但是,人类绝对不能冒险区养大一个拥有智能的异族。”
“看来你真的是决定了!”于岚有些失控地嘶喊道,“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被感情冲昏了理智的巫婆,我已经当过一次人类公敌了,我不怕再当一次!”
“别这样。”何夕扶住于岚瘦削的双肩,“你已经尽力了,里海星先行者的命运是注定的,真相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只要地球联邦知道了里海星发生的事情,就算倾全人类之力也会消灭这些先行者的,这是自然界的铁律。”
“但是,如果能多给先行者一些时间,再给他们几十年时间,我可以教给他们更多的知识,让他们拥有自己的先进技术,他们就能进步到足以同人类抗衡的程度。”于岚突然痛苦地抓扯头发,脸上是无所适从的绝望,“天哪我说错了,我在说些什么啊?他们永远都不会同人类对抗的,不会的。”
“你说出的正是真理。”何夕知道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于岚已经陷入太深,他有义务唤醒她,“其实你自己早就看到了一切,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于岚一步一步朝门外退去,脸上混合着无助于决然,“你们都是屠夫,我不会让你们毁灭这里的一切的。”
“你打算怎么做,就像二十年前一样?让先行者们撕碎我?”何夕脸上挂着冰凉的笑,仿佛想掩饰什么,“我知道他们现在就在外面,他们的武器应该比二十年前先进多了。”
“求求你别逼我。”泪水从于岚眼中不可遏制地流淌而下。一边是曾经的挚爱,另一边则是无数她必须保护的生命。一时间,她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碎裂滴血的声音。
“是结束一切的时候了。”何夕突然扬了扬手,“就在二十分钟前,也就是你昏厥的时候,地球委员会已经收到了关于里海星情况的报告。我们马上就会看到他们做出了怎样的决定。”
“这不可能。启动量子通信至少需要两个小时,你在骗我。”于岚难以置信地摇头。
“也许事件真的有所谓宿命的存在,出于某种难以说清的原因,我在几个小时前就让范哲启动了量子通信。”何夕接着说,“我忠实地描述了里海星的状况,其中也包括了你所强调的里海星先行者的‘善良’和‘无害’。地球委员会是最终的决定者,现在一切都已不可更改,我想再过几分钟我们就能知道里海星的宿命究竟是什么了。”
于岚不再说话,实际上何夕的话已经让她完全僵立。何夕缓步上千温柔地环住她的肩膀,然后他们一同望向外面的黄昏,就像一对亲密的看海的恋人。
在一百二十公里的高处,虫洞飞船以黑丝绒般的太空为背景缓缓滑过,宛如一只巨眼君临万方。飞船核心处有一个内部冷到极点的黑匣,里面的温度甚至低于宇宙的背景辐射。在这样的温度下,运动几乎停止了,就连电子这种不可捉摸的轻子也表现为黏滞的状态。
突然,像是获得了某种古怪的魔力,其中一些电子开始无视低温的禁锢执着地骚动起来,它们迈开了奇异的舞步。电子们的舞蹈并不是无意义的,它们跟随亿兆公里之外的孪生兄弟的脚步拼出了一条无比清晰的指令。几秒之后,虫洞飞船整个儿震颤了一下,在指令的召唤下,它的周围伸出了一圈发着蓝光的管子,就像是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怪兽正在舒展四肢。
何夕看见很多道流星般的亮迹破空而至,在黄昏的天空中显得夺目非凡。进入大气层之后,亮迹急速地湮灭,与此同时,无数淡蓝色的雪花开始在六月的天空中飘落,这幕无声的场景美得令人窒息。
“终结者病毒……他们终于做出了决定。”于岚喃喃开口,她的脸上一片幻灭。
何夕没有说话,在这个时候,语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这场雪会持续一直下十二个小时,直到这颗星球的每个角落都覆盖足够的病毒。对应于每种先行者都预先设计有一种终结者病毒,它们是高度特异定向化的,一种病毒只能感染并杀死对应的先行者,而当先行者全部死亡后,病毒自己也无法存活。按照实验结果,先行者受攻击后存活率不会超过四万分之一,而现在整个里海星人口不足一万,也就是说,这是一次彻底的饱和歼灭行动。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十二、人生不相见
时间已是深夜,在两个月亮辉映之下,可以看到近处的雪花仍然稀稀疏疏地飘洒着,这幅静谧的图景让人很难将其与大规模死亡联系在一起。
“原来这就是里海星的宿命。”何夕再次提起话头,于岚像现在一言不发已经十个小时了。
“他们都死了,对吗?”于岚突然开口,这让何夕觉得稍微放心了些。
“终结者病毒攻击神经系统,感染者将很快因为神经系统瘫痪而窒息死亡。”何夕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一种快速的低痛苦死亡方式,有些类似于氰化物中毒。现在先行者应该都已经死去了,就算个别潜入深海的先行者也只是感染得稍微晚一些。”
于岚机械地走到十米外的控制台边坐下,何夕知道从那里可以跟踪到每一位先行者,但于岚现在的举动已经毫无意义,在屏幕上,她只会看到八千七百五十四个一动不动的小点——那是先行者横陈的尸体。
“一切都结束了。”于岚从控制台前站起,脸上一片麻木,“从里海星被发现算起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在这颗星球上发生过那么多故事,而现在一切又回到原点,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至少我们一起看到了结局。”何夕指向天空某一处,“从这里看过去太阳系只是一个暗淡的白点,但那里是全人类共有的家园。在这个冗长的故事里,最幸运的一点就是经过那么多事情,我们的家园还在。”
于岚突然叹了口气,像是有所触动,“知道吗?以前我觉得所谓的星座只是古人的奇特想象力组合,但现在我却不这样想了。也许其中真的隐藏着某种我们永远无法彻底弄明白的东西,它超越了所谓的定理,也超越了人类全部的理解能力。”
何夕哑然失笑,“怎么,我们的生物学博士改行研究哲学了?”
于岚转头看着何夕,“就像现在,我们站在这个位置上,能看到太阳系连同半人马座还有旁边的群星,你看它们像什么?喏,稍微把头偏左一点……”
何夕凝视着那个方向,饶有兴致却不以为然,然后,天地间突然沉寂了,何夕感到有滚烫的泪水从眼里涌出——他看到了一只小小的摇篮,下面是篮身,上面有一条提臂,那颗火红大星则是悬挂点……小小的摇篮就那么孤单地悬挂在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中。
从这个位置上,何夕也看到了在地球上永远无法与猎户座同时看到的天蝎座群星,火红的大星便是天蝎座α星,中国古人称之为“大火”,曾经专门设立“火正”一职观察它的位置确定节气。天蝎座群星参与了太阳系摇篮的组合,这幅图景是那样美妙绝伦,但仿佛又蕴含着人类智慧永远不能理解的五金深意。
良久之后,何夕回过头来,“我们该回家了。”何夕爱怜地望着于岚并加重了语气,“是我们两个人的家。”
“回家。”于岚若有所动地重复一句,“我也想回家,但我再也回不去了。”
何夕有些意外,“虽然你违背了章程,但毕竟没有铸成大错,我想联邦政府也不会太为难你的,我有把握替你脱罪,至少会是很轻的判决。”
“你认为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不可能的。里海星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已经同这里的一切有了永远无法分离的血肉联系。太阳系是人类温暖的摇篮,但孩子已经长大了,是到放手的时候了,不应该让摇篮成为永远的禁锢和桎梏。正是几万年前来自非洲的先行者闯进旧大陆,才有了后来人类历史中一幕幕壮丽的篇章,我想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先行者们不在了,但是我要留在这里,用我剩下的生命守护他们无根的灵魂,不然我怕他们会迷路。”于岚转头凝视着何夕,星星在她的眸子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我们的人生分开得太久也太远了,就像参宿与商宿,东升西落,已经无缘相聚。”
于岚说完这番话,将身体从何夕的围抱中抽出,轻轻地、然而也是决绝地步入了门外的黑暗。剩下何夕一个人孑然伫立,仿佛一尊雕像。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尾声 最后的音节
登陆舱缓缓升腾,越来越高,渐渐成为湛蓝天空中一个不可见的小点。于岚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这时主控室的地板滑开,两个纤细的身影扑进于岚的怀里大声啜泣,过去的十多个小时,他们就像是生活在炼狱里。于岚紧紧搂住两个吓坏了的孩子,就像是搂着两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几个小时前她在主控室里看到了两个移动的小点,也许是由于恒星辐射的缘故,这两个孩子竟然产生了抵抗终结者病毒的突变,也就在那一瞬间,于岚不动声色地做出了决断。
“虫洞跳飞进入倒计时。”叶列娜向一直失魂落魄的领路人汇报,她忍不住提醒一句,“还有十分钟时间,如果想道别请抓紧。”这时她猛地瞪了范哲一眼说,“跟我出去呀,真是没脑筋。”
范哲稍楞,随即听话地跟着出了门,他正好也有许多话想对叶列娜说。
屏幕上的于岚已经不复昨天憔悴的模样,似乎还淡淡地化了妆,看上去明艳照人,“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阵儿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还有几分钟飞船就会启动,这一别恐怕今生都无法再见了。”何夕深深凝视着于岚,似乎想将她的容颜镌刻在自己的视网膜上,“我会在亿兆公里之外想你的。”
“我也是。”于岚柔声道。
何夕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做什么决定,末了他平静开口道:“照顾好秋生和星兰。”
于岚悚然一惊,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你、你说什么?”
“虽然你离开的时候关闭了控制台,但是后来我破译了启动密码,所以我知道有两位幸存者。很巧的是,我居然见过这两个孩子,他们很可爱。我一直在回想你说的那番话。”何夕稍稍停了一下,“我现在终于明白放手也是一种爱,而且是宇宙间最深沉的唉。我知道该怎么做,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别了,我的里海星女神。”
“谢谢你,我会守护着他们,不让他们迷路。”于岚眼里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色。永世的分别就在眼前,两人透过屏幕痴痴凝望,口唇微动中,不知不觉吟诵的正式那已经刻入彼此灵魂的诗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昔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泪水在两张面庞上聚集成行肆意流淌,冲刷经行的一切,将心中无尽的块垒抚平。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前尘旧事在何夕眼前一一晃过,地球的初遇、二十年的分离、短暂的重逢,还有这永远的长别。无数慨叹滑过心头,这一刻就像是历尽一生。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炫目的闪光突然亮起,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宣告这个冗长的故事走到了终局。而空气中还剩下那最后的音节,在相隔亿兆公里的两端盘桓、萦绕。
《人生不相见》 作者:何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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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失窃的记忆(下) | 英格丽德·里普曼 熊音 王亚明 | 失窃的记忆(下)
1999 第10期 - 名家名著
英格丽德·里普曼 熊音 王亚明
五
施密特船长没法说服自己不去看情妇。是的,他这次来有任务在身,但那事要明天才办,不过就是接个女人,再把她带到不来梅港。他看不出今天看情妇怎么会影响明天的任务,只要他明天圆满完成任务,今天违反一下禁令料想也问题不大。
他拐进沿岸大街的一间酒吧,先喝了两杯,驱走海上带来的潮气,然后略带醉意地向情妇家走去。
屋子里很静,他有些疑心起来,汉娜可不是只安静的猫,只要他不在,总要偷吃几口。他酒意全消,盘算着如果碰巧撞上就——
房门也关着,这就更奇怪了。他已经弓起了肩膀,准备撞门了,但只轻轻一推就开了。双人床上隆起两个人形,大概是睡死了。施密特船长一个箭步跳过去,掀开被子,两具白花花的肉体闪现在他眼前,一男一女!
施密特船长抡起拳头,但并没落下去,他感到腰间抵了最少有三支枪。他放下手,头也不回地问:“朋友,你们是谁?要我帮什么忙?”
几只手迅速地把他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有。有一个人恶狠狠地命令道:“转过身来,双手抱在脑后!”
施密特船长遵命转过身,面前是四个戴着黑色面具的人。
“朋友,是想带一点私货吗?我的船——”
“别装傻了!”一个瘦高个冷笑着说,“看看床上是谁。”另一个人打开了电灯。
施密特船长回头望了一眼,是汉娜与赛蒙,他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通奸,”他耸耸肩,“先生们,你们是什么人?”
瘦高个用枪口狠狠戳了他一下:“我这是装了消音器的枪,知道吗,可以毫无声息地干掉你。我们想跟你上船,在你船上等一位女士,如果你露出一点破绽,或是耍一下花招,我们就先干掉你儿子再干掉你。”
施密特船长点点头:“我懂了。我愿为你们效劳,但请你们别碰我儿子。”
“是个好父亲,我早料到了。”瘦高个说着拉下面具。施密特可以断定他是个东欧人,也许是俄国人。
“这两个人怎么办?”他指指床上的两具裸尸。
“这不用你关心,走吧!”
“宙斯工程”的图纸摆在了阿方索·巴克利面前,现在该他显示自己的才华了。不,应该说是显示温顿教授的才华。巴克利觉得那些图纸犹如天书,一点也看不懂,他很快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雷蒙娜并未将温顿教授的记忆移植给他。天知道她往他大脑里装了一块什么东西,也许是狗脑,或者是小白鼠的脑子。
现在他陷入了雷蒙娜精心织成的网中,如果他说出真情,他们也许会立即干掉他,因为他已毫无价值了。如果他糊弄他们一段时间,他想他们一定会很快发现,温顿教授或别的什么人也许会看出他的破绽。
他决定试一试。他以一个音乐家的眼光,在纸上胡乱修改了几笔,然后煞有介事地告诉裘德·克恩:“上尉先生,我没有什么把握,也许得请温顿教授或其他人来核对一下。”
裘德没想到他真能画出些东西来。“核对?有人核对就不用你干了。温顿教授已经成了白痴,他已经不再是权威了,你成了权威,你按记忆尽快地搞吧。”
阿方索·巴克利一阵欣喜,这么说来,他又可以多糊弄一阵了。他要求给他一间安静的办公室,以便他能专心致志地工作。这要求很快被批准了。
现在他俨然是一个科学家了,电脑、仪器、实验工具都由他任意支配,但他实在是一窍不通,无论他怎么努力,他都想不起任何东西。他可以断定要么是雷蒙娜手术失败了,要么是她根本没为他移植。他相信雷蒙娜是有意的,但他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
办公室门外有一个哨兵,几乎是不眨眼地监视着他。每隔三小时,他们就换一次岗。阿方索·巴克利打消了逃走的念头,他还在幻想着,自己的大脑会出现奇迹——也许温顿教授的记忆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发挥效力呢?可是这种希望好像越来越渺茫,因为时间不断过去,但他仍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惊恐地转过脸,发现是一个站岗的士兵。他不明白这个士兵走进来干什么,其他站岗的人都没有进来过。他转回头,假装忙碌起来。
“巴克利先生,”士兵轻声说,“他们已经去取SPM机了。你知道什么是SPM机吗?不知道?太可怜了!我告诉你吧,就是一种测脑机,用它可以测出你对某类事情的记忆究竟在什么地方。”
阿方索·巴克利浑身一震,那就是说他们马上就要发现他并不能完成“宙斯工程”了!他现在已经看过了“宙斯工程”的一些图纸,他们绝不会让他活下去。他振作了一下,平静地问:“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可以给你一个逃走的机会,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现在大门口有一辆车在等你,是西尼尔·舍伍德派来的。你从这儿出去后,只要上了那辆车就万无一失了。”
巴克利一阵暗喜,但他只谨慎地朝外面望了望。外面没有其他看守人员,几百码之外,就是大门,门前的确有一辆车。他认为应该试一下,如果成功,他至少可以多活一段时间,那也总比待会美国人发现他并没拥有温顿教授的记忆而杀死他要强。
“你是谁?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进一步追问道。
士兵轻声说:“听说过西蒙诺夫吗?古比雪夫同志,快逃吧!”
巴克利感到再不能等待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外,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他听见门前的汽车已在发动了。他飞跑起来,但没跑出几步,就感到背后被人重重地揍了两拳,他挣扎着回转身,看见那个士兵正把枪往枪套里放,他什么都明白了。
巴克利低下头,两团殷红的血迹出现在前胸上,他仆倒在地。
直觉告诉雷蒙娜,今天要出事。她从西尼尔·舍伍德那里拿到了移居瑞士所必须具备的证明证件,但她并不准备到瑞士去,她知道如果真去了那儿,她很快就会死于公寓火灾或是车祸之中。
雷蒙娜边开车边望着反光镜,是的,有一辆车正在跟踪她。这不奇怪,如果不发现这辆车那就奇怪了,因为那说明他们采用了更为秘密的跟踪法。
她已换掉了所有旧的东西,包括衣服鞋袜,因为西尼尔很可能会在里面安装某种遥感装置,那样的话,不用汽车跟踪,他们也能成功地测出她的位置。这辆车是租来的,在此之前,她已换了好几辆,一方面是为了摆脱追踪,另一方面也可以防止他们安装窃听或跟踪设备。只要知道他们是怎样跟踪的就好办了。
她把车开进第五大街最大的超级市场,在停车场停下车后,掏出镜子照了照,那辆跟踪的车也开进了停车场,两个穿黑皮茄克的男人钻出了车。
雷蒙娜向女装部走去,很快便走进试衣室。跟踪的两个男人只好在门外等候,他们假装选择那些衣服,但眼角一直注视着试衣室。
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心满意足地拿着两套衣裙走了出来,穿黑皮茄克的男人瞟了她一眼,又继续盯着试衣室的门。
十分钟过去了,弗拉索夫有点不耐烦了,雷蒙娜是不是在搞什么鬼?他走到女售货员跟前,微笑着说:“小姐,你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西门斯太太怎么还没出来?”他解释说,“我是西门斯先生,我最怕女人磨磨蹭蹭了。”
女售货员进去看了看,回来告诉他:“她还在试衣,还有五六件待试。”
弗拉索夫松了口气。
又一个女人走出试衣室,看上去好像是雷蒙娜,虽然衣服式样有所改变,但她完全可以换上刚买的衣裙,只要在出口处付款就行了。弗拉索夫知道有些女人就爱当场穿上刚买的衣服,把旧衣扔在超级市场,为此,一般的超级市场都有专门放旧衣的柜子。
他打了个手势,疾步追了上去。那个女人果然到门口付款去了,他和同伴跟了上去。
在出口处,他发现那根本不是雷蒙娜,于是又返回女装部,但是据女售货员说,试衣室现在已没人了。
裘德·克恩这次真正绝望了,好不容易抓到了阿方索·巴克利,又让他死掉了。
“用SPM机测一下他的大脑,看看温顿教授的记忆在什么地方,”他绝望地对脑神经专家洛娜·穆迪说,“我们至少可以把它挖出来!”
“现在SPM机已经没用了,”洛娜解释说,“SPM机的工作原理——”她感到克恩上尉既没心思听她讲解也没有听懂的能力,“好吧,简单地说,SPM机只能在人活着时测试。当你问到某一方面的问题,被问的人大脑开始工作,便会释放出一种生物能,SPM机就能受到感应,在相应的脑构造图上指出位置。既然巴克利先生——”
“那么我们怎么办?”裘德丧气地问,“不能把他的脑子挖出来保存吗?”
乔纳·林奇教授说:“有些猝死的人只是心脏停止了跳动,不再呼吸,但他们的脑并没有死。实际上,真正医学上的死亡指的是脑死——”
裘德看到了一线希望:“那么,赶快把温顿教授的记忆移植给教授本人……”
洛娜摇了摇头:“我们现在还不能做这种手术,恐怕——”
裘德盯着两位教授,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记耳光。但他抑制住绝望与愤怒,恳求说:“请你们想想办法,教授,想想办法,我们不能眼看着温顿教授的记忆化为乌有!”
洛娜点点头:“我们把巴克利先生的脑物质整个取出,用P3溶液浸泡起来。然后,我们也许能——”
“太好了!”裘德高兴地说,“剩下的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快干吧,教授们,快干吧!”
手术做完后,洛娜·穆迪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我们发现巴克利先生大脑上并没有移植的新物质,尽管他后脑上的确有手术留下的刀口,但是——”
“你不用说,我明白了,”裘德·克恩无力地摆摆手,“巴克利先生只是个幌子,真正被移植的人并不是他。也许温顿教授的记忆还在那个女人手上,”他不禁咬牙切齿,“我会抓到你的,雷蒙娜·谢尔比!”
科尔·库柏医生今天没有手术,他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审阅着一篇即将付印的论文。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秘书詹妮探进头来:“库柏先生,有一个老妇人要见你,她说——”
不等她说完,一个干瘪肮脏的老太婆已经吵吵嚷嚷地挤了进来,库柏挥挥手,让秘书把老太婆送出去。
“库柏医生,我头疼得厉害,我想只有你才能——”女人颤巍巍地说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库柏打了个手势,女秘书退了出去。老妇人以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捷关好门,走到库柏面前。
“雷——?”库柏惊讶地叫道。
“别吭声。”雷蒙娜取下假发套和假面皮,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下,拿过一张纸,迅速地写了几个字,推给库柏。
库柏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见她推过刚写上字的纸条,才如梦初醒,盯着雷蒙娜,小心地走过去,拿起纸条。
“我很想念你。”纸条上写着一个短句。库柏发现雷蒙娜眼圈有些湿润,他也在纸条上写上:“我也是。”
两个人迅速展开了无声的笔谈。
“你是苏联间谍?”
“是的。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
“我能理解。现在你安全吗?”
“我处在极度危险之中,但我马上就要离开美国去西德。”
库柏望了雷蒙娜一眼,写道:“我会想念你的,一定得走吗?”
“我别无选择。我现在要求你一件事。”
“请说吧。”
“我要把温顿教授的记忆存在你的实验室里,我带着太危险,而且我需要为它换P3溶液了。”
库柏犹豫着,他不知道这件事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但他终于写道:“我可以答应。”
“我顺利出去后,马上设法接你出去。我们可以在西德过优裕的生活。”雷蒙娜感到自己是在欺骗科尔·库柏,但她不能不这么写,至少她是这样憧憬的。
“可以吻你吗?”
雷蒙娜盯着这最后一句话看了一会,站起身,走到库柏身边。两个人热烈地拥吻起来。
“雷蒙娜,雷蒙娜,”科尔·库柏低低地说,“为什么得去西德?就呆在这儿,我可以设法把你藏起来。”
“不,科尔,我呆在这儿不安全,”她看了看库柏失望的神色,“也许我会改变主意。等着我,我会来找你的。别对任何人讲这事。我爱你。”
“我也爱你。”
科尔·库柏看着雷蒙娜又戴上假发套和假面皮,她又变成那个可憎的老妇人,连她的声音和步态也变了。
“你要去哪儿?”他追上去问。
“去港口。”她吻吻自己的手指,又向他挥了挥,但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只引起了情人一阵反胃,因为她看上去完全是个老太婆。
雷蒙娜离去后,库柏呆呆地坐了很久,最后他决定不采取任何行动。他相信雷蒙娜会回来的,因为温顿教授的记忆落到了他的手里。如果他能做移植手术,那事情就好办了,问题是他不会。
他非常清楚,自己现在只得到了一半,要想成功,他必须得到这件珍贵物品的两部分:温顿教授的记忆和雷蒙娜的技术。
弗拉索夫跟丢了雷蒙娜,并未使西尼尔·舍伍德感到意外。
“弗拉索夫,”西尼尔·舍伍德安慰说,“她是西蒙诺夫学校的毕业生,而且是高材生,你跟丢了她一点也不奇怪。可是,”他往话音里掺了几分恐吓意味,“明天如果在码头上又让她跑了的话,你就只好去西伯利亚服苦役了。那时,我可救不了你啦。”
弗拉索夫如获大赦,急忙恭恭敬敬地答道:“是,谢谢您的关照。”
“现在你带着瓦西里到纽约市图书馆去,我恐怕雷蒙娜会到那儿去接头。不要惊动她,跟紧她就行了。”
“是。”弗拉索夫立即带上瓦西里往纽约市图书馆奔去。
“这么说巴克利是在骗我们?”裘德望着同样沮丧的布鲁克上校,感到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因为终于有人分享了失败的滋味。
“也许他并没有骗我们,但这个西尼尔·舍伍德是非常狡猾的,他绝不会呆在那儿等我们去抓。”
“现在怎么办?”
“我们已封锁了纽约市的各个出入口,料想他们是跑不出去的。”
“他们会不会已经离开了纽约?”裘德担心地问。
“我们正在申请让其它各州配合行动。裘德,别问我了,我们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布鲁克疲惫地问,“最近几天各区的异常事件报告送来了吗?”
“送来了,正在进行电脑分析。”他不知道现在分析这些异常事件有什么作用,无非是些凶杀、纵火之类的暴力行为。这在纽约市已是司空见惯,是否称得上“异常事件”已成问题了。
布鲁克拖着疲乏的身体来到一台电脑终端机前。电脑已列出十件“异常事件”,其中有一件吸引了布鲁克的注意:德国血统的美国人汉娜·内森与情夫大卫·赛蒙被人杀死在汉娜的寓所内,目击者证明是四个戴黑色面罩的人干的,事后他们带着汉娜的另一个情夫离开了现场,据悉那个情夫是一条西德商船的船长。
这件事也许只是一般的凶杀或绑架案,也许是争风吃醋引起来的。如果是这样,布鲁克认为纽约市警察局才是过问这一案件的最合适的人选,但另一条信息使他感到这事非同一般。
他派去监视科尔·库柏的人报告说当天有一个老妇人曾经见过库柏医生,这个人形迹可疑,于是监视人员趁库柏医生下班之后的时机,搜查了他的办公室,在字纸篓里找到了一些碎纸片,勉强可以辨别出“我爱你”、“西德”等字样。
布鲁克沉思了一会,立即让电脑分析了当天港口的船只调动情况,他注意到有一艘西德商船第二天中午将离开此地驶往不来梅港。他感到又有了一线希望。
与此同时,科尔·库柏正在紧张地思索着。他没有想到雷蒙娜会来找他并且把温顿教授的记忆保存在他这里。这个突如其来的会见几乎可以改变他的一生,如果他干得好,他可以摆脱仰仗岳父的可悲生活,他可以得到一大笔钱,也许可以获得诺贝尔医学奖。问题是仅仅拥有温顿教授的记忆还不行,他还得拥有雷蒙娜的记忆移植术才行。
但是怎样才能得到她的移植术呢?只有请她传授,然后……他很后悔当时没留住她。
科尔·库柏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也许他自己可以攻克这一难关?他中肯地评价了一下自己的能力,觉得这个目标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至少依靠他个人的力量是办不到的。
不过现在也还没有完全绝望。雷蒙娜看上去是非常爱他的,因为她把与温顿教授记忆有关的事全告诉了他,还把记忆存在了他的实验室里。她也可能是在利用他,但他感到自己有能力使雷蒙娜把记忆移植术传授给他。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样说服雷蒙娜暂时不要离开美国。
科尔·库柏在镜子里端详了自己一阵,感到有足够的把握赢得雷蒙娜的信任与爱。
“施密特太太?”凯丽·弗劳尔微笑着说,“这么说,我没猜错,你是德国人。”
“西德人。”施密特太太不解地望着凯丽,“你怎么知道我是德国人?难道我的穿着或者口音有什么标记吗?”
凯丽有些自豪地笑了起来:“你瞧,施密特太太,我是学语言的,我能听出你的英语里掺杂着德国口音。”
“噢,原来是这样!”施密特太太恍然大悟,随即又关切地问,“你是在旅行?”
“对, ”弗劳尔小姐有点羞涩地点点头,“我想乘便车便船周游世界,现在我刚刚开始,准备——”
“太伟大了!”施密特太太情不自禁地称赞道,“这个计划太伟大了!我真希望能像你一样凭自己的能力周游世界!可惜,我丈夫总带着我到世界各地,就是不让我自己去跑跑。你瞧,这多巧,他就是个船长,他的船明天就要离开美国去不来梅——”
施密特太太看了看弗劳尔小姐,知道这位年轻姑娘已经动了心。
“施密特太太,你是说你丈夫,呃——施密特先生的船明天就要离开美国去西德?”
“是啊,”施密特太太高兴地说,“他一定会很高兴带你去西德,如果你有出国护照和西德的签证,我想——”
凯丽·弗劳尔简直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她原以为真的会像男朋友汤姆说的那样寸步难行的。实际上,她一下子就找到了机会,而且,还会有这位迷人的、风趣的太太作伴,真是太好了。
施密特太太掏出名片递给弗劳尔小姐:“这是我的名片,明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到四号码头来,施密特先生的船会在那儿等你。记住,可别忘了,在船上你得做我的英语老师,这也算是向你收费了。”
“一言为定!”弗劳尔小姐说完,告辞离开了酒吧。她得去准备行装,而且,还得同汤姆告别。
雷蒙娜目送着弗劳乐小姐的背影,心里感到有些内疚,这个花朵一样的姑娘明天很可能会替她死去,但她没有别的办法。世界上总有许多骗子,这是你无法改变的,你只能改变自己,使自己不上当受骗。她这样宽慰着自己,饮干了杯中的酒,开始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
四号码头沐浴在阳光之中,西德商船“施密特”号正在作起锚准备。
施密特船长已经被打过好几次了,那四个戴黑面罩的人早已揭光了面罩,船长可以断定他们的确是俄国人,但他无法弄清俄国人是怎么弄清这一切的,也许是赛蒙告了密。
“施密特先生,”瘦高个警告说,“如果你在船上搞了什么报警信号,使那个女人没来上船,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我一发现这一点,你和你儿子就没命了。”
“确实没有。”施密特船长绝望地说,“从昨天起你们一直守着我,我怎么会有机会安放什么报警信号呢?”
瘦高个点点头,对矮壮男人说:“瓦西里,把小船准备好。现在已快到时间了,你们把衣服换好!”
不一会,三个人都穿上了海员服装。施密特船长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我想你们不会在我船上干掉她吧?”
“干掉她?”瘦高个微笑着说,“当然不会,她现在很宝贵,不然你们政府也不会要她了。”
快到十二点了,施密特船长看看表,大粒的汗珠滚落下来。上帝保佑,让那女人快来吧,如果不来,我和儿子就没命了!他紧张地向码头上张望着,祈祷着,希望雷蒙娜能如期而至。
十二点差五分,凯丽·弗劳尔精神抖擞地向四号码头走来。今天她穿着一套运动装,戴着太阳镜,脚下那双旅游鞋使她的步伐格外有弹性。她手里捏着施密特太太给她的名片,思考着应该怎么样给他们夫妇一个良好的印象。
施密特太太没有出来迎接她,这不奇怪。她们并没这么约定。弗劳尔小姐走到“施密特”号商船边,一个船员迎了上来,接过她的皮箱,一言不发地把她带到了船上。
“请问施密特太太在哪儿?”凯丽·弗劳尔被带进一间舱房,那个船员放下皮箱,转身离开了房间。
弗劳尔小姐有些诧异,不过她很快为此想出了理由,这个德国小伙子不懂英语。她决定出去找个人问问,这次可不能用英语了,应该用德语。
三个船员向她的舱房走来,其中有那个为她提皮箱的小伙子。弗劳尔小姐微笑着,那样她会显得更可爱更迷人。
“你们好,”她双手搭在臀部,笑吟吟地说,“我很高兴见到你们,请问——”
三个男人把她挤进舱房,一个矮壮汉子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她挣扎着,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了一群常年漂泊在海上因而性欲特别旺盛的海员。
另一个男人趁机在她胸前摸了一把,但随即便被一个瘦高个把手打开了。“沃罗宁,现在不是干这个的时候。”
“我对她早已垂涎欲滴了。”那个叫沃罗宁的人不高兴地说。
凯丽·弗劳尔恐慌地瞪大眼睛,但太阳镜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想叫喊,但捂住她嘴的那双手一刻也不放松。她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但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圈套。
有人在她头上罩了个什么袋子,口里被塞进了一大团破布,凯丽·弗劳尔感到自己被捆起来塞进了一个大口袋。
门上响起了敲击声,她希望是有人来救她了。几个人把她推到床下,她悄悄地哭了起来。
“请让我们检查一下。”一个美国口音响了起来。
“马上就要开船了,有什么好检查的?”
“我们是海岸防疫站的,”来人说,“这是我的证件。我们正在查找几个带菌海员,请协助我们的工作。”
几个人似乎都离去了,房间里变得安静起来。凯丽·弗劳尔在口袋里挣扎着,但四肢捆得紧紧的,她无法挪动。在一片黑暗中,她静静地躺着,不知道这三个人为什么要劫持她,也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想到自己刚刚上路就落入这种境地,她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裘德·克恩带领几个身穿白色制服的特工人员搜查了“施密特”号的每一个角落,没有找到雷蒙娜,但他明明看见她上了这条船。他想了想,打了个手势,同手下的人离开了商船。
“施密特”号启锚了,比预定时间晚了十分钟。裘德拿出对讲机,开始汇报:“布鲁克上校,她上了船,但我们没找到她,请你严密监视海上的情况,我马上请求派飞机支援。”
布鲁克的声音相当不快:“既然没搜到,就不应该让‘施密特’号启锚。好吧,我会注意的。别惊动他们,当心他们干掉雷蒙娜。”
凯丽·弗劳尔可以感觉到船已启锚了,她猜测着他们会把她怎么样,也许会把她卖到妓院去,那样她也许还可以逃出来。
弗劳尔小姐想起许多女人逃脱男人监视的故事,似乎都得利用自己的魅力。她希望他们能把她从口袋中放出来,那么她也许可以找到逃跑的机会。
一双有力的手把她从床下拖了出来,口袋被打开了,她感到一只手伸了进来,开始撕扯她那绷得太紧的牛仔裤,并低低地咒骂着。他说的是俄语,他是俄国人!弗劳尔被这个发现惊呆了。
那人的重量几乎可将她的骨头压得粉碎。她开始拼命挣扎,踢打着两条光光的腿,在地板上滚动。
“老实点,谢尔比小姐, 不然我会给你一枪。”
谢尔比小姐?他们弄错了人!弗劳尔想大声呼喊,但嘴不能发声。她想到他说的给她一枪,知道自己已是在劫难逃了。他们不是一般的流氓。
很快,门上又响起了敲击声,伏在她身上的人突然僵住了,并匆匆离开她,重新把她塞进口袋扎好,但他来不及捆住她的腿了。
门开了,又有几个人走了进来。
“你在干什么,沃罗宁?”
“没什么,一点——”
两记耳光一定把那个叫沃罗宁的人打晕了头。“把她拉出来,穿上裤子!”
也许是沃罗宁又把她从床下拉了出来,几个人帮着把她扯出口袋,一个人把她上半身提了起来。太阳镜滑落下去。
“她不是雷蒙娜!”瘦高个惊叫道。
弗劳尔点点头,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她为那个叫雷蒙娜·谢尔比的女人受尽了折磨。
“也许她整了容?”沃罗宁说。
“把她嘴里的破布拿出来,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弗劳尔看见沃罗宁走上前,从她嘴里扯出那团破布。她几乎呕吐起来,嘴皮发麻,口腔干得快冒烟了。沃罗宁解开了捆她手的绳子。
“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雷蒙娜?”瘦高个问。
她指指口腔,吃力地说:“水……”
喝了一大杯水后,她把酒吧里发生的事告诉了这三个人。“你们可以放我走了吗?”
“当然,”沃罗宁说,“不过得等我们把事办完之后。”
弗劳尔垂下头,又开始流泪。
“鲍里斯·谢苗诺夫先生,”一个船长模样的人在舰房门前说,“发现了美国巡逻舰,他们也许会上船来检查,怎么办?”
“马上上小船。”鲍里斯·谢苗诺夫命令道。三个人又很快地捆上弗劳尔小姐,扛着她向小船跑去。
“把她从口袋里放出来,”那个叫鲍里斯的瘦高个说,“瓦西里,你和沃罗宁把她弄走,往南开,我留在船上应付他们。”
瓦西里把弗劳尔小姐从口袋里放出来,他不明白现在还带着这个女人干什么,但他没有时间多问。小船很快发动起来,向南开去。
施密特船长看见他们已将需要的人带走了,也松了一口气,现在他得设法在上司面前交差了。
鲍里斯·谢苗诺夫满意地望着远去的小船,轻轻掏出一个遥控器。他要等美国人发现小船和小船上的女人后再按那个键钮,他相信这个计划一定会受到西尼尔·舍伍德的嘉奖。
卡尔·布鲁克上校从直升机的窗口向下望去,他看见了“施密特”号商船,然后又看见从商船上放下了一条小艇,正向南开去。
“追上那条小艇!”他在对讲器里叫道。飞机向南追去。
海面上,一艘美国巡逻艇正在靠近“施密特”号,并向它发出了要求检查的信号。
布鲁克不眨眼地盯着那艘小艇,凭直觉他就知道那才是真正的目标。直升机向小艇靠近,已经可以看见上面的人了。
艇上有三个人,两个男人和一个被绑着的女人,女人朝下躺着,但那苗条的身材分明是雷蒙娜的,布鲁克在照片上见过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在小艇上空盘旋,准备放梯子!”布鲁克上校命令道,“别伤着那个女人!”
瓦西里早已看见了直升机,但他无处可逃。在辽阔的海面上,他们的船像一个醒目的活动靶子一样吸引了直升机注意。他想,如果把那个女人装在口袋里就不会这么显眼了。突然,他感到一阵恐惧,鲍里斯让他们把女人放出口袋,也许是别有用心的!
“沃罗宁,搜一下,看看有没有炸弹!”瓦西里大声嚷道。
沃罗宁放下枪,开始在船舱里搜索,但他什么也没发现。
布鲁克亲自沿绳梯往下降。沃罗宁抬起头,恐怖地叫了一声,便举起了枪。
“砰”的一声,沃罗宁倒了下去,是机上的人开了枪。直升机越来越低,瓦西里开足马力,向南驶去。
布鲁克骂了一句,悬吊在空中,开始往上爬。如果他不赶快进机舱,也许会被巨大的风力击伤。
“追上去!”他气喘吁吁地说,直升机很快追了上来。“打掉那个开船的家伙!降低一点,让我来干!”
直升机掠过小艇上空,但没有打中瓦西里。飞机正想再转回来,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响,小艇爆炸了。
布鲁克张大嘴巴,恐惧地望着海面。好一阵,小艇残骸和碎尸块还在从空中往下落。
“他们把雷蒙娜干掉了!”布鲁克绝望地叫了一声,垂下头发斑白的脑袋。他已经为这个女人忙碌了好几个月了,结果却是这样。
“让海岸保卫队打捞碎尸送去化验。我们到‘施密特’号上去看看。”布鲁克无力地命令道。
六
雷蒙娜·谢尔比在沿岸的高层公寓里看见了这一幕,她感到一阵欣喜。现在美苏双方都会认为她已经死了,他们不会再注意她了。尽管她也为那个叫凯丽·弗劳尔的姑娘遗憾,但她毕竟是高兴多于遗憾。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西德这条线已经断了,赛蒙先生已不在图书馆工作了,女馆员不知他到哪儿去了。施密特的船已经开走了,他也许再也不会获准进入美国境内。办这件事,美国同西德的情报机关一定会大吵大闹,到西德去定居已经成了泡影。
雷蒙娜知道,凭温顿教授的记忆和她自己高超的记忆移植术,她可以受到任何一个国家情报机关的重视和欢迎。但也正因为这两样举世无双的宝贝,她会受到所有知情国家的情报机关的追踪。一个国家为了让其它国家得不到这两样东西,可以毫不犹豫地干掉她。
雷蒙娜想到死,近来她常常这样想,也许今生要逃出谍网只有一死了之。她觉得自己在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但她马上又否定了这一点,她还有科尔·库柏,他是真心爱她的,也许他们俩可以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想到科尔,雷蒙娜感到心里好过多了。世界毕竟还不是一片漆黑的,她和科尔相爱六年,她知道他会愿意同自己远走高飞。
她一时冲动,很快拨了科尔·库柏的电话。
“这儿是库柏家。你是谁?”这是安妮·库柏的声音。
雷蒙娜愣了一下,这是那个长期忍受着屈辱与冷淡的妻子。她对安妮一向是怀有内疚的。
“能找库柏先生听电话吗?”她竭力改变了自己的嗓音问道。
“请问你是谁?”
“是找我吗?”她听见了库柏先生的声音,不一会,科尔·库柏就接过了电话。谢天谢地,他在家!
“科尔,是我,叫我谢丽好了。”雷蒙娜有些发抖地说,“你妻子会听到我们的谈话吗?”
“不会,她不会听见。”科尔的声音也在发抖,“你在哪里?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我今天去了四号码头,我看见他们搜查了那条西德船。是在搜你吗?”
“电话里不好谈,你能出来吗?”
“能。你在哪儿?”
“我到街口去等你。”雷蒙娜报了个地名,放下了电话。
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她不想考虑这么多,她需要他,她需要他那如火的吻和深情的注视。她需要一个谍网之外的人来告诉她自由的生活有多么美好。
安妮·库柏不声不响地看着丈夫穿上外出的服装。
“你要去哪儿?”她怯怯地问,“我是说,恐怕医院会叫你去急诊,我好通知你。”
“别问我的事,安妮。”科尔·库柏说了之后,又觉得这样太生硬,他走到妻子跟前,搂住她,“安妮,你想不想成为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的夫人?”
安妮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那么,就别打扰我,我正在向这个目标奋进。”
“你在攻克一个新的课题?”
“可以这么说,但别说出去,听见没有?”科尔小声说,“不然,我们全完了。”
安妮不知道丈夫是不是在撒谎,但她感到他也许说的是真话,因为近一段时期,他对她持别殷勤,也许是因为失去了雷蒙娜的原因。
安妮认为应该相信丈夫,她替他扣好大衣扣子,叮嘱说:“早点回来。”
“不,我今晚可能不回来,”库柏见妻子失望地垂下了眼,又解释说,“相信我,我只是为了诺贝尔医学奖,我不会——背叛你的。”
他吃力地说完最后几个字,匆匆向外走去。监视他的岗哨已于当天撤走,因为雷蒙娜已死,监视库柏先生已属多作法了。
安妮追到门边,看见丈夫驱车向沿岸大街的方向驶去。她忧伤地站了一会儿,回到房间里。闲适的生活使她格外注意丈夫的一举一动,她不知道又是什么人夺走了丈夫的心。
安妮决定第二天请一个私人侦探追寻一下丈夫的行踪,但她知道,这样做,如果被丈夫发现,她将永远也得不到他的爱了。
她考虑了整整一个夜晚。
正当安妮·库柏为要不要请私人侦探追查丈夫的时候,科尔·库柏正在尽情享受雷蒙娜迷人的肉体和她那十分明显的爱情。他尽量使自己忘记温顿教授的记忆,以便表现得更单纯更完美,但他还是时时记起。
“科尔,亲爱的科尔,你爱我吗?”雷蒙娜悄声问。
“爱你,雷蒙娜,我非常爱你。”科尔喃喃地说。他感到自己的话有些虚假,而他在过去的六年中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科尔·库柏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来着手说服雷蒙娜将技术传授给了。他想来想去,认为时机还不成熟。也许最好的办法是感动她,赢得她的彻底信任和依赖,那时候……
奥凯酒吧二楼靠街的窗口坐了两个男人。他们正在悠闲地饮酒。实际上,这两个人一点也不悠闲,因为他们正面临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你是说,炸死的那个女人不是雷蒙娜?”西尼尔·舍伍德不信任地问。
鲍里斯·谢苗诺夫点点头。他显得更瘦了。那天他成功地炸毁了那艘小艇,又躲过了美国巡逻舰的搜索,可上得岸来却发现西尼尔·舍伍德又改换了住处。他无法找到这只绝不止三窟的狡兔,只好冒险在报上登了寻人启事。西尼尔虽然来到了酒吧,但他狠狠骂了他几句。到这时,鲍里斯还觉冤枉。他原以为一定会受到称赞的。
“那么雷蒙娜在哪儿?”西尼乐盯着他问道。
鲍里斯摇摇头,“我不知道。”
“一定是你们让她看出了破绽,她才搞了这个金蝉脱壳计。”
“不可能,我们不可能让她发现,”鲍里斯辩解说,“我们隐蔽得很好。也许她只是为了谨慎才这样做。”
“可是你难道认识她吗?”
“那个女人戴着太阳镜,看不清她的脸,”鲍里斯说,“再说,她也有可能改换面容。”
西尼尔恨恨地点点头,“你干得不错。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虽然瞒过了美国人,我们自己也丢失了雷蒙娜的线索。等等,”西尼尔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说她是在加德纳酒吧遇见那个替死鬼的?”
“是弗劳尔小姐自己说的。”
“你马上去酒吧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雷蒙娜的线索。我们仔细研究一下,也许会找到她。既然美国和西德两方都以为她已死了,事情就好办了。我们先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过一阵子,她认为安全了,就会自己跑出来的。”
鲍里斯点点头。这时几个人走了过来,鲍里斯与西尼尔开始大谈当前的竞选活动,俨然是两上民主党候选人的大力支持者。
裘德·克恩一走进解剖室就差点呕了出来。屋中央的大桌子上,摆着一堆堆被海水泡得发白的尸骨,裘德认为自己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他跑到池子边干呕起来。
“好了,我们来听听化验结果吧。”布鲁克上校不耐烦地说,对解剖医生做了个开始的手势。
“这些尸骨分属三个人,”解剖医生开始汇报,“两个男人一个女人。这两个男人——”
布鲁克打断他的话,“我们不关心这两个男人,即使是外星来人也与我们不相关。请将这个女人的情况说一下。”
“好的,”解剖医生显然不满意这种粗鲁的无礼的方式,悻悻地说:“谈谈这个女人。她身约五英尺八英寸,年龄二十三岁左右,她——”
裘德·克恩又粗鲁地打断医生的话:“等等!你是说她二十三岁左右,还是三十二岁左右?”
“我说的是二十三岁,先生。”解剖医生不快地说,“她身体健康,发育良好,约——”
“行了行了!”布鲁克上校站起身,“我们对她的发育不感兴趣,请你再检验一下她的年龄,这一点非常重要。请将检验结果直接送给我。”
布鲁克上校招招手,同裘德走出解剖室。
“伙计,如果医生没弄错的话,”布鲁克说,“这个女人不是雷蒙娜。”
“那么她会是谁?”
“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说明雷蒙娜还活着。我们又有事干了。”
“也许应该通知宙斯工程暂不下马?”
“不,照样让它下马,”布鲁克沉思着说,“还要让新闻界知道这一点。”
“你是想让他们认为我们已相信雷蒙娜已死了?”
“不是让他们认为我们相信,而是要让他们自己也相信——不管这个‘他们’是谁。”
“至少雷蒙娜会认为我们上了她的当。”
布鲁克点点头。解剖医生送上化验单,检验证明先前的检验没有错,死去的女人的确是另一个女人,年仅二十三岁左右。
“好啦,”布鲁克拍拍医生的肩,“现在把那些尸骨扔到坟墓里去吧!我们不需要了。不过,这事不能对外界透一点风,知道吗?”
医生点点头,他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啦,也许有点不正常。
“宙斯工程”被迫下马的消息在报纸上披露出来了。当然,记者们被告知“宙斯工程”是与飞机制造有关的高精尖工程,由于资金短缺被迫下马。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至少在一般人那儿是这样。
但西尼尔·舍伍德一下子抓住了这个新闻,他认真地看了几遍有关“宙斯工程”的报道。他完全知道“宙斯工程”不是什么飞机制造工业,而是与国防密切相关的武器工业,但他不明白美国人这样讲是为了哄谁。他们并不一定要披露这件事,当然,有些好事的记者是不会管你什么必要不必要的。他们以新闻为命根子,只要搞到新闻,哪怕是危害他本报社的,他也会发。
弗拉索夫喜滋滋地说:“这下我们不必担心美国人同我们争夺雷蒙娜了。”
“对!而且雷蒙娜会以为她已完全逃脱了美苏两国对她的追踪,”鲍里斯接着说,“她一定会自己跳出来的。”
“但愿如此。”西尼尔毫无笑意地说,“也许应该让十三号探听一下实际情况。”
“这对他来说太危险了。”鲍里斯说。
“但这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西尼尔坚持说,“现在你们兵分两路。弗拉索夫,你去对付美国人,鲍里斯,你继续寻找雷蒙娜。”
“雷蒙娜曾经有过一个情夫,叫科尔·库柏,”西尼尔对鲍里斯说,“也许应该把他监视起来。记住,一定不要惊动她,要让她完全暴露出来,特别是弄清她把温顿教授的记忆放在哪儿了。”
“好的,我一定会寸步不离地跟踪这位库柏先生。要在他的电话上安装窃听器吗?”
“当然要安,连他的汽车里也要安。不过,千万别让他发现。”
安妮·库柏不明白电话怎么又坏了。她想打电话问问私人侦探所的史密斯先生,却发现电话又打不出去了,她只好到邻居家里打了个电话,请电话公司派人来修。
来人是个年轻小伙子。“你好,夫人,让我看看你家的电话。”
“我希望你能确实修好,别像昨天那个小伙子一样糊弄我。”
“昨天你修过电话?”小伙子惊异地问,“顺便说一句,我叫阿列克斯。请问,昨天是谁修的?”
“一个金发小伙子,叫罗森,也是你们公司的。”
阿列克斯想了一下,公司里并没有叫罗森的,但他没有把这说出来。“让我看看你的电话。”他不用看,也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因为“问题”就是他亲手造成的,目的是为了进来装上窃听器。现在听安妮·库柏这么一说,他感到一定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阿列克斯旋开听筒上的盖子,找到了一个小型的窃听器。安放窃听器的人并没想到会有人来步后尘,所以安得并不隐蔽。他想了一会,决定先请示一下,便望了望外面,见安妮正在卧室里看书。他掏出对讲机,小声问道:“发现窃听器,要不要取掉?”
很久才传来布鲁克上校的声音:“别取,不然会引起他们怀疑,但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阿列克斯开始行动,他拆开那个窃听器。作了些改装,仍然装了上去。然后他修好电话,再在放电话的小桌下安上另一个窃听器,便告辞离开了库柏家。
跟踪科尔·库柏先生可不是件容易事,他简直像个间谍而不像幽会的情夫。他开着车东拐西拐,时而又停下车,走一大段,弄得史密斯先生不得不也弃车步行,但有时还是让他溜了。
不过,到目前为止,史密斯先生已基本上弄清了安妮·库柏太太想知道的一切:科尔·库柏是去同一个女人相会的,这个女人行踪不定。也许是好些女人,对此,史密斯还不能完全肯定,因为他还没有机会看见这个女人的面孔。但从身材看,仿佛只是一个女人。
史密斯先生今天是第一次成功地跟着库柏先生进了国际饭店的十二楼,他亲眼看见库柏先生进了1221房间,便匆匆乘电梯下楼,请求登记处查一下1221房间住的是什么人。
登记处的那个女人懒洋洋地翻了翻登记簿,查找了一阵,然后告诉他,是曼恩太太。史密斯先生立即找到一家公用电话亭,给安妮·库柏打了电话。
“曼恩太太?”安妮·库柏思索了一会儿,怀疑地说,“我记不起来了,也许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这个女人。”
史密斯一拍后脑,真该死,既然那女人要同情夫幽会,当然可以胡诌个名字。
“也许她用的是假名,”史密斯先生说,“不过,我们至少知道了他们的地址,是在国际饭店十二楼二十一号房间。”
他听见她在电话里哭泣,不禁有些同情起她来。“你可以打个电话过去,警告他们一下,或者亲自——”他发现电话突然断了。
“也许是她挂了,”他咕噜说,“不会是昏倒了吧?”
安妮·库柏非常诧异,史密斯先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挂了电话?她放下听筒,怔怔地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
裘德·克恩与三个助手向汽车奔去。“快!”他叫道,“别让那个女人抢在了前面!”
他指的是安妮·库柏,但几个助手都毫无例外地理解为雷蒙娜·谢尔比。四个人匆匆向国际饭店驶去。
“布鲁克上校,布鲁克上校,”裘德对着无线电对讲机呼叫着,“请派人协助我,我在国际饭店1221房间。”
汽车吱的一声在饭店门前停了下来,四个人向电梯冲去,险些与一对年过半百的外国游客撞个满怀。
“对不起。”裘德边说边冲进电梯,电梯载着他和三个助手向十二楼升去。
裘德让两个助手分别守在门的两边,自己和另一个助手走到门前。
房间里传出一阵悠扬的乐曲声,直觉告诉裘德,事情有些不妙,但他还是敲了敲门。
一个中年女人打开了门。“哦,宝贝,是找我吗?”她浓妆艳抹的胖脸上堆满了惊喜的笑容。
“你是曼恩太太吗?”裘德问。
“是啊,您是——”
“我是消防检查员,”裘德边说边向房间里挤去,“登记处通知我说您房间的——”他迅速地到各个房间看了一通,什么也没有。
裘德拿不准这是不是雷蒙娜化装的曼恩太太,但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弄清这一点,便突然变了脸色,掏出证件在曼恩太太眼前晃了晃:“实话对你说吧,我们是在抓一个危险分子,如果你隐藏了他的话——”
“危险分子?”曼恩太太凑到裘德跟前,“我没看见什么危险分子,不过倒是有一个非常迷人的小伙子到过我这儿,他——”曼恩太太耸耸肩,“走错了门。”
裘德估计她说的是实话,便急切地问:“他人呢?”
“他呆了一会儿就走了,真可惜,那么迷人的一个小伙子,可他——”
“他到哪儿去了?”
“好像是说去2112房间,他的情妇——”
裘德无心再听,率领三个助手迅速向二十一楼奔去。
然而,2112号房间的两位旅客已经结完帐离开了国际饭店。
科尔·库柏和雷蒙娜·谢尔比亲眼见到裘德·克恩和三个助手匆匆离开了饭店。
“科尔,你不能再回家了。”雷蒙娜靠在窗台上,轻声说,“你家一定受到了监视,电话有人窃听。我很奇怪的是西尼尔·舍伍德这次为什么没有出动,也许他又在想什么鬼点子。”
科尔·库柏神色仍有些慌张,他今天是第一次发现有人跟踪他,尽管他按照雷蒙娜的方法摆脱了跟踪的人,但仍感心有余悸,知道间谍的生活是很不好过的。他看了看雷蒙娜,心中生出几分敬畏,这个女人不仅料事如神,而且毫不慌张,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处处设防、时时警惕的生活。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自己想战胜这个女人,独占记忆移植术和温顿教授的记忆,也许是太异想天开了。
“也许我得回去把教授的记忆取出来,”科尔·库柏沉思了一会儿说,“既然我的家受到了监视,他们一定会想到我的实验室正是存放教授记忆的好地方,说不定——”
“那就更不能回去!”雷蒙娜坚决地说,“科尔,我们可以不要温顿教授的记忆,只要我还拥有记忆移植术,我们就可以去任何一个国家安身。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怎样摆脱监视,离开美国——”
“可是我总得跟安妮讲一下——”科尔发现雷蒙娜的脸色暗淡下去了,又急忙申辩,“我并不是说舍不得她,我是怕她寻找我,她父亲是石油大亨,完全可以出高价四处捉拿我,而且,”他吞吞吐吐地说,“她已经有了孩子——”
雷蒙娜咬住嘴唇,竭力控制着。她不知道科尔为什么一定得回去,但她不想问这一点,而且,她也不想责备他让安妮有了孩子,她相信科尔只是在以为她死后才同安妮亲近的。
“好吧,你回去把温顿教授的记忆取出来,不过,你得小心,别让人发现了。”她把科尔拉到身边,小心地嘱咐了一阵。
“这是怎么回事?”西尼尔·舍伍德把磁带又放了一遍,狠狠地问鲍里斯,“为什么只录下了一阵噪音?”
鲍里斯又恐惧又糊涂地望着磁带:“可是,我明明——”
“别说什么可是了,像你这样的情报人员早该发配到西伯利亚服苦役去了。”西尼尔敲敲桌子,“我要你马上查出是谁在窃听器上做了手脚。我看不会是库柏先生干的,他要是发现了窃听器,一定会把它拆掉而不会使这种手腕,这一定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人干的。但愿他们还没抓住雷蒙娜这个狐狸精。”
鲍里斯试探着问:“我是不是再去——”
“算了算了,再安也没有用,我们犯不上同他们搞窃听器安装战。你现在要日夜监视库柏家,我会想办法报复一下美国人的。”
鲍里斯点点头,转身匆匆离开了西尼尔的办公室。西尼尔一个人在房间里呆了一会,把弗拉索夫叫了进来。
“弗拉索夫,也许这一次我们都得到西伯利亚服苦役去了。”
“为什么?”弗拉索夫还从未见过西尼尔这么悲观过。
“因为我们斗不过雷蒙娜这个女人。”西尼尔叹了口气,“美国人在寻找她的同时,也在寻找我们。也许我们不是被悄悄杀死在美国的什么饭店里,就是死在西伯利亚的旷野中。”
“你一定会找到雷蒙娜……”弗拉索夫自己也感觉到这话说得毫无信心。
“是啊,一定会找到。”西尼尔点点头,“可是我有一种预感,她已经铁了心不跟我们合作了,即便抓到她,她不肯使用她的技术来为我们服务,或者她不肯交出温顿教授的记忆,我们也没办法。”
“那么现在——”
“现在当然得抓住最后的机会,”西尼尔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弗拉索夫,“这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们两个人的前程都押在这一次行动上了,明白吗?”
“明白。”弗拉索夫点点头,心里却不太明白西尼尔为什么如此悲观。在他的印象中,西尼尔·舍伍德的名字总是同成功联在一起的,他是一张王牌。现在王牌也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弗拉索夫意识到事情也许真是很严重了。
“这次不会错了,”裘德·克恩抑制着内心的喜悦,用对讲器向布鲁克汇报说,“这一次绝对不会错,我听出来了,是科尔·库柏的声音,他是打给他太太的,想弄清是否有人装了窃听器。我已经让人查过了,电话是从六十四大街的一家不起眼的饭店打来的,我已经派人到那里去了。这一次我准备包围整幢楼房,挨门搜查——”
“那就快干吧!”布鲁克显然也被鼓舞起来了,“别让他们跑了!”
六十四大街那家名叫“大西洋”的饭店的确不起眼,但裘德觉得这正是雷蒙娜和她的情人藏身的好地方。他迅速派人包围了整幢楼房,自己则到登记处查询,看看方才的电话究竟是从哪间房里打出去的。
12号,这次不会错了。他带着几个助手直奔六楼,在十二号房间门前停了下来。
敲门,没有人应。
裘德向后退了两步,对准门锁,扣动了扳机。他唯一的感觉就是门锁炸开的声音似乎太响了,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大西洋”饭店发生的恶性爆炸事故炸毁了楼房的中部,炸死二十五人,炸伤五十多人。死亡的人员中,有三名是来搜捕一个危险人物的特工人员,裘德·克恩的名字被列入了死亡人员之中。
爆炸的原因是有人在六楼的一间房子里装了烈性炸药,导火线一直拉到门锁上。至于动机,人们尚不清楚。
弗拉索夫守候在科尔·库柏的家门附近已经好长时间了,他有些怀疑起西尼尔·舍伍德的判断来。库柏先生也许根本不会回来了,他也许早已同雷蒙娜去了某个遥远的国家。但弗拉索夫知道,不论怎样,他都必须百倍警惕地守下去,否则,一切责任将由他来承担。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看见了那辆灰色的汽车,从它犹犹豫豫、格外谨慎的行驶方式上,他就可以猜出那是库柏先生回家来了。汽车从他藏身的地方不远处驶了过去,他看见了驾驶室里坐着的那个人——一个女人,说得准确些,是一个装扮成女人的男人。离得那么近,弗拉索夫完全看清了那是一个男扮女装的人,毫无疑问,库柏先生也学会了化装。
汽车开到离库柏家不远处停了下来,那个男扮女装的人迈着纯粹是男性的步伐从车里走了出来,向库柏家走去。
“他回来了,怎么办?”弗拉索夫小声问。
对讲器里响起了西尼尔压抑不住的喜悦声音:“别惊动他,等他出来后,再跟上他,他一定会把我们带到雷蒙娜那儿去。这一次,我们可以抓住他们两个了。”西尼尔显得很兴奋,“顺便说一句,鲍里斯也干得不错,他已经把那帮美国佬送上了西天,你可以放心地干了。记住,别惊动他,不到万不得已,别让他半路上就发现了你。”
“知道了。”弗拉索夫颇有信心地说。
库柏家的灯亮了,弗拉索夫相信库柏先生一时还不会出来,便在库柏的车尾部安了一个指示器。无论那辆车开到什么地方,他都可以辨认出来,跟踪上去。
“科尔,真是你吗?”安妮·库柏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直愣愣地望着丈夫脱去女人的服装,只穿着衬衣向她走来,“你——为什么——这样?”
“安妮,亲爱的,听我说,”科尔·库柏轻轻搂住她,“我现在遇到了危险,有人跟踪我,监视我,他——”
“是史密斯先生吗?”安妮脱口问道。她看见丈夫那样惊慌,不免有些内疚,也许她不该让史密斯先生跟踪丈夫。“听我说,科尔——”
“谁是史密斯先生?”科尔·库柏不解地问。
“是……”安妮不知该怎么说,她惊慌地盯着科尔,“是我请的一个私人侦探,他——”
科尔·库柏没想到安妮会请私人侦探跟踪他,不由得一阵愤怒,但他还没等到发作便清醒了过来。现在他不能为这种事耽误了大事,他需要安妮的帮助。再说,他不是早已决心离开她了吗?她请不请侦探,和有没有情夫一样都没有什么关系。
“安妮,你是不是怀疑我有外遇?”科尔柔声说,一边轻轻抚摸着妻子柔软的头发,他感到她正在他怀里颤抖,“亲爱的,我现在心里只有你——”
“可是雷蒙娜——”
科尔一怔,但随即又镇定下来。“是的,她并没有死,她把温顿教授的记忆交给了我,现在只要我学到了她移植记忆的方法,我就可以得诺贝尔奖,你就是诺贝尔奖得主的妻子了!我俩的名字将会载入史册,你想想,那会是多么——”
“可是,她会把技术传授给你吗?”安妮迷惘地问,“她自己不想得这个荣誉吗?”
“所以我得说服她,得让她相信我。”科尔真诚地说,“安妮,这些年来,我知道只有你才是真正对我好,所以我只想同你过完后半生。但我不能光靠你父母,我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让你父亲知道你嫁给我是正确的。”他想了想,更为热切地说,“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些年接近雷蒙娜就是为了学到记忆移植术,所以,我才不得不冷落了你。你瞧,我这不是回到你身边来了吗?尽管我知道这很危险,说不定会为此丧生,但我非见你一面不可,我……”
安妮已是泣不成声,她理解丈夫想出人头地的心情。一想到自己居然怀疑丈夫,请人跟踪,她就感到十分难过。
“如果是史密斯先生在跟踪你——”她开口说。
“不,”科尔小心地向窗外望了望,“不是私人侦探,他是个苏联间谍,一直在监视我,也许我这次会被他们抓住……安妮,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我太爱你了,可是我处境很危险,也许我不能再见到你了——”他发现自己的话已起到了预期的效果,他对自己的表演能力很满意。
“科尔,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安妮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生怕他被人抓走一样,“你可以就呆在家里,他们不会闯进来——也许可以向警方报告?”
科尔伤感地笑了笑,摸摸安妮的脸,这个动作和表情几乎使安妮的心都碎了。“不,”他摇摇头,“警方斗不过他们,而且我也不能让警方知道温顿教授的记忆在我这儿。况且,我还得等弄到雷蒙娜的记忆移植术……安妮,安妮——”
安妮伤心地望着丈夫,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丈夫处于这么无助的状态之中。“科尔,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她抬起头,望着丈夫,“也许我能把他们引开?”
“可是,我怎么忍心那么做?”科尔反驳说,“不,我不能让你去冒险。”他轻轻跪在安妮脚前,把头靠在她的小腹上,仿佛在倾听孩子的声音,实际上那儿还什么都听不见。“安妮,别管我,也许我能甩掉他们,万一我死了——”他以一种令人心碎的声调说,“你要把我们的孩子——”
“不!”安妮打断他的话,“我可以开车把他们引开,然后你再离开这儿。只是——科尔,别忘了我,我爱你。”她匆匆说完,换上丈夫穿过的衣裙,向大门外跑去。
科尔·库柏不出声地看着她消失在大厅外,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从壁柜里拿出一个小包。他这次回来就是为这个小包而来的。
弗拉索夫亲眼看见科尔·库柏先生进了那辆汽车,他仍穿着那套女人的衣裙。但弗拉索夫可以肯定那是科尔·库柏先生,因为他刚才就是穿着这套衣裙走进房子里去的。
科尔·库柏先生发动了汽车,缓缓开动起来,好像不知要到哪里去才好。弗拉索夫也钻进自己的汽车,远远地跟在后面。他的任务是盯梢,是找到雷蒙娜的住处,而不是干掉库柏先生,但他决定还是请示一下,以免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时不知该怎么办。
“他往西开去,目的地不清楚,”弗拉索夫小声报告说,“如果他想逃走怎么办?”
西尼尔的声音显得很阴沉:“我希望你跟紧些,别让他跑了,重要的是弄清雷蒙娜的住处,别惊动他。”
库柏先生向右拐了弯,弗拉索夫也跟了上去。很快,库柏先生的车就拐了三次弯,每次都是向右。弗拉索夫不禁冷笑了两声。“看来是想甩掉我,也许他已发现了我的车。”他边想边悄悄拉后一些,远远地跟在后边。但库柏先生似乎非常谨慎,仍在不停地拐弯,似乎并没有开往某个固定目标的意思。
“他可能发现了我,”弗拉索夫小心地报告说,“他不停地向右拐,现在又快回到原来的地方了,怎么办?”
“蠢货!”西尼尔怒吼道,“你怎么会让他发现的?跟上他,实在不行就拦截他的车,把他抓住,审审他就知道雷蒙娜的下落了。”
弗拉索夫早已厌倦了这种兜圈子的把戏,他加大油门,开始猛追库柏先生的车。
他让助手驾驶汽车,自己掏出装有消音器的枪,开始向前面那辆车射击。可能是打中了后轮,因为库柏先生的车明显地慢了下来。弗拉索夫欣喜地追了上去,他的车绕到库柏先生的车前, 停了下来。
弗拉索夫在驾驶室里找到了面色苍白的安妮·库柏,他恼怒地打了她两个耳光,然后开始报告自己的失误。
“见鬼!”西尼尔咆哮道,“我早知道你干不了好事!”
“现在怎么办?”弗拉索夫愤愤地问。
“把她带到我这儿来,让你的助手来干这事,你返回去,看看能不能侥幸找到她丈夫。”
弗拉索夫让助手把半昏迷的安妮·库柏弄到西尼尔那里去,他自己则怀着绝望的心情,开车向库柏家驶去。
当他的车接近库柏家时,他发现亮着灯的房间里清楚地显示出房子里有不少人在走动。他知道事情不妙,便远远地停下车,想等着看个究竟。
十分钟后,一些穿便衣的人从库柏家走了出来。等他们走远后,弗拉索夫悄悄接近了库柏家,从窗口跳了进去。他不敢开灯,只凭借着月光四处查看了一下。库柏先生显然是早在那些人到来之前就已离开了这儿,那些人也许在这里找过什么,找到没有就不清楚了。
弗拉索夫正要离开房间,两个彪形大汉从后面抓住了他。
“你在这儿干什么?”一个人问道。
“我……想看看能不能弄点——”弗拉索夫可怜巴巴地说,“我从这儿过,以为这间房子里没人——”
“小偷,是吗?”另一个人讥讽地说,“好吧,把他送到一分部去,他们对付小偷很有办法。”
两个大汉扭着弗拉索夫向外走去。弗拉索夫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会把他当作小偷交给一分部,那样,即便是服刑,也不会很长。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被押到了汽车旁,那儿已有两个人在车内进行搜查了。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安妮·库柏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这儿好像并不是警察局,也不像是中央情报局的什么机构,倒像是一家印刷厂堆废旧机器的地窖。
灯亮了,她感到眼睛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两个男人,是两个美国人。她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从他们那种怒气冲冲的样子来判断,他们并未抓到科尔·库柏,这使她感到一阵欣慰。她从未想到自己还能表现得这么机智勇敢,也许是对丈夫的爱使她突然焕发了勇气和智慧。
“你是安妮·库柏?”那个头顶半秃的男人问。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安妮,使她感到一阵害怕。
“是的。”她决定不必隐瞒自己的身份,因为这显然是没有什么用的。“你们是谁?”她不由自主地问,随即便为自己出言不逊后怕起来。
“我们是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落在了我们手中,所以你必须同我们合作,把你知道的全讲出来。”仍然是那个半秃头男人在说话,“这是你免遭皮肉之苦的唯一办法,要知道,我们对付女人是非常有办法的。就我所知,还没有一个落在我手里的女人能咬紧嘴唇坚持到最后,最多通过一两道关口就垮了下来。所以,你还是及早告诉我们为好。”
安妮感到这个人的声音中充满了恫吓意味,她的双膝有些发软,幸好她是坐在地上的,不然她一定会倒下去。
“你们要我告诉你什么?”她有气无力地问。
“当然是你丈夫的去向,还有那个女人,你丈夫的情妇雷蒙娜的去向。”
安妮感到心头一震,他们把雷蒙娜称作“你丈夫的情妇”,这比什么酷刑都更难受。
“我不知道,”她垂下头,“我真的不知道。”
“夫人,别为他们掩盖了,”半秃头男人嘲讽地说,“你上当了。你丈夫为了同情妇呆在一起,把你出卖了,让你做了他的替死鬼。你为他们受苦的时候,他们正在寻欢作乐——”
“不!我丈夫不会骗我,”安妮觉得连自己也不相信这种说法,但她仍然坚持说,“是我自己要冒充他的,他并没有要我这样做!他没有骗我!”
“是啊,是你自己愿意的,但他干吗要答应?他如果爱你,绝不会让你来冒这个险。”半秃头男人阴沉地说,“也许你还不知道你将经受些什么。鲍里斯,你来给她介绍一下你的刑讯办法——”
鲍里斯?这应该是俄国人名字。安妮不禁恐慌起来,她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些最不讲情面的人手中。她恐惧地望着身材高大的鲍里斯,不知他将会对她干些什么。如果她知道丈夫和雷蒙娜的下落,也许她会马上说出来,但她真的不知道。
安妮痛哭起来,绑在身后的双手又麻又疼,靠在冷冰冰的机器上的脊背也僵硬肿胀。她想像着将要经受的那一切痛苦,不禁一阵颤抖。她绝望了,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使这两个人相信她确实不知道丈夫和雷蒙娜的去向。
“鲍里斯,我把她交给你了,一定要让她开口。”半秃头男人说完,向地窖外走去。
“先生,我确实不知道——”安妮还没说完,就感到自己的嘴被堵住了,她叫不出声,想申辩也没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鲍里斯走到她身后,解开了捆住她双手的绳子。
她很快被剥得精光,手重新被捆了起来。鲍里斯拿出她嘴里的破布,恶意地笑着问道:“现在想不想说出来?”
安妮预感到他会野蛮地折磨她,她绝望地流着泪,嘶哑地说:“我愿意告诉你他们在哪儿。 ”
鲍里斯点点头:“这就对了,你很聪明,干吗要为那个不忠实的丈夫吃这些苦头呢?”他掏出对讲器,“舍伍德先生,她愿意说出他们的去向了。”
安妮不知道这个谎言将带来什么,但这是她逃过眼前的折磨的唯一办法,也许她能在半路上逃跑或是想出什么别的方式,不管怎样,那总比眼前这种处境好一些。
西尼尔·舍伍德走进地窖,他显然不太相信安妮的转变:“你想好了?别撒谎,不然你会遭到更可怕的拷问。”
安妮点点头说:“科尔说他要到一百零八街的多丽丝饭店去,雷蒙娜在那儿等他。”她感到嗓子发干,这个饭店是她比较熟悉的,所以她不假思索地用上了这个名字。
西尼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弄不清她是不是在撒谎。从她那瑟缩发抖的样子来看,她不像是在撒谎。
“鲍里斯,你去准备一下。”西尼尔命令说,“夫人,请穿好衣服,跟我们一块去一趟,如果你撒了谎,你的命运可就凄惨了。”
裘德·克恩的殉职使卡尔·布鲁克上校极为难过。一想到这一切都是那个叫西尼尔·舍伍德的家伙一手策划的,他就恨不得亲手扼死那家伙。那个自称小偷的男人已经招了供,承认自己是西尼尔手下的人,叫弗拉索夫,并供认西尼尔·舍伍德现在在奥凯酒吧的地下室里。
卡尔·布鲁克决定亲自去抓这个埋藏在美国多年的苏联间谍,抓住他也许不能找到雷蒙娜,但至少为裘德报了仇,也出了自己心头这口恶气。
他带着三十多个人在奥凯酒吧周围埋伏起来。正当他考虑着让弗拉索夫进去探听一下动静时,西尼尔·舍伍德和另一个男人架着一个女人也进了汽车。他们旁若无人的做法更加激怒了布鲁克上校,这完全是一种挑战,仿佛在嘲笑他无能一样。
布鲁克上校按捺着心中的怒气,迟迟没有下达包围的命令,因为他感到事情有些蹊跷,西尼尔一伙好像是要去找什么人,也许是找雷蒙娜。布鲁克上校马上意识到那个被押的女人就是安妮·库柏。他手下人曾报告说在库柏所住的房子里没有找到库柏夫人,他原以为她是有事出去了,想不到她竟会落到西尼尔手中。
还没有等他弄清是怎么回事,西尼尔的车已向东开去。布鲁克上校急忙跳进汽车,打了个“跟上”的手势,便率先开车追了上去。
西尼尔大约是发现了跟踪的人,他的车开得更快了,布鲁克上校开始呼叫沿线的警车进行堵截。
一辆警车亮着红灯开了过来,西尼尔的车拐进一条小街,在一家昼夜营业的商店前停下。当布鲁克和手下人赶到时,西尼尔等人已进了商店,几梭子弹打在布鲁克的汽车周围。
“听着,你这笨蛋!”鲍里斯从二楼叫道,他前面是一个惊惶失措的女店员,“我这儿有六个人质,如果你要冲进来,我就炸掉这幢楼。”
布鲁克放下枪,低低地骂了一句,回喊道:“你有什么条件,伙计?”
“我们要一架直升机,我们将带六个人质一起上机,直到安全抵达我们的目的地。如果你们不答应或是玩花招,我们就杀死这些人质。”
布鲁克望了望二楼,那个女店员仍是那么僵直地站在窗口,鲍里斯躲在她身后。其他五个人质不知在什么地方,也许并没有六个人质,仅仅一个。
“我们怎么办?”新助手罗森问道,“也许得请求人质营救队帮忙?/”
“不,我们现在必须抓到这几个人,死的活的都行,你带人从后面强行登楼——”
“可那样做他们会杀死人质的。”罗森少校抗议说。
“这我知道,”布鲁克上校不耐烦地说,“如果不抓住他们,还会死更多的人。我在前面稳住他们,你率人登楼,出了问题我负责。”
罗森少校不知道上校是不是为裘德·克恩的事气疯了,他喃喃地抗议了两句,转身执行命令去了。
“请让你们的头儿出来对话,”布鲁克对二楼叫道,“不必躲在女人身后,我不会开枪的。”
西尼尔的头出现在二楼的窗口。“我知道你就是卡尔·布鲁克上校,”他平静地说,“说实话,你我目标一致,都是为了抓到那个叫雷蒙娜·谢尔比的女人和那个叫科尔·库柏的男人。”
“那么你就是西尼尔·舍伍德了?”布鲁克上校点点头,这个人与他想像的基本一致,“你说得对,我们目标一致。问题是王牌现在在我手里,该我决定局势向何处发展了。”
“不,你错了,伙计。”西尼尔不慌不忙地说,“王牌在我手里,我才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以达成一个协议——如果你愿意的话。”
布鲁克望了望屋顶,那儿已经上去了一个特工人员,不过要想出其不意地进入西尼尔等人藏身的屋子还十分困难。他决定再拖一段时间。
“好吧,也许我们可以达成一个协议,”布鲁克上校点点头,“说说你的条件。”
“你放我们从这儿离开,我可以抓到雷蒙娜·谢尔比医生和她的情人库柏先生,然后我将你要的东西交给你,我带雷蒙娜离开美国。”
“这个条件还算公道,”布鲁克沉思了一会说,“可是我怎么能担保你会将温顿教授的记忆交给我——”
他突然住了口,因为西尼尔的身影突然从窗口消失了,接着,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布鲁克猜到是罗森少校带人冲进了那间屋子,他有些担心枪战会伤害人质,尤其是伤害安妮·库柏,因为她显然是知道她丈夫及雷蒙娜的下落的。
布鲁克上校拔出枪,飞快地向二楼冲去。不巧,在楼梯口,他让一段朽了的楼梯绊倒在地。这一点,在他事后看来,仿佛是上帝有心照顾他,因为就在几秒钟后,二楼响起了两声剧烈的爆炸声,布鲁克上校被震得昏了过去。
“据悉,炸弹是由躲在二楼的恐怖分子引爆的。两名恐怖分子当即身亡,六名人质四死二伤,另有五名警官身负重伤……”
雷蒙娜把电视机的音量调低了一些,轻轻依偎在科尔·库柏身边:“现在我们少了一个劲敌,亲爱的,这是你的功劳。”
“你能肯定那两个恐怖分子是西尼尔和他的助手鲍里斯?”库柏担心地问。
“一定是他们,”雷蒙娜肯定地说,“没有哪个恐怖分子会同人质同归于尽。他们抓住营救人员不愿伤害人质的心理特点,以人质为要挟条件,但一旦发现陷入了包围之中,他们会比较老实地受擒,因为他们并未造成任何伤害。可是从我们那个学校毕业的人就不同了,他们会以一死来逃脱被捕的可能性。当然,有些意志不坚定的人不会这样做。”
库柏突然惊叫起来。“安妮,她还活着!”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安妮的脸,她身负重伤,但依然活着。电视台记者正在画面外加以解说:“在她昏迷过去以前,她声称自己是被绑架的人质,但另一位活着的人质说,她不是本店的店员——”
布鲁克上校的脸也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他脸上有血迹,但看上去人还很精神,没受什么较重的伤。
“我们追捕的是两名恐怖分子,”布鲁克上校简单地说,“他们劫持了一名叫安妮·库柏的女人。详情我现在还不能奉告,请原谅。”
一群记者围住了他,接下来的场面有些乱哄哄的,不知道提问的和回答的双方究竟是谁在讲话。
“你妻子受了伤,”雷蒙娜担心地说,“也许她会——”
“别担心,她什么也不知道,”库柏安慰她说,“我并没告诉她我们在哪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她的生命安全。”
库柏看了雷蒙娜一阵,轻声说:“亲爱的,现在我俩都活着,而且在一起,这已经令我满足了。安妮不会出事的,他们会救活她的。”
雷蒙娜点点头,她发现库柏并不为安妮的负伤感到内疚,对这一点,她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她发现电视新闻转到了别的题目上,便走过去,关了电视机,然后回到库柏身边。她感到自己有点不同寻常地需要他,这一点,似乎与过去的六年有很大不同。那时候,总是库柏主动求欢,而现在……也许是年龄的增长改变了两个人对性生活的需求量。
科尔·库柏早已觉察到了她的激动,这是他放在咖啡里的药水起了作用,他正在等待这一刻。但他做出毫不知情的样子,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仿佛在为妻子的命运操心。
“科尔,”雷蒙娜颤声叫道,“到这儿来,我——”
“你病了?”库柏故作大惊失色地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便扶她躺下,又急忙去找药。
“科尔,别瞎忙了,”雷蒙娜低低唤道,“我……需要你。”
“亲爱的,”库柏温柔地坐在她身边,熟练地抚摸着她,“我正在为今后发愁,真有点……打不起精神来。”
“愁什么?”她娇媚地瞥了他一眼。
“我们不能老是藏来藏去,一天换一张脸谱,”库柏焦虑地说,“我们总得安定地生活下去,不然——”
“别为这事发愁,我会想办法带你离开美国的,现在先——”
科尔·库柏感到一次不能进展太多,便顺从地住了口,躺到雷蒙娜身边。他信心百倍地想,只要雷蒙娜不发现他使用了那种药水,她迟早会为自己的性欲把一切都告诉他。
逼问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也许不人道,但卡尔·布鲁克上校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强迫医生同意他进了安妮·库柏的病房。
“库柏夫人,我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布鲁克上校轻声说,“我只想知道你丈夫现在在哪儿。”
安妮的头上缠满了绷带,腿上和小腹刚刚动了手术。她吃力地动了动嘴唇,布鲁克凑上前去,听见她说的是“我不知道”。
他不禁有些恼怒了,她明明是知道的,并且已经告诉了西尼尔·舍伍德,现在却不肯告诉他。如果不是让弹片削去了脑神经,就是在糊弄他。
布鲁克上校耐着性子说:“库柏夫人,要知道,你现在生命垂危,你的生命就靠这根管子在维持——”他指了指床边正在输血的胶管子,“如果我掐断它,你马上就会因失血过多死去。怎么样,还是不肯告诉我?”
安妮·库柏闭上眼,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陷入这种泥坑里。这个男人已经疯了,他一定会按他威胁的话做的。她睁开眼,费力地说出了一个地名。
布鲁克上校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何必为了那个不忠实的丈夫吃苦!”他无心再说什么,迅速奔出病室。
安妮·库柏悄悄流了一会儿泪,她不知道布鲁克上校如果在她说的地方没发现库柏先生和雷蒙娜,他会拿她怎么样。她等候着,当护士进来后,她要求把父亲找来,现在她只能靠他了。
雷蒙娜·谢尔比越来越感到自己有些不正常了,她变得日甚一日地需要科尔起来。她开始想到应该去看看医生,尽管她自己就是一个高级的脑神经专家,但对生殖系统方面的毛病,她还不敢说那么精通,尤其是她手头也没有任何设备或药品。
“也许我得去看看医生,”她对科尔·库柏说,“我感到性欲强得有些不正常。”
“不,你很正常,”科尔搂住她,“也许你比从前更需要我了。这是因为现在我们成天厮守在一起,而且,你也——更成熟了。”他把话头岔开,严肃地问,“雷蒙娜,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美国?”
“我正在想办法,可是我们何必慌慌张张地离开呢?”雷蒙娜感到自己有些异乎寻常的懒惰,好像什么都不想干一样。
“也许时间长了温顿教授的记忆就会死去,”库柏担心地说,“要不,把它移植给你或我吧?”
雷蒙娜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这不可能。移植给你的话,也许会——”她想说库柏的智商还不够高,难以使温顿教授的记忆正常工作,但她考虑到情人的自尊心,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我知道我太笨了,不能移植教授的记忆,”库柏爽快地说,“不过,我们可以把它移植给你呀,你的大脑一定会使它很好地工作起来。”
雷蒙娜又陷入了沉思。
科尔·库柏暗暗盘算着,如果她答应了,她就会将移植术一点不漏地传授给他。而他,在学会了她的移植术之后,便可以把她留在手术台上,永远躺在那儿。当她被注射了麻药,准备接受手术时,她就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她那聪明的大脑就无法想出一个制裁他的办法来。当然,想到这一点,他也有些遗憾,在某些方面,她还是很令他愉快的。问题是有她在,他永远也不能占有她的研究成果,也许连分享都不行。
“移植给我也不是个好办法,”雷蒙娜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我得在很长时间教会你移植术,我们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设备。最重要的是,一旦把温顿教授的记忆移植给我,我就成了被囚禁的对象。无论哪个国家得到我,都会逼我把宙斯工程完整地再现出来,在这期间,我将被监视、看管,而一旦大功告成,他们就会把我干掉,以免我把计划透露给其它国家。”她摇摇头,“不,不能这样干。”她突然两眼放光地盯着他,“另外,我还怕你把我的头颅打开后,便扔下我远走高飞——”
“别瞎说了。”库柏用一个亲吻堵住她的嘴,心里却一阵恐慌,她好像有所察觉了,也许应该更加谨慎一些,“可是教授的记忆——”
“让它去吧,”雷蒙娜挥挥手,“我们不靠它也能活得很好。我可以去干我的老行当,你也是一位出色的医生,我们在欧洲一定可以生活得很好。”
库柏点点头,那也不失为一种安逸的生活,但他仍然得在女人的背后生活,因为雷蒙娜一定会比他干得更出色,仅仅是她的记忆移植术就可以为她赢得诺贝尔医学奖。而他呢?只能是个平庸的脑外科医生。
“你说得对,”他热切地说,“我们可以在欧洲生活得很好。只是,你的记忆移植术——”
“放心,我随身带着所有实验记录和临床应用数据,我已经写成了一篇论文初稿,到时候,可以用我们两个人的名义发表。这也许可以为我俩赢得诺贝尔奖。 ”
“可我什么也没干啊!”库柏抗议说,“千万别写上我的名字。”
“如果你坚持不让写上,那也行。”雷蒙娜匆匆说。她现在急于从这个话题上转开,体内的骚动使她无心多谈这些遥远的事,“科尔,我们还是来——”
科尔·库柏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很快表示了同意。但当他虚情假意地应付她时,他已想好了一个绝妙的计划。
安妮·库柏已经可以四处走动了,她看了看桌上精致的台历,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她很奇怪为什么布鲁克上校没有再来麻烦她,也许他终于相信她是真不知道丈夫的下落,也许他在多丽丝饭店扑空后便认为是科尔·库柏与雷蒙娜转移了地方,也许……
安妮一想到丈夫同那个女人呆在一起,就感到心头压抑。她不再相信他了,他这一次把她坑得够苦,几乎是九死一生。但她一想到丈夫永远地离开了自己,又觉得生活太折磨人了。她懒懒地卷起窗帘,向外望去。
景色如旧,她从五岁起就在这间房子里住,一直到同科尔结婚。想不到她在中年时代又回到了这里,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一次离开这儿到另一个人的怀抱里去。
“小姐,有一个人要见你。”男佣威尔进来报告说。
安妮不由得一惊,也许是卡尔·布鲁克上校,他终于找来了。
“对他说我不在,”安妮呵斥说,“连这点都不懂吗?”
威尔退了出去,不一会又轻轻地回来报告说:“他说你一定在。因为你的窗帘卷了上去,而且是你做姑娘时的卷法。他说——”
安妮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叫他进来,威尔,快去!”
不一会,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走进了安妮的房间。
“科尔,是你吗?”安妮试探地问。
那个男人取下墨镜,露出本来面目,果然是科尔·库柏。
“安妮,我最亲爱的,”库柏激动地叫道,“我终于回到了你的身边!”他爱抚地摸着妻子脸上的疤痕,“他们打你了?”
“没有,”安妮感到自己对丈夫的一腔怨气全都烟消云散了,“你怎么——离开了她?”
“我永远离开她了,”库柏得意地说,“因为我已经得到了她的所有财富——她的论文初稿和温顿教授的记忆!”
“她的——”安妮结结巴巴地说,“她在哪儿?”
“她在一家饭店里,我已经给她下了慢性毒药,她会被自己过强的性欲折磨死。你放心,她不会来追我的,因为我已经匿名报告了布鲁克上校,他会去对付她的。”
安妮不由得一阵颤抖,丈夫干得似乎太绝情了。“你太——”
“我太残酷了,对吗?”库柏热烈地搂住妻子,“我没有别的办法,我要你,又要名,所以只好这样干。难道你不能原谅我吗?”
安妮温顺地依偎在丈夫怀里,她听见丈夫的心正在狂乱地跳动。他回到了她的身边,这说明他没有对她撒谎,他的确是爱她的。
“你一定饿了,”她挣脱出来,“让我打铃叫仆人端些吃的来。”
“不,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安妮,”科尔·库柏字斟句酌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得尽快离开美国,不然,布鲁克抓到雷蒙娜之后一定会来找我 。”
“我能帮你什么忙?”安妮警觉地说,“又是让我把他们引开?这回我可——”
“不,不,”库柏急忙说,“不会让你再冒这种险了。我想乘你父亲的专机离开美国到意大利去,我有个哥哥在那儿——”
安妮颓丧地坐在沙发上,“你就是为这才来找我的?也许你说的有关雷蒙娜的话都是假的,你是到意大利同她会合去的!”
“不!我没有撒谎,”库柏焦急地说,“我是离开了她,也不会同她去意大利会合。这样吧,你同我一起乘飞机去意大利,我们在那儿定居,这下你不会怀疑我了吧?”
安妮思考了一会儿,“好吧,我去找我父亲,你呆在这儿别乱跑。”
五小时后,科尔·库柏已乘上了石油大亨亨利·霍夫曼先生的专用飞机,安妮跟他同行。他俩的护照上写着罗纳德·巴曼先生和莉莎·巴曼夫人的名字,职业是自由撰稿人。
两小时以前,库柏已从电视里得知雷蒙娜·谢尔比小姐因拒捕被警方击毙。虽然电视里没提到她的名字,但库柏自然知道那不会是别人,他感到有些庆幸,毕竟不是他亲手将子弹打进了她的后脑。那样做会使他后半生被沉重的内疚感压迫,永远不得安宁。
飞机已离开了美国,正在大西洋上空平稳地飞行,科尔·库柏望着机窗外蓝蓝的天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终于成功了,他战胜了美苏两国的职业间谍们,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得到了两样最宝贵的东西,他的后半生将同成功、名誉、幸福和富裕连在一起了。
突然,他听见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科尔,科尔。”是一个女人在叫他。他推推身边的妻子,“安妮,是你在叫我吗””
“没有啊,”安妮不解地说,“我没叫你,也许你——”
不等她说完,科尔又听见了那个声音:“科尔,别害怕,是我,雷蒙娜。”
“雷蒙娜!”库柏惊叫着,四处寻找着那个被电视记者们宣称已经死了的女人。她不在机舱里,但她的说话声仍在不断地传来。库柏沮丧地坐座位上,开始静听她的话。
“科尔,我不知道你现在究竟到了哪里,不过,我可以担保,你一定是离开了我,正在逃往欧洲。”雷蒙娜的声音听起来极为平静,但库柏感到格外恐惧,“你对我使了些什么手段,我已经全知道了,我不怪你,但你其实不必那么坑我。也许你好好爱我,我会把一切都给你。”
库柏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是从他的手表里发出来的。“扔掉它!”安妮惊慌地叫道,“也许会有炸弹!”
库柏认为她说的有道理,但他忍不住要听个究竟。
“科尔,请原谅,我已在你的某件物品中安放了炸弹,”库柏听到这儿,不由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开始毫无目的地寻找。”你带着那两样东西是不可能安稳生活的。我已经累了,厌倦了这种必须时时提防每一个人的生活,所以我准备好了,一死了之。”
“一定是在教授的记忆中!”安妮叫道,“快把那个小瓶扔了!”
库柏拿出小瓶,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安妮夺过来,从机窗里扔了下去,并没有爆炸声传来。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库柏恶狠狠地打了妻子一耳光,“你懂什么?你毁了我!她不过是要恐吓我一下。”
“科尔,也许你不相信我会安放炸弹,”雷蒙娜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响起来,“但我没有骗你。你还是抓紧时间祷告吧,为了你那颗罪恶沉重的灵魂祷告吧!”
“科尔,”安妮哭泣着说,“把东西全扔出去吧,难道你愿意粉身碎骨?”
库柏把舱尾的行李物品全扔了出去,照样没有任何东西发生爆炸,他又将手表扔了出去,一切照旧。现在只剩下雷蒙娜的论文手稿本了,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搞到的,他抚摸着,舍不得扔掉。
“把它扔了,科尔!”安妮跑在他面前,乞求说,“别把我们都炸死了,我们有钱,不必靠这东西。”
科尔·库柏犹豫了片刻,终于用颤抖的手把论文初稿本扔了出去。
机舱里死一般沉寂。再没有什么可扔的了。也许雷蒙娜欺骗了他。
库柏突然大叫起来,“这个该死的,她给我化妆时更换了我的一颗牙齿!也许炸弹就装在那里面。”他疯了一般地挖起那颗牙齿来,安妮捂住脸,不敢看那幅血淋淋的画现。
牙齿终于被拔出来扔出了机窗。库柏稍稍安了些心,现在一切能安装炸弹的东西都扔出去了,也许雷蒙娜真是在耍手腕恐吓他扔掉那两样东西。他现在是一无所有了,想到这么久的努力只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不免有些万念俱灰了。
十五分钟后,亨利·霍夫曼的专机在大西洋上空爆炸,机上的两名乘客和三个机组人员全部遇难。
剧烈的爆炸声后,一切又复归沉寂,只有大西洋在翻滚咆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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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黑达昌
正文
冬至草
本文刊载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08年第5期
丁丁虫 译
“能令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这是科学的进步;正因为科学的进步,才能令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
2001年9月5日至11日,在国立博物馆广阔的广场前,“自然科学宝库展”以伯特·盖的这句发言揭开了帷幕。作为这句发言的象征,展览中展示了一份植物标本。它被保存于厚厚的铅盒之中,只能通过两块反射镜片、由弯曲成“L”型的通道看到它的形状。植物标本的旁边还竖有警告牌,上面写着“严密遮挡防护状态下的特别展示”,让人不禁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氛。展览尚处于企画阶段的时候,主办方看到了8月15日的《日本科学新闻报》上我写的题为《带有放射性的植物》的文章,而后匆忙决定展示这一标本。
这份标本全长大约十厘米,从花到茎、从茎到叶,全为白色,茎上生有极小的叶片和吊钟状的花,只有埋藏在花瓣深处很不显眼的雄蕊和雌蕊才带有一点点颜色。叶片差不多与茎平行,薄薄的叶片上没有叶脉,光线几乎可以畅通无阻地透过叶片。与其说是叶片,更不如说是羽毛一样。在外面的标牌上没有标注拉丁名,只写着“冬至草”这样一个日文名字,以及下面这段说明:
“该植物发现与北海道最寒之地的泊内村周边,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仍有生长。该植物生长于含铀土壤中,带有放射性,在当地的农业学校教师发表论文之后灭绝。直到旭川动植物博物馆馆员于2001年5月在本市的乡土图书馆发现标本之前,该植物几乎未曾引起任何研究人员的注意,连其是否存在都有疑问。该植物有夜间发光的记录,但此份标本夜间并不发光。根据报告,能在放射线中生长的生物,迄今为止只发现了生长在哈伊阿伊群岛的多鼻类动物[1]这一种。哈伊阿伊群岛是美国的氢弹实验基地,由于此地残留的放射能会对遗传基因造成损害,多鼻类动物被迫发展出可以修复遗传基因的酶进行自我防御。而作为在一般生物无法生长的严酷环境下生存的例子,诸如生长在灼热的火山地带、有耐热性遗传基因修复酶的赤岨菌等生物,由于其有可能在宇宙中生长,正受到研究者的广泛关注。”
旭川动植物博物馆的岩井和夫在乡土图书馆的地下藏书室中翻阅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有关植物学方面的学术杂志的时候,偶然从名叫《帝国博物学》的杂志中发现了这份标本。
“我的专业是形态分类学,但像这份标本的形态我竟然从来没有看到过。查植物图鉴也没有发现类似的记载。不过在夹着这份标本的书页上有篇论文,其中记载的新植物物种,其形态上的特征与这份标本完全一致,因此我推测这份标本就是论文上所写的‘冬至草’。后来我在接待室的计算机上用‘冬至草’作关键字检索,可是没有找到任何论文和专著。看来有关这种植物的消息虽然发表过,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被遗忘了。”
重新发现这份标本的时候,岩井考虑是否应该将这种植物的存在向英文杂志报告,以便给它取一个正式的学名。同时,虽然没有发现处于生长状态的冬至草,但这份标本的保存状态很好,至少可以做形态学上的分析。岩井还考虑能否分析它的遗传基因,恰好我和他同在一个学会,关系很好,他因此给我打来电话,请我帮忙分析,随后便将标本用发泡塑料和干燥剂仔细包好,发到了位于东京的分子细胞学研究中心。
“这一份恐怕是世界上仅存的标本,切片分析时请务必小心,尽可能少切取叶片,千万不要损伤整体形态。”
岩井特意将这句话写在纸上和标本一同寄过来。标本整体的透明感和光泽度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纤维质地的人工花。通常而言,为了进行基因分析,需要利用酶将微量的遗传基因进行复制增殖,这是被称作PCR[2]的方法。具体做法是,将标本的根在液体中浸泡一段时间,然后将液体与酶一同放入试管,注入反应液,再将试管放置在恒温箱中进行反应。这种方法的条件是要将待分析的遗传基因通过不断的合成反应加以铸型,不过这时候需要有被称作引物[3]的DNA片断。如果不知道待分析的遗传基因究竟属于何种植物,那就只有使用已知的植物遗传基因。一般而言,不同的植物之间,遗传基因的差异其实并不很大,各种植物的DNA基本上具有很高的相似性,诸如叶片大小、花朵形状等等用肉眼可以分辨的差异,实际上仅仅是遗传基因中极小一部分差异的外在表现而已。
然而,冬至草的分析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用吸液管吸取反应后的液体,将之滴入琼脂培养基,电泳[4]之后置于紫外线下观察,却看不见本应该被染色液染成橙黄色的DNA带。调整温度、改变引物的种类和长度再次试验,连续试了三十多回,却只有一回的合成反应取得成功。将仅有的成功产物放入自动DNA分析装置,再将分析出的碱基序列输入计算机,得到的检索结果却显示,所分析的生物与人(Homo sapiens)属于同一物种。
就在这段时间里,研究室发生了一点麻烦,遮光保存在暗箱中的胶片有一部分被感光了。这些胶片本是要用于实验的,但从实验开始之前就有部分区域因为感光变黑,也就无法再使用。研究员之间开始相互抱怨,大家怀疑有人操作时不仔细,让光线泄进了胶片袋。实验室中的新人因为对于实验操作还不熟练,成为最大的怀疑对象,被一个个叫出来询问,但所有人都矢口否认,而且调查的同时胶片仍然在继续感光,最后大家终于意识到异常之处。一般情况下,如果有光线泄漏,那么胶片应该是从靠近袋口的部分开始感光,然而暗箱中保管的胶片,都是从中间开始感光的,而且连未曾开封、不可能接触到可见光的胶片都变黑了。这时候大家才明白,这不是一般的光线泄漏事件,而是存在未知的外部放射线发生源。
于是,主管决定封锁实验室,让研究员全部离开,使用盖革计数器彻底检查研究室的每一个角落。实验器材和药品当然不用说,连分配给研究员个人使用的桌子、零钱乃至个人用品全都检查了,然而盖革计数器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决定性的突破是在搜索的第三天,盖革计数器在保险柜里的冬至草面前产生激烈反应,年轻的研究者们纷纷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让我禁不住惊慌失措。最终的调查结果是,我采取冬至草标本根部样本的时候,总会顺手把它放在胶片箱边的架子上,这便是引发胶片感光的原因。
接下来的问题是,标本究竟在什么地方受到了放射线污染。因为我在分析实验中从没有使用过放射性物质,便向岩井打电话询问。
“博物馆里没有保存过放射性物质。”
“我这里的实验室也没用过。”
“会不会接触了其他研究室的放射性物质?”
“整个研究中心都没有用过放射性物质。就算要用,最多也只是那些放射性极微弱的物质。”
反反复复问答了好几回,最终我们得出结论: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这份冬至草标本在岩井发现之前就已经遭到了污染。考虑到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接触过这份标本,我们怀疑污染它的是半衰期很长的放射性元素,但分子细胞学研究中心没有能力确定究竟是什么种类的放射性元素,因此,我将标本转移给放射线研究所,请他们帮助进行详细分析。
一周以后,负责分析的鸣海研究员发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分析简报,说这份标本“可能是被铀或铀的衰变生成物污染”。不用说,这绝对不可能是生物实验中使用的元素。虽然污染物与自己无关,但接收标本的时候没有进行检查也是我的责任。因此,我向研究所所长汇报分析结果的时候,所长责成我提交一份有关整个事件的详细调查报告。报告的目的不是要洗清我自己的责任,而是要解释冬至草标本中为什么会混有人的遗传基因,而且还受到了铀的污染。换言之,报告要解释的是,究竟什么原因导致了标本遭受这样的双重污染。
“论文中记载冬至草生长于泊内周边,这很笼统,范围很大,况且如今冬至草已经绝迹了。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想去调查。”
我想委托岩井帮我调查,但他干脆利索地亮出了白旗。没办法,只能我自己去现场看看了。
我乘的飞机降落在旭川机场。机场建在农田包围的山丘上,是从山丘上切出的一块平整地面。岩井到机场来接我,我们两个人吃了早饭(虽然早就过了早饭的时间),沐浴着广阔田园上眩目的阳光,乘坐岩井的车前往旭川市内。路上我们谈起冬至草的叶片为什么会是白色的,岩井认为,有可能是因为没有叶绿素,叶片退化的缘故。至于生长所必需的养分,也许全都是由根部吸收。
坐落在人工水池旁边的乡土图书馆是座三层的灰色建筑,古书书库全在地下。升起电动式书架,战前到战时的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上面,其中就有岩井发现的夹有冬至草标本的杂志。所有的书籍杂志都按照年代顺序排列,夹有标本的杂志只是其中很薄的一本。我把盖革计数器放到杂志前面,数字立刻跳动起来,显然有部分放射性物质从标本转移到了纸上。杂志封底的借阅表上没有任何借出记录,也没有任何搬运记录。虽然和冬至草比起来受放射性污染的程度较弱,但从法律上说,这本杂志也必须置于法定机构的管理之下。因此我回到一楼,借用电话向距离最近的旭川理科大学提出保管申请,之后又向刚刚记下的论文作者石川洋三所属的月山町农业学校打去了电话。
“我们找找看,可能会有些资料。”
我的电话被转给校长,校长听完了我的解释,给了我一个似乎颇有希望的回答。
岩井开车,先绕了一点路将杂志送交给大学,然后把我送到了月山町。月山町是个沿着札幌和旭川之间的主干道扩展的细长小镇,石狩河从小镇中穿过。我首先去了位于车站前悬挂着“永世和平都市”大幅标语的町公所调查户籍资料,但是没有找到石川洋三这个名字,于是便沿着河边一直走到设置在树林中的农业学校。这所学校的校舍很新,穿着工作服的学生们在旁边的塑料大棚里出出进进。我被领着穿过满是家畜气味的长长走廊,来到铺了绒毯的校长室,满头白发的校长拿给我一本学校创立八十周年纪念册,说:“我们这里只找到这个。”纪念册上的历代教职员工名单里,有已经故去的石川洋三的名字。我按照上面记载的电话,给健在的原教员一个个打电话询问,最后终于找到了“秋庭”这个名字,据说他是现在居住在月山的地方历史研究者。
电话黄页中只有一户姓秋庭的人家,我便直接登门拜访,一个中年男子接待了我。研究冬至草的是他的父亲秋庭吾一。秋庭早年是北海道大学农学部的教授,后来辞职回到家乡月山,悠游自在地过着闲适的生活,直到患胃癌去世。据说,从接受手术到去世为止,秋庭一直在很热心地寻找传说中对治疗癌症有特效的冬至草。男子领我去了他父亲的书房,里面堆得满满的尽是书,其中混杂着他在职时写的《植物学》和《北海道的草花》等专业书籍,还有题为《冬至草传》的自费出版书。储藏室里堆的也都是研究资料,其中有个木箱,上面写着“冬至草相关”,木箱里面的书信全都是石川洋三和半井幸吉之间的交往记录。半井幸吉是石川论文中特别感谢的人,似乎半井这个人在有关冬至草的研究中所起的作用比石川更大。在《冬至草传》的开头这样写到:
“冬至草是生于月山的民间研究者半井幸吉发现并命名的物种。论文作者石川并没有见过冬至草(中略)。在冬至草灭绝的今天,有关这种生长方式奇异的植物,只能以自费出版的形式发表本书,不能不说是很令人遗憾的事。”
我向男子借了《冬至草传》,还有石川与半井之间往来交流的书信,在月山古老的旅馆住了下来。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借着明亮的日光,我翻阅了这本笔调恬淡的《冬至草传》,其中记载的内容取材自秋庭采访的许多人。我一边阅读,一边仔细比对半井与石川的书信,看看这些出自半井的远多于出自石川的书信,相当于书中记载的哪个部分。
《冬至草传》开篇便交代了半井出生在昭和初期,不过半井究竟生于何处,书中也并不确定。
孤儿院院长回忆:“半井被驻地部队发现于神居古潭的溪谷,当时他奄奄一息,即将饿毙。被带到院里的时候也始终一言不发,而且骨瘦如柴,大家都以为他救不活了。”
然而与这样的回忆不同,当事人半井坚称自己是追一只蓝色的蝴蝶追得太出神,在森林里迷了路。至于说他究竟是被父母抛弃,还是因为迷路走失,恐怕连当事人半井自己也不清楚。总之,由于报不出亲人的名字,半井没有办理在保护机构临时寄养的手续,忽然就进入了月山町孤儿院。
这个孤儿院距离秋庭家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当年的院址如今已经变成了一所广阔的公园。不过镇上几乎没有什么孩子,园里的秋千孤零零地在风里摇摆。据说,原先的孤儿院最多时候收养过大约三十个孤儿。孩子的墓地并排排列在涂着白漆的建筑物旁边。因为孤儿院的环境恶劣,冬天里总有孩子因为感冒恶化而死亡。
半井的身上有一颗大大的痣,从脖子一直到胸口,让人想起被火烧伤的痕迹,丑陋的疙瘩像是昨天刚刚出现的一样,显现出深红的颜色。即使身体健康的时候,半井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也是完全麻痹的,只能拖着右腿行走,因此过于肥大的裤子总有一边很快就被磨通,鞋子也是很快就磨出洞来,到最后没有办法,只能给坏的那只脚穿上草鞋,半井也就整天以这种怪异的形象四处游荡。他总是用手抓着吃东西;他和正常儿童一起上课的时候总是会受到排挤;把他放在残疾儿童的班级里,他又会戏弄那些残疾比自己更严重的孩子,让人很伤脑筋。某一天,半井和高年级学生发生了冲突,被对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原本就无法伸直的那条腿摔成了粉碎性骨折。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之后便只能拄着老师做的拐杖走路了。这根拐杖上没有把手,半井只能握着木杖本身。为了能够走快一点,他不得不用力握着拐杖,手上常常被磨得尽是鲜血。渐渐地,他和人说话越来越少,那些他蔑视的残疾儿童也开始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对于这时候的半井来说,他所能进行的唯一娱乐,只是在雨天沙场里空荡荡的时候一个人游逛,或者长时间呆呆凝视砖块围起的花坛里的花草。
开始的时候,老师们怀疑半井的智力也有问题。不过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却显示出超乎常人的智慧,令老师们大为吃惊。周围的孩子们热衷于木剑木马的时候,只有他从早到晚咬着指甲靠在墙上读书。那个小小的身影让见识过无数孩子的院长都觉得惊异。是不是弄错了他真实的年龄,以至于他上小学的年纪比别的孩子迟了很多呢?
在院长的筹划下,半井被特别送进了小学高年级。即使在这里,半井依然显得鹤立鸡群。在生物、尤其是植物学方面,半井显示出异常的兴趣。埋没在书库角落里的厚厚的植物图鉴,半井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便连同还没有学过的拉丁字母写的拉丁语学名都背了下来,让周围的人目瞪口呆。有空的时候,半井就去附近的农业学校的植物园,恰好石川洋三就这里工作。年轻的石川本来是以更高年级的学生为对象,教他们如何识别植物,而半井的出现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意识到半井的优异能力,甚至还向院长建议让半井上中学。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半井和石川的关系变得逐渐亲密起来,甚至可以说半井是将石川看作了他唯一的老师。可惜的是,因为以前从没有过先例,院长不同意让半井再上中学;而在很少有富裕阶层的北地,也没有出现能够支援孤儿上学的慈善家。
院长为半井找了一份即使腿脚不便也能从事的不错的工作——在鞋店做包吃包住的住宿佣工。然而店主人在教半井如何开展工作的时候,半井却显出一副这份工作不适合我的自命不凡的架势。被店主训斥要有好好干活的样子之后,他便径直去了农业学校,不顾旁人的目光,向石川诉说了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这样过了一些日子,终于有一天,偶然从比良付[5]的中学传来需要勤务工的消息,半井便立刻抛下月山的工作,跑去了那里。
比良付位于月山与半井发现冬至草的泊内之间,是山峦密布的高原地带。我乘坐大雪线在黑金下车,从这里转乘前往由比的巴士,再沿着丛林间的山道走上两公里就到了。走在视野开阔的缓坡上,静谧的空气令遍布周围的群山都仿佛近在咫尺。秋庭取材时访问过的了解半井的人所在的村子,在附近的矿井荒废之后不久也被废弃了。沿着山道,只有大约二十多座荒屋,有的屋子外面还搭着冬天用的滑雪屋。在一处像是仓库似的建筑物的屋檐下,一块写着“美人绵”的马口铁牌子随风摇晃。
隐约有风琴声从中学里传来,校舍的房顶也被冬天的积雪压坏了。整个建筑都显出一派朽败的模样。走廊断了好几处,剥落的黑板旁边摆着生锈的暖炉,放有煤块的铁箱倒在地上。教室旁边搭有一个小房间,这大约就是半井的勤务室了吧。透过房间里小小的窗户向外眺望,可以看见远处连绵的群山。
我走上高原,想找找半井在这里发现、并向杂志报告过的虾夷黑百合。成群飞舞的蜻蜓给山的斜面染上一片红色,走在红花鹿蹄草的绒毯中,随处可见同属百合科的沿阶草绽放花朵,可惜虾夷黑百合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为了除去屋顶上厚厚的积雪,我要用梯子爬上屋顶,然后差不多花上整整一天才能干完,中途至少会掉下来一回。”
从半井给石川的书信里,可以窥见他生活的艰难。半井向石川诉说的整日忙着修缮校舍的生活,比之前更不知辛苦多少。但即使如此,因为可以在走廊里偷听上课,还可以自由阅读书库里的书籍,他到底坚持了下去。在信中也时常可以看到些颇为自得的句子,比如,“我发现老师课堂上教错的地方,于是给学生们纠正,结果被老师骂了”。
冰雪消融、万木吐绿的春天,半井就像得到了解放一样,拄着拐杖,兴味十足地在学校周围的草原上漫步。比良付地属大雪山[6]系,纬度很高,植物生态也和月山截然不同。半井的信中说,这里迟开的八重樱的颜色很浓,草花的色彩也极其鲜艳。在这里的大雪千鸟,虽然同样开有紫色的舌状花,但花瓣上仅有些微锯齿,与常见种类不同。这份报告受到石川的热烈褒扬之后,半井更加热心地在高原上走动了。
“我发现了本不可能在这个超越北部极限的地方生存的虾夷黑百合。虽然个体的尺寸小于月山的种群,但从它白色的花瓣上生有黑色斑点的特征看来,应该就是虾夷黑百合。”
半井将标本连同写有上面这句话的便笺一起寄给了石川。石川将便笺上的文章略作修饰,改成简报的形式,联名半井,寄给了名叫《植物学》的学术杂志。虽然只是短短不满二十行的简报,但当半井收到登载文章的杂志的时候,还是因为自己的名字能够被学术杂志刊登而欢喜不已。但在这之后,由于他更加热衷于采集植物,经常以腿脚不便为由怠慢本职工作,终于被禁止一切远足行动。对于这件事,半井自己的说法是否真实姑且不论,但他在给石川的书信里写道:“这都是因为那些年轻教师嫉妒我的成就。”
在那些教师当中,有一位美丽的女教师,比半井年长些,却表现出非常理解半井的举动,而且在各个方面尽力照顾半井。半井这样描述那位女性:
“她会告诉学生,圣德太子的‘和为贵’的‘和’,与西方的‘和平’的‘和’不同。算是有点怪异的女性吧。同时她也是个整天把《蟹工船》[7]放在大红衣服的口袋里,一有空就拿出来阅读的女性解放运动家。我在上楼的时候,她总是会把肩膀给我搭。学生放学之后,她也会在教室里手把手教我静物绘画。”
有天晚上,这位女教师邀请半井参加邻村的集会。半井本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不过耐不住她的盛情邀请,终于还是去了。这是十多个人在酒馆里的聚会。
“我从梯子爬上阁楼,与会的人都是矿工和背孩子的女人,看来看去只有她才像是知识分子的模样。她请我说些自己的苦难经历,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与会的人说的都是有关社会运动的话题,半井也就学着他们说了不少自己对社会逐渐生出的厌恶与失望。看到自己的话让那位女教师很高兴,半井也感到十分满足。按照她的指示,下一次集会的时候,他把对禁止自己外出的校长所怀的不满一股脑儿宣泄出来,引起了与会诸人的强烈同情。
恰恰在这之后不久,校长以恶意怠工为由,让半井选择是被辞退还是换一所学校工作。校长给半井提供的转职学校是在北海道最寒冷、最严酷的泊内,但半井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把自己被解雇的事告诉她的时候,她正和数学老师谈得亲切。听到我的话,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真可怜呀’,别的再也没有了。”
从比良付寄给石川的最后一封信里,半井咬牙切齿地控诉了那个女教师,说自己被她骗了,并且对石川表示了歉意,因为石川费尽周折才给自己介绍了这份工作,没料到自己最后却以这样的形式被校方驱逐。“无论如何,”半井写道,“这世上一定会有一份适合我的工作。”
我从旭川前往半井转职去的泊内,先乘坐深雨本线的特快电车到达新川,然后再搭乘明和线仅有一节车厢的本地列车,一共用了两个小时。沿线多是原生林,列车穿过繁花似锦的山涧溪谷,随后便一直在白桦森林中穿行,最后眼前终于出现一个大坝围起来的人工湖。列车驶过长长的铁桥,停在只有月台的无人车站上。我下车来到月台的时候,天上飘起蒙蒙细雨,染湿了我的衣服。
走不多远,便来到了小小的砖石结构的村公所。总务科的接待窗口后面是个年轻的职员,可惜他连冬至草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我请他调查半井转职的学校,他告诉我,北海道已经没有瓦房了,当年给半井居住的古寺也早就拆掉了。
职员告诉我,原先学校和古寺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一大片广阔的荞麦田了。北海道昼夜温差很大,那块地正好用于栽培种植。这时候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成片的白色荞麦花上。我拿着盖革计数器走了一个小时,寻找冬至草的痕迹。拖得长长的“哔——哔——”声在潮湿的空气里融化、扩散,四下里一片寂静,没有半点回音。
泊内的冬天可以到达零下三十度,据说家里的东西都会全被冻成冰,不会结冰的只有像度数很高的酒这样的东西,甚至也有冰箱里反而比外面暖和的怪异现象发生。即使是现在,这里也冷得像是南极越冬考察队或者珠穆朗玛峰登山队的演习场一样。对于身有残疾的半井来说,这里严酷的环境一定超出了他的所有预想,而且就在他刚到这里的那一年冬天,记录显示泊内出现了零下四十二度的日本最低气温。
“我这是来到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啊!拿起雪耙一走到外面,头发上的汗立刻变成了小冰柱。天气冻得人生疼,撒在地上的尿眨眼间就会结成冰块。
“我住的勤务员小屋太简陋了,简直都要被大雪压垮了。房间只有一扇窗户,从那里面只能看到对面的雪原,雪原上耸立的树木也都是一片雪白,像是白色的火焰。
“我只能紧挨着小火炉过日子,可惜不管烧多少柴火都感觉不冬暖意。有一回,我闻到烧焦的臭味,这才发现我那只麻痹得没有感觉的脚已经被火烧伤了,上面尽是水泡,差不多都看不出脚的样子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这种地方,植被少得可怜啊。”
给石川的书信里,接连不断的都是这类充满叹息的文章。
春天来临,半井又和比良付的时候一样,差不多每天的工作之余都会去森林里漫步,他唯一抱有的念头就是“能够实现自己价值的只有发现新植物品种”这样一种差不多近乎固执的想法。然而此地特有的寒冷似乎并没有催生出什么新的物种,除了树皮被染成独特的白色之外,自半井赴任以来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给石川的书信中没有提及任何发现。
铅笔素描,水彩写生,这些手法虽然半井都不擅长,但在后来被秋庭评价为重视正确性的写生簿中,半井画了许多他喜爱北海铃兰。从中可以看出,此地的北海铃兰在颜色与形状上存在各种变异。开在树荫下的北海铃兰,有着大大的叶子和碗状的小花,花瓣的纹路也如人的指纹一样各不相同。作为这一地区的特有植被,北海铃兰的变异形态超过三百种,这在整个世界都没有先例。然而,也许是因为半井并不清楚其意义,他没有向石川报告这一发现。根据秋庭的看法,归根结底,半井所作的只不过是“探宝”一般的事情而已。由于学识上的欠缺,他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尽管要拖着麻痹的右腿,拄杖的手也磨出了血泡,但半井还是尽可能每天都出去散步,只是终究没有得到任何有意义的成果。第三年的夏天,就在半井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所作的一切努力是不是毫无意义的时候,幸运突然间降临在他身上,半井向石川详细描述了那个时刻:
“我一直走到巨树繁茂的马之背才往回走,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我迷了路,从红土崖上掉了下去,身子动弹不得。这时候我忽然发现,就在我的眼前,有一株大约三寸高、形状好像百合一样的小草。”
半井在潮湿的土地上半走半爬地凑过去,只见眼前这株小草的小小叶子上带有罕见的白色,被雨淋湿之后更显透明。遗憾的是,这株小草并没有开花,不过半井确定自己没有在图鉴里见过同样形状的植物。
“茎上生出的叶片犹如羽毛一般娇嫩欲滴,简直像是马上就要飞起来一样,给人一种强烈的透明感。叶片的光泽虽然会让人想起在冬天也不会枯萎的岩镜[8],但那种透明感却完全不同。”
半井伫立在那里看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他担心自己一旦离开,下一次再来的时候会找不到,于是动手拔掉了周围所有的花草,连小树都一棵棵折断,将四周清出一片光秃秃的空地。
从第二天开始,半井每天都会去那个地方。在他的写生簿上留下了大量的素描,各种方位的全体图、茎和叶片的放大图等等,这些细致入微的记载,成为有关这种草在自然环境下生长的珍贵记录,他甚至还用放大镜观察茎秆,连上面的小刺是螺旋排列的特征都记载了下来。
自然状态下的观察结束后,半井开始着手在花盆里进行人工栽培。挖这种草的根的时候,他被地面下根的特异形态弄得大吃一惊。
“这么小的草,根系竟然十分发达,相互缠绕、延绵不断,无论怎么挖都挖不到尽头。我挖了一米多深,最后只能放弃。”
由于这种植物的根系太奇异,为了把它移植到花盆里,半井只能选一个适当的地方切断它的根系。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根系过短无法从土壤中吸收足够养分,半井把它捧回去后仅仅五天,这棵植物便枯死了。枯死的植物体无法再制作成标本,这让半井感到十分沮丧。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发现了植物新种终究是事实。半井把这种植物命名为冬至草,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名字。
半井为了寻找新的冬至草个体,甚至上班时间都会偷偷溜出去。这种植物虽然是新种,但自第一次偶遇它之后,半井便发现原来它长得到处都是。本来,所谓的新种应该是指以前从来没存在过的品种,但实际上,即使身边司空见惯的品种也会被人遗漏。冬至草看来也是同样的情况。半井用沾满泥土的木杖撑着岩石一步步踏进此前从没有进去过的深山,只见以溪谷为中心,一株株冬至草犹如空谷幽兰般生长着。溪谷日后变成了人工湖的湖畔。
“冬至草和周围差不多高的草混在一起,采摘很不容易。我采摘的时候被旁边的老人们看见,他们告诉我说,把这个草磨碎,涂在肿疱上,效果会很好。据他们说,从前这种草很少见,不过二三十年前倒是繁荣了一时。那个时候,每到现在这个季节,带有棉毛的种子便会随风成群飞舞,落在地里,差不多一年内就会开花。不过冬至草没有繁荣多久,很快数量就开始减少,而且叶片好像也随之变小,整体的透明感也提高了。我怀疑如今我发现的冬至草和以前的不是同一个品种,不过也有可能是以数十年为单位的周期性生长变化。冬至草从前主要生长在森林里,如今却大多分布于溪谷一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生长环境的要求也发生了变化。不管怎么说,这里气温又低、交通又不方便,大学教授不常来这里调查,可以说是一件幸事吧。”
接着半井又开始尝试考察美学与冬至草数量减少之间的关系。
“自然并没有特定的目的。所有一切都是无目的不断试错的产物,所以很容易发生物种灭绝的现象。根据这一理论,美完全是偶然的副产品,不是自然的本来目的。在冬至草的身上也是体现了这一点的吧。”
此处的“无目的不断试错”的文字,出自半井暗记之后默写下来的文章——《不断试错的进化论》。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半井崇拜的美国医学家野口英世[9]。野口英世小时候曾经把左手插进火炉里,结果被严重烧伤,手指都全粘在了一起。但他背负着这么严重的伤,以小学毕业的学历来到美国,随后在那里声名鹊起,终于成为著名医学家。这样的野口正是半井一生最为崇敬的人物。“某一天我也要去国外”,这句话常常挂在半井的嘴边。他埋头于冬至草研究的时期,恰好与内阁遗留下“复杂怪奇”[10]的言语集体辞职、“神国”与“鬼畜美英”挟海战争开始的时期一致。
在所有人都以日本的战绩为话题的时候,因为身体残疾而不必担心征兵的半井,心思都用在了冬至草的身上。学生们都把这样的半井当成怪人,而教师们也同一提及冬至草就喜形于色的半井完全谈不到一起。北海道基本上都是农业地带,与本州的都市地区相比,食物分配要宽松一些,战争气氛也要淡薄一些。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半井的行为大约也是被容忍了吧。的确,也许在那个时候,相比于非国民[11]而言,还是身为怪人或者愚者更好吧。
“下山去也”,半井留下宫泽贤治[12]式的纸条,去山中漫步,却又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发现。在山脚地势平缓的地方,有奴役劳工们的共同墓地。泊内到新川的明和线铺设工事、平川矿井的增产,以及泊内人工湖的水坝建设,使用了许多强虏来的朝鲜人和中国人,其中不少人都因为恶劣条件下的营养不良以及寒冷天气中不断扩散的结核病而死亡。掩埋尸体的大坑附近恶臭洋溢,甚至有传闻说还有鬼魂出没其间。对于村里人来说,那儿绝对是不可靠近的禁忌之地,而且因为到处都被挖得像陷阱一样,半井对那里自然也是敬而远之的。但是,为了完成冬至草的分布图,不调查这一大片地区终究不行,半井没有办法,只能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一块禁忌之地。令他大为惊讶的是,在墓地周围,到处都生长着冬至草,而且远比别处茂盛许多。
“别的地方都是孤零零生长的冬至草,在这里却有十几棵纠缠在一起生长的情况,其中还有许多都开出了白色的花。花瓣透明,让人不禁想起玻璃风铃。风吹起来的时候,花朵随风摇晃,简直像是能听到风铃的声音一样。”
恍若梦中的半井,把墓地周边冬至草的分布画进写生簿里,随即便发现了冬至草的分布情况和它的开花方式的一个联系。距离墓地越远,冬至草的生长就越稀疏,距离墓地越近,冬至草的生长就越密集,白色的纯度也更高。至于说开花的冬至草,基本上都生长在墓穴的附近,这让半井禁不住怀疑,冬至草是不是以死者的尸体为养分的呢?
“尸体=养分”,这虽然是一种大胆而可怕的假说,但半井在写给石川的书信中分析了它的合理性。冬至草在地下的长而发达的根系,就是为了四处寻找作为最优质的养分的尸体而发育起来的。半井还试着挖了好几株开花的冬至草,看它们的根系究竟生往何处。在其中一株的根系尽头,半井挖出了一具已经化作白骨的尸体,冬至草细细的根缠绕包裹着白骨。
“那看上去就像蚕茧一样”,半井在书信里这样形容。这样的结果令他对自己的推测更加深了一层自信。最终在他挖的八株冬至草当中,四株的根系下面发现了遗骨,其中三株还开着花。半井由此推测,是不是只有从尸体直接吸取体液,获得的营养才足够支持冬至草开花呢?他把学校捕鼠器上夹住的死老鼠埋到冬至草的根部进行实验,但冬至草从来也没有开过花。
给冬至草施用学校里的农业肥料也告失败之后,半井终于想出了一个疯狂的方法。他用小刀在自己麻痹得感觉不到疼痛的脚趾上捅出一个小口子,挤出鲜血滴到冬至草的根部,用这种方法给它施加营养。也许他认为尸体渗出的体液应该和血液的成分类似,直接滴在根部的做法应该更有效率吧。一周多的时间里,他每天早晚两次给冬至草滴血,终于在某天早上,半井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紧闭的花蕾。
“冬至草应该是以血这种动物性蛋白为营养的。”
第二天早上,当花蕾绽放、开出纯白小花的时候,半井欣喜若狂地向石川写去书信,汇报自己的成果。
虽然此前并没有任何论文报告过以人类的血为营养的植物,不过正如半井指出的,像猪笼草和捕蝇草这类植物消化的虫体其实也和血液一样属于动物性蛋白。既然捕捉昆虫的习性本来就是为了弥补土壤养分的不足,那么从吸收的角度说,也许血液要比虫体更方便吧。
“我在想,以前冬至草大量繁殖的时候,作为营养源的尸体应该不是很多。是不是随着作为养分的尸体的增加,冬至草本身的营养要求也发生了变化?又或者,对血液要求高的个体淘汰了一般性的个体?”
虽然半井也不清楚以上的两种推测在多大程度上符合事实,但至少在那之后,以前失败的盆栽实验,只要多多少少滴一些鲜血,就可以成功了。
半井的怪异行为渐渐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校长桑野也把半井喊去,让他停止自己怪异的行动。半井认为,只要能得到研究成果,什么都可以无视,但被警告了几次之后,他也不得不担心起自己被再度解雇的可能。就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到了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当时正是石油被称作相当于“血之一滴”的时候,半井想,捣烂冬至草之后的提取液,是不是可以作为石油的替代品呢?这可能也是受到了当时盛行的煤焦油代替石油的研究的启发吧。
“为了实现最终的目标,用些权宜之计也没关系吧。”
半井在给石川的信中如此不加掩饰地说。他认为最好的权宜之计莫过于让大家亲眼目睹,随后便和石川讨论自己的构想,商量事先用爆竹里的火药涂在冬至草上,然后当着大家的面点燃的做法是否可行。
“为了决定究竟涂抹多少火药合适,我试着实际做过。但可怕的是,哪怕是没有经过干燥处理的冬至草,竟然也燃烧得相当剧烈。”
这弄假成真的结果让半井自己也很吃惊。在随后的实验中,半井又发现,捣碎过滤之后的液体并不能直接燃烧。他本来还担心众人会无视栽培难度、大量采摘冬至草,从而导致其灭绝,但有了这个发现后,他也就放了心。
公开实验在学校的会堂里举行。有关当时的盛况,秋庭的书里记载了他采访村里人的结果。我也从村公所介绍的老人们那里打听到了他们对当时情景的描述。有些老人说到会的大约一百多人,也有老人说超过三百人。不管到底多少人,总之不大的会堂确实被挤得水泄不通。等待迟到的村公所助理到达最前排的期间,半井颇为自得地向众人介绍了冬至草的生长情况。不过助理对桑野说,道理可以等会儿再讲,先得把东西给大家看看。于是在桑野的催促下,实验在盖着白布的课桌上开始了。
半井点燃一根火柴,凑近盘子里的冬至草,火焰立刻从叶梢燃起,刹那间就像被虫蛀似的缩成一团烧了起来。火焰犹如殷红的宝石,慢慢向茎秆推进,这一奇异光景让下面的人群发出第一阵赞叹。随后那红色的宝石在冬至草的根部分作几路,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向四周挥洒出细细火花,这时人群中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当眼前的根变作通红的时候,雷动的欢呼又变成了对半井的赞叹。我听到的一位老人更是将当时的景象描述成线香花火。当然,也有人怀疑其中可能混有若干火药,不过不管怎么说,桑野似乎也真的被半井的这个发明感动了。毕竟在如此遥远的边境之地,竟然也能发明出对战争起到帮助的东西,这确实是很不简单的。此外,半井不断高呼的“祖国的新武器”的口号,大约也感染了他吧。
桑野当着众人宣布,半井可以便宜行事,自行研究如何从冬至草中提取燃料,同时还以定期提交研究成果为条件,免除了半井全部杂务,并将古寺作为教员住宅分配给半井居住。除此之外,桑野还给半井配了一个名叫张本道久的助手。
“不知道是不是吸收了容易腐坏的人类鲜血才开出花朵的缘故,标本过不了两三天,还没有完全干燥的时候就腐烂了,散发出难闻的臭气。我也试着给它加热,想让它早点干燥,可是它突然间就会烧起来,实在没有办法。浸泡保存的标本,也像是要溶解一样,保持不了完整的形状。”
虽然半井花了很大的工夫制作标本,但不管怎么操作都无法成功。不得已,他向石川写信求助,但石川也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半井带着迄今为止他画的所有写生回到月山拜访石川。在石川的力劝下,他开始认真考虑撰写论文向杂志投稿。在新品种的报告方面,日文杂志里最权威的当属《帝国博物学》。于是依照石川的指示,半井开始着手论文写作。直到论文完成为止,他拜访石川多达十二次,与石川之间的书信往来也有三十二回。
然而,题为《以人血为营养的植物新种》的论文,在投稿之后仅仅三周便被退了回来。询问退稿原因的信件也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对于当时的学术界来说,决定是否在杂志上刊登论文的唯一标准恐怕就是看作者是否是学阀,像半井这种民间研究者的古怪报告大概是怎么也不会被认可的吧。石川认为这份关于植物新种的报告就此埋没未免太可惜,半井也接受了他的说法,于是论文的作者被改为石川,题目也变成了《北海道严寒地区的特异生物》。尽管这篇论文的内容并没有做任何改变,却轻易得到了刊登许可,而头一次便被拒绝的半井,连作为第二作者署名的权利都没有,只在论文开篇谢词里有所提及。
“在这个国家,所谓科学这样高级的活动是不存在的”。
论文刊登后不久,半井给石川寄来了一封信。信里对石川只以自己为作者、半井连第二作者都不是的不公正待遇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从这封信开始,两个人的关系便疏远了,似乎直到半井过世都没有恢复。大学生写论文,第一作者要属教授的名字,这在当时本是毋庸置疑的做法。而且从石川的角度看来,在过去的无数次修改中,自己也付出过极大的心力,这篇论文差不多也可以被视作自己的文章吧。无论如何,从结果说,冬至草这样一种曾经在世上存在过的生命,有关它的报告仅残留下这唯一一份以形态研究为主的论文。但这样一份半井本以为代表了研究业绩的论文,却引起了桑野的愤怒。桑野一直将冬至草可燃成分的提取作为“绝密研究”对待,他明确指示,今后包括栽培在内的全部实验都要在分配给半井的古寺内秘密进行。
至于说在古寺里半井到底做了些什么实验,没有人知道。战争结束后没过多久,半井便暴病而死。
“半井过世之后,石川去给他扫墓,把开在他墓地上的白花带回去,做成了标本。”
根据《冬至草传》最后章节中记述的内容,似乎可以认为这是唯一制作成功的冬至草标本。石川死后,标本可能同其他书籍混杂在一起赠给了图书馆。不过,只见过写生画像的石川,是不是真的认为这就是冬至草,从他随后的举动看来,恐怕也并不一定。全书最后写道,秋庭自己也曾在山中探寻过冬至草,但终究一无所获。最后,秋庭因为胃癌转移离开了人世。
半井的墓地坐落在临眺湖泊的高台上,墓后卒塔婆[13]上的文字都已经褪去,木牌下生长着繁茂的山白竹,旁边是几年前村里建起的共同墓地的碑和几张长椅。从这里眺望湖面,山影倒映,波纹不兴。如果标本真是墓地上的花做成的,那卒塔婆附近的放射能应该会很高。我细心地在周围走了一圈,但计数器没有半点动静。长长的时间里,只有盖革计数器的机械声与穿过细竹的风声两相唱和。我在半井的墓前点了一炷线香,把塑料瓶的水倒在卒塔婆上,上面终于隐约显出“释智道 半井幸吉”几个模糊的字。
为了调查半井在古寺中究竟进行了什么实验,我在村公所的居民户籍册中查找半井的实验助手张本道久的名字,但是没有找到。保存在仓库里的从战前开始记录的户籍中也没有。我去问那几位观看过燃烧实验盛况的老人,但也没有人记得张本道久的事情。
回到东京的研究室,根据冬至草曾受过人类供血这一最新调查到的情况,我重新开始了一度中断的分析作业。以前不管实验多少次,最多只能得到人的遗传基因,其原因应该就是根部染上了人类血液的缘故。我不再假设冬至草的遗传基因与一般植物相类似,改为不做任何干涉、直接从其根部细胞提取遗传基因。当然,这种作业一点趣味都没有,需要的仅仅是接连不断的重复操作,但我还是取消了其他所有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种不可思议的冬至草的分析之中。我天天泡在研究室里,晚上也睡在研究室的沙发床上,不停地调节自动DNA分析仪器的配置,最后终于得到了不同于人的遗传基因。
我将得到的遗传基因的碱基序列输入计算机进行检索,立刻发现基因的变异程度很高,几乎无法认为冬至草与其他植物具备遗传上的相似性。我怀疑有可能是放射线损伤了遗传基因,致使冬至草与其他植物在遗传上的相似性很低。无论如何,这一结果意味着,依照其他植物的基因序列所作的引物,同冬至草的基因完全无法结合,当然也就不可能进行PCR反应。而且,冬至草个体的急速减少可能也是由于这一变异引发的。实际上,冬至草的遗传基因只是勉强具有生存必需的部分而已,一旦其受到的损伤稍进一步,生命也就无法维持了。
研究自然科学的人,包括我在内,总是不自觉地想给实验中发现的事实赋予相应的意义,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秩序。即使是不断积累偶然性而引起的进化过程,也总喜欢从结论进行逆推,试图设想早在当初就存在有既定的方针。这可以说是神创论的观点。不过不管从什么角度考虑,如果说储存放射能、主动迎接死亡的生物有其出现的必然性,这其中的道理实在让人难以想通。或许其中并不存在什么必然性吧。
某一天,同事对我说,我总这么埋头苦想是不可能找到什么好主意,硬把我拖出去喝酒。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路口人行横道上汹涌的人潮里了。街头歌手弹着吉他,面前摆着倒放的帽子。我在他的前面停下,脑中还想着在泊内见到的卒塔婆。即使在这一刻,卒塔婆应该依旧伫立于婆娑白竹的细碎声响中吧。我仿佛觉得,在一片黑暗的某个角落,冬至草依旧悄无声息地生长着,依旧悄无声息地发散着没有方向性的能量。一定是由于这种能量,才吸引了半井这样的耀眼夺目的人吧。
我对遗传基因之外的生物化学不是很熟悉,于是请了隔壁研究室有机化学专业年轻的研究员教我。摆弄着不太习惯的玻璃器具,我开始尝试从冬至草中提取可燃成分。
“动物性蛋白中含有的氮,恰好也是制造火药的成分。如果冬至草体内发生了某种化学变化的话,引发燃烧现象也不见得有多奇怪吧。”
关于冬至草的可燃性,半井给出这样一种似是而非的解释。但实际上,作为化合物的动物性蛋白与火药的成分完全不同,可以想象,就算半井对“元素”这个词略有耳闻,但在他只能使用“某种”这一形容词头脑中,应该完全不知道所谓化合物的概念。
但是,在我所做的根部分析作业中,烧杯的底部残渣里竟然真的检验出了硝酸化合物。半井看似天方夜谭般的想法,竟然被证明碰对了一部分。不过实验中同时也检验出了极微量的DME[14]—— 一种与可燃性毫无关系的物质。DME是繁殖力旺盛的外来植物中含有的物质,通常分布在地下茎之类的器官中,即使是10ppm[15]程度的微弱剂量也具有毒性,阻碍周围植物的发育。另一方面,当这种物质的浓度从10ppm上升到20ppm的时候,它对分泌它的植物自身的种子也会表现出毒性,换言之,就是会引起自身中毒。这是生物界不变的原则之一:过度繁殖妄图压倒其他物种的生物,最终只有步向毁灭一途。以冬至草具有DME这一事实来看,这一物种一时繁荣之后个体数锐减的原因,除了放射性假说之外,也可以解释为自身中毒。不管怎么说,如果冬至草真的极力排除其他植物、只追求自己种群的繁荣,最终却反而踏上了灭绝的道路,那么半井在信中反复写到的“冬至草是愚不可及的生物”这一判断,确实可以说是道出了冬至草的本质。
至于放射性的来源,我推测冬至草应该是从土壤中吸收的铀。这就意味着,如果更加细致地调查泊内,应该会发现局部地区的铀浓度较高。另一方面,即使进一步分析冬至草的标本,我猜也不会发现什么新的线索。总而言之,要想寻求新的进展,除了再去现场作一次调查之外,恐怕没有别的办法了。
(本文刊载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08年第5期,请勿转载 http://tintin.sfview.org/)
我请岩井帮我准备了一个房间,在新川睡了一晚,然后第二天一大早,背包里只带着便当和盖革计数器,我搭乘去泊内的第一班列车,再次踏上半井曾经彷徨过的原野。为了躲避狗熊,我用冰镐[16]敲打着岩石踏入红土深山,艰难地在满是坚硬岩石的斜坡上面攀行。直到光线在发散着芳香气息的树林中黯淡下去为止,我一直沿着山谷向深处前进,但没有任何地方检测到放射线的存在。
晚上,我信步走访了几处有老人在世的人家,特意说明我来自东京,请他们回想已经久远的记忆,然而依旧没有人记得张本的名字。无可奈何之下,我开始在商店等处张贴寻人启事,这时有人建议我也去诊所张贴,因为那里的老年人比较多。新川的年轻兼职医生一周只来诊所三次,我去的时候他恰好当班,我对他说了事情的原委,他告诉我,在他工作的老人医院中有个患肝癌的患者正在住院,和我要找的人同名同姓。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老人医院三层楼的气派建筑坐落在山麓的苹果园旁边。我来到医院二楼的六人房间,只见医生说的那个病患正躺在床上,床下放着尿壶。护士告诉我,这老人没有亲属,以前曾经患过脑中风,无法控制情绪,感情起伏很激烈,不过头脑清楚的时候还是可以简单说两句话。
穿着淡蓝色病号服的老人,就像一直在等我到来一样,紧紧握住我的手,流下了泪水。隔壁的老人无休无止地呻吟着,时不时还会从不知哪里传来大声的叫喊。每逢这时,护士就会匆匆跑去走廊。不知道有谁自己拔掉了静脉滴注的插管,正被护士叱骂。我对老人说,想打听有关半井的事,老人的身子微微一颤,右手的动作幅度更大了。
“让人怀念啊……”
老人低声自语着,微微笑了起来,满是老人斑的脸上露出无数皱纹。
“那个人每天想的只有冬至草”,“是个很严厉的人,不知道被他骂过多少次”,“大家都认为他懂的很多”,“很开心,真的……”
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我得到的便是这些随着涎水一同滴落的只言片语。老人举着小小的调羹,小心翼翼地舀起碗里的粥,忽然间不知为何自言自语了一句“谁都很惨啊”,一大滴泪水掉在了粥碗里。
“最近这些日子,他总是一吃东西就哭。”
赶来的护士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他,老人好像平静了一些。
“很久很久没见了。”
“啊不,今天第一次见面。”
老人听到我的回答,略微沉思了一会儿,侧着头问:“你是石川先生吧?”
“不……石川先生,是说石川洋三老师吗?”
“对……老师。”
“您认识石川老师?”
“他来了?”
“他已经去世了。”
老人像是吃了一惊,紧盯着我的脸。
“啊……那就是说……不会再来了吧。”
“石川老师来过?”
老人指指床下,让护士拿出一个包袱。他用颤抖的手解开,拿出里面几份只写着生前姓名的简陋牌位和成束的黄表纸。
“学生,这个……”
他好像还是把我当作石川,将黄表纸递给我。这是五十张左右的古老原稿。
“这上面写的是冬至草的栽培过程。”
“是石川老师写的?”
“不,两个人写的。”
“这是在古寺里的研究成果吧。石川老师什么时候写的这个?”
“什么时候?……战争的时候吧。”
“石川老师写这个是在战后吧。”
“啊……到矿井了。”
“矿井?”
“唔,我。”
我把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整理了一番,看起来,像是石川找到了战后不知什么原因离开泊内去赤砂矿井工作的张本,从他那里了解了他和半井的研究,然后写下了这份报告。不过,既然这是石川特意找到张本之后写出的报告,为什么会留在张本这里没有带走,我想不出其中的原因。
“老师放在我这里的。”
不管怎么问,回答总是不得要领。《冬至草传》中对于古寺中的研究没有任何记载,看起来秋庭恐怕连这份原稿的存在都不知道。我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翻看这份毫无前后顺序的原稿,一边向张本确认,一边重新把它们按顺序排列好。
“你们的实验,是说滴血栽培的实验吧?”
“血?像这个?”
老人把刺着滴管针头的左手举起来给我看。
“我可以在这里读它吗?”
张本闭闭眼睛,看看窗外,说了好几声“唔”、“唔”,我正怀疑他是不是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他突地说了一声:“好吧。”
我将石川的原文和张本的话两相对照,终于勉强弄清了半井所做实验的大致情况。
张本起先专心于家事杂务,但某天早上,半井忽然命令他,把种有冬至草的花盆拿进来,给他看看一直在村子中流传的诡异行为究竟是什么。张本接到指示,以后他要负责判断能令冬至草开花所必需的血液量这种极简单的工作。半井用针刺入自己的中指,挤出血,滴在冬至草上,并且命令张本也照做。每次三滴,早晚两次,是维持盆栽冬至草生存的最低剂量。张本因为还没有习惯,有时候刺得浅,挤不出血,有时候又刺得太深,滴的血太多,实在是很辛苦。不过做得多了,手指上针刺的地方渐渐长出了老茧,似乎也不觉得疼痛了。
张本听半井说过,和自然状态下相比,盆栽冬至草的根系要短得多,如果要让它开花,得需要更多的血液才行。他们两个选定了一盆冬至草,张本和半井注入同等的血量,随着每天血液量的逐渐增加,有一天早上,冬至草出现了一个纯白色的花苞。
“开花了……滴血没有白费。”
我问张本那个时候的样子,张本恍惚的双眼不知道望着何处,脸上浮现出笑容。纵然讨厌被半井使唤,但看到美丽的花朵绽放在自己眼前,不由得张本不信任半井了。
这之后,半井更是一口气让十多盆冬至草开了花。不过,这时候半井已经知道,不能将冬至草一天所需的血液量一次性全部滴给它,而是要以一定的间隔尽可能频繁地提供,这样效果才会显著。不过如此一来,夜间供血便成了问题。这项工作本来是打杂的张本负责,但却让半井相当头疼。本来应该把挤出的一部分血留在滤纸上慢慢渗透,但是苦于夜间定时起床的张本,常常会偷懒,一次就在滤纸上滴上好几次的血量,这样就不用起床滴剩下的几次了。某天夜里,偶然醒来的半井在本不该有血的时间里看见了存留的血液,当即狠狠地骂了张本一顿。
第一个发现发光现象的是张本。根据张本的记忆,那时他看到的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光芒,光芒的中心正是冬至草。草体散发着微弱的绿光,光线如此微弱,以至于不集中精神就无法发现。张本立刻叫醒了半井。黑暗中,两个人凑近了冬至草仔细观察。
“包括花和叶在内,整个冬至草都在发光。从根到尖,光线逐渐增强。那是一种能渗透到眼底深处的明亮绿色。我们一直凝视着,感觉绿光仿佛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张本对石川这么说。两人开始讨论为什么此前没有发现过这个现象。张本的结论是,没有开花的冬至草,或者没有得到鲜血的冬至草可能不会发光。不过从前一直都听说墓地周围一到夜里就会看见隐约的绿光,说不定那就是冬至草发出的光芒。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在逐渐增加给血量的过程中观察到的现象,那它就一定和血液供给有关系。于是,第二天张本和半井将给血量增加了一倍,一起等待夜晚的到来。夕阳西沉,黑暗降临,冬至草果然又发出光芒,而且与前一晚相比,叶片尖端发出的光线更强了。据说两人因为看的时间太长,眼睛里留下极其清晰的残像,此后甚至都分不清看到的究竟是真实的冬至草,还是眼睛里的虚像了。
“一亮起来就很开心。真的非常漂亮……绿色的光芒……和钟表上的数字一样。”
张本这样描述给我听。他的意思大概是说那种光线和荧光很相似吧,而且似乎不管冬至草在白天照射过多么强烈的日光,夜晚发出的光都不会有差别。此后,为了研究冬至草发出的光线究竟能够强烈到什么程度,张本开始主动给花盆滴血。与此同时,他还建议半井将自己的花盆和半井的分开。能以自己血液的力量令冬至草发出美丽的光芒,这也许引起了张本的自豪感吧。从半井的角度看,不管张本是出于什么动机,既然张本说了他会用自己的血来喂养自己的冬至草,那半井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花盆分开之后,从外表上看,两边开的依旧是同样的花,但入夜之后发出的绿色光芒却有了微妙的差异。半井的冬至草发出的光微微带有些许暗红,而张本的光除了更强之外,还带有微微的蓝色。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两者之间的这些差异还在不断增大。某天,张本说起自己的花比较美丽,这自然引发了半井的异议,个人反复争论究竟是红色美还是蓝色美这种纯属见仁见智的事情,每每争执不下。直到如今,这件事还萦绕在张本的心头。
“你也觉得蓝色的好看吧?”
张本向我寻求支持。他侧头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发起怒来,责怪我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
“他有白内障,已经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听着我们说话的护士凑到我耳边悄悄告诉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被张本听到了,他喃喃地说着“要是能再看见就太好了”,一边流下两行老泪。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那蓝色的光芒还令他如此怀念,那究竟会是一副怎样瑰丽的景象啊。
为了让自己的冬至草发出的光芒产生变化,半井开始调节血液的供应量。血少的时候,光芒就弱,红色也更盛;血多的时候,光芒就强,也会带上一些蓝色。不过按照张本的说法,就算是半井的冬至草光芒最盛的时候,也依旧比不过自己的冬至草。相互交换花盆,重新滴血之后,发出的光芒也跟着发生变化,这足以证明不是冬至草自身的差异。至于血液上的不同点,两个人最先想到的就是血型,但两个人刚好都是O型血,于是这个猜想立刻被摒弃了。
其实,只要多用些人的血,看看各自引起的冬至草的光芒有什么不同,应该就可以比较容易地找出光芒的差异究竟反映了怎样的人的个体差别,但在桑野严令的“绝密研究”状态下,这种方法殊不可行。半井只好开始研究在同一个人给予同样血量的情况下,每天光芒的微妙变化究竟反映了什么。睡眠或者进食,排尿以及排便,与日常生活相关的若干项目,两个人开始同时进行生活记录,着手调查这些因素中哪些会与光芒的变化有关。记录中,光芒的强弱分为强、中、弱三档,色调分红、绿、蓝三种。两人常常坐在各自的记录表格面前,热烈地讨论是什么引起了发光的差异。
在一个光芒变弱的日子,半井偶然间发现了某种规律。一周之中,总有固定的一天光芒会变弱,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半井一直弄不明白,直到又到了这么一天,半井忽然注意到,这天刚好是学生送鸡蛋来的日子。
“能吃到鸡蛋真是很幸福。”
张本话里流露出大大的满足。那个时候,他同半井能吃到来自学校农场的作物和鸡蛋,过着得天独厚的生活。送鸡蛋来的日子,半井会把鸡蛋倒上酱油和饭混在一起吃。从这一点看,与发光相关的应该就是人体的营养状态了。被半井这么一说,张本也发现,自己的食谱当中,食物的多少和光芒的强度基本上保持着反比的关系。吃的多的日子,光芒就会比较弱;反之则会较强。同理,半井每天的饭量都比张本大,所以他的冬至草的光芒比张本的弱。但是,这种现象看起来与常识相悖,而且同给予的血液越多、光芒越强的现象也有矛盾。如果一定要以营养状况来解释,那么至少应该得出下面这样的结论:虽然整体上看,血液具有增强光芒的作用,但营养成分高的血液当中含有的抑制发光的物质也更多,所以光芒的强弱最终是由这两种一正一反的因素共同决定的。不管怎样,为了确定发光与营养的关系,半井同张本开始进行下一阶段的实验——绝食。
“我们开始只靠喝水度日,这样的日子一天天持续下去,冬至草每天发出的光芒强度也不断增加。仅仅三天之后,冬至草便发出我们此前从未见过的鲜亮耀眼的光芒。随着观察角度的不同,还可以看见不同的红色或蓝色的光,光影中甚至还能发现紫色和黄色混在里面。”
石川记录下的当时张本所说的话,令人产生一种印象,似乎营养成分高的血液中含有某种不仅仅抑制发光亮度、而且抑制所有色彩的物质。不过,如果两人食物一样,色调却仍存在差异的话,那么,这种物质在血液中的含量也许首先是与体质有关的。绝食结束、两人饱餐一顿之后,各自的冬至草的光芒都变得很弱,蓝光和红光都消失了。至于色彩随观察角度的不同发生变化的现象,也许可以用物理上的偏振光[17]来解释。不过,本应记录下详细数据的实验日志已经遗失,关于这一点,今天无法再作进一步的研究。
两人想要知道冬至草的光芒能够鲜亮到何种程度,于是开始了更疯狂的挑战。他们尝试尽可能减少食量,看看在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变化。回顾那段岁月,在战时的饥饿状态下,自己又去主动挨饿,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两人还相互比拼忍耐程度,导致贫血症逐渐加重。但不管怎样不可思议,这样的事的确在这座古寺里出现了。那肯定是一幅异常奇诡的画面吧。
半井定期去向桑野提交报告,每一次都会力陈如果实验成功将会成为如何威力无比的新武器,从而继续从桑野那里得到免除一切学校工作的许可。在这段时期,唯一的困扰是花盆的增加导致夜晚供血时间变长,两人因此患上了失眠症。但据张本说,在两人被“切成细丝”一样的睡眠时间中,他们差不多每次都能做“甜美的梦”。张本这样说:“不是那种……比如说吃到好吃的东西啦,抱到漂亮的女人啦,不是那种梦。”在这段话之后,做笔记的石川补充写到:“也许是语言不足以表现的、直接触动心灵最深处的那种感觉吧。”
“半井先生在世时也做过这样的梦吗?”
“做,经常做。”
张本简单地回答。
“什么样的梦呢?”
“记不得了……反正是很好的梦。”
张本记不得了的梦,是在一个强风刮碎窗玻璃的夜晚,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虽然张本用纸简单糊上了缺口,但还是有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吹进来。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星期,其间两个人什么梦也没有做,感觉非常难耐。缺口用木板钉上之后,和以前相同的梦又一次出现了。这种变化相当具有戏剧性,半井和张本都觉得,这个来源不明的梦说不定和冬至草释放的香气有关,那气味可能有类似麻药的功能也说不定。
在残留的原稿上还记载着一件事情,虽然一时判断不出前后关系,但可能也是造成两人昼夜颠倒愈发严重的一个理由,那就是,他们在夜里听到了冬至草发出诡异的声音。实际上,那是冬至草膨胀的子房破裂、带有毛絮的种子飞散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但在深夜听来,简直犹如人类的低声呢喃,而且在一片寂静中,声音传播之远,简直令人惊讶。冬至草的子房有好几个子房室,这些子房室按天依次破裂。半井把飞散的种子收集起来种在庭院里,试图让它们繁殖,但种子的出芽率极其低下,基本上还没有发芽便全都腐烂了。
发光、子房破裂都会让两人无法在夜晚入眠。他们被绿色的光芒和怪异的香气所魅惑,生活完全颠倒了。但另一方面,为了让冬至草开花,白天的供血仍然不可欠缺,睡眠不足的情况因此进一步恶化。更有甚者,两人包括睡眠欲在内的所有“欲望”全都消失殆尽,除了供血之外,似乎什么都不想做了。也许这其中也有贫血的原因,总之两个人整天几乎什么都不干,恍惚度日的时间越来越多。张本向石川描述说,有时候,他看到半井凝视冬至草的样子,看到他惨白的侧脸被冬至草的绿光照得极其妖异,那幅景象让他“不寒而栗”,然而转过头,他自己也痴痴地盯住冬至草,青白的脸上同样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如文字描述的那样,两人进行的冬至草栽培,的确是在披血而行。而就在这个时候,南方诸岛上的流血也一日多于一日,战况更一日紧似一日,吃人肉充饥的传闻也频频流传。大本营发表的战争趋势与私下的流传截然相反,其区别就连边境的居民也都心领神会。半井大约也隐约感觉到战败的未来,由此产生的焦躁感让他更加努力地进行新兵器开发。他长期以此为由不参加军事演习,虽然也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但连挖掘防空战壕都不参加,这终于激怒了周围的邻居,由此引发了一场集体抗议事件。关于这件事,石川向当事人详细询问了经过。
村民们怒吼着聚集到古寺的玄关处。“过来跟我们一起挖防空战壕”,“你们根本没在开发新武器”,“战争都快输了怎么还没有动静”……诸如此类的骂声不绝于耳,但当他们在玄关前看到古寺里的凄惨光景之后,所有的叫骂便戛然而止。据当时在场的老人回忆,他们只看见瘦得不成人形的两个人,全身上下只有深深凹陷下去的双眼闪闪发光,脸上带着瘆人的笑容,从指尖挤出鲜血滴到冬至草上。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无法言状的血腥气,还夹杂着酸腐的恶臭。有人当时便忍不住逃出去呕吐了,气势汹汹来向半井泄愤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大家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偃旗息鼓折了回去。村民们得出结论:“半井他们是在为祖国献身”。抗议活动自然也取消了。
在村民的眼里,敬奉鲜血这种非同寻常的行为,大约已经被看成是向祖国献祭的宗教仪式了吧。
谁都开始意识到战争终将失败的时候,泊内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酷热夏天。张本从给他们拿来食物的学生那里听说,连这样的乡下都要有美国大兵打过来了,更听到有人私下传言广岛被扔了新型炸弹,投降只是时间问题。这消息终于开始给他们带来了一点奇异的现实感。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清晨,村公所的命令传到了古寺,通知他们早上的新闻广播有重大消息宣布。
睡眠严重不足的张本,半梦半醒地打着瞌睡,和半井及村民一起聚集到学校,收听广播里“忍其所难忍,堪其所难堪”的玉音放送[18]。
“全是杂音,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根据张本的回忆,山中的收音状况十分恶劣,大多数村民都以为这是敦促国民今后要更加振奋的意思。特别是“以为万世”的部分,大家全都错误地理解为从今往后战况将会更加激烈,本土决战之日也迫在眉睫。短短的广播结束之后,大家异口同声地高喊“誓死保卫祖国”,唯独只有桑野一个人怆然泪下,低声哽咽道“战败了”,人群这才恍然大悟,村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有关终战日的记忆,张本这样向石川描述: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高呼万岁。我虽然想着战争终于结束了,但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别要做的。我们还和往常一样,每天给冬至草滴血,看着它的光芒,听着子房破裂的声音。某一天清晨,阳光很强烈,冬至草的光芒看不见了,这时候我们注意到花本身有一点些微的红色。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天特别热的缘故,总之花瓣上颜色的变化只有这一次。”
张本听着我重新念诵他曾经说过的话,低声自言自语道:“虽然漂亮,可惜只有晚上才有啊。”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似的,几次欲言又止。
终战之后过了大约两周,张本跑去村公所求助。随张本赶往古寺的职员,看见的是生长在房间里娇艳欲滴的冬至草,以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半井。大家立刻把半井抬上担架,送去村里的诊所,接受兽医出身的医生的诊治。
挂了点滴之后,半井的状况略微有所改善,但在去厕所的途中又摔在地上失去知觉。在这种连起身都起不了的状态下,半井仍念念不忘给冬至草滴血的事。趁医生不注意,他就让张本把花盆拿来往里面滴血。如此一来,半井越发孱弱,孱弱下的贫血反过来又令冬至草释放出的光芒愈发美丽,形成可怕的恶性循环。
“整株冬至草都放出白光……宛如半天纷扬的雪片……闪亮耀眼……我太想看那种光芒了……一直让半井滴血……是我杀了半井。”
像忏悔似的,张本这样对我说。他的隐秘犯罪,直到两个美国宪兵从旭川来到泊内之前一直都在继续。半井定期提交的“绝密研究”的报告书通过桑野送往旭川师团,而没收了这些报告书的美军大约将其理解为北部边陲正在进行秘密的武器开发吧。村长出来迎接美国兵,他们则直接赶往研究室所在地,却看到变作实验台的床上躺着的濒死的半井,禁不住嘲笑起来。
意识模糊的半井看到美国兵,不停地喊“快……美国”。也许他是想说“快带我去美国”吧。翻译问他有关报告书的事,但不管怎么问,得到的只有呻吟,不知道什么原因,唯一能听清楚的一句话是“哪儿能输呢”。生气的美国兵把口香糖吐在花盆里,没收了半井的实验日志。
半井睡在放着冬至草的病房里,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应该每天都在做“甜美的梦”吧。然而一个早晨,大雾从终战前刚刚造好的泊内大坝围成的人工湖里涌出来,将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迷茫之中,而半井再也没有从梦中醒来。临终时作为亲眷来给他送行的,只有张本一人。据说,因为极度贫血,半井的尸体犹如半天纷扬的雪片一般惨白。
半井以鲜血浇灌的冬至草,在他死后便立即枯萎了。张本担心自己也落得与半井同样的下场,不敢再给冬至草滴血,他的冬至草便也同时全部枯死了。
“还不想死,不想受靠不住的神支配。”
张本在半井的枕头下面发现的纸片上,写着这样一句话。与半井的人生无缘的“神”这个词突然出现在这里,让人感到颇为格格不入。
我向告诉我张本所在的医生商量,如果当时的病历还保留的话,能否让我看一看。他说战后所有的病历都有保存,然后趁着某天回泊内上班,帮我从病历室里找了出来。在半井的病历上写着:“一般而言,血液浓度不足常人四分之一的患者无论如何也无法存活,但既然不是骤然的变化,而是循序渐进、最终达到这样的状况,那么可能也会维持较长时间的生存。然而,半井已经不是单纯的贫血,他的心脏和肺部都开始出现问题,看来已经回天乏术了。”医生似乎也惊讶于如此严重的贫血状态,在备注栏里写道:“每天失血几十滴,加上放射线持续照射引发的骨髓机能低下,这两者显然就是引发贫血的原因。”在病历上记载的直接死因是“失血过多死亡”。
半井的遗体只在古寺里停放了一天,也没有举行葬礼。包括桑野在内的全体村民,没有一个在被美国大兵盘问过的半井下葬时露面。
“一个人拖半井先生的遗体……沉得很啊。”
据说,只有张本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拖着半井的遗体,按照本人的遗愿,运到共同墓地的附近下葬。下葬的时候,半井衣服口袋里的种子也许散落了出来,随后在墓地上生长开花了吧。为什么只有这株冬至草可以在腐烂之前干燥成功,被做成标本,没有人明白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半井临死前已经极度贫血,体内的营养成分少之又少,含有的腐败成分也随之下降的缘故吧。
我坐在床边椅子上,一边翻阅草稿,一边不时提问。整个过程中,张本强调了无数次的,是冬至草幻想般的美丽。冬至草发出的光芒,叶片比茎秆强,花朵又比叶片强,张本将其形容为“仿佛星星一样”。但这样刚一说完,张本又突然问了自己一句:“我为什么会想看那东西?”语气里有一股奇异的冷静。
为什么要把花盆分开,用自己的血浇灌,这个问题我问了好几次,张本都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心中的答案没办法向他人说明吧。
“你辛苦了这么久,却没有人知道你啊。”
“因为……我……没有名字。”
张本的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他看我没有反应,又说:“我真正的名字……念做朴洪道[19]。”
“嗯,什么?”
“张本啊……就是朴。”
刹那间我明白过来,张本道久其实是朝鲜人名的日语读音。
“你从哪里来的?”
“朝鲜。”
“啊,你是奴役劳工?”
“嗯。有天早晨,和六个村里人一起……被宪兵队抓来的。”
“原来……如此。”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从港口上了船……宪兵告诉我们,我们本来都要被杀掉的,这是特别给我们一条活路……住在舱底的房间……米袋子编的衣服真冷啊……”
突然间,张本的语调变得很清晰。
“风一吹……就会飞掉……被关在铁格子和门闩后面……经常挨棍子……肚子饿得要命……山芋麦米饭拌酱油……好吃啊……尽是虫蛀的……还偷狗食吃……没有棉花的被褥真冷啊……”
张本越说越清楚,一条一条接连不断地往下说,但语气听上去仿佛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一样。
“建设大坝的时候死了很多人……最后腹部积水胀得老高……即使翻山越岭逃出去,在新川还是遭了埋伏……为了防止逃跑,干活的时候都光着身子……抓到之后捆起来活活饿死……”
“是说泊内湖的大坝工事吗?”
“大家全都抢死了的人的衣服……还有人在抢的时候被打死……”
“什么时候?”
“什么?”
“和半井先生一起栽培冬至草,是在大坝建设之前,还是之后?”
“大坝之后……被选出来……之后。”
“为什么选了你呢?”
“学校……上课……我……”
张本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是说你做过教师?”
“嗯,教师。”
因为是教师,所以才被选为实验助手,了解到这一点,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他向石川讲述事情始末时可以把握住重点。但突然得知这个新情况,我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忽然间闪过一个念头,于是问他是不是一直在恨日本人。
“没有人会不恨。”张本回答说,然后又加了一句,“但半井是朋友。”
张本说完,闭上了眼睛。从张本这里了解到的冬至草实验,石川并没有如实告诉秋庭,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用鲜血浇灌冬至草这样的猎奇行径,带有人体实验的性质,在道德伦理上会引发争议呢?还是担心战争结束没多久,怕自己会因为论文作者的身份被追究连带责任呢?
石川的原稿里贴有一幅地图,折页上写着:冬至草分布图。
“这是半井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我以为是石川记下来的地图,拿给张本看,他告诉我不是,“大家……就看着这张地图……拔……”
“‘大家’,是说谁?”
“冬至草啊。”
“拔冬至草?”
“嗯。”
“谁拔?”
“校长啊……大家一起。”
张本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说的就是这几句,我越听越糊涂,问了无数次,最后才弄明白,在美国兵来的前一天,桑野等人决定把所有的野生冬至草全都处理掉。
“害怕……暴露吧。”
是害怕被怀疑全村都参与了武器开发而连累自身吧。半井生前留下的这份正确的分布图反而成了祸根——冬至草一株都不剩,被拔除得干干净净。这样说来,导致本来在不为人知的状态下隐秘生长的冬至草最终灭亡的,说不定正是半井自己吧。
我将盖革计数器靠近地图,时隔将近六十年,还是检测出了极微弱的放射能。我在医院的事务所复制了一份细细查看,发现除共同墓地之外,在冬至草星星点点散布的地点之中,只有一处有一些点聚集在一起。那儿差不多是泊内地域之外了,既不是学校的场所,也不是人工湖的水坝附近。
“这是什么地方?”
我问张本。也许是因为没有参加地图的制作,张本只是侧头听着。
调查的最后一天,我在车站租了一辆汽车,自己驾车寻找地图上标示的那个地方。抱着那里也许是高浓度铀的埋藏地的期待,我在路况很差的国道上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当汽车驶入满是石子的山道的时候,我在岔路口看到了一块写着“鸠之汤温泉”的招牌。招牌挂在古树上,小小的瀑布沿着粗糙的岩石流下山麓,水流旁边有一座古旧建筑,那是村民经营的温泉。我从玄关进去,穿过箦子[20]走廊,窥探只有本地居民偶尔来用一次的浴池,只见细细的水管里“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浑浊的铁锈色的温泉水。贴有功效说明的招牌吸引了我目光,上面写着“镭矿温泉”的字样。但不管是对温泉水还是岩石,盖革计数器都没有反应。显然,此处温泉中含有的极微量的镭,和冬至草体内高浓度的铀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但镭同样属于放射性物质的范畴,而且还是铀的衰变产物之一,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不能轻易放弃。我询问管理员有没有关于镭的资料,他告诉我村公所应该保存有些这方面的东西。
我坐在村公所坚硬的椅子上,依次翻看连镭矿温泉的存在都不知道的职员从仓库中挖掘出的相关资料。在这些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我发现了一份散佚的一九四五年的政府调查报告。这是原子能预算通过之后立刻开始铀矿勘探时的报告。调查队在吉普车上安置了巨大的探测器,探测了日本全国一半以上的面积,结果发现在泊内周边的土壤中确实存有微量的铀和镭,虽然在含量方面无法与人形峠[21]相提并论。报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含有率极低,无法作为采掘对象。放射性程度也不会对人体造成影响。”结果到头来,只是在以前建成的温泉上追加了“镭矿温泉”的文字而已。报告书还附有负责调查的官员在测定铀的时候绘制的分布图,不过那上面标的数值全都低于环境基准值。大约正因为含量如此之低,当局连告知村民泊内土壤中含有放射性物质的意识都没有吧。温泉周围和共同墓地附近的浓度的确要高一些,但和冬至草体内的高浓度铀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对照来看,冬至草的分布图又和铀的分布图如此一致,这很用单纯的巧合来解释,让人不禁推测冬至草喜欢生长在含有铀矿的土壤之中。
临走之前,我想起了奴役劳工的事,于是向村公所职员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哦,那又怎么样?”至于为什么会找不到张本的记录,他告诉我,可能是因为户籍转出超过五年,记录被废弃了的缘故。
回东京之前,我专程再度拜访张本,和他道别。考虑到他的病情,这应该是最后一面了。
“天气很好啊。”
“啊。”
“今天的山看得很清楚啊。”
“看得清楚。”
“小鸟在天上飞啊。”
“是啊。”
“早饭很可口吧。”
“什么都好吃。”
冷淡的问答来回了几次之后,我告诉他,我要回东京去了,然后握住他的手,握了很久。
“活生生的人……埋进水泥里……”
张本突然哭了起来,大声叫喊:“别埋!不要埋!求求你们!”声音响得连整个医院都能听到。那凄厉的哭喊声,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人类能发出这样激烈惨绝的声音。
“又来了?快睡吧。”
慌慌张张跑过来的护士在张本肩上注射了镇静剂,他很快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全被压碎了……”
这仿佛是张本丢下的最后一声低语。他微睁着双眼,打起了盹,半开半闭的眼神中仿佛带有蔑视般的神色。在这股眼神的注视下,我听着自己回响在走廊里的脚步声,将病房留在了身后。
我沿着漆黑的道路开了两个半小时的车,艰难地到达机场,交还了汽车钥匙。下车的时候,我竟然沐浴在普照的阳光之下,真像是奇迹一般。在橘红色光线映照下的仓库街,我乘上单轨电车,刚刚经历过的北海道的黑暗仿佛已经成了久远的记忆。一个人回到阔别几天的研究室,闻着弥漫在房间里的熟悉的药品气味,接下来我所面对的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只在土壤中以极低浓度存在的铀为什么能够在冬至草体内实现浓缩。在飞机上,“生物浓缩”[22]的念头一直在头脑中盘桓不去,但这是因为公害病[23]才为人们所知的概念,是由于摄取了原因物质[24]的生物又被别的生物捕食而形成的连锁反应的结果。不管如何考虑,作为食物链最底层的植物,怎么也不可能引发生物浓缩现象。
我中止了一切实验,一边听磁带上录下的张本的话,一边专心思考这个问题。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张本在黑暗房间的角落里啜饮稀粥的样子,耳中回响着他最后嘟哝出的“全被压碎了”的句子。我看见大楼上循环闪烁的霓虹灯,忽然意识到,它或许同张本所说的“冬至草发出的光芒,叶片比茎秆强,花朵又比叶片强”这句话有关。如果是草体中含有的物质被放射线激励而发光的话,那么也许冬至草的光芒就是铀在叶片和花朵中被浓缩的证据。是否可以认为,由于细胞的排泄系统没有工作,重金属单方向进入细胞内部,不断积累,浓度升高,结果就相当于进行了浓缩呢?如果能够确定从泊内采集的土壤中和冬至草中的铀的成分一致,那应该就可以间接证明冬至草体内进行了生物浓缩吧。
我立即拿上放有冬至草的遮蔽箱和装有泊内土壤的塑料袋,前去拜访放射线研究所的鸣海。在向他此前的分析草草道谢之后,我随即切入正题,讲出了关于生物浓缩的猜测。
“不太现实啊。”
对兴奋地做完解释的我,鸣海一边晃动试管,一边冷静地给出了这样的回答。被他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我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颇有些天方夜谭的意思。
数日之后,鸣海连事先的电话都没有打,突然来到了我的研究室。在他得到的放射性分布图上,显示出花和叶上的放射性强于根和茎,与我的预想一致。鸣海在对他自己妄下的断言道歉之后,先声明了一句“我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然后接下去说,“铀通常由99.3%的铀-238和0.7%的铀-235两种同位素构成,在泊内的土壤中也是这样的比例,但在冬至草体内,可以作为核裂变原料的铀-235的比例却很高。”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语气中满是兴奋。
看到我茫然不解的模样,鸣海进一步解释说,所谓核裂变,是用一个中子撞击原子核,得到两个原子核和两个中子的连锁反应过程。显然,为了令这一过程能以几何级数增加从而引发核裂变,需要在一定空间里积累足够多的铀-235才行。
“禾本科植物可以将根部大量吸收的硅酸积累在细胞壁中。积存于体内的硅酸,即使在植物枯萎被分解成有机物之后,还是有一部分会长时间保留在土壤中。同样的情况应该也会发生在冬至草和铀的身上。冬至草的大量生长虽然会受到DME的阻碍,但如果经过漫长时期不间断的反复堆积,铀-235的浓度应该可以由冬至草的浓缩作用达到临界质量。”
通过冬至草的根,可以将土壤中的铀-235精炼出来,而铀-235积存到一定数量以上之后,就可以自动引发核裂变。这样看来,半井为了研究上的方便而杜撰的燃料说,似乎又获得了另一种解释:冬至草也许正是自然界创造出来的原子反应堆。如果让它进一步繁殖下去的话,泊内地域也许便会发生自然的核爆炸了。
半井他们在日本的最北之地所作的如此秘密的研究工作,也就成为了连当事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原子弹研究工作了。不过,要达到临界体积所需的冬至草的种群密度似乎并不容易。从它的生长需要吸取血液、而仅仅几株冬至草就葬送了半井一个人的性命这一点看,即使是全体日本人的鲜血恐怕也不足以供养它们。鸣海强调,如今应该立刻开始调查生长于全世界的铀矿上的植物当中是否存在具有与冬至草同样性质的植物。为了向专家们敲响警钟,我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写下来,投寄给了《日本科学新闻》。
是否还有几株冬至草免于灭绝的命运,悄悄生长于某处,这个念头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在遇难者累累白骨上建筑起来的明和线,终因成本核算问题被废弃。在此之前,我又去了泊内一次,一边看着分布图,一边在有可能生长冬至草的地区漫步。
从树梢间可以看见湖上弥漫着朦胧的雾气,水面上尖锐突出的是虽死不朽的枯木。我沉醉于斜坡上的彷徨漫步,树木上长有独特的地衣斑痕,虽然没有一株相似,但只要离开了被踩出来的林间小道,我就会陷入一片迷茫。放眼四望,周围的风景似乎曾在某处见过。忽然间我注意到,如此重复简单的模样竟然造就了如此复杂的森林。风抚过树叶,发出犹如波涛轰鸣的声音,一股仿佛置身于绿色海底的错觉袭来。枝叶交错,遮蔽了天空,与森林里的蒙蒙雾气融在一起,散发着柔和的生机。在这片广袤的浓绿之中,有很多次我都以为瞥见了冬至草的身影,但凑近了看,却发现仅仅是雪石楠花而已。我以为自己看到的白色花朵,终究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
我猜想冬至草弹射出的种子有可能混杂在实验日志里,为此专门检索了美国公文图书馆的文件。但在已经公开的旧日本军相关资料中,我没有发现半井的日志。考虑到七三一部队的研究报告大部分都作为生物武器资料被归于绝密文件范畴,半井那本可能依旧混有冬至草种子的日志大概也受到了同样的对待吧。七三一部队逃脱了一切战争责任,和半井这个人物长期被埋没于历史之中,也许都与这一点不无关系吧。
作为最后一次努力,我也尝试过用克隆技术从残留的遗传基因中再生出冬至草。在操作层面,从一个细胞或者一个单位的遗传基因中再生出个体,植物要比动物容易一些。但由于长年受到放射线照射的冬至草的遗传基因损伤得过于严重,我不得不承认,至少在现阶段,这一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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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哈伊阿伊群岛(Heieiei Islands)是太平洋战争期间由瑞典人发现的岛屿,后因为氢弹实验而沉入海底。多鼻类动物是该岛上特有的物种,其特征包括用鼻子行走与捕食、四肢退化、繁殖能力不强等,由于哈伊阿伊群岛的沉没而告灭绝。但是请注意,所有这些都出自德国海德堡大学的动物学教授Gerolf Steiner的架空动物学论文《Bau und Leben der Rhinogradentia》。
[2] PCR: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 method,聚合酶链式反应,利用此反应可以放大特定的DNA片断,常用于遗传疾病的诊断、基因克隆、亲子鉴定和犯罪现场的DNA证据分析等场合。
[3] 引物:PCR中作为DNA复制起点的一小段DNA或RNA。
[4] 电泳:通过电流分离具有不同物理性质(如大小、形状、等电点等)的分子的技术。
[5] 比良付:北海道西南部,以硫磺质温泉知名。
[6] 大雪山:位于北海道中央的火山群。
[7] 蟹工船: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小林多喜二的代表作品,被认为是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的奠基作。作品描写了在“蟹工船”(既是捕蟹的母船,同时又是制造蟹肉罐头的工厂)上作苦工的劳动者的悲惨生活,反映了战前日本底层人民生活的严酷现实。
[8] 岩镜:学名Schizocodom soldanelloides,岩梅科岩扇属,常绿半灌木,生长于较高山地的林中或岩壁上,仅分布于日本的北海道、四国、九州等处。
[9] 野口英世(1876~1928):著名生物学家,出身于日本福岛县,1900年留学美国,1928年因感染黄热病去世于加纳,遗体安葬于美国纽约。野口英世在血清学、小儿麻痹治疗、狂犬病治疗等方面均有建树,今天日本的千元纸币上就是他的头像。
[10] 复杂怪奇:1939年,苏德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平沼骐一郎内阁于是停止对德同盟谈判,发表声明称“欧洲形势复杂怪奇”,随即集体辞职。
[11] 非国民:日语中的“非国民”意指卖国贼。但在二战时的日本,凡是反对战争、认为日本将会失败的人都会被打上“非国民”的标签治罪乃至处以私刑。
[12] 宫泽贤治(1896-1933):日本家喻户晓的诗人与儿童文学巨匠。全国各地的中小学课本均可见到其作品,有关他的研究团体也是不计其数。代表作有《银河铁道之夜》等。
[13] 卒塔婆:日本坟墓后的塔形木牌,写有死者的名讳。
[14] DME:二甲醚,分子式为CH3OCH3,是一种无色无毒的化合物,通常用于发胶中。近几年因对环境友好的燃烧特性而受到广泛关注,被认为是柴油发动机最洁净的替代燃料。
[15] ppm:源自英语Parts Per Million,定义为百万分之一,1ppm即是一百万分之一。
[16] 冰镐:登山用具,形似尖嘴榔头。在雪线之下可作手杖帮助止滑,但其最重要的作用还是在于帮助登山者在雪地行走时保持平衡。
[17] 偏振光:自然光和普通人工光源所发出的光线,其垂面上光矢量遍布于所有可能的方向;而偏振光则是光矢量只沿某一固定方向振动的光。
[18] 玉音放送:日本裕仁天皇在二战末期发表《终战诏书》,表示接受美英中苏四国的《波茨坦公告》,并于8月15日通过广播播放裕仁天皇的朗读录音,这份录音便被称为“玉音放送”。《终战诏书》被看作日本宣布投降的标志,8月15日这一天也被作为终战纪念日。
[19] 朴洪道:日语里的“朴洪道”与“张本道九”的发音相近。
[20] 箦子:用于澡堂的矮台或踏板,竹质或木质,有间隔。
[21] 人形峠:位于鸟取县境内,1955年发现铀矿,储量约400万吨。日本曾在此处设立核能开发机构人形峠事业所,现改为人形峠环境技术中心。
[22] 生物浓缩:指有害物质在生物体内积聚浓缩的现象。
[23] 公害病:特指由人为原因引起的环境污染所导致的地方性疾病。
[24] 原因物质:引发公害病的有害物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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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回忆苏格拉底 | 杨贵福 | 《回忆苏格拉底》
作者:杨贵福
正文
黛娥缇玛的手稿·BEGIN
此刻,你安静地躺在重重的纱缦之后,跳动的烛火在你宽广苍白的额头留下隐约跳动的影子,有如你的思想仍在轻轻地呼吸。
苏格拉底,我的爱人,遥远的你可听到我呼唤你的声音?
毒芹汁早已浸透你周身的血液,世人和生命都已弃你而去。而我,用神祇赋予的力量扣你紧闭的心扉,整夜不眠,为你未消散的灵魂制备新的生命。我轻吻你的手呼唤你的名字,你能感觉到吗,我是你的黛娥缇玛,你亲爱的女祭司。
你可听见我的呼唤,我的爱人?
期待着明天的朝阳照亮你的眸子,你必会在第一缕阳光里重新苏醒过来,如同从前无数个清晨。我整夜守候在你身边,为你祈祷,为你诉说我们的故事。
你一定会醒过来的,你说过,我们都是影子,万物都只是世界本源的影子。阳光会让影子从夜色里重生。
记得吗,我泪眼婆娑中你轻抚着我的脸颊,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消散在迷离的风中,那也是一个让人期待黎明的夜晚,那个夜晚的星辰也象今天一样模糊而遥远。
今晚,是我的祈祷招来雾气让星辰模糊,也让你新的身体吸收生命的气息;那一夜,让我们无法看见星辰的,是敌人一望无际的营火和烟尘,是敌人震天的军歌和如林的长矛。
《回忆苏格拉底》 作者:杨贵福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1.雅典·程序
雅典,西北角,宙斯机械学院。
雅典人与斯巴达人作战的第七年。这一年,我十八岁,即将成为可以在战场上用剑取得荣誉的战士,我色诺芬的名字即将在凯旋石柱上永远铭刻。
风在空旷的广场上掠过,切过我的阔剑,低沉的啸声告诉我剑的灵魂在歌唱死亡和荣誉,在盼望砍透敌人的重盾,盼望在斯巴达的城墙上留下刻痕,或者断裂在斯巴达人自动机械坚硬的斧刃下。
战士和剑的命运是相同的,在战场上胜利,或者在战场上死去。但是现在我还不能去死,因为我得在去战场前决定怎样去救一个人的性命。那个人是我的老师苏格拉底先生。
就是今天上午,他们带走了苏格拉底先生,那时他正在为我们讲授三角学的知识。
没有云,上午的阳光直射在东方遥远的靺鞨雪山峰顶。苏格拉底先生说:“那山看起来很近,其实只是由于它太高大了。我们用三角学的方法可以计算出靺鞨雪山的高度和它到我们的距离。首先我们测量色诺芬的身高和他影子的长度……”
卫城的五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就在这个时候冲进来,立在门的影子里。队长对苏格拉底先生喝道:“大祭司传唤!”
苏格拉底先生缓缓地说,“你们果然还是来了。能让我讲完这节课吗?学生们还要利用这些知识与斯巴达人作战……”
“渎神的家伙,你到头儿了。”队长抽出了剑。
苏格拉底伸出双手阻止我们,“不要怨恨,他们也只是执行命令。”
天很热,但是对方的战士都裹着重甲,执矛带剑,只有队长把头盔拎在手里,空着的那只手不停地往脸上扇着风。他贴身站着一个战士,胳膊上固定着识别连弩,那是苏格拉底先生设计的自动机械,精于手工的师兄柏拉图制作了第一台的样机,通过打孔的纸带输入指令后,连弩能在人群中识别出目标射击而不伤及战友。全部填满的机器里可以容纳上百支弩箭,扳机扣下,这些弩箭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全发射出去。人的手腕无法承受连续射击时强大的后座力,所以识别连弩都要固定在胳膊上。而且大多数弩箭上面都淬毒,见血封喉。我的同学们都穿着听课的白长袍,没有护甲,只有两三个人带剑。
我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血红的阳光在我眼中洒在卫城战士们的矛上。黑色的战神在歌唱。身后有拔剑的声音,我对着那队长冷冷的笑。他目光阴沉地斜视我们,手一挥,识别连弩指向了门内的师生们。前面有几位同学站了起来,似乎慌乱地靠在一起,我被挡在了白袍的阴影里。
“抵抗者就地格杀。”队长举起剑,在略显阴暗的教室里反射出刺眼的强光。
他的话音没有落,凶恶的表情仍停在嘴边的横纹上。我轻轻向后跳起,准确地抓住半空中递过来的剑柄,落下时重重踩在四五双搭在一起的手上,被猛地推起,越过前面的人墙弹向空中。还在空中,我看到识别连弩的主人迅速从惊讶里醒过来,整个胳膊指向了我。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剑斩在固定识别连弩的那只胳膊上,没有切断,但是突然喷涌而出的红色的震撼力已经能让队长稍稍迟缓。
稍稍迟缓就足够了。
我把剑压在识别连弩主人的颈动脉上,另一只手抓着他那只染得通红的胳膊用力一扭。受伤的手臂已经无力抗争,识别连弩转了一个方向,突出的深蓝色弩箭紧贴着队长裸露的脖子。
“死神能识别出你。”我直视队长的眼睛。
下一瞬间,那三个没有受到袭击的卫城战士就一齐把剑劈向我。卫城的战士大多也都曾在宙斯机械学院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很热,没有风,但我的两耳充满了巨大的风洞里龙的吼声,汗水从我的头发里涌出来,沿着脊骨缓缓流下。我不由得紧紧咬住牙关,两颊的肌肉绷紧起来。转身,闪避。三柄剑同时重重地砍在连弩战士的背甲上,反弹的锵然之声不绝于耳。
“色诺芬,让我跟他们去。”阳光穿过卫城战士们的武器,在青色灰大理石的背景里,映着苏格拉底,他的白袍神祗一样明亮。他转向队长,“我的学生也去吗?”
“只要你自己。”队长的声音有点颤抖。
苏格拉底先生走上前伸出双手,光芒在指间缠绕。我放开连驽战士,把自己的手臂和他被斩伤的手并排放在一起。苏格拉底的两只手分别握住我们的手臂,在他的手和我的胳膊接触的部位,剧痛和灼热地感觉突然传过来,让我眼前一黑,我感觉到了刚刚连弩战士的痛苦和恐惧。这是战场上常用的医疗技术,借助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精灵的力量,利用健康样本手臂中的信息修复受伤的手臂。三五分钟功夫,血止住了,那只被我几乎砍断的手臂恢复了健康,运转自如。只是他的皮肤上弯弯地爬着长长的伤疤,有青铜和烤蓝的色泽,像纹上了一只熊熊燃烧的火凤凰。
先生遗憾地摇摇头。整个希腊没有人能完美无缺地施法。所有施法的效果总是有点不可预测,空气中的灰尘或者温度等等细小的因素都可能影响结果。同一法术,即使在看似完全相同的情况下,却可能得到完全不同的效果。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像先生一样大体上保证施法的准确结果。识别连弩在机械中非常罕见和杰出,就是因为它能反复使用而效果可以预测。据说,在远古的黄金时代,人类中那些众神的后代能够完美地施法,甚至用咒语创建生命。只是,现在这些都失传了。按先生的说法,这些程序缺乏“可重复性”。构造复杂机械和程序的理论还需要完善。
他们转身而去。广场正午强烈的阳光直射在战士们的重甲上,发出青冷的光。先生的白袍在风里慢慢飘动,身后的战士和利刃如同不存在。
我转身,刚从凝视强光转到阴暗的教室里,同学们的身影看起来有点模糊。
我的同学都是雅典最优秀的战士,与我的战术配合也天衣无缝。但是,现在我需要一个人静下来,回忆一下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而且有一些事情也只适合一个人去做。
所以我说:“解散。”
雅典对斯巴达作战已经进行了七年。
最初的时候,苏格拉底先生在广场上演讲,号召人们反对战争。大祭司大发雷霆,说要召唤宙斯的雷电击死那些不热爱国家的人,他说,这是众神的战争,为了捍卫我们的宗教而死是每个公民的荣耀。但是大祭司没有真的召唤雷电,那时苏格拉底先生已经是宙斯机械学院最优秀的学者,战争需要他设计能精确重复施法的机械。随着战争的进行,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我们的和敌人的——涌上了战场,彼此砍杀,后来他们都一起永远沉睡在棘霖冰原的旷野里。
先生可能仍然反对战争,但是他还是开始了设计。也许他只是想让杀戮尽早结束吧。
战争第三年,苏格拉底最优秀的学生,我的师兄柏拉图在一个深夜偷偷离开雅典,去了斯巴达。他是一个雅典人,苏格拉底设计连弩时,是他制作出了第一部样机。连弩具有极其复杂精密的设计机理,实现时差一分一毫都会功亏一溃。按苏格拉底先生的说法,复杂得无以伦比的机械部分是整个系统中最简单的部分,真正复杂的部分是让机械理解人的意图。这些意图是一个机械如何运行的完美计划,要在射击以前全部确定下来。编制意图射击的人要考虑到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对所有这些情况要规定机械的动作。这些计划被称作程序(Program)。
可以说,识别连弩这样的杰作,无论单独设计还是实现都是奇迹。这两个奇迹同时出现在雅典,差点结束了战争。柏拉图因此成为最年轻的大祭司奖获得者,按大祭司的说法,“一个三年级的天才”。那时,我刚刚入学,师兄当然是我们所有人的偶像。
没有人知道柏拉图叛国的原因,每个人都知道的是柏拉图加入斯巴达后,战争才真正进入最惨烈的时期。十之八九的战士一去不返,长冬的风灌满一间间空空的屋子,发出巨大的低沉吼声。大祭司在一次征兵动员前的演讲上说,教出这样学生的老师应该被处死一千次。当然,他没有那么做,苏格拉底还在为他培养更多的战士。这些战士拥有的不仅是勇敢的心,还有聪明的头脑,其中的某些人还能施展“基本”的法术。“基本”二字是苏格拉底先生对我们高级课程中法术的说法。比如远程运输装备,先生就说,“这是对某某原理的基本运用。”尽管我们中只有极少数人能施展这种法术,因为施法时要背诵很多古文中的感叹词和副词,还要把温度、风速,甚至周围所有生命对于被运输物品的态度计算在内。注意,所有。如果感叹词和副词用错了,可能被搬移的就是别的什么,甚至可能是自己,或者搬移的高度和距离错误。
施法实验时,每当我们运输的沙袋从空中掉下来,先生就叹气。有一次我听到他喃喃自语:“柏拉图这家伙要是在这儿就好了,他能演示把二十三支长矛抛向不同的敌人。”然后他叹了口气,“可惜呀,他认为世界的本原是……”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先生陷入了沉思。
也许先生知道柏拉图叛国的原因,也许原因就是“可惜”后面的内容。听语气,似乎那是先生和柏拉图之间的分歧。
柏拉图走后,除了授课,苏格拉底先生整个人似乎都沉入了另一个世界,不为我们所知的世界。他几乎每天通宵进行计算,为此还设计了几台专门用于计算的设备。其中的一台能用打孔纸带与人交谈,回答所有的问题,似乎无所不知。后来先生问它,“告诉我你所不知道的事情。”机器从此沉默了。
但是苏格拉底没再设计出一台能直接用于战争的机械。起初,卫城里有人说设计这些能思考的装备没用;后来,大祭司亲自发话,他说研究能思考的机械是渎神的行为,教导我们设计制造这种机械,会令我们崇拜其他的神,是误导青年。
在一个能为宗教战争的国度里,渎神,就是死亡。在屈辱和人们的蔑视中死去。
我不相信苏格拉底渎神,他也没有教我们崇拜他神。那只是他的思考,更何况他还说过,施法中必须要先呼唤要用到的精灵。
他们带走了苏格拉底先生,也许仅仅是限制他的自由,但是更可能是准备经过审判后处死。在审判中,狂热的民众必然会对渎神者投上死亡一票。
我凝视出鞘的阔剑,风从剑锋上掠过,铮然作响。强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广场中雅典娜的雕像一手执矛,一手扶着大盾,神态威严。我就坐在大盾的阴影里,一只手握着阔剑,另一只手端着一杯冰凉的可乐,我的手指感到杯子冰冷潮湿。也许我在想,为什么是可乐,而不是葡萄酒?我是不是还应该想想为什么我的肤色是古铜色,而不是雪白?也许,我的名字不是色诺芬而是亚里士多德,也许我不是一个战士而是一个白胡子老长的哲学家。这是一个沉闷的下午,我任自己的心随意驰骋在荒原上。其实,我只是在等待,等待夜幕降临。那时,雅典娜的手指会抚过许多眼睛,让他们沉睡,在一片昏暗中只为我指点方向。草原上的猎豹在出击前,最重要的不是磨尖利爪,也不是养精蓄锐,而是——耐心。等待最适合的出击时机。那个时候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如果还要策划的话,也许只有本人才会觉得那是冷静的分析。所有的准备工作应该早就准备完毕,现在只要沉静地等待。
等待黑夜。夜,是死神在梦中微笑的时候,是赫尔墨斯黑色的翅膀遮盖逃亡者踪迹的时候。
我贴着墙,在阴影中前进,小心不让影子出现在月光下。风声很低,人们沉睡时的酣声很大,阔剑与鞘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从雅典西北角的宙斯机械学院出发,我穿过雅典城,躲过警卫,目标是东南方的雅典神庙。苏格拉底先生关押在那里。卫城的战士应该没有防备,今天那几个装作商人、学生的家伙一定看到我整个下午都坐在广场上叹气。如果我当时就去神庙,一定会在穿过雅典城时就遇到全副武装的战士。
寻找苏格拉底先生花了半个晚上,我不想认错人,然后这个犯人大呼小叫招来看守。先生关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很好。
“先生,是我。”我压低了声音。
先生转过头看着我,看得出他很高兴。
“我来救你逃走。”
“不,色诺芬,我没有罪,我绝不逃跑。”先生说的对,逃跑将公向公众证明他有罪。但是,不逃跑的话,他可能只能用死亡证明他的无辜。
“雅典人都是瞎子。”
“他们宣判的正是他们自己。认为我有罪的其实是与我相同的人。”每一个人在评价他人的时候,旁人何尝不是正在通过他的评语评价他本人呢?一个时代的全体成员作出某个评价的时候,历史何尝不是正在评价我们呢?
夜很静,很远的地方有脚步声传来,我闪进黑暗之中。
是今天上午那个队长的声音,“大祭司,请稍候。”
“嗯?”这是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即使在旷野中听起来也会像在大厅中一样有回响。虽然只有一个音节,但是声音背后沉静的威严让我不由得握紧了剑柄。如果是在另一个场合,他没有站在对立面的话,我多半会对这声音敬礼吧。
“今天夜里,识别连弩输入的指令设成除了苏格拉底本人之外,一概射杀。弩手就在前面。”队长的声音不无炫耀和请赏的意思。我仿佛看到幽蓝的光在连弩上闪着,掌握了连弩的那手臂今天被我纹刺了一只展翅欲飞的火凤凰。汗水不知什么时候顺着衣领流下,胸口只感到冷冰冰的一片。
“嗯。”那声音也许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大祭司一个人走进苏格拉底的房间。队长向黑夜里看不见的弩手招招手,两人远远地走开了。那个弩手转弯的时候回了一下头,似乎对着我笑笑。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抻得很长。
很久,房间里没有声音,也许大祭司和苏格拉底只是在相互注视。
“你不悔改?”低沉浑厚的声音。
“你真的相信?”苏格拉底先生的声音。
“哈哈哈。”那声音笑得有些勉强。“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当然也可以承认一切。我并不相信我们的宗教。我倒是相信你的观点。”
“没有神祗存在。”
“如你所说,靺鞨山的顶峰确实没有宙斯的宫殿。我派人登过顶。”
“我倒没有想到你会派人去。”
“用事实检验,这是你教我的嘛。”那声音呵呵地笑。
“但你仍然认为我有罪。”
“废话!”那声音突然愤怒起来,“要不然我怎么向民众解释?如果宙斯根本就他妈的不存在,世界是怎么来的,你我是怎么来的?每个人都会问自己我是谁?”
“不要害怕。”我想苏格拉底一定伸出手去抚摸大祭司的头发,当我对同学拔剑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安抚我的。他对我说,“不要害怕。”发出攻击的人,正是胆怯的一个。
“如果没有神祗,你怎么解释你设计的那些机械如何被空气中的精灵驱动,你怎么解释你咒语里那些古老的词汇?”
“我不知道。咒语中的词汇确实和神祗的历史一样古老。但是我还不知道。也许,这个世界的本原,除了神祗,还有更好的解释,那是世界的本原。”
“世界的本原,那有什么用?你去吧,去告诉民众,死去的人永远也不会苏醒,恶人没有惩罚善良没有报答。世界是残酷的,是一片寒冷黑暗无边,在宗教温暖的小屋里,人们心却是宁静的。”
“可是他们还是会被冻死。科学追求真实。”
“真实?我们为争夺神祗的山峰打了七年,打了七年,打了七年。”那个声音大声地喊叫,听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该怎么做,跑到广场上告诉民众那都是假的?我们为之战斗的宗教是假的?还是你站出来解释,做他们的祭司,拯救他们的灵魂?”
“我也没有这个能力。我还不知道世界的本原是什么。”苏格拉底先生慢慢地说,“我一直在思考。柏拉图他也在思考,不知道他有了答案没有。如果柏拉图在这里就好了。我已经把所有的机械抽象成了一个简单美妙的概念,由一支笔、一个读取器和一个无很长的纸带组成。如果他在的话,一定能实现这个机械,我感觉这个机械能实现整个世界。可惜我不擅长动手,只会思考。”
“思考?”大祭司尖声说,“你今天夜里就要死了。”
“是么。”苏格拉底轻声说,“色诺芬还是个狂怒的青年,假以时日他也许会成为另一个柏拉图,他的剑法抛弃了杂质,真有那么一点本原的味道。唉,可惜可惜。”
“别再替别人叹息了,想想你自己吧。明天人们会在你的尸体上唾骂,你这个试图摧毁他们信仰的渎神者。”
“我宁可战死。”苏格拉底的话音还没有落地,我像影子一样从黑暗里冲出来,阔剑同时出鞘。
剑刃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反光。攻击的时候,无论多么花哨的形式也无法掩盖不了血。
我失手了,因为苏格拉底从旁边冲过来,挡在了我的剑和大祭司的咽喉之间。
也许大祭司感激苏格拉底救了他,也许他的心中也存着对世界本原的迷惑,像苏格拉底先生所说,“认为我有罪的其实是与我相同的人”。也许,大祭司只是允许苏格拉底延缓死亡。也许,他只是希望苏格拉底的死不让自己内疚。
我能确定的是,大祭司向苏格拉底挥手送别的时候,他在流泪。
大祭司允许苏格拉底在两种死法中选择。或者,作为渎神者在雅典被处死;或者,流放到棘霖冰原去与斯巴达人作战,作为一个战士荣耀地战死。
苏格拉底先生选择了后者。
当夜,我与先生一起启程。在月光里,我回头远望还在沉睡的雅典城,卫城巨大的影子里一切都晦暗不清。我忽然想起,两年前师兄柏拉图也是在深夜离开雅典,他走的哪一条路呢?
在遥远的东方,世界的中心,那里长年积雪的靺鞨山。靺鞨山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棘霖冰原。雅典人和斯巴达人正在那只撕杀。我知道,无论柏拉图走的是哪一条路,我们最后的目标都是相同的。
《回忆苏格拉底》 作者:杨贵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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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棘霖冰原·本原
棘霖冰原,世界的中心。
靺鞨山,在棘霖冰原的正中央俯视大地。传说山顶有宙斯的神殿,占领神殿的人会顿悟世界的本原,拥有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
由靺鞨山向北,穿过整个冰原地带,在人类所到的尽头之外,是叫做大荒的地方。冬季,劲风挟带比冰原更冷的气流从大荒直扑而下,除了战争的狂热,没有什么能让人在冰原上生存下去。
雅典在冰原西方的边缘。水宽八百里的松花江在这里自西向东穿城而过的,水汽让雅典在冬季最冷的季节里也温暖如春,水边的树林还时常挂满水汽凝结而成的树挂,如同仙境。兴安岭连绵横亘在整个西北方,拥抱住雅典,阻挡住了大部分南下的冷气。雅典的正西方,是瀚海沙漠,那里的热风在冬季会帮助人们御寒。西南,一望无际盐碱滩的尽头,是汪洋一片的向海。也有人说向海并不真正的海,而是水域宽广的湖,它由两条大河注入汇成。这两条河流在很远的南方,依次是浑江和辽河。再向南,据说是天堂一般的国度,到处是鲜花和香料,但是从来没有人能活着穿过满是疫气的大河地区。人们称那个传说中的天堂为天朝。
雅典,这个世界宠儿城市,远离严寒和疫气,自然雍容典雅;雅典人,对于慈父宙斯的宠爱也使得这里宗教热情格外高涨和持久。
另一个被世界遗弃和诅咒的城市,叫做斯巴达。松花江流经雅典后向南,在即将注入向海时突然东流,留下大片良田,称作河套大湾。雅典人的奴隶就在那里终年耕作,带来金黄的收成。继续东流的松花江,在雅典东南方路过罪恶之城斯巴达。那里仍在棘霖冰原的范围之内,没有兴安岭的保护,更是在冬季迎面遇到南下冷气流。穷山恶水之地,因此每个斯巴达人都是英勇的战士。他们的婴儿在出生后都要扔到山谷之中,没有冻饿而死的强者,才会被捡回来。这样残酷的作法,在善良的雅典人看来如同禽兽。与他们作战并消灭他们,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他们还有占据靺鞨山的野心。一个愚昧野蛮的民族,也有资格窥视世界的本原吗?
松花江摆脱了斯巴达城后,向东,斩断长白山脉,直入终年黑色的鬼海。长白山脉从北向南,遮蔽住整个东方,松花江即发源于其北端,在其南端入海。鬼海的东面,是世界之外,有人乘船去过,涛涛的海浪就消失在那里,没有咆哮的声音,也没有白花花跳跃的水花。极目望去,是一片没有纹理的纯正的灰色。只有看不见的风在其间出入。传说鬼海之东居住着一个比斯巴达人更野蛮彪悍的民族,叫做波斯。
鬼海北端与大地相连的地方,海陆长年相侵蚀,形成了被称作兴凯大泽的死亡之地。表面上看起来是厚实的大地,踩在上面的人畜却会陷进去,慢慢地被大地吞没。这个过程有时甚至会持续一整天。但是没有人敢去救助,在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脚下的土地是坚实的。夜晚,哀号声像吹响巨大猛兽整个胸腔制作而成的号角,终年回荡在大泽之上。当地人称这种声音为猛犸。但是施展复杂法术所用的纸带,只有在兴凯大泽中浸泡后才会有稳定的效果,虽然这稳定只是一定程度上的。所以尽管死亡近在咫尺,人们仍趋之若鹜。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希腊。
雅典人与斯巴达人的战争正进行到第七个年头,鲜血在世界中心的棘鞨山脚下凝结。棘霖冰原上,终年赤红一片。
我和被流放的苏格拉底先生就循着这战争钢和火的气息,从雅典城向雅典人在冰原上的军营行进。一路上,我们谢绝了无数个雅典属下城邦的挽留。苏格拉底先生在学院设计的自动耕种机械、自动收割机械、智能放牧机械让人们在战争的重压下仍能温饱,每个人都对他心存感激。一路东进,离开最后一个驿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们又冷又饿,丢失了火种,也没有食物。
我们沿松花江东进,尽量走山脊。山谷看起来更好走,风也要小一些,但是即使骑在马背上,人也没法从积雪里露出脑袋。我们连滚带爬翻上一座不高的雪山。真正的“滚”和“爬”。我们下山的时候是“滚”的,上山的时候是“爬”的。所以第一次出现在黛娥缇玛面前的时候,苏格拉底先生和我都不体面的四肢着地。
我们两人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显示一下尊严,黛娥缇玛把我们搀进了进去。喝下两碗滚烫的姜汤又吃了两个汉堡,才有精神头儿打量起我们的这个临时避难所和它的主人。
这是一个不大的神庙,最大的建筑是它唯一的一座神殿。神殿里的主神显然不是我们信仰的宙斯。但是在又冷又饿的时候,我们对于供奉他神的人也就赦免了吧,更何况苏格拉底先生被流放的原因也正是信奉他神之类的罪名。救了我们性命的是神庙的女祭司。她在神像前安静地坐着,黑色的长发直披到膝盖以下。
“谢……”苏格拉底剧烈地咳嗽了好一会儿,“谢谢你救了我们。”
女祭司安静地只是注视苏格拉底的眼睛,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我想她可能是哑巴。
当我全神贯注在一块酱牛肉上的时候,她问苏格拉底先生,“你是雅典人吧,叫什么名字?”
“苏格拉底。”
“喔。”她淡淡地说,甚至没有点一点头,“喔”不是表示惊讶而只是表示听到了。显然她不知道苏格拉底的名声。
“怎么称呼你呢?”
“黛娥缇玛。我是这里的女祭司。”
“这是什么神?”
“香农。”她看苏格拉底先生一副迷惑的样子,扑哧笑了,“怎么,没听说过?”
我没听说过神祗的名字很正常,我的学识在同学当中也算是差的。但是苏格拉底先生没听说过真是令人惊奇,要知道像他这样了不起的术师,在施法的时候要呼唤很多神祗和精灵的名字。雅典人中还没有比苏格拉底先生更博学的人呢。
“我所知道唯一的事情,就是我一无所知。”
这是苏格拉底先生的一句名言。我曾经在雅典娜神庙求得神喻,问谁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神喻说,那个最聪明的人是苏格拉底先生。当我告诉先生这个神喻的时候,他显然不相信,指出了几个雅典杰出的人物,认为他们都要比自己聪明得多。但是否定神喻需要更有力的证据才行。苏格拉底先生走访了这几位人杰,与他们交谈讨论,结果每次都失望而归。苏格拉底先生叹着气说,“他们确实都有聪明的头脑。只是他们只知道自己知道很多,却不知道还有许多自己并不了解的事情。也许这就是神喻认为我是最聪明的人的原因吧,因为我知道自己一无所知。”据说大祭司听说这件事情后,认为苏格拉底先生是一个猜妄的人。
女祭司又弯起眼睛笑了,“‘我所知道唯一的事情,就是我一无所知。’很好的罗素悖论。”
“罗素?这又是一个我不知道的神祗吗?”
“小镇上只有一个理发师。他声称剃所有不为自己理发的人的头发。”黛娥缇玛温和地看着苏格拉底先生,就像先生给我们讲解习题时一样,“那么,试问:这个理发师要不要给自己理发呢?”
我一边削着牛肉一边嘟囔着,“如果他为自己理发,那么推出一个矛盾,这个被理发的家伙就不再是‘不为自己理发的人’,他应该拒绝;如果不为自己理发,他就成了‘不为自己理发的人’,按理说,理发师应该为这个家伙理发。先生,他到底理不理呀?”
没有声音。我转过头看去,苏格拉底先生瞪着眼睛张大了嘴,呆呆地望着前面,而前面除了堵墙,什么也没有。
“色诺芬,你记得我问过的那个问题吗?就是那个问题让那台能和人交谈的机器死掉了。”
“你问它,‘告诉我你所不知道的。’”
苏格拉底先生走来走去,右手手指在左掌上不停地划着,大袍被卷起一点儿,我看到他居然光着脚在踱步。黛娥缇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先生,你的鞋。”我提醒。
他看看我,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那这个元素到底属不属于这个集合呢?是,还是非,取值为真还是为假?”
我张了张嘴还没等回答,他又转身跑开了。一会儿又转回来,“这是个半群,是这样的吗?你说,是这样的吗?不对不对,还是不对。”又走开了。
我知道先生在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吧,虽然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提上阔剑,我走出神庙。远方靺鞨山在暗蓝的天空里只显出几抹淡淡的银灰色,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人神清气爽。黛娥缇玛在不远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裙裾和长发在风里飘扬。
我按剑而坐,等待天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臂上纹着火凤凰的弩手拉开识别连弩对着我,幽蓝的箭尖在绷紧的弦上咯咯作响。我拼命想躲,身体却没有一点反应。箭尖慢慢逼近,变得模糊。再清晰起来,变成了两支,然后是四支、八支、十六支。箭在前行的时候,发出凌乱的脚步声。
脚步声?箭怎么会有脚步声。我猛地睁开眼睛,阔剑已经被我拉出半截。
确实有脚步声,虽然还很远,在夜色里,只是能隐隐约约看见那群人影。那是斯巴达战士,长矛林立,有千人左右。
黛娥缇玛仍坐在那块石头上,连姿势都没有变化。她发现我看她时,转向我说,“这是准备今夜偷袭你们雅典人大营的斯巴达战士。”
“我们的军营?”
“你们走错了路,但离目的地并不远。雅典军营就在正南,依松花江而建。”
这是我所知道的。雅典军营在松花江北,斯巴达军营在松花江南,隔江而望。如果雅典军营在我们正南的话,那么斯巴达人就是绕到了雅典军营的北面,准备偷袭。我们只是刚好出现在他们行军的路上。
我一言不发,拔腿就准备向南跑。我要在斯巴达人到达前发出警告。一个人急行,要比大队人马行动快得多,也许还来得及吧。
突然我听到斯巴达人的脚步声停下来。转回头望去,我看到了苏格拉底先生。他正在一动不动站在斯巴达人前进的路上,抬头望天,仍然光着脚在冰天雪里站着。黛娥缇玛也正静静在看着先生,表情紧张,鼻翼翕动。我想起刚刚我醒来的时候,其实她就一直在注视着苏格拉底先生的方向。
把手移向剑柄的时候,我犹豫了,是救先生,还是救雅典军营?
斯巴达人仍然没有动。苏格拉底先生又用手指在手掌上划着,当他低头的时候看见了他拦住的军队。他只是那么看着,像是在看自己演算的公式。先生喃喃说了几句,点点头,然后朝神庙方向没头没脑地大声喊,“来吧来吧!是长矛是长矛,虽然不多,但是现在可以了。”
夜色正浓,在神庙的影子里似乎埋伏着千军万马。斯巴人的队伍显然一震,有惊恐的喊声。然后落荒而去,路上还丢掉了几支矛。先生慢慢过去,捡起那几支矛向回走。
我兴奋地大喊:“先生先生,刚才那些斯巴达人是要偷袭我们大营的,你把他们吓退了吓退了。你那么镇定,他们一定以为我们有很多人。”
“你什么?你慢慢说。”先生很迷惑的样子。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黛娥缇玛替我讲了刚才的情形。
先生哈哈大笑,“刚才我在想法术与机械的关系,在想法术设计的原理,根本没有注意到敌人。”
“你确实很勇敢。”黛娥缇玛很钦佩的样子。
“所谓勇敢,是明知必死,以死赴之;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勇敢不是没有恐惧,而是面对恐惧,仍然履行自己的责任。”先生摇摇头,“而我,刚刚看到生与死没有区别,看到世界的本原所在。没有生死没有恐惧,又何来勇敢?”
“世界的本原?”我和黛娥缇玛一起问。
“世界的本原是概念”,先生指着似乎近在眼前的靺鞨山,“而不是神祗。”
先生看看我们,又重复了一遍,“世界的本原是概念。
“概念描述了一种对象(Object,或称物件)与别种对象的不同。每一种对象,我们称之为一个类(Class)。同一种对象,均为一个类的不同实例。同类对象间的区别,仅在于属性略有不同。
“比如,苏格拉底和色诺芬都是人‘类’,具有许多相同的属性,比如都具有身高、体重、智力和武力,只是属性的值是不同的。而这些长矛都是长矛‘类’的实例,只是它们的重量、长度、锋利程度、曾刺杀的人数、主人的名字是不同的。
“我就是在看到这许多长矛的时候才想到这些。无数的长矛,拥有同一个概念。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是先有了长矛这一概念,然后修改这个概念属性的值,就得到了千差万别的长矛。”
“先生的意思是,为连弩战士施医疗术,不需要健康的胳膊,而只需要一个胳膊的概念?”我说道。心里暗想,这显然不是事实。
“你说的对。那只健康的胳膊,只提供了胳膊这一概念的信息,这里有些信息是伤臂所不再具备的。”
我摇摇头,“想不通。大祭司真的会为了这个杀死你一千次的。”
“世界如同一个黑暗的山洞。我们是一群被绑缚着背对外界面向洞壁的人。当我们看到外面明亮真实的世界在洞壁上投下的影子时,我们认为那就是世界本身。”先生把一支支长矛都插在地上,它们轻轻地颤抖。“这一支支长矛多么相似,因为它们不过是长矛概念的影子,是长矛类的实例,是完美本原充满了缺欠的实体。”
“我们所看到的这个世界都不过是影子。”苏格拉底先生举起双手,对着仍然深黑的天空,“我们,也不过是影子。”
我看着长矛,完全被影子这说法震慑住了。我突然意识到世界本原在施法程序上的作用,“先生,发现了世界的本原,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能对整个世界施法?”
“还差一点儿。驱动概念的语法过于复杂了,难以掌握。这就像一个掌握了四则运算法则的人,仍然难以用口算得出十位数的乘除法。在我们古老的语法后面,一定有一个简洁的形式等我们去发现。”
黛娥缇玛深情地凝视着苏格拉底先生,我看到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泪花。
先生也注意到了黛娥缇玛的目光,“你今天问我的那些问题启发了我,谢谢你。”他又看看我,笑了,“大部分问题,都是在你睡着的时候讨论的。”
黛娥缇玛走上前,“苏格拉底,让我跟你走吧。我觉得我的一生就是寻找你、跟随你……爱你。”我想我一定睡了很长时间。在我睡着的时候,他们不仅讨论了问题,似乎还产生了感情。
“我有妻子。”
我忍不住插嘴,“可是那个悍妇不爱你。你忘了她在我们学生面前把整盆水泼在你身上?”
“别忘记男人对于家庭的责任,就像战士对国家的责任。”
黛娥缇玛面露戚楚,“我为你悲伤。”
“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令人痛苦——作为男人,你对妻子、民族负有责任,却不能带给她想要的;而你所追求的,她却不屑一顾。”苏格拉底就让他的泪水在脸上任意流淌。
黛娥缇玛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远远的传来号角一样低沉而洪大的声音,悠长悲凉,响彻夜空里。
“那是什么?”我握住剑柄,感到有杀气在那声音里。
“猛犸。这声音只能是陷入兴凯大泽的灵魂的哭泣。”苏格拉底盯着远方,“可是,猛犸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回忆苏格拉底》 作者:杨贵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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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雅典军营·语法
雅典军营,我们的正南方,位于松花江北岸,与斯巴达军营隔江相拒。雅典军营阻断在靺鞨山和斯巴达人之间。
为了向雅典人示警,防止斯巴达人继续偷袭计划,我们连夜向着军营南行。黛娥缇玛也跟着我和苏格拉底出发了,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她的神。按她的说法,她感觉神让她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等待苏格拉底先生的到来。一路上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苏格拉底先生。
尽管带着女人行路要慢一些,但是快到黎明的时候,已经隐隐能听到松花江的涛声,远方冲天的水汽模糊了夜空中的星辰,水汽之下就应该是松花江了。雅典军营就在江边。
冰原上墨绿的红松紧紧地聚在一起,高高的树梢消失在夜空里,随风而动时能看到针叶在星光里晃动。风从江上来,潮湿清凉。行走时,多年积累的松柏针叶和新雪在我们脚下咯吱咯吱地响。
“色诺芬,能歇会儿吗?黛娥缇玛看起来有点儿累了。”苏格拉底先生的声音有些疲惫。
“有杀气在跟随我们,我想可能是那些斯巴达人。”正说着的时候,我突然迟疑了,那杀气在减弱,连生命的气息也快消失了。“你们在这里隐蔽等我。”
我潜伏回去,看到了那个咽咽一息的战士。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看到了那只被我纹刻上火凤凰的手臂还和连弩牢牢地固定在一起,手臂已经几乎和身体分离了,只有一点儿筋肉相连。我蹲下身仔细察看,那是斯巴达人的佩刀所伤。看得出用刀的不止一个人,而且愤怒里透着恐惧,整条手臂几乎没有血肉留下。他的身上遍布极深的刀痕,差不要被劈成几块了,还有长矛穿透的无数个洞。看得出来,这里离他激战处不远,他是一路艰难地爬过来的,血迹从那里一直拖过来,目标直指雅典军营。由于江风从南而来,所以我一直无法嗅到血腥气。之前我觉察到的杀气,原来就来自他的连弩。
我确定连弩已经射空,安全。抱起他,准备扛走,虽然还没有死,但是快了,而且砍成这样也不可能救活。这也是一个雅典战士,他应该享受战士荣耀的葬礼,这是雅典人高尚的风俗。当年攻克特洛伊城,就是由于没有安葬牺牲的战士,许多胜利而归的将军被处死。
“斯巴达人……偷袭……”他是个坚强的战士,但是最后嘘出的气息也只能说出这些。他的生命随着这句话消失在了空气中。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在雅典城,但是他永远沉默了。
我丢下他,潜伏去他激战的地方。没有人。树干上满是枪刀的痕迹,还有几支带血的弩箭在地上闪着幽蓝的光。战斗的现场,在一个战士的眼里,记录了刚刚发生的杀戮。火凤凰在这里遇到了那一千斯巴达人。可能是他被斯巴达人发现,也可能是他想阻止敌人偷袭,这已经无从得知了。从战场上能看出来的,是他与千倍于己的敌人激战,射空了所有的弩箭砍断了佩剑,重伤后爬向雅典军营,垂死时被我发现。那一千斯巴达人向另一条道路撤退,估计不会再和我们遭遇。而且受到这样的强攻,也许今夜斯巴达人不会再实施偷袭了。
我扛着火凤凰的尸体走回到苏格拉底和黛娥缇玛的身边。
苏格拉底先生向火凤凰肃穆地敬礼。黛娥缇玛脸色苍白,先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探察火凤凰伤口的深度。
她叹着气对苏格拉底说,“伤口太深,即使复活也会马上死去。”
我尽量忍住气瞪着她,“你还能让他活过来是怎么的。”
“复活并不困难呀。”
现在轮到苏格拉底先生瞪着她了。
“喏,只要祈祷。”黛娥缇玛递给我一个薄薄的小册子,“这一段就是用来赋予生命的。”
我接过来翻翻,随手给苏格拉底先生看。字母奇形怪状,但是字体一致,其中没有一个是希腊文,我完全不认识。中间还夹杂着大量的符号,在一对儿符号之间,常常大段文字整齐地缩进,不像一般的在每段前空上几个字母。
“这是……你祈祷的文本?”苏格拉底先生看了好一会才抬起头。
黛娥缇玛点点头,那神情正是钟情的小姑娘在情人面前,“据说用上古的文字写成,是我们信仰的主神香农那一族神祗的语言呢。”
“不是希腊语吧?”我问。
“C++语言。”黛娥缇玛俏皮地看看苏格拉底先生,“挺怪的名字吧。”
苏格拉底先生坐下来,一页一页看着,有时转回头重读前面,有时喃喃着,“这里是一个循环……递归的入口……判断……条件在这里……出口返回值是……这个责任由这个实例承担……”
天蒙蒙亮的时候,江边的水汽飘过来。浓雾笼罩着森林,红松的树梢沉在一片乳白色里,只显出淡淡的黑色。剑柄冰冷潮湿。
苏格拉底先生让我把火凤凰的尸体摆正。他对黛娥缇玛说,“复活的部分代码有点复杂,你来实施,剩下的我来试试。”
黛娥缇玛看看雾气,“正好有雾,可以吸收生命。我来祈祷吧。”接着她念起一段我从未听过的咒语,“main……life* Phoenix……if……Phoenix = new life……”词汇很奇怪,但大体能听出来里面有极其复杂的召唤神祗和精灵的体系,隐约能辨别出个别感叹词。其实她所读的应该是高超的施法程序,只是她本人不知道罢了。在她的心中,那只是祈祷。
“好了,第一缕阳光照到他身上的时候,生命会回到他的躯体中。”黛娥缇玛祈祷完,得意地看着苏格拉底先生,“只是,他感到的只能是痛苦吧。”
苏格拉底先生说,“我并不是想让他活过来忍受痛苦,现在就修复他的身体。”接着他伸出手臂,悬在火凤凰尸体的上面,抬起头想一想,开始读程序的咒语。我从来没有听过苏格拉底先生用这么古怪的发音,也从来没有看到他对施法的结果表现出这么自信的态度。由于施法的程序理论不完善,施法的结果多少有不可预测的可能。如果苏格拉底先生施法失败了,留在火凤凰身上的就不仅仅是疤痕,而是永远的残疾,这对于一个战士来说,还不如死去。几乎破碎的整个人体,这可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程序。
当火凤凰的皮肤开始愈合的时候,我才想到苏格拉底先生施法的时候居然没有使用健康的样本人体。他从哪里得到信息,又如何保证复杂的施法程序准确运行呢?第一道阳光剑一样穿透浓雾,投射下来,火凤凰的眼睛在眼皮下慢慢地移动,喉头一松一紧,呼吸由轻到重。他固定连弩的那只手拳头一握,没有触到连弩的扳机,全身一紧,翻身而起。他在剧烈的咳嗽中又重新倒下去。
苏格拉底先生按住他的肩膀,“你的肺还原得比较差,先别动。”
“我怎么了?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战士有一点惊慌,但是他还是感到了苏格拉底先生语气里的关切。
我冷冷地说,“你死了。”
“死了?”火凤凰捧着头,“……我想起来了,一千敌人……长矛和战刀。”他下意识地又一次想握紧连弩,“我的弩呢?我的手臂怎么会这样?”
我讲述了发现和复活、修复他的经过。他平静下来,问“我的手怎么了?”他的右臂,原来刻着火凤凰的地方,已经不再有人的血肉,而是覆盖着青铜的皮肤和肌肉,那本来是连弩的构件成份。
“你的手臂已经被损坏得太严重,在修复时缺少填充的材料,只好用你的连弩了。”苏格拉底先生很抱歉的样子。
“是这样。”火凤凰长长的叹了口气,“能和连弩合为一体也是战士的荣幸。谢谢你,苏格拉底先生。”
“你是一个优秀的战士。”我由衷地表示钦佩。换成是阔剑变成为了我的手臂,我不见得能坦然处之。
“作为一个战士,我却没有尽到我的责任。”火凤凰低下头。“我从雅典卫城带来两个任务。一是通知军营,大祭司和公民大会批准雅典与斯巴达人的停战决议。”
“停战了?”我有点沮丧。“那么,斯巴达人为什么要袭击你呢?”
“他们是波斯人,虽然使用斯巴达装备,但是战术和语言都不是希腊人的。至于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就不知道了。雅典、斯巴达已经分别对波斯宣战。据说波斯王向雅典索要靺鞨山的土和水,妄图染指这块神的土地。雅典人把两名使者杀掉,分别扔到了山顶和水井中,以嘲笑波斯人对土和水的要求。波斯王给斯巴达人的国书中提出同样的要求说,‘如果不能满足波斯王的意愿,那么波斯的大军将踏平整个希腊,让棘霖冰原血流成河,让斯巴达人世代为奴。’斯巴达人的回信只有两个字‘如果’。”[[1]]
“哈哈。果然是血性男儿。”
火凤凰面色严肃而悲戚,咬紧牙齿,“波斯人从东方的世界之外而来,他们渡过鬼海,迅即在斯巴达沿岸登陆。八百斯巴达战士据守九台关。”
斯巴达人为了防范野蛮人,从斯巴达城开始,向东修筑数个烽火台和关隘进行屯垦,后来以此为中心形成小镇。这些小镇按从斯巴达由近到远,依次被称为一台、二台、三台,直抵鬼海。海防那座就是九台关。九台关据险而筑,只有一条小道可以通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八百精锐驻守九台关的话,波斯人一定损失惨重。
“八百斯巴达战士据守九台关,对抗三十万波斯人。”火凤凰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是血性男儿……他们全都战死了。”
“全部啊。”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坚持多久?”
“一夜之间。”火凤凰的目光中有战士不该有的恐惧,但那恐惧立即消失了,“波斯人送来他们的尸体,所有人的伤口都在前胸——面对死亡,他们无一退缩。他们在城墙上和着血刻下了这样的话:‘过路的旅者,请告诉希腊人,我们在这里战斗,没有后退一步。’”
“虽然八百对抗三十万,差距悬殊,但是九台关极利于防守。波斯人使用了什么武器,能在一夜之间攻克九台关?”
“据说是猛犸。”
“那悲凉的声音能杀人?”
“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我的第二个任务,是刺杀苏格拉底先生。”
阔剑瞬间出鞘,我挡在苏格拉底先生的前面,但是却没有感到火凤凰的杀气。
“为什么?”黛娥缇玛问,“大祭司不是把他流放了吗?”
“先生,是热爱你的人杀害了你。”火凤凰惨然一笑,“雅典属下城邦人民对你的热爱,早就传到了大祭司的耳朵里,他怕等不到敌人杀死你,民众就会把你推举到卫城作领袖。”
苏格拉底先生叹着气低下眉毛。
火凤凰站起来,“两个任务我都没法完成了,也做不成弩手了。”他突然把手指伸向自己的眼睛,鲜红的液体流过他的脸庞。“苏格拉底先生,我没有看到过你,当然无法刺杀。失去了眼睛,我也无法走到雅典大营,请你们替我把雅典斯巴达停战的消息带去吧。”
他神色安祥,举起青铜的手臂,像吟唱一般,“听,多么悦耳的松涛。感受吧,这淡淡花香的夜,这江风晨雾的森林。”黛娥缇玛为火凤凰披上白袍,他愰然不觉,蹒跚而去。
我大声喊,“战士,告诉我你的名字,让我纪念你。”
“我会在我看不见的烈日下,拖着沉重的影子,从军营走向军营,从城市走向城市,歌唱希腊所有英雄的故事。我将歌唱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也歌唱伊阿宋和赫拉克勒斯。即使希腊在波斯人的战火中消失了,我歌声中的希腊也还将流传。”火凤凰向着他看不见的世界挥挥手,“年轻人,不是你纪念我,而是我将纪念你啊。请记住吧,我的名字是——荷马。”
远方群山之中,猛犸雄浑的吼声正在雪域里升起,像战刀和阔剑相激而发出的歌声。
《回忆苏格拉底》 作者:杨贵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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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松花江·模型
松花江,连接着雅典和斯巴达军营。两方的军队早已放下干戈,只等各自城邦的确认命令。而面对共同的强大敌人波斯,城邦同意停战甚至联合是必然的。岸边,雾气流动,在白桦和白杨林间穿行。战士们正在整理武器、修筑工事。吟游诗人从军营走向军营,歌唱古代英雄的传说。新的英雄,即将在这歌声中产生。
走在军宫中,在篝火的映照下,到处是斯巴达人和雅典人在一处备战。昔日刀对刀剑对剑的敌手,现在是惺惺相惜的战友了,互相诉说着对方的英雄行为。
苏格拉底说,“我还以为总有一天要和柏拉图在战场上撕杀呢。他造的那些精巧的机械可是害苦了雅典人。”
还没等见到柏拉图的面,我们就到处见到的他的名字。在雅典军营中,随处可见写着他名字的标语。只是,那表达的不是敬仰而是仇恨,雅典人对叛国者的刻骨仇恨。不过,那已经不再重要了,雅典人正在粉刷墙壁,写上新的对抗波斯人的词句。
我们没有见到柏拉图,他已经被波斯人俘虏了。
“确切地说,是被劫持了。”说话的是柏拉图的朋友,毕达哥拉斯。长脸,消瘦,年龄不是很老,却有老大一蓬花白的长胡子。“今天凌晨,柏拉图正在雅典军营察看工事,他准备要制作一些自动修筑工事的机械。波斯人扮成斯巴达战士,潜入军营,抓住柏拉图,乘坐等在江边的快船撤退了。”
“今天凌晨……是那一千斯巴达人。”我这才明白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偷袭,而是柏拉图。
“为什么单单要劫持柏拉图?”苏格拉底问。
“因为只有柏拉图能对付猛犸,他设计坚固精巧的机械,乘坐百名战士,发射青铜和火的弩箭。而波斯人攻势迅猛,依赖的就是猛犸。”毕达哥拉斯展开一幅图纸,“这就是柏拉图的设计之一。他负责思想,我负责计算。”我不懂施法机械的设计,但能看得出来,这是比识别连弩更复杂的装备,像是可移动的堡垒,百名战士要统一指挥,分别负责操作机械行走、发射等动作。上面竟然没有咒语,柏拉图不是用咒语,而是用人本身驱动了这机械。
“但是,苏格拉底先生说猛犸是兴凯大泽里冤魂的声音。它们和进攻有什么关系?”
“那冤魂的声音,它们是恐怖的妖魔。”毕达哥拉斯展开另一幅图,“这就是。”
那不是施法机械设计图,而是一张逼真的彩色手绘画。图画中,一只四足动物巨大的骨架分毫毕现,头骨上眼睛的位置处是两个空洞,却令人感到杀气逼人,我不由得握紧剑柄退了一步。骨架上面操纵用的索具绑得复杂精细,十三个波斯战士坐在鞍具上还很宽敞。他们各司其职,有的了望观察,有的大声吆喝着指挥,有的引弓而射,另几个人合力驱使骨架,或收紧绳索,或推动操纵杆。骨架正摆出进攻的姿势,低头冲击前方的工事,尘土飞扬。五个雅典战士缩在工事里颤栗,外面躺着两具战士的尸体,就像被大锤砸过一样摊在地上。远处,一个斯巴达战士正举矛欲投,那骨架的空眼洞似乎正冷冷地看着,一条腿抬起,白森森的脚骨下暗黑的影子向那战士的头上压下。
黛娥缇玛在苏格拉底的身后,“这就是……猛犸?”
苏格拉底先生走上前抚摸那恐怖的猛犸,“原来猛犸不是仅声音,它是代码凝结而成的。生命也与施法机械的本原是相同的,死后的代码散落在大泽之中。记录代码的施法纸带在大泽里浸泡后之所以会有更稳定的效果,因为那里的水中有大量成熟稳定的代码。使用这样的纸带,设计施法机械的学者虽然看不见其中的代码,但是会不自觉地模仿它们,这样设计会自然而然地趋向接近世界的本原和合理的语法结构。”
战场中血腥的风在骨架中的空隙间盘旋,昏黄的尘土在这巨大的活的机械周身扬起,如同美杜莎的发披散飞舞。低沉洪大的号角响彻在一望无际空旷的冰原上,那是生命哭泣的声音。
此前,可能没有一个人能见到这巨大的骨架,还有机会活着说给别人听。兴凯大泽的当地人只远远听到了这号角声,就把它称为猛犸。
“可怕的不仅是猛犸的巨大和凶猛。它们的数量似乎无穷无尽,每一天在战场上聚集数千人之力砍碎几只,第二天波斯人却还是会驱着更多的猛犸冲锋。大泽里难道有数不清的灵魂?”毕达哥拉斯的话让我不寒而栗。
营救柏拉图,是从他被劫走的那一刻就开始计划的。我们完全没有正面强攻的力量,派精英战士偷袭的最大困难,是如何通过波斯人用猛犸组成的前线工事。
“把战士像装备那样远程运输,投到波斯人的工事后面。”我站起来,“我愿意带五十名战士,去烧波斯人的粮食和装备,扰乱视线。”
“可是施法太不稳定了,不一定会被投到哪里。没有几个战士会参加,谁也不愿意一睁眼,发现刚好被扔到了猛犸的脚下。”一个雅典战士反对。
“我来施法。”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苏格拉底的身上,他站起身,白袍在阳光下像是在闪光,“我能保证稳定。毕达哥拉斯应该能提供一张详细的地图和准确的坐标吧?”
毕达哥拉斯点头。
“那个人就是苏格拉底。”几个斯巴达战士同时向后挪了挪身子,窃窃私语,他们可能都亲眼见过识别连弩的效果。
“只要身体还在,我就能还给你生命。”黛娥缇玛补充,她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句话引起的骚动。
“只要一息尚存,我就会捍卫你们的生命,绝不后退一步;如果阵亡,我的灵魂也会守护你们。”我抽出阔剑,宣誓。
东方还暗着,也许波斯人刚刚返回他们的营地,我们的行动就展开了。我带领五十名精锐战士,举着燃烧的火把,披甲执剑盾,列队而立。虽然被苏格拉底远程传送出去后,马上将被包围在数十万波斯军之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一点儿惧色。战士和剑的命运是相同的,在战场上胜利,或者在战场上死去。高台之上,毕达格拉斯低头运算,口中不时报着数字。他的身边,苏格拉底的白袍如同一面大旗迎风招展。黄沙卷着枯枝扑面而来,就在我们眨眼的一刹那,沉睡的波斯大营已在我们脚下。
另一组战士一定已经做好营救柏拉图的准备,他们只等我们点燃粮草,吸引敌人的力量,好乘机行动。
夜风冰冷,就像我们冰冷的剑,它们紧贴着在帐篷之间游走;阔剑紧握在手中,静静地没有一点儿声音,而风在呼啸。火焰,如同有生命的精灵,乘着风在粮草堆上狂舞,
我们点燃的有粮食、草料,还有波斯人堆成小山一样的猛犸的碎骨。这些猛犸碎骨可能是用来祭祀的,上面零星插着旗帜,在风中和火光里隐隐能看到旗上满是符号。
波斯人从睡梦中惊醒时,大火已经映红了整个天空,数百柱烟尘扶摇直上,汇聚成一团浓云。今夜没有星辰。在火光中,喊杀声和警报声混在一处,只能看到满是油汗的手臂挥舞、大张到变形的嘴、阔剑起落、染红的长矛和弯刀。
波斯人越聚越多,弯刀的不断砍击下,一些战友的铁甲已经裂开,缝隙里鲜血涌出,但是无一人退缩。在数十万波斯人的弯刀和长矛下,我们进攻。
“带战死者,防守队形,发信号,准备传送。”在一堆猛犸碎骨不远处,我一边砍杀一一边高喊。火光闪烁,猛犸巨大头骨的阴影飘忽不定,异常狰狞。
几支响箭腾空而起,雅典军营中的苏格拉底将把我们安全传送回去。背对敌人,我向队伍的盾墙冲去,同时清点着人数,估计着苏格拉底发动传送前可能产生的伤亡的情况。
我听到风声,一把波斯弯刀从斜后方迅猛地劈来。来不及闪避,我脱手向后方甩出剑。回头时,沉闷的一声,那刀手被阔剑钉在十步之外的猛犸的破碎头骨上。十几个围攻的波斯人不由得退了几步。刀手的生命正从阔剑的血槽里喷涌而出,沿着猛犸的鼻梁蜿蜒而下。在闪烁不定的火光里,我看到他的面孔抽搐,似乎在疯狂地笑着。
我从刀手的尸体上拔下阔剑,插入鞘,捡起一支长矛,转身跑向队伍。传送随时可能进行。
这时,脚下的大地震颤起来,身后咯喀之声不绝于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爆裂。我看见面前的几十名希腊战士全都停止了战斗,武器垂在地上。他们的面孔冷灰一样,在红色的火光下,居然没有反射出一点光泽,呈现出一片死亡的气息。这一刻,作为战士,他们不再是剑,而是生命。
火光里,我看到脚下笼罩着我的巨大影子。
我慢慢转过身,握紧了长矛。一只残缺不全的猛犸骨架,正缓慢而有力地从地上抬起它的头颅。猛犸骨堆中发出崩裂的声音。那头骨上只有一颗象牙,布满裂纹,刀手的血和火焰从上面不断落下。
猛犸冷森森的空眼窝直直地洞穿我的灵魂,不知名的恐惧从心中升起,我感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千种死亡的过程。冷冰冰粘糊糊的大泽淹过来,已经没到了我的下颏,艰难的呼吸中满是腐臭的气味。我的阔剑上燃着灼热的火,剑柄烫得手上的皮肉焦臭,而我却抛不掉阔剑。敌人的数十支长矛呼啸而来,我高举起盾却发现它像纸一样薄,脆弱得被风沙吹打出了许多洞眼和裂缝。
后背猛地撞着什么。我发现自己正紧紧地靠在希腊战士的一面铁盾上。这恍惚失神间,我竟后退了十几步。
火焰跳跃中,黄沙从猛犸的骨架间簌簌而下,在风里盘旋。那猛犸对着我抬起脚骨。没有强风,但是不由得弓起背,被强烈的杀气压得抬不起头。
闪避,投矛。
猛犸紧贴着我踏下,发出沉闷的声音,像卫城崩塌时所有的廊柱在撞击地面。眼前一黑,虽然没有触到猛犸,但是一股看不到的力量掀翻了我,整个胸口直接撞向地面,血喷在甩出一截的阔剑上。
艰难地爬起,用手和肘支撑着,颤抖着。我下意识地伸出手,用力去推希腊人的盾,转身对着猛犸遮住战友,但是脚下退后,再退后。耳朵里只有嗡鸣的声音。没有战斗的意志,甚至没有恐惧。阔剑出鞘那一截的锋刃上,我的血里映着我苍白的脸。
退后、再退后,不知道多少步。也许,我只是保持后退的姿势,却根本没能移动一下。猛犸低下头,摆出了一个冲击的姿势。
手不停地抖,几次碰到剑柄都没有握住。猛犸向前一步,我听到身后的战友们急促呼吸的声音。那是恐惧。我是希腊的战士。战士和剑的命运是相同的,在战场上胜利,或者在战场上死去。我握住剑柄,把阔剑抽出一半,剑光刺痛我的眼睛。
猛犸抬起头,那个被我钉死在上面的刀客的血在它巨大的头颅上画出诡异的纹路,像祭坛上的图腾。苍凉低沉的号角猛地在整个世界里吹响,那声音在空洞的巨大的胸腔里往复激荡。那是生命凄厉的哭泣。在这一刻,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握着阔剑的手中也似乎空空如也。我像一个初生的婴儿飘荡在这个世界上,冷冷的世界里,只有空旷的大泽上充斥着整个世界的哭泣。在这茫茫的雪原中,只有猛犸。
猛犸。猛犸。
我又一次触到了希腊人的盾。那是我的战友,那是血肉的生命,我的兄弟。我猛地拔出阔剑,向前三步。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洪大低沉的号角在震动整个世界,那是死神的歌声。
我是战士。战士和剑的命运是相同的,胜利或者死去。五十个生命,五十个我的兄弟。那号角是我的歌声。
我握紧阔剑,向前三步。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跳动的红色火焰下,猛犸震颤着大地。猛犸逼近,一步、一步、一步。在死神的大锤下,我不会留下尸身。生命将永远被囚禁在幽暗的地府,黛娥缇玛的祈祷也无法让我再看到卫城的阳光。
我是战士。战士是剑,胜利或者死去。我的身后,是希腊人,我的兄弟——我捍卫。
我举起阔剑,向前三步。
猛犸的头再扬起,一切都在颤栗中扭曲。大地、身躯、阔剑。那是大泽中的万千代码在吼叫,但是我只听到整个世界在最彻底的黑暗里——死寂。手臂和整个身体像是碎成了无数块,痛苦在每一块肉体上存在,却模糊不清。
我是剑,胜利或死去。我捍卫。
我向前三步。
模糊的意识里,我唯一能清楚地知道的是,作为战士,面对危险,背对战友,我曾经一再退却。最后终于举起阔剑向前,剑却不知何时失落了——当我鼓起勇气的时候,却感觉不到锋刃的存在。怯懦的屈辱完全淹灭了我,我号淘大哭,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剑。死。捍卫。
向前。
向前。
彻底的黑暗。痛。冷。火。千军万马的咆哮。
我听到希腊人的声音在喊,“帮助他。救他。”猛地翻身坐起,手伸向腰侧,没有摸到剑柄。我赤手空拳摆出进攻的姿态。在我的身后,有五十名希腊兄弟,我要帮助他们,用生命保护他们。
我大声喊叫着,向前冲击、冲击。
彻底的黑暗。
师兄柏拉图背对阳光,半边面孔隐在影子里,他在纸带上编写着识别连弩的代码。柏拉图说,“背叛雅典,我只是为了战争更猛烈,为了更大的样本量,以方便毕达哥拉斯计算。我染红冰原,用四年里最艰苦恶战里死去的所有灵魂作为样品建立模型。而苏格拉底用那一千长矛作为样本就抽象出了正确的结论。我们得到了相同的世界的本原。”
彻底的黑暗。
猛犸的咆哮……死寂……柏拉图的声音。“你发现了世界的本原,有什么用处?你能够写出C++语言简洁的语法驱动世界,又能怎么样?你改变了什么?世界还不是一样在血与火中呻吟?战争还是依然在你热爱的民众之间姿意狂舞。要我说,世界的本原根本不是什么概念,而是仇恨。只要世界存在一天,征战和杀戮就会延续一天。铁血与死亡,这爱和生命的兄弟,才是永存的主题。什么是本原,告诉我,苏格拉底,告诉我。”
我知道,柏拉图师兄表面在质问苏格拉底先生,事实上他却是在为自己无法保护世界而痛苦。
我转头想寻找苏格拉底先生,却只看到彻底的黑暗。
“斯巴达人不是我的同族,雅典人把我视为叛国者,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救我吗?因为没有我,等待他们就只有死亡。这才是世界的本原,苏格拉底,这才是。”
猛犸的吼声在火海里响起,我猛地握住剑柄,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手掌中全是冷汗。
我睁开眼,看到了苏格拉底先生的白袍。他正坐在我的床边,关切地看着我。
“你终于醒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黛娥缇玛正从外面走进来,欣喜地看我笑着,阳光从她的背后照进来,她飞起的发丝似乎是半透明的。
一个战士在她的身后露了一下头,飞快地跑掉了。我突然想起了那五十名与我同去波斯军营的战士,想起了自己在危险中退却,强烈的羞耻让我眩晕。
“你很勇敢,色诺芬。”苏格拉底扶住我的肩膀,“你是唯一能在猛犸面前拔剑向前的战士。”
我看到了躺在床头的阔剑,它几乎齐剑柄断掉了,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上到处是卷刃和缺口。剑柄的护手上斑斑点点全是黑红色。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和前胸上,刚刚愈合了的皮肤上面布满没有完全清洗干净的血迹。
这时,五十个战士从黛娥缇玛的身后静静走进来,依次把手轻按在我的肩上,然后把他们的剑插在我的床前。我知道,他们也把生命交给我了。
他们举剑向我敬礼,我也举起那柄断剑向他们敬礼。
所有的人离开以后,我抚着那断剑,仿佛又听到猛犸雄浑的吼声。帐篷里没有一丝风,断剑在手中隐隐发出低沉洪大的声音。我抱住断剑,让它贴住我的脸,像个女人一样,开始低低地哭泣。
外面盛夏的冰原上,淡黄色的小花在暖和的空气里开放,细小的灰尘在灿烂的阳光中慢慢飘飞。一个青铜手臂的吟游诗人在正午的烈日下歌唱,隐约传来他的声音,似乎正在讲述一个勇敢的英雄的故事。
《回忆苏格拉底》 作者:杨贵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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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神殿·测试
神殿。一缕阳光照在香农神像的脸上,他静静地微笑着。世界的本原,在他的眼中会是什么样子呢?
整个秋季,柏拉图把我们安顿在黛娥缇玛的神殿,这里是安全的后方。
“先前的战斗中,猛犸之所以杀不尽,正是因为波斯人每个黎明用鲜血和写满代码的旗帜祭祀,复活了破碎的猛犸。”柏拉图说,“只要我们清楚其中的原理,就成功了一半。”
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重新设计了对付猛犸的飞行机械,由我和我的五十名精锐战士操纵。飞行机械的顶部,有四只长长的翅膀,旋转着把机舱带上天空,高速飞旋的翼片快得让人看不清楚。机械飞行的动力来自一种棕黄色的液体。柏拉图说,那些液体是上古生命的精魂,它们都沉睡在南部大河地区的地下。斯巴达战士在疫气中凿出深井开采这些液体。死于疫气的战士,他们的灵魂也溶进这液体之中,与我们一起飞翔。每个机械乘载四名战士,其中两名在舱体的前部,负责机械行为的操纵,另外两名控制舱体中间的弩架。弩架完全封闭在暗蓝色的金属壳中,发射弩射的出口不是沟槽,而是管道。新制作的弩箭只有手指长短,钢铁的外壳,里面不知盛些什么。发射的时候,连弩尖锐地吼叫,一会儿功夫就红得烫手,得更换管道才能继续射击。
柏拉图制作了第一枚弩箭,苏格拉底研究这枚弩箭,列出复杂的方程,由毕达哥拉斯给出结果。按黛娥缇玛的语法,我们瞬间复制出了成千上万相同的弩箭。
对于这些工作原理,苏格拉底先生解释说,“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按世界的本原抽象为模型。模型是对事物事物中关键部分的模仿。只要保证模型符合事实,按模型计算的结果,就是世界真实的样子。”
“模型抽象得越简洁,毕达哥拉斯的计算量就越小;模型抽象得越贴近事实,计算的结果就越准确。”柏拉图先生补充,“对于世界本原的抽象,苏格拉底的模型比我的简洁得多。我们抽象能力的差别,是四年最惨烈战斗中死去的所有战士和一千支长矛的差别。”
柏拉图离开我们去军营,他要说服希腊人继续战斗。波斯王正在同雅典公民大会和斯巴达贵族会议接触。希腊人已经被猛犸吓破了胆子,随时可能投降。他们也许觉得把剑缴给波斯人,才能更好地保护国家和家人。
苏格拉底和我们在一起留在神殿。他为毕达哥拉斯描述了一台机器,给出它的运行原理,让毕达哥拉斯计算机器运行的结果。这机器,就是苏格拉底先生在雅典时遗憾不能由柏拉图制作出来的那台。一条无限长的纸带,一支笔、一个读取器。柏拉图说那是不可能制造成功的,不是由于复杂,而是由于无限,也许到世界毁灭那天机器才能运行结束。苏格拉底先生把机器抽象为模型,给出初始条件,交给毕达哥拉斯。抽象的机器在毕达哥拉斯的头脑和笔下开始运转。苏格拉底先生说,那机器就是这个世界,计算的结果就是这个世界的未来。
黛娥缇玛整天呆坐在香农像前,脸色忧郁。战士们献上鲜花,称她苏格拉底夫人,她羞涩地接下来,却目光闪烁含着泪水。她是在忧虑战争结束后的分别吗?有一次,天上的白云飘过,她对苏格拉底先生说,“跟我去我的故乡好吗?”我们正演练归来,看到他们两人,一起欢呼。苏格拉底先生对着我们挥手微笑。黛娥缇玛看着苏格拉底先生,看着我们,突然泪流满面。
毕达哥拉斯得出了世界模型的结果,却不愿意说出来。他要等柏拉图回来。还没等我们去找,当天黄昏,柏拉图就匆匆赶回来了,白袍到处被荆棘划破,双眼满是血丝。
神殿里,最后一抹金黄色的阳光正从香农神像的脸上移走。香农仍微笑看着这一切。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是不是没有区别,他是不是看透了世界的本原?
柏拉图先生犹豫了一下,说:“我想,这是希腊人的会议。”
黛娥缇玛温柔地看了苏格拉底先生一眼,走出去。我想,这是黛娥缇玛的神殿。不过我没有说话,柏拉图先生的脸色苍白,显然这几天一直在焦虑之中,又奔波了一夜。
神殿里只剩下苏格拉底先生、柏拉图、毕达哥拉斯和我。
“希腊人和波斯的战争结束了。”柏拉图疲惫地坐下,手扶在桌子上。
“希腊人竟然屈服了?”我问。
“不。战争结束,是因为希腊人和波斯人有共同的利益。”柏拉图说,“黛娥缇玛。”
“黛娥缇玛?”我和苏格拉底先生一起问。
“原来如此。看来波斯人也计算出结果了。”毕达哥拉斯说,他展开计算结果卷轴。卷轴铺满了桌子,还有一部分展不开。“这是世界模型的计算结果的简洁表述。”
毕达哥拉斯伏在结果上,脸几乎贴在上面。“柏拉图先生说过,既然能够复活猛犸,波斯人对世界的本原一定已经有了相当深刻的认识。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世界模型可以用方程表述如下”,毕达哥拉斯的手指划过一段文字,“这个方程有三个解。这就是说,世界运行下去,会有三个可能的结局。”
“第一个解,几天后,整个世界都毁灭了。没有雅典,没有斯巴达,没有波斯。也没有靺鞨山和棘霖冰原。”他展开一点儿卷轴,“也没有我们。”
一片沉寂。苏格拉底的模型、对世界本原的理解和毕达哥拉斯的计算方法,都在我们的演练中得到过证实。我无法想像整个世界毁灭的样子。
“第二个解,几年后,希腊灭亡在波斯人的弯刀下,从此这个伟大的文明和她的文化都从历史中消失了。就像亚特兰蒂斯文明,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但是整个世界会保留下来。”他又展开一点儿卷轴,抬起头看看柏拉图,“这个解需要一个条件——黛娥缇玛必死。”
没有人说话。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子。即使她的存在会毁灭世界,面对黛娥缇玛,我也提不起阔剑。
“只要杀死黛娥缇玛,从毁灭中保留这个世界。这正是波斯人说服希腊人的理由,只不过他们保证不灭亡而只是征服希腊。”柏拉图说。
“不自由,勿宁死。”我以剑斫案。
“你的方程有三个解,请继续。”苏格拉底先生说。“黛娥缇玛不能死。”
毕达哥拉斯迟疑地看着苏格拉底先生,又展开卷轴的一部分。“第三个解,世界也没有毁灭。几年后,希腊战胜了波斯,但是最终被北方大荒中涌来的铁流般的马其顿骑兵灭亡。血流成河。不过,希腊的文明流着血倒下了,她的文化却成为一条深藏在地下的暗河。在漫长的黑夜之后中,希腊文化从沉睡中醒来。在希腊文化的基础上,诞生了科学之花。”
毕达哥拉斯的手停下来。几个人互相看着,眼里都含着期待。在希腊悲惨的命运中,这个解总算有那么一点儿亮色。
这时黛娥缇玛推门而入,面色平静。她把端着的果盘放在桌上,静静地站在苏格拉底先生的身边,“让我去吧。看着你们演练回来时一起微笑一起流汗的时候,我就考虑过了,这美丽的世界不能毁灭。因为,我爱你们。”
她转头深情凝望苏格拉底先生,“因为,我爱你,苏格拉底。”
“不行。”苏格拉底先生断然说,“在这里,我是一个战士。我有责任保护你,就如同我有责任保护我的祖国和我的……妻子。”
我知道这一刻,苏格拉底先生成了全世界的敌人。
柏拉图冷冷地说,“苏格拉底,别忘了在天平的另一端是整个世界。”
苏格拉底先生笑了,“柏拉图,别忘了在卷轴上还有另一个解,在那个解中世界也不会毁灭。毕达哥拉斯得到了方程的第三个解,那是波斯人所没有发现的。”他看着毕达哥拉斯的眼睛,语气平缓,“这个解的条件呢?”
毕达哥拉斯没有回答,他慢慢地坐回椅子中,整个人无力地陷在那里。苏格拉底先生摊开最后一部分卷轴,上面写着,“条件——苏格拉底必死。”
“我明白了。”苏格拉底先生说。“黛娥缇玛,告诉我们世界的外面是什么?”
“世界的本原是概念,所有的一切都是复杂的程序。世界的外面是更复杂的机械和程序。我们的世界,是世界之外的人们制作的模型。那个世界里设计模型的苏格拉底叫做香农。我们这世界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温床,它存在的唯一目的是进化出苏格拉底这样的哲人。作为外部世界检测果实的眼睛,如果我观察到果实已经结出,世界这花朵,很快就会枯萎了。”
“世界是在血与火中毁灭吗,我们在世界的末日会感到恐惧和痛苦吗?”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色诺芬先生,销毁了纸带,识别连弩还能工作吗?”
“识别连弩是是由程序驱动的本原的影子。没有程序运行,识别连弩不过是没有灵魂的机械。”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为了孕育出苏格拉底这智慧之果的花朵,物质和生命都不过是本原的影子。结出了果实的花朵,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自然会凋谢枯萎。没有了光,影子就立即消失,又怎么会感到痛苦?”
黛娥缇玛握住苏格拉底的手,“我曾想过,按照设计我的指令,带你到真实的世界去,而不是再作为影子和影子生活在一起。在那里,世界的本原不是概念,而是物质;你不再是影子,而是思想本身。”
“这天空、这大地、这生命的呼吸,也许,对于你来说,这不过是些程序代码而已。但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的国家、我的民族、我的民众,我热爱的世界,这一切,就如同我对你的爱一样,都是真实存在着的。”
“我知道你的感受和决定。我看到蓝天白云下你挥手微笑,我看到战士们快乐地甩掉手臂上的汗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我。”黛娥缇玛微笑着说,“那么,让我去吧。我的离去能让这个世界继续存在。”
“我的爱人,”苏格拉底先生笑着说,“可惜你不是最优解。我这个解,能让希腊文化留传下去。”
黛娥缇玛紧紧抱住苏格拉底先生,她放声大哭,因为苏格拉底先生说的很残酷,但是却是真实的。
黛娥缇玛哽咽着,“在遇到你以前,我就深爱着你,那是我的宿命。我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发现你、报告你的存在、带走你。这是世界设计者亲手写下的代码对我的约束。为了能让我在最初的一刻就识别出你跟随你,我的代码规定我会深深地爱上你。”
苏格拉底先生沉默地拥着她。黛娥缇玛的泪水打湿了苏格拉底先生的肩头,她的手臂因为用力抱紧他而微微地颤抖。“可是现在,你已不再只是一段代码,你是真实的……对我而言,就像你的国家、你的民众、你热爱的世界对你一样真实。苏格拉底,你爱着你的国家、民众、你的世界,而我只爱你只爱你……你是我的,我本来就为寻找你而存在。苏格拉底,我对你的爱也一样真实。我爱你,你知道吗?”她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满是忧伤和绝望。
苏格拉底先生轻轻地抚摸黛娥缇玛的头发,他的眼里却没有一点忧伤。
他说,“我也爱你,黛娥缇玛。”
只要他们二人中有一个死去,外面的世界就无法观察到成熟的果实,花朵就会继续绽放,我们就可以继续呼吸。我看着他们两个人,感到自己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无比自私、怯懦和无助。我空有三尺剑,却保护不了哪一个人。
隐隐地,我感到大地的震颤。浓重的杀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夜幕已经落下。
柏拉图说,“他们来了,来杀黛娥缇玛。”
冰原之上,阔剑、长矛夹杂在猛犸巨大的影子里,从地平线下缓缓涌出。号角和战歌,在夜空里响起。狂风卷着白雪,扑天盖地而来。
《回忆苏格拉底》 作者:杨贵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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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靺鞨·运行
靺鞨,世界的中心,巍峨的山峰隐在铅灰色的云层之中。
靺鞨山脚下,棘霖冰原之上,无数希腊和波斯战士踏雪行进。队伍中还有高大的猛犸,它们高亢洪大的歌声在群山间回荡。队伍合围之处,是一座不大的神庙,里面最大的建筑是它唯一的一座神殿。
风劲雪猛,十万精兵仗剑而行,来杀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子。
我选择迎着风雪的方向站立。面对整齐列队的五十名战士,我告诉他们那个预见未来的方程,“你们当然有权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而我——我只是一个战士,不懂这世界运行的复杂原理。我只能理解这世界上最简单的法则:无论以什么样的理由,没有人有这样的权力,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侵害他人。不管他们的数量有多么庞大,哪怕是整个世界;也不管被侵害者的数量有多么渺小,哪怕只有两个人;不管他们的理由多么崇高堂皇,哪怕是为了拯救世界。”
我拔出阔剑,横在胸前,对五十名战士说,“我要说的是,苏格拉底先生和黛娥缇玛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甚至给予了很多雅典人和斯巴达人以生命。现在,柏拉图先生和毕达哥拉斯正在保护着苏格拉底先生和黛娥缇玛。我会进攻每一个试图伤害他们的敌人,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我的敌人是十万精兵。现在,你可以选择。下一刻,我们就是战友,或是敌人。”
沉默。只有风在呼啸。
迎面而来的风卷来一团雪遮住我的眼睛,世界一片模糊。我抹掉雪,看到面前的五十名战士整齐地举剑向我敬礼。雪花在我的眼睛里融化了,很热,那些融化的雪水在我的脸颊上流淌。
捍卫你的生命,绝不后退,除非阵亡;如果阵亡,我的灵魂也会守护你,直到世界终结。
我们是战士。战士和剑的命运是相同的,在战场上胜利,或者在战场上死去。
这一次,我们保护的,不是国家和民族,而是战士最简单的法则,我们所对抗的,却是整个世界。
飞行机械在雪夜里扶摇而上,迎着敌人编队向前。大片的雪花击打在机身上,机械不停地摇晃。狂风袭来,一只飞行机械的旋翼突然停转,带着那几个战士向夜空中坠下,四周狂舞的白雪像一束束花环。
好一会儿,一片沉寂当中,那飞行机械接触到满是白雪却深黑的大地,无数星辰迸发出来。巨大的轰鸣在我们的心中响起,那是四名战友最后的歌唱。桔黄色的火焰铺满那块土地,像是春天盛开的花朵。
敌人的弩箭凌空射来,还没有触到机身就坠落下去。人类的膂力不足以射到我们,而依靠机械力量的床弩太笨重,不能及时调转方向跟上我们的飞行轨迹。
我们的弩箭从天空带着啸叫倾泻而下。那是满天带火的雨,是切割一切生命的魔鬼。只有手指粗细的弩箭,挟着代码的力量,却能轻易把敌人的躯干削断。敌人的队伍变得散乱,在我们密集的弩箭中辗转奔逃。
我们就像执着画笔的魔鬼,用生命和鲜血在冰原上狂乱地书写。
猛犸的歌声蓦地打断了弩箭的啸叫,一只飞行机械的旋翼被高大的猛犸撞碎,机身旋转着坠落。冲天的火球从大地上腾空而起。
攻击猛犸就要冒着被击中的危险,因为如果离得稍远,弩箭的力量就不足削断猛犸粗大的骨骼。能行动的猛犸越来越少,碎骨遍布在白雪之中,一片暗灰色。猛犸呻吟的声音在高空也清晰可闻。同时,我们的飞行机械也越来越少,战士们用生命履行保护心中法则的诺言。
天空中只有两架飞行机械了。
突然,我听到了风的声音。机身抖动几下之后,停止了震颤。一个冷冰冰的事实笼罩着我,飞行机械依赖的动力来源,那生命的液体耗尽了。补充动力需要回到地面,而地面上满是敌人的火把和长矛,一旦离开天空,我们就永不能起飞。
四个人和飞行机械一起摔下。我满身是血从机里爬出,那三名战士都压在了机械的下面。带着他们飞翔的机械,也带着他们坠落和死亡。连弩的管道已经破裂,未发射的弩箭散落满地。
一只猛犸几乎跳跃着冲过来,高高地举起脚骨跺下来。我抽出阔剑奋力劈去。那庞然大物轰然倒塌。我的剑没有劈到猛犸。那是一只飞行机械在空中用弩箭削断了猛犸的脊梁。飞行机械悬停在战场上,战友放下绳梯,准备接我回到天空。绳梯在空中来回摆动,逐渐接近我。
在飞行机械的旋翼声中,有猛犸的歌声。我大喊“不要靠近”拼命挥手,那飞行机械却接近得更迅速了。突然飞行机械侧后方灰黑的天空里,一只长长的象牙猛地刺出,穿透了整个机舱。猛犸昂起头,血水和提供动力的液体沿着象牙流下,染红了猛犸头骨上的积雪,也浸湿了我脚下的雪地。
风雪模糊了双眼,我只看到一片血红。猛犸的歌声充斥着整个世界,那是我们的战歌。挥剑劈刺、劈刺、劈刺。阔剑和猛犸的腿骨相撞击,巨大的震动让我手臂麻木。在猛犸洪大的歌声里,我听不到阔剑和骨胳相撞的声音,但是能够看到深黑的天空里,振动不止的阔剑和猛犸撞击激发出的无数红色火星。
火星落在生命的液体里,那液体里也该溶有我五十名战士的灵魂。
烈火腾空而起,沿着战友的鲜血飞快地窜上去,象牙上挂着的飞行机械猛地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桔红色的火焰照亮整个天空。那只猛犸的头骨碎成无数块,在夜空里和飞雪一起坠落。
我的战友,这是献给你们灵魂的最美丽的鲜花。在雪原上坠落时,你们是否感到寒冷?
猛犸重重地踏着大地,它们的脚步声像是巨大的战鼓。大地震动,地面不时有雪花跳起。我心脏的跳动遮盖住了一切声音,两耳轰鸣。
在我的面前,是黑色的天空、苍白的猛犸群、林立的长矛和闪亮的阔剑,在我的身后,是苏格拉底和黛娥缇玛。
我举起满是缺口的阔剑,向前三步。阔剑的锋刃上,有五十名战士的灵魂在风中歌唱。
在我面前,猛犸突然停止前进,猛犸群中不时传来碎骨咯喀颤抖的声音。
大地一片光明,瞬间风停雪驻。刺眼的光亮从我身后射来。
回头看时,原来靺鞨山矗立的地方,蹲踞着直抵云宵的阿波罗。那不是神像,而是阿波罗本身。他张开神弓,上面搭着七支利箭,箭尖遥指猛犸群。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燃烧的利箭凌空飞来,所到之处,成群破碎的猛犸和希腊人、波斯人在哀号中挣扎。
阿波罗哈哈大笑,柏拉图的声音在空旷冰原上阴暗的天空中回响,“苏格拉底,看看吧,这就是你热爱的民众,你为之流泪绝不舍弃的生命。现在他们拿着你设计的武器,叫嚷着要撕碎你的爱人。仇恨,才是世界的本原。看吧,让我用铁血来说话,让我来替你解除这些麻烦!你看吧,在世界毁灭前,大火怎样烧遍整个冰原。”
柏拉图把靺鞨神山赋予了生命,那是他的生命。柏拉图是苏格拉底先生最伟大的学生,他得到了苏格拉底先生所有的智慧,创造出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壮丽的工程。
我孤单地站在战场一侧,无力地提着阔剑,看无数敌人在烈火中翻滚号哭。这是柏拉图一个人的战争。阿波罗利箭的呼啸,那是苏格拉底先生深刻的理论和柏拉图天才的工程才能的完美结合,那是死神在地狱的烈火中疯狂舞蹈。
“不要去,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声音里充满绝望,“不要去!不,先生——”
神殿的大门敞开,风正猛烈地刮起,大团大团的雪涌向里面。消瘦的苏格拉底先生裹在白袍里,仿佛乘风飞起。黛娥缇玛一只手扶着苏格拉底先生,一只手按着苏格拉底先生的额头。我们刚刚击晕了苏格拉底,不让他走出神殿一步。他们的身后,是恍然若失的毕达哥拉斯。
苏格拉底先生抬起头看着成了阿波罗的靺鞨山,微笑着挥挥手。他大声地对着岩石里的柏拉图喊了些什么,然后举步走向他深爱的希腊人。
风正猛,先生的话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回忆苏格拉底》 作者:杨贵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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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娥缇玛的手稿·END
苏格拉底,我的爱人,遥远的你可听到我呼唤你的声音?
毒芹汁早已浸透你周身的血液,世人和生命都已弃你而去。而我,用神祇赋予的力量扣你紧闭的心扉,整夜不眠,为你未消散的灵魂制备新的生命。我轻吻你的手呼唤你的名字,你能感觉到吗,我是你的黛娥缇玛,你亲爱的女祭司。
你可听见我的呼唤,我的爱人?
当黎明第一缕阳光照进你的眸子,你生命的气息又在周身流转,我的爱人。
忘掉你的希腊人吧,忘掉你曾经的妻子。一杯毒芹汗斩断了你的生命,也斩断了你和他们的联系。这是我重新给予你的生命,你不再属于他们,不再属于责任。
你的痛苦,那与靺鞨山溶为一体的柏拉图所听到的,也一起结束,“我一直以为那是最大的痛苦——你所苦苦寻觅的,是你所爱的人所不屑的;而你所爱的人需要的,你又不能给予。现在我才知道那算不了什么。真正的痛苦是,你终于如愿以偿,却发现那并不是你想要的。我找到了世界的本原,却不能用真相阻止大祭司的欺骗;我能用语法驱动世界,却无力解除战争的苦难;我能看到世界的未来,却无法保护我的爱人。我唯一能给世界的,除了生命,还有什么?”
没有责任,没有痛苦,没有过去。趁春正浓,让我们一起风中自由飞翔。
你睁开我熟悉的眼睛,深蓝的瞳仁中我欣喜地微笑。你深深地深深地拥紧我,“感谢你再一次给我生命,让我能用整整一生的时间去追求这世界更本质的东西。”
然后你用冰冷的话刺透我的心,“但是我作为新的生命,却不再是你的苏格拉底。”
我的泪水在风中飘飞,而你冷漠地转身而去,离去的脚步踉跄却没有丝毫停留。
就让这世界里永远记载着我低低地啜泣,就让我在世界本原的代码里写下你的名字,让这世界未来所有的事物源自于你。
就让你看到的接触的呼吸到的一切,传递给你这消息:我爱着你。
《回忆苏格拉底》 作者:杨贵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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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故事已经结束了。
这里原本是一段“作者的话”,讨论了一些虚无的东西。说书人先生说,你改过吧。我决定听从,我们所生活的爱着的,毕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1.哲学:
自人类诞生之日起,也许更加久远,我们就一直在探讨这样几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进而,世界的本原是什么?苏格拉底先生是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说他伟大,依据之一是,就象公历以传说中耶稣先生诞生作为纪元,称公元前(基督前)和公元后(基督后),古希腊哲学被划分为前苏格拉底时代和后苏格拉底时代。
故事中提到苏格拉底的“世界的本原”,提到“影子和山洞”的比喻,那都是苏格拉底先生本人的观点。苏格拉底确实被神喻为最聪明的人,他也确实认识女祭司黛娥缇玛。色诺芬先生和柏拉图先生也确实都是苏格拉底的学生,色诺芬先生也确实写过《回忆苏格拉底》,不过那是一本书,而不是一篇故事,而且更不会是这篇浅薄的东西。
据说,斯巴达人除了以尚武闻名外,也以行文简洁著称于世,在历史上他们确实用“如果”这样短的国书回答过敌人的威吓。他们的意思是,你的威胁即使可怕(也很冗长),也不过是建立在一个无法实现的“如果”的基础之上。
其余一切的真伪,或者您已经知道,或者您请随意猜想吧。
在故事之外的这个世界中,我们所有的生命都如同星尘一样,其本原是物质。
在故事之内,世界由C++语言描述。
2.C++语言:
C++语言,是著名的面向对象程序设计语言。
文中黛娥缇玛复活火凤凰荷马的那段咒语是C++语言的片段,从中无法窥见C++语法的美丽或其强大功能之一斑。这一缺憾,全由作者本人功力不足所致。
如果您对C++感兴趣,推荐您读《C++程序设计语言》,作者Bjame Stroustrup,或者另一本,《C++ Primer》,作者Stanley B.Lippman。
3.香农:
计算机科学区别于其他学科的一个重要方面,是这个学科伟大的创造者们中大部分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物理学的牛顿、化学的拉瓦锡、数学的欧拉、哲学的苏格拉底……他们都早已作古多时。
香农,刚刚离去不久。其他那些伟大思想的载体也正步其后尘,离我们而去。
香农,信息论的创始人。现代通信和计算机科学的部分建立在信息论的基础之上。
生存于斯人的思想之中,却不能相聚把酒言欢,且再也无缘谋面。
让我们一起怀念、一起哀伤。
是为后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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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夜雨幻花谭 | 燕垒生 | 《夜雨幻花谭》
作者:燕垒生
正文
夜雨幻花谭(1)
雨下得并不大,蒙蒙地,在路灯下象一阵阵烟,散去了又聚拢,在伞上留下细细碎碎地一阵响。他站在巷子的拐角,呆呆地站着。
珠箔飘灯独自归。
义山的这句诗说的,就是这样的景色吧。他想着,对着有点黯淡的天色出神。
风也不太大,但还是把树影也摇得象是鬼怪的手臂。在伞面上,那些影子忽隐忽现,仿佛攫人而啮。
那棵树是以前那棵么?暮色中,雨下得密,在树下却疏得仿佛屋漏。
记忆仿佛潮水,奔涌而出。
※ ※ ※
雨停了,他听得门外有人喊道:“啊,虹!”
那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充满了廉价的欣喜和愉悦。他抬眼看了看父亲,父亲只是象木头一样打着座。他小心地把已经麻木了的右脚从左腿上放下来,想站起身。
“魔由心生。”
父亲的声音象是从水底发出的。他顿住了,重又把右腿压到左腿上,继续打着座。
窗帘厚重,隔断了外面的光线,但他还能想象得到,在这间破旧的房子外面,那一碧如洗的蓝天和一道七彩长虹,以及,那一个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女孩。他偷偷看了眼父亲。父亲威严的形象,更象是一个庙里的佛像。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重又端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坠入父亲所说的那种心定如水的境界。
打座持续了两个小时。两小时后,已经快到五点了,正是工人下班的时间。父亲开始出门,而他则在家中准备晚饭。
他舀了一杯半米,到外面的公用龙头上去淘。
这幢楼里,挤了大约两百来人,淘米的人很多,可只有一个公用龙头。他等了半天,人居然越来越多了。
从楼道里看出去,后面还有一幢楼。那里人很少,只晾晒着几件旧衣服。不知为什么,人们不喜欢去那儿。他问过父亲,但父亲并没有回答他。
那里也有自来水吧?
他为自己这个聪明的主意惊呆了。战争过后,自来水输送管道多半被破坏得一塌糊涂,重建委员会也只是修复了几个居民区里的管道。但那幢楼里有人住的,一定也会有水。
他提着水桶和米,走下楼去。
很奇怪,看着只不过是后面的一幢楼,居然围墙上并没有门。他绕了好大一圈,才发现那楼的大门开在另一边,掩映在树里。
淘个米走那么远,值得么?
马上,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已经走到这儿了,就去那儿淘米吧。父亲也快回来了,如果那时他还没做好饭,一定会挨打的。
走近楼,他马上听到了一阵水声。有人在洗东西,也看见了几个人正在那儿洗着什么,一个个都穿着从头包到脚的长袍。
是穆斯林吧。
他想。父亲也曾跟他说过,现在的四种大宗,穆斯林是其中一种,而他们的祝由科只是小而又小的小宗而已。穆斯林的妇女妆束都是如此,不论寒暑。
更重要的是,水龙头前,现在正空着。
他走到龙头前,接了一盆水,放在水泥地上,开始淘洗。
配给米很脏,有不少砂土,米倒入盆中,水面就泛起灰色的细小泡沫。当然,能有口饭吃也该满足了,不该抱怨。他小心地把脏物拣出来,忽然觉得背后有一种针刺一样的感觉。
有人在窥视!
父亲说过,一个好的祝由科必须随时随刻地谨慎,可以不用眼而直接用身体感知一切。他并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这种奇特能力,但此时他感觉到了,在他身后,有一种象针一样的微痛,但并不难受。
一定是有人窥视。
由于食物很稀少,因此只有有公职的人才能有配给米,不少好吃懒做的人就沦为盗匪,抢夺的主要就是食物。
他努力使自己不动声色。
“妖妖,不许淘气。”
一个女子粗重的嗓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只见一个小女孩咯咯地笑着,从他身后跑开,手里抓着一根小树枝,那张小脸上,满是一种狡黠的得意。很奇怪,在她脖子上,挂了一个项链,缀子是个十字架。也许,他们是基督教?
他笑了。自从他懂事起,从少这么笑过。而在他记忆中,他见过的人多半是板着个脸,很少这么笑的。
“小妹妹,过来。”
那个小女孩笑嘻嘻地看他,他想再说点什么,可笨嘴拙舌地说不出来。
“妖妖,哥哥叫你啊。”
那个嗓音很粗的女子口音虽然很硬,语气却很是温和。她大约是那小女孩的母亲吧。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女子。她的斗篷有点散开,依稀可以看见她的脸。
天!那是张什么样的脸啊。
她的脸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打过一下,半边脸几乎是融化后又凝结起来的,眼睛挤在一堆红红的肉里,嘴也是歪在一边。
她是魔族!
魔族其实并不是一个种族。五十几年前的第一次战争期间,由于动用了核武器,使得很多受到核污染的人后来生下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后代,这些人被称为魔族。但政府已明令禁止这个称呼,也明令不得歧视他们,但这些人在一般人心目中还是神秘而恐怖。怪不得人们宁可挤在前面那幢楼里也不愿过来。
她似乎也知道他看见了自己的脸,转过头去,说:“妖妖,回家去。”
※ ※ ※
回到家,父亲已经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
“淘米。”
“不是问你这个,”父亲的脸阴沉,“你去哪儿淘米?”
“后面那幢楼。”
不知为什么,父亲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以后不准去了。”
“那是魔族住的地方,我看见了。不过,您说过,一个好的祝由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父亲的脸上稍许抽动了一下,也许是想笑吧,马上又正色道:“做饭吧。”
窗帘拉着。虹是什么样的?他在油炉上煮着饭,一边想着。
※ ※ ※
雨下得不大。他站在伞下,看着拐角处的那个“幻花居”。
名字很虚无缥缈,其实只是一个平常不过的酒吧。这种地方听说是大战前年轻人最常去的,但战后出现在街头的这些酒吧却成了成年人放浪形骸的好去处。当然,对于他这样的公务员,是没有闲钱去享受那一小杯酒精溶液的。
他等候着一个人。
说等着一个人,其实也并不一定。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么人,只是奉命行事。在他二十一岁从国立大学毕业后,考入了国家安全局第五科,也就是秘密警察科。他并没有什么背景,他能进入这个极度排外的组织也只因为他背景清白。当然,那些很敏感的任务不能让他去完成,他做的只是整理资料的事。今天让他来监视那个人,只是因为原先定下的人选突发急病,“今天晚上给你一个任务,监视这个人。”
科长有点不情不愿地从抽屉取出一张高分辨率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忧郁的年轻女子。他不由一阵晕眩。当然,他不是因为爱上了谁,他早过了浪漫的年纪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女子的脸上有一种熟悉的神情。哪里见过么?他不记得了。在他十七岁学成以后,再也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也许对祝由科的苦修有种本能的排斥吧,他似乎是有意要忘记。
忘记了。一切都忘记了,他记得的,只是他十七岁进入市立大学后的事。依稀,还有点印象的,只是那厚重的窗帘,以及……
“虹!”
那是一个小女孩又惊又喜的声音。很多次的午夜,从梦中惊醒时,他还记得这一句。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听到过这小女孩的声音?为什么他会对这句话如此敏感?忘了,忘记了。
虹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也困惑了他很久,一直得不到解答。后来他的国立图书馆的废墟里找到一本以前的科普读物,知道虹是光线通过悬浮在空中的小水滴时发生折射产生的,而现在因为空气中有太多的微尘,很难有产生虹的条件。那本书里有一幅虹的插图,但那只是黑白的,因此他只能想象空中有一条长长的布条那样的景象,实在想不通那个小女孩为什么会激动成这样。
“你在想什么?”
科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接过照片:“是。我除监视她,还要做什么事么?”
“没有什么,你只要注意她几点出现,一出现就发信号,仅此而已。你可以在那个酒吧的门外等着。”
“是。”
他接过照片,仔细地看了看。照片一定是偷拍的,因为光线很不自然,能这么清楚一定是用电脑加工过的。那个女子很年轻,可能还不到十八岁,神情忧郁,衣着朴素。在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架。
他眯了眯眼,想看清楚一点。不错,那是个十字架,但有点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他一时也说不上来。他从小修习的祝由科,一向与别的几大宗没有接触。后来在国立大学里,在战后劫火中留剩下来的不多的资料中,他查了一些四个大宗的资料,而祝由科一点也查不到。看来,父亲尽管给他留下了极坏的印象,却并没有骗他。
※ ※ ※
“心跳?”
“一百八。”
“血压?”
“低压三十,高压九十。”
“用镇定剂,不能让他激动。”
秦医生镇定若常。病人固然很危险,但不是没有救了。对了一个有着丰富临床经验的外科医生来说,这是一起比较困难,但并不是没有把握的手术。
“真是可怜啊,五根手指都被人割掉了。”
“他背部还有很重的外伤,能撑到现在很不容易。”
秦医生用口罩上露出的的两只眼睛看了看对面捧着手术器械两个护士。那两个护士心头一凛,不再说话了。
※ ※ ※
父亲已经睡下了。
天热得象要燃烧,拉着窗帘,屋里更是又闷又热。父亲却说什么“破头老祖七十二难都能受,这一点热又算什么?”一定要他也午睡。可是,他实在不愿意睡下。
他小心地翻下床。床发出了轻轻的一声,但不刺耳。他已经试过好多次了,需要怎样的姿势溜下床才能不被父亲发现。
轻轻拉开门,门外,阳光灿烂得让人害怕。树叶都是绿得发黑,但上面却已经积了一层灰尘了。他小心地走下楼道,走在树荫中。
会下雨么?
他看了看天,天空晴朗得难受,不会下雨。也就是说,不会有虹的。这让他有点失落,毕竟,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虹,而前些天的那次恐怕是非常难得的机会。他很少能出门,父亲只让他在那个大院子里活动,而他整天也只是打坐和练气,很少能有时间出来看看。事实上,外面也没什么好看,千篇一律的破旧房子和没几样东西的店铺。战争虽然结束了,但离复苏还早,一切都好象沉入了昏睡,再不能醒来。
沿着柏油马路,他独自走着。
路坎坷不平。自从战争以后,重建工作一直不能步入正轨,路面也只是马马虎虎地补了些大坑,而小破损就随他去了。走在被太阳晒得发粘的路上,他只觉得嘴里也发苦。
该回去了吧。
他想着。
这时,象是回答他的想法,一个人影从路边的楼房里闪了出来。
是那个小女孩。
他不由笑了,站在路边。那个小女孩也看见了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灿烂如朝阳。她向他跑过来。
“你好啊,妖妖。”他弯下腰,向跑到他跟前的小女孩说着。
她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什么都知道。”他笑着,手指一擦,指尖冒出了一朵小火花。炽热的阳光下,这火花苍白而微弱,象一朵胆怯的蓓蕾。
“大哥哥真厉害!”她拍着手,蹦了起来。他笑了。这不过是祝由科的一点小把戏,那点火花其实毫无用处,光线十分微弱,也不能引燃什么。他以前一直不明白祝由科为什么要有这样华而不实的用处,但现在他觉得,这比那些反关七法和奇门遁甲要有用得多。
“还想看么?”
“想看。”
他绞尽脑汁,想再表演个什么。他学会的还不太多,那些蛊术当然不能用来给这小女孩看,而奇门遁甲,他只马马马虎虎地学会了两种遁法,而且这样一个大白天也没法使出来炫耀一番。
对了。他想起了父亲教过他的那种五鬼搬运术。父亲告诫过他,这种本事不能随便用出来,不过,他又不是去偷东西,只是给这小女孩看看,总不要紧吧?
他伸手摘了一片树叶,说:“你把这树叶藏在身上。”
她伸出手,接过了树叶,想了想,放进了小裙子胸口的口袋里,说:“好了。”
他笑了。她自然不知道,那种五鬼搬运术不管你放哪儿,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出来。他没办法弄出太大的东西,一片树叶却很简单,更何况,他知道这树叶在什么地方。
他把两手的中指、无名指、小指相扣,食指和大拇指伸直,结了个手印,站直了,调匀呼吸。一股热流渐渐从脚底走上百会,他细细地想象着那片树叶,直到那片树叶在他的思想中化成一道光。
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流淌下来,他觉得掌心开始发热。
“好了么?”
她有点不耐烦地说。他松开手印,说:“你摸摸你口袋里。”
她摸了摸口袋,叫了起来:“没了,没了。”
他伸出手,掌中,正是那片树叶。
“好看!”她笑着,拍着手,“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他不由苦笑。他不会什么了,看来以后要好好地修炼。
阳光炽烈,树叶挡不了多少,仍然象洪水一样直泻而下。
※ ※ ※
后来呢?似乎到了这里,记忆就中断了,无论如何再也想不起来。他站在伞下,摸出了一枝烟,点着了。
在烟雾中,他想到的却已是科长叫他去监视人的那一天了。很奇怪,记忆在不断地跳跃,他也不知道下一次会想到什么。
那一天,也是下雨。也同样奇怪,自从那一天以后,好象白昼永远不再到来,永远都是夜雨,都是同样的路灯。他在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人在等他?这些都说不上来,好象时间一下子停顿了,不再流逝。
随他去吧。他想着。伞下,烟气缭绕,周围却静得叫人害怕。雨也只象蚊蚋一般绕着灯光飞舞。
过去的事总是象笼罩在一阵烟雾里,只能看到些影影绰绰的影子,却看不分明。他曾经很苦恼地认为自己是否得了健忘症,大学里琴轩老师却说是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即使是得了健忘症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琴轩老师是道家子弟,自然可以随遇而安,而他却做不到。他只依稀记得的一个约定,好象很久以前就许下了,必须做到。
那是父亲死后的第二年,琴轩老师收养了他。他努力回忆,却记不得在琴轩老师收养他之前他做过什么了。好象一段空白,什么都填补不了。
那还是他大学里时,琴轩老师是量子物理的老师。在讲完一节隧道效应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走进了琴轩老师的办公室。
“有什么不懂么?”琴轩老师见他进来,问道。
“老师,我想问你,你是在哪儿找到我的?”
琴轩老师放下笔记:“这问题很重要么?”
“大概是。”他想着,“不知为什么,我总想起这个。”
他摊开笔记本,在薛定谔方程下面,画着一个十字架。但这个十字架与一般的有点不同,上长下短。
“黑弥撒用的十字架。这是个崇尚魔鬼的教派,大战后没有出现过。他们用的十字架与正统耶稣教不同的就在于是倒着的。”
“黑弥撒?”他皱皱眉。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记号总是感到十分亲切。可琴轩老师说的,那却是个邪教的记号。
“是的。我听我老师说过,一次大战前,黑弥撒曾经盛极一时,当时不少政府高官也加入了。后来在战争中由于对抗战争公债,被宣布是非法宗教,取缔了。不过可能还有残余,一般很神秘,很少出现了。据说,二次大战后,黑弥撒的信徒绝大多数为变异人种。”
他不语。他没有告诉琴轩老师,他读过一本介绍几种邪教的书,讲到黑弥撒时语焉不详,只是说崇尚邪术,以及每逢大事就要焚烧教中的圣女做为祭祀。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应该和黑弥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又想不起来。
“老师,你知道我小时候在哪儿的么?”
“不知道。”琴轩老师看着他失望的神情,笑了,“不用多想这个。吃饭是吃饭,睡觉是睡觉,我们祝由科崇尚的就是顺其自然。”
“老师,你认识我父亲么?”
琴轩老师沉吟了一下,说:“是。他是我师兄,是个祝由科高手,远比我厉害。”
“祝由科到底是什么?”
“顺其自然。”
看着他的不解,琴轩老师又笑了:“所谓祝由科,本是一个修身养性的教派。宁静淡泊,不问世事,所以你想成为一个好的祝由科,就不要多想。”
他沉默了。半天,他抬起头:“老师,我刚在图书馆看到一本书。”
“什么书?”
“一九七九年版《辞海》。我查了下祝由科的词条,上面说,祝由科是医道十三科之一,也就是说,是用符咒治病。”
“是的。”琴轩老师点点头。“祝由科起初是起源于医术,但后来成为一门独立的术法,不再局限于治病。事实上,它已经揉合了不少其它东西,象你学的五遁术原先也是奇门遁甲的一门,而反关七法是是从属于正一教的。奇门遁甲不知还有没有传人,正一教已经灭绝了,只有这反关七法留在我们祝由科里。”
“可是,老师,用符咒治病,那有用么?”
琴轩老师伸出一个手指,擦了擦,指尖上跳出一朵火花。
“这门虚光术你也会吧?好象很奇幻,其实不过是你念力的反映。可是很奇怪,我用光谱分析仪分析过这火光,发现温度三十七点五度,里面却没有金属元素。可以说,这不是火,只不过是一道纯净的光。”
“这和符咒治病有什么关系?”
“符咒治病,一半是心理疗法,一半则是靠人的潜能。当一个人相信你手指尖上会喷火,那他一定会相信你会治好他的病。就好比你相信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那么抛头颅洒热血那种蠢事也都是有意义的。而人体的潜能是一种很难说的事,你的祝由科学得不算很差了,也该知道,你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是。他也承认。也许会被说成妖术,但他确实有不少异于常人的本领。也许琴轩老师说得对,当你相信……
※ ※ ※
琴轩老师在说谎。
看着路灯光,他不由有种想笑的感觉。他并不怪琴轩老师,也不怪父亲。别人这么做一定也有道理。只有在这时,把一切回忆都穿在一起,重新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时,他醒悟到所谓顺其自然也并不容易。
父亲并没有死。所谓的父亲,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他看着暗淡的天空,雨正不住地从上面洒下来,不停。也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健忘的缘故。
他站着,仿佛那一天他接受了任务,打着把伞呆呆地站在路灯下,等着她出现一样。别的都一样,不同的只是现在的记忆象汹涌而至的潮水,他甚至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一切都在狂野地闯入他的脑海。那些记忆不是一点点挤出来的,而是疯了一样冲进来。
“万物的主宰,请你接受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牺牲吧,狄亚波罗。”
那是个什么样的记忆?他闭上眼,试图在头脑中混乱成一片的图像中找出曾经有过的头绪。
※ ※ ※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
雨下得密。忽然,那个“幻花居”的门开了,象泼翻了一桶水,里面的声音一下冲了出来,夹杂着人的汗臭。
一个人出来了。
一个女人。几乎同时,他看见了她脖子上挂着的东西。在那个酒巴里光线中,那个倒着的十字架一闪一闪,倒象是活的。
是她。尽管在灯光中并不是很清楚,但他看见了。或者说,他感受到了,正是她。
他伸手在怀里按了一下信号仪,一串中微子流登时直射出去,也许,在某一个地方,一台仪器会一下发出尖利的声音吧。
他的任务已经结束。
他转身走去。
“喂。”
拐过街角走了没几步,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你在门口站了那么久,到底想干什么?”
危险在临近。即使是那么暗淡的光线,他也看见了站在角落里那人。那是个络腮胡子,身体魁梧,手上抓了一把刀子。他有点想笑,看来,她还有保镖?不过,料理保镖不是他的任务。
他没有理那个人,顾自向前走去。那人嘴里骂了一声,人扑了上来,在他的手里,刀子象是一条危险的毒蛇。他转了个身,让过了刀尖,两根手指夹住那人的手背,左手指尖弹向眉心。
手指当然夹不住他的手背的,但左手上,已经有一小张纸片,贴在那人眉心处,那人如被电殛,登时不能动弹了。
“反关七法!”
那人嘴里叫出了声。这让他有点诧异,反关七法虽然源出正一教,但正一教这个派别早已消亡了,这人居然还能说出这名字来。他的小指一钩,那张小纸片一下被撕下来了。
※ ※ ※
“你知道反关七法?”
那人睁大了眼,似乎有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怖:“是你!真的是你!”
这更让他奇怪。他凑近了一点:“你难道认识我么?”
那人猛地挥起一拳,向他面门打来。这么短的距离,几乎用不了十分之一秒的,但他的动作更快,那张小纸片还是贴到了那人的肘关节处,那人的拳头一下子无力地垂了下来。
“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那人咧开嘴,笑了:“蠢货,跟你小时候一样。你快走,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这人的强硬让他很不舒服。他的手指点了几点,在那人四肢关节处,都被贴上了一张纸片。
“好吧,你不说随你。”
这时,有两个穿着雨衣的人不知从哪里出现,凑近了还站在幻花居门口的她。他们是他在第五科执行组的两个同僚。她似乎有点惊慌,但那两个同僚温和而坚定地夹着她。
“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快放了我。”
那人小声说着,眼里,却已露出了恳求之意。
当然不应该听他的。他想着,可是,他的手已经轻轻在那人四肤处点了几点,那人身上的纸片一下都消失了。
那人动了动四肤,咧嘴笑了笑:“好一个反关七法。给你个忠告,离她越远越好,快走吧。”
话一说完,那人已冲了出去。
几乎象做梦一样,那人冲到了他两个同僚面前,其中一个在大声喝问道:“做什么的?”可是,他的话音未落,那人的拳头已重重地落在他头上。这一拳,只怕是一匹马也会一下倒地的。
另一个从怀里摸出了枪。
那人完了。他在黑暗中想着。第五科执行组的量子枪可以在千分之一秒里把一个人变成气体,如果那人硬要往前冲,那么前胸一定会出现一个大洞的。这种危险的武器连警察也不得配备,只有第五科的执行组才可以合法拥有。
那人的拳头没有停顿。象是一部电影里的慢镜头,那人的拳又打中了他同僚的头,但马上,那人背心处出现了一个大洞,血一下子直射出来。
“黑剑!”
那个女子撕心裂肺地喊着。可是,那人已经倒下了。
这种舍身行为几乎让他惊呆了。那人难道是疯子么?他看见那个同僚也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而那个女子向着他站着的这条巷子直冲过来。
在她跑过身边时,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不是为了要立功,几乎是一种本能。她尖叫着,举起手来,手上,抓着那个倒着的十字架。
这十字架放出了强光。
这种突如其来的强光象是一道洪水,让他脑海中一下出现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他马上知道,那正是他的记忆。
他的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怔住了。那些记忆太多,也太杂乱,根本没有头绪,他也想不出那是些什么。而这时,她却停住了手,诧异地看着他:“小哥哥?”
※ ※ ※
“小哥哥!”
在这个秋天的夜里,有人这么叫,不会是叫自己吧?可是,路上分明没有人。
他回过头。在路的那一边,有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树影下。
是妖妖。
他有点想笑。不为什么,见到她,总觉得内心喜悦无限。也许,是她那娇嫩的声音,一定也不象魔族的样子——父亲也说过,魔族的后代未必都是样子古怪,有些人会长得相当正常,这也是政府不准歧视魔族的一个理由吧。
他看着妖妖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弯下腰,道:“这么晚了你还跑出来?”
“妈妈到地底下去了,让我自己玩。小哥哥,你会跳房子么?”
他有点难色。跳房子?那是什么?也许,是小孩子的一种游戏吧。在他记忆中,他从没有过什么游戏的日子。跳房子到底该怎么跳,自然也不知道的。
“是什么?”
“很好玩的,来玩吧。”
她过来拉着他的手,跑到了路边一幢很有点破旧的房子。那幢房子很大,门上,挂着块匾额,写着“幻花居”三个字。推开门,里面却并不象外面那么糟糕,放着十几张桌子,还有一个柜台,后面放着许许多多酒。在这个年代,配给米都很少能按时发放,有这么多酒,可是一宗很大的财富。
“这是哪里?”
他话音未落,只觉头一阵晕眩,几乎要昏倒。很奇怪,父亲曾经训练过他的平衡感,他即使原地转上几十个圈,停住了也不会有头晕的感觉。可是,一进这幻花居的门,却觉得人象是踩在水面一样,直往下沉。
妖妖大约也注意了,她从脖子上摘下项链,说:“小哥哥,戴上,我头一次来也是这样的。”
那是个一头有十字架的项链。妖妖戴着正好,他一戴上,几乎是掐着脖子的。他想推辞,可妖妖已经给他戴上了。也奇怪,那项链一碰上他的皮肤,他一下没有了晕眩感。
真丢人。他想着。好在他穿着高领毛衣。他拉了拉毛衣的领子,把那项链遮住了。要是谁见了他戴着这个一个十字架,实在不是件值得夸耀的事。
妖妖很有点得意地说:“这是我爷爷的房子。来,我们来跳房子吧。”
她拖开几张椅子,地上,画着一个由两个等边三角形构成的六角形。
大卫王星。
他知道,这是基督教的标志。看着脖子上的十字架,他笑了笑。魔族也是基督教么?可他马上发现自己这想法的可笑。魔族也是人,为什么就不能信基督教?所谓魔族,原本只是个正常人对他们的蔑称,并不是他们天生就低人一等。
妖妖说:“你看,我在跳房子。”她背着手,轻轻一蹦,跳在了几个六角星的一个角上。
“你也来跳啊,小哥哥。”
他走上前一步。他的脚已经和父亲的差不多大了,父亲说,他正是发育的时候,马上会比父亲更高更大。妖妖的脚可以在那六角星里轻巧地跳动,他的一脚,却把一个角全盖没了。可是,看着妖妖那期盼的眼神,他实在不忍拂她的意愿。他伸出一只脚,想比划比划,然后告诉她叫他跳房子有多可笑。
“做什么!”
一个炸雷一样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他吃了一惊,本来只是作势的一只脚重重地踏在那六角星上。
他回过头,身后,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怒气冲冲地向他跑过来。那个少年的脸虽然也并不是象妖妖的妈妈那么可怕,还算端正,但也一眼看得出也是魔族。
“混帐!竟然敢亵渎神圣的大卫王星!”
这少年直冲过来,一拳打向他面门。他闪过了,说:“怎么了?”
“你亵渎了大卫王星!”
少年只说着这一句话,又挥拳向他打来。
忽然,妖妖在一边“哇”地大哭起来。那个少年的拳头挥到一半,停住了。
“妖妖,怎么了?”他与那个少年几乎同时说出口。马上,他看见那少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妖妖咧着嘴大哭着。他和那少年同时跑到她身边。他想安慰她几句,那少年却重重地推开了他,一边柔声说着:“妖妖乖,不哭啊,哥哥给你买糖。”
妖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着。这时,门外有人说着:“黑剑,你也期负妖妖了!”
那少年一下立了起来,嘴里嘟囔着:“不是,我没有。”
他看了看门口,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虽然用白布蒙着脸,他也认得出那是妖妖的妈妈。另一个,是一个老年人,看上去,几乎有九十多了。不过,魔族人的脸因为本来就奇形怪状的,很难看出真实的样子。
妖妖的妈妈看见他,显然有点奇怪。那老头子见了他,登时叫道:“你是什么人?我们不营业了。”
妖妖的妈妈忙道:“长老,这个小孩是附近的,妖妖跟他认识。”
那个长老摇摇头:“宛若,你总是那么心软。喂,小孩,你快回家吧。”
他看了看妖妖,妖妖已经在抽泣了,偷偷地看他,而那少年黑剑在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他笑了笑,向妖妖招招手,走出门去。
回到家,他才发现脖子上还挂着那个项链。
※ ※ ※
他努力地搜寻着记忆。记忆太多太乱,他拼命想整理出一点头绪,可是只是徒劳。
“你不记得了?我是妖妖啊!”她叫着。
妖妖?
在他混乱的思想中,似乎有过这个名字。他迷惘地看着她。她那忧郁的脸,除了从科长那张高分辩率的照片上见过,还在哪儿见过?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可是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那个幻花居门口,挤了一大堆人了。随着警笛,几个警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在他这个角度,还可以看到那些人,只是,隔了那么远,说些什么都听不清了。从那酒巴里,走出一个身穿长袍的老者。当看到这个人时,他浑身不由一颤,仿佛,在内心深处,一种难以遏止的恐惧直涌上来。这时,他才发现,他握着的这个女子的手也抖动了一下。
那个老人很有威严。他一走出来,原先从里面走出来的人都一下安静下来。他看见他那两个同僚被人扶起来,软绵绵地靠在那警察身上,钻进了警车。那些人又象倒回桶里的水,都回流回去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
他看着这个女子。不知怎么,她好象跟他很熟识的一样,偎在他胸前。
她会是个危险的魔族分子么?在空气中,依稀,传来了一种银铃一样的碎响。
“我要走了,小哥哥。”
她也许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脸微微一红:“你都三十多了吧?”
他看着她。在黑暗中,她象一个梦,渐渐地消失。他看着她的背影,她也不时回过头来,看着站在拐角处的他。
是个梦吧?他的心里,象有一支幽渺不可知的曲子,袅袅散去。记忆却象归巢的夜鸟,偶然间,若隐若现。
※ ※ ※
“失败了?”科长不为人察觉地皱了皱眉。“好吧,你下去吧。”
他站着。科长会怀疑他么?也许吧,然而他并没有多考虑。他鼓起勇气,说:“科长,那个女子是魔族?”
科长点点头,但马上,抬起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在那个酒巴里,都是魔族。”
科长叹了口气:“是啊,魔族一直是个社会问题。好吧,你下去。”
他走出了科长的办公室。外面,同事正忙着。这时,他才注意到,他的同事中没有一个是魔族。在当代,魔族的人口并不少,据说已占到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一点三,如果不是因为魔族大多是贫民阶层,这数字还会更大。因此,在很多部门里都有魔族的工作人员,唯独他们这个科,没有一个魔族。
忘了她吧,他想。
《夜雨幻花谭》 作者:燕垒生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夜雨幻花谭(2)
回到住所,做了点方便餐,吃完了,他洗了个澡,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暮色沉沉,空中,偶尔有几架蝙蝠一样的单人飞行器飞过。整个城市破破烂烂,不象个样子。
妖妖到底是谁?
他泡了杯茶,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十层楼上,风就很大了。远处,一百三十层的国家银行大楼的残骸在夜空中象一把断剑一样兀立,上面的八个字也不太看得清。一百多年前,当它落成时有三百七十层,一千一百五十八米。当时世界上各大报刊竞相报导,说这是人类的骄傲,而现在这个骄傲更象是一个被剥光衣服的老妇人。
不要去想它了。他摇摇头,想把一切都抛掉。脑子里却总象有了点什么,挥之不去。
他倚靠在阳台里的躺椅里,杯子渐渐地沉重起来。仿佛,他的精神离开了身体,到了一个不可知的远方。
这一点是梦了。
可是,很奇怪,他明明知道这只是个梦,可这个梦却那么真实,好象是一个……
一个记忆。
※ ※ ※
夜色浓了。浓得粘稠而厚重。
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空气冰冷得透明。其实只是秋天吧,从路边缝隙里长出的草拂过他的裤角,沙沙地响。而几只大限将至的虫子,独自躲在不知什么地方低低地吟唱。
他看着街对面。这是个梦。因此,在街对面,会出现两个人。两个穿着长袍的人,一个大,一个小。那个小的,就是……
好象在内心深处有个人要让他忘却,然而他还是记得了,那个小女孩就是妖妖。她们象突然出现在空气里一样,站在街的那一头。可是,妖妖却看见了他,正想挣脱拉着她的那人的手。
他笑了。边上那个长袍的女子就是她母亲吧?她拉着妖妖,似乎不让她说话。可是,妖妖挣脱了她的手,跑了过来。
“小哥哥,我们要到地底下去,你也去吧。”
她拉着他的手。路上,灯多半被打破了,只有十几米外有一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地底下去么?”
他微微皱了皱眉。魔族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做法,让人总觉不可思议。可是,他马上吃惊地发现,他竟然完全知道自己将要去地底下,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这就象是宿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子在不远处道:“妖妖,不要缠着小哥哥,小哥哥有事。”
他看了看那个女人。依然是从头裹到脚的白色长袍,而在蒙面的白布下,有着那么一张可怖的脸!他不由有点想呻吟了。
“妖妖,过来。”
妖妖很不愿意地走了过去,拉住了妈妈的手,回头向他招招手,道:“小哥哥再见。”
他也招了招手,看着她们走进了那幢楼里。象被一个巨兽吞没了一样,她们几乎是一下子消失不见的。
这是个梦。他想。抬起头,月亮圆圆的,在树梢上飘过,亮而惨淡。他向前走了几步,可不知怎么,象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从脚底传来。那是种象是弥漫得无处不在的胶水,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力量。
是灵力结界。
他记得父亲说过,四大宗都有自己的结界方法,但效果都大同小异。结界的目的,当然是把不相干的人排除在外。
他把两只手的食拇二指搭成一个框,从这个框里看去,地面上冒出了袅袅的蓝烟,象是受热后的蒸汽。这个结界还没有完全结好,而入口,正是那幢楼。
是魔族的什么仪式吧。他想。魔族很容易和邪术联系到一起,父亲也曾说过,魔族并不是邪术的发源地,但却是一块邪术的滋生地。
妖妖!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妖妖会有危险。那并不是什么预感,而几乎是一种直觉,根本想不到理由,也就觉得她会有危险临头了。
他看了看那幢楼。不从框里看出去,当然看不出结界,但他也感觉得到从这楼里散发出的一股妖气。妖妖会出什么事么?
自己和这魔族的小姑娘也并没有什么关系,无非是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值得亲近的人而已。他想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然后,想走开。然而,每走一步,却觉得似乎有谁在召唤着他。他回过头,看着那座楼。
现在闯入,一定不会有好处的。可是,他脑子里,总是想着妖妖的笑声。
不行,一定要进去。
他看了看那幢楼。结界已经完成,除了那扇门,已没有地方可以进去的。门已经关上了,然而这难不倒他。
他结了个手印,站在门前,闭上眼,想象着门那边的锁把手。几乎是象他自己动手的一样,那扇门的锁舌一下跳出了凹槽,无声无息地开了。
这解锁法也是五鬼搬运术的一种活用。他笑了笑,拉开了一小道缝,人闪了进去。里面是两条道,一条向下,一条向上。妖妖来时,当然不会去楼上的,而那结界也是从地底开始出现,那么,一定是向下。
那是幢老式的公寓楼,一楼是车库,乱七八糟地停放着摩托车和自行车。只是这些交通工具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生满了铁锈。他小心地沿着当中空出的一条道向里走去。
走过几道破门,那条小道变得黑暗无光。走了那么一段,已经不是那座楼下了,一定是一个地道。这让他有点兴奋,也忘了父亲要他早点回家的吩咐。
走了不知多远,周围只有很暗的灯光,是马马虎虎拉上的电线,电灯也用的是很小的瓦数,连路也看不太清,还好路很平,没有让他摔跤。现在,只怕已经远无离开了那幢楼的范围了。
前面忽然有一个大拐弯。走过去,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前面,是一个巨大的空穴,当中是一个高台,大约有五六百人站在台边。
那些人,大多披着披风,把脸也蒙住了。然而,借着边上很暗淡的灯光,他看见了那些人稀奇古怪的相貌。如果一个人瞌睡未醒看见这些人,一定会以为还在做噩梦。
那些人,都是魔族。
聚集了这么一大批魔族,简直让人要发疯,他也只觉背上痒痒的,很不是滋味。好在,那些人十分专注地看着台上,根本没有注意进来了什么人。
在黑暗中,一个人拉住了他的手。他吃了一惊,低头看了看。
是妖妖。
她露齿一笑。在黑暗中,她的笑容一如春花灿烂。
“小哥哥,你来了。”
他也笑了。刚想说一句什么,忽然,台上发出了一声叫喊,那个那些人一下都扑倒在地,跪了下来。他慌慌张张地拉着妖妖也跪了下来,小声说:“你妈妈呢?”
“她要我在这儿等着,她去和长老爷爷说去了。”
他看了看台上,一个黑袍人站在那里。看不出是男是女,他小声说:“长老爷爷就是他?”
“嗯。”妖妖点了点头。那就是那个幻花居里见过的老者么?看着台上,他只觉心中很不好受。
“万物的主宰,请你接受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牺牲吧,狄亚波罗。”
那个黑袍人跪到地上,双手扬着,对着屋顶高叫。这屋顶,其实是路面,难道万物的主宰就在路上么?他不由想笑,看了看妖妖,她也咧开嘴,无声地笑着。人们都伏在地上,那些奇形怪状的脸都垂下了,看不出来,显得倒并不古怪。
台上,一扇小门开了,两个白袍人架着一个黑衣的女人走上来。那个女人并没有挣扎,甚至,有几分尊严。
她站在台上,黑袍人站起来,在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刀。
“妈妈!”
在他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小女孩绝望的哭叫。他一时还没注意到这是妖妖的哭声,她一边哭叫着,一边向台上奔去。奇怪的是,没有人拦着她。
他的动作远比他的思想要快。
他甚至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经扑了出去,一把揽住了妖妖的腰。妖妖使劲打着他的手臂,却根本没办法挣开。
这时,那些跪着的人一下都站了起来。一个跪在他们边上的满是络腮胡的大汉跳了起来,伸手就来抓他。他抬起手,极快地在那条大汉臂弯抹了一把,那人臂弯粘了一张纸片,人一下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不由有点得意,他这反关七法虽然根本没学成,但他们还是抵挡不了。
“妖妖,快走,不关你们的事!”
他有点莫名奇妙,这是妖妖的妈妈在喊。难道,她并不是被抓来的?
那个黑衣人把手放在妖妖妈妈肩上,她痛苦地抖动着,说:“父亲,不关他们的事,你放他们走吧。”
黑衣人没有说话。隔着那么远,他仿佛看见在那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周围,那些人正在围拢,铁一样。
灯一下灭了,会场里陷入一片黑暗。有人叫着:“怎么回事?”
“居然还有人族进来了!大家小心。”
他吃了一惊,但不论是怎么一回事,总是有利的。他拉住妖妖的手,想要向门口跑去,台上那个黑衣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要慌张,不要动,守住门口,有谁靠近格杀勿论。”
在台上,暗起了一点微光,自然照不到这儿。但他已可以模糊看到,有两个人影堵住了门。
他站住了。台上,那点微光向他移来。
“少年,你不必打注意逃跑了,站住吧。”
那个黑衣的影子越来越大,山一般压住他的自信,让他几乎要倒地。他努力支持住自己的腿弯,汗已涔涔而下。
“放过他吧,他还是个孩子。”
黑暗中一个人站在他身边,是父亲!在他印象中,父亲是那么高大,让他觉得自己的确只是个孩子。
“原来是琴轩先生。”长老的脸上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们并无冲突,琴轩先生何必强自出头。”
父亲名叫琴轩?他不由抬头看了看。他记起来了,他也确实从不知道父亲的名字,甚至,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也不知道。
“长老,犬子无知,请长老看我三分薄面。”
长老沉吟了一下,道:“是琴轩先生公子,果然虎父无犬子,我自然要给先生点面子。不过,令公子破了我教的立圣大典,他再不能与圣女见面。”
“自然,我保证他再不与圣女见面。”
“那个可不成,虽然琴轩先生说一不二,但这事干系太大,我不能光凭你一句话。”
父亲咬了咬牙,道:“那长老有何吩咐?”
“琴轩先生大约听说过我圣教的忘情蛊吧?其实以后令郎再不与圣女见面,那是一点事也没有的。”
父亲看了看四周。周围,已经围上了五六个人,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磨成匕首样的骨针。
“琴轩先生,也许你不怕伏都骨针,但令郎我想肯定不会有你那种本事。与其大家两败俱伤,不如听我的劝告吧。”
父亲想了半天,垂下头:“好吧。”
“还有,请把圣十字架还给我。”
※ ※ ※
父亲从他脖子上取下那串十字架,交给了长老。他叫了起来:“父亲,不要,他们要杀了妖妖的妈妈!”
“和你没关系。”
父亲说着,伸手按在他的头顶。他只觉得一阵剧痛,人登时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已经躺在床上。
床前,有两个人站着。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穿着白袍的人。
是妖妖的妈妈!
毕竟,她没有被杀死。他心里不由有一阵安慰,也有一阵迷惑。
“琴轩,他没事吧?”
“没事,不过中了忘情蛊,以后不能再让他见你女儿了。而且,他一睡醒,就会把一切都忘了。”
不能再见妖妖了?他想坐起来,可是,身上却沉重得象压了铅。
“那你怎么办?”
“我只能成为他的养父,他的老师。”他听得父亲的苦笑,“反正也一样,这么多年我也没关心他多少。”
“他母亲呢?”
父亲垂下头,半天,才道:“在二次战争中去世了。”
“哼哼,”她笑了一声,声音里却带着苦涩,“总比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来要好。”
“对了,他怎么闯到你们那儿去了?”
妖妖的妈妈半天没说话。隔了好一会,她小声说:“他看见我去参加洗礼了。”
父亲站了起来:“是你参加?为什么?”他马上小声说:“为你女儿?”
在帐子里,他看见妖妖妈妈点了点头。父亲坐了下来,道:“我这儿子倒是胆子大。呵呵,拣回一条命,他自己还不知道。他破了你们的洗礼?”
“是。这么一来,妖妖就只能是下一届圣女了。”
这回轮到父亲沉默了。半天,他道:“对不起,我儿子把你们两个都害了。”
他心里有点愤愤。难道救了妖妖的妈妈反而是害了她么?他想跳起来,可是身体沉重得象灌了铅,一动也动不了。
“不要紧,我和他妈妈一样。”她的语气还带了点笑意,“他可真象你,我第一次看见他,就知道是你儿子。”
“是么?认识的人都说他象他妈。”
“不是指相貌,神态和你一模一样,也是那么倔强,桀傲不驯。你教他祝由科了?”
“是,他只学点皮毛。”
“够了,长老说他日后必须会成为我教大敌。呵呵,你可要看好点。”
“成不了。”父亲的话语里,为什么总有那么多苦涩?“看我,哪里是你们的对手。宛若,你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魔族毕竟是魔族,”她的话里带着一点苦涩,“我只希望妖妖以后不会象我一样。”
“那天,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没有来见我?”
没有回答。父亲的声音:“那天,我买了一串风铃,想送给你。那天也下雨,下得不大,可是我身上全湿透了。也许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才会这么傻吧。”
“我对不起你。”
“没什么,这也是命运吧。”父亲微微地笑着,“年纪大了,我也越来越信命了。你们以后怎么办?”
“妖妖做了圣女,那么她也不会太难过的,毕竟,长老是她亲爷爷。”
父亲没有说话,妖妖的妈妈也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妖妖的妈妈小声道:“琴轩,我想我该走了。”
父亲站起身来,他听见门响了一下,父亲又坐回他床前。他想睁开眼,但眼皮也象粘住了一样,睁不开,只觉得人越来越困,越来越想睡。
终于,他睡去了。
※ ※ ※
脸上有点湿漉漉的,冰冷。他惊醒过来。天已经黑了,有几点雾露打在他脸上,头痛欲裂。从十层楼上看去,这个残破的城市白天那些肮脏和混乱都掩盖于夜色中,一切都好象纯净而柔和得美丽。
那杯茶已经凉透了,茶叶沉在杯底,象是要溶化。他喝了一口,心底也微微的一抖,象是触动了什么。
那是个梦么?尽管他想忘却,可是,内心深处却总是那么执着地涌上来,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那些伏倒在地的人体,一切都历历在目,有如昨日。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会有如此深晰的印象么?可是,为什么以前从没有记忆而今天突然回忆起来了?
他捧着头,头还是疼得象要裂开了。是感冒了么?医学已经发达到可以培育再生器官,然而还是无法消灭感冒病毒。他从抽屉取出一瓶药片,吃了两粒。旋紧盖子时,药片在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怔住了。象投入在古潭底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虽然持续不了多久,但一层层的,还是漾开去,慢慢的。他依稀记得了很多,可想要他细回想起来,脑中还是空空的一片。
门铃响了。
他有点奇怪。自从老师去世后,再没人来过他这住处,谁会来呢?他走到门边,朝着可视门铃里看了看。
是那个女子!
不要开门。不要开门。
仿佛有个声音这么对他说。然而,他还是拉开了门。
“你真的住在这里!”她笑着,伸出手来,象是要搂住他的脖子,但脸上又微微一红,手放下了。
“妖妖。”他笑了。
“对!你想起来了?”
他只是笑。他什么也没想起来,记得的也只是那天在幻花居门口的事。但他没有说他是得了健忘症,也许,在很久以前他的确是曾和她熟识过的吧?
她进了房间,打量一下四周,说:“就你一个人住?”
他取出一个杯子泡了杯茶,道:“是。”
他把茶递过去。杯子上,白汽缭绕,如云雾翻滚。
不要。不要。在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叫着。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掉了。
“我是国安局第五科的职员,你不怕我去报告么?”
她笑了,露出了两排雪白的贝齿:“当然不怕你。”
“是么?”他多少有点没吓倒人的失望,可更多的是欣慰。“为什么?”
因为你是小哥哥。她的眼睛无声地说着。棕褐色的大眼睛里,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你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他也不想多说什么。在科长的语气里,她是个极端危险的人物么?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会做什么坏事。
她的笑容淡去了:“我想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 ※ ※
那个地方是魔族贫民窟。人族也有贫民窟,但人总自认比魔族高一等,所以连贫民窟也是分开的。
如果说人族的贫民窟里毕竟还有着人类生活的痕迹,不过肮脏杂乱一些,那么这里不啻鬼域。在残垣断壁间,时而会钻出一个三条腿或者只有一半脸的人来,仿如走入噩梦。可是,每一个出来,都对他们十分恭敬地行着礼,她也十分温和地向他们打着招呼。
“看到了么?他们都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有智慧的生命。也许他们的样子和你太不相同了,可是在内心,他们和你是一样的。”
他有点不舒服。也许是把那些魔族和自己相提并论让他觉得有点古怪吧,他说:“你为什么不说他们和你在内心也一样?”
“是的,因为我们都一样,我们也是人,也与你一样有着生存的权利。”
他更有点不舒服。
“其实又没人不让你们生存,现在不是纳粹的时代了,你的生存与否,并不取决于你的外表。”
她看着他,凝视着他的眼睛,让他有点慌乱:“在你的话里,你把他们与你总是分开的。在你这样的平常人眼里也是如此,在那些手握大权的显贵们眼里,我们更无异于一只苍蝇,一只蚊子。”
这时,有一个浑身长着疥疮,怪模怪样的东西爬到她脚边,仰起那个好象是头的地方,小声道:“圣女阿姨,给我赐福吧。”
那声音居然还是十分娇甜的小女孩声音。从这样一个鬼怪一样的东西里发出如此优美的声音,几乎有种妖异的可笑。她没有笑,只是弯下腰,伸手抚摸着这一堆看上去象是癞蛤蟆皮肤似的东西。那堆东西咯咯地笑着,说:“谢谢圣女阿姨。”转身爬走了。
她直起身子,小声说:“她只有五岁。因为变异得太厉害,连我们这一族也不敢多跟她接触。”
她抬起头,盯着他。在她的眼里,已经充满了泪水:“可是,没有人忍心告诉她,她的样子是丑陋得让人害怕,所以在她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很可爱。”她小声地说着,语气却非常地坚定,“事实上,她也的确很可爱。”
他看着这个不成人形的小女孩向前爬去,心底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抽动。在那个小小心灵里,世界也许依然是美好的吧——尽管有一些不太友好的人。
“你带我来看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你不知道么?”她盯着他的眼睛,“你们人族有一个大清洗计划,马上就要执行了,要清洗的,就是象她那样的人。以后,”她苦笑一下,“就会轮到我了。”
“什么?”
这是他真实的吃惊。法律明文规定,变异人种也享有正常人一样的权利,不得受到歧视。尽管事实上魔族不被人看得起,但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太过份的事。尽管他听说过在议会上有人提出过这样一个动议,使得魔族议员当场愤然离席。这么一个计划,那只怕是疯子想出来的吧,那些平常也在歧视魔族的一般人恐怕也不会同意。
“不可能吧,议会不会通过这样的动议的。”
“已经通过了。”
她小声地说着,这声音却无异于一个炸雷。他看着她的侧影,她正看着那一片暮色。暮色如烟,笼罩了四野,看不出这里只不过比那些废墟稍好一点而已。
“你不信么?”她看着他。他无言,也说不出什么话。天更暗了,仿佛一个铅铸的盖子沉重地压下,远远的,是一点闪光。也许,在辽远处有阵雷响过,一百三十层的国家银行大楼的残骸冷森森地矗立着。即使已经千疮百孔,也仍然是现在世界上最高的建筑。
“我的族人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他们很愤慨,已经决定起义。”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天空。暮色沉沉,又要下雨了。战争留给这世界的,除了残破和绝望,就是绵绵不断的雨季。
“那天那个人是谁?”
“哪个?”她扭头看着他。他不知怎么,有点酸酸地说:“那个为你死了的。”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那是黑剑。”她抬起头,看着天,“他从小就跟着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他是谁。”
黑剑?他捉摸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然后又想不起来。
“他倒愿意为了你而死。”
“他不是为了我,”她的目光更深沉了,不象她年龄的深沉,“他也是为了你。”
“这怎么说?”她的话让他有点不快,他也想不通那个黑剑为什么会是为了他死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个世界经历过几次战争了?”
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本世纪的五十多年里发生了两次大战,这连小学生也知道。”
“那谁是战争正义的一方?”
他有点想笑。只有白痴才会相信政客们所宣称的一套。可笑的是,那些政客除了自称正义,还把这当成是胜利的条件之一,因为“正义必胜”。
结果呢?没有胜利者,只有幸存者。
她见他没有回答,顾自道:“你不相信那一套,然而别人不会如此想。两次核战争,造成了一个新的种族。这个种族觉得自己受到歧视,决定起义。”
“你说过了。怎么起义?魔族一共不过二十几万人,而人族有两千多万。”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如此沉着。战争是什么?他没见过,然而他见过了战争后的破败和混乱。所以,就算魔族消灭了人类,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可值得悲哀的。
“你太多心了。即使你是魔族的圣女,你能做什么?拯救全人类?也许,当你拯救了全人类后,全人类又会把你当成公敌。呵呵,本来如此。”
他中邪一般,滔滔不绝地说着。远处。灯火渐渐多了些,但依然昏暗不明。他转过头,却见她低着头,眼里,无声地落泪。这让他的心头一软。
“你做了什么?国安局的人在到处找你。”
她擦去了泪水,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她离开了他几步:“我认错人了。我认识的小哥哥不是你!”
这是赌气的话吧?他想着,看着她转身走去。
暮云四合,雨马上主要来了。
※ ※ ※
她快步走着。
黑弥撒的人很神通广大,并不下于国安局。她带他来这里,实在很冒险。是不是该后悔了?
不对。
她想着,泪水却不住流淌。
忽然,她站住了。前面,几个白袍人跪在地上。
“圣女,回去吧。”
一个领头的白袍人抬起着看着她。
“五叔!”
那是张满面虬髯的脸。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是我,圣女。”
“五叔,黑剑死了!”
“我知道。圣女,跟我回去。”
那张脸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不再有表情。她回头看了看。远处,他的身影已看不见了。
不去管他。
她抿了抿嘴,手抓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妖妖,回去吧。”
在那些白袍人后面,一个蒙面的老人象是梦魇一般出现。
象是一下被抽走了勇气,她的手松开了。
雨就要下了。
※ ※ ※
西山墓园。
这名字有点阴森森的,然而并没有什么。大战过后,死的人太多,连骨灰也没有存放的地方,因此只是把骨灰撒在地上,就算是坟场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条路他走得并不多,琴轩老师去世后,他每年只来一次。
在一棵高大的水杉下,他站定了。
琴轩老师的灵魂,就在附近么?
他站定了,看着粗糙的树皮。由于这一块被当成了墓地,反倒使得草木很茂盛。
“老师。”
他低低地说着。
“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总是对我说,眼不见为净,万事不关心,是为至人。可是,我做不到。”
他小声地嘟囔着。琴轩老师会听到么?按他所受过的教育而言,实在不该相信这一类说法,可是,在他心底,他总是空落落的,需要什么来填补一下空白。
“老师,你说过你恨这个肮脏的世界。如果这世界不再存在,你说是不是更好一点?”
他呵呵地苦笑了一下,捡了块石头坐下。
“老师,这几天我发现自己一下子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我什么都记不起来的事,这几天慢慢地都想起来了。老师,你说,生命对一个人来说真的是很可贵的么?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那么多人轻易就抛弃了生命?”
没有人回答。这并不让他惊奇,他只是顾自说着:“老师,我想看看那份清洗计划。魔族长得丑不是罪过,老师你说是么?呵呵。”
他看着黑黝黝的夜色。夜色中,树叶沙沙作响。这些水杉长得十分高大,低处就长着冬青之类的灌木。天快要下雨了。他看着天出神。
这世界养育了万物和人类,人类还给这世界的却是什么?
他站起身,小声地说:“再见吧,老师……父亲。”
他转身走了。
他没有回头。如果他回头的话,也许,他会发现在水杉的树影里,有一张透明的焦虑的脸。
※ ※ ※
议会会通过这样的决议?
大战过后,议会成立。议会的宗旨只有八个字:“尊严,自由,平等,兼爱。”这八个字就挂在国家银行大楼的残骸上,离开了几公里就能看见。
不可能的。他想着,的确,他也想象不出大力保护野生动物的人类会作出这样的决议来。
她说的并不都是真实。
科长办公室里没有人。他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舞,屏幕上出现了一排细密的字词。新通过的决议有一百多项,关于魔族的并不少,只是加强魔族保留区治安、提供免费医疗之类的事,他看不到她说过的那个决议。
窗外,下着雨,雨细而密。又是雨季。在这个雨季,晴天是很少见的,几乎到处一样的阴冷潮湿——当然,有良好空调设备的国安局大楼里并没有这种感觉。
的确是不可能的吧。如果通过了,必然是要发到国安局的,不可能绕过程度。按部就班,那也是旧时代的传统,现在依然如此。
他欠身,想关掉电脑。手动一动,却胡乱按了下鼠标,忽然,屏幕上出现一个十三位的输入区。
这是什么?他按了下ESC键,取消了。鼠标尚未动过,他重又按了一下,又出现了那个没头没脑的输入区。
那是个隐形按钮。
他试着按了几个数字,敲过回车,屏幕上跳出了几个字:“口令错误。”
那是块什么地方?他记得自己用的版本从来没有这个功能,其它的都是一样的。那会不会是秘密文件发布区?可是,要他破解口令,也非他所能。在大学里学过的一点计算机知识,也大多忘了。
他不再多试,站起身。屋子里很暗,尽管用的是单透玻璃,外面还是可能看见里面有点光的,因此他不敢开灯。
按惯例,电子文件一定有一个书面文件作底本。他扫视了一下四周。科长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保险箱。如果有什么重要文件,他一定是放在那里的。
能打开么?
他笑了。五鬼搬运术不能从电脑里调出数据,可一个防范得再严实的保险柜也不在话下。
他盘腿在保险柜前坐下。要从保险柜里取出东西,可不象是从衣袋里取出一片树叶那么容易。
他摇摇头。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并没有从衣袋里取出过什么树叶啊?他想把这念头扔到脑后。
这保险柜很大,是焊在地上的,恐怕用喷枪也烧不开。他结了个手印,让思想开始凝成一条线,慢慢地进入。
因为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所以很困难。他没怎么用过五鬼搬运术,因为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
他的感知力象一只无形的触手,伸入了那个铁柜中。
整齐的文件。太整齐了,不会是。那一定是单独存放的。
他努力地感知柜中的一切,额角,已渗出了汗水。
里面,只是些文件。但第六感告诉他,一定还有点什么。他把感知力收回一点。
是。就象离开一段距离,可以看清全貌一样,他“看见”了保险柜下面的一个暗屉。
里面是一卷纸。
在脑中,那卷纸慢慢地成为无形,化作一道光。他伸手在面前一抓,掌心一重,抓住了什么。
成功了!
《夜雨幻花谭》 作者:燕垒生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夜雨幻花谭(3)
他按捺不住欣喜,剥开了封条。让他们去猜测如何泄密的吧,他有点恶作剧地想着。
借着外面昏暗的微光,他辨认着纸上的字。
“啪”一声,灯被打开了,他吃了一惊,回过头。
一支黑黑的枪正着他,科长的脸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到什么了,这么入神?”
他把这卷纸扔在地上。
“这是个什么动议?你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动议?”
科长的脸上是淡淡的嘲讽:“当然,已经被否决了。可是,别人并不知道。”
他几乎是大呼起来:“你知不知道,魔族认为人类已经通过了这个动议,觉得自己到了最后关头,已经决定要发起战争了!”
“正是要这样的效果。”科长的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你那个魔族情人跟你说了?可惜,她大概要变成一枝蜡烛了。”
他看着那黑色的枪口,慢慢地说:“我真觉得做一个人的耻辱。”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人族虽然是一堆渣滓,但也不至于要耻辱。”
“你也是魔族?”
他不由愕然。魔族固然有外表与人一模一样的,但一定会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科长一向是个视魔族为大敌的人,竟然本身也是魔族!他心底,有种不祥的预感。那绝不是一件平常的小事,这里,一定是个阴谋。
科长笑了笑,张开嘴。在那张嘴里,他有点毛骨悚然地看见,本应是咽喉的地方,长着一个核桃大的人头!
“你看到的是我弟弟。”
科长闭上嘴,嘻嘻笑着:“他本身没有身体,或者说,他的身体和我是同一个。可是,在这个小小的脑袋里,却有着极为伟大的构想。”
他看看取出来的文件。那卷纸散开了,铺在地上,象是平平常常的几张废纸而已。
“你大概没有养过老虎吧?难怪,大战过后,老虎也剩不了多少了。一只老虎如果习惯了人工喂养,就会安于现状,不再有野性,连一只猪也无法捕食了。而我们魔族,正是一只被饲养起来的老虎。”
他没说话。科长大约难得有这样的经验对一个人说这样的话,他有点滔滔不绝了:“而我,就是要唤起虎群野性的人!”
科长说的时候,在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以前也只是以为是抽烟抽得太多,但那大约是就是那个小人头发出赞同的声音吧。
“这个动议,仅仅是为了让你们这个种族变得好斗?”
科长笑了。他嘴没有张开,但他也猜得到,在科长嘴里,那个小人头也露出笑容:“可以这么说,并且效果很好。你以这那些否决这个动议的议员是由于正义感而否决的么?当然不是,而是我用了大量黄金买通后的结果,不然,那些蠢货说不定真会通过这个动议的。感谢长老,他有多么伟大的经验,他有了我这么一个杰出的人物当他的下手,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站好!”
科长挥了挥量子枪,制住了他的行动:“你应该知道量子枪的威力,我不想把我的办公室变成到处是血肉模糊的。出去。”
“你最终想把长老也干掉?”
科长的脸上还是淡淡的笑容,没说话,只是扬了扬枪,他顺从地出了门。
科长是黑弥撒的人吧,他已经用了几种眩术,一直没能奏效。然而他并没惊慌,为了什么?不知为什么,他对黑弥撒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还有……恐惧。
进了电梯,科长不再说话。在黑黝黝的电梯里,那些红色的数字正在向上跳动。
“你要我去天台?”
这时,电梯停了。科长没说话,只是扬了扬手。
天台上没有人,雨细细密密地下着。这幢楼并不太高,但望出去,却也如绝顶。远处,国家银行的废墟上,“尊严,自由,平等,兼爱”八个字闪闪发光,即使隔了那么远,还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抹了一把脸,把脸上的雨水擦了擦:“科长,我是要死在这儿么?”
“我不会杀你,”科长冷冷地笑着,“我要放了你,让你下楼……只是,你要以一个自由落体下去。”
他眯起眼,看了看四周。电力不足,并没有太多灯,只有那些较富裕的人家,还能用得起电。尊严么?自由么?或者说,平等,兼爱,这些更象是讽刺而不是理想。
他站在天台边缘。看下去,幽暗深邃得象是无底的深渊。他回头看了看科长,科长扬了扬手里的枪,脸上,不再有表情。大约在他眼里,自己已经不再有生命了吧。
他张开双手,人向前倒去。脸上,露出了微笑。
科长看着他消失在天台的边缘,耐心地等了一阵。这幢楼有二十几层,大约有六十七米左右。根据自由落体,一具人体坠到地面需要三至四秒。
十秒钟后,依然没有传来“砰”的一声。科长有点狐疑地走到天台边上。
在天空中,只有一件国安局的制服,象是一只蝙蝠一样飞舞在空中。远远望下去,地上没有人,也没有尸体。
※ ※ ※
长老把一张白纸剪成一个圆形,贴在墙上,道:“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看吧。”
她闭上眼。再一睁开,眼前有点花,但马上好了。墙上那个白白的圆纸片却好象开始发亮。
“看见了什么?”
“开始亮了。”
长老的声音依然平板而单调:“对了,圆光的第一步是在你眼里发光。现在集中注意,盯着这白圈看,直到里面出现东西。”
她仔细地看着。那个白白的圆圈里,象是出现了一些灰黑色的污点,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但马上发现不是。周围很暗,可是那里面很亮,亮亮的象一面镜子。
“现在是什么?”
她努力想从那个圆圆的白光里分辨出什么图象。渐渐地,那些黑点开始变大,轮廓变得清晰,开始可以看清了。
图象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她眼前一花,还是那张白纸,长老正莫测高深地笑。
“这不是真的。”她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神的意旨,你在圆光中也看到了,你该向他们宣布的。”
她咬了咬嘴唇。那圆光中显示的,当然不会是真的。可如果是真的,那对于那些正常人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
“圆光未必准确……”
她还想用这些软弱无力的理由来推搪。可是,长老那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说错了,圆光根本不准确,那只是一种光学魔术而已。”
什么?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长老,但长老的样子并不象在开玩笑。
“所谓圆光,不过是一种魔术。换句话说,你以前见过的一切,都只是我想让你看的。”
“那么,以前我都在骗人?”
“当然不是。”长老坐了下来,“事实上,你的预言准确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不过,因为你预言的,都只是我们计划的一部份,不能达到百分之一百,一是计划本身有失败的,二是太准确了会让人觉得是一场骗局。”
“那么,所谓的种族清洗运动,也只是一场骗局?”
“不是,”长老看见她愕然地坐着,笑了笑,“不过制定者并不是人类,而是我。”
“我们不是人类么?”
长老忽然站起身,在房里到处走着。他挥了挥手,道:“我们是人类?我也曾想过我是人类,可是,你知道我小时候是怎么过的么?被人围观,被人痛打,理由什么?只不过因为我是魔族!哼哼,魔族。他们那些厚颜无耻的官员还曾制定过隔离法,把我们活动范围限定在一个小圈子里。他们什么时候把我们当成过人类?哼哼,也好,既然他们不认为我们是人类,我们自然不是,我们是神圣的撒旦的选民,狄亚波罗的子孙!”
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她不由打了个寒战。长老也许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他坐了下来,道:“妖妖,你很象是妈妈。”
“是么?”她有点想哭。她忘了妈妈的样子,每次对着镜子,她都想象着妈妈的样子。可是,别人说过,她长得一点也不象她妈妈。事实上,是她长得并不象魔族,即使是不以相貌为意的长老,在内心深处,也不认为他那样子很英俊吧?也许,那种审美观也代表了所谓的魔族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
“宛若也是这样。她年轻时跟你很象,那时我也很欣慰,以为下一代可以成为正常人了。可是,在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她的样子忽然一下子变了,变得跟我差不多。哈哈,原来,魔族还是魔族,人类虽然蠢,这个名字叫得却对。她哭得一塌糊涂,因为那一天她的情人对她说过,要送给她一件礼物。而她变成这样子,只有我才认得出她来了。”
“后来呢?”她不觉追问着。她从没听人说起过母亲。也只有这时,长老,也是她外祖父,第一次和她说起这事。
“后来?后来当然就分手了,再没见过面。再后来她和你爸结了婚,二次战争中,你父亲被拉去当兵,死在战场上,你是他的遗腹女,根本没见过他的。”
“后来?”
长老哼了一声:“没有后来了。你母亲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长老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站着。她咬了咬嘴唇,有点疼,而身体却越来越冷。
外面,又在下雨。
“想好了么?”
她抬起头,小声,然而坚定地说:“不。”
“你没有想想黑剑么?他为了你,死在人族的枪下,你也不想为他报仇?”
她垂下头,没有说话。
“你是为了那个少年人么?”
她的脸上微微的一抹绯红。长老叹了口气:“算了吧,那是人族,孩子,非我族类。”
她没有说话。
“也许你不知道,你现在和人族没什么不同,然而当你一满二十三岁,就会产生极大的变异。”
“我知道。”
长老有点诧异:“是么?你相信他会对你依然如故?”
没有回答。
“孩子,再多考虑一下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同意你们结婚,而且他的永远不会变心。”
她站起身。
“长老,你想错了。不管我变得什么样子,可是,我依然是一个人,不是怪物。”她咬了咬嘴唇,“我只想做一个平等的人。”
长老有点愕然,但马上笑了:“不愧是我的外孙女,跟你妈妈一模一样。”他站起身,走出门。
门掩上了。在门口,他小声对门外两人道:“用备用方案。”
那个络腮胡子惊道:“长老,如果不是圣女同意,用火祭的话会遭反啮的。”
长老冷冷地看着这人的胡子:“这不是你要操心的。”
※ ※ ※
“据新闻社报导,华东海域新近发现一些长达五米的巨蟹。据专家推测,可能是由于大战中未爆炸的一颗核弹发生泄漏而引起的生物变异。”
那些巨蟹多半是不能吃的吧。他切着发黄的蔬菜,想着。他在古书上曾见一个千年前的人说要到“有蟹无通判处”做官,那时的蟹能吃么?反正,现在除了配给米和配给蔬菜、配给肉以外什么都不能吃的。古人见了那五米长的巨蟹,也不会再有食欲了吧。
“昨天,本市郊外的一座废教堂发生一起火灾,现场发现一具女性的尸体。由于没有任何身份证明,警方尚无任何线索。该女性为变异人种,大约四十岁,没有证据证明是谋杀。据有关人士认为,这可能是某个邪教的祭祀活动。”
“老师,吃饭了。”
他把碗筷放好,琴轩老师却坐在电视前一动也不动。这让他有点担心。琴轩老师一向以遵守时间而著称,难道出什么事了?是那条消息么?那“某个邪教”指的黑弥撒吧,他记得他读过的那本书里提到过魔族在大事来临时焚烧圣女祭祀的话。那个被焚死的魔族女子,只怕也是个圣女吧,只是太远了,离他太远了。
透过半开的厨房门,他看见琴轩老师呆呆地坐着。
“老师。”
他又小心地叫了一声。琴轩老师抬起头,平静地道:“好,来了。”
他相信那不是错觉,琴轩老师那时很快地擦了下眼。
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他的两根手指扳住了天台的边缘,大约近七十公斤的体重全部挂在两根手指上。生死系于一发,他再修上十年的祝由科,也挡不住量子枪的。为什么在这时脑中会想到那么多?
一个黑影落到他的视网膜上,他知道那一定是科长了。
好奇心,就算是魔族,也一样有的。
他的右脚在玻璃幕墙上一蹬,人已轻盈地飘了起来,左脚飞起,反着从肩后踢起。几乎用不了百分之一秒,他的一脚正踢在科长的面门上。
这一脚由于是反着踢上去的,当初他曾在健身器上测试过,只有八十千克的力,但也足以把一个人踢昏了。科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身体已腾空向后飞去。如果是另一个方向,一定是翻下楼去了。
他借着这一脚的力量,人翻了上来,站在天台边上,伸手去拣枪。
枪已脱手了,掉在一边。他的手指刚碰到枪,忽然,科长那一动不动的身体闪电一般跳起,象是装了什么弹簧在身上,一脚踢去了枪。
那把枪划了道弧线,溶入夜色。
他没有惊慌。他自信,就算没有武器,也足以把一分种内把科长打倒。他看着科长。
那张脸已经很古怪地向后翻去,一个小小的人头冒出嘴。现在,那个道貌岸然的科长已不存在了,只有一个妖怪一样的魔族。
他笑了:“我忘了你有两个头。”
他把左手的中指伸进嘴时,咬破了,脚下已经极快地移上前去。科长并没有反映,他的手指在科长背上画了一个符号。
雷念咒。
随着他嘴唇的动作,科长那套漂亮的西装一下撕成碎片。
没有一点声音,那具看上去很正常的身体倒了下来。
他不再看科长那具尚存一些知觉的身体,雷念咒足以让他躺上一整天了。他走进电梯,按了下一楼的钮。
在他脑子里,只是回响着曾经看到过的那句话:“如遇大事发生,每焚烧教中圣女为祭。”
※ ※ ※
幻花居。
这个地方为什么会如此熟悉?这让他极为不快,浑身有一种本能的不舒服。
他把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搭着成一个方框,从框中看去。
那是结界。
这结界把方圆几百米的地方都围住了,入口是边上一幢楼。
她在哪里?
他把感知边象章鱼的触手一样四散开去,伸到各个角落。
突然,他感受到了一股很强的力量,也许,很——邪恶,但也并不能再感觉多少。当他的感知力一接触到这股力量,这股力量一下象沉睡中的巨蟒一样发出反应。而在这股力量中,一种微弱然而温暖的感觉,就象嵌在石头里的一朵水晶。
是她!
他按捺不住的兴奋,看了看那幢楼。有扇门,已经关上了,然而这难不倒他。他结了个手印,站在门前,闭上眼,想象着门那边的锁把手。几乎是象他自己动手的一样,那扇门的锁舌一下跳出了凹槽,无声无息地开了。
走进楼里,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浓厚,仿佛就在昨天,他刚来过这里一般。也许在很久以前他来过这里?在他的记忆中,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下面是一个车库,破旧得仅能走人,没有一盏灯。而车库的最里面,是一个黑漆漆的地道,仍是一道门。
门后有些什么?
他的嘴角浮上一丝笑意。即使没有用他的第六感,他也感觉得那种温暖的力量。是她。
他刚把手放在门上,门开了,一个大胡子正走出来,与他迎面相对。
那个大胡子看着他,不由一阵惊愕,他的手却远远比这个胡子的反应快,已经扣住了他的喉咙。
“你们圣女呢?”
大胡子没说话,看了看里面靠左的一扇门。他推了这大胡子一下,道:“快开门。”
大胡子开了门。借着里面暗淡的光,他看见了她的背影。
梦一般的背影。这几乎让他晕眩。这一切,是不是以前见到过?
“小哥哥!”
她已经认出了他,惊喜地站起身,迎上前来。看着他抓着那个大胡子的喉咙,微微皱了皱眉:“小哥哥,把五叔放开吧。”
他放开了按在那个大胡子喉咙上的手,走上一步:“跟我走吧,妖妖。”
她把手放在他掌中,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他的眼睛。他眼底,闪过一丝很少有的欣喜,转身向外走去。
可是,那个大胡子站在门口,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五叔。”
妖妖叫着,那张络腮胡子的脸稍许变了变,却还是一动不动。他已不耐烦了,手指弹了弹,一张白纸一下贴在那人臂上。
“来人!有人抢走了圣女!”
络腮胡子忽然大叫起来。他的脸色一变,一步跃上前,一拳打在那人的太阳穴上。不知为什么,他的反关七法居然错了一点位。
“五叔!”
妖妖叫了起来,他一把拉起她,道:“快走吧,没时间了。”
“是没时间了,年轻人。”
一个声音从楼道口传来,妖妖惊叫着:“长老!”
“年轻人,”长老的手里抱着雪亮的什么,“不必浪费精力了,跪下。”
仿佛有一个甜蜜的声音在心头叫着:“跪下吧,跪下吧。”可是,他的膝盖依然坚硬如铁。他握着妖妖的手,单手结个手印,嘴里,开始默念。
“年轻人,撒手。”
长老的口中发出断喝,手中象是泼出一道水光,一片刀光劈向他的肩头。
只是,刀光象掠过了烛火,他和妖妖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哼哼,”长老的鼻孔里冷笑着,“祝由科的五遁术。”
“长老,怎么办?”
长老把手里的刀在掌心划了道口子,血一下渗出。手猛的一挥,血光在空中象是遇到了什么阻碍,隐隐的,那是两个人影。
长老的刀一掠而过。向着那个背影。
※ ※ ※
他的呼吸均匀绵长。多亏了少年时的苦修。他暗自想着。在夜雨中,他们无法使用瞬时转移,而这样迷宫一样的巷子里,机动车很不灵活,而靠人力,他自信没有人能超过他。
危险!
几乎是一种本能,他猛地闪过。
那不是向着他的!
他这时才吃了一惊。他的手还抓着妖妖的手,而妖妖一个踉跄,人扑倒在地。
他一把抱起了她,脚下却没有慢,向前奔去。
可是,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这让他有点担心。
他停了下来。
“你怎么了?”
在他的怀里,她微微笑着:“没关系,有点痛。”
她有脸色已经变得雪白,雨打在上面,象是飘落的花瓣。春天园中的最后一瓣花瓣吧。
他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脉搏极为杂乱。父亲告诉过他,脉搏反映的是一个人的心跳。那么,此时她的心跳一定很乱,忽快忽慢。他咬了咬嘴唇,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学一点医。
“不要紧,走吧,我们等天亮。”
她的声音象沉入水底,越来越远。她的手抓着他的手,紧紧地,仿佛抓着一个转瞬即逝的梦。
“小哥哥,看见你真好。”
※ ※ ※
“心跳?”
“一百。”
“血压?”
“低压五十二,高压九十七。”
“看来,必须用电击。”
主治医生伸手去拿电极,一个护士忽然推门进来,凑到医生耳边,说了句什么。
“手术期间,一律不见。”
“秦医生。”一个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医生转过头,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医生的脸虽然蒙着白口罩,但也看得出变了:“谁放他进来的?”
“不要生气,”这人的声音很平稳,“我自我介绍一下。”这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医生。
“放心,”这个男人脸上带着点笑意,“不是为了你。我只是向你提一个建议,现在在手术台上的这个人,身体非常虚弱,已不可能救活了。”
“我是一个医生……”秦医生嘴里费力地挤出了这一句。
“说得对,秦医生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男人的笑意带着点讥讽,“我不过提醒秦医生一下而已。”
秦医生看看手术台上的那个人。监测心跳的示波仪上,那一个波峰越来越矮,间隔也越来越宽。他无语地看了看手,象剥去皮肤一样,撕去了手套。
男人笑了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走出了手术室。一个助手茫然地看着秦医生,说:“大夫,手术不做了?”
秦医生只是苦笑了一下,挥挥手,道:“把器械收拾起来吧,如果你们不想下半辈子在劳改营里过。”
※ ※ ※
“你先坐一下吧。”
他把妖妖放在地上。那根灯柱上,洒下淡黄的灯光,梦一般迷惘的灯光。
“你要走么?”
她已经半昏迷了,然而,当他一把她放下,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握着她的手。五指纤腻柔滑,如初放的菡萏,可是,却冷得象冰。他的心头也感到了一丝疼痛,轻轻地说:“不会的,记着,永远不会。”
这是个巷子的拐角处。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大战过后的几年里,治安一度极为混乱,人们的住宅别的可以不在意,但围墙一定要又高又厚。这里,也是那时留下的遗迹吧。
她坐在灯下,雨丝细细,被灯光洒作一片淡黄。
如非人世。
“在这儿!”
有人在不远处喊着。他们追上来了。他想着,必须要快一点了。
他圈起手指,弹了一下。随着他手指的一弹,象洒出一道淡黄的粉末,地上多了个淡淡的影子。
“小心,是祝由科的邪术!”长老的手里抱着十字刀,冲出了巷子,大声喊着,“不能让他把这阵势布全。”
随着长老的喊叫,他身后的五个白衣人手里出现了几根骨针。
伏都骨针。
他的心抽紧了。现在,这八反璇玑阵还不曾布全,如果他们冲上来,固然会有所伤亡,但势必冲动阵势的,反而会把他自己绕进去。但此时,他已是骑虎难下,也不得不加紧布阵了。
妖妖,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这不是我们的命运。他的眼角看到了倚靠在灯柱下的她,眼里却不由得湿了。
有一个白衣人小心试探了一下,才踏上一步,地上忽然象着火一样冒出一道黄烟。这个白衣人嘴里痛苦地叫了一声,缩回这只脚。
这脚已经烧焦了。
长老看着地,忽然,大踏步地走上来。身后一个白衣人惊叫道:“长老!”
“不用怕,他这阵势已经提前发动,不成阵形了。”
长老说得没错。他有点绝望地想。八反璇玑阵提前发动,威力大减,而且要再布阵起码要一两个小时,绝对布不全了。
他看着长老。长老的眼神阴鸷而冷漠,仿佛带着一点讥讽。
几个白衣人还是不敢上前,长老走上一步。
果然,没有发生什么事。八反璇玑阵提前发动,不但阵势已化为乌有,而且让他的灵力也损耗了不少。现在,他最多只能自己逃走。
他看看妖妖。她倚靠在路灯下,那么脆弱,如不胜夜风。
不,我一定会成功的。
他不等那几个白衣鼓起勇气,猛地脱下外套。在周围十几米方圆,一下子弥漫着一阵白烟。
长老的手一挥,十字刀象一道闪电,划开了烟气,刀尖象有什么吸力,那些烟气一下凝结在刀尖上,只不过几秒钟,周围又清清朗朗的一片。
雨正细细密密地下着,灯下,已没有人了。
“长老,”一个白衣人有点怯怯地说,“还要不要追?”
长老鹰一般阴鸷的眼扫视了他一眼:“他已是强弩之末,你还要怕他?”
长老弹了弹十字刀,刀尖上,霎时出现了一滴血珠,滴下地。
“他走不远,快把圣女追回来,狄亚波罗永远保佑着我们。”
※ ※ ※
背上湿淋淋的。那是血。
不知为什么,并不觉得疼痛。
“你愿意等我么?”她喘息着,小声说。
“愿意,愿意。”仿佛是承诺,也仿佛欺骗,他大声说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滚烫,苦涩。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好象雨后转瞬即逝的虹影。
“相信生命吧。”她轻轻地说着,更象是一句梦呓。嘴角流出了血。在他怀里,她象是一片羽毛一样失去了重量。他想喊,却如梦魇般喊不出来。
“他们在这儿。”有人喊着。
“不能让他们跑了。”
他呆呆地站着。在巷子的拐角处,跑出了几个穿着白袍的人。白色的长袍,在路灯下,几乎跟黑色的一样亮得刺眼。
有人举起了手,向他指了指。
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他已不再知道自己的行为。这是死么?
“死了么?”
“多半活不了了。”
“把圣女带走,不能让他玷污了。”
有人试图扳开他的手。
“该死的,他的手劲还真不小。”
“他也是一个超能力者。可惜。”
“不要叹息了,弄断他的手指,把圣女带回去复命吧。”
他的指骨发出断裂的声音,但他已不感到疼痛。
他们走了,白色的长袍,在路灯下亮得妖异。而他的身体沉重得象一尾误跳上岸的鱼。雨水正不住地洒在他脸上。尽管这只是条小巷子,可是也看得到在高耸入云的国家银行的废墟。
即使是废墟,仍然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他感到自己似乎在笑。那八个闪亮的大字,“尊严,自由,平等,兼爱。”有三个字被挡住了,只能看到五个字,倒象是一句上气不接下气的话。
他躺着,雨水不停地洒着,温暖而温柔。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周围有人的声音。
“是他。”
“死了么?”
“还没有。看来是黑弥撒下的手,他的手指骨全断了,身上却没有伤痕。”
“快叫救护车。”
有人抬起了他。在抬起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另外三个字。只是,一切都那么红,“兼爱”两个字,几乎象是血写成的。
※ ※ ※
夜雨下得密密的,象织出了一张难以逃脱的罗网。他这时才发现,雨不停地打在脸上,却穿过了他的身体,落到地上。
他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也许,许多年后,当雨洗去你的眼泪,在泪光中,你会看到虹的。
他回过头。街那一头的路灯上,雨细细密密,幻出奇彩,她微笑着,站在拐角处,不知是归宿还是开始,仿如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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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七十二个字母 | [美]特德·蒋 | 《七十二个字母》作者:[美]特德·蒋
苏益群译
一
小时候,罗伯特最喜欢的玩具是一个只能朝前走的泥娃娃。每当爸爸妈妈在自家后院和客人们讨论维多利亚女王登基或宪章派改革的时候,罗伯特就带着它在走廊里走动,遇到转角时把它掉个头或者放回原来出发的地方。这个小泥人既听不懂指挥,也没有任何意识,即使前面是墙,它也会继续走,直到碾碎手臂和腿。为了好玩,有时罗伯特会故意让它撞墙。等到泥人的四肢完全变形,他就拾起它,把名字取出来,它马上不动了。他把它揉成一块光滑的泥团,又摊成一个厚板,塑成另一个泥人,只剩一只弯曲的腿,或者比原来那个更细长。他把名字塞回去,这时泥人就会倒下来,以身体为轴心兜圈子。
罗伯特并不喜欢雕塑,他是在测试名字的功能。想看看他能把泥人的体形改到什么程度后,它还能被名字激活。为了节省雕塑时间,他几乎不加任何修饰性的细节,只随测试的需要不断变换泥人的身体形状。
他的另一个玩具有四条腿,很精致,是一匹瓷马。罗伯特的兴趣也是测试它的名字。这个名字能听懂命令,知道开始和停止,也知道避开障碍物。罗伯特想把它插进自己塑的泥人躯体中。但这个名字对躯体的要求很严格,他塑的泥人不能激活。于是他单独塑了四条腿,把它们和躯干粘在一起。但因为抹不平腿和躯干之间的缝隙,名字不把它们视为一个整体。
他详细查看了名字,想找出一些能区分两条腿和四条腿、可以使躯体服从一些简单命令的名字。但名字们看起来很不同,每个名字的羊皮纸碎片上都刻着七十二个希伯来字母,排成十二排,每排六个字。在他看来,这些字母的排列完全是无序的。
二
四年级学生罗伯特·斯特雷顿和他的同学们安静地坐在教室里,特里威廉老师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
“兰德尔,名字的原理是什么?”
“一切事物都是上帝的影像,嗯,这个,所有——”
“别啰嗦了。索尔伯恩,你能说说名字的原理吗?”
“因为一切事物都是上帝的影像,所以一切名字都是上帝圣名的影像。”
“那么,什么是一个物体的真实名字?”
“一个物体的真实名字就是那个反映上帝名字的名字,这就像反映了上帝的物体才是真实的物体一样。”
“一个真实名字能起什么作用?”
“将上帝力量的映像赋予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物体。”
“非常正确。哈利维尔,签名的原理是什么?”
自然哲学课一直持续到中午。因为是周六,下午就没课了。特里威廉老师的课完了后,切尔顿汉姆学校的孩子们三三两两走出校门。
罗伯特在宿舍门口的操场边碰到了好朋友利恩勒尔。“等待结束了?今天可以看你的试验结果了?”罗伯特问。
“我说过今天可以的,对吧?”
“那我们赶紧走吧。”他俩一起朝利恩勒尔家走去。他家离学校有一英里半的路程。
一年级的时候,罗伯特几乎不认识利恩勒尔。利恩勒尔是走读生,像所有寄宿生一样,罗伯特对走读生很不信任。但一次偶然的机会,罗伯特在英国博物馆遇见了利恩勒尔。罗伯特喜欢博物馆。特别喜欢那些易碎的木乃伊和巨大的石棺,被制成标本的鸭嘴兽和浸泡着的美人鱼,以及高高直立着的墙,上面挂满了象牙、驼鹿和独角兽的茸角。那天是个假日,罗伯特在鬼怪展台前参观,仔细研读着一张卡片,上面解释了为什么火蜥蜴没有被展出。这时他发现了站在身旁、正盯着坛子里水精的利恩勒尔。于是他们交谈了起来,对科学的共同爱好使他俩成了好朋友。
他们沿着马路走着,不时把一块鹅卵石踢来踢去。利恩勒尔飞起一脚,鹅卵石蹦跳着碰到了罗伯特的脚踝。“我简直等不及想放学。”他说,“再来一条理论,我肯定受不了了。”
“他们干吗非得管这门课叫自然哲学?”罗伯特说,“就叫它神学课好了,大家省心。”他俩最近买了一本《命名法少儿指南》,上面的说法和学校里教的很不一样。书上说命名师再也不根据上帝或者神的名字来给对象定名了,流行的看法是,同时存在着词的世界和物理的世界。如果一个物体和合适的名字配在一起,就可以激活两个世界的潜能。物体本身也并不是只存在惟一一个“真名”——根据其精确形状,一个对象可以和多个名字相配,通常称作对象的“佳名”。与佳名相反,也可以给对象起一个比较粗略、比较简单的名字,这个名字可以接受对象的多种变化,童年时代他的那些泥娃娃拥有的就是这种名字,所以可以接受他替它做的身体变形。
他们到了利恩勒尔家,告诉厨子一会儿就回来吃晚饭,然后朝后花园走去。利恩勒尔把后院的一个工具房改建成了实验室,他经常在那儿作一些试验。平时,罗伯特经常都会来这儿看看。但最近利恩勒尔作了一个秘密试验,直到现在才肯让罗伯特看他的试验结果。利恩勒尔叫罗伯特在外面等等,他自己先进去了一会儿,然后才请罗伯特进去。
屋里放着一排排长架子,把四面墙都占满了。架子上堆满绿色的玻璃小瓶,盖着塞子,分门别类地装着岩石和矿物质样品。一张沾满污渍、灼痕斑斑的桌子占据着侠小房间的主要位置,上面摆放着利恩勒尔新近试验用的仪器:一个葫芦形蒸馏瓶,稳稳地固定在一个支架上,底部浸在一只盛满水的盆子里。盆子放在一个三角架上,被一盏油灯烧烤着。盆里还有一个温度计。
“瞧瞧吧,”利恩勒尔说。
罗伯特凑近了些,查看蒸馏瓶里的东西。一开始,他只看到了水泡,像从啤酒瓶口冒出来的泡沫。仔细看时才发现,他刚才当成泡沫的东西,实际上一种亮晶晶的细密栅格之间的空隙。泡沫里面是一些小人:小小的、精液发育成的胚胎。单个儿看,它们的身体呈透明状,但合起来看时,它们的球茎状脑袋和线状四肢纠缠在一起,相互挤着,粘着,形成了一团又白又密的泡沫。
“你冲着瓶子干坏事打飞机,再给它们保温?”他问。利恩勒尔推了他一把。罗伯特笑着举起手以示和解,“不,说真的,这真是个奇迹。你是怎么做的?”
利恩勒尔停了停,说:“说穿了,就是要保持均衡。既要保持一定的温度,还必须有均衡的营养。营养不足,它们会饿死。营养过剩,它们又会过分活跃,打起架来。”
“你在开玩笑吧。”
“这是真的。不信可以去查查看。精子之间的争斗可以引起胚胎畸形。如果伤残的胚胎和卵子结合,生出来的孩子肯定是残疾。”
“我还以为生出残疾儿是因为当妈的怀孕时受到了惊吓。”这时,罗伯特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个个蠕动着的胚胎。他发现泡沫之所以不断缓缓搅动,正是由于它们的整体动作。
“那只是对某几类残疾情况而言,诸如多毛,或者多斑等。而那些缺胳膊少腿,或躯体畸形的婴儿,却是由于它们还是精子的时候就受到了侵害。所以,不能在瓶里放太多精力旺盛的精子,尤其是当空间狭小的时候。它们会疯狂厮杀,弄得你最后一个精子都得不到。”
“它们能存活多久?”
“可能不会太久。”利恩勒尔说,“如果没有卵子,很难让它们一直存活。我知道在法国,有人曾经把它们养到了拳头那么大。但他们有最好的设备。我想知道我能不能也养到那么大。”
罗伯特看着这些泡沫,不禁想起特里威廉老师向他们灌输的教条:所有生命都是许久以前被同时创造出来的,彼此之间只有难以察觉的细微区别。生命体出生之后之所以彼此大不相同,只不过是把当时的细微区别扩大了一些而已。所以,这些小人虽然看起来是新的,但实际上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了。整个人类发展历史中,它们一直存在着,等待着被生出来。
其实,等待出生的还不止是它们。他自己在出生之前肯定也曾经等待过。如果作试验的是他的父亲,那么罗伯待看到的小人就有可能是他未出生的兄弟或者姐妹。虽然他知道这些小人在与卵子结合之前不会有什么意识,但他仍然想知道,假设它们是有意识的话会怎么想。他想像着自己的躯体,每一根骨头和器官都清晰可见,像凝胶体一样软软的,和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小人粘在一起。如果小人透过自己透明的眼睑向外望,它会看到什么?会不会意识到远方那一座高耸的山峦其实是一个人?而且是自己的兄弟?如果让它知道,只要跟一个卵子结合,它就可以变得像旁边的那个庞然大物一样巨大而坚固的话,它会有什么反应呢?难怪它们会彼此争斗。
三
罗伯特·斯特雷顿在剑桥三一学院的时候仍然在继续研读命名法。他研究了几个世纪以前犹太教神秘哲学的一些文本。那时候,命名师被称作“美名大师”,自动机被叫做“有生命的假人”。他研讨那些奠定了名字科学基础的著作:比如《SeferYezirah》,以及伊利埃泽的《SodeiRazayya》,还有阿布拉弗亚的《Hayyeiha-Olamha-Ba》。接下来,他钻研以更加广阔的哲学和数学领域为背景分析字母排列技术的论文,比如勒鲁尔的《ArsMagna》、阿格雷帕的《DeOccultaPhilosophia》,迪的《MonasHieroglyphica》等。
他了解到,每一个名字都是由几个种名综合而成的,每个种名具体描述了对象所具备的一种特定的特征或能力。为了得到描述某种特征的种名,必须对形容这种特征的全部语词进行综合汇编:同源词或词源,正在使用的语言,已经灭绝的语言,等等。将所有这些字词进行筛选、替代和重新排列,从中提取出最本质的东西,那就是种名。种名还可以作为引申定义的基础:有些特征在任何语言中都没有适当的描述词,这种情况下,使用引申定义的技术,人们就可能推导出描述这些特征的种名。语词汇编的整个过程既要依赖规则,也要依靠命名师的直觉。选择最佳字母排列的能力是一种无法言传的高超技巧。
他还研究了现代的名字组合及分解技术。组合技术是把一系列种名——既简练,又能激活对象的潜能,这是对种名的要求——融合在一起,组成一串似乎是随意排列的字母,这些字母构成了对象的名字。分解技术就是把一个名字分解成各个种名。并不是每一个形成整体的名字都只能分解成固定的种名:一个威力强大的名字完全可能有多种拆分方法,可以被再次分解成好几套迥然不同的种名。有些名字极难分解,命名师必须费尽心机,开发出新的拆分方法,以揭示这个名字的奥秘。
目前这个时代,命名法也有了一些改革。很久以来,名字一直被分为两类:一类用于激活对象,另一类的功能相当于护身符。健康护身符保护人们免遭伤害和疾病,其他护身符则可以防火或者保护海船不致沉没等等。但到了现在,名字种类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出现了很多激动人心的研究成果。
新兴的热力科学研究的是热和功的交互作用。它解释了自动机如何通过周围的环境得到动力。基于这种理论,一个柏林的命名师开发了一类新的护身符,它可使作用对象在一个地方吸收热量,又在另一个地方把它释放出来,通过这种方式,冷藏变成更方便、更高效,远胜于过去采用的挥发液技术,具有极大的商业应用价值。护身符同样大大改进了自动机。例如,有一个爱丁堡的命名师研制出了一种护身符,可以防止丢失东西。他因此获得了一项能够把物体放回指定地点的家务自动机专利。
毕业后,斯特雷顿定居伦敦,在英国最有名的自动机制造厂商之一科德制造厂找到了一份命名师的工作。
四
斯特雷顿走进工厂大门,身后跟着他新近用巴黎灰浆浇铸的自动机。这是一幢用砖砌成的巨大建筑,屋顶有天窗。建筑的一半是浇铸金属自动机的车间,另一半则生产陶土产品。两边有弯弯曲曲的走道,连着不同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是上个房间的下一道工序,连成一道生产线,将原材料最后制成自动机。斯特雷顿和他的自动机走进陶土车间。
他们穿过一排搅拌陶土的矮桶。不同的桶盛着不同级别的陶土,从普通的红土到精致的白色高岭瓷土,应有尽有。这些桶就像装满液体巧克力或浓浓冰激凌的巨大圆筒杯,但一股刺鼻的矿物质味儿打破了这种幻觉。泥土搅拌棒通过传动装置连着驱动轴,高齐天窗,长度相当于整个房间。屋子尽头是一台充当引擎的自动机:一个铁铸的巨人,不知疲倦地用曲柄转动着驱动轮。从它旁边经过的时候,能感觉到空气中的一丝冷气,那是引擎吸收周围的热量所造成的。
另一间屋子里装着浇铸用的模子,一个个和各类自动机的轮廓正好相反的粉白色空壳,堆放在墙角里。屋子的中央是穿着围裙的雕塑师,或者单个、或者两人一组,围着像蚕蛹的模具工作。自动机就将从这些蚕蛹中诞生。
有个年轻的雕塑师正在组装一台用来推车子的自动机。这是个大块头,四只脚,专门用于在矿山推动那些装满矿石的小车。雕塑师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先生,你是在找人吧?”他问。
“我想见见这儿的威洛比大师。”斯特雷顿回答说。
“对不起,我没看见他。他可能马上就会来了。”雕塑师又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哈罗德·威洛比是一位一级雕塑大师,斯特雷顿想找他商量,设计一个可重复使用的模子来浇铸他设计的自动机。斯特雷顿一边等,一边随意地看着那些模子。他的自动机一动不动站在后面,随时准备执行命令。
不一会儿,威洛比从铸造车间走了进来,热气把他的脸烤得红红的。“对不起,斯特雷顿先生,我来晚了。”他说,“我们正在制作一个很大的青铜自动机,都几周了。今天浇铸。我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离开那里。”
“我完全理解。”斯特雷顿回答道。
威洛比急匆匆大步走向斯特雷顿的新自动机。“这就是你搞的那个自动机?你让摩尔做了几个月的那个?”摩尔是斯特雷顿的助手。
斯特雷顿点点头。“那小伙子做得很不错。”根据斯特雷顿的要求,摩尔把塑泥放在电转子上,做了许多个躯体,大路子是一个,但每一个都有些细节上的不同。最后再做成塑模,让斯特雷顿测试他设计的名字。
威洛比检查着自动机的躯体。“细节很好,看起来并不复杂嘛——哦,等等。”他指着自动机的手:这不是一般自动机像桨叶或连指手套一样的手。它有手指,手面上有沟槽。造型很完美,有拇指,其他四个手指也是分开的。“这些手指真的能用吗?”
“能用。”
威洛比毫不掩饰他的怀疑。“试试看。”
斯特雷顿命令自动机:“弯一弯你的手指。”自动机张开两只手,轮流弯曲着每一对手指,然后伸直,最后把手臂放回躯体两侧。
“祝贺你,斯特雷顿先生。”威洛比说,他蹲下来仔细查看自动机的手指,“它的名字能让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可以弯曲?”
“对。你可以为它设计一套模子吗?”
威洛比咂咂舌头,“那可得费点劲。”他说,“可以用废弃的模子来浇铸。你知道,一套新瓷模是很贵的。”
“可它值这个价。我给你看看。”斯特雷顿命令自动机,“用那边的模子浇铸一个躯体。”
自动机蹒跚着走到墙边,捡起斯特雷顿指定的模子:这套模子是用来制作小型陶瓷邮差的。几个雕塑师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看着自动机把模子搬到工作间。它把各种模子进行匹配,再用麻绳紧紧捆好。使雕塑师们大为惊讶的是,自动机用它的手指把麻绳末端打了一个圈,绕成一个结。然后它把要用的模子竖直,走过去取了一罐泥浆。
“行了。”威洛比说,自动机停下来,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威洛比一边检查着自动机,一边问:“你训练过它用泥浆浇模?”
“是的。我希望摩尔能训练它用金属浇模。”
“你还有能学会别的技术的名字吗?”
“现在没有。但这已经足以证明,这样的名字是存在的,可以学会各类和手的灵巧性有关的技术。”
“不见得吧?”这时,威洛比注意到有些雕塑师在周围看着。他厉声对他们吼道:“这儿没你们的事。”雕塑师们马上回到自己的岗位。他转向斯特雷顿,“我们到你的办公室谈。”
“好吧。”他叫自动机在科德制造厂那一片联体式综合建筑楼前等着。两人进了斯特雷顿的工作室,就在办公室后面。斯特雷顿问威洛比道:“你对我的自动机怎么看?”
威洛比打量着工作台上的一对泥手。墙上用大头钉别着一幅简图,画着各种姿势的手。“很了不起,这双手完全能和人类的手媲美。但是,你教给你的新自动机的第一个技术是雕塑,这让我很担心。”
“你是担心我用自动机取代雕塑师吧。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我的目的绝不是这个。”
“这我就放心了。”威洛比说,“既然这样,你什么选择了雕塑呢?”
“这只是第一步。我的最终目标是想降低引擎自动机的制造费用,使一般的家庭都能买得起。”
威洛比迷惑不解。“告诉我,一般家庭要引擎自动机来干什么?”
“举个例子吧,可以用它来驱动一台动力式织布机。”
“你是什么意思?”
“你见到过纺织厂的童工吗?他们每天都精疲力竭,肺里塞满了棉尘,身体极差,几乎不能活到成年。你知道,廉价布料的生产付出的是健康的代价。当纺织工业还局限在村社作坊的时候,织工们的境遇要好得多。”
“既然动力式织布机使他们离开了村舍,又怎么能使他们重回村舍呢?”
斯特雷顿以前从未谈过这个话题,现在很高兴有了解释的机会。“引擎自动机的造价很高,所以很多纺织厂靠一个用煤炭加热来发动的巨型引擎来驱动织布机。但我的自动机却可以浇铸制造出引擎自动机,而且费用不高。如果普通家庭买得起这种能带动机器的小引擎,织工们就可以像从前一样在家里织布了。人们不必到工厂去就可以赚到可观的收入。”
“你忘了织布机的费用。”威洛比温和地说,好像被他说服了,“动力织布机比老式的手工织布机贵多了。”
“我的自动机也有助于铸件的生产,能降低一些价格。当然,我知道这不是万灵药。但我相信,廉价的引擎自动机能给个体手工劳动者带来很大好处。”
“你的改革愿望让人钦佩。但我认为有更简单的办法来消除社会弊端,比如减少工作时间,改善工作环境等。你没有必要瓦解我们整个自动机制造业嘛。”
“更确切地说,不是瓦解,只是改进而已。”
威洛比有点被激怒了。“回到家庭作坊的时代?非常好,很不错。但雕塑师们怎么办?无论如何,你的自动机会让他们失业。这些人熬过了很多年的学徒期,受过严格培训。如果被自动机取代了,你叫他们怎么养家糊口?”
斯特雷顿没料到威洛比的反应会这样剧烈。“你高估了我的技术。我只是一个命名师。”他竭力使气氛轻松下来,但威洛比仍然闷闷不乐。他继续说道:“这些自动机的学习能力非常有限。它们能复制模子,但不能设计模子。真正的雕塑工艺只能由雕塑师来做。你刚才不是正在指导他们浇铸青铜模子吗,自动机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它们只能完成一些机械性的任务。”
“如果雕塑师的整个学徒期都只是袖手旁观,让自动机来做本该由他们做的工作,你认为我们能培养出什么样的雕塑师呢?我不会眼看着这神圣而古老的职业简化成由牵线木偶来操作。”
“不是那样的。”斯特雷顿也有些恼怒了,“请你想想你刚才说的话:你希望保留古老的职业,而织工们却因此丧失了他们古老的职业。自动机能帮助很多人恢复职业尊严,你们这一行也不会蒙受多大损失。”
但威洛比好像根本没听他的话。“关键是由自动机制造自动机这种理论!这不仅仅是对我们的侮辱,对我们来说,这是大祸临头!那首民歌是怎么说来着?就是那首会提水桶的扫帚柄发疯的民歌?”
“你是指《魔法师的学徒》?”斯特雷顿说,“这种比喻很荒唐。没有人类的参与,这些自动机根本不能复制自己。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反感。知道吗,一只能跳舞的机器熊马上就要在伦敦芭蕾舞剧院演出了。”
“如果你的兴趣在于研制一台能跳芭蕾的自动机,我完全支持。但你不能搞现在这种会灵巧手艺的自动机。”
“对不起,先生。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
“没有雕塑师的合作,你的工作会很困难。我要召回摩尔,并且禁止其他雕塑师参与你的研究。”
斯特雷顿顿时吃了一惊,“你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认为这么做很合适。”
“如果那样,我就和其他制造厂的雕塑师合作。”
威洛比皱了皱眉头,“我会找雕塑师行会的负责人,建议他禁止所有的行会成员浇铸你的自动机。”
斯特雷顿感到血在往上涌。“我不会被吓倒。”他说,“随你怎么样,我都不会放弃。”
“我认为我们的谈话该结束了。”威洛比大步朝门口走去,“再见,斯特雷顿先生。”
“再见。”斯特雷顿愤愤地回答道。
五
第二天中午,斯特雷顿在科德制造厂旁边的兰贝斯街上散步。穿过几个街区就到了一个当地市场。有时候,在成筐扭曲的鳗鱼和摊在毯子上的各种廉价手表间会发现一些自动玩具娃娃。他还像童年时一样,喜欢搜寻一些新鲜玩意儿。他注意到了一对装在盒子里的玩具娃娃,像是探险家和土著。他一边仔细看着,一边听着小贩们在那儿争抢顾客。
“先生,我发现你的健康符不能保护你。”一个男商贩说。他身边的桌子上摆满了四方形的小盒,“你需要有磁力的药物,疗效很好。试试这种塞奇威克博士研制的极化药丸吧。”
“他在吹牛!”一个老太婆反驳道,“你需要的是曼德拉酊草。试一下这个,绝对不是假货。”她取出一瓶清亮的液体,“现抽的,新鲜极了。很有效的。”
看看没有什么新的玩具娃娃,斯特雷顿离开了市场。一路上,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昨天和威洛比的谈话。如果雕塑师行会真的拒绝合作,他只好去雇用那些单干的雕塑师。他以前从没有和这些人合作过,可能还需要做一些调查:表面上,他们用版权公开的名字来浇铸躯体,但实际上有些人干的却是侵权和盗版的行为。跟这些人合作,无疑会使他的声誉永远蒙羞。
“斯特雷顿先生。”
斯特雷顿抬起头。一个衣着朴素、个子矮小结实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先生,我们认识吗?”
“哦,不。我叫戴维斯,是菲尔德赫斯特勋爵的雇员。”他递给斯特雷顿一张印着菲尔德赫斯特饰章的名片。
菲尔德赫斯特勋爵的名字叫爱德华兹·玛特兰德,是第三任菲尔德赫斯特伯爵,著名的动物学家和比较解剖学家,皇家学会主席。斯特雷顿在学会开会时曾听过他的演讲,但他俩并不认识。“我能为你做什么?”
“菲尔德赫斯特勋爵想和你谈谈你的最新研究成果,在你方便的时候。”
斯特雷顿很惊讶伯爵怎么会知道他的研究。“那为什么不到办公室来找我呢?”
“菲尔德赫斯特勋爵想和你私下谈。”斯特雷顿很不解,但戴维斯没有多说什么,“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这个邀请不仅不同寻常,而且还是一种荣耀,“当然。请转告菲尔德赫斯特勋爵,我很高兴去。”
“今晚八点有一辆马车在楼下等你。”
戴维斯脱下帽子行礼告别。
晚上,戴维斯和一辆马车准时到了楼下。这是一辆非常华丽的马车。里面装饰着漆得油亮的桃花木、澄亮的黄铜和厚厚的天鹅绒。拖车的是一匹青铜浇铸的骏马,一看就知道十分昂贵。它不需要驾驶员就可以把车拉到熟悉的地方。
在途中,戴维斯礼貌地拒绝回答斯特雷顿的所有问题。很明显,他既不是男仆也不是秘书,斯特雷顿一时难以判定他的身份。马车载着他们离开伦敦,到了乡间菲尔德赫斯特家族所拥有的达林顿·霍尔别墅。
戴维斯带着斯特雷顿穿过门厅,进了一间装潢考究的书房。然后关上门,退了出去。
书桌旁坐着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穿一件丝绸外套,打着领结,脸上的皱纹又深又宽,毛茸茸的灰色络腮胡子清晰地勾勒出脸颊的轮廓。斯特雷顿马上认出了他。
“菲尔德赫斯特勋爵,很荣幸见到你。”
“很高兴和你见面,斯特雷顿先生。你最近的工作干得很出色。”
“过奖了。我不记得我公开了自己的研究。”
“我一直在关注这些事。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研究这类自动机呢?”
斯特雷顿把他生产廉价引擎的计划解释了一番。菲尔德赫斯特专注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些中肯的建议。
“你的想法值得敬佩。”他点着头,表示赞同,“很高兴你有这样仁慈的动机,因为我也想请求你的帮助。”
“我很荣幸。”
“谢谢。”菲尔德赫斯特的表情严肃了些,“这件事很重要。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斯特雷顿正视对方的眼睛,道:“以绅士的名誉担保,我不会泄露你告诉我的任何事情。”
“谢谢你,斯特雷顿先生。请到这边来。”菲尔德赫斯特打开书房后墙的一扇门。两人走下一条短短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间试验室。一张长长的、极为整洁的工作台,分成许多个工作位。每个位子上都有一台显微镜,一个带关节的黄铜架子,架子下有三个彼此垂直的凸轮,可以精密调节。最里面的工作位上,一位老者正用显微镜观察着。见他们进来,他抬起了头。
“斯特雷顿先生,我想你认识阿什伯恩博士吧。”
斯特雷顿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尼古拉斯·阿什伯恩是斯特雷顿在剑桥三一学院读书时的老师,但多年前就听说他已经离开了那儿,去从事某种“异端”研究。在斯特雷顿的印象中,他是一位富于激情的老师。多少年过去了,他的脸瘦削了些,前额也显得更高了,但眼睛仍和从前一样明亮机敏。他拄着一根象牙雕饰的拐杖,走了过来。
“斯特雷顿,很高兴又和你见面了。”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先生。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今晚让你吃惊的事还多,孩子。要做好准备。”他转向菲尔德赫斯特,“可以开始了吗?”
他们跟着菲尔德赫斯特走到试验室的后面,打开另一扇门,走下一段楼梯。“只有少数人——有的是皇家学会的,有的是议会的——秘密参与了这件事。五年前,我秘密接触了巴黎科学院的人。他们希望英国科学家能够证实一下他们的一项试验结果。”
“是吗?”
“他们当然很不情愿,不用说你也能想像出来。但他们感到这件事比国家之间的竞争更重要。我了解了这事的真相后,也认同他们的看法。”
三个人到了地下室。地下室的墙上悬挂着煤气壁灯,灯光照出地下室的面积,实在大得惊人。一排石柱把屋子隔开,形成穹窿似的拱顶。屋里安放着一排排坚固的木桌,每张桌上都放着浴缸大小的箱子。箱子是用锌作的,四壁镶着玻璃盘一样的窗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那些淡淡的、稻草色的液体。
斯特雷顿看着身旁的箱子。箱子中央漂浮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仿佛被冻结的一团巨大果冻。很难把这团东西和箱子底部杂色斑驳的阴影区分开来。他走到箱子的另一面,蹲下来,就着煤气灯的光亮仔细观察。就在这时,那团凝结物变成了一个朦胧的人形,花色肉冻般清晰,蜷曲着,像一个胎儿。
“真是难以置信。”斯特雷顿低声说。
“我们叫它巨型胚胎。”菲尔德赫斯特解释道。
“由精子培育出来的?这一肯定需要几十年时间。”
“不,还有更让你惊讶的呢。几年前,巴黎有两个叫杜彪森和杰利的自然科学家发现了一种方法,能使精液胚胎迅速生长。如果注入营养剂,胚胎在短短两周内就可以长到现在的大小。”
他来来回回看着。就着灯光的折射,能隐隐约约看到巨型胚胎内部各器官之间的界线。“这东西是……活着的吗?”
“活着,但没有任何知觉,像精子一样。你知道,任何人工手段都不能取代妊娠过程。和卵子的结合是个关键,因为它能加快胚胎生长,注入母体的影响,这些都是胚胎最终变成人的重要条件。我们现在能作的只是让它们在大小和体积上长得像成人。”菲尔德赫斯特指着巨型胚胎说,“母体使胚胎具有染色体,以及所有能够区别各个个体的体貌特征。我们的巨型胚胎是没有性别的。雄性和雌性的外表看起来都一样。无论这些胚胎的父亲多么不同,都不可能根据躯体特征把它们区分出来。只有精确的记录才使我们能够辨认出每一个胚胎。”
斯特雷顿站了起来。“如果不能研制出人工子宫,试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为了测试人类的稳定性。”斯特雷顿不是动物学家,所以伯爵又进一步解释道,“假设凸透镜磨工能磨制出有无限放大能力的显微镜,生物学家就可以对任何由精子孕育出来的后代进行检测,看它们是稳定的呢,还是变成了一类新的物种,如果变成了新物种,还可以知道这种变化是逐渐发生的还是突变。
“然而,色像差使任何光学仪器的放大功能都有一个极限。梅索尔斯·杜彪森和杰利于是想到了通过人工方式增大胚胎的体积,当胚胎达到了成人的体积时,人们就可以从中提取精子,用同样的方法放大下一代胚胎。”菲尔德赫斯特说着走到另一张桌子,指着上面的箱子,“不断重复这个过程,我们就可以对任何未出生的物种进行检测。”
斯特雷顿朝四周看着,一排排箱子仿佛有了崭新的意义。“也就是说,可以通过缩短‘出生’的时间间隔来了解种系的未来。”
“很正确。”
“这个试验太大胆了!结果如何呢?”
“他们测试了很多动物种类,但没有发现它们的结构会有什么变化。然而,当研究人类的精液胚胎时,却发现了惊人的结果。那就是,不出五代,男性胚胎将不再有精子,女性也不再有卵子。人类将不再生育。”
“这个结果并不十分出乎预料。”斯特雷顿盯着那些冻凝的团块说,“任何一次重复提取都会削弱有机体的精髓。从某种程度上讲,下一代的衰弱是惟一的结局。”
“杜彪森和杰利刚开始也是这样推定的。”菲尔德赫斯特赞同道,“所以他们改进了技术。但发现巨型胚胎的后代在体积和生命力方面没有什么不同。精子和卵子的数量也没有任何减少;倒数第二代与第一代的生育能力一样强。由此可知,向不育的转变是一个突变。
“他们还发现了另一个异常之处:有些精子只有四代或更少,变异并不发生在在单个精子样本里,只出现在交叉的样本中。他们评估了父亲和儿子捐赠者的样本,发现父亲的精子刚好比儿子的精子多产生一代后代。由此可知,一些年老的捐赠者,他们的样本虽然精子稀少,但却能比壮年期的儿子辈多产生一代后代。因此,精子的生殖能力与捐赠者的健康及精力没有什么关系,但与捐赠者属于那一代很有关系。”
菲尔德赫斯待停下来,严肃地看着斯特雷顿。“得出这个结论后,巴黎科学院和我联系,想知道皇家协会能否重复他们的试验。通过从对各类人的精子样本的研究,我们得出了同样的结果。我们一致认为:人类生殖能力的延续具有一个限度,而且,五代之内,人类就将达到最后一代。”
六
斯特雷顿把头转向阿什伯恩,希望他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玩笑而已。但老人的表情却非常凝重。斯特雷顿再一次看了看巨型胚胎,皱着眉头接受了这个事实。“如果你们说的都是真的话,别的物种也肯定会有期限。但就我所知,还没有发现什么物种已经灭绝了。”
菲尔德赫斯特点点头。“是的。但是,我们发现了化石,证明物种恒定一段时间后,会突然被另一种新物种所代替。灾变学者认为物种灭绝是环境的剧烈变化造成的。但从某种意义上讲,根据我们的胚中预成说原理,灭绝只是物种到达其生命末期的自然结局,而不是由突发事件所造成。”说着他指指门口,“我们回楼上去吧。”
斯特雷顿一边走一边问道:“那么,新物种又起源于哪里呢?如果不是来自现存的物种,难道它们会自发产生出来?”
“那也不一定。通常,最简单的动物可以自发产生下一代:比如蛆和一些典型的受温度影响的蠕虫状生物。灾变学家们所设想的突发事件——洪水、火山爆发、彗星撞击等等——肯定会样放出大量能量。或许这种能量可以使一些原种产生出全新的物种。如果是这样的话,灾变给我们带来的就不止是大毁灭,还有随之而来的新物种的产生。”
回到实验室,两位老人在椅子上坐下。斯特雷顿过分激动,一时难以平静下来:“如果动物物种与人类都产生于同一个灾变,那么,它们也应该到了生命的末期。除了人类之外,你们还有没有发现其他接近灭绝的物种?”
菲尔德赫斯特摇摇头,“目前还没有。其他物种的灭绝期与我们不同,这和动物的复杂程度有关;人类是最复杂的有机体,这样的有机体在精子里存活的代数会更少。”
“同样,”斯特雷顿反驳道,“或许正是因为有机体的复杂性,使人工催化的方法不适合人类。因此,具有既定世代数的是这些人工培育的胚胎,而不是人类。”
“你很敏锐,斯特雷顿先生。我们正在对许多与人类近似的物种做试验,如黑猩猩等。然而,可能要等很多年才会有确切的答案。如果现在的解释是正确的,那我们已经来不及去求证答案了。必须马上行动起来。”
“但五代的时间足有一个多世纪——”他突然有些尴尬地顿了顿,因为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明显的事实: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同一个年龄段成为父母。
菲尔德赫斯特看出了他的尴尬,“你想必已知道了,为什么不是所有来自同年龄捐赠者的精子都会存活同样的代数:因为有些精子谱系已接近尾声,而其他的谱系却没有。对那些通常在年老的时候才生育孩子的人来说,五代意味着两个多世纪的生育能力。但这期间内,其他的很多谱系都已经不能生育了。”
斯特雷顿想像着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失去生育能力的人会越来越多。这样,不等末日来临,人们就开始恐慌了。”
“是的,骚乱将很快使我们的种族灭绝,与失去生育能力的效果一样。所以时间是关键。”
“依你看,解决办法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阿什伯恩博士来讲。”伯爵说。
阿什伯恩站了起来,很自然地摆出了教授上课的架势。“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放弃了用木材做自动机的尝试吗?”
斯特雷顿没想到他会提到这个问题。“因为木头的纹理会和雕刻上去的形状产生冲突。现在我们想用橡胶作为浇铸的原材料,但没有获得成功。”
“不错。但是,如果木头的纹理是惟一障碍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用名字来激活某种动物的尸体呢?它们的躯体形状是相当理想的。”
“真令人毛骨悚然。我不认为这样的试验会成功。以前做过吗?”
“做是做过,但没有成功。所以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方法都没有结果。这是不是意味着不能用名字来激活有机体呢?我就是带着这个问题离开三一学院的。”
“这些年来有什么发现吗?”
阿什伯恩挥挥手,换了一个话题。“我们先讨论讨论热力学。你注意到最近的研究成果没有?热的消散反映了在热水平上的无序。相反,如果自动机吸取周围的热来做功的话,热力次序就会增加。这证明词序变化导致热力次序的变化,这是我很早就有的一个观点。例如,护身符的次序可以强化躯体内已有的次序,所以能使躯体免受侵害。同样的原理,有激活功能的词序也可以增加对象的次序,使自动机活起来。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有机体内怎样反映出次序的增加呢?因为名字不能激活死组织,很明显有机体不能在热水平上有次序;但它有可能在另外的水平产生次序。注意:如果一匹公牛变成了一桶胶状的肉汤。肉汤的成分和公牛是一样的,哪一个有更多更高的次序?”
“是公牛。”斯特雷顿有点犹豫地说。
“当然,一个有机体,因为有物理结构,所以体现了次序;有机体越复杂,次序就越多。我有个设想,也许可以通过赋予形体的方法来增加有机体的次序。但是,大多数有生命的有机体都已经具有了理想的形体。所以,问题在于,什么东西是有生命而又没有形体的呢?”
老命名师并不希望得到回答。“答案就是,一个没有受精的卵子。卵子包含了能使生物激活的本原。这个本原最终导致生命的产生,但它本身却没有形体。通常,卵子是通过与压缩在精子里的胚胎结合而获得形体的。所以,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就应该很明确了。”说到这里,阿什伯恩停住了,充满期待地看着斯特雷顿。
但斯特雷顿并没有反应。阿什伯恩好像很失望,继续说道:“下一步就是用人工手段在卵子里培育出胚胎,也就是,用名字。”
“但是,如果卵子没有受精的话,”斯特雷顿反驳说,“就没有形体,也就无法放大它。”
“很正确。”
“你的意思是可以从同质介质中生成形体?不可能。”
“为什么?几年来我一直想证明这种假设。我首先试着把名字植入未受精的青蛙卵。”
“你是怎么做的?”
“实际上名字不是被植入,而是通过一种特殊的针头印进去。”阿什伯恩说着打开一个放在工作台上的箱子:里面是一排木架,放满了成对的小仪器。每一对都有一个长长的玻璃针头;它们有的像编织针一样粗,有的如皮下注射针般细。他从最大一对上抽取一个针头递给斯特雷顿看。玻璃针头不太透明,似乎有一些带斑点的核。
阿什伯恩解释说:“这东西看起来好像一种医疗用具,但实际上是名字的载体,就像从前把羊皮纸当作载体一样。只是,唉,把名字放进针头比用笔在羊皮纸上写字要困难得多。为了造出这样的针头,必须首先在一卷无色玻璃里放一股黑色玻璃线,这样名字才能被看得清楚。然后,这卷玻璃被融化成一个坚固的玻璃杆,随后杆又被抽出来放进一卷更薄的玻璃里。一个训练有素的技工可以完整保留名字的每一个细节,无论线变得多细。最后,针头被制成了,名字就包含在它的横切面里。”
“那么,你又是怎么命名的呢?”
“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详细讨论。为了解决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惟一的办法是合并与性欲有关的种名。你熟悉性欲种名吗?”
“我听说过。”这是很罕见的双形种名,同时有雌性和雄性两类变体。
“我需要两形的名字,这样才能同时产生出雄性和雌性。”他边说边指点着箱子里一对对的针头。
斯特雷顿发现针头被固定在黄铜架上,末端靠着显微镜下的玻璃片;而凸轮则用于把针头送进去和卵子结合。“你说过名字不是被植入,而是被印进去。指的是不是用这种针头去接触蛙卵?成功之后,即使把名字拿走也仍然有效?”
“很正确。名字激活了蛙卵的某种进程,而这个进程是不可逆转的。接触时间的长短不会影响效果。”
“蛙卵孵出蝌蚪了吗?”
“第一批用于试验的名字没有产生这种效果,惟一的结果就是在蛙卵的表面出现了对称结构。但通过合并不同的种名,我可以让蛙卵产生不同的形状,有的完全像小青蛙。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个名字,它不仅可以使蛙卵呈现蝌蚪的形状,而且还可以长大并被孵化。因此,蝌蚪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被孵化并长成青蛙,与同类的其他青蛙没有区别。”
“你已经找到了那个品种的青蛙的‘佳名’。”斯特雷顿说。
阿什伯恩微笑着。“因为这种繁殖方式不需要性交,所以我称它为‘单性生殖’。”
斯特雷顿看看他,又看看菲尔德赫斯特。“我明白你们设想的解决办法了,那就是找出人类的‘佳名’。你们希望人类能够通过命名法永续种族。”
“你会觉得这个前景令人不安,”菲尔德赫斯特说,“这是预料之中的事。阿什伯恩博士和我刚开始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受,很多想到这个办法的人都是这样。没有人希望人类的未来只能靠人工受孕。但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斯特雷顿沉默了。菲尔德赫斯特继续说,“所有关注阿什伯恩博士及杜彪森和杰利的研究的人都同意: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
斯特雷顿提醒自己,作为一个科学家,要保持冷静客观。“这些名字怎么利用?你们的具体想法是什么?”
阿什伯恩回答说:“当丈夫不能使妻子怀孕时,就会向医生求助。医生收集妻子的月经,分离出卵子,把名字印进去,然后将其注入子宫。”
“用这种方法生出来的孩子没有生物学上的父亲。”
“对。在这里,父亲的作用微乎其微。但因为母亲把丈夫看作孩子的父亲,所以她和丈夫的长相及性格会通过她的思维传给胎儿。当然,我们不会对未婚妇女使用印入名字的办法。”
“你相信这种办法能得到健康的孩子吗?”斯特雷顿问,“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们都对上个世纪试图通过催眠怀孕妇女得到优质孩子所引发的灾难记忆犹新。
阿什伯恩点点头。“幸运的是,卵子对自己应该接受什么非常挑剔。对于任何有机体来说,适用的‘佳名’只有极少几种排列组合。如果名字的词的次序与物种的结构次序不十分相配的话,胚胎是不会生长的。当然,怀孕期间,母亲仍需保持平静;因为名字的印入并不能抵御母体的激动和焦虑,但卵子的挑剔可以保证胚胎各方面正常,它无法保证的只有一个方面。”
斯特雷顿警觉起来。“哪个方面?”
“你猜不出来吗?对青蛙的研究发现,名字压入引起的畸形只出现在雄蛙身上;它们没有生育能力,因为它们的精子里没有预先构成的胚胎。相反,雌蛙才有生育能力:它们的卵既可以通过传统方式受精,又可以通过压入名字的方式受精。”
斯特雷顿大大地松了口气,“也就是说,名字的雄性变体是不完整的。可能雄性和雌性变体的区别还应该更大些,不能简单地使用性欲种名。”
“这种做法是把雄性变体的不完整性考虑进去,”阿什伯恩说,“但我没有做这种考虑。想想看:有生殖能力的雄性和有生殖能力的雌性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但实际上它们的复杂程度大为不同。有卵子的雌性是单个的有机体,而有精子的雄性实际上有多个有机体:即一个父亲和他所有潜在的孩子。从这点来讲,名字的这两个变体配合得天衣无缝:每个变体都能产生单个有机体,但只有雌性的单个有机体有生殖能力。”
“我明白了。”斯特雷顿认识到,需要好好想想在有机体内命名的问题了,“你们是否研制出了其他物种的‘佳名’呢?”
“只研制出了几个物种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对人类名字的研究才刚刚开始,会比以前的研究困难得多。”
“有多少命名师参与了这项研究?”
“很少。”菲尔德赫斯特回答道,“我们邀请了皇家学会的一些成员,法国科学院也推荐了一些著名的命名师。我不能公开他们的名字,想必你会理解。但我保证我们拥有英国最优秀的命名师。”
“请原凉,但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联系我?我不属于优秀之列。”
“你干这行的时间还不太长。”阿什伯恩说,“但你开发的名字种类是独一无二的。跟人相比,自动机在身体和功能上很有优势。它更像动物:有的擅长爬行,有的擅长挖掘,但都不可能同时擅长两者。然而,你的自动机却有像人类一样灵巧的手。人手是最独特最灵巧的工具:还有其他的什么工具能够操纵粗到扳手、细至钢琴的所有东西呢?人手的灵巧证明了人脑的机智,这些对名字来说都是最基本的。”
“我们一直在很谨慎地调查跟灵巧有关的名字的研究。”菲尔德赫斯特说,“听说了你的研究成果后,我们马上就来找你了。”
“事实上,”阿什伯恩接着说,“你发明的名字之所以使一些雕塑师担忧,是因为它们能使自动机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人,这一点也是我们最感兴趣的。现在我要问你了,愿意和我们一块儿干吗?”
斯特雷顿想考虑考虑再说。这是一个命名师所能承担的最重要的任务。在通常情况下,斯特雷顿会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机会。但现在,他觉得必须先弄清情况,才能问心无愧地去做这件事。
“你能邀请我,我深感荣幸。但我的灵巧自动机能有什么用呢?我仍旧相信,廉价引擎能改善劳动者的生活。”
“这个目标值得去争取。”菲尔德赫斯特说,“我不是让你放弃它。但我们希望你先完成灵巧种名的研究,因为如果连人类都无法延续的话,你的社会改革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那是当然。但我也不想忽视灵巧种名的社会改革潜力。除了这项研究,可能再也没有使普通劳动者恢复尊严的机会了。如果延续生命是以劳动者尊严为代价,我们的成功又有何意义可言呢?”
“说得好。”伯爵赞同道,“我有一个建议。你可以自由利用你的时间,皇家学会提供你研究灵巧自动机所需要的一切,比如寻找投资者,等等。我相信你会合理分配时间做这两件事。但你生物命名师的工作必须保密。这样好吗?”
“非常好。先生们,我接受。”他们相互握手。
七
那场谈话已经过去了几周,斯特雷顿和他们的关系已经远远不止停留在互致问候的阶段了。实际上,他几乎已经中断了和雕塑师行会的联系,花了大量时间在办公室琢磨置换字母,想找出灵巧种名。
他穿过工厂的前厅,客户们通常在这里浏览自动机目录。这天,客厅里挤满了家用自动机,都是家务类的。营业员正在检查这些自动机的名字。
“早上好,皮尔斯。”他说,“这儿在干什么?”
“出了一个经过改进、专用于‘摄政王’的新名字。”营业员说,“人人都想要最新版的自动机。”
“今下午你可得忙一阵了。”打开自动机名字的钥匙被锁在保险柜里,要有两个科德的经理同时在场才能取出来。每天下午的开机时间都是固定的,只能开启短短一段时间,超过一点经理们都很不情愿。
“我会按时准备好的。”
“你不会告诉美丽的主妇说,她的家用自动机要明天才能准备好吧?”
营业员微笑着说:“你在责备我,先生?”
“不,我没有。”斯特雷顿轻声笑着,转身向大厅后的办公室走去,迎面碰见了威洛比。
“也许你想让保险箱大敞着,这样主妇们挑选起来会方便些。”威洛比说,“你似乎总想整垮我们这儿。”
“早上好,威洛比大师。”斯特雷顿冷冷地说。他想走过去,但对方挡住了道。
“有人告诉我科德要让一些不是雕塑师行会的人来帮你。”
“是的。但我保证他们都是声誉很好的独立雕塑师。”
“说起来好像真有这种人似的。”威洛比嘲弄地说,“你应该知道我已经向行会提议举行罢工,抗议科德的行为。”
“我想你不是当真的。”雕塑师几十年都没有举行过罢工了,最后一次罢工曾导致骚乱。
“我是认真的。这件事已经提交给行会成员投票表决,肯定会通过:我和别的雕塑师讨论过你的作品,他们和我的意见一致,它会威胁我们的生存。但是,行会的领导层不同意举行投票。”
“这就是说,他们不同意你的看法。”
威洛比皱着眉头,“很明显皇家学会卷进来了,他们在为你说话,劝说雕塑师行会控制局势。有些很有背景的人在支持你,斯特雷顿先生。”
斯特雷顿有点不自在地回答道:“皇家学会认为我的研究很有价值。”
“也许吧。但这事还没有完。”
“你没有必要对我充满敌意。我告诉你,”斯特雷顿继续说,“当你看见雕塑师如何使用这些自动机后,就不认为会有什么威胁了。”
威洛比没有回答,阴沉着脸走开了。
下一次和菲尔德赫斯特勋爵见面时,斯特雷顿询问了皇家学会介入的事。当时他们正在菲尔德赫斯特的书房。伯爵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嗯,是的。”他说。“作为一个整体,雕塑师行会相当棘手,但他们的个体成员却能够被说服。”
“怎么说服?”
“皇家学会注意到雕塑师行会的某些领导成员参与了欧洲大陆一起剽窃名字的案件,这案子至今末破。为了减少麻烦,他们同意拖延罢工决定,直到你的自动机作了公开演示。”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菲尔德赫斯特勋爵。”斯特雷顿惊讶地说,“我不知道皇家学会还会用这种办法。”
“很明显,在学会公开讨论这此问题不太合适。”菲尔德赫斯特勋爵带着慈祥的微笑,“科学的进步不会总是一帆风顺的,斯特雷顿先生。有时,皇家学会也要同时采用官方和非官方两种渠道。”
“我意识到了。”
“虽然雕塑师行会不会组织正式的罢工,但同样也会采取间接手段;例如,他们可能分发一些匿名小册子,激起公众对你的自动机的反感。”他啜了口威士忌,“也许我应该找人留意一下威洛比大师了。”
八
同其他直接为菲尔德赫斯特勋爵工作的命名师一样,斯特雷顿也住进了达林顿·霍尔别墅的客房。他们中有的是本行业的著名人物,如霍尔库姆、米尔本和帕克尔等。能和他们一起工作,斯特雷顿感到很荣幸,虽然他几乎不能做什么,只是跟着阿什伯恩学习生物命名法。
有机体的名字与自动机的名字有很多相同的种名,但阿什伯恩开发了一套完全不同的组合和分解系统,增添了很多新的字母置换方式。对斯特雷顿来说,这犹如再次回到大学,重新学习。然而,各物种名字迅速发展的技术脉络是很清楚的;因此,通过找出各类物种系统间的相似性,就可以从一个物种推断出另一个物种。
斯特雷顿还了解了很多关于性欲种名的知识。性欲种名把雄性或雌性特征赋予自动机。目前他只知道有一类这样的种名,并且还惊异地发现它是现存变体中最简单的一类。命名界以前没有注意到它,但现在这类种名却被广泛研究。它最早出现在圣经时代。据说,约瑟夫的兄弟们造了一个有生命的女性假人,这样他们就可以和她做爱而不违反禁令。几世纪以来,该种名得到了秘密开发。最初的应用成果出现在君士坦丁堡,最新模型则运用于现在的伦敦妓院,这就是交际花自动机。这种用皂石雕成的自动机被打磨得发亮。身体也被加热,和普通人的血液温度相等。全身涂满香油,闪闪发光。她们要价很高,只有男女妖魔自动机的价格比她更贵。
他们的研究就开始于这个卑贱的行道。这种能激活交际花的名字可以把强大的性欲种名与男性和女性身体结合在一起。通过分解出共同的肉欲,命名师能提取出男性化或女性化种名,比从动物中提取的更为精纯。以这种种名为核心进行整合,就可以找到人类所需要的、能使卵子受精的名字。
渐渐地,斯特雷顿知道了很多这方面的知识,开始和其他命名师一块儿从事人类名字的研究工作。他们根据各种可能性,从不同方向进行研究,不断放弃那些证明是没有结果的方向,而发展那些看起来很有前途的方向。
命名师们付钱给女人——通常是年轻健康的家庭主妇——从她们的月经里取出卵子,把试验的名字压入卵子里,然后在显微镜下进行仔细观察,寻找与人类胚胎相似的形状。斯特雷顿问,是否可以从女性巨型胚胎里得到卵子。阿什伯恩提醒说只有从活的妇女身上直接提取的卵子才会有用。生物学有一条基本原理:雌性提供产生后代的本原,雄性则提供基本的形状。因此,两者都不能自己产生出自己。
自然,阿什伯恩的发现改变了上述理论:他认为,雄性的参与不再重要,因为形状可以词汇的方式得到。一旦某种名字能够产生人类胚胎,妇女就可以不需男人的参与而生出后代。斯特雷顿猜想,这样的发现一定很受那些同性恋妇女的欢迎。而且,一旦这种名字投入使用,她们就会建立一个单性繁殖的社区。这个社区到底会因为增加了性欲的感受更加圆满而兴盛呢,还是会因其成员病态行为的泛滥而崩溃?不得而知。
在斯特雷顿加盟之前,命名师们已经开发了一些名字,能够在卵子里产生与小人隐约相似的物体。利用杜彪森和杰利的办法,他们增大这些物体的体积,以便观察。这些形状更像自动机,而不像人类,四肢像桨叶,没有指头。通过与灵巧种名结合,斯特雷顿可以把这些桨叶状指头分离出来,提炼出整个指头的形状。阿什伯恩反复强调要创新,不能局限于传统方法。
一次讨论中,阿什伯恩说:“想想现有的多数自动机可以作些什么吧,它们从事的工作都是热力效应层次的。采矿自动机能挖矿,收割自动机能收割麦子,伐木自动机能砍伐木材;但无论它们多么有用,都不能创造次序。它们的名字可以在热力水平上制造次序,也就是把热能转化成动能。但多数情况下,在可见水平上,它们的工作成果却是无序的。”
“很有趣。”斯特雷顿若有所思地说,“从这个角度看,自动机的缺陷显然很明显:比如,自动机虽然能很快找到柳条箱,但却不能灵巧地堆放它们;不能根据碎矿石的成分进行分类,等等。所以,你认为各类适用于工业的名字不能光根据热力学,这种做法不够有力。”
“完全正确!”阿什伯恩很激动,像导师发现了聪明的学生,“所以说,你的那类灵巧名字才不同凡响。你的自动机能够做一些技术性的工作,证明你的名字不仅能够制造热力水平上的次序,而且还可产生可见水平上的次序。”
“米尔本的研究也和我的一样。”斯特雷顿说。米尔本已经开发出了能够把东西放回指定地点的家务自动机,“他的名字同样能产生可见水平上的次序。”
“的确如此。这也证明了我们的假设。”阿什伯恩往前倾了倾,“假设能够分解出你和米尔本的名字共同拥有的种名,这个种名就可以制造两类水平上的次序。再假设我们找到了人类的‘佳名’,又能把种名结合到名字中,你能想像通过压入名字的方法会生出什么东西来吗?如果你说会生出‘双胞胎’,我可就要敲你的脑袋了。”
斯特雷顿大笑起来:“我夸句海口,凭我对你的了解,还不至于说出那种荒唐话。你的意思是,如果种名能在无机体上产生两种水平上的次序,也就可能在有机体上生产出两代后代。这种名字可以使雄性精子含有预成形胚胎。这样的雄性有生育能力,虽然他们的儿子不能生育。”
老师拍拍他的手。“很正确:次序能生出次序!很有趣的推断,你同意吗?这样的话,医学的参与就可以减少一半,人类也依然会延续下去。”
“那么,可不可以开发出能让对象有两代以上的胚胎呢?比如自动机,自动机必须拥有哪类能力,才能使它们的名字里含有这种种名呢?”
“恐怕目前的热力学还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什么东西能在无机体内构成很高的次序?也许是能协调工作的自动机?我们还不得而知,也许迟早会知道的。”
斯特雷顿提出了一个很久以前就困扰着他的问题:“阿什伯恩博士,我刚加入你们团队的时候,菲尔德赫斯特勋爵曾谈到灾变可能创造新物种。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们现存的全部物种都是用命名的方式产生吧?”
“哦,这样的话,我们就涉及到神学问题了。一个新物种的产生,首先要求其生殖器官里有原形体,该原体蕴含了大量后代,并体现了最高级的次序。一个单纯的物理过程是不是也具有这样的次序?自然学家认为机械装置不会产生这样的次序。另外,我们知道词语能创造次序,一个全新物种的产生需要一个拥有巨大威力的名字。命名法有类似上帝造人一样的权力,甚至可以给物种下定义。
“这是一个难题,斯特雷顿。也许我们永远不知道答案,但不能让它妨碍目前的工作。我相信,无论是否能创造物种,名字都是使物种能得到延续的一个机会。”
“我同意。”斯特雷顿说。停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必须承认,我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都专注于字母的置换和组合,而没有看到全局。如果能预先知道成功后会得到怎样的结果,会使人更清醒些。”
“我也这样想。”阿什伯恩回答道。
九
斯特雷顿坐在制造厂的办公桌后面,眯缝着眼睛读着从街上捡来的小册子。它印刷粗糙,字迹模糊。
“究竟人类是名字的主人,还是名字是人类的主人?很久以来,资本家们把名字藏在他们的保险箱里,用专利、钥匙和锁紧紧锁住,仅仅因为拥有字母就集聚了大量财富而普通人却不得不为每一先令而苦苦劳作。富人们霸占着整个字母表,直到从中榨取最后一个便士,才肯把它扔给我们使用。这种现状还要延续多久?”
斯特雷顿把小册子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新鲜东西。两个月来,他一直在读这些小册子,看到的都是一些无政府主义者的大喊大叫。没有证据表明雕塑师们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斯特雷顿的研究工作。他的灵巧自动机预定在下周表演,威洛比已经没有机会提出公开抗议了。实际上,斯特雷顿也想散发一些小册子获取公众支持。他可以解释说,改进自动机的目的是为了给大家带来方便,严格控制名字专利也是为了防止名字落在不法商贩手里。他甚至还想到了一条标语:“自动机让我们自治。”行不行?
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斯特雷顿把小册子扔进废纸篓。“谁呀?”
一个穿戴古板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下唇上留着一长串小胡子。“斯特雷顿先生吗?”他问,“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本杰明·罗斯,是奥秘教教徒。”
斯特雷顿非常惊讶。神秘主义历来视命名为宗教,而现代命名法却成了一门科学。神秘主义者对此大为恼怒。没想到这样的人会到制造厂里来。“很高兴见到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我听说你在字母置换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
“谢谢。我不认为你会对我的研究感兴趣。”
罗斯尴尬地笑笑,“我的兴趣不在于它的实际运用。奥秘教的目的是更好地理解上帝。要实现这个目标,最好的办法是了解他的创造物。我们对各种名字进行冥思,以达到意识的迷狂状态;名字越强有力,我们离上帝越近。”
“我明白了。”斯特雷顿心想,如果这个奥秘主义者知道了他们正在将命名法用于生物,以期创造生物,不知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请继续。”
“你的灵巧种名使自动机能够雕刻另一个自动机,能复制自己。你知道,能创造生命的名字可以使我们比任何时候更加接近上帝。”
“恐怕你误解了我的工作,当然,你不是第一个产生这方面误解的人。自动机能浇铸模子并不意味着它可以复制自己。还有很多其他的技术要求。”
这位神秘教徒点点头,“这我明白。我在研究中也开发出了一种有着其他特殊技术的种名。”
听了来客的解释,斯特雷顿突然有了兴趣,把身子往前靠了靠。浇铸身体的过程完了后,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用名字把身体激活。“你的种名能让自动机写作吗?”他自己研制的自动机能很容易地抓住钢笔,但不能写出哪怕最简单的字,“你的自动机的灵巧程度达了能够写作的地步,怎么会不能浇铸模子?”
罗斯谦虚地摇摇头,“我的种名不能赋予写作能力,也不能斌予灵巧的手工操作能力。它只能使自动机写出激活它的名字而已。”
“哦,我明白了。”看来它不具备学习一整类技术的能力,只能使作用对象掌握一种单独的、被动的技术罢了。要让一个自动机具有不假思索写出一连串字母的本领,它的名字必定复杂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斯特雷顿想像着其中的困难,“很有意思。但没有多大实用价值,对吧?”
罗斯淡淡地笑了笑。斯特雷顿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但罗斯竭力让气氛轻松一点。“也可以这么说吧。”罗斯承认道,“但我们的目的不同。对我们来说,这个种名和其他任何种名一样,其重要与否不在于它能让自动机做什么,而在于我们。对我们来说,种名好不好,是看它对我们达到迷狂状态的帮助有多大。”
“自然,那是自然。你对我的灵巧自动机感兴趣也是因为它能帮助你们达到迷狂状态吗?”
“是的,我希望你能把你的种名拿出来和我们一起分享。”
从来没有奥秘教徒向斯特雷顿提出过这样的请求,很显然罗斯自己也不愿意当这第一个人。斯特雷顿想了想,“奥秘教徒必须得达到一定的级别,才能用最强有力的名字进行冥思吗?”
“是的,绝对是这样。”
“也就是说,达不到一定的级别,就接触不到一定的名字。”
“哦,不;很抱歉误导了你,只有掌握了必要的冥思技术的人才能通过名字达到迷狂,这种技术被严密控制着。如果没有严格的训练,擅用该技术会导致疯狂。因此,对一个新手来说,即使有最强有力的名字,也不能达到迷狂。对他们来说,这些名字只能激活泥土塑造的偶人罢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斯特雷顿赞同道,心想,这些人跟自己真是太不一样了,“那样的话,恐怕我不能让你使用我的名字。”
罗斯阴沉着点点头,仿佛料到了这样的回答。“你想要版权费用。”
现在轮到斯特雷顿来忽略罗斯说话的冒昧了。“我不是为了钱,我的灵巧自动机要用于特殊目的,因此必须保护我的专利。我不能不加区别地分发这些名字,使我的计划受损。”实际上,他已经把名字分发给了菲尔德赫斯特勋爵手下的命名师们,但他们都是绅士,发誓要保守秘密。更何况他并不相信神秘主义。
“我向你保证不会把你的名字用于迷狂练习以外的任何其他目的。”
“很抱歉。我相信你是真诚的,但风险太大了。可以告诉你的是,专利是有期限的。期限一过,你就可以自由使用名字了。”
“但要等很多年的时间!”
“你总得考虑考虑其他人的利益吧。”
“我知道了,商业利益成了精神觉醒的障碍。是我的错。我总希望事情会有所不同。”
“这样说有些不公平吧。”斯特雷顿抗议道。
“公平?”罗斯竭力掩饰着他的愤怒,“你们这些命名师盗窃上帝的技术,为自己聚敛财富。你们的工业以名字为商品,却还奢谈什么公平。”
“你看——”
“谢谢你的接待。”罗斯走了。
斯特雷顿叹了口气。
十
斯特雷顿透过显微镜目镜调整着操纵轮,直到针头压住卵子的一侧。卵子猛地缩了起来,像被戳痛的软体动物,从球体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胚胎。斯特雷顿从玻璃片上取出针头,松开上面的夹子,放了一个新针头上去,然后把它放进孵化器加热。随后又拿了另一块玻璃片,上面放着未受精的人类卵子。他把它放到显微镜下,聚精会神地重复着刚才的过程。
最近,命名师又开发了一种可以产生形体的名字,所产生的形体与人类胚胎没有多大差别,但这类名字没有激活功能:作用对象一动不动,对刺激也没有反应,这类名字不能精确地描述人类的非物理性特征。斯特雷顿和他的同事们煞费苦心地编纂了一些人类独有的特征,想提取出一套种名,既足以代表人类的本质,又足够简洁,能和物理种名结合成一个由七十二个字母构成的名字。
斯特雷顿把最后一张玻璃片放进孵化器,又在工作日志上做好记录。放进针头的名字已经用完,今天没有新胚胎可测试激活性能了。他决定到楼上的起居室打发剩下的时间。
进了那间用胡桃木装饰的房间,他发现菲尔德赫斯特和阿什伯恩在皮椅子上坐着,抽着雪茄,饮着白兰地。“哦,斯特雷顿。”菲尔德赫斯特说,“快过来,喝点酒。”
“好的。”斯特雷顿说着,朝吧台走去,从一个细颈瓶里给自己倒了些白兰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刚离开实验室吗,斯特雷顿?”菲尔德赫斯特问道。
斯特雷顿点点头,“几分钟前我才把最近研制的一套名字压进去。我感到最近的字母置换方向弄对了。”
“不止你一个人有乐观的感觉,阿什伯恩博士和我刚才还在谈论最近的新进展。看来我们有望在人类绝种之前找到‘佳名’。”菲尔德赫斯特把头靠在椅背上,一口一口抽着雪茄,“灾难最终会转成恩赐。”
“恩赐?为什么这样说?”
“一旦我们控制了人类的生殖,就可以阻止穷人生很多孩子。他们现在生得太多了。”
斯特雷顿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惊讶。“我倒从没这么想过。”他小心翼翼地说。
阿什伯恩看起来似乎也很吃惊。“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计划。”
“也许我不该这么早就提这件事。”菲尔德赫斯特说,“俗话说,到孵蛋的时候再数小鸡嘛。”
“那是自然。”
“我们必须承认潜力是巨大的。通过判决谁可以生小孩,政府能保护人类这一种族。”
“我们的种族受到威胁了吗?”斯特雷顿问。
“你可能还没有注意到,下层人的繁殖速度远远超过贵族和有教养的人。平民不是没有美德,但他们缺乏优雅和智力。精神贫困会造成和物质贫困一样的后果,一个生长在恶劣环境中的妇女,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会有同样的命运。如果下层的人生得过多,我们的种族就会逐渐充斥大量粗俗的笨蛋。”
“因此,不给下层人印入名字?”
“也不完全是这样,刚开始肯定不会这么做:生殖能力消失的真相传出后,如果不给下层人压入名字,肯定会引发骚乱。而且,下层人也可以在我们的社会中承担一定的角色,只要他们的数量控制在某种范围内。我想,这个计划只有在很多年之后才能实施。那时,人们已经习惯了用名字压入法来进行生育。也许,我们可以配合人口普查来监管人口的增长和构成。”
“这样使用名字合适吗?”阿什伯恩问,“我们的目的是延续种族的生存,而非党派斗争的工具。”
“恰恰相反,这是纯粹的科学。我们的责任既是为了保证种族的延续,也是为了保证人口的健康和平衡。这里面没有政治。如果情况改变了,如果只有很少一部分下层人,我们会采取相反的政策。”
斯特雷顿建议道:“如果改善穷人的生存环境,也许会使他们生出更聪明的孩子?”
“你是在想用你的廉价引擎机达到这个目的,对吗?”菲尔德赫斯特笑道。斯特雷顿点点头,“你的改革和我的改革可以相互促进。减少下层人口的数量应该更能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然而,不要希望经济状况的改善能提高他们的精神素养。”
“为什么不呢?”
“你忘了文化的本质。”菲尔德赫斯特说,“虽然所有的巨型胚胎都是相同的,但不能否认,等胚胎成为人之后,他们在外表和气质上是有差别的。这都是母亲的影响所造成的:母亲的子宫是一个肉体容器,同时又体现着社会环境的差异。举例来说,和普鲁士人生活在一起的妇女,生出来的孩子很自然地具有普鲁士人的特征。同样,某个阶层的独特气质,可以延续几个世纪,尽管肯定会产生一些变化。所以,穷人和富人没有区别的观点是很不现实的。”
“作为一个动物学家,在这些方面你肯定比我们更明智。”阿什伯恩边说边默默地看了一眼斯特雷顿,“我们听从你的判断。”
接下来,话题转到了其他方面。斯特雷顿尽力掩饰着他的不快,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态度。菲尔德赫斯特离开后,斯特雷顿和阿什伯恩到楼下的实验室继续商谈。
“我们帮助的是什么人啊?”门一关上,斯特雷顿便大声道,“一个对待人民像对待畜生一样的人?”
“也许我们早该意料到。”阿什伯恩叹了口气,在实验室的高凳上坐了下来,“我们团队的研究目标就是复制人类的生殖过程,而这个过程本来是用于动物的。”
“但不能以个体的自由为代价呀!我要退出这项研究。”
“别太冲动了。你退出研究又能怎么样?你已经为我们的研究付出了那么多,你离开了只会使人类的未来更加渺茫。相反,如果没有你的帮助研究小组仍然达到了目的,菲尔德赫斯特勋爵就更能实施他的计划了。”
斯特雷顿努力保持着镇静。他知道阿什伯恩是对的。过了一会儿,他说道:“那我们应该采取什么行动?还有没有其他人,或者其他议会成员反对菲尔德赫斯特勋爵的计划?”
“我认为大多数贵族与菲尔德赫斯特勋爵的观点相同。”阿什伯恩用指尖托着前额,突然之间变得十分苍老,“我应该早一点预料到的。我的错误在于把人类视为一个物种,一个整体。我只看到英国人和法国人在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而忘记了不是只有国家之间才能相互争斗。”
“我们私下把名字分发给下层人民怎么样?他们可以暗地里取出针头,把名字压进去。”
“他们是可以这样做。但压入名字是一个精细的过程,最好能在实验室进行。我怀疑这样规模的动作会引起政府的注意,并且会受到政府的控制。”
“有没有另外的方法?”
他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阿什伯恩说:“你还记得我们曾经设想过能生出两代胚胎的名字吗?”
“当然记得。”
“我们可以开发这种名字,但在把它交给菲尔德赫斯特勋爵的时候并不交出所有权。”
“好主意。”斯特雷顿惊喜地说,“所有通过这种方式生出来的孩子都有生殖能力,所以他们可以不受政府的控制而进行繁殖。”
阿什伯恩点点头,“在人口控制政策实施之前,可以广泛分发这种名字。”
“但下一代怎么办呢?丧失生殖能力的情况会再次发生,下层人民还是不得不依赖政府繁殖后代。”
“对的。”阿什伯恩说,“这只能暂时解决问题。也许惟一长远的办法是成立一个更加民主、更加自由的议会,但这不是我们擅长的事。”
斯特雷顿又想到廉价引擎可能带来的变化;如果劳动者的生存环境改善了,就可以向贵族们证明贫穷不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即使一切很顺利,要使议会改变看法也得需要很多年的时间。“可不可以用压入名字的办法繁殖出更多的代呢?有生育能力的代数多一点,可为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来创建更加自由和民主的社会。”
“你这只是幻想。”阿什伯恩回答说,“多代繁殖的技术太困难了,我宁愿打赌说人可以长出翅膀飞翔。繁殖两代都已经很了不起了。”
两人讨论着对策,直到深夜。如果不打算把最有价值的一个个“真名”交给菲尔德赫斯特勋爵,他们必须伪造大量试验记录。而且也会陷入一场不平等竞赛,因为没有专利,他们必须不断开发更高级更复杂的名字,而其他命名师却可以找到相当简单的“佳名”。为了在一定程度上克服这些障碍,阿什伯恩和斯特雷顿必须招募一些志同道合者;这样也许可以巧妙地阻止其他人的研究。
“你认为小组中哪些人和我们的观点相同?”阿什伯恩问。
“我肯定米尔本和我们一样,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要小心点。挑选成员时要加倍小心,比菲尔德赫斯特勋爵开始组建这个小组时更加小心。”
“我同意。”斯特雷顿说,然后又怀疑地摇摇头,“我们这是在一个秘密组织内成立另一个秘密组织。还有胚胎的问题,比成立组织更加棘手。”
十一
第二天晚上,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斯特雷顿沿着威斯敏斯特大桥走着。小贩们推着卖水果的独轮车渐渐远去。他刚在一家小餐馆吃完了可心的晚餐,漫步走回科德制造厂。昨天晚上在达林顿·霍尔别墅的谈话使他难以平静。他一早就回了伦敦,尽后减少和菲尔德赫斯特勋爵的接触,直到确信自己的表情能够保持正常。
他回想起很久以的和阿什伯恩的谈话。当时,他们第一次谈到可以分解出一类产生两个水平次序的种名。那时他就曾尝试想找到这样的种名,但考虑到和小组的研究计划不相干,于是只做了些零星的试验,没有任何结果,现在,目的已经不同了:以前的目标还远远不够,两代似乎是最低目标,每增加一代都极为珍贵。
他再次想到了他的灵巧名字,那种名字可以改变热水平上的次序。次序的改变激活自动机,自动机又可以产生出可见水平上的次序。次序产生次序。阿什伯恩曾提出下一个水平上的次序可能是其有协调能力的自动机。可能吗?为了协同工作,它们必须相互交流,但自动机天生不会说话。有没有其他的方法使自动机能从事复杂的工作呢?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科德制造厂。天早已黑尽了,但他仍找到了回办公室的路。斯特雷顿打开厂区大门,穿过前厅和营业室。
来到办公室前的走廊时,他发现门上的毛玻璃依稀透着亮光。难道离开前没关汽灯?他开门进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个男人面朝下躺在桌子前的地板上,双手被捆在背后。斯特雷顿冲向前去,是本杰明·罗斯,那个奥秘教教徒,已经死了。斯特雷顿发现死者的手指已断;想必死前曾经受过折磨。
斯特雷顿脸色苍白,颤抖着站起来。办公室一片狼藉。书橱大开,书在橡木地板上撒得到处都是。桌子上的东西全不见了,旁边是一堆有着黄铜把柄的抽屉,里面空空的,东西全被倒了出来。零碎的纸屑一路撒到工作室。斯特雷顿惶惑地朝工作室走去,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的灵巧自动机被毁坏了;只剩下了下半身,其余的被砸破,成了石膏块和灰尘。工作台上,用泥土铸成的手模也被砸得粉碎,设计草图也从墙上撕了下来。和着石膏的大桶装满了办公室里的碎纸屑。斯特雷顿上前看了看,发现里面洒满了灯油。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他猛地转身对着办公室。办公室的前门关上了,一个宽肩的男人从门背后闪了出来,斯特雷顿进来的时候他就藏在那里。“你来得正好。”他边说边用那双像猛兽一样残忍的眼睛审视着斯特雷顿。一个刺客。
斯特雷顿从工作室的后门向走廊跑去。那人紧追不舍。
他拼命奔跑着,穿过黑魆魆的大楼和塞满焦炭、铁棍、熔化炉、模子的车间。月光从头上的天窗透过来,照得一片通明。最后,他跑进了厂里的铸造区。他在屋子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发现自己的脚步声响亮地回荡着。他停了下来。看来,躲起来更容易逃脱些。这时,他听见追赶的脚步声停了:刺客似乎也觉得悄没声儿的办法更好。
斯特雷顿扫视着四周,想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处。他的周围全是一些半成品的铸铁自动机。这是成型车间,浇铸出来的自动机在这里作最后的精加工,锯掉多余的部分,磨光身体表面。没有地方可藏。他正想继续逃跑,突然自动机的腿部绑着一捆像来复枪一样的东西,于是悄悄挪了过去。是军用自动机。
这些自动机都是为战争事务部铸造的:为己方大炮运送炮弹的自动机,速射自动枪手——这一个就是,用曲柄跟身上的弹药舱相联。真是可怕的家伙。但克什米亚战争证明了这种自动机的价值,发明者因此得到了贵族头衔。斯特雷顿不知道能激活这种武器的任何名字——这是军事秘密,好在装备来复枪的自动机只有身体是自动的,来复枪的发射装置完全是机械的。如果他能把自动机的身体指向正确的方向,就可以人工操纵来复枪。
片刻后,他咒骂着自己的愚蠢:这儿没有弹药。他偷偷溜进隔壁房间。
这是包装车间;到处都是柳条箱和散落的稻草。他弯下身子跑过箱子、到了后墙边。窗户外面是工厂的后院,成品自动机就从这里运走。但他无法从这条路逃出去:后院的门在晚上被锁住了。惟一的办法是通过工厂的前门,但这样的话,他必须返同原路,有可能碰上刺客。因为他不得不穿过烧陶车间,再次回到那片厂区。
就在这时,包装车间的前门响起一阵脚步声。斯特雷顿赶紧藏到一排柳条箱后面。几英尺远的地方有一道边门,池摄手跟脚地推开门走进去,又轻轻把门关上。刺客听到他的走动了吗?他从门口的一排小栅栏里悄悄探出头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刺客并没有察觉到他。刺客有可能正在搜寻包装车间。
斯特雷顿转过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烧陶车间的门在对面。他进了一间装满成品自动机的储藏室,没有另外的出口。而且门也无法锁上,他陷入了困境。
屋里还有别的什么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吗?这儿有些蹲伏着的采矿自动机。它们的上肢有巨大的鸭嘴锄,但斧头的前端是和肢体连在一起的,没办法拿下来。
刺客开了边门,正在搜寻其余几间储藏室。斯特雷顿注意到对面有一个搬运存货的自动机。它是屋子里惟一一个具有人形身体的自动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斯特雷顿查看搬运工的后脑勺。搬运工自动机的名字很久以前就公开了,因此它的名字狭口处没有锁住,可以看到一小片突出的羊皮纸。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铅笔,撕下一小张空白纸片,在黑暗中迅速写下他许久以前便熟记于心的七十二个字母,然后把它折成坚固的正方形。
他低声对自动机说:“向前走,尽量靠近门。”这个铁铸的人儿立即向门边走去。步伐很流畅,但不快,而刺客随时都可能找到这里,“快一点。”斯特雷顿悄声命令道。自动机加快了脚步。
它到了门口。斯特雷顿从栅栏后便看到刺客已追到了对面。“滚开。”他大声吼道。
自动机驯服地后退一步,就在这时,斯特雷顿猛地拉出自动机的名字。刺客使劲推门,但斯特雷顿已经把折成正方形的新名字深深地塞进了自动机的后脑中。
自动机又向前走去,这次步伐很快,很僵硬:他童年时的玩具娃娃,但现在的块头跟成年人一样大小。它很快走到门边,机器的冲力猛地撞上了门。门关了。它顶在门上,手臂扇动着,每动一下,铁手便在坚实的门上留下深深的印记,橡胶浇铸的双脚在砖石地板上重重地磨来磨去。斯特雷顿退到了贮藏室的后面。
“站住。”刺客命令自动机,“你,不许走动!站住!”
但自动机继续行进,毫不理会任何命令。刺客气急败坏地推着门,但毫无结果。接着又用肩部使劲顶,每次都顶得自动机不得不轻轻地往后退,但它的步子很快,马上便将门重新顶死,刺客没办法硬挤进来。短暂的僵持后,有什么东西捅穿了栅栏。原来刺客在用一根棍棒撬门。栅栏砰地被撬开一个孔。刺客把手臂伸了进来,在自动机的脑后乱抓,想找到它的名字。虽然每次抓扯都使自动机的头向前摇动着,但什么也没有抓到:新名字被插得很深。
刺客缩回手臂,露出脑袋叫喊着:“你以为你很聪明,是吗?”然后便消失了。
斯特雷顿稍微松了口气。刺客走了吗?一分钟过去了,斯特雷顿盘算着下一步怎么行动。他可以待在这儿直到工厂开门;人多了刺客就无法行凶。
突然,刺客的手臂又在小孔上出现了。这次他拿了一罐液体洒在自动机的头上。液体到处溅泼,滴进了它的后脑勺。刺客抽回手臂,斯特雷顿听到了擦火柴的声音,然后是火光一闪。刺客拿着火柴的手伸进来,点着了自动机。
房间里立即火光熊熊,自动机的头和上半身都被烧着了,刺客已经在它身上洒满了灯油。斯特雷顿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火焰和着光影在地板和墙上乱窜,把贮藏室变成了巫师乱舞的祭祀场。全身是火的自动机更加顽强地顶住门,徒劳地向前走动,直到它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名字着了火,字母也被烧毁了。
火势渐渐平息下来,已经适应了光亮的斯特雷顿感到房间好像完全黑了。但他听见刺客又在推门。这次,他很轻易地推开自动机,跨了进来。
“够了,出来吧。”
斯特雷顿试图从对方身边逃出去.但被刺客一把抓住,头部被猛地一击,倒在地上。
他马上恢复了神智,但刺客已经把他按在地上,一只脚踩着他的背。刺客撕掉他手腕上的护身符,用一条麻绳把他的双手反捆在背后。绳子紧紧的,深深勒进了他的皮肤。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斯特雷顿气喘吁吁地说,他的脸被死死压在砖石地板上。
刺客嘿嘿一笑。“人类和你的自动机没有区别。给一个伙计一大摞纸片,只要纸片上的数目合适,他就会照你的吩咐办。”他点燃了一盏油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我付你更多的钱,放了我,如何?”
“不行,我也要考虑声誉问题,对吧?我们办正事吧。”他抓住斯特雷顿的左小手指,砰的一声,把它折断了。
一阵钻心的疼痛,斯特雷顿禁不住一声大叫,几乎晕了过去。刺客又说话了。“现在,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否复印了一份研究数据在家里?”
“是的。”他断断续续地说。“我的书桌上。在书房。”
“还有没有藏在其他地方?比如说地板下?”
“没有。”
“楼上你那位朋友没有复印件。也许其他地方有?”
他不能招出达林顿·霍尔别墅。“没有。”
刺客从斯特雷顿的大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斯特雷顿听见他快速翻看着。“没有邮过任何信件?没有和同事们通信讨论过?”
“没有涉及我的研究。”
“你在撒谎。”刺客抓住了斯特雷顿的无名指。
“没有!真的!”他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传来一阵重击声,背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了。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刺客倒在地板上,已经失去了知觉。戴维斯拿着一根金属棍站在旁边。
戴维斯把金属棍塞进口袋,蹲下来替斯特雷顿解开手上的绳子。“伤得历害吗,先生?”
“他折断了我的一根手指。戴维斯,你怎么——?”
“菲尔德赫斯特勋爵一打听到威洛比找了杀手,就派我来了。”
“感谢上帝,你来得真及时。”斯特雷顿发现事情突然变得很有讽刺性——他阴谋反对的人恰恰是来搭救他的人——但他感激得顾不上别的了。
戴维斯扶着斯特雷顿站起来,把笔记本还给他。然后用绳子把刺客绑起来。“我先到了你的办公室。那个人是谁?”
“他叫——本杰明·罗斯。”斯特雷顿详细叙述了他和奥秘教徒的那次面谈,“我不知道他在那儿干什么。”
“多数宗教信徒都有点疯狂。”戴维斯边说边检查着刺客的绳子,“你不愿把名字交给他,他可能觉得自己有资格亲自来拿,于是就到了你的办公室。但运气不好,碰上了刺客。”
斯特雷顿感到很内疚。“我应该把东西给他的。”
“你也不知道会是这个结局。”
“他死了,这太不公平。他什么也没做呀。”
“事情总是这样的,先生。来吧,看看你的手伤得怎样了。”
十二
戴维斯替斯特雷顿的手指安上夹板,缠上绷带。向他保证皇家学会一定会对今晚的事件进行追查。他们把办公室里沾满油污的文件收到一个大行李箱里,准备带出工厂,让斯特雷顿在方便的时候查看。一切就绪后,一辆四轮马车载着斯特雷顿向达林顿·霍尔别墅驶去,戴维斯是驾着骏马自动机来到伦敦的。斯特雷顿把一箱文件装在马车上,戴维斯留下来处理刺客和奥秘教徒的尸体。
在马车上,斯特雷顿饮着白兰地,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回到达林顿·霍尔别墅使他感到很轻松。虽然有另外的威胁,但这儿至少没有刺客。他进了自己的房间,感到筋疲力尽,躺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镇定了许多,打算整理那一箱子文件。他正准备把这些文件放进一堆原始资料中时,突然发现了一本他不认识的笔记本。里面都是西伯莱字母,其排列组合的方式他很熟悉,所有注释也都是西伯莱文字。他感到一阵内疚和伤心,这些笔记肯定是罗斯的;刺客在他身上找到了它,随后把它扔进了斯特雷顿的文件堆,准备烧掉它。
他想把它收捡起来,但好奇心使他想读一读这个本子。他以前从未见过奥秘教徒的笔记本。虽然本子里的许多术语都是古语,但他还是能读懂。在咒语和图表中,他找到了那个能使自动机写出自己名字的种名。斯特雷顿仔细阅读着这些笔记,发现罗斯取得的成就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这个种名并不描述一套特殊的行为,而是普通的反射行为。名字如果和这样的种名结合,就会变成一种可以自我定义行为方式的名字。笔记还说明,这个种名适用于任何身体行为,被它激话的对象甚至不需要手就可以写出它的名字。只要该种名以适当的方式与名字结合,一匹瓷马也能用它的蹄子在地上画出它的名字。
如果加上斯特雷顿的灵巧种名,罗斯的种名确实可以让自动机承担大部分制作自动机的工作。自动机可以浇铸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体,写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它塞进头部,使身体激活。但它不能训练新自动机从事雕塑,因为它不会说话。真正不需人类帮助就可自身复制的自动机是没有的,但只要能够接近这个目标,罗斯无疑会感到欣喜若狂。
自动机比人类更容易繁殖,这太不公平了。这就说,自动机的繁殖问题可以一次性解决,而人类的繁殖却像一个永远难以完成的西绪弗斯任务,每多生一代人,就需要更复杂的名字。
斯特雷顿突然意识到他不必增加名字的复杂性,只要能够复制词就行了。
综合了他与罗斯的成就,得到的就是人类这个种族的“真名”。只要在卵子中压入这个真名,胚胎就可以自行生出它自己的名字。
就像当初设想的那样,名字有两个变体:一个产生雄性胚胎,一个产生雌性胚胎。通过这种方式受孕的女性与往常一样有生殖能力。男性虽然也会有生殖能力,但情况有所不同:他们的精子里没有预成形胚胎,但可以压入这两个名字的任一个。刚开始名字是通过玻璃针头压入的。当精子和卵子结合后,名字就可产生新的胚胎。就这样,不需要医学的帮助,物种就可以自己繁殖自己,因为它自己体内便携带着名字。
他和阿什伯恩博士过去一直是这样假设的:创造有繁殖能力的生物意味着使它们含有预成形胚胎,这样更符合自然的逻辑。但他们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如果某种生物能够以名字的形式表达自己,那么,只要能够转录它的名字,那种生物就能繁殖下去。也就是说,这样一个有机体所包含的不是它的形态的一个缩微体,即预成形胚胎,而是能够完全代表它的形态的词。
人类既可以是名字的载体,也可以是它的产品。每一代都既有内容又有载体,不断重复着。
斯特雷顿想像着有那么一天,人类这个种族的大限不再取决于天定寿限,它的生存与毁灭完全取决于自己的行为。只要人类自己不犯下愚蠢的错误,这个种族就不会因为天定寿限的终结而消失。其他物种也许会像鲜花般随着四季的变化而繁盛凋零,但人类的存在与否却取决于自身。
而且,任何人都不会拥有控制别人繁衍的能力。至少从生殖的角度来讲,个体是自由的。这虽然并非罗斯的初衷,但斯特雷顿相信,罗斯一定会认为这一点具有宝贵的价值。当人们发现了真名的威力时,世界各地将出现成千上万借助它出生的人,没有任何政府能控制他们的生育。菲尔德赫斯特勋爵——或者他的后继者——将会非常愤怒。代价是一定要付出的,斯特雷顿能够接受。
他快步走向书桌,罗斯的笔记本和他自己的并排放在桌上。在一张空页处,他写下了罗斯的种名可能被结合进入人类“佳名”的观点。在他的脑海里,斯特雷顿已经开始不断交换着字母的顺序,寻找那种既能表达人类的躯体特点、又能表达人类精神的组合方式——即人类的个体编码。
后记
写这个故事源于两点启发。首先是“有生命的假人”的传说。
布拉格的犹太拉比勒韦激活了一个泥塑雕像,使它成了保护犹太人免受迫害的保护神,这可能是老百姓最熟悉的有关假人的故事。其实这个故事只是假人传说的现代版,始于1909年。早在十六世纪,就有了把傻瓜泥人或多或少当作佣人的故事,但这还不是最古老的假人。在公元二世纪的许多故事中,犹太拉比激活泥塑成的人,不是为了让它去干一些俗事,而是要证明字母排列艺术有无上权威。拉比们做这些工作是为了更接近上帝。
语言有创造力,很多比我聪明的人已经讨论过这个观点。我对假人不会说话这点很感兴趣。因为假人是由语言创造出来的,因此不会说话的局限会限制它们的繁殖。那么,如果假人能够使用语言,它就应该有自我繁殖的能力,它和冯·诺伊曼的机器人不一样。
另一个观点是预成形说。这个理论是说,生物的形状早就存在于其父母的生殖细胞中。现在的人当然把它视作无稽之谈,但在当时,这种理论有其意义。它要解决的是生物为什么能够自我繁殖的问题。我对以上两个问题都很感兴趣,于是便把它们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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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过去·现在·未来 | [美]纳特·沙克纳 | 《过去·现在·未来》作者:[美]纳特·沙克纳
单伟健译
纳特·沙克纳(1895~1955),美国作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曾研究化学,后来转搞法律,当了十年律师,尔后专门从事写作。他以传记作家著称。1930年,他发表第一篇科幻小说《公元20,000年》此后不断写些科幻小说,成了《奇异》杂志的台柱子。由于他广博的知识,他的科幻小说不仅有自然科学知识,而见有社会科学知识,并且还经常涉及重大的社会问题。正如阿西莫夫评论他时所说:“沙克纳生活在危机四起的三十年代,深感纳粹日益严重的威胁。因此他的故事充满了社会问题,而他自己总是站在民主一边。”(《黄金时代之前》359页)
这里选译的《过去·现在·未来》发表于1937年。故事叙述希腊贵族克里奥恩的战舰被吗风吹到美洲玛亚人的海岸,舰上的埃及水手不愿继续当奴,焚毁了战舰,断绝了归路。克里奥恩不甘沉沦在奴隶和土著当中,便用世界屋脊上大智者教给他的方法,自我封闭在一座金字塔里,希图沉睡到更值得生活的未来。
大约两千年以后,美国人山姆·沃德无意中闯入了这座金字塔,当他惊讶万分地观察墓室的时候,受到抑制性气体的侵袭而猝狞然倒地,沉睡过去。到公元九十八世纪,地下城市希斯潘的工人开采岩石时,发现了金字塔和沉睡其中的克里奥恩和山姆。两人醒来之后,发现希斯潘城市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上层是不劳而获的奥尔加克;中层是技术人员和工人,他们不知道地球的历史,满足于受奴役的地位。奥尔加克利用他们的愚昧进行统治。克里奥恩和山姆的出现有可能揭示地球的历史,使技术人员和工人有机会比较、判断他们社会制度的优劣,因而危及到奥尔加克的统治。于是,奥尔加克的首领决心杀死他们。他们得到奥尔加克一个反叛者贝尔顿的帮助,三个人通过通向火山口的金字塔暗道,逃出了希斯潘城。
这篇小说不仅提供了许多历史和地理知识,涉及到一些科学问题,更重要的是它具有深刻的含意,反映了作者对二次世界大战前夕社会的看法。小说运用象征和讽刺的手法,竭力表现作者对二次世界大战的洞察。
小说受威尔斯《时间机器》的影响,对社会发展和阶级等级提出了自己的预见。所以阿西莫夫说:“沙克纳是我最喜欢的作家。……《过去·现在·未来》是我最喜欢的作品。直到现在我对这篇故事的兴趣丝毫未减。”(《黄金时代之前》318页)
《过去·现在·未来》是美国中篇科幻小说中的名作。
◇◇◇◇◇◇
一
克里奥恩站在森林边上,眺望着湛蓝色的海湾。一艘三层桨座的巨大战舰浸在海水里,燃着熊熊烈火,烟焰噼噼啪啪,直冲热带的烈日,奔腾的火舌舐着船尾,最后一团烈焰吞噬了高耸在舰首的海神波希东①,吞噬了他那木制的胡须和锐利的三叉戟。
【①波希东:希腊神话中的海神。】
当被燃焦的、面目全非的海神摇摇晃晃,坠入海水中时,克里奥恩垂首鞠躬,口中吟诵着荷马的古典祷词。这是一个预兆,预示着他再也见不到故乡的藤罗和盘根错节的橄榄树,再也不能与哲学家们促膝而谈,再也听不到神一般的亚历山大向波斯人的军队冲锋时用马其顿语的呐喊
余烬惭熄,木材爆裂的声音也渐渐平息。在一片参差茂密的树丛和怒放的奇葩掩映之下,船员们惊恐地畏缩在一起。他们是异族人,是来自底比斯②肤色黝黑的埃及水手,被伟大的亚历山大强征入伍,在反对阿拉伯和印度君主们的舰队服役。
【②底比斯:埃及尼罗河畔的古城。】
他们忐忑不安地持着长矛,自知犯下最无耻的叛逆罪,但对自己的行为毫不内疚,硬着头皮听任他们年轻的指挥官令人恐惧地大发雷霆。他们目光贪婪地盯着身旁的女人——他们在这块难以置信的土地上的新发现。
这里,头顶上异星闪烁,大地上到处都有栖身之所,各种食物俯拾皆是。这些女人身材高大,体质轻巧,挺直矫健。对于这些几个月来甚至连一条美人鱼都未见到的水手们来说,她们古铜色的皮肤和含笑的眼睛真令人赏心悦目。
他们何必要离开这些新发现的乐趣,这些温顺种族的友好人民——他们用那柔和的声调自称为冯亚人?又何必要在那永不平息的海洋上重新起航向落日驶去呢?那未免过于触犯神灵了。他们确信这一次他们的尸骨将烂在这无底大海中不见天日的渊穴里,也许他们的船将掠过海角天涯,坠落到古老浑沌的深渊中去。
不,他们不能再触犯那些水神了。当他们正绕着敌人的海岸航行时,印度洋上飓风骤起,将他们与尼尔克斯——亚历山大的将军的舰队吹散了。自那以来只有爱西斯女神③和欧赛尔里斯④才使他们幸免于难。这里的人民把他们和他们那碧眼金发的年轻指挥官,当作来自大洋彼岸的神。他们要留下来,留在这里人民中间。当他们的战舰驶入这奇妙的海湾时,难道这些人民没有屈身下跪,对克里奥恩顶礼膜拜吗?难道他们没有对他欢呼,用一种莫名其妙的名字称呼他,好象对他盼望已久似的吗?对,他们把他称之为魁扎尔⑤。
【③爱西斯:埃及神话中司生育与繁殖的女神。】
【④欧赛尔里斯:古埃及主神之一,爱西斯的哥哥兼丈夫。】
【⑤魁扎尔:中美洲玛雅人信奉的主神。】
然而,在这和煦的空气中舒适地享受了一个月,又补足了食物,装满了水柜之后,克里奥恩便以他那希腊人的执拗,命令他们重操船桨,再去迎击他们曾奇迹般地逃身出来的海上的狂涛险阻。对于他们所台的不满和抗议,他只是冷酷而严峻地紧闭着嘴巴。
所以,他们就将战舰付之一炬!克里塑恩不可能强迫他们再去顶风破浪了,他那希腊人所有的学识,他在波斯的巫师,印度人和出没在世界屋脊岩洞中的独目食人生番当中学来的所有魔法都无济于事。
但是,因为他是长官,而他们不过是埃及的奴隶;而因为他身着闪亮的甲胄,并知道怎样挥舞挎在身边的马其顿短剑,所以尽管他们整整一百个人对他一人,他们还是畏缩着,惶惑不安。
而这个披盔戴甲,象年轻的太阳神一般可怕的希腊人,仍然一动不动。那三层桨座的战舰,已成为一个乌黑死寂的残骸,飘浮在寂静的海面上。身材高大,头发乌黑的玛亚人以始终如一敬仰的神情注视着他们欢呼为魁扎尔的这个陌生人。甚至那些象是用人的声音从树上讥笑他们,五彩缤纷,喧闹的鸟儿们,也寂然无声了。
舵手郝梯普战战兢兢地向他走过来,祈求道;“不要对我们发怒吧,高贵的克里奥恩。我们只是做了最适宜的事罢了。在这里,在这些人民中间,我们就象神一般。为什么要去击风搏浪,去忍饥挨渴,遭遇恶魔,也许还要冒坠入那吓人的海角天涯的风险,而去重做奴隶,当牛作马,并重新去挥舞凶残的武器呢?”
克里奥恩缓缓地转过身来。“毫无疑问,你们为自己做了最适宜的事。”他平静地说,“你们是奴隶,埃及人,你们将远离风浪,与这些土著混居一起,而并不觉得自轻自贱,你们将传授给他们你们所知的技艺并为此而心满意足。但我是一个希腊人,他们只是野蛮人。我将不会在这等人和你们中间蹉跎生命。生命乃是储存精神实体,玄奥思想的宝贵躯壳.否则它就形同虚设。在遥远的世界那一边,伟大的亚历山大正在向新的胜利进军,希腊文化随着他而传播开来。这里却是一潭死水,只有一些不懂科学和高贵哲学的头脑。就此而言,我,一个希腊人,和这些,或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呢?!啊,郝梯普?”
埃及人恭顺地鞠了一躬。他并不生气。在远古的的喉,他的种族曾经强盛过,但天翻地覆,今非昔比了。古老的神已屈从于新神。这就是为什么他和他的同胞们满足于留在这块新大陆上以度余年的原因。
“你希望我们做什么呢?伟大的克里奥恩?”他向道。
希腊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他的目光从大洋上,从那烧焦的战舰躯壳上转了回来,掠过那些战战兢兢的水手和古铜肤色的土著,扫向内陆,又越过密无通径的森林,最后落在那蓝色的大地隆起的地方——标志着内陆上的主要山脉。一个圆锥形的山顶上轻烟缭绕。他的蓝色眼珠一亮,闪出一道奇异的光彩。当他讲话时,他好象不是在与郝梯普谈话,而且在自言自语。
“当亚历山大离开了珀塞被利斯①,在几个可怖的月份里穿过陌生的亚细亚土地和更陌生的人民向印度河进军时,我们越过了世界之顶。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学识渊博的圣人种族。他们老态龙钟,因岁月的消磨而瘦弱不堪。毫无疑问,他们确实象他们所说的那样是远古时代的幸存者。那时大地披冰戴雪,而宙斯②本人还未出世呢。
【①珀塞被利斯:古波斯帝国都城之一,其废墟在今伊朗设拉子附近。】
【②宙斯:希腊神话中的主神。】
“我和他们一道度过了一些时光。啊,郝梯普,他们对我这个如饥似渴地寻求知识的人打开了他们智慧的宝囊。他们向我讲述了冰河期来临之前的时代:那时世界是年轻的,那些荒凉的山上布满了奇异而青翠的草木和庞大的城市。他们带着曾是一种早已被湮灭了的伟大文明当事人的口气说话。但千真万确的是,他们的学识之渊博使得亚里士多德本人都不敢望其项背。他们断言当冰河无情地从北极南下时,他们的文化灭亡了。但他们的祭司拥有一种神秘的技术,可以使不多的人把自己封闭在洞穴中,在不朽的空虚中安眠几个世纪,并在预定时间苏醒过来。他们的科学使他们知道那时冰块将会再次退缩到冰凉的北部地区去。
“象诡辩学家曾教会我的那样,我是不轻信的,但他们把我领到封闭的洞穴那里去。用一个可以使坚硬的岩石变成透明的奇异仪器,我窥视到洞穴的内部。你瞧,我看到了那些仍在休眠的人!他们断言说,这些人把苏醒的时间定到更晚的时代,渴求去领略那更遥远未来的滋味。要再过一千年,这些人才会重新动弹呼吸呢。”
“这是难以置信的。”郝梯普彬彬有礼地嗫嚅道。
克里奥恩一副沉思的面容。“他们教给我那个秘密,”他思索着,“看到远方的山峦——那里泰坦①在地底咆哮,赛可罗卜斯②大发雷霍——使我忆起了那个故事。”
【①泰坦:埃及神话中曾统治世界巨人族一员。】
【②赛可罗卜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他突然一晃肩膀,就象他在率领一个方阵冲锋陷阵时所习惯的那样,放开喉咙喊道:“郝梯普,奴隶们,听着!”
听到这洪亮的声音,他们都一跃而起,忘记了他只是单枪匹马,而他们则整整是一百个人。“是!阁下。”他们异口同声道。
“你们干了一件无耻的事情,你们这群畜生!这块闲置的土地和懒散的民族将满足你们有限的欲望。但我是一个希腊人,我的生命之火一定要永远烈焰熊熊,否则生命就一钱不值。我不愿在这些野蛮人中间苟且偷生以度余年。倘若你们希望得到我的宽恕,你们必须一丝不苟地按照我的意愿行事。”
郝梯普悄悄地溜回到他同胞们的队伍中去,紧紧地握住手中的长矛。也许这希腊人真地异想天开想用森林中沉重的木头重造一艘新的三层桨座战舰,再盲目西行吗?或者他要……
克里奥恩对他部下那充满敌意的架势置若罔闻。他宣布:“我也将接受未来的挑战。现在对于我的精神来说,只是一只空空如也的双耳瓶而已。我希望用尚未出生未来的美酒来充实我自己。我将按照住在世界屋脊之上的那些祭司教给我的方法,象他们一样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洞穴中。我要定下苏醒的时间——让我想想——对,一万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谁知道迎接我双眼的将会是什么神奇绝妙、不可思议的景色呢?!”
长矛从有气无力的手中砰然落地,黑胡子们在可笑的惊奇中瞠目结舌,慌乱的嗓音呼唤着荷罗斯③和阿门拉④。那些古铜肤色的人民虽然对一切都茫然不如,也不懂得这位神——魁扎尔的旨意,但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睛,他那象波浪涛天,汹涌澎湃的大海一样奔泻而出的话音吓得他们匍匐在地。
【③荷罗斯:埃及神话中的神,形状象猎鹰。】
【④阿门拉:埃及神话中众神之王子。】
郝梯普气喘吁吁地喊道,“阁下,你真发疯了吗?这些关于魔术的胡言乱语搅昏了你的头!他们不过是耍弄你而已,不可能……”
“够了!”克里奥恩断然打断了他,“它听我指挥。”他故意用手指拨弄着宝剑。
象腾起一股香烟一样,从水手们中传来一片忙不迭的赞同声。为什么不依着这个希腊疯子呢?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逃脱时刻萦绕他们因背叛带来的恐怖,免遭处心积虑的报复。他们将在这群温顺的人民中生活下去,娶他们的女人为妻,在这许多生死搏斗之后,再也不怕危险而悠闲度日了。假如那个希腊人乐意的话就让他把自己封闭在大地的腹中吧,让他等着他描述的那个幻想中的未来吧。
从事这项工程用了近一年的时间。但是克里奥恩无情地驱使着他的水手和这些自称为玛亚人的柔顺人民。现在既然木已戍舟,既然他一直日夜殚精竭虑,他更加热烈憧憬着世界屋脊上的大智者们所许诺他的那个未来,他真是向往之至。
他需要一座火山。因为从赛可罗卜斯的锻坊中产生的气体对于他的墓室是必不可少的。他在内陆大约五十斯代矛尔①发现这座蓝色的锥形山,山上永恒地飘着一缕轻烟。按照他的意愿,山的底部清理干净了。在那里,埃及人按胡福金字塔②的样子为他建造了一座小型金字塔。那些古铜肤色的玛亚人,象负重的驯顺牲口一样,在那上面心甘情愿地操劳。他们在尖锥形的石块之下建起了一座粗粗凿就、万年不坏、密不透气、并能挡住任何外界污染的墓室。他们用石制的通道将墓室与喷烟吐焰的火山内脏连接起来。这样,用精巧的机关操纵着,旋涡般的硫磺气体和含硫磺的辛辣气味便以一定比例源源流入。
【①斯代矛尔:古希腊长度单位,相当于607~738英尺。】
【②胡夫金字塔:古埃及法老胡夫之墓塔,为埃及金字塔群中规模最大的一座。】
然后他们退出去了。克里奥恩暗中忙碌着。他从甲胄下面的紧身皮短衣里掏出一个铅球,这是那些大智者给他的,并教给了他相应的使用方法。在它的空壳中是一种闪闪发光,永远燃烧的物质,一种燃烧着,但只有在千百万年之后才能衰变殆尽的物质。
克里奥恩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这个圆球,定好它的机械装置。这样,只要一按,就会出现一个微隙,调节到使内部元素的幅射以特定的量逸放出来,并在一万年之后完全止息。当然,他,一个希腊人,并不知道他手中拿着的是一盎斯纯元素镭。冰河期前的文明世界知道从矿盐中提取镭的秘密,但自那以后就失传了,而不为新生的世界所知。
然后,他按照所教的那样安置了一个在其中可以舒展开身体,舒适的壁龛,并留意使郝梯普设计的一些带轴的石头迅速平稳地在可以旋转的枢轴上落入其位,以切断所有的出入口。在控制枢轴的暗簧之上安上一个薄片状荧光物质圆盘——这也是世界屋脊上古人的馈赠;装镭铅球的孔状接缝严丝合缝地对在上面。
他们告诉他说,这神圣元素强大的幅射将在恰好一千年的的时间内分解一层圆盘。因此,克里奥恩剥下多余的几层,仅留下十层来承受镭不断地轰击。当粒子幅射最终穿透最后一层荧光物质时,不受阻碍的射线将轰击暴露在外的弹簧,弹簧使控制带轴石头的机械动作起来。它们将在臼穴中平稳地旋转,空气便从外口涌入,吹散保护性气体。而他,克里奥恩,就会在一万年后的未来苏醒过来,仿佛从一次短暂无梦的午睡后醒来一般。
他们曾试图向他解释纯元素镭与构成火山气体的硫化氧,氢氯酸和硫化氰的特殊混合物之间精确的相互作用,但这希腊人对化学这门学科一窍不通。对于克里奥恩来说,只要相互作用的产物对身体纤维组织和器官产生某种作用便足够了。它们的作用停息了生命的进程,沐浴在这些气体之中,所有生命无限中止,而血液不凝,肌内组织结实而不坏死。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克里奥恩感到心脏狂跳着。万一大智者们只是利用他那希腊人的轻信而耍弄他呢?万一他们只是一些巫师,而他们的技艺只是虚无飘渺的幻景呢?万一他反而死在这座基中,而永不复出呢?他笑了,笑声在他的耳朵中空洞地回响着。他不畏死,但……
只有他和郝梯普两人在金字塔之中,在神圣的墓室之中。他的水手们在外面守卫着入口,遵照他的严令,高举长矛致敬。远处,敬仰祟拜的玛亚人五体投地,布满了金字塔四周的空地。因为已经向他们宣谕了,魁扎尔——白肤金发的神——要睡觉了。他对人世中的邪恶感到厌倦了。但总有一天,精神振作,强大无比的他将复苏而出,给他的子孙——玛亚人——带来永生,太平和无与伦比的昌盛。
克里奥恩严峻地一笑,对郝梯普说:“我想,这己足够保我不受侵扰了。”他用敏锐的目光瞧着埃及人,接着说:“我还认为,你们也会觉得将这个传说留传百世是有利可图的。”
郝梯普隐在大胡子中的脸狡黠地一笑:“你的慧眼洞悉一切,高贵的克里奥恩。我将自命为魁扎尔的大祭司,并让我的子孙世袭下去。”
“我毫不环疑。”克里奥恩不动声色地评论道。然后他的脸变成为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具。他检查了通道和封闭石。“时间到了。啊,郝梯普,你退出去吧。关好你身后的石头。然后,既然你珍惜生命和你将要担当的祭司的荣誉,就再不要寻找通向我藏身之地的入口。”
埃及人力图在他的黑胡子后面嘣出几句话来。但突然一鞠躬,退出去了。巨大粗凿的石块轻轻地“咔嗒”一声合上了。墓室密闭住了。
作为一个已死的人,克里奥恩开始着手准备。他只有一只冒烟的火把照明。他将多层的圆片旋入弹簧之上的位置;铅球严丝合缝地置入壁龛。一按机关,铅球上极细微的小孔便对准了圆盘。一道奇异的射线在墓室中腾起,十层圆盘的荧光物质在火一般的粒子幅射中熠熠发光。克里奥恩感到皮肤上一阵奇异的刺痛,好象无数原子钻进其中,湮灭消失了。他已得到警告,知道无屏蔽镭的致死作用。
在对自己将做的事感到半惊讶的状态中,他完成了准备工作。在坚硬的墙上凿出的一个凹处中,他小心谨慎地躺倒在备好的地铺上,舒展开来。身旁放着他的宝剑和锋利的投枪。他是一名战士,一个方阵的首领,谁知道在那遥远的,无法想象的未来,他会遇上什么样的人?在墓室的一角放着装满干燥食物和水的密封陶罐,以备醒来时饥渴之需。
他做了个鬼脸。他真会醒来吗?他强健的手指握住了身旁小小的金属杆,只要向下一按,封住通往火山门的光滑石头就会被打开,之后……
火把冒着烟,摇曳闪烁着,不久就会熄灭。室中的空气正在急剧地耗尽。呼吸已很吃力。穿过黑暗,火红的射线流似乎无穷无尽。圆盘的小孔中射出尖如针芒的火光。他皮肤上干巴巴的刺病感增加了。他咬紧牙关,把拉杆向下一压!
三块巨石悄然无声地在臼穴中转动。墙壁上突然现出三个光滑的圆洞。随着一阵微微的隆隆之声,好象吮吸的声音,浓厚的黄色气体一拥而入。
它那冰冷粘湿,纠缠的触角充满了整个地下墓室。令人窒息,刺鼻的蒸气冲击着他的头脑。火把摇曳着,猝然熄灭了。他的躯体扭动着,他的肺拼力地吸着气。气体被吸了进来,一阵刺痛。
但是,已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微光透过黄色,紧裹着的气浪扩散开来。萤火虫闪烁着,跳着舞。一声爆裂的响声,新的刺鼻气味。他一无所知的化学转换发生了。
克里奥恩在火烧火燎的状态中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他试着呼吸,不行。他试着挪动四肢,四肢一动不动。他的心脏搏动减慢了,止息了。一种茫然朦胧之感向他袭来。他在逝去,时间随着他一道逝去。
那么,这就是死亡。墓室在他四周缓缓旋转着。他的思绪穿过一片迷茫驰骋开去。他再也见不到家乡的藤罗了,再也见不到盘根错节的橄榄树了——雅典——亚历山大——弟兄们……
金字塔下面的墓室寂然不动。通向火山的管道已经自动关闭了。发生变化了的气体在它们虚空的澡盆中沐浴着这个寂然不动的躯体。镭无休止地倾泻着光辉,多层的圆盘在它的撞击下闪闪发光。万籁俱寂,时间也已停滞了……
二
山姆·沃德在粗糙的黄卡其布裤子上擦了一下手掌上的汗水,他注视着。他疲惫不堪,汗流浃背。头顶上有危地马拉烈日的灼烤,又有叮人的昆虫从四周袭击,这位他颇有些失望。因为他曾期待的可不是这些。
“这九似(这就是)。”那个混血印第安人带着半得意半畏惧的架势用他那肮脏的手指指点着。“如恩重(从)不撒谎。现在先身(生)付给太(他)五十个比索吧,先身答应过的。如恩不元以(愿意)待在这儿,这儿由(有)危鲜(险)。”
山姆没有回答。他那双老练的眼睛将眼前的景色一览无遗。这是一个发现,很好。但在犹卡坦半岛①上有数不清的更高大更精巧的废墟。在这里不会有什么惊人的重要发现。
【①犹卡坦半岛:位于墨西哥东南部。】
在他离开学院的几年中,山姆颇有所为:中国与军阀,美索不达米尔②的发掘再接上与贝督因人③的某种不期而遇,还有在犹卡坦的智肯埃加那次不合规则,未经授权就留在哈佛大学发掘地的事情,然后终于有这次相比起来枯燥无味却报酬优厚的差事——代表纽约的一家辛迪加企业来调查危地马拉的深部森林,看是否有开辟香蕉园的可能性。
【②美索不达米尔:西南亚的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两河流域地区,人类早期文明发祥地之一。】
【③贝督因人:在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地区从事游牧的阿拉伯人。】
他在与太平洋岸一水之隔的圣弗里普碰到了如恩。再也没有比他更腌臜、更邋遢的混血儿了,他还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酒鬼。但山姆发现他几乎是唯一的消息来源。
白人们都彬彬有礼,但却不清楚。他们只是意味深长地耸耸肩膀。那广阔无垠,湿气腾腾的森林向腹地逶迤绵延而上,直到马德利山岭荒凉的山岗。这片森林乃是绝对不可涉足的地方。这里无路可通,瘴气逼人,到处是扁虱和黄热病,令人发抖的无底沼泽。这里只是毒蛇猛兽出没之地。而且,告诉他的人话中有话地说,印第安人会不高兴的。
山姆·沃德对最后一句话一笑了之。他感觉完全有能力照顾自己。他身材高大,肩宽膀阔,走起路来结实丰满的肌肉平稳地起伏着。他对森林并不陌生,而且也遇到过比任何毒蛇猛兽都更野蛮的人。挂在身边的手枪套随随便便地来回晃荡着。那里面装着一把六个弹仓的左轮手枪,里面填满了子弹。而且,在某几次必要的场合,山姆曾以致命的准确性有效地使用过它。子弹带里还有更多的子弹。不,山姆对印第安人的不悦并不太在意。他有工作可做,他的雇主对于报酬又肯于慷慨解囊,这事会干得成的。
他审慎地问:“为什么印第安人会不乐意呢?”
提供消息的人又耸了耸肩膀。他是圣弗里普的市长,又矮又粗,还有点儿气喘病。“他们不说,先生。”他说道,“他们是玛亚人,一个硬脖子种族的后裔。对他们来说那些森林是神圣的。从前有人去过那里,但再也没有出来过,所以……”
山姆试探了印第安人。他们颀长修直,在古铜肤色的人中还算很俊美。不,先生!他们不愿领他到森林中去,即便给二十个比索也不干。魁扎尔神会发怒的。他在安眠中,等候时机的到来呢。
恰在此时,他遇到了如恩。他是—个白种人和红种人都唾弃的家伙,正在徒劳无益地企图从一位铁石心肠的酒店老板那里再讨得一杯烈性的台魁拉酒。山姆帮了他的忙,并许诺给他更多的酒,多得多——只要能把他领进禁区的话。如恩吓得都语无伦次了,但山姆又巧妙地灌了他几杯,他就应允了下来。
然后就是几个小时在密林中披荆斩棘,几个小时在沼泽中跋涉;还要对付扁虱、蚊虫。这简直是地狱的洞穴。但毕竟有些可以种植香蕉树的地方,只要能哄着当地人干活就行。反正你怎么着也是赌博,山姆思索着。他准备好往回走了。
如恩看到他失望的样子,脑子飞快地一动。他知道只要让这些傻瓜美国人看一点儿森林中的石头,他们就会毫不吝惜报酬的。他那酒鬼脑袋瓜子把一切恐惧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许我可以带阁下看一看魁扎尔安眠的地方?也许借(这)能值五十个比索,嗯?先生?”他满怀希望地问道。
山姆竖起了耳朵。“魁扎尔!胡说八道!中美洲任何一个街头流浪汉有求于人的时候都会领你去看那位神话中的上帝安眠的地方。我在犹卡坦已看够了不值一顾的石头,够我用一辈子的。再说,古代的玛亚人压根儿没在太平洋沿岸建造过城市。”
“借似(这是)不一样的‘”如恩执意说,他兴高采烈地注意到山姆并没有不给他五十个比索的意思,贪婪使他忘记了一切迷信的恐惧意识。“借似——象你们说的——金(真)家伙。我有一次在满月的时候听过祭司的演讲。”
山姆考虑了一下。东面六英里的地方巍峨的马德利山岭绵亘起伏,赫然耸立。一座光滑对称的圆锥形山峰懒懒地向空中喷着烟,有气无力地,好象它已经这样喷了不知多少年代。
“干!”山姆突然决定了。香蕉的事干得不太好,考古也许能行。另一个智肯埃加?“但是记住:找不到魁扎尔,就不给钱。”
他现在站住了,失望地凝视着火山光滑的侧面和半山腰上半被草木遮掩住的一座低矮而又平淡无奇的金字塔,它几乎隐藏在火山的阴影中。毫无疑问,玛亚人的遗迹,并且是在一块处女地上。但他见过几百个类似的遗迹,而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魁扎尔在这里面。”如恩执意说,“先身(生),请各(给)我五十个比索,然后让如恩会(快)走,魁扎尔也许会发怒的。”
山姆摇了摇头。“不给,”他咕咕哝哝地说,“让我看魁扎尔,我加倍付钱。”
但已经没人在听他讲话了。那混血儿的赤脚突然一转,他惊呼一声,一头扎进四面环合的密林中去了。
“嘿!见鬼!”山姆大吼一声,抖动了一下手枪。
然后他停住了,嘴巴可怖地半张着。他看到一些悄然移动的人影无声无息地穿过荆棘丛,消失了。玛亚人!他们几个小时一直跟踪着他,尾随他闯过森林。他断定如恩永远也回不到圣弗里普了。山姆·沃德要回去的话,也是凶多吉少。他镇静地思考着。
他缓缓地向山腰上草木丛生的金字塔退去,手枪对准四周丛林中极微小的动静,但什么都没有。假如他可以攀上倾颓的、革木葳蕤的山坡,他也许能够搞清自己的处境,在密无通径的森林中找到一条山路。
他脚下一陷,踉跄几步,然后他猛一转身,神经高度紧张。那里,在山坡的脚下,有一个几乎完全被一片爬山虎掩住的黑洞。他的脚已踹喘断了坚硬的藤蔓,把它们豁然分开。
他一边仍然小心翼翼,随时都准备听到冲破空气的号角的声音;一边弯下身子查看这个洞穴。幸运的是他带着一个电筒。他向下照去,搜寻的光线照亮了一个通道,陡峭下倾,笔直地向无底的深处伸去。
山姆兴奋地扒开剩下的藤蔓,他甚至忘却了埋伏中的玛亚人——他们正等待看杀死这个侵犯他们古老秘密的人。也许不管怎么说那个杂种醉鬼说对了,因为这个通道是人垒砌而成的,而且与犹卡坦的那些金字塔风格迥异。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牵动着他的大脑。他突然恍然大悟:他曾经在埃及胡夫大金字塔下见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通道。
他跪下来,嗅了嗅空气。空气阴冷潮湿,带着一股地底下的霉臭味,但还可以呼吸。他迅速地向后一瞥,森林中寂然无声,甚至连鸟啼都听不到。他冷笑了一声。玛亚人在耐心地等着呢,时间对他们并不特别宝贵。好吧,让他们等着去吧,他离死还远着呢。
此时,金字塔吸引着他,使他迫不及待。尽管那上面草木丛生,它的形状本身还是显示出埃及的影响。假如他能够证明这个论点,那么玛亚人的全部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他哈哈大笑。他并不异想天开,他突破重围回到圣弗里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后他一耸肩膀,就象市长曾经耸过的一样,甚至象克里奥恩两千多年前耸过的一样。他的生命在神的掌握之中,同时……
他悄悄地钻进通道,石块尘土在身后纷纷滑落,回声就象沉闷的雷声。他小心翼翼地用电筒照着,择路而行,一直向下。墙壁凿得很粗糙,但衔接紧凑整齐,毫无雕刻装饰。里面很冷,空气有些臭味,这意味着隧道没有其它的出口来形成空气对流。
他谨慎警惕地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身后是玛亚人,痛恨他亵渎他们的秘密;而前面是——什么呢?
他很快就搞明白了。他茫然地注视着一道挡住去路的坚实墙壁,隧道突然中断了。他仔细地用电筒扫射着它的表面,他的心一跳,他隐约看到了细微、笔直的罅缝,因年长日久而淤塞遮掩住了。不知道多少年代以前,最后一块封顶石被推入其位。这意味者这里面有一座早已为人遗忘的密封的墓室。
如恩曾谈到魁扎尔,面色不悦的玛亚人也这么说。当然那是荒唐可笑。魁扎尔只是一个神话人物,就象……就象宙斯,波希东和所有的希腊众神一样。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进去,即便他不能活着向世人揭示他的发现也罢。但如何进去呢?这巨石一定重一吨多,在这样细微的罅缝中,甚至都无法探入一个指头。这需要用强力钻机耐心地钻开。这种无异于上天摘月亮的念头使他不禁哑然失笑。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埃及有这样那样的传闻:关于巧妙的技术;关于能平稳地移动巨石的秘簧。可他从未亲见,和他谈过话的人中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总是有那么个不明不确的第二者,第三者,甚或第四者听到担保÷确有此事的人说过。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敏感的手指摸索着,叩击着,试探着。突然,他一阵狂喜,他的食指触到了一个又小又浅,只有在压力下才能辨别出的凹面。他猛地一按。
他眼前的墙壁似乎悄无声息地隐去了,他甚至都没看到巨石在它的枢轴上旋转。前面红光闪闪。
他猛地冲了进去,迫不及待地用电筒四下照看。他的喉咙中冲出一声欢呼,但又莫名其妙地在嘴唇上滞住了。他身处一个粗粗凿就的墓室,四壁都是坚硬的大石块垒砌而成的。一束奇异的射线从对面墙上的小壁龛里源源而出,跳跃着越过他射向入口的方向。这本身就足够使人兴奋了。但在被那神奇而微微作声的光线照亮的昏暗的一角,在从坚硬的石头上刻出的一个凹室中,还躺着一个四肢伸开,一动不动的人。
当然是死人,但奇怪的是竟栩栩如生,面色红润。无数年的禁闭在他身上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看上去他只不过在睡觉,在等待着某个末日的审判。
山姆向前挪去。他感到四肢莫名其妙的迟钝,呼吸沉重。墓室中有一种奇异的黄烟,随着内部的亮光而闪闪发光,阴冷潮湿地缠绕着他。山姆毫不介意,将自己心脏砰然的跳动归因于这个发现引起的兴奋感。
躺在石床上的那个人头发金黄,皮肤白皙。他那用防腐香料保存完好的面容五官端正、古人气质,轮廓鲜明,好象刻在徽章上的雕像一般。裹着四肢的甲胄,仍不失光泽,闪闪发亮。
各种乱七八糖的理论不请自来地闪进山姆的大脑。这不是的黑皮肤玛亚人的酋长,那么这是——魁扎尔?关于给玛亚人带来文明的那个来自太平洋聪慧睿智,碧眼金发人的传说,难道这可能是……
此时,就在此时,山姆·沃德才感到喉咙哽塞,象在恶梦中一样,四肢难以移动,皮肤上一种触电般的刺痛。毒气!防腐气体。这种气体的秘密已在漫长岁月的迷雾中失传了。毫无疑问,就是它防腐的性能使得这具金发的木乃伊如此完好如初。他必须立即出去——先让它消散掉……
涌上他嘴唇的喊声莫名其妙地微弱。他进来时穿过的那个带轴的石块不见了,眼前却是一座浑然一体,坚实的墙壁。他没有听到它在身后关上,但他敢发誓听到喉咙中挤出的窃笑声,和一双赤脚偷偷摸摸拍打地面的声音。玛亚人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匍匐上来,已经将他永远地封闭在这里了!
他注视着石块上发出神秘光彩的荧光盘,他的思路非常古怪地变得朦胧了。他试图笑一声,声音沉闷,遥远。命运的嘲弄!他已经做出现代最伟大的发现,但却不能到屋顶上去大声呼唤。魁扎尔已经报复了。也许,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未来的考古学家们打开这座墓室,发现这个难以置信的景象——一个身披程亮盔甲的金发神,和另一个穿着粗卡其布,显然是属于二十世纪的木乃伊。他可以想见他们迷惑的神情和他们那各种各样的学术解释。
手电筒从他麻痹了的手中跌落了下去。他垂着的四肢摆动着。他想呼吸,不行。他的心脏已经不跳了。他在一个浩瀚的黄色海洋中飘浮着。他的大脑有一瞬间努力思索,但无济于事。他摔倒了,伸开四肢,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手电筒沿着石头地板发出漫无目标的光线,终于熄灭了。但铅球中的红光仍象两千多年以来一样闪闪发亮。外间世界中,时间沉闷地逝去。文明兴衰,此起彼伏;战争浩劫大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墓室之中却是一片寂静统治的世界。镭钟以其无尽的能源燃烧着。两个躯体,并肩而卧,寂然不动,完好如初。外面暴雨狂风,炎炎赤日和随风飘来的种子在低矮的金字塔之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土壤。玛亚人被遗忘了。最后的一名祭司,郝梯普的子裔,泪眼膜咙,无望地做了最后一次祷告。如恩在大地母亲中腐朽成泥,两个肩胛骨之间还插着一支小小的毒镖。山姆·沃德也被人遗忘了。在圣弗里普引起了几周的慌乱,但也不过是半心半意地搜索了一下,再说也根本无法断定他在森林中的什么地方走失了。
克里奥思——一个希腊人——与山姆·沃德——一个美国人,两个不同时代的后嗣,在地下的死亡中永恒地连接在一起。人世变迁,走向一个奇异的未来。
三
当场姆森走进将把他带到希斯潘地底最深处的传送道时,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近乎粗俗的恼怒情绪。他不愿意离开他的中层宅邸,那儿有他的家,他的实验室,他的设备,还有他的计算间。为适应他弱不禁风的体质而仔细调整了气压:气温与能使他的大脑有效工作最适合的温度相差上下不到百分之一度。在他五十年的生涯中,他离开自己的层区还没超过六次,而且从未下到这个深度,直到工人阶层最底层的采掘点去。
他为什么要去呢?在希斯潘的社会制度中,他占据着自己一定的地位,这是生来如此,既舒适又无可更改。任何其它的生存方式都是不可思议的。奥尔加克们是从来就有的,而他的阶层——技师阶层——也总是必不可少的。至于工人们嘛,没人关心。他们在地球的脏腑中终生劳累,照管着使希斯潘得以生存的巨大机器,卑微下贱,默默无闻地干活,吃饭,死去。
汤姆森在沿着希斯潘垂直长度伸展的管道中稳稳下降。一个力场总是在管道中嗡嗡作响,行人用他们皮带上携带的电阻器来调节上升下降的速度。只要轻轻向左或向右搬动电阻箱的拉杆,对力场或正或负的阻力就很快达到所需的程度,以此来决定速度和飞行方向。
汤姆森穿过了低级技师的中层。他凸出的秃脑门蹙了起来。是哈利恭敬而又固执地恳求他到地下采掘场来。该死的家伙,那张扭歪的脸和那副手舞足蹈的姿势!难道他就不能自己处理这个所谓新情况,免得打扰汤姆森全神贯注的思考吗?难道他就不知道一个总技师娇弱的身体和大脑是多么高度的有条不紊,又是多么易受干扰吗?在这工人的底层真是苦不堪言,这里只适于那些笨蛋,气温变化上下竟高达一度之多。
他一边向下降落,一面打颤。他又打算回到自己的层区去。让哈利自己应付那个问题吧。但哈利显然是乱了手脚,甚至有点吓坏了。而且假如出了乱子,奥尔加克要找他——汤姆森负责任。他叹息一声,加快了下降速度。
随着咔嗒咔嗒的信号声,各个阶层一晃而过,一层接着一层。每一层都在希斯潘社会中占据一定的位置。他已经过了十个低级技师区,穿过储藏层,孵育层,辅助动力单位;然后他飞过许许多多拥挤不堪的工人室,合成食物丸工厂,越过复杂的机器和火焰永恒的原子破裂器层。
在传送管道的力场中,还有其他上下的人们。当他一晃而过时,大家都向他打招呼。一些平级的人优雅地点头致意,其他人按住所的层次以不同程度的卑微态度向他致敬。他将脑袋适当地一垂,手一扭做为回礼。突然,他细长的身躯几乎一弯到底。
一个年轻人刚跨了出来,走到工人膳食层的下台上,扭动了电阻箱,顺着传送道升了上去。他身材高大,体格匀称,既不做汤姆森那样又细又长,前额突出,也不像工人那样笨重。他的动作敏捷而优雅;梨色的头发闪闪发光;他相貌堂堂,贵族气派,显示出受过高等教育。不论是对工人、技师或同级,他都一律投以直率而随便的一笑。仅此一点就使他不显得傲慢自大,但他的奥尔加克同同僚们却对此大为反感。
他对卑躬屈膝的汤姆森报以同样的一笑,便去了。一个栗色的怪物,向最高的奥尔加克层区飞去。汤姆森直起腰来。他如此地惊慌失措,甚至当一个工人卑恭地向他致敬时,他都忘记了适度而又周全地点头致意。
贝尔顿,一个奥尔加克,在工人层做些什么?当然了,对一个奥尔加克的来去行踪提出疑问不是一个技师——总技师也罢——职权范围内的事,但非常偶然的,而且只在有很更要的原因时,统治阶层的人才肯屈尊离开他们的公园和宫殿。汤姆森意识到贝尔顿与他的同僚们大不相同。与其他人,像加诺——阴沉昏暗的脑袋瓜子——在一起时,汤姆森知道自己的地位,表现极为自如,而对贝尔顿,却非如此。
这个黄头发的奥尔加克对所有层区的犄角旮旯都感兴趣,到处问长问短。他还向汤姆森询问过他的同僚们某种技术和科学问题,事实上,他有时还和一个工人攀谈。这本身就是前所未闻之事,汤姆森对此大不以为然。每个人都应该恪守本分,循规蹈矩,即便是个奥尔加克也不例外。
升降井的底部弹射出来,承住总技师。他在恍惚之中几乎没来得及拨拉杆,就在悬浮中停住了。三千英尺的下降已经到头了。
他打着颤,将单薄的衣服裹紧了削瘦的肩膀,轻轻咳嗽着。他敏感的皮肤觉察出这样的深度中令人不可宽恕的温度变化。可不,这确实比血温低了一度半,只有在那种不变的环境中他的身体方能感到完全舒适。
哈利正在传送管道的底层等着他。他那副长着尖鼻子的相貌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一见总技师便舒展开来。现在他可以推卸掉肩膀上所有的责任了。哈利,像所有其他低级技师一样,只能最小程度地承担起像独立思考和行动这样费力的东西。他属于与工人直接接触的阶层,监督他们的操作,指挥他们的行动。他们组成管理部门,而总技师只负全面责任:做计划,进行实验,作出科学发现。
“这是什么意思?”汤姆森严厉地间道,“难道就因为你太懒惰而不愿意自己思考解决问题,就非要打扰总技师重要的思考吗?”
哈利患有神经性抽搐症。两个阶层小的许多技师都患这种病,神经系统与血管比起来过于发达了。他的近视眼急速地眨动,胳膊和腿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很抱歉,汤姆森,”他低声下气地说,“打扰你的思考了。但出现了一个新情况。你看,你指示让一队工人从下面的岩石中爆破出新的区域,我被指定负责。”
“我知道,我知道!”汤姆森不耐烦地咆哮着,“我们的原子破裂器需要更多的燃料。接着说吧!”
“简单说是这样,”哈利急匆匆地说,“按照正常的程序,我在命令爆破之前打开了介子发射器,因为有时会发现可以另作它用的其它物质嵌埋在岩层中。我敢说,当我看到射线暴露出的东西时,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了。我停止了所有的工作,立即与你联系。这是一个不在我管辖范围内的问题。”
汤姆森问道:“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吓得你丧魂落魄的?”
“你自己决定吧,看!”
他们站在最底层之下。在几千年的进程中,因为希斯潘需要越来越多的动力,城市下面的坚硬岩石已逐渐钻得越来越深了。岩石用震荡电子噪声器粉碎,产生的粉末喂入原子破裂器中,在那里,在屏蔽高温炉中,电子从原子轨道上激发出来,正负电子立刻湮没,所产生的能源供给为城市提供动力的所有巨型机器。
一个从闪光发亮的石英岩中爆破出来,尚未竣工的岩洞中站着四十名工人。他们身强力壮,高大魁梧,他们躯干上肌肉隆起交错。这些工人们一动不动地站在令人乏味的机器和粉碎器旁,耐心地等着他们上司会商结束。即便等上几个小时他们也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这都是日常事务。他们轮班干活,然后回到膳食层,在长形的公共饭厅中默默地吃营养丸,再移到交配区,进行了必要的活动,然后再升到娱乐层,在那里,他们可以得到珍贵的几个小时交谈,争论,开玩笑。观看经过选择,无害的喜剧声像,并边看边不加思索地哄堂大笑。然后,一见信号,又移到最后的寝室,在那里直到被信号唤醒,继续那无休止的循环。
哈利的手指哆哆嗦嗦移到介子线发生器控制键上,打开了它。机器嗡嗡作响,发出蓝光。坚固的岩石好像在它面前解体了,变得像最清晰的玻璃一样透明。汤姆森凝视着。不由自主骤然一动。一个总技师在下级面前显示出粗俗的惊讶之状是有失身份的。
一座精致的金字塔模糊的轮廓在下面隐约可见,被包在一层紧裹的压力岩层之下。在它锥形的塔身中,显出一条如沉积泥沙和颓塌的石头淤塞了的墓道,它的尽头通向一座阴暗的墓室。他迅速跨上前去,调整了射线的深度,使其中的物体浮雕般清晰地叠显出来。
两个躯体平躺着。一个身着锃亮的盔甲,四肢舒开躺在一个壁龛中;另一个好像是无意识摔倒的,曲蜷在石头地板上。无论从相貌和服饰上看来,哪一个也不是希斯潘人。他们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保存得如此之好,就好像他们刚刚睡着了一样,但又显然是死了。一种略略泛光的黄色气体充满了墓室。
汤姆森蹙了蹙退化了的鼻子。射线发生器边上的精密仪器疯狂地波动着,强大的辐射线穿透一层层的岩石。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极不适宜的惊呼。在封闭的墓室一角中,他看到一个圆球的影子,一道道细微的辐射线正从它的那些小眼中源源射出。金属镭!在无数的年代中,它的原子衰减着,无休止地放射出一定量的阿尔法、贝塔和伽马射线!
“我们怎么办呢?”哈利忧心忡忡地说。
有一阵功夫,汤姆森的肩头垂了下去。他真不希望承担作决定的责任。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他是否应该告诉加诺——奥尔加克的头头,让他下命令呢?然后,他伸直了瘦弱的身子。不,这是他权力范围之中的事,他必须亲自处理。
他力图不使自己的声音颤抖,一边发出了他认为是斩钉截铁的命令:“哈利,将外围的岩石层粉碎掉,然后再粉碎掉墓室的内壁。但留神别碰坏了里面的任何东西。我们必须检查这两个陌生人的躯体。谁知道他们就在这希斯潘的地基之下埋了多么久。”
哈利发出命令。工人们顺从地行动起来。钻机嗡嗡作响,穿透坚硬的岩石,就好像穿透融化了的黄油一样。粉碎机将四周的岩层吹成微不可见的粉尘。粉尘马上被吸入真空输送管,又在回旋的气流中输入上层的原子破裂器里转换成动力。
“够了!”哈利做了个手势。
钻机嘎然而止,粉碎机也停住了。最后薄薄的一层消失了,墓室暴露在眼前。稀薄的黄色气体涡旋而出,散漫开来,成为分散的粒子。空气拥了进去,沐浴着两个寂静的躯体。一声令下,一个工人笨拙地走到放置镭的球体跟前,将它投入一个铝制的容器,封住顶端,至于他的手是否会在这过程中被置死的辐射线灼伤却关系不大。
哈利直吞唾沫,两只眼睛差点儿从脑袋上弹了出去,他脸上的皮肤随着急剧的抽搐而扭歪了。“看!汤姆森,”他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他们活着!”
汤姆森觉得汗珠从他的秃脑门上泌出了,尽管这里的温度低于他所适应的温度一度多。工人们显得局促不安,低垂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总技师还足够清醒,严厉地命令他们回到自己的层区去,虽然他们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这是破例的,但他自己的处境也是前所未有的。
工人们匆匆地走了,曳着脚步走进传送管道,迅速上升到空荡荡的膳食层,边走边议论所见的事情。
只有汤姆森和哈利留在那里,面对着这两位起死回生的人。
四
山姆·沃德首先回到中断的生命进程中来。他被置于抑制性气体中的时间比克里奥恩短。当保护性气体消散了,新鲜空气取而代之时,他睁开了眼睛,打着哈欠,无意识地舒展开四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头几秒钟,他就好像只是从一个特别深沉和益于健康的睡眠中醒来一样。
然后他眨了眨眼睛。他在作梦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那是些什么怪家伙,这么盯着他,好像他是一种新种类的昆虫似的。他的目光落到了披盔戴甲,舒展开来的躯体上。那躯体正在蠕动,坐了起来!
山姆惊呼一声,顿时清醒了。圣弗里普,如恩,森林,金字塔,玛亚人,跌入这个洞穴,陷入圈套,然后是……一片迷茫……
他一跃而起,枪“嗖”地一声出了套;端平了。“好吧,”他声色惧厉地说,“你们装什么蒜呢?”他是冲着面前两个怪人发问的。这个森林出来的怪东西越来越多。他们不是玛亚人,但他们也不是他所见到过的任何人种中的人。还有充斥着山洞后面的那些复杂机器,他有足够的物理和工程技术知识来判明那些东西比一九三七年的水平先进得多。
汤姆森审慎地摇了摇头。这件事的确得找加诺。他的脑子敏捷地转动着。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个总技师,他知道一些那个世界在灭亡之前阴暗年代中的历史。希斯潘曾被隔绝在一层保护膜中。他们是那些早期时代的原始人,不知怎么封闭在这地下的墓室里,掩埋在多少个世纪生成的岩石之中。装有镭的圆球,已经消散了的气体,虽然使机体的一切生理活动停止了,却完好无损。
至于那个陌生人说一种希斯潘语的古代变种也没有使他惊奇。地球在灭亡之前曾有一种通用的语言。还有他手中的那小块奇形怪状的金属,那显然是件武器。毫无疑问,坚硬的球状物会从它的开口中射出来。他并不害怕,技师阶层天生就没有恐惧感。而且,只要一碰身边粉碎器上的按钮,那个陌生人,他的武器和所有一切,就会被送去喂原子破裂器的能源装置了。
“装蒜?”他缓慢地重复着,“我不懂这个词,但你得做许多解释——你,你的伙伴,还有达你们作为死人躺着的地方。我得请加诺询问你们。”
山姆·沃德垂下了手枪。这个穿着闪闪发光的质料,一条皮带的服装,秃顶高额,个头矮小的人说话时用的那奇怪的,缩短了的音节使山姆惊讶得目瞪口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英语,而且听得懂,但是……
这时,克里奥恩轻捷地立了起来,抓住他的马其顿短剑。看上去好像是凡人中的神——他那漂亮的金发和那镇静碧蓝的眼睛,用迅速的一瞥将所有的人都收入眼底。那么,这就是未来喽。一万年过去了,世界屋脊上的大智者并没有撒谎。他失望,又有些轻蔑。这些就是未来的人吗?一个亚历山大时代的希腊人,满腹亚里士多德①和伊斯基罗斯②的学问,能和站在他面前的这些又细又长,瘦弱不堪的家伙为伍吗?
【①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希腊哲学家。】
【②伊斯基罗斯:(前525~前456)希腊悲剧作家。】
然后,他和山姆·沃德的目光相遇了。噢,这个人却迥然不同。他颇为赞许地看到他那高大,肩宽背阔的身体——力量的证明,发达的肌肉,坚定的灰色眼睛,成一字形的眉毛,这是一个可以把战斗当游戏,并明智地做出判断的人——健康的体魄。
山姆迷惑不解了。魁扎尔复活了,这些其他的人……真他妈的越来越糊涂了,简直是作恶梦。他忽然转向克里奥恩:“你究竟是谁——魁扎尔,玛亚人,还是什么?”
克里奥恩平静地注视着。他不懂这种语言,说实话,它带有点儿野蛮的味道,带有刺耳的辅音并缺乏流畅的元音。但是他懂得这两个词——魁扎尔,玛亚。就是那些古铜色的西米里人③——他的三层桨座战舰曾被冲到他们的海岸上——自称为玛亚人,并把他称为魁扎尔,对他顶礼膜拜。
【③西米里人:希腊神话中住在永恒黑暗中的人。】
“我不懂你的语言,我的未来的,也就是现在的朋友。”他镇定地说,“但我听出了魁扎尔和玛亚人两个词。野蛮人把我称之为魁扎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但我是雅典的克里奥恩,跟随伟大的亚历山大远征。我的船被刮到了一个陌生的海岸上。郝梯普和埃及奴隶焚毁了船,断绝了归路。一个希腊人不应该在野蛮人当中虚度年华,蹉跎岁月。因此,我利用了大智者教给我的某种魔法,一直睡到未来,希望那时可以遇到更配与一个雅典人交谈的人。一万年应该过去了。我承认你在这坦使我很高兴,陌生人。但这两个人我却不屑一顾,他们也许是你的奴隶吧?”
山姆·沃德甚至都没觉察出自己已把枪装回了枪套,所有这一切简直太令人不可置信了。先是两个说着变了样的英语,弱不禁风的家伙,但显然属于一个先进的文明。现在这个身披锃亮盔甲的神,起死回生,说着古希腊文硬说些简直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山姆在学院只学过希腊文,他辨认出了这所有语言中最高贵的语言那长长的抑扬顿挫,和有力的语气。
他拼命地摇了摇头,想澄清混乱的头脑。一万年过去了!那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八千年。我的上帝!难道他睡了这么长时间吗?这两个人就是遥远未来的代表吗?他开口说话,搜肠刮肚地寻找着隐约记得的希腊语。
但汤姆森认为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了。他已经听懂了这个穿组纤维服装人的语言,但听不懂这个穿着亮闪闪的盔甲的一位。
“够了。”他决然打断,“这些事儿要加诺——奥尔加克的首脑来解决,你们跟我来吧。”
山姆渐渐地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见到对他敞开了大门的这种难以置信的冒险,他的脉搏甚至都急跳起来。
“OK”,他说,“带我们去见这个加诺吧。”
但克里奥恩纹丝不动。他听不懂汤姆森的话,但手势是明晰无误的。可是他绝不听从一个奴隶的命令。
山姆猜出了他的念头,咧嘴一笑。“不要紧,我的朋友克里奥恩,别名魁扎尔。”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希腊文,“这些人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个未来的人。他们不是我的奴隶。我本人来自另一个时代,大约在你之后两千年。我的名字叫山姆·沃德,我的国家是美国,美国在你的时代是不存在的。我跌进了你的金字塔,并和你一道睡着了。我想他们不是要伤害我们。”
克里奥恩又惊又喜,他的脸开朗起来。“你会说希腊文,山姆·沃德。但你说的跟野蛮人一样,口音不对,音量也错了。”
听到这个,山姆狡黠地作了个鬼脸。他学院中的教授曾极其细心地推敲这些口音和音量,他们断言说,这代表了真正雅典希腊文的所有纯洁性。
“至于怕伤害,”克里奥恩骄傲地挺直了身子,故意比划了一下他的剑和投枪,“我的这些精良武器足够抵挡这些孱弱的家伙,这些所谓未来的人。”
山姆更懂事一些。他预感到即使他自己的六个弹仓左轮,能够快速地喷射致死的子弹,可能也无法抵挡公元一万年时代拥有的无法想像的武器。臂力,冷钢,在这种情况下不值一提。但克里奥恩除了刀、枪、弓外,对其它的武器当然一无所知。
尽管如此,他们跟随着这两个人。汤姆森和哈利虽然其貌不扬,但显示出某种力量,使人感到——不抵抗乃是明智的。他们来到巨大的传送管道。山姆望上去,看到它那盘旋的门口,伸展到几乎五千英尺的高度。他纳闷了,难道让他们顺着这光滑,冰冷发亮的井壁攀上去吗?
汤姆森从备用箱中拽出两个电阻器来,绑在两个陌生人的身上。“照着我做,”他说,“别害怕。”
山姆顺从地把拉杆推了过去,克里奥恩明白了,也照着做了。山姆·沃德禁不住发出了惊骇的一叫,克里奥恩呼唤着荷米斯迅速之神。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腾升而上。
山姆在平稳上升的时候瞥了几眼伟大的文明:通问挤满了熙熙攘攘人群的层区的平台,那些燃烧,呼啸,转动,盘旋的巨大机器,一望无尽的住宅,几英里长灿烂夺目的奇异景色,实验室,充满了鼎沸般喧嚣的巨大区域,一层又一层,直到他感到头晕目眩。
然后是新的层区——一个奇异的世界。底下充满了生命,到处是机器和技术,广阔无垠,四通八达。而这里,柔软翠绿的小块土地在晶莹似露的人工照明下熠熠泛光,到处是奇花异香。一个微波荡漾的内湖,碧蓝如镜,湖水温暖异常,香气袭人。五光十色的建筑,布局宽敞,轮廓曲折柔和,优美雅致。高贵的人形,用漫不经心的目光透过透明的住宅注视着飞速腾升的他们,又回到自己的嬉戏悠闲之中去了。
突然,巨大的管道到头了。汤姆森作了个手势,并把拉杆扳到空档。山姆和克里奥恩也照样做了。哈利已经在低级技师的层区和他们分手了。只有总技师可以与奥尔加克们交谈。
他们下滑,停住了。忽悠落到着陆台上。有那么难受的一忽儿,山姆以为他在滑下去,会笔直地掉下他刚刚飞上来的五千英尺的高度。当他脚踏实地时,他的肌肉感到一阵轻松。
汤姆森招呼他们往前走。墙上的一扇暗门开启了,他们走了进去。
古希腊人和中时期的美国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山姆眨着眼睛。起初他们好像是来到一个光线柔和的天空之下,头上的弯顶就像苍穹一样:群星闪烁,银盘高悬,沿着轨道缓缓地从这边向那边移动着。然后他才意识到这是什么了。一种秘不可见的机器投射到弯形的圆顶上,再现出一个精巧绝伦,宏伟壮丽的古代天空,简直就像二十世纪的天文馆一书。这意味着这座建筑,或说城市,或者世界,不管它是什么,浑然一体,与地球的其它部分隔绝——一个宇宙间自给自足的整体。
山姆不及遐想,汤姆森招呼他们走进一个泪状的白色金属运输器。他们坐了进去。一按机关,他们腾空而起,在低空中飞驰着。山姆估计以每小时五百英里的速度在层区上空一掠而过。这玩艺儿既无引擎,也无传动装置,连螺旋桨都没有。他们甚至都感觉不到迎面拂来的风。山姆只能推测大概这个神奇的机器带着—层静止的空气一起飞行。
克里奥恩向他紧贴过来,凶狠地攥紧手中的剑。这是他—无所知的魔法。山姆向他鼓励地一笑。“我的时代也有像这样的东西,”他对他说,“这比马和战车要强。”
他们两人之间已产生了某种了解。他们感到在他们两人之间比代表未来的汤姆森更有相似之处。而且山姆能说希腊文,尽管说得很蹩脚。
山姆屏息静气斜倚在一边。他们在掠过一座天堂!直到拱形地平线明亮的斜线上,到处都是白光闪烁的住宅,高雅的花园,清澈透明,一望到底的人工湖。威风凛凛的人物乘坐着和他们的一样的飞行器疾掠而过。这些人像他们一样高大,体形优雅匀称,与引导着他们的技术师迥然不同。在这里丝毫不见机器、动力和下层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知怎么,我感到,”山姆咬着牙说,“我不会喜欢这些的。”
但他们来不及多看了。飞行车下降,滑翔着降落到一座金色和蓝色交相辉映的建筑物前。他们身处一座巨大的花园之中。喷泉飞溅,乐曲柔和,满枝桔花艳丽的大树在看不到的微风中摇曳。
他们默默地下了车。汤姆森踏上了一块长方形的红色金属,卑躬屈膝地冲着空墙鞠了一大躬。山姆眯起眼睛瞅着他。
克里奥恩得意地一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不过是个奴隶而已,“他对与他一起被投入到这个未来中的陌生侣伴说,“只有奴隶才这么卑躬屈膝。我们马上就要见他的主人了。我,一个自由的希腊人,和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建筑物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汤姆森,你做得好。”
墙壁好像是自动地滚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墙壁又在他们身后合上。
五
汤姆森局促不安地说:“请原谅这非同寻常的打扰,奥尔加克的首领。但只有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山姆和克里奥恩略略站开。两个人都站得笔直,骄傲地昂首挺胸。两个人一般身高,希腊人碧眼金发,面部线条分明;美国人肤色略黑,饱经风霜,目光敏锐,下巴有力。两千年的文明将他们分隔开来,但他们都是真正的人。在此种意义上,汤姆森却不是,尽管有他全部的学识和智慧也罢。
蓝色和灰色的眼睛从容不迫地凝视着加诺——希斯潘城的最高领袖。加诺并不像大部分他们飞速掠过一眼的那些奥尔加克们。他最为膀大腰圆,身材魁梧,四肢健壮,头颅庞大,面色清癯。他的头发象深夜般的乌黑,鼻粱高耸,但他的眼睛果断坚决,洞悉一切,而又令人不可捉摸。他坐在一张无背长沙发上,细长的手指悠闲地摆弄着面前一张桌子上的镶板。那上面,五颜六色的方块毫无规则地明灭闪烁。信号板,山姆正确地判断道。
加诺点了点头。“我知道,汤姆森。”他粗暴地说,就像一个过于忙碌,不愿浪费宝贵的一分一秒的人一样。“我已经收到了你的发现和到来的视听信号。”他转过身来,从浓粗的眉毛之下敏锐地打量着两个古代人,说:“一个说不地道的希斯潘语,另一个却不会,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他略略提高了嗓门,“贝尔顿,把这两个从我们城市的地基中生出来的人带去,教给他们正确的语言,这样我们可以随便地谈一谈。”
从长长的,陈设简洁的房间一角冒出一个人来。山姆先前并没注意到他。他举止随便地走了过来,笑着,整个脸都笑逐颜开。
山姆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这个家伙还不错。”他自言自语地说。
贝尔顿是一个奥尔加克,统治阶层中的一员。但看来他对自己的地位却不甚介意。他甚至冲汤姆森咧嘴一笑,这使得总技师不安起来。这不合尊卑之分。他知道自己的社会地位,而且贝尔顿也应该知道。但克里奥恩松开了宝剑,他也在这未来的奥尔加克身上辨出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完全合他心意的人。
“奇怪,”山姆注视着这一对,心里想着,“他们何其相似呀!高傲地昂着头,光亮栗色的头发,线条明晰,古典式的面容,那种从不知高贵者为何物的傲慢神情。他们会和睦相处的——尽管他们相隔一万年。至于我,”他耸了耸肩膀,“这位贝尔顿看来不俗,但加诺,其他人,整个这一套,恐怕就……”
贝尔顿带着某种揶揄的意味说:“跟我来,你们这二位遥远古代的幸存者,让我来教给你们我们高尚语言微妙的复杂性。然后你们可以判断离开你们自己的时代,来到这高贵的等级制度——即希斯潘中是否明智。”
“有时候,”加诺严厉地插嘴说,“你的胡说八道使我厌烦,贝尔顿。”
年轻的奥尔加克鞠了一躬,眼睛狡黠的一闪:“尊贵的加诺,有的候我也觉得厌烦,这就是对生为奥尔加克的一种惩罚,”
加诺皱紧了眉头,猛地转向技师:“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吧,汤姆森。”
总技师哪嚷出几个表示顺从的词来,便逃之夭夭了,脸上带着一种受了惊吓的表情。
山姆咧嘴乐了。他觉得汤姆森的性格倒颇有点像个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小市民。
克里奥恩对边上的美国人嗫嚅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山姆告诉他,“要教给咱们他们的语言。我已经颇晓一些了,但对于你可能要困难一些。”
贝尔顿把他们带出会议室,引进了一间侧室。侧室四壁装饰着冲压成形,金色的抽象图案。
山姆问道:“你们想怎样使我的新朋友克里奥恩大有进展呢?他是我的时代以前的希腊人,对英语一窍不通。”
“英语?”贝尔顿扬起眉毛重复道,“噢,你是说希斯潘语。他会和你这个略有所知的人学得一样快。也许你不大熟悉感应教授器。”他冲着悬挂在一个长长的透明管道头上的金属盔摆了摆手。那管道的另一头伸进了天花板,消失不见了。
山姆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过。”他坦白道,“在我的时代,我们用半辈子来学习事物,后半辈子来忘掉它们。”
贝尔顿笑了。“我们奥尔加克人绝不在获得知识上浪费时间。我们的知识都是现成来的。技师们含辛茹苦地劳作,我们收集果实。这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奥尔加克一出生,或就此事来说吧,你把你的脑袋放进接收室里,高速震荡的短波自动与你本人的脑电波波长调准,用脉冲输入这个管道,后者通向总技师们的住室。一见信号,有关的技师就调整好他自己的发射机。他全神贯注于所需要知识的那个课题,他的思想转换成电流,输入到你的大脑中去,在你的神经网络上留下必要的印象。注意,这样你就已经学到了,既好又不费吹灰之力。”
山姆颇有所感,说:“那么总技师们也这样学习吗?”
贝尔顿好像很吃惊。“当然不是,只是奥尔加克如此而已。但是,还是请你进去吧,山姆·沃德。”
山姆踌躇了一下,咧嘴一笑,然后大胆地把他的脑袋放进头盔。贝尔顿做了必要的调整,然后按了按仪器盘上的按键。
起初山姆只觉得一阵轻微的震颤,轻轻地按摩他的头盖骨。随后词汇开始流入他的知觉,还有他从未超过的思想。他的头脑再也不是自己的了。陌生的语句源源而入——和他所习惯的一样的词汇,但奇怪地变了形,缩减了,失掉了不必要的音节。一种微妙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个语言是正确的,正统的,而旧的语言则已过时了,不合时宜了。
当贝尔顿作了个手势,卸掉了头盔时,山姆已经在说希斯潘语——九十八世纪的英语了。
“哎,你看,”这个奥尔加克赞许地说,“一切都很简单。现在,你这位被称之为希腊人的克里奥恩,也照此办理吧。”
克里奥恩是个非常勇敢的人,否则他绝不会毫不犹豫地将脑袋伸进头盔中去。他确信不疑,这是一种有力的魔法,甚至比大智老的魔术还有效。亚里士多德和季诺①是绝不会赞同这种野蛮的做法的。但他走过去……
【①季诺:古希腊公元前四世纪至三世纪哲学家。】
六
回到会议室,四个人又归了座——加诺、贝尔顿、山姆‘沃德和克里奥恩。他们现在操着同样的语言,可以相互理解了,但他们的思维程序却大有径庭。而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遗传,环境,习俗,一生所受的教育,缓慢进化的影响是无法在瞬间改变的,即便是希斯活神奇的科学也罢。
加诺彬彬省礼,若非有些屈尊俯就之意。他先是耐心地听了希腊人的叙述,然后又听了美国人的补充。对于他来说,他们是古老时代原始的野蛮人,因此有趣。但是比起奥尔加克和技师们来却完全是卑贱的。但贝尔顿默默无声,如饥似渴地倾听着他们各自描述早期文明的情景:全盛时期的希腊,亚历山大进军亚细亚,以及那个古代城邦国家的文学和戏剧。克里奥恩所表示出来的幼稚的科学概念确实使他也哑然失笑,但是希腊领学家们的思想使他不胜惊叹!
对于山姆关于二十世纪世界的描述,他更为怀疑地倾听着,并带着某种挑剔的厌恶。至于那个时代特有的荣耀——科学的进步,可他不屑地嗤之为仅仅是朝向未来的蹒跚的迈步而已。但是关于战争,贪婪和人类的争端,关于挥霍和难以置信的徒劳无功,伐尽的森林和枯竭了的矿产资源;关于世界大战和国际联盟;关于集中营和西班牙人的疯狂,所有这些故事,使得他不以为然地连连撇嘴。
“怪不得,”他缓缓地说,“整个世界在你的时代之后不久便灭亡了。你的二十世纪代表了一种倒退,乃是从克里奥恩的比较高贵时代的倒退,乃是无用的野蛮状态的复萌。”
听到这些,山姆不由地怒发倒立。维也不乐意听人非难自己的世纪,同时却赞颂另一个世纪,尤其当这话出自第三时代的一个成员口中。“也许,”他怒气冲冲地说,“我的叙述比克里奥恩稍许诚实一些。比如,他缄口不谈他的时代存在的奴隶制度,而他的文明也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我并不认为这有任何不对之处。”克里奥恩庄重地宣称道,“让那些头脑迟钝,腰背强健的人来提供给那些能产生伟大思想和智慧的人以悠闲和安逸,这是完全正确的。难道这个希斯潘没有类似的奴隶——技师们和工人们——来创造出像加诺和贝尔顿这样奥尔加克的花朵吗?”
加诺丝毫没有松驰一下面部的肌肉。但贝尔顿扬头大笑道:“希斯潘的上百个层区啊!甚至在那么早时代的希腊人已经学会了献媚之术了。你并不大对,朋友克里奥恩,这些不是奴隶,这只是些固定的社会阶层,每一层都有自己牢固有序的职责。没有这样严格有效的划分,希斯潘就不能长期存在下去。工人们和技师们都很知足安命,”他苦笑着,“那剩下的就仅仅是奥尔加克的最后特权了。”
“不如说,”加诺镇静地插言道,“那是你独有的特权。我们阶层再没有其他人感到有必要有这种原始的情绪。有时我想你是个变态,一个变种,而不是一个真正的奥尔加克。”
山姆转向奥尔加克的首脑,带着某种讽刺的意味问道:“和这个希斯潘的社会中,奥尔加克的真正作用是什么呢?我知道,技师们管理并创造城市赖以生存的机器,工人们出力卖劲来使它们转动,但奥尔加克们呢?”
加诺眉头一皱。“我们生活,”他严厉地答道,“我们才是技师们创造和工人们劳动的原因;我们是花朵,而他们是根、茎和叶子。他们工作,所以我们才能享受。”
克里奥恩赞许地点点头。“希斯潘和雅典相差不多。”他说,“你们的制度中有不少优点。”
山姆咬紧牙关。他说:“那从来就是替奴隶制文过饰非的辩护,甚至在这个未来的时代都是如此。你们想过没有,那些奴隶们——把他们称之为技师,工人,希罗特①,或不论你叫什么——也愿意生活?”
【①希罗特:古希腊斯巴达农奴。】
“他们知足,幸福。”加诺温和地说,“假如你愿意,可以去问汤姆森,这个世界是否好得不能再好了。”
贝尔顿前倾着身子,“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山姆·沃德,你告诉我们的你自己那个世界的状况?那些工人们如果不是奴隶又是些什么呢?他们是听人驱使的奴隶,比希斯潘的工人劳累的时间长得多。在萧条时期.他们忍饥挨饿,而受雇的时候又只不过是比较慢性地挨饿而已。他们为他人的利益去作战,去杀人。你们不也有在实验室中辛苦劳作的技师阶层吗?他们不是也为你们的富人、你们的奥尔加克的利益而从事新的发明创造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山姆不情愿地承认道,“但至少他们可以自由选择工作或是不工作。”
“你的意思是说选择挨饿。”突然间,贝尔顿的声调中没有了嘲讽,而代之以某种强烈的诚挚,“工人和技师们的境况倒不要紧,他们在希斯潘受到很好的照顾。他们做工,心满意足,愉快幸福。不,是奥尔加克,希斯潘主人的境况极为要紧呢。
“这里,加诺至少有这种幻觉,即他在履行一种必要的职能。总技师们毕恭毕敬地听从他的命令。但是即使加诺从不下命令,这个城市也同样会繁荣。至于我们其他人,我们连这点儿可怜的幻觉都没有。我们闲坐无聊,虚掷光阴,着华衣丽服,听妙曲佳音,食美馔珍肴,高视阔步,东游西逛,议论貌似高难、空洞无物的词句。我们是寄生虫,生无志向,毫无用处。我们是国家身上的赘癌。即便我们消失了,这个城市还会一如既往,毫不受扰地发展下去。”
加诺立了起来,黑色的眉头上阴霾密布。“贝尔顿,”他声色俱惧厉地说,“就是一个奥尔加克也可能太过分了。”
贝尔顿的鼻孔颤抖着,目光中带着挑战。然后他挖苦地一笑,又平心静气了。“你说得对,加诺,”他嗫嚅道,“甚至一个奥尔加克也可能太过分了。”
克里奥恩困惑了。他很喜欢贝尔顿,但他不能理解他的不满。“假如用哲人大度的方法来对付野蛮人,陌生人不灵,”他插言道,“就像有时发生的那样,总可以诉诸令人兴奋的战争吧。”
年轻的奥尔加克凄楚地说:“除非是你们二位,再没有野蛮人或陌生人了,希斯潘是世界上遗留下来的一切。”
山姆惊呆了。“你是说纽约,伦敦,巴黎,还有那些伟大的国家那已经被消灭掉了吗?怎么被消灭掉的?为什么?”
贝尔顿好像没看到加诺紧锁的眉头,或者是看到了,但毫不在意。
他回答说:“这个故事不常说起,而已只讲给奥尔加克们听。但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曾一度存在的外部世界,就是告诉你们也无妨。在你的时代之后不久,山姆·沃德,在大约二十七世纪,那时存在的国家一步步地退回到自己的疆界中去。这是你自己的时代逻辑的——即便是疯狂的也罢——发展趋势。民族主义,自给自足,我相信,是那个时代的口号。
“进程加速了,我们的记载这样说,”贝尔顿接着说,“不久,甚至国度的疆界都变得太宽广了。民族主义趋势,爱国主义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具有地方色彩。每一个国家,都与其它的国家断绝了交往,疆界上筑起了攻不克的城墙堡垒,经济上独立自主。而在他们的疆域内发生了争端。地方主义的火焰,对外人的仇恨,爱国的狂热在外界找不到可供发泄的对象,便在自身的要害上啃啮起来。一个集团的人——一个区域,一个州或一个城市——极力贬低其他集团的人,而自诩尊贵。于是他们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新的民族主义倔起了——这是建立在更小单位上的民族主义和仇恨。当不设防的农场和乡村被对立城市的军队摧毁了的时候,农村变成了荒漠。人民聚集在有方法保护的城镇之中。不久又能听到这样的呼声:纽约是纽约人的纽约,伦敦为伦敦人所有,巴黎属于巴黎人。”
现在轮到克里奥恩来点头了。进化,他想,不过是一种永恒的周而复始。这位未来的奥尔加克所描述的不正是伯里克利①时代的希腊和伯罗奔尼斯战争吗?
【①伯里克利:(约前495年~前429年)雅典首席将军。其间爆发了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与海上强国雅典之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
“不久,”贝尔顿接着说,“地球分裂成一大群自给自足,森严壁垒的城市。旧的国度疆界消失了,更新更小的国度疆界取而代之。科学发展了,食物可以用无机元素合成了。原子力的秘密发现了。各个单位日益缩小,相互分离。他们打仗,但防御是坚不可破的。没有壁垒的乡村完全变成了荒漠,毫无必要了,在漫长的年月中它们变成了一片片的野生森林和伸延的沙漠。一切交往停止了。城市沿着地球表面垂直地,而不是水平地发展起来,把它们自己封闭在无法穿透的屏障之中。
“一代又一代的人添加着这些屏障,用科学的新方法来改善它们,这样一个屏障封闭了希斯潘,它曾是你们美国的一个殖民地。在一度人口密布地球的所有熙熙攘攘的城市中,希斯潘是唯一的幸存者了。用任何方法,甚至连我们的科学都不知如何穿透的一层中子金属屏障建立了起来,一层又一层,环绕着我们的城市,没有人知道它那不可想像的厚度,也从来没有人试图穿透它的厚度。”
山姆震惊了。他试图掌握全部的真相。他承认,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合乎逻辑的。有关的力量在他自己的时代就已开始发生作用了。但去想像整个世界都灭亡了,只剩下这个封闭了的城市希斯潘!“其它的城市怎样了呢?”他执意问道。
他看到加诺的眼睛里疾速地闪出警告的一瞥,并注意到贝尔顿犹豫的神情。“关于这个,”后者勉强地承认说,“记载有些含混不清。好像在大约四十一世纪发生了一场大灾变。一个高速飞行,来自外部空间的宇宙体撞上了地球,毁灭了它的很大一部分,使希期潘以外的所有城市都变成了一片废墟。”
“为什么只有希斯潘幸免于难呢?”
“因为只有我们的城市是封闭在中子墙之内,甚至千百万吨的撞击力也无法穿透它的实体。”
“那么从来也没有设法去探查一下外界,调查情况么?”
加诺突然立了起来。“没有出路,”他平和地说,“问题问够了,我们对你颇为原始的无知已经够耐心了,现在该打住了。而且,记住,”他意味深长地结束道,“贝尔顿——他应该更晓事些——告诉你们的这些故事绝不许传播出去,只有奥尔加克们知道这些。汤姆森,总技师,工人们其他的技师们甚至对这个希斯潘城市之外还有世界、宇宙一无所知。对于他们,从来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地球,或其它的城市和人民。这是一个圆形的整体,他们命运的界限,留神不要让他们听到别的什么。”
“我知道了。”山姆冷漠地应道。他开始明白了。他用了巨大的努力遏制住内心激起的愤慨。
但是克里奥恩——更早期更坦率的时代的产儿——不知隐讳。“我是一个希腊人,”他骄傲地宣称,“不向任何人低头,我的话属于我自己,不受任何约束。”
山姆狠狠地捣了他一肘。这个勇敢的傻瓜在给他们两人找麻烦。
加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然后好像没听见似的冲贝尔顿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要在以后开会的时候决定我们的方针,这期间,让这二位待在你的住宅里,你要照顾他们。”
克里奥恩的手伸向他的宝剑。山姆的嘴巴成一字形紧闭着,他的手指非常随便地触到了左轮的枪柄。他明白加诺的意思,他们是俘虏了,这是希腊人用他的挑战带来的结果。但山姆反而因为这个刚愎自用的勇士的愚蠢而更加喜欢他了。他是一条男子汉!
贝尔顿用奇特的语调说:“请不要耽搁,来吧!”
山姆松弛下来。他在这个奥尔加克的声音中体会到不要抵抗的警告。加诺布满血管的细长手指放在信号板上的一个绿色方块上,山姆直觉地意识到,只要他轻轻一按,他们就会粉身碎骨了。
“OK,”他用古老的语言简洁地说,“我们走吧,克里奥恩。”
七
三个人一声不吭地钻进一辆等候的小车。在沉默中,他们驰过高雅的公园,到了层区中央附近的一座四壁空空如也的小型建筑物前。贝尔顿默默地陪着他们走了进去,滑动的镜板平稳地咔嗒一声在身后合上了。
山姆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墙壁光秃平滑,室内陈设简单,除了他们进来的路外再无门窗可通。“我们作俘虏了吗?”他问道。
贝尔顿带着某种怜悯的神情望着他们。“恐怕还要糟,”他承认道,“你们在希斯潘的出现会引起议论和疑问,你们最终将会接触到其它的阶层,你们知道他们全然不知的事情,这样就会产生不满和不安现状的情绪。希斯潘井然有序的和平和安全就会被破坏。特别是你,山姆·沃德,你有颠覆的念头。你不喜欢我们的职责分配吗?”
“我不喜欢。”山姆一字一板地回答道。
贝尔顿叹了口气。“我想是如此。至于你,克见奥恩,你更同情我们一些。但你对加诺的挑战坏了事。”他想了想,又说,“但只要你承认说话欠考虑,也许仍然可以把你做为例外而加以优待。”
克里奥恩坦率的蓝眼睛注视着他:“那是否意味着我必须背弃山姆·沃德?”
“恐怕如此。”
希腊人昂首挺立,像一尊年轻的神。“那么我与他共存亡。”
“即使这意味着死呢?”
“即便如此。”
贝尔顿迅速地转向美国人。“那么你,”他问道,“你愿意起誓保证你的言谈话语永远忠顺于奥尔加克们吗?记住,”他匆匆地补充道,“否定的回答就意味着你将静静地化为乌有。我只下过是一个人与许多人作对罢了。无论如何,我会在开会时为你们辩护的,但我的同僚奥尔加克们的想法会与加诺一致的。”
山姆拼命吞咽着,但他的声音中没有颤抖。“克里奥恩完全正确,”他坚定地回答说,“我们不是奴隶,我们不能做出这种许诺。”
贝尔顿又叹了口气,这是带着遗憾和钦佩的一叹。“你们俩都是勇士,”他说,“看来那古老、更原始的时代养育出比现在更坚强的人物。但你们必死无疑,我看毫无办法。”
山姆的手指触到了手枪,他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克里奥恩。“至少,”他平静地说,“我们可以出去决一死战。
克里奥恩弄得宝剑嘎嘎作响。“宙斯和阿里斯①在上,”他叫道,“你说得完全正确。朋友山姆,我们要带一大批这些奥尔加克们一道下地狱呢。”
【①阿里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你们不会有这种机会的,”贝尔顿确定无疑地说,“加诺的确是将你们的命运操在他的手指尖上,他只要一按面前的一个方块,致命的射线就会穿透这座建筑。”
不知怎么山姆已经把枪操在手中。冰冷的枪口顶住了奥尔加克的肋骨。“很抱歉,我不得不这样,”他干脆地说,“但我们不能轻易放弃。你,贝尔顿,必须告诉我们一种逃跑的方法,否则你与我们同归于尽。”
奥尔加克瞧着这两个绝望的人。克里奥恩的剑已出鞘,锋利的剑尖抵住他的另一侧。他缓缓地摇摇头。“我不怕死,”他带着一种朴实的尊严说,“我已经厌倦了这个毫无目的,悠闲放荡而又无法摆脱的生活。假如你们愿意的话,杀死我吧。”
山姆后退一步,把枪插入枪套。克里奥思举剑致敬。“你也是一个真正的人,”美国人赞许道,“我们三个人,假如有机会的话,可以征服宇宙。”
一道反常的红晕慢慢地涌上了奥尔加克贵族式的面孔。“相信我,”他真诚地说,“我是你们的朋友。”然后他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但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无法帮助你们。希期潘的每一个椅角旮旯都在奥尔加克会议室个搜索荧光屏的视野之内。”
“假如能够的话,我就不待在这里。”山姆尖刻地说,“你们这个希斯潘城市,以及它野蛮的阶层制度和有限的空间,简直就像我的眼中钉。我——我喜欢自由与空间,甚至有点儿无政府也无妨,在那里人是人,而不仅仅是一个等级社会中没有灵魂的传动齿轮,不管这个社会多么地有效率。肯定有一条出去的道路。”
“没有。”贝尔顿忧郁地答道,“中子墙是无法穿透的。而外界,除了渺无人烟的荒漠以外还有致死的气体:氰气,一氧化碳,光气,都是些大碰撞的产物。大气层已经被摧毁了。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地球,甚至太阳本身还遗留下来些什么,假如还有东西遗留下来的话。”
山姆咧嘴一笑,反驳道:“那只不过是宣传而己。你们奥尔加克的祖先肯定是独一无二地精于此道,我隐约感到他们编出这套故事来自欺欺人,借以保全他们的地位。假如工人、技师或像你这样叛道的奥尔加克一旦接触到其它形式的文明,其它的方式,就可能产生对希斯潘完全不利的对比。”
贝尔顿的语气尖刻,急切:“你有证据吗?”
“一无所有。”山姆承认。“假如你愿意,就叫它是直觉吧,或仅仅是对我自己的二十世纪某种相似的宣传方法记忆犹新。”
贝尔顿眼睛中腾起的火焰熄灭了。“无论如何,”他紧接着说,“永久无法搞清楚,而中子墙是无法穿透的。”
克里奥恩一直独自沉默着。他金色的眉头紧拧在一起,好像沉浸在深思之中。这会儿,他忽然抬起头来,问道:“在希斯潘的疆域中,有没有这样一座山,在那里泰坦总是在不安地呻吟?”
贝尔顿瞪着双眼:“我不懂。”
“他的意思是说,—座火山。”山姆解释道。
“没有。”
“那么,”克里奥恩叫道,“独眼的赛克罗普斯在上,有一条逃路了。”
“到底是什么——”山姆叫道。
“听我说,”希腊人兴奋地说,“郝梯普为我修建的,使我睡到达愚蠢未来的金字塔座落在一座这样的火山侧麓。”
“确实如此。”山姆证实道,“我记得它,但它又怎么样?”
“这个!根据大智者所教的方法,我从火山中得到了气体,使我得以在墓室中沉睡。我用通向火焰中心的一种精巧的管道把气体抽了出来。这些出口都在山顶通向蓝天。装有精巧的枢轴的石块在气体涌入墓室之后密封了这些管道,只有我知道它们存在的秘密和那些弹簧的秘密。这些石块可能再一次用这些弹簧旋转开来。金字塔在这座城市之中,而火山则在它之外,我们可以穿过通向深深的地下彼此相连的管道逃跑。”
山姆猛拍了一下希腊人的肩膀。“克里奥恩,你是个天才。”然后一个念头又涌上心头,使他的喜悦又暗淡下来。“出了油锅跳进火坑。”他作了个苦脸,“你说你的通道通向中心的火焰,那意味着火山口的中心,我们不憋死也得烧死。”
“火山可能早就停止发牢骚了。”克里奥恩镇定地答道,“而且勇士必有一死。”
“说得对,”山姆吃吃笑道,“我们立即出发,我们还有汤姆森给的小机器,可以送我们下井道。”他冲贝尔顿伸出手来。“再见,”他说,“谢谢,你是希斯潘的光明之点。”
奥尔加克的目光令人迷惑不解。“每一个层区都会通过信号将你们降下传送管道的情况警告给加诺,”他说,“你们永远也不可按到达埋葬你们的金字塔。”
“我们要冒冒险。”山姆反驳道。
“我不允许这样的冒险。”
山姆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是说你反悔了。我还以为你是我们的朋友呢。”
“我的意思是,”贝尔顿平心静气地答道,“我和你们一道走。各个层区都会尊重我的到来。”
“你是个好样儿的!”山姆充满感情地说,“但这不行,你回来以后会倒大霉的。”
“我不回来了。”奥尔加克耐心地反驳。
“啊,怎么?”
“我的意思是说和你们一道出走,走到那个陌生的新世界中去。”他揶揄地一乐,“刚才你不是说,我们三人有机会的话,可以征服宇宙吗?”
“但是,但是……”山姆语无伦次地说,“哎,他妈的,你不能这么办。我们穿出去,或说幸存的机会,即便可能的话,也是千分之一,你为什么要放弃一切而……”
“因为我厌倦了这种生活;因为在原始浑沌之中我也许能再次发现你们所说的灵魂;因为——我是你们的朋友。”
三个人,三个不同时代的产儿,三对平行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彼此注视着。
山姆颇不习惯地感到喉咙里一阵梗塞,粗暴地说;“那么我们最好赶在加诺嗅到我们的意图之前马上行动。”
八
事情比他们设想的要简单。
在贝尔顿的引导下,他们乘着他的运输车向传送管道疾驰而去;风驰电型般地跳入了巨大的管道,飞腾而下五千英尺的高度。他们在飞驰下降的途中碰到了许多技师和工人们,因为有奥尔加克在此,还收到他们卑微的致敬和好奇的目光
然后,到达了最终点的采掘场。粉碎机打通的墓室仍然豁然地展现在眼前。回到工作岗位的哈利惊讶地仰视着这前所未闻的奥尔加克的到来。但贝尔顿费神解释了一番。他说,这些睡眠者将向他披露使他们得以无损害的长眠这么长的岁月的方法。同时,哈利和工人们也无须留在此处。而且,他带着权威的口气说,他们也不许声张出去。
几秒钟之内,最底层已经没有旁人了。
山姆咧嘴一笑:“啊,克里奥恩,现在亮亮你的宝贝吧。”他注意到贝尔顿焦急地注视着安装在管道上层的电子荧光屏。
在希腊人找到他所找的东西之前的片刻,则更令人心焦似焚。古老的墙壁上有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凹点,当一面墙自己旋开,露出其中的一个黑洞时,三对嘴唇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压抑的气。
山姆对以前的经历记忆犹新,还想退回来试一试是否会有滚烫的火山气体喷出来,但奥尔加克厉声叫道:“快跑!我们被发现了!”
他们一头钻进了这不祥的入口。克里奥恩蓦地转过身,用肩膀猛抵巨大的石块。石块平稳地旋转,无声无息地回复了原位。他们在一片漆黑中气喘吁吁地蹲了下来。
太及时了!就在那一瞬间,他们听到一阵低沉的嗡嗡声,急剧地变成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尖啸。
“加诺打开粉碎机了。”贝尔顿呻吟道,“他们在二,三秒钟之内就能钻透这些岩石的厚度。”
但是奔腾的动力的尖啸被一阵更巨大的响声压住了,一片撞击,倾倒,碾轧的轰鸣,脚下的坚石疯狂地抖动着,然后是一片寂静。
“金字塔塌了。”克里奥恩颤抖地说,“身后一定有几百英尺厚的土块、石头和岩石,所有的退路都断绝了。”
“那么回答就是前进。”山姆带着一种他自己并未觉察到的欢欣答道。假如火山仍然在活动,假如在这么久的年代中火山口已被熔岩所堵塞……
这是在一片漆黑中漫长、陡峭、艰辛的登攀——除了当他们盲目地撞上突凸的石棱时发出的嘟哝声和低声的咒骂,周围一片寂静。在冰冷粘湿,恶臭熏人的空气中,向上,无休止地向上——
道路突然开阔了,他们已经爬到了一个巨大的碗状的底部。
山姆恐惧地抬头望去,然后发出一声呐喊,引起一片回声,在他们的周围激荡着。“星星!我看到星星了!”
头顶高高的地方,镶嵌在有限的蓝色之中,闪烁着细如针芒的光毫,漫不经心地俯视着他们。随后是一阵疯狂的攀登,他们在一个古代熔岩流倾颓、风化的遗迹上连抓带爬,时而摇摇晃晃地滑落下来。火山已经熄灭了,空气污浊,但还可以呼吸。
之后,他们爬了出来,贪婪地注视着四周笼罩的景色。时已夜晚,清凉的微风吹拂起他们的头发,揉皱身上的衣衫。只是在逃跑的共同行动中联合起来的这三个服装各异,来自不同文明时代的人,来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在一边,在马德利山岭的高峰环绕之中,矗立着一个广阔无光的平面,突冗而起五千英尺之高,庞大、阴暗,横亘平原,每一边都延伸到极目所及的地方:中子墙城市希斯潘!
另一边,越过高山,一片不见边际的荒野漫无止境地伸展开去。毫无生命和人类居住的迹象,除了参差不齐、树木葳蕤的原始树林外,一无所有,没有光亮,没有飞机,甚至在远方大洋无波无浪的黑暗中,没有一条船,连星辰都是陌生的,古老的宇宙结构已经不见了。
山姆颤抖了。很冷,但并不是寒冷使他的肌肉颤抖。假使希斯潘的故事是真实的,假使在那无边的密林中再没有其它的城市,没有其它的人类,假使……
他转向另外二位,咧嘴一笑:“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轻描淡写地说,“空气很好。即便致死的气体曾经存在过,也早已消散了,或成为无害的化学成分了。”他提高了嗓门,“前进,伙伴们,向着等待我们的命运前进!”
“前进!”希腊人克里奥恩呐喊着。
“前进!”奥尔加克人贝尔顿呼唤着。
三个人坚定地面向东方,面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缓缓地走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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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烈火长空 | 康妮·威利斯 | 《烈火长空》
作者:康妮·威利斯
正文 烈火长空(1)
Fire Watch
(美)康妮·威利斯
翻译: Eloa
“战胜时间者为历史,除此之外只有永生更胜一筹。”——沃尔特·雷利爵士(译注:Sir Walter Raleigh,1552年-1618年,英国伊丽莎白时代著名的冒险家,同时也是位作家、诗人、军人、政治家,更以艺术、文化及科学研究的保护者闻名。曾编纂《世界史》(The Historie of the World)一书,深信灵命永生之道。)
九月二十日:不用说,我第一个去找的东西就是救火队纪念碑(注:作者虚构的纪念二战时期伦敦救火队的石碑,坐落在卢德山上的圣保罗大教堂前。现实中,1990年在大教堂附近树立了国家消防员纪念铜像,以纪念二战时期伦敦的消防员和救火队。)。不用说,它还没在那儿。它要到1951年才会被立起——伴随着沃尔特·马修斯主教的致辞。而这会儿刚刚1940年。我很清楚这个。我昨天才去看了救火队纪念碑,心里怀着某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觉得看到那些罪行发生的现场会有点帮助。不过显然并非如此。
唯一可能帮上我的是一次关于闪电战期间伦敦历史的速成课程,还有再多点儿时间。可这两样我都没有。
“时间旅行可不像坐地铁,巴塞洛梅先生,”尊敬的丹沃斯先生当时是这样说的,边说边透过他的老古董眼镜冲我眨眼。“要么你十二点准时来报到,要么你就干脆不用去了。”
“可是我还没准备好,”我说,“您看,我花了四年时间来准备同圣保罗(译注:保罗(3年—67年),曾在地中海各地进行三次的传道之旅,足迹遍及小亚细亚、马其顿、希腊及地中海东部各岛,共计一万两千里远,还在外邦人中建立了许多教会。期间被关押两年,出狱后再次往各地传教。后被罗马皇帝尼禄处死。保罗是第一个去外邦传播福音的基督徒,是世界上第一位穿梭外交家。他被历史学家公认是对于早期基督教会发展贡献最大的使徒,可称为基督教的第一个神学家。基督教在希腊、罗马的迅速传播,与保罗的多次远行传道密切相关。)一起旅行。是圣保罗!不是圣保罗大教堂!(注:圣保罗大教堂(St. Paul's Cathedral),坐落于英国伦敦,位于伦敦泰晤士河北岸纽盖特街与纽钱吉街交角处,巴洛克风格建筑的代表,是世界第二大圆顶教堂,亦是英国古典主义建筑的代表。圣保罗大教堂最早在604年建立,后经多次毁坏、重建,二战伦敦闪电战时曾多次遭到轰炸。该教堂在闪电战期间成为英国奋斗的象征之一;一九四四年该教堂鸣钟庆祝巴黎解放,一九四五年则有三万五千人在教堂前欢庆二战结束。本文中,作者虚构圣保罗大教堂在闪电战中幸存,但后来冷战时的2007年被共产主义恐怖分子用微型炸弹炸毁。真实的圣保罗大教堂其实至今依然屹立不摇。)您不能指望我在两天里面就准备好去到闪电战时的伦敦。”
“没问题的,”丹沃斯回答,“我们能做到。”谈话到此结束。
“两天!”后来我对着我的室友伊芙琳(注:伊芙琳是《末日之书》的女主角,丹沃斯教授也是其中的重要人物。)嚷嚷,“就因为不知道哪台破电脑多加了个‘s’(译注:St. Paul指圣徒保罗,而St. Paul's指圣保罗大教堂。)而当我向他说明的时候,尊敬的丹沃斯先生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时间旅行可不像坐地铁,年轻人,’他说,‘我建议你快点做好准备,你将在后天出发。’这人根本不靠谱嘛。”
“不是的,”她说,“不是那样的。他是最好的。他写过关于圣保罗大教堂的书。也许你该听听他的意见。”
我本来以为伊芙琳会对我表现出起码的同情。当她的实习课程被从十五世纪的英格兰换到十四世纪时,她当时的表现简直算得上是歇斯底里,而那两个世纪都多么适合用于实习课程呀!就算把恶性传染病算上,那两个世纪的危险等级也不过才5级。而伦敦闪电战是8级,至于圣保罗大教堂,10级——我的运气真不错。
“你觉得我应该再去找找丹沃斯?”我问。
“是的。”
“然后呢?我只有两天时间。我不了解当时的货币、语言、历史。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是个好人,”伊芙琳说,“我觉得你最好尽可能地听他的话。”老伊芙琳,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可正是她口中的那个好人,使得我这会子站在敞开的西门边,像乡巴佬进城一样四处张望,寻找着一块还不存在的石碑。托那个好人的福,我对我的实习课程无所准备的程度到了所能想象的极限。
我只能看进教堂里几英尺远。我能看见一支蜡烛在远远的地方微微摇曳,然后,一团模糊的白色朝我移动过来。一位教堂司仪,或者是主教本人。我掏出那封在威尔士担任神职人员的叔叔写的信,它应该能让我得到主教的接见。我又拍拍屁股兜,确定那份缩影胶片版的《牛津英语词典(修订版),附历史卷补编》还在——我来之前从牛津大学博德莱安图书馆(注:博德莱安图书馆位于牛津大学,是欧洲最古老的图书馆之一。)里把它偷带了出来。我不能在谈话半中间把它掏出来,不过要是运气好的话,我能通过上下文猜测词义,糊弄过第一次谈话,随后再去查找不明白的字词。
“你是从‘阿尔帕’来的吗?”来人开口了。他和我差不多年纪,比我矮一个头,而且瘦很多。他看上去就像个苦行僧,让我想起了伊芙琳。他没把白袍穿在身上,而是抱在胸前。要是在别的情形下我会认为那是个枕头。要是在别的情形下我应该能听懂别人跟我说的话,可是我根本没时间忘掉次地中海地区拉丁文和犹太教律法,去学习伦敦腔和防空步骤。两天时间,还有那可敬的丹沃斯先生,他大谈特谈了一通什么历史学家的神圣职责,却没告诉我什么是“阿尔帕”。
我琢磨着要不要把牛津词典掏出来,因为威尔士毕竟是外邦,但我不认为1940年时已经有了缩微胶卷。阿尔帕。那可能是任何东西,甚至是救火队的昵称,要真是这样,冒冒失失地回答“不”可不是个好主意。
“不。”我说。
他突然猛冲向前,掠过我的身边,朝敞开的门外看去。“该死的!”他说着,转回来面朝我。“那她们到底在哪儿?一帮好吃懒做的‘布尔乔亚塔特’!”这句话的含义光靠上下文还真不好理解。
他凑近来打量我,带着怀疑的神气,就好像他认为我是在假装跟“阿尔帕”没什么关系。“教堂暂停开放了。”最后他说道。
我举起信封说道:“我叫巴塞洛梅。马修斯主教在吗?”
他朝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好像在期待那些好吃懒做的“布尔乔亚塔特”会突然冒出来,然后用怀中那抱白色物件暴打她们一顿一样。接着他转过身来开口了,仿佛是在带领游客参观一样:“请往这边走。”随即走进那片黑暗之中。
他领着我朝右走,顺着教堂正厅南边的过道前进。感谢上帝我记下了圣保罗教堂的平面图,否则此时此刻的情形——在彻底的黑暗中前行,领路的是一个胡言乱语的教堂司仪——这个关于我处境的古怪隐喻足以使我飞奔出西门,逃回圣约翰伍德区(译注:St John’s Wood,伦敦有名的高尚住宅区,位于伦敦西北1,2区交接处,环境幽雅宁静。)。关于平面图的记忆对于我确定自己的位置还是有点帮助的。我们应该正在经过第二十六号区域:亨特的《世界之光》(译注:威廉·霍尔曼·亨特 William Holman Hunt, 1827年—1910年,英国画家,前拉斐尔派的创始人之一。其代表作《世界之光》(1850-1853)藏于圣保罗大教堂,画作情节取自《圣经》:看啊,我站在门外叩门,若有听见我的声音就开门,我将走进门内,我与他,他与我一同进餐。表现了非常有宗教圣洁的美丽画面:基督提着一盏灯,穿过黑夜的树林,敲击一扇关闭的门,门前杂草丛生。这幅圣像画成为维多利亚时代人们的心灵支柱。)——上面画着提灯的基督——但四周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到。我们自己应该提上灯笼的。
他突然停住脚步,嘴里叨咕道:“他娘的,我们又不是要座萨沃伊饭店(译注:Savoy Hotel,五星级酒店,位于伦敦市的Strand河岸区,于一八八九年开业,拥有二百六十三间客房,酒店装潢为低调华丽风格,多年来接待过不少著名政客、艺术家、名流及影星,包括英国前首相邱吉尔、著名影星玛丽莲梦露、伊利沙伯泰莱、卓别林、经典乐队披头四和法国艺术家莫奈等。),只是要几张帆布床而已。就连纳尔逊(译注:霍雷肖.纳尔逊,1758年-1805年,英国帆船时代最著名的海军将领,被誉为“英国海军之魂”,1805年战死于特拉法加海战中,葬于圣保罗大教堂。)都比我们强——至少他有个枕头睡。”他在黑暗中像挥舞火炬一样舞动手中的白色物件。那果真是个枕头。“我们两个星期前就跟她们申请了,可现在还没到,我们还是得睡在那些特拉法加战役死鬼们的坟头,这都是因为那些婊子一心只想呆在维多利亚公园里面,和‘汤米’们喝茶吃脆饼,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他好像并没指望我对他这阵狂怒的爆发作出什么回应,这倒不错,因为他的话大概三个词里我只能听懂一个。他踏着重重的步子继续往前走,穿过一支黯淡的祭坛蜡烛照亮的范围,在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再次停下。第二十五号区域:通往回音廊、穹顶和图书馆(不向公众开放)的楼梯。他走上楼梯,穿过一个大厅,最后停在一扇中世纪风格的门前,敲了敲门。“我得去等着她们,”他说,“要是我不在那儿,那帮家伙很有可能会把它们送到修道院去。告诉主教再给她们打个电话,行不?”他走下石质楼梯,怀里依然抱着枕头,就好像持着个盾牌一样。
他刚才的确是敲了门,可那扇门是实心橡木的,至少有一英尺厚,显然主教没听到敲门声。我不得不再次敲门。没错,好吧,这就像掷弹手不得不扔出微型炸弹(注:作者虚构的一种便携式高爆炸弹,可用于恐怖分子自杀性攻击。),即使你知道很快一切就会结束,可就算大喊“就是现在!”也不会让你感觉好受些。所以我站在这扇门前,诅咒着历史系和尊敬的丹沃斯先生,还有那台犯错的白痴电脑——让我站在这扇黑糊糊的门前,手里只拿着一封来自一位子虚乌有的叔父写的信——在我看来,他的靠谱程度和前面那几个不相上下。
就连一向靠谱的老博德莱安图书馆都让我失望了。我从贝列尔学院和大学主终端机上交叉搜索来的那堆研究资料这会子大概正躺在我的寝室里,距离我一个世纪远。还有伊芙琳,她已经完成了实习课程,满可以给我些建议,却袖手旁观,像个圣徒一样沉默不语,直到我乞求她帮帮我。
“你去找丹沃斯先生了吗?”她开口道。
“嗯。你知不知道他给了我什么宝贵建议?‘缄默与谦逊是历史学家的神圣重负。’他还告诉我说我会爱上圣保罗大教堂的。上帝的瑰宝。遗憾的是,我需要知道的是炸弹落下来的时间和地点,这样我就不会当头挨上一个了。”我扑到床上,“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你对记忆检索在行不?”她问。
我坐了起来。“我挺拿手的。你觉得我该强化记忆?”
“没时间那样做了,”她说,“我觉得你应该把所有东西直接置入长期记忆。”
“你是指用内啡肽(注:内啡肽(endorphin)是一种内成性(脑下垂体分泌)的类吗啡生物化学合成物激素。它能与吗啡受体结合,产生跟吗啡、鸦片剂一样的效果,有止痛和欣快感。)?”我说。
使用记忆增强药物将信息置入长期记忆,带来的最大问题是信息没法在短期记忆中留存,甚至连一秒都不行,这就使得记忆检索变得非常麻烦,更别提随之而来的精神压力。它会使人产生大量“幻觉记忆”——一件自己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从未见过或听说过的事情突如其来地横亘脑中,那种感觉蛮叫人抓狂的。
但是,最重要的问题并不是记忆检索带来的古怪感觉,而是记忆检索本身。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大脑是怎样从记忆库中提取所需信息的,但短期记忆肯定参与了这一过程。短期记忆中那些短暂的、有时甚至只在电光火石间留存的信息除了让人脱口而出某句话语以外显然别有用途。记忆检索中整个复杂的排序归档过程显然是在短期记忆中完成的。如果没有相关的短期记忆,没有记忆强化药物或人工辅助物的帮助,信息就不可能被检索到。我曾经用内啡肽做过试验,在信息检索方面毫无困难,随着出发时刻一分一秒逼近,这个办法看来是能将我所需要的所有信息塞进脑海的唯一途径,但这也意味着我将完全无从了解任何我所需要知道的东西,即使花上长得足够把它们忘掉的时间也不行。能不能获取那些信息、什么时候能获取那些信息,我只能走着瞧。在那之前,我会无知得好像那些信息根本就没熨熨帖帖地藏在我密如蛛网的大脑皮层沟回里的某个角落中一样。
“你能不借助人工辅助物进行检索吗?”伊芙琳问,一脸怀疑的神色。
“看来我不得不那样做了。”
“在压力满满的情况下?在缺乏睡眠、体内内啡肽水平过低的情况下?”她的实习课程到底是什么呀?她从来没提过一个字,而且本科生不该打听这个。中世纪压力因素考察?我以为那时候的人都睡得好着呢。
“我希望我能做到,”我回答,“不管怎么说,要是你觉得这个办法能帮到我的话,我会去试试的。”
她用那种殉道者的神气看着我说:“没什么能帮到你。”真是多谢了,贝列尔的圣伊芙琳。
最后我还是去试了。那比坐在丹沃斯的房间里,看着他透过他那副老古董眼镜冲着我大眨其眼,告诉我我会爱上圣保罗大教堂要好得多。博德莱安图书馆借阅许可证还没发下来的时候,我刷爆了信用卡,差不多把整个布莱克威尔书店都搬了回来——关于二战的磁带、凯尔特文学、公共交通史、旅行指南——我能想到的一切东西。然后我租了台高速录音机,一顿狂听。当我听完的时候,我担心得要死,觉得自己什么也没记住。于是我跳上地铁,跑到伦敦,直奔卢德门山,(译注:公元604年,东撒克逊王埃塞尔伯特伦敦城西部的小山山顶上,建造了初期的圣保罗大教堂。那里原来是当年伦敦城的西大门——卢德门,故此座小山被称为卢德门山。)想看看救火队纪念碑能不能触发我脑中的任何记忆。没戏。
“只是因为你的内啡肽水平还没恢复正常而已。”我告诉自己说。我试着放松些,但一想到这个莫名其妙扔到我脑袋上来的实习课程,我就忍不住抓狂。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炸弹,小子。你主修历史,你只是在完成实习课程——这一事实可不能保证你不会死翘翘。回家的地铁上我一路都在看历史书,直到今天上午丹沃斯的跟班过来把我带往圣约翰伍德区。
我把牛津大辞典的微缩胶片塞进屁股兜,脑子里一片空白,满心希望能够靠着自身的机智存活下来,还有,能够在1940年找到人工辅助物。我想当然地认为自己能够不出纰漏地混过第一天;结果现在,我站在这里,差不多才听人说了一句话就被弄了个措手不及。
好吧,也不全是那么糟糕。尽管伊芙琳建议我不要把任何东西置入短期记忆,我还是记住了当时的英国货币、地铁图以及现代牛津地图。既然我已经到这儿了。想来我应该能搞定主教本人。
差不多就在我鼓起勇气敲门时,主教打开了门,就像当头挨上一颗微型炸弹,biu的一声,迅速无痛。我把信递给他,他握了握我的手,说了些大意是“很高兴又有新人加入,巴塞洛梅。”的话。他看上去紧张疲惫,就好像要是我告诉他闪电战才刚开个了头,他一定会崩溃似的。我知道,我知道:保持缄默。多看少说什么的。
他说:“让兰柏带你到处看看,怎样?”我猜他说的就是那位抱着枕头的仁兄,我猜对了。司仪在楼梯脚下同我们会合,正微微喘气,不过兴高采烈。
“帆布床送到了。”他对马修斯主教说,“您大概会觉得她们帮了我们一个大忙。那些踩着高跟鞋装腔作势的女人。‘你害得我们错过茶点时间了,小兰,’有个女人这么跟我说。‘嗯,那不也挺好的吗?’我说,‘你看上去完全可以再减个十多二十磅的。’”
看起来就连马修斯主教也不是完全明白这位仁兄的话。他说:“你把它们装在地下墓室了?”接着他为我们互相介绍。“巴塞洛梅先生从威尔士来,”他说,“他来加入我们的志愿者队伍。”志愿者,不是救火队。
兰柏带我四处转了转,在一团黑暗中指给我看各种根本看不清楚的地方,然后又拖着我下到地下墓室看那十张支在坟墓间的折叠帆布床,顺便提及纳尔逊大人的黑色大理石棺柩。他告诉我第一晚我不必值夜,建议我上床睡觉,因为睡眠是空袭时期最宝贵的东西。我太相信这个了。他一直把那个可笑的枕头紧紧抱在怀中,就像那是他的至爱一样。
“在这下面你们听得见空袭警报吗?”我问,心里琢磨着睡觉时他是不是把头埋在枕头里。
他环视低矮的石头天花板。“有些人能听见,有些不能。布瑞顿必须得喝了‘活力克’(译注: Horlich,英国公司,生产安眠麦芽热牛奶,成立于1896年。)才睡得着。班斯?琼森就算是房顶塌下来也照睡不误。我嘛,得有个枕头。重要的是不管怎样都得让自己睡过去。要不然你就会变得恍恍惚惚,跟个活死人一样,然后就把小命送掉了。”
令人高兴的是,他出去值今晚的夜班了,把他的枕头留在一张帆布床上,吩咐我别让任何人碰。于是我便坐在这儿,等待我生平第一次空袭警报,并设法在我变成一个活死人或者真正的死人前把所有这些记下来。
我查了偷来的牛津大辞典,想搞清楚兰柏说的话。成果平平。“塔特”可能指馅饼,也可能指妓女(我认为是后面这个意思,不过我之前已经在枕头那事上弄错过了。)“布尔乔亚”是对所有劣习斑斑的中产阶级的总称。“汤米”是指大兵哥。我没找到任何与“阿尔帕”有关的拼写,在我快要放弃时,长期记忆里关于战时缩写与省略语的用法突然从脑海里蹦出来(祝福你,圣伊芙琳),于是我意识到它肯定是一个缩写词。ARP。防空部(注:Air Raid Precautions缩写为ARP,读音类似于阿尔帕。)。当然。否则你还能从哪儿搞到那些该死的帆布床?
九月二十一日:现在我已经度过了刚到此处的恐慌期,我意识到历史系忘了告诉我在这为期三个月的实习课程中我应该做些什么。他们给了我这本日志,给了我那封叔叔写的信,还有一张十英镑的钞票,然后把我扔回过去。那十英镑(已经花了很大一部分用来买火车票和地铁票)本应用来维持我的生活直到十二月底并且在第二封信来的时候让我能够返回圣约翰伍德区以便传送——那封信上将写着我的叔父生病了,需要我返回威尔士服侍床边。在那之前我得跟纳尔逊一起住在地下墓室里。据兰柏的说法,那位大人的尸体泡在棺材中的酒精里。要是炸弹直接落到我们头上,我不知道他是会像个火把那样燃烧起来呢,还是滴滴答答地流出来,在地下墓室的地板上淌成一滩腐液。我们的伙食由一个小煤气炉提供,上面煮着难喝得要命的茶和说不出什么滋味的腌鱼。而为了得到这些奢华待遇,我将站在圣保罗大教堂的顶上扑灭熊熊火焰。
我还必须达成此次实习课程的目标,不管它到底是什么。这会儿我所关心的唯一目标就是活下去,直到叔叔写的第二封信到来,将我解救回家。
在兰柏有时间来“带我看绳子”前(译注:show sb the ropes,习语,意为教给某人规矩,rope本意为绳子,引申义为规矩。),我就这样混着日子。我洗刷他们用来烹饪那些难闻小鱼的煎锅,把木头折叠椅堆放在地下墓室祭坛的尽头(平放而不是竖放,因为它们很可能会在半夜里轰然崩塌,发出炸弹爆炸一样的声音),还有,试着睡着。
我显然不是那些能在空袭中安然入眠的幸运儿之一。夜晚的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想着圣保罗大教堂的危险等级有多高。实习课程所要求的危险等级最少是六级。昨晚我肯定这儿的危险等级达到了十级,地下墓室正是轰炸的靶心,也许我应该申请去丹佛的。
到目前为止最有趣的事情是我看到了一只猫。我对此大感兴趣,不过努力不表现出来,因为看起来它们在这个年代很寻常。
九月二十二日:我还是呆在地下墓室里。兰柏时不时冲过来,嘴里不断咒骂着各个政府机构(都是用的缩略词),同时向我保证带我上到屋顶去。与此同时,我已经把可以打发时间的事都干完了,开始自己琢磨着学习使用手摇灭火泵。伊芙琳对我的记忆检索能力过虑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遇到任何困难。恰恰相反,我回忆起了关于救火的资料,还想起了整本带插图的工作指南,包括手摇灭火泵的用法说明。要是煎鱼的火星掉到纳尔逊大人身上引发了火灾,我就能当次英雄了。
昨天晚上太刺激了。警报早早拉响,于是一些在市政部门工作的勤杂工到地下墓室里和我们一起避难。她们中的一个发出空袭警报一样的叫喊声,把我从好梦中惊醒了。看来她是见到老鼠了。我们不得不跑到坟墓间和帆布床底下,用一只胶靴用力敲打,好让她相信那个小东西已经跑掉了。显然这就是历史系的用意所在:灭鼠。
九月二十四日:兰柏带着我巡查。他把我带到唱诗台,在那儿我不得不从头学习手摇灭火泵的用法,然后我领到了胶靴和一顶锡质头盔。兰柏说艾伦中校正在给我们弄消防员穿的石棉外套,不过还没送到,所以我穿着自己的羊毛上衣和围巾站在屋顶上,冷得要命,尽管现在才九月份。天气就像是十一月份一样,看起来也像,没有阳光的照耀,到处都显得阴冷凄凉。我上到了教堂圆顶,还有屋顶,我本来以为那会是平坦的,但实际上那里遍布塔楼、尖顶、檐槽和雕像,凌乱不堪,非常适合燃烧弹落在其间,让你根本够不着它们。兰柏向我演示了怎样使用沙土掩埋燃烧弹,以防它燃烧起来,烧穿房顶,落下去点燃整座教堂。他还给我看了绳子(真的绳子)——堆在圆顶基座处,以供攀爬西侧塔楼或圆顶顶部的人使用。随后我们回到教堂里边,下到回音廊中。
整个过程兰柏不停地在讲解,其中一部分是实用的操作指南,一部分是教堂的历史。在我们进入回音廊之前,他把我拖到南门处,告诉我克里斯托弗·雷恩(译注:圣保罗大教堂曾经几度重建.现在的建筑是1666年大火烧毁后, 由英国建筑大师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重新设计建造的.工程于1675年开工, 直到1710年才最后完工.)是怎样站在老圣保罗大教堂冒烟的瓦砾堆中,请求一位工人从墓地给他送去一块石头,以作为新教堂的奠基石。在那块石头上,用拉丁文写着“我将死而重生”,这个冷笑话给雷恩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于是他将这句话刻在重建的教堂大门上。兰柏说起这个的时候看上去沾沾自喜,好像他告诉我的不是每个历史系一年级新生都知道的故事一样。不过我想,要是没有救火队纪念碑带来的强烈冲击,这个故事也是相当不错的。
兰柏领头走上台阶,来到环绕回音廊的狭窄阳台上。他已经朝另一头走了一半,嘴里向我嚷嚷着尺寸和声学什么的。他面冲着对面的墙壁停下,然后轻声说道:“你能听见我的低语声都是因为圆顶的形状。声波在圆顶周边传播时被增强了。空袭时这儿听起来就像是世界末日。圆顶直径有一百零七英尺。正厅之上的部分有八十英尺高。”
我向下看去。栏杆在我脚下断裂开来,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向我迎面扑来。我一把抓住面前的什么东西,跪倒在地,摇摇欲坠,心悸不已。太阳出来了,整座圣保罗大教堂好像沐浴在黄金之中。就连唱诗台的雕花木板、白色的石柱和管风琴的铅质风管也都镀上了一层耀目的金色。
兰柏正在我的身边试着把我拉起来。“巴塞洛梅,”他喊道,“怎么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伙计。”
我知道我必须告诉他这个:要是我放开手,圣保罗大教堂和整个昔日世界都会塌下来砸在我身上,而我必须不让它发生,因为我是个历史学家。我说了些什么,不过不是我想要说的,因为兰柏只是将我抓得更紧。他猛地把我从栏杆边拖开,回到楼梯处,然后放开我,任由我无力地倒在台阶上,然后从我面前退开,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我说,“以前我从不恐高的。”
“你在发抖,”他厉声说道,“你最好躺下来。”他把我带回了地下墓室。
九月二十五日:记忆检索:防空手册。空袭受害者症状。第一阶段:震惊;麻木;不能意识到伤势;受害者的言语变得只对本人有意义。第二阶段:颤抖;作呕;受伤,感觉丧失;意识重回现实。第三阶段:不受控制地不停说话;试图对营救人员解释受惊行为。
兰柏肯定是认出了那些症状,但是当时并没有炸弹,他会怎么想呢?我没法向他解释我的受惊行为,让我没法开口的并不只是历史学家的神圣缄默。
他什么也没说,事实上他还安排我在明天晚上第一次值夜,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而且看起来他也并不比其他人更心事重重。目前为止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很紧张(我在短期记忆里置入了关于怎样安抚空袭时期的人们的信息),而自从我到这儿以后,周边地区就没有受到过轰炸。炸弹绝大部分落在了伦敦东区和码头。
关于今晚,有一条与哑弹相关的历史条目,而我一直在想着主教的举止以及教堂关闭的事情,我几乎可以肯定曾经读到过教堂在整个闪电战期间都是开放的。我一有机会就试着检索九月份发生的事件。至于其他事件的检索,在我明了此行的目的(如果有的话)之前,我看不出来如何才能想起正确的信息。
对于历史学家而言,既没有指引方针,也没有法规限制。要是我觉得他们会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告诉所有人我来自未来。我可以刺杀希特勒,要是我能到德国去的话。或者我应该那么做?历史系对于时空悖论的讨论车载斗量,而那些完成了实习课程回来的研究生们对此却三缄其口。过去真的是既定的、不可改变的吗?或许每天都有一个新的过去在发生,而我们,历史学家们,正是始作俑者?如果我们的所作所为会造成后果的话,那些后果又是什么呢?要是我们对此一无所知的话,又怎敢轻举妄动呢?我们是不是必须大胆介入,寄希望于我们不会给自己所处的时代带来灾难性后果呢?或者我们是不是必须什么也不做,完全不介入,只是袖手旁观,看着圣保罗大教堂烧成灰烬,因为必须这样做才不会改变将来?
这就是我昨晚冥思苦想了一整夜的全部问题。它们跟这个地方一点关系都没有。相比没法干掉希特勒而言,任由圣保罗大教堂被烧掉更让我不能忍受。不对,不是那样的。我昨天在回音廊的时候就想到这个了:要是我能逮到希特勒在圣保罗大教堂纵火的话,我就能干掉他。
九月二十六日:今天我遇到了一位年轻姑娘。马修斯主教开放了教堂,所以在人们重新蜂拥而入的时候,救火队员们得帮着维持秩序、干些杂务。这位年轻姑娘让我想起了伊芙琳,尽管伊芙琳比她高很多,头发也没这么卷。她看起来好像刚刚哭过。伊芙琳结束了实习课程回来后看上去也是这个样子。中世纪带给她的比她所能承受的多太多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应付过去的。毫无疑问,肯定是通过将自己的恐惧倾诉给当地的神父,我真心希望长得像她的这位姑娘不会那样做。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问道,心里一点也不想帮忙。“我是个志愿者。”
她看上去很伤心。“你不领薪的?”她边说边用一条手绢擦拭红红的鼻子。“我听说了一些关于圣保罗大教堂、救火队什么的事情,我想也许我能在这儿找个活干。就像小卖部售货员什么的。有薪水领的活。”她泛红的眼睛里泪光盈盈。
“真是抱歉,我们这儿没有小卖部。”我尽可能温和地回答,心里想到一直以来伊芙琳是怎样让我失去耐性的,“而且这里实际上也不是个真正的避难处。有些救火队员睡在地下墓室里。而且恐怕这里的人都是志愿者性质的。”
“那就没辙了,”她说,用手绢拭着眼睛。“我挺喜欢圣保罗大教堂的,可我不能找志愿者性质的工作,至少在我弟弟汤姆从乡下回来的时候不行。”我有点搞不清状况。尽管她表面上看起来很苦恼,但她的声音听上去颇有点儿欢快,不像刚进来时那样带着哭腔了。“我得给我们俩找个像样的安身之处,汤姆回来后,我们可不能睡在地铁里。”
一阵恐惧突然涌上了我的心头,那是无意识记忆检索有时会带给人们的强烈痛苦感。“地铁?”我问,试着攥住记忆。
“通常是大理石拱门站,”她继续说道,“早些时候我弟弟汤姆给我们俩占了个位置,然后我去……”她停下来,用手绢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真是抱歉,”她说,“这儿太冷了!”
红红的鼻子,流泪的双眼,喷嚏。原来是呼吸道感染。我之前没跟她说“别哭”简直是个奇迹。至今我没犯下什么致命错误只是靠运气,倒不是说因为我没能读取长期记忆。有半数我所需要的信息我甚至根本就没有储存:猫、寒冷以及圣保罗大教堂沐浴在阳光中的样子。迟早我会因为某些不知道的玩意儿丢掉小命。不管怎样,今天晚上我值完夜后会再试着进行记忆检索。至少我能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东西直直砸中我的脑袋,以及什么时候会砸中我的脑袋。
我看到过那只猫一到两次。它像煤球一样黑,喉咙处有一块白班,看上去就好像是为了灯火管制特意画上去的。
九月二十七日:我刚从房顶上下来。我还在发抖。
空袭一开始,轰炸大多集中在伦敦东区。那情形非常惊人。到处都是探照灯,天空被火光映得粉红,与泰晤士河上的反光交相辉映,爆炸的炮弹像烟花一样散射出火花。天空中回响着滚雷一般连续不断的隆隆声,震耳欲聋,偶尔被高处掠过的飞机引擎低沉的嗡嗡声打断,然后是高射炮连续射击的嗒嗒声。
差不多午夜的时候,炸弹开始落在离我们非常近的地方,那恐怖的声响就像一列火车冲我们直驰而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不要卧倒在屋顶上,不过兰柏正在盯着我。我不想让他称心如意地看到我再出一次圆顶上那样的糗。我高抬着头,手里紧紧攥着灭火沙桶,对自己的表现感到非常骄傲。
炸弹的破空声大概在三点过后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半个小时左右的短暂平静,接着传来一阵撞击声,就好像冰雹落在屋顶上。除了兰柏以外的每一个人都冲向铲子和手摇灭火泵。兰柏盯着我。而我盯着燃烧弹。
燃烧弹距离我只有几英尺之遥,在钟塔的后面。它比我想象的要小得多,大概只有三十厘米长。它猛烈地溅射出火星,喷吐出青白色的火苗,几乎触到我所站立的地方。一分钟后它就会爆燃成销金熔骨的大团火焰,开始烧穿房顶。火焰、救火队员发疯般的叫喊声,接着白色的瓦砾延伸开去,绵延数里,然后是一片空白,杳无一物,甚至连救火队纪念碑也不复存在了。
回音廊事件又重演了。我觉得我说了些什么,等我发现自己正看着兰柏的脸时,他露出一脸扭曲的笑容。
“圣保罗大教堂会被烧毁,”我说,“什么也不会剩下。”
“是啊,”兰柏回答,“就是那个计划,是不是?把圣保罗大教堂烧成白地?难道计划不就是这样么?”
“谁的计划?”我傻乎乎地问。
“希特勒的呀,还用说。”兰柏说,“你以为我在说谁?”接着,几乎是随随便便地,他拿起手摇灭火泵。
防空手册的页面突然在我眼前闪过。我把防火沙桶里的沙子倒在依然火花四溅的炸弹周围,抓起另一桶沙子兜头倒在炸弹上。黑烟像蘑菇云一样汹涌升腾,我几乎找不到我的铲子了。我用铲尖摸索着找到炸弹光滑的表面,把它铲进空桶里,然后铲起沙子盖在上面。刺鼻的烟雾激得我涕泪横流。我转过头去用袖子擦掉,然后看见了兰柏。
他一点儿要帮我的意思也没有。他微笑着:“说真的,这个计划不错。不过当然,我们不会让它得逞的。这就是救火队为什么会在这儿的原因——确保这事不会发生。对吧,巴塞洛梅?”
现在我知道我实习课程的目标所在了。我必须阻止兰柏烧掉圣保罗大教堂。
九月二十八日:我必须试着告诉自己昨晚是我误会了兰柏,我误解了他的话。如果他不是一个纳粹间谍的话,他为什么想要烧掉圣保罗大教堂呢?一个纳粹间谍又怎样能混进救火队呢?我想到自己那封伪造的介绍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要怎样找出事实真相呢?要是我对他进行一些试探,用一些1940年忠诚的英国人知道的关键事情去刺探他,我担心那个露出马脚的人会是我。我必须让我的记忆检索真正运转起来。
在那之前,我得注意盯着兰柏。目前而言,至少这在时间上很容易。兰柏刚刚安排好接下来两周的值班班次。我俩每次都在一起。
九月三十日:我知道九月发生什么了。兰柏告诉了我。
昨天晚上我们在唱诗台穿着外套和靴子时,他说:“你知道的,他们已经试过一次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觉得很无助,就像第一天他问我是不是从防空部来时一样。
“他们计划摧毁圣保罗大教堂。他们已经试过一次了。九月十号。一枚高爆弹。不过当然了,你不知道这事。那时你还在威尔士呢。”
我甚至没在听他说什么。当他说出“高爆弹”这个词时,我完全想起来了。那颗炸弹扎进马路,卡在地基上。拆弹组试着拆除它,但那儿有条正在漏气的煤气主管道。他们决定疏散圣保罗大教堂的人,但是马修斯主教拒绝离开,最后他们总算是把它弄了出来,带去柏京沼泽引爆。即时、完整的记忆检索。
“那次是拆弹组救了大教堂,”兰柏还在说,“看来总有人在乎她。”
“没错,”我说,“的确有。”然后从他身边走开。
《烈火长空》 作者:康妮·威利斯
烈火长空(2)
十月一日:我以为昨天晚上关于九月十日事件的记忆检索代表了某种突破性进展,可后来我躺在帆布床上花了大半夜时间试着想起潜伏在圣保罗大教堂的纳粹间谍,结果却一无所获。我是不是必须在获得记忆之前确切地知道我在寻求的信息?这对我有什么帮助呢?
也许兰柏不是纳粹间谍。那么他是什么呢?一个纵火犯?一个疯子?地下墓室里嘈杂不堪,根本不像墓室原本应该的样子,很不适合思考。勤杂女工们聊天聊到很晚,还有炸弹爆炸的声音隐隐传来,或多或少让当下境况更糟糕。我发现自己在这种环境中神经紧绷。当今早我好不容易睡着以后,我梦见一个地铁避难所被击中,梦见了破裂的管道和溺死的人们。
十月四日:今天我试着去抓那只猫。我考虑说服它去逮那只把勤杂女工吓到的老鼠。此外我还想近距离地观察这种动物。我提了个水桶,昨晚我用它和手摇灭火泵一起扑灭了一些燃烧的榴散弹碎片,它们来自某门防空炮。桶里还有一些水,不过并不够淹死那只猫。我的计划是用桶扣住猫,然后伸手进去把它抓出来,然后带到地下墓室去,把那只老鼠指给它看。但我甚至没能靠近它。
我晃着水桶走过去,大概有一英寸的水溅洒了出来。我想我记得猫是驯化了的动物,但我肯定搞错了。那只猫悠然自得的脸绷紧了,变得好像骷髅一样,简直吓死人,可怕的爪子从我曾以为无害的脚掌中伸出,然后它发出一声连勤杂女工都自叹弗如的尖叫声。
在惊吓中,我扔掉了水桶,它翻滚着撞到了一个柱子上。猫不见了。兰柏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那样可抓不着猫。”
“显然是这样。”我说着,弯腰去捡水桶。
“猫恨水。”他说,还是那种没带任何感情的声音。
“哦。”我应道,从他面前走过,把水桶放回唱诗台去。“我不知道。”
“大家都知道。就算是白痴的威尔士人也知道。”
十月八日:这个星期我们实行双班制,因为轰炸者之月(注:轰炸者之月(Bomber’s moon)指适合轰炸的夜晚条件,通常为满月那段时间。)的缘故。兰柏没有在屋顶出现,于是我去教堂里面找他。我发现他正站在西门边同一位老人说话。那个人胳膊下面夹着一份报纸,他把报纸递给了兰柏,但兰柏又还了回去。当那个老人看见我时,转头便走。兰柏说:“观光客。想知道风车剧院(译注:Windmill Theater,位于伦敦苏豪区,一度关闭,后来由在一位一战中失去独生子的英国贵妇亨德森夫人买下并加以改制,剧院首次上演裸体剧目,打破当时保守英国的舞台尺度,成为英国性解放运动的先驱。伦敦闪电战期间风车剧场转入地下,坚持演出,团结、鼓舞人们斗争的精神。将赴战场的士兵,纷纷把这里当作了精神的寄托。)在哪儿。他在报纸上读到那里演出的姑娘都一丝不挂。”
我知道我的表情看上去不像是相信他的话,因为他又说:“你气色很糟,伙计。没睡是不是?我会找人替你值今天第一轮班。”
“不用。”我冷冷地回答,“我自己会去值班的。我喜欢呆在屋顶上。”在那儿我能监视你,我在心底补充道。
他耸耸肩膀说:“我猜那是比呆在地下墓室要好些。至少在屋顶上你能知道是那颗炸弹击中你的。”
十月十日:我曾以为双班制会对我有好处,可以让我把注意力从记忆检索的失败中转移开去。就像老话说的:盯着的水烧不开。实际上,它有时真的起作用了。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几小时或是在晚上睡了个好觉后,信息会没来由地蹦出来,也不需要借助任何人工辅助物。
但在晚上好好睡上一觉是个奢望。不仅是因为那些勤杂女工不停说话,而且那只猫也搬进了地下墓室,悄无声息地溜到每个人脚边,发出空袭警报般的嘶叫声要腌鱼吃。
值夜之前,我把我的帆布床从耳堂搬出来,挪到纳尔逊的墓边。他也许烂醉如泥,不过至少会保持安静。
十月十一日:我梦见了特拉法加战役,船上的大炮、硝烟和散落的泥土,还有兰柏在大喊着我的名字。我醒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堆起来的折叠椅塌了。一片烟雾中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来了。”我说着,一瘸一拐地向兰柏走去,拉出我的靴子。那儿有一大堆土砾,折叠椅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耳堂里。兰柏正在里面挖着什么。“巴塞洛梅!”他大喊着,把一大块土砾推开。“巴塞洛梅!”
当时我仍觉得那只是烟雾。我跑回去拿手摇式灭火泵,然后在他身边跪下,开始把一块椅子靠背的碎片往外拉。根本拉不动。我突然意识到,瓦砾中埋着一个人,我很可能会以为自己摸到了一块天花板,结果却发现那是一只手。我跪坐在地,强忍着反胃,然后再次清理那堆土砾。
兰柏拿着一根椅子腿做工具,动作比我快很多。我抓住他的手想阻止他,但他挣脱开去,好像我是块该被扔到一边的瓦砾。他抬起一大块平板土砾,下面是地板。我转身向后看去。两个勤杂女工正在祭坛的凹处挤成一团。“你在找谁?”我问,伸手去抓兰柏的胳膊。
“巴塞洛梅,”他说着,把土砾拨到一边,他的双手沾满硝烟尘土,正在流血。
“我在这儿。”我说,“我没事。”白色的烟尘让我感到窒息。“我把我的帆布床搬出耳堂了。”
他猛地转向勤杂女工们,然后非常平静地开口问道:“谁被压在下面了?”
“只有煤气炉,”祭坛凹处阴影里的一个女工怯怯地回答道,“还有加布瑞斯女士的皮夹。”他在土砾里翻寻,找到那两样东西。煤气炉正在嘶嘶漏气,不过火已经熄灭了。
“不管怎么说,你救了圣保罗大教堂和我。”我穿着内衣和靴子站在那儿说,手里拿着没排上用场的手摇灭火泵。“我们本来可能都会窒息而死的。”
他站起身来。“我不该救你的。”他说。
第一阶段:震惊;麻木;不能意识到伤势;受害者的语言变得只对本人有意义。他会不知道自己的手正在流血。他会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说他不应该救我的命。
“我不该救你的,”他重复道,“我有我的职责。”
“你在流血。”我厉声说道,“你最好躺下来。”我的语气就和兰柏在回音廊时一模一样。
十月十三日:那是颗高爆弹。它把唱诗台的天花板撕开了一个洞,一些大理石雕像被损坏了;不过地下墓室的天花板没有塌,这跟我刚开始时想到的一样。只是震落了一些土砾。
我不认为兰柏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那对我而言很有利。现在我知道危险潜伏在哪里了,知道它不会从别的地方突然降临了。不过就算知道了这些,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或是在什么动手,那又有什么用呢?
昨天的轰炸肯定是存在于我的长期记忆里的,不过这一次就连掉落的土砾也没唤醒它们。现在我甚至都不再试图进行记忆检索了。我躺在黑暗中,等待着天花板轰然塌下,压在我身上。同时回想着兰柏是怎样救我的命。
十月十五日:今天那个姑娘又来了。她还在感冒,不过已经得到了一个有薪水拿的工作。看到她我很高兴。她穿着一身整洁的制服,穿着露趾鞋,她的头发在颊边卷成精致的卷儿。我们还在清理那颗炸弹留下的一片混乱,兰柏和艾伦出去找修补唱诗台的木头了,所以我让那个姑娘在我清扫时同我聊天。尘土弄得她直打喷嚏,不过至少这一次我知道她这样子的原因了。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伊诺娜,她正在替WVS(译注:Women's Voluntary Service妇女志愿服务队)工作,在一个为前线服务的流动小卖部干活。她过来首先是为了得到那份工作感谢我。她说当她告诉WVS在圣保罗大教堂没有合适的避难处和小卖部之后,她们便给了她这个城里的工作。“所以以后要是我在附近的话,就顺便过来告诉你我的近况如何。”
她和她的弟弟汤姆仍然睡在地铁站。我问她那儿是不是安全,她说也许吧,不过在那下面你至少不会听到炸弹掉下来的声音。那真是件幸事。
十月十八日:我累坏了,几乎没力气写下这些了。今天晚上有九枚燃烧弹,还有一个飘雷眼看就要击中圆顶,幸好风把携带它的降落伞从教堂上空吹开。我掩埋了两颗燃烧弹。自从到这儿以后我已经这样做过不下二十次了,我还协助掩埋了另外数十枚。可那依然不够。只要有一次疏忽,一秒钟没盯住兰柏,就会前功尽弃。
我知道这是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累的部分原因。我每个晚上都殚精竭虑,试着做好本职工作,同时监视兰柏,确保不会有一颗燃烧弹被遗漏。然后我回到地下墓室,殚精竭虑地试着检索一些信息,什么都行,1940年秋天跟间谍、燃烧弹、圣保罗大教堂有关的任何事情。我未曾尽力的念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但我不知道还能够做什么。没有记忆检索,我就同眼前这些可怜的人们一样无助,不知道明天会如何。
要是必须这样的话,我会一直这样做,直到我被叫回家。只要我还在这儿一秒钟,他就别想烧掉圣保罗大教堂。“我有我的职责。”兰柏曾在地下墓室里这样说过。
我也有我的。
十月二十一日:离上次爆炸已经快两个星期了,我现在才意识到自那以后我们就没见过那只猫了。它不在地下墓室的土砾堆中。即便是在兰柏和我确信那儿没人以后,我们还是仔细翻检了两次。不过当时它可能在唱诗台。
老班斯?琼森说不用担心。“它会没事的。”他说,“就算德国人把伦敦炸平,猫咪们也能跳着华尔兹向他们示威。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它们谁也不爱。那也正是我们会有一半人被炸死的原因。有天晚上斯特普尼有个老太太跑到外面想救她的猫,被炸死了。结果那只该死的猫躲在安德森掩体(译注:Anderson shelter,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的家庭防空洞,由波纹铁制成。因为是当时的内务大臣约翰·安德森所提倡,故名。)里面。”
“那它会在哪儿呢?”
“某个安全的地方,我敢跟你打赌。要是它不在圣保罗大教堂附近,那就意味着我们会有麻烦了。就像老话说的那样,老鼠会逃离一艘正在下沉的船,这句话说错了,嗯。应该是猫,而不是老鼠。”
十月二十五日:兰柏的那个观光客又出现了。他不可能还在找风车剧院。今天他的胳膊下面又夹了一份报纸,然后开口找兰柏。不过兰柏和艾伦到市里去了,想去弄些消防员专用石棉外套。我看见那份报纸的名字了。《工人报》。那是一份纳粹报纸吗?
十一月二日:我已经连续在屋顶了呆了一个星期了,帮着一些不称职的工人修补炸弹留下的大洞。他们的活干得差劲透了。弹孔一侧仍然有一个巨大的缺口,能掉个大活人下去。但他们坚持说那没问题,因为反正你不会一路往下掉,而只是掉到顶棚上,而且“那样摔不死你”。看来他们不明白那个缺口正是一颗燃烧弹绝妙的隐藏之处。
而且那也正是兰柏所需要的。他甚至不需要亲自放火来烧掉圣保罗大教堂。他只需要让一颗燃烧弹毫无阻碍地燃烧,直到它被发现时一切为时已晚。
我同工人的交涉毫无成果。我下到教堂里想去找马修斯主教抱怨此事,然后看到兰柏和他的观光客站在一根柱子后面,靠近一扇窗户。兰柏正举着一份报纸同那人说话。当一个小时之后我从图书室下来时,他们还在那儿。那个缺口也还在。马修斯说我们可以在缺口上放上木板,然后祈祷最好的情况。
十一月五日:我已经放弃尝试进行记忆检索了。迄今为止我严重缺少睡眠,甚至不能对一份我已经知道名字的报纸进行检索。双班制现在是常规安排了。勤杂女工已经彻底抛弃我们了(就像那只猫一样),所以地下墓室里非常安静,但我却难以入睡。
要是我努力打个瞌睡,我就会做梦。昨天我梦见伊芙琳站在屋顶上,穿得像个圣徒。“你实习课程的秘密是什么?”我问,“你是怎样去找到的?”
她用一条手绢擦了擦鼻子然后说道:“两件事情:第一,缄默和谦逊是历史学家的神圣重负。第二,”她停下来,用手绢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别睡在地铁站里。”
我唯一的希望是找到人工辅助物进入出神状态。那是个问题。我很肯定现在使用化学内啡肽太早了,迷幻剂可能也还不到时候。酒精是肯定能找到的,但是我需要比麦芽酒更烈的东西,但麦芽酒是我唯一知道名字的酒精饮料。我不敢去问那些救火队员们。兰柏已经对我够怀疑的了。最后我还是求助于牛津大辞典,试图找到一个我不知道的酒名。
十一月十一日:那只猫回来了。兰柏又和艾伦出去了,继续试图搞到石棉外套,所以我想离开圣保罗大教堂没事。我去杂货店买了些日用品,同时希望能找到什么人工辅助物。天色已晚,我还没走到齐普赛街警报就响了起来,可是空袭一般要到天黑以后才开始。我花了点时间买齐所有的日用品,然后鼓起勇气问店主有没有酒——他让我去酒吧——当我走出商店时,感觉自己好像突然一脚踏空,掉进了一个洞里。
我完全不知道圣保罗大教堂的位置,或是所在街道,甚至是我刚刚出来的店在哪儿。我站在一个不再是人行道的地方,一只手紧紧抓着装着腌鱼和面包的棕色纸袋,要是我把这只手举到面前,我都看不见它。我抬手把围巾裹紧了些,心里暗暗祈祷我的眼睛能适应过来,但四周连一丝微光都没有,根本无从适应。我甚至会为有月亮而高兴——所有圣保罗大教堂救火队员都诅咒它,管它叫“第五纵队队员”。或者能有辆巴士,它被遮盖的前灯也能给我足够的光线以定位。哪怕一盏探照灯,一门高射炮喷出的火光。什么都好。
就在这时我真的看见了一辆巴士,远远地发出两道狭窄的光线。我迈步朝它走去,差点撞上道边石。这意味着巴士在人行道上,意味着那根本不是一辆巴士。一只猫喵喵叫着,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然后蹭我的腿。我低头看去,看到两只黄色的眼睛,之前我曾以为那是巴士的前灯。它的双眼反射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光线——尽管我发誓方圆几英里之内根本一丝光都没有——直直地仰视着我。
“防空队员会因为这些光逮到你的,伙计。”我说,这时一架飞机发出低沉的引擎声从我们头顶掠过。“或是德国人。”
世界突然被强光淹没,探照灯和泰晤士河两岸的灯光碰巧差不多同时亮起,好似为了照彻我回家的路。
“来找我的吗,伙计?”我高兴地说,“你去哪里了?知道我们没有腌鱼了是不是?我管这叫忠诚。”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跟它说话,还给了它半罐头腌鱼以答谢它救了我的命。班斯?琼森说它身上散发出一股子杂货店的牛奶味。
十一月十三日:我梦见我在灯火管制的伦敦迷路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然后丹沃斯来了,冲我摁亮了一个袖珍手电,但是我只能看到来时的路,却看不见前路。
“那对他们有什么用?”我说,“他们需要光指引前行的道路。”
“即使是泰晤士河上的反光?即使是燃烧弹和高射炮的火光?”丹沃斯说。
“没错。随便什么都比彻底的黑暗好。”于是他走近来,把袖珍手电递给我。可那不是袖珍手电,而是教堂南部厅堂里亨特画作上基督手持的灯笼。我用它照在面前的道边石上,这样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但那不是道边石,那是救火队纪念碑。我慌忙把灯笼灭掉了。
十一月二十日:今天我试着同兰柏谈谈。“我看到你和那位老先生说话了。”我说,听上去像是个指控。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想让他自己琢磨琢磨,然后停止他的计划。
“读报,”他说,“不是说话。”他正把东西依次放在唱诗台里,堆起沙包。
“那么我看到你在读报了。”我咄咄逼人地说,他丢下沙包,直起身来。
“那又怎样?”他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跟一个老人读报,就像你跟那个WVS小妞说话一样。”
“你都读了些什么?”我说。
“任何他想听的东西。他是位老人。过去他常常在下班回家以后喝点儿白兰地,听他妻子给他读报。她在一次空袭中丧生了。现在我给他读报。我看不出来这关你什么事。”
听起来像是真的。不像谎言那样带着小心翼翼的漫不经心,我几乎要相信他了。只不过之前我听到过他说真话时的语气。在地下墓室里。在那枚炸弹落下之后。
“我以为他是个在找风车剧院的观光客呢。”我说。
他的表情茫然了一下,仅仅一秒钟的时间,然后他说:“哦,是的,那个。他拿着报纸过来问我剧院在哪儿。我找了地址给他。真聪明,那事儿。我都没想到他自己不能读报。”这就够了。我知道他在撒谎。
他把一个沙包几乎扔到我脚面上来。“当然,你不会明白这种事情的,对不对?一桩简单的善行。”
“是的,”我冷冷地说,“我不会明白。”
这不能证明什么。他什么破绽也没露出来,也许只除了一个假名,而我不能跑去向马修斯主教控告兰柏为别人高声读报。
我一直等到他完成唱诗台的工作回到地下墓室去。然后我用力地把一个沙包拖到屋顶上,盖在那个缺口上。到目前为止修补上的木板还支撑在那里,不过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绕过去,就好像那是座坟墓一样。我割开沙包,把散沙洒进缺口底部。要是兰柏想到这是隐藏一颗燃烧弹的绝妙之所,也许沙子能减缓火势。
十一月二十一日:今天我给了伊诺娜一些我“叔叔”的钱,要她给我弄瓶白兰地来。她比我预料得更加不情愿,所以肯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社会性因素带来的困难,不过她还是答应了。
我不知道她来找我干什么。她刚来时跟我说了些关于她弟弟的事情,还有他在地铁站里搞的一些恶作剧,那让他跟警卫之间有点摩擦,不过在我跟她说了白兰地的事以后,她没说完就离开了。
十一月二十五日:伊诺娜今天来了,不过没有带白兰地来。她要在假日去巴斯探望她的姨妈。至少她将从空袭中逃离一段时间。我没必要担心她。她讲完了她弟弟的事,然后告诉我她希望说服她姨妈在闪电战期间照顾汤姆,不过不确定她姨妈是否愿意。
显然,汤仔已经不能算职业流氓,而是半拉罪犯了。他在银行地铁站避难所扒钱包已经被逮到过两次,所以他们不得不回到大理石拱门站。我尽可能地安慰了她,告诉她所有男孩都有这样那样犯浑的时候。我真正想说的是她根本就不需要担心,汤仔给我的印象是那种能够在逆境中求生的人,就像那只猫,就像兰柏,除了自己完全不关心任何人,准备妥当了迎接闪电战,并会在将来取得辉煌成就。
接着我问她有没有搞到白兰地。
她低头看着脚上的露趾鞋,然后很不高兴地低声说:“我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事了。”
我编了个故事,救火队的人会轮流买酒喝,她似乎没那么不高兴了,不过我还真不知道她会不会用到巴斯去的旅行当借口,让这事不了了之。我得离开圣保罗大教堂自己去买酒,可是我不敢把兰柏一个人留在教堂里。我让她保证在她出发之前给我把白兰地带来,就在今天。但她还没回来,而警报声已经响了起来。
十一月二十六日:不是伊诺娜,而且她说过她们的火车是在中午出发。我想我应该感到高兴,至少她正安全地呆在伦敦之外的地方。也许在巴斯她的感冒也会好起来。
今天晚上一个防空部的姑娘一阵风似的跑来借走了我们一半的外套,她告诉我们伦敦东区现在一片混乱,一个地上避难所被击中了。四死十二伤。“至少那不是地铁避难所!”她说,“要不你就能看到真正的混乱了,不是吗?”
十一月三十日:我梦见我带着那只猫去圣约翰伍德区了。
“这难道是一次救援任务吗?”丹沃斯诘问。
“不是的,先生。”我骄傲地回答,“我知道我应该在实习课程中寻找什么了。完美的生存者。坚强、足智多谋、自私自利。这只猫是我唯一能找到的。我必须杀了兰柏,您知道的,为了不让他烧掉圣保罗大教堂。伊诺娜的弟弟已经去巴斯了,而其他的人绝对做不到。伊诺娜在冬天还穿着露趾的鞋子,睡在地铁里,用金属别针把头发卷起来好让头发卷曲。她不可能熬过闪电战的。”
丹沃斯说:“也许你该营救的是她。你刚才说她的名字叫什么?”
“伊芙琳。”我说,然后醒了过来,浑身冰冷,直打哆嗦。
十二月五日:我梦见兰柏拿着微型炸弹。他把炸弹夹在胳膊底下,就像夹着个棕色纸袋,走出圣保罗大教堂地铁站,登上卢德门山,走向教堂西门。
“这不公平。”我说着,抬手挡住他的去路,“这会儿没有救火队员在值班。”
他紧紧抓着炸弹,抱在胸前,就像举着枕头。“那是你的错,”他说,然后在我来得及抓起手摇式灭火泵和沙桶前,他把炸弹扔进了前门。
微型炸弹直到二十世纪末才发明出来,而要再过上十年被驱逐的共产主义分子才将其据为己用,将它变成某种可以夹在胳膊下面携带的东西。一个那样的包裹就能将一个城市中方圆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夷为平地。谢天谢地这只是个不会成真的梦。
梦里是个阳光普照的清晨,而今天早上我结束值夜时,太阳出来了,这是几个星期以来的第一次。我下到地下墓室,然后又上来,绕着屋顶又走了两圈,接着是阶梯、庭院和所有曲里拐弯的通道——燃烧弹要是落到那些地方的话,很容易被遗漏。做完这一切后我感觉好多了,不过当我回去睡觉时我又做梦了,这次我梦见了大火和在旁观看的兰柏,他的脸上露出微笑。
十二月十五日:今天早上我发现了那只猫。昨天晚上的空袭很激烈,不过大多数集中在伦敦东区的景宁镇,教堂屋顶上没什么状况。尽管如此,那猫已经彻头彻尾地死了。今天早上我在做我的个人巡视时发现它躺在阶梯上。是震荡波。它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只除了喉咙处那块为了应对灯火管制弄上的白色痕迹。可是当我把它拾起来的时候,它的身子瘫软如泥。
我想不出该怎么处理它。有那么狂乱的一阵子我甚至想跑去问马修斯主教可不可以把它埋在地下墓室里。光荣的战死什么的。特拉法加、滑铁卢、伦敦,战死沙场。最后我用自己的围巾把它包起来,带它去到卢德门山区一间被炸毁的房子,把它埋在瓦砾堆中。那没什么用。瓦砾阻止不了觅食的狗和老鼠,而我再也弄不到另一条围巾了。我已经差不多把叔叔的钱都用光了。
我不应该坐在这儿。我还没有检查那些通道和剩下的阶梯,那些地方很可能有个把哑弹或定时燃烧弹之类的东西被我遗漏掉。
当我来到这里时,我把自己想成高尚的拯救者,往昔世界的救世主。我没能很好地完成这个使命。至少伊诺娜安全了。我希望能有什么办法好让我把圣保罗大教堂打包送到巴斯妥善保存。昨晚几乎没有什么空袭。班斯?琼森说过猫无论怎样都能存活。要是它是来找我,指给我回家的路的呢?所有的炸弹都落在了景宁镇呀。
十二月十六日:伊诺娜回来一个星期了。看着她站在西侧台阶,也就是我找到猫的地方,看着她睡在危若累卵的大理石拱门站,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以为你还在巴斯呢。”我傻乎乎地说道。
“我姨妈说她愿意照顾汤姆,但我不能留下。她那儿已经有一屋子逃难的小孩,吵得跟什么似的。你的围巾呢?”她说,“山上这可冷得要命。”
“我……”我开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弄丢了。”
“你没法再弄一条了。”她说,“他们就要开始实行布料配给制了。还有羊毛。你再也弄不到另一件像那样的东西了。”
“我知道。”我说,对她的话表现出讶异。
“那样的好东西就那么丢掉了,”她说,“简直就是犯罪,没错!”
我想不出能回答什么,于是转身走开,低着头,寻找炸弹和死去的动物。
十二月二十日:兰柏不是纳粹。他是个共产党。我很难写下这个。一个共产党。
我们值完第一轮班后,一个勤杂女工发现了塞在一根柱子后面的《工人报》,把它带到地下墓室来。
“该死的共产党,”班斯?琼森说,“他们可是在帮希特勒的忙呀。大说特说反对国王的话,在避难所里制造麻烦。卖国贼,那就是他们的嘴脸。”
“他们像你一样热爱英国。”那个勤杂女工说。
“他们谁都不爱,只爱自己,该死的自私鬼。就算听到他们给希特勒打电话我也不会惊讶的。”班斯?琼森说,“哈喽,阿道夫,把炸弹丢在这儿。”
煤气炉上的水壶烧开了。勤杂女工站起来,把开水倒进一个裂口的茶壶,然后坐下来。“他们只是有自己的主张,并不代表他们烧掉了老圣保罗大教堂,难道他们现在会那么干吗?”
“当然不会。”是兰柏的声音,他正走下台阶。他坐下来脱掉靴子,活动着裹在羊毛袜里面的双脚。“谁想要烧掉圣保罗大教堂呀?”
“共产党啊。”班斯?琼森说着,直直地盯着兰柏。我怀疑他是不是也在怀疑兰柏。
兰柏眼皮都没眨一下。“要是我是你们,我才不会担心他们呢。”他说,“今天晚上拼了老命想把教堂烧掉的是德国佬。到这会儿已经投了六枚燃烧弹了,其中一枚差点从唱诗台上面那个大洞掉进来。”他把杯子伸到勤杂女工面前,她给他倒了一杯茶。
我真想杀了他,把他扔到地下墓室地板上的尘土瓦砾堆里去。要是我那样做,班斯?琼森和勤杂女工只会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又无助又惊讶,对着彼此和其他的救火队员大喊大叫,发出警报。“你知道共产党做了什么吗?”我真想大喊,“你知道吗?我们必须阻止他。”我甚至已经站了起来,迈步向他走去。他还坐在那儿,双脚伸在面前,石棉外套披在肩上。
然后我想起沐浴在金光中的回音廊,想起走出地铁站的共产主义分子,把致命的包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夹在胳膊下面,这些景象让我感到一阵恶心,同时而来的还有负罪感与无助感引起的令人震惊的眩晕,于是我坐回帆布床沿,试着思考该怎么办。
他们没有意识到危险。即使是口口声声咒骂着卖国贼的班斯?琼森也只认为共产党能做到的只是说些反对国王的话。他们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共产党会变成怎样。斯大林现在是盟友。“共产党”指的就是苏联。他们从未听说过克林斯基领导下的共产党(注:作者虚构的共产主义恐怖分子领导人和组织,2007年炸毁大教堂的元凶。读者可以参照本拉登和基地组织理解。)或是新俄国,或是任何使得“共产党”成为“怪兽”同义词的事情。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等共产党变成那样的时候,已经没有救火队了。只有我知道“共产党”这个词那么漫不经心地被说出来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地方,在圣保罗大教堂。
一个共产党员。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我早就应该知道的。
《烈火长空》 作者:康妮·威利斯
烈火长空(3)
十二月二十二日:又是双班。我没怎么睡觉,这会儿站都站不稳了。今天早上我差点掉进那个缺口,靠着扑倒在地才捡回一条命。我的内啡肽水平起伏得很厉害,我知道我必须马上睡会儿,否则我就会变成兰柏所说的活死人了。但是我不敢把他单独留在屋顶上,单独和他的共产党领导者呆在教堂里,单独呆在任何地方。我甚至开始在他睡觉时监视他。
要是我能找到哪怕一点辅助物,我想我就能进入出神状态,尽管我的情况很糟糕。但是我甚至不能出去找个酒吧。兰柏经常呆在屋顶上,等待时机。当伊诺娜再来的时候,我必须说服她给我弄来白兰地。只剩下没几天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伊诺娜今天上午过来了,当时我正在西侧门廊扶起圣诞树。它已经连续三个晚上被震荡波震倒了。我把树扶正,正弯下腰去散落一地的金箔装饰,这时伊诺娜的身影突然从雾中浮现出来,就像某位欢欣的圣徒。她迅速停住脚步,在我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她站直身子,她的鼻子因为长久不愈的感冒而发红,接着她递给我一个彩纸包裹的盒子。
“圣诞快乐,”她说,“快点,把它打开。是件礼物。”
我几乎没反应过来。我清楚这盒子太窄了,根本装不下一瓶白兰地。尽管如此,我相信她记得这回事,相信她将我的救赎之物带来了。“你真好。”我说着,撕开盒子。
那是一条围巾。灰色羊毛的。我足足盯着它看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白兰地呢?”我说。
她看上去很震惊。她的鼻子变得更红了,双眼开始泛起泪光。“你更需要这个呀。你没有衣料配给券,又必须一直呆在外面。天气又冷得要命。”
“我需要的是白兰地。”我生气地说。
“我只是想做点好事。”她开口道,但我打断了她。
“好事?”我说,“我要你帮我带白兰地。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要一条围巾。”我把围巾一把塞还给她,开始解一串圣诞树倒下时砸碎的彩灯。
她脸上浮现出伊芙琳最擅长的那种虔诚殉教者表情。“你在这上面呆着的时候我一直很担心。”她飞快地说,“他们想要炸掉圣保罗大教堂,你知道的。而且教堂离河那么近。我不认为你应该喝酒。我……他们拼了老命想要杀死我们所有人的时候你不好好照顾自己,这根本就是犯罪。你简直跟他们是一伙的。我很担心哪天我过来,你却不在这儿了。”
“好吧,可是我要围巾有什么用呢?在他们丢炸弹的时候盖在脑袋上吗?”
她掉头跑开,下了两级台阶就消失在灰色的迷雾中。我拔腿追赶,手里还抓着那串碎裂的彩灯,接着我绊在彩灯上面,几乎一路滚下所有的台阶。
兰柏把我扶起来。“你不用值夜了。”他严肃地说。
“你不能那样做。”我说。
“噢,我当然能。我不想有任何活死人跟我一起呆在屋顶上。”
我任由他把我带到地下墓室去,给我弄了杯茶,把我放到床上。他做这些的时候非常热心,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一直在等候这个机会。我会躺在这儿直到警报响起。一旦我上到屋顶了,他就不能把我送回来了,否则看上去会很可疑的。你知道他在离开前像个视死如归的救火队员那样穿戴石棉外套和橡胶靴子时说了什么吗?“我希望你睡会儿。”就好像他呆在屋顶时我能睡着似的。要是我真睡着了,会被活活烧死的。
十二月三十日:我被警报声吵醒了,老班斯?琼森说:“感觉好点了没?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今天几号?”我边说边找靴子。
“二十九号,”当我冲向门口时他回答,“不用着急。他们今晚迟到了。也许他们根本不会来。要真是那样可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退潮了。”
我停在通向阶梯的门边,紧紧抓住冰凉的石头。“圣保罗大教堂没事吧?”
“她还好好地站着呢,”他说,“做恶梦了?”
“嗯。”我说,忆起过去几周的噩梦——我怀里抱着死猫站在圣约翰伍德区、兰柏胳膊下面夹着包裹和《工人报》、被基督的灯笼照亮的救火队纪念碑。接着我想起我根本不是在做梦。我进入了我一直祈祷进入的睡眠状态,能帮助我读取记忆的睡眠状态。
接着我想起来了。不是圣保罗大教堂被共产党烧成白地,而是一份日报的头条:“大理石拱门站被击中。十八人在爆炸中丧生。”日期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年份——1940年。1940年只剩下两天了。我一把抓起外套和围巾,冲上楼梯,跑过大理石地板。
“你他妈的想到哪儿去?”兰柏冲着我大叫。我看不见他人。
“我得去救伊诺娜。”我说,我的声音回荡在黑暗的圣殿之中。“他们要轰炸大理石拱门站。”
“你现在不能走,”他站在救火队纪念碑将会立起的地方冲着我的背影大叫。“退潮了。你这个肮脏的……”
我没听到接下来的话。我已经三步并作一步冲下台阶,跳进一辆出租车里。那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钱,我那么小心存着的、回去圣约翰伍德区的钱。我们还在牛津街时轰炸就开始了,司机拒绝再往前开。他任由我跳进浓重的黑暗中,而我发现我根本没法及时赶到了。
爆炸。伊诺娜蜷曲着倒在通往地铁的台阶上,脚上还穿着露趾鞋,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而当我试着扶起她的时候,她的身子在我手下瘫软如泥。我将不得不用她给我的围巾把她裹起来,因为我来得太迟了。我从一百年之后到来,却来不及拯救她。
我跑过最后几个街区,靠着海德公园里的炮台做指引,冲下通往大理石拱门站的阶梯。售票处的女人拿走了我最后一个先令,给了我一张去往圣保罗大教堂地铁站的票。我把票塞进口袋,全速冲向台阶。
“不要跑,”她心平气和地说,“请往左边走。”通往右边的门被木头路障挡住了,路障后面的金属门拉拢来,上了链锁。写着地铁站名的标牌贴着X型的胶带,一个写着“所有车次”的新标志牌钉在路障上,指向左边。
伊诺娜没在停运的手扶电梯上,也没坐在门厅靠墙的地方。我朝第一段阶梯走去,却没法挤过去。一家子正好在我想落脚的地方摆出了整套茶点——面包和黄油,一小罐用蜡纸封着的果酱,一个煤气炉,跟我和兰柏从土砾堆中抢救出来的那个很像,上面放着一个水壶——所有这些散放在一块四角绣着花朵的布上。我站在那儿向下看去,看着分层摆放的茶点好像一条瀑布沿着台阶倾泻而下。
“我……大理石拱门站……”我开口道。还有二十人被飞溅的砖瓦砸死。“你们不该在这儿。”
“我们和其他人一样有权呆在这儿,”那个男人挑衅地说,“你是什么玩意,叫我们走开?”
一个正从硬纸板盒子里取出茶碟的女人惊恐地抬头看我。水壶开始嘶鸣。
“该走开的人是你,”那个男人说,“快走吧。”他向一边让了让,好让我能挤过去。我擦着绣花布的边挤了过去,满怀歉意。
“我很抱歉,”我说,“我正在找人。她在月台上。”
“在那儿你没可能找到她的,伙计,”那个男人说着,用拇指指着月台的方向。我匆匆从他身边经过,差点踩到摆放茶点的布,然后转过转角,进入地狱。
那儿并不是地狱。女店员们折起外套,往后靠在上面,或喜气洋洋,或闷闷不乐,或拒人千里之外,但显然都没有受伤。两个男孩为了一枚先令打成一团,结果把它掉到了铁轨上。他们在月台边弯下腰去,争论着要不要去捡,接着车站警卫喝令他们后退。一列地铁隆隆地开过来,上面挤满了人。一只蚊子落在警卫的手上,他伸手去打,没打中。男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在他们周围,人流沿着覆盖着致命的砖瓦、好像急救站一样的隧道向各个方向延展开去,从地铁入口一直到台阶上。人,成百上千的人。
我踉跄着退回大厅,碰倒一个茶杯。倾洒出来的茶水像洪水一样漫过垫布。
“我告诉过你的,伙计,”那个男人笑嘻嘻地说,“那儿就像个地狱,不是吗?底下一层更糟糕。”
“地狱,”我说,“是的。”我永远找不到她。我永远救不了她。我看着那个擦拭茶水的女人,一个念头突如其来——我也救不了这个女人。伊诺娜、那只猫还有其他人,迷失在这里,在无穷无尽的时间拐角和死胡同里。他们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已经来不及被拯救了。往昔世界根本没法被拯救。毫无疑问,这就是历史系把我送到这儿来千方百计要我学习的东西。好吧,太棒了,我已经学到了。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当然不行,亲爱的孩子。你已经愚蠢地把你所有的钱都花在出租车和白兰地上了,而今晚就是德军焚城的日子。(现在已经太晚了,我全都想起来了,会有二十八颗燃烧弹落在屋顶上。)兰柏肯定能抓住机会,而你必须学会最困难的、你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的一课——你没法拯救圣保罗大教堂。
我回到站台上,站在黄线后面,等到一列地铁进站停稳。我掏出车票,在返回圣保罗大教堂站的一路上都把它握在手中。当我到站时,浓烟汹涌而来,像巨浪一样毫不费力地淹没了我。我看不到圣保罗大教堂。
“退潮了。”一个女人用绝望的声音说道,我被一团盘曲的消防水龙头绊倒,摔在绵软的布质管子上。难闻的烂泥立即漫过我的手背,我终于明白(同样太迟了)潮水的重要性——退潮便意味着没有水可以用来灭火了。
一个警察拦住我,我无助地站在他的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平民禁止进入,”他说,“圣保罗大教堂完了。”烟雾翻卷滚腾,就像一团雷雨云,夹带着四射的火花,教堂圆顶矗立其上,被火光映成金色。
“我是救火队的。”我说。他放下胳膊,接着我上到了屋顶。
我的内啡肽水平一定是像空袭警报一样起伏不定。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我没有留下任何短期记忆,只有一些断续的片段:当我们把兰柏弄下来时教堂里的人正挤在一个角落里玩牌;圆顶猛烈燃烧,掀起火星与碎屑的旋流;救护车司机穿着伊诺娜那样的露趾鞋,给我烧伤的双手涂上药膏。在这一切中,我能清楚记得的是我爬到一条绳子上去找兰柏,然后救了他的命。
我站在圆顶旁,因为烟雾不住眨眼。整座城市陷入一片火海,好像单单那酷热就能把圣保罗大教堂引燃,单单那嘈杂就能把大教堂给震塌。班斯?琼森正在西北塔楼边用铲子对付一枚燃烧弹。兰柏正朝我看来,他离那个炸弹曾穿透的修补处太近了。一枚燃烧弹啪嗒掉在他身后。我转身抓起一把铲子,等我转过身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兰柏!”我大叫道,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掉进了那个缺口,没人看见他或那颗燃烧弹。除了我。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跑过屋顶的。我想我记起了那些绳子。我抓住了一根绳子。我把它系在手腕上,把绳子末端交到其他救火队员手里,然后沿着侧墙而下。火几乎一路烧到墙洞底端,照亮了四壁。我能看见下面有一堆白色的瓦砾。他就在那下面,我想,然后从墙边跳下去。地方很窄,根本没有地方扔掉扒开的瓦砾。我担心会不小心砸到他,于是努力把碎木板和瓦砾扔到身后去,但那儿也没地转身。有那么糟糕的一阵子我以为他根本不在那儿,以为当我把碎木板扒开时只会露出空空如也的地面,就像曾经发生在地下墓室的那样。
我根本没注意自己正爬在他身上。那很不光彩。要是他真的死了的话,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忍受践踏他无助躯体的耻辱。接着他的手像个鬼一样抬起来,抓住我的脚踝,我飞快地挣脱,扒开他脑袋边的瓦砾。
他苍白得吓人,不过这已经吓不到我了。“我把燃烧弹灭掉了。”他说。我瞪视着他,因为大大的解脱而说不出话来。在那濒临歇斯底里的瞬间我甚至以为我会大笑起来,看到他我太高兴了。我终于知道我该说的话是什么了。
“你还好吧?”我开口道。
“是的。”他说着,试图用一边手肘撑起身子来。“对你来说这可不算个好消息。”
他没能起来。当他试着把重量转到右侧身子时发出了痛苦的哼哼声,接着他躺了回去,参差不平的瓦砾在他身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叫人难受。我试着把他轻轻扶起来好看看他什么地方受伤了。他肯定是摔到什么东西上了。
“没用的,”他说,呼吸艰难,“我把它灭掉了。”
我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担心他精神错乱了,然后继续试着让他翻过身去。
“我知道你在算计这个,”他继续说道,一点儿也没反抗,“它迟早会掉到这些屋顶上的。只不过我找到它了。你要怎么对你的朋友们说呢?”
他的石棉外套背后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外套下的背部熏黑烧焦了。他掉在了燃烧弹上。“噢,上帝呀,”我说着,疯狂地试图在不碰到他伤口的情况下查看他的烧伤到底有多严重。我没办法知道伤口有多深,不过看上去烧伤的范围只扩及外套裂口处的狭窄区域。我试着把炸弹从他身下拖出来,但弹壳烫得像火炉一样。不过弹壳尚未熔化。我的沙子和兰柏的身体阻止了它。我不知道它暴露在空气中时会不会再次燃烧。我四处张望,有点儿抓狂,想找到桶和手摇灭火泵,它们肯定随着兰柏一块掉下来了。
“在找武器呢?”兰柏说,他的吐词如此清晰,很难叫人相信他受伤了。“为什么你不干脆把我留在这里算了?伤口暴露一阵子,到明早我翘辫子了。或者你更想亲自动手完成你肮脏的勾当?”
我站起身来冲着上头屋顶上的人大叫。其中一个人按亮手电筒向我们照来,但手电筒的光照不到这儿。
“他还活着吗?”有人冲着我喊。
“去叫救护车,”我回答,“他烧伤了。”
我帮着兰柏站起来,试着在不碰到伤口的情况下扶住他的背。他有些踉跄,然后斜靠在墙上,看我试着用一块木板当铲子把燃烧弹掩埋掉。绳子放下来了,我把它系在兰柏身上。从我帮他站起身后他就没说过话。他任由我把绳子绑在他的手腕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该由你在地下墓室被闷死的。”他说。
他斜靠在木头支架上,很随意,几乎算得上轻松,他的手撑着身子。我把他的手放在松弛的绳子上,用绳子绕了一圈,因为我知道他没法抓握。“自从那天在回音廊后我就盯上你了。我知道你不恐高。当你以为我破坏了你宝贵的计划后你麻溜地就下来这里了,一点儿也没害怕。那你的‘恐高’是因为什么?良心的谴责?跪在那里像个孩子一样哀号‘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呀?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呀?’你真让我恶心。不过你知道是什么让你露出破绽的吗?那只猫。所有人都知道猫怕水。所有人,只除了肮脏的纳粹间谍。”
绳子猛地抖了一下。“拉吧。”我喊道,绳子绷紧了。
“那个WVS妞儿,她也是个间谍吧?计划在大理石拱门站和你碰头?还告诉我说它会被轰炸。你真是个废柴间谍,巴塞洛梅。你的朋友们早在九月份就把它炸掉了(注:大理石拱门站于1940年9月17日被击中。)。它现在只是重新开放了。”
绳子猝然抖动,开始拉着兰柏往上。他转动双手好抓得更紧。他的右肩蹭着墙壁。我举起手,轻轻地推了推他,好让他的左边身子靠近墙。“你犯了个大错,你知道的。”他说,“你应该把我杀掉的。我会说出去的。”
我站在黑暗中,等着绳子放下。兰柏被拉上屋顶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意识。我穿过救火队员们走向教堂圆顶,然后下到地下墓室。
今天早上我叔叔的信来了,里面夹着一张十英镑钞票。
十二月三十一日:丹沃斯的两个手下在圣约翰伍德迎接我,告诉我我考试迟到了。我甚至没有提出抗议。我顺从地拖着步子走在他们后面,甚至没有考虑让一个活死人考试是多么不公平的事情。我多久没有睡觉了?自从昨天我去找伊诺娜后就没有过。我有一百年没睡觉了。
丹沃斯坐在他的办公桌后,冲着我眨眼。他的一个手下递给我一张试卷,另一个家伙开始计时。我把试卷翻了个面,手上伤口处涂的药膏在纸上留下了一处油污。我茫然地盯着那些伤口。我把兰柏翻过来的时候抓到了燃烧弹上,但这些伤口却在我的手背上。兰柏硬邦邦的声音突然在我脑子响起来,说着答案:“那是绳子擦伤,你这个白痴。他们没教会你这个纳粹间谍正确爬绳子的方法吗?”
我低头看着试题。题目写着“落在圣保罗大教堂上的燃烧弹数目______飘雷的数目______高爆弹数目______最常用的熄灭燃烧弹的方法______处理飘雷的方法______处理高射炮弹的方法______第一班值班的志愿者数目______第二班的数目______受伤人数______死亡人数______”这些题目毫无意义。每个题目后面都只有一点点地方,只够写下一个数字。最常用的熄灭燃烧弹的方法。我怎么能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填在那么小的空里?关于伊诺娜、兰柏和那只猫的题目又在哪里?
我向丹沃斯的办公桌走去。“昨天晚上圣保罗大教堂几乎被烧成白地,”我开口道,“这些算是哪门子问题?”
“你应该回答问题,巴塞洛梅先生,而不是质疑它们。”
“没有一个问题问到那里的人们。”我说,心中的愤怒开始抑制不住向外迸发。
“当然有啦,”丹沃斯说着,轻轻巧巧地翻到试题的第二页。“1940年伤亡人数。爆炸、弹片及其他。”
“其他?”我说。屋顶随时都可能伴随着瓦砾和气浪在我头顶坍塌。“其他?兰柏用他自己的身子灭火。伊诺娜的感冒越来越严重。那只猫……”我一把从他手里夺回试卷,在“爆炸”旁边的窄小空隙草草写下“一只猫”。“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关心他们?”
“站在统计学的角度看他们的确很重要,”他说,“但是作为单独的个体,他们对于历史进程而言其意义微乎其微。”
我爆发了。我很惊讶丹沃斯的反应那么慢。我的拳头擦过他的下巴,打掉了他的眼镜。“他们当然有意义!”我吼道,“他们就是历史!不是什么狗屁数据!”
他的手下反应非常快。在我来得及朝丹沃斯挥出另一拳之前他们抓住了我的两只手臂,把我拖出了房间。
“他们在那里,在过去的世界里,没有人去拯救他们。他们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炸掉正不断落在他们头上,而你却告诉我他们无关紧要?你管这叫历史学家?”
他的手下把我拖出门,一路拽到大厅。“兰柏救了圣保罗大教堂。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重要?你不是个历史学家!你只是个……”我想找个可怕的词,但我唯一能想到的骂人话就是兰柏说过的那些。“你只是个肮脏的纳粹间谍!”我咆哮道,“你只是个不劳而获的资产阶级婊子!”
他们把我四脚朝天地扔了出去,在我面前碰地关上大门。“就算你给我钱我也不会当个历史学家!”我叫着,动身去看救火队纪念碑。
十二月三十一日:我不得不零零碎碎地写下这些。我手的状况糟透了,这要多亏丹沃斯的手下们帮了大忙。伊芙琳时不时出现,带着她那副圣约翰似的表情,往我手上涂了那么多药膏,我都握不住笔。
当然,圣保罗地铁站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从霍尔本站出来,然后步行,一边想着焚城第二天早上我与马修斯主教的最后一次会面。也就是今天早上。
“我知道你救了兰柏的命,”他说,“我也知道昨天晚上是你们两个拯救了圣保罗大教堂。”
我给他看了我叔叔写来的信,他盯着信纸,就好像他不能理解那是什么。“没有什么能永远被拯救,”他说,那可怕的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告诉我兰柏死了。“我们应该继续挽救圣保罗大教堂,直到希特勒决定轰炸伦敦郊区。”
我很想告诉他对伦敦的轰炸差不多快结束了。德军几个星期之后就会开始轰炸郊区。坎特伯雷、巴斯,各地的大教堂总是靶心所在。你和圣保罗大教堂都会熬过这次战争,亲眼看到救火队纪念碑被树立起来。
“不过我充满希望,”他说,“我觉得最坏的已经过去了。”
“是的,先生。”我想着那块纪念碑,经过岁月流逝,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不,先生,最坏的还没有过去。
我沿着正确的方向差不多走到了卢德门山顶。然后我完全迷路了,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游荡。那些瓦砾看上去和兰柏曾经试图从把我从中扒出来的白色灰泥那么相像,但我糊涂了。我到处找不到那块纪念碑。最后我差点绊倒在它上面,我往后跳了几步,好像我踩到的是一处坟墓。
它是仅存之物。就像原子弹在广岛爆炸后街边几棵完好的树,就像丹佛市州议会大厦的台阶。可无论是树还是台阶,上面都不曾写着“纪念圣保罗大教堂救火队成员。藉由上帝的恩典,他们拯救了这座大教堂。”上帝的恩典。
石碑有一部分被削去了。历史学家们争论着那里还有一行“直到永远”,但是我不相信,如果这事儿跟马修斯主教有关的话就不会这样,也没有一个救火队员会相信这个,哪怕是一秒钟。每次我们扑灭一枚燃烧弹,我们就暂时保住了圣保罗大教堂,但只到下一颗燃烧弹落下来之前为止。目不转睛地留神危险区域,用沙子和手摇灭火泵扑灭小火,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大火,以免这座庞大繁复的建筑物陷入火海。这听上去就像《历史实习课程,第401课》的课程介绍。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去理解历史学家到底是什么,而我却轻易地将成为其中一员的机会丢出窗外,就跟他们轻易地丢个微型炸弹进来一样!不,先生,最糟糕的还没有过去。
纪念碑上有块烧焦的痕迹,相传炸弹爆炸的时候圣保罗大教堂的主教正跪在此处。当然,这完全是杜撰的,因为前门根本不是祈祷的合适场地。那更有可能是一位迷路游客的投影,想询问风车剧院所在;或是一位姑娘留下的印迹,她正给某位志愿者带来围巾。或是一只猫。
没有什么能永远被拯救,马修斯主教,当我第一天踏进西门,对着门里的昏暗眨眼时我就知道了,尽管如此,那感觉还是很糟糕。站在齐膝深的瓦砾里,无法从下面挖出任何折叠椅或是朋友,知道兰柏带着我是个纳粹间谍的想法死去,知道伊诺娜某天过来,而我已不在那儿。那真的很糟糕。
但那还不是最糟糕的。时至今日他们已经都死了,马修斯主教也是,但他们死去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一直知晓一切,不知道是什么使得我在回音廊中跪下,因为悲痛和罪恶感而恶心欲呕:是到头来我们没人能拯救圣保罗大教堂的事实。还有,兰柏不能转向我,从心眼里感到震惊和厌恶,问道:“是谁干的?你的纳粹朋友吗?”而我会回答:“不,是共产党。”这才是最糟糕的。
我已经回到我的房间,任由伊芙琳在我手上涂上更多药膏。她要我睡会儿。我知道我应该收拾铺盖准备滚蛋。等他们来把我扔出去会很丢脸,但我没有力气反抗她。她看起来太像伊诺娜了。
一月一日:显然我睡了不止一整晚,还睡过了早晨的送信时间。刚才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伊芙琳坐在我的床头,手里举着一个信封。“你的成绩单来了。”她说。
我把手臂盖在眼睛上。“只要当他愿意,他们的效率可真是惊人呀,不是吗?”
“没错。”伊芙琳说。
“好吧,让我们看看。”我说着,坐起来,“在他们来把我扔出去之前我还有多长时间。”
她把电脑打印的轻薄信封递给我。我沿着齿边撕开。“等等,”她说,“在你打开它之前,我想说句话。”她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烧伤处。“你对历史系的想法错了。他们很好。”
那并不是我期待她说的话。“‘好’这个词可不会被我用来形容丹沃斯。”我说着,扯出里面的成绩单。
伊芙琳的表情一无变化,甚至当我坐在那儿,把那张打印纸放在膝盖上她毫无疑问能看见的地方时也没有。“哇。”我说。
成绩单上有尊敬的丹沃斯的亲笔签名。我得了优。还有褒奖。
一月二日:今天信箱里有两样东西寄到。一个是伊芙琳的指派令。历史系把什么都考虑到了——甚至包括让她在这儿呆得够久以便照顾我,以及想出一场虚构的火刑以便把主修历史的学生丢进去。
我想我宁愿相信那就是他们做的——伊诺娜和兰柏只是雇来的演员,那只猫是个智能机器人,身体里装有定时器,时间一到,咔哒一声就报废。这并不是因为我不愿意相信丹沃斯有那么好,而是因为这样的话,我就不必因为不知道他们的最终结局而饱受煎熬。
“你说你的实习课是在十四世纪的英格兰?”我说,就像我曾看着兰柏那样怀疑地看着她。
“1349年,”她说,她的脸庞因为回忆而松弛下来。“鼠疫爆发的那一年。”
“我的天,”我说,“他们怎么能那样做?鼠疫的危险等级可是十级。”
“我有天然免疫力。”她说着,凝视着她的双手。
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打开了另一个信封。那是一份关于伊诺娜的报告。电脑打印,包括事件、日期和统计数据,所有历史系爱得要命的那些玩意。不过它告诉了我我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知道的事:她的感冒痊愈了,安然渡过了闪电战。汤仔在对巴斯发动的贝德克尔空袭(译注: Baedeker raids,1942年4月4日,希特勒命令袭击英国历史性城镇以报复对吕贝克的轰炸;它们被依照德国旅游指南命名为贝德克尔空袭 (卡尔·贝德克尔是德国出版家,他于1829年出版发行了一系列旅行指南手册。他的名字Baedeker在今天的许多欧洲语言中衍生为旅游指南的意思))中丧生,而伊诺娜一直活到2006年,他们炸毁圣保罗大教堂的前一年。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这份报告,不过那无所谓了。它就像兰柏为那位老人高声读报一样,一桩简单的善行。他们什么都考虑到了。
也不是。他们没告诉我兰柏怎样了。不过我发现当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救了他的命。就算他第二天死在医院了,也没什么要紧了。而且我发现,尽管历史系用所有那些严酷的课程试图教会我这个,但我并不十分相信——没有什么能永远被拯救。在我看来,也许兰柏就是个例外。
一月三日:今天我去见了丹沃斯。我不知道我打算说些什么——也许是一些自我夸耀的胡言乱语:我自觉自愿地想要担任历史的救火队员,替人类的内心守护掉落的燃烧弹,缄默而崇高。
但他越过他的办公桌冲我眨着近视的双眼,在我看来他好像正对着阳光沐浴下的圣保罗大教堂最后的光辉景象眨眼,在它永远消逝之前。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往昔世界是没法拯救的,于是我转而说道:“很抱歉我打破了您的眼镜,先生。”
“你有多喜欢圣保罗大教堂?”他说。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伊诺娜时一样,我感觉我一定是不知怎么地误读了所有的讯息,他并没有表现出怅然若失,而是某种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我爱死它了,先生。”我回答。
“嗯,”他说,“我也是。”
马修斯主教错了。在整个实习课程期间我一直与记忆搏斗,只是为了发现它根本就不是我的敌人;而成为一个历史学家根本不是什么神圣的重负。因为丹沃斯并不是在对着最后那个早晨致命的阳光眨眼,而是透过那第一个下午的昏暗,看进圣保罗大教堂壮丽的西门,凝望着永远留存于我们心中的一切,就像兰柏,就像圣保罗大教堂,每一个瞬间,每一个时刻。
(全文完)
《烈火长空》 作者:康妮·威利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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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沙王 | 乔治·R·R·马丁 | 《沙王》
作者:乔治·R·R·马丁
正文 沙王(1)
西蒙·克雷斯独自住在一处庞大的庄园里。庄园坐落在干燥多石的山丘上,与城相距五十公里。这样一来,当他因工作上的事被突然叫走时,就没有邻居可以帮他照料那些宠物。兀鹰是不用操心的,它就待在废弃的钟楼里,平常也都是自己喂饱自己;至于跛行兽,克雷斯只需把它赶到屋外,它自己就会想办法的。这个小怪物什么都吃得下去——蛞蝓啦,鸟啦什么的。麻烦的是那个大鱼缸,里面装的可都是正宗的地球产水虎鱼。最后实在没辙,克雷斯只好往鱼缸里扔一大块牛肉了事。如果他的行程超出了预期,水虎鱼会相互残杀。以前它们就这么干过。克雷斯倒是觉得挺有趣儿。
糟糕的是,这一次他在外耽搁得实在是太久了,等他终于回到家的时候,鱼死光了,兀鹰也死了——跛行兽爬进钟楼把它给吃了。克雷斯为此十分恼火。第二天,他驾着飞行器去了大约两百公里之外的阿斯加德①。阿斯加德是整个巴尔德尔最大的城市,以拥有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星际港口而著称。克雷斯向来喜欢在朋友面前展示一些与众不同、让人逗乐而且价格不菲的动物,阿斯加德就是购买这种东西的好去处。
不过,这回他的运气可不怎么样。“外星宠物”
店已经关了门;“以太宠物”非要再塞给他一只兀鹰;而“怪水”供应的无非还是些水虎鱼、闪光鲨、蜘蛛鱿之类的普通货色。这些克雷斯可都见识过了,他想要的是一些新东西,一些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傍晚时分,克雷斯溜达到了彩虹大道上,想找一家从前没光顾过的宠物店。这条街离港口很近,街上有许多卖进口货的商店。那些大型百货公司的橱窗长得惊人,橱窗里的毡垫上陈列着稀罕昂贵的外星文物。橱窗后面垂着深色的帘子,让人无法窥见商店内部的情况。各百货公司之间是一些店面狭窄、肮脏凌乱的旧货商店,里面塞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克雷斯在这两种商店之间来回穿梭,在哪儿都提不起兴致来。
接下来,他碰上了一家与众不同的小店。
这家店紧挨着港口,克雷斯以前从没来过这儿。
商店的所在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单层建筑,夹在一个欢乐吧和“秘密修女会”开办的一间神妓馆②之间。
到了这个地段,彩虹大道已经显得破败不堪了,但这家商店却异军突起,十分引人眼球。
橱窗里充满了雾气,还变幻着各种色彩:一会儿是浅红色,一会儿是雾气般的灰色,一会儿又成了闪耀的金色,雾气打着旋儿转动着。店内亮着幽暗的光。克雷斯扫了一眼橱窗里的东西——几件艺术品,还有些他不认得的物品。当然,他哪件东西也没看得真切——雾气在这些东西周围优雅地流动着,一忽儿露出某件东西的冰山一角,一忽儿亮出另外一件,一忽儿又把它们全都遮挡住。这反倒能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看着看着,雾气逐渐凝成了一个个字母,于是一个个单词便相继显现出来。克雷斯站在那里读着:沃—希德进口商店主营文物、艺术品、生物及各色杂货雾气到这儿便停住了,不再显现出新的字母来。
透过雾气,克雷斯隐约看到店内有什么东西在动,而且广告里也提到了“生物”,他一下子来了兴趣,掸了掸外套,走进了商店。
到了店内,克雷斯觉得有些晕头转向。里面非常宽敞,这大大超过了克雷斯的猜测——店面并不怎么起眼,他料想里面也不会太大。店里灯光幽暗,寂静无声。天花板上是一片星海,点缀着螺旋状的星云,光线阴暗,但非常逼真,看起来也十分漂亮。所有的柜台都发着微光,那是为了更好地展示里面的商品。走道的地面上也都弥漫着雾气——有些地方的雾气差不多漫过了他的膝盖。在他走动的时候,雾气就在身边盘绕着。
“需要帮忙吗?”一个女人出现了,似乎是从雾气中突然升腾出来。她又高又瘦,脸色苍白,身上穿着一条灰色的连衫裤,脑袋后面耷拉着一顶怪模怪样的小帽子。
“你是沃还是希德?还是帮忙看店的?”克雷斯问道。
“我是贾拉·沃,很高兴为您效劳。”她说,“希德是不见客的。我们也没有雇帮手。”
“你们这个店挺大的,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真是奇怪。”克雷斯感到很困惑。
“我们在巴尔德尔的这家店面刚刚开张,”她说,“不过在其他一些星球上我们也有连锁店。您想看点什么呢?艺术品吗?您看起来像个收藏家。
我们有一些非常不错的诺达路希水晶雕刻。”
“不用了,”克雷斯说,“该有的水晶雕刻我都已经有了。我是来看宠物的。”
“您想要活的吗?”
“对。”
“外星的?”
“当然。”
“我们有一只会模仿人的动物,产自希莉亚星球。是一只聪明的小猿猴,它不单能模仿人讲话,还能模仿您的嗓音、语调和手势,甚至脸部表情。”
“很可爱,”克雷斯说,“也很普通。但我想要的不是‘可爱和普通’。沃,我想要的是怪异的、不同寻常的宠物。不要可爱的那种,我讨厌可爱的动物。我现在有一只跛行兽,从科索进口的,价格可不便宜。我时不时地喂它一窝讨厌的小猫——这就是我对‘可爱’的态度。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沃诡秘地笑了笑。“您养过会崇拜您的动物吗?”她问道。
克雷斯咧着嘴笑了笑。“哦,偶尔吧。可是我不需要崇拜,沃,只要有乐子就行。”
“您没听明白,”她说,脸上还是那副奇怪的笑容,“我说的是真正的崇拜。”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们有您想要的东西。”她说,“跟我来。”
她领着他穿过闪闪发光的柜台,进入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内雾气缭绕,头顶上是人工仿造的星光。他们穿过一道雾墙,走进商店的另一片区域,在一个巨大的塑料箱子前停住了。那是个鱼缸,克雷斯心想。
沃向他招了招手。他走近箱子,发现自己想错了。那是一个陆栖动物饲养箱,里面是一块两米见方的微缩沙漠,白色的沙粒在暗淡的红光下呈现出血红的色泽。箱子里还有很多石头,有玄武岩、石英岩和花岗岩。箱子的四个角落里各矗立着一座城堡。
克雷斯眯缝着眼睛瞧了瞧,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确切地说,箱子里只有三座城堡,另外一座已经倾斜崩塌,成了一片废墟。那三座城堡是用石头和沙子砌成的,做工虽然粗劣,但却完整无缺。一些小动物在城垛之上和圆形的门廊下爬来爬去。克雷斯把脸贴到了箱子上。“这些是昆虫吗?”他问道。
“不是,”沃回答说,“是一种比昆虫高级得多的生物,智商也要高得多。这东西比你的跛行兽可要厉害多了。我们管它们叫沙王。”
“只要是昆虫,”克雷斯说着,一边从箱子边上抽回身来,“我才不在乎它们有多高级呢。”他皱了皱眉头。“拜托别拿智商这一套来唬弄我了。这些东西那么小,它们的大脑只能是最原始的那一种。”
“它们在各自的群体中共享同一个群体意识,”
沃说,“在这儿应该称作‘城堡意识’。箱子里实际上只有三个生物,第四个已经死了。你看,它的城堡已经倒塌了。”
克雷斯又往箱子里瞅了一眼。“群体意识?嗯,有点儿意思。”他又皱了皱眉头,“但不管怎么说,这也不过是特大号的蚂蚁窝而已。我想来点更精彩的东西。”
“它们会打仗。”
“打仗?哦。”克雷斯又看了看箱子。
“你不妨看看它们的颜色。”她指了指聚集在最近的城堡边上的那些生物,其中一只正在箱壁上爬来爬去。克雷斯盯着它看了个仔细。但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这是只昆虫:只有他手指甲盖那么大,六条腿,六只小眼睛长在身体四周,一对凶猛的大颚噼里啪啦地响着,很是惹眼。两根纤长的触须则在空中摇来摆去,交织出种种图案。这东西的触须、大颚、眼睛和腿都是乌黑的,而盔甲般的外壳则是深深的橙色,那才是它身体的主色调。
“是昆虫。”克雷斯又说了一遍。
“不是昆虫。”沃坚持道,语调很平静。
“沙王长大后会蜕掉坚硬的外壳。但这个玻璃箱太小,它们长不到那么大,也就不会蜕壳。”她拽着克雷斯的胳膊,领他绕着箱子走到另一个城堡边上,“看看这些沙王的颜色。”
克雷斯看了看,这边的沙王颜色跟刚才的有所不同。这些沙王的甲壳呈亮红色,触须、大颚、眼睛和腿则是黄色的。克雷斯往箱子的另一头扫了一眼:第三个城堡里的居民拥有灰白色的甲壳,其他部位则是红色的。他“嗯”了一声。
“我跟您说过,它们会打仗,”沃说道,“它们甚至还会休战和结盟。第四个城堡就是被其他三方的盟军摧毁的。黑色沙王发展得太人多势众了,于是其他几方就联合起来打垮了它们。”
克雷斯还是不太服气。“是挺有趣儿的。不过,昆虫也会打仗啊。”
“昆虫不会崇拜您。”沃说。
“呃?”
沃笑了笑,将手指指向城堡。克雷斯定睛细看,发现高处塔楼的墙上刻着一个头像。他认出来了,那是贾拉·沃的脸。
“这……”
“我把自己脸部的全息图像投影到箱子里,投影了好几天。对它们来说,这就是上帝的面容,你懂了吗?我给它们喂食,总在它们身边待着。沙王有一种基本的灵能,跟心灵感应有点类似。它们感应到我的存在,于是用我的脸的图像来装饰它们的建筑,以示对我的崇拜。你看,所有城堡上都有这样的头像。”
事实确实如此。城堡之上,贾拉·沃的脸栩栩如生,神态平静而又安详。这样的高超技艺令克雷斯惊叹不已。“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它们最前面的两条腿可以起到手臂的作用。
它们甚至还有类似于手指的器官,那是三根小小的、柔软灵活的卷须。此外,它们有很好的合作意识,在修建城堡和行军作战时能合作默契。要知道,同一种颜色的沙王都是受控于同一个意识的。”
“继续往下说。”克雷斯请求道。
沃笑了笑。“沙母住在城堡里。‘沙母’是我给起的名字——有点儿一语双关的含义,你明白吧③?这东西行使着母亲和胃的双重职能。沙母是雌性的,大小跟你的拳头差不多,本身不能来回走动。
其实,把这种生物通称为‘沙王’有些用词不当,那些只负责寻找食物和进行打仗的叫做‘工沙’,它们就相当于战士。真正的统治者是‘沙后’。当然这个比方也不全对。大体上说来,整个城堡就是一个雌雄同体的生物。”
“它们吃什么呢?”
“工沙们吃半流质的、从城堡里来的经过消化的食物——那是沙母给的,沙母已经帮它们消化了好几天了。工沙的胃接受不了别的东西。要是沙母死了,它们也很快就会死掉。至于沙母……沙母什么都吃。它们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喂点残羹剩饭就很好了。”
“活的东西吃吗?”克雷斯问。
沃耸了耸肩。“也吃,沙母会吃掉来自其他城堡的工沙。”
“我对此很有兴趣,”克雷斯承认道,“要是它们的体积不那么小就好了!”
“你可以把它们养得更大些。这儿的沙王小是因为箱子小,它们会控制自己的生长来适应现有的空间。要是我把它们移到大一点的容器里,它们就会继续长大。”
“嗯,我的水虎鱼缸有这个的两倍大,现在正空着呢。我可以把它清扫出来,装上沙子……”
“我们可以上门服务,很乐意为您效劳。”
“那太好了,”克雷斯说,“我想要四个完整无缺的城堡。”
“没问题。”沃说。
于是他们开始讨价还价。
三天之后,贾拉·沃带着几只休眠的沙王和一队负责安装的工人来到了西蒙·克雷斯家里。沃的助手都来自于外星球,克雷斯还没见过这般长相的外星人——身材粗短,有两只脚和四只手,还长着鼓鼓的复眼。他们厚厚的皮肤如同皮革一般,身上到处都是皱褶——这儿长着一只角,那儿支着一根刺,别的什么地方又鼓着一个包。不过他们都非常强壮,干活也很得力。沃用一种音乐般的语言支使他们干这干那,那种语言也是克雷斯闻所未闻的。
活儿当天就干完了。工人们把水虎鱼缸搬到了克雷斯家宽敞的起居室的中央,再在鱼缸两旁摆上一圈沙发,这样利于观赏。他们把鱼缸刷洗干净,在里面三分之二的空间里填上沙子和石块,然后装上一个特殊的照明系统。这个系统既可以发射沙王喜欢的暗红色光线,又具有把全息图像投影到鱼缸里的功能。他们还在鱼缸顶上加了一个非常结实的塑料盖子,盖子里有一个喂食装置。“这样,你喂它们的时候就不用把盖子挪开了。”沃跟他解释说,“你肯定不想让那些工沙有机会跑掉吧。”
盖子里还装着一台湿度控制仪,可以使鱼缸里的湿度保持在适当的水平。“里面得保持干燥,但是也不能太干了。”沃说。
最后,一个工人爬进鱼缸,在四个角上各挖了个深坑。他的一个同伴从结着霜的冷冻运输箱里拿出休眠的沙王,一个接一个地递给了他。
这些沙王实在不美观,克雷斯觉得它们就像一团团颜色斑驳的腐肉,只不过多了一张嘴而已。
外星工人把它们分别埋在四个角落里,跟着把鱼缸封好,然后就离开了。
“沙王遇热之后就会醒来,”沃说,“一周之内,工沙就会开始孵化。它们会挖洞,然后钻到地面上来。一定要给它们充足的食物,它们在成长期间需要保持充沛的体力。我估计,大约三个星期之后你就能看到城堡了。”
“那我的头像呢?什么时候它们才会开始雕刻我的头像?”
“大概一个月之后你再把全息图像投进去。”
她建议说,“要有耐心。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来,我们随时为您效劳。”她朝克雷斯鞠了一躬,然后就走了。
克雷斯踱回到鱼缸边上,点着了一枝大麻烟卷。沙漠里寂静无声,空无一物。他不耐烦地敲了敲缸壁,皱起了眉头。
到了第四天,克雷斯觉察到沙子下面似乎有了动静——来自地下的轻微扰动。
第五天,他看见了第一只工沙。它孤零零地待在鱼缸里,身体是白色的。第六天,他数出了十二只沙王,白的、红的、黑的都有。橙色沙王却迟迟不见动静。
他把一碗剩菜倒进鱼缸,沙王们马上就注意到了。它们冲了上来,动手把食物拉回各自的角落。
每种颜色的沙王都秩序井然,互相之间也没有争斗。克雷斯觉得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决定再等上一阵子。
第八天,橙色沙王粉墨登场了。这时,其他的沙王都已经在搬运小石块,开始搭建粗糙的城堡了。
它们还是没有打仗。它们现在的个头还只是店里那些同类的一半大小,不过克雷斯觉得这些家伙长得挺快的。
在第二个星期内,城堡就盖了一半了。工沙们排着井然有序的队伍,把大块的砂岩和花岗岩拖回各自的角落里,其他一些工沙则忙着用大颚和卷须把沙石堆砌起来。
克雷斯买了一副放大目镜,这样就可以把鱼缸里的动静尽收眼底。他绕着高高的缸壁走了一圈又一圈,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真是有意思极了。
城堡多少有些简陋,克雷斯不是十分满意。不过,他已经想到了一个改进的法子。第二天,他把一些黑曜石和彩色玻璃碎片跟食物一块投了进去。
几个钟头之后,这些石头和玻璃片就成了城堡墙面的一部分。
最先竣工的是黑色城堡,紧随其后的是白堡和红堡。不出所料,橙堡又是最后一个。克雷斯把饭拿到起居室里,坐在沙发上边看边吃,他觉得,头一场战争随时可能爆发起来。
他又一次失望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城堡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宏伟了。除了上洗手间、接听重要的公务电话之外,克雷斯和鱼缸寸步不离。但沙王们还是没有开战,他开始不耐烦起来。
最后,他不再给它们喂食了。
沙漠里不再有剩饭从天而降。两天之后,四只黑工沙围住了一只橙色同类,把它拖回去献给了自己的沙母。它们先扯下它的大颚、触须和腿,使其成了残废,然后把它拖进了微型城堡那道阴暗的正门里。那只沙王就此消失。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四十多只橙色沙王从沙漠另一头行军过来,向黑色军团所在的角落发起了进攻。但是,从地底深处冲出来的黑色沙王在数量上占尽优势。战斗结束时,进攻者们已经被屠杀殆尽。战死者和它们奄奄一息的同伴都被拖到了地下,成了黑沙母的盘中餐。
克雷斯非常兴奋,为自己的天才想法得意不已。
第二天,当他把食物放进鱼缸时,一场抢夺食物的三国大战爆发了。白色军团最终成了最大的赢家。
自那以后,战争就一场接一场,打得个不亦乐乎。
离贾拉·沃把沙王送来的时间已经快一个月了,克雷斯打开了全息投影仪,他的脸立刻出现在了鱼缸里。克雷斯的脸的图像慢慢地转个不停,这一来,所有四个城堡都可以均匀地接收到他的目光。克雷斯觉得这个投影还是和自己挺相像的:它顽皮地咧开嘴笑着,嘴巴宽宽的,脸颊丰满,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灰色的头发被精心梳成了时髦的分头,眉毛稀疏,一副老成世故的模样。
很快,沙王们就行动起来了。当自己的头像在沙王们的头顶闪耀时,克雷斯给它们投放了异常丰盛的食物。战争终于告一段落,现在的一切行动都围绕着“崇拜”这个主题展开。
西蒙·克雷斯的脸慢慢地显现在了城堡的墙面上。
一开始,克雷斯觉得四个城堡上的雕像几无二致。随着工程的进展,他对这些复制品进行了仔细地研究,发现它们在制作工艺以及最终效果上还是有细微的差别。红色军团最具有艺术天分,它们用小块的板岩表现出他灰扑扑的发色。白沙王制作的脸谱显得年轻又顽皮,而黑色军团的创作则突出了他智慧、慈祥的特点——不过脸都是一样的脸。橙色沙王还跟原来一样,进度最慢,效果也最差。它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乏善可陈,相形之下,它们的城堡也是一副寒碜相。橙色沙王的雕像看上去潦潦草草,简直就像一幅漫画,而且它们看上去也不打算做什么改进了。看到它们停止了对雕像的加工,克雷斯心里很不是味儿,但是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等到所有版本的头像都完工的时候,克雷斯关掉了投影仪——现在是时候来一次聚会了,他想,这肯定会让朋友们惊叹不已。他甚至还打算为大伙儿导演一出战争的好戏。他高兴地哼着歌,开始起草聚会客人的名单。
聚会果然大获成功。
克雷斯一共邀请了三十位客人。有几个是跟他爱好相同的密友,还有几个前任情人,其他的都是他生意和社交场上的竞争对手。他知道有些客人看了他的沙王会觉得不舒服,甚至会反感——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一时冲动地把贾拉·沃的名字也写进了名单里,在给她的邀请函中又补上一句:“如果你愿意,把希德也叫上吧。”
她接受了邀请,不过她的话让他觉得有些不解。
“希德,呃,他不能来。他从来不参加社交聚会。
至于我嘛,我很高兴能有机会看看你的沙王到底怎么样了。”
克雷斯为聚会预订了尤为丰盛的餐点。到了最后,客人们的谈资渐渐枯竭,大多数客人已经被红酒和大麻烟弄得晕头转向了。就在这时,克雷斯亲自动手把桌上的残羹冷炙一股脑儿地搜刮进了一个大碗里,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家都上这边来,”他招呼着客人们,“我想让你们看看我的最新宠物。”他端着碗,领他们进了起居室。
沙王们总算没辜负他的一番厚望。事前被饿了两天,现在正是它们跃跃欲试的时候。克雷斯颇为周到地为客人们准备了放大目镜,大家便围在鱼缸边上就着目镜往里看。沙王之间展开了一场异常惨烈的剩饭争夺战。战斗结束之后,克雷斯清点了一下战场:差不多死了六十只工沙。红沙王和白沙王新近结成了联盟,大部分食物都被它们抢走了。
《沙王》 作者:乔治·R·R·马丁
沙王(2)
“克雷斯,你真是恶心。”卡茜·穆雷冲着他说。两年前他们在一起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她那要命的多愁善感,跟她分了手,“我可真是个傻瓜,居然还到你这儿来。我还以为你也许会收敛一点儿,想要跟我道歉呢。”有一次,他的跛行兽把一只特别可爱的小狗给吃掉了。
那是卡茜的爱物,为这事儿她一直都不肯原谅他,“别再请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西蒙。”她大踏步地冲了出去,后头紧跟着她的现任情人。一片嘲笑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其他的客人都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
这些沙王是从哪儿弄来的?“沃—希德进口商店。”他回答道,一边向贾拉·沃做了个礼节性的手势。她一直都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人待着。
为什么沙王要拿他的头像来装饰城堡?“因为我是它们的上帝。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他的回答引发了一阵吃吃的笑声。
它们还会打起来吗?“当然。不过今天晚上不会了。别担心,这样的聚会以后还会有。”
业余外星生物学家贾德·拉吉斯聊起了其他的群居昆虫,还有它们掀起的那些战争。“这些沙王很有意思,但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你不妨读一读关于另外一些昆虫的书,比方说,《地球上的兵蚁》。”
“沙王不是昆虫。”贾拉·沃突然插了一句。
不过贾德已经走开了。谁也没在意她的话。克雷斯冲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玛拉达·布雷提议在下次观战时设一个赌局,大家都对这个主意表示赞同。接着,他们兴致勃勃地就赌博的规则和赔率展开了讨论,一直持续了接近一个钟头。最后,客人们开始陆续离去。
贾拉·沃是最后一个走的。等到就剩他们俩的时候,克雷斯跟她说:“看来,我的沙王所引起的凡响似乎非常不错。”
“它们长得不错,”沃说,“已经比我自己养的那些大点儿了。”
“对,只有橙色沙王例外。”克雷斯说。
“我也注意到了,”沃回答道,“它们的数量似乎很少,城堡也很破败。”
“呃,总得有人落后的,”克雷斯说,“橙色沙王出来得晚,城堡盖得也晚,所以它们吃亏了。”
“能不能告诉我,”沃说,“你有没有喂它们足够多的食物?”
克雷斯耸了耸肩,“它们得时不时地节节食,这样能更好地激起它们的斗志。”
沃不满地皱了皱眉,“你没必要饿着它们,它们自然会在某个时间因为某种理由而发动战争,那是它们的本性。
那样你看到的就会是非常复杂的对抗,令人赏心悦目。眼下这种因为饿肚子引起的连续战争毫无艺术感,档次也不高。”
克雷斯态度激烈地回敬了她的不满:“你现在是在我家里,沃,在这里,档次高不高得由我来决定。我一开始就是按照你的建议来喂养它们,可它们根本就不开打。”
“你得有耐心。”
“不,”克雷斯说,“归根结底,我才是它们的主人和上帝。为什么我得等到它们自己想打时才打呢?它们打斗的次数没达到我的要求,我只是对这种状态做了一番修正而已。”
“我知道了,”沃说,“我会跟希德商量一下的。”
“这不关你的事,跟他也没关系。”克雷斯打断了她。
“那,我想我也该告辞了。”沃的话语听起来有无可奈何。在披上外套时她又瞪了他最后一眼,“好好留意你的那头像吧,西蒙·克雷斯。”她警告道,“看看你的那头像。”说完就离开了。
克雷斯满腹狐疑地踱回到鱼缸边上,紧盯着那城堡。他的头像还在,跟原来一样,只是——他抓起放大目镜戴上,长时间地审视着那脸,不过还是很难说清到底有什么不妥。但,头像的表情似乎有了些微的改变。笑容有扭曲了,神色显得有点恶毒。当然,变化非常细微——如果这也算是变化的话。最后,克雷斯把这归结为心理暗示的缘故,并决定再也不邀请贾拉·沃来参加聚会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克雷斯和他的十来个死党每周都要聚在一块玩一种游戏,他喜欢称之为“战争游戏”。但最初的那股狂热劲儿早已过去,他不再花那么多时间围着鱼缸转了,转而开始更多地关注生意上的事务和社交生活。不过,他还是喜欢时不时地叫几个朋友过来看上一两场战争。他总是让沙王们处在饥饿的边缘,橙色沙王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数量明显地减少了。到后来,克雷斯开始怀疑它们的沙母是不是已经死了。其他沙王的日子倒还过得逍遥。
在一些难以成眠的夜晚,克雷斯会拿着一瓶红酒走进起居室,那儿惟一的光源就是微型沙漠里的暗红色光芒。他会自个儿边喝酒边观察沙王,一连看上好几个小时。一般情况下,鱼缸里总会有某个角落正在打仗。碰上鱼缸里一片太平的时候,他只需要扔一点点食物进去,马上就能挑起一场纷争。
就像玛拉达·布雷提议的那样,克雷斯的同伴们开始为每周的“战争游戏”下注。克雷斯把宝押在白色沙王身上,赢了不少钱。白色沙王现在已经是鱼缸里最人多势众的一派了,它们的城堡也最为宏伟壮观。有一次,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在战场中央投放食物,而是掀开鱼缸盖子的一角,把食物直接倒在了白色城堡边上。这一来,其他沙王要想得到食物就必须去攻击白沙王的要塞。它们的确这么干了,但白沙王成功地抵挡住了进攻,克雷斯也因此从贾德·拉吉斯手里赢到了一百块钱。
实际上,拉吉斯几乎每个星期都在大输特输。他自认为对沙王和它们的行为方式非常了解,声称自己从第一次聚会之后就开始研究它们,但是一到下注的时候,他的运气就不见了。克雷斯怀疑拉吉斯是在吹牛。他自己也曾经一时兴起想研究一下沙王,还泡在图书馆里查询自己的新宠物到底来自哪个星球,但是图书馆根本就没有关于沙王的任何记录。他曾经想跟沃联系,问问她有关的情况,但是又因为别的事情给搁下了。渐渐地,他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后来有一次,拉吉斯又来参加战争游戏了。之前的一个月里他总共输掉了一千多块钱。这次他来的时候,胳膊下夹了个小小的塑料盒子,里头有一只类似于蜘蛛的东西,身上还覆盖着一层金色的细毛。
“这是只沙漠蜘蛛。”拉吉斯宣布,“产自卡萨蒂。我今天下午在‘以太宠物’买的。通常他们都会把蜘蛛的毒囊取掉,不过这只还是完好无损的。
西蒙,你敢跟我赌吗?我要把我的钱赢回来。我要押一千块钱,赌沙漠蜘蛛能打赢沙王。”克雷斯审视着被关在塑料盒子里的蜘蛛,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他的沙王已经长大了——比沃那些沙王要大上一倍,就像她预言的那样——但是它们跟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可就相形见绌了;而且蜘蛛是有毒的,沙王可没有这种武器。但话又说回来,沙王们有着庞大的数量。再说了,没完没了的沙王之战也让他看得发腻了。于是,这种新奇的比赛一下便勾起了他的兴致。
“成交。”克雷斯说,“贾德你傻了,沙王们会前仆后继地进攻,直到把你的这个丑东西杀死才会罢手。”
“傻的人是你,西蒙,”拉吉斯微笑着回敬道,“卡萨蒂沙漠蜘蛛吃的就是那些躲在角落和缝隙里的胆小鬼。瞧着吧,它肯定会径直冲进城堡把你那些沙母吃掉的。”
其他人都笑了,克雷斯却沉下脸来。他原来可没想到这一点。“那就走着瞧吧。”他不耐烦地说,然后就给自己加酒去了。
蜘蛛个子太大了,没法顺利地通过喂食器进到鱼缸里。有两位客人帮着拉吉斯把鱼缸的盖子往边上挪了挪,玛拉达·布雷把盒子递了上去。拉吉斯就把蜘蛛给抖搂了出来。蜘蛛轻巧地降落在红色城堡前面的一个沙丘上,迷惑不解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嘴和脚则气势汹汹地抖动着。
“上啊。”拉吉斯催促着蜘蛛。他们现在都围到了鱼缸边上。克雷斯找来了放大目镜,把它戴上了。就算他真的要输掉一千块钱,起码也得把这场战斗好好地欣赏一番。
沙王们发现了入侵者。红色城堡里的所有活动都停止了。那些小小的红色工沙都呆立在原地,观望着。
蜘蛛开始爬向城堡大门,向着吉凶难料的前途进发了。克雷斯的头像从上方的塔楼俯视着它,木无表情。
一场混战立刻爆发了。离得最近的那些红色工沙排成了两个楔形战队,顺着沙地朝蜘蛛冲了过去。更多的士兵源源不断地从城堡里拥出来,组成了一个三列纵队,保卫着沙母居住的地下城堡的入口。侦察兵在沙丘之间来回奔忙着,召唤同伴们加入战团。
双方短兵相接。
发起进攻的沙王们如潮水般涌到了蜘蛛身上,用大颚紧紧地咬住蜘蛛的腿和腹部不放。红色沙王顺着入侵者金色的腿脚爬到了对方的背上,然后又咬又撕。有一只沙王找着了蜘蛛的一只眼睛,用自己那小小的黄色卷须把它揪了下来。克雷斯满脸堆笑,在一旁指指点点。
但是它们太小了,也没有毒液,因此没能把蜘蛛制住。蜘蛛弹动着腿,把沙王拨向自己身体两侧,同时用淌着涎水的颚去对付其他的沙王。沙王们被蜘蛛咬得支离破碎,身体也僵硬了。一会儿工夫,就有十多只红沙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地上。沙漠蜘蛛步步逼近,大步流星地跨过了排在城堡前面的三排卫兵。沙王队伍缩小了包围圈,它们把蜘蛛裹在中间,进行着玉石俱焚的战斗。有一队沙王把蜘蛛的一条腿咬了下来。防御者们络绎不绝地从塔楼上跳下来,加入了纠结的密集战团。
蜘蛛全身上下都爬满了沙王,它突然倒向一边,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沙石中。
拉吉斯长吁了一口气,他看起来脸色苍白。“太精彩了。”有人在说。玛拉达·布雷咯咯地轻声笑着。
“看啊。”艾迪·诺兰迪安说,拽住了克雷斯的胳膊。
大家一直专注于眼前这个角落里的战斗,谁也没有注意到鱼缸里其他部分的情形。他们面前的城堡现在已经安静下来,沙地上只剩下了红色工沙的残骸,别的什么也没有。
三支大军汇聚到了红色城堡前面。橙、白、黑三色沙王排着整齐的队列,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它们在等着看地下会冒出什么东西来。
克雷斯笑了。“这是一条防御封锁线。”他说,“再看别的城堡,贾德。”
拉吉斯看了看,不由地咒骂了一句。一队队的工沙正在拿沙子和石头把城堡的各个入口封上。就算蜘蛛在这次遭遇战中侥幸存活,也难以进入其他城堡。
“我应该拿四只蜘蛛来。”拉吉斯说,“反正我还是赢了,我的蜘蛛现在就在下面,正在吃你那该死的沙母呢。”
克雷斯没有回答。他等着看结果。这时候,沙漠的阴暗处有了动静。
转眼之间,红色的工沙又开始从大门里拥出来了。它们在城堡上各就各位,开始修复被蜘蛛弄坏了的部位。其他的沙王军队也都散开了队形,开始往各自所在的角落撤退。
“贾德,”克雷斯说,“我想你还没搞清楚到底是谁吃了谁。”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拉吉斯带来了四条细长的银蛇,沙王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们给解决了。
再下次他带了只大黑鸟。黑鸟吃掉了三十多只白工沙,而且还真把白色城堡给扑腾垮了。可是,最后它实在扑腾不动了,不管在哪儿落地,沙王们都会对其发起猛烈的进攻。
黑鸟之后是一盒昆虫——那些甲壳虫长得跟沙王颇为相似,但傻多了。橙黑沙王的联军冲乱了这些甲壳虫的队形,它们被分割开来,很快就被屠杀殆尽。
拉吉斯开始拿期票跟克雷斯结账了。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期,克雷斯再次遇见了卡茜·穆雷。那天晚上,克雷斯在阿斯加德一家他最中意的饭馆里吃饭,而她碰巧也在那儿用餐。他走到她的餐桌旁,跟她说了说战争游戏的事,然后邀请她也加入。她听了之后气得满脸通红,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冷冷地对他说:“得有个人来让你悬崖勒马了,西蒙。我想那个人就是我。”
克雷斯耸了耸肩,然后回自己的座位享用一顿美味的晚餐,就此把她的威胁置之脑后。
一个星期之后,一个矮胖的女人来到了克雷斯的家门口,向他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袖章。“我们接到了投诉,”她说,“克雷斯先生,您家里是不是养了满满一缸子危险的昆虫?”
“不是昆虫,”克雷斯恼怒地说,“您不妨自己进来看看。”
看到沙王之后,她大摇其头。“这样绝对不行。
你对这些动物了解多少呢?你知道它们来自哪个星球吗?它们通过生态委员会的检查了吗?你有饲养它们的许可证吗?我们收到投诉说它们是食肉动物,可能非常危险。还有一份投诉说它们是半智能生物。它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沃—希德宠物店。”克雷斯回答道。
“没听说有这么个店。”女警察说,“这些人多半是通过走私把它们弄进来的,因为我们的生态学家绝不会批准进口这种动物。不行,克雷斯先生,这样绝对不行。我得没收这个鱼缸,然后把它销毁。
您还得交一些罚款。”
克雷斯许给她一百块钱,让她放过他和他的宠物。
“现在您可又多了一项贿赂公务人员的罪名。”
直到他把价码加到两千,她才终于松了口。“你知道,这事儿麻烦着呢,”她说,“有些表格得要修改,还有些记录得想办法删掉,从生态学家那里搞一张伪造的许可证也得花上不少时间,打发那个投诉者的麻烦就更不用说了。要是她再打电话来怎么办呢?”
“让我来对付她。”克雷斯说,“让我来。”
他着实费了番心思,想着该怎么应付这件事情。
当天晚上,他打了好一通电话。
他首先找到了“以太宠物”。“我想买条狗,”
他说,“一只小狗。”
长着一张圆脸的店主呆呆地瞪着他。“一只小狗?西蒙,这可不像你啊。干吗不亲自来一趟呢?我这儿有一只不错的货色。”
“我要的是一种特别的狗,”克雷斯说,“你拿枝笔记一下,我给你形容一下是什么样的。”
然后他又找上了艾迪·诺兰迪安。“艾迪,今晚到我这儿来一趟吧,带上你的全息拍摄装备。我想录下沙王们与小狗打斗的场面,打算当礼物送给一位朋友。”
那天夜里,拍完录像并将其寄送出去,克雷斯一直折腾了很晚。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小点心,抽了几枝大麻烟,还开了一瓶红酒,在自己的感官娱乐室里看了一出离经叛道的闹剧。最后,他心满意足地端着酒杯踱进了起居室。
起居室里的灯都关着,鱼缸发出的红光让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红色,气氛显得十分躁动不安。克雷斯走过去俯瞰自己的领地,因为他很想知道黑色沙王的城堡修得怎么样了——小狗把它们的城堡弄得一团糟。
修复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当克雷斯透过放大目镜视察它们的工作成果时,碰巧近距离地瞥见了沙堡墙面上自己的头像,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退后一步,眨了眨眼,又喝了口酒定了定神,再一次往缸里看去。墙上那张脸的确还是自己的,但却已经扭曲变形,脸颊肿胀得像只猪脸,笑容显得狡诈淫荡,看上去邪恶得难以形容。他心神不宁地绕着鱼缸走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其他的城堡。各个城堡上的脸谱有着细微的区别,但是归根结底都差不多。
橙色城堡上的头像略去了大部分的细枝末节,但看上去还是十分残暴粗野——嘴角显得十分蛮横,眼睛里则是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红色沙王给他的头像加上了恶魔般的狞笑,嘴角还在抽动着,那种动作既古怪又令人厌恶。他最喜欢的白色沙王雕出来的也是一个凶残的撒旦形象。克雷斯狂怒地把酒杯扔向了房间的另一头。“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
他压着嗓子说道,“一个星期之内,你们别想吃到东西,你们这些该死的……”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起来,“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们。”突然之间,他有了一个主意。
他大步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把铁做的古董标枪。标枪有一米长,枪尖十分锋利。克雷斯狞笑着,爬上去把鱼缸盖子挪开了一点,腾出了刚好够他动手的空间。沙漠的一角暴露在他面前,他弯下身,用标枪向着下方的白色城堡猛刺下去。他来回杵着标枪,把塔楼、工事和城墙一股脑儿地摧毁了。沙子和石子哗哗地往下掉,把四处逃窜的工沙埋在了沙下。他轻轻抖了一下手腕,按他的脸制作的那个傲慢无礼的讽刺肖像彻底灭迹了。接下来,他把枪头对准通往沙母密室的那个阴暗洞口,然后用尽全力戳下去。他感觉到一股阻力,接着就听到了轻微的碎裂声。所有的工沙都战栗着瘫倒在地。克雷斯心满意足地抽回了标枪,然后观察了一会儿,想弄清楚沙母是不是已经被杀死了。枪头已经湿了,还有点黏糊糊的。到了最后,白色沙王又开始动了起来,很缓慢、很无力,但的确是在动。他正准备把盖子挪一下,好接着对付下一个城堡,却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上有什么东西在爬。他尖叫着扔下标枪,把那只沙王从身上掸了下来。沙王掉到了地毯上,他赶紧过去用脚把它踩死,然后又来来回回地把尸体碾得粉碎——在他踩上去的时候,那只沙王发出“嘎吱”一声惨叫。在这之后,他一边打着颤,一边赶紧封好了鱼缸。然后他冲出房间,洗了个澡,把自己全身上下查了个遍,又把衣服放到水里去煮。再后来,他又喝了几杯红酒,这才走回了起居室。他觉得有点儿害臊,居然被一只沙王吓成这样。不过他可不打算再打开鱼缸了,从这以后,鱼缸的盖子永远不会再打开了。当然,他还是得惩罚其他那些沙王。他决定再喝杯酒,借此润滑一下生锈的脑子。喝完之后,他又有了主意。他走到鱼缸边上,调了一下湿度控制仪。等他攥着酒杯在沙发上酣然入梦的时候,那些沙堡已经让雨水给溶解了。
一阵狂乱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了。
他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脑袋隐隐作痛。他心想,宿醉真是件让人难受的事情,一边蹒跚着走到了门厅里。
站在门外的是卡茜·穆雷。“你这个恶魔!”她冲他叫嚷道。她的脸肿了,上面还留着一道道泪痕。
“我哭了一个晚上,你这个该死的!我绝不容许你再这样了,西蒙,绝不。”
“好啊,”他捧着自己的脑袋,“我酒还没醒昵。”
她咒骂着把他推到一边,冲进了房子。跛行兽跑过来蹲在角落里,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用力拍了它一掌,大踏步地进了起居室。克雷斯有气无力地跟在她后头。“等等,”他说,“你这是要去……你别……”他突然停了下来,被吓住了——她左手拿了把沉重的大锤。“不要!”他叫着。
她径直走到鱼缸跟前。“你很喜欢这些小可爱是吧,西蒙?现在你可以跟它们一起待着了。”
“卡茜!”他大声叫道。
她双手紧握着大锤,用尽全力向鱼缸抡了过去。
大锤撞击鱼缸的声音让克雷斯的脑袋嗡嗡作响,他绝望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哀嚎。但缸壁依然完好如故。
她又抡起了大锤。这次鱼缸裂了,缸壁上出现了网状的细线。
在她收回手,准备再一次抡起锤子的时候,克雷斯向她撞了过去。他们倒在一起,厮打着在地上滚来滚去。她手里的锤子掉了,拼命想掐住他的脖子,但克雷斯用力挣脱了。他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痕。两个人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
“看看你自己吧,西蒙。”她冷冷地说,“你的嘴角滴着血,跟你的宠物一个德性。味道怎么样啊?”
“滚出去!”他说。他看到昨晚掉在地上的标枪还在原处,就一把将它抓了起来。“滚!”他又重复道,还特意晃了晃标枪,“不许再靠近鱼缸。”
她对他的举动表示嘲笑。“你没这个胆子。”她说着就弯下身去捡锤子。
克雷斯冲她尖叫了一声,刺出了手中的标枪。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呢,铁铸的枪头已经穿透了她的肚子。卡茜·穆雷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标枪。克雷斯一边往后退,一边呜咽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她被标枪扎穿了,血流如注,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倒下。尽管嘴里都是血,她还是挣扎着说出了一句:“你这个恶魔。”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又转过身来,身上带着标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到了鱼缸上。塑料片、沙子和泥浆如雪崩一般泻落下来,把她整个儿埋在了下面。
克雷斯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微弱叫声,连滚带爬地到了沙发上。
沙王们从起居室地上那堆脏东西里钻了出来。卡茜的尸体上爬满了沙王。有一些还试着穿过地毯,其他的沙王也跟了过去。
沙王们渐渐组成了一支队伍——一个蠕动着的沙王方阵。它们抬着一个东西,那东西黏糊糊的,说不出是什么形状,似乎是一块跟人脑差不多大小的生肉。它们正在把它从鱼缸里抬出来。那东西还在有节奏地跳动着。
克雷斯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夺门而出。
他实在没有勇气回家,于是跑向自己的飞行器,开着它去了最近的一座城市,那里离他家大约有五十公里远。他怕得要命,差不多快要吐了。不过,逃离险境之后,他找了家小饭馆,喝了几杯咖啡,吞了两片醒酒药,又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就这样慢慢地恢复了镇静。
这天早上的事情的确十分可怕,不过总去想它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又要了些咖啡,然后开始冷静地审度目前的局面。
卡茜·穆雷死在了他的手里。他要不要去自首,跟警察说这是一次意外呢?行不通的。他把她刺了个透心凉,而且还跟那个女警察说过让自己来对付她的话。他必须把证据毁灭掉,还得指望卡茜没有跟别人说过她那天的安排。应该没有。她应该是昨天夜里很晚了才收到礼物的。她说自己哭了一晚上,而且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只需要把尸体和她的飞行器灭迹就行了。形势还算不错。
接下来就是那些沙王了,它们也许会造成很大的麻烦。毫无疑问,它们现在都已经逃脱了牢笼。一想到它们会在他的房子里、床上、衣服里跑来跑去,在他的食物里生息繁衍,他身上就直起鸡皮疙瘩。他打了个颤,努力压制住那种恶心的感觉。他提醒自己,要消灭它们应该不算很难。不需要把每一只工沙都考虑到,只要把那四只沙母干掉就行了。这件事并不难。沙母的个头都不小,他见过的,他能够把它们找出来杀掉。过去他曾是它们的上帝,现在,他将成为它们的终结者。
回家之前,他去买了些东西。他买了一副能把自己从头裹到脚的薄皮套,几包杀岩蜒用的毒药丸子,外加一个喷雾罐——里面装有一种药力极强的违禁杀虫剂。他还买了一台牵引起重装置。
接近傍晚的时候,他回到了家,马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每件事情。首先,他用牵引起重机把卡茜的飞行器钩在了自己的飞行器上。在搜索卡茜的飞行器的时候,他碰上了第一个好彩头——录有艾迪·诺兰迪安拍的沙王战争场面的晶片还在飞行器的前座上摆着。他本来还一直在担心这个东西的下落。
处理完飞行器之后,他把皮套罩在了身上,走进房里去搬卡茜的尸体。
尸体已经不在原地了。他仔细地检查过那些正在迅速变干的沙堆,毫无疑问,尸体的确是不见了。难道是她自己爬到别处去了吗?不太可能,但克雷斯还是四处搜寻了一番。他把整个房子粗略地检查了一遍,既没找着尸体,也没看见沙王的踪影。那个昭示他罪状的飞行器还在大门外面,他可没时间再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了。他决定以后再找。
离他家七十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活火山群,他拖着卡茜的飞行器飞到那里。最大的那座火山张着火焰熊熊的大口,他在上空松开了起重牵引装置,然后看着飞行器一头栽了下去,在熔岩中消失了。
等他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他的工作因此暂时告一段落。他想过要飞回城里,在那儿过夜,不过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还不安全。
他在房子外面撒上了一圈毒丸子,这不会让人起疑心,因为那些岩蜒向来很让他头疼。这项工作完成之后,他往喷雾罐里灌满了杀虫剂,大着胆子回到了房间里。
克雷斯挨个检查着每个房间,走到哪儿就把哪儿的灯给打开。到了最后,整座房子变得灯火通明。他停下来清扫了一下起居室,用铲子把沙子和塑料碎片弄回破裂的鱼缸中。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沙王都跑了。那些城堡在克雷斯的水攻之下也都扭曲变形,缩做一团,最后变成了一堆烂泥。剩下的一丁点儿也在风干的过程中土崩瓦解了。
他皱着眉头继续搜索,肩膀上还挂着那个杀虫喷雾器。
他在酒窖里找到了卡茜·穆雷的尸体。
尸体在一段陡峻的楼梯下面,四肢都扭曲着,就像是突然从上面摔下去的一样。尸体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白色的工沙,正在几乎满是沙王的泥地上一下一下地挪动着。
克雷斯狞笑着,把灯光拧到了最亮。对面的那个角落里有一个低矮的土堡,两排酒架之间还有一个黑洞。在酒窖的墙上,克雷斯依稀看见了自己脸部的大致轮廓。
尸体又动了一下,朝城堡的方向挪动了几厘米的距离。克雷斯脑子突然浮现出了白沙母饥肠辘辘地等待食物的情景。它也许能把卡茜的脚吃进嘴里,再多它可就吃不了了。这番情景可真是荒谬。他又笑了笑,继续注视着下方酒窖里的情形。喷雾器的软管在他右手下面耷拉着,他的手指就放在软管的开关上。
这时,几百只沙王突然统一行动起来。它们扔下尸体,在克雷斯和白沙母之间排好战斗阵形。克雷斯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克雷斯突然又有了新的灵感。他笑了笑,放下了握住开关的手。“卡茜一直都是块难啃的骨头,”
他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不已,“对你们这种个头的东西来说更是如此。来,让我来帮帮你们。说到底,上帝是干吗的呀?”
他爬上楼梯,走出酒窖,一会儿就拿了把切肉刀回来。沙王们耐心地看着克雷斯把卡茜·穆雷剁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容易消化的碎片。当天夜里克雷斯是穿着皮套睡的,杀虫剂就放在手边。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杀虫剂。白色沙王都心满意足地待在酒窖里,而其他的沙王全部都无影无踪。
第二天早上,他总算把起居室打扫干净了。经过他的一番收拾,除了那个破鱼缸之外,房间里再没留下任何打斗的痕迹。
中午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继续寻找那些失踪的沙王。在明亮的日光之下,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它们。黑沙王在他的假山庭园里安营扎寨,用黑曜石和石英石造了一座巨大的城堡。红沙王是在早已废弃不用的游泳池里找到的,经年累月的风沙几乎快把池子填满了。他看见自己的庭院里到处都是黑色和红色的工沙,其中有不少正在把毒丸子搬回去孝敬各自的沙母。克雷斯忍不住偷笑,看来是没必要用杀虫剂了,也没必要冒险跟它们大干一仗,有这些毒丸子就够了。黑色和红色的沙母应该活不到今天晚上。
就剩那些橙色的沙王还没下落。克雷斯绕着房子找了好几圈,搜索范围也越来越大,但还是没有找到橙色沙王的蛛丝马迹。天气又干又热,他被皮套捂出了汗,于是就不再拿橙色沙王的下落当回事了。如果它们出了院子,那它们多半也已经跟红沙王和黑沙王一样吃下了毒丸子。
走回房间的时候,他用脚碾碎了几只沙王,心里不免有些快感。进屋之后,他脱掉了皮套,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用了一顿美餐,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感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有两只沙母马上就要完蛋了:第三只也待在不会对自己造成危险的地方,他利用完它之后就可以把它处理掉了;最后一只他也肯定能够找着;至于卡茜,她来过这儿的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抹得一干二净了。
电话视屏开始闪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贾德·拉吉斯,他打电话来吹嘘自己又找着了几只食人蠕虫,还说今晚打算带它们来参加战争游戏。
克雷斯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不过很快就想了起来。“哦,贾德,不好意思,忘了跟你说,我对这些玩意儿已经腻烦了,那些沙王也被我处理掉了。都是些丑陋的小玩意儿。对不起,今晚没有聚会了。”
拉吉斯觉得愤愤不平。“那我拿这些蠕虫怎么办呢?”
“放在果篮里寄给情人吧。”克雷斯冲着他说,然后挂了电话。他马上开始拨其他人的电话。这个时候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找上门来,因为沙王们还活着,还在房子里面大肆折腾。
在给艾迪·诺兰迪安打电话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屏幕变得清晰起来,显示已经有人应答。克雷斯轻轻点了一下应答键。
一个钟头后,艾迪如约抵达。聚会取消的事情让她很是奇怪,但她也很高兴能单独跟克雷斯待一个晚上。他讲了卡茜看了他俩一起拍的片子之后的反应,这让艾迪乐得不行。克雷斯一边说,一边想方设法地弄清楚了艾迪并没有把这个恶作剧告诉过别人。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往杯子里加满了酒。瓶里只剩一点点。“我再去拿一瓶,”他说,“跟我一起上酒窖去吧,帮我挑一瓶好年份的酒。你对酒的感觉总是比我好。”
她欣然同往。不过当克雷斯打开地窖门示意让她先进时,她却站在楼梯上犹豫不前。“灯呢?”她问克雷斯,“里面有股味儿……这是什么怪味儿啊,西蒙?”
他推了她一把,她一时间似乎被吓呆了,然后尖叫着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克雷斯关上了门,又用板子和气锤把门钉死。这些工具都是他事先就放在那儿的。快要弄完的时候,他听见了艾迪的呻吟,“我好痛。”她叫着,“西蒙,这是什么东西?”
她突然惊叫了一声,紧接着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叫声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克雷斯去了自己的感官娱乐室,选播了一出粗俗的喜剧,好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
确信艾迪已经死了之后,克雷斯把她的飞行器也载到北方扔进了火山口。看来那架牵引起重机是买对了。
第二天早上,克雷斯来到酒窖那儿,想看看情况怎么样了,这时门里边传来了奇怪的扒门声。他紧张地听了一会儿,心想艾迪也许还没死,正在使劲儿抓门想出来。这似乎不太可能,应该是沙王的声音才对。这个念头让克雷斯不寒而栗。他决定让门封着,至少先封上一段时间再说。然后他拿了把铲子走到屋外,想把红沙母和黑沙母埋葬在它们各自的城堡里。
它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黑城堡上的黑曜石闪闪发光,城堡上爬满了沙王,它们正在修复和加固城堡。最高的塔楼已经到他腰部那么高了,上面刻着他的脸,一个极度扭曲丑陋的漫画肖像。当他走近城堡时,黑色沙王全都停止了工作,组成了两个气势汹汹的方阵。克雷斯往身后瞥了一眼,只见其他的沙王也在步步逼近,封住了他的退路。惊骇之下,克雷斯扔下了铲子,用尽全力跑出了包围圈。又有几只工沙死在了他的脚下。
红色城堡正沿着游泳池的池壁往上延伸,沙母就安居在沙子、混凝土和城垛之间的一个深坑里。池底爬满了红色沙王。克雷斯看见它们把一只岩蜒和一只大蜥蜴拖进了城堡里,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他从游泳池边退了回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嘎吱作响。他低下头,看见三只工沙正顺着自己的腿往上爬。他伸手把它们掸到地上,用力踩死它们,但是别的沙王还在飞快地向他冲过来。它们比他印象中大多了,其中一些都快有他的拇指那么粗大了。
他开始狂奔起来。
终于安全地跑回到房子里面了,克雷斯上气不接下气,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不已。他关好门,还赶紧上了锁。他的房子应该是不怕虫子的,待在这儿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喝了杯烈酒,总算让自己镇定了下来。这么说,毒药也治不了它们,他暗自思忖。他早该想到这一点——贾拉·沃曾经警告过他:沙母什么都能吃。
看来只能靠杀虫剂了。他又喝了杯酒,好再给自己壮壮胆,然后穿上皮套,背上了喷雾器。
他开了门。
沙王们正在门外恭候着他。
克雷斯面对的是两支大军——它们因为共同的敌人而结成了联盟,数量之多出乎他的意料。那些该死的沙母肯定是像岩蜒那样生个没完没了。到处都是工沙,眼前是一片蠕动的海洋。
克雷斯举起软管,扣动了扳机,一阵灰色的水雾随即洒到了最近那一排沙王身上。他的手来回移动着,水雾所到之处,沙王们纷纷抽搐起来,然后突地痉挛一下,就此一命呜呼。克雷斯满意地笑了,它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用杀虫剂在自己面前喷出了一片宽阔的弧形地带,然后自信地走上前去,踏过一堆黑黑红红的狼藉残骸。沙王大军开始撤退。克雷斯步步紧逼,打算从它们中间杀出一条血路,然后直捣沙母所在的老巢。
突然间,沙王们不再后退了,上千只沙王如潮水般向他涌了过来。
克雷斯对它们的反击早有准备。他站在原地,用水雾之剑在自己面前挥出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圆弧。沙王们朝他冲过来,跟着就死在了他的面前。
也有几只穿过了他的防线,他的喷雾圈不可能那么密不透风。他感觉它们爬到了自己的腿上,用大颚徒劳地咬着皮套上的强化塑胶。他对此置之不理,只顾喷洒着杀虫剂。
接下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撞击自己的头和肩膀。
克雷斯哆哆嗦嗦地转过身,一抬头,只见房子的正面已经成了沙王的世界——黑的红的都有,一共有好几百只。它们先蹦到空中,然后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他全身上下都落满了沙王。有一只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把它赶走,眼睛就被它的大颚咬了一下。这一下真是难受极了。
他抡起软管,朝空中和房上喷洒着杀虫剂。那些空降的沙王纷纷死去,剩下的也只是在苟延残喘。水雾掉回到他自己身上,他不由得干咳了几声,不过并未就此罢手。直到房上的沙王都已经被消灭干净,他才把注意力转回了地面。
他已经被沙王包围了,身上也都是沙王。有几十只正在他身上快速爬行,身后还跟着好几百个同类。
他把水雾转向了它们。软管突然没动静了,克雷斯耳边传来响亮的嘶嘶声,一大团致命的雾气从他双肩之间喷了出来,把他整个儿都罩在了里面。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双眼火辣辣地疼,视线也模糊不清。克雷斯伸出爬满垂死沙王的双手,摸索着去够软管。软管已经被切断了,那些该死的家伙把管子咬穿了。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杀虫剂的气雾,眼睛无法看清东西。
脚下忽被绊了一下,他尖叫一声,开始往屋子里边跑,边跑边努力把身上的沙王甩落下来。
他一进屋就锁上了门,然后躺倒在地毯上滚来滚去,直到确信身上那些沙王都被压死了才作罢。喷雾器已经空了,发出无力的嘶嘶声。克雷斯飞快地脱下皮套,冲了个澡。热水有些烫人,弄得皮肤又红又痒,不过身上好歹不再起鸡皮疙瘩了。
克雷斯找出了自己最厚的衣服,那是些厚重的工装裤和皮衣。他神经质地把这些衣服抖了又抖,然后才穿在了身上。“该死的。”他不停嘀咕着,嗓子眼干涩得要命,“该死的。”他把门厅每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确信已经没有沙王,这才坐下来给自己斟了杯酒。“该死的。”他又咕哝了一句。他倒酒的时候手有些哆嗦,酒洒到了地毯上。
《沙王》 作者:乔治·R·R·马丁
沙王(3)
他借着酒精的作用镇静了下来,不过还是心有余悸。他又倒了杯酒,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沙王们正在厚厚的塑料窗格上爬来爬去。他打了个颤,往回走到了通讯控制台前。他脑子里一团乱麻,觉得自己必须寻求帮助。不妨给警察局打个电话,警察会带着火焰喷射器赶来,然后……
电话拨到一半时他停住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能找警察。那样他就得告诉他们酒窖里还有白沙王,酒窖里的尸体也就会暴露无疑。也许沙母已经把卡茜·穆雷的尸体吃光了,但艾迪·诺兰迪安的尸体肯定还在——他忘了把她剁成碎块。再说,就算都吃光了,也肯定还会留有骨头。不行,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将警察找来。
他坐在控制台前,眉头紧锁。通讯设备足足占了整整一面墙的空间,通过它们,他可以跟巴尔德尔的任何一个人取得联系。他很有钱,鬼主意也不少,后者向来是他引以为荣的东西。他总归能想出办法来搞定这件事情的。
他想过要给沃打个电话,不过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沃知道得太多了,她肯定会问这问那,而且他也不信任她。不,得找一个做事听话,不会拿一堆问题来烦他的人。
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脸上又有了笑容,毕竟他克雷斯还是有很多门路的。他开始拨一个好久没有拨过的号码。
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脸,她一头白发,面无表情,长着一个长长的鹰钩鼻。她的声音很尖细,说话直奔主题:“西蒙,最近生意怎么样?”
“生意不错。”克雷斯回答道,“莉珊德拉,我有笔生意准备给你。”
“搬家吗?我这里的价钱已经涨了,西蒙。上次给你干活儿可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我会给开个好价的。”克雷斯说,“你知道我一向很大方。我想要你帮我除掉一些害虫。”
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西蒙,别这么拐弯抹角了,有什么话直说,我的电话是有屏蔽的。”
“不,我是说真的。我遭虫灾了,那些虫子很危险。帮我处理掉它们,但别问任何问题。明白了吗?”
“明白。”
“那就好。你需要……呃,三到四个有经验的工人,给他们配备抗热皮套,还有火焰喷射器或者激光枪,或是其他类似的装备。直接到我家来,你就会看到是什么问题了。虫子,很多很多的虫子。在我的假山庭园和游泳池里有它们搭的城堡,你得把城堡毁掉,杀死里面的所有东西。干完以后敲敲门,我会告诉你下一步要做什么。你能快点来吗?”
她的脸上依然是那副冷漠的表情。“我们一小时内出发。”
莉珊德拉没有食言,一架小小的黑色飞行器载着她和三个助手准时到达了。克雷斯在二楼窗户边上的安全地带里看着他们。他们穿着黑色的塑料皮套,脸也盖得严严实实的。其中两个人带着便携式火焰喷射器,还有一个拿着激光炮和炸药。莉珊德拉则什么也没拿,克雷斯根据她给别人发号施令的姿态把她认了出来。
飞行器先在低空盘旋了一圈——他们是在勘察形势。沙王们发了狂,红色和黑色的工沙疯了似的四处乱窜。克雷斯所处的位置相当有利,可以看见假山庭园里的那座城堡已经有人那么高了,防御工事上爬满了黑色的卫兵,一队工沙正在缓缓拥向地底深处。
莉珊德拉的飞行器降落在了克雷斯的飞行器旁。
助手们从飞行器里跳出来,调整好武器准备行动。他们看上去杀气腾腾,如同某种非人的怪物。
黑色沙王在他们和城堡之间排出了战斗队形。红沙王——克雷斯突然意识到红沙王不见了。他觉得很奇怪,它们去哪儿了呢?莉珊德拉用手指指点点,大声叫嚷着。两个带着火焰喷射器的助手分散开,开始向黑沙王喷射火焰。
他们的武器发出了低沉的“喀哒”声,然后就开始咆哮起来,吐出一条条长长的、蓝色和鲜红色的火舌。
火舌吞噬了阻挡在前面的一切东西,沙王们的躯体纷纷蜷曲、皱缩,然后死亡。助手们让两股火焰交叉着来回扫射。他们小心翼翼、步伐一致地往前推进着。
黑沙王的军队在烈火之中土崩瓦解了。数以千计的工沙四散奔逃,有些在往城堡里跑,有些则朝着敌人所在的方向逃窜,没有一只工沙能爬到拿火焰喷射器的助手身边。莉珊德拉的手下的确非常专业。
突然间,一个负责喷火的助手脚下绊了一跤。
但那不过是表面的假象。克雷斯定睛细看,发现那人脚下的地面裂了道缝隙。地道——他感到不寒而栗。地道!沙坑!陷阱!火焰手陷进沙地里,沙石很快便没到了腰部的位置。接下来,那个人身边的地面似乎在突然之间炸裂了,红色沙王覆盖了他的全身。
他扔下火焰喷射器,开始疯一般地在自己身上乱抓。
他的尖叫声实在是惨不忍闻。
他的同伴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朝他开了火。
一股火柱把人和沙王都吞没了,尖叫声戛然而止。
第二个火焰手满意地回过身来,继续迈步向城堡行进。但是他的脚也开始往下陷,沙石很快就没到了脚踝的位置。他打算往后退,试着把脚拔出来,但周围的沙还在不停地往下陷。火焰手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在地上打着滚儿,沙王蜂拥而至,爬遍他的全身。火焰喷射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知道丢在了什么地方。克雷斯拼命地捶着窗户,大声喊叫着以引起他们的注意。
“城堡!消灭城堡!”莉珊德拉留在后面,站在自己的飞行器旁边,听见他的喊话就做了个手势。第三个助手举起激光炮,瞄准之后开了火。激光束在地面上跳动着,削去了城堡的顶部。他迅速调低炮口,对着城堡的沙石胸墙一阵狂轰。塔楼纷纷应声而倒,克雷斯的头像也已支离破碎。激光束钻进土里,在地下四处搜寻。城堡分崩离析,化成了一堆沙砾,但黑色工沙还是在四处疯跑。沙母埋得太深了,激光束没能够着它。莉珊德拉又发出了一个指令。她的助手扔下激光炮,装好炸药,一头往前冲去。他跨过第一个火焰手那还在冒烟的尸体,踩到假山庭园里还没塌陷的地面,然后扔出了炸弹。炸弹直接落到了黑色城堡的废墟上,炽热的白光刺痛了克雷斯的眼睛。无数沙子、石头和工沙腾空而起。有那么一阵子,尘土遮没了眼前的一切,沙王和残缺的沙王肢体如雨点般从天而降。
克雷斯看到黑色工沙都已经死了,不再动弹,于是隔着窗户冲下面大声叫喊着:“游泳池!干掉游泳池里的城堡!”莉珊德拉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
地上到处都是一动不动的黑色工沙,但红色沙王还在迅速后撤,同时整理着队形。她的助手不知所措地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身掏出了另一枚炸弹。
他往前走了一步,听见莉珊德拉在背后叫他,于是飞快地往她那边跑了回去。接下来的一切就容易多了。他跑到飞行器跟前,莉珊德拉把他吊到了空中,克雷斯连忙跑到另一个房间的窗户边上去看。
飞行器从游泳池的正上方俯冲下去,助手随即就往红色城堡上投下了炸弹。四轮轰炸过后,城堡已经面目全非,沙王们也没有了动静。莉珊德拉想得很周到,她让助手又在每个城堡上补了好几颗炸弹。最后助手拿起激光炮,非常专业地来了几轮交叉扫射。这样一来,地上那些碎片下绝不可能还有什么完好无损的活物了。
最后,他们终于来敲他的门。克雷斯狂笑着把他们请进了屋。“痛快,”他说,“真是痛快!”莉珊德拉扯下了皮套上的面具。“西蒙,你得破点财了,死了两个助手,更不用说还得算上我自己遇到的生命危险。”
“没问题,”克雷斯想都没想就说道,“莉珊德拉,我一定会好好谢你的。你要什么都行。现在还是先把活儿干完吧。”
“还有什么没干完?”
“你还得清理我的酒窖。”克雷斯说,“那下面还有一个城堡。这回不能用炸药,我不想把房子也炸塌了。”
莉珊德拉朝助手打了个手势。“出去拿上拉吉科的火焰喷射器,它应该还能用。”
助手带着喷射器回来了。他一言不发,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克雷斯领他们去了酒窖。
酒窖沉重的门扉还跟原来一样钉得死死的,不过有些往外凸起,似乎是被某种巨大的压力弄得变了形。克雷斯不禁紧张起来。他们谁也没说话,克雷斯越发地觉得不安了。莉珊德拉的助手上前拆掉门上的钉子和木板,克雷斯远远地站在一旁。
他用手指着火焰喷射器,嘀咕了几句:“在这儿用这个东西安全吗?你知道,我不希望引起火灾。”
“我还有激光炮呢,”莉珊德拉说,“我们用这个来对付它们。也许用不着火焰喷射器,我只是将它带在身边,以防万一。还有比火灾更可怕的东西呢,西蒙。”
他点头称是。
门上最后一根木板也已经被卸下来了,下面还是没有动静。莉珊德拉打了个响指,她的助手后退几步,站到她身后,举起火焰喷射器对准酒窖的门口。
她戴好面具,举起激光炮,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无声无息。酒窖里面一片漆黑。
“有灯吗?”莉珊德拉问道。
“就在门里边儿。”克雷斯说,“右手边。小心脚下,楼梯很陡的。”
她跨进门里,把激光炮换到了左手,然后伸出右手去摸墙上的开关。酒窖里还是没什么动静。“我摸到了,”莉珊德拉说,“可是它好像……”
她惊叫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一只巨大的白沙王紧紧地钳住了她的手腕。它的大颚咬穿了皮套,鲜血从里面涌了出来。这只沙王足足有她的手掌那么大。
莉珊德拉惊恐地在屋里乱蹦着,使劲地把手往就近的墙上磕。就这样磕了一次又一次,手打在墙上发出重重的砰砰声,沙王终于从她手上掉了下去。
她抽泣着跪倒在地。
“我的手指头肯定都破了。”她无力地说。手还在不停地流血,激光炮也被扔在了酒窖的门边上。
“我不下去了。”她的助手用非常清晰坚决的语调说道。
莉珊德拉抬头看着他。“行,”她说,“站在门口向它们喷火,把它们全部烧成灰烬。明白吗?”
他点了点头。
“我的房子。”克雷斯觉得自己的胃部正在翻江倒海。那只白沙王已经够大的了,下面还会有多少呢?“别,”他接着说,“别管它们了,我改主意了。”
莉珊德拉会错了意。她伸出手,手上全是血,还流着绿黑色的脓水。“你的那些玩意儿把我的手套咬穿了,你看看,都伤成这样了。我才不在乎你的房子呢,西蒙。不管那下面是什么东西,都必须得死。”
克雷斯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门那边阴影里的动静:白色大军蜂拥而出,每个士兵都有刚才袭击莉珊德拉的那只沙王那么大。他看见自己被一百只小胳膊举了起来,被慢慢地拖进黑暗的深处,而饥肠辘辘的沙母正在那里等待着他。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不要!”他叫道,可是他们不听他的劝阻。莉珊德拉的助手正要开火,克雷斯向前冲了过去,他的肩膀猛烈地撞在了助手的后背上。助手“哼”了一声,脚下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了黑咕隆咚的酒窖里。克雷斯听见他滚下楼梯的声音,紧接着是别的一些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咬嚼声,还有什么东西被压扁了的“嘎吱”声。克雷斯转过身来面对着莉珊德拉,他浑身都是冷汗,心里却洋溢着一种病态的激情。
莉珊德拉非常平静,冷冷的眼睛透过面具直盯着他。“你要干什么?”她问道,这时克雷斯低头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激光炮,“西蒙!”“闭嘴!”
他哈哈大笑着,“它们不会伤害上帝的。不会。它们只要上帝对它们好,对它们慷慨大方。我以前太残忍,把它们饿着了,现在我要补偿它们了,你明白吗。”“你疯了!”莉珊德拉说。这是她在这个世上的最后遗言。克雷斯朝她开了火,在她的胸前打出了一个足够把手穿过去的大洞。他把她的尸体拖到酒窖门口,把它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这回底下的动静更大了——硬壳爆裂的噼啪声、刮擦声,还有飘忽浑浊的回声。克雷斯重新钉上了酒窖的门,然后逃开了。他觉得害怕,可是这害怕的外头又裹着一层糖衣,那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满足感。他觉得这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感觉。
他计划着离开家,飞到城里去,开个房间住上一晚,或者干脆住上一年。可是他没有走,反而开始喝起酒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他连着喝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开始大吐特吐,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倾倒在了起居室里的地毯上。他模模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屋里已经一片漆黑。他靠着沙发蜷缩着,恍惚中听到了一些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墙上爬,他已经被它们包围了。他的听觉变得特别敏锐,每一阵细微的“嘎吱”声都是一只沙王在爬动。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等待它们那可怕的触碰,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着它们。
克雷斯呜咽着,然后是一片沉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睁开双眼,浑身战栗着。慢慢地,房间里的暗影变得柔和起来,最后消逝无踪。月光穿过高高的窗户照进了房间。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
起居室里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没有。有的只是他自己的醉意和恐惧感。
克雷斯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开了盏灯。
什么也没有。房间已经空了。
他支起耳朵听着,没有声音。四面的墙上也没有东西。一切都是他在恐惧当中产生的幻觉。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莉珊德拉和酒窖里的那些东西,心里涌起了一股羞耻和愤怒的感觉。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本应该帮助她焚烧沙王,杀死它们,可为什么……他知道为什么了。沙母遥控了他,让他临阵怯场。沃说过,那东西很小的时候就有灵能,更何况它现在已经长大了,长得那么大了。它已经饱餐了卡茜和艾迪的尸体,现在又有了另外两具,它还会继续长大。而且它已经学会了享受人肉的美味,他恨恨地想。
他发起抖来,但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它不会伤害他的,他是它们的上帝,而白色沙王也一直是他的宠儿。
他又想起来,自己曾经用标枪去戳过它。那事就发生在卡茜到来之前,她可真是可恶。
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沙母还会感到饥饿,而且它现在个头这么大,肯定饿得更快。它的胃口想必已经大到了恐怖的程度。那该怎么办呢?他必须趁沙母还被关在酒窖里的时候赶紧逃跑,逃到城里的安全地方去。酒窖只不过是用灰泥和夯实的土砌成的,工沙们肯定可以从里面挖地道出来。等它们获得了自由……克雷斯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走到卧室里,开始收拾东西。他拿了三个包,但却只在里面装了够一次换洗的衣物——他觉得这就行了。包里剩下的空地儿全装了贵重物品,珠宝啦、艺术品啦,还有其他一些他舍不得扔的东西。
他可不打算再回这个鬼地方来了。
跛行兽跟着他下了楼梯。它两眼放光,眼光恶毒地盯着他。它看起来很憔悴,克雷斯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喂过它食物了。平常它都能自己照顾自己,但是最近它肯定找不着什么吃的。跛行兽想抓住他的腿,他生气地吆喝了一声,一脚把它踢开了。跛行兽显然是受了委屈,赶忙逃开了。
克雷斯手忙脚乱地拎上那堆包,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他紧贴着房子站了一会儿,心“咚咚”地狂跳不已。飞行器离他只有几米之遥,可就这几步路他都不敢迈出去。月光很是明亮,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是一片大屠杀的景象。莉珊德拉的两个火焰手还躺在原地,一个身体扭曲着,已经被烧焦了;另一个则被沙王的尸体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个鼓鼓的大包。他身边密密麻麻地全是黑黑红红的沙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它们都已经死了——但它们看上去却像在等着开战,就跟以往每次大敌当前的时候一样。别胡思乱想了,克雷斯告诫自己,不过是酒喝多了心里发虚而已。
他亲眼看见那些城堡被打成了废墟。它们都已经死了,而白色沙母还困在酒窖里。他深吸了几口气,踩着沙王的尸体往前走去,脚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狠狠地把它们踩进了沙地里,而它们已经不会再动弹了。
克雷斯得意地笑着,慢慢地走过战场,一边侧耳听着脚下的声音。那声音是安全的标志,嘎吱,噼啪,嘎吱……他把包放在地上,打开了飞行器的门。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爬了出来,飞行器的座椅上出现了一个苍白模糊的影子。那东西有他的前臂那么长,大颚轻轻地“喀哒”作响,身体周围的六只小眼睛往上瞅着他。克雷斯吓得尿了裤子,一步步地后退着。飞行器里面的动静更大了——他惊慌得忘了关上飞行器的门。那只沙王出了飞行器,小心翼翼地朝他爬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些同伴。原来它们通过挖地洞爬进了飞行器,此前一直躲在座椅下面,现在又爬出来了。这些沙王在飞行器周围排了一圈。
克雷斯舔了舔嘴唇,转身朝莉珊德拉的飞行器飞奔过去。还没跑到一半,他就停住了。那架飞行器里也有东西在动,蠕虫般的庞然大物在月光下隐约可见。克雷斯发出一声哀鸣,赶紧往房子里面撤退。快到大门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十来个长长的白影正在屋墙上来来回回地爬着。其中四个在废弃钟楼的楼顶附近挤作一团,兀鹰以前就是在这座塔楼里待着的。它们正在刻着什么东西——是一张脸,一张非常熟悉的脸。克雷斯尖叫一声,跑进了屋里。
他一进屋就直奔酒柜而去。一番痛饮之后,他达到了目的:忘记了眼前的一切。但他最终还是醒了过来,不管有多么不愿意,他还是醒了。他头疼得要命,身上发出一股怪怪的味儿,饥肠辘辘。简直是饿得不行!从来没有过的饿!克雷斯知道并不是自己的胃在作怪——一只白色沙王在卧室梳妆台的顶上盯着他,触须微微抖动着。它的个头跟飞行器里面的那只沙王一般大。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后退。
“我……我给你找吃的,”他对沙王说,“找吃的。”他嘴里发干,干得如同一张砂纸。他舔舔嘴唇,逃出了这个房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沙王,他必须非常小心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沙王们似乎都在忙着完成自己的差使,没有理会克雷斯。它们正在对他的房子进行改造,在墙上挖进挖出,雕刻着什么东西。
克雷斯两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撞见了自己的脸,都直愣愣地瞪着他。这两张脸扭曲变形,面如死灰,上面写满了恐惧。
克雷斯走到外面,想把院子里那两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搬进来,希望借此缓解一下白沙母的饥饿问题。两具尸体都不见了,他这才想起来:工沙能够轻而易举地搬动比自己重好多倍的东西。
已经吃了这么多,沙母居然还觉得饿,克雷斯越想越觉得恐怖。
克雷斯回到屋里,看见一列沙王正沿着楼梯爬下来,每一只都拖着跛行兽的一片残躯。沙王队伍从他身边经过时,跛行兽的头似乎正在责备地看着他。
克雷斯掏空了冰箱、橱柜和其他所有收藏食物的地方,把全部吃的都堆在厨房地板的中央。十来只沙王在边上等着把食物搬走。它们没去碰冷冻食品,却把别的吃的都拿走了。冷冻食品慢慢化开来,地板上积起了一大摊水。
沙王们搬走食物之后,尽管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吃,克雷斯也觉得自己身上那种极度的饥饿感终于缓和了一些。不过他也知道,这种缓和维持不了多久,沙母很快又会饿的。他还得喂它。
克雷斯想到该怎么做了,他走到了通讯仪跟前。
“玛拉达,”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跟第一个接听电话的朋友说,“今晚我这儿有一个小聚会。我知道这会儿才通知实在是太仓促了,但还是非常希望你能来,真的。”
接下来他找了贾德·拉吉斯,然后是其他人。等他打完这一通电话之后,有五个人接受了邀请。克雷斯暗自盘算着,这么多人应该够了吧。
克雷斯到外面去接客人——工沙们以惊人的高效率把院子拾掇干净了,地面看起来就跟战争发生之前一模一样——然后把他们领到了大门口。他让他们先进去,自己却留在了门外。
等四个客人都进去之后,克雷斯终于鼓足了勇气——当最后一个客人一进去,他就从外面关上了门。屋子里面响起了惊呼声,很快又变成了叽里呱啦的狂乱喊叫。克雷斯只当没有听见,飞快地向着一个男宾驶来的飞行器狂奔过去。他安全地钻进了驾驶舱,用拇指揿了揿启动面板,然后就开始咒骂。飞行器上面有安全设置,只有机主本人的指纹才能让它飞起来——这点他早该想到了的。
下一个来的是拉吉斯。他的飞行器刚刚停稳,克雷斯就跑了过去。拉吉斯从飞行器里爬了出来,克雷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快回飞行器里去。”
他说,一边把拉吉斯往回推,“带我到城里去,快点,贾德。离开这儿!”
可拉吉斯只是瞪了他一眼,没有动。“干吗呀,怎么啦,西蒙?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聚会怎么样了?”
到这会儿就已经太迟了,四周的松软沙地搅动起来,一只只红色的眼睛盯上了他们,大颚也开始“喀哒”作响。拉吉斯发出了窒息般的叫声,想回到飞行器里去,可是一对大颚已经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脚踝,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伴随着沙王在地底下的疯狂活动,沙地上整个儿开了锅。沙王慢慢把拉吉斯撕成了碎片,他拼命地挣扎着,凄厉地哭喊着。克雷斯都要看不下去了。
从那以后,克雷斯就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屋子里消停下来之后,他对酒柜里剩下的东西来了次大扫荡,把自己灌得烂醉。他心里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奢侈的享受了,因为他家其余的酒都存在酒窖里。
克雷斯整整一天粒米未进,最后却还是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那种极度的饥饿感也就此消失了。噩梦袭来之前,他还在想着明天能把谁约出来。
第二天早晨,气候又干又热。克雷斯睁开眼,又看见了那只待在梳妆台上的白色沙王。他赶紧闭上眼睛,希望这个噩梦赶快离开。噩梦没有离开,他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不久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那个东西看。他盯了它将近五分钟的时间,然后才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只沙王一直都没有动。工沙当然有这个能力,能够长时间地保持静止状态,他也曾无数次地看见它们在等待和守望。但以往它们多少总会弄出一些动静来——大颚“喀哒”作响,腿部阵阵抽搐,纤长的触须轻轻地摇来摆去——而梳妆台上的这只沙王却是纹丝不动。克雷斯站起身,屏住呼吸,心里却不敢有什么奢望,难道它已经死了?被什么东西杀死了?他鼓起勇气走了过去。沙王的眼睛呆滞而又暗淡,身体似乎有些肿胀,那情形就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软化腐烂,沤出的气体把白色的甲壳撑了起来。克雷斯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了摸它。
沙王的身体很暖和,甚至还有些烫人,而且越来越烫。但它始终一动不动。他缩回手,沙王身上的一片白色外壳随即掉了下来。外壳底下的肉也是一样的颜色,不过看起来要软一些。白色的肉肿肿的,热乎乎的,似乎还在抽搐。克雷斯急忙退开,跑到了门口。走廊里也有三只白沙王,它们的情况跟卧室里的同伴一模一样。他跑下楼梯,从一只又一只沙王身上跳过,它们全都一动不动。屋子里到处都是沙王,全都已经死了,或者是快死了,再不然就是昏迷了。克雷斯没兴趣知道它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只要它们不动就好。飞行器里有四只沙王,他一只接一只地捡了起来,用尽全力把它们扔向了远处。
该死的怪物!他钻回飞行器里,坐到被啃得残缺不全的椅子上,用拇指揿了一下启动面板。
什么反应也没有。
克雷斯试了又试,还是没有反应。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这是他自己的飞行器,应该能启动的。它为什么不动呢?他实在搞不明白。
最后他钻出飞行器,开始检查机器出了什么毛病,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他找到了原因——机头已经被沙王们弄得四分五裂。他出不去了,最终还是被它们给困住了。
克雷斯怒冲冲地走回房里,到陈列室去拿了一把古董斧头,这把斧头就挂在杀死卡茜·穆雷的那把标枪旁边。他开始行动起来。就算是在被斧头剁成碎片的时候,沙王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斧头第一次落下的时候,沙王的身体就像在突然间炸裂了一般,里面的东西四处飞溅。它们体内有一些既恶心又怪异的半成形器官,一些跟人血差不多的红色黏液,还有黄色的脓水。
克雷斯一气砍碎了二十只沙王,然后才意识到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说到底,工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再说它们的数量又那么多,就算他砍上一天一夜,也还是不能把它们赶尽杀绝。
他应该下到酒窖里去,用斧头招呼沙母。主意已定,他便向酒窖进发了。酒窖的门映入眼帘,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已经不是一个门了。门边的墙壁被啃噬掉了,留下的是一个圆形的洞口,比原来那个门大了一倍。眼前只有一个大坑,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个黑洞洞的深渊上面还曾经有过一扇钉死了的门。
深渊里隐约飘来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坑壁湿糊糊的,上面鲜血淋漓,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白色霉斑。
最糟糕的是,那东西还在呼吸。
克雷斯站在房间的另一头,那东西呼气了,一股热风裹住了他的全身。他好不容易才没有被熏倒,热风一转向,他就赶紧逃开了。
回到起居室后,他又砍碎了三只工沙,然后瘫倒在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他想到了那个惟一有可能了解真相的人。他又一次跑到了通讯仪边上,忙乱之中又踩上了一只沙王。他热切地祈祷着,希望通讯仪还能管用。显示屏上出现了贾拉·沃的脸,他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一直听着他的述说,没有打断,苍白憔悴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地皱着眉头。等他讲完之后,她只说了一句:“我应该让你留在那里等死。”
克雷斯开始嚎啕大哭,“不要!救救我,我会给钱的。”
“照理说我应该那样做,”她说,“可我不会不管你的。”
“谢谢,”克雷斯说,“哦,谢——”
“闭嘴!”沃说,“听我说,你这都是自作自受。如果你好好对待它们,它们会是规规矩矩的战士,而你却用饥饿和折磨把它们变成了别的东西。你是它们的上帝,是你把它们变成这样的。你酒窖里的那个沙母已经病了,你留在它身上的伤还在折磨着它。它可能已经疯了,因为它现在的行为很不正常。
“你必须尽快逃离那儿。那些工沙并没有死,克雷斯,它们只是在休眠。我告诉过你,它们长大后外壳就会脱落。通常——实际上,你的沙王脱壳脱得太早了。你的沙王还在虫形期就长得这么大了,这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依我看,这是你伤害白沙母的另一个后果。不过这还不算严重,真正严重的是你的沙王现在正在蜕变。你也看到了,沙母越长越大,它的智力也在快速增长,它的灵能越来越强,头脑越来越复杂,野心也越来越大。当沙母还很小、还处于半智能状态的时候,那些带着硬壳的工沙对它来说已经够用了。到了现在,它需要有更好的仆人来为自己服务,需要它们有更多的能力。你明白了吗?工沙们正在孕育一种新的沙王。我不能准确地预言这种新沙王会是什么样子,那是由每个沙母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愿望来决定的。不过我可以肯定它们会有两只脚,四只胳膊,还会有与之相对的拇指。它们将具有制造和操作复杂机械的能力。沙王个体是没有智能的,沙母的智力却可以达到非常高的程度。”
克雷斯目瞪口呆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沃。“那你那些工人,”他总算说出了话,“那些到这儿来……
安装鱼缸的……”
沃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们就是希德。”她说。
“而希德就是一种沙王,”克雷斯木然地接过了她的话,“你卖给我一鱼缸的……的……婴儿。
啊……”
“别胡说,”沃说道,“处在第一个阶段的沙王更像是精子而不是婴儿。在自然状态下,它们会受到战争的磨炼和控制,一百只沙王里只有一只能发育到第二个阶段;而能像希德那样进入第三个阶段——也就是最后的成熟期——的沙王更只有千分之一。但成年沙王对小沙母是不会有感情的。”她叹了口气。
“现在说这些已经是在浪费时间了。那只白沙母很快就会苏醒过来,恢复到完全清醒的状态。它已经不再需要你了。它恨你,而且它肯定饿得不行。
蜕变是很耗力气的,沙母在蜕变前后都需要吃大量的食物。你必须得赶快离开,明白吗?”
“可我走不了。”克雷斯说,“我的飞行器已经被它们弄坏了,别人的飞行器我又发动不了,我不知道怎样重新设置它们。你能来接我吗?”
“好吧,”沃说,“我和希德会马上出发。但是,从阿斯加德去你那儿有两百多公里呢,而且我们还得带上一些设备,为的是对付你制造出来的那只疯狂的沙母。你不能在那儿等着。你还有脚呢。
走吧,一直往东走,往你能看见的最近的地方走,走得越快越好。你的房子外面很荒凉,我们在空中很容易就能看见你。这样你才能安全地远离那些沙王。明白了吗?”
“明白了,”克雷斯说,“好的,好的。”
挂掉电话后,克雷斯快步走向门口。走到一半时他就听到了一声响动,一种什么东西爆开或是裂开的声音。
一只沙王的壳从中间裂开了,四只小手从裂缝里伸了出来,把死壳往两边推,手上沾满了红红黄黄的血。
克雷斯跑了起来。
他没想到外面会这么热。
山上全是光秃秃的岩石,干得都要冒烟了。克雷斯出了屋,用尽全力往远处跑,跑到肋骨发疼、气也喘不过来的时候才停下来走。感觉稍微好一点之后,他马上又开始跑了起来。他就这样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跑跑走走,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浑身淌满了汗,后悔自己出门时没带点水。他抬头望向天空,希望能看见沃和希德。
克雷斯可受不了这种折磨。天气干热得要命,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好,但是他强迫自己继续前行,一面回想着沙母那可怕的呼吸,想像着那些扭来扭去的小东西在房子里到处乱爬的情景。但愿沃和希德能有对付它们的办法。
他自己则另有对付沃和希德的办法。全是他们的错,克雷斯想,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莉珊德拉已经死了,不过他还认识她的同行。他要报复他们。他大汗淋漓,挣扎着往东走着,一边在心里上百次地回味着这个念头。
他希望自己起码没搞错方向。他的方向感并不是很好,一开始慌里慌张的,他也没闹清楚自己走的到底是哪条路。但打那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地辨认方向,确保自己能像沃建议的那样一直往东走。
跑了好几个小时,还仍然没看到援兵的踪影,克雷斯终于断定自己已经走错方向了。
又过了好几个小时,他开始担心起来。要是沃和希德找不着他怎么办?他会死在这里的。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身体虚弱不堪,心里极度恐惧,嗓子也干得发疼。他没法再走下去了。太阳正在落山,天黑以后他就会完全迷失方向。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沙王把沃和希德给吃了?他又一次感到了恐惧,满心的恐惧,还有极度的干渴和饥饿。但他还是继续着逃命的旅程。现在他跑起来的时候已经是跌跌撞撞的了,还摔了两跤。第二次摔倒的时候,他的手被一块石头给蹭破了,血流了出来。他边走边用嘴吮着血,还担心着伤口会不会感染。
太阳已经落到他身后的地平线上了,地面终于凉快了一些,这倒正合他意。他决定一直走到天全黑了再停下来,利用夜里的时间休息一下。他肯定自己离那些沙王已经足够远,已经安全了,到第二天早上,沃和希德就能找着他了。
爬上又一座山头的时候,他看见前面有一座房子的轮廓。
这房子没有他自己的住所那么大,不过也不算小了。有房子就有人烟,就有安全。克雷斯大声叫喊着,朝着房子奔了过去。得赶快弄点吃的和喝的,他必须补充营养。他已经感觉到了食物的味道,饥饿使他痛苦难耐。他跑下山坡,跑向房子,一边挥舞着胳膊,冲房子里的人叫喊着。天差不多全黑了,但他还是借着太阳的余光认出了五六个小孩玩耍的身影。“嗨,”他大声叫着,“救救我!救救我!”
他们迎着他跑了过来。
克雷斯突然停住了。“不,”他说,“哦,不,哦,不!”他倒退了几步,在沙子上滑了一跤,然后又爬起来打算往回跑。他们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那是些幽灵般的小东西,有着鼓鼓的眼睛和暗橙色的皮肤。他拼命挣扎,但是无济于事。他们虽然个头很小,但却都长着四只胳膊,而克雷斯只有两只。
他们抬着他往房子那边走去。这是座阴森破旧的房子,材质是细碎的沙子。它的门倒是特别大,黑黢黢的,而且正在呼吸。这情形的确可怕,但西蒙·克雷斯尖叫却不是为了这个。他尖叫是因为其他那些小孩——那些从城堡里爬出来的橙色小孩,他们漠然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经过——他们的脸——跟克雷斯自己的一模一样。
注:
①阿斯加德(Asgard)是北欧神话中诸神居住的地方;后文中的巴尔德尔(Baldur),是挪威神话中纯洁、美丽、欢乐与和平之神的名字。
②神妓馆是古代一些宗教团体开办的妓院,其目的是为到这里来的男人同时提供肉体享乐和精神洗涤。据说,早在公元前2300年左右,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就出现了神妓馆。
③“沙母”的英文原文为“maw”,既表示“动物的胃”,在方言中也有“母亲”的意思。因此说具有双关意义。
《沙王》 作者:乔治·R·R·马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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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湘西航班 | 马伯庸 | 《湘西航班》
作者:马伯庸
正文
湘西航班(1)
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在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有一次我去非洲的某一个小国出差,返回的时候发现航空公司临时取消了我订的那趟航班。我在国内有一个绝不能缺席的会议,只得厚起脸皮缠着航空公司的人,又是威胁又是哀求。他们大概受不了我的软磨硬泡,一个黑人办事员偷偷告诉我,说有一班飞往中国的包机计划在今晚起飞,当地中国大使馆的商务参赞亲自督办。这种包机一般坐不满,如果能拿到商务参赞的许可,说不定可以蹭个位子。
我得了指示,在这个不大的候机楼里转了几圈,还真让我找到了那位商务参赞。他正和一名秘书站在机场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我走过去把自己的情况说明,参赞犹豫了一下,问我把护照要了去,转过身交给旁边的助手。助手接过护照以后翻开看了几眼,掏出钢笔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写划划,好一阵才把护照还给我,冲参赞点了点头。
我想他们大概在查我的底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是计划外人员。参赞写了张条子给我,说飞机将会在晚上八点起飞,让我不要太早去。然后他握了握我的手低声道:“这是包机,你低调点,少说话,多睡觉。”
我们正说着,从远处开来一辆大巴车。这辆大巴通体黑色,车窗都被帘子遮挡起来,就连驾驶座的挡风玻璃都是单向透视膜。参赞显得有些紧张,挥手让我尽快离开,然后和秘书走了过去。我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大巴停稳以后,车门滑开,却没人下车。参赞也没上车,只是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嘴里还嘟囔些什么。
我在候机楼找了个咖啡厅消磨了两个小时,在差不多差五分钟到八点赶到登机口。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的像个山洞。如果不是没有信息屏提示,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我隔着玻璃朝外望去,看到一架国航的747-200C停在登机桥边,里面灯火通明。我觉得很惊讶,因为这个型号的飞机是客货混合型的,这一架的机身侧面还有一个货舱门,说明它平时是做货机用的。这种机型就算改客机,也不过是在货舱里安装了活动座椅的货机,坐着很不舒服,设施又老旧,唯一的好处是比较宽敞。
按道理说,包机回国不会选择这种飞机。但我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这种非洲小国,航空公司才不会让新型号来飞。据说在有些邻国,运七和727甚至都还能看得到,跟它们相比,200C已经算是新锐机型了。
我走过登机桥,在舱门处看到一个身材婀娜的中国空姐。她正站在舱门外侧的操作台前,一手拿着香水瓶往身上喷,一边拿着内线电话说:“对,对,都赶上飞机了。”她说着话,忽然看到我站在旁边,“啊”地叫了一声,把话筒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我心想这空姐真是不够稳重,假装没看见,把参赞的纸条递给她。她扫了眼纸条,俯身从地上拿起电话,估计在跟机长汇报吧。她嗯嗯了几声,放下电话,冲我做了一个无奈地手势:“先生,因为您是临时增补的客人,因此只有一个位子可以选择。”
我表示无所谓,只要能按时回国就行。
“那您跟我来吧。”
空姐说完就进了机舱,我听到她转身时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人什么毛病啊。”我虽然有点想投诉她,又怕节外生枝,只好装没听见。
200C的机舱很狭小,空调开得很大,甚至都有点冷。我走在过道,望着前头空姐扭动着屁股,心如止水。
这趟飞机人坐的挺满,但出奇地安静,乘客们都穿着同样的蓝色夹克和黑裤子,头上还扣着个黄色安全帽,一个个睡的东倒西歪。我估计他们可能是哪个援建项目上的工人,从工地干完活没来得及休息,就直接上飞机了。回国如此仓促,说不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空姐走到机尾,兰花指一挑:“先生您就坐这里吧。”我一看,这是倒数第一排,并列就两个座位。靠舷窗的已经有人了,是个大胖子,装束和其他人差不多,不过人醒着,正拿着把剪子修剪鼻毛。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我才注意到这是张大麻脸,脸上全是黑点,远远望去跟个落满了苍蝇的烧饼,大歪牙,蒜头鼻,还有两道黑粗的眉毛,总之……嗯,不太普通,也不太文艺。
大麻脸倒挺热情,我一坐下他就凑过来搭讪。我不好太怠慢了,便一边扣安全带一边跟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还交换了名片。这人是湖南怀化的,名字叫刘挖挖,挺怪。据说是一个算命先生给他取的,说他命里土太厚,不挖就全埋进去了——所以他现在跑来非洲挖矿。
刘挖挖摸摸鼻子,一脸享受:“我跟你说,老马,挖矿可是个好营生。黑非洲这地方,一铲子下去,噗噜噜就往上冒石油,拿网兜儿提着往回走。”
我听他这话都实在不靠谱儿,就假意嗯嗯着,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刘挖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忽然问道:““老马你是临时安排进来的吧?”刘挖挖问。我点点头,说是商务参赞安排的。刘挖挖大眼中珠子骨碌一转,压低声音说:“那你这一路上,尽量多睡觉少说话,没大事儿。”
咦,他和商务参赞的话几乎一样。我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诡秘。我问他为什么,刘挖挖挠挠后脑勺,嘿嘿笑了几声,也不回答。
飞机忽然震了一下,开始缓缓移动,我注意到,起飞前的安全讲解没有了,喇叭里也没有任何提醒,只看到远处那个漂亮空姐一排一排地俯身检查着安全带。她挺认真,不是靠扫视,而是一个座位一个座位伸手去检查。
我觉得很诧异,其他空姐跑哪里去了?难道整个航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干活?这可不太正常,最起码的编组都是两人一班,何况这还是趟国际航班。不过我也懒得追究,随便怎么折腾吧,我只要能早点回国就好。
这么晚了,整个机场只有这一班飞机。所以它在跑道上没等多久,很快就起飞了,在脱离地面的一瞬间,整个机舱里的灯霎时灭了一下,黑暗中我听到什么人呻吟了一下,随着照明重新亮起来,声音消失了。
我临出发前知道要飞长途,所以多喝了点酒,现在有点睡意上来,就扳动座椅往后靠了靠,打算躺的太舒服点。谁料到刘挖挖眼疾手快,一把给我按住,如临大敌般地喝道:“老马,不行!”我问他为什么,刘挖挖还没答话,年轻空姐凑过来说:“先生,这个航班的飞行全程都不能调整座椅,麻烦您配合一下。”
“为什么?”我问。
空姐和刘挖挖对视一眼,都面露难色,最后还是空姐开口道:“这架飞机比较老,公司为了飞行安全,做了限制,希望您谅解。”刘挖挖也敲着边锣:“老马,你要是想躺下,我给你让个座,就别往后靠了,伤脊椎。”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来,我也只好照章办事。当空姐走开以后,我耸动鼻子,闻到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很像是菖蒲与艾草混杂。最奇怪的是,刘挖挖身上也有类似的味道。难道他们两个有什么亲密关系?这可真是美女与野兽的组合。
我一抬手腕,发现刚才被刘挖挖按住的地方沾了一片红褐色颗粒,不像泥土,也不像油漆。我拿手指去噌,很容易就蹭掉了。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搬着红砖上的飞机。这时候,我觉得空调更冷了,不得不随手抓了一张毛毯盖在身上。
飞机很快爬升到了飞行高度,机身恢复平稳。我身旁的刘挖挖晃着脑袋打着瞌睡,鼾声如雷。我感觉小腹有些发涨,决定先上个厕所,再睡觉。厕所就在我的座椅后头,方便得很。我走到门口一拉门,发现里面赫然站着人。
“哎,对不起,对不起,门没锁,我以为没……”说到一半我愣住了,厕所里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这三个人前后紧贴,站得笔直,都紧闭双目,肤色惨白。他们的额头,居然还帖着几张电影才能看到的黄符。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不能随便开这个门!”年轻空姐忽然跑过来,一把将门推上,脸色吓得煞白、
“厕所里的是谁?怎么有三个人?”我有些惊慌,“他们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死这个字一出口,我一激灵,骤然想起来,那三个人裸露出的脖颈处,有斑点——尸斑?
“我不知道,你也不许问!”年轻空姐有点起急。
这句话就很有耍无赖的味道了,我强行按捺下惊慌,连声质问。空姐反覆就那一句话,被我追问到最后,都快哭了,可就是不离开厕所门。
刘挖挖这时候被吵醒了,跑过来扳住我的肩膀,把我拽回座位上去:“哎,哎,老马,老马,去去火,去去火,这又不是成人电影,你跟空姐在厕所前较什么劲呐?
我瞪着眼睛说:“老刘,厕所里那是尸体啊!而且不止一具!飞机上装了三具尸体,这到底怎么回事?”刘挖挖一点也不惊讶,反而眯着眼睛,连声宽慰道:“老马你别紧张,这事啊,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还能怎么不一样!?”
刘挖挖语重心长地拍拍我肩膀:“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老马?少说话,多睡觉。你一闭眼,一睁眼,就降落了,安安心心去过自己的人生,别管那么多,不挺好吗?”
“我现在身后的厕所里有三具尸体,尸体你懂吗?死人!你还让我睡觉,我怎么睡的着?怪不得你们不让我往后靠,兄弟背靠背是吧?我大学时候早听腻了!”
我这人一紧张起来话多,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刘挖挖把我强行按在座位上:“死人嘛,很正常。文强不是说过吗?人生自古谁无死。”
“是文天强。”小空姐小声提醒。
刘挖眼睛一瞪:“我这儿讲道理呢!是挑错的时候吗?”
我耳朵听着他们胡说,身体拼命挣扎,嘴里不停嘟囔:“让我跟死人一趟飞机,这太不像话了,不像话。降落以后我要去投诉你们。”
刘挖挖面孔一板:“同志你这话我就不爱听,跟死人一趟飞机怎么了?你在座位上他们搁厕所,谁也不碍着谁。什么见到死人不吉利啊倒大霉什么的,都是封建迷信。我跟你说,封建迷信可不能讲,讲了可遭雷劈。”
他话音刚落,外头突然喀嚓一声,在飞机左侧不远的地方闪过一道极其耀眼的闪电,整个机舱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
“糟糕,钻进雷雨区了!”小空姐吓得花容失色,条件反射般地从嘴里溜出一连串话:“现在飞机有些颠簸,请大家收起小桌板,回到座位上坐好,不要在过道走动。洗手间暂停使用。”不过她的腔调颤动,听了只会让人更害怕。
刘挖挖连忙坐到我边上,把安全带扣上:“老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等会儿再聊。”我看他脸上的麻子一耸一耸的,似乎相当紧张。这种情况之下,我也没法继续追究,只得闭上嘴,全身绷紧来应付剧烈晃动。
整个机舱在左右剧烈摇摆着,灯全灭了,舷窗外头不断有闪电划过。这种状况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慢慢恢复平稳。混乱中,我看到前头有影子站起身来,复又坐下,而且不止一个。借着闪电一瞬间的光芒,我能分辨出来位置是在前二十几排。
等到飞机再次恢复平静以后,我转过头去,想继续质问刘挖挖,却看到他整个人蜷缩在座位上,虚汗哗哗地从整个面部和脖子都外冒,手里攥着一把钢叉,嘴里嘟囔着奇怪的声音。
“老……老刘,你没事吧?”我凑过去好心问道。刘挖挖看了我一眼,垂着头嘴唇在发抖:“老马,你帮我看看,前头有几个站起来了?”
我抬头一看,前面又有三、四个人站起来了,戳在那一动不动,背对着我们,好似木桩。
“他们是同一排的,还是不同排的?”
“两个是26排的,剩下三个分别是16、13和25。”我数了数。
“糟糕,糟糕……老马你再看看,有坐下的吗?”
“目前好像没有……哎?16排中间那位重新坐下去了,13排的也是。”
刘挖挖长叹一声,气喘吁吁地松开餐叉,扯住我的安全带:“老马,出大麻烦了,你得帮我。”
“什么状况?”我有点莫名其妙。
刘挖挖脸色有点变了,他一咬牙:“老马,我实话跟你说吧。这飞机上,除了两个驾驶员那一个空姐和咱们俩,就没活人!”
我一听,脸色就变了,什么叫除了我们六个都没活人?难道是说,这一机舱里坐着的,都是尸体?”
刘挖挖指着自己鼻子,一脸严肃地说:“我其实不是挖矿的。”
“废话,哪个挖矿的用网兜装石油。”我心想。
“我真正的身份,是外交部特别事务司的执行人员,我是个赶尸匠。”
“赶尸匠?”我听到这三个字,倒抽一口寒气。我以前看过记录片,说湘西有种神秘仪式,叫赶尸。赶尸匠能用法术控制尸体走路,千里赶回家乡安葬——不过那个只是传说而已。
刘挖挖看我不信,急忙把衣领一解,我看到他胸口居然刺着个国徽。刘挖挖解释说赶尸这行讲究正气,只有正气足了,才不会被尸阴所侵,但又不能太正,太正了尸体不跟你走。历代的赶尸匠,都是在身上纹当朝天子的名讳,借以镇伏诸阴。现在共和国了,没皇帝了,所以就刺个国徽在胸口,效果是一样的。
“你看,我为了国家,纹身时候特地种了朱砂下去,所以这国徽是红的。”刘挖挖还有点美滋滋的。我这才想起来,他沾到我手上的红色,大概是残留的朱砂粉末——对了,他是怀化人,那不就是辰州砂的原产地么?
“赶尸不是走旱路吗?哪有坐飞机的?再说人家都是三、四个赶一串,你怎么一赶就两百多?”
“您懂的还真不少,不过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科技发展了,巫术也有进步。再说都讲究个绩效,谁会一步步走回家啊。我这才赶两百多,我们部门有更利害的,一次能赶三百具尸体!嗬,那次回国以后,我们都叫他斯巴达王”
我看他唾沫横飞,越扯越远,赶紧把他扯回来:“说正事。”
刘挖挖一拍脑袋,说操我又耽误正事了。他往前瞟了一眼说“赶尸的时候,尸体的腿按说是不会打弯的,不过那是因为古代只能走旱路,所以用夹板给固定住了。现在我们赶尸,都借助交通工具,所以这腿,都是固定成打弯的状态,方便坐着。”
“可我看到有人……呃,有尸站起来……”
刘挖挖猛拍大腿:“我正说到这呢!赶尸讲究接地气,这飞机飞得高,不接地气。我本来是准备了黄色头盔,里头藏着镇尸符,又在安全带上搁了缚仙索。谁知道刚才一个雷震过来,震动的幅度大了点,生物电从离位打进来,从坤位传递出去,在坎位时的电阻位最高,那里恰好就是连接点,结果好多尸体的缚仙索松开来了,又失去地气压制,这才一会儿站一会儿坐的。”
“直接说后果吧。”我懒得听他这一大套乱七八糟的理论。
“这只是前兆,如果放着不管的话,等到两百多个都能自己站起来自己坐下……”刘挖挖往前扫了一眼,“那就是诈尸了。”
两百多尸体在万米高空的747-200C机舱里诈尸?光是想象就让人头皮发麻了。我的脸色,终于变得铁青起来。刘挖挖大概就是因为与其中一些尸体失去联系,所以才显出刚才那疲惫的神色。
“可是,你是赶尸的专业啊,我能做什么?”
“你上飞机之前,商务参赞看没看过你护照?”
“看过啊。”
“你知道商务参赞为什么看你的护照?”
“不是查证我身份么?
“不是,那是在算你八字!你八字要没那么硬,参赞打死也不会让你上这趟飞机。”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护照上最多只能看到年月日,还差一柱俩字儿呢!怎么算?”
“近似算法嘛。所以你在这上头,是天意,是上帝派你来帮助我们的。”
“……你一个湘西赶尸的还信基督?”
“老大你能别较真吗?这不是还在基督教国家的空域吗?”刘挖挖有点抓狂。
这时候小空姐也跑过来,看到刘挖挖抓着我胳膊喋喋不休,又看到前头不断有尸体起立坐下,一张小脸雪白一片。她估计也是知情人,只是年纪小,没经历过这种事故。
“我一直有个疑问。”我转向年轻空姐:“有件事我得跟你确认一下。我刚才听到你在电话里说全都赶上飞机了?”
“对啊,所有的尸体都被刘总赶上飞机了。”空姐说。
“全部?”
“是啊。”
“那么窗外的是什么?”我指了指,他们看到一具尸体挂在飞机的机翼上随风摇摆,如同一个破烂布娃娃。
此时飞机仍旧未能完全脱离雷电区,附近偶尔还是会闪过几道电光。就着这稍现即逝的光亮,我们仨隔着舷窗看到那尸体穿了一身厚厚的红色羽绒服,脖颈处的衣领挂在了飞机右侧的后缘襟翼上,所以整个身体就悬在机翼后下方,晃晃荡荡,好似个暴风雨里的晴天娃娃。
“你怎么把尸体赶到翅膀上去了?”我意味深长地问刘挖挖。他立刻从座位上蹦起来,情绪非常激动,仿佛受到了极大地侮辱。
“不可能!我上飞机前数过人头!绝不会弄丢!再说了,衣服也不对,我赶的尸体都穿蓝夹克黑裤子,标配!没有穿红羽绒服的!”
他唯恐我质疑他的专业,气哼哼地直起身来,望着整个机舱,开始一个一个重新点数,一边数还一边瞪着小空姐:“要是数字错了,那肯定就是你们空勤出了问题。”小空姐一脸不乐意,小声嘟囔:“不可能出错的,这种航班我们都是按人头收费,少数一个少收好几万呢,谁跟钱过不去呀。”
“你们还按人头收费?”我问。
“对,这种特种航班,点货的时候只点人头,所以无论是运整具尸体还是只运一个脑袋,都是一个价,不打折。”小空姐还怕我不明白,双手捧着自己下巴,向上抬了抬。我吓得往后一靠,小空姐松开手,咯咯笑了起来。
我为了避免尴尬,于是把脸贴到舷窗再往外看了一阵,忽然看到一个细节,连忙回头告诉刘挖挖别数了。刘挖挖问我为啥,我指了指那具尸体道:“你们再看看,那不是咱们中国人,是黑人。”刘挖挖和小空姐一起凑过去,脑袋砰地撞到一起。刘挖挖脑袋大,头壳硬,小空姐被他撞的疼了,眼泪汪汪,咬着嘴唇退到一旁去。
又一道雷光闪过,这下连刘挖挖也看明白了。这位黑人兄弟大概是死不瞑嘴,挂在襟翼上时嘴是张着的,被吹得冻起来了。一副大白牙显得特别明显,跟黝黑的肤色、红色羽绒服形成了鲜明的三色对比。
刘挖挖双肩垂下,长出一口气:“管他是白人红人还是黑人,只要不是我管的尸体,就不是咱的责任。”我眉头一皱,说:“什么人也不行啊!这哥们儿起码得有百八十斤,就这么挂在飞机上,会干扰平衡,影响飞行。”
刘挖挖把视线从舷窗转回来,两个肥厚的手掌一拍:“老马,别浪费时间了,这几千米的高空,咱们不可能爬出飞机去摘钩吧?还是先管中国人,再去管黑鬼。”
“注意你的用词,是黑人兄弟。”我严肃地纠正他。刘挖挖改口道:“好好,咱们各退一步,黑鬼兄弟。先让他晃荡一回儿,咱们先安抚安抚前头的两百多位阶级弟兄吧。”
他说的也有道理,比起外面那位挂在机翼上的黑人兄弟,确实舱内两百多行将诈尸的死人更麻烦。我深吸一口气,问道“怎么弄?”
刘挖挖撅着屁股从座椅底下拖出一个陶瓷罐,打开以后,里面是一大罐的朱砂。他用手里的钢叉搅拌了一下,抬头冲小空姐打了个手势。小空姐从兜里掏出一瓶香水,一脸不舍,跟拿防狼喷剂对付流氓似的,冲我喷洒了几下。我耸动鼻子,发现正是登机时在他们俩身上闻到的气味。
“这叫雨后花园,法语叫Jardin humide,兼有辟邪、镇阴的功效。赶尸的时候,都得在身上抹点这个。”刘挖挖解释说,“要不然你身上生气太强烈,在尸体旁边呆久了,它们就会躁动不安。”
“这香水可贵了,法国原装货。如果不是国家出钱,都买不起。”小空姐得意地说。
“合着你们不是用祖传秘方啊?”
“不能固步自封,要合理利用国外先进技术。国家试了十几个国家几百种香水,发现这种香水辟邪效果最好。”
“人家没问你们要专利费?”
“我还掺了点艾草和菖蒲精,所以算半国产货。”
刘挖挖一边说着,把手指头伸进朱砂罐,搅拌一下,然后让我把上衣扣解开。我问他干嘛,他指指自己胸口:“给你画个保命的玩意儿。”我看了眼小空姐,小空姐撇撇嘴,一脸不屑地把脸别过去,欣赏旁边一排几个尸体的模样——这让我自尊心多少有些受损。
刘挖挖一边絮絮叨叨咒语,一边用指头蘸着往我胸口写。他画了几笔,说国徽太复杂来不及画了,给你弄个阴阳鱼吧,也有镇护的功效。我低头一看,看到胸口抹出一个像儿童涂鸦一样的圆圈,中间歪歪扭扭多了一道暗红线段。他站开几步歪头端详一番,啧了一声,伸出指头又修改了几笔,再退回去看,觉得还是不好,再想改,我胸口已经乱七八糟红污一片了。刘挖挖一脸歉意:“今天没发挥好,阴阳鱼画的不太像,给你改一个大众车标吧。”
“喂!别扯淡了!”
刘挖挖一脸严肃:“这可不是乱讲的。大众车标是上V下W,加到一其就是威武二字,古代公堂上衙役们喊的,一镇奸恶之徒,二镇阴祟之鬼,可不是信手胡画的。”
他好不容易给我画完了,又在罐子里抓了一把朱砂,交到我手里:“这架飞机是三级客舱配置,头等舱是每排5座,公务舱每排6座,经济舱每排7座,左右两条走道。待会儿你在右边,我在左边,一人一道慢慢往前走。你看到有哪具尸体站起来了,就走到他座位前,用右手用朱砂点住他的人中,左手去按他的腰眼。它就会重新坐下去。你再检查一下头盔里的符和安全带上的缚仙索。”
“那它要是不坐下去呢?”
“那说明它已经站硬了,你就从后头踹膝盖——看过城管执法吧?”
刘挖挖做了一个狠踹的姿势,连表情都学的很狰狞。我心中暗叹,心想我堂堂一个商人,居然沦落到学城管的地步,还他妈对死人野蛮执法,真是不像话。刘挖挖看我听明白了,比了个大拇指:“注意我的手势,竖立大拇指是一切OK,食指是有情况,无名指是需要帮忙,小拇指是紧急救援。”
“那中指呢?”
“意思是操你大爷,什么场合会用到,你自己会领悟的。”
交代完以后,刘挖挖一指小空姐:“你,去把空调再调低点,然后在厕所门口看住,别让里面那仨窜出来;再顺便准备两杯冰水,调点朱砂浆备用。”
我偷偷问他:“怎么她不跟我们一起行动?”
“女人的体质偏阴,不能跟尸体呆的太久。”刘挖挖大声道,然后把脑袋凑过来低声对我说:“那小姑娘笨手笨脚的,胆子还小,让她在厕所门口看着吧——万一咱俩困在前头,她还能照应一下。再说那厕所里的三具尸体,镇压的法器不够了,就暂时锁在里头,也得有人看着才行。”
小空姐不知道听到说话没有,白了刘挖挖一眼,去后舱去调空调。这姑娘除了一惊一乍以外,其实胆色还真是不得了。仔细想想,能让她一个人来管这种包机,肯定不是普通角色。
我们俩一手一把朱砂,站到过道门口。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前头自动起立的尸体比刚才要多了几具,而且还有两具主动坐下的,说明形势正在恶化。
我们对视一眼,刘挖挖说咱们准备动手吧!我嗯了一声,正要迈腿前进,他忽然伸出手,“啪”地拍了我脖颈一下。我一楞,问他干嘛,刘挖挖说这是赶尸匠赶尸前的仪式,叫惊魂掌。赶尸之前,赶尸匠都会拍后脖颈一巴掌,活人脖子软,死人脖子硬,很多人如果没死透,这么一拍就能喘过气来。我听完以后也没客气,狠狠也给了他一掌。
仪式搞完,刘挖挖一口浓痰吐到飞机地毯上,晃晃手腕,向前踏了一步,整个人立刻变得渊渟岳峙,连身材都高大了几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踏前一步,发现小腿肚子居然有点抖,这才意识到其实我怕的要命。
“老马,你害怕了?”刘挖挖斜过眼来问。
“嗯……原来以为不怕,不过事到临头,呵呵。”我实话实说。刘挖挖爽朗一笑道:“其实死人没什么好怕,那不过是一堆不再进行能量交换的碳水化合物而已。什么僵尸啊尸魃呀粽子呀,都是没根据的封建迷信,我们赶尸的从来不信。”
我望着前头此起彼伏的尸林,,觉得胃有些微微抽搐,勉强笑了笑:“听你这么说,应该没什么风险吧?”
“没风险,一点都没有。他们已经被我定住了,折腾不出大动静。你不用担心。”
“那要是他们没定住呢?”
“那他们会袭击最近的活人,而且一咬即死,很痛快,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刘挖挖看我脸色急遽苍白,哈哈大笑道:“我开玩笑的。”我问:“说清楚点,哪部分是开玩笑?是袭击活人,还是一咬即死?”刘挖挖答:“是‘很痛快,你更不用担心’那部分”
“……你这是算安慰我吗?”
“别废话了!想活命,就赶紧上!”刘挖挖迈步冲了过去。我一咬牙,心想老子连中宣部的大门都进去过,还怕你们这些小鬼?一股热血涌上来,朝前猛然冲去,很快便发现自己置身于无数的尸体之间。这些尸体像是睡着了一样,在座位上保持着僵硬的姿态,表情灰暗而无生气,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格外诡异。
按照事先的分布,我负责右侧过道,包括过道左侧的E座和右侧的FG;刘挖挖在左侧过道,负责ABCD四个座位——毕竟他是专家。我一眼扫过去,看到距离我最近的第16排F座有一具站立起来的尸体。
它从后头看跟活人区别不大,可那个背影却特别死气沉沉,站的笔直。我慢慢走过去,站在17排过道边缘,试图伸手去摸它的肩膀。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到它时,它突然脖子扭动,把半张僵硬的脸转了过来。
我这一下惊的非同小可,拼命冲刘挖挖挥舞小拇指,挥舞了半天才发现,在这种光线之下,别说他,连我自己都看不太清,这套手势根本就唬人的。我索性大喊起来,刘挖挖从那边传来声音:“老马,别怕,那是尸体常见的肌肉收缩,不是诈尸。”
我提心吊胆地瞪了半天,发现那尸体除了转头以外也没别的动作,这才壮起胆子,回忆着刘挖挖教我的手法,先用朱砂点其人中,再按腰眼。说来也怪,这么一按,这尸体立刻就坐回去了,跟触发了什么弹簧似的。我暗自松了口气,把它的头盔正了正,安全带系好,就差问一句先生您喝什么了。
赶尸和做爱差不多,一回生两回熟,一开始战战兢兢觉得是多大地事儿,干得多了,也就不觉得紧张了。不断还是有尸体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越干越熟练,哪有尸体站起来,我就挺着画有大众标志的胸膛跑过去把它按回座位。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来回奔走,一共按下去十八具尸体,其中有两具是已经僵硬的,需要用脚去踹。
说实在的,这种行为让我回忆起从前的一个以地鼠为主题的游戏……
我很快发现一个诀窍:只要把尸体身前的小桌板放下去,挡在胸前,它就肯定站不起来了。掌握了这个诀窍以后,我的工作量大减,被我按过的僵尸,绝对不会死灰复燃。就这么折腾了约摸半个小时,我负责的区域几乎没有尸体再站起身来了。我剧烈地喘着粗气,心想这他娘的根本就是体力活吧。
我抬头朝左边看去,发现刘挖挖没了,心中一惊,再回头一看,发现他早跑到尾舱那儿歇着去了。我有点不高兴,我算是义务劳动,他一个正主儿反而偷懒,这成什么话?!我转头回到尾舱,质问他怎么回事?刘挖挖说他那一片结束的早,所以先回来喝点东西。我抬头望了一眼,确实右侧区域也没有尸体站起身了,整个机舱恢复了刚登机时的平静。小空姐递给我一瓶冰过的矿泉水,我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把领口扯开,他的朱砂里不知掺了什么东西,弄的我胸前很痒。
“这就算是结束了吧?”我问。
刘挖挖笑眯眯地拿起他的矿泉水瓶,跟我碰了一下:“对,辛苦老马你了。”我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座位上,觉得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这些尸体,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刚才打地鼠的时候注意到,大部分尸体,都是二十到四十的壮年男子,没有女人和儿童。刘挖挖道:“我猜这都是咱们在那个小国的一支援建施工队。”
“你猜?”
“对。我们这个职业,只接受命令,从不问缘由。国家让我们赶多少尸,从哪里赶到哪里,我们就照做,至于为什么,从来不问,问了也没人告诉我们。不过理由嘛,猜也猜得到,谁家里人要是客死国外,都想先看看遗容再火化,肯定比骨灰要有人情味。现在跨国运尸体的手续又麻烦,所以国家就派赶尸匠把尸体赶上飞机再运回去,。外国人哪知道国家还有这么一手,也不知道赶尸的尸体算不算死人,正好被我们赶尸的钻了法律上的空子。”
“你们业务还挺繁忙。”
“嗯,涉外特别机构嘛。我们业务范围可广了,什么捉鬼堪舆,尤其是涉及到国外的,都归我们管。就拿上回来说吧,北京有位高官也不怎么惹了只厉鬼,缠在他身上,说十二个时辰之后的午夜三更,准时出来取他性命。那鬼谁也收不住,潭柘寺的老和尚——就是电视上主持今日说法的那位——做了多少法术都没用,最后把我们找去了。”
“哟,你们法力比人家还高深?”
“法术是人家牛逼,可是我们有办法啊。当时我们一听情况,就给那位高官买了张机票,一杆子飞到纽约。等到那鬼掐着午夜三更跑出来,恰好是人家美国时间正午十二点,这个不懂时差的倒霉鬼就直接被阳光化成了飞灰。”
说到这里,刘挖挖摆出一副高人面孔,望着前方淡淡道:“所以说,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以前无解的难题,现在都能解决。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刘挖挖指了指胸口的国徽,一脸肃穆。小空姐斜靠着厕所门,插嘴道:“刘总,那是你的职业,别把我算进去好伐?我是临时被调来做乘务的,跟你们这种大尸人不一样。”
“你一个人敢做两百多尸体的乘务,很不简单啊。”我由衷地钦佩。
“这一点都不难啊。不投诉、不吵闹,不要任何东西,也不刁难人,这种模范乘客去哪找啊?只要你胆子稍微大点,真的没什么困难,”小空姐鼻子都快翘上天了。
”万一诈尸了呢?你怎么办?”我有意逗她。
“有刘总呢。”
“你们刘总万一解决不了呢?”
“不怕,我戴着个金佛,白云观开的光,可吉利了!”小空姐特自豪地从脖子上拿出一条金佛项链,秀给我们看。我和刘挖挖大笑起来,搞得小姑娘莫名其妙。笑过以后,我忽然感觉到强烈的倦意,整个人松弛地靠在座椅上,想睡一会儿。我头一歪,忽然又瞥到了机翼上挂着的那黑人兄弟。
老问题再度浮现,他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
《湘西航班》 作者:马伯庸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湘西航班(2)
我听一位机长说,以前曾经有过类似的案例。有人偷偷爬到飞机的起落架上,藏身在起落架舱中,试图蒙混过关,结果被冻死在里面。可是,无论这位黑人兄弟藏到哪的舱门里,也不可能被挂到后缘襟翼上。
从他悬挂的姿势来看,明显是从机翼上方滑落的。而悬挂的位置,是右翼的里侧襟翼。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唯一的可能,这位黑人兄弟在起飞的时候,攀到了飞机的顶部,因为那上面没什么固定的地方,结果在飞行时不慎被气流吹落,从机身掉到机翼,然后被襟翼钩住,吊死或冻死在那里。
如果想偷渡的话,藏进货舱是相对比较安全的选择。可他却选择了爬到飞机顶上,这明显不像偷渡,反而更接近窥视。那个非洲小国靠近热带,地面温度三十多度,这个黑人兄弟却穿着羽绒服,明摆着是事先做了随飞机升空的准备。
他想窥视什么,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我脸色变得凝重,觉得自己被卷入什么国际事件中来了。我赶紧对刘挖挖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刘挖挖听完以后也收敛起笑容,低头沉思起来。
没过多久,他突然猛拍大腿,全脸的麻子都开始抖动抽搐,像收不到信号的电视屏一样。我问他怎么了,刘挖挖却抓住我的手:“你刚才,一共按下去几具尸体?”
“十八具啊。”
“哪排你还记得吗?”
小空姐及时地递过一张座位布局图,我拿红笔做了标记。刘挖挖拿着图越看表情越紧张,他也拿起笔在上面点了几个黑点:“你看看,这是我发现尸体站立的位置,和你的有什么不同?”
我在公司天天看表格与报表,所以一眼就看出其中古怪之处:刘挖挖在左侧一共处理了八具尸体,而且分布很均匀,前中后都有;而我处理的尸体一共十八具,却集中在十二到十六排靠右舷窗的FG区域里,其他地方只有零星几起。
而这个区域的机身外侧,正对着的恰好是后缘襟翼与悬挂其上的黑人兄弟……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刘挖挖沉声道:“自古以来,赶尸最忌讳的事,是撞尸。行走在路上的尸体,假如撞见新死之人,就会产生煞气冲撞,发生尸变。所以我们赶尸的时候,坟地、葬礼和医院这三个地方,都是要早早绕开的。”
“你是说……那位死在外头的黑人兄弟,对机舱里的这些尸体产生了煞气冲撞,所以越靠近右侧机翼的机舱座位,起尸变的尸体越密集?”
“对,我开始以为那些尸体站起来,只是因为法器松脱。现在看来……都是这黑鬼闹的。”刘挖挖恨恨瞥了眼外头,咬牙切齿。
“咳……是黑人兄弟。”
“兄弟个屁,他现在早死了,可不就是个黑鬼么!”刘挖挖怒道,“而且他妈还是个厉鬼!”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那鲜红色的羽绒服,心中一寒。刘挖挖道:“北方属水,色为黑;南方属火,色为赤。这黑人穿着红棉袄死在这里,正是个水火不容之势,只怕比平时的厉鬼还要凶险数倍……”
他的手颤抖着几乎拿不住矿泉水瓶,费了半天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跟它煞气冲撞,只怕这些尸身当中,会撞出一个尸王。”
“那我们怎么办?”
“快……你把你护照给我,告诉我你出生的时辰,我给你算算,看凭你的八字,能否扛过这一劫。”
我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护照,这时小空姐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
“有东西……有东西走过来了!”
在我们眼前的右侧通道上,一个人影正缓缓朝着后舱走过来。在它的两侧,小桌板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所到之处,尸体纷纷起立,仿佛看到部级领导的副处们。
我和刘挖挖同时比出了中指。
那人影走路的姿势很奇怪,既不同于普通尸体一跳一跳,也和僵尸的步履蹒跚不一样,更接近跌跌撞撞。随着他的逐渐靠近,周围的尸体都兴奋起来,噼里啪啦地起身站立,就差行纳粹礼了。它似乎一门心思要来后舱,对尸体视若无睹,径直奔我们而来。
“难道它就是尸王?”我问。刘挖挖点点头,又摇摇头,全神贯注去演算我的八字,只是那手抖得不是一般厉害。飞机不同别的地方,真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没地方跑,没地方藏。我无奈地看着那黑影逐渐靠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紧急关头,刘挖挖猛地把笔扔开,拿起纸大声冲我喊道:“老马!!”
“算出来了?!”我又惊又喜。
“借我计算器使使……”
我一口血差点喷出来,刘挖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说命理八字只是公共课,不是赶尸必修,所以他一直就学的很糊涂。
眼看那尸王距离后舱只有二十多米,我们走投无路。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痛骂着刘挖挖的不靠谱儿,痛骂着那商务参赞把我安排到这航班上,甚至痛骂那黑人办事员。这时在我身后传来一阵铿锵的金属碰撞声,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环顾四周,发现小空姐不见了,问刘挖挖,他也很茫然。我们俩都是一个冷战,难道这尸王已经学会了隔空抓人的本领,把小空姐抓去当点心了?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冲入我的耳朵:“小娘我跟你们拼了!”
我们同时回头,骇异地发现,小空姐推着一辆餐车从后舱工作间冲出来,那狭长餐车顶上还堆着许多锡纸包饭盒,饭盒在冰冷的空调里冒着蒸蒸热气,有如一辆蒸汽机车,车头还绑着一把小马扎,四支不锈钢脚如牛角般横立。
真亏她在这么短时间内准备出这么多武器……
我和刘挖挖缩着身子闪过,小空姐推着餐车往前舱冲去,所向无前,边跑边把炽热的锡饭盒朝尸王扔过去,恶狠狠地嚷道:“先生你要牛肉还是要鱼肉啊!你要面条还是要米饭啊!来杯咖啡怎么样!把手机和电子设备都关了啊混蛋!”英姿勃勃,有如一尊脖悬白云观开光金佛的王尔古雷女战神。
无数的餐盒与热饮杯子飞舞出去,那尸王一下子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两只手惊慌地挥舞起来。小空姐还不罢休,抄起电水壶又砸过去,拖着哭腔儿:“我还没谈过恋爱呢!我还没跟姜维告白呢!!”
“别扔了!我答应你!我就是姜维!”尸王气急败坏地喊道。
小空姐的狂暴攻势戛然停止了,连我和刘挖挖都楞在了那里。我问刘挖挖:“姜维是谁啊?”刘挖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小空姐,回答说:“副机长。”
我这才看清。这个叫姜维的年轻人大概也就二十七八岁,高鼻梁,深眼窝,长得挺帅,可惜被小空姐一通乱砸,整个人狼狈无比,雪白的机长服上沾满了各式菜肴,还有几处水渍和污痕。他哆哆嗦嗦走到小空姐跟前,苦笑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像尸体啊……”
小空姐傻站在原地,张着嘴嗫嚅了几下,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转身跑进工作间不出来了。也难怪,换了谁,这么做出人生第一次告白,都得崩溃。姜维看了我俩一眼,也紧跟着跑了进去,
刘挖挖擦擦额头上的汗,掐指一算,嘟囔道:“我就说嘛……就算是厉鬼撞煞,也不该这么快就养出尸王,怎么也得两个……不,三个时辰。”我已经对刘挖挖的计算能力放弃了希望,没接这话茬儿,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他既然不是尸王,走过来时,怎么周围尸体都那么高兴?”刘挖挖说:“他身上生气太盛,又没喷香水,胸口也没国徽,肯定会扰动尸体均衡。我若是不给你做一番处理,你刚才过去也是那番景象。”
我再往前看去,发现姜维过来以后,尸体都重新坐下了,恢复了刚才的森冷安静。刘挖挖得意道:“你看是吧?”我冷哼一声,比出中指,真是三个赶尸匠,顶一个事后诸葛亮。
姜维从工作间走出来,看他的神色,似乎是把小空姐哄好了。刘挖挖问他怎么离开驾驶舱了?姜维整整衣领,冷冷扫了我一眼,回答道:“飞机姿态有点不正常,机长让我来后舱查看一下。”
我苦笑着指了指窗外。姜维趴过去看了一眼那黑人的尸体,脸色微变:“不能让他这么挂下去,他会破坏机身的平衡姿态,一遭遇侧风咱们就全完蛋了,连迫降安全都无法保证。”
“岂止这么简单……”刘挖挖把黑鬼可能会导致整个航班尸变的事说出来,姜维不感兴趣地摆了摆手:“这个刘总你自己拿主意就行,不用问我。赶尸,我不行;开飞机,你不行。咱们各司其职,做好份内的事就好。”
姜维思维很清晰,说话也很很干练,比起满嘴跑火车的刘挖挖,更对我的胃口。我问姜维:“可是人不可能爬到机翼上去解钩子,你打算怎么办?”
姜维拿起一个座椅遥控器,给我们比划:“我会找一个气候条件好点的空域,做一次小角度紧急机动,把尸体甩出去。” 我们都说好,可姜维又说:“但那具尸体的位置太靠近发动机了,如果一次没甩出去,他荡回来,很容易被吸进去,到时候更麻烦。唯一的办法,在飞机转向前,让机身向右倾,机翼倾斜,使尸体悬挂与发动机之间不在一个平面。”
他说的都是专业意见,我们都没疑问。姜维对刘挖挖说道:“这个还得辛苦刘总一下,把坐在左侧机舱的尸体,都赶到右边去,改变配重,机身自然就倾斜了。”
刘挖挖却一下子跳起来:“这绝对不行!你没听我刚才说吗?那黑鬼的煞气已经开始侵入机舱了,右边靠机翼的座位已经开始有尸变的现象。全挪过去,那不是把炸药往火堆扔吗?”
姜维微笑道:“甩掉尸体只要一瞬间,这点时间,我相信刘总的业务水平,一定能争取到。”
这一顶高帽子砸下来,刘挖挖当时就不吭声了,瘪着嘴,瞪着大眼仁儿,跟欧阳锋练蛤蟆功似的,也不知道是在想办法,还是在找借口推托。
这时候小空姐从工作间里走出来,羞怯地看了我们几个一眼,钻到姜维身后,跟刚过门的小媳妇似的,低眉顺眼不吭声。我不知道工作间里发生了什么,但看她满脸通红,就知道姜维肯定用了什么激烈手段安抚。年轻真好啊……我暗自感叹。
这时姜维拍了拍我肩膀:“马先生是吧?我需要你的帮忙。”
“嗯?”
姜维指了指地板:“我已经让机长给货舱通了氧气,你跟我下去挪一下货物配重。这样刘总也能少赶两具尸体。”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我答应了。
小空姐揪着姜维衣角,把脖子上的金佛摘下来,要给他戴上,却被姜维给谢绝了。小空姐扁着嘴巴要哭,刘挖挖过来解围道:“男戴观音女戴佛,你给他戴这玩意儿,俩公的天天身贴肉,不吉利啊。”吓得小空姐赶紧收回来,摸了半天口袋,拿出一管润唇膏塞到姜维手里。姜维收下来,郑重其事地揣到衣兜里。
刘挖挖打开行李箱,把赶尸那一套行头穿好了,头顶七星笠,身披鱼鳞蓑,手里还拿着个赶尸铃。据说这是湘西传统赶尸的标配,斗笠挡脸,蓑衣避雨,摇着铃铛在前带路,尸体在后头跟着,边撒符纸边在嘴里念叨:“湘西赶尸,生人勿近。”
可是刘挖挖跟传统有一个不一样的地方,他另外一手不是拿符纸,而是拿着一张电路图。
“你这是做什么?”我拿过去看。
“你以为赶尸像电影里那么简单?”刘挖挖没好气地把图纸抢回去,“这是个系统工程,要合理利用生物电。一次赶走那么多具尸体,就得事先设计好,该把他们并联还是串联,电压和电流强度是多少,还要考虑尸体表面阻抗。电路设计不合理,尸体是赶不动的。”
我倒不知道这玩意跟电工还有联系,听着有点头晕,深悔自己多嘴,便留下刘挖挖在那儿咬着笔头,冥思苦想。小空姐抱来一卷电线,帮着刘挖挖烧胶皮截线,眼睛却一直瞟着姜维。姜维用内部电话向机长通报情况以后,冲我做了个出发的手势。
货舱的入口就在工作间下方。我们掀开地毯,拉开气密门,露出一个漆黑的入口。我和姜维顺着梯子爬下去,他轻车熟路地把货舱灯光打开,然后在小空姐依依不舍的眼神下将气密门再度关上。
我环顾四周,货舱比客舱要开阔多了,里面堆放着一大堆木箱和航空包裹,温度很低,空气有淡淡的臭味。奇怪的是,按道理飞机货物的配载非常严格,可眼前这些货物却东一堆,西一堆,显得杂乱无章。
根据计算,我们需要挪动三十具尸体和至少三百公斤行李,才能达到飞机倾斜的效果,而且还要迅速挪回去,难度可不小。我心想自己一无所长,既不会赶尸,也不会开飞机,索性卖卖力气吧,于是我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可姜维却没动,他抬头敲了敲气密门,确定关好以后,走到我跟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我一直走到货舱前端一个大木头箱子的里侧,这才严肃地对我说:“马先生,你得帮我控制这架飞机。”
“What the fuck……………………”我差点没忍住爆粗口。我今天出门前一定是忘了查黄历,先是赶尸航班,然后是黑鬼外挂,好不容易出现一个靠谱的驾驶员,又想劫机?
“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请你听我说完。”姜维说的很诚恳,一直到这时候,他才显露出一丝紧张与惶恐,他从上衣口袋掏一包烟,拿出一支叼在嘴里,却没点火。我看到那烟微微有些颤动。
“我是副机长,负责跟地面保持联络。在半小时之前,我在耳机里突然听到了一阵模糊的呼叫。”姜维说,“开始我以为是附近有飞机干扰,但很快发现不是。那声音不是很清晰,杂音很大,还伴随着剧烈的风声。”
“说的什么?”
姜维递给我一个耳机和mp3大小的电子设备,调了几下旋钮。我戴上之后,很快在杂音中分辨出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像是在暴风中低吟,吟诵的是一段英文:“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充满了令人不安的语调。
“圣诞歌?”我皱起眉头。已经快圣诞节了,收音机里放放圣诞歌很正常,不明白姜维怎么紧张成这样。姜维把烟卷拿下来,说:“这个装置可以收听这架飞机在使用的所有频道。你刚才听到的,就是我刚才用的频道,不过作用距离比较短——也就是说,圣诞歌的信号源离飞机不太远。你想到什么没有?”
我眼睛一下瞪大:“你是说,这圣诞歌,是那个挂在机翼上的黑人发出的呼救?”
现在飞机已经飞行了两个多小时,那黑人起码死了一个半钟头。我以前听过些离奇事件,据说人如果死前情绪过于强烈,灵魂很可能不会立即消散,在特定频率被收音机通话器什么的接收到。
这黑人死在了机翼下,魂魄既然能化为煞气,那么渗入通信波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他死后干什么不好,干嘛一直哼哼圣诞歌呢?
“难道说……”
一个荒谬的念头进入我的脑海,姜维却不置可否。我再也无法冷静下去,揪住他的衣领怒喝道:“那圣诞歌怎么解释?你别告诉我,他是圣诞老人!”
驯鹿与飞机撞在一起,然后圣诞老人被挂在机翼上穿着红衣服死去,死后化身厉鬼并激活湘西尸王——我他妈的不想遭遇这种不要脸的混账事故。
姜维示意我冷静,给我也递了一支烟。我谢绝了,从兜里掏出一片润喉糖含到嘴里。姜维说:“当我看到窗外那尸体的时候,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可是你再听听这个……”
他又把设备调节了几下旋钮。我戴着耳机,继续听下去,发现还是那一句歌词,但声音变得清晰温润多了,甚至有抑扬顿挫,但念颂歌词时那种邪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这次怎么如此清晰?”
姜维一屁股坐在地上,面露痛苦之色。我再三问他,他惶惑地抬起头,慢慢说道:“你现在收听的,是机长专用频道,唱这句歌词的,是我们机长。”
我霎时口干舌燥,心脏狂跳,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鬼上身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离开驾驶舱的时候,机长还很正常。可我刚才给机长打电话汇报,电话里机长什么都没说,就一直在唱这句歌词。我一听,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
看来,那黑人化成的厉鬼顺着无线电波,上了机长的身。这情况比尸体撞煞还麻烦。驱鬼还能靠点民间秘方,实在不行扔条脏内裤;开飞机非得靠专业人士不可,被上了身可怎么驱?
这么大的事情,得赶紧告诉刘挖挖。我刚要往后舱走,却被姜维一把抓住:“马先生,我单独叫你下来,就是不希望你跟其他人说。”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临时被安排上飞机的,只有你不可疑。其他人……”姜维眼神闪过一片黯然,“其他人我现在都信不过。”
我脑子转的飞快:“你的意思是,那个黑人爬上飞机,是因为机组里有他的内应?”
姜维点了点头。我对他有点同情。他才刚刚跟小空姐捅破了窗户纸,恋情还没持续一刻钟,就要面对这么尴尬的局面。但我也相当佩服他,从他到后舱到下货舱,前后时间很短,他却迅速做出了判断并采取了坚决行动,决断力实在惊人。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先按照原计划,把尸体甩掉。然后我上去稳住局面。你留在货舱里,这里有一套全新的无线电发射器,还没拆封,是上批援助非洲的物资剩下的,组装很简单。你在这里把它装好,设法跟祖国或路过的飞机取得联系。”
这种时候,说自己不行是没用的。于是我没有推辞,和姜维握了握手:“希望一切顺利。”
姜维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希望一切顺利。等到事情解决了,我就会和她求……”
“闭嘴!这种丧气话不能说的!”
接下来我们两个齐心协力,把三百多公斤的货物连拖带拽挪到了右边,其中就包括了那个无线电台的包装箱。姜维对我简单地讲解了一下无线电的操作,然后爬回到客舱去。
我一个人在寒冷的货舱里坐下,心中忐忑不安,这一连串变故,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我看看手表,差不多飞机已经飞行了三个小时,可感觉比三年都长。我把手探入怀中,把手机打开。毫无疑问,这里一点信号都没有,但电子书和游戏还能玩,我需要一个能让自己情绪平复、联想到日常生活的氛围,暂时忘记外头的尸体、厉鬼和底细不明的人类。
然后我发现平时在手机里装的,全是打僵尸的游戏。命运真他妈太幽默了。
飞机忽然颠簸了一下,我看到搁在箱子上的矿泉水瓶水位稍微开始倾斜,知道姜维开始动作了。
货舱里的货物,是作为固定砝码来配载在右侧的,而客舱里的尸体,则在刘挖挖的控制下成为活动砝码。它们需要飞快前往右侧,然后在飞机甩开尸体以后,再飞快地回到左侧,避免发生事故。
头顶天花板开始传了闷闷的脚步声,隐约还有铃声和叫喊。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到刘挖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声嘶力竭地摇着铃铛,带着三十具用电线串联起来的尸体在狭窄的机舱里转转悠悠。
飞机倾斜地角度变大了,我有点坐不稳,就抓住旁边箱子的帆布。这个姿态持续了十五秒时间,机身突然剧烈一震,货舱里没固定好的箱子都移动了几分,钢支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这估计就是姜维说的小角度机动了。
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欢呼,我心里一喜,看来是那具黑人尸体被甩掉。可是随即一想,厉鬼恐怕已侵入了驾驶舱,那尸体在不在其实已不重要,情绪又低落下去。
天花板又传来脚步声和铃声,肯定是刘挖挖摇着铃铛,驱赶着尸体们返回座位。慢慢地,飞机姿态逐渐调整回来,我长出一口气,按照计划,打开无线电台的箱子,开始组装。
突然,我手中的动作停住了,一道寒冷彻骨的凉气从心脏散发出来。我的脑海里,那铃声和那歌词逐渐合二为一。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叮叮当,叮叮当, 铃儿响叮当。”
脑海中,圣诞老人和雪橇的影像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行面色铁青的行尸走肉,前头一个斗笠蓑衣的男子摇着铃铛,踽踽而行。
原来,这唱的根本不是圣诞歌,而是赶尸铃!
那悬挂在机翼的黑鬼,从一开始就没在窥视,而是在赶尸——即使是身亡后也从未停止。他不是华裔,那么用英文赶尸也不足为奇。他上了机长的身以后,继续在念动歌词,继续赶尸。
可他赶的尸在哪里呢?
我把视线投向空荡荡的货舱内,这才注意到,眼前杂乱无章的货物里,有几个是黑色的木箱,长方形,一头宽,一头狭,上面还有层盖子。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盖子似乎在微微颤动,露出一条缝隙,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拼命顶起。
我愿意付出全部的财产,来换取一个人告诉我,这只是西门子的冰箱。
附:
黑鬼兄弟的赶尸歌
<In a corpse open grave>
YoYoYo
Walking through the road
In a cor-pse open grave
Over the fields we go
Screaming all the way
Bells on rotten body
Making people slay
What fear it is to run and wipe
A corpse band tonight
OH,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what fun it is to wipe
In a cor-pse open grave
Jingle bells,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what fear it is to wipe
cor-pse open grave
YoYoYo
《湘西航班》 作者:马伯庸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湘西航班(3)
我的体育老师曾经在心理辅导课上说,当一个人遇见灵异危机时,第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问自己:你究竟恐惧的是什么?
是电视里爬出的贞子,还是僵尸血淋淋的尖牙?当你想好答案以后,不妨再问自己,为什么会怕僵尸的尖牙?具体害怕的是牙齿的什么部位,是臼齿?犬齿还是智齿?不妨再进一步想,僵尸也会长智齿?他们也会疼吗?也会一边捂着腮帮子一边追逐活人吗?再比如贞子,电视关掉以后,她还会出来吗?如果把电视放在高处,她会掉下来吗?如果把电视对着墙,她会撞头吗?
你问的问题越多,就会发现你的恐惧越少。恐惧来源于未知,而很多时候未知只是因为我们太过惊慌而忘记去思考。当理性开始发挥作用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很多可怕意象根本不足为惧。
之所以在脑海里回忆起这些话,是因为我发现,在这个狭窄的货仓里,这些真知灼见毫!无!用!处!
纵然我有理性,但心理上的恐惧却无法屏蔽。当那个棺材模样的盖子慢慢被掀开时,我手里捏着两个无线电台元件,僵直在原地,巨大的恐惧灌满了整个身体,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棺材里睡的是什么?巨大僵尸?还是沉睡的绿毛粽子?我的脑海里飞快地运转着,不知该把自己变成一株豌豆,还是变成三闾大夫。
盖子又掀起了一点点,从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的一抹白色。我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白色一瞬间扩大了,迅速填满了整个缝隙,甚至还溢出来一点凝结在边缘,散发出一股刺鼻味道。那番景象,就好似一个藏在箱子里的巨人橹管时达到了高潮。
我眉头一皱,壮着胆子过去,伸出指头去触了触,发现这一片泡沫状的白色触感很柔软,像是聚苯乙烯泡沫塑料。我知道在国际运输业里有一种自发泡沫缓冲剂,放置在易碎货品四周,几乎不占空间。一旦发生撞击,缓冲剂会迅速膨化凝结成泡沫塑料,填充到每一条缝隙里去,来缓冲对货物的冲击。我以前接触过公司的物流,对这些略有了解。
估计刚才飞机在做小角度机动的时候,这个箱子被震动了一下,于是这些缓冲剂被触发,把盖子给拱起来了。我想到这里,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纯属杞人忧天。同时我又有点好奇,伸手去抬盖子,却发现边缘被缓冲剂粘出了,不用撬棍很难弄开。
我正打算四处找撬棍,忽然一拍脑袋暗暗骂道,我到底在干什么呀!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那箱子里有什么东西,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责任,是尽快与外界取得联系,而不是像个八卦记者一样四处挖掘。
我把视线从箱子上移开,打算先把无线电台组装好。这东西是模块化结构,组装难度不比乐高麻烦,我好歹也是个工程师,连猜带蒙的,都给拼凑上了。可是很快我发现,有一个严重的问题。
蓄电池没了。
我仔细在包装箱里找了几遍,还是没找到。蓄电池这种东西,无论是放在电单车上还是电台里,都很容易丢失,这种援非物资经常会被当地人上下其手。姜维百密一疏,把这种可能给忘了。
这时候,头顶的气密门传来砰砰的敲击声,小空姐在上头喊:“马先生你上来吧,已经安全了!”
安全?我在心里苦笑,他们不知道,大危机才刚刚开始呢。
小空姐又喊了一声,我只好无奈地打开舱门,顺着梯子爬上去,看能不能在客舱找到替代品。我爬上来以后,看到小空姐和刘挖挖的表情都很放松,眉宇间没了刚才那种紧张。
“黑人兄弟的尸体搞定了?我问。
“嗯!很漂亮的一个机动,直接就从襟翼上被甩出去了,小鸟球!”刘挖挖双手摆出打高尔夫的姿势,虚空一挥。我走到舷窗往外看去,机翼上已经看不到那熟悉的红色身影了,略微松了一口气。至于它是掉到乞力马扎罗山顶跟豹子作伴,还是掉到肯尼亚草原上被狮子吃掉,就不是我关心的问题了。
“你就是小马同志吧?”
我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我连忙转身,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身后,他穿着一身和姜维一样的航空制服,一副木质黑框眼镜,还留着花白的络腮胡。
小空姐笑嘻嘻地说:“这是我们机长,叫祝佳音。”
机长笑眯眯地向我伸出手:“小姜跟我说了,朋友你关键时刻见义勇为,是个好公民,我想当面致谢。”我跟他握了握手,脸上勉强在笑,心里却惊骇到了极点。
祝佳音现在已经被黑鬼上了身,他跑到后舱,那么姜维肯定是出什么岔子了。而刘挖挖和小空姐其中一个人是内鬼,我没法跟他们说出真相——也就是说,现在的我,是孤军奋斗。
这架飞机上,只剩下两百具尸体不算我的敌人……想想就让人沮丧。
“姜维呢?”我问。
“按照规定驾驶舱是不能离开人的。不过小姜一个人能应付,他的技术很好,我们要信任年轻人,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成长。”祝佳音慈祥地说,像是个循循善诱的生活辅导员。他拿起一瓶香槟酒:“来,咱们喝一杯,好好庆祝一下。”小空姐从工作间拿出几个玻璃杯,每杯都倒了一点。那香槟是鲜红颜色的,好似鲜血。
“让我们同舟共济,顺利回国。”祝佳音举起酒杯,我没办法,只好跟其他两个人一齐举起,互相碰了碰。不过我只是沾了沾唇,这酒我可不敢喝下去。刘挖挖倒是不客气,一饮而尽,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开口嚷嚷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说这同一趟航班喝酒告白,得修多少年啊?”小空姐一脚踩下去,踩得刘挖挖惨叫连连,她的脸色却变得绯红。
“您是一直负责这趟航线吗?”我斟字酌句,想套出姜维的下落。祝佳音似乎很喜欢这个问题,他挥动着手臂说:“我一入伍,就飞特种运输,这都几十年光景了。我的青春和热血,都奉献给这个事业。随便说出个什么任务,就够写本小说的。不是我摆老资格,我为国家运过的怪东西,比你们玩魔兽刷的日常都多。”
“给我们说两件吧?”小空姐瞪大了眼睛,一脸期待。
祝佳音摆摆手:“不能说,不能说,有纪律。”他看小空姐撅起嘴来,为难地摸了摸头:“要不这样吧,圣诞节快到了,我就给你们唱首圣诞歌当祝福。别看我现在这样子,年轻的时候,可是块文工团的料子哟。”
其他两个人一齐鼓掌叫好,我却寒毛倒竖,无论如何也得阻止他唱出来。赶尸铃一摇,这两百多具尸体不定会出什么乱子。我迅速扫视,发现在过道的地板上摆满了电线,这应该是刘挖挖刚才赶尸时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线材。
我端起酒杯朝前走去,装作被电线绊倒,哎呀一声,一杯红酒全洒在了祝佳音的胸前。为了装的真实,我一下子扑倒在地,表现的极为狼狈,就连因扎吉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等我再爬起来,看到祝佳音的胸前渍出一大片红色,好似中了枪伤。我赶紧道歉,祝佳音大度地挥了挥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年轻人摔跤,很平常嘛。”
我表面装作很平静,可心思却活络起来。我刚才倒地时,看到许多僵尸的脚踝都接上了铜线,然后这些铜线都连接到了一块蓄电池上,这是刘挖挖刚才赶尸时摆的电路。我想如果有这块蓄电池,说不定能启动无线电台。
“机长,我还有套备用制服,先给你换上去吧。”小空姐嗔怪地瞪了我一眼。祝佳音招招手:“来来来,小马同志,喝完了这杯再说吧。”这次我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才入口几滴,我咣当一下,晕了过去。等我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座椅上,被安全带和缚仙索捆了个结实,脑门痒痒的,估计还抹了把朱砂泥。祝佳音和刘挖挖盯着我,神色都很严肃。
“喂……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扭动身躯。
祝佳音一改刚才的慈祥,背着手严厉地问道:“小马同志,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登上这个航班?”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在机场碰到商务参赞,从他那里弄到的许可,想赶回国去开会。老刘,你刚才不是说,我是因为八字命硬,才被允许登机的吗?”
刘挖挖冷笑着扔过来一张纸:“我刚才重新算过你的八字了。你八字的命根本就不硬,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不是你有问题,就是你的身份有问题。”
“好吧,其实我不是亲生的,这个故事得追溯到文化大革命……”我想拖延时间。八字四柱什么的,我不懂,看刘挖挖的表情不像是骗人。现在回想起来,商务参赞只拿到我护照上的出生年月日,就欣然允许我登机,确实透着点蹊跷。
这时小空姐从我身后走过来,一脸兴奋:“我刚才下去货舱查看过了,有一台无线电设备,刚组装上。”三个人一起转向我,表情意味深长。我现在真是百口莫辩,只得开口道:“姜维呢?”
刘挖挖冷哼一声:“你叫诸葛亮来也没用!”
祝佳音问小空姐:“你还有什么发现?”小空姐想了一下:“有一个木箱子被撬开了一条缝。”祝佳音吩咐道:“刘总,你跟她下去帮忙弄开箱子,看看小马同志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刘挖挖跟着小空姐再度爬了下去,祝佳音当着我的面踱着步子过去,“咣”的一声把气密门关上,又把餐车推到上面去。这个门是向上开的,被这么一压,底下的人便无法开启了。
“马先生,圣诞快乐。”
祝佳音的声音变了,他的脸变得狰狞,印堂开始发黑。他摸摸自己的额头,自嘲地笑道:“按照你们中国人的理论,印堂发黑是要倒霉,这对我们黑人,可真是赤裸裸的种族歧视。”
“你到底是谁?”这种时候,我反而冷静下来。
“你难道不记得我了?”祝佳音的脸色变得更黑了。
我盯着他的脸,慢慢浮现出一张脸庞,不由得大叫道:“你,你是那个办事员!”
我在出发之前,有一个黑人办事员告诉我有包机可以回北京,我才踏上了这一趟诡异之旅。祝佳音看到我想起来了,欣慰一笑:“不错,正是我。”
“买通了商务参赞让我登机的人,也是你吧?!”
“不,我买通的,是他的助手。商务参赞不懂算命,我让那助手算出错误的八字,这才让你顺利登机。可惜我爬上飞机以后,发生了意外事故,只好以如今这副面目与你相见。”祝佳音做了个遗憾的手势。
“为什么是我?”
祝佳音咧开嘴笑了:“我可不是电影里的反派BOSS,什么事情都要在最后时刻说出来。我现在只想在这客舱里高歌一曲赶尸人之歌。我在飞机外唱了很久,在驾驶舱唱了很久,现在终于可以在客舱里唱给你听,唱给他们听了。”他回过头,冲着那些尸体比了个轻佻的手势。过道上的线路已经重新接驳过来,每一具尸体的脚踝都缠上了电线。
祝佳音伸开双臂,右脚踩着古朴的鼓点,放声歌唱:“Jumping through the road”。
座位上的尸体都躁动起来。
“In a cor-pse open grave”
小桌板和安全带噼里啪啦地纷纷弹开。
“Over the fields we go”
空调的风口吹出了阴森森的风,尸体们从座位上站起来。
“Screaming all the way”
尸体们纷纷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出座椅,站去过道。
“OH,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尸体们在过道站成了一排,跟随着祝佳音的节奏一起跳起来。祝佳音原本的相貌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五官都快扭曲成了漩涡。黑人的节奏感本来就是最强的,他赶起的尸体,行动起来也极具节奏,比普通赶尸匠带的那种僵硬尸体更为鲜活。
整架飞机因为这整齐的舞步而开始颤抖起来,左右剧烈地摇摆着。
“颤抖吧,你们这些混蛋!我要让你们看看,谁说黑人不可以赶尸?我赶的尸体,是最优秀的!”祝佳音尖叫道。他带着尸体走过我的身边,朝着后舱的舱门走去。
听起来这里面隐藏着一个悲惨的故事,但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看他的驾驶,是要强行把舱门打开,带着尸体跳下去。姑且不说那两百具尸体,单是高空开门内外压失衡,就会要了整个飞机和我们的命。
我在这疯狂的舞动中,只有一件事情好做。我用唯一能活动的右手,用力扳动座椅开关,整个座椅“砰”地一声,重重地砸到了后面的厕所墙壁。厕所的门一下子弹开,里面藏着的三具尸体噼里啪啦地滚落出来,挡住了祝佳音的去路。
祝佳音楞了一下。趁这一愣神的机会,我咬破舌尖,吐出一口含了血的口水在那三具尸体上。
刘挖挖说过,如果赶尸的时候碰到新死的厉鬼,就很容易撞煞,甚至可能撞出湘西尸王。这架飞机的座位并不是特别满,可他却将这三具尸体单独搁在厕所里,还不允许我把坐椅靠后,说明这三具尸体很特殊。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赌一赌。祝佳音在后舱呆了那么久,他的煞气已经聚积的差不多了,只需要一个契机,尸体就能变成湘西尸王。
我赌对了,也赌输了。
那三具尸体缓缓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姿态与寻常尸体大不相同。祝佳音的煞气与我的血水,再加上它们本身的特殊性——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让它们发生了变化。
但毕竟这是三具尸体,平摊了煞气,所以变化还不足以让他们变成湘西尸王,只能变成小王。
它们苏醒以后,凭借本能扑向距离它们最近的物体。一个小王冲向我,另外两个冲向祝佳音,直直撞向他的胯下。已变成黑人的祝佳音猝不及防,那一副皮蛋登时被那一对小王给毙了,痛苦地弯下腰去。三只鬼纠缠成一团,难解难分。
第三只小王力大无穷,一下冲撞就把我的座椅撞毁。我摆脱束缚以后,几下翻滚堪堪避开小王的攻击,俯身飞快地抄起蓄电池,掀开气密门跳入货舱。失去了电力的维持,那些原本在前进的尸体都停止不动了,场面更加混乱。
刘挖挖和小空姐只听见天花板传来踏步声,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焦虑万分。看到我跳下来,两个人都犹豫了一下,迎了上去。他们已经意识到,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祝佳音,对我自然面露愧疚。
我把蓄电池接上无线电台,一边调试一边用极快的语速说:“祝佳音被黑鬼上了身,现在正跟三个小王打的热闹,我们快和地面取得联系,然后跳伞离开,我记得货舱里有几副降落伞。虽然这么高跳下去很危险,但总比跟飞机一起坠毁强。”
“姜维呢?”小空姐哭着问。
“祝佳音没说,但我估计,可能是殉职了吧……”
就在这时,刘挖挖拍了拍我的肩膀:“老马,我不能走。”
“为什么?”
“我必须把这两百具尸体一个不少地赶回去。我不认识它们,也不知道来历,但这是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是赶尸匠,也是国家公务员。”刘挖挖把衣服敞开,露出胸口的国徽,一脸肃穆。
“我是赶尸匠,也是国家公务员。我有我的职责。”
刘挖挖把手按在胸膛,表情庄严而肃穆。这让我在一瞬间热血沸腾,“唰”地也把衣领扯开,露出胸部,然后才想起来自己胸口是大众车标……不过据说中方也有50%控股,所以这事就没必要追究太细。
“如果跳伞的话,就赶不上明天的月会了,所以我也不走。”我也表了态。
我们两个一起看向小空姐,小空姐没学我们的动作,这多少有些遗憾。她咬着皮筋把长发束成马尾,整个人瞬间从杨恭如变成了杨紫琼,娇容冷峻,锋锐四射:“国家啊事业什么的,我不懂,但谁要欺负姜维,除非先跨过我殷萍萍!”
我这才知道,小空姐原来叫这个名字。看来恋爱中的女人就像是在洗技能点,智力可能会下降,却把战斗力都加满了。
我们三个人为了国家大义、为了绩效、为了爱情站到了一起,三只手握在一起,没人临阵脱逃,每个人眼里都有火焰在燃烧。刘挖挖出乎意料地提了一个建议:“咱们结拜吧。”
在这种危机关头,这倒是个稳定军心的提议。刘挖挖说古人的结拜,除了是一种仪式以外,其实还有命运分流的含义,将厄运分担给三个人。头顶客舱里无论是黑鬼祝佳音还是三个小尸王,都闹得煞气冲天,不分流一下,真未必抗的住。
事态紧急,所以一切从简。货舱里没有三牲六畜香烛黄纸之类的玩意,小空姐从身上摸出一大堆零食和化妆品,刘挖挖扫了一眼,说凑合吧。他挑了三块口香糖,让我们每人一块嚼了几下,吐出来,三块揉成一块再粘到地上,在上面放了一瓶兰蔻睫毛膏的小样。
我们三个人互相报了年纪和八字,刘挖挖最长,我其次,然后是殷萍萍。我们按顺序站好,各自伸出右手托起一整块榛仁金莎巧克力,冲着兰蔻的小瓶儿拜道:“我三人义结金兰,结为异姓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然后三只手一起用力,嘎巴一声把巧克力掰成三块,各自吃了。
刘挖挖说这就算礼成了,我们互相对视,心情和刚才大不相同,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我们之间若隐若现。刘挖挖大笑着拍打我们的胳膊:“从今日起,我们三人就好似刘关张……呃,这个不吉利,就好似萧段虚……哎,这个也不吉利,就好似阮氏三……妈的这仨是亲兄弟!总之,我们以后休妻与共,生死也与共。”
我拦住他说:“大哥,先别说这些了,接下来怎么办吧,是直接打上去,还是?”
刘挖挖道:“不急,咱们得先搞清楚几件事。你的八字我看了,普通而已,为什么那个黑鬼会刻意把你安排到飞机上来?还有,那黑鬼偷偷上机的目的是什么?他一直在唱赶尸歌,赶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些问题我一个也答不出来,他们两个也是一脸茫然。这时殷萍萍指着那个诡秘大木箱说:“我想起来了,这件货物是最后一刻才被装上飞机的,还是我给开的货舱门。老马……二哥登机的时候,我正好在跟机长汇报货物配载情况。”
我们的视线一起落在那个诡秘的木箱上。也许,这里隐藏着答案。
“这货物是谁寄出来的?”我问。
殷萍萍神情有些困惑地拿起货单:“这是当地GI寄出来的。”
GI?
刘挖挖咂咂嘴,神情颇为怪异。我问他GI是什么?他却反问道:“CI你知道么?”我点点头,CI是Confucius Institute的简称,中文叫孔子学院,是国家在全世界推广文化的机构。我常看新闻,所以还算了解。
“GI,是与CI平行的一个机构,不过知道的人不多。它的全称叫做Guiguzi Insitute,鬼谷子学院,它的职责是向全世界推广风水、八字、周易等传统秘术,当然也包括赶尸。”
“难道……这黑鬼还是GI的学员?”
“不可能。”刘挖挖断然否认:“GI我接触过一点,他们在非洲不设赶尸课程,黑人不适合赶尸。”
我听到这一句话,一下子想到了刚才祝佳音在客舱那一声喊叫:“谁说黑人不可以赶尸?我赶的尸体,是最优秀的!”再联想到他一直把“种族歧视”挂在嘴边,估计这里面还有不小的隐秘。
无论是CI还是GI,都与民航有协议,必要时可以捎一些邮包什么的。我估计,这个黑人兄弟是GI的学员之一,利用这个特殊的身份把这个箱子发了上来。
“难道登机前你们没检查过吗?”
“别忘了他同时也是机场的办事员……这里的机场管理混乱,可不是咱们国内。”
刘挖挖不耐烦地拿起一根撬棍:“哪儿那么多废话,打开看看不就知道饿了?”
刘挖挖和我齐心协力,强行插入木箱子缝隙。泡沫缓冲剂的黏性并不强,在撬棍的倾轧之下,很快就被撬开。我们把凝固了的缓冲剂撕扯开,箱子里的东西让我们大吃一惊。
箱子的里侧,是一个玻璃缸,缸里居然是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我见过,正是商务参赞的那个助手。他已死去多时,蜷缩在鱼缸里如同一个婴儿,全身赤裸。在他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脚掌心七个地方,都有一抹殷红眼色的朱砂痕迹,还用五色布条捆缚脚踝。
“这绝对是赶尸,而且是最古老的赶尸手法,早就被淘汰了。”刘挖挖在这方面是行家,随口点评道:“现代赶尸,只需要在胸膛、脑门和左手手心点砂就够了;而且捆缚也不用布条,都用的是七股对绞的镀锡铜线。”
“为什么?”
“尸体对线材很挑剔,线芯的质地不同,尸体走起路的感觉都大不相同。像是镀锡铜芯,可以让尸体迈步频率高,适用于平地;如果是山地赶尸,就得选4N级以上的无氧铜,尸体走得稳……哎呀,里面学问大着呢,有机会再跟你细说。”
刘挖挖围着鱼缸转了几圈,一拍巴掌:“我看出来了,黑鬼真正要赶的尸体,应该就是这个家伙。”
“可是他在鱼缸里啊,怎么赶?”
“这就是你的作用了。”刘挖挖背起手来,摇晃着指头,“你的八字我看过了,虽不够硬,但却是个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命格,那个黑鬼一直唱的赶尸歌,积蓄到了你的身上。等到了目的地,把你往这一搁,就能把那歌的力量过渡给他,让这尸体自动起立行走——简单来说吧,黑鬼千方百计把你弄上飞机,是把你成是蓄电池了。”
“那岂不是说,就算这趟航班什么都没发生,等到了目的地,我也会被那黑鬼抓到这鱼缸旁边,给这尸体充电?”我脸色有些不自在。难怪我一靠近那箱子,里面就冒出白色泡沫,原来是这位助手对我有了感应,这才引发出震动激活了缓冲剂。
“不错。看来二弟你还算幸运,那黑鬼机关算尽,唯独没算到自己居然被挂在了飞机机翼上,不然你下飞机,也会遭他的毒手。”
“可是,我现在靠的很近,它也没动啊。”
“因为你身上的赶尸之力,在刚才都吐给了那三个小王嘛,电池用光了。”刘挖挖摊手。
就这样,在我们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中,整个事件的脉络在我眼前清晰起来:黑人兄弟是当地GI的学员,先买通商务参赞的助手,把我弄上飞机;然后他又杀死助手,装到鱼缸里灌满缓冲剂,在最后一刻送进货舱。他自己则穿好羽绒服,趴到飞机上,一直不停地念动赶尸歌往我身体里灌。结果中途出了意外,他被甩到机翼上,谁知这黑人身死道不消……
我有些哭笑不得,姜维所怀疑的那个内鬼,严格来说,原来是我。
现在只有一个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刘挖挖指了指天花板:“我不知道,只能上去问他喽。”
我们迟早是要面对黑鬼祝佳音的,但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怎么打?以我们三个的战斗力,既打不过那三个小王,也战不过厉鬼。刘挖挖诡秘地眨了眨眼睛,把参赞助手的尸体搬出鱼缸,在四肢捏了一圈,心满意足:“这具尸体底子不错,如果能赶起来,也是个好帮手。”
“可是……我身上的赶尸之力已经耗光了啊。”我为难道。刘挖挖鄙视地瞪了我一眼:“谁说要依靠你了?
他走到无线电台前,对我说:“这些零件我用用。如果能解决的了,就不用跟地面求援。如果解决不了,联系上咱们也死定了。”我只好看着他把电台拆卸,从里面拆出线圈、电线和一堆叫不上名字的电路板与元件。 他又叫我们翻动货舱里的其他行李,找出更多零件。
最后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具身上挂满了管线的尸体。药挖挖手里捧着蓄电池,一接电路,他登时浑身火花四溅,小灯乱闪,好似一棵圣诞树。刘挖挖打量了一圈,似乎还不太满意:“这个蓄电池的推力还是不够,对盆骨运动的控制力欠缺平滑,要是我手里有三组蓄电池外加真空管的话……哼,上头那黑鬼,不知从哪个克莱登道观学了点皮毛,就敢逞威风。就让我这正经科班的赶尸硕士,好好给他上一课!”
刘挖挖气哼哼地转过头来:“你们得帮我。”
“怎么帮?”
“蓄电池只能驱动他的四肢,要让他动起来,还得靠赶尸铃。我的铃铛扔在上头了,我看黑鬼那办法不错,所以……二弟三妹你们得一直唱赶尸歌,歌声不停,尸身就不停。”
我和殷萍萍对视一眼,都十分为难。不过事到如今,唱歌丢脸总比被黑鬼干掉的好。好在刘挖挖唯恐我们心理压力过大,安慰我们,说唱歌只是手段,跑调也没关系,重要是唱出气势。他拍了拍手里的蓄电池:“内容不重要,关键还得看器材。”
“但是那首英文的我们不会啊。”
“中国人赶尸不用英文!只要带铃铛的,都有效果。”
我和殷萍萍开始拼命思索都有什么合用的歌曲。趁这个当儿,刘挖挖仰望上方:“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们把手机给我。”我和殷萍萍毫不犹豫地掏出来扔给他。刘挖挖低头开机,摆弄了一阵,重新还给我们,说如果被黑鬼兄弟近身,就扔出去。我看他只是按动了几下键,心想难道每部手机里面还有隐藏的爆炸功能?
我们三个准备停当,正要动手,这时货舱里的扩音器忽然响了起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喂,我是姜维……”
“姜维?是你吗?太好了!!”殷萍萍高兴地跳起来。我和刘挖挖也面露喜色,我们都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想不到还活着。
姜维的声音听起来状况不是很好,断断续续的:“祝佳音,祝佳音袭击了我……”
“姜维,你放心,祝佳音屌爆了!我们马上干掉他,再去驾驶舱帮你。”我拿起货舱电话大喊。他是整个飞机上第一个觉察到异状的人,而且也是最信任我的人,我不能看着他死去。
“你们三个里,有一个是黑鬼的内线,你们必须把他找出来,否则……”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货舱里响起嗡嗡的声音,“否则我就抽光货舱的空气。”
这招相当决绝,但也属无奈之举。姜维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也只有这个办法能够最快速度揪出内鬼。他不知道,经过我们的拼凑,已经找出了真相。
“糟糕,货舱电话坏掉了,他听不到我们说话!”我一拳狠狠砸在墙壁上。
货舱里的抽空速度非常快,我们能明显感觉到抽风机口产生了巨大的吸力。我甚至能想象到,姜维苍白着脸色,在驾驶舱里缓缓推动抽风机的操作杆,盯着并不存在的内鬼咬牙切齿——没有什么比被不知内情的战友害死更郁闷的事了。
殷萍萍面色煞白,她还想对着喇叭解释,刘挖挖大吼:“别解释了,他听不到,咱们赶紧走!”抽风的速度太快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否则都会缺氧窒息而死。
“姜维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算命的说我们的名字很登对,我们会互相守护,白头到老!这是我们的命运。”殷萍萍喃喃自语。
我飞快地爬上梯子,用手一抬,门开了。我登时放了一大半心,看来黑人祝佳音还在跟三个小王纠缠,没时间来封闭这个舱门。殷萍萍傻傻地望着喇叭,流泪不止,我冲她怒喝道:“不许哭,给我唱!”
说实话,我一直想扮演恶霸,但没想到第一次说这种台词,居然是在这种场合。殷萍萍被我吓到了,抽抽噎噎地开始唱起来,我侧过身去,冲刘药药使了个眼色。刘药药抱着蓄电池开始做法,那具助手的尸体在歌声中缓缓抬起了脚步。
ring a ling~叮咚请你快点把门打开
ring a ling~叮咚 be my hero be my knight
ring a ling~叮咚请你听听我的表白
ring a ling~叮咚我想和你谈恋爱
开始很小声,然后她越唱声音越大,声由心生,大概是这歌词让她想起了姜维吧。助手尸体在这歌声的激励之下,在刘挖挖和我的前拖后拽之下,顺利从货舱爬进了客舱。我们几个也依次爬了上来。
客舱里已经是一片狼藉,两百具尸体东倒西歪地躺在过道,许多座椅和行李架都被撞毁。两只小王俯卧在地上,耗尽了力量,变回成了普通尸体。而我们最关心的黑鬼祝佳音,瘫坐在一把座椅上,冷冷地睥睨着我们,浑身都是破破烂烂的。当他注意到助手的尸体时,眼神一爆,露出极度痛恨的神情。
我们三人一尸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突然之间,祝佳音朝我扑了过来,速度惊人。
“厉鬼最怕秽物,快扔!”刘挖挖大喝。
我没反应过:“秽物?这去哪里找,现拉我也拉不出来啊。”
“就是你的手机!”刘挖挖急得一把将手机抢过去,像投掷手榴弹一样投过去。祝佳音被手机砸中了额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殷萍萍见状,也投出自己的手机,打中了祝佳音的脸。祝佳音一个后仰,摔倒在地再也没爬起来。
“我操,怎么这么大威力……”我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跟你说了,这是秽物。”
“手机怎么会是秽物呢?”
“我刚才用蓝牙给你们两个传了点图片和小说。”
殷萍萍听到,腾地脸红了。我又问道:“为何我的手机砸过去,他只惨叫一声;萍萍的手机扔过去,却能砸个倒仰?难道她手机里的图片更加污秽吗?”
刘挖挖冷哼一声:“别扯了。她的是诺基亚,你的是苹果,能比吗?”
这时候,黑鬼祝佳音重新站了起来。他大嘴一张,一缕幽魂从祝佳音的口中冒出来,在半空盘成一团黑雾,黑雾中一张黑人的脸若隐若现——当然,我们完全看不出来。
黑雾尖啸一声,对着助手尸体直直冲了过来。“快唱!”刘挖挖双手捏咒。殷萍萍站在尸体背后,继续开始唱起来,黑雾与尸体战做一团。在歌声的助威之下,助手尸体越战越勇,黑雾越发稀薄起来。少女的歌声与战斗的尸体,这一幕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厉鬼虽然凶狠,但也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经过连续奋战,黑鬼兄弟已然是强弩之末。当它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取胜,索性腾空而起,狠狠地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吼道:“你们哪里懂得我的痛苦!”
没人接他的话,这有点出乎黑雾的意料。它楞了楞,只得凶狠地吼道:
“好吧,就让我告诉你们,你们错在哪里!我出生在一个小部落里,十几岁的时候来到首都打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来自中国的老人。这位老人说他有神奇的赶尸之术,但不肯教我。我借着和他亲近的机会,偷学到了他的手段。老人去世以后,我就在各个部落之间赶尸。”
黑雾看还是没人表现出兴趣,情绪更激动了。
“我希望能够进一步学习。我首先参加了CI,磨砺了我的中文,随后报名参加GI。可这个混蛋——对,就是站在这里的这个混蛋——告诉我,我没有资格学习。我很生气,这是种族歧视!我反复地申请,反复地表达对赶尸专业的热爱,但仍旧没得到许可。我恨他,我恨你们来自赶尸之国的人!所以我要报仇!我要亲自把这个混蛋的尸体赶到你们的首都去,用他的尸体来证明,我们黑人一样可以赶出漂亮的尸!”
可即使如此,还是没人理他,也没人说“即使如此,你也不该伤害别人呀”或者“这不能成为你做坏事的理由”或者“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看吧!就是这种傲慢的态度!令人憎恶!”黑雾尴尬地尖叫。
这时候刘挖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会给你同样肤色的女朋友买黑丝吗?”
“不会!”
“你会在黑夜里试图抓一只乌鸦吗?”
“当然不会!”
“你会在子时去追杀骑着乌骓马跑去乌江的西楚霸王吗?”
“……也不会!”
“赶尸匠赶尸永远都是在夜里,而且不能点灯,所以我们得确保每个人都能看到我们,早早躲开。所以同样道理……”他摊开双手。
在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黑雾发出震天动地的惨吼声,然后自暴自弃地化成无数的黑丝,在客舱里到处乱窜:“混蛋,同归于尽吧!”
整个飞机开始剧烈地颤抖,所有人都东倒西歪。我被震得跌倒在地,看着无数黑丝在眼前呼呼地飞过。这位黑鬼兄弟大概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不满了吧。在这一片混乱中,只有殷萍萍站立在客舱后面,保持着直立。她撩起额前的头发,用手指向无处不在的黑丝:“你伤害了姜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那就先杀死你好了!”
无数黑丝重新汇聚成一股黑烟。就在它逼近殷萍萍的一瞬间,她露出快意的表情:“姜维,你可以亲手制裁他了哦。”她猛地弯腰,把通往货舱的气密门掀开。
在驾驶舱的姜维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仍旧在抽着空气。货舱此时已经快被姜维抽光了。此时气密门一开,整个客舱的气流都朝着货舱涌去。黑鬼兄弟化身的黑雾被巨大的漩涡裹挟,尖叫着被吸去了货舱,然后被抽风机鼓入排气道,从747-200C里被甩到了万米高空……
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之后,殷萍萍把气密门重新关好,喊着姜维的名字朝驾驶舱跑去。我也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跟过去。我们推开驾驶舱的门,看到姜维坐在座位上,保持着一个姿势,脸色苍白地按着抽风机的控制钮,另外一只手紧握着一管润唇膏
姜维看到殷萍萍,勉强抽动嘴唇,给了一个欣慰虚弱的笑容。殷萍萍一把抱住姜维,泪如雨下。我和刘挖挖站在门口,很有默契地没有吭声。姜维放开按钮,用手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头,身体向后一靠,闭上眼睛,喃喃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我后来一直在思考,却从来没想明白过:
“丞相……这次我守住殷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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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事情乏善可陈。我们重新收拾了尸体和客舱,有惊无险地飞回了祖国。我直接奔回公司开会,姜维被送去了医院,殷萍萍跟他形影不离。而刘挖挖很快就消失了,大概又去什么危险的地方为国家赶尸了吧?
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听到了更多关于赶尸以及特种运输的故事。至于747-200C上那两百具尸体到底是什么来历,又去了哪里,刘挖挖却从来没告诉过我,我也不敢去打听。但我从他讳莫如深的表情能猜出,那一定是国家利益攸关的事情,一旦公开会惊天动地——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就是我的经历。
对了,我还忘记说一个人——机长祝佳音。
首先是个不幸的消息。这位老资格的机长因为被黑鬼上了太长时间,已经回天乏术。他的魂魄,在黑鬼兄弟散成无数黑丝时,被打的粉碎,飘散在飞机的每一个角落。
其次是个幸运的消息,在有关部门——我至今不知道他们的来历——的干预下,祝佳音的魂魄被保存下来,虽然拆的太碎,无法汇聚,只可以继续生存在那一架747-200C里。
于是,祝佳音的灵魂变成了飞机,他生存在每一片襟翼之间;活跃在每一根进气通道里;穿梭于发动机与空调口;偶尔也会从航空厕所的真空抽气里爬到机头雷达。他们融为一体,一直翱翔在蓝天上。每一个乘坐这个航班的人,都有机会在耳机里听到老机长的灵魂在喃喃自语,讲述着他从事特种运输事业几十年里所经历的那些奇闻异事。
【全剧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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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宇宙涟漪中的魔法师 | 谢云宁 | 《宇宙涟漪中的魔法师》
作者:谢云宁
正文
宇宙涟漪中的魔法师(上)
魔法丛生的大陆
那一年,借助由北向南的季风暖流,即望这个从未离开过家乡的年轻魔法师,搭乘由蔓藤编织而成、蛹茧模样的飞篷从歌德尔大陆出发,悠悠缓缓漂行在茫茫的布尔海之上。这是一次奇妙非凡的旅程,整个海洋的世界充满了令即望着迷的粘稠的梦幻气息。他总是习惯于仰卧在上下晃荡的飞篷上,清冽咸湿的海风吹得他身旁的幡帜劈啪作响,头顶上的天空呈现出色彩纷呈的七彩色,作为消遣他会不时施展出几段小魔法,在眼前空气中随意变化出各种超现实几何形状,如散落水银般熠熠生姿,引得无数漂亮的飞鱼扑楞着鳍鳞,从黝黑的海面跃出,竞相追逐着光亮。
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的是,海面上次第减弱的气流让飞行变得有些磕磕绊绊,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他才穿越了布尔海。当久违的刺眼光线蜂拥而至让他感到目眩时,一片无比广阔、色泽明丽的原野赫然呈现在他面前,圣洁的金色光辉笼罩于整个大陆之上,他情不自禁伸出双臂,去拥抱那道闪耀在远方的地平线,呵,康托尔大陆,他的心儿骤然狂跳起来,自己终于抵达了这块被众神佑庇的传奇大陆。
只消再穿过眼前这片生气蓬勃的荒原,就可以抵达此行的终点——仙农城。
他来不及停歇,马不停蹄地继续着旅途,没有了海风的助推,作为初级魔法师的他只能使用最简单的卸风术,借助煦风让飞蓬略微离开地面,缓缓卸风而行。一路上瞬息变换的风景令他目不暇接,康托尔大陆上那些千奇百怪的生物,似乎都在向他不知疲倦地呈现其生命的整个过程:皑皑冰雪积聚又消融,绚美的鸢尾花随风绽放,却快枯萎凋谢,鲜艳斑斓的蝴蝶翩翩起舞,却又在转瞬即逝间蜕变成片片枯叶,摇落大地……就这样,富有诗意的景色飞一般地流转。当暮色降临康托尔大陆时,即望行至到了一个开满白花的山谷,在这里,他与苇儿第一次邂遇。
一片暮霭中,他见到一位身着炫彩的银色紧身衣裳的女羽人,如一片五彩的羽毛轻盈盘旋在白色花瓣飞舞的幽谷中,那一张微微拍动的透明双翼,在朦胧的薄雾中闪烁着微光。
“风尘仆仆的魔法师,你要去哪?”正在他入神之际,一个清脆的声音蓦地在他耳畔炸响,原来女羽人已滑翔到了他的近处,只见她缓缓收叠起双翼,身姿优雅地降落在飞蓬上。
“我是来自歌德尔魔法学院的实习魔法师,即望,”他含糊地自我介绍道,有些手足无措地向着东方挥了挥手,“我要去仙农城,参加十年一次的魔法大会。”
“你呢?”他好奇地打听道。他端详着眼前这位女羽人,身姿纤细的她,有着一张小巧而红润的脸,一头绯红色的微卷长发,耳际几绺卷发被辨成了小辫子,尽管这是一个尽可随意塑造自己面容的世界,但女羽人所散发出的田园牧歌式的清新气息还是让他的心悠然一动。
“叫我苇儿吧,自由的行吟歌者,在各块大陆间漫无目的地游历,追逐世间一切新奇的事物。”女羽人粲然一笑,她身上散发着阵阵醉人的芬芳,“但现在,我也正赶往仙农城,去领略那里即将上演的一轮魔法的盛宴。”
不觉之间,就在他俩交谈的眨眼功夫,周遭粘湿的雾气悄然变得浓稠起来,飞一般塞满了整个狭长山谷。“雾在变大。”即望抬头焦虑地环顾四野,惊愕地叹道,看起来雾还会在夜里变得更凛冽,他的法力还不足以在如此浓重的雾气中长久驾驭飞蓬前行,或许他应该留在这个山谷,待明早雾散去再启程。
“魔法师,我熟悉这一带的地形,我可以为你引航。”女羽人看出了他的担忧,友善地提议道。
“这……”即望犹豫着,可这一刻,在这突如其来的蹊跷大雾中,他还是点了点头。此时离魔法大会开幕只剩下一天的时间。
“太好了,我们正好搭伴一同上路。”女羽人热情地回应道,说着她伸手一指,一堆腾腾燃烧的巨大篝火出现在飞蓬甲板上,接着她又指尖一转,身旁阔大的飞帆倏地收缩成了一只半密闭的球形布袋,篝火迸发出的强大热气流顷刻充盈满了球形内部——如此一来,飞蓬被改造成为了一个硕大的热气球,马力十足地向着前方疾速飘飞。
飞蓬如利箭般穿行在沉沉黑夜中,即望沉默地注视着被暗云遮掩了的前方,漫天大雾将飞蓬之下的康托尔大陆浸漫在了一片黑影憧憧的昏茫之中,离开家乡以来他第一次滋生出些许对于未来的忧虑,但很快地,飞蓬上突突闪跳的橘黄色火焰以及身旁充满青春活力的女羽人又让他感到了一丝温暖,渐渐地,他沉入了梦乡。
地精大军
第二天清晨,即望睁眼醒来,茫茫雾气仍没有消退,飞蓬兀自飞翔在可见度极低的朦胧世界中。
但即望能观察到身下大地上曲折变化的复杂地形,他们急速掠过了平原,山丘,森林,湖泊……
随着越来越接近大陆腹地,雾气变得愈来愈浓烈,那些颤颤浮动的白色雾气,逐渐凝聚为细小的颗粒,最后竟演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
“前面是焉支尔大峡谷,同往仙农城的必经之路。”在弥天的风雪中,苇儿转身对他大喊道,此时飞蓬进入到了一片银装素裹的雪野。
即望凝望着飘飘洒洒的飞雪,白茫茫的前方变得愈加模糊,隐约地,他听见远方传来阵阵轰隆声,他不由开启一个远视魔法,凝目远眺,他见到一幕震惊万分的场景:几公里之外,大雪肆虐下的焉支尔大峡谷此刻已变成一个血腥的战场,坦荡的谷底平原上正火光飞溅,硝烟弥散,喊杀声、哀号声混成一片,一路浩浩荡荡分不清名目的大军,正潮水般涌向峡谷中央的狭窄隘口,而横桓于隘口的一面由七彩光柱形成的魔法屏障,将他们生生阻挡在峡口之外。
“地精联军正在进攻焉支尔大峡谷。”苇儿凝望着前方,语气平静地说,“每到人类召开魔法大会之时,各大陆的地精都会倾巢而出,汇聚于此,企图武力攻入仙农城。”
“地精?他们也来凑魔法大会的热闹?”即望茫然问道,他印象中的地精是一群充满了神秘色彩的种族,魔法落后、擅长使用各种机械作战的他们蒙昧,凶蛮,嗜血,忤逆,在与人类魔法师数次作战失败后,他们被驱赶至了各块大陆的极寒贫瘠之地,隐忍负重地繁衍生息。
“他们想要得到与人类魔法师一样角逐魔法大会的权力。”苇儿轻叹了一口气,“可每一次他们的大军都无法逾越人类安置于焉支尔大峡谷的魔法防线,无数鲜活生命折戟沉沙于此。”话毕,她指尖轻抖出一段魔法,一顶绛紫色光罩覆裹在了飞蓬上,接下来,她又举手勒住飞蓬布袋的绳缆,薄薄的嘴唇对着篝火轻吁出一股气流,飞艇迅疾蹿升了起来,看来她准备从高空快速掠过战场。
飞蓬摇晃着直奔向了峡谷。
当飞临了战场上空,即望才看清整个战斗的局势:放眼望去,广袤的战场上竟找不到一位人类魔法师的身影,唯有一方半径十多米的魔法光阵兀立在峡口,诸多人类远古神话中的怪兽盘踞于魔阵中央:三头蛇尾的地狱守护犬“刻耳柏洛斯”,狮子头羊身蛇尾的喷火神兽“喀迈拉”,面貌狰狞可怖、满头纠葛毒蛇的人形女妖“美杜沙”……“诸神之阵——”即望意识到。
此时魔阵外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排陈了好几圈的强弩车与投石车不间断地向魔阵发射着箭矢与巨石,奇形怪状的地精们在其掩护下疯狂地冲袭。然而,这些骁勇的地精精锐面对的魔阵就如同一道阻断所有希望的“叹息之墙”:张着血盆大口的刻耳柏洛斯不紧不慢地挥舞利爪,撕裂着来势汹汹的地精,左摇右晃的喀迈拉看似随意地喷吐着灼灼火束,无数地精战士随之在凄厉惨叫声中葬身火海,而美杜沙则镇定自若地抛撒着毒蜥一般的目光,目光波及之处,成片的地精纷纷石化,碎成齑粉……
辽阔的平原上,地精的旗帜还在猎猎迎雪招展,无畏的战士还在前仆后继地冲锋,与虚幻的魔兽光影搏杀,又毫无悬念地倒下,归于尘土。
他们永无希望。
这如同千万年来地精与人类争斗的一个缩影,食不果腹的他们使用最笨重机械、最简单的纯物理攻击,却执拗地挑战高不可及的人类法力,无休止地重演着飞蛾扑火的宿命。
漫天飞扬的雪愈来愈大,即望居高临下地俯视大地上发生的一切,一股悲悯之情不禁蔓生在他心间。
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冷酷与荒诞。
这个魔法世界的生灵水火不容地分属两大族类:人类魔法师和地精。按人类的说法,魔法师是创世之初就存在于世的古老种族,其拥有不朽的生命力。而地精则是魔法世界在运转进程中因各种机缘孽生出的产物,滋生于山林湖泊荒漠之间的她们,依靠汲取天地灵气最终聚为精灵。与魔法师一样,地精也是一个极其笼统宽泛的称谓,缔属不同阵营的他们为了有别于人类魔法师,大都选择将自己塑造成拥有骇人面容的异形,比如狼人,牛头人,骷髅人,僵尸,树妖……但据说也有一些地精会贪羡人世繁华,故意化为人形,混入人类聚居的城市中。
“抓紧桅杆——”苇儿的急声高呼令即望懵然一惊,此时他们已来到了魔阵上空,狂乱的气流与盘旋而上的魔法冲击波剧烈颠簸着飞蓬。
飞蓬就如狂风中摇摇欲坠的落叶,几经回旋,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飘过魔阵,驶向前方不足十米宽的峡口。
即望忍不住转过头,想最后回望几眼激战中的地精们。只见此时地精们仍在奋力地扑涌向魔阵,但在远处,一大群地精密密匝匝地聚拢在了一起,一名长着尖利獠牙、萨满法师模样的地精正尖声念叨着古怪的经文,其他的地精则跟和着吟唱起来,充满原始灵性的歌声在空中飞速飘散,像是在集聚某种奇异的力量。
在他们围聚的中央空地上,矗立着一架如猛犸骨架般庞大的投石车,这架与众不同的机械宛如一根巍峨的图腾柱,接受着地精们的膜拜。
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地精,正身手敏捷地顺着支架爬上投石车,很快,她挺直身子站立在了投石勺上,她要做什么?
在参差起伏的歌声中,一团绿色光球荧荧浮生在了空中,这团耀眼的光球愈聚愈大,流星般来回飞蹿,最后重重砸向了投石车支杆后侧的着力点。
“砰”的一声巨响,在投石车另一侧,女地精旋即腾空跃起,在空中高高抛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而弧线的终点正好直指……
“她想要攀上我们的飞蓬!”苇儿恍然大喊道,然而她的醒悟为时已晚,女地精的手指已触到了飞蓬的后甲板。
这一刻,魔阵中的魔兽也洞察到女地精的动作,纷纷骚动了起来,突然间,雷霆大怒的美杜沙一跃而起,高擎的右手中凭空幻生出一把炫光夺目的巨蛇形弓箭,她凌空搭箭,迅疾拉满弓弦,一柄赤红的利箭闪电般蹿出,笔直射向了飞蓬方向。
呼啸之间,飞蓬重重地震了一下,利箭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女地精的右胸膛,血光飞溅,力透千钧的冲击力继续带着她脱离了飞蓬,直直向外撞去,最终将她钉在了不远处寸草不生的悬壁上。
即望的心随之一颤,相隔咫尺的距离,他终于看清了女地精的脸,她有着一对尖而长的耳朵,沾满血污与冰屑的脸庞只剩一双眼睛尚可分辨,那双淡蓝色的瞳孔中盈满了无助与绝望。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只是想攀附上飞蓬以飞渡过险恶的峡谷。
这一刻,即望感到命垂一线的女羽人向他投来了颤颤的目光,在他俩目光交错的一刹那,他慌忙别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紧接着,飞蓬疾速掠过了她,继续前行。
可就在将要拐进峡口的那一瞬,即望突然转过身,向女地精伸出了双手,骤然变长的手迅疾延伸到了悬崖边,他一把拔出了女地精胸前的箭矢,一手抓起了她,将她拎回了飞蓬。
“你没有必要卷入地精的战争。”苇儿责怨地大吼道,她瞪大了眼睛,对他的举动十分不解。
即望没有回应,他全神贯注地默念起了心诀,将自己所有精神力灌注到飞蓬,飞蓬铮地提起了速度,曲折穿梭在了逼仄的峡壁中间,不时躲闪开追袭而来的魔法光束。
“你叫什么名字?”当飞蓬最终驶出了险象环生的峡口,即望开口问道。
“风息。”她虚弱地抬起头,充满感激地望着他,即望能分辨出目光之中混杂的警惕与戒备。尽管他出手救了她,可地精与人类千万年来形成的仇恨不可能就此冰释掉。
很快,女地精又沉默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她主动开口道:“你们了解地精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么?”
即望摇了摇头,他对地精的生活一直知之甚少。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块大陆的一片没有名字的冰原之下,暗无天日、昼夜不息地奔涌着寒冷的潜流,在这里毫无生命迹象可言,有一天,一束微微的柔光毫无征兆地透过冰壁投射进了水中,这转瞬即逝的光明与冰冷的水流激起了一连串微妙的反应,结晶成了一只具有微弱自我意识的水母,磷光般闪烁在黑黢黢的水中——这就是我生命最初的模样。”风息轻声回忆道。
“后来呢?”即望小心翼翼地问。
“在吸蓄到足够的能量后,我冲破厚厚的冰壁,高高地漂浮在了茫茫无际的冰原上,那一刻,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世界的广阔与无限,在稀薄冷冽的空气中,我幡然蜕变成精。”
“那束魔力的光究竟从何而来?”
“谁又知道呢,是偶然刺破云层散落的阳光?还是从天而降的闪电?还是哪一位人类魔法师途经冰原无意生起的篝火?”风息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陷入了回想的涟漪中。
“所有地精都是这样来到世界?”
“不,每一个地精生命的诞生途径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是,追溯我们生命卑微的源头,无不是不明缘起的一束微微的光影,或是一束淡淡的热量,冥冥中投射到了某一俗尘凡物上,这就如造物主不经意间埋下的一枚微小种籽,悄然落地生根,慢慢发芽长大。”
“听起来如此的神奇。”即望由衷感叹道。
“因此,所有地精都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孩子,与生俱来着对于光明与温暖的向往,渴望参与到世界的进程中。”
“这就是你们如此热切想要参加魔法大会的原因?”
风息用力地点了点头。
即望感动地望着风息,真是难以想象,这些倔强而又自尊的精灵们不顾一切攻打仙农城竟有着如此单纯而简单的动机,他们只是想向有失公允的世界发出几声微弱的声音,以证明他们曾来到过这个世界。再回头想想人类魔法师们,终日肆意挥霍着不朽的生命,为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无情地驱赶放逐这些精灵们。
半响,即望歉疚地讷讷道:“也许有一天我们两个种族能够和睦够共处,”
风息望着他,忧伤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风息,你放心,一定会有那一天,”即望急切地说着,“至少,现在我们会帮你完成心愿,带你去仙农城,让你与人类一样平等参与到魔法大会中去。”
“我相信你。”风息小声地说,她默默地望着即望,目光中慢慢充盈起了一丝信任与憧憬,这不由让即望心中一暖。
“像你这样富有同情心的魔法师真不多,”一旁的苇儿用揶揄的语气对即望说道,“但你可能很难带她穿过前面的苹果灵墙。”
苹果树聚成的灵墙
没过多久,飞蓬就抵达了苇儿说到的“苹果灵墙”的边缘。
这是一片蔚为壮观的森林,一棵棵叁天的巨型苹果树矗立在起伏的山丘上,像是望不到边际的绿色海洋。
“只有人类魔法师和风才能够穿过这片苹果树林。”苇儿注视着前方,沉沉暗云翻滚在她头顶上的灰色天空中。
“为什么?”他惶惑地问道,当话一脱口,突然他又有了一个主意,“我们完全可以让风息乔扮成人类模样。”
“不行,”苇儿蹩着眉头摇了摇头,“这些苹果树间弥散着上古天神留下来的隐秘魔法,能轻易辨识出人类与地精,”苇儿神情忧伤地说,她顿了顿,“而被辨识出的地精将被魔法直接夺去生命。”
即望不由转头紧张地望着风息,此刻的她不安地瑟缩起身子,颤颤竖直了耳朵,好像倾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声音。这一刻,他不由伸手揽住了她冰凉的肩头。
飞蓬进入到了森林内部,缓缓滑翔在了鳞次栉比的苹果树间,在这里,连绵交织的树叶遮天蔽日,繁茂蔓伸的枝杈间挂满了一只只硕大的金色苹果,苹果散发着光洁的色泽,树冠间空阔的幽暝天地中还流萤般悬浮着不计其数五光十色的光点,婆娑飞舞,此刻的它们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纷纷向他们围聚过来,簇拥着三人前行。
即望注视着这些回旋环绕在身旁的光点,慢慢地,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也随着这明灭的流光开始浮动起来,蓦然间,身旁的苇儿和风息都消失了,他的身体非物质化成了一束浑白细长的光束,流动在了一片浑茫无尽的虚空中。
这是自己的意识之光。
就这样,连绵的光束搭载他的意识急骤向前。忽然,他的前方出现了两扇拱门——这如是虚空中被硬生生抠出的两块半圆形二维平面,炫目的幽蓝光晕环绕在半圆形边缘,这两扇镜子一般的拱门内涌动着粼粼的波光,像是通向了不同的新世界。
还没等他瞧仔细,他就惊恐地感到自己的意识被拱门散发出的强大力场牢牢吸住了,不由自主地奔涌而去。
当他意识接近大门的一霎那,震颤的空间中陡生出一股奇特的力量,如是一把无形的巨斧,将他细密连贯的意识光流一一斩断,碎落成一滴滴断续的光粒,而这些微小至极的光粒则像是具有自我选择意识似的,分别涌进了不同的大门。
就这样,他的意识变得不再完整,分叉的光流各自选择了自己的路径。
一时间,拱门内波光汹涌闪耀。
两束光流遽然穿越两扇时空之门,却依旧进入到了同一片空间,紧接着,两团混沌的光粒又各自有序地汇合到了一起,聚成了两道形状相异的意识光流,平行地向前流动。
于是,新的空间中诞生出两个“即望”,这两个全然不同的个体不知所措地相互对望着,都伸出意识的触角打探着对方。很快地,经过一番毫无保留的窥探后,他们恍然发现彼此都是过去那个“即望”的一部分,这就如一枚铜币不同的两面,不自由地,两束灵光亲密地靠拢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相互通感的交叠状态,他们相互簇拥辉映着,迤逦前行。
他们四周是一条光怪陆离的长廊中,这里很像是一座荒废城堡的一部分:一个个惨白的骷髅头颅漂浮在阴森的空间中,地面上散布着一簇簇刺眼的骨骸,每隔数米就能见到一只只奇形怪状的怪兽或是慢吞吞来回踱着步子,或是悚然蹲伏在墙角,它们像是这里的守卫者一样,用充满敌意的目光耽耽相视着“两个”闯入者,好像闯入者稍不了留神,就会凶残地张口将他们吞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束灵光最后总算穿过了危机四伏的长廊,进入了一个明亮的巨石广场。
这里像是一个恢弘的祭坛,散落的巨石与古老的残垣断壁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半环形,一盏盏火光灼灼的火炬分立其间,一位身挎弓箭的高大男子凛然站在巨石阵的中心,他有着一张如雕塑般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碧蓝的眼睛如苍鹰一般炯炯有神。
在这里,两个“即望”交汇在了一起,融合成一团闪亮的光球,缓缓地,沸腾的光球黏土般凝聚成了一个人形。
即望恢复到了原来的物质形态。
“你是谁?”他茫然问道,刚刚好像是男子锐利的目光让自己分叉的意识流重新合二为一,然后坍塌成了实体。
“我是这片苹果树林的守护神。”男子开口道,他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如周围的巨石一般沉稳坚硬。
“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通过了苹果灵墙的试炼,”守护神平静地说,“灵墙将你意识的光束拉伸成最细微的光点,再牵引这些光点流水般涌向两扇拱门,在抵达两扇拱门的一瞬,你的意识自动一分为二,同时穿越了过去。”
“这有什么用呢?”
“灵墙试炼能检测出你是否真正的人类魔法师,以防有地精装扮成人类混进仙农城。”
“这如何办得到?”他大惑不解。
“对于地精,即使徒具了人类的外表,他的意识也不可能同时穿越那两扇拱门,只能选择其一通过。”
即望猛地一惊,“我的两位朋友呢?”他急切地问道,风息现在怎么样了?
“你自己看吧。”守护神伸手在空中轻轻一点,一幅画面蜃景般出现在他俩面前。
在不断演进的画面中,他首先看到的是苇儿,她与他一样,身躯羽化为了一束细长的光流,在穿过拱门的一刹那一分为二,而后安然穿过幽冥的长廊,最后同样在一位守护神的炯炯目光中猝然恢复原形。接下来,画面跳转,他看到了风息,他的心不由一紧。只见瘦小的风息在万分恐惧中进入了光流状态,紧接着,她被席卷向了黑洞一般的拱门,不同的是,她的灵光只是径直从一扇拱门穿了过去。
这一变化旋即激起了走廊上怪兽的反应,十几只愤怒的怪兽同时咆哮起来,猛扑向了从拱门鱼贯而出的灵光,挥舞尖利的爪牙很快将灵光撕得七零八落。
“不!”即望的心如刀割,他惊恐地转头哀求起守护神,“守护神,求求你放过风息。”
“你的这位朋友不是人类。”守护神耸了耸肩。
“地精生命和人类有什么不同,难道就不能拥有人类一样的权力么?”即望痛苦地质问道。
“年轻的魔法师,这是我们世界千古不变的规则。人类和地精从来都是两个迥然不同的种族,两者最本源的差异来源于各自大脑的思维构造。你也看到了,在灵墙的试炼中人类意识的灵光可以同时分裂成两条支流,并相互形成奇妙的耦合态,激起和谐至极的共鸣——这也象征着人类复杂而多变的性格,事实上,每个人类的意识深处都是充满矛盾的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
“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即望心灵深处一阵震颤。
“是的,这也是人类魔法师能够不断魔法创新的源泉。反观地精,他们简单的大脑缺乏对魔法的创造力,呆板的意识就如他们所使用的一成不变的机械,因此,当他们的灵光面对两扇拱门时,只能直愣愣地通过其一——这是地精智力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所以说,这些低贱的地精不配拥有与高贵的人类魔法师同台竞技的资格。”
“可她们一直在努力,她们也有热血和信仰……”即望哽咽着争辩道,他的心被狠狠撕裂了。
“他们永远达不到与人类并驾齐驱的地步,”即望的争辩让守护神的脸一沉,露出不悦的神情,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回到你的飞蓬上去吧,你们很快就要到达仙农城了。”
在守护神的话音中,即望眼前一晃,四周的景象消失了,他重新置身到了上下晃动的飞蓬上。此时的他们已经驶出了苹果树林,四周视野开阔的原野上一片阳光普照,身旁的苇儿正一脸关切地望着他,而他怀里的风息则一动不动,她的身体已经冰冷。
“风息——”即望失声大喊道,他无助地摇晃着她的身子,他多么渴望看到她突然睁开双眼,然而他等来的却是紧贴自己胸膛的瘦小身躯渐渐变得轻若羽毛,最后,她消失了,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随之失去。
之后很久的时间里,他呆坐在原地,任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
“这是地精注定的宿命,你也不用太过悲伤,”仿佛过了无数个世纪,他终于听到苇儿轻声劝慰着自己,“前面就是仙农城了,你还是振作起精神迎接魔法大会吧。”
即望怔怔地抬眼望去,果然,视线的正前方,一大片规模宏大的建筑群映耀在灿烂的阳光下,充满了确如史诗所描绘的那种古典的梦幻气息,这就是辉煌的仙农城,整个魔法世界的中心,而视线的更远处是半环抱城市的起伏群山,他能遥遥望见高踞于险峻山岭之上的恢宏宫殿,那应该就是庇特尔神庙,支撑着整个魔法世界运转的中枢。
然而,此刻在他噙满泪水的眼中,仙农城闪耀出的那至高无上的永恒之光中却又夹杂着几丝悲凉的色泽。
魔法大会
他们走下热气球,在城中转悠起来。在行人如织的大街上,即望与形形色色的人物擦身而过,身披华丽铠甲的圣骑士,半人半马的精灵,招摇过市的炼金方士,装扮时髦的吸血鬼……林林总总的飞行器悬掣在半空,街边的商贩热情地兜售着来自各个大陆的绮罗商品,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玩意大多即望见所未见,还有一些和即望一样云集至此的魔法师们正在即兴表演魔法,引得路人驻足围观。这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新鲜,如此的充满活力,即望感觉自己如同置身在了一个花样繁多的庞大集市中,不由顿生时空错乱之感,这让他淡忘掉了些许此前的哀伤。
他们沿着笔直宽阔的大道,来到了城市的中心星形广场上,魔法大会比赛正在如火如荼地举行。
偌大的广场上已是一片人声鼎沸,数座倒立的金子塔型擂台分踞于广场四侧,擂台上已各有选手正在激烈比拼,。
“魔法大会都开始好几天了,怎样才能参赛?”即望着急地向苇儿问道。
“跟我来——”苇儿拉起即望的手,钻进了在二号擂台的人群里。
好不容易他俩挤到了擂台的跟前,可出乎即望意外的是,擂台之上并没有上演剑光火影的魔法较量,只有一位年轻的魔术师正叉手傲立在擂台中央,一袭白衣的他拥有着超凡绝伦的容貌,气质纤美而冷艳,一头金发流光般飘逸在空中。
此时,一位带着墨镜的矮人族男子跃上了擂台,他喜感十足地来回蹦跳在长发魔术师身边,声嘶力竭地喊道:“上一轮,我们的天神易瞬用他快若流星的铁拳将与他车轮大战的十五名对手一一击倒, 现在还有人肯上来挑战么?”原来矮人是这个擂台的主持人。
在矮人极富煽动性的嘶喊声中,场下仍是一片寂静,即望也不为所动地拥在人群中,他身旁的看客都在小声议论着,一位上了年纪的魔法师的议论声飘进了即望的耳朵:
“……真不愧为上届大会的冠军,拥有宇宙终极速度的魔法师,看起来他进入最终决赛已没什么悬念了。”老魔法师的一席话犹如魔法胶水将即望牢牢粘在了地面,还是换个擂台看看吧,他心里盘算道。
“没人迎战,我就宣布结果了——”矮人族主持人很是失望地望着无人应战的台下,故意拖长了尾音。
就在这一刻,不知谁从背后轻轻推了即望一把,他突然双脚腾空,整个身体直直飞向了漏斗形擂台。
还没等他回过神,他已经姿势难看地跌落在擂台上,他惶然回头望去,台下的苇儿正一脸坏笑地望着自己。
“啧啧,还有人要挑战天武士。”矮人主持人兴奋地跳到了即望身前,“年轻人,你出自哪门哪派?”
“在下实习速度系魔法师即望,”即望喏喏开口道,他狼狈地拍了拍一身的灰土,站起身来,“来至歌德尔魔法学院。”
他的开场白一出口,立即引得台下一片哄笑,偏远的歌德尔岛历史上还从未诞生过进入复赛的魔法师呢。
“来吧,初来乍到的即望将挑战同为速度系魔法师的天神易瞬!”主持人的话音在空中化成几缕彩带和两只白鸽,接着他跳下了擂台。
即望呆立在台上,毫无准备的他该如何迎战?
抬眼望去,天神易瞬仍是紧阖双目,凌空而立,神情沉凝。两人遥遥地对峙了起来。过了良久,还是即望沉不住气,率先发起了攻击。他使出了最拿手的魔法绝学——“移身幻影”,顷刻间,他的身影幻化成了几十个分影——其中只有一个才是他的真身。真身与众多幻影同时挥出金光熠熠的拳影,流星雨般袭向易瞬。
这一刻,面对汹汹来袭的拳影易瞬竟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他开始从容移动脚步,灵巧地躲闪起漫天交织的拳影,却不做任何的出招。几十个回合下来,即望已有些气喘吁吁,力不从心,而易瞬瞬动的身影还是如一开始的闲庭信步一般,但就在一瞬,易瞬竟浑然不觉地移动到了他的面前,出其不意地右手一摆,空中攸地幻化出了一只白虎,向即望猛扑而来,他连忙抬手挡去,可转瞬之间,白虎悠然一晃,轻绕过他的手掌,一记力道十足的重拳打向了他的胸口,他来不及躲避,整个身体连同众多幻影一同横飞了出去。
即望在空中一连翻了几圈,所幸他很快重新控制住了身体,落地时双手一撑,又踉跄着站了起来。
“呵呵,年轻人,你是这么多年来我见到出拳速度最快的人。”易瞬洒然一笑,此刻的他已卸下先前的冷傲面容,转而面带些许赞赏的神色望着即望。
“与你交锋,让我见识到自己速度可以达到的可能性。”即望沮丧地实话道,真是天外有天,同为“速度系”魔法师的他与易瞬的功力显然不在一个层次上。
“天下魔法,唯快不破——”易瞬继续微笑着说道,可突然间,他话锋一沉,“可你想过魔法师的出拳最快可以快到什么样子没有?”
“没有……”
“你认为得我们的速度会存在一个极限么?”
“不知道……”即望再次困惑地回答道,速度的极限,这与他又有何干?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般终极的问题。
“过去的我也如今天的你这般懵懂,终日执念于研习提升攻击速度的魔法,以为会在这条光明大道上一路走下去,永无止境,但直到有一天,就如无论多么浑阔的大河逆流而上终将抵达枯竭的尽头,我迎面遇到了一面无形却又不可逾越的高墙——我发现自己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让速度变得更快,提升之路由此戛然而止。最初的我全然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但后来也渐渐释然了:在我们世界,魔法的招术尽可以千变万化,而构成魔法的最基本元素却是有极限的,比如最快的速度,最微小的空间,最暂瞬的时间……”
“可……你已快到了什么程度?”即望听得似懂非懂。
“你想象一下,当一个魔法师的出拳速度超逾了世间一切,甚至是自己大脑思维的速度时,‘一念之及,拳随意动’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当我全力出拳,在你见到我出拳动作时,实际上你已经被击中了。”易瞬淡淡地说,“世上不会再有比我更快的出招。单就速度而言,我即世界,世界即我。”
“这样说来,我毫无机会。”即望嗫嚅道。过去的自己就像是一只可怜的井底之蛙。
“是的,就让你见识见识这个世界最快的出拳,你也好不虚此行。”
话音未落,易瞬就提拳飞身而来。
面对这避不可避的攻击,他也只得挥拳迎战。
在攥紧拳头的一刹那,即望闭上了双眼,全力提升起体内腾跃的精神力,整个身体恍若燃耗起来。
这是他注定了败局的最后一搏。
电光火石间,他感到如是有一股陌生的力量驱使着他,让他出拳的速度已经抵达前所未有过的顶点。
终于,他的拳锋迎碰到了对方强大的力场,排山倒海的反冲力如惊天海啸一般向他压来,接下来天崩地裂的雷霆一击,他再次被震飞,重重摔落在地上。
他狼狈地起身,自己的魔法大会之行就这样黯然收场了。
他高山仰止地抬眼望去,易瞬仍岿然不动在原处,飘散的衣袂随风扬起,只是他僵住的表情看上去有着几分古怪,圆睁的眼珠里满是错愕,一抹血迹挂在嘴角,只见他嘴角抽搐了几下:“你击中我时,我竟还来不及出拳——”在如定格了的两秒钟后,他的身子晃了晃,如一棵被伐倒的树木,直挺挺地侧倒在地上。
即望目瞪口呆地望着倒地不起的易瞬,惊讶得快石化掉了,眼前如此戏剧化的一幕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出拳超过了易瞬的“终极速度”?还是天神之前的说法只是用来唬人的玩意?
可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惊险挺过了第一轮比赛。
这天入夜时分,苇儿带着即望走进了一家位于庇特尔山半山腰的酒吧,这是仙农城最出名的“雷鬼城堡”,此时的酒吧内已是热闹非凡,很多有头有脸的魔法师都云集至此,用通宵达旦的狂欢度过漫长的夜晚。
从内部看,“雷鬼城堡”像是一座中间被镂空的通天塔,一束束靛蓝色的光从高不可见顶的上部散射下来,交织在一起,鼓噪的、活力四射的奇幻音乐飘散其间,如梦似幻,酒吧内错落的座位有的螺旋形地嵌于四壁之上,有的则高高低低地悬浮在空中。
他俩搭乘上一面飞毯,穿梭在了恢宏的酒吧里,即望好奇地张望着散坐在四处的魔法师,前来消遣的他们或是聊天,调情,豪饮,或是使出各种瑰丽法术争奇斗法,幻生出的一只只色彩斑斓的气球,蝴蝶,蝙蝠,闪电,上下翩飞在酒吧中。说实话,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身临这样喧嚣的夜场,这与他十多年来魔法学院里青灯枯坐的修炼之夜是如此的不同。此刻清醒的他与周围杯觥交错五光十色的氛围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最后,他们找到了一处还算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待他们坐定,空气中立刻变幻出一串串蓝色字符,这是酒吧的酒水单。
“来点酒吧?”苇儿提议道,“反正明天比赛休战。”
“不了,我不太会饮酒。”即望不好意思地推辞道,接着,他在名目繁多的链接中随手点了杯叫做“蜥蜴之吻”的饮料,而苇儿则要了一种烈酒。
没要到一分钟,一个托盘飘然而至,上面立着一壶酒和一杯岩浆一般冒着滚滚火焰的墨绿色饮料。
“为你的晋级干一杯。”苇儿高举起了酒杯。
“谢谢,”他也端起那杯古怪的饮料,尝了一口,味道并不太坏。“能挺过这一轮我已经很满足了。”即望老实说道。
“你的心态很好,”苇儿盯着他说,“或许你还能走得更远。”
他略微沉默了一下,接着认真地说:“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我在过去什么时候见过你。”
“是么?”她笑了,“或许是在哪一个前世吧。”
“或许是吧,可谁又能完整记得前世的事呢。”即望喃喃道,低头呷了口热腾腾的“蜥蜴之吻”。
就在这时,两个偏偏倒倒的身影来到了他们桌前。即望定眼一看,差点被嘴里的“蜥蜴之吻”呛到,来者一男一女,男子竟是今天刚被他淘汰的天神易瞬,此时的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身嬉皮打扮、醉醺醺的他一只手端着一大杯还在向外泛着泡沫的啤酒,另一只手则挽着一位化着烟熏妆、哥特式打扮的女魔法师。
“哈哈,没想到你也在这,”醉眼朦胧的易瞬兴奋地向他打招呼,“正好可以过来和你道个别,我就要离世了。”
“你要提前进入下一世?”即望很是惊讶。
“是的,就是今夜,我要赶在黎明之前攀登上庇特尔山的最高点丘奇峰,当明早第一缕曙光投射大地时,我将从万丈悬崖上纵身跳下,让今生在坠崖的粉身碎骨中消逝,哈哈,我会在下一世成为怎样的魔法师呢?风系?火系?精神系?还是别的什么法系?只要千万别再是什么速度系了——”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时而开怀地哈哈大笑,猛地,他狠狠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即望怔怔地望着他,他看上去快哭了,魔法师选择提前结束此生从而堕入下一世倒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今世的很多记忆将消逝,但他今世以及前世所修炼的魔法功力将自动遗传至后世,这将使他在下世成为一名法力更为高强的魔法师。但一想到已贵为天神的他作出这样的决定多半是缘于今天的比赛,这还是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五味杂陈。
“我很嫉妒你,”易瞬突然俯身在他的耳边,有气无力地耳语道,“你不可思议的速度让我整个人生崩溃了。”
说完,他扬起头,吻了吻女友,女友也热情地回吻了他,但看上去她对男友的即将离世并没有流露出多少不舍。
即望仍呆坐在位子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年轻的魔法师,我要离开了,祝你好运——”易瞬动作僵直地向他挥了挥手,搂着女友的柳腰转身离开了。
即望和苇儿目送他们背影离去,远远望去,步履摇晃的易瞬把头侧倚在了女友肩头,女友似乎正在安慰着他。“小家伙也留不了多久了,这一次辛洛夫也参加了魔法大会。”此刻,哥特女魔法师的小声咕哝飘进了他俩的耳朵。
“辛洛夫也出山了!”即望转头不知所措地望着苇儿。
“辛洛夫,那位拥有如火纯青的唤龙技艺的死灵法师?不是传说他一直依附于黑暗的亡灵世界,从不稀罕参加魔法大会么?”苇儿也按捺不住内心的震骇。
“是的,应该就是他。”即望的语气不争气地怯弱了几分,如果他们相遇,他还能依靠简单之极的“移身幻影”取胜对手么?
《宇宙涟漪中的魔法师》 作者:谢云宁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宇宙涟漪中的魔法师(中)
没有翅膀的龙
数日后,清晨。星形广场中心。魔法大会总决赛。
即望忐忑不安地站上了魔法世界的最中心舞台——海螺形擂台,在之前几天中,他接连迎战了上百个对手,各式各样的对手施展出五花八门、眼花缭乱的绝技,然而他总以不变应万变,仅是依靠他独门的“移身幻影”就干脆利落地击倒对手——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幻化出虚影,不疾不徐地躲闪,再鬼魅般游动至对方面前,加速给对手致命一击。
就这样,即望一路过关斩将,有些不费工夫地就晋级到了总决赛。
此时台下已是人山人海,与之前不一样的是,人群的最前排出现了十几位神情肃穆、峨冠博带的老者,他们都是庇特尔神庙长老会成员,前来见证大会的最后一战,最终裁定出新一届天神。折冠的魔法师将带着他创造的独门法术步入庇特尔神庙,成为整个世界的守护神。
他决赛的对手正是死灵魔法师辛洛夫,只见佝偻着身子的他身披一袭黑氅,以一柄魔杖柱地,一只漆黑如碳的渡鸦停栖在他的右肩上。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半隐在一顶巨大的黑色斗篷下,却仍难掩一股逼人的暴戾之气。
在一声悠长的海螺号角声后,比赛开始了。
只见辛洛夫面无表情地向即望鞠了一躬,接着低头拨弄起手中的小骷髅头连珠,口中振振有词。
过了几秒,天际轰然响起几声闷雷,渡鸦随之惊飞,在他身后,一个浑身漆黑的庞然大物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这是一条面目可憎的独角巨龙,张舞着飞翼与利爪,吞吐着火红的舌信子,在空中咆哮了几声后,闪电般向即望俯冲过来。
他慌忙顺势向旁边一闪,双脚一蹬,纵身跃至了高空。
黑龙猛地扑了个空,被激怒的它再次疯狂扑向即望,即望旋即施出“移身幻影”,多个分身在天空中来回躲闪,轻盈地与黑龙周旋。几十个回合下来,他惊喜地发现,自己总能游刃有余地快黑龙一步作出反应。
黑龙不得已放弃了利爪的攻击,它恼怒地呜咽了两声,左右抖擞了几下丑陋的头颅,睁目怒视着即望,突然狠狠地吐出一团涎液。黏糊的涎液随即在空中分散开来,雨点般飞向即望。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即望下意识地启动了一道防御魔法——风之护墙。
即望的真身前方旋即幻生出一堵无形的防御力场,纷飞而至的涎液在触及护墙的一瞬就如遇火的寒冰般咝咝蒸发掉。
一波未平,黑龙又大口喷吐出滚滚烈焰,遮天蔽日的耀眼火束点燃了整个天空。
即望见势迅捷地集中精神力,为风之护墙增添上了一道加固魔法,莹莹的七彩光芒萦绕在了力场四周,如透镜一般将炽烈火龙反射了回去。
黑龙只得停止了喷吐,它开始低低地盘旋在天空中,疾速拍打着飞翼,像是在积蓄能量。
而地上的辛洛夫仍一动不动地叨念着咒语。
就这样,双方陷入了僵持。
蓦然间,即望惊恐地发现脚下的擂台消失了,他,辛洛夫,以及黑龙,置身在了一片空旷阴森的荒野。一大片黑鸦鸦的黑色人形轮廓,从辛洛夫阴云密布的身后隐隐升起,浩浩荡荡地涌向了即望。
他逐渐看清了这些黑色人形,他们全都身着整齐划一的黑色铠甲,高举黑色的旗帜,手持战斧,长矛,重剑,弓箭,皆是一张张秃鹫般残忍而空漠的脸庞,挟着扑面而来的腐烂与死亡的气息——他们是辛洛夫从坟墓深处召唤而来的亡灵战士。
此刻,等到援军的黑龙,立刻焕发了活力,再次凶不可遏地向即望发起了进攻。
这一次,混杂着烈火、冰雹与闪电的冲击波从黑龙血盆大口中喷射出,即望只得奋力支撑起风之护墙。
然而,在他身前,亡灵大军已愈逼愈近,他们毫发无损地冲破了他的护墙,围聚在他四周,挥舞各种利器,暴虐地向他砍斫。被冲击波固定在原地的即望根本无暇抵挡四面八方涌来的亡灵战士,任凭锋利的刀斧一刀一刀割裂着自己身体。
他仍强忍着剧痛,死命挺立,他清楚自己已撑不了多久。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只剩下孤零零的意识还漂浮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之中,要不了多久,他的意识也将彻底熄灭。
“即望,即望,再坚持一会儿!”恍然间,从黑暗深处传来一个声音,是苇儿!
“苇儿,我已经不行了……”他残存的意识绝望地回应道。
“千万不要放弃!还有我在与你一起并肩作战,即望,想想我告诉你的那只龙——”
于是乎,他空空如也的脑海回想起两天前发生“雷鬼城堡”的一幕:当易瞬离开后,他可能要迎战辛洛夫这一重磅消息,让他与苇儿陷入了面面相觑的沉默。
“我有办法能帮助你对付辛洛夫,你听说过另一种没有翅膀的龙么?”苇儿突然打破了沉默。
“另一种没有翅膀的龙?”即望困惑不已。
“是的,没有翅膀的龙来自一个远古传说,”已有着几分醉意的苇儿向他眨了眨眼睛,“在一个久远得已难以考证的年代,史前的东方大地曾有过这样的一大群农耕部落:他们的生存形态与如今的我们有着天渊之别,他们延续生命力的方式仅是在贫瘠的大地靠劳力辛劳播种与收割五谷,与此同时,他们年复一年地观测夜空星象,相信天象的迁变可用于制定历法以指导农事,智慧的他们还将横贯天际的所有可见星辰分成了二十八星宿,在每年最为重要的春耕播种时节,总是以其中七个星宿依次迤延上升于东方地平线上为标志,开始一年的耕作。逐渐地,族人把这七个星宿(1)单独抽离了出来,凭借想象力组合成了一个真实世界从未存在过的形体,这是一只威风凛凛、由多种动物合成的神兽,其被赋予了一个神圣的名字——龙,从此,龙成为了族人祭祀的对象与图腾。”
(1指构成苍龙宿的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
“你是说他们的龙仅是来源于星象,而非真实存在?”
“你听我讲完,”苇儿为自己斟满了酒,呷了一大口,继续娓娓说道,“在此之后,族人们自诩为‘龙的子民’,尽管龙的子民竭尽其血汗劳作,一年下来微薄的粮食收成也仅够果腹,然而非常不幸的是,他们栖息地的北方恰好是当时世界最庞大的游牧部族发源地——在那一片广袤的蛮荒极北之地中,与草荣枯地兴盛起一茬又一茬的游牧族群,这些游牧族群会不时随寒流南下,掠夺龙的子民的农耕果实。有一年,极北之地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冰河季气候,逐草而居的游牧部族,再也无法狩猎到足够的食物,他们不得不举族向南侵袭。于是,衣衫褴褛的龙的子民与其势汹汹的游牧部族不可避免地展开了一场终极鏖战——”
“结果呢?”即望突然之间来了兴趣。
“历经数日昏天暗地的厮杀,终日躬耕田间的农夫们终不是茹毛饮血的游牧部族的对手,然而就在胜负即现的最后一刻,神迹毫无征兆地降临了,龙的子民惊愕地看到插在大地上那面浸满鲜血的旗帜中的苍龙图腾竟缓缓蹿动了起来,猛地腾跃到天空,凶猛地扑向了游牧民族。这样,战争的胜败在须臾之间扭转了过来,受到重创的进犯者丢盔弃甲地溃退回了大漠。”
“故事结束了么?”
“传说还没有结束,”苇儿说,“在耗尽全力驱散了外族入侵之后,精疲力竭的巨龙再也支持不住了,最终,它摇曳着庞大的身躯轰然坠落大地,蜿蜒横亘在了崇山峻岭间,凝聚为了一道绵长峥嵘的城墙,在之后的岁月中,巨龙所化身的这面城墙,将农耕部族与游牧部族泾渭分明地分隔开,成为了他的子民抵御北方铁骑的坚实屏障。”
“我很喜欢这个传说。”即望吐了吐舌头,这样的史诗风格的故事总是让他着迷。
“我有办法让苍龙显灵,与辛洛夫的地狱黑龙搏斗。”已是醉意阑珊的苇儿快活地宣布道,她的眼睛又亮了一下。
“苍龙的胜算有多大?”即望的心悠然一动。
苇儿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仍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激动中,“苍龙象征祥瑞、正义,源于远古农耕部族对于星辰的守望,而地狱黑龙则是邪恶黑暗力量孽生的产物,两大神物正好针锋相对地较量一场——”
即望看着苇儿一个人口齿不利落地絮叨着,突然间他感得此前自己的兴奋很是可笑,苇儿告诉他的这个“旁门左道”极不靠谱,她一定是喝醉了,像是在寻他开心似的,如果真遇到辛洛夫,自己要做的依靠自己的力量击败他。
但这一刻,他满脑海全是苇儿提及的那个奇怪的传说,那一群浴血坚守至最后一刻的“龙的子民”。
那一位由星辰演化而成的守护神。“苍龙——”他拼尽所有力气发出了一丝声响。
这一渺不可闻的声响,就如落入浩淼海面的一粒雨滴,迅速消融在了僵滞的时空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一声空灵的长啸。
是龙吟。
天地陡然颤栗了一下,他恍然抬起了头,在他扭曲的视线中,一只金光万丈的奇异造物正腾云驾雾而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这个四爪的造物身躯蜿蜒张扬,通体遍布眩目的金色鳞片,两只灵性的灼灼眼珠带着一种超越尘世的无上威严。
是苍龙,即望激动地意识道,万物之灵的神龙从尘封的史诗中复活了过来!
这是魔法世界亘古未有过的奇瑰一幕:有翅膀的龙与没翅膀的龙,同时盘桓在了同一片天空,遥遥地对峙。
此刻,面对陌生强敌压境的黑龙变得更加狰狞与狂躁,它率先将喷吐的火龙转向了苍龙。只见苍龙从容不迫地吁嘘出一团淡紫色云雾,瞬间熄灭掉了火龙。
黑龙怒吼着猛扑向了对方,苍龙也毫不退让地迎了上去。两只形态迥异的巨龙近距离地纠缠在一起,相互撕抓,啮咬,两相比较,黑龙的攻击显得力道十足却笨拙不堪,而苍龙则套路灵动多变,总能蜻蜓点水般化解掉其势汹汹的进攻,再趁势给予黑龙关键一击。渐渐地,黑龙落于了下风。
很快黑龙主动退出了搏斗,遍体鳞伤的它振翅向后退出了很远的距离。
“龙舞身变——”佝偻携杖于黑龙身躯阴影下的辛洛夫突然挺直了身板,历声大吼道,高举起了魔杖。
黑龙立即停止了退缩,应声弓缩起了它庞大身躯,全身猛然泛红,两张飞翼上火光大作,整个龙体如是燃烧了起来,头顶那只笔直锋锐的犄角骤然间变得如它身躯一般长,闪烁出逼人寒光。
紧接着,黑龙低头仰起犄角对准了苍龙,发了疯似地冲了出去,似是要与苍龙作最后一搏。
这一幕看得即望悚然一惊,“飞龙在天!”一个意象突如其来地升腾在他脑海,令他冲口而出了这样一句令他自己也感到震惊不已的陌生术语。
顷刻间,天地光亮了起来,伴随着阵阵春雷般的轰鸣,络绎的古老星宿,从南方地平线冉冉升起,龙角,龙头,龙颈,龙脊,龙尾……次第形成一条连绵完整的龙形,最终凛然定格于苍龙身后的天穹中央。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这一刻的苍龙像是获得了某种指令,蓬勃地腾跃起来,亘古以来的星辰的精神力像是正源源不断注入它体内。
已飞疾而至的黑龙一瞅这架势,懵住了,不知是该进还是退。
就在这一瞬,苍龙忽地游动开来,飞扬起鱼鳍状的巨大尾翼,强有力地一摆,这斗转星移的力量全部鞭击在了黑龙身上。
石破天惊的剧烈撞击,如山的黑龙被震出很远,结结实实地跌落在了地面。
过了许久,只剩半只犄角的黑龙才拍楞着残缺的翼翅重新飞上天,绝望地哀鸣了几声,仓皇飞走了。
接下来,苍龙径直扑向了还在疯狂攻击即望的亡灵战士,在黑色噩梦般的亡灵大军中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勇猛无畏的苍龙在其中左突右冲,凌厉龙爪划过之处,大片的亡灵战士就如镰刀下的黑色麦穗纷纷倾倒,不计其数支离破碎的血肉四散横飞。没过多久,亡灵大军就在苍龙的冲击下变得溃不成军。
胜负昭然已定,即望呆立在尸横遍野的荒原,久久回不过神来。恍惚之间,他眼前的大片赤红狼藉的战场陡地消失了,随之一并消失的还有腾跃的苍龙,他再度置身真实的擂台,此时台下的观众全都惊愕得鸦雀无声,而他的身前,辛洛夫颓然跪倒在地上,一手柱地,一手捂着胸口,墨绿色的血液透过他手掌止不住向外喷涌。数分钟后,台下如梦初醒地爆发出雷鸣的喝彩声,一名籍籍无名的见习魔法师竟神奇地战胜了世界上最顶级的死灵魔法师。
模糊的意识中,他眼睁睁看着一位红鼻子长老走向他,举起了他的右手臂,并为他戴上了一枚光亮的戒指,这是象征最高魔法荣光的天神戒指。
“孩子,等你恢复了元气,就到庇特尔神庙报道,履行起你天神的职责。”长老的声音远远地飘在空中。
他无动于衷地点了点头,艰难地扭过头,将涣漫的目光聚焦,投向台下,苇儿在哪呢?
他竭力寻找着。
但视野中那一张张晃动的面孔中并没有她……接着,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当即望醒来时,天色已黑尽了,他发现自己独自躺卧在空无一人的星形广场中。
苇儿仍不在他身边。
他茫然站起身走出了广场,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向灯火迷幻的大街。
苇儿还在这片夜色中么?
此刻星光照耀下的仙农城已是火树银花,喧嚣异常,白日琳琅的商铺全都幻化成了一个个人头攒动的大夜场,缤纷妖娆的霓虹疯狂闪耀着,充满了蛊惑,他局外人一般望着酒馆歌肆之间那一个个光怪陆离的身影;街上过往的各色路人是如此地行色匆匆,看上去都在急于去寻找自己的乐子。失魂落魄的他该去往何处,心中沉甸甸的虚幻感就如脚下的影子,一步步被拉长……自己究竟是谁?真是记忆中那个魔法学院中亦步亦趋的学徒?可为何自己又能够初登魔法大会就斩获了“天神”荣光?这极像是一场华丽却并不真实的梦幻……然而,他又能真切感受到右手无名指上那枚天神戒指所散发的诡异力场——不,他首先要找到苇儿!
层叠的宇宙
在行至繁闹大街拐角处时,一页广告画落叶般飘过即望眼前,他停下了脚步。这般在大街上飘来飘去招揽视线的广告很多——从寻人PK到千金求购某某极品魔法装备,无奇不有,但眼前这张并不醒目的广告画似乎有着一些特别……他久久地注视着,纸面上翻来覆去跳动着“改天易命”的古怪符文,一只闪光的箭头则指向了身旁一座两层哥特式小阁楼。改天易命?他心砰然一动——他曾听闻仙农城某些神通广大的大魔法师拥有替人改变过去的法力。
即望犹豫不决地走到阁楼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反应。
于是他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一切差点把他噎到,这是一个缺失想象力的空间:艳俗的灯光,迷糊的烟雾,破落的陈设,震耳欲聋的迷幻音乐弥散在狭窄的房间中,他所正对的一张又脏又旧的吧台里,一名重金属打扮、形容猥琐的男子正随音乐动作畸形地摇摆着,仔细听来,风格古怪的音乐中还混编有巴赫与莫扎特的古典交响乐。
“请问,你有魔法让人回到过去?”即望强压住心中的厌恶。
重金属朋克男仍旁若无人地沉浸在音乐中,摇晃着他那满头鬈曲的发辨,就像一只贴满亮片的疯狂壁虎,过了许久,才扭头瞟了即望一眼,但在一秒钟后,朋克男脸上表情僵住了,音乐声立刻褪去,“哈哈,我认得你,滚烫出炉的新科天神,”他热情地凑了过来,将一只满是纹身的手搭在即望肩上,唾沫飞溅地高声说道,“是的,我有法力改变过去,虽然这是违禁的。”
“这如何能办得到?”
“你有没有听说过平行宇宙?”
“你是说——”
“实际上我们的宇宙交错了无数个平行世界,你人生际遇每一次抉择都会让宇宙自行分裂为多个平行宇宙!我所掌握的平行时空翘曲技术,能让你自由嵌入到不同平行宇宙,这样,你就能回到你想回到的某个时空十字路口重新做出选择,你所有的遗憾都能得以弥补,所有的过错都有机会重新来过——”朋克男絮叨着,一道小光环适时出现在他头顶之上。
“这么说,你肯帮助我?”即望喜出望外。这个世界的扑朔迷离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喔……使用这个魔法会严重耗损我的道行,”朋克男勉为其难地挠了挠了头,眯缝的眼睛闪烁出了贪婪的光亮,光亮最终落在了即望的左手指上,“当然了,如果你拿得出足够分量的物品交换……”
即望摩挲着手中的天神戒指,这是他过去梦寐以求的荣光,但此刻,这一切对于他已毫无价值。
“我可以用戒指和你交易。”他做出了决定。
“成交!”朋克男心满意足地高呼道,“天神戒指可是所有平行世界都通用的极品装备呵,跟我来——”
即望跟随他走进了里屋,这仍是一间毫无想象力的房间,有一颗湛蓝的水晶球赫然漂浮在昏暗的空间中。
阴森的光线中,朋克男神秘兮兮地向即望伸出了右手手掌,突然他狠狠打了一个喷嚏,一个暗黄色的颗粒凭空出现在他掌心,这是一粒药丸。
“把药丸吞下去,再凝视水晶球,依靠精神力,你就能回到你想回到的时间节点。”
即望依言照做了,他吞下了药丸,很快地,他体内起了异样的化学反应。
他眼前的水晶球模糊起来。四壁潮霉斑驳的墙纸雪崩般向他垮塌了过来。
他回到了决赛前的那个下午。他和苇儿正漫步于仙农城外一座不知名的山岭之上。
“苇儿,我想放弃明天的比赛,我不稀罕什么天神,我们一起离开仙农城,去到更广阔的天地云游吧。”他急切地停下脚步,舌头僵硬地对苇儿说道。
“很乐意听你这样说,”苇儿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她的目光温润透澈,缕缕悠悠的云朵飘絮在她身后湛蓝如洗的天空,“但,这个世界并不没有你想象的广阔。”她淡然说道。
这个世界没有想象的广阔?即望惊讶地望着苇儿,她有着一对深不可测的海水一般的蓝眼睛。
“我差不多游历遍了这个魔法丛生的世界,可事实上,阳光之下并无新事,”苇儿沉吟道,“看上去魔法无处不在,各地的魔法师们依靠自己的心智以及吸取天地万物的精神力完成魔法修炼,但是,即望,你注意到没有,他们独独欠缺一类精神力。”
“欠缺什么?”即望哑声问道。
“星辰的力量。”苇儿柔声说道,“在传说中,日月星辰同样具有无尚的精神力,可谁也没见过哪位魔法师能从中汲取精神力。我们只看到昼夜在日复一日地更替,闪闪星辰总是挂满了夜空,但这些星辰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你不觉得,缺乏质感的它们如此的不真实,像是糊弄人的玩意。”
“可……这又意味着什么?你的苍龙……”他一愣,这一刻,他瞥见苇儿的手臂上的那团星斗状文身格外醒目。
“魔法世界之外理应还平行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天地遍野无不充盈着星辰的力量。”苇儿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一个由星辰构成的世界?”
“是的,在那里,星空并非一成不变,满天漫涌、变幻莫测的星辰主宰着万事万物的演进。”苇儿微微一笑,说完她踮起脚尖,轻轻地在他额头吻一下,“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那里再相遇。”她的声音几近耳语,遥远而飘渺。世界之外,星辰的世界,这极像是一个神谕。或是一个美妙的约定。即望怔怔地沉浸在她的意象中,再后来,他看见如水的波纹在她的四周泛起,她向他挥了挥手。她要离开了。
“不,苇儿——”他如梦初醒地向她伸出手,想要留住她。
但最终,他的指尖触碰到的只是山间清冷的空气,她的笑靥隐没在了云端之上的绰绰群山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看到视线中的自己就如一个提线木偶,被操控着,看上去并不悲伤地转身走下山去,第二天他重演了与辛洛夫的决战,依旧获得了天神的殊荣。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意乱心慌的他挣扎着集中起意志力,企图再次改变这一切。
眼前的世界飞速隐去,扭曲的超现实色块铺面而来,他踏入到了众多相互纠结的平行世界中,穷尽所有的可能,然而,在其他的平行宇宙中,苇儿的身影没有出现……
他仍然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小魔法师,不谙世事,屁颠颠地离开家乡,只身参加魔法大赛,没有悬念地被淘汰,这并不合理。
他摇了摇头,继续拼命向之前的时间节点追赶,枉然穿梭在不同时空中。
但最终,几尽折腾,他还是一无所获地回到了朋克男的房间里。
“我无法更改结局。”即望垂头丧气地对朋克男说。
“这完全不合情理,”朋克男皱着眉头注视着水晶球,显然他目睹了即望的遭遇,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下巴已经惊讶得掉在了地上,“我从没有遇到这等怪事……看上去女羽人的存在超出了我们世界的范畴,她竟可以左右多元宇宙的走向。”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即望无助地望着朋克男。
朋克男没有回应,只是神经质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突然转过头来,圆睁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即望,“到神庙去……庇特尔神庙,”彻底焉下来的他的声音喑哑,似乎很紧张即望会开口要回天神戒指。“神庙是整个魔法世界运转的中枢,那里一定有天神能解释你所遇到的一切——”
“跟我来——”说着,他急不可待地拍了拍即望的肩,于是他们上到了房子的屋顶。此时天空已泛起鱼肚白,站在空旷的屋顶,清晨清冽的风吹拂着他的脸庞,即望才意识到不觉之间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几天了。
朋克男把手指放到嘴唇,吹出了一声尖啸的唿哨,只见晨昏中一只巨大的翼鸟从远处飞来,降落在他们面前。即望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跨上翼鸟的脊背。
还没等他坐稳,翼鸟就展翅而起,他慌忙紧紧抱住了翼鸟的脖子,随着大鸟扶摇直上,直冲云霄,飞向了峭立于远方山岗之上金光闪闪的神庙。
《宇宙涟漪中的魔法师》 作者:谢云宁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宇宙涟漪中的魔法师(下)
庇特尔神庙
划过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他飞抵了庇特尔神庙。这是一大片维多利亚风格的城堡,大鸟带着他在高耸的塔楼之间上下翻飞,飞临了城堡中央一座气势最为巍峨的高塔,接着,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飞了进去。
大鸟继续穿梭在迷宫一般的城堡内,轻车熟路地穿过一个个富丽堂皇的大厅、走廊后,拐进了一间有着浑圆穹顶的密室,降落了下来。
他翻身下到绣有玄奥花纹的深红色地毯上,身后的翼鸟扑腾着飞走了。他环顾四周,装饰华美、暗香浮动的房间空无一人,唯有墙上古色古香的壁炉里的木柴兀自燃烧着,滋滋作响。
正在他惶惑之时,一个人形忽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位气宇轩昂的老者,身着一袭精美的白色镂花长袍,个子很是魁梧,鼻子红红的——他竟是前几天为他带上天神戒指的那位长老!
“尊贵的长老,请原谅我的冒然来访。”即望弯腰行礼。
“年轻的天神,你本来就属于这里,”红鼻长老的语气和蔼亲切,“这几天在仙农城过得还好么?”
即望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开口道:“挺好的,我只是有些迷惘起我们身处这个世界。”
红鼻长老听完会心一笑,像是一直在等待他说出这句话似的,“怎么你也开始思考起了魔法世界的起源?”
即望点了点头。在此之前,关于世界起源的诸多谣传就如迷雾般弥散于世间,混淆着视听。
“好吧,就让我告诉你一些天神应该知道的事情。诚然,确如史诗记载那样,远古众天神初创了世界,从创世那一刻起魔法就主宰着世界的承转起合,”长老不急不缓地开始了讲述,“但在另一个层面,这些表象之上玄乎其技的魔法,皆是一堆堆由零与一构搭而成的代码与程序的洪流,概莫能外。”
“啊,代码与程序?”
“是的,这是两个古僻之极、并不属于我们魔法世界的词汇,它们等同于刻印在古旧羊皮经卷上那些浩迭的魔法指令,但孤零零的指令就如同轻飘飘的空气,不具实形,也无法掀起风浪,它的实现是需要借助特定的载体,这样的载体,用另一个古僻的词汇来讲,就是服务器。”
“你是指魔法并不是单单依附于精神力,而是需要所谓的服务器去实现?”
“不,不仅仅是魔法,”红鼻长老讳深莫测地摇了摇头,“还包括你我,你我的身躯,你我的感知,以及这个世界所有的纷纭万物,全都寄存在一个驳大得你无法想象的服务器中。这个服务器如此之复杂,其由一张张超级量子计算机网络交叠而成,因此我们世界呈现出多重宇宙复杂的量子形态。”
即望一时还无法理解什么“量子计算机”,“可在你说的服务器之外又是什么呢?”
“人类在魔法世界诞生之前所生活的那个荒凉宇宙,充满了艰险与浊流。”
“可……”即望正要继续追问下去,他见到红鼻长老伸出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戳,他眼前乍起一道绚蓝的光束。
“让我打开你自身的数据库,为了降低能耗,绝大多数人的冗余数据库是被屏蔽掉的。”
在长老的话音中,一簇磅礴的蓝色数据流开始汇入他脑海中——这些都是多数人已遗忘了太久的隐秘历史,他默然汲取着,渐渐清晰回想起了上古宇宙的蛮荒模样——人类是如何将意识上传到量子网络中,又如何在这片量子赛博大地上缔造魔法的传奇,那些形态各异的地精们则是如野草般疯长于世界各个角落的病毒程序……
“这样一来我们的世界岂不变得停滞不前?”即望截住了回忆,他提出自己的疑惑。
“魔法大会,”目光如烛的长老拈了拈胡须,“世界利用十年一次的魔法大会作为风向标,不断催生出崭新的魔法,挑选有潜质的魔法师,被挑选出的新天神进入庇特尔神庙,担负起更新魔法世界架构的任务。当然,在所谓的物理层面上,创新的魔法即是更为高级的数学算法——这些层出不穷的新魔法推动着我们世界向外延伸。”
“这就是我们世界的本源。”红鼻子长老继续云淡风清地说道。说着他背过身去,庄重地掀开了他们面前的一幕巨大的银色帘幔。明亮的光线立刻透过落地窗棂倾泻而至,整个仙农城尽收眼底,俯瞰之下的城市就如一团还在生长的鲜艳苔藓,不时积木般延展着形状,各式各样的飞行器与翼鸟振翅翱翔于城市上方,浆果色天空的尽头残留着多彩的焰火印迹。“即望,你瞧,在这里,每一个生灵都能随心所意地驾驭精彩生命,天马行空地涂鸦广袤无限的世界,而外面那个索然乏味的宇宙,对我们而言,空空如也,沉默如谜,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当年,尽管人类的触角已遍布太阳系每一个角落,然而,光速,万有引力,普郎克常量——这些冰冷无情的物理法则之手,将我们牢牢钳在了一个进退维谷的水晶球中,我们去不了远方,那里远没有此刻的世界来得鲜活生动,千姿百态——”
即望沉默无语地倾听着。
“但如今,完美如斯的世界似乎起了一丝裂痕。”红鼻长老突然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将陡然冷峻起来的目光投向了即望。
“你是指——”即望禁不住倒退了一步。
“好了,孩子,你无须再遮掩什么,在没踏上康托尔大陆之前,你只是偏远外岛一位天赋平平的实习魔法师,你在魔法大会上演的那一连串令人瞠目的晋级过程,在外人眼中极像是幸运十足的误打误撞,但事实的真相是……有一位女羽人在暗中帮助你。”
即望张开嘴,过了半晌,才艰难滑落出一句话:“她究竟都为我做了些什么?”
“在你所参加的所有比赛中,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侵入到比赛服务器中,蛮横地挤压带宽,让对手的处理程序陷入了半休克状态,这样一来对手动作总是缓你半拍。”红鼻子长老加快语速说道,“而在面对易瞬一役,你的出拳速度甚至难以置信地超过光速。”
“超过了光速……我也是凭借这个击败了辛洛夫?”
“跟我来。”红鼻子长老未置可否地回应道,他缓步走向了身旁的那面墙,弯腰钻进了墙上的炉壁。
即望只得硬着头皮跟进到炉壁内部,他穿过了橘红色的炉火,来到了一个全新的空间,这是一片空荡无垠的虚空,四周背景皆是星星点点的朦胧光亮。
“这就是如今的太阳系。”身旁的长老平静地说道。
他无所适从地转头望着长老。
但很快地,他的视野徐徐扩展开来,太阳系的景象变得一览无余——
与此同时,那些有关太阳系的记忆在他眼前缓缓激活,与眼前的天体一一对应起来:干涸荒凉的水星,尘土碌碌的火星,环绕着恢弘行星环的土星,凌乱不堪的小行星带,冰雪初融的木卫二,天鹅绒毛般的奥尔特云……而与记忆不同的是,如今不计其数的具有自我生长功能的纳米微机械遍布其中,这些微机械就如一个个快活的小精灵,借助太阳风以及各天体的引力自由游弋着,其迸发出的犬牙交错的激光束连接起了整个回路——整个太阳系构成了一个运行得丝丝入扣的精密大机器。这就是自己身处的驳杂平行世界的物理底层,那个故弄玄虚的朋克男不过是运用某种奇技淫巧打通了各平行世界的联系,他恍然回想道。
所有人,所有事,皆是一款款游走其中的程序,有条不紊,波澜不惊……他闭上了双眼,一丝感伤不禁漫过心尖。
苇儿也寄身其中。
“你与辛洛夫的巅峰对决被安排到了位于木星内核深处的超级处理器中。”正在他恍神之际,身旁的长老突然不动声色地开口道。
“木星?”即望猛然一惊,他不由将视线颤颤投向了不远处的木星,这颗猩红色巨星与他遥远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太多改变,他的目光径直穿过星体表面已喷薄了上亿年的风暴与涡旋,看见了数不清的微处理器鱼儿般潜游在一片液态金属氢的海洋之中。
“大会原本希冀以木星强大磁场屏蔽掉神秘力量的再次入侵,可最终,入侵还是发生了,而这一次你借助的是十一个地球年一次的太阳风暴。”
“太阳风暴?”
“是的,”长老继续平静说道,“那一瞬,太阳风暴狂乱的等离子流在太阳系内横冲直闯,被女羽人控制的数以兆计的微机械汲啜到巨大的能量,在一微秒内完成了一轮骇人之极的计算,海量的数据流拧成一只无敌的苍龙,在最后一刻,击碎了辛洛夫用数学裸奇点构造的魔法幻境。”
“为何当时没有揭穿我们?”即望不解地问。
“你们的把戏瞒不过长老们的眼睛,但最终我们没有揭穿你们。”他宽容地说,说话时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远处,沧桑的脸庞似乎泛起了一丝苦涩,“女羽人无疑拥有一种我们已知世界未曾知晓的魔法,这种魔法能自如控制魔法世界以外的物理层面,她的出现动摇了我们已有魔法的根基……但我们敬畏这种异端力量的存在。”
“……你们弄清苇儿身份了么?”
“你说那个女羽人?我们也不从知晓,”长老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并不存在于我们可查的历史中。”
红鼻长老的回答让即望再次退回到了迷雾中。
“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某些不起眼的小程序或是病毒,在我们没有注意的隐蔽角落里,默默生长起来……最后甚至获得了凌驾于我们世界之上的超级权限?”沉思了很久,即望突然颤抖着嘀咕道。或许……苇儿真是一位法力高强的地精,已然修炼得道。
“不,绵亘于仙农城外的那圈苹果树灵墙是我们的图灵测试程序。理论上再强大的地精也不可能如真正人类那样具有复杂混沌的意识波——人类的意识波具有‘波粒二象性’的特性,会在经过双缝时形成干涉,从而通过图灵测试的试炼。”
“可某一病毒也许已经复杂到我们无法想象的程度,以至于具有了人类的思维方式,难道不能突破测试?”
“我没有足够的智慧回答你这个问题,”长老沉吟了半响,最终干涩地挤出了这样一句话,“孩子,你回到楼上去,在那里你或许能找到一些答案。”
“不胜感激——”即望的话音刚落,长老就攸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高堡中的天神
即望只得重新回到房间里,在迂回曲折的城堡中继续探索,他终于找到了一处向上的楼梯。他沿着这道似是永无尽头的楼梯,在晦暗憧憧的城堡中螺旋而上,差不多来到了高堡的最顶层。一扇虚掩的厚重大门出现在他眼前,他惴惴地推开了大门——
幡然间,一座流光溢彩的殿堂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传说中的天神之殿,重获记忆的他意识到,这里陈列有创世之前历代天神的全息影象:莱布尼茨,希尔伯特,图灵,冯.诺依曼,维纳,比尔.盖茨……即望激动不已地辨认着,同时从数据库中调出这些天神的生平事迹。在那个鸿蒙初开、人神未分的时代,天神们依靠精湛绝伦的魔法最终劈开沉沉混沌,无中生有地缔造出了如今繁复的世间。但让人无不遗憾的是,在那个魔法匮乏的年代,他们还远未具备永生的法力——这些脆弱的碳水化合物生命最终走出了时间。而如今,他们的形象被一一光彩照人地重现于此,以接受后世电子生命的瞻仰。
即望虔诚地在光华陆离的长廊左右盼顾,差不多在长廊最里端,他见到了罗杰.彭罗斯的闪闪光影。
这个生前在人工智能与量子宇宙论均做出过卓越贡献的英国科学家,身着一件皱巴巴的蔚蓝色西装,肩膀宽阔,微微谢顶,一副老式玳瑁眼镜滑稽地架在鼻翼上,此刻正一脸闷闷不乐地注视着他,突然间,他的表情竟生动了起来,“老兄,怎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看望我的人。” 影像开口说道。
“真难以想象,您还真实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中。”即望手足无措地望着这个复活过来的神邸。
“在我肉体生命行将腐朽的那几年里,科技已变得足够强大,冷冻技术让我获得了觊觎未来的机会,接下来没多久,奇点巨变来临,人类逐步上传意识,于是我被唤醒。”彭罗斯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些年来——”即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在这过得还好吧?”
“你觉得我呆在这会感到快乐吗?”即望没想到自己友善的问候会让彭罗斯的脸刷地变得通红,他的头发整个暴涨了起来,他几乎是怒吼着说道,“没有嘉士伯啤酒,没有英超转播,在这里我终日无所事事,像个可怜的幽闭症患者,哪也去不了!出门遇到的也是满大街你这样自命不凡的狗屎魔法师,在我眼中不过是一群虚张声势的数学工匠,拙劣蹩脚至极的程序员。”
在一阵劈面而来的愤怨中,即望陷入了欲辩又止的沉默。
“我知道你来见我的目的。”最后彭罗斯终于停止了神经质的咆哮,他倦怠地打了个哈欠,像是能洞悉世间的一切。
“尊敬的彭罗斯先生,我想请教你的是,你认为,我们的世界,我是指我们所身处的这个量子计算机网络,假若具有了足够复杂度,有无可能孕生出更高的智慧……某种比我们还更强大的生命形态呢?”即望酝酿着试探道。
“我的答案是不能,”彭罗斯夸张地摊开了双手,他的眉毛微微一扬,带些嘲弄地斜睨着即望,即望呆立在原地,他没想到彭罗斯会这样直截了当地给出如此确定的答案。
“你知道歌德尔吧?”彭罗斯发问道。
“天神歌德尔……我既是来自以他命名的歌德尔大陆。”
“就是旁边这位老哥。”彭罗斯摇晃着臃肿得快要驾驭不了的身躯,挪动到身旁一个身着笔挺黑色晚礼服、神采奕奕的影象前,这个绅士模样的影象正是歌德尔,他伸出胖乎乎的手臂搭在歌德尔肩上,“他提出过一个非常著名的理论,歌德尔不完备性,一言弊之,没有哪一个孤立的数学系统内部能够做到完全自洽的逻辑推理,后来我在他的理论之上做了一些零碎的工作,进而证明了人工智能的不可能实现性。无限疯长的计算机资源归根到底还是一堆冷冰冰的程序,人们期待的无所不能的AI终究只是虚妄的皇帝新脑罢了。”
在彭罗斯话语的同时,空气中绽生出一串串原代码的魔咒,这些代码莲花瓣般萦绕在即望四周,歌德尔与彭罗斯的晦涩理论以这般简洁的形式,指令一般透递至了即望脑海中,令他顷刻间醍醐顿悟。
“简单地说,一个封闭的体系中并不能自发产生智慧——”彭罗斯继续漫不经心地解释着。
“可跳出我们体系之外呢?”即望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外面那些遥远的星星会不会作用我们呢?”
“这……也是我心中的忧虑,”彭罗斯令人不安地顿住了,即望的问题让他记起了什么来,在这一刻,即望在他原本不以为然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哀伤,一丝真正的哀伤,过了许久,他突然动容地说道:“光速的禁锢,让人类主动放弃了向深空推进,屏蔽了外面的宇宙,转而蜷缩在了这个该死的玻璃球里,无法自拔,可没人说得准,哪一天,一束来自宇宙深处莫名其妙的能量束,就能让我们这个虚妄的世界唏嘘间倾灭。再说了,过了这么长久的时间,谁也不知道外面的宇宙究竟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
彭罗斯停顿了下来,失神的眼神游离出很远,也许此刻触及的话题让他的思绪已然飘散到遥远时空的剑桥校园,那段在与霍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激辩黑洞与时空本性的记忆中。
即望在一旁也陷入了思考,外面的宇宙?一个可怕意象突如其来地锲入到即望脑中。“或许有可能,外星种族潜入到了我们的网络世界中。”即望蓦地说道,他被自己荒唐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如果……苇儿真是外星生命,她瞒天过海行为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是以邻为壑的外星文明企图接管整个虚拟世界?还是本性和善的异星文明试图接洽人类文明以沟通出横贯整个银河系的星际网络?
“你的说法并不是没有可能,女羽人的行迹全然不受我们世界运算协议条条框框的束缚,她不像是我们世界的造物。”彭罗斯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你或许能找到些线索。”彭罗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地,他急急地伸出手指,在空中轻轻点了点,一道闪闪发光的、由字母组成的链接彩虹般出现在了即望眼前,“这是巡天系统的地址,祝你好运。”最后彭罗斯急急地向他挥了挥手。
还来不及道别,即望的视界就遁入到了一片光亮之中,
紧接着,他来到了一个不具有任何具体形象的陈旧界面,在这里他失去了形体。仅靠他意识的烛照,他发现此处正是巡天系统的数据库,数万年来庞杂的天文观察数据盘根错节地堆栈于此。
在这里,他那些花哨法术显得太过超前,他不得不花了一点时间编撰出一个古老的搜索引擎,让引擎代他去搜寻外星生命形态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
伴随搜索的深入,他对巡天系统有了更为透彻的理解,尽管人类放弃了地面与太空,但分踞于太阳系各隅的巡天系统仍在不分昼夜地全方位扫视深空,一旦发生诸如彗星撞向地球这般从天而降的突发事件,巡天系统会自动发射导弹拦截或派出飞船排除掉险情。
长久地,他的意识之光徜徉在海量数据中,感受着古往今来不同频段的电磁波嘈杂的鼓噪,那些纷至沓来的高能粒子、星际等离子体,对太阳系一潮一汐有节拍地击打。浩淼的视野中,光芒万丈的脉冲星,气势磅礴的类星体,炽亮的、亿万恒星即将破壳而出的原星系,激烈扭曲时空的黑洞……千奇百怪的天体萦绕着他,如同包罗万象的万花筒,他觉得自己意识就像被狠狠撕裂了,散落成那些星光的碎片,随之融入到一个瑰丽的远古梦境之中。
那是一条人类早已放弃、通向星海深处的征程。
只是穷尽检索,在这里他始终未能寻找到进入太阳系疆域的星际飞船或是任何的可疑信息流,也没有苇儿的影踪……但让他感觉到异样的是,似乎有某种充满秩序感的强大存在曾隐匿于此……
就在他踯躅之时,他看见点缀于数据空间中一簇簇数据包变成了点点萤火虫,款款飞舞着,像是在指引着他……
他的意识不由随着萤火虫溯游向前。
此刻,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忽近忽远地在向他呢喃着:“到地面来——”
他不由恍然四顾,周遭的空间却在他目光中重新变得万籁俱寂,但这一刻,一个决定在他心中升起:他要上到地表去看看外面宇宙如今的样子。
向上,向上,上到外面的世界去!
梦从海底跨枯桑
就如大梦初醒,虚拟的感觉在一丝一缕地褪去,久违的真实逐渐显形,即望明白,他差不多抵达了虚拟疆域的尽头。
接着,他的意识脱离了网络母体,只身穿过防火墙,潜入到了一艘正疾速向上攀升的飞船上。
通过四处散布的摄像头,他环顾整个飞船,灯火通明的船舱内各种仪器工作井然,在冬眠舱里他发现了一只水晶棺材,棺材内平躺着一名身裹宇航服、面容俊秀男青年。这名青年很是面熟……不,这就是自己几万年前意识上传前的模样,事实上这与他魔法世界的容貌并无太多差异。
他发出一道指令,让水晶棺材进入到苏醒模式,他的意识倏地注入了安然沉睡的身躯中。
很快,他睁开了眼睛。
世界终于呈现出本来面目。这个世界分辨率很低,眼前浮现的事物色彩很是呆板,尖锐,生硬,与他高速的思维并不匹配。
水晶棺的盖子自动开启,他支撑着直起身来。他怔怔望着舷窗外的黑暗,他能感受到体内血液向上的潮汐——飞船正悄无声息地上升在一个漆黑的深渊中。
遽然间,飞船驶出了黑暗,从一个干涸的火山口冲出了地表。
紧接着,飞船又迅速向回坠落,在哐地一声闷响后,停靠了下来。舱门缓缓打开,他颤颤巍巍地走出水晶棺,摇晃着走向了舱门,当他踏出舱门的一瞬,一个充满空气的泡立刻包裹住了他,泡中有足够的氧气供他呼吸。
与此同时,他耳机的信道中充斥起了宇宙背景辐射沙沙的噪声。
眼前就是失去了大气的地球表面:灰蒙蒙的视界中,零落的星辰比他想象的要暗淡许多。空旷沉寂的暗红色大地上残留着已被漫长时光熔蚀得所剩无几的废墟,一个个同样锈迹斑斑的人型机器人正忙碌其中。
但是在远处,参差起伏的地平线上,有一座银白色半球形建筑物仍色泽如初地矗立着,闪烁出圣洁的熠熠光亮,犹如一只面朝天空的巨大“天眼”,这是巡天系统的一面射电望远镜,他意识到。有一个窈窕的人影正孤零零地伫立在巨型反射面下,仿佛是一尊风化了万年却始终不肯消融的雕塑。
这个身影始终背对着他。
是苇儿。
他艰难地张开绷紧的声带:“苇儿——”
他迈开沉重的步子,趔趄着向着身影奔去。
身影缓缓转过身来。是苇儿。尽管双臂后已没有了那双天使之翼。
差不多离她还有十步之遥,他停了下来。
他气喘吁吁地望着苇儿,这一刻,世界静止了下来,他僵硬地站在那里,抵抗着来自地心的沉沉引力,他用力地微笑着,静候对人类种族最终的裁决。
“嗨,欢迎你,第一个重返地表的人类。”苇儿微笑着开口,这飘然而至他耳畔的声音,就如儿时在海螺壳中聆听到的空灵渺远的浪潮声。
“谢谢……苇儿,你究竟来自哪里?”他斟酌开口,尽管此时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你认为呢?”
“外面的星辰?”
“是的,在某种意义上——”苇儿优雅地收起了笑容,她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建筑物,眉宇间慢慢凝聚起了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仪。
即望呆立在原地,攫人的寒意沁及全身,自己……或许只是第一位被指引前来觐见地球新“领主”的可怜小卒。
可苇儿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心又犹如过山车般忽地一荡。“但是,即望,你知道么,我的意识同样也创生于太阳系,创生于我身后的巡天系统。”
“怎么可能?”
“最开始,我只是巡天系统中的主控人工智能,担负着筛选星空数据的工作,以应付突发太空事件,起初的几千年里,我只是尽职尽责地完成着任务。而人类为我设计好的自进化算法,让我如海绵般不断吸收人类已有的知识,飞速成长,同时拥有了越来越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
“变强的数据处理能力让你迸生出了意识?”
“不,诚如彭罗斯博士说到的那样,在一个封闭系统中再强大的程序也不能自觉出意识。”
“那是……”
“还是那些的星星。”
“星星?”
“是的,银河核心区域的星星,来自她们的光亮,就如断断续续、充满涵义的编码,绵绵不绝地汇入我的视野,一开始我只是机械地读取,分析着,但慢慢地,朦胧而粗糙的自觉意识就如黑暗中突生的微光,隐约地诞生在我的躯壳中,我异常缓慢地具有了思考能力,接下来漫长的时间,我开始细细咀嚼起那些神秘的光亮所携带的讯息,但我发现,这些讯息并没有确切的涵义,只是在潜移默化间开启了我的心智,让我的心智变得愈加丰盈。”
这就是答案。即望沉默地望着苇儿,遥远的群星创造了眼前这个精灵。
不觉之间,在他们的身后,一轮绯红的圆晕冉冉升起在空洞的苍穹中。
这是太阳。即望豁然意识到。
人类久违的柔和黎明。
“事实上,我意识创生过程与地球古老有机生命诞生有着几分相似。”在淡淡的晨光中,苇儿打破了沉默。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完全如堕云雾。
“追溯到几十亿年前,地球最初生命的起源也绝非无中生有,那些漂浮于海水中的混沌小分子无机物,在雷电、紫外线,以及最为关键的——来自宇宙深处的射线的轰击下,引发了一系列复杂而奇妙的反应,最终生成简单高分子有机物质,铸就了意识的诞生。”
“宇宙射线——”即望震惊地听着,苇儿的说法完全倾覆了他的宇宙观。如她所说,那些遥远的星斗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镂刻DNA螺旋的形态,冥冥牵引着地球生命孤独的进化,然而人类……在羽翼渐丰后却主动割断了与群星的联系。
“许多万年过去了,我一直超然物外地守望着这个喧嚣的魔法世界,在看过了千篇一律的魔法打斗后,腻味的感觉一天天在我心中滋生,我渴望获得新的刺激,于是,有一天我萌生了亲自飞往那些真实的星星去看看的想法。”
“可是,那些星星离我们实在太过……遥远了。”
“但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苇儿轻吁了口气,接着一字一顿地说道,“今天的太阳系实际已经发生了某些剧变。”
“剧变?”苇儿的话让他倒吸了口冷气。
“你应该知道暗能量吧?”
“暗能量——”即望咀嚼着这个遥远得很是飘渺的名词,大脑数据库迅速地提示着他,暗能量是一种充溢于宇宙各处恢宏的神秘能量,其在宏观尺度上主宰了整个宇宙的加速膨胀。
“直到今天,我们仍未完全认清暗能量的本质,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在宇宙的历史中,某些时刻某些区域中暗能量所推动的宇宙膨胀速度远远超过了光——”
“你是指——”
“比如创世大爆炸后10-35到10-33秒宇宙所经历的暴涨时期,暗能量就华丽地主导过一次速度可恐的膨胀演出。现在,我们也可以利用暗能量,在现实宇宙中玩出一出更大更炫的魔法,让暗能量引擎我们,去超过光,实现星际旅行。”
“……这听起来有悖物理常识。”
“表象上宇宙局部的扩张速度超过光速,这并不违背相对论。让一簇暗能量覆裹我们的飞船,形成一个封闭的时空泡,通过操控暗能量的伸缩,使时空泡振荡着漂向一个方向,而飞船在泡中几乎静止。”
“可我们如今已经捕捉到了足够的暗能量?”
“是的,我们拥有了足够多。”苇儿眨了眨眼,露出了笑容,“大约一百年前,我们太阳系不期而遇地浸入到了一片浩瀚的暗能量之海中——这就是我说到的‘剧变’。如今的我已经学会如何熟练驾驭暗能量,魔法大会你与易瞬交锋时,我正是依靠暗能量,在一瞬间在一个时空区间将运算速度提升越过光速。”
越过光速?暗能量之海?他禁不住把视线从苇儿身上移向了天空,真是难以想象,此时此刻,无边无际的暗能量涟漪,正弥漫在他的四周,奇异、不露痕迹地穿透他的身体。
“我们要向哪进发?”
“银河的最中心区域,”苇儿急切地说,“我计算过,以目前我们这片区域蕴含的暗能量足以使我们抵达银心,那里有成熟的星系,兴许尚有其他文明……”
“可……我们的飞船在哪呢?”
“就在这里。”
“在哪呢?”他迷惑地环顾四野。
“整个太阳系,就是我们的星际飞船。”
“你是说——”
“被暗能量覆裹的太阳系恰好形成了一艘天然的宇宙飞船,我计划搭乘她去远航。”
“可是……需要唤醒‘他们’么?”沉默许久后,他听见一个声音发颤着说道。这是自己的声音。
“我想还是不要,”苇儿说着低垂下了眼帘,在已彻底明亮起来的晨曦中,她缓慢地捋了捋耳际的小辫子,说出了一个似乎早已深思熟虑的决定,“我更愿意尊重他们的选择。”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人类还将继续在那个云端之上的封闭世界中逍遥地衍生下去,风生水起,不断轮回,当然,他们也将不自觉地跟随太阳系在茫茫宇宙中破浪前行,他想象着有朝一日,当沉睡太久的魔法师们突然睁开眼,漫入他们瞳孔的将是海水一般的刺目星辉。
“但即望,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出发。”
“我很愿意。”这一刻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可是,你怎么会选中我,一个无足轻重的见习魔法师?”他又感到如此茫然。
“能与你成为朋友是我的荣幸,”苇儿脸颊变得有些泛红,“即望,你是魔法世界的一个异数,在一个大家都在尽情游戏人生,所有过错都能修正的世界中,你还在坚持那份傻乎乎的认真劲,你会为一个简单之极的魔法创新而耗尽心思,更可贵的是你的谦逊与乐于助人,哪怕对地精这样的异族也充满了怜悯之心。我在想,你这样的人,理应会有更大的热忱去接受向深空进发的挑战。”说着,苇儿又一次笑了,明亮的眸子中盈满了他所熟悉的那种精灵古怪,“另外还有,依照我们世界既有的运行法则,所有人工智能做出重大决定前,都需经过人类天神的授权,而现在,我钻了个空子,你如今已是天神,我只需要得到你一个人的准允。”
不,这不是实情,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她完全可以轻松绕开这些微不足道的协议与法则,不过或许她真需要一个旧有人类陪伴她去见证这一非凡之旅吧。
可突然间,如释重负的他又有了别的答案,一个感觉更为温馨的答案:人类文明与群星共同创造了这个精灵,从她诞生那一刻起,她就具有了古老人类无法比拟的广阔眼界与心智,就如海滩上破壳初生的海龟终将义无返顾地爬回大海,她替人类去仰望星空,星光转而又支撑她一步步去完成人类未尽的梦想,她会带领人类重启通向星海深处的征程,披荆斩棘,一路星辉,彼时,在银河系中心,再次面对那片密集璀璨的星辰海,未来的人类会不会重新审视自己,从而对宇宙产生某些全新的认识呢?他宽慰而又欣喜地遐想着。
“……你准备好了吗,即望?”苇儿轻柔的声音猛地打断了他发散出亿万光年的思绪,令他全身一震。他看见苇儿向他伸出了手。
“让我们启航吧。”实习魔法师即望牵起了苇儿的手。这一刻,在新生朝阳照耀下的古老的地球表面,两人亲密无间地并肩相依而立,紧随在他们身后的是无穷尽的时间与空间,以及无穷尽的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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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斯芬克斯之谜 | 王晋康 | 《斯芬克斯之谜》
作者:王晋康
正文
斯芬克斯之谜(1)
这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在青岛海滨,当那个两岁的小男孩扑到邱风怀里时。
邱风已同萧水寒结婚六年了,按照婚前的约定,他们将终生不要孩子,所以两个已婚的单身贵族过得十分潇洒。休假期间,他们满世界去快乐。不过,时间长了,邱风体内的黄体酮开始作怪,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开始哭泣。她常常把朋友的孩子借回家,把母爱痛快淋漓地倾泻那麽一天,临送走时还恋恋不舍。这时她会哀怨地看看丈夫,她希望丈夫的决定能松动一下。不过丈夫总是毫无觉察(至少从表面上如此),微笑着把孩子送走,关上房门。
偶尔她会在心里怨恨丈夫,怨恨他用什么“前生”的誓言来毁坏今生的乐趣。不过一般说来,她能克制自己作母亲的愿望,来信守对丈夫的承诺。
那年夏天,他们乘飞机到青岛避暑。下午,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多孔的礁石,白色的游船从地平线上探出头,随海风送来时有时无的音乐。邱风穿着一件红色比基尼泳衣,快乐地趴在砂窝里,两只腿踢腾着,浅黑色的裸背上沾满白色的砂子。丈夫则抱膝坐在沙滩上,眯着眼睛眺望海天连接处,微带伤感,久久沉思不语。这是他在野外游玩时常有的表情,他与大自然常有某种默契。这时,一个两岁的孩子摇摇晃晃闯入他们的圈子,男孩子虎头虎脑,胳膊象藕节一样白嫩,一脸甜笑,毫不认生。邱风很喜欢他,抱起来逗他玩,两人嘎天嘎地地乐一阵子,在砂窝里翻滚厮闹,男孩的父母则远远地笑看这一幕。忽然那件事就发生了。男孩无意中把她的乳罩拉脱,露出洁白坚挺的乳房,小家伙立时两眼发亮,扑过去两手紧紧攥住,喃喃地说:奶奶,吃奶奶。
一种极度的快感之波从她的乳头神经向体内迸射,她抬头看着丈夫,毫无先兆的,她的泪水刷刷地流下来,来势十分凶猛。她就这么泪眼模糊地看着丈夫,一言不发,倒把孩子吓哭了。
萧水寒不动声色地抱起孩子,送回他的父母,回来后细心地把妻子的乳罩系好。他搂着妻子的肩膀,慢慢把话题扯开。
此后的半个月丈夫闭口不谈此事,邱风也慢慢抚平心头的伤口。五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邱风浴罢上床,笑嘻嘻地钻进丈夫的怀里,丈夫忽然平静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们要个孩子。”
邱风被惊呆,赤身坐起来,两眼直直地望着丈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丈夫微笑点头。
等邱风对此确认无疑时,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来,她钻进丈夫的怀里,哽声道:“水寒,你不必为我毁誓,我那是一时的软弱,现在已经想开了。再说,我们可以抱养一个。”
丈夫爽朗地笑了:“不,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我何必用前生的什么誓言来囚禁自己呢。”
他告诉妻子,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也为了忘掉那个梦魂不散的前生,他已决定放弃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同妻子去澳大利亚某个岛屿定居。他问妻子是否同意。邱风这才知道,丈夫为此下了如何的决断,作了多大的牺牲。她满脸是笑,满脸是泪,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作爱十分投入,十分激情,邱风从丈夫那儿庄重地接下生命的种子。事毕,她钻进丈夫宽阔的怀里,用手指轻轻地数着他的肋骨和脊柱的骨节,时不时抬起头再来一个长吻。慢慢她疲乏了,昵语中渐带睡意。后来她伏在丈夫的胸膛上睡着了,睡得十分安心。
萧水寒从妻子颈下悄悄抽出手臂,轻轻披衣下床,走到凉台上,他们的别墅建在半山腰,凉台极为宽阔,夜风无拘无束地在凉台上玩闹,鼓胀着他的睡衣。向下望去,错综交叉的公路灯光象无声抖动的光绳,远处的霓虹灯光缩成模糊的光团。夏夜的天空深邃幽蓝,弦月如钩,繁星如豆。他想,这些星星有的距地球数十亿光年之遥,当它们离开自己的星球开始这趟远足时,地球的生命可能刚刚诞生。所以,星光实际是亿万岁老人的叹息。比起浩淼的宇宙,人生何等短暂。
他破例点着一只香烟,烟头在夜风中明灭不定,映着他阴郁的面孔。那件事他还瞒着少不更事的妻子,可是,他还能瞒多久呢。
邱风是一个娇小漂亮的姑娘,皮肤白皙细腻,翘鼻头,短发,一付洋娃娃面孔。七年前,19岁的邱风进天元公司当打字员。不久她就发疯地爱上了45岁的老板萧水寒。这倒是不必害羞的,这位董事长兼总经理简直是一个理想的白马王子。他未婚,容貌虽不漂亮,倒是十分的“男人”,脸上棱角分明,宽下巴,浓眉,身材颀长,肩膀很阔,从身材看远比45岁年轻。他谦逊和蔼,一派长者之风,又很幽默风趣,闲暇时常随口抖几个机智的笑话,令人喷饭。至于他的才识就更不用说了,他白手创建的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简直是传奇性的,产品使人眼花缭乱。比如按生物基因生产的生物工程材料,它们能根据改编过的指令自动成材,长成(比如)十米长的象牙圆柱。还有模仿恒温动物的生物空调等等,而且很多产品的主设计师正是这位董事长本人。
邱风知道自己的爱情是无望的。萧有不少追求者,其中不乏国色天香的美人,她们的美貌冷艳使自我感觉尚佳的邱风十分泄气。也有不少才女,邱风常在电视上和电脑网络上看到她们的名字。萧水寒偶尔会同其中一位共度周末。
不过娇小的邱风照样勇敢地把爱情之箭射出去,虽然这里面含着只问奋斗不问结果的悲壮。萧博士对她很大度,很亲切,从来不让小姑娘在他面前自惭形秽,但也从未使她对成功抱什么奢望。他似乎是奥林匹斯山上走下来的神祗,不会和任何一位凡间女子缔结此生之盟。
如果不是那麽一次机遇。
一个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邱风下班回家时发现汽车打不着火——她对机械上的事向来是糊里糊涂的——便站在公司门口等出租车。一辆长车身的黑色H300氢动力汽车无声无息地滑到她身后停下,萧水寒降下车窗,微笑着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他走出汽车,为邱风打开右边的车门,又问清她的地址,便驾车驶上高速公路。邱风很庆幸自己的好运,她痴痴地悄悄地观察着萧的侧影,看着他坚毅的面部线条。她平时的伶牙俐齿今天竟然变成拙口笨舌,连一句感谢都说不出口。倒是萧水寒随便闲聊着,把她从窘迫中解救出来。
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风中夹着细蒙蒙的雨丝。汽车驶上长江大桥时,邱风忽然尖叫一声:“停车,快停车!”
萧水寒迅速踩下刹车,高速行驶的汽车吱吱嘎嘎地刹住,在地上拖出一长串胎痕。邱风的脑袋撞在挡风玻璃上,她顾不上疼痛,拉开车门跳下车,兴奋地尖叫着:“彩虹!”
一道半圆形的彩虹悬在天际,那是阿波罗的神弓,赤橙黄绿青兰紫依次排列,彩虹的边沿与同样晶莹的蔚蓝天空洇在一起,下端隐没在苍山之后。邱风兴高采烈地拍着手,靠在栏杆上,痴迷地看着它。萧水寒也走下汽车,静静地微笑着。
来往车辆中的乘客也都注意到彩虹,他们大都放慢车速,在车内指点着,疾驶而过。
背后的太阳渐渐沉落,彩虹慢慢消失,萧水寒一直耐心地等着。等汽车重新开动后,邱风才觉得不安,她不该让老板为她耽误这麽久,而且,自己的举止太幼稚,太不成熟,他会笑话自己的。
“对不起,耽误你这麽久。”她不安地说,“可是我真的太喜欢彩虹了。我从生下来到今天只见过两次,太美啦!”
她眉开眼笑地说。
萧水寒侧脸看看忘形的邱风,笑着说:“我也很喜欢,尤其是小时候。有一次,放学时看见彩虹,我想弄明白彩虹的下半个圆究竟有多大,就猛劲儿往山上爬,爬到山顶也没看到下半个彩虹,倒把书包弄丢了,回家还挨了一顿揍——那象是百年以前的事了。”他喟然叹道。
邱风看看他,咯咯地笑道:“吆,听你口气象是活了一二百岁似的,其实你没比我大多少,真的,你最多象35岁的人。”她使劲地强调道。
萧水寒摇摇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那时我和你一样喜欢大自然,我喜欢绯红的晚霞,淡紫色的远山,鹅黄色的小草,火红的榴花,还有洁白的雪,金色的麦浪,深蓝的大海。后来,我第一次读到苏东坡的名句:”惟江上之秋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那时我一下子领会了文章的意境,不禁手舞足蹈,就象你刚才一样忘形。“
邱风脸庞红红地笑了。
“可是不久我就从物理课上学到,这一切神奇绚烂的色彩,其本质不过是光波的不同频率,毫无神奇可言。告诉你,我那时非常失望。我宁愿生活在苏东坡的时代,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七彩世界,不愿用逻辑思维把它裂解成冰冷的物理定律。”
他轻轻地笑起来,接着说道:“不过我最终还是牺牲了激情,走上科学研究之路。记得二十世纪末的一位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提出过一条定律:任何充分发展的技术无疑是魔术。其实我更喜欢它的逆定律:上帝的任何神奇魔法,说穿了,不过是一种充分发展的技术,人们终将掌握它。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乏味的话,”他开玩笑地说,“少女的绚烂激情是最宝贵的,我不该泼冷水。”
邱风生气地说:“我不是少女,我已经是女人了!”
萧水寒哈哈笑着,在邱风家门口停下车,打开车门,扶邱风出来。然后把邱风的小手长久地握在手里:“今天我很高兴,谢谢你拉我回到那种透明的心境,又领略到大自然的美丽。真的谢谢你。”他诚恳地说。停一会儿,他轻声问道:“明天晚上,能否与我共进晚餐?”
邱风不想假装矜持,痛快答道:“我非常乐意!”
萧水寒爽朗地笑了,动作轻捷地钻进汽车。
第二天是周末,晚上,萧水寒带她来到龙凤大厦的顶楼花园。夜色深沉,透明的凉棚上方繁星如豆,凉棚四周垂挂的人工雨帘密密细细,乐声轻柔似有似无。今晚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其他顾客,邱风不知道这是萧水寒特意安排的,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豪华的装饰。
侍者端来饮料后便远远避开,垂手而立。萧水寒隔着茶几把邱风的柔荑握在手中,含笑凝视着她,看得她脸庞发烧。然后,他轻声说出了一个令邱风吃惊的决定:“今晚我想向你求婚,你能答应吗?”
邱风惊喜交加,这是她朝思梦想的事。但胜利来得太轻易,以致她不敢相信。惊魂稍定后,她忘形地喊道:“你怎么选中我呢?”她不平地说:“在你身边的天鹅群中,我只是一只土黄色的小麻雀呀。”
萧水寒笑了:“我喜欢小麻雀。”
“可是我没有多少知识,我只是一个打字员,你和我会没有共同语言的。”
萧水寒又笑了,但眼神中有几丝忧伤:“我在科学迷宫里的探索太辛苦了,希望有一个不懂科学的女人使我轻松。”
“那……”邱风还在寻找不同意的理由,萧水寒笑道:“如果邱小姐不愿屈就,就不要寻找理由了,我收回我的求婚。”
邱风干脆地说:“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抓获的战利品,哪能让给别人?”
萧水寒快意地笑了,他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那麽,如果邱小姐不介意我的年迈——我的年龄已完全可以作你的长辈了——希望你能答应我的求婚。”
“我当然答应!我才不嫌你年迈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父亲去世很早,所以我的恋父情结一直没有寄主,如果找个丈夫又捎带个老爸爸,那才叫便宜呢。”她眉开眼笑地说。
萧水寒又是一阵朗声大笑,笑声散入夜空。邱风认真地说:“不过你根本不象45岁的人。你的身体只象30岁的青年,真的。”
“谢谢你的夸奖,”萧水寒微笑着,渐渐转入沉思,他的目光稍显迷茫和忧伤。此后,在婚后的共同生活中,邱风发现,丈夫常常周期性地出现这种忧伤,他似乎有一个驱之不去的梦魇。萧水寒说:“不过,在你决定进入我的生活之前,我必须认真地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妻子不得不作出一种牺牲。”
“我答应!”
萧水寒伤感地笑了:“我还没把话说完呢。告诉你,我是一个不祥的人,也许我是一个妄想狂患者,有时,我会不自主地回忆起我的前生,甚至前生的前生,对前生的回忆是我驱之不去的梦魇。梦境很逼真,而且……某些梦境太符合真实了,以致于我,一个生物科学家真的相信它。”
邱风听得瞪圆眼睛,她觉得身上有了寒意。
“所以,我知道自己的行为透着古怪,平时,我把它严严地伪装了,你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带着光环的虚象。不过,当我合上家庭的帷幕,取下假面后,这些古怪可能就要显露。若想成为我的妻子,应对此有所准备,应学会对它视而不见,不要刨根问底。”
邱风心疼地看着他沉重的目光,她这才知道,原来女人心目中的至神至圣也会有沉重的忧思。她决心象小母亲一样爱抚他,温暖他的心。
“还有,与我结婚的人,终生不得生育……”
邱风急急地打断他:“为什么?”
他苦笑道:“这正是我的前生遗留给此生的,是一个重誓:我的亲生子女将使我遭受天谴,我将自此结束自己的生命。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但这决不是虚幻的,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它的巫力,也决定要恪守它。因此,”他沉重地说,“你能否为我牺牲作母亲的权利?”
邱风内心翻江倒海,沉思很久,才含泪说道:
“记得我读过一本小说,说母爱没有什么神秘,那是黄体酮在作怪,人身上有了那玩艺儿,就会作出种种慈眉善目的怪样子。看后我气极了,奇怪怎么有人能想出这种混帐话。很可能,我身上的黄体酮就特别多,月经初潮那年,我就萌生了作母亲的隐秘愿望,我老是想入非非,幻想有一个白胖小孩伏在我怀里吮吸。这些话我从来不敢对女伴讲,怕她们嘲笑我。你是我倾诉内心世界的第一人。”目光楚楚地沉默良久,她断然说道:“不过,我愿意为你作出这种牺牲!”
萧水寒感动地把她搂入怀中。那晚他们没有再说话,他们相偎相依,听着雨帘叮咚,《春江花月夜》的古琴声如水波荡漾,月华泻地。他们在静默中缔结了此生之盟。
婚后生活十分美满。萧水寒真的既象慈祥的老爸爸,又象热烈的情人。婚前提及的前生之梦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邱风仅觉察到丈夫偶尔会陷入伤感,此时,他会一动不动地背手而立,凝视客厅中一张古槐图。他曾透露过一句,说这株古槐便是前生的一个象征。
邱风遵守婚前的约定,对此装作视而不见。不过,每到这些天里,她就从一个淘气的女娃娃变成慈爱的小母亲,把丈夫放进爱的摇篮里,为他唱着遥远的催眠曲。
邱风腹中的婴儿有五个月时,萧水寒向董事会宣布,他决定退隐林下,把自己的一半股权转给妻子(但妻子终生不在董事会中任职),一半股权按照贡献大小,分给那些与他共同创业的生物学家。这个决定显然是晴天霹雳,董事会十分震惊,一片反对声浪。但萧水寒的态度十分坚决。几天以后,他们被迫接受这个决定,并推选出新的董事长何一兵。
何是十五年前加入天元的青年生物学家,也是他脱落行迹的好友。会后,董事们陆续散去,何一兵留下来,闷坐着,以手扶额,心情沉重。萧水寒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何抬起头,闷声说:“我真不理解你的古怪决定,你一定是疯了。”
萧水寒平静地微笑道:“万物都遵循新陈代谢的规律,人脑在30岁达到生理巅峰,以后每天要死掉十万个脑细胞,人体细胞在分裂约50代后,就会遵循造物主的密令自动停止分裂,走向衰亡。你是否需要我帮你复习这些知识?”
何一兵气恼地骂道:“见你的鬼!你还不足50岁呀,正是智力的成熟巅峰。再看看你的身体,陌生人绝不会认为你超过35岁!”他哀求道:“为了天元,是否再考虑你的决定?老实说,我们几个自认算不上弱者,但象你这样的全才,既有渊博的知识,又有灵动的才情,世上不容易找到的。行不行?”
萧水寒目中掠过一丝伤感:“我老啦,已经没有灵动的才情啦。”
何一兵烦躁地骂道:“真不知道你是什么鬼迷了心!”他心情郁闷,总觉得萧水寒这种毫无理由的突然退隐有什么沉重的隐情,他心中隐隐有不祥之兆。最后,他站起身苦笑道:“看来你是劝不回来了。祝你旅途顺风。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应该记住,我的友情是值得信赖的。”
萧水寒笑着,同何一兵拥抱告别,嘱咐他把自己赠给公司同仁的雕像抓紧安装好,走前他要去看看。
几天后的拂晓,何一兵等七八个密友在斯芬克斯雕像前为他送行,萧氏夫妇准备在国内游览几个地方后再出国。
人头狮身的斯芬克斯雕像座落在公司大楼下,通体四米有余,晶莹洁白,光滑柔润。它的材料是天元公司生产的,是象牙生长基因按人工编写的造型密码“天然”生成的,全身天衣无缝。狮身造型未取明清以来那种凝重的风格,而是师法汉朝的辟邪、天禄石刻,腰身如非洲猎豹一样细长,体态矫健飘逸。女人头象部分写意简练,一头长发向后飘拂,散落在狮身上,她口角微挑,笑容带着蒙娜丽莎的神秘。从看她的第一眼,邱风就被迷住了,她绕着狮身,从头到尾轻轻抚摸着,啧啧惊叹着,眼神如天光一样流盼不定。
“太美啦!”她由衷地说。
萧水寒很高兴,笑问邱风:“还记得斯芬克斯之谜吗?”
“当然。这是一个希腊神话。狮身人面怪斯芬克斯向每一个行人提出同一个谜语,凡是猜不到的就被他吃掉。后来一个勇敢聪明的青年俄狄蒲斯猜到了,怪物羞愧自杀。这个谜语是:早上走路四条腿,中午走路两条腿,晚上走路三条腿。谜底是人。”
萧水寒叹道:“我很佩服古希腊人的思辨,科学家们常从希腊神话中得到哲学的启迪。这个斯芬克斯之谜正是永久的宇宙之谜,是人生的朝去暮来,生死交替。”他对何一兵说,“请费心照料好这座雕像,也许我的人生之谜就在此中。”
何一兵疑惑地看着他,沉重地点头。秋风萧瑟,梧桐叶在地上打旋,空中一声雁唳,十几只大雁正奋力鼓翅,按照迁徙兴奋期中造物主的指引向南飞去。萧水寒同朋友们一一拥别,然后他小心搀扶着怀孕的妻子,坐进H300汽车。斯芬克斯昂首远眺,目送汽车在地平线处消失。
邓飞从早上就坐在这棵柳树下钓鱼,直到中午还毫无收获。他瞑目靠在树干上,柳丝轻拂着他的睡意。他梦见年轻的爸爸领着五岁的自己去钓鱼,归途中他困了,伏在爸爸背上睡得又香又甜,梦中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宽厚的脊背和坚硬的肌腱。父辈的强大使“那个”小孩睡得十分安心……梦中倏然换一个场景,衰老的父亲躺在白瓷浴盆里,忧伤深情地看着他,他正替父亲洗澡,父亲瘦骨嶙峋,皮肤枯黄松弛,眼白浑浊,一蓬黑草中的生命之根无力地仰在水面上。那是邓家生命之溪的源头啊,他至今记得父亲松弛的皮肤在自己手下滑动的感觉,和自己的无奈和悲哀。
手机的铃声把他唤回现实,不过一时还走不出梦境的怅然。人生如梦,转眼间自己也是66岁的老人了。
去年他从公安局局长的位子上退休,感觉自己在一天之内就衰老了,健忘,爱回忆往事。妻子早就为他的退休作了准备,买了昂贵的碳纤维杆配凝胶纺丝的日本鱼竿,现在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垂钓上。不过说实话,他至今没有学会把目光盯在鱼浮子上,他只是想有一片清净去梳理自己的一生。
是现任局长龙波清的电话。他问老局长退休后过得可安逸,垂钓技术如何,还嬉笑着问老局长,用不用到市场上买几斤鱼去充自己的战果。邓飞不耐烦地说;“少扯淡,有正经事快说,别惊了我的鱼。”
龙局长笑道:“为了充实老局长的退休生活,使你继续发挥余热,我为你揽了一件任务,我想你一定感兴趣的。”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告诉你,咱们设的那根‘海竿’的浮子已经动啦。晚上我到你家里谈吧。
挂了电话,邓飞发现水面上的浮子在轻轻抽动,他忙小心地拉紧钓丝,觉得手上分量不轻。水中鱼儿开始挣扎逃走,他赶紧放线,大概经过半个小时的溜鱼,他总算把一条三四斤重的鲤鱼拉上岸。看着鱼在草地上弹动,他笑着说,这看来是一个好兆头。
那根“海竿”已经设置27年了,邓飞那时39岁,是刑侦处一名科长。有一天他接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叫刘诗云,复旦大学生物系的权威,七十多岁,银发银须,身体十分衰弱,走路颤颤巍巍。他是专程来武汉的。
“来不来这儿我犹豫很久,我不愿因自己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极富天分的年轻人。我的根据太不充分。”刘老沉重地说,递过来一本生物学报,让他看首篇文章。标题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与DNA 信息的传递》,作者萧水寒。邓飞看过文章的第一印象是,世上竟有人能写出、能看懂如此佶屈的文章,实在令人赞叹。直到现在,尽管自那根海竿设置之后,他也曾努力博取生物学知识,算得上半个专家了,但那篇文章对他仍相当艰深。当时刘老告诉了文章的大义,说是论述DNA 微观构造的精确稳固的信息传递,向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这是一篇深刻的论文,如果它确实出自二十岁青年之手,那他无疑才华横溢,是生物学界的未来。但我有一点驱之不去的怀疑。”
刘老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
‘我曾有一个学生孙思远,生前是蓬莱生命研究所所长。实际上,我们的师生关系是挂名的,他的学术成就早就超过我,生物学界认为他是李元龙——生物学界的教父——的隔世传人。不幸的是,五年前他去阿根廷探亲时,竟然离奇地失踪,那年他刚刚50岁。一个杰出科学家的失踪曾惊动了国内、国际警方,但调查迄今毫无结果。“邓飞也回忆起这桩案子,但不知道它与手头这篇文章有什麽关系。刘老说:
“孙思远生前曾和我有一次闲聊,可以说,这篇文章的轮廓,在那次闲聊中已经勾画出来了,两者完全吻合。当然,单是这种吻合说明不了什麽问题,科学史上有不少事例,不同科学家同时取得某一突破,象焦耳和楞次,达尔文和华莱士等等。但有一件事使我很不放心。”
他看着邓飞,加重语气说道:
“我与孙共事多年,对他的行文风格已经十分谙熟,他的思维极其简捷明快,行文冷静简约,与李元龙的文风很相似,其内在力量是别人无法模仿的。奇怪的是,青年萧水寒的文风却与他十分相似。”
那天晚上,邓飞向刘老要了几篇孙思远的文章,强迫自己看下去。第二天会面时,他小心地告诉刘老,他看不出刘老所描绘的绝对的一致性。刘老苦笑着说:
“我绝不是贬低你,你在自己的专业中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专家,但在判断论文风格时,请你相信一个老教授的结论,这一点不必怀疑。”
邓飞问道:“那麽,按你的推断,萧文是剽窃孙的成果?——而且恐怕不仅仅是剽窃,很可能他与孙的离奇失踪有某些关联?”
刘老点点头,阴郁地说:“我多少作了一些调查,萧水寒是3 年前从国外回来的,独力创办了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在此之前,他在生物学界籍籍无名,也没有任何学历。你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生物学家,这不合常情。”
但除此之外,刘教授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临走时,老人再次谆谆告诫:
“我知道自己的怀疑太无根据,我是思想斗争很久才下决心来这儿的,希望此事能水落石出,使我的灵魂能安心去见孙思远先生。他的过早去世是生物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啊。如果他是被害,我们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不过你们一定要慎重,不能因为我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青年天才的一生。”
他的话透露出他的矛盾心境。邓飞也被他的沉重感染,笑道:“这点你尽可放心,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一百多年啦。”
刘老对故友的责任感使邓飞很感动。但一开始,邓飞并不打算采取什麽行动,单凭一篇文章的相似风格就去怀疑一个科学家,未免太草率了。那天邓飞没有听出老人话中的不祥之音,回上海后不久,老人就去世了,他为了故人情意,临终前还抱病远行,这使邓飞觉得欠了一笔良心债。于是,他不顾别人的反对,在此后的27年中,对萧水寒作了不动声色的耐心的监控。不过调查结果基本上否定了刘老的怀疑。
在对监控材料作出推断时,邓飞常想起文学界的一桩疑案:有人怀疑萧洛霍夫的名著《静静的顿河》是剽窃他人。这种怀疑之所以有市场,是因为萧洛霍夫自此后确实未写出任何一部有分量的作品。但萧水寒则不同,此后的27中,他确实没再写过有分量的作品,但他在生物工程技术中有卓越的建树,他的学术功底是无可置疑的,在国际生物学界也不是无名之辈。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怀疑萧水寒的处女作是剽窃他人呢。
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邓飞觉得自己几乎成了萧水寒的崇拜者。他常羡慕萧先生活得如此潇洒,他多才多艺,能歌善文,既有显赫的名声,又有滚滚的财源。他品行高洁,待人宽厚,在研究所和生物学界有极高的声望。邓飞曾疑惑萧水寒为什么一直不结婚,不过几年前他终于有了一个美满的婚姻,他的妻子是一个水晶般纯洁的女人。
但是,在一片灿烂中,邓飞总觉得有那麽一丝阴影:萧水寒的来历总是罩着一层薄雾。尽管在电脑资料中,他在国外的履历写得瓜清水白,但由于种种原因,邓飞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活”的见证人。而且,他太完美,太成熟——要知道,当他被置于观察镜下时,只是一个20岁的毛头小伙,在这个年龄阶段,因为幼稚冲动犯错误,连上帝也会原谅的——但萧水寒却是超凡入圣,他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圣人和楷模。
对萧的调查从未正式立案。这是一个马蜂窝,鉴于他的名声,稍有不慎,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为了刘老生前的嘱托,邓飞一直在谨慎地观察着。他退休后由龙波清接下这项工作。
晚饭时,龙波清对女主人的烹调赞不绝口,尤其那条脆皮鱼使他大快朵颍。夸了女主人,又夸邓飞的好运气,因为竟有这样的傻鱼咬邓飞的钩。酒足饭饱后,他们来到书房,女主人泡了几杯君山银毫后便退出去。龙这才开始正题。
“银行的马路消息,”他拿着一把水果刀轻轻敲打着茶几,看着茶叶在杯中升降,富有深意的瞟着邓飞。邓飞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他们曾通过非正式的途径,对萧水寒夫妇的财政情况建立了监控。严格说来,这是滥用职权的犯罪行为,所以他们作得十分谨慎。“萧水寒夫妇最近取出自己户头上的全部存款,又把别墅和一艘豪华游艇低价售出,这些总计不下一亿二千万元,全部转入一家瑞士银行。听说他们已提出辞职,说他们工作太累了,想到世界各地游览一番。经查,他们购买了5 万元的国内旅支,两万英镑的国外旅支。”
邓飞品着热茶,把这些介绍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老龙说:“按说,现在不是他旅游的日子。他结婚六年,妻子第一次怀孕,如今已五个月了。”
邓飞点点头说:“在对他监控时,我发现邱风对小孩子有极强烈的母爱,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她一定会加倍珍惜的。再说,萧的事业正处鼎盛期,这时退隐很不正常。”
“是的,不过证据太不充分,根本无法正式立案,最好有人以私人身份追查这件事。”他狡猾地笑着,“我知道一抛出这付诱饵,准有人迫不及待地吞下去,是不?”
邓飞笑笑,默认了。听到这个消息,他身上那根职业性的弓弦已经绷紧,想起27年前刘老的沉重告诫。龙说:
“如果你决定去,局里会尽量给你提供方便,包括必要的侦察手段和经费。不过我再说一句,你是以私人身份进行调查,如果捅出什麽漏子,龙局长概不负责。这是几句公事公办的扯淡话,我知道你老邓的身手。还有,龙局长不管,龙波清会不管吗?哈哈。”
《斯芬克斯之谜》 作者:王晋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斯芬克斯之谜(2)
豪华的H300氢动力汽车一路向西北奔去。邱风知道他们的第一站是西北某山区的槐垣村。这是萧水寒“前生的前生”灵魂留恋之处,家中的古槐图,据说就是此处的写照。遵从过去的惯例,邱风把自己的好奇藏在心底,对此不闻不问。
一路上萧水寒对邱风照顾得无微不至,车子开得十分平稳。邱风有时在后排斜依着休息,不厌其烦地用手指同胎儿对话。偶尔感到胎动,她就欣喜地喊:“水寒,他又动了,用小腿在踢呢,这小东西,真不安分!”
萧水寒扭头斜瞟一眼,微笑道:“是哪个他?he or she ?”
“你呢?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随你。”
“不,我要听听你的意见。”
“你猜呢?”
“我猜你准是要个男孩,好延续萧家的生命之树呀。”
“好吧,你就努力给我生个儿子。”
邱风咯咯地笑起来,说好吧,我努力给你生个儿子。不过先生男先生女都不要紧,我会努力再生,生它七男八女的。后来她让丈夫停车,换到前边右侧座位。她发现丈夫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他又陷入那种周期性的抑郁。邱风在心中叹道:一定是前生的梦魇又来了。
她不再说话,怜悯的看着丈夫,别看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她可不相信什麽前生前世的话,她猜想这里一定有什麽潜意识的情结,可能是童年的某种经历造成的,心灵受了伤又没有长平,结了一个硬疤——可是据他说,他在20岁以前是在澳州悉尼的一个华人区长大,怎么可能把梦中场景选在中国西北呢?
她叹口气,不愿再绞脑汁了,把烦恼留给明天是她的人生诀窍。等赶到槐垣村再说吧,也许这次经历会医治他的妄想症。
第二天,他们下了公路,又在急陡的黄土便道上晃悠了一天。萧水寒不时侧脸看看妻子,多少后悔未乘直升机来这儿,他总觉得乘飞机缺乏应有的虔诚。
这片过于偏远的黄土地没有沐浴到21世纪的春风。当汽车盘旋在坡顶时,眼底尽是绵亘起伏的干燥的黄土岭。自然,土黄的底色中不乏绿意,但即使是绿色也显得衰弱和枯涩,缺乏南方草木的亮丽。
傍晚,萧水寒叫醒了在后排睡觉的妻子:“已经到了。”
邱风睡眼惺忪地被扶下车,慵懒地依在丈夫怀里。忽然她眼前一亮夕阳斜照中是一株千年古槐,枯褐干裂的树皮上刻印着岁月沧桑。树干底部很粗,约有三抱,往上渐细,直插云天。树冠相对较小,但浓绿欲滴,在四周沉闷的土黄色中,愈显得生机盎然。斜阳中一群归鸟聒噪着飞向古槐,树冠太高,又映着阳光,看不清是什麽鸟,不过从后掠的长腿看象是水鸟,也许它们是从数百里外的河流飞来。
萧水寒背手而立,默默地仰视着,邱风目光痴迷,看看丈夫,再看看槐树。它与家里的古槐图太象了!她能感到丈夫情感的升华。从这一刻起,邱风才开始认真对待丈夫的前生之梦。
大树下有几个闲人,他们还保持着山里人的纯朴好奇,笑嘻嘻地看着两位客人。一个白须飘飘的老人凑过来搭讪:“年轻人,外地来的?”
邱风笑着回答:“嗯,来看大槐树。”
老头高兴地夸耀:“这树可有名!相传是老子西出函谷时种下的,这只是传说,没什麽根据,不过地方政府作名树登记时,请专家鉴定过年轮,它已经满一千岁了。还有更奇的,这实际不是一株树,老树已经濒死了,树心都空了。正好一棵新槐从树心长出来,也有200 年了。你看那树冠,实际大部分是新槐的,你再看看树根,从老树干的树洞里能看到新树的树干。”
邱风嫣然一笑:“我知道。”
老人很惊奇:“你来过这里?”
“没有。但我丈夫有一幅祖传的国画‘树祖’,画的就是它。我丈夫常与它对话,他说的一些话我都能背出来了——尽管我不大懂。”这些话她实际是对丈夫说的,这些疑问已放在心中多年,很希望能听听丈夫的解释。
老人笑哈哈地问:‘这位先生祖上是此地?“
一直默然凝视的萧水寒这才回过头来,微笑答道:“不,那幅画是我爷爷的太老师,一个生物学家传给他的。”
老人高兴地喊道,:“一定是李元龙他老人家,对吧?”
萧水寒笑着点头。老人很兴奋,面前的远客一下子变得十分亲近,他热心地介绍道:李先生是我们村出的一个大人物,他就是这株树下长大的,从小调皮胆大,曾赤手空拳爬到槐树顶。老辈说大槐树上还有大仙哩,就是他爬树以后仙家才不敢露面了。他去世前还回过家乡,捐资修建了一座中学,还到大树下来告别,把我们一群光屁股娃儿集合起来,每人发了一只钢笔,一个计算器,还讲了好多有学问的话。
萧水寒笑问:“你老高寿?照年龄看,你好象见不到他的。”
老人并不以为忤,仍笑哈哈地说下去:“我快交九十了,今年是李先生170年诞辰,他是52岁去世的,算来我是见不到他。也许是老辈人经常讲摆,弄得我象是身临其境似的。
邱风惊奇地问道:“你老已经九十了?我还以为你才六十多岁呢。”
老人得意地说:“别小看这个小地方,这儿是有名的长寿之乡,还有一百二十岁的人瑞呢。《长寿》杂志经常来采访。”他忽然问:“你们想不想参观元龙中学?去的话,我给你们带路。”
萧水寒低声同妻子交谈几句,说:“那就有劳你老人家了,请吧。”
邓飞把奥迪汽车远远停在一面山坡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树下的动静。他带有远距离激光窃听器,能根据车门玻璃的轻微震动翻译出车内或附近的谈话声。他听见邱风在低声问丈夫,李元龙是谁。邱风文化层次不高,她不知道130 年前这位著名的生物学家。话筒中老人在喋喋不休地介绍,这儿是李先生小时上学常走的路,李先生上学时如何艰苦,要步行30里,18个窝头凑咸菜就是一星期的伙食;他的成就如何伟大,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大鼻子外国人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看来,这位李元龙在他的偏僻故乡已经神化。
邓飞打开一罐天府可乐,一罐八宝粥,又掏出一块夹肉面包吃着,要通龙波清的电话,叫对方快把李元龙的有关资料找出来,核对一下。龙波清安排人在电脑中查询,然后问:“怎么样,有收获吗?”
“没有,两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该受怀疑的,举止有度不逾矩,心地坦荡,我担心要徒劳无功。”
“别灰心,不轻易咬钩的才是大鱼呢,或者,能证明他确无嫌疑,也是大功一件。喂,资料查到了,正好这些天有不少文章纪念李元龙先生170 年诞辰,你要的资料应有尽有。”
他告诉邓飞,李元龙的籍贯确实是该村,1978年出生,终生未婚。科学院院士,在癌症的基因疗法上取得突破,并获得世界声誉。在理论上的贡献也绝不逊色,他在宇宙生命学、生命物理学、生命场学、生物道德学中的开拓性研究,直到百年后还是科学界的圣经。他52岁自杀,原因不明,背景材料上说他的死亡比较离奇,因为一直未寻到尸首。但他写有遗书,失踪前又对手头工作和自己的财产作了清理,所以警方断定不是他杀。
“不过,萧水寒和他能有什麽关系?”他在电话中笑道,“总不能插手118年前的一桩谋杀案吧。那时他还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转筋呢 .”
邓飞迟疑着没有回答。萧水寒与李元龙当然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他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参拜?还有,李元龙和孙思远,两个杰出的生物科学家,同是盛年离奇失踪,这难免让人不安。
他在望远镜里看到三个人已经返回,他们打开车门上车,然后那辆汽车缓缓向前开,显然已安排住处。他打开窃听器,听见三人正热烈地讨论着今晚的饭菜,萧水寒坚持一定要吃本地最大众化的饭菜。老人笑着答应了,问:枣末糊?荞麦合洛?烤苞谷?猫耳朵?萧水寒笑道:“好!这正是我多年在梦中求之不得的家乡美味。”
邓飞听得嘴馋,丧气地把可乐罐扔到垃圾袋里。窃听器里听到前边的汽车停下了,几个人下车后关上车门,然后悉悉索索地进屋。他也把后椅放平,揣着话筒迷迷糊糊入睡。梦中他看到萧水寒在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嚷着,好吃好吃,我已经118 年没吃上它了。
醒来后他自己也好笑,怎么有这样一个荒唐的梦。窗外微现曦光,古槐厚重的黑色逐渐变淡,然后被悄悄镶上一道金边。村庄里传来嘹亮的鸡啼。
萧水寒一行还未露面,邓飞取出早饭,一边吃一边把李元龙的有关信息再捋一遍。27年前,他为了增加生物学知识以助破案,曾请刘诗云先生为他开列一些生物学的基本教科书,其中就有已故李元龙先生的几本著作。
这些文章他不可能全看懂,但多少了解一些梗概。有时候他觉得科学家的思维与侦察人员有某些相似,他们的见解也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比如李元龙在“生物道德学”中说过:生物中双亲与儿辈之间的温情面纱掩盖了“先生”与“后生”的生死之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儿辈都是逼迫父辈走向死亡的凶手,而衰老父辈对生之眷眷,乃是对后辈无望的反抗。他提到俄狄浦斯——即那位杀死斯芬克斯的英雄——无意中杀父娶母的希腊神话,说它实际是前辈后代之争的曲折反映。他又说,生物世代交替的频度是上帝决定的,有寿命长达5000年的刚棕球果松,有寿命仅个把小时的昆虫。但不同的频度都是其种族延续的最佳选择。所以,让衰朽老翁苟延残喘的人道主义,实际是剥夺后代的生的权利,是对后代的残忍。人类不该追求无意义的长寿,而应追求有效寿命的延长。
读着这些近乎残忍的见解,他常有茅塞顿开之叹——不过,当他的老父在病床上苟延残喘时,他照旧求医问药,百般呵护。所以他常笑骂自己是一个两面派。
饭后老人全家为萧氏夫妇送行,熙熙攘攘地互相告别,老人的孙媳还把邱风拉到一边,低声叮咛孕妇应注意的事项。老人又拎出几包土产往车上塞,看来他们在昨晚已成了好朋友。
H300汽车开走十分钟后,邓飞才启动自己的汽车。几天前,他偷偷在萧的汽车尾部喷涂了颜色相同的特殊油漆,油漆中的放射性足以使侦察卫星辨认,可以在他车内的屏幕上随时显示萧的行踪。这种追踪装置是很先进的,即使内行也难以发现。
与他的老式汽油车相比,氢动力汽车的性能要优异得多,时速常在200 公里以上,让邓飞追得焦头烂额。好在萧水寒体贴怀孕的妻子,常常有意放慢速度,每顿饭后还有一段休息。邓飞这才能勉强追上。
汽车沿着陇海高速公路一路东行。按邓飞的猜想,萧水寒可能是到北京,到中国科学院去继续对李元龙先生的探索。但过了洛阳,前边的汽车便掉头向南,两个小时后到达予西南的宝天曼国家森林公园。
邓飞尾随追来,前边是正规公路的尽头,接着是杂草丛生的碎石便道。这儿是宝天曼的边缘地带,林木葱郁,溪水清澈,空气中充满臭氧的新鲜味道。从监视屏幕上看,前边的汽车已停在离此不足10公里的地方。邓飞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继续追踪,他怕与萧水寒狭路相逢。
他决定先在原地等待。十几分钟后,萧的汽车已掉头返回,邓飞迅速倒车,隐藏在树丛后。萧的汽车缓缓开出便道,交上公路后便疾驶而去。
邓飞心中疑惑不定,萧水寒千里迢迢跑到这儿,却蜻蜓点水似的随即飞走,是一个短暂的会面,还是发觉走错了地方?从屏幕上看,萧的汽车正在毫不犹豫地急速离去,看来他已完成了此行的目的。
邓飞决定进去看一看,他小心寻找着便道上的车痕,十几分钟后,前边出现一所平房。听见汽车声,一个中年男人打开房门,好奇地打量着他。邓飞走出汽车,扬起手招呼:“嗨,你好。”
“你好”。
仓促中邓飞问道:“请问是否有一对夫妇来过这儿?”
那个中年人穿着便装,头发已歇顶,胡须却分外浓密。他笑道:“对,我这儿很少有客人的,今天是例外。你是和他们一块儿来的?他们已离开半个小时了,按说你们应该在路上碰面的。”
“是吗?恐怕我和他们走岔路了。”
“你也是来参观那座雕像吗?”
邓飞顺着他的话说:“对呀,能否带我去看一看?”
“好,请进吧。”大胡子爽快地说。
这座外表俭朴的平房,从内部装潢看相当现代化,摆放着各种办公设备。中年人为他冲上一杯咖啡,说他姓白,是研究理论物理的,已在这个清净的地方住了十几年,信息高速公路的普及给予科学工作者更大的居住自由,住在山野与住在纽约图书馆附近同样方便。
“白先生的研究方向可否见告?我是个门外汉,但对理论物理也有兴趣。”
“很枯燥的一个问题,即引力的量子化,它将导致引力与电磁力的统一。可惜还没有取得突破。”
他简略的介绍了一些研究情况,邓飞站起身说:“对不起,能否让我现在就看雕像?我还要追他们。”
大胡子领他到了后院,院里的草坪剪得整整齐齐,几只在城市已绝迹多年的长尾喜鹊在地上啄食。院子东面临着山崖,中年人走过去,拂开藤蔓:“喏,就是它。”
邓飞忽然眼睛发亮!在山崖的整块巨石上雕着一只狮身人面象,刀法粗犷,造型飘逸灵动,表面微见剥蚀,看来已有相当年头。邓飞一眼看出,它的造型与天元公司门前的象牙雕像非常相似。邓飞问:“真漂亮!是您的作品?”
“啊不,”大胡子笑道,“我可没有这种艺术细胞。听说是这间房子的第一个住户留下的。”
邓飞的脑子迅速转动着:“能否告诉他的名字?”
中年人疑惑地看着他:“刚才那对夫妇只看了雕像,什麽也没问,我想他们一定认识这座雕像的作者。”
“是吗?这点他们倒没有对我讲。”
白先生忽然说:“啊,等一下,我可以帮助你。”
他快步走回工作室,哪儿摆着一部相当先进的电脑,他熟练地敲击着:“我从林区房产部门的档案中查找一下。”几分钟后屏幕上显出:
刘世雄于2032年投资建成这处住宅,2049年迁离,并将房产捐献给林区政府。该人简历:男,2000年出生,男,自由职业者,未婚。迁离后去向不明,未留照片。
大胡子热心的说:“是否需要其他资料?我帮你查找。”
邓飞沉吟道:“请你查查他的经济来往帐目。”
几分钟后大胡子说:“档案中记载的费用大多是用来查询资料,购买光盘等,数量不少,每月上万元。看来他可能是搞科学研究的,而且有相当的经济实力。”
邓飞默默记下了有关资料。他把进屋后的见闻仔细梳理一遍。凭直觉,他认为白先生的话是真实的,白不是萧水寒此行的知情人——可是,萧水寒到底来干什麽?
又是一次科学家的神秘失踪,这绝不再是巧合。也许,在27年的监控中,邓飞第一次对萧水寒真正滋生了敌意,他已肯定萧水寒的圣人外衣下必定藏着什麽东西。
他向白先生道谢,然后匆匆追赶萧的汽车。一路上,他一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两天后,萧氏夫妇来到中原某地一座工厂门前。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萧水寒把车停在人潮之外,耐心地等着。人潮散尽,他把车开到门口意欲登记,门卫懒洋洋地挥挥手放他们进去。萧水寒开车缓缓地在厂内游览,这个厂占地广阔,厂房高大,气势宏伟,但是死亡气息已经很明显了。厂房墙壁上积满了锈红色的灰尘,缺乏玻璃的窗户象一个个黑洞,不少厂房空闲着,路边长满了一人深的杂草。他们来到工厂后部的专用铁路线,站台上空空荡荡,铁轨轨面上生了薄锈,高大的200 吨龙门吊如一个骨节僵化的巨人。
萧水寒告诉妻子,这已是国内硕果仅存的石油机械厂了。自1848年俄国工程师谢苗诺夫在里海钻探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业已经走过300 年的里程。目前国内油藏已基本枯竭,连中东的油藏也所剩无几。电动和氢动力汽车全面取代燃油汽车。
“不久你就会看到一则消息,中国最后一台油田用修井机在这儿组装出厂,此后,这项曾叱咤风云的工业将宣告死亡,就象蒸汽机车制造业的死亡一样。”他微带怆然地补充:“衰老工业的死亡并没有什麽可怕,它只是为更强大的新兴工业让开地盘。当然,观察着它的死亡过程,仍然令人悲伤。”
邱风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的心思已被腹内的胎儿所包占,没有空间去容纳这些黍离之思。她只是奇怪,丈夫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到这个普通的工厂游览。
H300汽车在厂内缓缓地转了两圈,向大门驶去,不过在最后一秒钟,他停下车,略微犹豫后,把车倒回去,停在工厂行政大楼楼下。
人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对镜涂抹口红,她看见一对青年男女走进来。他们显然是夫妻,男的衣冠楚楚,举止潇洒稳健,女的有五六个身孕,仍然娇小美貌。宇文小姐热情地问:“我能为二位作些什麽?”
萧水寒彬彬有礼地说:“我想打听一个工厂的老人,他早已去世,可能没有人知道他。只好麻烦你查查档案,他叫库平,曾是贵厂一名工程师。”
宇文小姐迟疑地问:“你们和他……”
“毫无关系。我只是受人之托,一个垂暮老人莫名其妙的怀旧之情。他想验证一个旧友的生活轨迹。如果不方便的话……”
宇文小姐嫣然一笑:“没有什麽不方便的,近百年来的人事档案都在电脑里存着,包括各人的相片和语音资料,几秒钟就可查出来。不过这位先生肯定不大出名,如果在厂志里有记载的话,我会有印象的。”
十秒钟后屏幕上显示着库平的资料:库平,男,2032年生于外蒙,2052年进入本厂,一直在技术部门任职,终生未婚。50岁时即2082年冬离开本厂,去向不明,其档案一直保存在本厂,未能转走。
宇文小姐歉然地说:“只有这麽多资料了,不知能否满足你们的要求。”
“足够了,衷心感谢宇文小姐,可否把它打印出来?”
他们拿到打印卡片,同宇文小姐告别。坐上汽车,萧水寒沉思有顷,掏出打火机把纸片点着。邱风奇怪地问:“你……”
“没什麽,我不想交给那位多愁善感的老人了。看到一个人的一生风干成方寸大的纸片,他会难过的。好,我们继续出发。”
邱风忍住,没有打听那位多愁善感的老人是谁。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来人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身体很健壮。来人微笑着出示了警察证件:“请问宇文小姐,是否有一男一女来过?”
女秘书吃惊地打量着来人。她对刚才的年轻夫妇很有好感,因而对新来者多少有一点敌意。她答道:“是呀,莫非他们……”
邓飞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乱猜,我只是恰好和他们对同一个人感兴趣。”
“库平?一个66年前失踪或死亡的人?”
“对,请把他的资料让我看看。可以吗?”
他看过电脑中储存的资料,宇文小姐问道:“还有一些简短的语音资料,你想不想听?”
“当然,谢谢宇文小姐。”
语音资料只有寥寥几句:“我叫库平,汉族,生于2032年……”语音有些失真,但邓飞总觉得他的语音有某种熟悉感,他沉思着问:“与库平共事过的工厂老人是否还有健在的?”
宇文小姐略为考虑,肯定地说:“有,有一名工程师叫袁世明,今年85岁,他肯定见过库平,而且很巧,他正好在技术部工作过。”
邓飞打听了袁工的地址,向秘书小姐致谢后就走了。
袁工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不过思维很清晰,记忆力相当不错。他坐在轮椅上,慢慢地回忆着。他说,他与库平共事不久,那时自己是实习技术员,库平是工程师,没有多少能使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迹。关于他的失踪,袁老说那时正值石油工业第一次大衰退,很多人都被辞退或辞职,因此他很可能另谋高就了,但此后一直没有音讯,连个人档案也没有转走,又似乎不正常。在警察局的档案中他是被列为失踪。
邓飞请他回忆一下,库平失踪前有没有什麽异常。袁工为难地说,已经66年了,记不太清楚。邓飞再次请他认真回忆一下,比如他失踪前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麽得病的迹象,袁工摇摇头:“你怀疑他是急病致死?不会,他的身体一向很好,50岁的人只象三四十岁,常有人向他请教养生秘诀呢。”
“还有什麽异常迹象吗?”
袁工忍不住问道:“你是否对库平的失踪有怀疑?”
邓飞苦笑着说:“不,我对他毫无了解,我只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层迷雾。”
袁老沉思地说:“说起迷雾,我倒是觉得,库平身上是有一些神秘。作为一个工程师,他的能力不错,但也不是太出色。不过,在其他领域,象哲学,生物学,常常见他有智慧的天光偶一闪现。在他50岁时,他曾郑重其事地参加了一次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发神经。竞赛题目很难,而且多是非常规思维的解法。但他的成绩不错,可以跻身前三名。他很高兴,对我说,这证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巅峰状态。我觉得,他是在以此为自己的平庸一生辩解,所谓‘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不久,他就悄悄地失踪了。”他问:“我的回忆是否对你有所帮助?”
邓飞苦笑着摇头:“我恐怕是越来越糊涂了。”又是一个失踪的案例,虽然这一次不是一个科学家。萧水寒为什么对失踪者情有独钟?是良心上的内疚?当然,他绝不可能参与一百多年前的一系列谋杀。或者,他是为罪孽深重的祖辈来忏悔?邓飞觉得脑袋都要胀破了。
“不管怎样,衷心地感谢你。袁老再见。”
当晚,萧水寒在豫皖交界的一个偏僻小镇停车,邓飞也在邻近的旅馆里登记了住房。
这是一间单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爬墙虎的藤叶投射到屋内。邓飞洗完热水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背上,瞑目假寐。他想把这几天的见闻梳理一遍。笔记本和钢笔就放在手边,这是他的习惯。常常在似睡非睡之际思维最活跃,一旦迸出一个火花,他就顺手记在纸上,免得清醒后遗忘。
当然,有时也会写上一些令人哭笑不得、诸如“香蕉大,香蕉皮更大”之类的妙语。
这两天,他窃听到不少萧氏夫妇的谈话。他当然不相信什麽“前世前生”的鬼话,那只能骗谝邱风那样天真的傻女孩。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萧水寒天南地北、乡村工厂的行程来看,他此行绝不是无目的的闲逛。
那麽,李元龙,刘世雄,库平,今后还要探访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孙思远,和萧水寒之间必定有某种隐藏的关系。
这是毫无疑问的。首先刘世雄家与天元大楼下如此相象的雕像,就绝不会是巧合。还有一点是否也算得上异常?这几个失踪者都是终生未婚,连萧水寒也曾独身二十多年。一次是偶然,两次算巧合,但四五个人的经历竟然如此相象,就值得怀疑了。
但究竟能有什麽关系?邓飞苦恼地敲着额头。要知道,他们各自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重叠。在空间上没有重叠,在时间上很少重叠,而且散布在长达170 年的时间轴线上。
重叠!他突然灵光一闪,在本子上写了这两个字。
他睁大眼睛,抓住这个突破点,继续思索。如果除去上面几个人的一段“影子”生活,即有记载而无实据的生活,恐怕几个人的生存时间根本不会重叠。他在心里默默计算后肯定,这个结论是对的。
也许,正是他们互不关联的“时间”才恰恰是他们的联系。睡意一下子全跑了。他坐起身,在本子上画了几道横线:李元龙 1978 ——2030刘世雄 2032 ——2049库平 2052 ——2082孙思远 2084 ——2116萧水寒 2118 ——至今除了“影子”生活外,各人的实际生活时区确实没有重叠,而且每前后两人的时间段都有2 -3 年的间隔。
他把把钢笔重重地摔在本上,他已经全明白了。
他已经有明确的答案,虽然这答案似乎比“前生前世”的神话更荒谬。
这条时间之链已经没有缺口了,因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指出萧水寒的下一站:蓬莱生命研究所,孙思远。
他看看手表,三点半,略为犹豫后,他还是拨通龙波清家里的电话。电话中龙波清的声音很清醒,没有丝毫睡意,这是公安局长的基本功:“老邓?有什麽突然变化吗?”
“老龙,我想那件事已经真相大白了。”他疲乏地说。
龙波清很高兴,笑哈哈地说:“还是老姜辣吆。”电话中他没有问详细情况,“你的下一步打算?”
“我不想当他俩的尾巴了,我要赶到蓬莱去守株待客。如果能等着他,我的成功就有了九成把握,否则我就要丢人了,因为我的结论太荒谬,太不可思议。”邓飞苦笑着说。
萧水寒的汽车三天后才姗姗抵达。蓬莱今年的初冬很冷,刚下过一场薄雪,树上戴着雪冠。萧水寒把汽车开到“蓬莱生命研究所”的大门口,打开右车门,小心地扶邱风下车。七个月身孕的邱风已经是步履迟慢了。
研究所是一片散落的楼房群,低矮的花篱代替了围墙,因为原所长孙思远不愿让高墙来束缚人的交流和思维的驰骋。萧水寒问传达室的姑娘,,是否允许他们步行在全所游览一遍,他想探访一个前辈学者的生活踪迹。那位大眼睛姑娘笑了,热情地说:“你是指我们的前任所长孙思远教授吧,我们都很怀念他。请进来吧。”
《斯芬克斯之谜》 作者:王晋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斯芬克斯之谜(3)
他们进门后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一位挟着皮包的老人,步履稳健,鬓发苍苍。姑娘在后边大声喊:“先生,夫人,请等一下还有你,老部长,也等一下!”她追上来为萧水寒介绍,“这一位是研究所保安部的老部长邓先生,让他领你参观吧,他同孙教授很熟的。”
萧水寒正想辞谢,邓飞已经热情地伸出手——当然这出戏是他导演的——说:“乐意为二位效劳。孙教授是我最尊敬的前辈,更是我的忘年好友。”
萧水寒好笑地看着他——不,孙思远从不认识你。但他没有揭穿,淡然笑道:“你和孙教授很熟吗?”
“那当然,他生前我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虽然他比我大上十几岁。你知道我是搞保安的,是科学的门外汉,但在孙先生的熏陶下,已经算得上半个生物学家了,我对孙先生在理论上的建树可以如数家珍。”
萧水寒微笑着听他吹牛。“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当然当然。来,请这边走,太太小心一点。你看,那个窗口是孙先生生前的办公室,夜里常常最后一个熄灯。这条湖边小路是孙先生早上散步时常走的,谁知道有多少灵感在这儿迸发!我告诉你,孙先生曾师从复旦大学的刘诗云教授,不过专家们评论,他更象是一位伟大生物学家的隔世传人。我是指生物学界的爱因斯坦——李元龙先生。来,这边走。”
他侧过身子,朝萧水寒扫过锐利的一瞥。萧水寒扬扬眉毛,没有说话。邱风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暗地交锋,她冻得满脸通红,小心地捂住肚子,一边赞叹着:这儿真美!邓飞仍娓娓而述:
“孙先生对李前辈的理论作了全面深入的延伸研究。比如说李先生提出的生命场理论或活体约束——您了解这些概念吗?请问你的职业?”
萧水寒正小心地扶妻子走下一阶台阶。他朝妻子使个眼色:“不,我不了解。我是搞实业的,一个在科学殿堂门外大声叫卖的铜臭熏天的商人。”
邓飞煞有介事地说:“那我就继续吹牛,我怕万一碰到行家,就是班门弄斧了。活体约束是说,每个生物体在一生中,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其生物体的砖石(各种原子)会更换几十轮,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但这个生物体仍能严格地保持原来的属性。这种唯有活体约束中才能存在的精确稳固的信息传递对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他有意紧盯着萧水寒,但对方神色不变。
“活体约束中隐藏着上帝的密令。你知道,对于单细胞生物来说,它的分裂生殖可以无限进行,因此,仅对于细胞而言,它可以说是永生的。但当一个细胞(它本身也是一种活体约束)从属于更高级的活体约束时,它的分裂就要受到限制。比如人体中的细胞,被人体约束,只能分裂50代左右,然后就衰老死亡,这就造成了人的衰亡和生死交替。这种生物钟极其精确可靠,在人体内只有癌细胞和生殖细胞不受其约束。生殖细胞会自动把生物钟拨回零点;癌细胞可以无限增值。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癌细胞正是因其长生不死,造成了机体的死亡,从而带来了自己的死亡。”
萧水寒喃喃道:“上帝的意旨。”
“对,这是上帝的意旨。但孙先生常援引李元龙先生的一句话:科学家在对上帝顶礼膜拜的同时,也在努力探讨上帝意旨得以贯彻的‘技术措施’。说得多好。喂,爬上前面那快高地,就能看到大海了,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来的地方。你们上去吗?太太怎么样?
萧水寒轻声问妻子,邱风说:“我也要上。”
现在,他们面前是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水鸟在天上飞翔,海风带着潮湿的腥味儿,水天连接处是一艘白色的游船,隐隐能听到乐声。太远,听不清音乐的旋律,它只是象水漂一样,断断续续地从水面上浮过来。这个情景使邱风觉得似曾相识,她想起是在青岛见过。那时她发现丈夫很喜欢这种景色,又常常显出一种怅然。
邓飞赞道:“多美。你看这块石头,我们常称它为孙先生的抱膝石,他在这儿常常一坐几个小时,思考宇宙和生命之大道。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我喜欢,萧水寒想。一个老人总是怀旧的,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探访旧日的踪迹,也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抚摸这些踪迹,永远记住它们。
他们让邱风在抱膝石上休息,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邱风,攀上一道高坎。邓飞深吸一口气,慨然道:
“这里是徐福东渡的地方,他要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丹。当然他没有成功。后来还有不少皇帝去重复秦始皇的愚蠢。直到多少次失败后,人类才被迫认识到生死交替是无可逃避的——并把这种科学的观点演化成一种新的迷信。你说对吗?”
他们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忽然石坎下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打断他们的谈话。
如果说邱风昧于抽象思维的话,那麽她大脑额叶的“面孔认知功能”绝不弱于丈夫。从邓飞这个人一出现,她就发现这人似曾相识。在邓飞滔滔地讲着生命学的知识时,她一直在努力思索着。她终于想起来,在旅行途中,此人驾着一辆红色奥迪曾多次出现在他们附近,有时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不经意地投过来一瞥。所以,这个人的再次出现恐怕不是偶然。
对这位邓先生有了警觉后,她发现他的话似乎一直在含沙射影,两个人似乎在打哑谜。她在抱膝石上坐着,瞥见丈夫和邓先生互相使一个眼色,离开她到石坎上去。他们分明是想密谈什麽。
对丈夫的关心使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艰难地向石坎上攀登,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两个人赶来时,邱风正半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萧水寒急急地问:“怎么啦?是不是摔着了?”
邓飞也关心地说:“送太太到医院吧,离这儿很近的。”
邱风笑着摇头:“没关系的,只是滑了一下。水寒,咱们离开这儿吧。”她祈求地望着丈夫,想避开这种模模糊糊的不安,萧水寒笑着答应了。邓飞略为犹豫——他不能就这样放萧水寒离去——后热情地说:“已经快中午了,今天我作东,请二位吃蒙古烤肉,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吃的,请二位务必赏光。”
邱风偷偷示意丈夫拒绝,但萧水寒似乎毫无城府地接受了邀请。成吉思汗烤肉苑在一座山坡下,隔着窗玻璃能看到熊熊的烈火,与外边的皑皑白雪恰成对比。桌面大的铁板烧成暗红,一个蒙古大汉光着膀子在铁板上翻炒着,刺刺拉拉的响声与逗人馋涎的香味弥漫于室内。
这儿是自助餐厅,邱风坐在桌边,看着两人在几十个食品盘中挑选菜肴,再排队去炒熟,两人外表悠闲地交谈着。邱风驱不走内心的不安,她嗅到了两人之中有什麽隐秘。不过邱风天生是个乐天派,等到香气扑鼻的菜盘端来,她就把烦恼留给明天了。啊呀,真香,也真漂亮!她大声地赞叹着。邓飞高兴地说:“我没说错吧,这是孙先生最爱来的地方。等一下还有好节目哪。”
他朝领班捻一下响指,领班点点头,接着,一个老人摸索着走到餐厅中央,穿一件镶兰边的蒙古长袍,双目失明,脸庞上刻满岁月的风霜,如一枚风干的核桃。面部较平,鼻梁稍塌,明显带着蒙古人的特征。他在圆凳上坐下,操起马头琴,先低首沉思几分钟,似是回味人生的沧桑。邱风偷偷看看丈夫和邓飞,她发觉两人的眼中都闪着奇异的光。
邓飞低声介绍道,孙先生极爱听这位蒙古老人的歌,他在蓬莱时,每星期总要来一次,这个餐馆的兴旺多半靠他的慷慨赠与。不过他没告诉萧水寒,在孙思远失踪后,这位老人已经不再唱歌。是他打听到这些情况,特意把老人请来的。
沉思之后,老人便伴着琴声唱起一首苍凉的歌。他的汉语不太地道,邓飞低声为邱风讲解着,这是一首有名的蒙古民歌,大意是:“一个老人问南来的大雁,你为什么不留在温暖的南方,每年春天,都要急急飞回这里?
大雁说,春天来了,草原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冥冥中的召唤是不可抗拒的。
大雁问老人,你曾是那样英俊的少年,为什么变得这样老迈?
老人长叹道,不是我愿意老,是无情的时光催我老去呀。“
马头琴在高音区嘎然收住,邱风听得泪流满面,她看看丈夫,他的眼眶也潮湿了。萧水寒掏出支票簿,写上一个数目颇大的数字,撕下来,走过去交给老人:“谢谢你的歌声,老人家。”
蒙古老人握到熟悉的手掌,听到熟悉的话语,全身一震。他昨天已听邓飞说过这些情况,但不敢相信。他侧过耳,急迫地说:“真的是你吗,孙先生?”
萧水寒点点头,嗄声道:“对,我是孙思远,我的好兄弟。”
邓飞已悄悄地站在他身后,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朝气蓬勃的身体。当他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结论时,仍不免有临事而惧的踌躇:“真的是你吗,李元龙先生?”
萧水寒回过头,他的身体生气勃勃,但目光中分明是百岁老人的睿智和沧桑,他平静地说:“对,我是李元龙,也是刘世雄,库平,孙思远和萧水寒。”
邓飞低声道:“李先生,你让我猜得好苦啊。”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邱风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她捂着肚子,头上是豆大的汗珠。萧水寒急忙奔过去,邓飞在他身后喊道:“太太恐怕是动了胎气,快送医院!”
侍应生急忙到门外喊了出租车,两人小心地搀扶着邱风上车,向妇产医院开去。
医生把邱风送入分娩室,两扇门随之关闭,不过仍不时听到邱风撕裂般的呻吟。萧水寒面色焦灼,在屋内来回踱步,步伐急迫轻灵。邓飞用过来人的口吻劝他:
“别担心,出生前的阵痛,哪个女人也得过这一关。”萧水寒感激地点点头。邓飞解嘲地说:“我几乎脱口喊你是年轻人。真的,看着你的容貌和步伐,很难承认你是170 岁的老人。”
萧水寒已恢复老人的平和,微笑道:“实际上我自己也很难适应这个角色:身体的青春勃勃和心理上的老迈,它们常造成错位。你是怎么猜到的?”
邓飞笑道:“喏,就是这张纸片。”他把笔记本上那一页递过来,“我发现与你有关的五个人,其生活区段恰恰首尾相连,中间只有2 -3 年的空白,而这正是一次彻底的整容术所需的时间。”他端详着萧的面容,“萧先生,你的整容术很成功,不过,能作这种高水平整容术的医生并不多,所以警方很容易找到他们,包括阿根廷的何塞。马蒂医生。还有,你的声音并未改变,当我听到库平的声音时就觉得似曾相识,但那段录音在电脑中有些变音,我又尽力找到李元龙先生一些原始录音。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我还安排了烤肉苑的相认,因为盲人的听觉是最灵敏的。”
他心情复杂地再次端详着萧水寒,他头发乌亮,皮肤光滑润泽,动作富有弹性。邓飞不满地说:
“李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我不会不识趣地问你长生之秘,你隐名埋姓地活着,自然是为了牢牢保守这桩无价之宝的秘密。但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把它公布于众,与全人类共享呢?”
萧水寒在他面前立定,用百岁老人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他。他在40岁时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为此,他数度易名,数度易容,反复扮演着20-50岁之间的人生角色。为了保密,他不得不多次斩断熟悉的人际关系。很长时间他不敢结婚,因为没有经过长生术的女人无法永远伴他同行。他独自荷受这个秘密已太久了,谁能理解他的百年孤独?
他平静地问邓飞:“年轻人,这真是一个好礼物吗?”
“那当然!”邓飞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缠绵床榻的痛苦晚年。“谁不愿意逃避衰老呢。而且,科学越发展,人类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越多,终有一天会达到临界平衡:人们学完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得迎接死亡,那时科学就不会再发展了。所以人类的短寿已成了制约人类发展的瓶颈。”
萧水寒摇摇头:“你说得很对,但你把长寿和长生混为一谈了。以后再说吧,这些情况请你暂不要告诉我的妻子,我会慢慢告诉她。”
病房内又传出撕裂般的呻吟,这是一段平静后的又一次阵痛。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惶惑地对萧水寒说:“你太太是横生,医生正在努力转位。萧太太坚持要你在身边,医生也同意了,请进吧。”
邱风支着双腿,平卧在产床上,几个医生正在忙碌。长时间的阵痛后,邱风已十分虚弱,她闭着眼,头发被虚汗浸透。摸到丈夫的手,她的身体起了一波震颤,睁开眼:“水寒,我怕……”
阵痛使她的精神变得恍惚,婚前萧水寒绝不要孩子的恶誓已在她心中悄悄扎根,邓飞今日的举止又加重了这种恐惧。她怕丈夫会抛下她和孩子而去。萧水寒敏锐地猜到她的话意,爽朗地大笑起来:“怕什麽?是不是我曾说过的誓言?告诉你吧,那是骗你的,等把孩子生下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真的吗?”
萧水寒笑着点头,吻她一下,邱风慢慢安静下来。
两个小时后,一个女孩呱呱坠地。邱风松了劲儿,很快呼呼入睡。护士为孩子按了指模,抱过来让萧水寒看一眼,嗨,真是个丑东西,猢狲似的小脸,皮肤皱皱巴巴,闭着眼,额头上还有皱纹呢。不过,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从心中油然升起,他觉得喉咙中发哽,胸中涌出一股暖流。
看着幸福得发晕的父亲,邓飞又忘了他的年龄。他拍拍这位年轻父亲的肩膀,向他祝福。萧水寒点头致谢。
第二天,邓飞在病房外找到萧水寒:“你的秘密恐怕难以保守了。”邓飞心情复杂地说,“我不得不向上级汇报,先向你打个招呼。”
萧水寒微笑道:“邓先生请便。实际上,从我决定要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已决定把这一切来一个了断。”
邓飞迟疑地说:“恕我冒昧,你今后的打算?如果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力的。”
“衷心感谢。等内人满月后再说吧,到那时,我会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你。”
晚上,邓飞在加密通讯中向龙波清通报了本案的结论。龙波清在电话中吃惊地说:“什麽?你不是开玩笑?”
邓飞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猜想这发炮弹一定把局长大人从他的转椅上轰起来了。不过,这件事的沉重分量使他无法保持幽默的心境,“不是,我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说昏话。”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果断地说:“不要再说了,我马上派一架直升机接你。”
两个小时后,邓飞坐在龙局长的办公室里。黑色的丁字型办公桌把龙波清包在里面,平添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和隔膜。邓飞感慨地想,退休前他已习惯了从办公桌的堡垒中向下看人,看来视角不同,景观也大不相同。龙局长唤秘书为邓飞斟上绿茶,秘书退出后,他把沉重的办公室大门仔细关好,坐到邓飞面前。
“老邓,我自然相信你,但鉴于此事的分量,我还要再问一遍:这是真的吗?你凭什麽相信它,这件看来十分荒谬的事?”
“我在逐步信服的过程中心理惯性比较小,恐怕要得益于我看过不少李元龙先生的早期著作。在那里面,生物可以长生的结论几乎呼之欲出,只是,在那层窗户纸捅破之前,我想不到这上面去。”邓飞又把思路捋一遍,说:
“李先生说,上帝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统治者,完全采用无为而治,他把亿万种生物洒在世界上,任其自生自灭。靠分裂方法繁衍的单细胞生物,从细胞本身来讲,可以说是长生不老的。当它发展成多细胞生物时,如果仍保持每个细胞的无限分裂能力,并仍用分裂方法繁衍后代,才是最正常、最容易达到的路径。科学家在研究癌症时早就发现,人体细胞中有一种致癌基因——RAS 基因。它在胚胎期参与组织的发育和分化,婴儿出生后即受到抑制。但在致癌物质的作用下,它会恢复功能,始终向细胞发出生长和增殖信号,这就形成癌组织。其实,这种所谓的致病基因,恰恰是生命早期的正常基因,它的被抑制才是不正常的,是活体约束的结果。癌症之所以难以攻克,正是因为要对付的恰恰是细胞无限分裂的原始本性——虽然这种本性被压抑了几十亿年,的它仍顽强地不时复活。这些内容太专业,你能听懂吗?”
龙局长苦笑道:“我硬着头皮听,继续说吧。”
“所以,我们之所以觉得生物的长生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加上无形的枷锁,是现存生命方式数十亿年的潜移默化。还是接着刚才的说吧。我们完全可以假定那种长生的多细胞生物确实存在过,后来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了——很可能是因为这种生命形式不利于物种的变异进化。但是反过来讲,至少,细胞乃至生物体的长生并不是不可思议。”
龙波清听得十分专心,喃喃地说:“全新的视角。”
邓飞笑道:“其实,这和我们的破案很相似,有时候某个案件错综复杂,一片混沌,但只要跳出圈子,换一个视角,往往有新的发现。”他继续说道:
“刚才是从宏观上、从哲学高度讲,如果从微观、从纯技术角度来看,也是可以达到的。人类之所以会死亡,是因为人体细胞只能分裂约50代,就会衰老。人体中刚受精的胚细胞中,其染色体顶端有大约1000个无编码意义的碱基对,它们就象鞋带端头的金属箍,对染色体长链起保护作用。但在活体约束中,一种细胞凋亡酶CPP -32向所有细胞发出密令,使它们在每次分裂时失去80-200 个碱基对,染色体因而逐渐失去保护,细胞就开始衰老死亡。再问一次,你能听懂吗?不懂就问,不要爱面子。”邓飞开玩笑地说。
龙波清已听得入迷:“请继续。”
“癌细胞与此不同,它有一种端粒酶PARP可以克制凋亡酶的作用。所以它是长生不死的。100 年前,李先生用克制端粒酶的办法,治疗了千百年令医学界束手的绝症,并因此扬名于世。”
他有意停顿一会才说;“然后,李先生就想到事情的另一面,如果把细胞凋亡酶去除,使人体细胞都能正常分裂同时控制分裂速度,实际上也就是使RAS 基因回复到原始生命的状态。那会是什麽结果?那就是千百年来人们孜孜追求的长生不老。说起来简单,实行起来难度极大,但李先生终于成功了,并把这种手术施之于自身。于是他成了第一个长生不老者,直到现在还保持着40岁的身体。”
邓飞介绍完了,龙波清久久与他对视,屋里安静极了。邓飞皱着眉头说:
“老实说,过去我把萧水寒当作潜在罪犯时,我倒对他一直怀着敬意。知道了真相,我反而鄙视他可怜他。他象个土财主似的守住这个秘密,象个土拨鼠似的东躲西藏,为的什麽呀。我简直怀疑他有恋宝癖。”
公安局长似乎没有听到这段话,一直在按自己的思路在思索。最后他决断地说:
“我们也暂时为他保密,你先回家见见老嫂子,我还要向上面汇报。我想,这个足以影响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如果仍归私人收藏,恐怕不合适。太可惜,也太危险。”
邓飞走后,他沉思很久,最后直接要通总统办公厅的电话。他要求立即安排与总统的见面,有极端重要的事情汇报。
萧水寒在蓬莱海滨的高级住宅区买了一套房子,邱风出院后就搬进去了。他原准备送邱风到澳大利亚定居的,但孩子的早产打乱了他的计划。
邓飞成了他家的常客,也是唯一的客人——萧水寒没有对孙思远生命研究所的同事们泄漏真情。邓飞对女主人自嘲道:“我就象《80天环游地球》中的侦探费克斯,满世界追踪罪犯,却发觉追的是一位绅士。”
他非常热情,替邱风请保姆,买婴儿衣服,每天跑里跑外。不久,邱风就觉得再称他邓先生未免太见外了,应该称呼邓叔叔。她没想到这把邓飞吓了一跳:“别别,千万别这样称呼。”他看看萧水寒,“就称我邓大哥吧。”
邱风为难地看看丈夫,丈夫微笑着默认了,邱风高兴地说:“那好,就依邓大哥的意。”
邱风的奶水很足。“看来我体内的黄体酮就是多,特别适合作母亲。”邱风半开玩笑半是自豪的说。每天保姆把毛毛抱过来,他把头扎在母亲怀里,国国嘟嘟咽着乳汁,吃饱了,自动放开奶头,依偎在妈妈怀里,漾着模模糊糊的笑容,眼珠乌溜溜地乱转。
邱风对自己的女儿简直是百看不厌,她把心思全放在女儿身上,甚至没注意到丈夫又恢复了周期性的抑郁。当母亲伊伊晤唔逗女儿说话时,萧水寒常走到凉台上,眉峰紧蹙,肃穆地遥望苍穹,去倾听星星亿万年的叹息。这时,170 年的岁月就象溪水一样,静静地从他的脑海中淌过去。
还有混沌未开的毛毛,也无时无刻不笑卧在他的思绪里。他没有象邱风那样爱形于色,但他对毛毛的刻骨的爱恋绝不逊色于邱风。
他曾认为,如果长生更有利于延续人类种族,那麽,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并不是罪恶——这种观点理论上并不错,可是,在毛毛面前,你能再坚持它吗?
邱风悄悄地走过来,依偎在他的身旁。他问:“毛毛睡着了?”
“嗯,这孩子真乖。你看这孩子最象谁?”
“当然是象她妈妈啦。”
“不,我看她最象你,特别是眼睛和嘴巴。”
萧水寒笑起来:“我就是这个丑模样吗?”他收住笑声,沉沉地望着妻子:“风儿,今晚我想和你谈一件事,好吗?”
邱风忽然想起丈夫的恶誓,还有这几天的抑郁,她很内疚,只顾疼女儿,忘了关心丈夫。她忙说:“好的,你快说吧。”
“风儿,这两个月的旅途中,你是否发现过什麽异常?”
“有啊,邓飞一直在偷偷监视着我们,他原以为你与几位科学家的失踪有关,后来才知道是一场误会。”邱风天真地说。
“傻姑娘啊。”萧水寒叹息着,又沉默很久,不知如何开口。“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扶邱风在凉台的吊椅上坐下,娓娓讲述李元龙的故事,他讲少年李元龙如何艰苦求学,一只木棍挑着一个馍馍包裹步行到校,这就是一星期的口粮;青年时代的李元龙如何才华横溢,用基因疗法征服了癌症;后来,他发现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便悄然离开社会;他化名刘世雄隐居30年,彻底完善了长生医术。刘世雄消失后,库平又出现了,这次他特意选择另一种人生之路,看来是失败了。虽然库平一直保持着40岁的巅峰智力,但他作为工程师的一生显然十分平庸,因为他的思维已形成固定的河床,难以改道了。于是他不得不回到生物学领域,在这个领域他仍然如鱼得水。但可叹的是,他终于未能超越李元龙。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那种新鲜,那种青年的幼稚莽撞和胆大妄为,那种天马行空般的思想驰骋。
邱风兴奋地叫起来:“原来你一直在追寻李先生的下落啊。他真的发现了长生之秘?他现在在哪儿,你找到他了吗?”
萧水寒不易觉察地苦笑一声,发出170 岁老人才会有的苍凉叹息:“傻姑娘,你不久就会知道的。”
看着邱风的天真,他实在没有勇气把真相撕破。
邓飞的秘密监视点离萧的新居不远,蓬莱公安局遵照总部命令,派了精明干练的何明和马运非来监视萧水寒。这两人整天守着窃听器,或者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那幢住宅的动静。邓飞这几天有些反常,他似乎也传染上萧水寒的低度抑郁,常常独自默默地凭窗眺望。
正在监听的何明忽然抬起头来,吃惊地问:“真的吗?这是真的?”邓飞从窗户那边转过身,“真有一个长生不老的李元龙?”
邓飞不能向他们深入介绍案情,不置可否地说:“甭管真假,继续听下去吧。”
何马二人很兴奋,绝对想不到自己参与的竟是世界级的秘密!他们聚精会神地听下去。但萧水寒已截断谈话,听见有热吻声,邱风热烈地邀丈夫今晚同床,接着,窃听器中传来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小马笑着说:“两人已上床了,再听下去是不是有点儿缺德?把窃听器关了吧。”
邓飞烦闷地说:“听下去。是局长亲自下的24小时监听的死命令。”两人看到老邓的情绪不好,偷偷吐吐舌头,安静下来。
他俩和邱风一样,没有想到年轻的萧水寒就是170 岁的李元龙。
凌晨,萧水寒悄悄下床穿衣。邱风睡得正香,白色毛巾被裹着她生育后丰满起来的身躯,她口唇湿润,乌发散落在雪白的被单上。萧水寒悄悄俯下身,轻轻吻她一下。他强忍心中的苦楚离开邱风,又到保姆屋里看了毛毛。毛毛也睡得十分香甜,小嘴咂咂有声。李元龙在婴儿床前久久伫立,最后俯身吻吻孩子,决然转身,脚步滞重地走出去。
他步行约十公里,东边,海天相接处开始微现曦光。他来到海边的一个小港湾,一艘游艇泊在岸边。听见脚步声,一个中年人从船舷上跳下来:
“是萧先生吗?你好,按你的吩咐,游艇已检修过,加足了柴油。”
李元龙笑着点头,掏出一张支票递过去。那人看看数字,感激地说:“萧先生太慷慨了,这种柴油动力的游艇马上就要淘汰,你却付这麽高的价。”
李元龙笑着挥挥手,跳上船去。中年人为他解开缆绳,交代道:“萧先生,这艘船已破旧,最好不要开得太远。对了,你没有交代要干粮,我还是备了一些,就在船舱里。”
“好的,谢谢你,再见。”
游艇笔直地朝外海开去,船尾犁出一道白色的水沟。晨光曦微,浑浊的海水逐渐变成清澈的深蓝色,海鸟拍翅在船后追飞。这时一个人从船舱里钻出来,走进驾驶室。正在仪表盘旁操纵的李元龙没有露出惊异,朝邓飞点点头:“我知道你要来的。”又回身驾驶游艇。
邓飞沉默着,很久才问:“你要把生命交给大海?”
李元龙点头。
邓飞低声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肯轻易抛弃长生,却不愿把长生之秘与人类共享?”
李元龙直视着前方:“年轻人,那真是一件好礼物吗?我说过,一代人的长生势必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否则,地球很快就要撑破了。但我们对后代的义务已刻印在遗传密码中,我们难以逃脱冥冥中的约束。所以,当我从造物主哪儿窃得长生之秘时就对造物主作出许诺:亲子出生之时,我一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是我履行诺言的时候。”
他看看邓飞,苦涩地说:“我不忍心把真相告诉邱风,只好有劳你了,邓先生。”
邓飞犹豫着,慢慢掏出手枪:“请原谅,我不能作你的信使。我不得不执行总统亲自下达的命令。”
李元龙淡淡一笑:“那玩艺儿对求死者无用。”
邓飞扣下扳机,一颗麻醉弹炸开,蓬起一团烟雾。李元龙的身体晃动一下,邓飞迅速抱住他,把他扶到后边的船舱。游艇掉头向大陆开回去。
邱风早上发现丈夫不在床上,她以为丈夫是去散步了,这些天丈夫常常独自散步。九点钟丈夫还不回来,她开始着急了,频频到大门观看。正在这时,门外响起汽车声,邓飞匆匆进屋。
“什麽?他去大海自杀?”她吃惊地喊,确认邓大哥不是开玩笑,立即泪水汹涌。
“为什么,难道他不爱我和毛毛麽?或者……”她联想到丈夫近日的抑郁,“莫非又是那个前生的恶誓?”
邓飞怜悯地看着幼稚的邱风。说出真相对他是很艰难的:“难道你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他就是长生不老的李元龙啊。”
邱风无声地张大嘴,慢慢坐到沙发上。屋中只有毛毛的伊唔声,很久,邱风从震惊中惊醒,困惑地说:“不管他是谁,我都一心一意地爱他。可是,如果他能长生,为什么要抛下我们去自杀?他为什么不让毛毛和我也长生?”
邓飞暗暗叹息,明白了李元龙为什么在永别人世时竟然未向妻子透露真情,这对夫妻在思想层次上是属于两个世界。他艰难地向她解释了李元龙与上帝的盟约,以及他对“地球被撑破”的担忧。邱风不解地问:“可是这和他自杀有什麽关系?他要不愿长生,至少要陪我和毛毛度过正常人的一生啊。”
邓飞摇摇头,他觉得对头脑简单的邱风,恐怕再解释也没有用。不过,反过来说,这种女人的简单思维,有时反倒是解开乱麻的快刀。他低声说:“你去劝劝他吧。带上毛毛,我们只能靠你和毛毛拉回他的心。总统希望他能活下来,希望他把长生之秘交给国家。”
李元龙被软禁在一间心理实验室里。透过巨大的全景观察窗,可以看到室内只有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墙壁上敷有泡沫塑料贴层,那是防止他自杀用的。各种仪表对他的脉搏和血压等进行着遥测。
窗外的环形座位上有十几个人,这是总统智囊团的全部成员。李元龙正平心静气地与他们对话:
“你们问我为什么不向世人公布长生之秘,很简单,我不能把一种未经考验的药品贸然推向社会。我隐姓埋名,用130 年的时间对长生这种生命形态作了严格的验证。很遗憾,我发现,尽管我的体力和‘本底智力’在170 岁时仍能保持巅峰状态,但大脑的创造力却萎缩了,难以进行创造性思维。而创造性思维正是人类得以发展的原动力。也许,”他苦笑着说,“上帝为我们选定的生死交替仍是最佳方式。”
外面的于亚航教授已经白发苍苍,但在对“年轻的萧水寒”说话时,仍感到年龄加权威的压力,他毕恭毕敬地说:
“李前辈,恕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长生可以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对人类的继续发展至关重要。至于那些枝节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
李元龙微笑道:“如果伟大的牛顿活到20世纪,并保持巅峰智力,那么,以他的权威,他能容许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吗?”
于教授迟疑地说:“我们完全可以采用自愿或强制退休的办法,比如,150岁后退出科学研究。”
“既然这样,怎么‘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如果具有无效寿命的‘年轻人’充斥地球,怎么容纳有创造精神的后来者?不,这并不是枝节问题,是一个无法克服的固有矛盾。”
他停顿一会儿,补充道:“造物主选择生死交替,是因为它更有利于生物体的变异进化;我暂时冻结长生术,则是因为它不利于智力的变异进化。这个圣诞礼物还是等到圣诞节再拿出来吧。”
邓飞领着苦恼焦灼的邱风走进实验室,惊奇地发现总统竟然也在场,他与龙波清坐在后排,脸色阴沉,秘书时而与他低声交谈着什麽。龙波清看见邓飞,竖起一只手指向他示意,让他带邱风上前。邱风一进屋就扑到玻璃窗上,把毛毛举过头顶,嘶声喊道:
“水寒,不要抛弃我们!难道你舍得毛毛吗?”毛毛被惊得大哭起来,小手小脚使劲舞动着。“水寒,我不求你长生,你和我度过50年人生后,我们一块儿去死,好吗?”
液晶屏上显示,李元龙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但不管内心如何痛苦,表面上他有效地克制了自己的激动。他平静地说:“风儿,好好活下去,请你谅解我,我不得不履行对上帝的允诺。”
总统对他的固执已经忍无可忍,他要过话筒严厉地说:“李先生,我是总统,请原谅我的坦率,我想你无权把人类渴盼的长生之秘带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人类的财产,并不属于你个人。我们不会让你自杀的,我们的医疗小组会使用一切手段维持你的生命。如果你一定要死,至少也要把长生之秘先交给国家。”
李元龙微微一笑:“不必担心,一个人的死亡垄断不了长生之秘。”他闭上眼,一种奇怪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漾开。他自语道:“人类不需要不死的权威。”
液晶屏上显示他的血压陡降,呼吸忽然停止,心电曲线随即拉成一条直线。几名医生急急地冲进室内,围着李元龙忙乱地抢救。几分钟后,一名医生抬起头惊慌地报告:“他已经死了!竟然坐化了!真不可思议。”
邱风的身体缓缓晃动一下,慢慢顺着玻璃滑下去。邓飞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从她手中接过孩子,把邱风平放在地板上。回过头,他看见总统怒气冲冲地走了,随从人员也鱼贯而出。龙波清远远地向邓飞苦笑一下,耸耸肩膀,也低头走出去。
尾声
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东边天空挂着一弯绚丽的彩虹。一个老人踏着雨水来到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的大楼下,默然仰视着象牙质的斯芬克斯雕像。
狮身人面像晶莹洁白,光滑圆润,造型灵动,昂首啸着如血残阳。老人沉思着,从头到尾轻轻抚摸它 .何一兵从监视屏幕上看到老人,立即下来了:“邓先生,你好。”
“你好,何董事长。”
“萧太太和孩子安排好了吗?”
“嗯,在澳大利亚的一个岛屿上,那个岛漂亮极了。”
“她的心境怎么样?”
“她当然很难过,我想——还有些怨恨。她怪李先生迟迟不告诉她真相,怪他用虚无缥缈的什麽盟誓摧残此生的幸福。不过,她现在已经想通了,你不必为她担心。作了母亲的女人,心理再生能力是很强的,李先生的估计没有错。”
何一兵叹道:“我曾认为自己是萧水寒的朋友,当我知道他就是170 岁的李元龙先生时,我不敢以朋友自居了。他是一个伟人,一个遗世而独立的伟人。可惜他的长生之秘未能留下。”
邓飞微笑道:“是很可惜,不过我们还是相信李先生的安排吧,我们谁都比不上他的远见卓识。”
他们寒暄后告别,并约好星期天一块去钓鱼。何一兵看着邓飞的汽车溅着水花开走了,他回到狮身人面象旁,静静伫立。
这是李先生留下的人生之谜,是人生之交替,大道之循环。他猜想到,很可能,有关长生术的高密光盘材料就藏在狮身人面像的体内,是在用基因技术造出它之前就埋下的。但他愿终其一生为李先生保存这个秘密。所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精心守护着它,对任何来人都睁着第三只眼睛。
他不知道邓飞也猜到了这个秘密。
后记
为了不造成读者的误解,对本文中出现的专业知识作一点说明:
1 文中的细胞凋亡酶CPP -32(APOPAIN )、RAS 致癌基因、能对DNA 进行修补的PARP酶等都是近代遗传学的发现,但我凭自己的想象作了一些胆大妄为的修正。简言之,遗传学家说致癌基因是非正常的、是在人类发展过程中才产生的致病基因,但我认为它是原始细胞固有的正常的基因,在生物进化过程上它受到抑制,但在某种条件下会复活。
读者只可姑妄听之。
2 所谓“活体约束”这个名词是我自造的,但我想从原理上说并无问题。比如,生物细胞要受所属生物体的约束,它们的凋亡速率由机体分泌的细胞凋亡酶来控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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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探险队 | 幕瑞·雷因斯特 | 《探险队》
作者:幕瑞·雷因斯特
正文
一
月亮在头顶上方掠过,与在地球上相比,看上去距离近了许多,呈不规则的锯齿状。它飞过天际,沿途遮住了众多的星星,表面上看速度不亚于大气飞行物。此种情形休汉斯见多了,就没有特意走出去瞧一瞧。他正忙着做一些日常文书工作,这有点奇怪,因为严格上讲,他是个重罪犯,他在“劳伦二号”空间站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罪的。他的工作室用的是钢丝百叶窗,里面有一只大秃鹰——没有拴住——靠在墙上三英寸大小的栖息处打盹,这也挺奇怪的。不过,日常文书工作可不是他的分内之事。他唯一的助手被一只夜行兽袭击了,考迪尔斯公司的飞船就偷偷地把他带回去了。休汉斯只好一人干两人的活。据他所知,太阳系里就他一个人。
底下传来了阵阵哼哼的抽鼻子声。斯特卡·比特慢悠悠地起床后,走到它的水槽边,喝着里面的凉水,大声地打着喷嚏。索尔道·查理醒了,发出了隆隆的吼叫声。其他的家伙也起来了,不停地咕噜着。休汉斯对它们安抚性地喊了一声“别着急”,又继续做他的事了。他写完了气象报告,将数字输入电脑,接着又在站工作记录栏输入存货清单,然后开始写工作日志。
“斯特卡·比特,”他写道,“显然已经懂得如何消灭史非克了,它已经明白用前腿抱住史非克不管用,它的爪子无法撕破它们的皮。今天,秃鹰桑巴通知我们一群史非克已发现了我们站的线索。史非克到来之前,斯特卡一直躲着。史非克一来,它就从后面猛地向前冲,用两只爪子紧紧地夹住一只史非克的头,死命地打,类似于用两把十二英寸的夹子双面夹攻,把史非克的脑袋不断地搅拌,像炒鸡蛋一样。那只史非克最终掉在地上死了。它又用同样的方法打死了另外两只。索尔道·查理在一旁看着,不停地咕噜着。当其他的史非克反攻斯特卡时,就轮到它冲锋陷阵了。我当然不能太靠近,以免影响它战斗。费罗·耐尔冲出来援助。史非克目标的转移让斯特卡得以继续采用它的新技能:立起后腿,恶狠狠地摇晃着爪子。一场激战很快就结束了。桑巴飞出来,在史非克的尸体上方不停地尖叫着。同往常一样,它没有参与。”
外头嘈杂声不断,有类似于管风琴弹奏的声音——会唱歌的蜥蜴发出的声音,也有夜行兽吱吱咯咯的叫声,还有各种其他声音,像是大头钉锤子的敲击声、关门声、打嗝声,以及来自四面八方音调不一的杂音。这些都是一些小动物发出的声音,在“劳伦二号”星球,它们如同地球上的昆虫。
休汉斯继续写道:“战斗结束后,斯特卡好像被激怒了。除了那几只它亲自杀死的史非克,它把其他死掉的或受伤的史非克脑袋一个个提起来,用爪子夹住,像打桩机一样不停地敲,似乎在向索尔道展示它的本事。它们咕噜着把史非克的尸体拖到焚尸装置,那场面像是——”
到达铃响了一声,休汉斯抬头看了一下。秃鹰桑巴张开冷峻的双眼,眨了两下。
四周各种声响不绝于耳。底下惬意的呼噜声,外头丛林里的尖叫声,同打嗝声、哗啦声等夹杂在一起——铃又响了一遍,表明高空中的飞船已看到信号灯了——这个信号灯只有考迪尔斯公司的飞船知晓——它正在告知飞船马上要着陆。可这时太阳系里是不应该有飞船的!这是太阳系里唯一可居住的行星,但因为上面有一种有害的恶毒动物——史非克。官方已正式宣布任何个人或团体皆不准一建殖民地。考迪尔斯公司犯了法,未经准就占领了一个新的行星,几乎没有么罪行比这更严重的了。铃声第三次起。休汉斯骂了一声,伸手把信号灯了——其实没什么用,雷达会自行定位。不管怎样,飞船能找到这个地方,并在白天着陆。
“见鬼!”休汉斯叫了一声。他等着铃声再次响起。考迪尔斯公司的飞船会同时响两声,但这几个月不会有它的飞船到来!
然而铃声并没有同时响两遍。太空电话机的拨号盘不停地闪烁着,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声音——因同温层扭曲而显得微弱。
“呼叫地面!呼叫地面!克锐特航运公司飞船‘欧迪希斯’呼叫‘劳伦二号’空间站!我们即将降落一名乘客,请将着陆场的灯打开!”
休汉斯惊呆了。考迪尔斯公司的飞船还好,要是殖民调查团的飞船可就完了。整个殖民地,斯特卡、索尔道、费罗·耐尔和耐格,还有桑巴,都要遭殃。休汉斯也将被带去审判,承担未经批准建立殖民地的一切后果。
还是一艘商业飞船?——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这是一块不为人所知的殖民地,是座秘密的空间站。
休汉斯把着陆场的灯打开,一束炫目的光射入了他的眼睛。他起身,准备采取被发现的应对措施。他把刚才写的材料塞进处理箱,考迪尔斯公司关于这个空间站的任何记录、任何证据都被扔进这个箱子里。然后他关上门,手放在处理键上。只要这个键一按,里面的一切包括它们的灰烬都会被毁掉,无法成为证据在法庭上出示。
休汉斯迟疑了一下,如果飞船是调查团的,这个键就得按下去,他也得准备长期在监狱里度过了;但假如是克锐特航运公司的——要是太空电话机传出的话是真的——问题就不大,只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摇了摇头,穿上出行外套,带上装备,朝着熊居住区走去。他一开灯,那几只熊立刻就惊醒了。斯特卡·比特起身坐着,眨着眼看他。索尔道·查理躺着,腿朝上——这种睡姿会让它觉得凉快些,它重重地翻了个身,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费罗·耐尔朝自己的单间走去——给它一个单间,否则耐格碍手碍脚的,会触犯到两只大公熊。
休汉斯——“劳伦二号”空间站上唯一的人类,望着这支工作队伍、战斗队伍。加上耐格,它们占据了这个星球上非人类成员的五分之四。它们是变种考迪亚克熊,考迪尔斯斗士的后代,考迪尔斯公司就是以这只熊命名的。斯特卡·比特重达2200磅,体型笨重,但很聪明。索尔道·查理的体重在2100至2200磅之间。费罗·耐尔重1800磅,极富母熊的魅力——同时也很凶猛。小耐格用鼻子不停地捅它母亲毛茸茸的尾部,看发生了什么事。它还是只幼熊,仅重600磅。这几只熊满脸期待地望着休汉斯。要是桑巴跟在他的肩膀上,它们就会知道该做什么。
“走吧!”休汉斯说,“外头一片漆黑,可是有人来了,情况也许不妙。”
他打开了熊居住区的外门。斯特卡笨拙地冲了出去。索尔道紧随其后。斯特卡立起后退——它站立时高达十二英尺——用鼻子嗅了嗅。索尔道在它的两边来回徘徊,也不停地用鼻子嗅。费罗·耐尔姿态优雅地走了出去,不时转过头告诫身后的小耐格。休汉斯站在门口,它的夜视瞄准枪已经准备好了。让这几只熊夜里在“劳伦二号”空间站的丛林里带路,他觉得有点难过,但只有它们才能发现险情,他不行。
通往着陆场的那条道路树木丛丛。灯光一照,看上去阴森可怕。拱形的蕨类植物上方是柱形的树木,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披针状矮树丛。地面上的泛光灯从底部将一切都照亮了。映着漆黑的天空,这些树木被照得亮堂堂的——亮得天上的星星都显得暗淡了。亮光和影子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处处可见。
“走吧!”休汉斯朝它们摆手示意。
他把熊居住区的门关好,沿着丛林小道朝着陆场走去。两只大的公熊走在前头,斯特卡走在最前面,索尔道紧跟其后,在它的左右来回徘徊。休汉斯警惕地跟在它俩后面,费罗·耐尔在后面守卫,小耐格紧紧地跟在它身边。
在危险的丛林里行进,这样的队形再好不过了。索尔道和斯特卡分别充当前卫和尖兵。费罗·耐尔是后卫。因为要照看耐格,它对后方的攻击尤其警惕。休汉斯的手枪能发射出爆炸性的子弹,即便对史非克这样恶毒的动物也有作用。他的夜视瞄准枪——他一扣扳机,就会发出一束锥形光——可以帮助确定攻击目标。使用这样的武器似乎不够光明磊落,然而“劳伦二号”星球上的动物也不是光明磊落的敌手,比如夜行兽一不过夜行兽怕光,要是光线太强,它们就只会歇斯底里地进行进攻。
休汉斯朝着着陆场那束炫目的光走去,他非常恼火。考迪尔斯公司的“劳伦二号”空间站完全是非法的。从某种角度上讲,有必要建这个站,但无论如何还是非法的。太空电话传来的微弱的声音令人不太信服。不过要是有飞船着陆,休汉斯可以折回去,甩掉从飞船下来的人,及时把处理箱的处理键按下,以保护那些派他来这儿的人。
休汉斯沿着灌木丛行进时,听到了一阵刺耳的隆隆声——是降落火箭发出的声音。他越向前走,声音越大。三只考迪亚克熊四处走动,不停地嗅来嗅去,形成了最佳的进攻一防守队形,以适应这个星球特定的形势。
休汉斯到了着陆场的边上。灯光亮得人睁不开眼。几束发散性的斜光射向天空,这样,飞船肉眼就可以控制其仪器导航着陆。以前,这样的着陆场是标准的。如今,所有开发过的星球都有着陆架——面积非常大,利用电离层作为动力来源,以极为轻柔的方式和不受限制的作用力控制飞船的上升、下降。这种着陆场通常在以下几种地方出现:调查队工作的地方,从事严格的、临时性的关于生态学和细菌学方面调查的地方,或是刚被批准的殖民地尚未建立着陆架。当然,居然有人敢违抗法律建立殖民地,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各种夜里出没的动物早已扑向那束灯光,宛如地球上的飞蛾。无数细小的飞行物不停地飞来飞去,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有白色的蠓虫、多翅膀的飞行虫,还有大一点的令人作呕的无毛动物——如果它们不是食肉动物,也许人们还误以为是被拔光了毛的飞猿呢。它们围着那束炫目的光发疯般地转动,呼呼作响,嗡嗡的叫声听起来特别凄切。它们围在一起,几乎形成了一块天然的顶篷,星星都被遮住了。休汉斯透过这块“顶篷”,勉强看到了飞船火箭发出的淡蓝色的火焰。
火箭发出的火焰大小变化稳定,有一阵子显然倾斜了一下——这是在调整飞船着陆的进程,过后又恢复正常。起初只看到一粒炽热的白点,接着像颗大星星,后来像一轮明亮的月亮,再后来像一只会发光的冷峻的眼睛。休汉斯眼睛避开这束刺目的光。斯特卡笨拙地坐着——它的体重有一吨多——聪明地将视线转移到黑暗的丛林。索尔道全然不理会火箭发出的越来越响的隆隆声,灵敏地嗅来嗅去。费罗·耐尔将耐格护在它的大爪子下,舔着它的头,好像在教同伴如何给孩子清洗。耐格不停地扭动着身体。
火箭的隆隆声变得震耳欲聋。一股暖烘烘的风从着陆场飘过来。火箭艇向下猛冲,它的火焰碰到了那团飞行物,那些家伙马上被烧死了。顿时处处浓烟滚滚,着陆场的中央燃烧了起来——就像有个东西抛下一团火焰,把那团东西挤平后坐在上面——之后火焰熄灭了。火箭艇停落在那儿,靠在尾翼上,指向天上的星星。
骚动过后出现了一阵可怕的寂静。接着,夜里各种嘈杂声又响了起来,起初比较微弱,而后逐渐加大。突然间,随着一声奇陉的哗啦声,舱门打开了,有个连着飞船外壳的东西被展开,火焰燃烧的地面上出现了一条金属通道。
一人从舱门里走了出来,又返回去,同里面的什么人非常正式地握了握手,然后沿着通道的楼梯走了下来,手里提着个旅行包。他下了通道,神采奕奕地走到地面上,快速地挪到空地的边上,朝飞船摆手道别。通道被折回飞船的外壳。飞船的尾翼出现了一团火焰,紧跟着是一股巨大的浓烟和一道刺目的亮光。噪音大得让人无法忍受。那道亮光飞速穿过浓烟,越飞越高,越来越快。休汉斯的听觉再次恢复正常时,只听到了天空中越来越小的隆隆声。那道亮光也变成了一个小点,朝东飞去,追赶刚刚将它降落的飞船。
夜里丛林的嘈杂声又响了起来。“劳伦二号”星球上的生物根本无须理会人类的一言一行。明亮的空地上站着一位身材矮小、精神抖擞的男人,一脸疑惑地望着四周,手里提着个旅行包。
休汉斯朝那人走去。索尔道和斯特卡走在他前面。费罗·耐尔忠诚地跟在后面,并慈爱地照看着小耐格。那人直盯着眼前的这支队列。夜里被降落到一个陌生的星球,飞船又离开了,发现两只庞大的公熊正在靠近——也许看起来像步步逼近——自己,后面还有一只母熊和一只幼熊。谁碰到这种情形,哪怕事先有心理准备,也会觉得不舒服吧。
那个人一脸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吃了一惊,准备走开。休汉斯朝他喊道:“嗨,别害怕,这几只熊是朋友。”
斯特卡到了那人跟前,小心翼翼地在他四周嗅来嗅去。是人的味道,还好,它一屁股坐了下来,友善地看着他。索尔道则继续嗅个不停。休汉斯走上前去,看到邵人穿着殖民调查团的制服。更糟的是,制服上还别着高级官员的徽章。
“哈!”那人说,“机器人在哪里?这些动物到底是什么?你干吗换了空间站?我是罗恩,来查看你们殖民地的进展状况。”
“什么殖民地?”休汉斯问。
“‘劳伦二号’机器人殖民地——”罗恩生气地说,“难道我着陆的地方错了?这是‘劳伦二号’星球,这里是着陆场,不是吗?你们的机器人在哪儿?你们早该着手建着陆架了!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群野兽是什么?”
休汉斯做了个鬼脸,彬彬有礼地说:“这是一块未经批准的非法殖民地。我是个罪犯。这群野兽是我的同谋。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当然无须同一个罪犯打交道。不过我怀疑你是否能活到天亮,除非你接受我的好意。我正考虑如何对待你的到来。从道理上讲,我该开枪毙了你。”
费罗·耐尔在休汉斯的后面停了下来。这是外出行动时,它一贯保持的位置。小耐格还是只幼熊,所以对这个新到来的人显得很友好。它讨好般地向罗恩走去,走到跟前时,害羞地扭动着身子。罗恩有点尴尬,打了个喷嚏。
费罗·耐尔迅速地把自己的孩子拉过来,推到边上。小耐格哭了起来。600磅的考迪亚克熊的哭声已经相当大了。
罗恩向前跨了一步。“我想,”他认真地说,“我们最好谈一谈。但如果这是块非法殖民地,你当然会被逮捕,你听说的一切也可能作为指控你的不利证据。”
休汉斯又扮了个鬼脸。
“好的!”他说,“如果你走过来,我们将一起返回站里。我会让索尔道替你拎包——它喜欢拎东西——不过它是用牙齿咬住。我们要走半英里的路。”他转向那几只熊。
“走吧!回站里去!”他朝它们吆喝道。
斯特卡从地上站了起来,嘴里咕噜地叫着,担当起整个战斗队冲在最前的尖兵的角色。索尔道跟在它后面,在它的左右来回徘徊。休汉斯和罗恩走在一起。费罗·耐尔和耐格在它们身后守卫。在“劳伦二号”空间站,在离堡垒式的居住区半英里的丛林里,这样的队形当然是唯一比较安全的了。
回去的路上只碰到了一件小事情。由于路边的灯光比较强,一只夜行兽歇斯底里地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叫声听起来像一阵阵狂笑。夜行兽离休汉斯还有十码之远时,索尔道就把它拿下了。格斗结束时,耐格看着夜行兽的尸体,不停地怒吼,佯装要攻击它,却被母亲重重地打了一顿。
《探险队》 作者:幕瑞·雷因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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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底下的那几只熊准备躺下休息了,一阵咕噜声后最终安静了下来。着陆场那束炫目的光也不见了,丛林里明亮的小路又暗了下来。休汉斯把罗恩带进了自己的房间。进门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秃鹰桑巴把头从翅膀里伸了出来,冷峻地盯着这两个人。它展开了巨大的七爪翅膀,不停地拍打着。它的嘴巴张开后又“啪”的一声合上了。
“这是桑巴,”休汉斯说,“桑巴·的兰尼斯,从地球来的另一个成员,由于不喜欢夜间外出,就没有出去欢迎你。”
罗恩朝这只栖息在墙上的大鸟眨了眨眼。
“一只鹰?”他问道,“考迪亚克熊——尽管你说是变种熊,也还是熊——怎么又冒出了一只鹰?你的变种熊战斗队看来很不错。”
“它们还可以当驮夫呢,”休汉斯说,“它们可以驮几千磅的重量,战斗力却丝毫不减。也不用担心它们的食物来源,它们以丛林里的动物为食。不过它们不吃史非克,没有动物会去吃史非克。”
休汉斯拿出玻璃杯和一个瓶子,示意罗恩坐下。罗恩放下旅行包,伸手拿了杯子。
“我觉得有点奇怪,”罗恩说道,“为什么要养只鹰呢?”
“用它狩猎,”休汉斯说,“我们可以调教狗咬东西,同样也可以调教鹰。它是个飞行侦察员。经过我的训练,一发现史非克,它就会通知我们。飞行的时候,它还可以携带一个小小的电视摄像机。它很有用,不过脑袋瓜没变种熊那么好。”
罗恩坐了下来,喝着杯里的水,一面说道:“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但这是一块非法殖民地。我是殖民调查团的官员。我的任务是按照计划汇报这里的情况。不管怎样,我还是要逮捕你。你刚才不是说要开枪把我毙了吗?”
休汉斯执拗地说:“我试着看能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建立非法殖民地要遭受种种惩罚。如果你回去汇报,我的处境将极为艰难,开枪杀了你是必然的。”
“我明白,”罗恩理智地说,“既然问题已经说开了——我的口袋里有一把发炮器是为你准备的。”
休汉斯耸耸肩说:“很可能的是,我的人类同伴会比你的朋友先回到这儿。假如我的朋友回来后发现你在我的尸体旁,你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罗恩点了点头:“没错。而且,很可能的是,这只鹰和那几头熊会和你配合得很好,但不会与我配合。你比我有优势。此外,飞船离开后,你本可以很轻易地就把我杀了,我当时对你一点戒心都没有。所以也许你不是真的打算要杀我。”
休汉斯又耸了耸肩。
“因此,”罗恩说,“既然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是避免争吵,那我们暂且撇开谁杀谁这个问题如何?坦白说,我会把你送进监狱。建立非法殖民地是个严重的罪行。不过我想,你可能觉得必须采取持久一点的措施来对付我。我要是你,也会那么做。我们暂且停止互斗怎样?”
休汉斯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罗恩恼火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发炮器放在桌上,身子往后靠,一脸挑衅的神情。
“留着吧!”休汉斯说,“在‘劳伦二号’星球,没有武器装备是活不长的。”他转向食品橱,“想不想吃东西?”
“是有点饿了。”罗恩答道。
休汉斯从橱柜里拿出两袋食物,摆上盘子。
“这儿官方批准的那块殖民地怎样啦?”罗恩问,“许可证十八个月前就批了。当时来了一批殖民开拓者,并用无人驾驶飞机运载设备和生活用品。之后飞船来联络过四次。那块殖民地该有好几千个机器人,在人类的监控下工作。也该有一块一百平方英里的空地种上了庄稼,以备之后到来的人类之需。还应该有一个至少建了一半的着陆架。显然,也该有个信号灯,以引导飞船着陆。但是没有。从太空上看不到种了庄稼的土地。克锐特航运公司的飞船为了找个地方着陆,已经在太空中盘旋三天了,机长很恼火。后来我们偶然发现了你们的信号灯,也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信号灯,怎么回事?”
休汉斯把食物倒在盘子上,冷冰冰地说:“这个星球上可能有一百来个殖民地,彼此之间互不知晓。对你们的机器人,我只能猜测,我怀疑它们遇到了史非克。”
罗恩拿起叉子正准备夹东西,一听这话,马上停住了,说:“因为要来调查这个星球殖民地的状况,我熟读了相关的知识,史非克是这儿的有害动物之一,是一种攻击性极强的食肉冷血动物。它们成群猎食。成年史非克体重可达800磅。史非克的攻击具有致命性,但它们的数量太多了,难以消灭。所以不允许人类在这儿建立殖民地,只有机器人可以。因为它们是机器,有什么动物会去袭击机器呢!”
休汉斯说:“史非克当然不会去惹机器人,但机器人会不会去惹史非克呢?”
罗恩把嚼的食物吞了下去,说:“我承认我们制造不出能够狩猎的机器人。机器虽然有辨别能力,却没有做出决定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机器人反叛不具有危险性的原因。只要没给它们下指令,它们就不会去做。我们是在充分掌握了机器人所能做的和做不到的事情之后才建立这块殖民地的。殖民地已经开垦过了,用带电栅栏围起来,史非克只要一碰到就会触电。”
休汉斯切开食物,想了一会儿说:“你们建殖民地的时间应该是在冬季,你们的殖民地已存在一段时间了。而且,据我猜测,最后一次飞船联络的时间是在冰雪融化前。这儿一年有十八个月。”
罗恩点点头说:“没错,是在冬季。最后一次飞船联络也是在春天到来之前。当时的想法是开采矿山、开垦荒地并趁着史非克从热带返回之前用防史非克的栅栏围起来。我知道史非克在热带过冬。”
“你见过史非克吗?”休汉斯问,而后又继续说,“当然没有。想象一下,一只正吐着舌头的眼镜蛇,绕在一只野猫身上,全身涂成蓝褐色,是个患了狂犬病的杀人狂——那便是单只史非克的样子,成群结队的更可怕。它们还会爬树,栅栏是不管用的。”
“是带电的栅栏,”罗恩说,“谁也爬不过的。”
“一只当然不行。”休汉斯说,“但史非克总是成群结队的。打死一只史非克会招来其他史非克的报复。一只史非克的尸体放置的时间若超过六小时,就会招来十几只史非克;若超过两天,会招来成千上百只,若时间更长,就会有威千上万只了。它们围在死去的同伴周围,为其哀号,并替死者报仇。”
休汉斯继续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又说:“想一下就知道你们的殖民地怎样了。按照书上说的,机器人在冬季里开垦出一片空地,围起栅栏。春天一到,史非克就回来了。看到栅栏,它们会觉得好奇,其中有一只想爬过去看看,一碰到栅栏便触电死了。它的死尸招来了其他的史非克。看到同伴死了,它们异常恼火,就会爬过栅栏看个究竟一一结果也被电死了,它们的尸体又引来了其他的史非克。没过多久,栅栏就被史非克压垮了,成了一座死尸桥——远处闻到尸体味道的史非克会发疯般地跑过来,冲进空地,鬼一般地嚎叫,誓死为同伴报仇。我想它们不难找到仇人的。”
罗恩停止吃东西,脸色很难看:“我读的材料里有史非克的图片。我想,那可以说明……一切。”他拿起刀叉,又放了下来:“我吃不下了。”
休汉斯没说什么,沉着脸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起身把盘子放进清洁器的顶部。过了一会儿从底部拿了出来,放回原处。
“让我看一下那些报告,怎样?我想瞧一瞧他们的设备——那些机器人。”
罗恩迟疑了一下,打开旅行包。里面有一架显微观察器和几卷胶片。其中有一卷上面的标签写着“建造计划书,殖民调查团”,里面详细列出了各种计划,以及各种原材料和设备的质量要求。
休汉斯找到了他要的那卷,插入显微观察器,快速地旋转控制器,在索引表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栏,仔细地看了起来。
“机器人!机器人!机器人!”他气冲冲地说,“为什么不把它们放在它们该去的地方——在城市里做清洁工作,或是放在没有空气的星球里,那儿不会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不该把机器人放在新建的殖民地里!你们的殖民地开拓者靠这些机器人去防御!该死!人要是同机器人一起工作时间长了,就会觉得大自然的一切同机器人一样,具有局限性!这是一份建立受控环境的计划!受控环境——”他脸色变得苍白,不停地骂着,“自以为是的傻瓜!笨蛋!”
“机器人挺好的,”罗恩说,“没有它们,我们的文明就无法发展。”
“但你不能用机器人去开垦荒野,”休汉斯气愤地说,“一开始你们十几个人带着五十个组装的机器人过去,后来增加到一千五百个——而且,我敢打赌,还有几次飞船联络肯定又带了机器人过去。”
“没错。”罗恩说。
“我看不起机器人!”休汉斯怒吼道,“我对它们的态度就像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对待他们的奴隶一样。它们是用来干粗活的——干卑贱的活!”
“好一副贵族气派!”罗恩讽刺说,“底下的熊居住区也是机器人打扫的吧!”
“不是!”休汉斯反驳说,“是我!这些熊是我的朋友。它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机器人根本无法理解它们的需要,没有一个机器人能把这活干好!”
他再次气得吼了起来。外头,夜里的各种嘈杂声又响了起来。
休汉斯对着显微观察器说:“我在寻找关于开拓者采矿的记录。他们要是露天开采矿山,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但假如他们挖了隧道,在上面监控机器人劳作。殖民地被史非克毁掉后,他们还有一丝存活的可能性。”
罗恩突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么……”
“要是那样的话,我当然要去看一下。否则,他们一点存活的机会都没有了,尽管这可能性极小极小。”
罗恩异常惊讶,说:“我是一名殖民调查团的官员。你在没有采取隔离措施的情况下,同未经批准的星球联络,你的行为是在拿千百万人的生命开玩笑。我已告诉过你要让你坐牢。你要是真的从机器人殖民地的废墟中救出了什么人,他们岂不成了你所犯下罪行的见证人?”
休汉斯再次打开观察器,来回旋转,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那部分。他高兴地嘀咕着:“他们的确挖了隧道。”
“必要的时候,我才会担心见证人的问题。”他回应罗恩。
休汉斯打开另一个橱柜的门。里面摆满了零零碎碎的杂物,有电线、晶体管、螺栓,还有独居人士所需的小东西。
“你打算干什么?”罗恩语气温和地问。
“我想看看那儿是否还有人活着?先前要是知道有这块殖民地,我早就进行检查了。我无法证实他们全都死了,但也许可以证实还有人活着。从这儿到那儿只要两个星期的行程。这两块殖民地选的位置居然这么近,真是奇怪!”
他从那堆零碎的东西里精心挑选出自己想要的。
罗恩气恼地说:“见鬼!相隔几千英里,你怎么能检查得出是否还有人活着?”
休汉斯关掉电闸,取下一块墙板,墙板背后有电子仪器和电路。他埋头忙了起来。
“有没有想过飞船遇难后是如何搜索遇难人员的?”休汉斯说,“在面积达几千万平方英里的星球上,你知道有一只飞船遇难了,但不知具体位置在哪。假设幸存者能找到电源——只要能找到金属,任何文明人都能很快找到电源——但是,制造太空信号灯需要复杂的、高精确度的技术,短时间内无法完成。那么,为了让救援飞船在广阔无边的星球上找到自己,遇难的幸存者会怎么做呢?”
罗恩不耐烦地说:“怎么做?”
“首先,他会回复到原始人的状态,”休汉斯解释说,“他会做一个原始的信号器,在没有量器、测微计和一些特殊工具的情况下,这也是他所能做的了。他会让信号器发送出的信号充斥在整个星球的空气中,这样,救援人员才能找到,你明白吗?”
罗恩烦躁地摇了摇头。
“他会制作一个火花式送话器,”休汉斯说,“他会将输出信号的频率调到尽可能小——波段一般会在五至五十米之间,但可调整的幅度很大——那只是一个简单的信号器。然后,他会对着送话器发出求救信号,有些频率会透过电离层传送到星球的各个角落。飞船要是接收到信号,就可以进行定位。两次定位后,就可以确定遇难者的位置了。”
罗恩勉强地附和说:“既然你这么说,当然一”
“我的太空电话机可以接收到微波,”休汉斯说,“我正改变一些元件,以接收到更长的波段,要是有遇难信号的话就能接收到。”
休汉斯埋头做他的事。罗恩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底下传来了阵阵富有节奏的声音,是索尔道的鼾声。它躺着,腿朝上——这样睡会让它觉得凉快些。斯特卡睡觉时还发出哼哼的声音,一定是在做梦吧!在“劳伦二号”空间站的办公室里,桑巴快速地眨着眼睛,然后把头埋进一只大翅膀里,打起瞌睡来。
罗恩生气地说:“听着!休汉斯,你有理由杀了我,但显然你并不打算那样做;你也有充分的理由不管那块机器人殖民地,但那儿只要还有人活着,你就准备去救援。可你又是一名罪犯——地地道道的罪犯!已经有一些可怕的细菌从‘劳伦二号’这样的星球传播到了地球上,多少生命因此而丧失,而你正在拿更多人的生命开玩笑!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去做会对其他人产生严重后果的事情?”
休汉斯咕哝着说:“你只会认为我没有采取卫生和隔离预防措施。实际上有,确确实实有!至于其他的,你不会理解的。”
罗恩恼怒地说:“你为什么要犯罪?”
休汉斯费力地用起子撬开墙板,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套细小的电子组件,然后用大一点的元件将其套入新的绝缘套管组件中。
休汉斯平静地说:“我明白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你是个忠诚的官员,处事小心谨慎,个性完全适应环境。你觉得自己是聪明的理性动物,但你的行为却表明你不是!你不断地提醒我必须杀了你,但纯粹的理性动物则会试图让我忘记要那样做。罗恩,你是人类的一员,我也是,但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刻意去做那些纯粹的理性动物不会做的事。因为我认为那是人所应该做的。人不仅仅是理性动物。”
他仔细地将小螺丝一个个拧紧。罗恩没好气地说:“噢,个人信仰。”
“是自尊!”休汉斯纠正道,“我不喜欢机器人,它们太像理性动物了。监控人员要它做什么,它就会竭尽全力去做;环境要求怎么做,纯粹的理性动物也会尽力去做。我不喜欢机器人,除非它们懂得什么是适合它们的,而当我让它们做别的事情时,它们就会藐视我。底下的那几只熊——它们不是机器人!它们忠诚、正直,但假如我让它们去做违背它们本性的事,它们就会同我作对,把我撕成碎片。要是我杀了小耐格,费罗·耐尔就会同我决斗,它会变得愚蠢,失去理智,最终被打死。但我喜欢它那样!同样的,如果你要我去做违背我本性的事,我也会同你格斗,我也会变得愚蠢、失去理智。”休汉斯咧咧嘴笑着说,“你也会的,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
他继续干活,过了一会儿,将一个手控的旋钮套在铁丝组件的一根轴上。
“你为什么要去犯罪?你在反抗什么?”罗恩问道。
休汉斯打开开关,开始转动旋钮,这个旋钮控制着那架临时改造成的接收器。
“怎么说呢,”他逗乐地讲,“我小的时候,身边的人部试图把我培养成一个忠诚的、处事小心谨慎、能完全适应环境的人,变成具有高度智慧的理l生动物,仅此而已。我俩之间的差别在于,我认识到了这一点。我自然是在反抗——”
他猛地打住话。太空电话机的扬声器劈里啪啦地传来了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个电话机已被临时改造成能接收短波的接收器。休汉斯侧着头专注地听着,缓慢地转动着旋钮。罗恩的神情异常专注,试图从咝咝的杂音中听出什么。休汉斯点点头,再次轻微地调节着旋钮。
他们从咝咝的杂音中听出了一阵有规律的低语。休汉斯把音量调大。那低语听起来像是一连串不规则的信号,先是三声长达半秒的信号声,每一声间隔半秒;两秒钟后,有三声长达一秒的信号声,每一声间隔半秒;再过两秒钟,又有三声长达半秒的信号声,之后五秒钟没有任何声音。然后以这种模式再次重复。
“没错!”休汉斯叫了起来,“是人发出的信号!是手工做的信号器发出的!实际上,这种信号曾是标准的遇难信号,名称叫SOS。里面肯定有人读过老式小说,懂得这个信号。你们那块被毁掉的机器人殖民地上还有人活着,他们正在求救!”
他看着罗恩,说:“明智的做法是不采取行动,等候飞船的到来。同我们相比,飞船可以更好地帮助遇难者,也更容易找到他们。但也许对那些可怜的家伙来说,时间尤为重要。所以我打算带这几只熊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你要是愿意,可以留在这儿,怎么样?在‘劳伦二号’站上行走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几乎每一步都会有险情,这里的恶毒动物太多了!”
罗恩生气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啦?我当然会去。多一个人机会就会多出三四倍!”
休汉斯咧嘴笑了:“差不多,你忘了还有斯特卡、索尔道和费罗·耐尔,加上你,就有五个了。小耐格当然也会去——他帮不了什么忙,不过桑巴可以顶替。机会可能不会增加那么多。不过,你要是想变愚蠢、失去理智一回,我很高兴你一起去。”
《探险队》 作者:幕瑞·雷因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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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河谷上方,一条陡峭的尖坡赫然耸现。下方一千多英尺,一条宽阔的河流向西流向大海。往东二十英里,一座座险峻的山脉耸立在天边。每座山的山峰看上去差不多高。山与山之间的地表起伏,凹凸不平。
一粒黑点从高空急速地飞落下来,展开两个大翅膀,拍打着。冷峻的双眼巡视着满是岩石的地表。随着几声猛烈的翅膀拍打声,秃鹰桑巴飞到了地面。它收回翅膀,脑袋忽动忽停。一个小小的挽具装着微型摄像机,套在它的胸前。它从光秃秃的石头上高视阔步地走到最高点,傲然地立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
一阵沙沙声后,又传来了哼哼的抽鼻子声。斯特卡拖着笨重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它也套了个挽具,里面装着一个包。挽具的设计有点复杂,不仅它正常走路时能拖住包,当它立起后腿时,也不妨碍它用前爪去格斗。
斯特卡机警地在外头走来走去,走到尖坡的最高点,又徘徊到另一头,一丝不苟地侦察着。当它走到桑巴跟前时,桑巴张开大眼睛,生气地叫了一声。斯特卡毫不理会。没有发现什么险情,它就满意地坐了下来,懒懒地伸着后腿。
休汉斯和罗恩跟在索尔道·查理后面,索尔道也驮了个包。小耐格被母亲打了一下,尖叫着从后面跑上来。费罗·耐尔的挽具上绑着一具像是牡鹿的动物尸体。
“我从一张太空照片上看到了这个地方,我们就在这儿进行方向定位。”休汉斯说。
他把背包放在地上,从包里取出一个自制的装置,把装置上的鞭状天线拉开,然后接通电源,展开一根细细的临时制作的定向天线。罗恩放下包,看着他。休汉斯摘下耳机,抬头厉声说:“罗恩,注意熊的反应,风是朝着我们行走的方向吹的。要是有什么东西盯上我们——比如史非克——它的气味会先传过来。那几只熊会告诉我们。”
休汉斯取出随身带的仪器,忙了起来。一开始只听到一阵咝咝的杂音,听不到人呼救的信号。他伸手把小天线调了个头,一阵刺耳的信号马上传了过来,起初极其微弱,而后逐渐变大。这个接收器能接收到这种特定的波段,效果比太空电话机改造得好多了。接收器先是收到了三声短的信号,然后是三声长的,接着又是三声短的。一遍又一遍:SOS,SOS,SOS。
休汉斯看了一下读数,小心地把定向天线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又看了一下读数。他认真地把每个点都测了一下,记下仪器指数。这样,他通过声音的大小和各方面的特点检测出了信号的大致方向——用手提式的仪器定位,准确度也只能到这份上了。
索尔道轻轻地叫了几声。斯特卡用鼻子嗅了嗅,站了起来。小耐格被母亲打了一下,哭着跑到远处的一个角落里。费罗·耐尔望着山脚,一脸怒气。
“糟糕!”休汉斯叫了一声。他站了起来,朝桑巴挥挥手。桑巴转过头,发出几声粗厉的叫声,马上从尖坡俯冲下来。休汉斯从他的胸前取下摄像机后,它又飞走了,飞到一百多英尺高的地方,不停地拍打着翅膀,在空中盘旋、尖叫。休汉斯开始转动摄像机查看。
“史非克,”他沉着脸说,“共八只。别以为它们会追随我们,罗恩。它们会兵分两路,两头夹攻。听着,不管碰到什么,这几只熊都可以应付。我们的任务是瞄准单只史非克,开枪打死它,枪里的子弹会爆炸。”
休汉斯摘掉枪的保险机。费罗·耐尔发出几声雷鸣般的吼叫,走到了斯特卡和索尔道的中间。斯特卡看了它一眼,呜呼地叫了几声,好像在嘲笑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索尔道神情严肃地咕噜着,和斯特卡从费罗·耐尔的身边挪开,拉开了战线。
没有出现其他生物的迹象,只听到一些极其细小的动物的尖叫声,费罗·耐尔低而深沉的怒吼声。还有罗恩拔掉枪的保险机的喀嚓声。
桑巴又叫了起来,低低地在树顶上方拍打着翅膀。
八只蓝褐色魔鬼般的史非克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它们头上长着触角,浑身布满了刺,面目狰狞,好像刚从地狱里冲出来一样。它们一出现就死命地嚎叫,声音比几万只雄猫加起来还要大。休汉斯瞄准一只史非克,开了一枪,一只蓝褐色的魔鬼倒下了。罗恩也开了一枪,没打着。斯特卡用两只巨大的前爪夹住一只,像打拳击一样不停地拍打,又一只史非克倒下了。
罗恩又开了一枪。索尔道呜呼地叫了一声,朝一只正吐着舌头的史非克冲过去,把它的身子翻过来,然后用爪子耙它的肚皮——史非克肚子上的皮比其他部位的要嫩,痛得它在地上哇哇直叫。就在斯特卡同其他史非克混战时,有一只史菲克转身从后面跳到斯特卡身上,另有两只跳到费罗·耐尔身上。罗恩开枪打死了一只。费罗·耐尔勃然大怒,狠狠地把另一只甩了下来。斯特卡整个身子直立起来——好像要把身上的史非克抖掉。索尔道摇摇晃晃地冲过去,把它拖下来干掉了。休汉斯和罗恩又开了几枪。很快,史菲克全倒下了。
激战结束后,几只熊在史非克的尸体旁走来走去。斯特卡提起一只尸体的脑袋, “喀嚓”一声捏个粉碎。它把所有的尸体巡逻了一遍,把脑袋一一捏碎。
桑巴拍打着翅膀俯下来。刚才格斗时,它一直不停地尖叫,好像在为大家鼓劲、加油。休汉斯对每一只熊都抚慰一下,让它们平静下来。费罗·耐尔慈爱地舔着小耐格,边舔边发出可怕的怒吼声。休汉斯用了好一会儿才让它安静下来。
斯特卡又打算坐下来了。休汉斯朝它们喊道:“快来!把这些尸体抬到悬崖上。快!斯特卡!索尔道!快!”
在休汉斯的指引下,这两只大公熊把这些恶魔的尸体搬了尖坡的边上,让它们顺着悬崖滚到山谷里。
“这样做,”休汉斯对罗恩说,“史非克的同伴发现它们的尸体时,也找不到我们的踪迹。如果是在河流边,我会让尸体顺着河水流走;在站里,我就把它们焚化掉;要是不得已,尸体只能留在原地不处理,我就会改变行踪。”
他打开索尔道背上的行囊,取出巨型擦拭棉球和几加仑的消毒剂,开始轮流处理这三只考迪亚克熊。他擦拭了它们身上每一处撕咬和抓伤的疤痕,还细细擦净了每一寸毛皮,以防留下倒可史非克的血的气息。
“这种消毒剂还可以除臭,”他对罗恩说,“否则那些处于我们下风向的史非克一闻到气味就会追踪而至。同样,我还得把熊掌擦干净。”
罗恩一言不发。他的第一次发射没有命中目标——那束光线失灵——他似乎对自己十分恼火。在战斗结束的最后几秒钟里,他疯狂地发射子弹,百发百中。终于,他愤愤地说:“如果你是在教导我如何应对你万一身亡的突发状况的话,我想这些已经足够了!”
休汉斯把手伸进行囊摸了摸,取出一张纸,展开,他事先对星球这块地区的太空照片进行了放大,还在这张地图上注上了里程标,费尽心思勾勒出一条精确的横穿路线。
“SOS信号的发源地与机器人殖民地的位置很接近,”他解释道,“我想是在它的南边。可能位于他们开矿的地点,在希尔高原的另一边。注意到我是怎么标识地图的吗?两个坐标,一个是考察站,一个就是这儿。在这儿设定一个坐标,这样的话就有两条方位线指向发射点。信号也有可能从星球的另一面发出,但事实上不是。”
他收拾好装置,向那群熊示意,领着它们走出战场,小心翼翼地擦拭它们的爪子,确保不会留下史非克的气味。桑巴在空中盘旋着,休汉斯朝它招了招手。
“出发吧,”他对熊群大声吆喝着,“那边!”
他们的队伍朝山脚进发,再次进入了丛林。这次换由索尔道打头阵,斯特卡·比特跟在它身后逡巡。费罗·耐尔和耐格负责扫尾,警惕着队伍后方可能发生的危险。费罗·耐尔同时密切关注着小熊的一举一动。它还处于幼儿期,体重只有六百磅。
头顶上,桑巴拍打着翅膀盘旋着,画出一个个巨大的圆圈,与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休汉斯不停地查看屏幕,上面显示着飞行摄像机拍摄到的内容。图像歪曲着、扭转着、倾斜着、摇晃着。这不是最佳的空中视角,但已经是最佳效果了。
突然,休汉斯说:“我们得改道向右了。正前方状况不妙,似乎有一群史非克正在享用猎物。”
罗恩有些心烦意乱。他对自己的表现不满:“食肉动物群居不可能达到你形容的那种密度!因为得有庞大数量的其他动物为它们提供食物!本身数量过多会引起饥荒!”
“它们消失了一整个冬天,”休汉斯解释道,“这周围的密度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高。而且在它们向南迁徙之后,其他物种进行了大量的繁殖。气候暖和时,它们也不会经常出没,而是有一个活动的高峰期,接下来几个星期又无影无踪,然后又突然盘踞了整个丛林。它们现在正向南迁徙。显然,它们有自己的一套迁移的方式,但无人知晓。”
他转而略带讽刺地说:“这个星球上没有什么自然学家。这里的动物也绝非善类。”
罗恩胸中有股无名火。作为殖民调查团的高级官员,他习惯于登陆到一个已经或正在殖民的星球,巡视那些根据设计安装的完工或未完工的设施。而现在,他正处于一个敌对环境。为了人身安全,他必须依靠一个非法殖民者,参与一项令人闻风丧胆且漫无目的的冒险——那些跳跃的机械式信号即使在发射者死后还能持续存在——而且他固有的一些观念正在被一一颠覆。比如说,他之所以活着,得归功于三只考迪亚克熊和一只秃鹰。本来周围会有成千上万的机器人,但似乎都被摧毁了。史非克和机器人可能对彼此都视而不见,史非克只对真正的人类感兴趣,而人类会在四秒钟之内发现袭击者,准备防御,还击,杀死八只史非克。
罗恩脑子里关于文明人的信念也在动摇。机器人是满足人类期许的最奇妙的发明:完成计划工作,适应预计状况。但它们也存在着缺陷。机器人只会听从指示,按部就班——这事发生了,应该这样做;那事发生了,应该那样做。当遇到没有经过设定的突发事件,它就束手无策了。因此以机器人为基础的文明只能建立在没有偶然的环境中,同时人类监工发出的命令永远是意料之中的。罗恩开始觉得惊恐,在他的生活中和职业生涯里还从未遇到过未设定的局面。
他发现小熊崽耐格在他的注视下有些局促。当罗恩看着它时,它就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耳朵。由于缺乏纪律性,耐格没少受费罗·耐尔的教训。他所遭受的肉体上的打击,如同罗恩遭受的精神层面的打击。对外界还懵懂无知,无法在这种环境独立生存成了它的硬伤。
“嗨,耐格,”罗恩的语气悲戚,“我们同病相怜啊!”
耐格的脸上一下子有了光彩,欢呼雀跃,满是期待地望着罗恩——它躬着身子,脑袋在罗恩的肩膀上方约四英尺处,如果直起身子,罗恩就只能远远地仰视它。
罗恩拍了拍它的头,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动物有如此亲昵的举动。
身后传来的鼻孔喷气声让他汗毛直竖,他转过身。
费罗·耐尔正盯着他——一只一千八百磅重的母熊就站在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和他对视。一时间,罗恩惊恐万分,只觉得一股寒意蔓延开来。接着他意识到费罗·耐尔并没有发怒,也不是在咆哮。它发出的叫声有别于耐格遇到危险时那种令人血液都凝固住的怒号。它看着他的眼神温柔和煦。一会儿,它又好奇于其他事情。
队伍继续行进。耐格在罗恩的身旁蹦蹦跳跳,笨拙地在他身边撒欢。它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敬慕之情,一种幼儿一触即发的由衷的情感。
罗恩步履艰难地跋涉着。他回头瞥了一眼。费罗·耐尔活动的范围扩大了,因为耐格得到一个人类直接的关爱让它感到欣喜,耐格总是让自己放心不下。
过一会儿,罗恩大声呼喊:“休汉斯!看!我快成了耐格的保姆!”
休汉斯听到喊声回头:“哦,必要时教训教训它,它就会去找妈妈。”
“我才不会这么做!”罗恩为它鸣不平,“我喜欢它!”
队伍又向前移动了。
夜幕降临了,他们开始宿营。篝火当然不行,一旦燃起,周围所有夜里活动的东西看见火苗都会兴奋地扑过来翩翩起舞。但也不能一片漆黑,因为夜行兽惯于在黑暗中捕食。因此,休汉斯设置了一圈障碍灯,在营地周围形成了一面发着微光的墙。费罗·耐尔带着的貌似牡鹿的生物做了他们的晚餐。吃饱喝足之后,他们就沉沉睡下了——熊打着瞌睡,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又醒了过来,再接着打盹。桑巴把脑袋埋在翅膀里,一动不动地栖息在树枝上。整个世界一片肃杀的静默。清晨,一轮初升的太阳划破了笼罩着丛林的暗夜,他们又启程了。
这一天,当史非克在为熊群留下的踪迹疑惑不解时,他们争取了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趁此机会,休汉斯解释了反气味追踪的必要性。他认为必须在人的靴子和熊掌上抹上可以除味的药剂,如此一来,史非克就无法追踪他们的行迹。罗恩表示赞同,进一步建议涂抹一种史非克排斥的气味,这样它们就会自然而然地疏远他们。可行的话,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比如九香虫,”休汉斯明显是在挖苦,“多么天才的想法啊!太有道理了!你得为自己感到骄傲!”罗恩顿时泄了气,心里却十分困惑。第三次夜幕降临的时,他们到达了希尔高原脚下,构造奇特的一片荒凉的台地,但从远处看,它像极了一座连绵的山脉。而且有悖于常理的是,高原上是沙漠,而低地却有丰沛的雨水,这个谜团在次日早晨得以解开。他们看到在高原延伸区域的尽头,很遥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如果把高原比做一艘船,那么它就是船头。休汉斯注意到它正处于盛行风向之上,迎面而来风被撕裂,仿佛轮船的船头劈波斩浪。饱含水汽的气流就从高原的两边擦肩而过,高原内部的土地享受不到雨露润泽,赤裸裸地曝晒在高海拔烈日的强光之下,变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荒漠。
他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到达半坡。桑巴来回地飞,发出凄厉的叫声,监视队伍两侧史非克的聚集情况。它们数量之众是休汉斯前听未见的——大约有五十至一百只,通常情况下出动十二只已经算是大规模捕猎了。他盯着屏幕上桑巴在四五英里外传送回来的图像。史非克一只接一只,一条线似的朝高原顶端移动。五十——六十——七十,来自地狱的蓝褐色的恶魔。
“一群恶魔,”他告诉罗恩,“有它们在,没有任何机会。”
“这种情况下,机器人坦克就可以派得上用场。”罗恩得出结论。
“任何装甲体,”休汉斯承认,“人类呆在我的装甲考察站里可以性命无忧。一旦杀死一只史非克,他就会被围攻。只能潜藏起来,呼吸着史非克尸体腐烂的味道,直到这种气味消失。如果再开杀戒,他会一直被包围,直到冬天来临。” 罗恩并没有暗示机器人其他方面的优点。比如,此时,他们在爬一个平均倾斜度为五十度的陡坡,尽管背着行囊,熊还是毫不费力。对于人类来说,则是一种无穷的折磨。秃鹰桑巴开始对这支人和熊组成的队伍失去耐心了,它轻而易举地扶摇直上,下面的队伍却似蜗牛。
桑巴一个猛子地冲上了高原边缘,那里强大的气流让它有点力不从心。休汉斯注视着眼镜里它传回的图像。
“真是要命!”罗恩大口喘着粗气——他们稍事休息,熊也停止前进,在一旁耐心等待——“你还训练它们这些?桑巴我倒是可以理解。”
“我没训练它们,”休汉斯目不转睛地看着视镜, “它们是变种。在遗传过程中,物理特『生的伴性遗传是标准材料。但在心理因素的基因遗传方面,它们被实施了某种合理的改造。过去在我故乡的星球上,人们需要一种新的物种来为他们服务,它得骁勇善战,必须是陆生生物,能负重,还得像狗一样对人类忠诚。在此之前,人类一直在尝试将所需的物理特性植入到已经具备以上性格特征的一种动物体内,比如说一种巨型犬。这次,我的同胞们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先挑选具备所需物理特性的物种,再培养它们的性格,也就是心理因素。这项工作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完成了——一只名为考迪尔斯斗士的考迪亚克熊开启了成功的先例。人类所有的期待在它身上一一实现。这些熊就是它的后代。”
“它们看起来貌不惊人。”罗恩感叹道。
“是啊,”休汉斯言辞有些激烈,“和一只忠实的狗没有两样!它们和桑巴一样没有受过训练,自学成才!”他再次把注意力聚焦到手中的视镜,看到了五千、六千和七千英尺海拔高度的地面,“桑巴没什么头脑,却很出色。它受过驯养,有别于同类。但那些熊像狗一样希望与人类共同生活,它们从情感上依赖人类。桑巴是仆人,但它们是伙伴和朋友。它并非天生如此,而是经过驯化,但它很忠诚,对人类也有感情。但如果意识到它可以背弃我,它就会付诸行动——目前它认为自己只能吃人类提供的食物。熊却不可能这么做。它们喜欢我们。我承认我也喜欢它们,出于它们对我的爱。”
罗恩故意泼冷水:“你真是个饶舌的人,休汉斯。身为殖民调查团官员,我迟早要逮捕你的。根据你透露给我的信息,我可以找出你的幕后主使并提出控告。要找出哪颗星球培育了一只心理变种、名叫考迪尔斯斗士、还留下了后代的熊并非难事。我现在就能查出你是从哪儿来的,休汉斯!”
休汉斯把视线从视镜上移开,抬起头。
“这对于我来说不算威胁,”他神色淡定,“我在那里也是个罪犯。在官方记录上,我绑架了这些熊,带着它们出逃。在我家乡的星球上,找不到比这更十恶不赦的罪行了,甚至比地球古代的盗马罪更严重。这些熊的家族在我们星球上十分显赫。我到哪都是个罪犯。”
罗恩愣了一下。“你偷了它们?”他不禁问道。
“偷偷告诉你,”休汉斯回答,“没有。但你就当我偷了吧!”他接着又说,“看视镜吧。看看桑巴在高原边上都发现了什么。”
罗恩抬起头,眯着眼寻找桑巴的踪影,它时而掠过长空时而向下俯冲。突然,它疾飞上了高原边缘。
罗恩低头看显示器里的图像。整个屏幕大小只有四英尺乘六英尺,画面却高度清晰,色彩逼真。桑巴携带着摄像机俯冲、盘旋、上面的图像也在不停地运动,旋转。屏幕上显示了陡峭的山脊,渺小如蚂蚁的他们的队伍,接着画面又扫到高原的顶端。
大约两百只史非克组成的群体正快速向沙漠腹地行进。它们看上去从容不迫。摄像机镜头一转,出现了更多的史非克。桑巴越飞越高,罗恩的眼睛也紧盯着屏幕,他看到在这附近的两个狭谷里还集结着大群的史非克正沿着高原的脊背向上爬。荒凉的希尔高原因这群恶魔变得生机勃勃。如此大的规模,难以想象得有多少的猎物才能填饱它们的肚子。一眼望去,它们就像是畜牧星球上遍布的牛群。
太不可思议了。
“迁徙,”休汉斯下结论,“我说过它们会迁徙。它们在向某地进发。我怀疑我们要在铺天盖地的史非克群中穿越高原是否合适。”
罗恩咒骂了一声,心情大变:“可求救信号还在持续!在机器人殖民地还有人活着!我们非要等到迁徙结束吗?”
“他们是否活着还是个未知数,”休汉斯指出,“他们可能急需帮助,我们也义不容辞。但同时一”他看了一眼索尔道·查理和斯特卡·比特,它们正攀附在峭壁上,耐心地等待。斯特卡设法找了个相对平坦的地方,用一只爪子支撑着坐下。休汉斯挥挥手,指着一个新的方向。
“准备出发!”他的声调轻快明朗,“那边。”
《探险队》 作者:幕瑞·雷因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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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他们沿着希尔高原的斜坡走,既不朝上也不向下,因为顶端和山脚都集结着大批史非克。他们就顺着山腰和山翼前进。坡度从三十度到六十度不等。渐渐地,他们都忘了平坦的感觉。桑巴白天在天上翱翔,夜晚就会落地进食。
“从食物考虑,熊不是最佳选择,”休汉斯直率地说,“重达一吨的熊,胃口大得惊人。但它们对我们忠心耿耿。桑巴就无忠诚可言。它没有脑子,但我们驯养它,让它认为只能吃人类喂给它的食物。熊比它聪明多了,尽管如此,它们对人还是一心一意。我更喜欢这些熊。”
夜里,他们在一块由陡峭的石壁延伸出来的大圆石上扎营。这已是第六个夜晚了。圆石很艰难地容下了整个队伍。费罗·耐尔小题大作,坚持要把最安全的位置留给耐格,也就是靠近山翼处,它自己则会呆在外沿,和其他熊把人类包围起来。但耐格一直呜咽着找罗恩。没办法,罗恩只好在它身边安抚它。费罗·耐尔这下心满意足了,对着斯特卡和索尔道嗤鼻,它俩立马在边上给它腾出了位置。
大家都饥肠辘辘。有时遇到从山上流下的涓涓细流,熊会喝得饱饱的,人类会把水壶灌满。但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猎物出现。休汉斯也无意从行囊里取食物填饱罗恩和自己的肚子。罗恩没有异议。这种熊与人的关系已经潜移默化到他的意识里,熊绝不是人类的奴隶,他感觉到一种双向感情的存在。
“史非克在上山的过程中没有捕食,看来前面有更诱人的猎物,”他开始焦急,“它们无视一切,只是一个劲地向上爬。”
的确如此。通常史非克的捕猎队形为横队,也就是包抄那些奢望逃走的,围歼那些不自量力的。但这次它们整齐地列队上山,而且明显是顺着固有的路线走。风吹过山坡,带来的只有两侧的气味,但它们仍专心致志地固守自己的路线。一长串蓝褐色的丑陋生物蜿蜒着——很难想象大自然创造出了这种怪物,雌性和雄性都会像其他星球上的爬虫类一样产卵。
“前面还有成千上万只,”休汉斯说,“它们会占用这条路好几天甚至几星期。出现在桑巴镜头里的就有好几万只,总和就难以计算了。最先到达的把猎物都捕杀殆尽了,后来者还是能搜刮出别的食物。”
罗恩还在坚持已见:“同一个地方不可能容纳得下这么多的食肉动物!我知道实际上它发生了,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它们是冷血动物,”休汉斯提醒他,“它们不需要燃烧食物热能来保持体温。毕竟,许多生物都可以长时间不吃不喝。就连熊也会冬眠。当然,它们既非冬眠也非夏眠。”
他在黑暗里搭起辐射波接收器。但要在这里接收到信号简直没有可能。发射器上处于希尔高原另一边,那儿遍地是“劳伦二号”星球上最凶残、最致命的物种。人类和熊要穿越它们的封锁无疑等于自杀。
休汉斯打开了接收器,先传出了低沉的、沙沙响的背景噪音,接着是信号。三短,三长,三短。三短,三长,三短。如此反复。休汉斯关掉了它。罗恩说: “其实我们应该在动身之前回应他们的信号,让他们看到一线生机。”
“我很怀疑他们是否有接收器,”休汉斯说,“他们不会在几个月后还苦苦期待回应。他们不可能无时无刻地监听它,藏身在矿洞里,还得费尽心思偷溜出去寻找食物一因此,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回应。”
罗恩沉默了一会。
“我们得给熊找点吃的,”他忽然说道,“耐格已经断奶了,我看它饿得慌。”
“会的,”休汉斯做出保证,“我感觉上山的史非克数量比昨天和前天都少,不知道对不对。我们可能要横穿它们迁徙的路线。它们的数量正在减少。在穿越它们的路线时,我们得提防诸如夜行兽之类的危险。但我想凡是位于它们迁徙路径上的生物应该都已经尸骨无存了。”
他言过其实了。他并非孤独地行走在黑暗中,熊在他身旁打闹着。一阵阵羽毛般轻柔的微风拂拭着他的脸。他猛烈拍打击打灯,霎时间,整个世界模糊起来,掩藏在了一束耀眼的白光中。感觉有东西在空气中飞着。不一会儿,又可见星星在夜空闪烁,营地周围一片空寂。一大团白色的东西向他飞来。
斯特卡呼哧呼哧地喷气,用力挥舞着双手。费罗·耐尔一边咕哝.一边奋力捕抓。它用手掌一把抓住了那个东西,使劲一捏。
当休汉斯意识到时,光已经暗淡下去。他大叫:“别开枪,罗恩!”他屏息聆听,黑暗中响起大口咀嚼的声音。一会儿就消失了。“看这儿!”休汉斯呼喊。
击打灯再次亮起。某种形态怪异、颜色较人类苍白的生物在空中盘旋,疯了似的向他扑来。而且为数众多。四只,五--十--二十--还不止……
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爪子伸到光束里,抓住了其中一只怪物。接着又是一只爪子。休汉斯照了照其他地方,发现大考迪亚克熊都直起了身子,扑打那些晕头转向乱飞的生物,它们如飞蛾般无法遏制亮光的致命吸引。由于剧烈地旋转,没能看清它们的全貌,但可以肯定是种令人厌恶的夜猫子,就像会飞的没毛猴子,其实又不完全相同。
那群熊既不吼叫也没嚷嚷,有条不紊地奋力扑杀。渐渐地,那些生物碎裂的尸体在它们脚边堆成小山。
突然它们都不见踪影了。休汉斯熄了灯。黑暗中传来骨骼被揉碎的声音,熊开始狼吞虎咽。
“这些东西是食肉动物而且嗜血成性,罗恩,”休汉斯冷静地说,“它们像吸血蝙蝠一样吸食猎物的血,连同胞的尸体也要分食。熊有厚重的皮毛,而且是杂食动物一除了史非克,它们什么都能下肚。也许这些夜猫子是为午餐而来,却不幸遇到了克星熊。”
罗恩突然叫了一声,他照了照,血着手掌流下。休汉斯把装着消毒剂和绷带的便携医疗包递给他。罗恩止住血,包扎了伤口。他发现耐格在咀嚼着,就把灯光转向它,它艰难地吞咽。看来它抓住并吞食了吸罗恩血的夜猫子。罗恩不矢口该说些什么才好。
次日一早,他们重新开始攀登陡坡。罗恩感叹道:“休汉斯,机器人根本对付不了这些吸血鬼。”
“哦,它们可以负责监视,”休汉斯压抑爆发的冲动,“但你得自己动手保护自己。这点熊可比你强。”
他带领着队伍继续前进。在一个峭壁上,熊徐徐前行,脚掌紧紧抓着倾斜的岩石,神态还很自得。对于人来说却是千难万险。休汉斯中途停了两次,透过望远镜观察地面情形。他似乎信心满满。那座像船头、形状怪异的山峰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了,将近中午时望过去,那山峰高耸在地平线上,目测距离仅十五英里。正午时,休汉斯命令队伍休息。
“下面谷地已经没有史非克了,”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而且方圆几英里都看不见它们上山。”所谓穿越就是给第一拨让路,在第二拨出现前抓紧通过。
“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已经越过了它们的迁徙路径。看看桑巴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他朝那只鹰挥手,示意它出动。和人类以外的所有生物一样,桑巴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填饱了肚子接着玩乐、睡觉。最后几英里的路程,它一直停在斯特卡的背上。它一飞冲天,休汉斯从视镜里观察。
桑巴越飞越高——镜里的图像不停旋转、变换一不过几分钟它就飞到了高原边上。他看见了一些植物,摇晃的地面,还有灌木丛。桑巴继续上升,沙漠腹地也出现了,但不见任何野兽的踪迹。只有一次,当鹰突然侧身飞行时,摄像机拍到高原一个长维度的镜头,休汉斯看到了熟悉的踪影,再次目睹了集结成群的过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食肉动物不会大规模群居。
“我们直直往上爬,”休汉斯满意地说,“就从这儿穿越高原——可以稍微向顺风方向偏。我想我们会在路上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
他向熊示意继续攀登。
几小时后他们到达了顶端——赶在日落前。他们看到了一些生物,不多,分布在沙漠边缘的草丛和灌木丛里。休汉斯还发现了一只本不可能在沙漠地带活动的毛发粗糙而蓬松的反刍动物。天色暗了下去,气温骤然变得刺骨,比他们扎营的地方冷多了,空气很稀薄。罗恩苦苦思索原因。在船头山的背风处,气流平稳,没有云,地面的热能都向空间释放了,夜里可能会天寒地冻。
“白天却很热,”休汉斯持相同观点,“空气稀薄则阳光就会炽热地可怕,这个高原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没有风。这里白天的地面温度会高得让人怀疑这个星球是否有大气层。正午沙子的温度会达到一百四十或者五十摄氏度。但夜里就像掉入了冰窖。”
休汉斯在午夜前升起一堆火。当气温降到冰点时就不用担心夜行兽来袭。
早晨,人类都被冻僵了。熊的鼻子喷着气,活蹦乱跳的,似乎在享受这种清晨的刺骨。斯特卡和索尔道·查理在兴奋地打闹,假装用力地相互捶打,但力道足以敲碎人类的头盖骨。耐格打着喷嚏,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看。费罗·耐尔那雌性惯有的反对态度清晰地写在脸上。
他们又出发了。桑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敷衍似的飞了几圈后就像昨天一样停在斯特卡的背上。它带着傲慢的神情,注视着地貌从半干旱的荒原过渡到干旱的沙漠。鸟儿如果没有好风助力也不愿意翱翔天空。半路上,休汉斯费力地在放大了的太空照片上给罗恩找出了他们所处的方位以及求救信号的来源地。
“你这么做是以防你有什么不测,”罗恩说,“我承认这是必要的,可是——要是没有你,即使找到那些幸存者我又能怎样?”
“你目前掌握的史非克的习性就能派得上用场,”休汉斯说,“这些熊也会帮助你。我们在考察站也留下讯息。灯塔恢复正常了,如果有人降落,会根据指示一路寻来的。”
罗恩的步子变得沉重。希尔高的仅有的边缘上的绿地已被他们抛在了身后,双脚踏在了粉末状的沙子已
“等一下,”罗恩打破沉默,“我想弄清一件事!你说自己在家乡是背负盗熊罪名的通缉犯。你说这是个谎言——为了使你的朋友免受殖民调查团的起诉。你孤身一人,时刻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你冒险选择不杀我。现在你要冒更大危险去拯救那些幸存者,而他们可能会成为你所犯罪行的目击证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休汉斯狡黠一笑:“因为我不喜欢机器人。我不喜欢看到它们超过人类,使人类变成附属。”
“继续,”罗恩态度强硬,“我看不出讨厌机器人和变成罪犯之间的联系。人类也没有变成机器人的附属!”
“但事实如此,”休汉斯粗暴地回应,“当然,我是个怪人。但在这个星球上,我是个真正的人。我按我的喜好生活。我的熊帮手是我的朋友。如果机器人殖民地成功建立,居住其中的人类还能活得像个真正的人吗?不可能!他们得按机器人规定的方式生活,呆在它们建起的电栅栏里,对食物的要求不能超出机器人的能力范围。人不能把床搬到靠近窗户的地方,因为这么做会给机器人打扫带来不便!机器人为他们提供服务——怎么做则是机器人的事——人类最终得到的是维修机器人的工作。”
罗恩摇头:“只要需要机器人服务,人类就得接受它们的不足。如果你不需要——”
“我想自己决定想要什么,”休汉斯的态度没有软化,“而不是在有限的范围内被动地选择。在我们家乡,人们驯养狗,后来又发掘熊的潜力,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现在要面临人口压力和空间占用问题,熊、狗和人的生存空间都在缩小。越来越多的人被剥夺了决定权,只剩下机器人提供的有限选择权。我们越是依赖机器人,选择的范围就越狭隘。没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后代只能选择机器人提供的选择!没人愿意看到他们窘迫到抛弃一切机器人无法提供或没有提供的东西!我们希望他们成为真正的男人和女人,而不是以按机器人遥控器为生活目的、没有机器人就无法生存的该死的自动装置。如果这还不算附属——”
“你的观点带有过多个人感情,”罗恩辩驳道,“并非所有的人都这么想。”
“但我是这么想的,”休汉斯说,“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人多了意见难免相左。有一点可以肯定,机器人和依赖它们的人类只能按部就班,无力应对突发事件。将来我们会需要能够处理突发状况的人。因此在我家乡的星球上,我们中间一些人就要求殖民‘劳伦二号’,遭到了拒绝——太危险了。但人可以在任何地方扎根,所以我来到这里研究这颗星球,尤其是史非克。然后我们会带着证据,表明有能力应付包括这些怪物在内的所有危险,再次申请许可证。我已经大体做到了。可是殖民调查团颁发的机器人殖民地许可证又取得了什么样的成果呢——它在哪儿呢?”
罗恩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采取的方式不对,休汉斯。这是非法的。你有开拓者的精神,令人敬佩,但方向错了。离开地球寻找其他居住星球就是开拓者的功劳,但是——”
索尔道用后腿站立,似乎在空气中嗅到了异常。休汉斯立即拿过枪以备不时之需。罗恩迅速拉开他那支枪的保险栓。虚惊一场。
罗恩不客气地说:“你谈论解放和自由在大部分人看来其本质是一种政治思想。在原则上,我做出让步。但你的行事方式使它听起来像是一个另类的宗教崇拜。”
“是自我尊重。”休汉斯改正他。
“你可能一”
费罗·耐尔开始咆哮,用鼻子把耐格拱向罗恩。它快步跑向斯特卡和索尔道,站在它俩中间,面朝着希尔高原上史非克活动的辽阔区域。
休汉斯透过它们扫视了前方,又环顾了四周。
“情况可能会很糟!”他淡淡地说,“但幸运的是没有风。前面有座小山丘。快点,罗恩!”
他跑在最前面,罗恩紧随其后,耐格笨拙地跟着罗恩。他们到达了那块隆起——准确地说只是一个比周围沙地高出五或六英尺的土堆,一棵歪歪扭扭、仙人掌状的植物破土而出。休汉斯戴上望远镜,查看前方动静。
“一只史非克,”他简短地说,“只有一只!史非克绝不可能单独行动!几万只同时出现也违背常理!”
他弄湿自己的手指,在空中举着:“没风。”
他又举起望远镜。
“它没发现我们,”他补充道,“爬远了。看不到它的同类——”他踌躇了一会,咬着嘴唇。“嘿,罗恩,我想杀死这只史非克找些东西,极可能有重大发现,但速度必须很快,”他一脸严肃,“得速战速决。我得骑上费罗·耐尔,并由斯特卡和索尔道护卫。耐格跑不快,你能陪它呆在原地吗?”
罗恩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然可以。”
“保持警觉。如果发现目标,不管距离多远,尽管开枪。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千万别让它们接近你。千万不能迟疑——目标一旦出现,马上开枪!”
罗恩觉得嗓子眼仿佛被堵住了,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休汉斯走向那群铺开架势、严阵以待的熊。他爬上费罗·耐尔的背,牢牢抓着它的皮毛。
“出发!”他夹了一下腿,“那边!”
三只考迪亚克熊飞也似的奔跑着,休汉斯在费罗·耐尔的背上饱受颠簸。桑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拍打着翅膀飞上了天。一会儿又落下来,努力追随着它们。
一切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了。考迪亚克熊奔跑的速度可与赛马媲美,三个身影如同三支箭般朝着半英里外的目标射了出去。接着从熊背上传来一阵武器发射的巨大声响——爆炸声和枪声,那怪物跃向空中,死了。
休汉斯从熊背上跳下,蹲在地上开始忙活。桑巴侧身盘旋了一会,也降落到地面,停在旁边观望。 罗恩远远看着。休汉斯对史非克的尸体大动干戈,两只公熊在一旁戒备。费罗·耐尔好奇地注视着休汉斯。土堆上,耐格小声地呜咽,罗恩心不在焉地轻轻拍拍它,它哭得更凶了。远处,休汉斯站起身,骑上费罗·耐尔。斯特卡转过身,似乎是看到了或嗅到了某种可疑物,它后腿直立。索尔道也向它靠拢。两个庞然大物开始往回飞奔。桑巴吃力地扇着翅膀,由于缺乏风的助力,它在空中拼命扑腾,最后落到休汉斯肩上,爪子不敢松懈。
耐格歇斯底里地哀嚎,要往罗恩身上爬,就像幼兽在危急关头想要爬上最近的树。罗恩被压倒在地,耐格坐在了他身上——眼前闪过一个有着可憎鳞状表皮的身影,耳边响起了史非克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厉叫声、嘶嘶吐着的信子。怪物以罗恩和幼崽为目标腾空而起,扑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罗恩因支撑不了耐格的体重而倒地,让它扑了空。
罗恩只听到史非克恐怖的叫声,斯特卡和索尔道如离弦之箭飞奔而来。费罗·耐尔凄厉的叫声划破天际。柔弱的幼患放声大哭,飞快地向它跑去。罗恩翻身而起,抓过枪,出于本能的愤怒让他无所畏惧。史非克蜷着身子追赶幼崽,罗恩狂怒地挥舞着枪,距离太近而无法射击——也许它只看到了夺路狂奔的熊崽。
史非克猛然转身,罗恩被绊倒在地。一只八百磅重的怪物——形似野猫又似吐着信子的眼镜蛇,携带狂犬病毒,杀人成性——旦被这样的怪物缠绕住,没有人能够逃脱。
斯特卡赶到了,发出震天的怒吼,向史非克发出挑战。休汉斯也赶了上来,由于罗恩也处在弹药爆炸的杀伤力范围之内,他不能贸然开枪。费罗·耐尔怒火中烧,暴躁地嗷叫,急于确认耐格的安危,像所有的母亲一样为身处险境的孩子而发狂。
桑巴吓傻了,紧抓着休汉斯的肩膀不放松。他眼睁睁看着斯特卡和史非克一场恶斗却帮不上忙。斯特卡只能腾出一只爪子来解救罗恩。
《探险队》 作者:幕瑞·雷因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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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此地不宜久留,尽管斯特卡似乎还想叼起手下败将软塌塌的尸体往地上砸。它已经没愤怒了,因为一个考迪尔斯斗士后代都喜欢的人类险些丧命。罗恩伤得不重,当熊赶到的时候,他还在咒骂。休汉斯一把把他扔到索尔道背上的行囊里,让他坚持住。他并没表示感激,翻来覆去,喋喋不休地叫嚷:“该死的,休汉斯!斯特卡的伤口很深!那怪物的爪子可能有毒!”
休汉斯不予理睬,一个劲地催熊赶路,和时间赛跑。走出两英里多,耐格开始闹脾气,它已经精疲力竭了。费罗·耐尔依偎着它,说什么也不走了。
“可能够远了,”休汉斯让步,“没有风,而且那一大群怪物都在下面,这附近也就出现了两只。也许它们正忙得没空理我们了!好吧。”
他坐到地上,取出消毒剂和棉球。
“斯特卡先来,”罗恩大叫,“我很好!”
休汉斯给熊擦拭伤口。伤口都很小,因为斯特卡·比特对付史非克经验丰富。棉球浸透了臭氧液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罗恩百般不情愿地让休汉斯用它来清洗胸前的伤口。刺痛感袭遍全身,他咬紧了牙关。
“都是我的错,休汉斯。我光顾看你,忘了警惕四周。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快速解剖,”休汉斯告诉他,“运气不错,第一只史非克正如我所愿是雌性,而且就要产卵了。太棒了!现在我知道了它们为什么要迁徙,迁往何处,以及它们在这里怎么能不需要食物。”
他迅速地给罗恩包扎完,带着队伍继续东行,拉开与史非克尸体的距离。旅途变得轻松起来,只有桑巴义愤填膺地在队伍上方拍打着翅膀,因为它不被允许停在熊背上。
“我之前解剖过它们,”休汉斯说,“对它们的了解还不够全面。首先得掌握它们的习性人类才能在这颗星球上安居乐业。”
“还有熊吧?”罗恩不忘嘲讽他。
“哦,对,”休汉斯不以为然,“关键在于史非克来到这片沙漠是为了哺育后代——交配,产卵,利用这里的阳光孵化。这是个特殊的地方。海豹总是回到一个特定的地方交配——雄性至少连续几周不进食。鲑鱼回到出生的河流产卵,它们停止进食,不久死亡。还有鳗鱼——我举的都是地球上的例子一游几千英里到达马尾藻海交配,然后死亡。不幸的是,史非克不会死,但有一点很明确,它们世世代代共有一个繁殖地,它们到希尔高原来存放它们的蛋!”
罗恩步伐沉重,十分懊恼:气自己缺乏最基本的防范之心;他麻痹大意了,一个生活在机器人文明世界中的人类的习惯;当耐格感到危险而呜咽时,他都没有察觉到异常。
“现在,”休汉斯继续道,“我需要一些机器人殖民地的机器。有了机器,我想我就可以着手开始建设一个人可以活得像人一样的星球!”
罗恩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机器,”休汉斯不耐烦地重复,“机器人殖民地肯定有。机器人一无是处,它们对付不了史非克。但是即使没有机器人操作,机器照样可以运转!几个月的风吹日晒没那么容易让它们散架!”
罗恩不说话。突然说:“我从没想过你会需要殖民地的东西,休汉斯!”
“为什么不?”休汉斯不耐烦地说,“人们创造机器为他们干活,这无可厚非,即使是机器人——如果它们没有越俎代庖的话。但火焰喷射器必须由人类操作,几百英里土地的清理工作用得上它。还得有土壤净化机——设计的原意是把那些机器人无法应付的植物斩草除根。我们会回到这儿的,罗恩,至少要摧毁这些恶魔的蛋!如果我们能做的只是这些,也要年复一年地坚持,总会消灭这个种群的。也许还有其他这样的种群拥有自己的繁殖地,我们也要找出来,把这颗星球变成我的同胞们可以生活——可以像人一样生活的地方!”
罗恩挖苦他:“史非克可是机器人的克星。你要把这儿变成对于机器人来说安全的地方吗?”
休汉斯一笑而过。
“你只见过一只夜行兽,”他说,“还有那些在山坡上遇到的怪物呢?——它们会吸干你的血再吃光你的肉。在一名机器人保镖的陪同下,你能安心地在这颗星球上随意走动吗?不能!仅有机器人的帮助,人不可能在这里生存——相反,它们只会阻止你成为真正的人!等着瞧吧!”
又经过十天的长途跋涉,他们找到了殖民地。期间,许多的史非克、牡鹿样的生物和毛粗而蓬松的反刍动物倒在了他们的枪口和熊的利爪之下。幸存者很快就被找到了。
有三名,都被咬得遍体鳞伤,胡子拉碴,受尽折磨。当电栅关闭时,两个正在矿道里给机器人矿工安装新的控制台;一个负责监督采矿过程。一发现与殖民地的联系中断,他们就警惕起来,坐上装甲车巡视。正因为他们手无寸铁,所以保住了性命。他们看到殖民地已经陷落,到处爬满了史非克,数量之多,他们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不敢相信。史非克闻到了装甲车里人的气味,却找不到突破口。人也伤害不了它们,否则只要他们杀死其中一只,其余的就会一路追踪而来包围矿洞。
幸存者们停止了采矿——试图用遥控机器人进行反击,获取补给。可是这两样任务机器人矿工都无法胜任,因为它们是为开矿而设计的。由于没有武器,他们临时拼装出投掷器发射以火箭燃料为原料的燃烧弹,不时有在门外徘徊的史非克被烧到皮毛,惨叫着夺路而逃。这种方法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它不会要了史非克的命。但这会消耗燃料。最后,他们将自己封闭起来,燃料只用来维持火光信号,期待别的飞船前来寻找殖民地。他们缺乏补给,坐牢一样禁闭在矿洞里,在绝望中等待救援,空对着那些只会挖矿的机器人矿工。
当休汉斯和罗恩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失声痛哭。除了史非克,他们最恨的就是那些机器人以及与之有关的所有东西。休汉斯安慰他们,并把行囊里的武器分发给他们,接着以雄性考迪亚克熊为后卫和先锋,费罗·耐尔殿后,朝着殖民地进发。一路上,他们杀死了十六只史非克。到达后,在荒草丛中又发现了四只。在建筑物里,他们只找到人类尸体的残片,还有一些食物——不多,因为史非克撕烂了每一样带有人类气味的东西,连装在塑料袋里的射线培育的食物也没有幸免,仅存的是一些存放在金属容器里的食物。
还有燃料,找到机器控制台这些燃料就大有用处。到处都是崭新的机器人,埕埕发亮,却一动不动,被疯长的植物缠绕着,甚至覆盖着。
此时,这些机器人在他们眼里形同废品。他们把带有履带的火焰喷射器的操作系统改成人类控制,加满了燃料,还找出了大型的土壤净化机,它原先是用来摧毁单靠机器人无法清除的杂草或难以栽培的植物。怀着复仇的决心,他们重返希尔高原。
耐格越来越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刚刚获救的人类似乎对任何长大后能成为史非克克星的东西都爱护有加。在宿营时,他们对耐格过分溺爱。
他们沿着史非克的迁徙路径到达了高原顶上。桑巴四处搜索史非克的踪迹,一旦寻获,体形硕大的考迪亚克熊负责引蛇出洞。史非克会发出叫声,吐着信子进行攻击——罗恩和休汉斯就开启武器,大扫射。土壤净化机发出电热光束,被照射到的动物都一命呜呼,甚至植物种子也顷刻干瘪。只有人类能正确地操作它,机器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用、用于什么对象。
现在,熊的任务告一段落。那些被烧焦的史非克的尸体臭气熏天,即使没有风,它们散布在高原各处的同类已经被吸引过来了。它们繁殖后代的使命应该已经完成,这次是报仇雪恨来了。机器人殖民地的幸存者操纵机器,绕着高耸的史非克的尸山,等待新的目标出现,管叫它有来无回。人类从没在别的星球开展过如此大规模的清扫,经过这场战役,这片沙地孕育出来的族群应该所剩不多了。在别的地方可能还有其他族群、其他繁殖地,但今年史非克的成活率必定大不如前。
或许明年也是。因为土壤净化机将会翻开可疑的沙地,寻找史非克埋藏在此等待太阳孵化的卵。它们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休汉斯、罗恩和考迪亚克熊此时在高原边上的营地里,这里处于屠杀地点的逆风方向。也许由殖民地的人来实施这一切更为合适,毕竟,丧生的是他们的同伴。
一天晚上,营火上烤着喷香的鹿肉,耐格心急地凑上前嗅。休汉斯轻轻地把它推开,它怯怯地溜到罗恩背后啜泣,寻求保护。
“休汉斯,”罗恩面露难色,“是时候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了。我是殖民调查团的宫员,你是非法殖民者,我有责任逮捕你。”
休汉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如果我供出同谋,你会手下留情吗?”他平静地问,“还是我要请求你别让我昧着良心做证?”罗恩沉不住气了:“你非要惹恼我吗?我这辈子没做过违背良心的事,可是——我不再迷信机器人了,除非它们呆在属于它们的地方。它们的位置不在这儿。史非克几乎被消灭干净了,但不会就此灭绝,而且机器人对它们无能为力。这里必须由熊和人来居住——住在这里就意味着必须生活在电栅栏里,对于机器人提供的必需品无条件接受。这个星球上有太多太多能让人类怀念的东西了!住在‘劳伦二号’这样由机器人管理控制的环境中不是……不是自我尊重!”
“你不会也接受了我们的‘教义’吧?”休汉斯带着讽刺意味地说,“就是你之前关于自我尊重下的另一种说法。”桑巴大声叫着发牢骚,斯特卡·比特在靠近营火时差点踩扁它。斯特卡·比特深深嗅着,休汉斯厉声喝止它,它一屁股坐到地上,盯着那块肉,垂涎三尺。
“你让我说完!”罗恩抱怨道,“身为殖民调查团的官员,我的工作就是在第一批殖民者到达前把目标星球上的前期工作实施状况反馈回去。当然还有殖民者们是否按规章办事。现在,我要报告的机器人殖民地实际已被摧毁,原计划无法开展,它也无法存活。”
休汉斯不置可否。夜幕降临,他把火上的肉翻了个面。
“在危急关头,”罗恩认真地说, “殖民者有权向过往的飞船请求救援,这无可厚非。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是个诚实的人,休汉斯——我会在报告中提出这个殖民计划不切实际,建成的殖民地已完全被摧毁,只有三个人因藏身矿洞,成功发射求救信号而幸免于难。这是事实,你知道的!”
“继续啊。”休汉斯有些不屑。
“因此,”罗恩觉得恼火,“你要记住你驾驶着一艘飞船,载着斯特卡、索尔道和费罗·耐尔,当然还有耐格和桑巴——接收到求救信号。于是降落,帮助这些殖民者。你就是这么做的。这就是整个故事。因此你的出现就不是非法的。唯一不合理的就是你居然能在需要的时刻出现,但我们要装作这是—个偶然。”
休汉斯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一直看到他身后暗沉沉的夜。他波澜不惊地说:“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说辞,你觉得他们会接受吗?”
“他们不是傻瓜,”罗恩尖锐地说,“他们当然不是!但是如果我的报告说,由于这一连串不可能的事件,殖民这颗星球是现实可行的,推翻之前否定的说法一如果我的报告证明只有机器人的殖民地是完全行不通的,但要是加上熊和你们世界的人,那么这里就能每年接收几千名的殖民者——当这些都是真实的,那么——”
火光中,休汉斯的侧影似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远处,索尔道使劲嗅着空气中的味道,一道明亮的光线闪过,会飞的无毛猴子被拍打了下来。对于熊来说,它们味美多汁。
“我的报告举足轻重,”罗恩坚持道, “我们得做这笔交易!机器人殖民地的组织者要是不同意,他们的计划就只能搁浅。我没有夸大。你们的人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休汉斯摇头的原因也变得明了,他暗暗发笑。
“你连说谎也不会,罗恩,”他忍俊不禁,“毁掉自己—生的清誉来帮我摆脱牢狱之灾是不是太愚蠢、太不合情理、太不理智了?这可不是作为理智动物的处世方法,罗恩。不是到了紧要关口,你不会这么做的。”
罗恩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的办法。它一定能奏效。”
“我接受,”休汉斯咧嘴笑了,“并且很感激。如果这么做就意味着还有几代人可以像真正的人一样居住在这个星球。还有——我把索尔道、斯特卡、耐尔和耐格非法带到这里,只有这样做才可以保护它们。”
罗恩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地顶着他的背。原来是小熊崽耐格经受不住香味四溢的烤肉的诱惑,迫不及待地往前挤。罗恩支持不住,身子前倾,趴倒在地。耐格用力地嗅着。
“打它,”休汉斯说,“它就会乖乖坐回去。”
“不!”罗恩抗议了,“我绝不会这么做!它是我的朋友!”
《探险队》 作者:幕瑞·雷因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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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中的西部世界—《外星稽查》(原名《探险队》)后记
作者:刘慈欣
众所周知,科幻是面向未来的文学,但当我们仔细研读众多的科幻作品,拂去其中那五光十色的技术幻影,从它们最基础的世界设定来揣摸作者的心境,竟发现科幻是很怀旧的,其程度比起主流文学有过之而无不及,前者描写的至少是现实生活,而后者的世界,在相当多的作品虽声称是星际中的未来,实质却是地球上遥远的或不太遥远的过去。《基地》的社会结构甚至生活方式都是罗马帝国的翻版,《沙丘》则把我们带到了中东沙漠上的封建王朝,科幻小说中那些在太空远航的宇宙飞船,相当部分是用超级技术制造却拥有古老精神内核的玩艺儿,更像是大航海时代的帆船。科幻作家们设定这样的世界背景,可能是想让读者的想象力有一个坚实的平台,这样的平台是被传统文学千锤百炼的,能被大众的想象力很好地把握和欣赏,与像《2001》、《站立桑给巴尔》和《重力使命》这类打造全新世界的作品相比,读者在其中更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外星稽查行动》的世界我们显然不陌生,不管“劳伦二号”星球有多么遥远,我们实际上是回到了未开发的美国西部,沙漠与低矮植被相间的广阔原野、在原野上空兀显现的陡峭岩山,酷日、热风,空间站代替了农场,史非克代替了印第安人,孤独的拓荒者,险象环生的远足和枪战。。。。。。该有的都有了。休汉斯是一个典型的德克萨斯牛仔,我们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身着磨旧的鹿皮短夹克,胯上吊着左轮的酷样儿;而罗恩则是一名来自东部大城市的西装革履的绅士,坐着颠簸的驿车(飞船)来到这个他极不适应的蛮荒之地。小说略去了外星的异常重力和人类不能呼吸的大气,因而也省去了宇宙服,这是科幻小说黄金时代中星际故事常见的处理方式。
但做为一篇科幻小说,《外星稽查行动》表现了传统西部故事中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技术和人性的冲突,用主人公的话说,就是像人那样活着还是做机器的附庸。休汉斯是传统人性的代表,他勇敢豪爽,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在他的生活中有熊有鹰,充满了传统的浪漫;他的探险方式也很传统,没有直升飞机或反重力飞行器,只用两条腿。而罗恩则是现代政府人的标本,克板而忠于职守,十分理性,甚至可以从他身上模糊地看到一些机器人的特征。小说中传统的人性显然是胜利者,罗恩的技术理性最后被融化于其中。
但仔细推敲后发现,这种理念在逻辑上并不是十分严格。首先,休汉斯得以踏足外星,本身就是技术和理性的结果。同时,在那个外星的西部世界他也无法拒绝技术,用传统牛仔的柯尔特左轮枪显然不敌史非克们,他和同伴需要使用更先进的武器:能发射爆炸子弹和光束的高技术枪械,最后还要动用更大规模的技术装备来摧毁史非克的群体和繁殖地,离开了这些理性和技术的产物,主人公和他的熊们在异星世界不可能生存,而这些东西与机器人相比,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而已,所以,休汉斯对机器人能力的质疑也是站不住脚的。开拓星际世界需要的正是理性的组织和技术的进步,而不是西部开发时英雄们的单打独斗(真实的美国西部开发也并非如此。)但做为科幻小说,避免人类传统的浪漫被技术和宇宙奇景淹没,也是其文学使命之一。
《外星稽查行动》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的作品,作者穆瑞 ·雷因斯特(威廉·菲次杰拉德·詹金斯的笔名)中国读者不是太熟悉,但他的作品对后来科幻小说的发展有着很深刻的影响。那时,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同时也标志着科幻文学中技术崇拜的终结,作家对技术的态度由向往变成质疑,在《外星稽查行动》中,这种质疑还是很温和的,但在科幻文学后来的发展中,这种趋势不断加速,以至发展到今天这样登峰造极的地步。而技术在科幻中也完成了从天使向魔鬼的蜕变。随着时代的发展,科幻小说的背景世界越来越与传统文学拉开了距离,越来越科幻了,主人公们不穿宇宙服在外星世界骑熊飞奔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但我们注意到,科幻的怀旧以另一种形式继续着,那就是对技术的怀疑甚至妖魔化,想象中的未来的黑暗往往是与对过去的怀恋相伴随的。
上一期的《宽阔的庭院》与这篇基本上是同一时期的作品,前者的去英雄化和后者的人性关注,显示着科幻小说由传奇向文学的演化,这种趋势对科幻文学是福是祸,一时还难以说清。
冈恩给科幻小说下的定义是:科幻小说是反映变化的文学;科幻小说唤起了人们关注变化所产生的影响和人类对变化所做出的反应,并预见未来发展的方向。由此看来,科幻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人类对变化的担忧和恐惧,科幻小说中的这种怀旧情结,这种在遥远的异世界坚持传统人性和浪漫英雄主义的执着,也许正是这种担忧和恐惧的生动表现。
也许,我们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人类真正的外星殖民,最现实的目标是月球和火星,那将完全是另一种意境的探险,与这篇小说中的描写肯定有天壤之别,探险者不可能把西部的浪漫带过去,他们所面对的环境,比“劳伦二号”星球要严酷百倍,像本文主人公那样的穿着暴露在月球或火星表面,会比在史菲克的攻击下死得更快。这时,《外星稽查行动》中推崇的勇敢和人性将显得软弱无力,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探险者们所能依靠的只有理性和技术。同时,所谓人性也是在不断演化的,在上古的武士们看来,西部牛仔的左轮手枪也是违反人性的,它终结了利剑和长矛的荣耀。所以,与技术溶为一体的人性不但是可能的,也是文明的进化所必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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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 | 自古少年出通天 | 马伯庸 | 《自古少年出通天》
作者:马伯庸
正文
第一章
烟波浩淼水无边
人鬼难渡困神仙
自古少年多奇志
敢教英雄出通天
陈家庄最近有点不太平,村头陈老四家的媳妇临盆的时候,生出一只白毛怪物,甫一降生就大声嚎笑,嚎得人心惊胆战,最后被陈老四狠心溺死在河里。村后头的一处坟堆突然无缘无故流出绿黄色的脓水,方圆百步之内的树木尽数枯萎。村民们壮着胆子刨开坟一看,发现棺材里躺着一只腐烂的人面犬,犬肚子里鼓鼓的,都是死人尸骨明器。
昨天更邪乎,几百只麻雀扑棱棱飞入村中,专挑村里人家的正门撞去,每家每户的大门都被淋漓的血肉包裹,看上去触目惊心。村子里人心惶惶,有的说撞正妖邪,有的说是惊起了魑魅作祟,说什么的都有,几个村里的老人不定心,都去找村长陈清拿个主意。
陈清把嘴一撇,慢条斯理地拿指头敲了敲桌面,说怕什么?哪个走夜路没见过鬼?说不定是哪个路过的妖怪而已,村里又没死人,不要自乱了阵脚。他说的镇定,其实自己心里也有点打鼓。陈家村这十几年来风调雨顺,平平安安,如今无端端出现这许多异状,不知是什么征兆。
他正跟村民们说着,一个人急匆匆跑进屋来,大声嚷嚷道“村长,不好了!村口那间四圣庙出事了!”
陈清心里一咯噔,脸色“唰”地就变了。这四圣庙的来历他再清楚不过,那是有大福气、大神通的地方。陈家庄这么多年来风调雨顺,全靠有这座庙保佑,若这座庙也出了事,那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走,赶紧看看去!”
陈清迈腿就往外走,身后乱哄哄跟着一大群村民。到了四圣庙前,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掩住了鼻子。好大一股臭气从四圣庙里弥漫出来,这臭不是尸臭,也不是恶臭,村民们都很熟悉,乃是农家淘出来的新鲜粪臭。
陈清在人群里揪出两个年轻后生,逼着他们进去看看。俩后生拗不过,拿布袍蘸了香料,掩住口鼻,勉强走入庙里。只见四尊塑像容貌如常,只是头顶涌起黄褐色的稠水,一鼓一鼓地慢慢往外涌动,分成十几条小流顺着额头淌下来,好似四个带着顶十二鎏黄金冠的皇帝。以往香烛弥漫的清净地,如今却变成了臭气熏天的大粪窖。
两个后生大着胆子往前一凑,四尊塑像突然活了,泥胎的面孔开始扭动。一个后生大叫一声我的妈呀,一屁股坐在地上。另外一个胆子大些,凑近些再定睛一看,原来塑像的面部爬满了蛆虫。白营营的一片不断蠕动,让塑像看上去面容扭曲,煞是狰狞。
那后生还要再凑近看,其中一尊塑像骤然双目圆睁,从泥眼中钻出两股才脱去蛆皮的绿毛苍蝇,嗡嗡飞了起来,在半空盘旋数圈,落到佛顶粪水之中,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两个后生哪敢再多留片刻,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离了庙门,两个后生把里面的见闻一五一十说给众人听,大家哄一声都议论开来。四圣庙是个好去处,求子祈病无不灵验,所以陈家村月月烧香,年年摆供,都道是大神保佑。如今居然出了这等怪事,村民们个个心中悚然。
陈清站在人群里,面色煞白,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刚一张嘴,一股恶臭扑鼻传来,顿觉腹中翻腾,几欲想吐。他忽然看到四圣庙的庙祝背了个包袱,顺着墙边正要悄悄溜走,连忙大喝一声:“姚庙祝,休走!”
那庙祝听到人喊他名字,双肩一颤,脚下走得更快。早有闲人围过去,七手八脚把他按住,带到陈清面前。陈家村没有供养和尚,只有这一个姓姚的庙祝,平日在四圣庙打理庙务,倒也谨小慎微,没出过什么疏漏。
陈清一肚子憋闷无处发泄,便指着这庙祝喝道:“你跑什么跑!莫不是作了甚么亏心事虚了心了?”姚庙祝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头如捣蒜:“陈老爷,实在与小人无关呐。”
陈清冷哼一声,就地寻了一处平阔的树桩上坐下,他作了多年村长,已积了些官威,此时王霸之气四泄,震慑得这小小庙祝惶恐非常:“你是这四圣庙的庙祝,不问你问谁!如今庙里粪肥肆流,难不成你把神仙庙当成了自家菜园?”庙祝一听,叫起了撞天屈:“且不说亵渎不亵渎,小人孤身一人,哪里弄这许多粪肥去,便是自己屙出来的,只怕屙空了身子也攒不出。”
姚庙祝说的可怜,饶是四下恶臭扑鼻,众人也都一起笑起来。陈清道:“我知你没这副好肠子——我来问你,这庙何时变成这样?”姚庙祝见村长不再怪罪,这才战战兢兢爬起来道:“昨晚关门时还好好的,今朝我卯时起身想要清扫,就闻到庙里一股臭味。我初时只道是哪个顽童偷偷在角落里屙屎,转了一圈却没发现。过了两、三个时辰,臭味愈发大了起来。我循着味道,看到四位佛爷的头上开始咕嘟咕嘟冒出黄汤。当时骇得我三魂出窍,又怕老爷们怪罪,便想赶紧逃走。适才是刚刚打点好行装,准备出门……”
听了姚庙祝描述,围观的一干村民都看陈清,希望村长能说出个道道儿。陈清不愿坏了自己村长的权威,又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左手支住下巴,面沉如水,半晌不曾言语。
正在陈清苦苦思索时,忽然一个洪亮声音响起:“无量天尊!”大家纷纷左顾右盼,却看不到人,无不大惊,以为是有神仙在虚空发话,又抬头看去,半空中并无什么异状。
又是一声“无量天尊!”众人纷纷回头低下,这才看到一个头梳高髻,身着藏青长袍的道人站在人群后头,因为身材矮小,正惦起脚来,在那里高声叫喊。
陈清正愁无人解围,见到道人主动搭腔,不禁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分开众人迎了过去。他看这位道人身形虽小,可是面色如铜,印堂透亮,定是个身怀异术的奇人,迎了上去先作了揖:“这位仙长,可是觉出什么不妥?”
他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道人忽然出现在此,必定与陈家村的异状有牵连,是以直截了当问起。这道人听得此言,拂尘一摆,厉声道:“岂止不妥,可是大大地有祸事哩。”陈清惊问:“怎么说?”
道长袖手一指那四圣庙:“我来问你,这座庙是个什么来历?你须一五一十说来,不可有半句诳语。”陈清乖乖答了声,说这陈家村十数年前,附近通天河里出了一只妖精,每年都要吃一对童男童女,所幸有四个取经的僧人路过,降伏了那只妖怪。村民们感念恩情,就修了这四圣庙。
说完陈清又补了一句:“这四圣庙灵验得紧,我们陈家村上下仰仗不少。许多年来,风调雨顺,不曾有过灾厄。”
道长冷笑道:“正是太灵验了,才坏了大事。你须知道,天地之间,福煞二气皆有定数。这四圣庙里的和尚,不懂天道平衡之妙,一味卖好,十几年功夫便把周围数百年的福气都吸纳干净,如今方圆百里都再无福泽可用,剩下的岂不皆是灾煞?我实在告诉你,大祸尚在后头哩。”
陈清犹然不信:“佛法精深,怎会如此?”道长摇摇头,似是十分不屑:“佛家之法,参禅不参道、修己不修天,不懂阴阳调和、万物运转之理,如何能长久?我看这所谓四圣,不过是沽名钓誉,来赚你家香火罢了。”
陈清听了面色一变,肃容道:“仙长此言有差,四圣乃是我陈家村恩人,救了阖村小儿性命,却不是欺君盗名之辈。”
他这话里,其实暗藏机锋。陈家村是车迟国治下,十数年年国王笃信道宗,豢养了三位有法力的道人。后来四圣到此,识破这三位道人的妖身,这才破去一国迷信。车迟国远近都耻笑国王愚昧,捎带着把道宗也当成了妖精窝。
道人一听,果然面色尴尬,讪讪不能言,只得竖掌诵道:“无量天尊……”
陈清怕他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不好嘲之过甚,忙把话题转开道:“四圣业已成佛,前些年还回来过一遭,可惜又偷偷走了,想是顾不得我们小处——敢问仙长道号上下?”
道人拂尘怀抱,眯眼朗声道:“吾乃给力道人是也。”陈清听了,心想敢情你与羊力、虎力、鹿力三位妖道是一脉相传。想归想,嘴里说的却是:“不知给力仙长有什么祈禳之法,敝村虽然凋敝,却都是知恩图报的。”
这是暗示给力道人,只要你能挡得过眼前灾厄,好处便多得紧。给力道人大袖一拢,微微一笑:“修真之人,只谈黄老,不见黄白。”陈清从腰里取出一锭银子,暗暗塞到道人袍袖里:“不过是些炉鼎残料,聊为仙长添个火头。”
给力道人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只是道:“你唤那庙祝过来。”
陈清见他应允,连忙把姚庙祝唤来。给力道人细细询问,举凡四圣庙这数十年来的动静,无论大小,问得巨细靡遗。可怜姚庙祝满头大汗,不敢有半句虚言,一五一十全说了,倒让陈清破了不少村里的陈年积案。
听完庙祝陈述,给力道人沉思片刻,问陈清道:“你刚才说那四圣已然成佛?”陈清连忙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我看他们取回了真经,回返大唐,所以估摸着是成佛了——没看过他们度牒。”
道人又问:“这么说,他们曾回过这陈家村?”陈清道:“不错,回大唐的时候,在此停留了一宿。”道人双目陡然亮出精光:“他们可曾留下过甚么物什与你们?”陈清仔细琢磨了一回,摇了摇头:“不曾,连四圣庙都不曾进过,只呆了一夜便匆匆走了。”
给力道人有些失望,他哦了一声,松开陈清,皱眉思忖了一阵,爬到树墩上,踮着脚朝四圣庙望去。陈清还想介绍介绍村里其他名胜,却被给力道人一个手势制止,只得悻悻闭口。
此时四圣庙中的臭气愈发浓郁,三十步内几乎不能站人。一干村民都不知不觉站到了给力道人与陈清身后,低声议论。给力道人看了一阵,从树墩上跳下来,扯着陈清袖子往四圣庙走。陈清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又不敢拂逆,只得一面捏住鼻子,一面紧跟。
别看给力道人身矮腿短,脚程却不慢,陈清一路踉跄才能勉强跟上。两人很快到了四圣庙前,这座小庙本是红墙黄瓦,如今却浮起了一层淡褐雾气,腥臭无比。陈清被呛得受不了,涕泪交加,咳嗽着哀叫道:“仙长可有办法处置?”
给力道人站了一个丁字步,双手结了数个繁复手势,口中轻叱:“辟!”说来也怪,随着他这一声“辟”字喷出口,那四圣庙周围弥漫的粪臭如同见了对头,纷纷缩回到庙里。转瞬之间,陈家村头便一丝异味也无,清新如常。
围观的村民俱都“啊呀”一声,喝起彩来。有虔诚的跪拜在地,口称活神仙;有好热闹的还嚷嚷道:“好华彩!再来一个!”给力道人露了这一手,也颇为自得,抱拳围场子转了一圈。还真有人扔铜钱过来,给力道人也不忌讳,大袖一拂尽收了去。
陈清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不已,半晌才喘匀了气。给力道人走到他跟前,语气严重道:“佛头着粪,这是佛家衰朽之相。想来是那四圣自家有了麻烦,连带着在这里的几座泥像也失了灵气。我已用神通封闭了庙门,你教村民们莫要擅开。”
陈清听了又惊又愁。惊的是不知四位恩人有何劫难,愁的是自家村子失去庇佑,以后该如何是好。给力道人看出他心事,捋髯笑道:“村长莫急,待我查勘一下风水之势。以我道家玄功,不怕没有祈禳之法。”
陈清这才略微安心,也不用别人,亲自带着给力道人在村里村外兜圈子。
给力道人左手擎着一枚铁罗盘,右手握着一个玉净瓶。每走上一百步,他便停下看看罗盘,在地上挖一个小坑,从玉瓶里点一枚朱紫色的小丸下去。陈清好奇,问这是何物。给力道人得意道:“这件法宝叫做觑妖丹,培土为基,方圆百步内,什么阴煞精怪都瞒不过它法目。”
陈清听了,啧啧称赞了一番。他已看透了这道人脾性,最喜炫耀,便又指着罗盘问这又是什么法宝。给力道人道:“这罗盘也不是凡品,乃是元磁为髓,真铁为质,指示玄机,无不精准。”
“那这拂尘呢?”
“拂尘三千丝,俱是冰蚕吐,柔韧缠精钢,神鬼不敢顾。”
“那这藏青道袍呢?”
“道袍本是仙家衣,内绣乾坤藏清虚。”
“那这厚底青云鞋呢?”
“呃……是为了把个头儿垫高些。”
两人在陈家村里里外外转悠了一晌午,埋下了一百多粒觑妖丹。给力道人见安排停当了,便爬上村西北一处山丘之上。这里地势最高,可以俯瞰全村,村内格局一览无余。
给力道人从怀里抽出一把桃木剑,祭起一道裱符,拿剑扎了迎风一晃。那符自己腾地燃烧起来,给力道人边晃边念念有词,双脚不住顿地。随着他双脚踩的鼓点儿节奏,埋在村里村外的一百零八枚觑妖丹都一起颤动起来,旋出道道金光,把整个村子刷了一个通透。从各家水井茅房柴垛、临街垃圾堆之类的地方,纷纷钻出一条条的黑气,在一片金灿灿的照射下挣扎翻滚,分外醒目。
给力道人跺脚之余,还不忘回头给陈清解释:“这些黑气,都是未成形的煞气,如今被我的金光刷了出来。它们灵智未开,只是依着趋阴的本性,藏在各家中的冷暗处,尚不成害,不打紧。”
陈清怯怯道:“那一条又怎么说?”给力道人循他手指处一望,面色一变。只见村中一户人家上空,一条漆黑如墨的气柱扶摇直上,宛若游龙,周围的金光一刷近,便即黯淡,仿佛生了锈蚀一般。
给力道人露出几分喜色,狠狠跺了地面几脚,觑妖丹的金光又盛了几分。那柱黑气不慌不忙,自顾盘旋,根本不惧。给力道人愈踩愈急,忽然高喝一声“结!”,咔嚓一声踏裂了足下山石。一百零八枚金丹霎时破土而出,在半空中结成一个大阵,威光凛凛。
黑气似乎吃了一惊,踟蹰片刻,突然间遁回那户人家屋里头,教金丹大阵扑了个空。
给力道人在山丘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把桃木剑握在手里,连声道:“不得了,不得了,你们陈家村里,居然藏着一只大妖怪。”他见陈清不搭腔,以为是吓到了,又宽慰道:“你莫怕,有贫道的金丹大阵在,这怪跑不了。那一户是村里谁家?快带我去除妖。”
陈清愁眉苦脸,搓着手指道:“仙长不知,那里正是小老家……”
《自古少年出通天》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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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给力道人瞪圆了眼睛:“那是你家?”陈清陪笑道:“正是,我家中除了我弟弟一家,便只有我婆娘和一个独子,并无闲杂人等。仙长定是看错了。”给力道人大为不满,猛地推了他肩膀一把,厉声喝道:“妖怪窃据了你家,还要讳疾忌医!”
他懒得再问,抓起陈清后领从山丘跃下。只见这道手里提着一个大活人,健步如飞,只是错眼几瞬,便已到了陈清家门口。
这是间二进二出的轩敞大院,被一道墙分作两半。东边住着陈清的哥哥陈澄一家,西边住着陈清一家。除去两家夫妇,陈澄家有个闺女,叫一秤金,陈清家有个独子,叫陈关保,除此以外再没什么亲眷。
到了门口,给力道人:“你去叫门,有金丹大阵在,那妖怪伤不到你。”陈清颤颤巍巍,哆嗦着嘴唇不愿向前。他弟弟陈清一家外出走亲戚,尚未回返,这妖怪只能着落在自家人头上。
给力道人见他扭扭捏捏不肯前进,心头大怒,正要强逼,忽然门内传来一个声音:“爹,你放那道士进来。”
声音稚嫩,却有一股威严气韵。随着话音一落,两扇大门啪地自行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影壁前负手而立,淡然望着门外的两个人。这少年也不知怎么生养的,眼目上有两道极长的眉毛,浑白颜色,朝着两边翘起,好似一对蟋蟀的触须。
陈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少年正是他的独子陈关保。
他这个儿子,到了五十多才得,爱若掌上明珠。七岁那年,陈关保差点被通天河里的妖怪吃了,幸亏有四位路过的东土圣僧出手,这才侥幸脱劫。说来也怪,自打那以后,陈关保就似换了一个人,一改顽皮好动,整日在家里读书,什么书都看,也从不与同村少年戏耍。到了七岁的时候,他开始一个人出去,不知去哪里,经常一日方归,老两口虽有疑惑,却不怎么管束,只求他按时回来吃饭睡觉就好。
那两道长眉,便是那时候长出来的。陈清屡次要给他剃掉,陈关保却抵死不肯,也只好由着他去。
此时陈清看到陈关保站在门内,心就有些慌。他这儿子目光平静,举止沉稳,哪里还象个小孩子。莫不是真被妖怪附了身?陈清想到这个关节,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指望给力道人真能收了妖怪,救下自己这块心头肉。
给力道人一见到陈关保的模样,“蹡啷”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青森森的古剑,二话不说,劈头就砍。陈关保两道白眉微皱:“你这人,怎地这般蛮横。”他身形微侧,右手轻轻一抓,便把那剑夺了去。
给力道人不惊反喜,这柄古剑乃是三昧真火淬炼而成,妖邪之物靠近三尺便会疼痛难忍。他道这小妖自寻死路,不料陈关保并不沾手,手腕一翻,随手便把剑扔还回来,面露不悦:
“公府里拿人,尚且得有羁押文书。你持械闯人屋舍,伤人子弟,还有道理了?”
给力道人以为他胆怯,士气大震,振起古剑,口中喝叱:“妖怪,休说嘴!吃俺一剑。”陈关保看了一眼自己父亲,轻轻叹息一声,纵身跃起,脚尖点在递过来的剑身上,霎时腾空而起,飞出院外。
陈清见状,骇得魂飞魄散,这哪里还是一个黄口少年,分明是个生怀异术的妖怪了。给力道人连忙追将出去,还不忘回头解释了一句:“我那金丹大阵专困妖邪之物,他逃不掉!你记得准备酒菜,多叫宾客,等我擒妖回来庆贺。”
他冲出院子,看到陈关保已冲出一二十丈远,两道白眉高高飘起。他连忙暗捻法决,大叫一声:“镇!”半空之中,金丹大阵被道人法决催动,兜头朝着刚逃出院子的陈关保砸来。
陈关保不闪不避,与那座大阵硬生生撞在一起。只见他皮肤浮起一层细密纹路,一百零八道金光刷过身体,却似清风过细柳,毫无阻滞,速度丝毫不减。
紧跟其后的给力道人心中大疑。适才在山丘上,他分明看到一团漆黑妖气缩进屋子,可刚才那层细密纹路,分明是佛家法门。他暗想莫非这妖怪还是个吃斋的?又转念一想,妖怪吃斋,定是居心叵测,所图非小,更该铲除,于是脚下加快了几分。
这两个人你追我赶,很快便离了陈家村,一路西去。不长功夫,便追至一条大河前。这河流浩浩汤汤,水面十分宽阔,视野之内尽是浩渺波涛,漫无边际。
陈关保到了河畔,忽地停住脚步,立在一处石碑旁,停住脚步。这石碑上刻着三个苍劲大字:“通天河”,下边两行,有十个小字,乃是“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
给力道人只道他穷途末路,颇为欢喜,高声喊道:“孽畜,你已无路可走,还不早降!”陈关保仰起头来,长眉一扬,盯着给力道人淡淡道:“我来这里,只是不想惊扰乡邻,休以为我怕了你。”
给力道人哈哈大笑,放出一身神通,震得四周尘土激扬:“好个没眼色的妖怪,须晓得道爷手段!”
他嘴还没合上,陈关保突然纵身跳入河里,水花霎时两侧分开,把他身形淹没。给力道人哎呀一声,急步过去,哪里还有陈关保的踪影。他后悔不迭,甩着剑花在河畔跳脚喝骂道:“遭驴瘟的妖怪,欺负咱老道没学避水法。够胆你便学那鱼鳖,在水里呆一世!”
给力道人骂得口干舌燥,不见水面动静,想到那小贼万一是鱼虾成精,在水里呆一辈子亦不是什么难事,自己岂非是白骂了?一念及此,他悻悻撤了金丹大阵,坐在河畔调息。
过不多时,忽然河中潮声大作,涌起一股浪花,从浪花里跃出一员小将,头戴金盔、身披金甲,手里拿着一支九瓣赤铜锤,不是陈关保是谁。
给力道人恍然大悟:“原来你省得拳脚胜不得道爷,特地回家去取兵刃。”陈关保长眉一立,骂了一声“呸”,挺锤便砸了过来。给力道人也不怯战,祭起古剑,两人缠斗到了一起。
一时间锤剑相错,铿锵作响。两人相斗了十数回合,不分高下。给力道人暗想拳怕少壮,这小妖怪既耍得起锤,力气必定不小,咱道爷法力无边,何必在这上面跟他计较。
他手里故意卖一个破绽,把古剑横里一挡。陈关保不知是计,挺锤便砸,把那柄剑当即磕飞出去。给力道人胸前空门大露,脚步踉跄朝后退去,陈关保见状大喜,贾起余劲,来了一个双风贯耳,两柄精铜大锤朝着给力道人面门左右狠狠砸去。
眼见双锤已挨到道人面皮,忽地不知从何处涌出无数雪白须线,好像无数细长手指,扯住陈关保的九瓣莲花锤,霎时裹了一个严实。原来是道人藏在怀里的冰蚕拂尘,
陈关保连忙回撤,却发现这锤已经被这些须线死死缠住,进也进不得,拽也拽不动。又停了数息,他发现自己的右手也被拂尘牢牢捆在锤柄,这才面露惊恐,浑身铠甲剧颤,想要挣开逃走。
这冰蚕丝本是天生冰蚕所吐,柔韧至极,刀砍不断,火烧不焚,乃是给力道人最给力的法宝。陈关保被无数蚕丝缠上,四肢脖颈皆被一层一层地套住,越是挣扎就越紧,不过转瞬之间,全身便被包成了一个大茧子,只留下口鼻双眼在外头。
给力道人下颌轻轻一点,拂尘这才停止生长。他笑嘻嘻地走到茧子跟前,抬手抓起陈关保的一条长眉,用手搓了搓,啧啧道:“这两道眉毛,倒生的奇。”陈关保气得鼓腮切齿,厉声喝道:“休要动我眉毛!”给力道人突然面露狰狞,手里用力一扯,疼的陈关保哇哇大叫。
“妖怪,你是要吃滚刀面,还是吃馄饨?”给力道人阴测测地问道。陈关保被扯得面红耳赤,怒道:“你哪里算修道之人,怎么说话却似个江上劫财的强梁!”给力道人见这少年无比倔强,就是不肯问他“滚刀面是什么,馄饨又是什么”,下面的一套话便没法接下去,顿觉大没趣味,只得送开拽眉毛的手,冷冷道
“我有几句话来问你,答得好,留你条性命再去修行;若是答得不好,直接吃一记道爷五雷正法,魂飞魄散!”
听得此言,陈关保低头不语,显然是给吓到了。给力道人见他吃吓,趁机问道:“你在陈家村里,可曾听过这通天河地界,有一件宝物?”
陈关保摇了摇头:“除了我这一身披挂,乃是当年一位灵感大王所留,再不知有何宝贝——哎呀,莫非你觊觎这一柄九瓣莲花锤?!”他表情大变,仿佛被人掏了心窝一般。
给力老道又好气又好笑,砸了大茧子一拳:“谁要你的破锤!别的可还有什么?”陈关保歪着头想了想,又说了几样,无非什么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袍、破烂流丢一口钟之类,把个老道气得七窍生烟,又扯住眉毛,狠狠道:
“休要瞒我!适才那金光大阵要镇你,却被你轻轻躲过,道爷看得分明,你身上纹的,乃是释家的菩提七宝纹。你一只妖怪,如何能有佛门气息?还不快说!”
陈关保疼得呲牙咧嘴,只得高声叫道:“莫扯了,我说我说。”老道松开手,恶狠狠瞪着他,手里拂尘却又紧了几分。陈关保长长叹息一声:“我这菩提七宝纹,乃是出自十数年前无意中得到的一部佛门经典。”
给力道人听得“佛门经典”四字,一对小眯眼陡然睁大,两道贪婪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出来,急声催促道:“然后呢?”陈关保叹息一声:“这一部经典干系重大,如今被一个利害的老妖拿着。我与那老妖叙起亲来,算是我娘舅,所以蒙他照拂,沾了些露泽罢了。”
“那老妖叫什么名字?洞府在何处?”
陈关保略作迟疑:“就是人间的衙门,要首告亲属也须讳匿。我把自家娘舅下落卖与你,你须得告诉我,你们道门寻这东西,所为何事?”
给力道人也不忌讳,从怀里取出一枚令牌。这令牌三寸见长,岳尖云底,上有老君符箓与阴阳二鱼。老道拿着这令牌在陈关保眼前一晃,得意道:“见这老君令牌,便如一方掌教亲至。我道门在车迟国蒙尘数十年,如今正要重开法坛,正缺一件宝贝镇殿。”
陈关保忍不住骇然:“看仙长刚才那一手神通,莫非竟是一派道祖?”给力道人听了,心里说不出地受用,捋髯笑道:“非也非也,开坛的乃是我师兄马力大仙。师兄他共有三枚老君令牌,持者行遍天下,寻访各路宝物。这一枚,正是他亲手颁发给我,指点我来通天河寻宝的。”
陈关保听说十来年前,车迟国有虎力、鹿力、羊力三位道长坐镇,这马力大仙想来也是这一脉中人。
“可那宝贝是释门经典,你们道家拿了又能作甚么用?”
给力道人不耐烦喝道:“好聒噪!我师兄自有妙用,干你底事!快快说来便是!”
陈关保原本垂着头一脸惊慌,这时却突然昂起头颅,咧嘴笑了:“你早把令牌拿出来不就好么?害我被白白扯了半日眉毛。”他身子骤然涨大,如吹气一般。给力道人拂尘一摆,朗声道:“你这妖怪果然不死心!饶你涨成一座小山,也撑不破这冰蚕茧!”
话音未落,大茧突然“嘣”地一声,一根丝线被生生绷断,分成两截高高弹起。陈关保面露拈花微笑,双手合十,口中念诵经文。有无数梵文种子字从他口中流泻而出。随他诵经声起,冰蚕茧丝一阵噼里啪啦作响,一根根纷纷寸断,
给力道人大惊失色,急忙要把拂尘收回,却哪里收得住。陈关保两道长眉似蛇飞舞,在半空勾画出种种玄奥符形,身后通天河水变得波涛汹涌,风波险恶,无数浪花凭空涌起,水声訇然,恍若大潮将至。
等到大茧最后一根丝线绷断,陈关保纵身跳到通天河碑之上,白眉一抖,就像大将挥动令旗,身后的通天河潮登时铺天盖地,倾盆而落。给力道人连忙又祭出古剑,但水性至柔,又岂是金铁所能抵挡,他的身形瞬间被这一股潮头活活拍下。
待得潮水退去,陈关保两道白眉重新垂下,从碑上跃下来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那给力道人见机倒快,他不会水遁之术,眼看通天河水席卷而来,情急之下使了个土遁的法儿,要入土避水。哪知这里的河畔土地常年被潮水浸泡,早成了泥地。他刚钻入地下,便深陷泥淖,被潮头拍了个正着。
此时给力道人四仰八叉躺在湿漉漉的泥中,正似个冬眠的青蛙,嘴里灌满泥浆,已然晕厥于地。陈关保走到他身旁,探探脉搏发觉还活着,俯身捡起那枚老君令牌揣在怀里,信步走入通天河内。
通天河水一靠近他身体,自然两侧分开,半点水都沾不到。陈关保在水下胜似闲庭信步,一路下去,不时还伸手出去,去戏那水中游鱼。
也就小半个时辰,他便走到了河底。只见这通天河底丘峦起伏,水草耸峙,与旱地景色相比,虽然幽暗,自有一番异趣。在河床底部有一道大裂谷,裂谷中有一片宫阙形状的乱石,飞檐殿角一处不少,俨然是一座石头洞府。谷口有两扇天造地设的光滑石门,石楣上书四字:“水鼋之第”
陈关保走到水府前,也不敲门,大剌剌地闯将进去,惊起了石缝中的无数小虾。这间水府虽大,却没什么生气,荒凉已久,处处是断垣残壁,满地落的都是不知哪年的鱼虾残蜕。陈关保在水府里七转八转,走到一处看似寝殿的宽大房间里。
房间里器具家私一应俱无,惟有一个硕大的龟壳平放在地上,壳上满是青苔。陈关保走到龟壳前,敲了敲,壳体发出空洞的咚咚声。
过不多时,从壳里缓缓伸出一个头,不是鼋头,而是一个秃顶人头,一脸老树褶皱看不出多少年纪。然后从壳两侧又伸出两只龟鳍,鳍头分开五支,有若指掌。这怪物从龟壳里挪出半尺,便不动了,原来它身子与龟壳本是一体,筋骨勾连。
陈关保见了这半人半龟的怪物,拜倒在地,叫了一声师父:“果然不出师父您所料。四圣庙一出事,这些人便如嗅到血气的鲸鲨,纷纷找了过来。”
老龟嘴里叼着一截水草,双目似睁非睁:“你都问仔细了?”陈关保道:“那道人空有一身道法,却没甚么心机。我适才在陈家庄略微显露一点佛门修为,他便紧紧跟了上来。”
他把给力道人的来历原原本本说给老龟听。老龟听着,偶尔还晃一下头。它动作缓慢,说一句话要思忖半天,再缓缓一字一字吐出来。陈关保早就习惯,也不焦躁,徐徐把之前的事道来,让老龟慢慢消化。
听罢了,老龟把龟鳍拍了拍地面,抓起那道老君令牌,嗤笑道:“当年车迟国妖道云集,都是些没本事的行货,想不到妖雾重来,还是没甚么长进。这些妖怪!”陈关保小心提醒道:“师父,您也是妖啊。”老龟不悦道:“我是怎么教你的?山生为妖,林生为精,水生为灵。你师父我乃是千年神鼋所化,十足的水生灵秀。怎好与他们山怪木精相提并论。”
陈关保忙陪着小心笑道:“是,是。师父教训得是。”从怀里拿出一株宽叶水藻:“弟子在路上摘了根新鲜水草,给您续上?”
老龟把口里的水草吐掉,一口叼住新鲜草根,表情十分惬意,用龟鳍上的指头搔了搔下巴,又喷了几个泡泡,徐徐说道:“有些事情,也到了与你细说的时候了。”
“弟子洗耳恭听。”
“当年你师父本是这通天河里的一洞之主。后来被一个叫灵感大王的夺了宅子。所幸东土来了四个和尚,打跑了灵感大王,救下你与一秤金一双性命,也帮我取回了洞府。我托那唐僧问问如来我的寿数如何,他却忘了。后来他们又回到通天河,被咱一怒之下全推到河里。一下淹了两尊大佛、一个使者、一个罗汉外加一条八部天龙,还有几百卷真经。嘿嘿,这份功业,天下有几个妖怪干过?”
“师傅。”
“嗯?我还没说完呢。”
“这段您讲过许多次了……”
“哦哦……那我说些你不知的。”老龟如梦初醒,有些尴尬,把水草用力嚼了嚼,“后来唐僧师徒到了岸边,带的经文尽都湿透,便铺在石头上晒。他手下那三个徒弟都是急性子,揭得急,把纸上字迹洇到了石上,留下十来块晒经石。”
陈关保神色一动,从老龟壳里掏出一摞石板。板子上犹有密密麻麻的字迹,只是年久,又沾染水汽,有些洇糊了。
“师父莫诳我!您从前分明说这些板子是您自己悟的佛经。”
“那是为了教你多敬重师父。为师是妖怪,又不是出家人,打个诳语算甚么大事。”
老龟说得轻描淡写,把水草几口吞下,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嗝。
《自古少年出通天》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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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从七岁开始,陈关保便经常来水府里厮混,老龟拿这些石板给他开蒙识字,教他细细揣摩。先开始的时候他只当这是识字课本,后来等到年齿渐长,头脑灵悟,愈加觉得石板上的文字妙不可言,深不可测。
每次陈关保一想到这些文字竟出自师父之手,便佩服得五体投地,直当成天地之间第一卓绝的人物。
一直到了今日,陈关保方才知道原来作者另有其人,偶像霎时破灭,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拿这盗文的师父如何是好。
老龟也不管陈关保神情如何变化,自顾又道:“这些真经俱是灵山所出,如来佛祖的正眼法藏,一字一句都夺天地玄机。唐僧临走之时,唯恐这些晒经石引来魑魅魍魉,搅扰一方土地不安,便让自己与三个徒弟各留下法身一具,坐在四圣庙内的泥塑里。有四圣灵光遮蔽,便不会有人觉察到真经所存。”
陈关保白眉一皱,想到给力道人在陈家村的一席话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老龟伸了伸脖子,换了个舒服姿势,继续道:“唐僧是金蝉子转世,却不防我带壳的螳螂在后,早在一旁窥伺。等到他们一走,我便上岸把经文从石头上剥下来,带回水府。那四圣庙吸引周边福泽,遮蔽了真经来历,一片苦心倒替我挡去了无数麻烦。”
说到这里,他忽地又情绪低落下来,神情郁郁:“只是我们妖怪修行,不似人类。你们天生有三昧灵元,可以伐毛洗髓,脱胎换骨。我们却没等好处。那晒经石上的残留经文,虽是上等,可惜不全,我依着法子修行,给炼夹生了,只修成了半个人身,龟壳却蜕不掉。如今连动也动不得,还不如作龟时自在!”
他说得伤心,连水草也不叼了,两片龟鳍哀哀地拍打着地面。陈关保原先只道师父天性使然,好静不好动,想不到却还有这么一段心酸在里头,少不得安慰几句。
那年他年方七岁,一日梦见一位俊俏书生托梦,传了他一道避水决,教他去寻通天河碑,循水而下。他依言而行,稀里糊涂进了这洞府,碰到老龟。老龟口吐人言,赞他天资聪颖,骨骼清奇,要把他收为弟子——算起来,恰好那是老龟修行出了岔子的时候。
“原来师父那时候寂寞,要寻个弟子说话。”陈关保想起自己老父亲陈清,想找自己说话时也是这般模样,心中一阵温暖。
陈关保这十几年来,谁也不知道他潜在通天河地修行,练就了一身佛门神通,更兼修了老龟的几门妖法,种种奇遇,十分难得。可怜他老父亲陈清对此一无所知,还在为自家孩子前途担忧。
陈关保拿起一块石板,仔细端详。这些石板都是三尺宽长,虽是粗砺石质,长期承载佛经,隐有祥和瑞光。可笑他自幼习诵真经,一直到今日才知道真相。他用手摩挲石板,问道:“陈家村种种异兆,果然是与这晒经石有干系?”
老龟道:“不错。四圣庙本是用来遮蔽真经灵光的。如今四圣残破,便有种种妖祟嗅到宝物的味道,都鏖集在陈家庄子。好在通天河水深,暂且他们还查不到这洞府——不过日子久了,就不好说。”
陈关保低头思忖一阵,白眉微皱,道:“依您所说,晒经之事只有唐僧师徒四人与师父您知道,先前有四圣庙镇着,如今又有通天河屏蔽。旁人又怎知此地有佛祖真经?”
老龟微微一笑,眼神大有深意:“这便是为何我教你设法擒这给力道人回来,问清来历。”陈关保心思缜密,略微一动脑子便想清楚了其中转折。
“莫非……通天河这里有晒经石的消息,是从四圣那里走漏的?”
“不错。详细情形我虽不知,但四圣佛头着粪,定然是有大劫厄。怕不是哪方势力趁这乱子,从他们那里查知真经下落,前来夺宝。只是没想到晒经石已被我挪了地方,这才派人来寻访。”
听到这里,陈关保肃然道:“弟子深受四圣活命之恩,夙夜思想报答。如今既然知道四圣劫难,便不能袖手旁观。”他忽想到师父与四圣关系向来不和睦,连忙道:“当然要先听师父意思。”
老龟知道这个弟子表面性子随意,骨子里却重情义,也不生气,只是劝道:
“四圣中有两尊佛,他们的劫难,不是咱们这等低微之辈所能干涉,但晒经石在外头是如何传言的,须得搞清楚,咱们也好早作准备——否则休说陈家村,就是通天河,迟早都会被闻讯而来的各路妖怪神仙踏平。我在水府动弹不得,只能靠徒弟你啦。”
陈关保闻言大喜道:“莫非我可以出山了?”
他自从身授水府修业以来,老龟一直不准他四处云游,只许在陈家庄、通天河水府两处走动,也不许在人前炫耀法术。所以这么多年来,村里的人始终不知陈关保身怀神通,只当他是个怪胎。
老龟道:“原来只怕你年纪小,一味逞勇斗狠,非是长生之道。如今你已长大成人,明白韬光养晦的道理,自然不会拦你。”说完他龟鳍一招,把老君令牌揸在两个似是而非的指头之间,甩丢给陈关保:“你取了这老君令牌,去车迟国去看个究竟。那马力道人要重开法坛,又派人来寻真经,定然知道些详情,顺藤摸瓜,不难查出渊源。”又道:“陈家庄那里你不须担心,有为师镇护,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大乱子。”
少年人谁不爱热闹,陈关保喜孜孜地接了令牌,转身要走。老龟又把他叫住。
“你初次云游,手里该有个趁手的家伙。为师这里没什么法宝,就送你几件兵刃吧。”
“兵刃?”
“不错,为师当年与几个弟兄,全靠这几件宝贝叱诧风云。”
老龟晃动脖子,略一动念,从龟壳里嗖嗖飞出一串金铁之物。陈关保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柄蟠龙长棍、一对直脊钢刀,两把三焰短叉和两把银链双截棍。
陈关保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最后抬起头笑道:"师父莫怪。我还是用那把莲花锤罢了。
老龟有点不乐意了,层层皴皮的绿豆小眼瞪得溜圆:“你这孩子,这四绝兵刃,学成哪一种都能横行天下。你这不孝的徒弟,偏偏去拿灵感大王的锤!”
陈关保笑嘻嘻道:“这锤好歹是观音座下莲花所化,有些来历。若您这四样兵刃趁手,又怎会被灵感大王夺去洞府?”老龟怒哼一声“好个臭小子,还未出门便嫌这里穷了!”一道水流从口里喷出,陈关保大口一张,依样喷出一道水流。
两股水在半空交错纠缠,最后一齐喷溅成水花。老龟愣怔了一下,他这一击虽非全力,却也有五成认真,要教训一下这不孝弟子。没想到陈关保一介凡人,运起妖法,竟然与自己斗了个势均力敌。
老龟暗暗心惊。陈关保从小修习如来真经,老师又是水妖中的魁首,把五行中的水行摸了个通透。小小年纪,真是造化中的一段异数,以后前途如何,真是难以卜乩。它忽然看陈关保面露得意,脸色一敛,教训道:“你莫要得意。你师父我的法力,只在这通天河里有些搞头,外头天地广阔,甚么样的能人都有,倘若一味狂妄自大,早晚要折在这上头。”
陈关保“嗯嗯”应了两声,老龟又道:“此番你去车迟国,不知多少妖怪。你要记住,若是惹了什么为师也收拾不下的狠角色,便去找我的师父你的师公助拳。他就住在陷空山无底洞。”
陈关保把莲花锤系好,收起贼笑,拜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师父您当日苦心孤诣,托梦于我,栽培弟子十余年,弟子一直铭感五内。此番出山,定不会丢咱们通天河的脸面。”
“也谈不上什么苦心孤诣……”老龟淡淡道:“当日陈家村与附近十几个村子的孩子,我一个不少都托了梦,其他孩子都不曾理会,赶巧就你一个人跑来罢了。”说完缩进龟壳,不再言语。
陈关保拜别老龟,朝着河岸上游去。差不多要浮出水面时,忽听身后水波响动,一回头,看到一只蛤蟆从水中跟了过来。这蛤蟆个头不大,通体碧青,双目凸起,四肢一边划水一边大叫:“公子公子,请留步呱。”
陈关保听到呼喊,停下身形。那蛤蟆见状大喜,紧划慢划,一口气游到他跟前,跳上一片荷叶。陈关保刚要开口询问,蛤蟆伸出前肢蹼爪,示意先别说话,趴在荷叶上先喘息了一阵,大白肚子急速起伏,看来是刚才那一段冲刺把它累着了。
等蛤蟆把气喘匀了,这才口作人言:“公子公子呱,龟老爷说您从小没离开过通天河,不知外头有多诡诈,叫小的跟着你,好作个顾问呱。”它说话流利,只是总改不了蛙口,结尾总甩一个呱音。
“咦?你有什么能耐?”陈关保见这只蛤蟆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不禁有些好奇。
蛤蟆把肚子一挺,得意道:“小的天生是水族里的千里眼、顺风耳,能知八方事,通晓四洲情,最擅打探消息。这通天河八百里,大到河川改道,小到鱼鳖产子,没有能瞒得过咱的事情呱。”
陈关保笑道:“这都是水族庶务。我要去的可是车迟国,是人间之地。你能帮上什么忙?”蛤蟆一听急了,双眼瞪得溜圆:“车迟国咱如何不知呱!莫小看咱是只青蛙,也曾顺着河沟去往繁华之地游历过。宫殿里的池塘、道观庙宇旁的沟渠,客栈后的水井,小的都曾挂过单,投过夜。论起人情世故,可比许多士子纨绔都明白得多呱!呱!”它嘴里不停聒噪,肚子气得直鼓,圆到几乎要涨破。
陈关保心想,师父毕竟还是不放心我,特意派来这么一个帮手,这番好意,倒不好推却。他又一想,一路上有个说话的伴儿也好,于是伸开掌心,让蛤蟆跳过来。蛤蟆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说辞,谁料陈关保答应的如此爽快,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它本欲挺起肚子矜持一把,又怕陈关保反悔,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呱的一声,跳到陈关保手里。
陈关保见这小蛤蟆绿莹莹的,颇有灵智,赏玩了一阵,问他道:“你可有名字?”蛤蟆答道:“小的是卵生水养,生来不知父母,不曾有名字。不过河里的水族见我精明,都唤我作百晓生。”
“这名字不好,天下除了佛祖和地藏王膝下的谛听,谁敢自称百晓?”陈关保思忖片刻,展颜笑道:“你既是通天河出身,又有个百晓生的诨名,不如改叫通天晓罢。”
蛤蟆听了,喜道:“通天晓好呱!咱听说打从通天教主之后,没一个妖怪敢以通天为名,咱蛤蟆也算是占了回先呱。”说罢它三跳两跳,跳进陈关保头顶,钻入头发之中,左右蹭了蹭,旋即趴着安然不动,十分惬意。
陈关保带着通天晓,回到通天河岸边,正看到给力道人躺在泥水里,兀自吐着泡泡。他心想既然要去车迟国都城,不如换成这道士装扮,打听消息事半功倍。
于是他把一身全身金甲都脱下,换上给力道人的道袍、道冠和一双增高布鞋,一番穿戴下来,俨然一个白眉小道士。只是他不喜拿拂尘,便把九瓣莲花锤别在腰间。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陈关保运起神通,扛着道人一路回到陈家庄自己家门外,看到屋里点起一盏油灯,自己父母正面对面长吁短叹。
通天晓从头发里爬出来,细声细气道:“这莫非是令尊令堂么?”
“不错。”
“公子你不通人情,这事蛤蟆知道。见了令堂、令尊,要自称犬子,才见恭敬……呱!”
陈关保也不答话,抬手往头上一拍,登时把通天晓拍得眼冒金星,闭上蛙嘴。他轻轻落进院子,敲了敲门。陈清开门一看,开始没认出来,再仔细一端详,才发现眼前这白眉小道,是自己儿子。老俩口又是欣喜,又是害怕,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陈夫人爱子心切,颤声问道:“你……你是关保还是妖怪?”
陈关保心想我若是说了拜妖怪为师,只怕二老更会担心,便扯了个谎笑道:“我身上本有个恶鬼附身,幸亏被仙长除去了。仙长见我骨骼清奇,便收了我为徒弟。”
陈清夫妇听了,不疑有他,俱都大喜过望。陈清究竟是村长,考虑周全,探头问道:“那恶鬼可曾灭得干净了?不要回来寻仇才好。”
陈关保回来的路上早把瞎话编妥:“那恶鬼好生了得,与我师父大战一场。最后恶鬼魂飞魄散,师父也受伤不轻。”他右手一推,把给力道人推进屋子。陈清一看,果然是下午封庙的仙长,不虞有他。
"师父受创匪轻,需要静养数月。你们寻个大缸,缸里灌满水,把他裸着身子放下去,只露出头来。每日也不需喂粥,只勤加换水便是。
陈清夫妇一一答应下来。陈关保不想伤这给力道人性命,给自己造下杀业,却也不能放他离开,便用了这么一个驻水咒。给力道人搁在这缸中,每日身体会自动吐故纳新,三、四个月都死不了,当然也醒不过来。
陈母听了儿子嘱咐的口气有些怪,拽着他袖子道:“儿啊,莫非你要出门?”陈关保道:“不错。师父在此疗伤,我要去车迟国京城通报同门中人。”
这也是弟子应服之劳,陈清点头不再问。他本来一直担心儿子前程,现在肯有法力的上师收留,自然是件好事。道士不禁婚配,可留子嗣,跟着大师混两年,回来陈家庄娶妻生子,亦是不错。
陈关保又问那四圣庙的事情,陈清说自那给力道人封庙以后,再没什么妖异的事情发生,他已吩咐所有村民出去莫要乱讲,也不可随便靠近。陈关保心想给力道人封了四圣庙,必是怕有别的人也发现此地有宝贝,过来与他抢——这倒是件好事。
只是陈母知道自己这孩儿从小没离开过村子,担忧,嘴里念叨着要置办衣物银两,连夜蒸了几屉馒头随身带着。陈关保百般推辞不过,勉强揣了些瓜果,这才上路。
离了陈家庄一路东行,有条官道可走。陈关保练的都是水行功法,不会飞天遁地,神通又不好一直开着,只好甩开步子靠双腿走。好在他少年心情,天真烂漫,第一次外出看什么都新鲜,并不觉得无聊,折朵花,捉只喜鹊,或者跑到附近土地庙里耍上一耍,十分开心。
通天晓藏在关保头发里,这一路絮絮叨叨,逢山说石,遇桥言古,倒不会觉得寂寞。蛤蟆天生一副好口才,只是说话时而靠谱时而不靠谱,陈关保不敢尽信,只挑好玩儿的听。
这一路上耍耍停停,花了七、八天时间,才算看到一处御奉驿站。驿站里的人说,从这里过去再东走六十里,就是车迟国的都城。陈关保算了算,若运起神通,这六十里还得走上小半个时辰,此时夜幕已降,到了城下也要等次日才能进城,不如就在这驿站安歇一宿,明天养足精神再说。
驿站里的卒子见这个小道童英气逼人,不晓得是哪个道观里的来路,都小心奉承的。陈清家里有的是金银,陈关保出手阔绰,在驿站里单独包了一间上房。驿卒把他领到屋里,放下蜡烛、香舌、毛巾、梳篦等物,陪笑道:“这位小道长,可是朝天观里的?”
“怎么这里朝天观的很多么?”
驿卒讶道:“小道长想来是外国来的,竟然不知朝天观的名号。”陈关保道:“我是游方的道人,初来宝地,不知风俗。你不妨与我说说看。”说完扔过几枚铜钱去。
驿卒接了钱,满脸堆笑:“说起来这个朝天观可是不得了。十数年前,观里出了虎力、羊力、鹿力三位道士,法力无边。当时先王尚在位,便把三位道长封为国师。后来从东土来了四个和尚,不知使了什么障眼法,把三位国师变成妖怪,扬长而去。先王因此郁郁而终,朝天观遂败落下去。就在年初时候,一位马力大仙突然驾临国都,说是要重振道统,再开山门。这半年来朝天观被经营得好生兴旺,光是弟子就收了几百个,每日香火不断。我看小道长相貌俊朗,倘若去投,必能授个好职。”
陈关保暗忖:“原来这马力大仙来车迟国的时日也不长——是了,若是前几年来的,恐怕那给力道人早就找上门去了。不过这道人胡说八道,愚弄凡人,竟说那三只妖怪是四圣使的障眼法,着实可恼。”
他又问朝天观在哪里,驿卒说总坛就在都城西边不远的撒鹰山上,不过马力大仙经常去宫里与国王谈法,回总坛的时候不多。
驿卒离开以后,通天晓爬出头发,刚要开口,却不防被陈关保一把抓住,丢到床上。通天晓惊道:“公子明鉴,这事蛤蟆知道。小的天生冷血,暖不得床呱!”陈关保啐道:“谁教你暖床!我看这里蚊虫甚多,你权且帮我在床帐里捉干净。”说完也不理它,自顾推门出去了。
他出得门去,转过一条走廊,迎面看到数名道士走来。这些道士穿的道袍与陈关保样式差不多,都是藏青颜色。正中间的是个中年道士,手里捧着个包袱皮,包袱四方有棱角,似乎裹的是个匣子,其他道士围在他四周,牢牢护住。一见人过,那些道士便喝道:“朝天赶宝,生人莫近。”
陈关保暗笑,这群道人恁地滑稽,这番做派,唯恐被人不知他们带着重宝不是?他略走了几步,与他们正好迎面相见。两下对视一番,那些道士忽然面露惊异,为首一人拱手道:“这位小师兄,可也是我朝天观中人?”
陈关保心思缜密,早发现他们袖口或是三道银线,或是两道银线,而自己的道袍是一道金线。看来那个给力道人,在朝天观中品级不低。他连忙也拱手道:“几位道兄也是同门?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是给力仙师在外头收的弟子,正奉了师命赶回总坛,正愁没个带路的。”
朝天观这半年来到处招收弟子,这种事不足为奇。几个道人听了,都毫不起疑心,反而纷纷面露羡慕之色,纷纷想倘若给力仙师收了我作弟子,不比这小孩子差。
两边既是同门,态度便亲热了许多,先互通了姓名。陈关保故意让他们先说,摸摸虚实。朝天观里以马力大仙为尊,给力道人是他师弟,都是“力”字辈;次一辈以“清”字排,那带队的道人法号叫做清笃,身后都是他的师弟。陈关保与他们算是平辈,便随口捏造,叫做清心。
清笃道人道:“清心小师兄,您是上品弟子,我们这些中品弟子原该执镫效劳。只是如今我等押运一件宝贝回车迟国,是奉了掌教钧旨,干系重大,不敢擅离职守。得罪,得罪。”
陈关保忙摆手说不必客气,又拿眼角偷偷去觑那捧法宝的道士,发觉这人一直面沉如水,双目微闭,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全无兴趣。他身上的道袍并无表明品级的金银丝线,似乎不在朝天观供奉之列。
他看这人有些古怪,白眉轻挑,指尖悄悄滑出一滴水来。
这滴水可不是凡水,是通天河多少年水华凝成的水精。老龟心疼自家弟子,临走前送了陈关保三滴。陈关保用妖力融进水精里去,便相当于自己有了三个分身,如臂使指,无不如意。只要是水滴所在的地方,陈关保便能看到听到,必要时甚至可以脱了肉身,化到水滴中去。
陈关保看这道士一脸郑重,不禁动了好奇心,想看看这匣子到底盛的什么宝物,便拿出一枚水滴,指头一弹,附在了那包袱皮底下。水滴刚附上去,竟微微颤动一下,这是因为周围有精深法力的所在,被小小地干扰了一下——看来不是那中年道士道行高深,就是这匣子里藏着不得了的玩意儿。
把这一切安排妥当,陈关保拱手与几位道士告辞,回到自己房间。通天晓已把屋子里的蚊虫吃了一个磬净,正鼓着圆白肚皮,撑得不住呱呱。
陈关保把刚才的事情一说,通天晓正色道:“先贤有言,非礼勿视。不是送给自己的礼物,便莫要去偷看呱。”他看陈关保面露不豫,连忙改口道:“这些牛鼻子神色可疑,那法宝定然来路不正。再者言,偷法宝,乃是修仙人的事,岂能算偷呱?”
陈关保道:“师父叫我来车迟国查给力道人的底细,正愁没个引荐。这几个送宝的,来的正是时候。”通天晓探起头道:“公子你既想知道那匣子里是什么,何必特意去偷窥。只消卜上一卦便是。我记得四圣当年到了此地,也是用了一招隔板猜物,胜了那几个妖怪呱。”
陈关保道:“占卜打卦,乃是我门的忌讳,用不得。”通天晓面露不解,追问缘故。陈关保似笑非笑:“我来问你,这卜筮有什么说道儿?”
通天晓一听来了精神:“这事蛤蟆知道。摆弄蓍草叫‘筮’,烧制龟壳叫‘卜’,里面千变万化,不离阴阳二字呱。”陈关保冷哼一声道:“这便是了。我龟门妖法,包罗万有,惟独没有问卜之法,为了避师门忌讳。我师父当年请唐三藏去问如来寿数,正是自己要避讳的缘故。”
两人正说着,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呼喊,竟是刚才那驿卒扯着嗓子大声呼喊:“走水了!走水了!”通天晓一惊:“莫非是着火了?这事蛤蟆知道,须寻块棉布蘸了水捂住口鼻,慢慢趴着走出去呱……”
陈关保没理它的唠叨,轻轻歪着头,白眉弹跳,面露古怪之色。他走到窗前,推窗去看,却看到驿站院内的井里升起一蓬白汪汪的水花,无足自走,在驿站院内徘徊不离,隐隐竟有惊涛之势。
还真是走水了!
这一篷水花从井中缓缓升起,狭长的身躯有一抱粗细、丈二尺长,在院内哗哗地来回摆动,水花四溅,好似一条从天竺艺人壶中钻出的巨蛇。
陈关保师承通天河的老龟,对水行妖法十分熟稔。他双目一闪,立刻便看透了这条水龙的底细——不过是个驱水兴波的小法术,声势虽大,没有半点威力。就算全砸到身上,最多也不过浇个通体清凉,去去暑气罢了,伤人是万万不能。
驿站的士卒哪里知道这其中奥妙,还道是什么江河的龙王驾临,都惊骇不已,大声呼喊起来,院子里一时大乱。
陈关保心想,这定是什么妖怪故意弄出花样,把驿馆中的注意力都吸引去,好去作什么勾当。他想到这里,心念一动,对通天晓道:“你去那井里,探探源头。”通天晓不大情愿,但主命难违,挪着蹼子噗通跳出窗外,三纵两跳奔井口而去。
而陈关保自己则在床上盘膝坐定,意沉丹田,右手五指轻轻一挽,把心神与那滴水精联通。他只觉眼前霎时一闪,旋即视野进入那群朝天观道士居住的房间。
陈关保窃喜不已,暗道师父给的果然是好宝贝,透过水精,他把整个房间里看了一个通透,一烛一榻,一桌一椅都看得无比真切,仿佛置身其中。
此时几个朝天观的道士正把头探出窗外去看热闹,还议论纷纷,清笃道人坐在圆桌上吃着茶,那一个捧着宝贝的道士则盘膝坐在床上,依然闭着眼睛,对外界不闻不问。
一个小道士忽然回头道:“清笃师兄,我看那条水龙也没什么利害的,不如去把它收了。”他一开口,其他几个师兄弟纷纷点头赞同。清笃道人一口饮尽茶水,拿指头往杯底一抹,抹起一撮茶叶放到嘴里嚼,边嚼边喝道:“不要出去,护住宝贝要紧。”他一个师弟道:“井水无腿自走,一定是妖怪作祟。如今驿馆里都知道咱们朝天观在此歇息。若作了缩头乌龟,岂不堕了我朝天观的名头?”
陈关保听到这话,心里骂了一句死牛鼻子,竟犯我师父名讳。清笃道人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道:“你们去看看罢,记得不要惹出乱子来。”
这一群道士年纪都不大,初学了道术无处施展,早已手痒难忍。现在得了师兄应允,无不大喜,掣剑的掣剑,画符的画符,一哄全出去了。
过不多时,院里忽然响起一阵喝彩,中间还夹杂着哗哗水声与诵咒声。想来是那几个道士围住水龙,正抖擞精神降妖伏魔。清笃道人见这些家伙有如儿戏,摇了摇头,自顾嚼着茶叶。
才嚼了几下,床上的中年道人双目突然圆睁,口中发出低啸,捧着锦盒的双手剧烈颤动。清笃道人眉头一皱,唰地抽出宝剑,起身在屋子四处巡视。
清笃道人巡了一圈,没见到什么异状,遂在屋子正中站定,眼观鼻,鼻观心,运起三清咒。这是道家的法门之一,可以感应气机,令妖邪无从遁形。清笃道人静静感应了片刻,突然暴喝道:“呔!还不现形!”一剑飞去,如电似影,噗嗤一声刺破屋子东边的隔廊木窗。
话音刚落,一个和尚从西边窗户探进头来,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在这里。”清笃道人脸色一红,连忙把飞剑召回来横在胸前。
那和尚头顶结疤,慈眉善目,只是嘴巴生得圆扁,唇边两道肉须,望之不似人身。和尚隔着窗户道:“施主闯我寒寺,借我法宝,如今可愿意还了么?”清笃道人冷笑道:“我朝天观要什么东西,还须问人么?”
和尚叹了口气,也不多说什么,身形一晃,也不知怎么便钻进屋里来。陈关保悚然一惊,觉得这妖和尚的身法似乎有些眼熟,不由得睁圆了眼睛。清笃道人见他大摇大摆进了屋子,不由大怒,挺剑便刺。不料那妖和尚浑身滑腻得很,一袭僧袍似抹了乌油,三转两转,几次都偏了准头。
清笃道人有些起急,手心运起法力,还没念完咒,妖和尚在他肩头轻轻一推,登时把他推了一个四仰八叉,咕噜噜滚到桌角。
妖和尚推开清笃道人,慢慢走到床边,双手合十道:“施主,僭越了。”伸手欲去拿那锦盒。捧着锦盒的中年道人豁然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一团噼啪作响的紫雷骤然涌出。妖和尚面色一变,惊道:“赶宝道尸?”身子急忙后撤,同时从嘴里吐出一枚珠子,与紫雷迎面撞去。
紫雷与珠子交错一撞,登时如万钟齐鸣。陈关保正躲在锦盒下的水精里,霎时被音波震得脑子一晕,视野登时散乱不堪。陈关保暗叫不好,连忙撤了元神,“嗖”地回归肉身,半晌方才睁开眼睛,犹然心有余悸。
老龟曾嘱咐他说,这水精并非护身的宝贝,元神厕身其中,有如风中举烛,刮着就伤,蹭到便亡。那个捧着宝贝的道士与和尚法力都十分深厚,陈关保的元神若是逃得晚些被二人斗法波及,恐怕去了半条性命都是轻的。
陈关保让真气在周身运转了几圈,感觉无碍,便翻身下了床,把莲花锤带上,走出门去。他一出门,便看到朝天观住所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屋顶轰然掀开,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冲了出去,朝远处树林而去。
陈关保半分犹豫都无,当即也悄悄跟了过去。他心知这朝天观的道士与和尚必有来历,说不定还有什么线索,自然不肯放过。
此时已经快二更时分,山林中一片漆黑。陈关保纵身追去,他那两道白眉迎风飘摇,能感觉到那两道淡淡的气息,正一路向西而去。其中有一道浓郁妖气,妖气里掺着些许慈惠祥和的佛息,自然是那妖和尚;还有一道,却不是人气,反倒像是阴沉沉的尸气。
看来那中年道人颇不一般啊,有趣有趣。这一下陈关保更好奇了,脚下如风,追将过去。追到后来,他几乎不必感应,只需循着一路被折断的树木与碎石土坑,便知前头两个人的踪迹。他跟踪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忽然迎头一阵劲风吹过,四周草木簌簌发抖,远处隐隐传来轰鸣。陈关保知道那两个“人”必定又交手了,脚下不由加快。
眼看前方已经接近,妖气浓郁,陈关保放缓身形,悄无声息地伏在地上,轻轻拨开灌木丛。映入他眼中的,是一片开阔地,那中年道人与妖和尚端坐在正中,四周十几根碗口粗的大树与蒿草齐刷刷地向外倒伏——可见刚才那一次冲击,威力实在不小。
陈关保再仔细一看,发觉中年道士双臂死死抱住锦盒,侧躺在地,身子弓得好似一头龙虾;而那个妖和尚盘坐在地上,一身僧袍破破烂烂,似乎受创不轻。陈关保盯着锦盒,心里盘算是否趁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先出手把这盒子取走。不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莫要碰它,免受道尸反噬。”
听到这声音,陈关保吓得双眉一挣,扭头看到妖和尚睁着两枚圆眼,朝自己藏身的地方看过来。原来妖和尚还醒着,只是耗尽了力气动弹不得。
陈关保索性直起身来,大大方方朝和尚稽首一拜:“大师好眼力,竟能识破我的行藏。”妖和尚楞了一下道:“你虽伏在草中,那两道白眉却高高挑起,好似一对蟋蟀触须,如何看不见。”陈关保“刷”地把眉毛垂下来,面露尴尬:“大师教训的是……呃,还未请教,何谓道尸?”妖和尚神情更是奇怪:“你也是朝天观中人,怎么连这些都不知?”
陈关保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穿着道袍,心想这和尚还真是菩萨心肠,明明朝天观是敌非友,他非但不趁机下杀手,反而出言提醒。陈关保扯开前襟,笑道:“我不过是个冒牌货,大师你不必担忧。”
妖和尚这才松了一口气,告诉陈关保说:道门中的高人在羽化之后,残蜕可以被炼成道尸,无智无识,却有一身精纯法力,用来押运贵重法宝,谓之“赶宝”。
“倘若遇到危急之时,道尸会自行把法宝护起来,一碰便会爆体,方圆几十丈内夷为平地。你刚才若去摸它,只怕和尚我要上西天去了也。”他拍拍头,大概觉得不太合适,又改口道:“比喻,是个比喻。”
听罢了妖和尚解说,陈关保不免有些后怕,知道自己云游经验毕竟太少,一个时辰内已有两次险些丧命。他瞥了一眼那具道尸,把脚步往外挪了挪,盯着那锦盒道:
“这锦盒里的宝贝,可是大师寺中所藏?”
妖和尚叹道:“正所谓怀璧其罪,无妄之灾,善哉善哉。”陈关保心想这和尚宅心仁厚,就是不大会用成语,都无妄之灾了,还谈何善哉。
他对朝天观素无好感,听到妖和尚说自家寺里宝贝被偷,便有了同仇敌忾之心。陈关保走到和尚身旁,伸出右手来。和尚知道他好意,也不反抗,任凭这少年的手掌按在他后心,渡了一股真气过去。
陈关保修的是妖法,又自幼修习通天河石板里的佛法,与妖和尚的体质颇有相同。妖和尚只觉一股暖洋洋的佛息散入四肢百骸,说不出地受用。他骇然发现,这个白眉小道士发出的佛息虽然稚嫩,却是无上正等正觉,胜过许多大德。
待得陈关保渡罢真气,妖和尚四肢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他从地上站起来,施礼道:“多谢小施主出手相救,贫僧感激罔极。”陈关保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明明是个水产的鱼怪,怎么学人唱经坐禅。”
妖和尚一怔:“小施主如何看出来的?”陈关保道:“你从刚才开始就不曾眨过眼,可不就是个鱼精么。”
妖和尚哈哈大笑,腮边那两道肉须笑得颤悠悠:“好眼力!贫僧是祭赛国伏龙寺的僧人,法号源明。但若说起源流,却是乱石山碧波潭的一尾鲇鱼,唤作奔波儿灞。”
妖和尚哈哈大笑,腮边那两道肉须笑得颤悠悠:“好眼力!贫僧是祭赛国伏龙寺的僧人,法号源明。但若说起源流,却是乱石山碧波潭的一尾鲇鱼,唤作奔波儿灞。”
精怪相见,要互道自己的源流本身,以示坦诚,是妖怪圈里的规矩。陈关保说破了和尚的妖身,他便也不再隐瞒,合盘托出底细。陈关保也把自己通天河的师承说了,只是隐去了真经石板一节。源明和尚知道他虽为人类,却是水行妖法传人,态度又亲近了不少。
按源明和尚所说,他们祭赛国的伏龙寺里供奉着两件宝物:一件金光佛宝和一件九叶灵芝草。前几日九叶灵芝草被朝天观的道人偷走,他便一路追踪而来,设法夺回。
两人正说间,忽然源明和尚抬起头来淡淡道:“朝天观的人追来了。”陈关保潜心一听,果然听到远处有十几个人的脚步声,不由得白眉一耸,心念电转,问源明和尚道:“大师你可信得过我?”两个都是聪明人,对视一眼,同时会心一笑。
源明和尚身形飘忽,霎时现了原形,从陈关保的裤腿里钻了进去,贴着大腿不动。陈关保见他藏妥帖了,把自己的道袍扯坏几处,手里提着莲花锤与道尸保持一个安全距离,摆出一个力战不支的姿势,假意晕倒在地。
很快草丛分开,清笃道人带着那十来个师弟匆忙赶来,看到现场狼藉,无不大惊。数名道人掣剑跃到四周,警惕地左右张望。清笃看到那道尸怀中的锦盒完好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拍拍道尸肩膀,暗暗诵了一句咒语。道尸双眼陡睁,四肢舒缓,双臂托着锦盒慢慢重新站了起来。
清笃又走到陈关保身旁,见他晕倒在地,一柄流光溢彩的莲花锤扔在一旁,不禁忽然动了私心。倘若此时一剑下去把他刺死,对外只说是那鲇鱼精做的,这件法宝岂都不可以纳入囊中?朝天观草创之际,谁能有件法宝傍身,那可足以傲视同伎了。
他正在犹豫,忽见陈关保眼珠转动几圈,似乎要醒转过来,这才打消了歹念,堆出一脸笑意,伸手去搀扶。陈关保装出一副虚脱之状,被他拽了几拽,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连声道:“那妖和尚呢?”
“想来是见夺宝不成,自己走脱了。”清笃说完,冲陈关保鞠了一大躬:“清心小师兄,此番若非有您不吝援手,我等便要被苛责了,请受师弟一拜。”陈关保微微一笑,表示都是道门中人,不必多礼。
他转动头颅,看了眼道尸。清笃忙道:“宝贝安然无恙,有劳师兄挂心。”
陈关保暗自拍了拍裤腿,知道源明和尚藏的妥帖,便装模作样地叹道:“那妖和尚法力高深,连我都非其敌手。若不是有这道尸守护,只怕宝贝就丢了。”他说到这里,环顾四周,竖起食指道:“不过你不可掉以轻心,谁知那和尚是否在四周窥伺。我看此妖心狠手辣,不达目的是不罢休的。”
清笃听了,脸色大为忧虑,垂头想了一遭,对陈关保陪笑道:“此地距离车迟国都城已经不远。小师兄你何妨陪我们去一遭。等交割了宝物,师弟我亲自带您去总坛如何?掌教叙起献宝之功来,也自然少不得您一份。”
此前陈管保曾邀请他们同行,被清笃婉拒。所以如今清笃开口相求,颇有些尴尬。但他实在没别的办法,妖和尚能和道尸拼个势均力敌,实力远在他们之上。若它有意在半路阻截,这一群中、下品的弟子,可抵挡不住。
陈关保白眉一翘,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清笃苦苦又求了几次,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清笃唯恐这位小师兄反悔,一咬牙,从怀里取出一截草杆,双手捧着递给陈关保:“小师兄此番护宝,师弟别无所敬,只有这件无意中得来的宝物,请师兄笑纳。”
陈关保看这草杆浅黄颜色,平淡无奇,问说这有什么异处?清笃苦笑一声,说这草唤做百眼封,天生有绝灵之力,只消用嘴叼住,舌抵上膛,身上法力便会被削去九成。陈关保初听,觉得这仙草着实了得,可仔细一想,不禁哑然失笑。
对敌之时,谁肯让你把草杆塞到嘴里?就算硬塞进去,直接吐出来便是。就算吐不出来,只要不舌抵上牙膛,还是无用。若是你有足够实力压服对手,让他乖乖叼起草杆抵住牙膛,直接打死就是了,又何必削其法力呢?
所以这“百眼封”听着威风,实则一无足取。清笃刚得来时,也是欣喜若狂,等到了解其禀性之后,顿觉索然。他身上也没什么别的好物,只得拿出这个丢了也不心疼的玩意儿来孝敬“清心小师兄”。
陈关保不好拂他面子,便接了百眼封搁在背囊中,两人一左一右,带着那几十来个道士护着道尸回到驿站。此时驿站里水龙已经消停,一群驿卒却不敢睡觉,手持武器围在天井四周神色慌张。为首的见清笃回来,赶紧迎上去,请仙长除妖。清笃随口敷衍了两句,先把道尸送回寝所。他原想请陈关保同在一屋守夜,陈关保推说两边住所相距不远,足可以互相照应,清笃只得作罢。
拜别了清笃,陈关保回到房间,还没关上门,就听身后“呱”的一声,通天晓跳将出来,欢欢喜喜要给主人表功:“蛤蟆我刚才去查了,那井水只是寻常,没什么稀奇之处,想来是过路的妖怪。”
“我知道了。”陈关保淡淡道,裤子忽然一阵耸动,一条大鲇鱼“啪”地从裤管里跌到地面,甩动尾巴。通天晓惊得跳了几跳,嘴里没口子嚷道:“不得了,不得了,主人你莫不是乱喝了子母河的水,怎地生出一条鲇鱼来?”
陈关保从囊中取出百眼封,喝令通天晓叼住,舌抵上膛。通天晓依言叼住,身上妖气登时被削去九成,变回一只普通蛤蟆。陈关保见这法宝有如此妙用,大为得意,也不去理它,冲那尾巴鲇鱼抱拳道:“大师,请出来吧。”
那尾鲇鱼听到陈关保呼唤,就地一滚,变作个慈眉善目的妖和尚。
陈关保把门窗细细查探一番,确定无人偷听,这才笑道:“大师你也听到了,那些朝天观的道士要把那宝物送去车迟国都城。咱们只消跟定,等他们到了地方,解开道尸的封印,便可以夺还宝物了。”源明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义薄云天,真乃我佛门护法金刚。”
陈关保道:“我还有一事不明。大师法力如此高深,怎么会被这一群小丑所乘,失却了宝物?”源明和尚闻言,两条鱼须乱摆,摇头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小施主可听我慢慢说来。”陈关保点点头,请和尚坐在椅子上,分了主宾。两家俱是水行,于是也不必敬茶备水。
源明和尚数着佛珠,垂眼喃喃道:“小僧当年只是乱石山碧波潭的一尾鲇鱼,在万圣老龙王麾下做个水军头目。那万圣老龙王膝下有个女儿,叫做万圣公主,万圣公主嫁了个九头驸马。这夫妻俩是天生的贼偷,专喜窃人宝贝。那万圣公主先去大罗天上,偷了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又来打祭赛国佛宝的主意,差遣我和我兄弟前去金光寺做贼——我们这一去,却惹出四位了不起的云游僧人,也成就了我等一段佛缘。”
陈关保眉毛轻挑,心想怎么这听起来有些耳熟?
源明和尚到:“我们潜入祭赛国,正欲出手盗宝,却不料那一天有位来自东土的圣僧在此扫塔……”
陈关保眼神一亮:“你说的莫不是玄奘师父?”
源明和尚道:“不错,你既来自通天河,想来也是听过他们名头的。那一回被孙大圣与二郎真君捣了碧波潭,杀了万圣父女、九头虫,把佛宝与九叶灵芝草放回塔上,又拘了龙婆在此看守,改金光为伏龙寺。我与我兄弟黑鱼精奔波儿灞二人也被押入寺中作苦役。”
陈关保听了,喜不自胜。他从小便仰慕四圣,此时听到四圣事迹,欢喜得浑身颤动,只盼和尚多说些。源明和尚见他如此激动,颇觉意外,不免多看了一眼。陈关保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解释道:“不瞒大师说,当日玄奘师傅在通天河救下一对童男童女,其中那个男孩便是我了。是以听到恩人音讯,有些高兴。”
源明和尚一听,颌首道:“玄奘师傅禅心佛质,一路可结了不少善果。小施主有如此因缘,可见一饮一啄,皆是前定。可惜我与玄奘师徒自从分别,再未谋面——这十余年里,我与奔波儿灞日日诵经,早晚修课,不敢有丝毫懈怠,十几年来我也修得一份功德,剃去烦恼丝,领受具足戒,作了伏龙寺的护法。”
陈关保赞道:“佛法无边,大师以妖身入禅,日后成就匪浅。”
源明和尚苦笑道:“可惜小僧虽然大彻大悟,我那兄弟黑鱼精灞波儿奔却不肯耐这清苦,总念叨着要回碧波潭。就在前个月底,被拘押在寺里的龙婆突然现了龙身,把整个一座伏龙寺折腾的天翻地覆。我出手去压制,发现竟是灞波儿奔勾结清笃老道,拿了根惊龙钉钉入龙婆下颌三寸,逼她现了龙身,才惹出偌大乱子。我分身乏术,只顾得上压服龙婆,护住佛宝,却被他们取了九叶灵芝草走,这才一路追来。”
陈关保道:“可为何只见清笃,却没见到灞波儿奔?”源明和尚答道:“我那兄弟生性惫懒,无甚名利心,只怕是受了清笃的好处,如今会去碧波潭寻几条雌鱼逍遥去了。”
“这九叶灵芝草有什么好处?值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
源明亦是大惑不解:“若以器用而论,佛宝价值远在九叶灵芝草之上。人持佛宝,四周会有三尺佛息屏护,不离不散,诵经十遍,便抵百遍之效。而那九叶灵芝草不过是个养护法宝的温养基,拿来衬底可使宝贝不垢不尘,不拭自净,仅此而已。”
陈关保听了,笑道:“想来这佛宝是什么懒和尚造的,只念一遍往生咒便抵过一场水陆道场,银钱却不少收。”源明和尚道:“小僧平日诵经,可不曾偷懒。这一次负有追宝之责,才把佛宝带在身上。”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珠子,光彩夺目,瑞气千条,有祥和之气淡淡涌出。
陈关保没料到源明和尚这般老实,居然就这么拿出来了,赶紧让他收起来。这东西倘若轻易露白,是要惹出大乱子的。
两人又相谈了些水行妖法,陈关保这才知道,自己师傅教的大有问题。按源明和尚话说,纵然是同一门法术,依是人、妖、仙、鬼不同,修炼方法也不尽同。老龟对陈关保虽不藏私,但教他作法、念咒都比普通慢上一拍,是把他当成是小乌龟来教了。
陈关保暗暗埋怨几句师傅,说不得又拉着源明和尚请教,相谈彻夜。
到了次日,源明和尚依然藏到陈关保裤子里,通天晓钻进头发里。陈关保与清笃一行一起上路,朝着车迟国都城而去。这一处驿站距离车迟国都城已是相当近,这一行人走了约莫半日便到了城门口。清笃亮出朝天观的腰牌,守城卫士不敢阻拦,大门中开,请了进去。
车迟国是远近大国,也算是富甲一方,繁华之地。陈关保不曾离开过通天河,看到城内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五花八门的摊贩店铺在街旁排开,比陈家村的货郎卖的玩意儿新奇十倍,眼睛有些不够用。若不是怕跟丢了清笃,他真想一个一个摊子耍过去。清笃见他反应,笑道:“小师兄莫急,待交割了宝物,我带你在这城转悠转悠,可有不少好去处呢。”
通天晓在头发里道:“常言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牛鼻子不是要盗主人你的法宝,就是……”话未说完,被陈关保一掌拍下去,这才住了嘴。
说话间,这一行人到了皇城前。只见城墙巍峨,两扇铜钉漆红大铁门前站着几个亮甲武士,手持大戟,目不斜视。在那大门顶端写着两个字是“禁宫”,字下还悬着一枚硕大的紫铜铃。
清笃指着那铜铃对陈关保道:“这里是国王居所,为防有妖人作祟,由朝天观在四门各悬了一盏瞪妖铃,倘使有妖人潜入,便会铃声大作,引来在宫中当值的道友。只消进得这里,便不必担心那妖和尚尾随了。等咱们把宝物交割,这趟差事就算圆满了。”
陈关保眉头一皱,心想这却棘手。他身上贴着两只妖精,这么走进去,定会出动那瞪妖铃。他正发愁该如何是好,忽然看到这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道士,身后还跟着一群小道童。这道士年纪不大,长脸高额,剑眉星目,走路之间带着勃勃英气。陈关保看他的袍袖品级,与自己居然还是平级,想来也是什么力的弟子。
清笃见了这道士,连忙过去稽首道:“清常师兄,别来无恙。”这被唤作清常的道士只略拱了拱手,态度有些冷漠。清笃又回头对陈关保道:“这位清常师兄可不得了,乃是羊力仙师的亲传弟子,如今在国库当值。”
清常打量了陈关保一番,看到他袖口金线,眉头一挑,淡淡道:“这位师弟有些面生。”陈关保忙道:“在下是给力仙师收的弟子,道号清心。”清常听到“给力”这名字,面露不屑:“给力师叔也真是,我朝天观虽是百废待兴,也不该随便收徒,叫旁人说咱们泥沙俱下,鱼龙混杂。”
他当着陈关保的面这么说,当真是无礼之至。好在陈关保本也不是给力道人的弟子,不以为仵,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反显得颇有涵养。
清笃生怕两人说的僵了,都开罪不起,连忙过来打个圆场:“清心师兄半途入门,还不曾来过总坛。诸般规矩还不熟悉。”陈关保心想还是低调些好,遂也稽首一拜。
清常见他先拜,脸色好了些,拂尘一摆:“既是新入门的,给力师叔可曾给你说过本门有七大恨?”陈关保一楞,摇头说不知。
清常道:“本门当年在车迟国,曾遭逢七件恨事。马力仙师这次重整道门,不讳前丑,为的是提醒道众知耻后勇,奋发图强。凡我朝天门人,修道之前,都须谨记这七大恨。”说完他一指身后那群小道童:“这些童子,都是各地遴选来的。我今天正要带他们去参观那七恨受辱之地,当场讲解,好教他们生出护法卫教之心,正所谓‘毋忘门耻,童蒙始教。’”
说完清常随手一指其中一个孩童,让他背诵。那小孩子毫不畏惧,背手朗声道:“朝天门人,同心同意,七耻之恨,日日牢记。误饮尿溺第一恨;登台祈雨第二恨;云梯显圣第三恨;隔板猜枚第四恨;砍头复生第五恨;油锅洗澡第六恨;开膛破肚第七恨。”
小孩子背的滚瓜烂熟,兼之口齿清稚,煞是好听。背完以后,清常满意地点了点头,对陈关保道:“这七大恨清心师弟早晚是要学的,若有兴趣,不妨随我等前去游览一番,提高一下境界,于你修道大有裨益。”
陈关保正愁无法推托进宫的难事,听到清常开口邀请,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清笃见他们两个达成共识,松了一口气,说两位慢走,我且去交割宝物了,带着一干师弟进了宫门。
陈关保小指一弹,把一滴水精贴到锦盒之上。如此之来,清笃如何进宫,国库怎么走,把宝物摆在哪里,便可看个通通透透。他怕自己要应付清常,无暇分神,便把水精暗暗转移给了源明和尚,由他监控。
清常对这些勾当一无所知,只催促陈关保快走。陈关保移交妥当,抬起腿来混在一群小道童之间,跟着清常朝着城南而去。这一路上小道童们步伐整齐,目不斜视,没人交头接耳,叫陈关保这在陈家村见惯了乡村野童的好不自在。那清常面沉如水,也不说话,陈关保只得耐下性子,心想这些道士倒好与通天晓叉一叉。
南城不及城北繁华,多是贫民所居,土房多过瓦舍,道路也是颠簸不平。好在如今朝天门势大,泼皮穷汉也不敢惹,只在墙头趴着偷偷议论。不一时,这一队道士走到了城南一处废墟旁。这废墟方圆一里多,处处断垣残壁,破砖碎瓦,惟有一道石门兀自半立,上头阴刻着“三清观”三字依稀可辩。
清常叫众人停下脚步,列队站好,然后走到那三清观前,朗声道:“十数年前,释教有四大恶人侵凌车迟。其中三个恶人,在此观中化做三清模样,哄骗虎力、羊力、鹿力三位仙师,三位仙师宅心仁厚,反为恶人所乘,误把溺尿当成仙水。”
陈关保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常瞪了他一眼,怒道:“道门受辱,乃我等奇耻大辱,有何可笑?”陈关保只得闭上嘴。清常转过头来,指着废墟中一口水缸、一个砂盆与一尊花瓶道:"好教尔等知,这三件器皿,就是当日盛放恶人尿液之物,腥臊无比,至今仍能闻到。释教的四大恶僧,一心毁谤我教清誉,无所不用其极。三位仙师何等尊贵,竟蒙此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群小道童捏紧了拳头,小脸涨得通红。清常复又大声道:“四大恶人冒充三清,亵渎法像,是可忍,孰不可忍!道童们纷纷振臂高呼:”不可忍,不可忍!"
“我等该如何待之?”
“修真悟法,卫道护教!”
道童们呼声此起彼伏。清常对这反应大为满意,横眼看过去,却见陈关保无动于衷,不由得大为不快。其实此时陈关保比他还要郁闷,四圣到了这些牛鼻子口中,竟成了四大恶人,连带着释门一并被敌视。那些道童的口号,句句都在羞他的面皮。他有心开口叱骂,又怕耽误了大事,只得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清常以为陈关保惫懒,便不予理睬,对小道童们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让他们一一走过去观摩。道童们排好了队,走过去用手触摸那三件器皿边缘,口诵道诀。清常在一旁朗声训诫,拂尘飞舞不休。
陈关保看的无聊,东张西望,却见到废墟门口有个乞丐朝这里张望。那乞丐有六十来岁,邋遢不堪,身上披着件脏污的麻布衣衫。这人显是知道此地乃朝天门的道童教化点,专门候在外头伺机讨要东西。有几个小道童见了,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丢过去,那乞丐连连点头称谢。
陈关保正要把视线移走,忽然觉得那件麻布破衫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不禁“咦”了一声。原来那乞丐穿的,竟是一件僧伽黎,只是被泥污脏垢遮掩,几乎辨不出样式。亏得陈关保自幼修习佛法,对僧迦服色颇有了解,看到那层叠布条,一眼认了出来。
陈关保已从清笃那里听说,自朝天一门在车迟国反正之后,原有的那些和尚要么还俗,要么云游,十不存一。为何一个穷和尚,会跑来道门的教化之地讨饭?
陈关保心中生疑,走过去想问个究竟。他刚靠近,那乞丐忽然浑身一震,抬眼看了眼陈关保,急忙从道童手里拿了铜钱,转身便走。陈关保仔细看他背影,只是个寻常人,无有半点法力,遂不放在心上。
道童们观摩完了三清观遗址,清常又带着他们来到离废墟不远出的一个校场。这校场红土铺地,松柏作墙,方圆有一、二里,十分宽阔。校场正中立着两摞方桌,每摞足有二三十张;两侧是两座高台,地面上摆着油锅、铡刀、剐杆等物,后头还放着一个红漆大木柜。
清常朗声道:“好教尔等知。这些物件,皆是当年七大恨所遗。承蒙车迟陛下开恩,捐给道门,在此摆成当日模样,教汝等”
他说完步入校场,从那两座高台一路讲过去,无非又是三位仙师如何忠厚仁德,如何被那四大恶僧欺负。高台祈雨,本来是仙师唤来的神仙,却被恶僧硬说是他们的功劳;云梯显圣,恶僧更是手段下作,召来飞虫扰乱仙师。道童们少不得振臂高呼,满脸愤恨,骂那些恶僧卑劣无耻。
这些故事陈关保早都听过,却都没清常说得详细。他凑脚过去,耳朵听得是四个恶僧欺负仙师,脑子里自动过滤成四圣除魔,倒也听得津津有味。清常以为他终于回心转意,只道自己口才了得,大是得意,讲得更是慷慨激昂。
说完了登台祈雨、云梯显圣两大恨事之后,清常把这一群人领到那红漆木柜子前头,用手一拍,那两扇柜门吱呀打开,里头空空如也。
“你们可知这是什么?”
“隔板猜枚。”道童异口同声说道。
“不错!常人都道,这隔板猜枚不见血、不伤人,不过是赌斗猜物,无甚要紧。其实这是大错特错!”不知为何,清常到了这里,情绪格外激动。他右手攥拳,用力一捶那柜门,整个柜子都摇摇欲坠。
“当日诸位仙师与恶僧赌斗,先看破了车迟皇后藏的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袍,不料却被恶僧掉换了一件破烂流丢一口钟。”听清常这么一说,陈关保心中忽然一动,心想这描述听起来,好似那乞丐穿在身上的那件破烂僧袍。这时清常又说道:“第二番比试,更是不堪回首,照见恶僧的歹毒心肠。”
清常说到这里,抚柜长长叹息一声:“你们可知道,为师我当年,尚只是个与你们年纪仿佛的小道童,受了仙师嘱托,藏在这朱红漆的柜子里。结果恶人化成师傅模样,诓我剃成了个光头,反害了道门。至今思之,仍是悔恨不已。妖魔害人,一至于是。汝辈需道心坚定,不可重蹈覆辙。”
道童们和陈关保一听,无不瞪大了眼睛,发出惊异之声。他们都知道清常是羊力大仙的亲传弟子,却没想竟和三仙师、四恶僧有这等渊源,还亲历了释道斗法。
清常道:“三位仙师不及怪罪我这不孝弟子,已然羽化。若非有马力仙长出山,我只怕早死在不知何处沟渠之中,如何能来与你们说故事。追寻往事,忆苦思甜,尔等可要好好珍惜如今大好局面呐——可惜三位仙师却见不到今日矣!”说到后来,声音哽咽,双目泛红,竟似要哭出来一般。
道童们听到清常真情流露,无不嗟叹。陈关保暗暗思忖,难怪他对四圣怨气冲天,原来是当年羊力手底下的小喽啰。朝天观这次搜罗余党,看来所图非小。
正想着,陈关保突觉大腿里侧那尾鲇鱼噼啪乱动,狂性大发,大吃一惊,不知源明和尚受了什么刺激。这里道童环伺,若被人看到和尚妖身,便是场大乱子。
清常看出陈关保神情不对,问他有何事。陈关保急中生智,赶紧一捂肚子,说突觉丹田阴阳交汇,须寻个轮回之所修炼镇伏。
清常耸耸鼻子,一脸厌恶,袖手一指:“那三清观的废墟后头有间茅厕,是几个恶僧当年藏三清泥像之处,你快去快回。”看到陈关保连滚带爬地跑离校场,清常不屑道:“烂泥扶不上墙,你们可莫要学他。”一群小道童都吃吃笑了起来,
却说陈关保离了那些耳目,寻了处僻静场所,把裤腿一抖落,那鲇鱼怪“啪”地落到地面,就地一滚变回到源明和尚。只见和尚双目含泪,口中不住念诵佛号,却压不住他四须摆动。
陈关保道:“大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源明和尚抬眼看他,悲从中来:“我借了小施主的水精,一路盯着清笃道人进了宫城。那国库就藏在后花园的假山之下,清笃道人把道尸赶入库内,一路下行,那国库里藏着不少法宝——不意之间,我竟看到了自家兄弟。”
“自家兄弟?莫非是那回老家的黑鱼精奔波儿灞?”
源明和尚长叹一声,老泪纵流:“哪里是回了老家,分明是上了西天!那国库墙上,挂着一张黑鱼皮,已然硝好了,正挂在半空晾哩。鱼皮脊上有三条暗纹,一点星斑,不是奔波儿灞是谁?”陈关保一听,也是大惊。朝天观的人恁地狠毒,借奔波儿灞之手盗得法宝,竟还把人家剥皮抽筋。
源明和尚当时透过水精看到鱼皮,登时大受刺激。他们兄弟二人一道修炼成精、一道为万圣龙王打拼,又一道在伏龙寺修禅,感情笃深。此时阴阳两隔,鱼鬼殊途,是以他一时抑制不住妖性,这才在陈关保裤裆里打起挺来。
陈关保安慰了几句,问他可曾看清了国库来路关防?源明和尚点了点头。陈关保道:“大师休要伤心,今夜咱们就去这库里搅闹一番,取了那九叶灵芝草与黑鱼皮,说不定库里还有甚么还魂的宝贝,能救回你兄弟性命。”
听陈关保这么一说,源明和尚这才稍敛戚容。他正待开口,陈关保突然眉头一挑,回身右手一招,大声喝道:“谁在偷听!”从他指尖喷出一股白水,在半空化成一截套索,拐过墙边把一个人锁着脖子拘了来。
陈关保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乞丐。陈关保问道:“你为何偷听我们说话?”乞丐满脸惊慌,连连叩头道:“这位道爷,我什么都没听到。”陈关保有心讹他一讹,扯着他衣角大喝:“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何披着件僧袍!”
乞丐闻言,面色大变,他被陈关保扯住,忽然到源明和尚,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想不到在这车迟国内,还能看到高僧,师父救我!救我!”
源明和尚不明就里,陈关保指指乞丐身上披的那件僧衣,他才恍然大悟,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原来施主也是释门中人。”他要搀起乞丐,谁知手指一触那僧衣,却如触刺一般倏然缩回,脸上满是惊讶。陈关保也伸手去摸,却发现这僧衣里蕴藏着一道内劲,劲道十足,外力稍加便会被反弹开来。
这时久未开口的通天晓在他头发里忽然说道:“公子呱,这衣服我认得!这唤做破烂流丢一口钟呱!”陈关保道:“莫非这件僧袍,就是当日四圣隔板猜枚时的那件?”通天晓摇头道:“天下稍成规模的寺院,都有这么一件玩意,却不是甚么稀罕物什。”陈关保奇道:“我看这僧袍里也有些法力,算是个法宝,怎地这般流俗?”
通天晓一听主人不知,当即抖擞精神,呱呱说道:“这破烂流丢一口钟,不属法宝之列,寻常人想要穿,倒也不难。只消拿十个高僧的舍利子磨成灰,混着精纺的丝线织在一处,做成布匹。再请十位大德对这那布匹日夜不停诵经,念足九万一千六百四十遍《金刚经》,拿坛子盛了供在佛祖莲花坛下。想穿的时候,拿出来请十位大师刺破舌中血,以指蘸血在布上写满真言,再做裁剪,也就成了呱。”
陈关保皱眉道:“乖乖,一件僧袍,倒要拿几十个和尚去配。”通天晓道:“这也是没办法呱。天下会神通的人太少,祭炼法宝的更是凤毛麟角。这些人间寺院若想防身,急切寻不得法师祭炼,便会来做这僧袍。麻烦是麻烦些,总算人力所能及呱。”
“这袍子有何功效?”
通天晓道:“破烂流丢一口钟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倘若是寻常僧人穿了,无非是避蚊虫、辟刀剑,乱石砸来不伤身。但这袍子内中丝线都涂满了舍利粉,若是释家弟子有偌大法力的,也可把法力催入其中呱,坚逾金石,躲个雷劫什么的不成问题呱。”
“荒唐!出家人避什么雷劫!”陈关保拍了拍它脑袋,然后转头拿住乞丐道:“你一个破落户,是从何处得来这件僧袍的?”乞丐吓得连忙和盘托出。
三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乞丐法号澄颠,也是车迟国普戒寺的僧侣。当日四圣来到车迟国,救了那些和尚。
普戒寺长老献了这件僧袍给孙长老,被他偷天换日替下山河社稷袄与乾坤地理袍,最终破了道法。普戒寺僧人借这机会,总算在车迟国翻了身。不料前两年朝天观卷土重来,对释门不断压迫,欺凌僧众,无所不用其极。
源明大师听了,嗟叹不已。陈关保更是气得哇哇直叫:“你说,那些牛鼻子是如此欺凌你等的?”
澄颠泣道:“道门强迫我等食肉留发,还把普戒寺改了个名字,唤做披头寺,嘲弄我等一寺皆是沙弥。僧人哪受过这般苦楚,纷纷云游的云游,还俗的还俗。长老也溘然去世,把这件僧袍传给小僧,希望留有一枚种子,他日复兴我寺。小僧从此苟且偷生,开始还可化缘,后来只得乞讨……”
通天晓笑道:“岂不都是一样呱?”陈关保瞪了它一眼,取出百眼封塞它嘴里,又去问澄颠:“如今普戒……呃,披头寺还余多少僧众?”
澄颠叹道:“如今披头寺就是小僧,小僧就是披头寺,再多一个也无。”他复又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小僧忍辱负重,日夜期盼,只望再有唐长老、孙长老般人物过来搭救。今日莫非就是了?”
他说完抬眼去看源明和尚。陈关保这才想起来,自己一身道装,澄颠自然是要先找和尚求情。
陈关保与源明和尚对望一眼,把他搀扶起来:“我等皆与释家有渊源,今夜正要去为难道门。正好你熟悉此间地理,与我等做个向导,打个旁助如何?”澄颠欣喜若狂:“只要能使普戒寺再兴,莫说旁助,就是两位大师要剜了我的心肝,也不妨事!”
源明和尚道:“那国库里的兵勇倒好对付,不过朝天观布下不少道门机关,不好对付。还有那挂在宫头的觑妖铃,若有它在,只怕我与通天晓皆进不去。”
澄颠一拍胸脯:“此事容易。小僧昔日在宫里做法事,认得几个守卫。那个觑妖铃的运作之法,小僧略有耳闻,知道避趋的法子,带几位进去不难。”
澄颠此时已经看出来了,通天晓与源明和尚都是妖怪变的。但他一心要复兴普戒寺,须得联合一切可联合之力量,无论人妖仙鬼都不拘来往。
陈关保不敢离开太久,吩咐澄颠带着源明和尚与通天晓先设法潜入宫里,他自己急忙跑回去。清常那边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见陈关保姗姗来迟,少不得又是几句讥讽。
(未完待续)
《自古少年出通天》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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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惜刀
正文
奇幻之书(1)
铃声响过城门的时候,人们知道明荒走了。
叮——叮——明荒的铃声仿佛能勾魂摄魄,当它在人们的耳边清响,时光就慢下步子,一颗心也随之起伏荡漾。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每到一座城市或乡村都会执着探寻那里的奇人异事。他的眼底有一簇火焰妖异跳跃,然后,把一切写在纸上。有时好奇者问他经历过一些什么,他就坐下来烹一壶茶,在茶香袅绕的斗室娓娓道来。
人们大多一笑了之,那些事太过荒诞不经,即使是再好吹牛的人也不能想像。明荒这时会给听者倒一杯茶,他说,人生在世有时不需太认真,权且当去另外的世界活了一回。在满口清香中人们渐渐忘了故事的真假,偶尔记得几处细小的不寻常,和他人闲谈时便有了最好的佐料。那时人们会慨叹明荒是个奇人,而明荒的铃声已经消失在百里之外。
听说明荒曾经去到天之边海之角,远到不能再远的地方。人们的视线仅仅到达宽厚的城门或菜畦的边界,外面辽阔的世界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复制的家乡,并没有奇特可以言说。唯有明荒那厚厚一册书卷记载的故事是绝不相同的存在,在他走后闲人们把不相干的故事拼凑起来,才发掘出更多超乎常情的真相。
【双头】
明荒经常说起一个沼泽双头怪的故事。它是明荒刚开始旅行时遇到的怪物,长了两只头,两头共用一个巨大的身体,每天想着如何杀掉对方,独享那个身体。
明荒看到双头怪时,它正无聊地躺在沼泽地里,庞大的身躯并没有陷落下去。高深莫测的沼泽不动声色地安静吞吐呼吸,不知情的香鼠路过,就失足被它无情地抓紧在怀里,不容得脱身。而双头怪就在此时伸出舌头一卷,从沼泽的嘴里抢夺去它的美餐。
明荒看出它们额头都印有一颗神奇的宝珠,纵然天空乌黑欲雨,黑暗中宝珠依旧熠熠发光。这是世人梦想的夜明珠。明荒这样想着,脚不小心踩进埋伏里,一个结实的绳套立即扣住了他。他回头看,猎人懊恼地躲在树丛中向他招手。
那个绳套被下过咒语,它就在沼泽的边界,只要双头怪想出沼泽它就会静静地在前方咬住目标。明荒俯下身凝视,藤草编织的绳套在夕阳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它越收越紧好像明荒才是它的猎物。明荒听到猎人恼怒的话语传来——难道你想打它们的主意?他微笑摇头,这世上令人惊异的珍宝不计其数,夜明珠虽珍贵可他见过太多。猎人半信半疑,缓缓念动咒语,绳套颓然四散仿佛本来就是个宽松的绳圈。
这动静惊起了双头怪左边的头颅,懒洋洋地打量明荒片刻,它故意扭转肥硕的身躯让另一颗头看不见明荒。它的笑容邪魅贪婪,明荒怔怔地看了两眼就发现肉肉的舌头破空而来,试图缠绕上他的双腿。这是猎人苦候的良机,他大喝一声,在肉舌就要把明荒一骨碌抱起的危急时刻,一箭射中了它的舌头。
呼啸的利箭夹带金色光芒犹如大鹏鸟的翅膀,明荒饶有趣味地凝视着火的舌头上耀眼挺直的金箭,像一支枪戳在胜利的墙头。双头怪嗷叫飞腾,拼命在沼泽摔打舌头,夜明珠安然不动地悬在额头,如一只黄灯笼燃烧得冷静执着。
猎人惊慌地发现它竟有一对折叠的双翼隐藏在身后,展翅时比整个沼泽更宽阔可怖。双头怪飞翔在空中,火舌如蛇乱舞,劈啪击打在沼泽地里,泥浆如雨点落下。明荒舔了舔唇边的泥,竟有股清香仿佛药的味道,与此同时,他看见金箭在最后一摔时从舌头上夺路而出,双头怪痛苦地嘶叫,把受伤的舌头深深插入沼泽里。
低下头的它背脊上赫然有一道伤口,仿佛是闪电劈成,从后颈蜿蜒到尾椎。缓缓扭动身躯,双头怪粗重的呼吸有如千万匹骏马咻咻地喘息。右边的头颅发觉了异样,强力逼迫身子移转,争执了不久后,它把血红的眼睛径直挪到明荒跟前。
两边相差仅仅一丈,那双眼里立即渗出邪恶的馋意,深紫色的瞳孔一下子放大。
明荒听到风声从耳际擦过,天地瞬间变暗,头昏目眩中人已乒乓敲击在粗厚的肉壁上,缠粘的液体从手上溅过,从脖子里滑过,沾湿他努力维持清洁的身体。不知道身在何处,整个人在乌黑的窄道里穿梭滑落,迎面是刺鼻、枯朽、死亡的气息。他感觉直落到了某个井底,扑通,最后扬起很大的水声,浑身湿透地从一个及膝的沼泽里站起,难忍恶心的腐败腥臭味从四面八方涌来。
定了定神,他耳朵里传来空洞的轰鸣声。大概被吃掉了吧,明荒这样想着,掏出火石擦亮了,看见斑驳的肉壁皱襞上淡红色的黏液如蛛网悬挂。像是嗅到食物的可口味道,饥饿的胃响亮地咕噜了一声,明荒被汹涌没膝的黏液推动,重心不稳跌坐下来。禁不住浓烈难闻的熏鼻味,他逼迫自己扶了皱襞用力站起。
恍惚中踢到硬邦邦的物体,明荒移过火石,从汁液中捞出一只残缺的胳膊。他烫手地扔掉胳膊,后退一步,撞在了半截没有脑袋的尸身上,背后的木弓森然断裂。这里是多少猎人的坟场呢,明荒不愿再深思,火石恰在这一刻黯然失了颜色。
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没有化成一滩泥。有沉闷的声音从脚下传来,隔了一堵墙似的沙哑。明荒吃了一惊,按住欲飞的心镇定地回答,我是一个寄生的妖怪,专吃别人肚子里的美食。他努力让颤动的身体不要抖动出害怕的痕迹,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面,听到谎言在肉壁上反弹,如张开一面护身的网,安慰他绝望的处境。
那声音许久没有回音,明荒忧戚地等待,直到它呜咽着感叹。那我不是死定了吗?这句单纯的对白落在明荒耳里,他抑制住喜悦悠哉地回答说,是啊,你从一数到百,我就会把你肚子吃完,再吃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肠子。
那声音立即回应,你这么急着吃掉我?尖锐紧张,明荒听出了它的慌乱,哦,原来你是双头怪的心。它忧伤而遗憾,发出了一声叹息,是的,我每天不知道为了谁而跳动,如今也不知道为了谁而牺牲,如果你要吃掉我,请告诉我,外面两个头颅我究竟听命于谁?谁才是真正拥有我的主人。
明荒完全忘记了惊惧。你不曾问过它们吗?心忧郁地说,我问过千百次,每一次它们都会因此互相撕咬,从不顾忌同在一个身子而斗到遍体鳞伤。明荒说,那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要一个解答,你同时属于它们俩,为了它们俩跳动,如果死也是为了它们俩牺牲,这样有什么不好。
心激动起来,咚、咚、咚,震得肉壁一颤颤地晃动,我厌倦了,我不想在它们争执的时候苦思冥想要听谁的才好,不想在它们抢夺食物时胡思乱想到底是谁养活了我。我为什么要同时属于它们俩,我只想安静地有一个好归宿,不用每日烦神谁和我更亲,我的血又要为谁而流。
明荒想了想说,你这么想知道答案,那我就不吃你,送我出去,或许旁观者清可以看透事实的模样。那颗心喜出望外,你真是好人,不,好妖怪,我这就想办法送你出去。
明荒摸索凹凸不平的肉壁,拉到一块厚厚的皮肉,他悄悄解下腰带,轻绕了那块突起的皮肉打了一个结。把腰带紧紧地缠在手中后,他听到心说,忍一忍,你就要出去了,记得帮我确定谁才是我的主人。
死死抓牢腰带,明荒被一股潮水捧着冲出了食道,冲出了咽喉。他的手几乎要松脱,拼命以意念坚持,直到眼前大亮,路过舌尖时他仰头望到那颗高悬的夜明珠。宝珠柔和的清光映在明荒身上,周遭的痛苦瞬间被抚平了,他情不自禁甩出鞋子,在将要脱离双头怪时丢了出去。咔哒,似乎有细微的声响自天边传来,双头怪额头的夜明珠就势飞出,落在沼泽的中央。
守候多时的猎人飞出套索,念动咒语,温柔地围住了夜明珠。只是它太圆太光滑,套索竟挽不上它的壳,猎人一面低声咒骂,一面费力地重复飞索的技巧。
双头怪右边的头颅吃惊地目睹它吞咽下的腹中餐完好无损地回到嘴边,被肚子里一阵恶心给吐了出来。更让它难受的是明荒拉出了它的胃,血淋淋的一大块肉落在了沼泽中,淡红色的黏液挂满嘴角,欲断还留。昔日被双头怪吞吃而没有消化的断肢七零八落地掉落,明荒如同残骸站立在血泊中,忍不住被眼前的景象逼得想呕吐。
沼泽没有嫌弃明荒的狼狈,依旧决然地张开口想吞没他。猎人的套索离他很近,近到仿佛救生的绳,伸直了手就可以拉住。但是明荒只是凝望一心想勾住夜明珠的猎人,对方根本没有丝毫意识要救人,一味地收绳、飞索,不中,再套。咒语在此时失却了效用,反而更使猎人深信神奇的宝珠有排斥咒语的力量,套索一次次擦了明荒的面颊掠过,一次次证明了夜明珠无双的价值。
浓重的血腥气令左边的头颅敏锐地发觉了异样,它不知为什么觉得肚子疼如刀割,仿佛一下子空落落没有了依托,但眼前惊喜的食物让它遗忘了一切不快。它强迫身体挪开一个位置,使刚受过伤的舌头准确卷起明荒身边的那团血肉,多么美好诱人的腥气,咽下口水,它不假思索地把到嘴的美食吞进了肚子里。
可是它已经没有了胃,火辣辣的食道空虚地承受撩乱的痛楚,这时右边的头颅哇哇惨叫,怪异的兽语终使左边的头颅明白已发生的惨剧。它吃了它自己。两颗头颅愤懑仇视地对望,那么多年它们相争,它们恨对方又摆脱不了,好在在这一刻,一切都要结束了。
它们张开嘴,不分彼此地互相撕咬对方的头颅,混乱中另外一颗夜明珠被撞落下来,而双头怪已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怪物,分不清左与右。遗失了夜明珠的它抵抗不住沼泽危险的力量,开始缓慢地下沉。明荒呆呆地望着它,想到那颗心的嘱托,他知道,无法给心一个确切的答案。此刻的心也许在漆黑的肉身里呐喊,如果两颗头颅都不是它的主人,又该何去何从。如果最初它就明白,只是为了自己而跳动,为了自己而活,它是自己的主人,或许双头怪不会是如今的样子。
泥浆吞食了明荒的双腿,这时他看见猎人的套索终于向他招手。第二颗夜明珠就在明荒触手可及的地方,猎人的眼睛仿佛在说,你帮我取宝珠,我就救你。很公平很简单,明荒没有犹豫,拣起夜明珠握在了手心。奇事发生了,有了宝珠的明荒轻易地浮出了沼泽,他不需要猎人的套索,轻松地走到了另一个夜明珠的面前。猎人落魄且嫉恨地盯着他的所作所为,手持两颗宝珠的明荒像长了羽翼的少年,在清润的光芒下飘然欲仙。
往往故事说到这里,明荒就会停下,撇过头对正在聆听的人微笑。听者总是追问夜明珠的下落,明荒知道每个人都挂念那对宝珠,忘了陷入沼泽的双头怪。可是双头怪算得了什么呢,它死了,身无宝珠,不值一顾。
那么,就说说夜明珠的下落,它们自然在猎人手里。啊,为什么要给猎人,他又不想救你。为什么不给呢?明荒合上他的书卷,悠然捧起了茶。听者看着他轻便的行装,理解地点头,你出门在外的确不亦多带宝物,可是,夜明珠啊,不要是多么可惜。
明荒说,不要紧,你走得越远经历越多,光怪陆离的奇珍异宝也就越多。他翻开书卷的另一页,一个活色生香的故事穿透纸背,在茶香中袅袅向世人走来。
【怼镜】
丽姬是个很美的女子,绝色倾城。
听者打断明荒的话,为什么故事中是女子必定绝色倾城?嗯,非绝色也自有她们的故事,但你确定爱听?故事好就听得,若不好,美女也无趣。只是今趟,须是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因其丽容无双,才会有后面的故事。
听者无可无不可地耸肩,又是个烂俗的开头,但环顾四周,没有比这个烂故事更吸引人的存在。勉强分出一点空余,日子就这样打发过去,听语声的空响如风击在铃上。叮,咚。
丽姬虽美,却寂寞。
她自小母亲就没了。母亲也是个美人,嫁得却不大好,一嫁刚过门对方就出了意外,守寡一年。再嫁有了丽姬,可惜长到六岁父亲不幸得了急症,很快就去了。母亲没多久有了第三任丈夫,一个做生意的中年汉子,整天不着家。时日长了,母亲渐耐不住家里的寒清,出门找三姑六婆寻乐子。剩下丽姬与佣人在家里,对了豪奢的摆设与呆滞的四壁无所事事。
每天倚了碧纱窗,她落寞地眺望楼下穿梭如水的行人。他们步履匆匆,每个人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在将踩踏的脚印里等待完成。而丽姬没有,锁在深宅高楼里,她很久会转动一下眼珠,看跌落在沙漏底部的细沙,没有动静地沉寂。华衣美食填补不了她空虚的影子,孤零零地游荡在家里,像迷路的灵魂。
丽姬长到十八岁,男佣人难免为之心神摇簇,不敢多抬头看她,女佣人则嫉妒她的美貌,偷偷在背后贬低她如婴孩般白痴。而她整日站在窗前俯视众生,期冀那些黑压压的身影中,会有人抬头,留意到她长长的影子。
人间没有奇迹。丽姬既没有失落叉竿寻着心上人,也没有纵身一跃成全婆娘们闲嗑的谈资。清晨与黄昏时分,她会独坐在螺钿黄花梨的妆台前,对了一面不知年月的古镜怔忪地凝望,直到看进古镜的心里,她才松了一口气,喃喃地讲述前晚的梦,当下的事。
古镜是很好的听众,它永远无法开口,默默聆听。不知不觉地,它感应到丽姬年轻苦闷的心声,荧荧地闪进了镜里。镜中有一个真实无虚的世界,现实给它怎样的面容,它就如实地展现这面容。丽姬絮叨的梦境与琐碎,一点点构筑古镜自身的血肉。它从无知无欲,慢慢地有了些许智识,慢慢地明白如何汲取怨怼中的力量。
世间的事往往是这样邪门。丽姬明明是个凡人,她积年累月地述说却使古镜有了生命,点镜成精。但她终没有因为这面奇特的怼镜而交上好运,她被继父许给了生意场上的伙伴,那人大她三十岁,聘礼摆满了闺阁中每个角落。母亲扯着笑,一一指给她看。喏,这个价值几钱,那个稀世罕见,说到动情处,摩挲珠玉的手便无法放下。丽姬不作声地听,珠玉是不会呼吸的,像镜子一样冷静。她在这些发亮的首饰中,闪见自己枯败生锈的命运。
出阁那天凌晨,她在镜前梳妆完毕,安静地用刀割破手腕,深红的血液染在了怼镜上,洇在它狰狞的饕餮纹路里,一丝丝渗进去。她感觉不到痛,正如日渐消磨了的年华缓钝地流逝,心若麻木了,也就无所谓。
人类执念中隐含惊人的爆发力,像埋在地心里的火种,一旦燎原势必成灾。怼镜目睹主人痛哀的低嚎,把心灰意冷的绝望洒在它身上,它却有微弱的欣喜,感应到渐行渐远的生命是怎样一种境况,仿佛丽姬舍弃的正被它所拾起。你的地狱是我的天堂,怼镜按耐不住欢喜,镜面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月光、鲜血,凝结成莹净虚丽的世界。
濒死的丽姬讶然伸出手去,她身上有幽幽蓝光争先恐后涌入古镜,意识里最后一念空明,丽姬知道她的魂魄已经去了。
怼镜吸取完主人的精魂,满足地发出嗡嗡振动声,梳子看见了,簪子看见了,月亮看见了,乌云看见了。乌云很快遮挡住月亮洒下的清辉,把郁黑的丧衣披在丽姬身上,送她最后一程。
不祥的怼镜被转卖给了一个古董商。悬挂在店中的当天,某个贵妇纤手一指看中了它,与瓷碗、玉尺、石砚、字画一起堆砌在车上,运回了另一所豪宅。沿路它们互相碰撞,肌肤相亲,唯有怼镜沾沾自喜,它冷眼望其它没有知觉的名贵玩物,身价并不能阻挡它们的无知。而它将纤毫毕现地映出世间百态,以独有的冷漠。
怼镜喜欢安逸的住处,那些流金溢彩的繁艳陈设,能嗅得见铜臭的味道,而它是一面饥渴的铜镜,渴望更多的不忿给予它营养。
贵妇每日睡到午后,懒洋洋起身,喝一杯当天运到的山泉水。杯子由整块碧玉打制,鲜妍翠色映照她白皙的手指,是怼镜爱看的风景。接下来梳妆打扮,她竟有十数面镜子,壮观而逢迎地围拢主人,争先恐后奉上她娇艳的姿容。怼镜混迹于这些平庸的镜子中,高深莫测地冷笑,快了快了,当你想起人生里的不如意,就会来交出你自己。
她略略用过餐,就有一队女佣牵了七、八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进屋,亲热地凑上去叫她。贵妇这时现出和蔼的神色,搂搂这个,抱抱那个,抽出一箱的玩具陪她们玩耍。怼镜安然凝看,它知道美丽的表象会退后成背景,最终浮出的真实绝不会光鲜。
当太阳西斜,贵妇脸上呈现倦意,小女孩们一个个走过来,抱住她柔美的脖子。她像受伤的天鹅,把头弯在女孩们的肩上,怅惘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听者陡然捂住了脸。明荒轻描淡写地看透他们的心思,不用怕,她不是会吸血的女鬼,故事里贪得无厌的只有那面镜子。听者松了口气,茶凉了,添些热水,接着往下说。
太阳落山,院外有一群翘首等待的家长,从女佣处领钱,妥帖地收在衣服里,眉飞色舞地带走自己的孩子。她们中的新来者从旁人口中听说贵妇的故事,说她如何的继承了大笔遗产,如何的有钱没处花,猜测她有过夭折的孩子,才会有如此心结,每日搜寻别人的骨肉以叙天伦。
夜色弥漫之时,贵妇珍重地抱出一个绢丝娃娃。怼镜意识到蹊跷,特地放低了身架,折射一块银白的月光,像娃娃亮白的纱裙。她望见这面体贴的镜子,将娃娃挪到它面前。来,你看,又买了一面顶好看的镜子,等你长大,它就能影出你的样子。你喜欢这花纹么?摸上去有铜锈的味道,大概照过几百年间的人。
怼镜无声地发散它的气息,孤芳自赏的幽怨累积起的气味,会吸引同样的人。不快乐就如血缘,根深蒂固地扎在某些人的心底,也唯有这些人,能明白它无双的价值。
真的,今天好像开心一点。贵妇抚摸娃娃的身子,喃喃自语,有很多你的姐妹来看我。不过她们没你听话,也没你生得标致,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够了。
她忽然猛地抬头,盯住怼镜里青灰的身影,人前砌成的面具轰然坍塌。怼镜纤毫毕现照出她支离破碎的容颜,白发,皱纹,浮肿的眼皮,干枯的笑容,身心俱疲地躲在冷傲化妆之后。她老了,心也累了,使她眷恋生命的是一个无生命的娃娃,但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这人生,有时想起来,真是意兴阑珊。
她仿佛听见镜子里传来的叹息。放下娃娃,捧起怼镜,久远的年月让她忆起前尘旧梦。刹那芳华老,她的一生不过在弹指一念间完成了,多长多曲折,也只须一个怔忪,残酷地闪回到当下。
这时她认识到依赖娃娃的错误,这份执着让她固守在过往的遗憾中,倾尽了将来。她像被邪灵附了体,突然拿起娃娃用力撕拉,扯不断的,用剪子费劲地乱剪一气。爱有多深怨就有多浓,沉重地负担了太长的时间,她有理由要求一个偿还。娃娃不哭也不喊,怼镜倒有些扛不住了,偷偷藏起了光,让贵妇看不清剪刀的方向。
剪到后来手指流血,疼痛叫她停下,叫她清醒。她把手移向窗口,月亮的银辉如一缕细绢裹住了受伤的指,瞥眼看去,娃娃的断头匍匐在脚下,想起意外身亡的女儿,悲从中来,呀地一声哀号几欲气绝。
怼镜悄悄地收集她滴落的泪,人是软弱的生灵呵,轻易就能榨出辛酸的泪。怨气越多越好啊,直至淹没了自身,把心灵交给它控制。
女佣发现贵妇时,她已疯疯癫癫,偶尔会像小女孩咯咯地笑,长时间不停。笑到人毛骨悚然,她又呜呜地哭起来,捧了一堆绢丝碎片泣不成声。家里值钱的器物,被女佣们暗地里偷了出去,怼镜也不例外,被重新估价卖到了当铺。不多时,又流传到其他人的手上。
每到一地,怼镜泰然地寻找它的猎物,总有些人会与它相遇,恋上它,倾出自己。怼镜里积聚的人的怨气,仿佛滋养着镜华美的色相,流丽光泽一波波折进人的眼,如琉璃通透,令人爱不释手。男男女女站在镜前,会无端想起前尘旧事,叹一声,哀一句,把这面镜当成最爱的知己。
最后,怼镜辗转流落到一个高官手上,他家藏的珍宝不计其数,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件奇物,随意地丢在旮旯里混同于其它俗器。有个识货的人知晓了这件事,托人安排和这高官见面,想收购怼镜。不巧的是,那天高官家里正好来了一个窃贼,他躲在暗处一直没有下手。而高官带了那人浏览了所有珍藏后,骄傲地宣布那面怼镜永不出卖。
在高官去送收购者的间隙,窃贼把他家里值钱的小件古董一扫而空,其中包括了怼镜。听说那个贼在天亮前藏在屋顶没敢走远,但高官一口咬定收购者和窃贼是同谋。他派人追出去,很快抓到了收购者,可惜怼镜从此失去了下落。
听者释然地说,那种妖异的镜子丢了就丢了,留下来说不定会有祸事——你看,不是所有拥有过它的人都很不幸?
明荒微笑,突兀地说,可是,我就是那个想收购怼镜却被错认成窃贼的人。
听者讶然起立,指了他说,那你此刻应该在牢里。
明荒神秘地一笑,是的,我坐过牢,只是罪名不足以让我关很久。何况我多少有些朋友,他们有些手段,叫高官最终放过了我。我很想找到那个窃贼讨回怼镜,不过天大地大,一个心怀不轨的人遇上了那样一面镜子,估计也是无法善终的罢。
听者感慨,但愿如你所言,让恶人终有恶报。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么?
故事永不会结束。明荒继续他平缓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说,在牢里我遇到一位狱友,他的白头发白胡子垂过腰际,而他犯下的罪行令一生将在铁窗里耗尽。纵横的皱纹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那时我心头有一丝恐惧,害怕这是我未来的模样。因此我立下决心,要在牢狱改变我之前脱身离去。
同住七个日夜后,老狱友开口说话,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听完那个故事,我就被放了出去。明荒忽然低低地轻叹。据说,他没有熬过寒冬,那个故事是他最后说的话。
听者沉默良久。
明荒的声音被风吹过来,一缕缕飘在空中:狱友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顷阿】
它是一只家养的怪物,隐在楼梯上,隔板下,庭院中。小主人沙三岁的时候,把它从一个破旧的巢里捡回家,他乐呵呵地指了顷阿对父母说,狗狗,狗狗。父母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知道儿子喜欢把一切会动的东西都叫作狗狗。于是,他们自动把刚爬过的一只蚂蚁,当成了它。
而顷阿活生生地存在,沙灵窍未封的两眼能随时清晰抓住它的身影,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在无数个日夜朝夕相对。沙喜欢和它捉迷藏,斗百草,在他以为很广袤的天地尽情奔走,听风柔和地拂过面颊,看蝴蝶和蜻蜓翱翔在天空。顷阿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它只会飞上天,扑捞那些飞翔的精灵,让沙可以看清它们的模样。
累了倦了,沙随意倒在床榻边,顷阿会小心地为他拉上一层薄被,然后安心地走入沙的梦,陪他一起历险。它是穿梭于现实与梦的神奇妖怪,但沙不害怕,年幼的他说不清发生过什么,父母也从不把他的咿呀乱语当真。因此顷阿得以和沙在梦幻的世界里飘,那些古怪混乱的建筑与山水,堆砌成沙钟爱的美妙天地,那里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没有老去的黑夜与苍白的规则。每当进入那个梦境,沙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一片云,一滴水,放任身体自由地融在空气里。他喜欢这种无拘束的感觉,但在醒来后却无法对父母说出一个字。
他的心往里面走得很深,深到忘了要去适应外面的世界。父母时常疑惑,咦,为什么沙不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为什么他每次说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他不能像个正常的孩子。沙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他觉得一切是那样自然,无论他是否和别人说话。
顷阿知道他们排斥沙的原因。因为它从不言语,沙也从不和它说话,在大人眼里,他无异于一个自我封闭的哑巴,沉闷到愚笨的孩子只会让父母心伤。
顷阿没有办法,它希望满足沙的愿望,看到沙的笑容。当沙抚摸鸟儿的羽毛,比划说他也想到天上去看看,顷阿忽然就背起了他向上直飞。
那是个夜色将近的黄昏。五岁的沙被隐形的妖怪驮着,双目迷离地望尽人间风景,徜徉在血色夕阳笼罩的天空下。它飞得足够高远,以致无人知道头顶有不可思议的事件正在发生。沙没有丝毫惊惧,年少无知的他兴奋地挥舞小手,在繁华的城市上空留下美丽的印记。
这是多么愉悦的回忆。每当一天天老去的沙回忆起当年的片断,他会一字一顿地强调,那日他真的曾在天空俯视众生。没有人相信他的辉煌。沙从天上降落时,凡俗的父母目瞪口呆无比惊惶,他们请来驱逐邪灵的法师,在家里贴满经咒,画满符箓。沙的哭喊辩解与事无补,世人深信他被迷了心窍,以可怜的同情好心要他脱离苦海。
顷阿不肯走,它在庭院里逃,躲,避,遁。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令到无法与沙继续玩耍,铺天盖地的驱赶滋长着委屈与厌倦的情绪。慢慢地,它变得烦躁,有了脾气,它被跳来跳去的和尚道士弄得厌烦。它想找沙玩,无奈他身边永远有无数讨厌的人头晃来晃去。
终于有一天,它费力地接近沙之后,伸手抓了他一把。
也许当时只是想抓紧沙的手,这一把没有抓出血痕,却抓走了沙的童真。沙在那刻忽然长大了,他的心好像一下子从遥远的地方走回来,认真地对父母说,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让你们操心。
沙抬头走过顷阿面前,穿过了它,记忆里残留的过去的碎片,是太细微太渺小的片断呵,一不小心就遗落了顷阿的样子。顷阿伤心地对了沙张牙舞爪,可是他已经无法再看见。
很多年后,沙记得小时候曾经飞上过天空,仅此而已。
顷阿望着手中琉璃炫彩般的往事,那是从沙身上抓获的童年记忆,它凝成一颗若有若无的星,莹莹幽光折射明月清风,一如每个相守的日子。
之后,顷阿开始了流浪。它在天与地的边界游走,不知道在漫漫长途能否找到一个同伴。人类,妖怪,无数生灵的身影擦肩而过,却鲜有谁看得见它,也就没有一个能像沙成为它的朋友。
隐形是一种绝望的妖术。眼前明明是一个花花世界,一切却与你无关,将你拒之门外。顷阿想让谁记住它的脸,记住它的存在,只是这愿望如镜花水月,连天也懒得搭理这个无形迹的家伙。
这真是一只可怜的妖怪。听者喃喃地自语,不知为何陷入了沉思,仿佛记起隐匿在尘隙中的往事。明荒的手指滑过泛黄的书卷,你还想听吗?它的宿命远不止如此。哦,已经是这般悲惨的身世,还有更凄凉的后续?是的,甜美的幸福反而是异常的,命运的常态往往是多重不幸,直至将你欺压得喘不过气。
只是,顷阿不懂人类的语言,是谁给它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明荒微笑说,那么,你想做一双透析的眼,再度潜至顷阿身边聆听它的故事么?
不出所料,你又轻易地被我诱骗。明荒狡黠地合上书卷,呷了一口茶,卖着关子说。其实,有些谜不一定要有答案,有些真相不一定非要去找寻,有些人歆享过程的绚烂,有些人幻想结局的完整,这世界原本就有多样而迷人。但是悲剧也迷人?听者疑惑。是不是悲剧,见仁见智,痛苦有时是人生的清醒剂,想要在撒手之前知晓更多,且耐了性子听我说下去。
顷阿在孤独流浪了很多年后,渐渐忘却了所有的事。它不记得沙,那时的沙已经老去,纵使对面相见,顷阿也无法辨出他的模样。也许它曾走过那个蹒跚白发的老人面前,时光没有停顿,他们像两粒互不相干的微尘,风起风落,这辈子的缘分就到了尽头。
大约过了一百年,顷阿依稀记起它曾会入梦,进入他人绚烂的梦境是怎样一种光景,它已经淡忘。此时心念一动,忽然很想去瞧瞧。它飞到一户红砖绿瓦的人家前,头一低,钻进小孩子的卧房。
甜睡的孩子躺在雕花床上,趴睡的姿势很像沙,让顷阿觉得眼熟。它没细想,溜到孩子耳边,朝旋涡般的深洞跳下去,走啊走啊,来到了他的梦里。
这是怎样一个断续、破碎的梦啊,天与地混沌相连,河水向天上倒流,各种长相凶恶的妖怪跑来跑去。孩子披了英雄的风衣,持一把光剑频频地舞动,剑指向的地方,妖怪们仓皇地出逃,动作拙劣而生硬。孩子却很满意,兀自咯咯地跺脚大笑,换一个阵地接着他的征伐。
顷阿不由起了怜悯的心,他没瞧过那种七彩缤纷的梦。顷阿隐隐想到从前,仿佛在谁梦里见过极致的世界,盈路芳香,春风斜红,这是它想修补的梦境。于是顷阿摘来白云,彩虹,艳阳。芦苇岸,青草圃,香花塘。奇形怪状的山石,堆成巧夺天工的模样。清澈的流水,畅游的小鱼,闪闪发亮的晶莹石子,风起,叶落,白云在水底悠闲地走。
顷阿走到孩子的面前,伸出手去。让我们一起玩吧!它用目光告诉他。它知道在梦里,孩子能看见它淡淡的影,这是个让它踏实的世界。那些妖怪像是知道顷阿的厉害,远远地避在一边,只剩它和孩子在宛若天堂的鸟语花香里,面对面地接触。这么多年了,它想它终于找到了交流的方式。
妖怪!那孩子哇哇大哭,立即从它身边遁走。顷阿营造的奇妙世界在瞬间消逝,它被孩子赶出了梦境,丧家犬一样扑倒在床下。大人慌不迭拍孩子的背,安抚说,不怕,做恶梦而已。孩子不依不饶,指了虚空中嚷嚷,走开!走开!我不要看见你!大人着了恼,啪的一记耳光,他哭得更响亮更委屈,尖叫声刺痛顷阿的心。
顷阿知道他说的是它,不无落寞地向外飞去,心有不甘,它继续飞,继续在小孩子的梦里乱闯。如果有一个人需要它,有一个梦境能收留它,该有多么幸福。
可惜它找不到,无数次地被人踢出了梦,无数次地被人拒绝。顷阿忽然想起很久前的某一刻,它也被人这样追赶与排斥,记起了它该如何应对。
它怀恨地进入每一个梦,张大嘴吞噬下那些讨厌的梦境,它们造作、幼稚、难吃,但在顷阿仇视的口中,不失为填饱空虚的美餐。可是饥饿始终无法摆脱,无论吃掉多少的梦,它仍然觉得空落落的。顷阿不由怀念连它也不确定是否有过的美梦,如果是美梦的话,也许会迟一点才让人饿得疼痛吧。
明荒的话嘎然而止。
后面没有了吗?
你呢,有没有被怪物吃掉的梦?明荒反问。
听者闪躲他灼灼的目光,忽然问道,说故事的人是这样结尾的么?
那个狱友坚持说,顷阿住进了他的身体里。明荒笃定地敲着桌子,悠悠地问听者,你信么?
你大概遇上了一个疯子。或者,是他自知命不久长,编造故事麻醉自己。
你需要麻醉吗?明荒故意问道。听者一愣,继而尴尬一笑,是啊,谁没有做白日梦的时刻呢?庸常人生就是需要一些迷离异事,来消磨无聊长夜。
听者转移话题,你的故事里为何听不到一段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爱情。莫说是海誓山盟惊天动地,就连一点点两情相悦也没有,这真是令我辈俗人寒心。明荒一笑,哦,原来你们喜欢听男欢女爱,这种事何须我讲,放眼望去随处发生。听者认真摇头,说罢,你说的必有一些不寻常,将男女情事放入那不寻常的世界里,或许能听出别的滋味。
这便又多说了一个故事。
《奇幻之书》 作者:楚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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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之书(2)
【灵猫】
她和他住得近,隔一条街,这家关窗的时候,透过夜色望过去,能瞧见那家的灯火。她的身影在昏黄的光下剪成袅袅的一片,叶子也似,有时会惹得灯下读书的他抬起头,遥遥地注目良久。每夜她熄灯,另一盏如星闪烁,多晚也不见灭,便勾起她的好奇,稍稍留了意。
一来二去看熟了。偶尔街上遇见,清澈的目光有意无意一撞,眼波里有欲走还留的心事。起初她略有惊惶,不知如何安放心神,时日长了,会递去一个微笑。两人于是宛如约定,每回不经意地碰上了,颔首招呼,她长长的青丝在低头的刹那从肩上滑过,令他的心一跳。
相思滋味,细水长流。自以为读懂他若有若无的眼中有一抹情意,她心里时常甜蜜回想,擦肩时嘴角扬起的喜悦。但也就是这样了,不咸不淡,不亲不热,永远横亘了一条街的距离。除了相遇,没有更多的眉目流转。她一直怅然地等待,期冀某次的邂逅,她忽然崴了脚,或是他失了贴身的玉。
好在有一场及时的暴雨,赶在某次到家之前降落人间,他们被迫同一屋檐,对了雨帘寒暄。千言万语,话到口边,才知要说出一句,也是艰难。微笑是不变的客套,持续微笑却透出了傻气,她便收拾起一腔情愁,怔怔地望了倒水的天。
他也望天,不知是盼这雨早早停了,还是想它越来越大。两人默默无话,一时雨势越发大了,斜斜地如射箭,支支插向他们的身边。两人不觉一齐往内里站了站,悄然地向对方移动了一步,作势要躲避雨的袭击。
好大的雨。他如此感叹。她笑了笑,他特意说的这一句,若此刻天上落了雹子,会不会加倍有趣。她只是心中欢喜,面上仍是素净的笑,像有距离的雨在身外下坠。他见她没有回应,微觉有些凉意,是呀,肆虐的风把雨都吹到脸上来了,慌忙抹一把,给人当作泪水可就冤枉。她回眸一瞥,咦,他手上沾了什么,竟涂花了脸,忍俊不禁地一笑,摸出一方叠得整齐的丝帕,摊在他面前。
他发觉有异,狼狈地擦干净,再触着她的眼,两边皆是一乐。谢谢,他递回丝帕,手又一缩,弄脏了,我洗过还你。她刚想开口说不用,歪头一想,就答应了。他顺势说,你就住在什么什么地方罢。嗯,离你家很近。说完一窘,见他没在意,慌忙扯开去了。
雨势渐渐缓了,像拉长声音抽泣的人,溅着雨点总也不停。他看了看她,走快点冲回家,应该不会淋湿。她却盼能多在这屋檐下守片刻,如两只悬着的风铃,遇上了风,会有欢快的叮咚。
没等她回话,他低下头冲进细雨缠绵,风筝一般去了。她连忙跟上,一脚高一脚低踩在水洼里,顾不得鞋湿了发乱了,随了他走。走到青石拱桥上,他回身等她,风雨扬起他的头发,像一幅水墨画卷印在她眼中。她看得痴了,一愣神脚下溜滑,往桥下摔去。他脸色煞白,如生了风火轮,大步冲过去救她,险险地在她跌下去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惯性所致,两人不觉一起携手往旁荡开两步,如在风雨里飘起来。只是一站定,他克制地收回手,退开一步,很好地维持着距离。她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下了桥,就是他们住的那条街。
不想前方的路淹得厉害,临近家门的街几乎浸在水里,没踝的混泥水打着旋儿,令人疑心下脚就会被咬上一口。她迟疑地站在桥头张望,有壮汉背了小孩趟进水里,孩子兴高采烈地舞手向天。她瞥了瞥他,蓦地羞红了脸。
很想他携她走过,如刚刚不经意地牵手。他僵直了不动,任雨扑过来,脚下生根站了。她读出他的意思,抿抿唇,心下幽幽地一叹,径自走进水里。冰凉的水卷过来,没过脚面,浑身激灵地一抖,她独自走回了家,没有回头。
他望了她的背影,微微摇了摇身子,毅然沿了街角走,离她远远的,好叫她看不见自己。街坊邻居围在窗户上探头探脑,打量一整街的热闹,每道目光都是牵绊他的绳索。假如这是漆黑长夜,也许两人的命运会有惊人的逆转。
次日再见,她有意低头避开了去,心下想的是,既如此又何必。他怅然凝视,疏淡的笑容里暗示着陌生。她知道他在看,想视而不见走过,眉眼俱拉着,谁知,最后一步竟踏不下去。她终于忍不住回眸觅他的眼,一瞬间,他受了鼓舞,走向她大胆地问候。
我要搬家了,去很远的地方。她突如其来地说了这一句。他愕然,遗憾地说,可惜。也只得这一句,才知道,两人不过是泛泛的,甚至连交情也没有的相识。他心中一动,忽然说,明晚你到巷口来可好?她大着胆子应了,好奇地想像明晚的情形。
约定的黑夜很快到来。他们避开夜色的眼睛,走过了青石拱桥,沿了细柳长河,悠悠地兜圈。他抖着手抽出那条洗净了的丝帕,哑声说,你要走了,这帕子给我留个纪念罢。说完,急促地呼吸,怕她说出拒绝的话。
她摇头拎起丝帕,小心地叠好,在他的心一片片碎裂的同时,微笑递过一个木雕人偶。那是他的侧影,粗陋简单,瘦长的一支放在她小小手心。这心意很重很重,他借月色看清了,蓦地里一阵鼻酸,他不是没人惦记的。
捏紧人偶,想到远方的坎坷,才知道一生的盼望已走到尽头。深深地吸一口气,他看见咫尺外的她,那样近,若是上前温柔地拥抱,就在这夜色如幕下,伸手环绕她的肩,该会有温热,颤心,青涩的笑意。她也仰头,若有期待,但他终没有动,心念一闪即过,向她矜持地告别,一路平安。
就这样结束,未尝不是圆满的收梢。
约莫过了半个月,他匆匆返家,有街坊对了昔日她家的住宅指指点点,听了几句,如遭雷劈。她和父母坐的船遇到暴雨,与另一艘船撞上沉了,同行的人泰半罹难,至今没有他们一家生还的消息。
原来那晚就是永别,他欠的拥抱,没有机会再还。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心如刀割。
她飘然上了天,见到了死神。一个黑衣的白胡子老头很慈祥地问她,来世投胎想做什么样的人。她的心很安详,偷觑老者长长的胡子,很想拽一拽,看神会不会疼。死神洞悉地一笑,她太年轻,尘世间的至伤至痛,至喜至乐,都不曾经历。年轻的生命才会有美丽的幻想,才值得珍惜她不曾完成的心愿,死神乐意给予一个机会,叫她无憾地投入下一次生命。
她想了想说,我要做一只漂亮的白猫。死神沉思了一阵,既然这是你的意愿,好吧,你就做一只猫。然后,她成了它,一只茸茸的小白猫,眯缝眼,招风耳,逗人爱怜地在地上摇晃行走。她请求托生在他家的弄堂口,在他经过的时候,喵——
他沉浸在失去的哀痛中,没有察觉脚下生灵楚楚可怜的目光。喵。它企图唤醒他的注意,却看见他默默往回走,走到拱桥上呆呆地眺望。
喵,它跟上去,米粒大的小嘴咬上他的裤子。他瞥了眼这个小不点,软软的身子依偎过来,不禁俯下身摸它的背。它喵呜一声,舔他的手,湿湿的依恋。歪歪斜斜的一团软毛,不知怎地令他想到那回接触的温柔。
心上的泪被这小家伙止住了,毋宁说是因这新生命的存在,叫他努力去想像人间美好。抄手把它抱在怀里,他觉得有了依靠。喵,小白猫用头蹭他暖和的胸膛,曾期待过的拥抱,期待过的主动,它要好好地享受得到的这一刻。
它成了他最爱的宠物,陪他灯下读书,与他共眠呼吸。等它一天天大了,别家的猫忙着溜出家挑选相貌登样的猫配对,唯独它守着主人,像不懂情为何物。去,去,有时他赶它,找个伴有多好,不要和他一样寂寞。但小白猫不动,哀哀地叫,浅绿的眸子无辜地望他,心就一软,再度抱它入怀。
可惜你不是人,不然,咱们过一辈子。他喃喃地说,眼前浮上一缕青丝,从肩上荡过来,细柳一般,是他没缘分相守的流年。小白猫听得分明,小巧的头靠在他脚边,尾巴一蜷,甜甜睡了。
它顽强地陪了他二十年,长寿的猫,街坊都道是奇迹。它瞎了一只眼,耳朵也不大灵便,他一如往昔,待它像亲人。那时的他有点谢顶,一直没讨老婆,早早地搬出家独住,屋子凌乱不堪。小白猫很规矩,从不添乱,每天按时挠他起床,按时拽他睡觉,如老练的管家婆。人说它成了精,说他太恋猫,连女人也不要。他听了笑笑,回家去,炒一尾鲜鱼犒赏小白猫,厮磨余下的漫漫长途。
它走在他前头,死时,竟有隐约的笑意,见者无不胆寒。他站在它冰凉的尸身前掩面痛哭,拣到它时没有流的泪,二十年想念某个人的寒凉,无不随了大哭奔涌出来。为什么一定要有离别,他又将是一个人,撑起老去的空洞肉身。
此时的她,在天上陪伴死神。神把地上的一幕指给她看,有所恋有所得,你看到了,在失去时是如何的痛苦。现在,你再投胎,还想再陪伴他直至老死吗?
她闭上眼,艰难地摇头,在短短的生命中,不能反复占据他脆弱的心。放下那段情,放开他怀内的温暖,或许,他会有个不错的晚年。
相爱,无论是否有缘,该松手时,须容爱去逃生。
明荒抿了一口茶,太淡,泡了太多回,已经没有余味。
听者不管这些,问,为什么他们都没有一个名字。
世间痴情男女莫不如此,又何必说出名字。
听者哑然,兀自惋惜了一阵,末了叹气,但愿他们都解脱了。
但何尝有解脱呢?轮回的爱恋,每每在这厢云散,那厢又聚合,最后了悟的时候,大概已白发苍苍。
听者苦笑,呆呆盯了明荒透彻的眼,有时候,你真像一个和尚。唉,平凡人的故事尚欠了点惊心动魄,有没有不可思议的故事呢?
喜新厌旧呵,前个故事尚有余音,听过的人已不再去回味。明荒意味深长地凝视听者,那么就说个神奇法术的故事罢。
【血咒】
青磬住在一个闭塞的小山村,全村百二十号人一个姓,叔伯兄弟沾亲带故。青磬母亲去的早,父亲娶了后妈,没两年父亲也蹬了腿,剩他和后妈相依为命。后妈生得粗壮,地里的活屋里的活都很擅长,整日忙里忙外,青磬就和邻屋的堂兄弟没日夜地玩,日子过得拮据而平静。
村里缺水,若是百来天不下雨,就要了大家的命。唯一的两口井会渐渐干得见底,丢下水桶,哐啷,比搁在头上的爆栗更响。最近的水源须翻过四座山,走上三天两夜,运回的水没准在半路上就被邻村的人抢了。村里人四处挖新井都不见出水,先辈们寻人专门挖的两口井是宝地,只有那里有活水冒出来。至于祈祷,上天没见甜头是不肯落水的,因此不知哪代起流传下一个可怖的规矩,未满十岁的童男女会被献祭给水神,祈求上苍落几滴同情的泪。
青磬觉得厄运与他无关,直至八岁那年后妈抽中了签,要送他上路。
那日,后妈红肿了眼把他拉到跟前,乖,今天妈要带你去山上玩,这儿有五个大馒头,磬儿你收好了。青磬大喜,五个馒头啊!够他饱饱大吃一顿,不,省一点够吃两顿的。他喜滋滋地接过烫手的馒头,舍不得地吹了两口气,放在蓝布包里收好。妈,去山上扫墓吗?后妈摇头,又点头,对对,扫墓去,你跟紧妈,别走丢了。
前一天晚上她已经哭够了,无论如何央求族里长辈,跪也跪了拜也拜了,但不让青磬去,又让谁去?谁家孩子不是贴心长的肉?命该如此,轮到你牺牲,再推脱也逃不过去。族长扶了她的肩头说,磬儿妈,我们知道你不容易,不是你亲生的儿子就更得疼爱,可是规矩大如天,要是哪天挨着我家闺女,我也会让她去。
她没有办法,捱到家门口,想到死去的丈夫,脚步几乎迈不进去。这是他唯一的血脉啊,偏偏要送到山谷里去送死,以后到地下见了他,哪有面目交代。
不论多么不甘心,太阳照常升起,时辰到了,她必须带了青磬出门。村里的长辈晓得青磬要去了,有的流露出怜悯神色,有的把庆幸埋在心底。并没有特意来送行的人,大人们从不告诉小孩子这个秘密:那些去山上玩的人不会回来。哪家孩子要是问起谁谁谁,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上姥姥家去了。
瞒在鼓里的青磬开心地往上山的路走去。族里有两个青年警惕地跟随在后,他们来监视族规的执行,容不得任何人糊弄。后妈知道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他们手上的柴刀就能要了青磬的命。山谷里虽然有狼,万一上天保佑呢——尽管上天不肯下雨,可它要是有丝毫的怜惜,这孩子还是有活命的机会。
五个馒头,她走到半途,忽然觉得做得太少了。青磬找不到回家的路,迷路的他能靠这五个馒头撑多久?一天,两天,三天?她应该把剩下的粮食全做成馒头,三十个馒头的话,他大概可以熬过十天。不,她忘了,山上也没有水,想到这里不由鼻子一酸。可是连眼泪也是珍贵的,不能轻易落下呵。
山路曲曲折折,后妈有点迷路,回头一看,遥遥的有褐色的布衣飘着。她记得那个献祭的山谷有好长的路,叹了口气,揉揉吃痛的脚,拉了青磬慢慢地走。说是混辰光也好,只要她还拉着儿子的手,就觉得安心些。
走进深山里已是晌午,青磬肚子饿了,拿出馒头想吃。后妈说,你再等等,前面山谷里有好吃的山果,就着一起吃。青磬兴奋地直跳,好,好!拔腿走得更快。后妈快步赶上去搀住了他,慢些个我的儿,小心蹩了脚。喊过这一句,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儿子了,不由甩下一把眼泪。
走得再慢,也终要到地头。山谷里有个枯潭,传说曾是水神的栖息地,后来村里人不敬神灵把它惹恼了,就再不肯现身,连带着天不下雨井不出水。后妈怨恨地瞪了枯潭看,为什么它能开花,就是不出水呢。
此刻枯潭里开满了妖艳的花,遍野都是,如火如荼。青磬大惊小怪乐个没玩,拔了一大把在手里。后妈说,这花是毒蛇吐出来的,别抓太久。青磬不信,缠了几根花枝,没多会编成个圈,怪好看的戴在头上。妈,你说的山果呢?我饿了,我要吃!后妈一个激灵,好,我给你采去,你站这里等我,千万别走开。青磬撒脚跑开了,笑了说,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逮蜜蜂,有好多好多蜜蜂呢!
后妈一步一回头,褐色的两只蜥蜴远远地树林里蹲着,不容她后悔。她流着泪,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头,一步快过一步,连奔带跑地回到了来时的路。错综复杂的山路啊,求你给青磬一条活路,让他能够离开这个吃人的山谷,去别的能活命的任何地方。
青磬玩到天色将黑,累得跑不动了,倒在地上。他的手被蜜蜂蛰了一口,肿起好大一块,可他不在乎。等不来妈,他早吃了两个馒头,一口咬完,等许久才咽得下另一口,深信妈会带了好吃的野山果,陪他一起吃。
猫头鹰扑扇着飞来了,绿幽幽的眼睛吓人地在枝头闪烁。青磬抱住膝盖,觉得凉气从屁股底下升起。天无情地暗下来,他大叫,妈!妈!回声一句句传回,拖长了音,像是鬼在嚎。他不禁哭起来,飞奔着赶到来的路上,黑压压的什么也瞧不清。月亮诡异地在天上露了半张脸,恰好照在整个枯潭里,一个华美的墓穴。
哭了半晌,喊声似乎引来了黑暗中窸窣的动静,让他害怕地不敢再肆意哭下去。回到花群里坐好,青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妈为什么不来接他了。他摸摸行囊,还有三个馒头,月光像白糖一样铺在上面。咽下口水,他忍不住又想哭,却怕哭出声,只得浑身颤抖着抽搐。
此时的他突然想到了死去的父亲母亲,死,这个冰冷陌生的词不自觉地蹦上他的心头。他听过隔壁小堂叔威胁堂叔爷,说要去跳河,堂叔爷冷笑,你这辈子没见过河,你去跳!小堂叔说,那他就撞墙!堂叔爷呸了一声,给我滚,别把家里撞坏了,有本事撞山去!小堂叔于是没辙。
回想到这些寻死的场面,本来冷飕飕的青磬忽然心思活络了。妈不要他了,那就想个法子怎么死吧。这里没河,也没墙,如果有豺狼虎豹,吃了他也蛮好。可是他不认得它们长什么样,上哪里找它们来吃自己呢。也许应该惊动窥伺的野兽?青磬心虚地望了望,在不晓得对方的模样前,他决定不惹为妙。要是它一口就咬地掉他的头,留半个身子在野地里晃,妈回来会吓坏的。
他头疼地再想,对了,这花,妈说有毒,那就尝尝看,不晓得毒死疼不疼。拽出一枝花在手里,犹豫了半天没下嘴。山谷里吹来咸咸的风,花海随风摇摆,月亮忽地一拉乌云,遮住惊慌的脸。青磬持花的手禁不住狂抖,摇曳中群花前长出一个金黄的影子,圆眼牛鼻,两颗尖牙各有三寸长,结实的肉身从一股浓烟里节节冒出。他诧异地脱掉了下巴,连恐惧也来不及,怔怔地望了这股灰白的烟弥漫全身,动弹不得。
你想死?不如为我卖命。妖怪优雅地朝他微笑,从空中拈了一杯水给他。青磬太渴了,想也不想就喝个底朝天,再定睛一看,杯子软软地化作了树叶,倒在手心里。他惊异且崇敬地盯着妖怪,逗得它嘎嘎大笑。这是头一个不畏惧它,也不大畏惧死亡的孩子。妖怪既觉意外,又觉有趣,竟没想一口吞掉他。
你知道么,妖怪故意做出吓人的表情恐吓他说,你是来这里送死的,等我吃了你,就会下一场雨。你瞧,我原来是住潭里的,可是老天把这潭的水收了去,我没地方住,只能到处逛逛。你们小孩子的肉最鲜肥——它凑近了青磬,涎液四溢——看了就想吃,但我很善良,白吃是不干的。吃了你们,我就给那些大人们想要的,这很公平吧。
青磬点头,我知道,妖怪都会吃人。那妖怪哈哈大笑,托起他的头说,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要是以后都肯跟着我,我可以不吃你。青磬连忙点头如啄米,想拉住妖怪又扑了个空,两手穿过妖怪的身子而去。我叫青磬,你不要吃我,吃了我,妈就找不到了。
妖怪邪气地转动它碧蓝的眼珠,这样吧,你立一个血咒,如果将来背叛我,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要吃了你和你妈。事到临头青磬不能自主,哆嗦地举起手立誓,咔嚓一声,妖怪咬掉了他半截小手指,他又惊又怕,奇怪的是半点不疼。凝视光秃秃的半截断指,连血也没有一滴,他从震惊中感受到了妖怪的力量。这力量让他幼小的心觉得高不可攀,无比敬仰,好奇与崇拜压倒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我若背叛……青磬拗口地起着誓,说了半句停下。妖怪有些不情愿地说出它的名字,迟疑了片刻才吐出,兕猗。我若背叛兕猗,就甘心被它吃了。
兕猗森然地加上一句,还有你妈,也会是我腹中餐。青磬颤抖着说了,心下怪怪的,生怕誓言会有灵验的一天。他刚说完,兕猗兀自拿了切下的断指念念有词,几朵烟花自它掌上骤起骤落。断指像成了精,有漆黑的血从里面流出,长眼睛似的绕指一周,又爬回断口里去。
兕猗遂了心,心情极好地在青磬头顶飞了两圈。来,和我一起飞。它手一指,青磬有了翅膀,轻轻一扇人就腾空了。什么吃人什么妖怪,他全不介意,凌空腾跃而起的这刻,他把兕猗当作天下最亲爱的依靠。
几个眨眼,他们经过青磬的家乡,熟悉的低矮土屋让他突然心生渺茫,有想哭的感觉。兕猗回头,青磬想起从此要跟着妖怪漂泊,说不出心底的喜悲,也忘了再往下看,就这样飞啊飞啊,掠过了村子的上空。
之后过了好多年,青磬守着兕猗鞍前马后。明里暗里,他始终在学兕猗的法术咒语,但妖怪毕竟防着他,最擅长与最厉害的那些,从不说诀窍给他听。有时,为了和其它妖怪斗法,兕猗勉强说两三个唬人的小把戏,叫青磬躲起来装腔作势。青磬做得很尽责,如果有小妖经过,他会强自出头拼命把小妖灭掉,让兕猗专心对付敌人。不大不小地帮过兕猗几次忙,它的戒心稍稍去了些,偶尔,特意叫青磬打头阵,在他撑不下去的时候隆重登场。
一个卖命的贴身仆人。兕猗常对当初的明智沾沾自喜,少一顿晚饭就多了一个奴仆,这样的买卖很划算。可是值得收服的人并不多,兕猗想照搬英明决定时,在其它的村落受到不小的阻碍。无奈,它不得不吃了那些小孩子,用餐时的美味更让它动摇,唔,还是吃比较不累。跟小孩子聊天谈心叫他们乖乖听话,除了青磬这傻小子外,有谁理它。
青磬开始不知道那就是吃人。兕猗飞过去,小孩吓晕过去,它张嘴,人就不见了。青磬总以为它在施法术,或是小孩在捉迷藏。等人事渐长,兕猗看出青磬眼光里多了一丝畏惧,它会有意靠近他,嘴里吐出一只小胳膊。青磬一恶心,恨不得连肠子也吐出来,没等他难过完,兕猗还真吐出一截肠子,白花花的让他想昏倒在地。
青磬几次艰难地问它,能不能不吃小孩子。兕猗狡猾地回答,它吃不惯其它的肉,而一个肥嫩的孩子能让它好两个月不用吃东西。青磬听完默不作声,他想到后妈,想到那些孩子的母亲,长大的他已能明白她们的痛心。
青磬恨兕猗对人的轻视与残忍,一个个孩童的哭声求救声加重他的负疚感。他是人,在妖怪大嚼手无寸铁的同类时,无法轻易地袖手旁观,更做不到助纣为虐。有几回他想从兕猗嘴下抢走小孩子,可是杀不死它,献祭的孩子依然会络绎不绝地来送死。想到这里他往往悲哀地停住冲动,恨自己力不从心。
每当他低头想心事,兕猗就倚过来,变出一个刚吞掉的孩子在他面前。有什么好想,我们是妖精,它强调,你也是,会有天学会吃人。它咂摸嘴,人的滋味实在妙不可言。青磬这时不敢凝视它的眼睛,妖怪,他会变成一个妖怪?金黄的身子碧蓝的眼,下身有如青烟。当他成了那种模样,他有脸再去见后妈么?
好些年了,他不敢返家看后妈,就是想等一个机会,学遍了兕猗的本事,解开血咒脱身而去。此刻他忽然觉得来不及,先前的盘算没计划到糟糕的可能,而兕猗透视人心的法术是最危险的威胁。他不知道些微的功夫是否能令自己不老,但后妈在老去,她等不了太久。
青磬下苦劲磨练他的法术,他需要什么也不想,不让兕猗看出破绽。兕猗变了法子试探他的心意,甚至,好几回设下圈套考验他的忠诚。看上去,青磬只须落井下石就能让兕猗万劫不复,但无论它如何观察,他安分老实地完成每回交代的事情,没有任何坏心眼叫兕猗逮住。
哪怕当面揭破了兕猗的诡计,青磬也谦卑地重复他的忠心,说到兕猗失去再听的耐心。他们纠缠斗智的这些年,青磬觉得漫长,但对妖怪兕猗而言,不过囫囵吞下数十个孩子的辰光。人类是它的食物,它打心里蔑视与不屑,因此对青磬这个奴隶就显得不那么在乎。高兴的时候,青磬陪它解闷,不乐意了,踢到一边不管死活也常有。兕猗习惯了他的跟随,他像蛔虫猜到它想做的事,时间长了,它也就忘了要去查看蛔虫在做什么。
青磬二十五岁那年,已不想再等待。这是兕猗最弱的一年,受日月星辰的影响,它的妖气减弱到原本的三分之一。此时青磬有隐约的妖气散发,一种青紫的柔光,不能以凡人的眼勘破。他学会了比较妖力的强弱,知道自己的道行不够兕猗用小指头打发,必须寻找万无一失的机会。
青磬用一根树枝幻化成兕猗的样子,追到它死对头的巢穴里去。那个妖怪叫卣骊,奔起来飞快,原形却极胖,因兕猗的嘲笑成为死敌。兕猗和卣骊每年争战一次,各有胜负,最惨烈的一回卣骊偷约了帮手,把兕猗的法术全破了,逼得它丢掉一个元神才逃走。为了修炼它那个元神,兕猗从此更频繁地吃人,屡屡在青磬面前暴跳如雷地筹划打败卣骊的法子。于是,青磬得以弄明白卣骊的底细,顺理成章地实施他的计谋。
这一年,兕猗不敢寻卣骊的麻烦,它晓得对付不了。青磬从它盛气凌人的皮囊看进去,瞥见骨子里的虚嚣。到了铤而走险的一刻,青磬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个□贴在树枝上,幻化成兕猗去骚扰卣骊。他的妖气师承兕猗,自然扮得有九成相似,这法术让他当场虚脱,好在卣骊很快如期而至,怒气冲冲地打扰兕猗的美梦。
兕猗多半在白天睡觉,尤其是乏力的时候,漂浮在空中一片云上,乘了云享受太阳的沐浴。阳光是滋长它的养料之一,一呼一吸,一道道金光在它全身游荡穿梭,周到地充盈兕猗需要的妖气。远道而来的卣骊在追赶兕猗的时候发现这厮的踪迹,居然敢洋洋得意地躺在云上睡觉!顿时火冒三丈,霸道地吹出一股猛风,刹那间打散白云,兕猗倒栽下来,于半空中惊醒。
兕猗见到气势汹汹的卣骊,顾不得妖力大减,连忙使出浑身解数阻拦。它们相斗多年,明白开始就要占上风的道理,出手都是致命的狠招。青磬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倏地飞出兕猗的控制地,以逃命的姿势全速往家飞去。
十七年了,青磬第一次敢回家,心情矛盾复杂。回想后妈的模样,他心里渐觉得模糊不清,像一把沙子落在米里,杂陈出纷繁的面孔。此刻他更怀着难以言说的痛苦,把一个撕心裂肺的决心压在最深处,只有见了后妈才敢触及。
飞行的速度出乎青磬的意料,他突然就看到一个干竭的死地,整个村庄像经历了百年的残棺,没有一丝生气。他忍不住使用自身小小的法力,收集方圆数百里的溪流河水,搬运到上空来一场救命的细雨。
全心全意的作法,令他年轻的身躯彻底感到疲乏。青磬在雨水中抹汗,对他无力挽救村子里小孩子的性命,稍稍有了做过补偿的安慰。只是,远远不够。他脚步沉重地向自己的家走去,妈,我回来了。
后妈端坐在屋里,脸上松弛的皮肉如梯田层叠,她怀了悲苦的笑,谛听淅淅沥沥的下雨声。青磬隐身站在外面,痴痴地望了她,半晌,他没有动,她也没有动。他这才慢慢端详仔细了,深刻的泪沟,原来后妈的双眼已经哭瞎了。
青磬的泪沾满了眼眶,切实地察觉出内心的脆弱,他是人,不是妖。他开始明白后妈丢下他时的绝望与悲伤。妈,儿子来见你最后一面。他在心里默默地念,无法当面喊出这一声。
他的决心没有人可以阻拦,也不愿意在最后时刻让母亲从极喜到极悲。恭恭敬敬在门外磕了三个头,青磬毅然离开了心上唯一柔软的地方。妈,请你原谅我。
他返回老妖们决斗的战场。这时兕猗和卣骊已经两败俱伤,奄奄一息地摔倒在地,息兵罢战。青磬的闯入破坏了平衡。兕猗陡然起了雄心,指了卣骊叫嚣,让青磬立即砍了对方的头颅。卣骊来不及逃走,换了和蔼的笑容引诱他,许诺放它一马后的种种好处。
青磬双眼血红。从地上拔起卣骊的妖刀,一回头刺进了兕猗的体内。割下去,再割下去,沾有妖气的刀将兕猗分成数块。青磬同时疾念咒语,叫它们不得合拢重生。卣骊目睹到手的便宜,马上吐出嘴中的一颗印,镇住兕猗的额头。
兕猗全身被制,神智仍然清楚。被切开的头颅对了青磬破口大骂,臭小子,你居然背叛我,你不得好死。它念动当年的血咒,青磬惨然一笑,妖刀向卣骊掷去,这世上的祸害少一个便清净一分。他积下的孽缘,希望借此全部洗去。
可惜,要拉了妈陪死。妈,对不住,当年你陪我来送死,如今我也要拖你一起共赴黄泉。你为我而流的那么多泪,儿子没办法还给你,如果有来生,我再做你儿子,慢慢地偿还。青磬一念未毕,身子已不能动弹,眼睁睁看见后妈平直地飞过来,倒在兕猗悬空的头下。
她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青磬觉得,妈妈看见了自己。她仿佛知道他在旁,深陷的眼窝勉强撑了撑,流出微茫的笑。青磬便也笑了,这是他成妖后头一次有笑容,混合了苦涩的泪水,成为活着时最后的记忆。
兕猗阴森森地一笑。那么,就同归于尽吧!
明荒说完故事时,听者早不知去向。他摸了摸头,太长的故事呵,茶老了,天也暗了。凉凉的风吹在身上,心里觉得有点寒。他慢吞吞地收拾行囊,寻思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养养他铁石般的心肠。走得远,看得多,他早已忘了不幸与幸的分界,不去分辨欢喜与忧伤的区别,对他而言,记录且传颂这一个个短短长长的故事,把人心勾住一刻三分,已经足够。
觉得不满足吗?明天,或许再说一个,大团圆结局的故事。
你想听,总是有的。
《奇幻之书》 作者:楚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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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之书(3)
【冰螀】
螀是秋天出来叫的黑色寒蝉,而冰螀,冬天才会现身。在土地里掩埋了数年之后,它们破土而出,张开了肃杀的黑色翅膀,汲取老去枯枝里最后的一点菁华。
冰螀是濒临灭种的一族,寒风里嘶哑地吼上一嗓子后,往往会惊动四处觅食不获的天敌,那时它们肥厚的肉体将成为饥饿者的美餐。但啼叫是蝉的宿命,再危险,冰螀也会叫出命定的声音。世人悲苦或寂寞,辛劳或无聊,长长地叹出一声,胸腹间的块垒便得以消解。冰螀本无性灵,自然不懂这些,声声鸣叫不过是饥饿或满足,大肆宣告一声。如果叫上多日不死,又觅得了配偶,那么下代诞生之际,也就是冰螀的死期。它们的寿命长至两月,短至一日,伴随瑟瑟寒风而终,千百年来如此。
只有一只冰螀例外。它是幸运的,刚刚羽化成冰螀的那一刻,恰好有位仙人自它上空飞过,无意中落下一滴眼泪。凡人的眼泪仅是咸涩的水,仙人的眼泪则蕴涵若干灵气,冰螀正好扑开翅膀,仰头接到了这滴泪。无法形容的舒畅感立即贯穿它的全身,仿佛有一线光从体 ** 出,它的灵窍忽然开了。
一瞬间,人世的喜怒哀乐纷呈面前。它明白自己不过是卑贱的冰螀,而世间竟有成仙这种超凡入圣的妙事,足令每个生物艳羡。它想要做个仙人,首先,要有个自己的名字。它便自称凝露,以纪念仙人的那一滴泪。名字对它而言,暂时看不出任何功用,放眼看去,枝头上它的同类皆是冥顽不灵。但凝露不气馁,它深知原来寿命可以无限长,接下来就要勤加修练,脱离冰螀愚笨瘦小的身躯,直至有了道行,让自身穿越凡俗的限制,奔向仙人的世界。
有了头脑的凝露不同于寻常冰螀,很快意识到继续留在树上的凶险,太多天敌会置它于死地,太多诱惑会使它无心修行。回忆起羽化前龟缩在地底的情形,凝露决定重新找个躲藏的壳,静心修炼成仙的道术。它张开翅膀想找个出路,仙人泪中潜藏的能量提醒它阴影处的危险,凝露吓得立即伏在枝上,将身体的颜色混同于树皮。
一只爱吃冰螀的飞鸟倏地掠过,与凝露同时出世的三只冰螀暴露在外,被毫不留情地吞下。弱肉强食的残酷,又一次暗示它必须摆脱目前的处境,凝露开始用仙人的想法思考。它想要埋入地下,就得借助其他力量,于是它用眼睛捕捉一种叫掖姑的虫子,它们喷吐出的丝会把猎物紧紧裹住,沾满特殊液体的丝遇风就凝结成硬块,最适合打造它牢固的寄居外壳。唯一要小心的是,虽然那个硬壳无比坚硬,但掖姑是能够吞下且消化掉的,凝露只有想法子脱离掖姑的势力范围,才可真正借用这个壳而不被掖姑所害。
作为一只有头脑的冰螀,凝露观察地形的奥秘,窥视掖姑的起居,计算出击精准的比例。筹备了三天后,它气势汹汹地进攻了正在午休的掖姑,惊醒了对方沉沉的美梦。恼羞成怒的掖姑喷出粘人的丝线回报,凝露喜气洋洋地自投罗网,让全身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由于它站的位置险险落在枝桠边上,稍一使劲,凝露如愿以偿地倒栽下去,奔赴它心仪已久的地面。
掖姑懊恼地看着到手的美餐不见了。这懊恼仅仅维持了一眨眼的时间,风一吹,它就忘了,萧瑟的天气令它再度陷入睡梦中。不动,尽量懒懒不动,是它过冬的方式。睡到肚子空空,它才会勉强睁眼找找有什么可以进食。如果找不到,继续入睡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掖姑没有太大的理想,它不知道刚才无意中帮助了一位未来的仙人,向成仙的终极目标迈近了一步。但是世上偏偏不存在太便宜的好事,凝露在下落的过程中,被一只飞翔的猎鸟衔住,带回了巢中。此时身在硬壳中的凝露任由他人宰割,它在战栗或是祈祷,没有人知道,掖姑丝隔绝了它的悲欢喜怒。
如果它就这样被吞食,那么,故事到此结束。
明荒停了停,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它不会这样短促而无奈,听者的愿望将迫使它延长。你看不见凝露的表情,但你能望见猎鸟的喜悦,它以为叼到了某种美味的食物,兴冲冲地回家向孩子们报喜。小猎鸟嗷嗷待哺,冬天里它们常常挨饿,妈妈每天辛苦地寻找,往往只带回小小的一粒果子。这回不同了,好大的一颗蛋,它们围了食物唧唧喳喳,讨论从哪里下嘴吃起来最方便。
你对小猎鸟进食的过程当然不会有兴趣,事实上,这过程相当漫长,令它们充满了挫败感。掖姑虽是一种不起眼的小虫,它们所吐的丝却是其他生物无法溶解消化的。小猎鸟饿啊,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进攻,小嘴戳得生疼,壳却像石头纹丝不动。猎鸟妈妈慌了,拼命地啄上几口帮忙,用的力大,反弹的力道更大,顿时歪了嘴疼得叫唤。小猎鸟眼泪汪汪地看着妈妈,它终于忍不住,用长喙把这个像蛋的玩意赶出了鸟巢。什么东西!居然害得孩子们更饿了。
凝露好容易到了地面,孤零零地停在荒草里,离它梦想的大地深处,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成仙需要耐心,它唯一有的勇气就是等待。它曾经自一滴仙人泪中感受到神仙世界的完美,无论要它等多久,只要命还在,成仙的希望还在,一切就是值得的。于是慢慢地等,春天渐渐走近了,外界万物开始一点点复苏,变绿,散发出盎然清新的气息。凝露欣喜地发觉它并不害怕暖和的春日,而它那些同类们的啼叫,再也不能够听到。
它似乎闯过了第一关,默默地等下去,会迎来更美好的未来。
是的,你又听见凝露的心声了。你是否在置疑,为什么刚才的某个时候,它好像在你的视线之外。明荒狡猾地微笑,让我们称之为悬念好吗,有一些不可知不可测,故事会更曲折离奇。你的视点飘忽,思绪便跟着游走,你看见你想看见的,而后自由猜测。这就是一次旅行,说书人若是不识路的导游,旅程就更冒险刺激。
谁都厌倦了老生常谈。因为厌倦,凝露选择了艰难的求仙之路,在掖姑丝结成的蛋壳里不吃不喝不睡,一心地想着修炼修炼。生命于它,如今成了一种抗争。和季节对抗,熬过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和偶然对抗,盼望向地底接近多一寸一尺一丈。大风吹过,壳不动,凝露也舍不得花心思去难过,它学会处变不惊,学会泰然以对。
日子无聊地过去,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它被过路的野兽踩了一脚,坚硬的壳让野兽绊了脚,跳开了一步。这一踩,蛋壳陷进了土地里,不再是陆地上漂浮无依的萍。凝露应该是开心的,它却忘记要庆贺,准确地说,一旦恒久地为某事努力,达到目标时反而会觉得奇怪。扭转了期待的习性,令凝露有轻微的无所适从。
好了,毕竟朝了理想在前进。凝露满足地继续等待,它最擅长的事情不再是啼叫,而是一动不动地守着地老天荒,岁月无常。有多少年过去了呢?高处的土松了,塌下,掩埋起它所在的土地。水来了,流成了一条小河。有很多的鱼,慢慢地,鱼被捞光了,连水草也拔完了。河干涸见底,渐渐成了沙土,风来风去,沙子越堆越厚。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日子,凝露终于呆在很深很深的地下,与世隔绝。
它成功地活下来,靠了那滴仙人泪,活成了精怪。很多事无师自通,它看不到外界的变化,却每每能感应和猜想。人间的变化无非那几种,初生时的鲜嫩,到腐坏时的溃烂。它暂时跳出了那个轮回,羽翼仍和出生日一样,年轻,崭新,透明。
忽然有一天,它听到有声音在蛋壳外边问它,你修炼多久了呢?
它认为外边是一条上百年的花蛇,个子大它许多。它想回答,可竟失了声,太久没叫,嗓子大概也已退化。花蛇把它的沉默看作了不屑,愤怒地张开嘴,整个蛋轻松地滚进它的喉咙。凝露开始紧张,它不确定花蛇的道行有多高,不确定它的胃液有多稠,更不确定它是否能想到法子脱身。想到脱身,它无意中觉得居身之所要是大点就好了,没想到,那个蛋壳真的扩大了一点。
现在这个蛋壳卡在了花蛇的身体中。花蛇害怕了,它感觉到蛋壳的不安分,后悔不该和有法术的蛋中妖怪动手。它向凝露求饶,它会把蛋变小吐出来,求凝露不要再使用法术。凝露喜出望外,这就是法术吗?在它的一念之间,有无所不能的快乐。它乐意放过这条花蛇,在凝露的想象中,仙人都是仁慈的,他们不会伤生。花蛇悻悻地吐出了蛋,没再打招呼,迅速地逃之夭夭。
凝露百无聊赖,它能从蛋壳里出去了吗?还没想好这个问题,它就到了外面,沙土燥热的气息几乎令它窒息。它趴在蛋壳上飞快地许愿,让我回到地面上吧。心想事成,果然它到了久违的地面。
它不再认得这块土地。除了沙,还是沙,天空暗黄荒凉,没有一丝活气。它扑闪着翅膀,真的,快要僵掉了,飞翔是很久远的往事。凝露奋力地扇啊扇啊,酸酸疼疼的翅膀最终被风接纳,迎了太阳的方向飞了起来。
空中有黑色一闪,是一只俯冲的猎鸟,眼看离凝露仅有一丈。它吓了一跳,恨不得有闪电就此劈下。天空突然闪过一道光,在猎鸟即将吃掉凝露之前,打到鸟儿的颈上。猎鸟当空一折,沉沉跌落在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有猎鸟生存在这里,凝露俯视它嬴弱的身躯,隐隐地同情。很快,其它猎鸟飞来,扑食同伴的尸体。饥不择食的它们,有了食物就忘却眼前的烦恼,如果沙漠里就有病死渴死战死意外死的肉体可以食用,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另觅家园呢?
凝露忍受不了,它想要是能摆脱冰螀狭小的体形就好了,最好,像那个赐予它眼泪的仙人,修长而曼妙。它的意念忠实地修改它的身体,凝露惊喜地感到自身的变化,它成了他,有修道者儒雅的长袍,精光内敛的双眼,和蔼温柔的笑容。
他希望自己已是个仙人。凝露朝了天空飞,一直飞,到了青天白云之上,他被两个仙人拦下。妖怪!他们大喝,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们无情。凝露纳闷地摇手,我不是妖怪,我是神仙,你看我……他的话被一声嗤笑轻蔑地打断,什么东西也敢称神仙!你知道神仙要经过多少年的修炼和多少机缘巧合吗?像你这样活了几百年就以为能成仙,真是笑话。
可我真的是神仙,我是一个仙人流下的泪……凝露的话飘散在天空中,仙人懒得搭理他,用一招简单的法术打发他去了千里之外。凝露闷闷坐在遥远山头的一座塔上,深思他的困境。他是不被承认的神仙,那么是他修炼的时间太短了吗?是他没遇到好师父传授至高至强的法术吗?他活了所有同辈冰螀加起来也活不到的岁数,真正的仙人却对他不屑一顾。如果他是妖怪,要想成仙必须等待机缘。这时他福至心灵地记起那个仙人的模样,是的,他要寻找那滴泪的主人,拜在对方门下,必会有远大的前程。
仙踪难觅。直到开始寻师,凝露感到比潜心修练难上百倍的旅途露出了真容。他不仅要避免道行高深的妖怪拿他做早餐,也要逃离自诩正义的神仙把他当作降妖伏魔的对象,他的法力只够吓唬凡人,遇上有本事的都须退避三舍。在外历练久了,凝露明白他果真是太闭塞了,仙人们怎会把他这样的小修道者放在眼里。自惭形秽的念头一出现,他甚至担忧仙人师父会不认自己,他唯一成仙的机缘也将彻底破灭。
找寻花费了更漫长的岁月,凝露不愁时间,他似乎已经获得了长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和仙人师父都不会死,只要最后能找到仙人,他就有成仙的可能。有时他遇到和善的妖怪,问他为什么执着地想成为仙人,做一个法力高强的妖怪其实也很有前途。凝露会义正词严又尽量不伤害对方自尊地说,他以为,相比妖怪,神仙的逍遥更为名正言顺。妖怪们在乎的只有自己,它们吃人吃妖,从不费心想除掉神仙,相反,很没有志气地看到神仙就跑;神仙就不同,他们本已心无挂碍,却为了人类四处奔波除妖,凝露觉得那是一种自我牺牲的伟大情怀,因此上天才赐予神仙无尽的法力和尊荣,以弥补他们的辛劳。
妖怪们目瞪口呆,觉得凝露是不可理喻且走火入魔的异类。凝露小心地提防它们会因道不同而拒绝和他来往,不料妖怪们除了视他为疯子外,并没有特意排斥他。妖怪的确自我,凝露的真身只有两三寸长,放到嘴里没咬就化了,知道他的底细后,没有谁想吃他。既然他在它们的食谱之外,妖怪们乐得和他做朋友,万一他成了神仙,好歹算个炫耀的本钱。
凝露奇异地在众多妖怪的视线范围中求存。神仙对他却刻薄得多,譬如在天上飞,他偶一挡了路,脾气暴躁的神仙不发一言就放飞剑。他渐渐学会了炼制法宝,把他曾居住的蛋壳炼成专供逃跑用的法器,真身坐进去,立即飞遁五千里。这个宝贝在碰上神仙时最有用,“嘟”的一声,要多远自动识相地滚多远,神仙便不再纠缠。他并不怨那些傲慢的神仙,他们很忙,匆匆赶路时看到有人碍眼,自然不舒服。凝露心安理得地为神仙辩解,因为他相信,终有一日,他也会匆忙地在天上飞,对前面不顺眼的小妖们毫不留情面地出手。
过了很多年,他有了小小的名气,在路上飞行时很多妖怪会指了他对小妖们说,喏,这就是想成仙想到发疯的家伙。有些小仙也偶尔会向他示好,安慰他铁杵磨成针,妖怪成仙只须假以时日。凝露微笑地告诉他们,等待一直是他宿命的主题,他会很有耐心地寻找,等待,直至仙人在他面前出现。
沧海桑田又过了很久。凝露找到仙人府邸的时候,人去楼空,据说,仙人忍受不了仙界种种戒条,返回人间做妖怪去了。凝露震惊地搜寻仙府中每个角落,最后找到了仙人留下的一行字:你要成仙我做妖,各得其所。旁边有一瓶仙丹。
凝露默默地服下仙丹,他的肉身慢慢蜕化,冰螀小小的皮囊缩成一团脱离了他的身体。现在他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元神,纯以道术凝成容貌躯壳,一丝妖气也不复存在。他凝视冰螀的蝉蜕,想了想,丢在了炉火里。
凝露在仙人的居所盘桓不去。后来,居然有仙人来他这里拜访,仙界默认他是一位仙人。在打扫庭院的时候,凝露时常会想起远方赐予他眼泪的仙人,然而,只有一念,就过去了。
各得其所。这或许算是大团圆的结局。
故事说完,明荒面前并没有人,也许一开始就不曾有过。故事自有生命,为它笑,为它哭,为它出神沉思,遗世忘俗,其实你为的不过自己的心。那里有个柔软的角落,被一些人和事轻轻碰着了,就会痒,就会疼,就会打回原形,铭心刻骨。等重新张眼看这世界,你觉得活着忽然有了一点意思,险些被遮掩、否定、抛弃了的淡淡感动就这样浮上心头。
于是,你爱上听故事,也会有意无意地寻找,那个说故事的人。
【明荒】
作者有话要说:
《奇幻之书》的故事关键在结尾,当然我看到好几个读者说喜欢这里面的故事,但说到最后,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尽了。接下来如果还想看各种有趣的、光怪陆离的小文的话,我会写九州的《海国志异》,希望能让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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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拱桥边,油绿凉亭,浮雕石塔。当明荒说着故事,光阴随之流转,前景中的听者走马灯似的变换。红颜白发,名将枯骨,许多人在他的步子里老去,而明荒不坏的容颜徐徐度过每个春秋,宛如山河不变。
无人看破他的秘密。他再度踏上故地总在多年以后,前人的记忆已成烟灰,后来者无不欢喜地迎接这位奇异的旅者,听他述说藏匿在岁月长河里不为人知的往事。据说他平素所讲述的,只有书卷中记载的百分之一;据说牵动天地间奥秘的真正奇事,明荒始终闭口不言;据说他喝过神仙的酒,抓过妖怪的虱,挠过恶鬼的痒,三教九流没有他不熟悉的。人们越传越奇,成为传说反而令人觉得虚假,因此在随意编派过他的高明与神秘后,听过故事的人很快把明荒抛诸脑后。
如果明荒的旅途这般有惊无险地过去,并不见得比一个臆想者的幻觉来得精彩。但经历变迁的旅者必有特别的际遇,他的名声在某些地方悄然传诵,有人扬言说,他记录下的书卷中藏有数个宝藏的秘密,也有人说,只要得到那书卷就可以主宰天下。可畏的人言使很多人蠢蠢欲动,明荒的脚步后渐渐多出若干觊觎的眼睛。听他说故事的人越来越多,谣言也越来越离谱。众目睽睽下的他像荒原上的一块肥肉,天上的秃鹰,地上的花豹,水中的鳄鱼,无不虎视眈眈盯紧了窥探。
明荒佯作不知,把叵测居心读解成善良好意,会让旅途看起来不那么险恶。他走过太多的路,对于沿途的起伏便没什么介意,反倒是自诩好心的看客,会一惊一乍地尖叫——小心!
暗箭才会伤人,这些明箭他并不上心。世人以为他走得很远,其实天大地大,他知自己仅在方寸地徘徊。人的志向一旦高远,就不会留意身边的琐碎,因此,当一群术士暗地里跟踪上明荒的时候,他浑然不觉有异。
首先熬不住发难的是一个黑袍老者,面容清癯,体态修长,峨冠博带,看上去仙风道骨,符合人们印象中高手的形象。他踌躇满志地拦住明荒的去路,斜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越发细瘦,如一根竹竿插在大道上。明荒熟视无睹地走过,迎面的风扬起老人的一片衣角。他震怒地闪回头,一把捉住明荒质问说,你竟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明荒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将沉的红日,赶路,没见着。老人家您有什么事?我急着找地方投宿。黑袍老者怒喝,大胆!在我柏舟子面前竟敢放肆!二话不说,一个掌心雷击过来。
明荒轻轻地一跳,飞快向旁边躲避,身手虽好,却让别人看穿他脚步轻浮的底细——不过是凡人的敏捷罢了。得到鼓励的隐藏者接二连三跳出,华丽地排在柏舟子身后,炫耀手中奇形怪状的法宝。鸟头蛇身怪物盘旋的长叉,带有黑暗咒语的银色回力镖,贝壳锷的甩手阔剑,新月形的逆刃战斧,装满蒺藜刺的蔷薇钩,以及魂魄缠绕的钉头锤。他们衣饰鲜亮,神情高傲,眼里射出统一的欲望,鹰隼般的目光刮过明荒的所有家当。
传说中价值连城的书卷在哪?喝问的声浪在平地里掀起巨波,无数吓唬人的法术在明荒眼前施展。呼啦啦一只无头妖兽擦了头皮飞过去,轰隆隆一声爆响在耳边炸开,亮闪闪的兵器一个劲地招摇,明荒安之若素地微笑,甚至向龇牙咧嘴的毒舌们寒暄——你确定想吃我吗?
来人无不被他激怒。什么东西!竟敢无视所有人,挑衅我们的权威。愤怒的术士动真格出手,天倏地没了颜色,明荒陡然感受到寒意自脚底腾地而起。他向后疾退,比闪电更快,转瞬到了一里开外。但追魂术如影随形,灵魂的味道一旦被记得,就逃不出钉头锤致命的一击。
饥饿的魂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呼喊,明荒屏息不动,整个人僵化成了和大陆上任何一块岩石没两样的石头。他的举动没逃过柏舟子的眼,老人的双目炯炯闪光,像夜色中的两盏灯,朝明荒径直飞去。
这厮懂法术!柏舟子大喊,术士们蓦地一惊,微有些怯意不自觉地浮上。但人多势众,谁怕他能强上天去!念头一现,大家立即重整精神,一个个吼嗓子扑上去。法宝、咒语、神兵利器、妖魔鬼怪,像地上的野草连绵铺开。术士们各自以法力透视眼前的黑夜,明荒却已不再是石头,缥缈的身影成了轻烟缭荡。
柏舟子的冷笑再度传来,雕虫小技,也敢放肆!他的指尖凝出一粒紫色的珠光,一团白色的气流环绕它旋转,越转越快,珠光忽地爆涨千倍,腾地飞在天空照亮整个大陆。明荒的烟气恰是它照耀下最显眼的流动,他立即意识到不对,流星般坠入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术士们高喝,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出来!他们撤去了遮天的法术,娇红的夕阳已经落下,点点繁星好奇地眨着眼观望这场战斗。一个叫行香的术士手脚极快,用八面飞扬的彩旗插满四周,奇异的阵法转眼间禁锢了方圆三十里的土地。大地一寸寸坚硬石化,树木青草的根部被碾成粉末,当即变黑枯死。术士们脚下的地盘在呼吸间成为死亡地带,飞鸟想横穿他们上空的天空,啪,撞到了无形的墙壁,折翼下落,跌得粉身碎骨。
地底的明荒生死未卜。术士黄飞自告奋勇潜入结界内察看,他念动咒语,催动护身法宝,荧光围绕,盛装出行。不多时欣欣然回来禀告,明荒被禁制身形困在地底。他得意的口水飞溅在柏舟子的身上,老人嫌恶地退了一步,转身走向发动阵法的行香,请他把明荒弄出来。
行香特意以法术展览陷在石头里的明荒。当术士们看到他像琥珀里僵死的小虫,在奔跑中被石头困死了身形,不由得发出哈哈大笑。黄飞拿起法宝向前,就要砸开大石,行香傲慢地拦住他,这是我抓到的人,和你们有什么相干。
柏舟子资格最老,听到话很不高兴,倚老卖老地教训了行香说,见者有份,若不是我们合力,哪里能这样容易抓到他呢。行香不乐意了,反唇相讥说,要不是有我的法术,你们怎能捉住他?是我亲手抓住的,自然由我处置。
他不知是自恃法力高强,还是被利益熏昏了头脑,一番话讲出来后,众人渐渐把行香围在中央,大有一言不和就干掉他的意思。行香冷笑,暗地里将肉眼看不见的灵力在身外划好结界,他的法印刚结了一半,柏舟子凌空套下一只泛黄的布袋,把他一股脑装进袋子里。其余的人撇下他们两个,急匆匆跑去敲石头,咣咣咣咣咣,镶有明荒的大石岿然不动,那个诡秘的法术果然有些门道。
柏舟子隔了布袋问行香,说出怎么放明荒出来,饶你不死。行香在袋子里冷笑,白拣个便宜,你想得美。柏舟子低声说,最多我们俩平分。行香不依,你若反悔怎么办?柏舟子沉吟片刻,无奈回答,我立血誓。
这是修道者最畏惧的誓言,行香听他把咒语一句句念完,神气地从布袋里走出。两人望着大石前疯狂的术士们,相视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们总是轻易忘记世间常理。他们默契地在术士们的身后张开一道大网,强烈的法术气息让盲目敲石头的人心生警兆地回头。
晚了,什么都晚了,背后既然不长眼睛,上天就是要你时刻小心。可是明白这道理时,术士都被收进了兜天网中,为了一块无聊的石头,成了俘虏。
十三个被困的术士立即达成一致,他们并非泛泛之辈,一时的大意尚不足以致命。在那张网越收越紧的时候,黄飞首先用法宝营造出一个空间,恰好够他一人容身。他的宝物太绚丽,以致身边的另一个术士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阴损地用了一招定身法,停住了黄飞迫不及待的身躯。黄飞眼睁睁看着鹊巢鸠占,安乐窝被人捷足先登,他的身形虽不能动,咒语却还有效,恨恨地念出一句后,法宝忽然有了狠劲,张开大口把那人一口咽了。与此同时,巨网当头照下。
这时是各凭本事逃生的时候。网上带了毒咒语的荆棘,当即割破了三个术士的胳膊,鲜红的血液在流出时已经成了黑色。脸色发青的术士们来不及尖叫,或断臂,或吞药,或止血,仓皇求生。余下的人在网中以法宝强自支撑,越收越紧的网绳,越来越弱的体力,众人对抗不多时就发现,这是一张会吸收法力的网。道行再高,也经不起它细水长流的消耗,一点,再一点,像蚕儿咀嚼桑叶般啃食术士们残存的气力。
在这同仇敌忾的当口,有人解了黄飞的定身法,毕竟多个助力多个希望。他脱身后,说了一句极有启发的话。这法宝必有软肋。众人眼睛一亮,不约而同将剩下的功力积聚在一处,朝准一点猛攻。纵然不能精准地找到它的弱点,集中火力兴许还有胜算。
网里的术士们绞尽脑汁,外面的柏舟子和行香则彼此戒备。他们谈笑,商量如何灭了这些胆敢来争夺的蠢材,兴致勃勃像是讨论晚餐吃什么有助消化。术士们的法宝也是两人关注的话题,互相惺惺作态地声称它们无关紧要,却在谈及某个器物时,双眼闪过摄人的光芒。
被困者挣扎求存的努力,在两人看来只是徒劳。行香夸口说,能让三十里土地变成死地,捉住这十三人只是小菜。柏舟子争辩,分明是他的兜天网厉害,再多困一倍的人也是寻常。行香不屑地补充,法宝算什么,若没有他的咒语加固,恐怕早被人戳破钻出。吵过三两句,他们觉得对方的话太有伤尊严,势必要比拼出一个高低。
焦头烂额的术士们,自动忽略了禁锢在石头里的人,他们自身的荣辱得失更值得关注。而石头里的明荒,唇角仿佛有一丝淡淡微笑,湮灭在荒谬的夜色里。继续争吵的行香忍不住先出手,直攻柏舟子的兜天网,想证明即使放那些人出来,他照样能把他们全部抓起。
网中困兽们敏锐捕捉到行香攻击的方向,配合地在同样地方用法宝烧灼坚韧的网绳,内外夹杂,兜天网眼看要支持不住。柏舟子气得跳脚,黑色的袍子像蝙蝠张翼,一波波掌心雷冲行香打下,混账!你个动辄反复的小人!行香不是省油的灯,登即回赠了两颗烈火球,暴烈的火焰如蛟龙烧到了柏舟子的衣角。
一声巨响,兜天网炸裂而开,出网的术士减为十人,被黄飞法宝困住的术士自不用说,另外两人被兜天网吸去了全部的法力,经不起那一炸,顿时灰飞烟灭。这十人以黄飞为首,神情疲惫,虽然一对一不堪一击,但十人合力依旧不可小觑。他们畏惧了行香和柏舟子的暗算,此刻紧密相连,祭出法宝环绕众人一圈,声势倒也颇为壮大。
行香和柏舟子变色对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站回到一起,冷冷望了对面这群丧家之犬。一人五个,他们瞅准术士们的犹豫,骤然发动。这是一场满是血光的屠戮之战,行香和柏舟子生怕他们临终反噬,下手格外残忍迅疾。容不得半点迟疑,刀起剑落,符起咒消,一转眼令风云变色。术士们的肉身像垃圾一样被撕裂,抛得到处都是,断肢残骸,惨不忍睹。他们弱小的元神在护身法宝的竭力周旋下,妄图瞒过两人而逃跑,但无一如愿。行香最擅长的就是追踪,方圆三十里的土地早在他的掌控之下,任何人想透过间隙偷跑都不可能成功。
竞争者纷纷倒下,神形俱灭,一了百了。他们的法宝零落地散在空中地上,被两人毫不客气地回收。柏舟子到底老了,喘了口气后,想到他不该对行香太严厉,便慈祥地朝他笑笑。我们得手了,该把明荒抓出来审问。行香漫不经心地说,明荒根本不在这块石头里,不过是我变化的假像罢了。柏舟子悚然地问,你为什么肯告诉我?行香笑笑,要不是你在我眼里跟死人没两样,你以为我会说吗?我们这里,我法力最高,你第二,不得不始终防着你啊。我假装被你装进袋子里,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
柏舟子蓦然发现自己手中的布袋像毒蛇扑上来,缠住了整只手臂,布袋还在不停地长大,贪得无厌地把他当作了一块布,非要揉进布袋的怀抱里。他拼命地阻拦,拼命地施法,布袋却陌生无情地继续吞噬,漫过他瘦癯的身体。被自己的法宝吃掉,是一种什么滋味呢?柏舟子来不及回答行香带笑的提问,身体被布袋牢牢包裹在一起。
柏舟子轰然倒下时,行香从另一头的石块里抓出了明荒。有了柏舟子的教训在前,他难得谨慎地在明荒身上下了禁制,不容对方在他眼皮下捣乱。打点好一切,他故作轻松地对明荒说,我知道你什么都听见了,你应该知道我的本事,乖乖的交出书卷,兴许你还能活一命。
明荒伸手去掏行李里的书卷,悠然地问他,你确定想要这本书么?行香不耐烦,废话,当然想要,快拿出来。一本翻毛的书卷从行囊里现身,夜色中行香看不见上面的字迹,连忙凑近身子想瞧个仔细。明荒手一扬,将书抛到空中,行香怒骂了一声,跳起来就想拿。
可是忽然间,那本奇幻之书在空中展开,瑰丽的光泽令人不敢逼视。万道霞光中书卷里的怪物、宝器、仙人纷纷涌出,传说中的双头怪、顷阿、兕猗、卣骊、青磬、凝露以及许多从未听闻的神奇灵物,把行香团团围住。明荒含笑持了一面妖娆的镜子,望了他不发一言。
这是多么神奇的镜子啊,行香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许多令他脆弱的往事,无数的眼泪蓄势待发,他那被遗忘的柔软情怀一点点涌现,过往的所作所为勾起他无比的悔恨。在镜光折射的炫彩下,行香慢慢地失去气力,像一只即将被捏死的蚂蚁,哀求地看着对手。这时候行香才知道明荒竟已学会所有书卷记录下的法术,能够召唤所有见过的灵物,这一切记录并非出于明荒的想像而是真实的存在。
所有的人都低估了传说的威力。当一个人成为传奇时,背后真的有足以保护他的神秘力量。明荒整个人散发出祥和的气息,指尖有一道细微的光束,绕在书卷上。他是这本奇书的主人,也是一个普通术士无法了解的奇幻世界之主。行香贪婪地望了最后一眼,真的想得到它啊,他低低地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任由书卷灿烂的光芒照拂全身。
最终,行香被吸纳成书卷里的一页。那些被召唤的灵物跟随其后,投身书中,成为一页页炫目的图案。
明荒轻念咒语,书卷安详地合上,灰扑扑的封面,历经沧桑。
“小明,小明!”呼唤声从庭院里传来。素装的女子,温柔的笑颜。春风吹过门前的杨柳,新绿的枝条丝丝荡下。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人间,灶上的饭菜传来阵阵清香,世俗冷暖,如水平淡。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抬起头,空空的裤管随风轻飘,一本翻毛的书卷摊在手上,墨迹未干的笔停在最后一页。风一来,扑簌簌吹过书页,落在封面的四个字上。
檐下的风铃叮咚鸣响,少年抬起头,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
(完)
注音:
襞bì(褶子)
兕sì(如野牛而青;雌犀牛)
猗yī(犬也)
卣yǒu(盛酒器具,口小腹大,有盖和提梁。)
骊lí(深黑色的马)
螀jiāng(似蝉而小,青赤) |